《金庸作品集(简体新版)》 第1章 碧血剑(1) “金庸作品”新序 小说是写给人看的。小说的内容是人。 小说写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或成千成万人的性格和感情。他们的性格和感情从横面的环境中反映出来,从纵面的遭遇中反映出来,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关系中反映出来。长篇小说中似乎只有《鲁滨逊飘流记》,才只写一个人,写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写到后来,终于也出现了一个仆人“星期五”。只写一个人的短篇小说多些,尤其是近代与现代的新小说,写一个人在与环境的接触中表现他外在的世界、内心的世界,尤其是内心世界。有些小说写动物、神仙、鬼怪、妖魔,但也把他们当作人来写。 西洋传统的小说理论分别从环境、人物、情节三个方面去分析一篇作品。由于小说作者不同的个性与才能,往往有不同的偏重。 基本上,武侠小说与别的小说一样,也是写人,只不过环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节偏重于激烈的斗争。任何小说都有它所特别侧重的一面。爱情小说写男女之间与性有关的感情和行动,写实小说描绘一个特定时代的环境与人物,《三国演义》与《水浒》一类小说叙述大群人物的斗争经历,现代小说的重点往往放在人物的心理过程上。 小说是艺术的一种,艺术的基本内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主要形式是美,广义的、美学上的美。在小说,那是语言文笔之美、安排结构之美,关键在于怎样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形式而表现出来。什么形式都可以,或者是作者主观的剖析,或者是客观的叙述故事,从人物的行动和言语中客观的表达。 读者阅读一部小说,是将小说的内容与自己的心理状态结合起来。同样一部小说,有的人感到强烈的震动,有的人却觉得无聊厌倦。读者的个性与感情,与小说中所表现的个性与感情相接触,产生了“化学反应”。 武侠小说只是表现人情的一种特定形式。作曲家或演奏家要表现一种情绪,用钢琴、小提琴、交响乐、或歌唱的形式都可以,画家可以选择油画、水彩、水墨、或版画的形式。问题不在采取什么形式,而是表现的手法好不好,能不能和读者、听者、观赏者的心灵相沟通,能不能使他的心产生共鸣。小说是艺术形式之一,有好的艺术,也有不好的艺术。 好或者不好,在艺术上是属于美的范畴,不属于真或善的范畴。判断美的标准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学上的真或不真(武功在生理上或科学上是否可能),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经济上的值钱不值钱,政治上对统治者的有利或有害。当然,任何艺术作品都会发生社会影响,自也可以用社会影响的价值去估量,不过那是另一种评价。 在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的势力及于一切,所以我们到欧美的博物院去参观,见到所有中世纪的绘画都以圣经故事为题材,表现女性的人体之美,也必须通过圣母的形象。直到文艺复兴之后,凡人的形象才大量在绘画和文学中表现出来,所谓文艺复兴,是在文艺上复兴希腊、罗马时代对“人”的描写,而不再集中于描写天使与圣人。 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以来是“文以载道”,那和中世纪欧洲黑暗时代的文艺思想是一致的,用“善或不善”的标准来衡量文艺。《诗经》中的情歌,要牵强附会地解释为讽刺君主或歌颂后妃。对于陶渊明的<闲情赋>,司马光、欧阳修、晏殊的相思爱恋之词,或惋惜地评之为白璧之玷,或好意地解释为另有所指。他们不相信文艺所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 我写武侠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写他们在特定的武侠环境(中国古代的、缺乏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不合理社会)中的遭遇。当时的社会和现代社会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古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仍能在现代读者的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情绪。读者们当然可以觉得表现的手法拙劣,技巧不够成熟,描写殊不深刻,以美学观点来看是低级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我不想载什么道。我在写武侠小说的同时,也写政治评论,也写与历史、哲学、宗教有关的文字,那与武侠小说完全不同。涉及思想的文字,是诉诸读者理智的,对这些文字,才有是非、真假的判断,读者或许同意,或许只部份同意,或许完全反对。 对于小说,我希望读者们只说喜欢或不喜欢,只说受到感动或觉得厌烦。我最高兴的是读者喜爱或憎恨我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如果有了那种感情,表示我小说中的人物已和读者的心灵发生联系了。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造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艺术是创造,音乐创造美的声音,绘画创造美的视觉形象,小说是想创造人物、创造故事,以及人的内心世界。假使只求如实反映外在世界,那么有了录音机、照相机,何必再要音乐、绘画?有了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纪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何必再要小说? 武侠小说虽说是通俗作品,以大众化、娱乐性强为重点,但对广大读者终究是会发生影响的。我希望传达的主旨,是:爱护尊重自己的国家民族,也尊重别人的国家民族;和平友好,互相帮助;重视正义和是非,反对损人利己;注重信义,歌颂纯真的爱情和友谊;歌颂奋不顾身的为了正义而奋斗;轻视争权夺利、自私可鄙的思想和行为。武侠小说并不单是让读者在阅读时做“白日梦”而沉缅在伟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希望读者们在幻想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想像自己要爱国家、爱社会、帮助别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积极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武侠小说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有不少批评家认定,文学上只可肯定现实主义一个流派,除此之外,全应否定。这等于是说:少林派武功好得很,除此之外,什么武当派、崆峒派、太极拳、八卦掌、弹腿、白鹤派、空手道、跆拳道、柔道、西洋拳、泰拳等等全部应当废除取消。我们主张多元主义,既尊重少林武功是武学中的泰山北斗,而觉得别的小门派也不妨并存,它们或许并不比少林派更好,但各有各的想法和创造。爱好广东菜的人,不必主张禁止京菜、川菜、鲁菜、徽菜、湘菜、维扬菜、杭州菜、法国菜、意大利菜等等派别,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也。不必把武侠小说提得高过其应有之份,也不必一笔抹杀。什么东西都恰如其份,也就是了。 我写这套总数三十六册的《作品集》,是从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后约十五、六年,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两篇中篇小说,一篇短篇小说,一篇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出版的过程很奇怪,不论在香港、台湾、海外地区,还是中国大陆,都是先出各种各样翻版盗印本,然后再出版经我校订、授权的正版本。在中国大陆,在“三联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税。我依足法例缴付所得税,余数捐给了几家文化机构及支助围棋活动。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经授权的,直到正式授权给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版”的版权合同到二〇〇一年年底期满,以后中国内地的版本由广州出版社出版,主因是港粤邻近,业务上便于沟通合作。 翻版本不付版税,还在其次。许多版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写及出版武侠小说。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版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也有人未经我授权而自行点评,除冯其庸、严家炎、陈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拜嘉之外,其余的点评大都与作者原意相去甚远。好在现已停止出版,出版者道歉赔偿,纠纷已告结束。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篇《越女剑》不包括在内,偏偏我的围棋老师陈祖德先生说他最喜爱这篇《越女剑》。)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用什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什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连天”不能对“神侠”,“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征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思而合规律的字。 有不少读者来信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所写的小说之中,你认为哪一部最好?最喜欢哪一部?”这个问题答不了。我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限于才能,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 这些小说在香港、台湾、中国内地、新加坡曾拍摄为电影和电视连续集,有的还拍了三、四个不同版本,此外有话剧、京剧、粤剧、音乐剧等。跟着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哪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改编演出得最成功?剧中的男女主角哪一个最符合原着中的人物?”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小说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作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小说,脑中所出现的男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或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每个读者性格不同,他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余地。我不能说那一部最好,但可以说:把原作改得面目全非的最坏,最自以为是,最瞧不起原作者和广大读者。 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唐人传奇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比较认真的武侠小说,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 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对回教增加了认识和好感。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决不是作者的本意。 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汉族和契丹、蒙古、满族等民族有激烈斗争;蒙古、满人利用宗教作为政治工具。小说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小说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不必在小说中对暂时性的观念作价值判断。人性却变动极少。 在刘再复先生与他千金刘剑梅合写的《父女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剑梅小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谈话,李先生说,写小说也跟弹钢琴一样,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是一级一级往上提高的,要经过每日的苦练和积累,读书不够多就不行。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每日读书至少四五小时,从不间断,在报社退休后连续在中外大学中努力进修。这些年来,学问、知识、见解虽有长进,才气却长不了,因此,这些小说虽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还是要叹气。正如一个钢琴家每天练琴二十小时,如果天份不够,永远做不了萧邦、李斯特、拉赫曼尼诺夫、巴德鲁斯基,连鲁宾斯坦、霍洛维兹、阿胥肯那吉、刘诗昆、傅聪也做不成。 第2章 碧血剑(2) 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许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由于得到了读者们的指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吸收了评论者与研讨会中讨论的结果。仍有许多明显的缺点无法补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足之处,希望写信告诉我。我把每一位读者都当成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关怀,自然永远是欢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乱世坏长城 大明成祖皇帝永乐六年八月乙未,西南海外浡泥国国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妹、世子、及陪臣来朝,进贡龙脑(樟脑中之精美者)、鹤顶、玳瑁、犀角、金银宝器等诸般物事。成祖皇帝大悦,嘉劳良久,赐宴奉天门。 那浡泥国即今婆罗洲北部的婆罗乃,又称文莱(浡泥、婆罗乃、文莱、以及英语brunei均系同一地名之音译),虽和中土相隔海程万里,但向来仰慕中华。宋朝太平兴国二年,其王向打(即苏丹,中国史书上译音为“向打”)曾遣使来朝,进贡龙脑、象牙、檀香等物,其后朝贡不绝。 麻那惹加那乃国王眼见天朝上国民丰物阜,文治教化、衣冠器具,无不令他欢喜赞叹,明帝又相待甚厚,竟然留恋不去。到该年十一月,一来年老畏寒,二来水土不服,患病不治。成祖深为悼惜,为之辍朝三日,赐葬南京安德门外(今南京中华门外聚宝山麓,有王墓遗址,俗呼马回回坟),又命世子遐旺袭封浡泥国王,遣使者护送归国,并赏赐大量金银、器皿、锦绮、纱罗等物。此后洪熙、正德、嘉靖年间,该国君王均有朝贡。中国人去到浡泥国的,有些还做了大官,被封为“那督”。 到得万历年间,浡泥国内忽起内乱,《明史·浡泥传》载称:“其王卒,无嗣。族人争立,国中杀戮几尽,乃立其女为王。漳州人张姓者,初为其国那督,华言尊官也,因乱出奔,女王立,迎还之。其女出入王宫,得心疾,妄言父有反谋。女主惧,遣人按问其家,那督自杀。国人为讼冤。女主悔,绞杀其女,授其子官。” 这位张那督的女儿为何神经错乱,向女王诬告父亲造反,以致酿成这个悲剧,想必另有曲折内情,史书并未详载,后人不得而知。福建漳州张氏在浡泥国累世受封那督,亲民善理,颇有权势,为其国人所敬。 华人在彼邦经商务农,数亦不少,披荆斩棘,甚有功绩,和当地土人相处融洽。费信《星槎胜览》一书中记云:“浡泥国……其国之民崇佛像,好斋沐。凡见唐人至其国,甚有爱敬。有醉者,则扶归家寝宿,以礼待之若故旧。”有诗为证,诗曰: 浡泥沧海外,立国自何年?夏冷冬生热,山盘地自偏。 积修崇佛教,扶醉待宾贤。取信通商舶,遗风事可传。 浡泥国那督张氏数传后是为张信,膝下惟有一子。张信不忘故国,为儿子取名朝唐。到张朝唐十二岁那一年,福建有一士人屡试不第,弃儒经商,随乡人来到浡泥国。这人不善经营,本钱蚀得干干净净,无颜回乡,就此流落异邦。有人荐他去见张信,想要谋个生计。张信和他一谈之下,心下大喜,便即聘为西宾,教儿子读书。 张朝唐开蒙虽迟,但天资聪颖,十年之间,四书五经俱已熟习。那老师力劝张信遣子回中土应试,若能考得个秀才、举人,有了中华的功名,回到浡泥来大有光采。张信也盼儿子回乡去观光上国风物,于是重重酬谢了老师,打点金银行李,再派僮儿张康跟随,命张朝唐随同老师回漳州原籍应试。 其时正是崇祯六年,逆奄魏忠贤虽已伏诛,但在天启朝七年之间祸国殃民,杀害忠良,明朝元气大伤,兼之连年水旱成灾,流寇四起。张朝唐等三人从厦门上岸,雇船西上漳州。不料只行出数十里,四乡忽然大乱,一群盗贼涌上船来,不由分说,便将那教书先生杀了。张朝唐主仆幸好识得水性,跳水逃命,才免了一刀之厄。 两人在乡间躲了三日,听得四乡饥民聚众要攻漳州、厦门。这一来,只将张朝唐吓得满腔雄心,登化乌有,眼见危邦不可居,还是急速回家的为是。其时厦门已不能再去,主仆两人一商量,决定从陆路西赴广州,再乘海船出洋。两人买了两匹坐骑,胆战心惊,沿路打听,向广东而去。 幸喜一路无事,经南靖、平和,来到三河坝,已是广东省境,再过梅州、水口,向西迤逦行来。张朝唐素闻广东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见,尽是饥民,心想中华地大物博,百姓人人生死系于一线,浡泥只是海外小邦,男女老幼却安居乐业,无忧无虑,不由得叹息,心想中国山川雄奇,眼见者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还是去浡泥椰子树下唱歌睡觉,安乐得多了。 这一日行经鸿图嶂,山道崎岖,天色向晚,两人焦急起来,催马急奔。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主仆两人大喜,想找个客店借宿,那知市镇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张康下马,走到一家挂着“粤东客栈”招牌的客店之外,高声叫道:“喂,店家,店家!”店房靠山,山谷响应,只听得“喂,店家,店家”的回声,店里却毫无动静。正在这时,一阵北风吹来,猎猎作响,两人都感毛骨悚然。 张朝唐拔出佩剑,闯进店去,只见院子内地下倒着两具尸首,流了一大滩黑血,苍蝇绕着尸首乱飞。腐臭扑鼻,看来两人已死去多日。张康惊恐大叫,转身逃出。 张朝唐四下瞧去,到处箱笼散乱,门窗残破,似经盗匪洗劫。张康见主人不出来,一步一顿的又回进店。张朝唐道:“到别处看看。”又去了三家店铺,家家都是如此。有的女尸身子赤裸,显是曾遭强暴而后遭害。一座市镇之中,到处阴风惨惨,尸臭阵阵。两人不敢停留,忙上马向西。 主仆两人行了十几里,天色全黑,又饿又怕,正狼狈间,张康忽道:“公子,你瞧!”张朝唐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远处有一点火光,喜道:“咱们借宿去。” 两人离开大道,向着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窄。张朝唐忽道:“倘若那是贼窟,岂不是自投死路?”张康吓了一跳,道:“那么别去吧。”张朝唐眼见四下乌云欲合,颇有雨意,说道:“先悄悄过去瞧一瞧。”下了马,把马缚在路边树上,蹑足向火光处走去。行到临近,见是两间茅屋,张朝唐想到窗口往里窥探,忽然一只狗大声吠叫,扑将过来。张朝唐挥动佩剑,那狗才不敢走近,不停吠叫。 柴扉开处,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手举油灯,颤巍巍的询问。张朝唐道:“我们是过路客人,想在府上借宿一晚。”老婆婆微一迟疑,道:“请进来吧。”张朝唐走进茅屋,见屋里只一张土床,桌椅俱无。床上躺着一个老头,不断咳嗽。张朝唐命张康去把马牵来。张康想起刚才见到的死人惨状,畏畏缩缩的不敢出去。那老头儿挨下床来,陪着他去牵了马来系在屋边。老婆婆拿出几个玉米饼来飨客,烧了壶热水给他们喝。 张朝唐吃了一个玉米饼,问道:“前面镇上杀了不少人,是什么匪帮干的?”老头儿叹了口气,道:“什么匪帮?土匪有这么狠吗?那是官兵干的好事。”张朝唐大吃一惊,道:“官兵?官兵怎么会如此无法无天、奸淫掳掠?他们长官不理吗?” 老头儿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位小相公看来是第一次出门,什么世情也不懂的了。长官?长官带头干呀,好的东西他先拿,好看的娘们他先要。”张朝唐道:“老百姓怎不向官府去告?”老头儿道:“告有什么用?你一告,十之八九还得赔上自己性命。”张朝唐道:“那怎样说?”老头儿道:“那还不是官官相护!别说官老爷不会准你状子,还把你一顿板子收了监。你没钱孝敬,就别想出来啦。” 张朝唐不住摇头,又问:“官兵到山里来干么?”老头儿道:“说是来剿匪杀贼,其实山里的盗贼,十个中倒有八个是给官府逼得没生路才干的。官兵下乡来捉不到强盗,掳掠一阵,再乱杀些老百姓,提了首级上去报功,发了财,还好升官。”那老头儿说得咬牙切齿,又不停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势,叫他停口,怕张朝唐识得官家,多言惹祸。 张朝唐听得闷闷不乐,想不到世局败坏如此,心想:“爹爹常说,中华是文物礼义之邦,王道教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讲信修睦,仁义和爱。今日眼见,却大不尽然,还远不如浡泥国蛮夷之地。”感叹了一会,在一张板凳上睡了。 刚蒙眬合眼,忽听得门外犬吠之声大作,跟着有人怒喝叫骂,蓬蓬蓬的猛力打门。老婆婆下床来要去开门,老头儿摇手止住,轻声对张朝唐道:“相公,你到后面躲一躲。”张朝唐和张康走到屋后,闻到一阵新鲜的稻草气息,想是堆积柴草的所在,两人缩身在稻草堆中。只听得格啦啦一阵响,屋门推倒,一人粗声喝道:“干么不开门?”也不等回答,啪的一声,有人给打了记耳光。 老婆婆道:“上差老爷,我……我们老夫妻年老胡涂,耳朵不好,没听见。”不料又是一记耳光,那人骂道:“没听见就该打。快杀鸡,做四个人的饭。”老头儿道:“我们人都快饿死啦,那有什么鸡?”只听蓬的一声,似乎老头儿给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来。 又听另一个声音道:“老王,算了吧,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三两七钱税银,大家心里不痛快,你拿他出气也没用。”那老王道:“这种人,你不用强还行?这几两银子,不是我打断那乡下佬的狗腿,这些土老儿们肯乖乖拿出来吗?”另一个嘶哑的声音道:“这些乡下佬也真是的,穷得米缸里数来数去也只得十几粒米,再逼实在也逼不出什么来啦,只是大老爷又得骂咱们兄弟没用……” 正说话间,忽然张朝唐的马嘶叫起来。几名公差一惊,出门查看,见到两匹马,议论起来,说乘马之人定在屋中借宿,看来倒有笔油水,当即兴兴头头的进屋来寻。 张朝唐大惊,一扯张康的手,悄悄从后门溜出。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在山里乱走,见无人追来,才放了心,幸喜所带的银两张康都背在背上。 两人在树丛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上大道。主仆两人行出十多里,商量到前面市镇再买代步脚力。张康不住痛骂公差害人。正骂得痛快,忽然斜刺小路里走来四名公差,手中拿着炼条铁尺,后面两人各牵一匹马,正是他们的坐骑。 张朝唐和张康面面相觑,这时要避开已然不及,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走路。 那四名公差不住向他们打量,一名满脸横肉的公差斜眼问道:“喂,朋友,干什么的?”张朝唐一听口音,正是昨晚打人的那个老王。张康走上一步,道:“那是我们公子爷,要上广州去读书。” 老王一把揪住,挟手夺过他背上包裹,打了开来,见累累的尽是黄金白银,不由得惊喜交集,喝道:“什么公子爷?瞧你两个不是好东西!这些金银那里来的?定是偷来骗来的,好,现今拿到贼赃啦,跟我见大老爷去。”他见这两人年幼好欺,想把他们吓跑。那知张康道:“我们公子爷是外国大官,知府大人见了他也必定客客气气。见你们大老爷去,那再好也没有啦!”抢过包裹,忙负在背上。 一名中年公差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心想这事只怕还有后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雏儿,发笔横财再说,突然抽刀向张康劈去。张康大骇,急忙缩头,那刀从头顶掠过。他挺身挡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张朝唐转身就奔。 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这次张康有了防备,侧身闪过,仍然没给砍中。主仆两人没命价奔逃。四名公差手持兵刃,吆喝着追来。 张朝唐平时养尊处优,加上心中一吓,那里还跑得快,眼见就要给公差追上,忽然迎面一骑马奔驰而来。那中年公差见有人来,高声叫道:“反了,反了,大胆盗贼,竟敢拒捕?”另外几名公差也大叫:“捉强盗,捉强盗。”他们诬陷张朝唐主仆是盗匪,心想杀了人谁敢前来过问。 迎面那乘马渐渐奔近。马上乘客眼见前面两人奔逃,后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只道真是捉拿强人,催马驰来,奔到张朝唐主仆之前,俯身伸臂,一手一个,拉住两人后领,提了起来。四名公差也已气喘吁吁的赶到。 马上乘者把张朝唐主仆二人往地下一掷,笑道:“强盗捉住了。”跳下马来。这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满脸浓须,约莫四十来岁年纪。 四名公差见他身手矫捷,气力甚大,当下含笑称谢,将张朝唐主仆拉起。 那乘马客见张朝唐一身儒服,张康青衣小帽,是个书僮,那里像是强盗,不禁一怔。张康叫了起来:“英雄救命!他们要谋财害命。”那人喝问:“你们干什么的?”张康叫道:“这是我家公子,去广州赶考……”话未说完,已给一名公差按住了嘴。 那中年公差向乘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道吧,莫管我们衙门的公事。”乘马客道:“你放开手,让他说。”张朝唐道:“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岂是强人……”一名公差喝道:“还要多嘴?”反手一记巴掌打去。 乘马客马鞭挥出,鞭上革绳卷住公差手腕,这一掌便没打着。乘马客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张康道:“我家公子要去广州考秀才,遇上这四人。他们见到我们的银子,就想杀人。”说到这里,跪下叫道:“英雄救命!” 乘马客问公差道:“这话可真?”众公差冷笑不答。那老王站在他背后,乘他不觉,突然举刀搂头砍落。乘马客听得脑后风生,更不回头,身子向左微挫,右足“乌龙扫地”,横扫而出,正中老王足胫,将他踢出数步。余下三名公差大叫:“真强盗来啦!”两个举起铁尺,一个挥动铁链,向乘马客围攻过来。 第3章 碧血剑(3) 张朝唐见他手无寸铁,不禁暗暗担忧。乘马客挺然不惧,左躲右闪,三名公差的兵刃始终伤他不着。那老王站起身来,抡刀上前夹攻。乘马客大喝一声,老王吃了一惊,一刀没砍准,乘马客劈面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老王只顾护痛,双手掩面,当啷一声,手中单刀跌落。乘马客抢过单刀,回手挥出,砍中一名手持铁尺的公差右肩。他兵刃在手,如虎添翼,刀光闪处,手持铁链的公差左腿中刀,跌倒在地。剩下一名公差不敢再战,不顾同伴死活,和老王两人撒腿就逃。乘马客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掷,跃上马背。 张朝唐忙上前道谢,请问姓名。乘马客见两名公差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叫痛,向他怒目而视,说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上马再谈。”张康牵过马来,三人并辔而行。张朝唐说了家世姓名。乘马客道:“原来是张公子。在下姓杨,名鹏举,江湖上人称摩云金翅,是武会镖局的镖头。”张朝唐道:“今日若非阁下相救,小弟主仆两人准没命了。”杨鹏举道:“这一带乱得着实厉害,兵匪难分,公子还是及早回去外国的为是。在下也正要去广州,公子若不嫌弃,咱们便可结伴而行。” 张朝唐大喜,一再称谢。这几日来他吓得心神不定,现今得和一位镖师同行,适才又见到他武功了得,登时大感心安。 三人行了二十几里路,寻不到打尖的店家。杨鹏举身上带着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张康找到个破瓦罐,捡了些干柴,想烧些热水来喝,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叫:“强盗在这里了!”张康一惊手抖,将瓦罐中的水都泼在柴上。 杨鹏举回过头来,见刚才逃走的公差老王一马当先,领了十多名军士,骑马赶来。杨鹏举叫道:“快上马。”三人急忙上马。杨鹏举让二人先走,抽出挂在马鞍旁的钢刀,在后掩护。众军士高叫:“捉强盗哪!”纵马追来。 杨鹏举等逃出一程,见追兵渐近,军士纷纷放箭。杨鹏举挥刀拨打,忽见前面有条岔路,叫道:“走小路!”张朝唐纵马向小路驰去,张康和杨鹏举跟随在后,追兵毫不放松。那公差老王大嚷:“追啊,抓到了强盗,大伙儿分他金银。” 杨鹏举索性勒转马来,大喝一声,挥刀砍去。老王吓得倒退,其余军士却挺枪攒刺。杨鹏举敌不过人多,混战中腿上中了一枪,虽只皮肉轻伤,却已不敢恋战,双腿一夹,提缰纵马向前急冲,挥刀将一名军士左臂砍断。其余军士吓得纷纷后退,杨鹏举回马顺小路疾驰。众军士见他逃跑,胆气又壮,呐喊追来。不一刻杨鹏举已追上张氏主仆,道路渐窄,众军士畏惧杨鹏举勇猛,不敢十分逼近。 三人纵马奔跑一阵,山道弯曲,追兵呼叫声虽清晰可闻,人影却已不见。急驰中前面突然出现三条小岔路,杨鹏举低喝:“下马!”三人把马牵到树丛中躲了起来,片刻间追兵也已赶到。那老王略一迟疑,领着军士向一条岔路赶了下去。 杨鹏举道:“他们追了一阵不见,必定回头。咱们快走。”撕下衣襟裹好腿伤,三人上马向另一条岔路驰去。 过不多久,后面追兵声又隐隐传来,杨鹏举甚是惶急,见前面有三间瓦屋,屋前有个农夫正在锄地,便下马走前,说道:“大哥,后面有官兵要害我们,请你找个地方给躲一躲。”那农夫只管锄地,便似没听到他说话。张朝唐也下马央告。 那农夫抬头,向他们仔细打量。这时前面树丛中传来牛蹄践土之声,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转了出来。那牧童十岁上下年纪,头顶用红绳扎了个小辫子,脸色黝黑,笑嘻嘻地,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那农夫对牧童道:“你把马带到山里放草,天黑了再回来吧。”小牧童望了张朝唐三人一眼,应道:“好!”牵了三匹马便走。 杨鹏举不知那农夫是什么用意,可是他言语神情之中,似有一股威势,竟不敢出言阻止牧童牵马。这时追兵声更加近了,张朝唐急的连说:“怎么办,怎么办?” 那农夫道:“跟我来。”带领三人走进屋内。厅堂上木桌板凳,墙上挂着蓑衣犁头,收拾洁净,不似寻常农家。那农夫直入后进,三人跟了进去,走过天井,来到一间卧房。那农夫撩起帐子,露出墙来。伸手在墙上一推,一块大石翻了进去,墙上现出一个洞来。那农夫道:“进去吧!” 三人依言入内,原来是个宽敞的山洞。这屋倚山而建,刚造在山洞之前,如不把房屋拆去,谁也猜不到有此藏身之所。三人躲好,那农夫关上密门,自行出去锄地。不一刻,公差老王已率领军士追到。老王向农夫大声吆喝:“喂,有三个人骑马从这边过去吗?”那农夫向小路的一边指了一指,道:“早过去啦!” 公差军士奔出了七八里地,不见张朝唐等踪迹,掉转马头,又来询问。那农夫装聋作哑,话也说不大清楚。一名军士骂道:“他妈的,多问这傻瓜有屁用?走吧!”一行人又向另一条岔路追了下去。 张朝唐和杨鹏举、张康三人躲在山洞之内,隐隐听得马匹奔驰之声,过了一会,声音听不见了,那农夫始终不来开门。杨鹏举焦躁起来,使力拉门,拉了半天,石门纹丝不动。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杨鹏举创口作痛,不住咒骂公差军士。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石门忽然轧轧作响的开了,透进光来。那农夫手持烛台,说道:“请出来吃饭吧。” 杨鹏举首先跳起,走了出去,张氏主仆随后走到厅上。只见板桌上摆了热腾腾的饭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还有两只肥鸡。杨鹏举和张氏主仆都暗暗欢喜。 厅上除了日间所见的农夫和牧童,还有三人,都作农夫打扮。张朝唐和杨鹏举拱手相谢,道了自己姓名,又请问对方姓名。 一个面目清臞、五十来岁的农夫道:“小人姓应。”指着日间指引他们躲藏的人道:“这位姓朱。”一个身材极高的瘦子自称姓倪,一个肥肥矮矮的则说姓罗。张朝唐道:“我还道各位是一家人,原来都不是同姓。”那姓应的道:“我们都是好朋友。” 张朝唐见他们说话不多,神色凛然,举止端严,绝不似寻常农夫。那姓朱和姓倪的尤具威猛之气,姓应的则气度高雅,似是位饱读诗书的士人,几人说的都是北方官话。张朝唐试探了几句,姓应的唯唯否否,并不接口。 饭罢,姓应的问起官兵追逐原因,张朝唐原原本本说了。他口才便给,描述途中所见惨况,以及公差欺压百姓、诬良为盗的种种可恶情状,说来有声有色。那姓倪的气得猛力在桌上一拍,须眉俱张,开口欲骂。姓应的使个眼色,他就不言语了。 张朝唐又说到杨鹏举如何出手相援,将他大大的恭维了一阵。杨鹏举甚是得意,说道:“这算得什么,想当年在江西我独力杀死鄱阳三凶,那才教露脸呢。”便纵谈当时情势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如何败中取胜,说得口沫横飞。他越说越得意,将十多年来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酱,说得自己英雄盖世,当世无敌。他不住口谈论江湖事迹,张朝唐闻所未闻,甚感兴味,张康小孩脾气,更连连惊叹询问。 杨鹏举后来说到了武技,举手抬足,一面讲一面比划。几个农夫却似乎听得意兴索然,姓罗的胖子打了个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 小牧童过去关上了门,姓朱的从暗处提出一块大石,放在门后。杨鹏举一见之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暗道:“这人好大力气,这块石头少说也有三百来斤,他居然毫不费力的提来提去。”姓应的见他面色有异,说道:“山里老虎多,有时半夜里撞进门来,因此要用石头堵住门户。” 当晚张朝唐和杨鹏举、张康三人同处一室。张康着枕之后立即酣睡。张朝唐想起此行风波万里,徒然担惊受怕,不知此去广州,是否尚有凶险,思潮起伏,一时难以入睡。过了一会,忽听得书声朗朗,那小牧童读起书来。 张朝唐侧耳细听,书声中说的似是兵阵战斗之事,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厅上。只见桌上烛光明亮,小牧童正自读书。姓应的坐在一旁教导,见他出来,只向他点了点头,又低下头来,指著书本讲解。 张朝唐走近前去,见桌上还放了几本书,拿起一看,书面上写着“纪效新书”四字,原来是本朝戚继光将军所著的兵法。戚继光之名,张朝唐在浡泥国也有所闻,知是击破倭寇的名将,后来镇守蓟州,强敌不敢犯边,用兵如神,威震四海。 张朝唐向姓应的道:“各位决计不是平常人,却不知何以隐居在此,可能见告么?”姓应的道:“我们是寻常老百姓,种田打猎,读书识字,那是最平常不过的。公子为何觉得奇怪?难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读书吗?”张朝唐心想:“原来中土寻常农夫,也有如此学养,果非蛮邦之人可比。”心下佩服,说了声“打扰”,又回房去睡。 蒙蒙眬眬的睡了一回,忽觉有人相推,惊醒坐起,只听杨鹏举低声道:“这里只怕是盗窟,咱们快走吧!”张朝唐大吃一惊,低问:“怎么样?” 杨鹏举点燃烛火,走到一只木箱边,掀起箱盖道:“你看。” 张朝唐一看,只见满箱尽是金银珠宝,一惊之下,做声不得。 杨鹏举把烛台交他拿着,搬开木箱,下面又有一只木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铜锁。张朝唐道:“别看旁人隐私,只怕惹出祸来。”杨鹏举道:“这里气息古怪。”张朝唐忙问:“什么气息?”杨鹏举道:“血腥气。”张朝唐便不敢言语了。 杨鹏举轻轻扭断了锁,静听房外并无动静,揭开箱盖,移近烛台一照,两人登时吓得目瞪口呆。箱中赫然是两颗首级,一颗砍下时日已久,血迹已然变黑,但未腐烂。另一颗却是新斩下的。两颗首级都用石灰、药料腌着,是以须眉俱全,面目宛然。杨鹏举饶是久历江湖,也不由得手脚发软,张朝唐那里还说得出话来。 杨鹏举轻轻把箱子还原放好,说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张康,摸到厅上。三人蹑足走到门边,杨鹏举摸到大石,暗暗叫苦,竭尽全力,又怎搬它得动?刚只推开尺许,忽然火光闪亮,那姓朱的拿着烛台走了出来。 杨鹏举手按刀柄,明知不敌,身处此境,也只有硬起头皮一拚。那知姓朱的并不理会,说道:“要走了吗?”伸手将大石提在一边,打开大门。 杨鹏举和张朝唐不敢多言,喃喃谢了几句,低头出门,上马向西疾驰。 奔了十几里地,料想已脱险境,正感宽慰,忽然后面马蹄声响,有人厉声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那里敢停,纵马急行。 突然黑影一晃,一人从马旁掠过,抢在前面,手一举,杨鹏举坐骑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杨鹏举挥刀向那人当头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数招,忽地高跃,伸左拳向杨鹏举右太阳穴打落。杨鹏举单刀“横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岂知那人这拳乃是虚招,半路上变拳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杨鹏举手腕,喝声:“下来!”将他拖下马来,顺手夺过了他手中钢刀,掷在地下。 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时,正是那姓朱农夫。 那人冷冷的道:“回去!”回过身来,骑上马当先就走,也不理会三人是否随后跟来。杨鹏举知道反抗固然无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马,三人跟着他回去。 一进门,厅上烛火明亮,那小牧童和其余三人坐着相候,神色肃然,一语不发。 杨鹏举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气一点,昂然道:“杨大爷今日落在你们手中,要杀就杀,不必多说。” 姓朱的道:“应大哥,你说怎么办?”姓应的沉吟不语。姓倪的道:“张公子主仆放走,把姓杨的宰了。”姓应的道:“这姓杨的干保镖生涯,做有钱人走狗,能是什么好人?但他昨天见义勇为,总算做了好事,就饶他一命。罗兄弟,把他招子废了。” 姓罗的站起身来,杨鹏举惨然变色。 张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说话,不知“把招子废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但见了各人神情,想来定是要伤害杨鹏举,正想开口求情,那小牧童道:“应叔叔,我瞧他怪可怜的,就饶了他吧。”姓应的与众人对望了一眼,顿了一顿,对杨鹏举道:“有人给你求情,也罢,你能不能立个誓,今晚所见之事,决不泄漏一言半语?” 杨鹏举大喜,忙道:“今晚之事,在下实非有意窥探,但既见到了,自怪杨某有眼无珠,不识各位英雄好汉。各位的事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将来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死得惨不堪言。”姓应的道:“好,我们信得过你是条汉子,你去吧。”杨鹏举一拱手,转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来,厉声喝道:“就这样走么?” 杨鹏举一楞,懂了他意思,惨然苦笑,说道:“好,请借把刀给我。”姓朱的从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轻轻倒掷过去。杨鹏举伸手接住,走近几步,左手平放桌上,飕的一刀,砍下两根手指,笑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事跟张公子全没干系……” 众人见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还硬挺住,也佩服他的气概。姓倪的大拇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这般了结。”转身入内,拿出刀伤药和白布来,给他止血,缚了伤口。杨鹏举不愿再行停留,转身对张朝唐道:“咱们走吧。” 张朝唐见他脸色惨白,自是痛极,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可是又说不出口。 姓应的道:“张公子来自万里之外,我们惊吓了远客,很是过意不去,别让你回到外国,说我们中土人士都是穷凶极恶之辈。这位杨朋友也很够光棍。我送你这个东西吧。”说着从袋里掏出一块东西,交给张朝唐。 张朝唐接过一看,轻飘飘的是块竹牌,上面烙了“山宗”两字,牌背烙了些花纹,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第4章 碧血剑(4) 姓应的道:“眼前天下大乱,你一个文弱书生不宜在外面乱走,我劝你赶快回家。这几天在路上要是遇上什么危难,拿出这块竹牌来,或许有点儿用处。过得几年……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几年,你听得中土太平了,这才再来吧!乱世功名,得之无益,反足惹祸。” 张朝唐再看竹牌,实不见有何奇特之处,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物,随口谢了一声,交给张康收入衣囊中。三人告辞出来,骑上马缓缓而行。回到适才和那姓朱的交手所在,见钢刀兀自在地,闪闪发光,杨鹏举拾了起来,心想:“我自夸英雄了得,碰在人家手里,屁也不值!” 天明时,到了一个小市镇上,张朝唐找了客店,让杨鹏举安睡了一天一晚。次晨才再赶路。行到中午时分,打过尖,上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声响处,一骑马迎面奔来,掠过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绝尘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后面马蹄声又起,仍是那骑马追了上来。这次杨鹏举和张朝唐都看得清楚了,马上那人青巾包头,眉目之间英悍之气毕露,从三人身旁掠过,疾驰而前。 张朝唐道:“这人倒也古怪,怎么去了又回来。”杨鹏举道:“张公子,待会你自行逃命罢,不用等我。”张朝唐惊道:“怎么?又有强盗么?”杨鹏举道:“走不上五里,必有事故,不过咱们后无退路,也只有向前闯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只走了两里多路,只听得嘘哩哩一声,一枝响箭射上天空,三乘马自路旁林中窜出,拦在当路。 杨鹏举催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武会镖局姓杨,路经贵地,并非保镖,没向各位当家投帖拜谒。这位张相公来自外国,他是读书人,请各位高抬贵手,让一条道。”他在江湖上本来略有名头,手上武艺也自不弱,不过刚断了手指,又想这一带道上的朋友多半与姓应姓朱的是一伙,是以措词谦恭,好言相求。 三乘中当中一人双手空空,笑道:“我们少了盘缠,要借一百两银子。”他说的是浙南土话,杨鹏举和张朝唐愕然相对,不知他说些什么。 刚才骑马来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两银子,懂了没有?”杨鹏举见他们如此无礼,不禁大怒,喝道:“要借银子,须凭本事!”当先那人喝道:“好!这本事值不值一百两银子?”从背上取下弹弓,叭叭叭,三粒弹子打上天空,等弹子势完落下,又是连珠三弹,六颗弹子在空中分成三对,互相撞得粉碎,变成碎泥纷纷下堕。 杨鹏举见到这神弹绝技,刚只一呆,突觉左腕剧痛,单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下,才知已给他弹子打中手腕。 对面第三人手持软鞭,纵马过来,一招“枯藤缠树”,向他腰间盘打而至。杨鹏举勒马避开。那人软鞭鞭头乘势在地下卷起单刀,抄在手中,长笑一声,纵马疾驰,掠过张康身边时,白光闪动,钢刀两挥,已割断他背上包裹两端布条。他毫不停留,催马向前。包裹正从张康背上滑落,打弹子那人恰好驰到,手臂探出,不待包裹落地,已俯身提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谢了。”转眼间三人已向来路跑得无影无踪。 杨鹏举只是叹气,无话可说。张康急道:“我们的盘费银两都在包里,这……这……怎么回家呢?”杨鹏举道:“留下你这条小命,已算不错的啦,走着瞧吧。”三人垂头丧气的又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忽然身后蹄声杂沓,回头望时,只见尘头起处,那三人又追了转来。杨鹏举和张朝唐都倒抽一口凉气,心想:“抢了金银也就罢了,难道还非要了性命不可?” 那三人驰到跟前,一齐滚鞍下马,当先一人抱拳说道:“原来是自己人,得罪,得罪。我们不知,多有冒犯,请勿见怪。”另一人双手托住包裹,交给张康。张康却不敢接,眼望主人。张朝唐点点头,张康这才接过。 当先那人道:“刚才听得这位言道,一位是杨镖头,一位是张公子,都是真姓么?”张朝唐道:“正是!”说了两人的姓名来历。 三人听了,均有诧异之色,互相望了一眼。当先那人说道:“在下姓黄,这两位是亲兄弟,姓刘。张公子,你早拿出竹牌来就好了,免得我们无礼。”张朝唐听了这话,才知道这块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不定之际,也不知说什么话好。 那姓黄的又道:“两位一定也是去圣峰嶂了,咱们一路走吧。” 张朝唐和杨鹏举都料想他们是一帮声势浩大的盗伙,远避之惟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张朝唐道:“我和这位朋友要赶赴广州,圣峰嶂是不去了。” 姓黄的脸带怒色道:“再过三天就是八月十六,我们千里迢迢的赶来粤东,你们到了这里,怎不上山?”上山做什么,八月十六是什么日子,张朝唐和杨鹏举两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直认。张朝唐硬了头皮,说道:“兄弟家有急事,须得马上回去。” 姓黄的怒道:“上山也耽搁不了你两天。督师的忌辰,你们过山不拜,算得什么山宗的朋友?”张朝唐更加摸不着头脑,不知“督师忌辰”和“山宗”是什么东西。 杨鹏举毕竟阅历多,情知圣峰嶂是非去不可的了,虽有凶险,也只有听天由命,而且瞧他们神色语气,也似并无恶意,便道:“三位既如此美意,我和张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说着向张朝唐使个眼色,示意不可违拗。 姓黄的霁然色喜,笑道:“本来嘛,我想你们也不会这般不讲义气。” 六人结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黄的出头,他只做几个手势,说了几句古里古怪的话,沿途饭馆客店便都不收钱,而且招待得加意的周到客气。 走了两天,前面一座高山耸立入云,姓黄的说道便是圣峰嶂。只见沿途劲装结束之人络绎不绝,都是向圣峰嶂而去,肥瘦高矮,各色各样的人都有,神色举止,显得都是武人。这些人与姓黄的以及刘氏兄弟大半熟识,见了面就执手道故。 张杨两人抱定宗旨决不再窥探别人隐私,见他们谈话,就站得远远的。杨鹏举听这些人招呼的声音南腔北调,辽东河朔、两湖川陕各地都有。瞧各人行装打扮,大都来自远地,人人风尘仆仆。张杨两人暗暗纳罕,又感栗栗危惧。 杨鹏举心想:“看来这些人是各地山寨的大盗,多半要聚众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众反贼混在一起,走又走不脱,真是倒楣之极了。” 这天晚上,张朝唐等歇在圣峰嶂山脚下的一所店房里,待次日一早上山。众人正要吃晚饭,忽然一人奔进店来,叫道:“孙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立即站起,涌出店去。杨鹏举一扯张朝唐的衣袖,说道:“瞧瞧去。” 走出店房,只见众人夹道垂手肃立,似在等什么人。过了一阵,西面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都提高了脚跟张望,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书生骑在马上,缓缓而来。他见众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马快行,驰到跟前,跳下马来。 那书生一路过来,和众人逐一点头招呼。他走到张朝唐跟前,见他也是书生打扮,微微一愕,双手一拱,问道:“这位是谁?”张朝唐道:“在下姓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书生道:“在下姓孙,名仲寿。”张朝唐拱手说道:“久仰,久仰。”孙仲寿微微一笑,进店房去了。 晚饭过后,杨鹏举低声对张朝唐道:“这姓孙的书生相公看来很有权势。张公子,你去跟他说说,请他放咱们走。大家是读书人,话总容易说的通。” 张朝唐心想不错,踱到孙仲寿门口,咳嗽一声,举手敲门。只听到房里有诵读诗文之声,他敲了几下,读书声就停了。房门打开,孙仲寿迎了出来,说道:“客店寂寞,张兄来谈谈,最好不过。”张朝唐一揖进去,见桌上放着一本摊开手抄书本,一瞥之下,见写着“辽东”、“宁远”、“臣”、“皇上”等等字样,似是一篇奏章。张朝唐只怕又触人所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来。 孙仲寿先请问他家世渊源,张朝唐据实说了。孙仲寿说道:“张兄这番可来得不巧了。中华朝政糜烂,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以兄弟之见,张兄还是暂回浡泥,俟中华圣天子在位,再来应试的为是。”张朝唐称是,说道正要归去。接着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杨鹏举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说了一遍,只是夜中见到箱内人头一事略去不提。 孙仲寿道:“我们在此相遇,可算有缘。明日张兄随小弟上山,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千古奇冤。只要不向外人泄露此行所见所闻,小弟担保张兄决无灾害。”张朝唐谢了,却不敢多问。 孙仲寿问起浡泥国人的风土人情,听张朝唐所述,皆是闻所未闻,喟然说道:“不知几时我中华百姓才得如浡泥国一般,安居乐业,不忧温饱,共享太平之福?” 两人直谈到二更天时,张朝唐才告别回房。杨鹏举已等得十分心焦,听他转告了孙仲寿之言,才放下了心。 次日正是中秋佳节,张朝唐、杨鹏举和张康随着大众一早上山。中午时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担着饭菜等候,都是素菜,众人吃了,休息一阵,继续再行。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盘查甚严。查到张杨三人时,孙仲寿点一点头,把守的人便不问了。张朝唐暗叫:“好险!要是昨晚没跟他这一夕谈话,今日是死是活,实所难料。” 傍晚时分,已到山顶,数百名汉子排队相迎。 山上疏疏落落有数十间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所寺庙。这些屋宇模样也甚平常,并无碉堡望楼等守御设施,不像是盗帮山寨。 杨鹏举在山上见了众人的势派,料想山上建构必定雄伟威武,壁垒森严,那知浑不是这么回事,暗暗称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见闻算得广博,这一次却半点摸不着头脑。更有一桩奇事,这些人万里来会,瞧各人神情亲密,都是知交好友,但相见时却殊无欢愉之意,并不大声谈笑,每人神色间都显悲戚愤慨。 张杨三人给引进一间小房,一会儿送进饭菜。四盘都是素菜。张朝唐和杨鹏举悄悄议论,猜不透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对孙仲寿所说“千古奇冤”云云,更难明所指。 次日张杨二人起身后,用过早点,在山边漫步,见到处都是长大汉子。有的头上疤痕累累,有的断手折足,个个是身经百战、饱历风霜的模样。张杨两人怕生事惹祸,走了一会便即回房,不再出去。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杨鹏举肚里暗骂:“他妈的贼强盗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这般嘴里淡出鸟来的青菜豆腐。” 傍晚时分,忽听得钟声镗镗。不久一名汉子走进房来,说道:“孙相公请两位到殿上观礼。”张杨二人跟他出去。张康也想跟去,那人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 张杨二人随着他绕过几间瓦屋,来到寺庙之前。张朝唐抬头看时,见一块横匾上写着“忠烈祠”三个大字,心想:“原来是座祠堂,不知供的是谁?”随着那汉子穿过前堂和院子,见两旁陈列着兵器架子,架上刀枪斧钺、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来到大殿,但见殿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总有两三千之众。张杨二人暗暗心惊,不料想这荒山之上,竟聚集了这许多人。 张朝唐抬头看时,见殿中塑着一座神像,本朝文官装束,但头戴金盔,身穿绯袍,外加黄色罩甲,左手捧着一柄宝剑,右手手执令旗。那神像脸容清臞,三绺长须,状貌威严,身子稍侧,目视远方,眉梢眼角之间,似乎带有忧思。神像两侧供着两排灵位。张朝唐隔得远了,看不清楚神主上所书的名讳。大殿四壁挂满了旌旗、盔甲、兵刃、马具之类,旌旗或黄或白、或红或蓝,也有黄色镶红边的,有的是白色镶红边。 张朝唐满腹狐疑,但见满殿人众容色悲戚,肃静无声。忽然神像旁一个身材瘦长的汉子站了起来,点烛执香,高声叫道:“致祭。”殿上登时黑压压的跪得满地,张朝唐和杨鹏举也只得跟着跪下。 孙仲寿越众而前,捧住祭文朗诵起来。杨鹏举不懂祭文中文诌诌的说些什么,张朝唐却愈听愈惊。 只听得祭文文意甚是愤慨激昂,既把满清鞑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对当今崇祯皇帝竟也丝毫不留情面,说他“昏庸无道,不辨忠奸”、“刚愎自用,伤我元戎”、“自坏神州万里长城,甘为炎黄苗裔罪人”。对当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诋,岂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吗?张朝唐听得惊疑不定。那知祭文后面愈来愈凶,竟把崇祯皇帝的列祖列宗也骂了个痛快,什么“功勋盖世则魏公遭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酖”,那是说明太祖杀害徐达、刘基等功臣之事;后来又骂神宗乱征矿税,荼毒百姓;熹宗任用奄珰,朝中清流君子,不是杀头,便是入狱,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敌大臣,都惨遭杀害。 这篇祭文理直气壮,一字一句都打入张朝唐心坎里去,他虽远在外国,但中土大事,也曾知闻。祭文后半段是“我督师威震宁远,歼彼巨酋”等一大段颂扬武功的文字,更后来又再痛骂崇祯杀害忠良。 张朝唐听到这里,才知道这神像原来是连破清兵、击败清太祖努尔哈赤、使清人闻名丧胆的蓟辽督师袁崇焕。他抬头再看,见那神像栩栩如生,双目远瞩,似是痛惜异族入侵,占我河山,伤我黎民,恨不能复生而督师辽东,以御外侮。 这时祭文行将读完,张朝唐却听得更加心惊,原来祭文最后一段是与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诛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督师在天之灵。”祭文读毕,赞礼的人唱道:“对督师神像暨列位殉难将军神主叩首。”众人俯身叩头。 一个幼童全身缟素,站在前列,转身伏在地下向众人还礼。张朝唐和杨鹏举又吃了一惊,原来这幼童便是那天农舍中所遇的小小牧童。 第5章 碧血剑(5) 众人叩拜已毕,站起身来,都是泪痕满面,悲愤难禁。孙仲寿对张朝唐道:“张兄大才,小弟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处,请予删削。”张朝唐连称:“不敢。”孙仲寿命人拿过文房四宝来,说道:“小弟邀张兄上山,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大手笔,于我袁督师的勋业更增光华。也好教世人知道,袁督师蒙冤遭难,普天共愤,中外同悲,并非只是我们旧部的一番私心。” 张朝唐心想,你叫我上山,原来为此,不由得好生为难,袁崇焕为朝廷处死,是因崇祯胡涂昏庸,不明忠奸是非,听信奸臣和太监的挑拨,天下都知冤枉,自己在浡泥之时,也曾听得几个广东商人痛哭流涕的说起过。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再说冤枉,便是诽谤今上。皇帝倘若知道了,一纸诏书来到浡泥国,连父亲都不免大受牵累。可是孙仲寿既这么说,在势不能拒绝,情急之下,灵机忽动,想起在浡泥国时所看过的两部小说,一部是《三国演义》,一部是《精忠岳传》。他读书有限,不能如孙仲寿那么骈四骊六的大做文章,当下微一沉吟,振笔直书:“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呜呼痛哉,伏维尚飨。”他说的是古人,万一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据此而定罪名。 孙仲寿本想他是一个海外士人,没什么学问,也写不出什么好句子来,只盼他称赞几句袁督师的功绩,也就是了,待见他写下了这六句,十分高兴。张朝唐把袁崇焕比之于诸葛亮和岳飞,自是推崇备至,无以复加。诸葛亮名垂古今,人人崇仰。清人为金人后裔,皆为女真族,自称后金,满清初立国时,国号便仍称为“金”。岳飞与袁崇焕皆抗金有功而死于昏君奸臣之手,两人才略遭遇,颇有相同之处,倒不是胡乱瞎比的。 孙仲寿把这几句话向众人解释了,大家轰然致谢,对张杨两人神态登时便亲热得多,不再以外人相待了。孙仲寿道:“张兄文笔不凡,武穆诸葛这两句话,荣宠九泉。小弟待会叫他们刻在祠堂旁边的石上,要令后人得知,我们袁督师英名远播,连万里之外的异邦士民也尽皆仰慕。”张朝唐作揖逊谢。 各人叩拜已毕,各就原位坐下。那赞礼的人又喊了起来:“某某营某将军”、“某某镇某总兵”,喊了一个武将官衔,便有一人站起来大声说话。张朝唐听了官衔和言中之意,得知这些人都是袁崇焕的旧部,他被害之后,各人愤而离军,散处四方,今日是袁督师遭难的三周年忌辰,是以在他故乡广东东莞附近的圣峰嶂相聚,祭奠旧帅。听他们话中之意,似乎尚有什么重大图谋。 当赞礼人叫到“蓟镇副总兵朱安国”时,一人站了起来,张朝唐和杨鹏举都心头一震,原来这人便是引导他们躲入密室的那个农夫。杨鹏举心想:“原来他是抗清的蓟辽大将,那么我败在他手里,也不枉了。” 只听他朗声说道:“袁公子这三年来身子壮健,武艺大有进步,书也读了不少,我和倪、罗两位兄弟的武功已尽数传给了他,请各位另推明师。”孙仲寿道:“咱们兄弟中,还有谁武功高得过你们三位的,朱将军不必太谦。”朱安国道:“袁公子学武聪明得很。我们三个已掏完了袋底身家,真的没货色啦,的确要另请名师,以免耽误他功夫。”孙仲寿道:“好吧,这事待会再议。诛奸的事怎么了?” 那个先前会过的姓倪的农夫站起身来,说道:“那姓范的奸贼是罗参将前个月赶到浙江诛灭的。姓史的奸贼,十天前给我在潮州追到。两人的首级在此。”说罢从地上提起布囊,取出两个人头来。 众人有的轰然叫好,有的切齿痛骂。孙仲寿接过人头,供在神像桌上。 张朝唐这才明白,他们半夜里在箱中发现的人头,原来是袁党的仇人,那定是与陷害袁崇焕一案有关的奸人了。这时不断有人出来呈献首级,一时间神像前的供桌上摆了十多个人头。听这些人的禀报,人头中有一个是当朝姓高的御史,他是魏忠贤的党羽,曾诬奏袁崇焕通敌卖国。另一个是参将谢尚政,本是袁崇焕的同乡死党,袁崇焕对他一向提携,但他为图升官,竟诬告恩人造反,众人对他愤恨尤深。 各人禀告完毕,孙仲寿说道:“小奸诛了不少,大仇却尚未得报,鞑子皇太极和昏君崇祯仍然在位。如何为督师公报仇雪恨,各位有什么高见?”一个矮子站了起来,说道:“孙相公!”孙仲寿道:“赵参将有什么话请说。”那矮子说道:“依我说……” 刚说了三个字,门外一名汉子匆匆进来禀道:“山西三十六营王将军派了人来求见。”众人一听,都轰叫起来。孙仲寿道:“赵参将,咱们先迎接三十六营的使者。”赵参将道:“对。”首先抢出,众人都站起身来。 大门开处,两条大汉手执火把,往旁边一站,走进三个人来。杨鹏举已久闻三十六营的名头,知道山西二十余万起义民军结成同盟,称为“三十六营”,以“紫金梁”王自用为盟主,这几年来杀官造反,声势极大,三十六营之中以闯王高迎祥最为出名,他麾下外甥李自成称为闯将,英雄了得,威震晋陕。 只见当先一人四十来岁年纪,满脸麻皮,头发蓬松,身穿粗布衫裤,膝盖手肘处都已擦坏,到处打满补钉,脚下赤足穿草鞋,腿上满是泥污,纯是个庄稼汉模样。他身后跟着两人,一个三十多岁,皮肤白净;另一个廿多岁,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农夫模样。这三人看上去忠厚老实,怎知他们竟是横行秦晋的“流寇”。 当先那人走进大殿,先不说话,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脸汉子从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烛,在神像前点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头来。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头还礼。 三人拜毕,脸有麻子的汉子朗声说道:“我们王将军知道袁督师在关外打鞑子,立了大功,很是佩服。袁督师为昏君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气愤得很。王将军、高闯王、李闯将派我们来代他向督师的神位磕头。现今官逼民反,我们为了要吃饭,只好抗粮杀官。求袁大元帅英魂保佑,我们打到北京,捉住昏君奸臣,一个个杀了,给大元帅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说完又拜了几拜。众人见王自用的使者尊重他们督师,都心存好感,听了他这番话,虽然语气粗陋,却是至诚之言。 孙仲寿上前作揖,说道:“多谢,多谢。请教高姓大名。”那汉子说道:“我叫田见秀。王将军得知今日是袁大元帅忌辰,因此派我前来在灵前拜祭,并和各位相见。”孙仲寿道:“多承王将军厚意盛情,在下姓孙名仲寿。”那白净面皮的人道:“啊,相公是孙祖寿将军的弟弟。孙将军和鞑子拚战阵亡,我们一向是很敬仰的。” 孙祖寿是抗清大将,在边关多立功勋,于清兵入侵时随袁崇焕捍卫京师。袁崇焕下狱后,孙祖寿愤而出战,在北京永定门外和大将满桂同时战死,名扬天下。孙仲寿文武全才,向为兄长的左右手,在此役中力战得脱,愤恨崇祯冤杀忠臣,和袁崇焕的旧部散在江湖,抚育幼主,密谋复仇。他精明多智,隐为袁党的首领。 孙祖寿慷慨重义,忠勇廉洁,《明史》上记载了两个故事: 孙祖寿镇守固关抵抗女真时,出战受伤,濒于不起。他妻子张氏割下手臂上的肉,煮了汤给他喝,同时绝食七日七夜,祈祷上天,愿以身代。后来孙祖寿痊愈而张氏却死了。孙祖寿感念妻恩,终身不近妇人。 他身为大将时,有一名部将路过他昌平故乡,送了五百两银子到他家里。在当时原甚寻常,但他儿子坚决不受。后来他儿子来到军中,他大为嘉奖,请儿子喝酒,说:“不受赠金,深得我心。倘若你受了,这一次非军法从事不可。”《明史》称赞他“其秉义执节如此。” 孙仲寿为人处事颇有兄风,是以为众所钦佩。 第二回 恩仇同患难 死生见交情 众人正要叙话,田见秀的黑脸从人忽然从后座上直纵出去,站在门口。众人出其不意,不知发生何事,都站了起来。只见那黑脸少年指着人群中两个中年汉子喝道:“你们是曹太监的手下,到这里来干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均知崇祯皇帝诛灭魏忠贤和客氏之后,宫中朝中奄竖逆党虽一扫而空,然而皇帝生性多疑,又秉承自太祖、成祖以来的习气,对大臣多所猜忌,所任用的仍是他从信王府带来的太监,其中最得宠的是曹化淳。此人统率皇帝的御用探子“东厂”和锦衣卫卫士,即所谓“厂卫”,刺探朝中大臣和各地将帅的隐私,文武大臣往往不明不白为皇帝下旨诛杀,或任意逮捕,不必有罪名便关入天牢,所谓“下诏狱”,都是由于曹化淳的密报。曹太监的名头,当时一提起来,当真人人谈虎色变。 那两人一个满腮黄须,四十上下年纪,另一个却面白无须,矮矮胖胖。那矮胖子面色倏变,随即镇定,笑道:“你是说我吗?开什么玩笑?”黑脸少年道:“哼,开玩笑!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在客店里商量,要混进山宗来,又说已禀告了曹太监,要派兵来一网打尽,这些话都给我听见啦!” 黄须人拔出钢刀,作势便要扑上厮拚。那白脸胖子却哈哈一笑,说道:“王自用想收并山宗的朋友,成为第三十七营,居心险恶,那一个不知道了?你想来造谣生事,挑拨离间,那可不成。”他说话声又细又尖,俨然太监声口,可是这几句话却也生了效。袁党中便有多人侧目斜视,对王自用的使者起了疑心。 田见秀虽出身农家,但久经战阵,百炼成钢,见了袁党诸人的神色,知道此人的言语已打动众心,便即喝道:“阁下是谁?是山宗的朋友么?”这句话问中了要害,那人登时语塞,只是冷笑。 孙仲寿喝问:“朋友是袁督师旧部么?我怎地没见过?你是那一位总兵手下?” 那白脸人知道事败,向黄须人使个眼色,两人陡地跃起,双双落在门口。黄须人挥刀向黑脸少年砍去。那白脸人看似半男半女,行动却甚迅捷,腕底翻处,已抽出判官双笔,向黑脸少年胸口点到。 黑脸少年因是前来拜祭,为示尊崇,又免对方起疑,上山来身上不带兵刃。众人见他双手空空,骤遭夹击,便有七八人要抢上救援。不料那少年武功了得,左手如风,施展擒拿手法,便抓黄须客的手腕,同时右手骈起食中两指,抢先点向白脸人的双目。这两招迟发先至,立时逼得两名敌人都退开了两步。 袁党众人见他只一招之间便反守为攻,暗暗喝采,俱各止步。那两人见冲不出门去,知道身处虎穴,情势凶险之极,刚向内退得两步,便又抢上。黑脸少年使开双掌,在单刀双笔之间穿梭来去,攻多守少。那两人几次抢到门边,都让他逼了回来。 三人在大殿中腾挪来去,斗到酣处,黄须人突然惊叫一声,单刀脱手向人丛中飞去。朱安国跃起伸手抄出,接在手中。就在此时,黑脸少年踏进一步,左腿起处,飞脚把黄须人踢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势又起,白脸人一惊,只想逼开敌人,夺门逃走下山,奋起平生之力,双笔一先一后反点敌胸。黑脸少年右手陡出,抓住左笔笔端,使力扭转,已把判官笔抢过。这时对方右笔跟着点到,他顺手将笔梢砸去。双笔相交,当的一声,火星交迸,白脸人虎口震裂,右笔跟着脱手。 黑脸少年一声长笑,右手抓住他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裤腰,双手分处,嗤的一声,白脸人一条裤子已扯将下来,裸出下身。众人愕然之下,黑脸少年笑道:“你是不是太监,大家瞧瞧!”众人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脸人的下身,果见他是净了身的。哄笑声中,众人围了拢来,见这黑脸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都甚钦佩。 这时早有人拥上去将白脸人和黄须人按住。孙仲寿喝问:“曹太监派你们来干什么?还有多少同党?怎么混进来的?”两人默不作声。孙仲寿使个眼色,罗参将提起单刀,呼呼两刀割下两人首级,放在神像前供桌上。 孙仲寿拱手向田见秀道:“若不是三位发现奸贼,我们大祸临头还不知道。”田见秀道:“那也是碰巧。我们在道上遇见这两个家伙,见他们神色古怪,身手又甚灵便,晚上便到客店去查探,侥幸查明了他们的底细。” 孙仲寿向田见秀的两位从人道:“请教两位尊姓大名。”两人报了姓名,肤色白净的叫刘芳亮,黑脸少年名叫崔秋山。朱安国过去拉住崔秋山的手,说了许多赞佩的话。 田见秀和孙仲寿及袁党中几个首脑人物到后堂密谈。田见秀说道,王将军盼望大家携手造反,共同结盟,他们三人是闯将李自成的麾下,闯将是闯王高迎祥的外甥,是三十六营中声势最盛的一支。袁党的人均感踌躇。众人虽然憎恨崇祯皇帝,决意暗中行刺,杀官诛奸之事也已作了不少,但人人本来都是大明命官,要他们造反,却是不愿,只求刺死崇祯后,另立宗室明君。何况王自用总是“流寇”,虽然名头极大,但打家劫舍,流窜掳掠,干的是强盗勾当,大家心中一直也不大瞧得起。而且三十六营远在晋陕,也支援不到。袁党众人离军之后,为了生计,有时也难免做几桩没本钱买卖,却从来不公然自居盗贼。双方身分不同,议论良久难决。 最后孙仲寿道:“咱们的事已给曹太监知道,如不和王将军合盟以举大事,不但刺杀崇祯为袁督师报仇之事难以成功,只怕曹太监还要派人到处截杀。咱们势孤力弱,难免遭了毒手。田兄,咱们这样说定成不成?我们山宗帮王将军打官兵,王将军大事成功之后,须得竭力去打建州鞑子。咱们话可说明在先,日后王将军要做皇帝,我们山宗朋友却不奉命,须得由太祖皇帝子孙姓朱的来做。” 第6章 碧血剑(6) 田见秀道:“王将军和高闯王、李闯将军都给官府逼迫不过,为了活命,这才造反,自己决计不想做皇帝,这件事兄弟拍胸担保。人家叫我们流寇,其实我们只是种田的庄稼汉子,只盼有口饭吃,头上这颗脑袋保得牢,也就是了。我们东奔西逃,那是无可奈何。凭我们这样的料子,也做不来皇帝大官。至于打建州鞑子嘛,李将军的心意跟各位一模一样,平时说起,李将军对鞑子实是恨到骨头里去。我们唯闯将李大哥之命是从。李大哥真是大大的英雄豪杰,为人仁义,那定是信得过的。”三十六营的盟主虽是王自用,但听他们言下之意,似对李自成更为信服。 孙仲寿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袁党众人更无异言,于是结盟之议便成定局。 里面在商议结盟大计,殿上朱安国和倪浩拉着崔秋山的手,走到个僻静角落里。 朱安国道:“崔大哥,咱们虽是初会,可是一见如故,你别当我们是外人。”崔秋山道:“两位大哥以前打鞑子、保江山,兄弟一向是很钦佩的。今日能见到山宗这许多英雄朋友,兄弟实在高兴得很。”倪浩道:“我冒昧请问,崔大哥的师承是那一位前辈英雄?”崔秋山道:“兄弟的受业恩师,是山西大同府一声雷白野白老爷子。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朱安国和倪浩互望了一眼,均感疑惑。倪浩说道:“一声雷白老前辈的大名,我们是久仰的了。不过有一句话崔大哥请勿见怪。白老前辈武功虽高,但似乎还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语。朱安国道:“虽然青出于蓝,徒弟高过师父的事也是常见,但刚才我看崔大哥打倒两个奸细的身法手法,却似另有真传。” 崔秋山微一迟疑,道:“两位是好朋友,本来不敢相瞒。我师父逝世之后,我机缘巧合,遇着一位世外高人。他老人家点拨了我一点武艺,但要我立誓不许说他名号,因此要请两位大哥原谅。”倪朱两人见他说得诚恳,忙道:“崔大哥快别这么说,我们有一事相求,因此才大胆请问。”崔秋山道:“两位有什么事,便请直言。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朱安国道:“崔大哥请等一等,我们去找两位朋友商量几句。” 朱倪二人把那姓应和姓罗的拉在一边。朱安国道:“这个崔兄弟武艺高强,咱们这里没一个及得上。听他说话,性格也甚豪爽。”倪浩道:“就是说到师承时有点吞吞吐吐。”于是覆述了崔秋山的话。 那姓应的名叫应松,是袁崇焕帐下谋士,当年宁远筑城,曾出不少力量。姓罗的名大千,是著名炮手,宁远一战,他点燃红夷大炮,轰死清兵无数,因功升到参将。应松道:“咱们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么说?”朱安国道:“这事当先问过孙相公。”应松道:“不错。” 转到后殿,见孙仲寿和田见秀正谈得投契,于是把孙仲寿请出来商量。朱安国等所擅长的是行军打仗,冲锋陷阵,长枪硬弩,十荡十决,那是勇不可当,但武学中的拳脚器械功夫,却均自知不及崔秋山。 孙仲寿道:“应师爷,这件事关系幼主的终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气。”应松点头答应,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千三人同去见崔秋山。 应松道:“我们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帮得这个忙,因此上……” 崔秋山见他们欲言又止,一副好生为难的神气,便道:“兄弟是粗人,各位有什么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无不从命。” 应松道:“崔兄很爽快,那么我们直说了。袁督师被害之后,留下一位公子,那时还只七岁。我们跟昏君派来逮捕督师家属的锦衣卫打了三场,死了七个兄弟,才保全袁督师这点骨血。”崔秋山嗯了一声。应松道:“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们四人教他识字练武。他聪明得很,一教就会,但再跟着我们,练下去进境一定不大。我们身在草莽,防身武功要紧过行军打仗的本事。” 崔秋山已明白他们意思,说:“各位要他跟我学武?”朱安国道:“刚才见崔大哥出手杀贼,武功胜过我们十倍,要是崔大哥肯收这个徒弟,栽培他成材,袁督师在天之灵,定也感激不尽。”说罢四人都作下揖去。 崔秋山还礼后,沉吟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原不该推辞,不过兄弟现下是在闯将李大哥军中,来去无定,常跟官军接仗,也不知能活到那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队伍里,一则怕我没空教他,二则委实也太危险。”应松等均想这确是实情,好生失望。 应松把袁承志叫了过来,和崔秋山见面。崔秋山见他灵动活泼,面貌黝黑,全无半分富贵公子娇生惯养的情状,很是喜欢。问他所学的武艺,袁承志答了,问道:“崔叔叔,你刚才抓住那两个坏人,使的是什么功夫?”崔秋山道:“那叫做伏虎掌法。”袁承志道:“这样快,我看都看不清楚。”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学?”袁承志忙道:“崔叔叔,请你教我。” 崔秋山向应松笑道:“我跟田将军说,在这里多耽几天,就把这路掌法传给他吧!”袁承志和应朱倪三人俱各大喜,连声称谢。 次日一早,孙仲寿和张朝唐、杨鹏举等三人告别,说道:“咱们相逢一场,总算有缘。这里的事只要泄漏半句,后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说。”张杨两人喏喏连声。孙仲寿对二人各赠了五十两银子盘费,派了两位兄弟送下山去。 张朝唐和杨鹏举迳赴广州,途中更无他故。杨鹏举遭此挫折,心灰意懒,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自己凭这点微末功夫,居然能挨到今日,算得是侥幸之极,此番若非袁承志这小小孩童一言相救,已变成没眼睛的废人,想想暗自心惊,当即向镖局辞了工,便欲回家务农。张朝唐感他救命之恩,见他心情郁郁,便邀他同去浡泥国游览散心。杨鹏举眼见左右无事,自己又无家累,当即答允。 三人在广州雇了海舶,前往浡泥。杨鹏举住了月余,见当地太平安乐,真如世外桃源一般,竟然不兴归意,便在张朝唐之父张信的那督府中担任个小小职司。每日当差一两个时辰,余下来喝酒赌钱,甚是逍遥快乐。 田见秀和孙仲寿等说妥结盟之事,众人在袁崇焕神像前立下重誓,山宗朋友和闯将相结为友,决不相负。田见秀正要和袁党着意结纳,听说崔秋山要教袁承志武艺,甚是欢喜,当下和刘芳亮先下山去。 袁党各路好汉,有的迳去投王自用;有的各归故乡,筹备举事;也有的言明不愿造反作乱,但决不泄露机密,也决不跟众兄弟作对为敌。人各有志,旁人也不勉强。 孙仲寿、朱安国、倪浩、应松等留在山上,详商袁承志日后的出处。 袁承志自崔秋山答应教他伏虎掌后,欢喜得一夜没睡好觉。翌日大家忙着结盟,没功夫理会这事。下午众人纷纷下山,临行时每人都和幼主作别,又忙碌了半天。 到得晚上,孙仲寿和应松命人点了红烛,设了交椅,请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师之礼。崔秋山道:“袁家小兄弟我一见就很喜欢,他爱我这套伏虎掌,我就破费几天功夫,传授个大概。但他能不能在这几天之内学会,学了之后能不能用,可得瞧他的悟性和以后的练习了。这只是朋友之间的切磋,师徒的名份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应松道:“只要教得一招两式,就是终身为师。崔大哥何必太谦?”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也只得罢了。 众人知道武林中的规矩,传艺时别人不便旁观,道了劳后,便告辞出来。 崔秋山等众人出去,正色说道:“承志,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辈高人传给我的。我不能尽数领会其中的精奥,功夫也着实还差得远,但在江湖上对付寻常敌人,也已足够。他老人家传授这套掌法之时,曾叫我立誓,学会之后,决不能用来欺压良善,伤害无辜。”袁承志一听,已明其意,当即跪下,说道:“弟子袁承志,学会了伏虎掌法之后,决不敢欺压良善,伤害无辜,否则,否则……”他不知立誓的规矩,道:“否则就给崔叔叔打死。” 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见。承志急转身时,崔秋山已绕到他身后,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抓住我。” 袁承志经过朱安国和倪浩、罗大千三位师父的指点,武功已稍有根基,立即矮身,左手虚晃,右手圈转,竟不回身,听风辨形,便向崔秋山腿上抓去。 崔秋山喜道:“这招不错!”话声方毕,手掌轻轻在他肩头一拍,人影又已不见。承志凝神静气,一对小掌伸了开来,居然也护住身上各处要害,眼见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当下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墙壁,突然转身,靠着墙壁,笑道:“崔叔叔,我见到你啦!” 崔秋山不能再绕到他身后,停住脚步,笑道:“好,好,你很聪明,伏虎掌一定学得成。”于是一招一式的从头教他。 这路掌法共一百单八式,每式各有变化,奇正相生相克。袁承志默默记忆,学了几遍,已把招式记得大致无误。崔秋山连比带说,再把每一招每一变的用法细加传授。承志武功本有根柢,悟性又强,崔秋山一说,便能领会。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直至深夜。 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边散步,见袁承志正在练拳,施展伏虎掌一百单八招的变化,于那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诀,居然也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崔秋山很是欢喜,当他练到入神之时突然跃前,抬腿向他背心踢去。 承志忽听背后风声响动,侧身避过,回手便拉敌人右腿,一眼瞥见是崔秋山,急忙缩手,惊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别停手,打下去。”劈面一掌。 承志知他是和自己拆招,当下踏步避过,小拳攒击崔秋山腰胯,正是伏虎掌第八十九招“深入虎穴”。崔秋山赞道:“不错,就是这样。”口中指点,手下不停,和他对拆起来,见承志出招有误,便即纠正。两人拳来足往,把伏虎掌一百单八式翻来覆去的拆解。承志见这套掌法变化多端,崔秋山运用时愈出愈奇,欢喜无限,用心记忆。拆解良久,崔秋山见他头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一面比划讲解。讲了一个多时辰,又叫他站起来过招。 两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饭之外,不停的拆练掌法。如此练了七日,到了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会的已全部传了给你,你要好好记住。日后是否有成,全凭你自己练习了。临敌时局面千变万化,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机灵,一味蛮打,决难取胜。”承志点头受教。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将军那里,今后盼你好好用功。传我掌法的那位高人教我,武学高低的关键,是在头脑而不在手脚,因此多想比多练更要紧。可惜我的脑筋实在不大灵光,难有太大进境,盼你日后练得能胜过了我。” 袁承志和崔秋山相处虽只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法倾囊以授,教诲之勤,显见眷爱之深,听说明天就要分手,不觉眼眶红了,便要掉下泪来。崔秋山见他对自己甚是依恋,也不由得感动,轻轻抚摸他头,说道:“似你这般聪明资质,武林中实在少见,可惜我们没机缘长久相聚。”袁承志道:“崔叔叔,我跟你到李将军那里。”崔秋山笑道:“你这样小,那怎么成?我们跟着李将军,时时刻刻都在拚命,饱一顿饥一顿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正说话间,忽听得屋外有野兽一声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什么?不是老虎,也不是狼。”崔秋山道:“是豹子。”灵机一动,道:“咱们去把豹子捉来,我有用处。”承志大为兴奋,忙问:“什么用处?”崔秋山笑而不答,匆匆走了出去。承志忙跟出去,见他不带兵刃,又问:“崔叔叔,你用什么兵器打豹子?” 崔秋山不从正门出去,走到内进孙仲寿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都在么?”朱安国等在房内聚谈,听得叫声,开门出来。崔秋山笑道:“请各位帮手,把外面那豹子逼进屋来,我有用处。”倪浩是杀虎能手,连说:“好,好。”拿了猎虎叉,抢先出门。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别伤那畜生。”倪浩遥遥答应,不一会,呼喝声已起。崔秋山和朱安国、罗大千三人也纵出门去。袁承志拿了短铁枪想跟出去。孙仲寿道:“承志,别出去,咱们在这里看。”袁承志无奈,只得和孙仲寿、应松三人凭在窗口观看。 只见三人拿了火把,分站东西北三方。倪浩使开猎虎叉,在山边和一头躯体巨大的金钱豹正自翻翻滚滚的拚斗。他一柄叉护住全身,不让豹子扑近,却也不出叉戳刺。豹子见到火光,惊恐想逃,却给朱、崔、罗三人阻住去路。豹子见崔秋山手中没兵器,大吼着向他扑来。崔秋山闪身避开利爪,右掌在豹子额头一击,豹子登时翻了个筋斗,转身向南。南面房门大开,豹子不肯进屋,东西乱窜,但给众人逼住了,无路可走。崔秋山纵身而前,在豹子后臀上猛力一脚。豹子负痛,吼叫一声,直窜进屋。 那时应松已把各处门户紧闭,仅留出西边偏殿的门户。豹子见两人手持火把追来,东爬西搔,胡胡吼叫,奔进西殿。罗大千关上殿门,一头大豹已关在殿内。 众人都很高兴,望着崔秋山,不知他要豹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进去打豹!”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孙仲寿道:“这怕不大妥当吧?”崔秋山道:“我在旁边瞧着,这畜生伤不了他。”承志道:“好!”挺了短枪,就去开门。崔秋山道:“放下枪,空手进去!” 第7章 碧血剑(7) 袁承志一怔,随即会意是要他以刚学会的伏虎掌打豹,不禁胆怯。崔秋山道:“你怕了么?”承志更不迟疑,拔开殿门上木塞,推门进去,只听“胡”的一声巨吼,一团黑影迎面扑来。他右腿后挫,让开来势,反手出掌,打在豹子耳上,使的正是伏虎掌法中的“罗汉传经”。这掌虽然打中,可是手小无力,豹子不以为意,回头便咬。袁承志窜到豹子背后,拉住豹尾急扯。 这时崔秋山已在旁卫护,惟恐豹子猛恶,承志制它不住,但见他所学伏虎掌法已使得颇熟,豹子三扑三抓,始终没碰到他衣衫,反中了他一掌一脚,心下暗喜。 孙仲寿等见承志空手斗豹,虽说崔秋山在旁照料,毕竟关心,各人拿了火把,站在殿角旁观。朱安国和倪浩手扣暗器,以便紧急时射豹救人。火光中承志腾挪起伏,身法灵活,初时还东逃西窜,不敢和豹子接近,后来见所学掌法施展开来妙用甚多,闪避攻击,得心应手,不由得越打越精神。 他见手掌打上豹身并无用处,突然变招,改打为拉,每一掌击到,回手便扯下一把毛来。豹子受痛,吼叫连连,对他的小掌也有了忌惮,见他手掌伸过来时,不住吼叫退避,露齿抵抗。但承志手法甚快,豹子每每闪避不及,一时殿中豹毛四处飞扬,一头好好的金钱豹子,给他东一块西一块的扯去了不少锦毛。众人都笑了起来。 豹毛虽给他扯去,但空手终究制它不住,酣斗中他突使一招“菩萨低眉”,矮身正面向豹子冲去。豹子受惊,退了两步,随即飞身前扑,一刹那间,承志已在豹子腹下。 倪浩大惊,双镖飞出。那豹伸右脚拨落双镖。这时承志却已不见。众人凝目看时,只见他躲在豹子腹底,一双腿勾住豹背,脑袋顶住豹子下颏,叫它咬不着抓不到。豹子猛跳猛窜,翻身打滚,承志始终不放。他知时刻久了,自己力气不足,只要一松手脚,不免伤于豹子爪牙,忙叫:“崔叔叔,快来!” 崔秋山道:“取它眼睛!”一言提醒,承志右臂穿出,两根手指插向豹子右眼,豹子痛得狂叫,窜跳更猛。崔秋山踏上几步,蓬蓬连环两掌,将豹子打得头昏脑胀,翻倒在地,随即一把抱起承志,笑道:“不坏,不坏,真难为你了。” 孙仲寿等人俱已惊得满头大汗,均想:“崔秋山为人虽然不错,但在李自成手下,每日里干的尽是亡命生涯,大胆妄为。他不知袁公子这条命可有多尊贵。”又想:“袁公子经他教了八天,武艺果然大有长进。”崔秋山打开殿门,在豹子后臀上踢了一脚,笑道:“放你走吧!”那豹子直窜出去,忽然外面有人惊叫起来。 众人只道豹子奔到外面伤了人,忙出去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满山都是点点火光,火光照耀下刀枪闪闪发亮,原来官兵大集,围攻圣峰嶂来了。看这声势,要脱逃实非容易。在山下守望的党人想来均已被害,是以事前毫无警报,而敌兵突然来临。 孙仲寿等身经百战,虽然心惊,却不慌乱,均想:“可惜山上的弟兄都已散去了,否则当年在宁远大战,十几万鞑子精兵,也给我们打得落荒而逃,又怎怕你们这些广东官兵?”其时辽朔兵精,甲于天下,袁崇焕的旧部向来不把南方官兵放在眼里。 孙仲寿当即发令:“罗将军,你率领煮饭、打扫、守祠的众兄弟到东边山头放火呐喊,作为疑兵。”罗大千应令去了。孙仲寿又道:“朱将军、倪将军,你们两位到前山去,每人各射十箭,教官兵不敢过份逼近,射后立刻回来。”朱倪二人应令去了。 孙仲寿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给你。”崔秋山道:“要我保护承志?”孙仲寿道:“正是。”说着和应松两人拜了下去。崔秋山吃了一惊,连忙还礼,说道:“两位有何吩咐,自当遵从,休得如此。” 只听得喊声大作,又隐隐有金鼓之声,听声音是山上发出,原来罗大千已把祠中的大鼓大钟抬出来狂敲猛打,扰乱敌兵。孙仲寿道:“袁督师只有这点骨血,请崔大哥护送他脱险。”崔秋山道:“我必尽力。” 这时朱安国和倪浩已射完箭回来。孙仲寿道:“我和朱将军一路,会齐罗将军后,从东边冲下,应先生和倪将军一路,从西边冲下。我们先冲,把敌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从后山冲下,大家日后在李闯将军那里会齐。”众人齐声答应。 袁承志得应松等数载教养,这时分别,心下甚是难过,跪下去拜了几拜,说道:“孙叔叔、应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我……”喉中哽住了说不下去。孙仲寿道:“你跟着崔叔叔去,要好好听他的话。”承志点头答应。 只听得山腰里官兵发喊,向山上冲来,应松道:“我们走吧。崔大哥,你稍待片刻再走。”众人各举兵刃,向下冲去。 倪浩见崔秋山没带兵器,把虎叉向他掷去,说道:“崔大哥,接住。”崔秋山道:“还是倪兄自己用吧!”接住虎叉想掷还给他,倪浩已去得远了,于是右手持叉,左手拉着袁承志向山后走去。只见后山山坡上也满是火把,密密层层的不知有多少官兵。山下箭如飞蝗,乱射上来,崔秋山退回祠中,跑到厨下,揭了两个锅盖,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锅盖递给承志,说道:“这是盾牌,走吧!”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黑暗中窜去。 不一会,官兵已发现两人踪迹,呐喊声中追来,数十枝箭同时射到。 崔秋山挡在承志身后,挥动锅盖,一一挡开来箭,只听得登登登之声不绝,不少箭枝射上锅盖。两人直闯下山。众官兵上来拦阻,崔秋山使开猎虎叉,叉刺杆打,霎时伤了十多名官兵,承志的短铁枪虽难以伤人,却也尽可护身。官兵见是个幼童,也不怎么理会。片刻间两人已奔到山腰。 刚喘得一口气,忽听喊声大作,一股官兵斜刺里冲到,当先一名千户手持大刀,恶狠狠的砍来。崔秋山举叉架开,觉他膂力颇大,一叉“毒龙出洞”,直刺过去。那千户举刀格开,叫道:“弟兄们上啊!”崔秋山不愿恋战,举锅盖向那千户一晃。那千户向右闪避,崔秋山大喝一声,手起叉落,从他胁下插了进去,待拔出叉来,转头却不见了承志,不禁大惊,只见左边一群人围着吆喝。 他大踏步赶过去,挺叉乱戳,官兵纷纷闪避,奔到近处,果见承志给围在垓心,手中短铁枪已遭打落,正展开伏虎掌法和三名官兵对敌,毕竟年幼力弱,掌法又是初学,左支右绌,情势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话,唰唰两叉,刺倒两名官兵,左手拉了承志便走。官兵大叫追来,崔秋山陡然回头,唰唰两叉,又刺倒了追得最近的两名官兵,再踏上一步,叉杆下抄,挑起一名官兵,直掼在山石之上。那兵登即跌死。 众官兵见他勇悍,吓得止步不追。崔秋山把承志挟在胁下,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黑暗无人处窜去,不一会便和众官兵离得远了。 崔秋山放下承志,问道:“没受伤吧?”承志举手往脸上抹汗,只觉黏腻腻的,月光下一看,满手是血,看崔秋山时,脸上、手上、衣上,尽是血迹斑斑,说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紧,是敌人的血,你身上有那里痛么?”承志道:“没有。”崔秋山道:“好,咱们再走!” 两人矮了身子,在树丛中向下趱行,走了小半个时辰,树丛将完,崔秋山探头前望,见山下火把明亮,数百名官兵守着,悄声道:“不能下去,后退。”两人回身走了数百步,见有个山洞,洞前生着一排矮树,便钻进洞去。 袁承志毕竟年幼,虽身在险地,疲累之余,躺下不久便睡着了。崔秋山把他轻轻抱起,倚在自己怀里,侧耳静听。只听呼喊声连续不断,过了一会,眼见山顶黑烟冒起,红光冲天,想是袁崇焕的祠堂给官兵烧了。又过半个多时辰,听得山上吹起号角,崔秋山跟官兵大小打过数十仗,知是收队下山的号令。不一会,大队人马之声经身旁过去,络绎不绝,原来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之旁。 再过一会,忽听外面树丛中有人坐了下来,崔秋山右手提起钢叉,左手放在承志嘴边,防他在梦中发出声响,凝神静听。只听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贼留下一个儿子,到那里去了?”这句话声音很响,登时把承志吵醒。崔秋山左手轻轻按住他嘴。 听得那人喝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先砍断你一条腿。”一个声音骂道:“你砍就砍!我们在边庭上一刀一枪打鞑子,岂能怕你?”听口音正是应松的声音。承志悄声道:“应叔叔!”那人又骂:“你真的不说?”应松呸的一声,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脸上,接着一声惨叫,似乎已给他一刀砍伤。 承志再也忍耐不住,用力挣脱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声:“应叔叔!”直窜出去。火光中见一人正提刀向摔跌在地的应松砍落,他和身纵上,施展伏虎掌中的左击右擒之法,一拳正中那人右眼。那人只觉眼中金星直冒,手腕一痛,手中刀已给夺去。承志顺手挥刀,砍中他肩头,虽然力弱,没把一条肩膀卸下,也已痛得他怪声大叫。众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登时逃散,待得看清楚只是个幼童,当即回转身来,刀枪并举,眼见就要把他砍成碎块。 突然火光中一柄钢叉飞出,各官兵虎口剧震,兵刃纷纷离手。崔秋山一把抓住承志后心,直纵出去。众官兵放箭时,两人早已直奔下山。 崔秋山这一露形,奉太监曹化淳之命前来搜捕的东厂番子之中,便有四名好手跟踪下来。但见他胁下挟着个幼童,但仍纵跳如飞,迅捷异常,一名番子取出一枝甩手箭,使足手劲,掷了出去。 崔秋山听得脑后生风,立即矮身,那枝箭从头顶飞了过去,就这么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枝钢镖,连珠发出。崔秋山把承志往地下放落,左手回抄,接住两枝钢镖,避开了第三枝,正待发回,敌人的袖箭、飞蝗石已纷纷打来。崔秋山手接叉拨,闪避暗器,拉着承志向山下逃去。 四名番子见崔秋山武功精强,不敢再追,站定了破口大骂,纷发暗器,居高临下,势头甚劲。 崔秋山黑暗中听得飕飕之声不绝,忙把承志拉在胸前,窜高伏低的闪避,毕竟手中抱了人,纵跳不便,避开了右边打来的三枚菩提子,只觉左腿一痛,已中了一枚短箭。伤处刚痛过,立即发痒,心中大惊,知道箭上有毒,不敢停留,急向山下奔逃,但这一来,毒发更快,再跑得几步,左腿麻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承志大惊,急叫:“崔叔叔。”四名番子见他跌倒,高呼大叫,随后赶来。 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挡住他们。”袁承志双掌一错,跃到崔秋山身后,只待挡敌。崔秋山心想:“凭你这点功夫,居然想保护我。”但心中也自感动。 转眼间敌人追到,两个使刀的奔在最前。使鬼头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转刀背,向承志足踝上击来。承志跃起避过。 崔秋山撑起右腿,半跪在地,在地下抓起一块石头向使双刀的头上掷去。那人待要避让,已然不及,石块正中他额头,登时晕倒。使鬼头刀的人一呆,崔秋山和身扑上,十指紧紧钳住他喉咙,那人挥刀向崔秋山臂上砍来,崔秋山手上加劲,那人这一刀虽然砍中,却已无力,片刻间便即气绝而死。其余两人见敌人凶悍,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幸好伤势不重,但左腿已全无知觉。 他咬紧牙关,拾起刀撑在地下,左手握住,站了起来。这时敌人虽已逃走,但不久定然召援再来,当地决计不能多留,只得左腿虚悬,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他右边,让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前赶路。 走了一阵,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牵动左手也渐渐无力,只得以右手支撑。袁承志只觉肩头越来越重,但他一声不哼,奋力扶持着崔秋山前行。 又走一阵,两人实已筋疲力尽。袁承志见山边有间农舍,说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们进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点点头,勉力拖着半边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门边,全身脱力,摔倒在地。 袁承志大惊,俯身连叫:“崔叔叔!”农舍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个中年妇人。袁承志道:“大娘,我们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伤,求求你让我们借宿一晚。” 那农妇叫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命他帮着把崔秋山扶进去,拼起三条长凳,让他躺下。崔秋山中毒不浅,亏得武功精湛,心智倒没昏乱,叫承志把油灯移近左腿处察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那左腿已肿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带黑,甚是怕人。 崔秋山请那农家少年裹好他臂上伤口,再用布条在自己左腿腿根处用力缠紧,以防毒气攻心,然后抓住箭羽,用力拔出,跟着流出来的都是黑血。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肿大,嘴巴够不到。承志俯下身去,把伤口中的黑血一口口的吸了出来,吐在地下,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渐变红。崔秋山叹了口气道:“这毒药总算还不是最厉害的那种。你快漱口。”那农妇在旁瞧着,不住念佛。 次日午后,那少年报说官兵已经退尽。崔秋山腿肿渐消,但全身发烧,胡言乱语起来。承志没了主意,只急得要哭。 那农妇道:“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气还没去尽,总得到镇上请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道:“是,是,可是怎么去?”那农妇心肠甚好,借了辆牛车,命少年送了他们到镇上。那少年把他们送入客店之后,迳自去了。崔袁两人出来时身上都没带钱,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崔秋山发愁。店伴来问吃什么东西,承志答不上来,只好推说不饿,一个人坐着想哭。 第8章 碧血剑(8) 过了良久,崔秋山终于醒来,袁承志忙问他怎么办。崔秋山道:“你身上带着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袁承志道:“这项圈成吗?”说着从衣内贴肉处除了下来。崔秋山一看,见项圈是金的,镶着八颗小珍珠,项圈锁片上刻着“富贵恒昌”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承志周岁之庆”,一行是“小将赵率教敬赠”,才知是承志做周岁时,他父亲部下大将赵率教所赠。 赵率教和祖大寿、何可纲、满桂三人是袁崇焕部下的四大名将。当年宁锦大捷,赵率教率部杀伤清兵甚众,官封左都督、平辽将军。崇祯二年十月,清兵绕过山海关,由大安口入寇京师,袁崇焕率四将千里回援,反为崇祯见疑而下狱。赵率教和满桂出战,先后阵亡。祖大寿与何可纲愤而率部自行离去,后来袁崇焕在狱中写信去劝,祖何二将才再归朝抗敌,守卫京师。 赵率教是袁崇焕部下名将,天下知闻,但这时崔秋山迷迷糊糊,未能细想,便道:“叫店伴陪你到当铺去,把项圈当了吧,将来咱们再来赎回。”袁承志说:“好,我就去。”于是请店伴同去镇上的当铺。 当铺朝奉拿到项圈,一看之下,吃了一惊,问道:“小朋友,这项圈你从那里来的?”袁承志道:“是我自己的。”那朝奉脸色登时变了,向袁承志上上下下打量良久,说道:“你等一下。”拿了项圈到里面去,半天不出来。袁承志和那店伴等的着急,又过了好一会,那朝奉才出来,说道:“当二十两。”袁承志也不懂规矩,还是那店伴代他多争了二两银子。袁承志拿了银子和当票,顺道要店伴陪去请了大夫,这才回店,那知身后已暗暗跟了两名公差。 袁承志回到店房,见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额上仍然火烫,大夫还没到来。他心中焦急,走到店门外面张望,忽见七八名公差手持铁链铁尺,抢进店来。一人说道:“就是这孩子!”为首的公差喝道:“喂,孩子,你姓袁吗?” 袁承志吓了一跳,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那个金项圈来,说道:“这项圈你那里偷来的?”承志急道:“不是偷的,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袁崇焕是你什么人?”承志不敢回答,奔进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听得外面公差喊了起来:“圣峰嶂的奸党躲在这里,莫让逃了。”崔秋山霍地坐起,要待挣下地来,却那里能够?脚刚着地,便即跌倒。 众公差涌到店房门口,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纵出门来,双掌一错,挡在门口,当时心中只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他们捉了崔叔叔去。”门外是个大院子,客店中伙计客人听说捉拿犯人,都拥到院子里来瞧热闹,见七八名公差对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发威,均觉奇怪。 只见一名公差抖动铁链,往承志头上套去。承志退后一步,仍拦在门外,不让公差进门。那公差抖铁链套人,本是吃了十多年衙门饭的拿手本事,手到擒来,百不失一,岂知一个小小孩童居然身手敏捷,这一下竟没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来揪他头上的小辫子。承志见这许多公差声势汹汹,本已吓得要哭,但见对方伸手抓到,自然而然的使出伏虎掌法中的“横拖单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脚步踉跄,险些跌倒,怒火更炽,飞腿猛踢,骂道:“小杂种,老子今日要你好看。” 承志蹲下身来,双手托住他大腿和后臀,借力乘势,向外推送,那公差肥肥一个身躯登时凌空飞出,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落。承志本来也没这么大气力,全是乘着那公差脚踢之势,斜引旁转,将他狠狠摔了一交。这一招仍是伏虎掌法。 旁观众人齐声叫好。他们本来愤恨大人欺侮小孩,何况官府公差横行霸道,素为众百姓所侧目切齿,这时见公差落败,更败得如此狼狈,不由得大声喝采。 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楞,暗想这孩子倒有点邪门,互使眼色,手举单刀铁尺,齐拥而上。旁观众人见他们动了家伙,俱都害怕,纷纷退避。承志虽学了数年武艺,毕竟年幼,又敌不过对方人多,无可奈何之中,只有奋力抵挡。不久肩头便吃铁尺重重打中了一下,忍不住便哭出声来。 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左边厢房中奔出一条大汉,飞身纵起,落在承志面前,伸出双手乱抓乱拿,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顷刻之间,已把众公差的兵刃全都夺下。几名公差退得稍迟,吃他几拳打得眼青口肿。这大汉啊啊大叫,声音古怪。 一名公差喝道:“我们捉拿要犯,你是什么人?快快滚开。”那大汉全不理会,身子一晃,已欺到他身前,右手抓住他胸口,往外掷出。那公差犹如断线鸢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飞出,砰蓬一声,摔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外。 那大汉走到承志跟前,双手比划,口中哑哑作声,原来是个哑巴,似在问他来历。承志不知如何告诉他才好,甚是焦急。 那大汉忽然左掌向上,右掌向地,从伏虎掌的起手式开始,练了起来,打到第十招“避扑击虚”便收了手。袁承志会意,从第十一招“横踹虎腰”起始,接下去练了四招。那哑巴一笑,点点头,伸臂将他抱起,神态甚是亲热。 袁承志指指店房,示意里面有人。那哑巴抱着他进房,见崔秋山坐在地下,脸色犹如死灰,吃了一惊,放下承志,走上前去。崔秋山却认得他,做做手势,指指自己的腿。那哑巴点头,左手牵着承志,右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条一百几十斤重的大汉,但哑巴如抱小孩,毫不费力,步履如飞的出去。 两名公差躲在路旁,见那哑巴向西走去,远远跟随,想是要知道他落脚之所,再邀人大举拿捕。 这时崔秋山又昏了过去,人事不知。哑巴听不到身后声息,袁承志拉拉哑巴的手,嘴巴向后一努。哑巴回过头来,见到了公差,却似视而不见,续向前行。 走出两三里路,四下荒僻无人,哑巴忽把崔秋山往地下一放,纵身欺近。两公差转身想逃,那里来得及,早给他一手一个,揪住后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长声惨呼下,先后跌死。 哑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飞的向前疾走。这一来承志可跟不上了,他勉力对付,两条小腿拚命搬动,但只跑了里许,已气喘连连。哑巴一笑,俯身把他抱在手中,他双手分抱两人,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会,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 翻过两个山头,只见山腰中有三间茅屋,哑巴迳向茅屋跑去。快要到时,屋前一人迎了过来,走到临近,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她向哑巴点了点头,见到崔袁两人,似感讶异,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领着他们进屋。 那少妇叫道:“小慧,快拿茶壶茶碗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隔房应了一声,提了一把粗茶壶和几只碗过来,怔怔的望着崔袁两人,一对圆圆的眼珠骨溜溜的转动。 那少妇粗衣布裙,长身玉立,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甚灵秀。 那少妇向袁承志道:“这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遇上他的?”袁承志知她是哑巴的朋友,于是毫不隐瞒的简略说了。 那少妇听得崔秋山中毒受伤,忙拿出药箱,从瓶中倒出些白色和红色的药粉,混在一起,调了水给崔秋山喝了,又取出一把小刀,将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些黄色的药末,过了一阵,用清水洗去,再敷药末。这般敷洗了三次,崔秋山哼出声来。那少妇向承志一笑,说道:“不妨事了。”打手势叫哑巴把崔秋山抱入内堂休息。 那少妇收拾药箱,对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婶婶好啦。这是我女儿,她叫小慧,你就耽在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随即下厨做面。承志吃过后,疲累了一天一夜,再也支持不住,便伏在桌上睡着了。 次晨醒来时发觉已睡在床上。小慧带他去洗脸。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伤势好些么?”小慧道:“哑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承志惊道:“当真?”小慧点点头。承志奔到内室,果然不见崔秋山和哑巴的踪影。他茫然无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慧忙道:“别哭,别哭!”承志那里肯听?小慧叫道:“妈妈,妈妈,快来!”安大娘闻声赶来。小慧道:“他见崔叔叔他们走了,哭起来啦!” 安大娘柔声说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伤,很厉害,是不是?”承志点点头。安大娘又道:“我只能暂行救他,让他伤口的毒气不行开来。不过不能当真治好,因此哑巴伯伯背他去请另外一个人医治。等他医好之后,就会来瞧你的。”承志慢慢止了哭泣。安大娘道:“他就会好的。快洗脸,洗了脸咱们吃饭。” 吃过早饭后,安大娘要他把过去的事再详详细细说一遍,听得不住叹息。就这样,承志便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来。 安大娘叫他把所学武功练了一遍,看后点点头说:“也真难为你了。”此后安大娘每日叫他自行练武,不管练得好不好,却从不加指点,在他练的时候也极少在旁观看。小慧本来常跟他在一起,在他练武之时,却总让妈妈叫了开去。 承志从小没了父母,应松、朱安国等人虽对他照顾周到,但这些叱吒风云的大将,照料孩子总不在行。现下安大娘对他如慈母般照料,亲切周到,又有小慧作伴,这时候所过的,可说是他近年来最温馨的日子了。只是每日里记挂崔叔叔何时回来。 如此过了十多天,这一日安大娘到镇上去买油盐等物,还要剪些粗布,给承志缝一套衫裤。那日他在圣峰嶂遇难,连滚带爬,衣服给山石树枝撕得甚是破烂。安大娘虽早给他缝补好了,但满身补钉,总不好看。安大娘叮嘱两个孩子在家里玩,别去山里,怕遇上狼。两个孩子答应了。 安大娘走后,两个孩子果然听话不出,在屋里讲了几个故事,又捉了半天迷藏,后来拿些小碗小筷,假装煮饭。小慧道:“你在这里杀鸡,我去买肉。”所谓杀鸡,是把萝卜切成一块一块,而买肉则是在门口捡野栗子。 小慧去了一会,好久不见回来,袁承志大叫:“小慧,小慧。”不见答应,想起安大娘的话,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冲出门去。 刚出大门,一惊非小,只见小慧给一个武官挟在胁下,正要下山,小慧大声叫喊挣扎。承志大喊一声,挺叉向那武官背后刺去。那武官大汉猝不及防,总算承志人矮,没刺到背心,后臀却已重重的吃了一叉,只是火叉头钝,刺不入肉。大汉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单刀,转身砍来。承志曾跟倪浩学过枪法,将火叉照着“岳家神枪”枪法使了开来,竟有攻有守,和那大汉对打。 那大汉力大刀劲。承志仗着身法灵便,居然也对付着拆了十来招。那大汉见战不下一个小孩,心中焦躁,双腿略蹲,刀法忽变。那大汉起初出招,倒有一大半都砍空了,只因承志身矮,大汉砍向对方上身的刀招,全都砍空了,他觉察之后,便改使地堂刀法,只是觉得对付一个小小孩童,不必小题大做,是以并不躺下地来。 这一来承志登感吃力,正危急间,忽见安小慧拿了一柄长剑,挺剑向大汉身上刺去。大汉骂道:“呸!你这小妞也来找死。”单刀横砍,想震去她手中长剑。小慧身手灵活,长剑圈转,回剑刺向大汉后胯,同时承志也已挺火叉刺去。那大汉一时竟给两个小孩闹了个手忙脚乱,连声呼叱叫骂。 袁承志起初见小慧过来帮手,耽心她受伤,但三招两式之后,见她身手便捷,剑法使得也颇纯熟,他小孩好胜,不甘落后,一柄火叉使得更加紧了。 那大汉见两个小孩的枪法和剑法竟都头头是道,然而力气太小,总归无用,于是封紧门户,又笑又骂的一味游斗。耗了一阵,两个小孩果然支持不来了。 那大汉提起单刀,对准小慧长剑猛力劈去,小慧避让不及,长剑给单刀碰上,拿捏不住,登时脱手飞出。承志大骇,火叉在大汉面前作势虚晃。大汉举刀架开,飞脚踢倒小慧。袁承志不顾性命的举叉力攻,但心中慌乱,火叉已使得不成章法。 大汉哈哈大笑,上步挥刀当头砍下。承志横叉招架,大汉左手已拉住叉头,用力旁扭。承志只觉虎口剧痛,火叉脱手。那大汉不去理他,随手把火叉掷落,奔到小慧身旁,右手抄出,已抱住她腰,向前奔去。 袁承志手上虽痛,但见小慧被擒,拾起火叉随后赶来。大汉骂道:“你这小鬼,不要性命了?”左手抱住小慧,右手挺刀回身便砍,拆得五六招,袁承志左肩给单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伤,鲜血直冒。大汉笑道:“小鬼,你还敢来么?” 袁承志竟不畏缩,叫道:“你放下小慧,我就不追你。”拿了火叉,紧追不舍。那大汉怒从心起,恶念顿生,想道:“今日不结果这小鬼,看来他要纠缠不休。”大喝一声,回身挺刀狠砍,数合拆过,右脚横扫,踢倒承志,再不容情,举刀砍落。 小慧大惊,双手拉住大汉手臂,狠狠在他手腕上咬落。大汉吃痛,哇哇怒吼,承志乘机滚开。大汉反手打了小慧个耳光,又举刀向承志砍来。承志侧身急避,吃他刀尖在额上带过,左眉上登时划了道口子,鲜血直流。 大汉料想他再也不敢追来,提了小慧就走。那知承志犹如疯了一般,紧紧抱住大汉左脚,百忙中还使出伏虎掌法,一招“倒扭金钟”,将他左腿扭转。承志秉承着父亲那股宁死不屈的倔强性子,虽情势危急,仍不让小慧给敌人擒去。 那大汉又痛又气,右腿起处,把他踢了个筋斗,举刀正要砍下,忽听背后有人喝斥,跟着后脑上咚的一声,一阵疼痛,后颈中跟着湿淋淋、黏腻腻地,不知是不是给人打得后脑杓子流血,惊惶中回过头来,只见安大娘双手扬起,站在数丈之外。 第9章 碧血剑(9) 那大汉知她厉害,舍了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连扬,三枚鸡蛋接连向他面门打去。大汉东躲西闪,避开了两枚,第三枚再也闪避不开,扑的一声,正中鼻梁,满脸子都是蛋黄蛋白。安大娘从篮中一掏,摸到最后一枚鸡蛋,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她手劲不弱,虽是枚鸡蛋,却也打得他头晕眼花。 那大汉骂道:“他奶奶的,你不炒鸡蛋请老子吃,却用鸡蛋打老子!”抛下小慧,左手在眼上抹了几下,举刀向安大娘杀来。安大娘手中没兵刃,只得连连闪避。 承志见她危急,挺叉又向大汉后心刺去,他见来了帮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挑刺遮拦,“岳家神枪”的枪法居然使得有三分影子。 安大娘缓出了手,灵机一动,从篮中取出买来给承志做衣衫的一疋布,迎风抖开,抛入身后小溪,跟着捡起三块石子向大汉打去。那大汉既要闪避石子,又要招架承志的火叉,连退了三步。 安大娘拿起浸湿的布疋,喝道:“胡老三,你乘我不在家,上门来欺侮小孩子,算是那一门子的好汉?”呼喝声中,湿布已向大汉迎面打去。她的内力虽还不足以当真束湿成棍,把湿布当作棍子使,但长布浸水,挥出来却也颇有力道。胡老三皱起眉头,抬腿把袁承志踹倒,与安大娘斗了起来。袁承志爬起身来,挺火叉再斗。 安大娘的武功本就在胡老三之上,此时心中愤恨,一疋湿布挥出来更加有力。胡老三背上连给布端打中,水珠四溅,只觉背心隐隐发痛,出手稍慢,单刀突为湿布裹住。安大娘用力回扯,胡老三单刀脱手。 他纵出两步,狞笑道:“我是受你老公之托,来接他女儿回去。阴魂不散,总有一天再找上你。小泼妇,我们锦衣卫的人你也敢得罪,当真不怕王法么?”安大娘秀眉直竖,挥湿布横扫过去。胡老三早防到她这着,话刚说完,已转身跃出,远远的戟指骂道:“他妈的,今天你请我吃生鸡蛋,老子下次捉了你关入天牢,请你屁股吃笋炒肉,十根竹签插进你的指甲缝,那时你才知道滋味!今日瞧在你老公份上,且饶你一遭。”骂了几句,向山下疾奔而去。安大娘也不追赶,回头来看小慧与承志。 小慧并没受伤,只吓得怔怔的傻了一般,隔了一会,才扑在母亲怀里哭了出来。承志却满脸满身都是鲜血。安大娘忙给他洗抹干净,取出刀伤药给他裹好,幸而两处刀伤口子都不深,流血虽多,并无大碍。安大娘把他抱到床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地把他刚才舍命相救的情形说了。 安大娘望着承志,心想:“瞧不出他小小年纪,居然有此侠义心肠。咱们在这里是不能耽了,倒要好好成全他一番。”对小慧道:“你也去睡,今天晚上咱们就得走。”小慧随着她母亲东迁西搬惯了的,也不以为奇。安大娘收拾了一下随身物件,打了两个包裹。三人吃过晚饭后,秉烛而坐。她并不闩门,似乎另有所待。 袁承志见她秀眉紧蹙,支颐出神,一会儿眼眶红了,便似要掉下泪来,心想:“那胡老三说,安婶婶的丈夫派他来接小慧回去,不知为了什么。她丈夫欺侮安婶婶,等我长大了,练好了武艺,定要打她丈夫一顿,给安婶婶出气。只是小慧见我打她爹爹,不知会不会不高兴。”又想:“那胡老三说他是锦衣卫的,哼,锦衣卫的人坏死了,我妈妈便是给他们捉去害死的。终有一天,我要大杀锦衣卫的人,给妈妈报仇。” 袁崇焕为崇祯处死后,兄弟妻子都为皇帝下旨充军三千里。锦衣卫到袁家拿人,袁崇焕的旧部先已得讯,赶去将承志救了出来,袁夫人却未能救出。当年锦衣卫抄家拿人、如虎似狼的凶狠模样,已深印在承志小小的脑海之中。 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 二更时分,门外轻轻传来脚步声,一人飘然进来,便是那个哑巴。他身材魁梧壮实,行路却轻飘飘的,落地仅有微声。 袁承志见到哑巴,心中大喜,扑上去拉住了他,连问:“崔叔叔呢?他好么?”竟忘了他是哑的。哑巴咧开了嘴只傻笑,显然再见到袁承志也很高兴,过了一会,才向安大娘指手划脚的作了一阵手势。 安大娘向袁承志道:“崔叔叔没事,你放心。”和哑巴打了一阵手势,哑巴不住点头干笑,双手连连鼓掌,啪啪声响。袁承志却不知他对什么事如此衷心赞成。 安大娘拉着袁承志,走到内室,并排坐在床沿上,说道:“承志,我一见你就很喜欢,就当你是我的亲儿子一般。今日你不顾性命的相救小慧,我更加永远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你跟着哑伯伯去。”袁承志道:“安婶婶,我要跟你一起去。”安大娘微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啊。我要哑伯伯带你到一个人那里。他曾教过你崔叔叔武功。你崔叔叔只跟他学了两个月武艺,就这般了得。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天下无双,我要你去跟他学。”袁承志听得悠然神往。 安大娘道:“他平生只收过两个真正的徒弟,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不过你资质好,心地善良,我想他一定喜欢。哑伯伯是他仆人,我请他带你去求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哑伯伯会把你送回到我这里。”承志点头答应,心想那人如不肯收我,倒也很好。 安大娘又叮嘱道:“这位老前辈脾气很古怪,你不听话,他固然不喜欢,太听话了,他又嫌你太蠢,没自己主意,只好碰你的缘法吧。”从腕上脱下一只金丝镯子,给他戴在腕上,轻轻一捏,金丝镯子便即收小,不再落下,笑道:“等你武功学好,成为大孩子时,别忘记安婶婶和小慧妹子!” 承志道:“我永远不会忘记。要是那位老前辈肯收我,安婶婶你有空时,就带小慧妹妹来瞧瞧我。”安大娘眼圈红了,说道:“好的,我会时时记着你。” 安大娘写了封信,交给哑巴转呈他主人。四人出门,分道而别。 袁承志与安大娘及小慧虽然相处并无多日,但母女二人待他极为亲切,日间一战,更是共经生死患难,分别时均感恋恋不舍。 哑巴知袁承志受了伤,流血甚多,身子衰弱,于是把他抱在手里,迈开大步,行走若飞。这般晓行夜宿,不断向北行了一个多月。承志伤处也已好了,只是左眉上留下个小小疤痕。每日傍晚,哑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随便找个岩洞或是破庙歇了。在客店打尖时,都是承志出口要食物。哑巴对吃什么并无主见,拿来就吃,一顿至少要吃两斤面。袁承志打手势问他到什么地方,他总是向西北而指。 又行多日,深入群山,愈走愈高,到后来已无道路可循。哑巴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尽往高山上爬去,过了一峰又一峰,山旁尽是万丈深谷。袁承志揽住他头颈,双手拚命搂紧,唯恐一失手便粉身碎骨。如此攀登了一天,上了一座高峰的绝顶,峰顶是块大平地,四周古松耸立,穿过松林,眼前出现五六间石屋。 哑巴脸露笑容,拉着袁承志的手走进石屋,屋内尘封蛛结,显是许久没人住了。他拿了一把大扫帚,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然后烧水煮饭。在这险峰顶上,也不知粮食和用具是如何搬运上来的。 过了三天,袁承志心急起来,做手势问师父在什么地方。哑巴指指山下,袁承志示意要下去,哑巴摇头不许。袁承志无奈,只得苦挨下去,与哑巴言语不通,险峰索居,颇苦寂寥,忆及与安大娘母女相处时的温馨时日,恨不能插翅飞了回去。 一天晚上,睡梦中忽觉灯光刺眼,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只见一个老人手执蜡烛,站在床前。那老人须眉俱白,但红光满面,笑嘻嘻的打量自己。 袁承志爬下炕来,恭恭敬敬的向他磕了四个头,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可来啦!”那老人呵呵大笑,说道:“你这娃儿,谁教你叫我师父的?你怎知我准肯收你为徒?” 袁承志听他语气,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说道:“是安婶婶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给我添麻烦。好吧,瞧你故世的父亲份上,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头,那老人道:“够了,够了,明天再说。” 次日早晨天还没亮,袁承志就即起身。哑巴知道老人答允收他,喜得把他抛向空中,随手接住,连抛了四五次。 那老人听得袁承志嘻笑之声,踱出房来,笑道:“好啊,你小小年纪,居然已知行侠仗义,救人妇孺。可了不起哪!你有什么本事,倒使出来给我瞧瞧。”袁承志给他说得面红过耳,忸怩不安。 那老人笑道:“不让我瞧你的功夫,怎么教你啊?” 袁承志才知师父并非开玩笑,于是把崔秋山所传的伏虎掌法从头至尾练了起来。 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待他练完,笑道:“秋山不住夸你聪明,我先还不信,他只教了你几天,便学到这个地步,算挺不错了。” 袁承志听到崔秋山的名字,便想问他安危,可是老人在说话,不敢打断他话头,等他停口,忙问:“崔叔叔在那里?他好吗?”那老人道:“他身子好了,回到李闯将军那里打仗去啦。”袁承志听了,很是欢喜。 哑巴摆了张香案。那老人取出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个中年书生,空手作着个持剑姿式。那老人点了香烛,对着画像恭恭敬敬的磕了头,对袁承志道:“这是咱们华山派的开山祖师风祖师爷,你过来磕头。”袁承志向画中人瞧了两眼,心道:“你可比我师父年轻得多啦,怎么反而是祖师爷?”当下过去磕头,不知该磕几个头,心想总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着叫他停止才罢。那老人笑吟吟的正要开口说话,袁承志又跪下磕头,算是正式拜师。 那老人微笑着受了,说道:“从今而后,你是我华山派的弟子了。我多年前收过两个徒弟,此后一直没再遇到聪颖肯学的孩子,这些年来没再传人。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也是我的关门徒弟。你可得好好学,别给我丢人现眼。”袁承志连连点头。 那老人道:“我姓穆,叫做穆人清,江湖上朋友叫我做神剑仙猿。你记着点,下次别让人家问住,你师父叫什么呀?啊哟,对不住,这可不知道。” 袁承志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安大娘说他脾气古怪,心里一直有点害怕,那知其实他和蔼可亲,谈吐颇为诙谐。 神剑仙猿穆人清武功之高,当世已可算得第一人,在江湖上行侠仗义,近二十年来从未遇过对手,只因所作所为大半在暗中行事,不留姓名,是以名气却不甚响亮。他脾气本很孤僻,这次见袁承志孤零零一个孩子很是可怜,又得崔秋山与安大娘全力推荐,加之敬他父亲袁崇焕为国杀敌,含冤而死,是位大大的忠臣,是以对他破例的青眼有加。穆人清无子无女,一剑独行江湖,临到老来,忽然见到一个聪明活泼的孩童,心中的欢喜,实不下于袁承志的得遇明师,不由得竟大反常态,跟他有说有笑起来。 穆人清又道:“你那两个师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岁。他们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他们说不定会怪我,到这时还给他们添个娃娃师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将来给他们的徒子徒孙比下去,他们可更有道理来怪我这老胡涂啦。” 袁承志道:“弟子一定用功。”又问:“崔叔叔也是你老人家的徒弟吗?”穆人清道:“他要跟着闯将打仗,没时候跟我好好儿学,我只传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再说,凭他资质,也不能做我徒弟。”指指哑巴道:“像他,天天瞧着瞧着,也学了不少招儿去啦,不过跟我两个徒儿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袁承志见哑巴两次手掷公差,出手似电,一直对他佩服得了不得,听师父说自己两位师兄比他本领还高得多,那么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师兄,至少也可赶到哑巴,心下甚喜。 穆人清道:“咱们华山派有许多规条,什么戒淫、戒仕、戒保镖,现下跟你说,你也不懂。我只嘱咐你三句话:要听师父的话,不可做坏事,不得随便杀人伤人。你可得记住了。”袁承志道:“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也不敢做坏事,更不会随便杀人伤人。” 穆人清道:“好,现下咱们便来练功夫。你崔叔叔因时候紧迫,把一套伏虎掌一古脑儿的传给了你。这套掌法太过深奥繁复,你年纪太小,学了也不能好好的用。我先教你一套长拳十段锦。” 袁承志道:“这个我会,倪叔叔以前教过的。”穆人清道:“你会?学得几路势子,就算会了吗?差得远呢!你要是真的懂了长拳十段锦的奥妙,江湖上胜得过你的人就不多了。”袁承志小脸儿胀得通红,不敢再说。 穆人清拉开架式,将十段锦使了出来,式子拳路,便和倪浩所使的一模一样。袁承志暗暗纳罕,心想这有什么不同了?穆人清道:“你当师父骗你是不是?来来来,你来抓我衣服,只要碰得到我一片衣角,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和师父赌气,笑着不动。穆人清道:“快来,这是教你功夫啊!” 袁承志听说是教功夫,便抢上前去,伸手去摸师父长衫后襟,眼见便可摸到,衣襟忽然一缩,就只这么差了两三寸。袁承志手臂又前探数寸,正要向衣襟抓去,师父忽然不见,在他颈后轻捏一把,笑道:“我在这里。” 袁承志一个“鹞子翻身”,双手反抱,那知师父人影又已不见,急忙转身,见师父已在两丈之外。他甚觉有趣,心想:“非抓住你不可。”纵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荡开。 第10章 碧血剑(10) 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赶,一转身,忽见哑巴在打手势,要他留神,承志心中一动,暗想:“师父使的果然都是十段锦身法,但他怎能如此快法?”当下一面追捉,一面注视师父身法,十段锦他练得本熟,然见师父进退趋避,灵便异常,同样的一招一式,在他使出来,另有异常巧思。承志追赶之际,暗学诀窍,过不多时,在追赶之中竟也用上了一些师父的纵跃趋退之术,登时迅捷了许多。穆人清暗暗点头,深喜孺子可教。 这时承志赶得紧,穆人清也避得快,两人急奔疾趋,广场上只见两条人影,飞来舞去。承志早忘了嘻笑,全神贯注的模学身法,追捉师父。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回臂一把将他抱起,笑道:“好徒弟,乖孩子!”又道:“好啦,这些已够你练啦。”把他放落,叫他复习几遍,自行入内。 袁承志把这路拳法从头至尾练了十多遍,除了牢记师父身法之外,又自行悟出了一些巧妙。只把他喜得抓耳爬腮,一夜没好好睡,就是在梦中也是在练拳。 等到天一微亮,生怕忘了昨天所学,又到广场上照练。越打越起劲,忽听得背后一声咳嗽,忙转过身来,见师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叫了声:“师父!”垂手站立。 穆人清道:“你自己悟出这几招都还不错。但这一招快是快了,下盘露出空隙。敌人如是好手,他的脚这么一勾,你就糟糕,因此该当这样。”连说带比的教导。袁承志大是钦服,这一天又学了不少诀窍。 一晃三年,袁承志已十三岁了。这三年之中,穆人清又传了他“破玉拳”和“混元掌”。“混元掌”虽是掌法,却是修习内功之用。自来武学各派修练内功,都讲究呼吸吐纳,打坐练气,华山派的内功却别具蹊径,自外而内,于掌法中修习内劲。这门功夫虽费时甚久,见效颇慢,但修习时既无走火入魔之虞,练成后又威力奇大。因内外同修,临敌时一招一式之中,皆自然而有内劲相附,能于不着意间制胜克敌。待得“混元功”大成,那更是无往不利、无坚不摧了。袁承志练武时日尚浅,“混元功”自未有成,但身子已出落得壮健异常,百病不侵。穆人清有时下山,一去便两三月、三四月不等,回山后查考武功,见他用功勤奋,进境迅速,每次均奖勉有加。 这一年端午节,吃过雄黄酒,穆人清又请出祖师爷的画像,自己磕了头,又命袁承志磕头,说道:“今天教你拜祖师,你知为了什么?”袁承志道:“请师父示知。”穆人清从室内捧出一只长木匣,放在案上,木匣盖一揭开,只见精光耀眼,匣中横放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长剑。 袁承志惊喜交集,心中突突乱跳,颤声道:“师父,你教我学剑。”穆人清点点头,从匣中提起长剑,脸色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说话。”袁承志依言下跪。 穆人清道:“剑为百兵之祖,最是难学。本派剑法更博大精深,加之自历代祖师以降,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以致一代不如一代,越传到后来精妙之着越少。本派却非如此,选弟子之时极为严格,选中之后,却倾囊相授。单以剑法而论,每一代便都能青出于蓝。你聪明勤奋,要学好剑术,不算难事,所期望于你的,是日后更要发扬光大。更须牢记:剑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无穷,以之行恶,其恶亦无穷。今日我要你发个重誓,一生之中,决不可妄杀一个无辜之人。” 袁承志道:“师父教了我剑法,要是以后我剑下杀了一个好人,一定也给人杀死。”穆人清道:“好,起来吧。”袁承志站起。 穆人清道:“我知你心地仁厚,决不会故意杀害好人。不过是非之间,有时甚难分辨,世情诡险,人心难料,好人或许是坏人,坏人说不定其实是好人。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宽容之心,就不易误伤了。”承志点头答应。穆人清又道:“崇祯皇帝杀了你爹爹,在他心中,只道你爹爹是坏人,他杀得一点儿也不错,那知却大大的错了。崇祯皇帝这些年来杀了不少大臣大将,有的固是坏人,好人可也给他杀了不少。他不明是非,又无丝毫宽厚之心,他这么乱杀一通,这大明江山,怕要断送在他手里。”承志黯然点头,知道师父提出崇祯杀他父亲的事来,是要他将“是非难辨、不可妄杀”的教训深记在心,再也不忘。 穆人清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挺出,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展了开来。日光下长剑闪烁生辉,舞到后来,但见一团白光滚来滚去。承志跟着师父练了三年拳法,眼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饶是如此,师父的剑法、身法还是瞧不清楚,只觉凝重处如山岳巍峙,轻灵处若清风无迹,变幻莫测,迅捷无伦。舞到急处,穆人清大喝一声,长剑忽地飞出,嗤的一声,插入了山峰边一株大松树中,剑刃直没至柄。 承志知道松树质地致密,适才见师父舞剑之时,剑身不住颤动,可见剑刃刚中带柔,那知这一掷之下,一柄长剑的剑身全部没入,不觉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忽听身后一人大叫一声:“好!” 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师父的声音之外,从来没听见过第二人的说话,虽然还有个哑巴,可是哑巴不会出声。他急忙回头,只见一个老道笑嘻嘻的走上峰来。 那道人身穿青色粗布道袍,一张脸黄瘦干枯,头发稀稀落落,白多黑少,挽着个小小道髻,大声说道:“老猴儿,这一招‘天外飞龙’,世间更没第二人使得出,老道今日大开眼界。十多年没见你用剑,想不到更精进如此!” 穆人清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一上华山,便送我一顶大大的高帽。承志,这位木桑道长,是师父的好朋友,快给道长磕头。” 承志忙过来跪下磕头。木桑道人笑道:“罢了!”伸手一扶,把他扯起。 凡学武之人,遇到外力时不由自主的会运功抵御。木桑道人这么一扯,承志这时“混元功”已有小成,双臂顺乎自然的轻轻一抵。木桑道人已试出了他功夫,对穆人清笑道:“老猴儿,这几年见不到你,原来偷偷躲在这里调理小猴儿徒弟。你运气不坏呀,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居然还找到这样个好娃娃。” 穆人清跟他打趣惯了的,听他称赞自己的小徒儿,也不禁拈须微笑,怡然自得。 木桑道人道:“啊哟,今天没带见面钱,可也不好生受你这几个头,怎么办呢?” 穆人清听他这么一说,灵机一动,心想:“这老道武功有独到之处,江湖上人称‘千变万劫’。如肯传点什么给承志,倒可令他得益不浅。只是这人素来不肯收徒,倒要想法子挤他一挤。”说道:“承志,道长答应给你好处,快磕头道谢。”承志听师父这么说,当即又跪下磕头。 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不要脸,徒弟也没出息。喂,娃儿,你听我说,为人可要正正派派,别学你师父这么厚脸皮,听到人家说给东西,连忙敲钉转脚,难道我老人家还骗你孩子不成?这样吧,今儿乘我老人家高兴,把这个给了你吧。”说着从背囊中掏出一团东西来给他。 承志谢了,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站起身来,抖开一看,见是黑黝黝的一件背心,拿在手里重甸甸的,非丝非革,不知是什么东西所制,正自疑惑,听得穆人清道:“道兄,别开玩笑,这件宝物怎能给他?” 承志一听,才知是件贵重宝物,双手捧着忙即交还。木桑道人不接,说道:“呸!老道那会像你师父这么寒酸,送出了的东西怎能收回?乖乖的给我拿去吧!” 承志不敢收,望着师父听他示下。穆人清道:“既是这样,那么多谢道长吧。”承志跪下叩谢。穆人清正色道:“这是道长当年花了无数心血,拚了九死一生才得来的防身至宝,你穿上了。”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只觉太大了些,不甚合身。 穆人清纵到松树之前,食中两只手指勾住剑柄,轻轻一提,已拔出长剑,说道:“这件背心是用乌金丝、头发、和金丝猿毛混同织成,任何厉害的兵刃都伤他不得。”说着随手一剑向承志胸口刺去。 这一剑迅捷无比,承志怎能避让,大惊之下,却见剑尖碰到背心,便轻轻反弹出来,心中大喜,又跪下向木桑磕头道谢。 木桑道人笑道:“你见过这件东西墨黑一团,毫不起眼,先前磕了头,只怕很觉得有点儿冤,这一次才真心甘情愿了。”承志给他说得脸红过耳,笑嘻嘻的不答。 说了一阵话,穆人清问道:“那人近来有消息没有?”木桑道人本来满脸笑容,听他提到“那人”,不由得叹了口气,神色登时不愉,说道:“不瞒你说,这家伙不知在什么地方混了一段日子,最近却又在山海关内外出没。老道不想见他,说不得,只好避他一避。来到华山,老道是逃难来啦。”穆人清道:“道兄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凭着道兄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难道会对付他不了?” 木桑摇了摇头,神色沮丧,道:“也不是对付他不了,只老道狠不下这个心。这些年来,我曾和他两次相斗。第一次我已占了上风,最后终于念着同门情谊,先师临终时又叮嘱我好好照顾他,老道教导无方,致他误入歧途,陷溺日深,老道心中有愧,最后这一击便下不了手。第二次动手,他不知在何处学来了一些邪派的厉害功夫,一剑刺在我心口,幸赖这件背心护身,剑尖刺不进去。他吃了一惊,只道我练成奇妙武功,这么一疏神,又给我制住。我好好劝了他一场,他却只冷笑,临别时说道:‘我想明白了,原来你不过仗着宝衣护身。下次动手,我刺你头脸,你又如何防备?’” 穆人清怒道:“这人如此狂妄。道兄念着同门情义,一再饶他性命,姓穆的跟他可没什么瓜葛。道兄,你在敝处盘桓小住,我这就下山去找他。只要见到他仍在为非作歹,老穆提了他首级来见你。” 木桑道:“多谢你好意。但我总盼他能够悔悟,痛改前非。这几年来,对他的邪门武功我曾细加揣摩,真要再动手,也未必胜他不了。我躲上华山来,求个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不烦,也就是了。他如能悔改,自是我师门之福,否则的话,让他多行不义必自毙吧。”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他能悔改?唉,很难,很难!” 穆人清道:“这人贪花好色,坏了不少良家妇女的名节,近来更变本加厉。这武林败类下次落在道兄手里,不可再重旧情。道兄清理门户,铲除不肖,便是维护尊师的令名,报答尊师的恩德。”木桑点头道:“穆兄说的是。唉!”说着叹了口长气。 袁承志听着二人谈话,似乎木桑道人有一个师兄弟品性不端,武功却甚高强,捧着那件背心,对木桑道:“道长,你要除那恶人,还是穿了这件背心稳当些。等你除去了他,再赐给弟子吧。弟子武功没学好,不会去跟坏人动手,这件宝贝还用不着。” 木桑拍拍他肩膊,道:“多谢你一番好心。但就算没背心护身,谅他也杀不了我。这恶人的邪门功夫只能攻人无备,可一而不可再。小娃娃倒不用为我耽心。” 穆人清见他郁郁不乐,知道天下只一件事能令他万事置诸脑后,说道:“这件事多说败人清兴。牛鼻子,你的棋艺……”木桑一听到“棋艺”两字,脸上肌肉一跳,登时容光焕发,斗然间宛如年轻了二十岁,只听穆人清道:“……这些年来,可稍为长进了些没有?”他忙道:“什么?老道的武功向来不及你,下棋的本事却大可做你师父。你若不信,咱们便……”穆人清笑道:“好,我来领教领教‘千变万劫’功夫,你的吃饭家伙带来了吗?” 木桑笑吟吟的从背囊中拿出一只围棋盘、两包棋子,笑道:“这家伙老道是片刻不离身的。你怕了我想避战,推说华山上没棋盘棋子,那可赖不掉,哈哈,哈哈!” 哑巴搬出台椅,两人就在树荫下对起局来。袁承志不懂围棋,木桑一面下,一面给他解释,同时不住口的吹嘘自己这着如何高明,他师父如何远远不是敌手。穆人清只微笑沉思,任由他自吹自擂。围棋易学难精,下法规矩,一点就会。袁承志看了一局,已明大要。他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黑棋子是黑铁,白棋子是镔铁外镀白铜。两人落子时发出铮铮之声,甚是动听。 这一局果然是木桑胜了两子。老朋友俩从日中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三局,木桑两胜一负,还想再下,穆人清道:“我可没精神陪你啦!”木桑这才恋恋不舍的去睡。 一连三天,木桑总是缠着穆人清下棋。袁承志旁观,倒也津津有味。到了第四天上,穆人清道:“今天咱们休兵一日,待我先传授徒弟剑法再说。” 木桑心想这是正事,不便阻挠,可是只等得心痒难搔,好容易穆人清传完剑法,他马上一把拉住,说道:“来来来,再杀三局。”穆人清教了半天剑,已微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瘾极大,如不相陪,只怕他整晚睡不安乐,于是和他到树下对局。承志练了一会新学的剑法,忽听木桑喜叫:“承志,快来看!你师父大大的糟糕!”于是奔过去观看。穆人清棋力本来不如木桑,这时又是勉强奉陪,下得更加不顺,不到中局,已处处受制,眼见一块白子形势十分危急,即使勉强做眼求活,四隅要点都将为对方占尽。他拈了一粒棋子,沉吟不语,始终放不下去。 袁承志在一旁观看,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师父,你下在这里,木桑师伯定要去救。你再下这着,就可冲出去了。不知弟子说得对不对。”穆人清素来恬退,不似木桑自负好胜,也就照着徒儿指点,下了这着,一大片白棋果真冲出,反而把黑子困死了一小块。这局棋穆人清本来大输特输,这么一来一去,结果只输五子。 木桑大赞袁承志心思灵巧,让他九子,与他下了一局。 第11章 碧血剑(11) 袁承志虽不知前人之法,然而围棋一道,最讲究悟性,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意思是说下围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技成,将来再下苦功,也终为碌碌庸手。以苏东坡如此聪明之人,经史文章、书画诗词,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然而围棋始终下不过寻常俗手,成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曾有一句诗道:“胜固欣然败亦喜”,后人赞他胸襟宽博,不以胜负萦怀。岂知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计算清楚,毫不放松,才可得胜,若常存“胜固欣然败亦喜”的心意下棋,作为陶情冶性,消遣畅怀,固无不可,不过定是“欣然”的时候少,而“亦喜”的时候多了。 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觉得搏杀不烈,不大过瘾,此刻与承志对局,竟然大不相同。承志于此道颇有天份,加以童心甚盛,千方百计的要战胜这位师伯。这一局结果虽木桑赢了,但中间险象环生,并非一帆风顺的取胜。 次日一早,木桑又把承志拉去下棋,承志连胜三局,从让九子改为让八子。不到一月,他记忆木桑所用的各种巧术妙着,棋力大进,木桑只能让他三子,这才互有胜败。 袁承志在围棋上一用心,练武的时刻自然减少,学剑进展之速不如习拳掌之时。穆人清碍于老友情面,起初还不说什么,后来见这一老一小终日废寝忘食的在楸枰上打交道,实在太不成话,于是暗中嘱咐承志,每日只可与木桑下一局棋,其余的时候要用来练武。袁承志经师父提醒,心想这许多天的确荒疏了武功,暗暗惭愧,忙赶练剑法。一连两天,木桑叫他下棋,他总推说要练剑。木桑说道:“你来陪我下棋,下完之后,我教你一门功夫,你师父一定欢喜。”承志道:“我去问过师父。”木桑道:“好,你去问吧。”承志奔进去把木桑的话对师父说了。穆人清一听大喜。 木桑道人外号“千变万劫”。他年轻之时,因轻功卓绝,身法变幻无穷,江湖上送他个外号,叫做“千变万化草上飞”。后来他耽于下棋。围棋之道,讲究“打劫”,无数变化俱从打劫而生。木桑武功甚高,自己反称平平无奇,棋艺不过中上,却自负得紧,竟自行改了外号,叫做“千变万劫棋国手”。旁人碍于他面子,不便对他自改的外号全不理会,可是又知他棋艺和“国手”之境委实相去太远,于是折衷而简化之,称之为“千变万劫”。这四字其实还是恭维他武功千变万化,杀得敌人“万劫不复”。但如有人当面如此解释,木桑势必大为生气,定要对方承认这外号是指他棋艺而言,跟武功全不相干,才肯罢休。 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有独得之秘,但他从来不肯授徒,现下他竟答应传授承志武功,那定是实在熬不过棋瘾了,忙拉了承志的手走出来,向木桑一揖,说道:“你肯成全小徒,我这里先谢谢啦。”叫承志向木桑磕头拜师。 袁承志跪了下去。木桑纵身而起,双手乱摇,说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凭本事来赢。”穆人清道:“这小娃儿什么事能赢得了你?” 木桑道:“剑法拳术,你老穆天下无双,我老道甘拜下风,这孩子只消能学到你功夫的两三成,江湖上已难觅敌手。但说到轻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还有两下子!” 穆人清道:“谁不知道你‘千变万劫’,花样百出!”木桑笑道:“‘千变万劫’是指老道棋艺天下无双,跟武功决计沾不上边,万万不可混为一谈。只因你自居一派宗师,事事讲究冠冕堂皇、风度气派,于轻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才让老道能在这两门上出出风头。这样罢,你让承志每天跟我下两盘棋,我让他三子。我赢了,那就是陪师伯消遣,算他的孝心。要是他赢得一局,我就教他一招轻功,连赢两局,轻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咱们下棋讲究博采,那便是采头了。你说这么着公不公平?” 穆人清心想这老道当真滑稽,说道:“好,就这么办。我本来怕承志下棋耽误了功夫,现下既有这样的大好处,你们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承志一听大喜,一老一小又下棋去了。 木桑这天一胜一负,棋局既终,对承志道:“今日教你一招轻身功夫,虽只一招,你用心去练,可也够你终身受用。仔细瞧着。”话刚说毕,也不见他弯腿作势,忽然全身拔起,已窜到了大树之巅,一个倒翻筋斗,又站在他面前。承志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木桑当下把这招“攀云乘龙”的轻身功夫教了他,虽只一招,可是其中腰腿劲力,步法眼神,皆有无数奥妙。承志用心学习,一时却也不易领会。 第二日承志连输两局,一无所获,木桑大喜,自吹不已。第三天上,承志突出奇兵,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央腹地,居然两局都胜。木桑不服气,又下两局,这次是一胜一负,结算下来,木桑该教他三招。 木桑教了他两招轻功,见他记住了,说道:“你可知我对敌时使什么兵器?”承志摇摇头。木桑道人抓起棋盘,笑道:“本来我也使剑,但近年却已改用这家伙。” 承志早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以为他喜爱弈道,随身携带棋局,为怕棋盘损坏,特用钢铸,那知竟是对敌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这是我的暗器!”随手掷出,十几颗棋子向天飞去。待棋子落下,木桑举起棋盘一接,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十几颗棋子同时落上棋盘。承志伸出了舌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本来十几颗棋子抛上天空,落下时定有先后,黑铁棋子和白铁棋子碰到钢棋盘,必是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那知十几颗棋子落下来竟同时碰上棋盘,然则抛掷上去时手力的均匀,实是惊人。更奇的是,十几颗棋子落上棋盘,竟无一颗弹开落地,但见他右手微微一沉,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势,一颗颗棋子就似用手摆在棋盘上一般。 木桑笑道:“打暗器要先练力,再练准头,发出去的轻重有了把握,再谈得上准不准。”于是把投掷棋子用力使劲的心法传授了他。 木桑在华山绝顶一住就是半年,天天与这位小友对弈,流连忘返,乐而忘倦,而一身轻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在这半年中也毫不藏私的传了给他。 这天已是初冬,承志上午练了拳剑,下午和木桑在树下对弈。这时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先,可是木桑好胜,每次还是要让他平手先行,那更加胜少败多了。纵然“千变万劫”,变来变去,也仍不免落败。败得越多,传授武功的次数也越密。好在他棋艺上变化有限,武学却极广博,输棋虽多,尽有层出不穷的招数来还债。 这天教的仍是发暗器的“满天花雨”手法,一手同时撒出七颗棋子,要颗颗打中敌人穴道。这项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间所能学会,承志在这功夫上已下了两个多月苦功,可是同时发出三四颗棋子,每次总只一二颗打中。 木桑做了个木牌,牌上画了人形,叫哑巴举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贞、玉枕!”承志三颗棋子发出,打中了天宗、玉枕两穴,肩贞穴却打偏了。木桑又喊:“关元、神封、中庭。”哑巴一边跑,一边把木牌乱晃。承志展开轻身功夫,追赶上去,手刚挥动,木桑已叫了起来:“关元穴没中。”正要再喊,忽听得承志大声惊叫,抢上去拉住哑巴手臂,向后力扯。 哑巴一呆,回过头来,只见一头巨猿站在身后,神态狰狞,张牙舞爪,作势欲扑。哑巴举起木牌劈头向巨猿打下,突然左臂一紧,已让木桑拉了回来。 木桑叫道:“承志,你对付它!”承志知木桑师伯考查他功夫,大声答应,双掌分错,轻飘飘的纵到巨猿之前。 巨猿见他来得快速,转身想走,承志使重手啪的一声,在它背上击落。巨猿痛得哇哇怪叫,转身挥长臂来抓。承志托地跳开,正要乘隙迎击,忽觉身后生风,似有敌人来袭。他不及回头,左脚力撑,跃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见袭击他的原来是另一头巨猿。他上山后练了这些年武功,只与师父拆解,从未与人当真动过手,两头巨猿虽然狞恶,他也不畏惧,展开伏虎掌法与之相斗。此时的掌法劲力,比之当年在圣峰嶂扯拔豹毛之时,自已不可同日而语。 呼喝声中,穆人清也奔了出来,见袁承志力斗两兽,手掌所到,巨猿总痛得呵呵大叫,心下欣喜:“这孩子不枉了我一番心血。” 两头巨猿吃了苦头,不敢迫近,只窜来跳去,俟机进扑。 穆人清见承志掌法尽可制得住两头畜生,要再看他剑法,奔进去取出长剑,叫道:“接剑!”将剑掷向空中。 承志纵身,右手抄出接住剑柄,长剑在手,登时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针引线”,向一头巨猿肩上刺去,那巨猿急忙后退。承志长剑使了开来,登时把两头巨猿裹在剑光之中。木桑叫道:“承志,别伤它们性命。”承志答应一声,长剑使得更加紧了,这时候他要刺杀巨猿,已易如反掌。两头巨猿转眼间臂上、肩上、腿上、头上,剑创累累,他始终未下绝招,每手都是浅伤即止。 两头巨猿颇有灵性,起初还想奋力逃命,后来见微一纵开,剑锋随到,只要停步,对方也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杀手,忽然同时叫了几声,蹲在地下,双手抱头,不再进扑,四只眼珠骨碌碌的转动,望着承志,露出哀求神色。 哑巴见承志制服了两头畜生,高兴得拍手顿足,奔进去取出一捆麻绳来,将两头巨猿缚住。双猿起初还露齿咆哮,但哑巴用力一捏,巨猿筋骨剧痛,不再反抗,只得乖乖受缚,只叽叽咕咕的叫个不休。 木桑与穆人清都赞承志近来功力大进,着实勉励了几句。承志很是高兴,用金创药敷上双猿伤口,又采些果子、栗子给它们吃了。 养了七八天,巨猿野性渐除,又得食物饲养,解去绳子后,居然并不逃走。承志大喜,给雄猿取名“大威”,雌猿叫做“小乖”,一呼名字,两猿便至。穆人清与木桑见雌猿如此毛茸茸的一头庞然大物,竟取了这般小巧玲珑的名字,都不禁失笑。 大威和小乖越养越驯,承志一发命令,双猿立即遵行。 这一天,两头巨猿攀到峰西绝壁上采摘果子,这绝壁一面较斜,尚可攀援,另一面却如一大堵平墙,无处可容手足。双猿摘果嬉戏,小乖忽然失足,从树上跌落,直向绝壁一面溜下。这峭壁离地四十多丈,一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山壁上看时,见小乖幸喜并未掉下,两条长臂攀在山壁上一个洞里。这洞穴年深月久,本有山泥封住,小乖掉下来时在山壁上乱抓乱爬,恰好抓破封泥,手指勾住洞穴。但身子挂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甚为狼狈。 大威无法可施,飞奔下山,来讨救兵。承志正在练剑,见它满身给荆棘刺得斑斑血迹,神态惊惶,不住跳跃,吱吱乱叫,知小乖必定出事,忙招呼哑巴,一起跟大威出去。大威指着峭壁,乱跳乱叫。袁承志和哑巴奔近看时,见到小乖吊在半空。 袁承志回到石屋取了几条长绳,和哑巴、大威从斜坡爬上峭壁,将三条长绳接了起来,悬垂下去。小乖这时已累得筋疲力尽,一见绳子,双手双脚死命拉住。哑巴和大威一齐用力,将它拉上。 小乖身上给山石擦伤了数处,受伤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右掌直伸到承志面前。承志看时,见手掌上钉着两枚奇形暗器,铸成小蛇模样,伸手去拔,竟拔不下来,小乖却已痛得乱跳,知道暗器上生有倒刺。承志一惊,心想:“难道来了敌人?”忙打手势问小乖,暗器是谁打的?小乖指手划脚,示意说伸手到洞中时刺上的。 袁承志很是奇怪,心想这峭壁上的洞穴素不露形,而且上距山顶、下离地面都远,怎会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一会,难以索解,便去见师父和木桑道人。 两人听他说明情由,见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称奇。木桑道:“我从来爱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门的暗器都见识过,这蛇形小锥今日却首次见到。老穆,这可把我考倒啦。”穆人清也暗暗纳罕,说道:“先起出来再说。” 木桑回入房中,从药囊里取出一把锋利小刀,割开小乖掌上肌肉,将两枚暗器挖了出来。小乖知是给它治伤,毫不抗拒。木桑给它敷上药,用布扎好伤口。小乖经过这次大难,甚为委顿。大威给它搔痒捉虱,拚命讨好,以示安慰。 那两枚暗器长约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双叉,每叉都有一个倒刺。蛇身黝黑,积满了青苔秽土。木桑拿起来细细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处污泥,那蛇形锥渐渐灿烂生光,竟是黄金所铸。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这么沉,原来是金子打的。使这暗器的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一两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伸手在腿上一拍,说道:“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你说是夏雪宜?听说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刚说了这句话,忽然叫道:“不错,正是他。”小刀挑刮下,蛇锥的蛇腹上现出一个“雪”字。另一枚蛇锥上也刻着这字。 承志问道:“师父,金蛇郎君是谁?”穆人清道:“这事待会再说。道兄,你说他的暗器怎会藏在这洞里?”木桑沉思不语,呆呆出神。 承志见师父和木桑师伯神色郑重,便也不敢多问。晚饭过后,穆人清与木桑剪烛对谈,说了许多话,承志都不大懂,听他们说的都是仇杀、报复等事。 第12章 碧血剑(12) 木桑忽道:“那么你说金蛇郎君是为避仇而到这里?”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机智,似不必远从江南逃到此处,躲在这荒山之中。”木桑道:“难道这人还没死?”穆人清道:“此人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咱们在江湖中这些年,只听到他的名头,当真可说威名远震,却从来没见过他面。听人说他已死了,但谁也不知怎么死的。”木桑叹道:“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时穷凶极恶,有时却又行侠仗义,教人捉摸不定。我几次想要找他,都没能找到。”穆人清道:“咱们别瞎猜啦,明儿到山洞去瞧瞧。” 次日一早,穆人清、木桑、承志、哑巴四人带了绳索兵刃,爬上峭壁之顶。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点点头,说道:“小心了。”将绳索缚在他腰里,与哑巴两人紧紧拉住,慢慢将他缒落。 木桑一手持着精钢棋盘,一手扣了三枚棋子,溜到洞口,向下望去,只见脚下雾气一团团的随风飘过,竟不见地,虽然他轻功卓绝,绝峰险岭,于他便如平地,这时却也不由得心惊,转头向洞里张望,黑沉沉的看不清楚,只觉得洞穴很深。洞口甚小,人钻不进去,于是用布包住了手,轻轻到洞里一探,碰到几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一摸之下就知是金蛇锥,轻轻拔出,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没有了。再伸手进去,直到面颊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什么,纵声叫道:“拉我上来。” 穆人清缓缓收索,拉了上来。拉到离崖顶二丈多时,木桑右脚在峭壁上一点,窜了上来,棋盘中托了一大把金蛇锥,笑道:“老穆,咱哥儿们发财啦,这么多金子。” 穆人清脸色却甚沉重,双眉微蹙,说道:“这怪人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知是什么意思。洞里还有什么?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你下去也白饶,洞口太小,钻不进去。”穆人清满腹心事,低头不语。 承志忽道:“师伯,我成吗?”木桑喜道:“你也许成,但这样高,你敢下去吗?”承志道:“我敢。师父,我下去好不好?”穆人清寻思:“这江湖异人把他防身至宝放在此地,必有用意,便在我居处之侧,岂可不探查明白?但只怕洞内有险,让这孩子孤身犯难,倒令人耽心。”说道:“只怕洞里有危险呢。”承志忙道:“师父,我小心着就是啦。” 穆人清见他神色兴奋,跃跃欲试,就点头道:“好吧,你点一个火把,伸进洞去,倘若火熄,千万不可进去。” 承志答应了,右手执剑,左手拿着火把,缒绳下去。他遵照师父吩咐,先伸火把入洞。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顶风劲,一晚间已把洞中秽气吹尽,火把并不熄灭。 于是他慢慢爬了进去,见是一条狭窄的天生甬道,其实是山腹内的一条裂缝,爬了十多丈远,甬道渐高,再前进丈余,已可站直。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转弯。他不敢大意,右手长剑当胸,走了两三丈远,前面豁然空阔,出现一个洞穴,便如是座石室。 举起火把照时,登时吃了一惊,只见对面石壁上斜倚着一副骷髅,身上衣服已烂了七八成,那骷髅宛然尚可见到是个人形。 他见到这副情形,一颗心别别乱跳,见石室中别无其他可怖事物,于是举火把仔细照看。骷髅前面横七竖八的放着十几把金蛇锥,石壁平滑,壁上有无数用利器划成的简陋人形,每个人形均不相同,举手踢足,似在练武。他挨次看去,密密层层的都是图形,心下不解,不知划在这里有什么用意。 图形尽处,石壁上出现了几行字,也是以利器所划,凑过去看时,见划的是十六个字:“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字形歪歪斜斜,入石甚浅,似乎划字者手上无力。十六字之旁,有个剑柄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一把剑插入了石壁,直至剑柄。 他好奇心起,握住剑柄向外力拔,微觉松动,便不敢再拔了。 正想再看,听得洞口隐隐似有呼唤之声,忙奔出去,转了弯走到甬道口,听得木桑在叫自己名字,忙高声答应,爬了出去。 原来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顶见绳子越扯越长,等了很久不见出来,焦急挂念,木桑也缒下去查看。他爬不进去,只得在洞口叫喊。 承志爬了出来,对木桑道:“洞里有许多古怪东西。”扯动绳子,上面穆人清和哑巴忙拉上两人。承志定了定神,才将洞中的情形说了出来。 穆人清道:“那骷髅定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杰,毕命于此。”木桑道:“他留的这十六字是什么意思?”穆人清沉吟道:“看样子似乎他在洞中埋藏了什么宝物。石壁上所刻图形,当是他的武功了。这十六字留言颇为诡奇,似说谁得到他的遗赠,就得算他门人,而且说不定会有祸患。”木桑道:“按字义推详,该当如此,只不知这怪人还有什么奇特花样。” 穆人清叹道:“咱们也不贪图他的什么重宝秘术。承志,明儿你再进去,把这位前辈的遗骨葬了,点了香烛在他灵前叩拜一番,也对得起他了。”承志答应了。 次日清晨,承志拿了把锄头,和哑巴两人爬上峭壁。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里没危险,没再和他们同去。承志和哑巴将长索一端紧紧系在峭壁彼端的一株大树上。他心想埋葬骸骨,费时不少,特地带了三个火把,爬进洞后,用锄头在地下挖了个小洞,插入火把,用泥土护住,转身瞧那骷髅。 心想:听师父说,这人生前是位怪侠,不知何以落得命丧荒山,死在这隐秘的洞穴之中,骸骨无人殓埋。心下恻然,在骷髅面前跪下,叩了几个头,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无意中得见遗体,今日给前辈落葬,你在地下长眠安息吧!”祷祝方罢,一阵冷风飕飕的刮进洞来,只觉寒气逼人,不禁毛骨悚然。 他不敢在洞中多耽,便用锄头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岩石坚硬,倘若挖不下去,只有把白骨捡到洞外去埋葬了。 那知一锄下去,地面应锄而开,原来石窟中四周石质均甚松软,与泥土相差不远,挖掘甚易。挖了一会,忽然叮的一声,锄头碰到一件铁器。移近火把看时,见底下有块铁板,再用锄头挖了几下,拨开旁边泥土,竟是一只两尺见方的大铁盒。 他把铁盒捧了出来,见那盒子高约一尺,然而入手轻飘飘地,似乎盒里并没藏着什么东西。打开盒盖,那盒子竟浅得出奇,离底仅只一寸,他心下奇怪,一只尺来高的盒子,怎地盒里却这般浅?料得必有夹层。 盒中有个信封,封皮上写着八字:“得我盒者,开启此柬。”拆开信封,里面有张白笺,年深日久,纸笺早已变黄。笺上写道:“盒中之物,留赠有缘。惟得盒者,务须先葬我骸骨,方可启盒,要紧要紧。”字迹是用墨笔所写。信封中又有两个小封套,一个封套上写着“启盒之法”,一个封套上写着“葬我骸骨之法”。 承志举起盒子一摇,里面果然有物,心想:“师父怜你暴骨荒山,才命我给你收葬,又不是贪图你的物事。” 于是拆开写着“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见里面又有白笺,写道:“君如诚心葬我骸骨,请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后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虫蚁之害。” 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你的吩咐做吧。”于是又向地下挖掘,好在山石松软,挖掘并不费力。堪堪又将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声,锄头又碰到一物。拨开泥土,又是一只铁盒,不过这只盒子小得多,只一尺见方,暗想:“这位怪侠当真古怪,不知这盒中又有什么东西。”打开盒盖看时,只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盒中一张笺上写道:“君乃忠厚仁者,葬我骸骨,当酬以重宝秘术。大铁盒开启时有毒箭射出,盒中书谱地图均非真物,且附有剧毒,以惩贪欲恶徒。真者在此小铁盒内。” 承志不敢多看,将两只铁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盖上石土,点上了香烛,拜了几拜,捧了铁盒,回身走出。 火光照耀下见洞口是用石块砌成,想是金蛇郎君当日进洞之后,再用岩石封住。否则从骷髅看来,他身裁高大,又怎进得洞来?只时日已久,洞外土积藤攀,又生满了杂草青苔,只道洞口原来便如此细小。承志挖开石块,开大洞口,以备师父与木桑道人进来查看。出洞后以绳系腰,哑巴将他拉上。他拿了两只铁盒,去见师父。 穆人清与木桑正在弈棋,见他过来,便停弈不下。袁承志把经过一说,两人看了几封书柬,都暗暗心惊,又把大铁盒中写着“启盒之法”的封套拆开,里面一张纸写道:“铁盒左右,各有机括,双手捧盒同时力揿,铁盒即开。” 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头,道:“承志这条小命,今日险些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有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开启盒子,只怕难逃毒箭。” 叫哑巴搬了一只大木桶来,在木桶靠底处开了两个相对的洞孔,将铁盒打开了盖放在桶内,再用木板盖住桶口,然后用两根小棒从孔中伸进桶内,与袁承志各持一根小棒,同时用力一抵,只听得呀的一声,想是铁盒第二层盖子开了,接着嗤嗤东东之声不绝,木桶微微摇晃。承志听箭声已止,正要揭板看时,木桑一把拉住,喝道:“等一会!”话声未绝,果然又是嗤嗤数声。 隔了良久再无声息,木桑揭开木板,果然板上桶内钉了数十枝短箭,或斜飞,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枝枝深入木内。木桑拿了钳子,轻轻拔下,放在一边,不敢用手去碰,叹道:“这人也太工心计了,惟恐第一次射出时给人避过,毒箭分作两次射。” 穆人清摇头道:“倘若好奇心起,先瞧瞧铁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不葬他的骸骨。再说,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于就该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实非端士。承志本来小孩心性,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开盒子来张上一张,可说天幸。” 从木桶中取出铁盒,见盒子第二层盖下钢丝纠结,都是放射毒箭的弹簧机括。木桑钳去钢丝,下面是一本书,上写“金蛇秘笈”四字,用钳子揭开数页,见写满密密小字,又有许多图画,有的是地图,有的是武术姿势,更有些兵刃机关的图样。 再打开小铁盒时,里面也有一书,形状大小,字体装订,无不相同,略加对照,便见两书内容却是大异。 穆人清道:“此人为了对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费偌大功夫,造这样一本伪书,安置这许多毒箭。其实人都死了,别人对你是好是坏,又何苦如此斤斤计较?”木桑道:“这人就是因为想不开,才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这伪书与铁盒,却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来对付敌人的。临死之时,料来也无暇再干这些害人勾当,在山洞之中,手边也不会有这些工具机括。” 穆人清点头叹息,命承志把两只铁盒收了,说道:“此人行为乖僻,他的书观之无益。那本伪书上更有剧毒,碰也碰不得。”袁承志答应了。 此后练武弈棋,忽忽数年,木桑已把轻功和暗器的要诀倾囊以授。 袁承志棋艺日进,木桑和之对弈,反要他饶上二子,而袁承志故意相让之迹,越来越难遮掩。木桑兴味索然,自觉这“千变万劫棋国手”的七字外号,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觉得承志的棋艺也只平平,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却偏偏下他不过,只怕自己的棋艺并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说自己棋艺不高,却又决无是理。这一日大败之余,不待局终,推枰而起,承志连声道歉,木桑一笑,飘然下山去了。 这时承志人长高了,武功练强了,初上华山时还只是个黄毛孩子,此刻已是个身材粗壮、英气勃勃的青年。 这几年之间,承志所练华山本门的拳剑内功,与日俱深,天下事却已千变万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无穷无尽的劫难。 这些时日中,连年水灾、旱灾、蝗灾相继不断,关外满洲人不住进兵侵袭,朝廷无策抗敌,百姓饥寒交迫,流离遍道,甚至以人为食。朝廷反而加紧搜刮,增收田赋,加派辽饷、练饷,名目不一而足,秦晋豫楚各地,群雄蜂起。起义军首领王自用、高迎祥等先后战死。闯将李自成时胜时败,屡遇危难,他多谋善战,往往反败为胜,群豪归心,部属渐增。其后造反民军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河南荥阳,李自成声势大振,隐然为众军首脑,不久即称“闯王”,攻城掠地,连败官军。 其间穆人清仍时时下山,回山后和承志说起生民疾苦,并说已和闯王结交,颇得尊崇,勉他艺成之后,务当尽一己之力,对百姓扶难解困,又说所以要勤练武功,主旨正是在此。承志每次均肃然奉命。 袁承志兼修两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高手。不过这些岁月中他一步没下山,江湖上自不知华山派已出了这样一位少年英雄。 这天正是初春,承志正在练武,哑巴从屋内出来,向他做个手势。承志知是师父召唤,走进屋内,见师父身旁站着两条大汉。这华山绝顶上除木桑外,从没来过外客,他见了两人,很感诧异。 穆人清道:“这位是王大哥,这位是高大哥,你过来见见。”袁承志见是师父朋友,过去拜倒,口称:“王师叔,高师叔。”那两人忙即跪下,连称:“不敢,袁师叔请起。”袁承志听他们反叫自己师叔,甚是奇怪。 穆人清呵呵大笑,说道:“大家起来。”承志站起身来,见两人都是庄稼人打扮,神情却英武矫挺。 穆人清对承志笑道:“你从来没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辈份多大,别客气过头啦!你们谁也别叫谁师叔,大家按年纪兄弟相称吧。”原来这姓王与姓高的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叫穆人清为师叔,但也不是真的有什么师门之谊,只不过这么称呼、尊他为长辈而已。如此算来,两人还比承志小着一辈。 第13章 碧血剑(13) 穆人清道:“这两位大哥从山西奉闯王之命前来,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承志道:“师父,这次我想跟你去瞧瞧崔叔叔。可以吗?”他在山上实在闷得腻了,好几次想跟师父下山,都没得到准许,这次又求。 穆人清微微一笑。王高二人知道他们师徒有话要商量,告退了出去。 穆人清道:“眼前义军声势大张,秦晋两省转眼可得,这也正是你报父仇的良机。你曾几次求我带你去行刺崇祯皇帝,我始终没允准,你可知是什么原因?”承志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没学好。”穆人清道:“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关键。你坐下听我说。”承志依言坐下。 穆人清道:“这几年来,关外军情紧急,满洲人居心叵测,千方百计想入寇关内。崇祯这人虽然疑心重,做事三心两意,但以抗御满清而言,比之前朝万历、天启那些昏君,总算还是竭力以赴的。要是你为了私仇,进宫刺死了他,继位的太子年幼,权柄落入宦官奸臣手里,只怕咱们汉人的江山马上就得断送,你岂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亲终身以抵御满洲、平定辽东为己志,他在天之灵知道了,一定也要怒你不忠不孝吧。”承志听师父一言提醒,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 穆人清道:“国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许你去行刺复仇,就是这个道理。但现下局面不同了,闯王节节胜利,洛阳已得,一两年内,便可进取北京。闯王英明神武,那时由他来主持大局,又怎怕辽东满洲人入寇?”承志听得血脉贲张,兴奋异常。 穆人清道:“眼下你武功已颇有根柢,虽武学永无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尽数传你,以后就全凭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办几件事。你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后一关,少则十日,多则一月,便能圆熟如意,融会贯通。下山奔波,诸事分心,练功没山上安静。待得混元一气游走全身,更无丝毫窒滞,你再下山,到闯王军中来找我吧。一路之上,如见到不公不平之事,便须伸手。行侠仗义,助弱解困,救死扶伤,乃我辈份所当为,纵是万分艰难危险,也不可袖手不理。” 承志答应了,听师父准许他下山,甚是欢喜。 穆人清平时早已把本门门规,以及江湖上诸般禁忌规矩、帮会邪正、门派渊源、武功家数告知了他,这时又择要一提,最后道:“你为人谨慎正直,我是放心得过的。只是你年轻之人,血气方刚,于‘女色’一关要加意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只因在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败名裂。你可要牢牢记住师父这句话。”承志凛然受教。 次日天亮,承志起身后,就如平时一般,帮哑巴烧水做饭,等一切弄好再到师父房里请安,却见穆人清和两位客人早已走了。承志望着师父的空床出了一会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打手势告诉了哑巴。哑巴愀然不乐,转身走出。 承志和他相处十余年,早已亲如兄弟,知他不舍得与自己分离,心下也感怅惘。 忽忽过了十七八天,承志照常练功,想到不久便要离去,对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意爱惜起来。这天用过晚饭,坐在床上又练了一遍混元功,但觉内息游走全身经脉,极是顺畅,知道师父所云最后一关亦已打通,心下甚喜。正要熄灯睡觉,哑巴走进房来,做手势说山中似乎来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哑巴示意已前后查过,未见有何不妥之处。 袁承志不放心,带了两头猿猴山前山后查看,没发现有何异状,也就回来睡了。 睡到半夜,忽听得外房中大威与小乖吱吱乱叫,承志翻身坐起,侧耳细听,忽然间一阵甜香扑鼻,暗叫:“不好!”闭气纵出,不料脚下陡然无力,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那是他从所未有之事,正感惊讶,室门砰的一声给人踢开,一条黑影窜将进来,黑暗中刀风飒然,当头砍到。袁承志只觉头脑发晕,站立不定,危急中强自支持,身子向左偏让,右掌反击。那人挥刀直劈,削他手臂。 袁承志猝遇强敌,不容对方有缓手机会,黑暗中听声辨形,欺进一步,左掌噗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但手臂酸软,使出来的还不到平时一成功力,饶是如此,那人还是单刀脱手,身不由主的直掼出去。外面一人伸手拉住,问道:“点子爪子硬?” 袁承志待要扑出追敌,突觉一阵迷糊,晕倒在地。 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方才醒来,只感浑身酸软,手足一动,吃惊非小,原来全身已给绳子缚住。只见室中灯火辉煌,两个人正在翻箱倒箧的到处搜检。 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责无用,师父下山没多天,就给人掩上山来擒住了,还说得上什么闯江湖报父仇。这时兀自头晕目眩,于是潜运内功,片刻间便即宁定。 当下假装昏迷未醒,眼睁一线偷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四十多岁年纪,面容干枯,另一个头顶光秃,身躯高大,瞧身形就是适才与自己交手之人。他想:“山上有什么贵重东西,值得他们来抢?这里就只有师父留下给我做盘缠的五十两银子。但这二人绝非寻常盗贼,这秃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若说是来找师父报仇,为什么不杀我,却到处搜寻东西?”暗运功力,想崩断手上所缚绳索绳子。不料敌人知他武功精强,已在他双手之间插了枝空竹,只要一用力,竹子先破,立发声响。承志微微一挣,便即发觉,于是停手不动,寻思脱身之计。 那秃子忽然高兴大叫:“在这里啦!”从床底下捧出一只大铁盒,正是金蛇郎君的遗物。瘦子与秃子坐在桌边,打开铁盒,取出一本书来,见封面上写着“金蛇秘笈”四字。秃子大笑道:“果然在这里,张师哥,咱们这十八年功夫可没白费。”揭开秘笈,见书页上画着许多图形,写满小字,喜得晃头搔耳,乐不可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说着向承志一指。承志吃了一惊。秃子回过头来,那瘦子手腕翻处,波的一声,一柄匕首插进了秃子背脊,直没至柄,随即跃开数尺,拔出长剑,护住门面。 秃子惊愕异常,忽然惨笑,说道:“二十几个师兄弟寻访了十八年,今日我和你才得到这宝贝,张师哥,你要独吞,竟对我下这毒……手……哈哈……哈哈……你……你当然连棋仙派也叛了。可是要瞒过五位老爷子,只怕没这么容易,我……瞧你有什么好下场……吓吓……” 静夜中听到这惨厉的冷笑声,承志全身寒毛直竖。 那秃子反手去拔背上匕首,却总是够不到,蓦地里长声惨呼,扑在地下,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瘦子怕他没死,又过去在他背上刺了两剑,哼了一声,道:“我不杀你,怕你不会杀我么?那又何必客气?”随即又在秃子的尸身上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说我瞒不过那五个糟老头子?你瞧我的!” 他不知承志已醒,阴恻恻的笑了两声,弹去了蜡烛上灯花,打开秘笈看了起来,身子微微晃动,满脸喜色。他翻了几页,有几页黏住了揭不开来,伸食指在口中一舐,蘸了些唾液又去翻阅,这般翻了几张,承志突然想起,书本上附有剧毒,他如此翻阅,势必中毒,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瘦子听到了,转过头来,见承志脸上尽是惊惶之色,便缓缓站起,从秃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两步,说道:“我跟你无怨无仇,可是今日却不能饶你性命。”说着眼露凶光,举起匕首,狞笑两声,说道:“此时杀你,只怕你到了阴间也不知原因。老实跟你说,我是浙江衢州棋仙派的张春九。我们棋仙派跟金蛇郎君是死对头,他奸淫了我们师妹,逃得不知去向。我们十多年来到处找他,那知他的物事竟在你这小子手里。金蛇郎君在那里?”说着向窗外一瞧,不由自主的脸露畏惧,似乎怕金蛇郎君突然出现。 承志如稍有江湖经历,自会出言恐吓,纵不能将他惊走,也可使他心有顾忌,不敢便加害自己,但此时六神无主,那想得到骗人?只道:“金蛇郎君早已死了,他……他的尸骨也是我葬的。”张春九大喜,又问一句:“金蛇郎君果然死了?”承志点点头。张春九喝问:“他怎么死的?”承志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张春九满脸狰狞之色,恶狠狠的道:“你这小子住在华山之上,决非好人,料来跟金蛇郎君蛇鼠一窝,杀了你也不冤。你做了鬼要报仇,到衢州静岩来找我张春九吧,嘿嘿,不过我今后衢州也永不回去了,只怕你变了鬼也找我不到……”提剑便要往承志头上斩落,突然之间,打了个踉跄。 承志知危机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运到了双臂之上,啪的一声,空竹先破,跟着绳索迸断,挥掌正要打出,张春九忽然仰天便倒。 承志怕他有诈,手持断绳,在面前挥动,呼呼生风。却见他双脚一登,便不动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才知他已中毒而死,俯身解开自己脚上绳索,奔到外室,见哑巴也已遭缚,双目圆睁,动弹不得,忙给他解了缚。又见大威与小乖昏倒在地,心中吃惊,忙去端了一盆冷水从头淋落,两头巨猿渐渐苏醒。 承志打手势把经过情形告诉哑巴。等天明后,两人把两具死尸抬到后山。承志想这大铁盒是害人之物,便与毒书一起投入坑里,与两具死尸葬在一处,想起夜来情事,不由得暗暗心惊:“这二人所以绑住我与哑巴,不即一刀杀死,自是为了要拷问金蛇郎君的下落。若非他们另有图谋,这时葬在这坑中的,却是我与哑巴的尸首了。” 第四回 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 袁承志在十四岁上无意中发现铁盒,这些年来早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眼看这张春九与秃子的神情,猜想《金蛇秘笈》中必定藏有重大秘密,否则他们不会连续找上十八年之久,找到之后,又如此你抢我夺的性命相搏。“到底秘笈中写着什么?”此念一动,再也不能克制,于是在床底角落中把那只尘封蛛结的小铁盒找了出来。这只盒子小得多,张春九和秃头一时没发见。两人一见到大铁盒中的假秘笈,便欣喜若狂,再也不去找寻别物了。 袁承志打开铁盒,取出真本《金蛇秘笈》放在桌上,翻开阅读,那书较小,但页多书厚,前面是些练功秘诀及发射暗器的心法,与他师父及木桑道人所授大同小异,此外还详述各家各派的武功秘奥,以及诸般破解之法,可说洋洋大观,另有金蛇郎君本身原学和自创的武功。约略看去,秘笈中所载,颇有不及自己所学的,但手法之阴毒狠辣,却远有过之。心想,这次险些中了敌人卑鄙诡计,日后在江湖上行走,难保不再遇到阴毒对手,这些人的手法自己虽不屑使用,但知己知彼,为了克敌护身,却不可不知,于是对秘笈中所述心法细加参研。 一路读将下去,不由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世上竟有这种种害人的毒法,当真匪夷所思,相较之下,张春九和那秃子用闷药迷人,可说毫不足道。 读到第三日上,见秘笈所载武功已与自己过去所学全然不同,不但与华山派武功无丝毫共通之处,而且从来不曾听师父或木桑道长提到过,那也并非仅是别有蹊径而已,委实异想天开,往往与武学要旨背道而驰,却也自具克敌制胜之妙。他一艺通百艺通,武学上既已有颇深造诣,再学旁门自是点到即会。秘笈中所载武功奇想怪着,纷至沓来,一学之下,再也不能自休,当下照着秘笈一路学将下去。 他既有混元功的深厚根柢,要学任何武功皆轻而易举,但练到二十余日后却遇上了难关,秘笈中要诀关窍,记载详明,然根基所在的姿势却无图形,诀要甚是简略,不知招式,只得略过不练。 后来十余页的功夫,都是用来对付一个叫做“五行阵”的阵法,要他先熟习八卦方位,诸般生克变化。这阵法变幻多端,组成阵法的对手五人此来彼去,互补互救,金蛇郎君以极巧妙方法,将之一举摧破,其中包含了不少高明武功。袁承志心想,这“五行阵”日后未必真会遇上,但诸般破阵的功夫,用途甚广,学了却大有用处,于是花了几日苦功,一一学会。秘笈中记载其他武功,大都心平气和,析其优劣,但这十余页讲述“五行阵”,语气中颇含怨毒,对此敌手五人敌意甚盛,所用武功也均狠辣强劲,每一招均欲杀敌而后快。承志习练之时暗暗摇头:“何必生这么大的气,破了阵法也就是了。”看来这套武功乃有所为而作,对手实有其人,并非凭虚说武。承志学其招式,然不记其阴毒之意,心想:“师父常教我说,自己武功既强,便须时时存着‘手下容情,留有余地’的念头。” 再翻下去是一套“金蛇剑法”,心想:此剑法以“金蛇”为名,金蛇郎君定然十分重视,必有独到之处。照式练去,初时还不觉什么,到后来转折起伏、刺打劈削之间,甚是不顺,有些招式更绝无用处,连试几次总感不对,便即想起,金蛇郎君埋骨的洞中壁上有许多图形,莫非与此有关? 一想到这事,再也忍耐不住,招了哑巴,带了绳索火把,又去洞中。这时他身材已经高大,幸而当年曾将洞口拆大,于是钻进洞内,举起火把往壁上照去,对图形一加琢磨,果是秘笈中要诀的图解。山壁石质虽甚松软,但图形潦草,笔划入石极浅,看来金蛇郎君刻划之时已无甚力气。他心下大喜,照图试练,暗暗默记,花了几个时辰,将图形尽数记熟了,在金蛇郎君墓前又拜了两拜,谢他遗书教授武功。 正要走出,一瞥间见到洞壁上的那个剑柄,当日年幼,未敢拔出,此时紧紧握住剑柄,臂上微一使力,嗤的一声响,拔了出来,剑柄下果然连有剑身。剑锋插入处石壁上原有一条深缝,否则金蛇郎君插剑时如已无多大力气,未必能将剑身插入石壁。 第14章 碧血剑(14) 突然之间,全身凉飕飕地只感寒气逼人,只见那剑剑身金色,形状甚奇,与先前所见的金蛇锥依稀相似,整柄剑就如一条金蛇蜿蜒盘曲,蛇尾弯成剑柄,蛇头则是剑尖,蛇舌伸出分叉,剑尖竟有左右两叉。那剑金光灿烂,握在手中颇为沉重,似是黄金混和了其他五金所铸,剑身上一道血痕,发出碧油油暗光,极是诡异。 观看良久,心中隐生惧意,寻思这一道碧绿的血痕,不知是何人身上的鲜血所化?是仁人义士,还是大奸大恶?又还是千百人的颈血所凝聚? 持剑微一舞动,登时明白了“金蛇剑法”的怪异之处,原来剑尖两叉既可攒刺,亦可勾锁敌人兵刃,倒拖斜戳,皆可伤敌,比之寻常长剑增添了不少用法,先前觉得“金蛇剑法”中颇多招式全无用处,但用在这柄特异的剑上,尽成厉害招术。 舞到酣处,无意中挥剑削向洞壁,一块岩石应手而落,如削烂泥,这剑竟是锋锐绝伦。他又惊又喜,转念又想:“金蛇郎君并未留言赠我此剑,我见此宝剑,便欲据为己有,未免贪心,还是让它在此伴着旧主吧。”提起剑来,向石壁上插了下去。这一插未使全力,又非顺石缝而入,剑身尚有尺许露在石外,未及柄而止。剑刃微微摇晃,剑上碧绿的血痕映着火光,似一条活蛇不住扭动身子,拚命想钻入石壁。 再看石壁上那“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那十六个字,不由得怔怔的出了神,心想这位金蛇前辈不知相貌如何?不知生平做过多少惊世骇俗的奇事?到头来又何以会死在这山洞之中? 他见了金蛇剑后,对《金蛇秘笈》中所载武功更增向往,而不知不觉间,心中对这位怪侠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出得洞来,又花了二十多天功夫,将秘笈中所录的武功尽数学会了,其中发金蛇锥的手法尤为奇妙,与木桑道人的暗器心法可说各有千秋。 读到最后三页,只见密密麻麻的用炭条写满了口诀,参照前面所载,有些地方变化精奥,颇增妙悟,但一大半却全不可解。埋头细读这三页口诀,苦思了两天,总觉其中矛盾百出,必定另有关键,但把一本秘笈翻来覆去的细看,所有功诀法门实已全部熟读领会,更无遗漏。他重入山洞,细看壁上图形,仍难索解。 再读下去,只见许多招式的名称甚为古怪,“去年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柔肠百结”、“粉泪千行”、“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泪珠难寄”、“旧欢如梦”、“劝我早归家”、“孤雁凄凉”、“同生共死”、“望郎何日来”等等,皆是男女欢爱之辞,似是一个少女伤心情郎别去,苦思苦忆的心情。袁承志其时不明儿女情怀,又没读过多少诗词,只觉这些招式名称缠绵悱恻,甚是无聊,试着使动拳脚剑法,每一招往往欲进又却,若即若离,虚招极多而实招希见,倒似是游戏玩意,而不是性命相搏的招式,临敌之时并无多大用处。 待看到一招“意假情真”,见《秘笈》中详述这一招如何似真似幻,说道“人间假意多而真情罕见,种种试探,欲明对方真意所在,而真意殊不易知,此所以惆怅长夜而柔肠百转欲断也。”这一招中包含了无数虚招,最后说道:“别道人家有无真情,即令自己,此招终归何处,自家总亦不知。”最后一击,似虚似实,心意不定。承志心想:“师父常告诫,修习武功,须防走火入魔,一旦入魔,精神纷乱,不易收拾。金蛇郎君想到这里,已近乎走火入魔,我可不能跟着学了。”掩过秘笈,猛觉这一招虚虚实实,变幻多端,委实巧妙无比,出招者自己既不知此招击向何处,对手自然更加不知,只因不知其何来何去,自是难以闪避拆格。这可说是一招根本不能抵挡的武学招术。天下武功招数,不论如何奇奥巧妙,必可拆解应付,左来则右挡,攻前则退后,但这招不知击向何处,任何挡格可能均系错着,自是招架不来。 这天晚上,他因参究不出其中道理,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安稳,只见窗外一轮明月射进室来,照得满地银光,忽想:“我混元功早已练成,为了这部金蛇秘笈,却在山上多耽了两个月功夫。师父曾说金蛇郎君为人怪僻,他的书观之无益。一招招式连自己也不知击向何处,心意不定,那算是什么武功招数?这招‘意假情真’,也委实巧妙之至。” 他武学修为既到如此境界,见到高深的武功秘奥而竟不探索到底,实所难能,心想:“眼不见为净,我一把火将它烧了便是。”主意已定,下炕来点亮油灯,拿起秘笈放在灯上焚烧。但烧了良久,那书的封面只薰得一片乌黑,却不能着火。 他心中大奇,用力拉扯,那书居然纹丝不动。他此时混元功已成,双手具极强内家劲力,这一扯力道非同小可,就算铁片也要拉长,不料想这书居然不损,情知必有古怪,细加审视,原来封面是以乌金丝和不知什么细线织成,共有两层。 他拿小刀割断钉书的丝线,拆下封面,再把秘笈在火上焚烧,登时火光熊熊,金蛇郎君平生绝学烧成了灰烬。再看那书封面,夹层之中似乎另有别物,细心挑开两层之间连系的金丝,果然中间藏有两张纸笺。 一张纸上写着:“重宝之图”四字,旁边画了一幅地图,又有许多记号。图后写着两行字:“得宝之人,真乃我知己也。务请赴浙江衢州静岩,寻访女子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心想:“这话口气好大!”只见笺末又有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小字之下,斑斑点点,沾有不少泪痕。凝思半晌,不明其意。 另一张纸笺上写的,却密密的都是武功诀要,与秘笈中不解之处一加参照,登时豁然贯通,果然妙用无穷。他眼望天上明月,《金蛇秘笈》中种种武功秘奥,有如一道澄澈的小溪,缓缓在心中流过,清可见底,更无半分渣滓,直到红日满窗,这才醒觉。只这些武功似过份繁复,花巧太多,想来是金蛇郎君的天性使然,喜在平易处弄得峰回路转,使人眼花缭乱。这两张纸笺上的字是用墨笔写成,当非困居山洞时所写。然系其武学总诀,融会贯通之后,于其后炭笔所书的千奇百怪招数,亦能明其原委。 经此一晚苦思,不但通解了金蛇郎君的遗法,而对师父及木桑道人所授诸般上乘武功,也有更深一层体会。 他望着两页白笺,一堆灰烬,呆呆出神,暗叹金蛇郎君工于心计,一至于斯,故意在秘笈中留下令人不解之处,诱使得到秘笈之人刻意探索,终于找到藏宝地图。如果秘笈落入庸人之手,不去钻研武功的精微,那么多半也不会发见地图。他把两张纸笺仍夹在两片封面之间,再去山洞取出金蛇剑,练熟了剑法,才将剑插还原处。 又过两日,袁承志收拾行装,与哑巴告别。他在山上居住多年,忽然离去,心下难过。大威与小乖颇通灵性,拉住了他衣衫吱吱乱叫,不放他走。袁承志更是难分难舍。哑巴带了两头巨猿直送到山下,这才洒泪而别。 袁承志艺成下山,所闻所见,俱觉新奇,一路行来,见百姓人人衣服褴褛,饿得面黄肌瘦。行出百余里,见数十名百姓在山间挖掘树根而食。他身边有师父留下的银两,却也无处可买食物,只得施展武功,捕捉鸟兽为食。又行数十里,见倒毙的饥民不绝于途,甚感凄恻。 行了数日,将到山西境内,见饥民煮了饿死的死尸来吃,他不敢多看,疾行而过。 这一日来到一处市镇,见饥民大集,齐声高唱,唱的是: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家都欢悦。” 一名军官带了十多名兵卒,大声吆喝:“你们唱这等造反的妖歌,不怕杀头吗?”挥动鞭子,向众百姓乱打。众饥民叫道:“闯王不来,大家都是饿死,我们正是要造反!”一拥而上,抓住了官兵,又打又咬,登时将十多名官兵活活打死了。 袁承志见了这等情景,心想:“无怪闯王声势日盛。百姓饥不得食,也只好杀官造反了。”向一名饥民问道:“这位大哥,可知闯王在那里,我想前去相投。”那饥民说道:“听说闯王大军眼下在襄陵、闻喜一带,就要过来。我们大伙也要去投军。”袁承志又问:“刚才听得大家唱的歌儿甚好,还有没有?”那饥民道:“还有好多。那都是闯王属下的李公子所作。”又唱了几首,歌意都是劝人杀官造反,迎接闯王。 袁承志沿途打听,在黄河边上遇到了小部闯军。带兵的首领听说是来找闯王的,不敢怠慢,忙派人陪他到李自成军中。 闯王听得是神剑仙猿穆人清的弟子到来,虽在军务倥偬之际,仍亲自接见。袁承志见他气度威猛,神色和蔼,甚是敬佩。闯王说他师父去了江南,想是穆人清在言语中对这年轻爱徒颇为奖许,是以闯王对他甚加器重,言下颇有招揽之意。 袁承志听得师父不在,登时忽忽不乐,再问起崔秋山,则是和穆人清同到江南苏杭一带筹措军饷去了。袁承志说要去寻师,禀明师父之后,再来效力。闯王也不勉强,命制将军李岩接待,又送了一百两银子作路费。袁承志谢过受了。 那李岩虽是闯军中带兵的将官,但身穿书生服色,吐属儒雅。原来他是前兵部尚书李精白之子,本是举人,因振济灾民,得罪了县官和富室,遭诬陷入狱。有一位女侠仰慕他为人,率领灾民攻破牢狱,救他出来。那女侠爱穿红衣,众人叫她红娘子。李岩实逼处此,已非造反不可,便和红娘子结成夫妇,投入闯王军中,献议均田免赋,善待百姓。闯王言听计从,极为重用。闯军本为饥民、叛兵、及失业驿卒所聚,造反不过为求一饱,原无大志,所到之处,不免劫掠,因之人心不附,东西流窜,时胜时败,难成气候。自得李岩归附,李自成整顿军纪,严禁滥杀奸淫,登时军势大振。 李岩治军严整,又编了许多歌儿,令人教小儿传唱,四处流播。百姓正自饥不得食,官府又来拷打逼粮催饷,听说“闯王来时不纳粮”,自是人人拥戴。因此闯军未到,有些城池已不攻自破。 李岩对袁崇焕向来敬仰,听说袁督师的公子到来,相待尽礼,接入营中,请夫人红娘子出见。红娘子英风爽朗,豪迈不让须眉。三人言谈投机。袁承志除武功之外,见识甚浅,李岩熟识古今史事、天下兴亡之理,跟他纵谈大势,袁承志听了有如茅塞顿开,对李岩甚为钦佩。两人意气相投,于是相互八拜,结成了义兄弟。袁承志在李岩营中留了三日,直至闯军要拔营北上,这才依依作别。 袁承志初出茅庐,对李岩的风仪为人,暗生模仿之心,便去买了书生衣巾,学着也作书生打扮。他不知师父在江南何处,只有迳向南行,随遇而安。 江南地方富庶,虽然官吏一般的贪污虐民,但众百姓尚堪温饱,比之秦晋饥民的苦况,却是如在天堂了。 这日来到赣东玉山,吃过饭后,到码头去搭船东行,见江边停了艘大船,相问之下,说是上饶一个富商包了到浙江金华去买卖商货的,袁承志便求附载。船老大贪着多得几个船钱,向包船的富商龙德邻商量。龙德邻见他是个儒生,也就允了。 船老大正要拔篙开航,忽然码头上匆匆奔来一个少年,叫道:“船老大,我有急事要去衢州,请你行个方便,多搭我一人。” 袁承志听这人声音清脆悦耳,抬头看时,不禁一呆,见是一个面貌俊秀的美貌少年。这人十八九岁年纪,穿一件石青色缎衫,头顶青巾上镶着块白玉,衣履精雅,背负包裹,肤色白腻,一张脸白里透红,说得上是雪白粉嫩。龙德邻见这少年服饰华贵,人才出众,心生好感,命船老大放下跳板,把他接上船来。 那青衫少年踏步上船,那船便微微一沉,袁承志心下暗奇,瞧他身形瘦弱,不过百斤上下,但这船一沉之势,却似有两百多斤重物压上一般,他背上包裹不大,怎会如此沉重?那少年上船之后,船就开了。 那青衫少年走进中舱,与龙德邻、袁承志见礼,自称姓温名青,因得知母亲患病,是以赶着回去探望。他见了龙德邻不以为意,一双秀目,却不住向袁承志打量,问道:“听袁兄口音,好似不是本地人?”袁承志道:“小弟原籍广东,从小在陕西居住,江南还是生平第一次来。”温青问道:“袁兄去浙江有何贵干?”袁承志道:“我是去探访个朋友。”正说到这里,忽然两艘小船运橹如飞,从座船两旁抢了过去。温青眼盯小船,直望着两船转了个弯,为前面的山崖挡住,这才不看。 中饭时分,龙德邻好客,邀请两人同吃。袁承志量大,一餐要吃三大碗饭,鸡鱼蔬菜都吃了不少,温青却只吃一碗饭,甚是秀气文雅。 刚吃过饭,水声响动,又是两艘小船抢过船旁。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一名大汉,望着大船狠狠瞪了几眼。温青秀眉微竖,满脸怒色。袁承志心感奇怪:“他为什么见了小船生气?”温青似乎察觉到了,微微一笑,脸色登转柔和,接过船伙泡上来的一杯茶,啜了一口,似嫌茶叶粗涩,皱了眉头,把茶杯放在桌上。 到了傍晚,船在一个市镇边停泊了。袁承志想上岸游览,龙德邻不肯远离货物,邀温青时,他嘴唇一扁,神态轻蔑,说道:“这种荒野地方,有什么可玩的?”似是讥他没见过世面。袁承志觉这少年骄气迫人,却也不以为忤。他见江南山温水软,景色秀丽,与华山的雄奇险峻全然不同,一路上从不肯错过了游览的机缘,便上岸四下闲逛,买了几斤橘子回船,想请龙德邻和温青吃时,见两人都已睡了,便也解衣就寝。 第15章 碧血剑(15) 睡到中夜,睡梦中忽听远处隐隐有唿哨之声,袁承志登时醒转,想起师父所说江湖上的种种变故情状,料知有事,悄悄在被中穿了衣服。 不久橹声急响,下游有船上来。只见温青突然坐起,原来他并未脱衣,又见他从被窝中取出一柄精光耀眼的长剑,跃到船头。袁承志一惊,揣测:“莫非他是水盗派来卧底的,要打劫这姓龙的商人?”师父离山之时,曾说世间方乱,道路不靖,身上带剑惹眼,不免多生事端,因此他遵师父之嘱,随身只带一柄匕首,那柄平日习练剑法的长剑留在华山,当下一摸身边匕首,坐起身来。 只听得对面小船摇近,船头上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姓温的,你讲不讲江湖义气?”温青叱道:“讲又怎样,不讲又怎样?”那人叫道:“我们辛辛苦苦从九江一路跟下来,你倒好,半路里杀出来吃横梁子!” 这时龙德邻也已惊醒,探头张望,见四艘小船上火把点得晃亮,船头上站满了人,个个手执兵刃,登时吓得不住发抖。袁承志已听出其间过节,安慰他道:“莫怕,没你的事!”龙德邻道:“他……他们不是来抢我货物……货物的强人么?” 温青喝道:“天下的财天下人发得,难道这金子是你的?”那人道:“快把二千两金子拿出来,大家平分了。咱们双方各得一千两,就算便宜你。”温青叫道:“呸,你想么?”小船上两名大汉怒道:“沙大哥,何必跟这横蛮的东西多费口舌!他不要一千两金子,那就一个子儿也不给他。”手执兵刃,向大船上纵来。 龙德邻听他们喝骂,本已全身发抖,这时见小船上两人跳将过来,更是魂飞魄散,大声道:“袁……袁相公,强人……强人来打劫……打劫啦。”袁承志将他拉到自己身后,低声道:“别怕。” 只见温青身子稍偏,左足飞起,扑通一声,将左边一人踢下江去,跟着右手长剑斩落。来人举刀挡架,那知他长剑忽地斜转,避过刀锋,顺势削落,喀嚓一声,那人连肩带刀,都给削了下来,跌在船头,晕了过去。温青冷笑一声,叫道:“沙老大,别让这些脓包来现世啦。”对面那大汉哼了一声,道:“去抬老李回来。”小船上两人空手纵将过来,温青只是冷笑,并不理会,让两人将右膀被削之人抬回,不久跌在江中那人也湿淋淋的爬上小船。 沙老大叫道:“我们游龙帮跟你棋仙派素来河水不犯井水。我们当家的冲着你五祖面子,不来跟你为难,可别当我们是好惹的。” 袁承志听他提到棋仙派,心中一凛:“那天到华山来的张春九,不是自称棋仙派么?这姓温的跟他是一派,只怕也是个邪恶之徒。” 温青道:“你别向我卖好,打不过,想软求么?”沙老大怒道:“你到底按不按江湖规矩办事?”温青冷笑道:“我爱怎么就怎么,偏有这许多废话?”沙老大道:“咱们话说在先,我们游龙帮已尽到了礼数,跟你好说好话,只盼双方不伤和气。你五祖可不能再说我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袁承志听他口气,似乎对温青的一个什么五祖很是忌惮。温青笑道:“凭你这点玩艺儿,就欺得了我么?” 袁承志听双方越说越僵,知道定要动手,从两边言语中听来,似是游龙帮想劫一批黄金,却给温青中间杀出来夹手夺了去,游龙帮不服气,赶上来要分一半赃。温青上船时身子如此沉重,想来包裹中就藏着这二千两黄金了。心想两边都非正人,自己装作不会武功,只袖手旁观便是。 沙老大大声呼喝,手握一柄泼风大环刀,跃上船来,十多名大汉跟着纷纷跃过,站在他身后。沙老大一抱拳,说道:“你棋仙派武功号称独步江南,今日姓沙的领教阁下高招!”温青哼了一声道:“是你一人和我打呢,还是你们大伙儿齐上?”沙老大怒道:“你也太瞧不起人啦!你船上还有什么朋友请他出来作个见证,别让江湖上朋友说姓沙的不要脸。”他掉头对住舱口,说道:“叫舱里的朋友出来吧!”两名大汉走进舱去,对袁承志和龙德邻道:“我们大哥要你们出去。” 龙德邻全身发抖,不敢作声。袁承志道:“他们要打架,只不过叫咱们作个见证,没什么要紧。出去吧。”拉着他手,走上船头。 温青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不让沙老大再交待什么场面话,冷笑道:“你定要出丑,可莫怪我手辣,进招。”唰唰两剑,分刺对方左肩右膀。沙老大身材魁梧,身法却颇灵动,泼风刀一招“铁牛顶颈”,反转刀背,向温青砸来,这一招既避来剑,又攻敌人,可是手下留情,只以刀背砸打。 温青叱道:“有什么本事,一古脑儿的都抖出来吧,我可不领你情。”口中说着,手上长剑连攻数招。 沙老大微一疏神,嗤的一声,肩头衣服给刺破了一片,肩头也割伤了一道口子,他叽哩咕噜的骂了几句,一柄泼风刀施展开来,狠砍狠杀,招招狠毒。温青剑走轻灵,盘旋来去,长剑青光闪烁,已把对方全身裹住。 袁承志看两人拆了数招,已知温青武功远在沙老大之上。沙老大刀沉力劲,看来倒也威猛,但刀法呆滞。温青以巧降力,时刻稍长,沙老大额头见汗,呼吸渐粗,身法已不如初战时的矫捷。 刀光剑影中只听得温青一声呼叱,沙老大腿上中剑。他脸色大变,纵出三步,右手一扬,三枚透骨钉打了过来。温青扬剑打飞两枚,另一枚侧身避过。他打飞的两枚透骨钉中,有一枚突向袁承志当胸飞去。 温青惊呼一声,心想这一次要错伤旁人。那知袁承志伸出左手,只两根手指,便将那枚透骨钉拈住了。沙老大带来的大汉多人手执火把,将船头照得明晃晃地,温青瞧得清楚,不禁一怔:“这手功夫可俊得很哪!原来此人武功着实了得。” 沙老大见温青注视袁承志,面露惊愕之色,乘他不备,又是三枚透骨钉射了过去。袁承志情不自禁,急叫:“温兄,留神!” 温青急忙转头,见三枚透骨钉距身已不过三尺,若非得他及时提醒,至多躲得过一枚,下面两枚却万万躲避不开,忙侧头让过一枚,挥剑击飞另外两枚,转身向袁承志点头示谢,挺起长剑,向沙老大直刺过去。 沙老大一击不中,早已有备,提起泼风刀一轮猛砍。温青恨他歹毒,出手尽是杀着。拆了数招,沙老大右膀中剑,呛啷啷一响,泼风刀跌落船板。温青抢上一步,挥剑砍断了他右腿。沙老大惨叫晕去,他手下众人大惊,拥上相救。温青掌劈剑刺,登时打死了七八人。袁承志看着不忍,说道:“温大哥,饶了他们吧!”温青毫不理会,继续刺杀,又伤了两人。余人见他凶悍,纷纷跳江逃命。温青顺手挥剑,在沙老大胸口刺落,跟着抬腿把他尸身踢入江中。 袁承志心下不快,暗想你既已得胜,何必如此心狠手辣,转头看龙德邻时,他早已吓得全身瘫软,动弹不得。 跳入江中的游龙帮帮众纷纷爬上小船,摇动船橹,迅向下游逃去。 袁承志道:“他们要抢你财物,既没抢去,也就罢了,何苦多伤性命?” 温青白了他一眼,道:“你没见他刚才的卑鄙恶毒么?要是我落入他手里,只怕还有更惨的呢。你别以为帮了我一次,就可随便教训人,我才不理呢。”袁承志不语,心想这人不通情理。温青拭干剑上血迹,还剑入鞘,向袁承志一揖,甜甜一笑,说道:“袁大哥,适才幸得你出声示警,叫我避开暗器,谢谢你啦。” 袁承志脸上一红,还了一揖,登觉发窘,无言可答,只觉这美少年有礼时如斯文君子,凶恶时狠如狼虎,不知到底是什么性子。 温青叫船夫出来,吩咐洗净船头血迹,立即开船。船夫见了刚才的狠斗,那敢不遵,提水洗了船板,拔锚扬帆,连夜开船。 温青又叫船夫取出龙德邻的酒菜,喧宾夺主,自与袁承志在船头赏月。他绝口不提刚才恶斗,喝了几杯酒,说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哼,青天只怕也管他不着呢。明月几时爱出来,便出来,不爱出来便不出来。袁大哥,你说是不是?” 袁承志听他忽然掉文,只得随口嗯了一声。他小时跟应松念了几年书,自从跟穆人清学武后,虽然晚间偶然翻阅一下书籍,但不当它正经功课,文字上甚是有限。 温青道:“袁兄,月白风高,如此良夜,咱们来联句,好不好?”袁承志道:“联句?什么叫联句?我可不会。”温青一笑不答,给袁承志斟了杯酒。忽见前面江上一叶小舟破浪而来,虽是逆水,但驶得甚快。温青脸色一变,冷笑数声,只管喝酒。 座船顺风顺水,冲向下游,转眼间两船驶近。温青掷下酒杯,突然飞身跃起,双脚在船篷上点了几下,落在后梢,从船老大手里抢过舵来,只一扳,座船船头向左偏斜,对准了小船直撞过去。小船忙要避让,又怎还来得及,只听一声巨响,两船已然相撞。 袁承志叫得一声:“啊哟!”见小船上跃起三人,先后落上大船船头,身手均颇迅捷。这时小船一侧,翻了过去,船底向天。袁承志老远看出小船上原有五人,除这三人外,尚有两人,一个掌舵,一个打桨。这两人不及跃起,都落入水中,只叫得一声“救命”便沉落江底。这一带江流水急礁多,就算熟识水性,黑夜中跌入江心也不免凶多吉少。 袁承志暗骂温青歹毒,无端端的又去伤人,等两人从水中冒上,当即伸手扯断帆索,咬在口中,双足在船舷上一撑,飞身落向江中,一手一个,抓住落水的两人头发,借着牙齿咬住帆索之力,在江面打了半个圈子,提着两人回到座船,这一下既使上了“混元功”内劲,又用了木桑所授的轻身功夫。只听四人齐声喝采。一是温青,他已从船梢跃回船头,另外三个则是从小船跳上来的。 袁承志放下两人,月光下看那三人时,见一个是五十多岁的枯瘦老者,留了疏疏的短须,一个是中年大汉,身材粗壮,另一个则是三十岁左右的妇人。 那老者阴恻恻一笑,说道:“这位老弟好俊身手,请教尊姓大名,尊师是那一位?”袁承志抱拳道:“晚生姓袁,因见这两位落水,怕有危险,这才拉了起来,并非胆敢在前辈面前卖弄粗浅功夫,请勿见怪。” 那老者见他谦恭,颇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是怕了自己,冷笑一声,对温青道:“怪不得你这娃儿越来越大胆啦,原来背后有这么个硬帮手。他是你的相好么?” 温青登时满脸通红,怒喝:“我尊称你一声长辈,你说话给我放尊重些!” 袁承志心想:“看这些人神气,全非正人,我可莫卷入是非漩涡之中。”朗声说道:“在下跟这位温兄萍水相逢,谈不上什么交情。我奉劝各位,有事好好商量,不必动刀动枪的伤了和气。”那老者听了袁承志口气,知他不是温青帮手,喜道:“袁朋友既跟这姓温的没瓜葛,那好极啦,等我们事了之后,我再和袁朋友详谈,咱们很可以交交。江湖上见者有份,我们自然守这规矩。”言下颇有结纳之意,似乎说待会抢到黄金,也可分些给他。袁承志不便回答,作了一揖,退在温青身后。 那老者对温青道:“你小小年纪,做事这等心狠手辣。沙老大打不过你,你赶了他走,也就罢了,干么要伤他性命?” 温青道:“我只一个人,你们这许多大汉子一拥而上,我不狠一些成么?还说人家呢,也不怕旁人笑你们大欺小,多欺少。有本事哪,就该把人家的金子先给拾夺下来。等我捡了,再阴魂不散的追着来要,想吃现成么?也不知道要不要脸呢?”他语音清脆,咭咭呱呱的一顿抢白,那老者给说得哑口无言。 那妇人突然双眉竖起,骂道:“你这小娃儿,你温家大人把你宠得越来越没规矩啦。我要问问你爷爷去,是谁教你这般目无尊长?”温青道:“尊长也要有尊长的样儿,想摆摆空架子,来捡便宜,那可不成。” 那老者大怒,右手噗的一掌,击在船头桌上,桌面登时碎裂。温青道:“荣老爷子的功夫如何,我早就知道,左右也不过这点玩艺儿,又何必在小辈面前卖弄?你要显功夫,去显给我爷爷们看。”那老者道:“你别抬出你那几个爷爷来压人。你爷爷便怎样?他们真有本事,也不会让女儿给人蹧蹋,也不会有你这小杂种来现世啦!”温青惨然变色,伸手握住了剑柄,一只白玉般雪白的手不住抖动,显是气恼已极。那大汉和妇人却大笑起来。 袁承志见温青脸颊上流下两道清泪,心中老大不忍,暗道:“他行事比我老练得多,怎么给人一激就哭了起来?这老头儿跟人吵嘴,怎地又去骂人家的父母?年纪一大把,却不分说道理,乱七八糟的,尽说些难听话来损人。”他本来决意两不相助,然见温青受人欺侮,动了锄强扶弱之念。 那老者阴森森的道:“哭有什么用?快把金子拿出来。我们自己也不贪,金子要拿去给沙老大的寡妇。再说,这位袁朋友也该分上一份。”袁承志忙摇手道:“我不要!”温青气得身子发颤,哭道:“我偏偏不给。” 那大汉哼了一声,见大船虽已收帆,但仍顺水下流,举起船头的大铁锚,在空中舞了个圈,向岸上掷去。那铁锚连上铁链,当有一百来斤,他掷得这么远,力气确然不小。铁锚一在岸上钩住,大船登时停了。那大汉叫道:“你到底拿不拿出来?” 温青举起左袖,拭干了泪水,说道:“好,我拿给你们。”奔进船舱,过了一会,双手捧着一个包裹出来,看模样甚是沉重。那大汉正要伸手去接,温青喝道:“呸,有这么容易!”手上使劲,那包裹直飞出去,扑通一声大响,落入江心,叫道:“你们有种就把我杀了,要想得金子吗?别妄想啦!”那大汉气得哇哇大叫,拔刀向他砍来。 温青一掷出包裹,便拔剑在手,唰唰两剑,还刺大汉。那老者叫道:“住手!”大汉回架来剑,跃开两步。 第16章 碧血剑(16) 那老者向温青侧目斜视,冷笑道:“果然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王八种。有这样的老子,就生这样的小畜生。今日再让你这小辈在老夫面前放肆,我就不姓荣啦。”也不见他身子晃动,突然拔起身来,落在温青面前。温青挺剑刺去,那老者空手进招,运掌成风,掌势凌厉。温青虽有长剑在手,却给逼得连连倒退。拆得十多招,温青右腕忽给他手指点中,长剑当啷落地。那老者脚尖一挑,把剑踢将起来,左手握住剑柄,右手搭定剑身,剑尖对住温青的脸,向他走去。 老者喝道:“今日不在你身上留个记号,只怕你日后忘了老夫的厉害!”手持长剑,向他脸上划去。温青惊呼闪避,老者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左手递出,剑尖青光闪烁,眼见便要划到温青脸上。 袁承志见那老者出手狠辣,心想:“再不出手,他脸上非受重伤不可。”喝道:“前辈请住手,不可伤人!”那老者挺剑而前,全不理会。袁承志从囊中掏出一枚铜钱,向老者手中剑上投去。当的一声,老者只感手上剧震,一枚暗器打上剑刃,撞击之下,虎口觉痛,长剑竟自脱手。温青本已吓得面色大变,这时喜极而呼,纵到袁承志身后,拉着他手臂,似乎求他保护。 那老者姓荣名彩,是游龙帮的帮主,在浙南一带,除了棋仙派五祖、吕七先生等寥寥数人,武功数他为最高。他十指练就大力鹰爪功,比寻常刀剑还更厉害。那知竟让对方一枚小小暗器将手中兵刃打落,真是生平未遇之奇耻大辱,登时面红过耳,却又不禁暗暗心惊:“这小伙子的手劲怎地如此了得?” 那大汉和妇人也已看出袁承志武功甚强,心想反正金子已给丢入江中,今日有这硬手在这里,无论如何占不到便宜了,不如交待几句场面话,就此退走。那妇人叫道:“老爷子,咱们走吧,冲着这位袁朋友,今日就饶了这娃儿。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咱们明儿到衢州静岩去找棋仙派算帐就是。”温青叫道:“见人家本领好,就想走啦,你们游龙帮就会欺软怕硬,羞也不羞?”袁承志眉头微皱,心想这人刚脱大难,随即如此尖酸刻薄,不给人留丝毫余地。那妇人给他说得神情狼狈,满脸怒容。 荣彩也感难以下台,强笑道:“这位老弟功夫真俊,今日相逢,也是有缘,咱俩来玩一趟拳脚如何?”他在大力鹰爪手上下过二十余年苦功,颇具自信,心想你这小子暗器功夫虽好,在拳脚上却决不能胜得过我。 袁承志寻思:“只要跟这老者一动手,就算是助定了温青。这棋仙派的少年心胸狭隘,刁钻狡猾,为了一些金子便胡乱杀人,决不能是益友。何必为他而无谓跟人结怨。”便拱手说道:“晚辈初涉江湖,一点儿微末小技,如何敢在老前辈面前献丑?”荣彩微微一笑,心想:“这少年倒很会做人。”他乘此收篷,说道:“袁朋友太客气了!”狠狠瞪了温青一眼,说道:“终有一天,教你这娃儿知道老夫厉害。”转头对那大汉与妇人道:“咱们走吧。” 温青道:“你有多大厉害,我早就知道啦。见到人家功夫好,就不敢动手,巴不得想早早扯呼,赶回家去,先服几包定惊散,再把头钻在被窝里发抖。”他嘴上丝毫不肯让人,立意要挑拨他与袁承志过招。他看出袁承志武功高强,荣彩不是敌手。这一来不但荣彩尴尬万分,连袁承志也自不快。 荣彩怒道:“这位袁朋友年纪虽轻,可是很讲交情,来来来,咱们来玩一手,别让无知小辈说我没胆子。”袁承志道:“老前辈何必和他一般见识,他是说玩话呢。”荣彩哈哈一笑,说道:“你放心,我决不和你当真。” 温青冷冷的道:“还说不怕呢,没动手,先套交情,赶快还是别过招的好。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哼,哼,这样什么?我可说不上来啦。荣老爷子,你既怕得狠了,何不请这位袁相公回去,请他来当游龙帮的帮主呢?” 荣彩脸一板,正待发作,忽见岸上火光闪动,数十人手执兵刃火把奔来。有人叫道:“荣老爷子,那小子抓到了吧?咱们把这小子剐了,给沙老大报仇!” 温青见对方大队拥到,虽然胆大妄为,心中也不禁惴惴。 荣彩叫道:“刘家兄弟,你们两人过来!”岸上两人应声走到岸边,见大船离岸甚远,扑通两声跳入江内,迅速游到船边,水性极是了得,单手在船舷上一搭,扑地跳了上来。荣彩道:“那包货色给这小子丢到江心去啦,你哥儿俩去捡起来!”说着向江心一指。刘氏兄弟跃落江中,潜入水内。 温青一扯袁承志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快救救我吧,他们要杀我呢!” 袁承志回过头来,月光下见他容色愁苦,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气,便点了点头。温青拉住他的手道:“他们人多势众。你想法子斩断铁链,咱们开船逃走。”袁承志还未答应,只觉温青的手又软又腻,柔若无骨,甚感诧异:“这人的手掌像棉花一样,当真希奇。” 这时荣彩已留意到两人在窃窃私议,回头望来。温青把袁承志的手捏了一把,突然猛力举起船头桌子,向荣彩等三人推去。 那大汉与妇人正全神望着刘氏兄弟潜水取金,出其不意,背上为桌子撞到,惊叫一声,一齐掉下水去。荣彩纵身跃起,伸掌抓出,五指嵌入桌面,用力一拉一掀,格格两声,温青握着的桌脚已然折断。荣彩知那大汉与妇人不会水性,这时江流正急,刘氏兄弟相距甚远,不及过来救援,忙把桌子抛入江中,让二人攀住了不致沉下,随即双掌呼呼两招,向温青劈面打来。 温青提了两条桌腿,护住面门,急叫:“快!你。”袁承志提起铁链,“混元功”内劲到处,一提一拉,大铁锚呼的一声,离岸向船头飞来。荣彩和温青大惊,忙向两侧跃开,回头看袁承志时,但见他手中托住铁锚,缓缓放落船头。铁锚一起,大船登时向下游流去,与岸上众人慢慢远离。荣彩见他如此功力,料知若再逗留,决计讨不了好,双足力顿,提气向岸上跃去。 袁承志看他身法,知他跃不上岸,提起一块船板,向江边掷去。荣彩下落时见足底茫茫一片水光,正自惊惶,突见船板飞到,恰好落在脚下水面之上,大喜过望,左脚在船板上一借力,跃上了岸,暗暗感激他好意,又不禁佩服他的功力,自己人先跃出,他飞掷船板,居然能及时赶到。 温青哼了一声,道:“不分青红皂白,便是爱做滥好人!到底你是帮我呢,还是帮这臭老头儿?让他在水里浸一下,喝几口江水不好吗?又不会淹死人。” 袁承志知这人古怪,不愿再理,心想这种人以少惹为妙,自己救了他性命,他非但毫不感恩,反如此无礼数说,当下也不接口,回到舱里睡了。 次日下午船到衢州,袁承志谢了龙德邻,取出五钱银子给船老大。龙德邻定要代付,袁承志推辞不得,只得又作揖相谢。 温青对龙德邻道:“我知你不肯替我给船钱,哼,你就是要给,我也不要你的。”从包裹中取出一只十两重的银元宝,掷给船老大,道:“给你。”船老大见这么大一只元宝,吓得呆了,说道:“我找不出。”温青道:“谁要你找?都给你。”船老大不敢相信,说道:“不用这许多。”温青骂道:“啰唆什么?我爱给这许多,就给这许多,你招得我恼起上来,把你船底上打几个窟窿,教你这条船沉了!”船老大昨晚见他连杀数人,凶狠异常,不敢多说,连谢也不敢谢,忙收起元宝。 温青在桌上打开包裹,一阵金光耀眼,包裹中累累皆是黄金,十两一条的金条总有二百来条,他右掌在金条堆中切了下去,从中平分为两份,将一份包入包裹,负在背上,双手把另一堆金条推到袁承志面前,说道:“给你!”袁承志不解,问道:“什么?”温青笑道:“你当我真的把金子抛到了江里吗?让他们去江底瞎摸,摸来摸去只是衣服包着的一块压舱石。”说着格格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伏在桌子上身子发颤。 袁承志也不禁佩服他的机智,心想这人年纪比自己还轻着一两岁,连荣彩这样的老手也给他瞒过,说道:“我不要,你都拿去,我帮你并非为了金子。”温青道:“这是我送给你的,又不是你自己拿的,何必装伪君子?”袁承志不住摇头。 龙德邻虽是富商,但黄澄澄一大堆金子放在桌上,一个定然不要,一个硬要对方拿去,这样的事情固然闻所未闻,此刻亲眼目睹,兀自不信,只道袁承志嫌少。 温青怒道:“不管你要不要,我总是给了你。”突然跃起,纵上岸去。 袁承志出其不意,一呆之下,忙飞身追出,两个起落,已抢在他面前,双手一拦,说道:“别走,你把金子带去!”温青冲向右,他拦在右面,温青冲向左,又给他抢先挡住。温青几次闯不过,发了脾气,举掌向他劈面打去。袁承志举左掌轻轻一架,温青已自抵受不住,向后连退三步,这才站住。他知道无法冲过,忽然往地下一坐,双手掩面,放声大哭。袁承志大奇,连问:“我震痛了你吗?”温青呸了一声:“你才痛呢!”一笑跃起。袁承志不敢再追,目送他背影在江边隐去。 眼见他一身武功,杀人不眨眼,明明是个江湖豪客,那知又哭又笑,竟如此刁钻古怪,不由得摇摇头回到船内,把金条包好提起,与龙德邻拱手作别。 他在衢州城内大街上找了家客店住下,心想:“这一千两黄金来路不正,我决不能收。我不过见他可怜,才出手相助,岂能收他酬谢?那老头儿说他们棋仙派在衢州静岩,我何不找到他家里去?他如再撒赖,我放下金子便走。” 翌日问明了静岩的途径,负了金子,迈开大步走去。静岩离衢州二十多里,他脚步迅速,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静岩是个小镇,附近便是烂柯山。相传晋时樵夫王质入山采樵,观看两位仙人对弈,等到一局既终,回过头来,自己的斧头柄已经烂了,回到家来,人事全非,原来入山一去已经数十年。烂柯山上两峰之间有一条巨大的石梁相连,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搬上,当地故老相传是神仙以法力移来,静岩镇附近另有一小镇,名为石梁,即以此命名。棋仙派之名,也当是从仙人对弈而起。 袁承志来到镇上,迎面遇见一个农妇,问道:“大嫂,请问这里姓温的住在那里?”那农妇吃了一惊,说道:“不知道!”脸上一副嫌恶的神气,掉头便走。 袁承志走到一家店铺,向掌柜的请问。那掌柜淡淡的道:“老兄找温家有什么事?”袁承志道:“我要去交还一些东西。”那掌柜冷笑道:“那么你是温家的朋友了,又来问我干什么?”袁承志讨了个没趣,心想这里的人怎地如此无礼,见街边两个小童在玩耍,摸出十个铜钱,塞在一个小童的手里,说道:“小兄弟,你带我到温家去。”那小童本已接过了钱,听了他的话,把钱还他,气忿忿的道:“温家?那边大屋子就是,这鬼地方我可不去。”袁承志这才明白,原来姓温的在这里搞得天怒人怨,没人肯跟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地居民无礼。 他依着小童的指点,向那座大屋子走去,远远只听得人声嘈杂。走到近处,见数百名农人拿了锄头铁耙,围在屋前,大叫大嚷:“你们把人打得重伤,眼见性命难保,就此罢了不成?姓温的,快出来抵命!”人群中有七八个妇人,披散了头发坐在地上哭嚷。袁承志走将过去,问一个农夫道:“大哥,你们在这里干么?”那农夫道:“啊,你是过路的相公。这里姓温的强凶霸道,昨天下乡收租,程家老汉求他宽限几天,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向墙上,受了重伤。程老汉的儿子侄儿和他拚命,都给他打得全身是伤,只怕三个人都难活命。你说这样的财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正说之间,众农夫吵得更厉害了,有人举起铁耙往门上猛砸,更有人把石头丢进墙去。忽然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瘦子倏地冲出,众人还没看清楚,已有七八名农人给他飞掷出来,跌出两三丈外,撞得头破血流。 袁承志心想:“这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时,见那人身材瘦长,黄澄澄一张面皮,双眉斜飞,神色剽悍。那人喝道:“你们这批猪狗不如的东西,胆敢到这里来撒野!活得不耐烦了!”众人未及回答,那人抢上几步,又抓住数人乱掷出去。 袁承志见他掷人如掷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与温青是什么干系,倘若前晚他与温青在一起,那么他抵敌荣彩等人绰绰有余,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人群中三名农夫抢了出来,大声道:“你们打伤了人,就这样算了吗?我们虽穷,可是穷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吓吓几声冷笑,说道:“不打死几个,你们还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一个中年农夫后心,随手甩出,把他向东边墙角掼去。就在这时,两个青年农夫一齐举起锄头向他当头扒下。那瘦子左手横挡,两柄锄头向天飞出,随即抓住两人,向门口旗杆石上掷去。 袁承志见这人欺侮乡民,本甚恼怒,但见他武功了得,若是纠缠上了,麻烦甚多,只想等他们事情一了,便求见温青,交还黄金之后立即动身,那知这瘦子竟然骤下杀手。眼见这三人分别撞向墙角和坚石,不死也必重伤,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飞身而前,左手抓住中年农夫右腿,将人丢在地下,跟着一招“岳王神箭”,身子当真如箭离弦,急射而出,抢过去抓住两个青年农夫背心,这才挺腰站直,将两人轻轻放落。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传的轻功绝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他本不想轻易显露,但事急救人,不得不用,心知这一来定招那瘦子之恨,好在温家地点已知,不如待晚上再来偷偷交还,一放下农夫,转身便走,更不向瘦子多瞧一眼。 第17章 碧血剑(17) 三个农夫死里逃生,呆在当场,做声不得。 那瘦子见他如此武功,惊讶异常,见他转身而去,忙飞身追上,伸手向他肩头拍去,说道:“朋友,慢走!”这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袁承志并不闪避,肩头微微向下一沉,便将他的重手法化解了,却也不运劲反击,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惊,说道:“阁下是这批家伙请来,跟我们为难的么?” 袁承志拱手道:“实在对不起,兄弟只怕闹出人命,大家麻烦,是以冒昧扶了他们一把。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领,何必跟这些乡下人一般见识?” 那瘦子听他出言谦逊,登时敌意消了大半,问道:“阁下尊姓?到敝处来有何贵干?”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温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这里的么?”那瘦子道:“我也姓温,不知阁下找的是谁?”袁承志道:“在下要找温青温相公。” 众农民见袁承志和那瘦子攀起交情来,不敢再行逗留,纷纷散去,走远之后,便又大骂,行得越远,骂得越响。乡音佶屈,袁承志也不懂他们骂些什么。 那瘦子也不理会,向袁承志道:“请到舍下奉茶。” 袁承志随他入内,只见里面是一座二开间的大厅,当中一块大匾,写着三个大字:“八德堂”。厅上中堂条幅,云板花瓶,陈设考究,一派豪绅大宅的气派。 那瘦子请袁承志在上首坐了,仆人献上茶来。那瘦子不住请问袁承志的师承出身,言语虽然客气,但袁承志隐隐觉得他颇含敌意,当下说道:“请温青相公出来一见,兄弟要交还他一件东西。” 那瘦子道:“温青就是舍弟,兄弟名叫温正。舍弟现下出外去了,不久便归,请老兄稍待。”袁承志本来不愿与这等行为凶暴、鱼肉乡邻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温青既然不在,只得等候。可是跟温正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两人默然相对,均感无聊。 等到中午,温青仍然没回,袁承志又不愿把大批黄金交与别人。温正命仆人开出饭来,火腿腊肉,肥鸡鲜鱼,菜肴丰盛。两人随意吃了。 等到下午日头偏西,袁承志实在不耐烦了,心想反正这是温青家里,把金子留下算了,将黄金包裹往桌上一放,说道:“这是令弟之物,就烦仁兄转交。兄弟告辞了。” 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笑语之声,都是女子声音,其中却夹着温青的笑声。温正道:“舍弟回来啦。”抢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去,温正道:“袁兄请在此稍待。”袁承志只得停步。可是温青却不进来。温正回厅说道:“舍弟要去换衣,一会就出来。”袁承志心想:“温青这人实在啰里啰唆。见个客人又要换什么衣服?” 又等良久,温青才从内堂出来,只见他改穿了紫色长衫,加系了条鹅黄色丝绦,头巾上镶着一颗明珠,满脸堆欢,说道:“袁兄大驾光临,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温兄忘记了这包东西,特来送还。”温青愠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兄弟绝无此意,只是不敢拜领厚赐。就此告辞。”站起来向温正、温青各自一揖。 温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道:“不许你走。”袁承志不禁愕然。温正也脸上变色。 温青笑道:“我正有一件要紧事须得请问袁大哥,你今日就在舍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衢州城里有事要办,下次若有机缘,当再前来叨扰。”温青只是不允。温正道:“袁大哥既然有事,咱们就别耽搁他。”温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这包东西带走。你说什么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微感迟疑,见他留客意诚,便道:“既是温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气了。” 温青大喜,忙叫厨房准备点心。温正满脸的不乐意,然而却不离开,一直陪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温青尽与袁承志谈论书本上的事。袁承志对诗词全不在行,史事兵法却是从小研读的。温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谈起什么淝水之战、官渡交兵之类史事来。袁承志暗暗钦佩,心想:“这人脾气古怪,书倒是读过不少,可不似我这假书生那么草包。”温正于文事却一窍不通,却又不肯走开。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谈了几句武功。温正正要接口,温青却又插嘴把话题带了开去。 袁承志见这两兄弟之间的情形很有点奇怪,温正虽是兄长,对这弟弟却显然颇为敬畏,不敢丝毫得罪,言谈之间常受他无礼抢白,反而陪笑,言语中总是讨好于他。如温青对他辞意略为和善,他就眉开眼笑,高兴非凡。 到得晚间,开上酒席,更是丰盛。用过酒饭,袁承志道:“小弟日间累了,想早些休息了。”温青道:“小弟僻处乡间,难得袁兄光临,正想剪烛夜话,多所请益。袁兄既然倦了,那么明日再谈吧。” 温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里睡吧。”温青道:“你这房怎留得客人?自然到我房里睡。”温正脸色一沉,道:“什么?”温青道:“有什么不好?我去跟妈睡。”温正大为不悦,也不道别,迳自入内。温青道:“哼,没规矩,也不怕人笑话。” 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斗气,很是不安,说道:“我在荒山野岭中住惯了的,温兄不必费心。”温青微微一笑,说道:“好吧,我不费心就是。”拿起烛台,引他进内。 穿过两个天井,直到第三进,从东边上楼。温青推开房门,袁承志眼前一耀,先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只见房中点了一支大红烛,照得满室生春,床上珠罗纱帐子,白色缎被上绣着一只黄色凤凰,满室锦绣,壁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床前桌上放着一张雕花端砚,几件碧玉玩物,笔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枝笔,西首一张几上供着一盆兰花,架子上停着一只白鹦鹉。袁承志来自深山,几时见过这般富贵气象,不觉呆了。温青笑道:“这是兄弟的卧室,袁兄将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门。 袁承志室内四下察看,见无异状,正要解衣就寝,忽听有人轻轻敲门。袁承志问道:“那一位?”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手托朱漆木盘,说道:“袁少爷,请用点心。”把盘子放在桌上,盘中是一碗白色胶质物事。 袁承志虽是督师之子,但自幼穷乡陋居,从来没见过燕窝,不识得是什么东西。 那丫鬟笑道:“我叫小菊,是少爷……少爷,嘻嘻,吩咐我来服侍袁少爷的。袁少爷有什么事,差我做好啦。”袁承志道:“没……没什么事了。”小菊慢慢退出,忽然回头咭咭一笑,说道:“这燕窝是我家少爷特地炖给袁少爷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对。小菊一笑出门,轻轻把门带上了。 袁承志将燕窝三口喝完,只觉甜甜滑滑,香香腻腻,也说不上好吃不好吃,解衣上床,抖开被头,浓香更冽,中人欲醉,那床又软又暖,生平从未睡过,迷迷糊糊间便睡着了。 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 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噗哧一笑,袁承志在这等地方原不敢沉睡,立即惊醒,只听有人在窗格子上轻弹两下,笑道:“月白风清,这么好的夜晚。袁兄雅人,不怕辜负了大好时光吗?” 袁承志听得是温青的声音,从帐中望出去,果见床前如水银铺地,一片月光。窗外一人头下脚上,“倒挂珠帘”,似在向房内窥探。袁承志道:“好,我穿衣就来。”心想这人行事在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看他深更半夜之中,又有什么希奇古怪的花样。穿好衣服,暗把匕首藏在怀里,推开窗户,花香扑面,窗外是座花园。 温青脚下使劲,人已翻起,落下地来,悄声道:“跟我来。”提起放在地下的一只竹篮。袁承志不知他捣什么鬼,跟着他越墙出外。 两人缓步向后山上行去。那山只是个小丘,身周树木葱翠,四下里轻烟薄雾,出没于枝叶之间。良夜寂寂,两人足踏软草,连脚步也悄无声息。将到山顶,转了两个弯,清风悄生,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满坡尽是红色、白色、黄色的玫瑰。 袁承志赞道:“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温青道:“这些花是我亲手种的,除了妈妈和小菊之外,谁也不许来。”他提了篮子,缓缓而行。袁承志在后跟随,只觉心旷神怡,原来提防戒备之意,一时在花香月光中暗自消减。 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小小亭子,温青要承志坐在石凳上,打开篮子,取出一把小酒壶,两只酒杯,斟满了酒,说道:“这里不能吃荤。”承志挟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类的素菜。 温青从篮里抽出一枝洞箫,说道:“我吹首曲子给你听。”承志点点头,温青轻轻吹了起来。承志不懂音律,但觉箫声缠绵,如怨如慕,一颗心似乎也随着婉转箫声飞扬,飘飘荡荡地,如在仙境,非复人间。 温青吹完一曲,笑道:“你爱什么曲子?我吹给你听。”承志叹道:“我什么曲子都不知。你懂得真多,怎地这等聪明?”温青下颚一扬,笑道:“是么?” 他拿起洞箫,又奏一曲,这次曲调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承志一生长于兵戈拳剑之间,从未领略过这般风雅韵事,不禁有如习练木桑所授的轻功时飘身在半空之中。温青搁下洞箫,低声道:“你觉得好听么?”承志道:“世界上竟有这般好听的箫声,以前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温青脸上突然一红,低声道:“不跟你说。”过了一会,才道:“这曲子叫《眼儿媚》。”眼波流动,微微浅笑。 这时两人坐得甚近,袁承志鼻中所闻,除了玫瑰清香,更有淡淡的脂粉之气,心想这人实在太没丈夫气概,他相貌本就已太过俊俏,再这般涂脂抹粉,成什么样子?幸亏自己不是口齿轻薄之人,否则岂不耻笑于他?又想:江南习气奢华,莫非他富家纨袴子弟,尽皆如此,倒是我山野村夫,少见多怪了。 正自思忖,听得温青问道:“你爱不爱听我吹箫?”袁承志点点头。温青又把箫放到唇边,吹了起来,渐渐的韵转凄苦。袁承志听得出神,突然箫声骤歇,温青双手内拗,啪的一声,把一枝竹箫折成两截。 袁承志一惊,问道:“怎么?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么?”温青低下了头,悄声道:“我从来不吹给谁听。他们就知道动刀动剑,也不爱听这个。”袁承志急道:“我没骗你,我真的爱听呀,真的。”温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后,你永远不会再来,我还吹什么箫?”顿了一下,又道:“我脾气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讨厌我,心里很瞧不起我。”袁承志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好。温青又道:“因此上你永远不会再来了。我……我再也见你不着了。” 听他言中之意,念及今后不复相见,竟是说不出的惆怅难过,袁承志不禁感动,说道:“你一定瞧得出,我什么也不懂。我初入江湖,没学会说谎。你说我心里瞧不起你,觉得你讨厌,老实说,那本来不错,我起初见你动不动杀人,很不以为然。不过现下有些不同了。”温青低声道:“是么?”袁承志道:“我见你本性还是挺良善的,多半受了人欺压,心中委屈,出不了气,这才脾气有点怪。那是什么事?能说给我听么?或许我能帮你。” 温青沉吟道:“我跟你说。就怕你会更加瞧我不起。”袁承志道:“一定不会。”温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说。我妈妈做姑娘的时候,受了人欺侮,生下我来。我五位爷爷打不过这人,后来约了许许多多好手,才把那人打跑,因此我是没爸爸的人,我是个私生……”说到这里,语音呜咽,流下泪来。 袁承志道:“这可怪不得你,也怪不得你妈妈,是那坏人不好。”温青道:“他……他……是我的爸爸啊。人家……人家背地里都骂我,骂我妈。” 袁承志道:“有谁这么卑鄙无聊,我帮你打他。现下我明白了原因,便不讨厌你了。你如真当我是朋友,我一定再来看你。”温青大喜,跳了起来。 袁承志见他喜动颜色,笑道:“我来看你,你很欢喜吗?”温青拉住他双手轻轻摇晃,道:“喂,你说过的,一定要来。”袁承志道:“我决不骗你。” 忽然背后有声微响,袁承志站起转身,只听一人冷冷道:“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干么?”那人正是温正。只见他满脸怒气,双手叉腰,大有问罪之意。 温青本来吃了一惊,见到是他,怒道:“你来干什么?”温正道:“问你自己呀。”温青道:“我和袁兄在这里赏月,谁请你来了?这里除了我妈妈之外,谁也不许来。三爷爷说过的,你敢不听话?”温正向袁承志一指道:“怎么他又来了?”温青道:“我请他来的,你管不着!” 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伤了和气,很是不安,说道:“咱们赏月已经尽兴,大家回去安息吧。”温青道:“我偏不去,你坐着。”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来。 温正呆在当地,闷闷不语,向袁承志侧目斜睨,眼光中满是憎恶之意。 温青怒道:“这些花是我亲手栽的,我不许你看。”温正道:“我看都看过了,你挖出我的眼珠子么?我还要闻一下。”说着用鼻子嗅了几下。温青怒火大炽,忽地跳起身来,双手一阵乱拔,拔起了二十几丛玫瑰,随拔随抛,哭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拔掉了玫瑰,谁也看不成,这样你才高兴了吧?” 温正脸色铁青,恨恨而去,走了几步,回头说道:“我对你一番心意,你却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没良心。这姓袁的广东蛮子黑不溜秋的,你……你偏生……”温青哭道:“谁要你对我好了?你瞧着我不顺眼,你要爷爷们把我娘儿俩赶出去好啦。我和袁兄在这里,你去跟爷爷们说好了。你自己又生得挺俊吗?好白白净净么?”温正叹了口长气,垂头丧气的走了。 温青回到亭中坐下。过了半晌,袁承志道:“你怎么对你哥哥这样子?” 第18章 碧血剑(18) 温青道:“他又不是我真的哥哥。我妈妈才姓温,这儿是我外公家。他是我妈妈堂兄的儿子,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有自己的家,也用不着住在别人家里,受别人的气了。”说着又垂下泪来。 袁承志道:“我瞧他对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呀,对他很凶。”温青忽然笑了出来,道:“我如不对他凶,他更要无法无天呢。” 袁承志见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顿兴同病相怜之感,说道:“我爸爸给人害死了,那时我还只七岁,我妈妈也是那年死的。”温青道:“你报了仇没有?”袁承志叹道:“说来惭愧,我真不孝……”温青道:“你报仇时我一定帮你,不管这仇人多厉害,我也必帮你。”袁承志好生感激,握住了他手。 温青的手微微一缩,随即给他捏着不动,说道:“你本事比我强得多,但我瞧你对江湖上的事很生,我将来可以帮你出些主意。”袁承志道:“你真好。我没一个年纪差不多的朋友,现今遇到了你……”温青低头道:“就是我脾气不好,总有一天会得罪你。”袁承志道:“我既当你是朋友,知道你心地好,就算得罪了我,也不会介意。”温青大喜,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是这件事不放心。你说过了的,可要算数。你须得真不介意才好。” 袁承志见他神态大变,温柔斯文,与先前狠辣的神情大不相同,说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温兄肯不肯听?”温青道:“这世上我就听三个人的话,第一个是妈妈,第二个是我亲外公三爷爷,第三个就是你了。” 袁承志心中一震,说道:“承你这么瞧得起我,其实,别人的话只要说得对,咱们都该听。”温青道:“哼,我才不听呢。谁待我好,我……我心里也喜欢他,那么不管他说得对不对,我都听他的。要是我讨厌的人哪,他说得再对,我偏偏不照他的话做。” 袁承志笑道:“真是孩子脾气,你几岁了?”温青道:“我十八岁,你呢?”袁承志道:“我大你两岁。”温青低下了头,忽然脸上一红,悄声道:“我没亲哥哥,咱们结拜为兄弟,好不好?” 袁承志自幼便遭身世大变,自然而然的诸事谨细,对温青的身世实在毫不知情,然见到他盗金杀人,行止甚邪,又是棋仙派的人。他对自己虽推心置腹,但提到结拜,那是终身祸福与共的大事,不由得迟疑。 温青见他沉吟不答,蓦地里站起身来,奔出亭子。袁承志吃了一惊,连忙随后追去,只见他向山顶直奔,心想这人性情激烈,别因自己不肯答应,羞辱了他,诸事不可逆料,忙展开轻功,几个起落,已抢在他面前,叫道:“温兄弟,你生我的气么?” 温青听他口称“兄弟”,心中大喜,登时住足,坐倒在地,说道:“你瞧我不起,怎么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几时瞧你不起?来来来,咱们就在这里结拜。” 于是两人向着月亮跪倒,发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重誓。站起身来,温青向袁承志一揖,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回了一揖,说道:“我叫你青弟吧。现下不早啦,咱们回去睡吧。”两人牵手回房。 袁承志道:“你别回去吵醒伯母了,咱们就在这儿同榻而睡吧。”温青陡然满脸红晕,把手一甩,嗔道:“你……你……”随即一笑,说道:“明天见。”飘然出房,把袁承志弄得愕然半晌,不知所云。 次日一早,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练功,小菊送来早点。袁承志跳下床来,向她道劳,正吃早点,温青走进房来,道:“大哥,外面来了个女子,说是来讨金子的,咱们出去瞧瞧。”袁承志道:“好。”心想夺人财物,终究不妥,如何劝得义弟还了人家才好。 两人来到厅口,便听得厅中脚步声急,风声呼呼,有人在动手拚斗,走进大厅,只见温正快步游走,舞动单刀,正与一个使剑的年轻女子斗得甚紧。旁边两个老者坐在椅中观战。一个老人手拿拐杖,另一个则是空手。温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老者向袁承志仔细打量,点了点头。 袁承志见那少女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双颊晕红,容貌娟秀,攻守之间,法度严谨。两人拆了十余招,一时分不出高下。袁承志对她剑法却越看越疑心。 只见那少女欺进一步,长剑指向温正肩头,温正反刀格击,迅速之极,眼见那少女的长剑就要给他单刀砸飞。岂知那少女更快,长剑圈转,倏向温正颈中划来。温正一惊,连退三步。那少女乘势直上,唰唰数剑,攻势迅捷。 袁承志已看明白她武功家数,虽不是华山派门人,但必受过本门中人的指点,否则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着剑术精奇,才跟温正勉强打个平手,莫看她攻势凌厉,其实温正又稳又狠,后劲比她长得多。温青也已瞧出那少女非温正敌手,微微冷笑,说道:“凭这点子道行,也想上门来讨东西。” 再拆数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势已缓,温正却一刀狠似一刀,再斗片刻,那少女更左支右绌,连遇凶险。 袁承志见情势危急,忽地纵起,跃入两人之间。两人斗得正紧,兵刃那里收得住势?一刀一剑,齐奔他身上砍到。温青惊呼一声。那两个老者一齐站起,只因出其不意,都来不及救援。却见承志右手在温正手腕上轻轻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少女手腕上微微一挡。两人兵刃都不由自主的向外荡开,当即齐向后跃。两个老者都“咦”的一声,显然对承志这手功夫甚是惊诧,两人对望了一眼。 温正只道承志记着昨夜之恨,此时出手跟自己为难。那少女却见他与温青同从内堂出来,自然以为他是对方一党,眼见不敌,仗剑就要跃出。 袁承志叫道:“这位姑娘且慢。”那少女怒道:“我打你们不赢,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来讨金子,你们要待怎样?”承志拱手道:“姑娘勿怪,请教尊姓大名,令师是那一位?”那少女“呸”了一声,道:“谁来跟你啰唆?”陡然跃向门口。 承志左足一点,跃起挡在门外,低声道:“莫走,我帮你。”那少女一呆,问道:“你是谁?”承志道:“我姓袁。” 那少女一对乌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脸,忽然叫了出来:“你识得安大娘么?”承志全身一震,手心发热,说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慧?”那少女高兴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骤然间想起男女有别,脸上一红,放下了手。温青见了这副情状,脸上登时如同罩了一层严霜。 温正叫了起来:“我道袁兄是谁?原来是李自成派了来卧底的!”袁承志道:“我跟闯王曾有一面之缘,倒也不错,可说不上卧底。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两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胆,替两位说和如何?”安小慧道:“承志大哥,他们既是你朋友,只要把金子交出,那就一切不提。”温青冷冷的道:“有这么容易?” 袁承志道:“兄弟,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安小慧安姑娘,我们小时在一块儿玩,已差不多十年不见啦。”温青冷冷的瞅了安小慧一眼,并不施礼,也不答话。 袁承志很感尴尬,问安小慧道:“你怎么还认得我?”安小慧道:“你眉毛上的伤疤,我怎会忘记?小时候那坏人来捉我,你拚命相救,给人家砍的,你忘记了么?”袁承志笑道:“那一天我们还用小碗小锅煮饭吃呢。” 温青更是不悦,悻悻的道:“你们说你们的……青梅竹马吧,我可要进去啦。” 袁承志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么跟这位大哥打了起来?”安小慧道:“我和……和崔师兄……”袁承志抢着问:“崔师兄?是崔秋山叔叔吧?”安小慧道:“不,他是崔秋山叔叔的侄儿。我们护送闯王一笔军饷到浙东来,那知这人真坏,半路上却来偷了去。”说着向温青一指。 承志心下恍然,原来温青所劫黄金是闯王的军饷,别说闯王对自己礼遇,师父又正全力佐他,便冲着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这三人的故人之情,也无论如何要设法帮他找回。何况闯王千里迢迢的送黄金到江南来,定有重大用途,说是军饷,当为供军中粮饷之用,抑或拉拢帮手,或贿赂贪官,均有正途大用,他所兴的是仁义之师,欲救民于水火之中,怎可不伸手相助?心意已决,向温青道:“兄弟,瞧在我脸上,请你把金子还了这位姑娘吧!”温青哼了一声,道:“你先见过我两位爷爷再说。” 袁承志听说两位老者是他爷爷,心想既已和他结拜,他们就是长辈,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向着两个老者磕下头去。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哟,不敢当,袁世兄请起。”拐杖往椅子边上一倚,双手托住他肘底,往上抬起。 袁承志突觉一股极大劲力向上托起,立时便要给他抛向空中,当下双臂下沉,运劲稳住身子,仍向两人磕足了四个头才站起身来。那老者暗暗吃惊,心想:“这少年好浑厚的内力。”哈哈一笑,说道:“听青儿说,袁世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错。” 温青道:“这位是我三爷爷。”又指着空手的老者道:“这位是我五爷爷。”说了两人名号,一个叫温方山,一个叫温方悟。袁承志心想:“这两人想来便是棋仙派五祖中的两祖。那三爷爷的武功比温正和青弟可高得多了。”于是也各叫了一声:“三爷爷!五爷爷!”两个老者齐道:“不敢当此称呼。”脸上神色颇为不愉。 袁承志暗暗有气:“我爹爹是抗清名将、辽东督师。我和你们孙儿结拜,也没辱没了他。”转头向温青道:“这位姑娘的金子,兄弟便还了她吧!” 温青愠道:“你就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可一点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袁承志道:“兄弟,咱们学武的以义气为重,这批金子既是闯王的,你取的时候不知,也就罢了。现下既知就里,若不交还,岂非对不起人?” 两个老者本不知这批黄金有如此重大的牵连,只道是那一个富商之物,此时听安小慧、袁承志一说,也颇不安,知道闯王势大,江湖豪杰归附者众,这批黄金要是不还,来索讨的好手势必源源而至,后患无穷。温方山微微一笑,说道:“冲着袁世兄的面子,咱们就还了吧。” 温青道:“三爷爷,那不成!”袁承志道:“你本来分给我一半,那么我这一半先还了她再说。”温青道:“你自己要,连我的通统给你。谁又这样小家气,几千两金子就当宝贝了?不过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来要,我就偏偏不给。”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样才肯还?划下道儿来吧!”温青对袁承志道:“你到底是帮她,还是帮我?” 袁承志踌躇半刻,道:“我谁也不帮,我只听师父的话。”温青道:“师父?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我师父是闯王军中的。”温青怒道:“哼,说来说去,你还是帮她。好,金子是在这里,我费心机盗来,你也得费心机盗去。三天之内,你有本事就来取去,过得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气了,希里哗拉,一天就花个干净。”袁承志道:“这么多黄金,你一天怎花得完?”温青愠道:“花不完,不会抛在大路上,让旁人拾去帮着花么?” 袁承志拉拉他衣袖,道:“兄弟,跟我来。”两人走到厅角。承志道:“昨晚你说听我话的,怎么隔不了半天就变了卦?”温青道:“你待我好,我自然听你话。”承志道:“我怎么不待你好?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温青眼圈一红道:“你见了从前的相好,全心全意就回护着她,那里还把人家放在心上?闯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样?大不了给他杀了,反正我一生一世没人疼。”说着又要掉下泪来。 承志见他不可理喻,很不高兴,说道:“你是我结义兄弟,她是我故人之女,我是一视同仁,不分厚薄。你怎么这个样子?”温青嗔道:“我就是恨你一视同仁,不分厚薄。哼,不必多说,你三天内来盗吧!”承志拉住他的手欲待再劝,温青手一甩,走进内堂。 袁承志见话已说僵,只得与安小慧两人告辞出去,找到一家农舍借宿,问起失金经过。原来安小慧等护送金子的共有三人,中途因事分手,致为温青所乘。 安小慧说起别来情由,说她母亲也常牵记着他。袁承志从怀中摸出一只小金丝镯,说道:“这是你妈从前给我的。你瞧,我那时的手腕只这么粗。”安小慧嗤的一笑,瞧着他手臂,问道:“承志大哥,你这些年来在干什么?”袁承志道:“天天在练武,还下下棋。”安小慧道:“怪不得你武功这么强,刚才你只把我的剑轻轻一推,我就一点劲也使不上来啦。”袁承志道:“你怎么也会华山派剑法?谁教你的?” 安小慧眼圈一红,转过头去,才道:“就是那个崔师哥教的,他也是华山派的。”袁承志忙问:“他受了伤还是怎的?你为什么难过?”安小慧道:“他受什么伤啊?他不理人家,半路上先走了。”袁承志见其中似乎牵涉儿女私情,不便再问。 等到二更时分,两人往温家奔去。袁承志轻轻跃上屋顶,只见大厅中烛光点得明晃晃地,温方山、方悟两兄弟坐在桌边喝酒。温正、温青站在一旁伺候。袁承志不知黄金藏在何处,想偷听他们说话,以便得到些线索。只听温青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向着屋顶说道:“金子就在这里!有本领来拿好了。” 安小慧一拉袁承志的衣裾,轻声道:“他已知道咱们到了。”袁承志点点头,只见温青从桌底下取出两个包裹,在桌上摊了开来,烛光下耀眼生辉,黄澄澄的全是一条条金子。温青和温正也坐了下来,把刀剑往桌上一放,喝起酒来。 袁承志心想:“他们就这般守着,除非是硬夺,否则怎能盗取?”等了半个时辰,下面四人毫无走动之意,知道今晚已无法动手,和安小慧回到住宿之处。 第19章 碧血剑(19) 次日傍晚,两人又去温宅,见大厅中仍是四人看守,只是换了两个老人,看来也是五兄弟中的,其余三人多半是在暗中埋伏。 袁承志对安小慧道:“他们有高手守在隐蔽的地方,可要小心。”安小慧点点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然纵身下去。袁承志怕她落单,连忙跟下。只见她一路走到屋后,摸到厨房边,火摺一晃,把屋旁一堆柴草点燃了。 过不多时,火光冲起。温宅中登时人声喧哗,许多庄丁提水持竿,奔来扑救。两人抢到前厅,厅中烛光仍明,坐着的四人却已不见。安小慧大喜,叫道:“他们救火去啦!”纵身翻下屋顶,从窗中穿进厅内。承志跟了进去。 两人抢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黄金,忽然足下一软,原来脚底竟是个翻板机关。承志暗叫不妙,陡然拔起身子,右手挽过想拉安小慧,却没拉着,他身子腾起,左掌搭上厅中石柱,随即溜下,右足踏在柱础之上。这时翻板已经合拢,把安小慧关在底下。 袁承志大惊,扑出窗外查看机关,要设法搭救。刚出窗子,一股劲风迎风扑到,当即右掌挥出,和击来的一掌相抵,两人同时用力,承志借势跃上屋顶,偷袭之人却跌下地去。但此人身手快捷,着地后便即跃上屋顶,正是温正。 承志立定身躯,游目四顾,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高高矮矮、肥肥瘦瘦,屋顶上竟然站满了人。承志身入重围,不知对方心意如何,当下凝神屏气,一言不发。 人群中走出五个老人,其中温方山和温方悟是拜见过的,另外两个老人刚才曾坐在厅中看守黄金。余下一人身材魁梧,比众人都高出半个头,那人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说道:“我兄弟五人僻处乡间,居然有闯王手下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了。哈哈,哈哈!” 承志上前打了一躬,说道:“晚辈拜见。”他因四周都是敌人,只怕磕下头去受人暗算,但礼数仍是不缺。 温青站了出来,说道:“这位是我大爷爷,那两位是我二爷爷、四爷爷。”承志一一作揖行礼,放眼下望,见火光已息,知未延烧,便宽了心。 棋仙派五祖中的大哥温方达、二哥温方义、老四温方施点点头,却不还礼,不住向他打量。温方义怒声喝道:“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也不小,居然敢到我家放火。” 袁承志道:“那是晚辈一个同伴的鲁莽,晚辈十分过意不去,幸喜并未成灾。晚辈明日再来向各位磕头赔罪。” 温正的祖父温方施身形高瘦,容貌也和温正颇为相似,发话道:“磕头?磕几个头就能算了?小娃娃胆大妄为,竟到静岩温家来撒野。你师父是谁?”温氏五老虽对闯王的声势颇为忌惮,但五兄弟素来爱财,到手了的黄金决不肯就此轻易吐了出去;适才见袁承志一掌震落温正,武功了得,要先查明他的师承门派,再定对策。 袁承志道:“家师眼下在闯王军中,只求各位将闯王的金子发还,晚辈改日求家师写信前来道谢。”温方达道:“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他老人家素来少在江湖上行走,晚辈不敢提他名字。”温方达哼了一声,道:“你不说,难道就瞒得过我们?南扬,跟这小子过过招。”心想只消一动上手,非叫你立现原形不可。 人群中一人应声而出。这人四十多岁年纪,腮上一丛虬髯,是温方义的第二个儿子,在棋仙派第二辈中可说是一流好手。他纵身上来,劈面便是一拳。袁承志侧头让过,温南扬左手拳跟着打到,拳劲颇为凌厉。袁承志心下盘算:“这许多人聚在这里,一个个打下去,何时方能了结?如不速战,只怕难以脱身。小慧又不知怎么了。”等他左拳打到,右掌突然飞出,在他左拳上轻挡,五指抓拢,已拿住他拳头,顺势后扯。温南扬收势不住,踉踉跄跄的向前跌去,脚下踏碎了一大片瓦片,如不是他五叔温方悟伸手拉住,已跌下房去,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回身扑来。 承志站着不动,待他扑到,转身后仰,左脚轻勾,温南扬又向前俯跌。承志左足方勾,右掌同时伸出,料到他要俯跌,已一把抓住他后心提起。温南扬身子刚要撞到瓦面,骤然为人提起,那里还敢交手,狠狠望了承志一眼,退了下去。 温方义喝道:“这小子倒果然还有两下子,老夫来会会高人的弟子。”双掌一错,就要上前。温青突然纵到他身旁,俯耳说道:“二爷爷,他跟我结拜了,你老人家可别伤他。”温方义骂了一声:“小鬼头儿!”温青拉住他的手,说道:“二爷爷你答允了?”温方义道:“走着瞧!”右手力甩,温青立足不稳,不由自主的退出数步。 温方义稳稳实实的踏上两步,说道:“你发招!”承志拱手道:“晚辈不敢。”温方义道:“你不肯说师父名字,你发三招,瞧我知不知道?”承志见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心中也道:“你走着瞧。”说道:“那么晚辈放肆了,晚辈功夫有限,尚请手下留情。”温方义喝道:“快动手,谁跟你啰里啰唆?温老二手下向来不留情!” 承志深深一揖,衣袖刚抵瓦面,手一抖,袖子突然从横里甩起,呼的一声,向温方义头上击去,劲道着实凌厉。温方义低头避过,伸手来抓袖子,却见他轻飘飘的纵起,左袖兜了个圈子,右袖蓦地从左袖圈中直冲出来,迳扑面门,来势奇急。温方义避让不及,当即后仰避开。承志不让他有余裕还手,忽然回身,背向对方。 温方义一呆,只道他要逃跑,右掌刚要发出,忽觉一阵劲风袭到,但见他双袖反手从下向上,犹如两条长蛇般向自己腋下钻来,这一招大出意料之外,忙伸双手想抓,不料袖子已拂到他腰上,啪啪两声,竟尔打中,只感到一阵发麻,对手已借势窜出。 袁承志回过身来,笑吟吟的站住。温青见他身手如此巧妙,一个“好”字险些脱口而出,忙伸手按住了嘴,跟着伸了伸舌头。 温方达等四兄弟面面相觑,都觉大奇。 温方义老脸涨得通红,须眉俱张,突然发掌击出。月光下承志见他头上冒上腾腾热气,脚步似乎迟钝蹒跚,其实稳实异常,不敢再行戏弄,矮身避开两招,卷起衣袖,见招拆招,凝神接战,他生怕给对方叫破自己门派,使的是江湖上最寻常的五行拳。这路拳法几乎凡是学武之人谁都练过,温氏五祖自然难以从他招式中猜测他的师承门户。温方义虽然出手不快,但拳掌发出,挟有极大劲风,拆得八九招,承志忽觉对方掌风中微有热气,向他手掌看去,心头微震,但见他掌心殷红如血,惨淡月光映照之下,更觉可怖,心想,这人练的是朱砂掌,听师父说,这门掌力着实了得,可别让他打中了,于是拳式生变,招数仍然平庸,劲力却不住增强。酣斗中温方义突觉右腕一疼,疾忙跳开,低头看时,腕上一道红印肿起,原来已给对方手指划过,但显是手下留情。温方义心头虽怒,可是也不便再缠斗下去了。 温方山上前一步,说道:“这位袁兄弟年纪轻轻,拳脚甚是了得,可不容易得很了。老夫领教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承志道:“晚辈不敢身携兵器来到宝庄。”温方山哈哈一笑,说道:“你礼数倒也周全,这也算艺高人胆大了。好吧,咱们到练武厅去!”手一招,跃下地来。众人纷纷跳下。承志只得随着众人进屋。 温青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拐杖里有暗器。”承志正待接嘴,温青已转身对温正道:“黑不溜秋的广东蛮子怎么样?现下可服了吧?”温正道:“二爷爷是宠着你,才不跟他当真,有什么希奇?”温青冷笑一声,不再理他。 众人走进练武厅,承志见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打通了成为一个大场子。家丁进来点起数十枝巨烛,照得明如白昼。温家男女大都均会武艺,听得三老太爷要和前日来的客人比武,都拥到厅上来观看,连小孩子也出来了。 最后有个中年美妇和小菊一齐出来。温青抢过去叫了一声:“妈!”那美妇满脸愁容,白了温青一眼,显得甚是不快。 温方山指着四周的刀枪架子,说道:“你使什么兵刃,自己挑吧!” 袁承志寻思:今日之事眼见已不能善罢,可是又不能伤了结义兄弟的尊长,刚下山来就遇上这个难题,可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温青见他皱眉不语,只道他心中害怕,说道:“我这位三爷爷最疼爱小辈的,决不能伤你。”这话一半也是说给温方山听的,要他不便痛下杀手。她母亲道:“青青,别多话!”温方山望了温青一眼,说道:“那也得瞧各人的造化罢。袁世兄,你使什么兵刃?” 袁承志眼观四方,见一个六七岁男孩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柄玩具木剑,漆得花花绿绿地,剑长只有寻常长剑的一半。他心念微动,走过去说道:“小兄弟,你这把剑借给我用一下,好不好?”那小孩笑嘻嘻的将剑递了给他。承志接了过来,对温方山道:“晚辈不敢与老前辈动真刀真枪,就以这把木剑讨教几招。”这几句话说来似乎谦逊,实则是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他想对方人多,不断缠斗下去,不知何时方决,安小慧又已遭困,须得显示上乘武功,将对方尽快尽数慑服,方能取金救人,既免稽迟生变,又不伤了对温青的金兰义气。适才他在屋顶跟温方义动手,于对方武功修为已了然于胸,倘若温氏五老的武功均在伯仲之间,那么以木剑迎敌,也不算是犯险托大。 温方山听了这话,气得手足发抖,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如此小觑老夫这柄龙头钢杖的,嘿嘿,今日倒还是初会。好吧,你有本事,用这木剑来削断我的钢杖吧。”话刚说完,拐杖横转,呼的一声,朝承志腰中横扫而来。 风势劲急,承志的身子似乎给钢杖带将起来,温青“呀”了一声,却见他身未落地,木剑剑尖已直指对方面门。温方山钢杖倒转,杖头向他后心要穴点到。 承志心想:“原来这拐杖还可用来点穴,青弟又说杖中有暗器,须得小心。”身子略侧,拐杖点空,木剑一招“沾地飞絮”,贴着拐杖直削下去,去势快极。 温方山瞧他剑势,知道虽是木剑,给削上了手指也要受伤,危急中右手松指,拐杖落下,刚要碰到地面,左手快如闪电,伸下去抓着杖尾,蓦地一抖,一柄数十斤的钢杖昂头挺起,反击对方。承志见他眼明手快,变招迅捷,也自佩服。 两人越斗越紧,温方山的钢杖使得呼呼风响,有时一杖击空,打在地下,砖头登时粉碎,声势着实惊人。承志在杖缝中穿来插去,木剑轻灵,招招不离敌人要害。 转瞬拆了七八十招,温方山焦躁起来,心想自己这柄龙头钢杖威震江南,纵横无敌,今日却让这后生小辈以一件玩物打成平手,一生威名,岂非断送?杖法突变,横扫直砸,将敌人全身裹住。 旁观众人只觉杖风愈来愈大,慢慢退后,都把背脊靠住厅壁,以防给钢杖带到,烛影下只见钢杖舞成一个亮晃晃的大圈。 温方山的武功,比之那游龙帮帮主荣彩可高得多了。承志艺成下山,此时方始真正遇到武功高强的对手,只是不愿使动华山派正宗剑法,以免给温氏五老认出了自己门派,而对方钢杖极具威势,欺不近身去,手中木剑又不能与他钢杖相碰,心想非出绝招,不易取胜,忽地身法稍滞,顿了一顿。 温方山大喜,横杖扫来。承志左手运起“混元功”,硬生生一把抓住杖头,运力下拗,右手木剑直进,嗤的一声,温方山肩头衣服已然刺破,这还是他存心相让,否则一剑刺在胸口,虽是木剑,但内劲凌厉,却也是穿胸开膛之祸。 温方山大惊,虎口剧痛,钢杖已给夹手夺过。 承志心想他是温青的亲外公,不能令他难堪,当下立即收回木剑,左手前送,已将钢杖交还在他手中。这只一瞬间之事,武功稍差的人浑没看出钢杖忽夺忽还,已转了一次手,料想令他如此下台,十分顾全了他老人家的颜面。 那知温方山跟着便横杖打出。承志心想:“已经输了招,怎么如此不讲理,全没武林中高人的身分?”当即向左避开,突然嗤嗤嗤三声,杖头龙口中飞出三枚钢钉,分向上中下三路打到。杖头和他身子相距不过一尺,暗器突发,那里避让得掉? 温青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眼见情势危急,脸色大变。 却见承志木剑回转,啪啪啪三声,将三枚钢钉都打在地下。这招华山剑法,有个名目叫作“孔雀开屏”,取义于孔雀开屏,顾尾自怜。这招剑柄在外,剑尖向己,专在紧急关头挡格敌人兵器。袁承志打落暗器,木剑反撩,横过来在钢杖的龙头上按落。木剑虽轻,这一按却按在杖腰的全不当力处,正深得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要旨。 温方山只觉一股劲力将钢杖向下捺落,忙运力反挺,却已慢了一步,杖头落地。承志恼他以阴毒手法发射钢钉,左足蹬处,踏上杖头。温方山用力回扯,竟没扯起。承志松足向后纵开。温方山收回钢杖,只见厅上青砖深深凹下了半个龙头,须牙宛然,竟是杖上龙头给对手蹬入砖中留下的印痕。四周众人见了,尽皆骇然。 温方山脸色大变,双手将钢杖猛力往屋顶上掷去,只听得忽啦一声巨响,钢杖穿破屋顶,飞了出去。 他纵声大叫:“这家伙输给你的木剑,还要它干么?” 袁承志见这老头子怒气勃勃,呼呼喘气,将一丛胡子都吹得飞了起来,心中暗笑:“是你输了给我,可不是钢杖输了给木剑!” 屋顶砖瓦泥尘纷落之中,温方施纵身而出,说道:“年轻人打暗器的功夫还不坏,来接接我的飞刀怎样?”随手解下腰中皮套,负在身上。 第20章 碧血剑(20) 袁承志见他皮套中插着二十四柄明晃晃的飞刀,刃长尺许,心想大凡暗器,均是乘人不备,卒然施发,袖箭藏在袖中,金镖、铁莲子之属藏在衣囊,他的飞刀却明摆在身上当眼之处,料想必有过人之长,知道这时谦逊退让也已无用,点了点头,说道:“老前辈手下容情!”将木剑还给小孩,转过身来。 温家众人知道四老爷的飞刀势头劲急,捷如电闪,倏然便至。这少年如全数接住,倒也罢了,要是他闪避退让,飞刀不生眼睛,那可谁也受不住他一刀。当下除了四老之外,余人纷纷走出厅去,挨在门边观看。 温方施叫道:“看刀!”手一扬,寒光闪处,一刀呜呜飞出。原来他的飞刀刀柄凿空,在空中急飞而过之时,风穿空洞,发出呜呜之声,如吹唢呐,声音凄厉。刀发高音,似是先给敌人警告,显得光明磊落,其实也是威慑恐吓,扰人心神。 袁承志见飞刀威猛,与一般暗器以轻灵或阴毒见胜者迥异,心想:“我如用手接刀,不显功夫,难挫他骄气,总要令他们输得心悦诚服,才能叫他们放出小慧,交还黄金。”在怀中摸出两枚铜钱,左手一枚,右手一枚,分向飞刀打去。左手一枚先到,铮的一响,飞刀登时无声,原来铜钱已把镂空的刀柄打扁。右手一枚铜钱再飞过去,与飞刀一撞,同时跌落。那飞刀重逾半斤,铜钱又轻又小,然而两者相撞之后,居然齐堕,显见他的手劲力道,比温方施高出何止数倍。 温方施登时变色,两刀同时发出。袁承志也照样发出四枚铜钱,先将双刀声音打哑,跟着击落。 温方施哼了一声道:“好本事!好功夫!”口中说着,手上丝毫不缓,六把飞刀一连串的掷出。他这时已知势难击中对方,故意将六柄飞刀四散掷出,心想:“难道你还能一一把我飞刀打落?”却听得呜铮、呜铮接连六响,六柄飞刀竟又给十二枚铜钱打哑碰跌。承志当日在华山绝顶,不知和木桑道人下了多少盘棋,打了多少千变万化之劫,再加上无数晨夕的苦练,才学会这手世上罕见的“满天花雨”暗器功夫。木桑若是在旁,说不定还要指摘他手法未纯,但温家诸人却尽皆心惊。 温方施大喝一声:“好!”双手齐施,六柄飞刀同时向对方要害处掷出,六刀刚出手,又是六刀齐飞,这是他平生绝技,功夫再好的人躲开了前面六刀,决难躲开后面跟上的六刀。十二柄飞刀呜呜声响,四面八方的齐向袁承志飞去。 温方达眼见袁承志武功卓绝,必是高人弟子,突见四弟使出最厉害的刀法,心下暗惊,叫道:“四弟,别伤他性命……”话声未毕,只见袁承志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随抓随掷,十二柄飞刀先后抓在手中,一抓入手,便向兵器架连续掷出。 刀枪架上本来明晃晃的插满了刀枪矛戟,但见白光闪烁中,枪头矛梢,尽皆折断,原来都给他用十二把飞刀斩断了。飞刀余势不衰,插入了墙壁。 突然之间,五老一齐站起,圈在他身周,目露凶光,同时喝道:“你是金蛇奸贼派来的吗?” 袁承志空中抓刀的手法,确是得自《金蛇秘笈》,蓦见五老神态凶恶,便似要同时扑上来咬噬一般,不禁惊慌,正要回答,一瞥之下,忽见厅外三个人走过,其中一人正是安小慧,给两名大汉绑缚了押着,当是刚从翻板下面的地窖给擒了上来。他心急救人,冲出厅去。温方达与温方义各抽兵刃,随后追到。 袁承志不顾追敌,直向安小慧冲去。两名大汉刀剑齐扬,搂头砍下。只听得当当两声,两名大汉手中的刀剑脱手飞出。这两人一呆,见砸去他们兵刃的竟是大老爷和二老爷,吓了一跳。温方达与温方义骂了声:“脓包!”抢上追赶。 原来承志身手快极,不架敌刃,飕的一下,竟从刀剑下钻过。那两名大汉兵刃砍下来时,温氏二老恰好赶到,一刀一剑,便同时向大老爷、二老爷的头上招呼。 袁承志双手分扯,扯断了缚住安小慧手上的绳索。安小慧大喜,连叫:“承志大哥!”这时那两人的刀剑正从空中落下,承志甩出断绳,缠住长剑,扯了回来,对安小慧道:“接着!”绳子松开,那剑剑柄在前,倒转着向她飞去。安小慧伸手接住。 这当儿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长剑刚掷出,温方达两柄短戟已向承志胸前搠到。却听得“啊!哼!”两声叫喊,原来那两名大汉挡在路口,温方义嫌他们碍手碍脚,一个扫堂腿踢开了。 袁承志脚步不动,上身后缩,陡然退开两尺。温方达双戟递空,正要再戳,劲未使出,倏觉双戟自行向前,烛光映射下,只见对方手中一截断绳已缠住双戟,向前拉扯。 温方达借力打力,双戟乘势戳了过去,戟头锋锐,闪闪生光。袁承志侧过身子,用力一扯断绳,随即突然松手。温方达出其不意,收势不及,向前踉跄了两步,看袁承志时,已拉了安小慧抢进练武厅内。 温方达本已冲冲大怒,这时更加满脸杀气,双手力崩,已将戟上短绳崩断,纵进厅来。温家众人也都回到厅内,站在五老身后。 温方达双戟归于左手,右手指着袁承志,恶狠狠的喝道:“那金蛇奸贼在那里?快说。” 袁承志道:“老前辈有话好说,不必动怒。” 温方义怒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什么人?他在什么地方?你是他派来的么?” 袁承志道:“我从没见过金蛇郎君的面,他怎会派我来?”温方山道:“这话当真?”袁承志道:“我干么骗你?晚辈在衢江之中,无意跟这位温兄弟相遇,承他瞧得起,结交为友,这跟金蛇银蛇有甚干系?” 五老面色稍和,但仍心存疑窦。温方达道:“你不把金蛇奸贼藏身之所说出来,今日莫想离开静岩。” 袁承志心想:“凭你们这点功夫想扣留我,只怕不能。”听他们口口声声的把金蛇郎君叫作“金蛇奸贼”,更是说不出的气恼,在他内心,金蛇郎君已如半个师父,隐隐与木桑道人相似,但神色间神情仍然恭谨,说道:“晚辈与金蛇郎君无亲无故,连面也没会过。不过他在那里,我倒也知道,就只怕这里没一个敢去见他。” 温氏五老怒火上冲,纷纷叫道:“谁说不敢?”“这十多年来,我们那一天不在找他!”“这奸贼早已是废人一个,又有谁怕他了!”“他在那里?”“快说,快说!” 袁承志淡淡一笑,道:“你们真的要去见他?”温方达踏上一步,道:“不错。”袁承志笑道:“见他有什么好?”温方达怒道:“小朋友,谁跟你开玩笑?快给我说出来!”袁承志道:“各位身子壮健,总还得再隔好多年,才能跟他会面。他已经过世啦!” 此言一出,各人尽皆愕然。只听得温青急叫:“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袁承志回过头来,见那中年美妇已晕倒在温青怀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 温方山脸色大变,连骂:“冤孽!”温方义对温青道:“青青,快把你妈扶进去,别丢丑啦,让人家笑话。”温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丢什么丑?妈妈听到爸爸死了,自然要伤心。” 袁承志大吃一惊:“他妈妈是金蛇郎君的妻子?温青是他儿子?” 温方义听得温青出言冲撞,更在外人之前吐露了温门这件奇耻大辱,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对温方山道:“三弟,你再宠这娃娃,我可要管了。”温方山向温青斥道:“谁是你爸爸?小孩子胡言乱语。还不快进去!” 温青扶着母亲,慢慢入内。那美妇悠悠醒转,低声道:“你请袁相公明晚来见我,我有话问他。”温青点头,回头对承志道:“还有一天,明晚你再来盗吧。你就是帮着人家。你,你……发的誓都是骗人的!”向安小慧恨恨的瞪了一眼,扶着母亲进内。 袁承志对安小慧道:“走吧!”两人向外走出。温方悟站在门口,双手分拦,厉声说道:“慢走,还有话问你。”袁承志拱手道:“今日已晚,明日晚辈再来奉访。”温方悟道:“那金蛇奸贼死在什么地方?他死时有谁见到了?” 袁承志想起那晚张春九刺死他秃头师弟的惨状,心想:“你们棋仙派好不奸诈凶险,那晚在华山之上,我便险些死在你们手中,又何必跟你们说真话?何况你们觊觎金蛇郎君的遗物,我更不能说。”便道:“我也是辗转听朋友说起的,金蛇郎君是死在广东海外的一个荒岛之上。”说到这里,童心忽起,说道:“贵派有一个瘦子,叫作张春九,还有一个秃头,是不是?金蛇郎君的下落,他师兄弟俩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消叫他二人来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用不着来问我。” 温氏五老面面相觑,透着十分诧异。温方义道:“张春九和汪秃头?这两个家伙不知死到那里去了,他妈的,回来不剥他们的皮!” 袁承志心道:“你们到广东海外几千个荒岛上去细细的找吧!要不然,亲自去问张春九和那秃头也好。”向众人抱拳道:“晚辈失陪。” 温方悟道:“忙什么?”他定要问个清楚,伸臂拦住。袁承志伸掌轻轻向他手臂推去。温方悟手腕勾转,要施展擒拿手法拿他手腕。那知袁承志不想再和人动手,这一招其实是虚招,对方手一动,左方露出空隙,他拉住安小慧的手,呼的一声,恰好从空隙中穿了出去,连温方悟的衣服也没碰到。 温方悟大怒,右手在腰间一抖,已解下一条牛皮软鞭,挥鞭向他后心打到。武林中的软鞭有的以精钢所铸,考究的更以金丝绕成,但温方悟内功精湛,所用兵刃就只平平常常的一条皮鞭。皮鞭又韧又软,在他手里使开来如臂使指,内劲到处,比之五金软鞭有过之而无不及。 袁承志听得背后风声,拉着安小慧向前直窜,皮鞭落空,听得呼的一声,劲道凌厉,知是一件厉害的软兵器,他头也不回,向墙头纵去。 温方悟在这条软鞭上下过数十年的功夫,给他这么轻易避开,岂肯就此罢手?右手挥出,圈出一个鞭花,向安小慧脚上卷来。这一下避实就虚,知道这少女功力不高,这一招定然躲不开,如把她拉了下来,等于是截住了袁承志。 承志听得风声,左手撩出,带住鞭梢,混元功乘势运起,上跃之势竟尔不停,左手使劲,将温方悟提起。温家众人见到,无不大骇。 温方施要救五弟,右手急扬,两柄飞刀呜呜发声,向承志后心飞去。 承志左手松开皮鞭鞭梢,拉着安小慧向墙外跃出,听得飞刀之声,竟不回头,右手分别在两柄飞刀刀背上轻挡,飞刀立时倒转。 温方悟脚刚落地,两柄飞刀已当头射落。他不及起身,抖起皮鞭,想打开飞刀,那知皮鞭忽然寸寸断裂,原来刚才承志在半空中提起温方悟,实已使上了混元功的上乘内劲,否则他在半空中无从借力,如何提得起一个一百几十斤的大汉?这混元劲传到皮鞭之上,竟将鞭子扯断了。温方悟大惊,一个“懒驴打滚”,滚了开去,但一柄飞刀已把他衣襟刺破。他站起来时一身冷汗,半晌说不出话来。 温方达不住摇头。五老均暗暗纳罕。温方义道:“这小子不过二十岁左右,就算在娘胎里起始练武,也不过廿年功力,怎地手下竟如此了得!”温方山道:“金蛇奸贼这般厉害,也栽在咱们手里。这小子明晚再来,咱们好好对付他。” 袁承志和安小慧回到借宿的农家。安小慧把这位承志大哥满口称赞,佩服得了不得,说道:“崔师哥老是夸他师父怎么了不起,我看他师父一定及不上你。”袁承志道:“崔师哥叫什么名字?他师父是那一位?”安小慧道:“他叫崔希敏,外号叫什么伏虎金刚。他师父是华山派穆老祖师的徒弟,外号叫‘铜笔铁算盘’。我听了这外号就忍不住好笑,也从来没问崔师哥他师父叫什么名字。” 袁承志点点头,心想:“原来是黄真大师哥的徒弟,他还得叫我声师叔呢。”也不与她说穿,两人各自安寝。 次日晚上,袁承志叫安小慧在农家等他,不要同去。安小慧知道自己功夫太差,只有碍手碍脚,帮不上忙,反要他分心照顾,虽不大愿意,还是答应了。 袁承志等到二更天时,又到温家,只见到处黑沉沉的灯烛无光,正要飞身入内,忽听得远处轻轻传来三声箫声,那洞箫一吹即停,过了片刻,又是三声。袁承志心念微动,知是温青以箫相呼,心想温氏五老虽极凶恶,温青却对自己尚有结义之情,最好能劝得她交还黄金,不必动手,于是循着箫声,往玫瑰山坡上奔去。 到得山坡,远远望去,见亭中坐着两人,月光下只见云鬓雾鬟,两个都是女子,当即停了脚步,心想:“青弟不在这里!”只见一个女子举起洞箫吹奏,听那曲调,便是温青那天吹过的音调凄凉的曲子,忍不住走近几步,想看清楚是谁。 手持洞箫的女子出亭相迎,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大吃一惊,月色如水,照见一张俏丽面庞,竟便是温青。他登时呆了,隔了半晌,才道:“你……你……” 温青浅浅一笑,说道:“小妹其实是女子,一直瞒着大哥,还请勿怪!”说着深深弯腰万福。袁承志还了一揖,以前许多疑虑之处,豁然顿解,心想:“我一直怪她脂粉气太重,又过于小性儿,没丈夫气概,原来竟是个女子。唉,我竟莫名其妙的跟个姑娘拜了把子,当真胡涂,这可从那里说起?” 温青道:“我叫温青青,上次对你说时少了一个青字。”说着抿嘴一笑,又道:“其实呢,我该叫夏青青才是。” 袁承志见她改穿女装,秀眉凤目,玉颊樱唇,竟是一个绝色的美貌佳人,心中暗骂自己胡涂,这么一个美人谁都看得出来,自己竟会如此老实,给她瞒了这许多天。他一生之中,除了婴儿之时,只在少年时和安大娘与安小慧同处过数日,此后十多年在华山绝顶练武,从未见过女子。后来在闯王军中见到李岩之妻红娘子,这位女侠豪迈爽朗,与男子无异。因此于男女之别,他实是浑浑噩噩,认不出温青青女扮男装。 第21章 碧血剑(21) 温青青道:“我妈在这里,她有话要问你。”袁承志走进亭去,作揖行礼,叫道:“伯母,小侄袁承志拜见。”那中年美妇站起身来回礼,连说:“不敢当。” 袁承志见她双目红肿,脸色憔悴,知她伤心难受,默默无言的坐了下来,寻思:“听青青说,她母亲是给人强奸才生下她来,那人自是金蛇郎君了。五老对金蛇郎君深恶痛绝,青青提一声爸爸,就给她二爷爷喝斥怒骂。可是她妈妈听得金蛇郎君逝世,立即晕倒,伤心成这个样子,对他显然情意很深,其中只怕另有别情。” 青青的母亲呆了一阵,低声问道:“他……他是真的死了?袁相公可亲眼见到么?”袁承志点点头。她又道:“袁相公对我青青很好,我是知道的。我决不像我爹爹与叔伯们那样,当你是仇人,请……请你把他死时的情形见告。是谁害死他的?他……他死得很苦吗?”说到这里,声音发颤,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袁承志对金蛇郎君的心情,实在自己也不大明白,听师父与木桑道人说,这人脾气古怪,工于心计,为人介于正邪之间。他安排铁盒弩箭、秘笈剧毒,用心险狠,实非正人端士。可是自从研习《金蛇秘笈》中的武功之后,对这位绝世的奇才不禁暗暗钦佩,在内心深处,不自觉的已把他当作了半位师父。昨晚听到温氏五老怒斥金蛇郎君为“奸贼”,心中说不出的愤怒,事后想及,也觉奇怪。这时听青青之母问起,便道:“金蛇郎君我没见过面,不过说起来,这位前辈和我实有师徒之分,我许多武功是从他那里学的。这位前辈死后的情形,恕我不便对伯母说,只怕有坏人要去发掘他骸骨。” 青青之母身子一晃,向后便倒。青青连忙抱住,叫道:“妈妈,你别伤心。” 过了一会,青青之母悠悠醒来,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只盼他来接我们娘儿离开这地方,那知他竟一个人先去了。青青连她爸爸一面也见不着。” 袁承志道:“伯母不必难过。夏老前辈现今安安稳稳的长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经好好安葬了。”又道:“夏前辈死时身子端坐,逝世之前又作了各种安排,显非仓卒之间给人害死。” 青青之母说道:“原来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样报答才好。”说着站起来施了一礼,又道:“青青,快给袁大哥磕头。”青青拜倒在地,袁承志忙也跪下还礼。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什么遗书给我们?” 袁承志想起秘笈封面夹层中的地图和图上字样:“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静岩,寻访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当时看了这张“重宝之图”,因无贪图之念,随手在行囊中一塞,此后没再留意,曾想金蛇郎君以旷世武功,绝顶聪明,竟至丧身荒山,险些骸骨无人收殓,只怕还是受了这重宝之害。天下奇珍异宝,无不足以招致大祸,这话师父常常提起,因此对这张遗图颇有些厌憎之感,这时经青青之母一问,这才记起,说道:“小侄无礼,斗胆请问,伯母的闺字,可是一个‘仪’字?” 青青之母一惊,说道:“不错,你怎知道?”随即道:“那定是他……他……遗书上写着的了,袁相公可……可有带着?”神情中充满盼望和焦虑。 袁承志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顿,从亭子栏干上斜刺跃出。温仪母女吃了一惊,只听有人“啊哟”一声,袁承志已伸手从玫瑰丛中抓了一个男子出来,走回亭子。那人已给他点中穴道,手足软软垂下,动弹不得。 青青叫道:“是七伯伯。”温仪叹了口气,道:“袁相公,请你放了他吧。温家门中,没一个当我们母女是亲人。”袁承志伸手在那人身上拍捏几下,解开了他穴道。原来那人是昨晚与他交过手的温南扬。他是温方义的儿子,在众兄弟中排行第七。 温青青怒道:“七伯伯,我们在这里说话,你怎么来偷听?也没点长辈样子。” 温南扬一听大怒,便欲发作,但刚才给袁承志擒住时全无抗御之能,昨晚又在他手底吃过苦头,恨恨的瞪了三人一眼,转头就走,走出亭子数步,恶狠狠的道:“不要脸的女人,自己偷汉子不算,还教女儿也偷汉子。” 温仪一阵气苦,两行珠泪挂了下来。青青那里忍得他如此辱骂,追出去喝道:“喂,七伯伯,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 温南扬转身骂道:“你这贱丫头要反了吗?是爷爷们叫我来的,你敢怎样?”温青青骂道:“你要教训我,大大方方的当面说便是,干么来偷听我们说话?”温南扬冷笑道:“我们?也不知是那里钻出来的野男人,居然一起称起我们来啦。温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给你们丢干净了!”青青气得胀红了脸,转头道:“妈,你听他说这种话。” 温仪低声道:“七哥,请你过来,我有话说。”温南扬略一沉吟,大踏步走进亭子站定,和袁承志相距甚远,防他突然出手。 温仪道:“我们娘儿身遭不幸,蒙五位爷爷和各位兄弟照顾,在温家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从来没跟青青说过,现下既然他已不在人世,也就不必再行隐瞒。这件事七哥头尾知道得很清楚,请你对袁相公与青青说一说吧。” 温南扬怫然道:“我干么要说?你的事你自己说好啦,只要你不怕丑。”温仪轻轻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好吧,我只道他救过你性命,你还会有一些儿感激之心,那知温家的人,全是那么忘……忘……唉!”温南扬怒道:“他救过我性命,那不错。可是他为什么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说出来,免得你自己说时,不知如何胡言乱语,尽说些谎话。”青青怒道:“我妈妈怎会说谎?”温仪拉了她一把,道:“让七伯伯说。” 温南扬坐了下来,说道:“姓袁的,青青,我怎样识得那金蛇奸贼,现今原原本本的跟你们说,也好让你们知道,那奸贼的用心如何险毒。”青青道:“你说他坏话我不听。”说着双手掩住耳朵。 温仪道:“青青,你听好啦。你过世的爸爸虽不能说是好人,可是比温家全家的好处还多上百倍。”温南扬冷笑道:“你忘了自己也姓温。” 温仪抬头远望天边,轻声道:“我……我……早已不姓温了。” 第六回 逾墙搂处子 结阵困郎君 温南扬说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二十六岁。爹爹叫我到扬州去给六叔做帮手。”袁承志心想:“原来静岩温氏五祖本有六兄弟。”温南扬续道:“我到了扬州,没遇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不小心失了手。”温仪冷冷的道:“不知是做什么案子?” 温南扬怒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难道还不敢说?我是瞧见一家大姑娘长得好,夜里跳进墙去采花。她不从,我就一刀杀了。那知她临死时一声大叫,给人听见了。护院的武师中竟有几名好手,一齐涌来,好汉敌不过人多,我就给他们擒住了。” 袁承志听他述说自己的恶行,竟毫无羞愧之意,心想这人当真无耻已极。 温南扬又道:“他们打了我一顿,将我送到衙门里监了起来。我可也不怕。我这件案子不是小事,沸沸扬扬的早传开了。我想六叔既在扬州,他武功何等了得,得知讯息后,自会来救我出狱。那知等了十多天,六叔始终没来。上官详文下来,给我判了个斩立决。狱卒跟我一说,我才惊慌起来。”温青青哼了一声,道:“我还道你是不怕死的。” 温南扬不去理她,续道:“过了三天,牢头拿了一大碗酒、一盘肉来给我吃。我知道明天就要处决了,心想人是总要死的,只不过老子年纪轻轻,还没好好享够了福,不免有点可惜,心一横,把酒肉吃了个干净,倒头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轻轻拍我肩头。我翻身坐起,听得有人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别作声,我救你出去!’接着嚓嚓几声响,我手脚的铁镣手铐,都让他一柄锋利之极的兵刃削断了。他拉着我的手,跳出狱去。那人轻功好极,手劲又大,拉着我手,我赶路省了一大半力气。两人来到城外一座破庙里,他点亮神案上的蜡烛,我才看清楚他是个长得挺俊的年轻人,年纪还比我小着几岁。他是个小白脸,哼!” 说到这里,向温仪和青青狠狠的望了一眼,继续说道:“我便向他行礼道谢。那人骄傲得很,也不还礼,说道:‘我姓夏,你是棋仙派姓温的了?’我点头说是,这时见他腰间挂着那柄削断我铐镣的兵刃,弯弯曲曲的似乎是柄剑,只是剑头分叉,模样很古怪。” 袁承志心想:“那便是那柄金蛇剑了。”他不动声色,听温南扬继续说下去:“我问他姓名,他冷冷的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以后你也不会感激我。’当时我很奇怪,心想他救我性命,我当然一辈子感激。那人道:‘我是为了你六叔温方禄才救你的。跟我来!’我跟着他走到运河边上,上了一艘船,他吩咐船老大向南驶去。那船离开了扬州十多里路,我才慢慢放心,知道官府不会再来追赶了。我问了几句,他只冷笑不答,忽然从衣囊里拿出一对蛾眉刺来。这是六叔的兵器,素来随身不离,怎么会落在这人手中,我心中奇怪。那人道:‘你六叔是我好朋友,哈哈!’怪笑了几声,脸上忽露杀气,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道:‘这口箱子,你带回家去。’说着向船舱中一指,我见那箱子很大,用铁钉钉得牢固,外面还用粗绳缚住。他道:‘你赶快回家,路上不可停留。这口箱子必须交你大伯伯亲手打开。’我一一答应了。他又说:‘一个月之内,我到你家来拜访,你家里长辈们好好接待吧。’我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但也只得答应。他嘱咐完毕,忽然提起船上的铁锚,喀喇喀喇,把四只锚爪都拗了下来。” 温青青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好!”温南扬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一口浓痰。青青性爱洁净,见他如此蹧蹋自己亲手布置的玫瑰小亭,心中难过。袁承志知她心意,伸足把痰擦去。青青望了他一眼,眼光中甚有感激之意。 温南扬续道:“他向我显示武功,也不知是何用意,只见他把断锚往船舱中一掷,说道:‘你如不照我的吩咐,开箱偷看,私取宝物,一路上倘若再做案子,这铁锚便是你的榜样!’从囊中拿出一锭银子,掷在船板上,说道:‘你的路费!’拔起船头上的两枝竹篙,双手分别握定,两枝竹篙插入河中,身子已跃入半空,他放开竹篙,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身法巧妙,一路翻动,一路近岸,落下来时已到了岸上。但听得他在岸上一声长笑,身子已消失在黑影之中。” 袁承志心想:“这位金蛇郎君大有豪气。”他只心里想想,青青却公然赞了起来:“这人真是英雄豪杰。好威风,好气概!” 温南扬道:“英雄?呸!英他妈的雄。当时我只道他是我救命恩人,虽见他说话时眼露凶光,似乎对我十分憎厌,还道他脾气古怪,也不怎么在意。过江后,我另行雇船,回到家来。一路上搬运的人都说这口箱子好重,我想六叔这次定是发了横财,箱子中盛满金银财宝。我花了这么多力气运回家来,叔伯们定会多分给我一份,因此心里高兴。回家之后,爹爹和叔伯们很夸奖我能干,说第一次出道,居然干得不坏。” 青青插口道:“的确不坏,杀了个大闺女,带来一口大箱子。”温仪道:“青青,别多嘴,听七伯伯说下去。” 温南扬道:“这天晚上,厅上点满蜡烛,两名家丁把箱子抬进来。爹爹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间。我亲自动手,先割断绳子,再把铁钉一枚枚的起出来。我记得很清楚,大伯伯那时笑着说:‘老六又不知看中了那家的娘儿,荒唐得不想回家,把这箱东西叫南扬先带回来。来,咱们瞧瞧是什么宝贝!’我揭开箱盖,见里面装得满满的,上面铺着一层纸,纸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温氏兄弟同拆’几个字。我见那几个字似乎不是六叔的手笔,就把信交给大伯伯。他并不拆信,说道:‘下面是什么东西?’我把那层纸揭开,下面是方方的一个大包裹,包裹用线密密缝住。大伯伯道:‘六嫂,你拿剪刀来拆吧。六弟怎么忽然细心起来啦?’六婶拆开缝着的线,把包袱一揭开,突然之间,包裹里飕飕飕的射出七八枝毒箭。” 青青惊呼了一声。袁承志心想:“这是金蛇郎君的惯技。” 温南扬道:“这件事现今想起来还是教人心惊胆战,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这条命还在吗?这几枝毒箭哪,每一箭都射进了六婶的肉里。那是见血封喉、剧毒无比的药箭,六婶登时全身发黑,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地死了。” 他说到这里,转过头厉声对青青道:“那就是你老子干的好事。这一来,厅上众人全都轰动。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我打开包袱。我站得远远地,用一条长竿把包袱挑开,总算再没箭射出来。你道包裹里是什么珍珠宝贝?”青青道:“什么?” 温南扬冷冷的道:“你六爷爷的尸首!给斩成了八块!” 青青吃了一惊,吓得嘴唇都白了。温仪伸手搂住了她。 四人静默了一阵。温南扬道:“你说这人毒不毒?他杀了六叔也就罢了,却把他尸首这般送回家来。”温仪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你可还没说。”温南扬道:“哼,你当然觉得挺应该哪。只要是你姘头干的事,不论什么,你都说不错。” 第22章 碧血剑(22) 温仪望着天空的星星,出了一会神,缓缓的道:“他是我丈夫,虽然我们没拜天地,可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亲丈夫。青青,那时我比你此刻还小两岁,比你更加孩子气,又不爱学武,什么也不懂。这些叔伯们在家里凶横野蛮,无恶不作,我向来不喜欢他们,见六叔死了,老实说我心里也不难受。那时我只觉得奇怪,六叔这么好的武功,怎么会给人杀死。只听得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声读了起来。这件事过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那封信里的话,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大伯伯气得脸色发白,读信的声音也发颤了,他这么念:‘棋仙派温氏兄弟听了:送上你们弟弟温方禄尸首一具,便请笑纳。此人当年污辱我亲姊之后,又将其杀害,并将我父母兄长,一家五口尽数杀死。我孤身一人逃脱在外,现归来报仇。血债十倍回报,方解我恨。我必杀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妇女十人。不足此数,誓不为人。金蛇郎君夏雪宜宣示。’” 她背完那封信,吁了口气,对温南扬道:“七哥,六叔杀他全家,这事可是有的?” 温南扬傲然道:“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财劫色,杀人放火,那也稀松平常。六叔见他姊姊长得不错,用强不从,拔刀杀了,又有什么了不起?本来也不用杀他满门,定是六叔跟她家人朝了相,这才要杀人灭口。只可惜当时给这兔崽子漏了网,以致后患无穷。” 温仪叹道:“你们男人在外面作了这样大的孽,我们女子在家里又怎知道。” 温南扬道:“大伯伯读完了信,哈哈大笑,说道:‘这贼子找上门来最好,否则咱们去找他,还不知他躲在那里呢?’他话虽这么说,可十分谨慎,仔细盘问我这奸贼的相貌和武功,当晚大家严行戒备,又派人连夜去把七叔和八叔从金华和严州叫回来。” 袁承志心中奇怪:“怎地他们兄弟这么多?”青青也问了起来:“妈,我们还有七爷爷、八爷爷,怎么我不知道?”温仪道:“那是你爷爷的堂兄弟,本来不住在这儿的。八个人,所以温家叫‘八德堂’哪!”青青道:“什么德性?” 温南扬道:“七叔一向在金华住,八叔在严州住,虽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那知这金蛇奸贼消息也真灵,七叔和八叔一动身,半路上就给他害死了。这奸贼神出鬼没,不知在那一天上,把我们家里收租米时计数用的竹筹偷去了一批。他杀死我们一个人,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筹,看来不插满五十根,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们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会抵挡不住?他有多少人呢?” 温南扬道:“他只一个人。这奸贼从来不公然露面,平时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只等我们的人一落单,就出手加害。大伯伯邀了几十位江湖好手来静岩,整天在宅子里吃喝,等这奸贼到来,宅子外面贴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来决斗。但他并不理会,见我们人多,就绝迹不来。过了半年,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池塘里,身上又插了竹筹。原来这奸贼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准了时机这才下手。接连十来天,宅子里天天有人丧命。静岩镇上棺材店做棺材也来不及,只得到衢州城里去买。对外面只说宅子里撞了瘟神,闹瘟疫。仪妹妹,这些可怕的日子你总记得吧?” 温仪道:“那时候全镇都人心惶惶。咱们宅子里日夜有人巡逻,爹爹和叔伯们轮班巡守。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间屋里,不敢走出大门一步。” 温南扬切齿道:“饶是这样,四房里的两个嫂嫂半夜里还是给他掳了去,当时咱们只道又给他害死了,那知过了一个多月,两个嫂嫂从扬州捎信来,说给这奸贼卖进了妓院堂子,被迫接了一个月客人。四叔气得险些晕死过去,这两个媳妇也不要了,亲自去杀光了堂子里的老鸨龟奴、妓女嫖客,连两个嫂嫂也一起杀了,又放火连烧了扬州八家堂子。” 袁承志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这金蛇郎君虽然是报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凶首恶杀死也已经够了,这样做未免过份。”又想:“温方施怎地迁怒于人,连自己的两个媳妇也杀了?”不自禁的摇头,很觉不以为然。 温南扬道:“最气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关三节,他就送封信来,开一张清单,说还欠人命几条,妇女几人。棋仙派在江南纵横数十年,却给这奸贼一人累得如此之惨,大家处心积虑,要报此仇。但这奸贼身手实在太强,爹爹和叔伯们和他交了几次手,都拾夺他不下。咱们防得紧了,他接连几个月不来,只要稍有松懈,立刻出事。咱们在明,他在暗里,大家实在无计可施。两年之间,咱温家给他大大小小一共杀死了三十八口人。青青,你说,咱们该不该恨这恶贼?”青青道:“后来怎样?”温南扬道:“让你妈说下去吧。” 温仪对袁承志望了一眼,凄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么我什么事也不必瞒你,只求袁相公待会把他去世时的情形,说给我们母女俩知道……那么……”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咽哽了,隔了一会,说道:“那时我不懂他为什么这样狠,其实也不想懂。爹爹不许我们走出大门一步,我好气闷,每天只能在园子里玩玩,爹爹还说,没哥哥们陪着,女孩子就是大白天也不能去园子里。这天是阳春三月,田里油菜花的香味一阵阵从窗外吹进来,我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闻闻田野里那股风的鲜气,可是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在这么好的天气,却把我闷闷的关在屋里。我真想独自个溜出去一会儿,可是想起爹爹那严厉的神气,又不敢啦。这天下午,我和二房里的三姊姊、五房里的嫂嫂,还有南扬哥你和天霸哥,我们五个人在园子里玩,我在荡秋千,越荡越高。身子飘了起来,从墙头上望出去,见到绿油油的杨柳,一株株开得茂盛的桃花,真是高兴。忽然,天霸哥怪叫了一声,仰天跌倒,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锥,当场就打死了。南扬哥你呢?我记得你马上逃进了屋,把我们三个女人丢在外面。” 温南扬胀红了脸,辩道:“我打不过他,不走岂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 温仪道:“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墙头一个人跳了下来,刚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荡,秋千飞了起来,他将我拦腰抱住,我接着只觉得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我以为这一下两人都要跌死了,那知他左手抱着我,右手在墙外大树枝上一扳,便又弹了起来,轻轻的落在数丈之外。这时我吓胡涂了,举起拳头往他脸上乱打。他手指在我肩窝里一点,我登时全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啦。只听得后面很多人大声叫嚷追赶,但后来声音越来越远。他挟着我奔了半天,上了一座高峰,进了一个悬崖峭壁上的山洞。他解了我穴道,望着我狞笑。我忽然想起了那两位嫂嫂,心想与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干净,就一头向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后心一拉,我才没撞死,留下了这个疤。”说着往自己额上一指。袁承志见那伤疤隐在头发丛里,露在外面的有一寸来长,深入头顶,看来当时受伤着实不轻。 温仪叹道:“倘若就这么让我撞死了,对他自己可好得多,谁知这一拉竟害苦了他。那时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见身上裹着一条毯子,我一惊又险些晕了过去,后来见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地,才稍稍放了些心,想是他见我寻死,强盗发了善心,便没下手害我。我紧紧闭住眼睛,一眼也不敢瞧他,连心里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 “他怕我再寻死,那两天之中,日夜都守着我。跟我说话,我自然不答。他煮了东西给我吃,我只是哭,什么也不吃。到第四天上,他见我饿得实在不成样子了,于是熬了一大碗肉汤,轻声轻气的劝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鼻子,把肉汤往我口里灌,这样强着我喝了大半碗汤。他手一松,我就将一口热汤喷在他脸上。我是要激他生气,干脆一刀杀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样,卖到妓院堂子里去活受罪。那知他并不发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脸上汤水,呆呆望着我,不住叹气。”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间红晕满脸。 温仪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对我说:‘我唱小曲儿给你听好吗?’我说:‘我不爱听。’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说道:‘我还当你是哑巴,原来是会说话的。’我骂道:‘谁是哑巴来着?见了坏人我就不说话。’他不再言语了,高高兴兴的唱起山歌来,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来,他还在唱。我一直在大宅子里住着,那里听见过这种……这种山歌。” 温南扬喝道:“你又怕听又想听,是不是?谁耐烦来听你说这些不要脸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去告诉爷爷们。”温仪道:“由他说去,我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青青道:“妈,你再说下去。” 温仪道:“后来我蒙蒙眬眬的就睡着了。第二日早晨醒来却不见了他,我想一个人逃回家来。可是这山洞是在一座山峰顶上,山峰好陡,没路可下,只有似他这般轻功极高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时他回来了,给我带来了许多首饰、脂粉。我不要,拿起来都抛入了山谷里。他可也不生气,晚上又唱歌给我听。” “有一天,他带了好多小鸡、小猫、小乌龟上山峰来,他知道我不忍心把这些活东西丢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猫儿玩,喂小乌龟吃东西,晚上唱歌给我听。我在山洞里睡,他从来不踏进山洞一步。我见他不来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吃东西了。可是一个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说话。他始终对我很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没他待我这么好。” “又过得几天,他忽然板起了脸,恶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来。他叹了口气,哄我别哭。那天晚上我听得他在哭泣,哭得很伤心。不久,天下起大雨来,他仍不进洞来,我心中不忍,叫他进山洞来躲雨,他也不理。” “我问他为什么哭,他粗声粗气说:‘明天是我爸爸、妈妈、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这天害死了。明天我说什么也得杀一个人来报仇。你家里现下防备很严,请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禅师作帮手,哼,这两人虽然厉害,我难道就此罢手不成?’他咬牙切齿的,冒着大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时,他还是没回来,我倒有些记挂了,暗暗盼望他平安回来。” 听到这里,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轻视之色,但见他端谨恭坐,留神倾听,这才宽慰,缓缓吁了口气。 温仪道:“天快黑了,我几次到山峰边眺望。也不知去望了几次,终于见到对面那座山峰上有四个人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细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后面一个道士,另一个是和尚,第四个却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是那把金蛇剑,一个斗他们三个,边打边逃。斗了一会,那和尚一禅杖横扫过去,眼见他无法避开,我心中着急,大声叫了起来,那知他金蛇剑回过来一格,竟把禅杖斩去了一截。爹爹听见叫声,回头望见了我,不再争斗,往我这山峰上奔来。” “他很是焦急,两剑把和尚与道人逼开,随后追赶。这一来,变成我爹爹在前,他在中间,僧道二人在后。四人不久就奔下山谷。他追上了我爹爹,拦住了不许他到我这边山峰来。斗了几回合,一僧一道赶到,我爹爹抽空跳出,向我这边攀上来。这四人边斗边奔,追到了我站着的山峰上。我很是高兴,大叫:‘爹爹,快来!’这时他如发疯般抢了过来,接连三剑,把爹爹逼得不住倒退。爹爹打他不过,眼见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仪,你怎样?’我说:‘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们先料理了这奸贼再说。’三人又把他围在中间。” “那道人大声道:‘金蛇郎君,我们崆峒派跟你无冤无仇,只不过见你太也过份,因此挺身出来作和事老。我谁也不帮,如你答允罢手,以后不再去温家惹事,今日之事就此善罢。’他大声叫道:‘父母兄姊之仇,岂能不报?’那和尚道:‘你已经杀了这许多人,也该够了。劝你瞧在我们二人的脸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挺剑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恶斗起来。那道人的兵刃有点儿古怪,想来武功甚强,和尚的禅杖只剩下半截,使开来风声呼呼猛响,也很厉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满头大汗,忽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那和尚挥杖打下去,让他侧身躲过,他身子这样一侧,见到了我的脸。他后来说,他那时候本已筋疲力竭,但一见到我流露出对他十分关怀的神气,突然间精神大振。他的剑使得越来越快,山谷中雾气上升,烟雾中只见到金光闪耀。只听得他叫道:‘温姑娘,别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声,骨溜溜的滚下山去,脑门正中钉了一枚金蛇锥。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惊。他挺剑向我爹刺去,那道人乘虚攻他后心。他突然大喝一声,左手双指向道人眼中戳去。道人头一低,他一剑挥过,将道人拦腰斩为两截。” 第23章 碧血剑(23) 青青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温仪道:“他回手一剑,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见他接连杀了两个大帮手,早吓得心惊胆战,钢杖越使越慢。我忙从洞里奔出来,叫道:‘住手,住手!’他听我一叫,就停了手。我道:‘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说道:‘你走吧,饶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这时我因整天没吃东西,加之刚才耽心受惊,见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抢过来扶我,我从他肩上望出去,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猛力向他后脑打去。” “他一心只关注着我有没受伤,全没想到爹爹竟会偷袭。我忍不住呼叫:‘当心!’他忙将头侧过,脑袋避开了钢杖,这一杖打中他背。他夹手夺过钢杖,掷入山谷,双掌向爹爹打去。爹爹无法招架,闭目等死。他回头向我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对爹爹道:‘你快走。别让我回心转意,又不饶你了!’爹爹急奔下山。他背上吃了这杖,受伤着实沉重,爹爹刚走,他就一口鲜血,喷在我胸前衣上。” 青青哼了一声道:“爷爷这般不要脸,明里打不过人家,就来暗下毒手!” 温仪叹道:“按理说,他是我家的大仇人,连杀了我家几十口人。可是见他受人围攻暗算,我禁不住心里向着他,这也叫作前生冤孽。” “他摇摇晃晃的走进洞去,从囊中拿出伤药来吃了,接连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伤,神色却很高兴,问我:‘你干么哭?’我哭道:‘你伤得这样。’他笑问:‘你是为了我才哭?’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伤心。” “过了一会,他说:‘自从我全家的人给你六叔害死之后,从来没人关心过我。我今日杀了你一个堂兄,前后一共已杀了四十人,本来还要再杀十人,看在你的眼泪份上,就此罢手不杀了。’我只是哭,不说话。他又道:‘你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等我伤好之后,送你回家。’我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他答允不杀人了,那就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饭,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呕血,有时迷迷糊糊的老是叫‘妈妈’。” “有一天他整天晕了过去,到了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得两眼都肿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紧,不会死。’过了两天,果然慢慢好了起来。一天晚上对我说,那天中了这一杖,本来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后,我在这高峰绝顶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来找,那我非饿死不可。为了我,他无论如何要活着。” 青青插嘴道:“妈,他待你很好啊,这人很有良心。”说着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脸上一阵发热,转开了头,眼光不跟她相对。 温仪又道:“以后他身子渐渐复元,跟我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他爸爸妈妈怎样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样爱护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妈妈三天三夜没睡觉的守在他床边。那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杀了。那时我觉得这人虽然手段凶狠毒辣,但说到他亲人的时候,语气却很良善柔和。他拿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说是他周岁时他妈妈绣的。” 她说到这里,从怀中取了一个小孩用的肚兜出来,摊在桌上。袁承志见这肚兜红缎面子,白缎里子,绣着个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张大芭蕉叶子上。胖娃娃神情憨憨的很是可爱,绣工精致,想得到他妈妈刺绣时满心是爱子之情。袁承志从小没爹娘,看到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阵心酸。 温仪续道:“他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木头削成小狗、小马、小娃娃给我玩,说我是个不懂事的女娃娃。后来他伤势完全好了,我见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他舍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耽在这里陪你好啦!’” “他非常开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两株大树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样翻筋斗。” “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知道了一个大宝藏的所在,其中金银珠宝,多得难以估量。据说从前燕王篡位,从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匆忙逃走,把内库里的珍珠宝贝埋在南京一个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后,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监几次下南洋,一来是为了找寻建文皇帝的下落,二来是为了探查这批珍宝。” 袁承志心道:“原来在金蛇秘笈中发现的,便是这张宝藏地图。” 温仪续道:“他说成祖皇帝一生没找到这张地图,但几百年后,却让他无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报完了,就要去寻这批珍宝,寻到之后,便来接我,现下先把我送回家去。” 她说到这里,轻声道:“他舍不得我离开他,其实我心中也舍不得。可是……可是啊……我总不能就这样跟了他去。我回家之后,大家却瞧我不起,我很恼怒,他们没本事保护自己女儿,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来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们,不跟他们说话。”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很对。你又做错了什么?” 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一天晚上,忽然听得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们见了很欢喜。这天晚上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如今我也一点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待你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始终看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袁承志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 青青忽然低声唱了起来: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 歌声娇柔婉转,充满了哀怨之情。 温仪凄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给我听过的一支小曲。这孩子从小在我怀里听这些歌儿,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 袁承志道:“夏前辈那时候想是已经找到了宝藏?” 温仪道:“他说还没找到,不过已有了线索。他心中挂念着我,不愿再为了宝藏而耽搁时日。他说到宝藏的事,我也没留心听。我们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欢喜,什么也没防备,不料想说话却给人偷听去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给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门。我当然很怕,他说不要紧,就是千军万马也杀得出去。他提了金蛇剑,打开房门,进来的竟是我爹爹和大伯、二伯三人。他们都空着双手,没带兵刃,穿着长袍,脸上居然都笑嘻嘻地,丝毫也没敌意。我们见他三人这副模样,很是诧异。” “爹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杀我,我也很承你的情。以后咱们结成亲家,可不能再动刀动枪。’他以为爹爹怕他再杀人,说道:‘你放心,我早答应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说:‘私下走可不成,须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摇头不信。我爹爹说:‘阿仪是我的独生爱女,总不能让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不起头来。’他想这话不错。那知他为了顾全我,却上了爹爹的当。” 袁承志问道:“令尊是骗他的,不是真心?” 温仪点点头,说道:“爹爹就留他在厢房里歇,办起喜事来。他始终信不过,我家送给他吃的酒饭茶水,他先拿给狗吃。狗吃了一点没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静岩镇上买东西吃。” “一天晚上,妈妈拿了一碗莲子羹来,对我说:‘你拿去给姑爷吃吧!’我不懂事,还道妈妈体惜他,高高兴兴的捧到房里。他见我亲手捧去,喜欢得什么也没防备,几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说话,忽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叫道:‘阿仪,你心肠这样狠!’我吓慌了,问道:‘什么?’他道:‘你为什么下我的毒?’” “你为什么下我的毒?”这句话,虽在温仪轻柔的语音中说来,还是充满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见当时金蛇郎君如何愤怒,又如何伤心。袁承志和青青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温仪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说不下去。 寂静之中,忽听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头,只见温氏五兄弟并肩走近,后面跟着二三十人,手中都拿兵刃。 温方山喝道:“阿仪,你把自己的丑事说给外人听,还要脸么?” 温仪胀红了脸,要待回答,随即忍住,转头对承志道:“十九年来,我没跟爹爹说过一句话,以后我也永不会跟他说话。我本来早不该再住在温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那里?再说,我总盼望他没死,有一天会再来找我。我如离开了这里,他又怎找得到我?他既已死了,我也没什么顾忌了。我不怕他们,你怕不怕?” 袁承志还没答话,青青已抢着道:“承志大哥不会怕的。” 温仪道:“好,我就说下去。”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我急得哭了出来,不知道要怎样说、怎样做才好,突然之间,房门给人踢飞,许多人手执了刀枪涌了进来。”她向亭外一指,说道:“当时站在房门外的,就是这些人。他们……他们手里都拿着暗器。爹爹总算对我还有几分父女之情,叫道:‘阿仪,出来!’我知道他们要等我出去之后,立刻向他发射暗器,房间只是这么一点地方,他往那里躲去?我叫道:‘我不出来,你们连我一起杀了吧!’我挡在他身前,心中只一个念头,要给他挡箭,不让他给人伤害。” “他本来眉头深锁,坐在椅上,以为我和家里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伤心难受,也不想动手反抗,听我这么说,突然跳了起来,很开心的道:‘你不知莲子羹里有毒?’我端起碗来,见碗里还剩了些儿羹汁,一口喝下,说道:‘我跟你一起死!’他挥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经喝了。他笑道:‘好,大家一起死!’转头向他们骂道:‘使这等卑鄙阴毒的手段,你们也不怕丑么?’” “大伯伯怒道:‘谁使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汉。你自恃本领高,就出来斗斗!’他说:‘好!’就出去和他们五兄弟打了起来。他喝的莲子羹里虽没毒药,但放着他们温家秘制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会全身无力,昏睡如死,要过一日一夜才能醒来。这些人哪,还舍不得用毒药害死他,想把他迷倒,再慢慢来折磨他。他们……他们当真是英雄好汉!”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怨毒,只是她生性温柔,不会以恶语骂人。 温方施在亭子外大声怒道:“这无耻贱人,早就该杀了,养她到今日,反而恩将仇报!”青青道:“我娘儿俩在温家吃了十几年饭,可是四爷爷,我这两年来,给你们找了多少金银财宝?就是一百个人,一辈子也吃不完吧。我娘儿俩欠你们温家的债,早还清啦!”温方达不愿在外人之前多提家门丑事,叫道:“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们五兄弟一起斗斗?” 袁承志前两日念在他们是青青的长辈,对之礼数周到,这时听温仪说了他们的阴险毒辣,不觉满怀愤怒,叫道:“哼,别说五人,你们就是有十兄弟齐上,我又何惧!” 温仪冷笑道:“那天晚上,他们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来他能抵敌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后,越打越手足酸软。他们五兄弟有个练好了的‘五行阵’,打起架来,五兄弟就如是一个人……”承志听到“五行阵”三字,陡然想起《金蛇秘笈》中详述“五行阵”及其破法的记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温方山喝道:“阿仪,你吃里扒外,泄温家的底!” 温仪不理父亲的话,对承志道:“他急着想击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这五行阵,但他摇摇晃晃的越来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负你!’”她这一声叫唤声音凄厉,似乎就和那天晚上叫的一样。青青吓怕了,连叫:“妈妈!”承志说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们谈一谈,明儿再来瞧你。” 温仪拉住他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儿非说出来不可。袁相公,你听我说呀!”承志听她话中带着哭声,点头道:“我在这里听着。” 温仪仍然紧紧扯住他衣袖不放,说道:“他们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紧的,他们想发财。他再打一阵,身上受了伤,支持不住,跌在地下,终于……终于给他们擒住了。我扑到他身上,也不知是那一位叔伯将我一脚踢开。他们逼着他交出藏宝的地图来。他说:‘那图不在我身上,谁有种就跟我去拿。’他们细搜他身上,果然没图。这样就为难啦,放了他吧,等药性一过,没人再制得住他。杀了他吧,那大宝藏可永远得不到手。最后还是我爹爹主意儿高明,哈哈,好聪明,不是吗?那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我也晕倒了。等我醒来,他们已经把他的脚筋和手筋都割断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永远不能再使劲,然后逼着他去取图寻宝。真聪明,是不是?哈哈,哈哈!”承志见她眼光散乱,呼吸急促,已有些神智失常,劝道:“伯母,你还是回房去歇歇。” 温仪道:“不,等你一走,他们就要把我杀了,我要说完了才能死……他们押着他走了,还有崆峒派的两名好手同去。大家都想发这笔横财。但不知怎样,还是给他逃脱了。多半是他给了他们一张图,他们一快活,防备就疏了。他们很聪明,我那郎君可也不蠢哪。他们七个人拿到这张藏宝图,你抢我夺,五兄弟合谋,先把崆峒派的两人害死了。” 温方义厉声骂道:“阿仪,你再胡说八道,可小心着!” 温仪笑道:“我干么小心?你以为我还怕死么?”转头对袁承志道:“那知道这张图却是假的。他们五人在南京钻来钻去搞了大半年,花了几千两银子本钱,一个小钱也没找到,哈哈,真是再有趣也没有啦。” 第24章 碧血剑(24) 温氏兄弟空自在亭外横眉怒目,却畏惧袁承志,不敢冲进亭来。 温仪说到这里,呆呆的出神,低声缓缓的道:“他这一去,我就没再得到他的音讯。他手脚上的筋都断了,已成废人。他是这样的心高气傲,不痛死也会气死……” 温方达又叫:“姓袁的,这小贱人说起我们温氏的五行阵,你已听到了,有种的就出来试试。”温仪低声道:“你走吧,别跟他们斗。”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金蛇郎君所遭冤屈,终于有人知道了。” 袁承志曾和温氏五兄弟一一较量过,知道单打独斗,没一个是自己对手,不过他们五人齐上,再加上有个操练纯熟的五行阵,只怕当真难斗。“五行阵”的阵法与破法,自习了《金蛇秘笈》后,早已了然于胸,无所畏惧,但他五老是青青的尊长,以金蛇郎君所传之法对付,下手过于狠毒,非己所愿,一时颇为踌躇。 温方义叫道:“怎么,不敢么?乖乖的跟爷爷们磕三个响头,就放你出去。”温方施阴森森的道:“这时候磕头也不成啦。” 袁承志寻思:“须得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筹思善策。”他初出茅庐,阅历甚浅,不似江湖上的老手,一遇难题,对策立生,于是朗声道:“温氏五行阵既然厉害无比,晚辈倒也想见识见识。不过我现下甚是疲累,让我休息一个时辰,成吗?” 温方义随口道:“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你再挨上十天半月也逃不了。”温方山低声道:“这小子别使什么诡计,咱们马上给他干。”温方达道:“二弟已答应了他,就让他多活一个时辰,也教他死而无怨。” 温仪急道:“袁相公,你别上当,他们行事向来狠辣,那有这么好心,肯让你多休息一个时辰。这些年来,他们念念不忘的就是那个宝藏。他们要想法子害你,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逼你去帮着寻宝。你快和青青一起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温方达听她说穿了自己用心,脸色更加铁青,冷笑道:“你们三个还想走得越远越好?哼,念头倒转得挺美。姓袁的,你到练武厅上休息去吧。待会动手,大家方便些。” 袁承志道:“好吧!”站起身来,料想若不用强,无法取金脱身。温仪母女知道五行阵的厉害,心中焦急,但也没法阻拦,只得跟在他身后,一齐出亭。 到了练武厅中,温方达命人点起数十枝巨烛,说道:“蜡烛点到尽处,你总养足精神了吧?”袁承志点点头,在中间一张椅上坐下。温氏五老各自拿起椅子,排成一个圆圈,将他围在中间,五人闭目静坐。在五人之外,温南扬、温正等棋仙派中十六名好手,又分坐十六张矮凳,围成个大圈。 袁承志见这十六人按着八卦方位而坐,乃是作为五行阵的辅佐,心想:“五行阵外又有八卦阵,要破此阵,更难上加难了。”他端坐椅上,细思师门所授各项武功,反覆思考,总觉在这二十一名好手围攻之下,最多只能自保,要想破阵脱身,只怕难行,时刻一长,精神力气势必不济,终须落败。就算以木桑道长所传轻功逃出阵去,那批黄金又怎能夺回?留下温仪母女,她二人难免杀身之祸,那可如何是好?除了以《金蛇秘笈》中所传秘法破阵之外,更无他法。 当时照本研习,除觉手法太过狠毒之外,又始终不明白武功何以要搞得如此繁复,有许多招数显然颇为蛇足。接战之际,敌人武功再高,人数再多,也决不能从四面八方同时进攻,不露丝毫空隙,而这套武功明明是为了应付多方同时进攻而创。此刻身处困境,终于省悟,原来金蛇郎君当日误中奸计,手足俱损,脱逃之后,殚竭心智,创出这套武功来,乃是专为破这五行阵而用。他当然是想来静岩报仇,可惜手脚筋脉均吃割断,使不出劲,所以细细计谋,在秘笈中留下招术,自是为了今日泄愤而设。承志心下盘算:自己无意中学到了这套武功,既可脱今日之难,又能为这位没见过面的恩师一泄当日的怨毒,他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也必欣慰,不枉了当年这番苦心。想到这里,心中大喜,睁开眼来,只见桌上蜡烛已点剩不到一寸。 温氏五老见他脸上忽忧忽喜,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但自恃五行八卦阵威力无穷,也不在意,只是圆睁着十只眼睛,严加防备,怕他乘隙脱逃。 袁承志重又闭眼,将秘笈中所载破阵武功从头至尾细想一遍,想到最后摧敌致胜那一路“快刀斩乱麻”时,陡然心惊,全身登时冷汗直冒,暗叫:“不好了!”心想:“最后破阵之道,是在自己招数中露出破绽,引得对手来攻,便可寻瑕抵隙,乘虚而入,但必须手有宝刀宝剑护住自身破绽,才不致在敌招来时命丧敌手。金蛇郎君的设想,全从他的金蛇剑着手,但此刻我手头却无金蛇剑,这一时三刻之间,却到那里找宝刀宝剑去?” 青青在旁边一直注视着他,蓦地里见他脸上大显惶急,额头见汗,心想还未交锋,已自心怯气馁,如何得了?不由得代他担忧。 袁承志见蜡烛已快烧到尽头,烛焰吞吐颤动,将灭未灭,但破阵之法,仍未想出,更是忧急。就在这时,一名丫鬟捧了一碗茶走到跟前,说道:“相公请用碗糖茶!”他早已口渴,正自全神贯注的苦思如何在顷刻之间寻把宝剑使用,有茶可饮,恰合心意,随手接过茶碗,放到唇边张口要喝,突然手上一震,茶杯给一支袖箭打落,当啷一声响,在地下跌得粉碎。承志一晃眼间,见青青右手向后急缩,知道这箭是她所发,心中一惊:“好险,我怎地如此胡涂,竟没想到他们又会给我喝什么醉仙蜜。” 温方悟见诡计为青青揭破,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这样的娘,就生这样的女儿!温家祖宗不积德,尽出些向着外人的贱货!” 青青嘴头毫不让人,说道:“温家祖宗积好大的德呀,修桥铺路,救济穷人,什么好事都干。就是不偷不抢,不杀人放火,决不奸淫掳掠!” 温方悟大怒,跳起来就要打人。温方达道:“五弟,沉住气,留神这小子。” 原来袁承志这时又是满脸喜色,青青这支袖箭触动了他灵机:“用暗器!”只见烛火晃动,已有两支蜡烛熄了,当下站起身来,说道:“好啦,请赐教吧!这次分了胜负之后怎样?”温方达道:“你胜了,金子由你带去。你胜不了,那也不必多说。” 袁承志知道自己倘若落败,当然性命不保,但如得胜,只怕他们还要抵赖,说道:“你们把金子拿出来,我破阵之后,拿了就走。” 温氏五老见他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心想以金蛇郎君如此高手,尚且为温氏五行阵所擒,现下经过十多年潜心钻研,又创了一个八卦阵来作辅佐,你如何能够脱逃?这阵势他们平素练得纯熟异常,对付三四十名好手尚自绰绰有余,实是棋仙派镇派之宝,向来不肯轻用,以免让人窥知虚实。这次实因袁承志武功太强,五兄弟个个身怀绝艺,却均给他三招两式之间便打得一败涂地。五人一商议,只得拿出这门看家本领来,也顾不得让他说以众欺寡。温方达吩咐家丁换上蜡烛,对青青道:“把金子拿出来。” 青青早在后悔,心想早知如此,把黄金都还给他也就算了,这时想再私下给他,也已来不及了,只得把一大包金条都捧到练武厅中,放在桌上。想到他在这危急当口,仍不忘为安小慧夺还黄金,又不禁气苦。 温方达左手在桌上横扫过去,金包打开,啪啪啪一声响,数十块金条散满了一地,灿然生光,冷笑道:“温家虽穷,这几千两金子还没瞧在眼里。姓袁的,你有本事破了我们这五行阵,尽管取去!”五老齐声呼喝,各执兵刃,将袁承志团团围住。 袁承志突然心中一凛:“他们连屋上也布了人,这阵法可又如何破解?”却听得温方施道:“屋上有人!”大声喝道:“什么人?都给我滚下来!” 只听得屋顶上有人哈哈大笑,叫道:“温家五位老爷子,姓荣的登门请罪来啦!”呼喝声中,屋上跃下二十多人,当先一人正是游龙帮帮主荣彩。 袁承志登时大为宽怀,向青青望了一眼,见她脸色微变,咬住下唇。 温方达道:“老荣,你三更半夜光临舍下,有什么指教?啊,方岩的吕七先生也来了。”说着向荣彩身后一个老头子拱了拱手。那老者拱手还礼,说道:“总算老兄弟们个个清健,这可有好几年不见了哪!” 荣彩笑道:“五位老爷子好福气,生得一位武功既高、计谋又强的孙小姐,不但把我们的沙老大和十多个兄弟伤了,连我小老儿也吃了她亏。” 温氏兄弟不知青青跟他们这层过节,平时棋仙派与游龙帮颇有来往,这时强敌当前,不愿再旁生枝节。温方达道:“老荣,我家小孩儿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们决不护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好不好呀?” 荣彩一楞,心想:“这个素来蛮横狂傲的老头今日竟这么好说话!难道他当真怕了吕七先生?”一瞥之间见到了袁承志,更是不解:“他们有这样的一个硬手在此,吕七先生也未必能胜他。我还是见好收篷吧!”便道:“游龙帮跟贵派素来没过节,冲着各位老爷子的金面,沙老大已死不能复生,总怨他学艺不精。不过这批金子……”眼光向着地下一块块的金条一扫,说道:“我们游龙帮跟了几百里路程,费了不少心血,又有人为此送命,大家在江湖上混饭吃……” 温方达听他说到这里,便住口不往下说了,知他意在钱财,便道:“黄金都在这里,你要嘛,都拿去那也不妨。” 荣彩听他说得慷慨大方,只道是反语讥刺,但瞧他脸色,却似并无恶意,道:“温老爷子如肯赐给半数,作为敝帮几名死伤兄弟的抚恤,兄弟感激不尽。”温方山道:“你拿吧。”荣彩双手一拱,说道:“那么多谢了!”手一摆,他身后几名大汉俯身去拾金条。 那几人手指刚要碰到金条。突然肩头给人一推,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量涌来,站立不定,身不由己的倒退数步,抬起头来,见袁承志已站在面前。 袁承志道:“荣老爷子,这批金子是闯王的军饷,你要拿去,可不大稳便。” 闯王的名头在北方固然威声远震,但在江南,江湖人物却不大理会。荣彩转头对吕七先生笑道:“他拿闯王的名头来吓唬咱们。”吕七先生手里拿着一根粗大异常的旱烟筒,吸一口,喷一口烟,慢条斯理,侧目向袁承志打量。 袁承志见他神情无礼,心头有气,只是他气派模样显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倒也不敢轻慢,作了一揖,说道:“前辈可是姓吕?晚辈初来江南,恕我不识。” 吕七先生吐了口烟,笔直向袁承志脸上喷去,又吸一口,跟着两道白蛇般的浓烟从鼻孔中射出,凝聚了片刻不散。袁承志还不怎的,青青瞧着却已气往上冲,便想开口说话。温仪在她臂上轻轻一捏。青青回过头来,见母亲缓缓摇头,才把一句骂人的话忍住了。只见吕七先生将旱烟袋在砖地上笃笃笃的敲了一阵,敲去烟灰,又装上烟丝。 这时连温氏五老也有点耐不住了,但知他在武林中成名已久,据说当年以一套鹤形拳打败过无数高手,手中的烟袋更是一件奇形兵刃,擅能打穴,夺人兵刃,可是到底本领如何,却谁也没见过。温氏五老都盼他与袁承志说僵了动手,他能取胜固然最好,否则至少也可消去袁承志些力气。 只见吕先生从怀中摸出火石火纸,扑扑扑的敲击,烟丝还未点着,忽然屋顶上有人大喝:“快还我们金子!”一个少女、一个粗壮少年双双跃下,随后又溜下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汉子,瞧打扮似是个生意人,左手拿着一个算盘,右手拿着一枝笔,模样甚是古怪。他慢吞吞的从墙上溜下,也瞧不出他武功高低。 袁承志见那少女正是安小慧,又喜又忧,喜的是来了帮手,但不知另外两人武功如何。眼下敌人除了棋仙派外,又多了游龙帮与吕七先生这批人。温仪与青青母女和温氏五老撕破了脸,已处于绝大危险之中,非将她们救走不可,要是新来的两人本领都和安小慧差不多,自己反而要分神照顾,岂不糟糕? 这时温氏弟子中已有人抢上去拦阻喝问。那少年大声叫道:“快把我们的金子还来!”见金条散在地下,说道:“啊哈,原来都在这里!”俯身就拾。袁承志眉头微皱,心想这人行事鲁莽,只怕功夫高得有限。 温南扬见他俯身,飞足往他臀上踢去。安小慧急叫:“崔师哥当心!”那少年侧身避开,随即抢攻而前,双掌疾劈过去。温南扬不及退让,也伸出双掌相抵,啪的一声大响,四掌相交,两人各自退开数步。那少年又待上前,那商贾打扮的人叫道:“希敏,慢着。” 袁承志记起安小慧的话,说有一个姓崔的师哥和她一起护送这笔金子,因两人闹了别扭,中途分手,至被青青出其不意的盗了去,料想这少年便是崔秋山的侄儿崔希敏了,难道这个形貌滑稽的生意人,竟是大师哥铜笔铁算盘黄真?仔细看去,见他右手中那枝笔杆闪闪发光,果是黄铜铸成,左手中那算盘黑黝黝地,多半是铁的,这一下喜出望外,忙纵身过去,跪下叩头,说道:“小弟袁承志叩见大师哥。” 那人正是黄真,双手扶起,细细打量,欢然说道:“啊,师弟,你这么年轻,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袁承志道:“请问大师哥,恩师现今在那里?他老人家身子安健?”黄真道:“恩师此刻在南京,他老人家很好。” 安小慧过来说道:“承志大哥,这就是我说的崔师哥。”袁承志向他点点头。安小慧见袁承志背上黏了些枯草,伸手拈了下来。袁承志微微一笑,神色表示谢意。 第25章 碧血剑(25) 崔希敏瞧着很不乐意。黄真喝道:“希敏,怎么这样没规矩?快向师叔叩头!”崔希敏见袁承志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心头不服气,慢吞吞的过来,作势要跪。袁承志连说:“不敢当!”双手拦住。崔希敏也就不跪下去了,作了一揖,叫了声:“小师叔!”黄真又骂:“什么小师叔大师叔,就算你大过他,师叔总是长辈。我比你老,你又怎不叫我老师父?”袁承志向崔希敏笑道:“你叔叔可好,我惦记他得紧。”崔希敏道:“我叔叔好。” 吕七先生见他们师兄弟、师叔侄见礼叙话,闹个不完,将旁人视若无物,这时却轮到他耐不住了,怪目一翻,抬头望着屋顶,说道:“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一出声,众人都吓了一跳。他说话声若怪枭,甚是刺耳,沙嗄中夹杂着尖锐之音,难听异常。 崔希敏踏上一步,说道:“这些金子是我们的,给你们偷了来,现今师父带我们来拿回去。”吕七先生仍是眼望屋顶,口喷白烟,忽然嘿嘿冷笑两声。 崔希敏见他老气横秋、一副全不把人瞧在眼里的模样,气往上冲,说道:“到底金子还是不还,你明白说一句。要是你作不得主,便让作得主的人出来说话。”吕七先生又是磔磔两声怪笑,转头向荣彩道:“你告诉这娃儿,我是什么人。”荣彩喝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吕七先生,可别把你吓坏了。年纪轻轻,这等无礼。” 崔希敏不知吕七先生是什么人,自然也吓不坏,叫道:“我管你是什么七先生八先生,我们是来拿金子的。” 温南扬刚才与他交了手,未分胜负,心中不耐,跳出来喝道:“要拿金子,那很容易,得瞧你有没有本事。先赢了我再说。”不等对方答话,跳过来就是一拳。崔希敏猝不及防,这拳正中肩头。他大怒之下,立即出拳,蓬的一声,打在温南扬肚上。两人各自负痛跳开,互相瞪眼,重又打在一起。顷刻之间,只听得砰蓬、砰蓬之声大作,各人头上身上都中了十余拳。两人打法一般,都是疏于防御,勇于进攻。 袁承志暗暗叹气:“大师哥教的徒弟怎地如此不成话,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两拳那还了得,难道崔叔叔也不好好点拨他一下?” 他不知崔希敏为人戆直,性子颇为暴躁,学武时不能细心。好在他身子粗壮,挨几下尽能挺得住。混战中只见他右拳虚晃,温南扬向左闪避,他左手一记钩拳,结结实实的正中对手下颚,砰的一声,温南扬跌倒在地,晕了过去。 崔希敏得意洋洋,向师父望了一眼,以为定得赞许,却见师父一脸怒色,心下大是不解,暗想我打胜了,怎么师父反而见怪。小慧见他嘴唇肿起,右耳鲜血淋漓,拿手帕给他抹血,低声道:“你怎不闪避?一味蛮打!”崔希敏道:“避什么?一避就打不中他了。” 吕七先生怪声说道:“打倒一个蛮汉,有什么好得意的?你要金子吗?”突然拔起身子,站到了两块金条之上,右手中的旱烟袋点着另一块金条,说道:“不论你拳打脚踢,只要把这三块金条从我脚底下弄了开去,所有这些金条都是你的。”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得他过于狂妄。适才这场打斗,大家都看了出来,崔希敏武功不高,膂力却强。以一根烟管点住金条,料定他无法拨动,也不免太过小觑了人。 崔希敏怒道:“你说话可不许反悔。”吕七先生仰天大笑,向荣彩道:“你听,他怕我反悔!”荣彩只得跟着干笑一阵,心中却也颇感疑惑。崔希敏道:“好,我来了!”纵上三步,看准了他烟管所点的金条,运力右足,一个扫堂腿横踢过去。 袁承志看得清楚,估计这一腿踢去,少说也有二三百斤力道,吕七先生功力再高,也决不能以一根烟管将金条点住不动,如非他使什么妖法魔术。 眼见崔希敏右脚将到,吕七先生烟管突然一晃,在他右膝弯里点落。崔希敏一条腿登时麻木,踢到中途,便即软垂,膝盖酸弯,不由自主的跪倒。吕七先生连连拱手,一阵怪笑,说道:“不敢当!小兄弟何必多礼?” 安小慧大惊,抢上去把崔希敏扶起,扶到黄真面前,说道:“黄师伯,这老头儿使奸,您去教训教训他。”崔希敏破口大骂:“你暗算伤人,老家伙,你不是英雄好汉!”黄真伸手在他腰里一捏,腿上一戳,解开了闭住的穴道,说道:“原来你小家伙中了人家暗算,才是英雄好汉,佩服啊佩服!”他见吕七先生手法如此迅捷,也自吃惊,心想在浙南偏僻之地,居然有这等打穴好手。黄真使的兵刃左手是把铁算盘,专门锁拿敌人的兵器,右手是一枝铜笔,那自然也擅于打穴。他伸手在算盘上一拨,说道:“这笔帐记下了!咱们现银交易,不放赊帐,吕七先生,你这就还帐吧!”铜笔前指,便要上前给徒弟找回场子。 袁承志心想:“我是师弟,该当先上!”说道:“大师哥,待小弟先来。我不成时,你再接上。” 黄真见他年纪甚轻,心想他即令学全了本门武功,火候也必不足,未必能胜过崔希敏多少,多半不是这吕七先生对手。师父临老收幼徒,对他必甚钟爱,如有失闪,岂不是伤了师父之心。这可与让崔希敏出阵不同,自己这个宝贝徒儿武功平平,鲁莽自大,让他多吃点苦头,受些挫折,于他日后艺业大有好处,于是低声道:“师弟,还是我来吧。”袁承志也放低了声音道:“大师哥,他们好手很多,这五个老头儿有一套很厉害的五行阵,待会还有恶斗。你是咱们主将,还是让小弟先来。”黄真见他执意要上,心想初生犊儿不怕虎,不便拂了他少年人的兴头,便道:“那么师弟小心了。” 袁承志点点头,走上一步,向吕七先生道:“我也来踢一脚,好不好?” 吕七先生与众人都感愕然,心想刚才那粗豪少年明明吃了苦头,怎地你还是不知死活。吕七先生见他比崔希敏还年轻,越发不放在心上,笑道:“好吧,咱们话说明在先,你给我行大礼可不敢当。”一边说,一边又伸烟管点住了金条。 袁承志也和崔希敏一模一样,走上三步,提起右足,横扫过去。崔希敏看得着急,叫道:“小师叔,那不成,老家伙要点穴!” 温氏五兄弟却知袁承志虽然年轻,可是武功奇高,眼见他要重蹈崔希敏的覆辙,都感奇怪,难道他竟能闭住腿上穴道,不怕人点?众人眼光都望着袁承志那条腿。黄真铜笔交在左手,准拟一见袁承志失利,立即出手,先救师弟,再攻敌人。 只见袁承志右腿横扫,将要踢到金条,吕七先生那枝烟袋又快如闪电般伸出,向他腿上点去,岂知袁承志这一踢却是虚招,对方手臂刚动,右脚早已收回。吕七先生一点不中,烟袋乘势前送。袁承志右腿打了半个小圈,刚好避开烟袋,轻轻一挑,已将金条挑起,右足不停,继续横扫。 吕七先生也即变招,烟管向他后心猛砸。袁承志弓身向右斜倾,左手在挑起来的金条上一托,那金条向上飞出,同时左足在吕七先生踏定的两块金条上扫去,金条登时飞起。吕七先生身子一晃,退步拿桩站定。袁承志双手各抓一块金条,向内合拢,啪的一声,将从空落下的第一块金条夹住,笑道:“这些金条我可都要拿了,吕老前辈的话,总算数吧?”这几下手法迅捷之极,众人只觉一阵眼花缭乱,等到两人分开,袁承志三块金条已在手中,这一来,青青笑靥如花,黄真惊喜交集,安小慧和崔希敏拍手喝采,连棋仙派的人也都不自禁的叫好。 吕七先生老脸红得发紫,更不打话,左掌飕的一声向袁承志劈来,掌刚发出,右足半转,后跟反踢,踹向对方胫骨。这是鹤形拳的怪招,双掌便如仙鹤两翼扑击,双脚伸缩,忽长忽短,就如白鹤相斗一般。他将烟管缩在右手袖中,手掌翻飞,甚是灵动。 袁承志从没见过这路怪拳,也没听师父说过,一时不敢欺近,绕着他盘旋打转,越奔越快。吕七先生见他不敢欺近,心想这小子身手虽然敏捷,功力却浅,登起轻视之心,哈哈一笑,从袖中掏出烟袋大吸一口,喷了口白烟。 袁承志转了几个圈子,已摸到他掌法的约略路子,见他吸烟轻敌,正合心意,忽然纵起,劈面一拳向他鼻梁打去。 吕七先生一惊,举起烟管挡架。袁承志拳已变掌,在烟管上一搭,反手抓住。吕七先生用力后扯。袁承志早料到此招,乘他一扯之际右胁露空,伸手戳去,正中他天府穴。吕七先生右边身子一阵酸麻,横跌在地,烟管脱手。 袁承志一瞥之间,见青青笑吟吟的瞧着自己,心想索性再让她开开心,倒转烟袋,放到吕七先生胡子上。烟袋中的烟丝给他适才一口猛吸,烧得正旺,胡子登时烧焦,一阵青烟冒了上来。 黄真叫道:“乖乖不得了!吕七先生拿胡子当烟丝抽。”袁承志张口在烟管上一吹,烟丝、烟灰、火星、焦须一齐飞出,黏得吕七先生满脸都是。黄真哈哈大笑,纵身过去,推捏几下,解开吕七先生穴道,夹手夺过烟管,塞在他手里。 吕七先生站起身来,楞在当地,见众人都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只气得脸色发青,把烟管往地下一摔,转身奔了出去。荣彩叫道:“吕七先生!”拾起烟管,追上去拉他袖子,给他猛力甩开,打了个踉跄。吕七先生脚不停步,早去得远了。 崔希敏问道:“师父,老家伙打了败仗,怎地连烟管也不要了?”黄真一本正经的答道:“老家伙戒了烟啦!”崔希敏搔搔头皮,可就不明白打了败仗干么得戒烟。他不敢再问师父,向安小慧望去,盼她解明,只见她兀自为吕七先生狼狈败逃而格格娇笑。 第七回 破阵缘秘笈 藏珍有遗图 棋仙派诸人见过袁承志的武功,还不怎样。游龙帮的党徒素来把吕七先生奉若天神,这时见一个年轻小伙子随手将他打得大败而走,都不禁耸然动容。 这些人中最感奇怪的却是黄真。他见袁承志在吕七胁下这一戳,确是华山派绝技“铁指诀”,然而他绕着对方游走、以及抓挟金条的手法,却与自己所习迥然不同,除了反手抓夺烟管这一招之外,余下这几下小巧变幻,都带着三分诡秘之气,决非华山派武功以浑厚精奇见长的家数,自不是师父晚年别创新招而传授了这小师弟,一时也想不明白,当下在铁算盘上一拨,说道:“刚才那位老爷子说过,只要动了三根金条,全部黄金奉还,兄弟在这里谢过。”双手一拱,对崔希敏道:“都捡起来吧。” 崔希敏俯身又去执拾金条。荣彩眼见黄澄澄的许多金条便要落入别人手中,心下大急,明知有袁承志这等高手在侧,凭自己功夫绝不能讨得了好去,可是江湖上的规矩“见者有份”,游龙帮为这批黄金损折人命,奔波多日,就算分不到一半,也得分上三成,多多少少也得捧几根金条回家,欺崔希敏武功平常,当即抢前,横过左臂在他双臂上一推。崔希敏退出数步,怒道:“怎么?你也要见过输赢是不是?” 黄真眼看荣彩身法,知徒儿不是他对手,喝道:“希敏,退下!”抢上来抱拳笑道:“恭喜发财!掌柜的宝号是什么字号?大老板一向做什么生意?想必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他是商贾出身,生性滑稽,临敌时必定说番不伦不类的生意经。荣彩怒道:“谁跟你开玩笑?在下姓荣名彩,忝任游龙帮帮主。还没请教阁下的万儿。”黄真道:“贱姓黄,便是‘黄金万两’之黄,彩头甚好。草字单名一个真字,取其真不二价、货真价实的意思。一两银子的东西,小号决不敢要一两另一文,那真是老幼咸宜,童叟无欺。大老板有什么生意,请你帮趁帮趁。” 荣彩听他说个没完没了,越听越怒,华山派首徒黄真,在北方名头响亮,在江南却少人知闻,眼见他形貌猥琐,也不放在心上,喝道:“拿家伙来。”游龙帮的兄弟当即递过一杆大枪。荣彩接枪送前,一个斗大枪花,势挟劲风,迎面刺出。黄真倒踩七星步,倏然拔起身子,向左跳开,叫道:“啊哟,咱们做生意的,金子可不能不要。”将算盘和铜笔往怀里一揣,俯身就去捡金条。 温氏五兄弟见他身法,知是劲敌,又见他适才与袁承志叙话,两人乃是师兄弟,料知荣彩绝非对手。温方义、温方悟两人同时扑上,叫道:“要拿金子,可没那么容易。”黄真见二人来势猛恶,向右斜身避开,左手“敬德挂鞭”,呼的一声,斜劈下来。温方义、方悟两人一出手走的便是五行阵路子,一招打出,两人早已退开。温方达、温方山兄弟抢了上来。温方山右手上挡,架开黄真一招,温方施左拳已向他后心击到。 黄真虽然说话诙谐,做事却小心谨慎,加之武功高强,一生与人对敌,极少落于下风,这时陡然陷入五行阵之中,数招一过,温氏兄弟此去彼来,你挡我击,五个人就如数十人般源源而上,不由得大惊,心想这是什么阵法,怎地如此复杂迅捷,当下抱元守一,见招拆招,不敢进攻。 荣彩见黄真陷入包围,只见他勉力招架,无法还手,心头大喜,只道有便宜可捡,使开杨家枪法,疾往黄真后心刺去。 小慧吃了一惊,大叫:“黄师伯留神。”黄真是穆人清的开山大弟子,武功深得华山派真传,温氏五兄弟若非练就这独门阵法,就是五人齐上,也非他敌手。区区荣彩,岂能奈何了他?耳听得背后铁枪风声,黄真反手捞去,已抓住枪头,这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正与袁承志刚才抓住吕七烟管如出一辙,只是黄真以数十年的功力,更加迅捷厉害,顺手将荣彩拉过,同时左掌“单掌开碑”,拍开温方山打来的一拳,右腿踏上半步,让去了温方义从后面踹上来的一脚。 第26章 碧血剑(26) 只听得“啊哟”一声,大枪飞起,荣彩跟着从六人头顶飞了出来,摔在地下。游龙帮的弟兄们忙抢上扶起。游龙帮副帮主、以及荣彩的大弟子、二弟子见帮主失手,当即一起抢入,不数招,三人接二连三的给黄真借着五老之力摔将出来。副帮主更折断了右臂,身受重伤。这一来,游龙帮无人再敢加入战团。 黄真叫道:“大老板、二老板,见者有份,人人有份摔上一交,决不落空!” 他力斗温氏五老,打到酣处,只见六条人影往来飞舞,有时黄真突出包围,但五人如影随形,立即裹上。黄真暗暗着急,大叫:“本小利大,周转不灵,黄老板一个人做五笔生意,可有点儿忙不过来啦!”温氏兄弟也不胜骇异,心想瞧不出这土老儿模样的家伙,居然门户守得如此严密。 黄真见敌手越打越急,五个人如穿花蝴蝶般乱转。有时一人作势欲踢,岂知突然往旁让开,他身后一人猛然发拳打到;有时一人双手合抱,意欲肉搏,他往后面退避,后心刚好有脚踢到,凑得再合拍也没有。眼见敌招变化无穷,黄真竟倏遇凶险,全仗武功精纯,这才避过,长啸一声,从怀中取出铜笔铁算盘,心想你们五个打我一个,已非公平交易,黄老板先使兵刃,算不得坏了童叟无欺的规矩。当下以攻为守,算盘旁敲侧击,铜笔横扫斜点,兵刃所指之处,尽是五老要穴。 温方达唿哨一声,温正和温南扬等将五人兵刃抛了过来。五兄弟或挺双戟,或使单刀,或舞软鞭,或挥钢杖,长短齐上,刚柔并济,偶而还挟着几柄飞刀。这番恶斗,比之刚才拳脚交加,又多了几分凶险,黄老板这桩买卖,眼见是要大蚀而特蚀,只怕要血本无归了。 崔希敏见师父情势危急,明知自己不济,却也管不得了,虎吼一声,拔出单刀,直向五行阵中纵去。刚跨出两步,忽见眼前人影晃动,有人举掌向自己肩头按来。崔希敏横刀便砍。那人这一按快极,倏然间已搭上他肩头。崔希敏身子登如万斤之重,再也跨不出步去,大骇之下,只听得那人说道:“崔大哥,你不能去。”才看清那人原来是袁承志。刚才袁承志点倒吕七先生,他还不怎么佩服,心想不过是一时侥幸,可是此刻让他一掌轻轻搭在肩头,自己半边身体竟丝毫使不出劲,才知人家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那就当真奇了。 袁承志放开了手,说道:“你师父还可抵挡一阵,别着急。”他见六人又斗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个难题,眉头微蹙,一时拿不定主意。 安小慧走到他身前,说道:“承志大哥,你快去帮黄师伯啊。他们五个人打他一个,多不要脸。”袁承志正自凝思,不欲分心,挥手叫她走开。小慧讨了个没趣,撅起了小嘴走开。青青看在眼里,芳心暗喜。 只见六人越打越快,黄真每次用铁算盘去锁拿对方兵刃,五老总是迅速闪开,六人打得虽紧,却丝毫不闻金铁交并之声,大厅中但听得兵刃挥动和衣衫飞舞的呼呼风声。 袁承志忽地跃起,走到小慧跟前,说道:“小慧妹妹,你别怪我无礼。刚才我在想一件事出了神,现下可想通啦。”小慧忽道:“这当口还道什么歉啦,快去帮黄师伯呀。”承志笑道:“我想通了就不怕了。”小慧道:“你这人真是的,也不分个轻重缓急。有什么为难的事,打完了再想不成么?”承志笑道:“我想的就是怎么破这阵法。你有没看出来,这五个老头儿的兵器,从来没跟师哥的铜笔铁算盘碰过一下?”小慧道:“我也觉得奇怪。” 崔希敏这时对承志已颇有点佩服,问道:“小师叔,那却是什么道理?”承志道:“这阵势圆转浑成,不露丝毫破绽,双方兵器一碰,稍有顿挫,就不免有空隙可寻。破阵之道,在于设法扰乱五人的脚步方位,只消引得五个老头儿中有一人走错脚步,或是慢得一慢,这阵就破了。”崔希敏摇头道:“他们是熟练了的,包管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 承志点头道:“他们练得当真熟极。”转头对小慧道:“你的发钗请借我一用。”小慧把插在头发上的玉簪拔了下来递给他。这玉簪清澄晶莹,发出淡淡碧光,承志接了过来,突然高声叫道:“大师哥,戊土生乙木,踏坤宫,走坎位。” 黄真一怔,尚未明白,温氏五老却已暗暗骇异:“怎么我们这五行阵的秘奥,给这小子瞧出来了?”袁承志又叫:“丙火克庚金,走震宫,出离位!” 黄真缠斗良久,不论强攻巧诱,始终脱不出五老的包围,他早想到,这阵势既叫五行阵,必含五行生克变化之理,然五老穿梭般来去,攻势凌厉,只得奋力抵御,毫无丝毫余暇去推敲阵法,忽听承志叫喊,心想:“试一试也好。”立时走震宫,出离位,果然见到了个空档。 他闪身正要穿出,急听承志大叫:“走干位,走干位!”但干位上明明有温方山、温方施二人挡着,黄真知道机不可失,不及细想,猛向二人冲去,刚抢近身,两人已分开从两侧包抄,而填补空档的温方达和温方悟还没补上,黄真身手快极,铜笔右点,铁算盘左砸,已然直窜出来,站在承志身旁。 温氏五老见他脱出了五行阵,这是从所未有之事,不禁骇然,五人同时退开,排成一行。温方达道:“你能逃出我们的五行阵,身手也自不凡。阁下是华山派的吗?跟穆人清老前辈怎样称呼?” 黄真武功精纯,不似承志的驳杂,五老只跟他拆得十余招,便早认出了他的门派。 黄真身脱重围,登时又是嬉皮笑脸,说道:“穆老前辈是我恩师。怎么,我这徒弟丢了他老人家的脸么?”温方达道:“‘神剑仙猿’及门弟子,自然高明。”黄真道:“不敢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咱们货比货比过了。姓黄的小老板没能占得温家五位大老板上风,各位也没能抓住区区在下。算是公平交易,半斤八两。这批金子怎么办?”转头对荣彩道:“掌柜的,你的生意是蚀定啦,这批金子,没你老人家的份儿。” 荣彩自知功夫跟人家差得太远,可是眼睁睁的瞧着满地黄金,委实心疼,只得说几句门面话遮羞:“姓黄的你别张狂,总有一天教你落在我手里。”黄真笑道:“宝号有什么生意,尽管作成小号,吃亏便宜无所谓,大家老主顾,价钱可以特别商量。”荣彩明知斗他不过,那姓袁的又跟他是师兄弟,吕七先生尚且铩羽而去,何况自己?当下带了徒弟帮众,气忿忿的走了。临出门口,忍不住又向满地黄金望了一眼,突然大悔:“刚才他们六人恶斗之时,我怎地没偷偷在地下捡上一两条,谅来不会给人瞧见,也未必有人有空阻拦。”游龙帮人众都是衢州附近的龙游县人,将“龙游”两字倒了转来,称为“游龙帮”。龙游人大多方正端严,游龙帮将两字倒转,人品便不怎么规矩了。 温方达也不去理会游龙帮人众的来去,对黄真道:“阁下这身武功,也算是当世豪杰。这样吧,这批金子瞧在你老哥脸上,我们奉还一半。”他震于华山派的威名,不愿多结冤家,颇想善罢。 黄真笑道:“这批金子倘使是兄弟自己的,虽然现今世界不太平,赚钱不大容易,不过朋友们当真要使,拿去也没关系。须知胜败乃兵家常事,赚蚀乃商家常事。和气生财,生意不成仁义在。可是老兄你要明白,这是闯王的军饷呀。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儿负责运送,给老兄的手下捡了一半去,我怎么交代呀?” 温方义道:“要全部交还,也不是不可以,但须得依我们两件事。”黄真道:“有价钱开出盘来,就好商量。你不妨漫天讨价,我大可着地还钱。请你开出价钱来,咱们慢慢来讨价还价。”温方义道:“这没价钱好讲。第一,你须得拿礼物来换金子,礼物多少不论。这是我们的规矩,到了手的财物,决不能轻易退还。” 黄真知道这句话不过是为了面子,看来对方已肯交还金子,既然如此,也不必多结冤家,当下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温爷吩咐,兄弟无有不遵。明儿一早,兄弟自去衢州城里,采办一份重礼送上,再预备筵席,邀请本地有面子的朋友作陪,向各位道谢。” 温方义听他说话在理,哼了一声,道:“这也罢了。第二件事,这姓袁的小子可得给我们留下。” 黄真一楞,心想你们既肯归还金子,我也给了你们很大面子,又何必旁生枝节?有我在此,我小师弟岂容你们欺侮?他可不知袁承志和他们之间的牵涉甚多。他既得悉金蛇郎君与温仪之间的隐事,五老已必欲杀之而后甘心,尤其要紧的,是要着落在他身上,找到金蛇郎君那张宝藏地图。五老虽知他武功精强,但自信五行阵奥妙无穷,定可制他得住。黄真笑道:“我这师弟饭量很大。你们要留他,本是一件好事,只是一年半载吃下来,就怕各位亏蚀不起。” 温方达冷笑道:“这位老弟刚才指点你走出阵势,定是明白其中关诀。那就请他来试试如何?” 原来温氏五行阵共有五套阵法,适才对付黄真,只用了戊土阵法,还有甚多奇妙的招术变化未用。温方达心想适才你已左支右绌,虽然侥幸脱出包围,却未损得阵势分毫,你这师弟旁观者清,才瞧出了一些端倪,当真自身陷阵,也不免当局者迷了,是以他有恃无恐,向袁承志叫阵。 黄真领略过这阵法的滋味,心想凭我数十年功力,尚且闯不出来,他知这五行八卦生克术数,师父并不擅长,也未教过,小师弟未必精通,刚才师弟虽然出言点拨了几下,但显是在旁静心细观,忽有所见,真要过招,五敌此去彼来,连绵不断,他如何对付得了?却不知承志另有师承,于这阵法的种种变化尽数了然。便道:“你们的阵法厉害,在下已领教过了。我这个小师弟还没你们孙子的年纪大,老爷子们何必跟他为难?要是真的瞧着他不顺眼,你们随便那一位出来教训教训他就是啦。”这话似乎示弱,其实却是挤兑五老,要他们单打独斗,想来以师弟点倒吕七先生的身手,一对一的动手,还不致输了。 温方山冷笑道:“华山派名气不小,可是见了一个小小五行阵,立刻吓得藏头缩尾,从今而后,还是别在江湖上充字号了吧!” 崔希敏大怒,从黄真身后抢出,叫道:“谁说我们华山派怕了你?”温方山笑道:“你也是华山派的吗!嘿嘿,厉害,厉害!那么你来吧。” 崔希敏只道他说自己厉害,纵出去就要动手。袁承志一把拉住,低声道:“崔大哥,我先上,我不成的时候,你再来帮手。”崔希敏点头道:“好!你要我帮忙时,叫一声‘希敏’,我就上来,用不着什么崔大哥、崔二哥的客气。”袁承志点点头。小慧在旁突然噗哧一笑。崔希敏双眼一瞪,问道:“你笑什么?”小慧笑道:“没什么,我自己觉得好笑。” 崔希敏还待再问,袁承志已迈步向前,手拈玉簪,说道:“棋仙派五行阵如此厉害,晚辈确是生平从所未见。” 温方义道:“你乳臭未干,谅来也没见识过什么东西,别说我们的五行阵了。” 袁承志点头道:“正是,晚辈见识浅陋,老爷子们要把我留下,晚辈求之不得,正可乘此机会,向老爷子们讨教一下五行阵的秘奥。” 崔希敏急道:“小师叔,他们那是好心留你?你别上当。”小慧又是噗哧一笑。袁承志向崔希敏道:“他们老人家不会欺侮咱们年轻人,崔大哥放心好啦。”转头对五老道:“晚辈学艺未精,华山派武功只粗知皮毛,请老爷子们手下容情。” 众人见他言语软弱,大有怯意,但神色间却漫不在乎,都不知他打得是什么主意。黄真暗自着急,却又不便阻拦师弟,心中只说:“唉,这笔生意做不过。” 温氏五老试过他的功力,不敢轻忽,五人一打手势,温方义、温方山向右跨步,温方施、温方悟向左转身,阵势布开,只几步之间已将他围在垓心。袁承志似乎茫然不觉,抱拳问道:“咱们这就练吗?”温方达冷冷的道:“你亮兵器吧!” 袁承志平伸右掌,将玉簪托在掌中,说道:“各位是长辈,晚辈那敢无礼动刀动枪?便用这玉簪向老爷子们领教几招!”此言一出,众人又各一惊,都觉得这人实在狂妄大胆,这玉簪只怕一只甲虫也未必刺得死,一碰便断,怎能经得起五老手中钢杖、刀戟等物砸撞?如此胡闹,岂不是自速其死?青青心中忧急,只是暗叫:“那怎……怎生是好?” 黄真知道这时已难于劝阻,心想这小师弟定是给师父宠惯了,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只得紧紧抓住铜笔铁算盘,一待他遇险,立即窜入相救,为了报答师恩,今日就算送了老命,也所不惜。低声嘱咐崔希敏和小慧:“敌人太强,咱们寡不敌众,非蚀本不可。待会我喝令你们走,你二人立即上屋冲出。我和袁师弟断后,不论如何凶险,你们千万不可回头出手,黄金也不必顾了。”崔希敏和小慧答应。 黄真思忖自己舍命挡敌,救得师弟设法脱身,想来还不是难事,只要崔安两人不成为累赘,就好办得多。今日落荒而逃,暂忍一时之辱,他日约齐华山派五位高手,同时攻打五行阵,定可破了。那时才教这五个老头儿知道华山派是否浪得虚名。他心中预计的五人,除自己外,是二师弟归辛树夫妇、自己的大弟子“八面威风”冯难敌,再加上师父穆人清亲自主持,只须将温氏五老分别缠住,令五人各自为敌,不能分进合击,五行阵立即破去,论到单打独斗,温氏五老可不是自己对手。黄真面子上嬉皮笑脸,内里却深谋远虑,未思胜,先虑败,定下了眼前脱身之策,又筹划好了日后取胜之道。他破五行阵的人选中,还不把袁承志计算在内,料想小师弟功力尚浅,远不及自己的得意门徒冯难敌。 只听得袁承志道:“老爷子们既然诚心赐教,怎么又留一手,使晚辈学不到全套?” 第27章 碧血剑(27) 温方达一怔道:“什么全套不全套?”袁承志道:“各位除了五行阵外,还有一个辅佐的八卦阵,何不一起摆了出来,让晚辈开开眼界?”温方义喝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可教你死而无怨。”转头对温南扬道:“你们来吧!” 温南扬右手挥动,带同十五人同时纵出。温南扬一声吆喝,十六人便发足绕着五老奔跑,左旋右转,穿梭来去。这十六人中有温南扬、温正,有的是温家子侄,有的是五老的外姓徒弟,都是棋仙派的好手,特地挑选出来练熟了这八卦阵的。 黄真见了这般情势,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骇然,心道:“袁师弟实在少不更事,给自己多添难题。单和五老相斗,当真遇险之时,我还可冲入相救,现下外围又有十六人挡住,所有空隙全给填得密密实实,只怕雀鸟也飞不进去了。明明本钱短缺,怎地生意却越做越大?头寸调动不过来,岂不要倒闭大吉?” 袁承志右手大拇指与中指拈了玉簪,左手轻扬,右足缩起,以左足为轴,身子突转四五个圈子。他身形甫动,温氏五老立即推动阵势,都凝目注视他动静。袁承志只是如一个陀螺般在原地滴溜溜的旋转,并不移步出手。 原来金蛇郎君当日与五老交手,中毒遭擒,得人相救脱险之后,躲在华山之下的小镇中,反覆推敲昔日恶斗的情境,自忖其时纵使不服“醉仙蜜”,筋骨完好,内力无滞,终究也攻不破五行阵,只不过多支撑得一时三刻而已。 他将五老的身法招术逐一推究,终于发见这阵法的关窍,在于敌人入围之后,不论如何硬闯巧闪,五老必能以厉害招术反击,一人出手,其他四人立即绵绵而上。五老招数互为守御,相补空隙,临敌之际,五人犹似一人,而招数中全无破绽。一人武功中全无破绽,如何可破?金蛇郎君于五老当日所使的身法手法,记得清清楚楚,苦思焦虑,各种各样古怪的方法策略都想到了,越想越觉这阵势实是不可摧破。 他自然也曾想到暗杀下毒,只须害死五老中的一人,五行阵便不成其为五行阵了。 但他心高气傲,自不屑行此无赖下策。何况他筋脉已断,武功全失,纵使想出破阵之法,此阵也不能毁于自己亲手。既说是破阵,就须堂堂正正,以真实本领将其攻破。 一日早晨,他在镇外空旷处闲步,忽见一条小青蛇在草丛游走,听得人声,立即蜷盘成圈,昂起了头,略不动弹。 他所以得了金蛇郎君这外号,固因他行事滑溜,狠毒凶险,却也因他爱养毒蛇,挤取毒液来调制暗器药箭。当年温氏兄弟中温方禄的妻子中他药箭立时毙命,箭头上所喂的便是蛇毒。他熟知蛇性,知道打圈昂首,便是等敌人先行动手进攻,然后趁虚而入,从敌人破绽中反击,敌人如若不动,蛇类极少先攻。蛇身蜷盘成团,系隐藏己身所有弱处,昂首蓄势,系以己身最强的毒牙伺机出击。如贸然窜出噬敌,蛇身极长,弱点甚多,不免为敌所乘,击中蛇颈七寸或蛇腹、蛇尾。此乃蛇类自保的天性。这些行动,金蛇郎君往昔也不知见过几百次了,从来不以为意,但此刻他正潜心思索攻破五行阵的诀窍,突然之间,脑海中灵光一闪,登时喜得纵声号叫,破五行阵的策略就此制定,那就是:“后发制人”四字。 武学中本来讲究的是制敌机先,这“后发制人”却是全然反其道而行。根本方略一定,其余手段迎刃而解,不用多少功夫,便将摧破五行阵的方法全部想定,详详细细的写入了《金蛇秘笈》。他明知这秘笈未必能有人发见,即使有人见到,说不定也在千百年后,那时温氏五老尸骨早已化为尘土。只是他心中一口怨气不出,又想那五行阵总要流传下来,要是始终无人能破,岂非让棋仙派称霸于天下?在他内心,破阵之法既已想出,五行阵便算已经破了。若真能以此法摧破五行阵,自然再好不过,可是那毕竟渺茫之极,他从来没想要收个徒弟来为己完成心愿。 袁承志当下持定“后发制人”的方略,转了几个圈子,已将五行阵与八卦阵全部带动。 八卦阵法虽为五老后创,《金蛇秘笈》中未曾提及,但根本要旨,与五行阵全无二致。袁承志只看十六人转得几个圈子,已了然于胸,心想:“对手倘若破不了五行阵,何必再加个八卦阵?若是破了五行阵,八卦阵徒然自碍手脚。温氏五老的天资见识,和金蛇郎君果然差得甚远。看来这五行阵也是上代传下来的,谅五老自己也创不出来。他们自行增添一个阵势,反成累赘。金蛇郎君当年若知温氏五老日后有此画蛇添足之举,许多苦心的筹谋反可省去了。要破五行阵,关键在于找到阵中破绽,若无破绽,便须让它生一个出来。组成八卦阵的众弟子功夫差劲,要弄它个破绽出来容易得多。” 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后乘势扑上,却见他身子越转越慢,殊无进攻之意,最后竟坐下地来,双手放在膝上,脸露微笑。五老固心下骇然,旁观各人也都大惑不解,均想他大敌当前,怎地如此顽皮。殊不知袁承志并非轻敌,而是故意用一件全无杀伤之力的玉簪作为兵器,令对手不作提防。再加坐倒在地,纯非前击进攻之势,似乎全然轻视对方,对手不免激怒,心浮气粗之余,一见有机可乘,便失了谨慎,自己再故意露出破绽,对方本不该进攻,却忍不住要攻,一攻即暴露自身破绽。袁承志这时的作为,既为诱敌,又系慢军,似是鲁莽轻敌,实则是要诱得对方鲁莽轻敌。 温方义见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双掌分错,便要击他后心。温方悟忙道:“二哥,莫乱了阵法!”温方义这才忍住。五老脚下加速,继续变阵,只待他出手,立即拥上。须知不论大军交锋,还是二人互搏,进攻者集中全力攻击对方,己方必有大量弱点不加防御,只须攻势凌厉,敌人忙于自守,无暇反击,己方的弱点便不守而守。五行阵以一人来引致对方进攻,自显弱点,其余四人便针对敌人身上的弱点进袭,所谓相生相克,便是这个道理。现下袁承志全不动弹,那便是周身无一不备,五老一时倒也无法可施。 又过一会,袁承志忽然打个呵欠,躺卧在地,双手叠起放在头下当枕头,显得十分优闲舒适。外面八卦阵的十六名弟子游走良久,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额角见汗,微微气喘。五老也真耐得,仍不出手。 袁承志心想:“亏你们这批老家伙受得了这口气。”忽地一个翻身,背脊向上,把脸埋在手里,呼呼打起鼾来。自来武林中打斗,千古以来,从未有过这项姿势,后心向上而卧,岂非任人宰割? 崔希敏、小慧、青青、温仪等人又好笑,又代他耽心。黄真先见他坐下卧倒,已悟出了他对敌的方略,不禁佩服他聪明大胆,这时见他肆无忌惮的翻身而卧,暗叫不妙,觉得大减价减得未免过了份,五老若向他背后突袭,却又如何闪避?招徕生意,不妨甜言蜜语,自吹自擂,王婆卖瓜,无瓜不甜,可以虚言浮夸,却不能用苦肉计。 温方达眼见良机,大喜之下,左手向右急挥,往下猛按,温方施四柄飞刀快如闪电,已向袁承志背心插去。这下发难又快又准,旁观众人惊叫声中,白光闪处,四把明晃晃的飞刀一齐斩向袁承志背心。袁承志听得飞刀来向,翻身双手连抓,抓住四柄飞刀,向八卦阵中使劲掷出,温南扬及温家三名二代弟子臂腿中刀,大呼声中,已给袁承志分别提起,一一掷进五行阵中。 五老一怔之际,步法稍缓,袁承志抢步从空隙中窜出,但见阵外十六名弟子犹如渴马奔泉,寒鸦赴水,纷纷向五行阵中心投去。袁承志这里挥拳,那边踢腿,每一招下的都是重手,众弟子不是给他制住要害,抓起掷了进去,就是让他用掌力挥进阵内。温正等人功力较深,运拳抵抗,也是三招两式,立给打倒,不由自主的摔入五行阵中。 这么一来,五行八卦阵登时大乱。阵中不见敌人,来来去去的尽是自己人。众人万料不到袁承志当横卧在地之际,能奇兵突出,引得五行阵及八卦阵破绽大现。 温氏五老连声怪叫,手忙脚乱的接住飞进阵来的众弟子。袁承志怎还容得他们缓手重行布阵,抢上两步,左手三指直戳温方施穴道。 温方施见他攻来,又是四柄飞刀向他胸前掷去。袁承志左手一一在刀柄处伸指拨落飞刀,手指直向温方施咽喉下二寸六分“璇玑穴”点落。温方山钢杖势挟劲风,猛向袁承志右胯打去。袁承志顺手拉扯,将一名棋仙派弟子拖过来向他杖头挡去。 温方山大骇,这一杖虽没盼能打中敌人,但估计当时情势,他前后无法闪避,除了以兵器挡架之外,更无别法,然而他使的却是一枚脆细的玉簪,只要钢杖轻轻在玉簪上一擦,就把簪子震为粉碎。那知他竟拖了一名本门弟子来挡,这一杖上去,岂不将他打得筋断骨折?总算他武功高强,应变神速,危急中猛然踏上一步,左手在杖头力扳,叫道:“大哥,留神!”钢杖余势极大,准头偏过,猛向温方达砸去。他知大哥尽可挡得住这一杖,果然温方达双戟竖立,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钢杖和短戟各自震了回来。 袁承志却已乘机向温方悟疾攻。他左掌猛劈,右手中的玉簪不住向他双目刺去。温方悟连连倒退,挥动皮鞭想封住门户,但袁承志已欺到身前三尺之地,手中皮鞭只嫌太长,所谓“鞭长莫及”,此时却另有含义了,霎时之间,给玉簪连攻了六七招。温方悟见玉簪闪闪晃动,不离自己双目,连续两次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吓得魂飞天外,此时方知玉簪的厉害,最后一次实在躲不过了,丢开皮鞭,双手蒙住眼睛,倒地接连打了几个滚,这才避开,但后心已中了重重一脚,痛彻心肺。他当年以一条皮鞭在郑州擂台上连败十二条好汉,威风远震,数十年来盛名不衰,那知今日在这少年人手中的一枚碧玉簪下败得如此狼狈,跃起身时固羞愤难当,旁观众人也尽皆骇然。 黄真见小师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从所未见,惊喜之余,心想就是师父也不会这些功夫,“他这家宝号货色繁多,五花八门,看来不是从我华山派一家进的货。他生意的路子可广得很啊。”崔希敏狂叫喝采。小慧抿着嘴儿微笑。 袁承志摧破坚阵,精神陡长,此时胜券在握,着着进逼,他一时使动华山派的伏虎掌法,接着用玉簪使出《金蛇秘笈》中的金蛇剑法。这身法便是神剑仙猿穆人清亲临,金蛇郎君夏雪宜复生,也只识得一半,温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温方悟后,转向温方义攻击,也是险招连施,逼得他手忙脚乱。 温方达见情势紧急,大声唿哨,突然发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温方山也手脚齐施,把阵中弟子或掷或踢,一一清除。练武厅中人数一少,五行阵又推动起来。但袁承志逼住了温方义毫不放松,令五人无法连环邀击。酣斗中温方义左肩中掌,温方山钢杖笔直向袁承志后心捣去,同时温方达双戟向左攻到,温方义左肩虽痛,仍按照阵法施为。这时八卦阵已破,五行阵也已打乱,但五老仍然按照阵法,并力抵御。 青青虽见袁承志用小慧的碧玉簪作为兵刃,不由得心头有气,但见他取胜,却也暗喜。温仪瞧着袁承志在五老包围中进退趋避,身形潇洒,正是当年金蛇郎君在五行阵中的模样,又看一会,只见自己朝思夜想的情郎,白衣飘飘,正在阵中酣战,不由得心神激荡,站起身来,叫道:“夏郎,夏郎,你……你终于来了。”迈步便向厅心走去。青青忙拉住她手臂,叫道:“妈,你别去。”温仪眼睛一花,凝神看清楚阵中少年身形仿佛,面目却非,登觉晕眩,倒在青青怀中。 便在此时,袁承志忽地跃起,右手将玉簪往自己头发中一插,左手挽住了厅顶的横梁,翻身而上。五老斗得正紧,忽然不见了敌人,一怔之际,便觉头顶风生,数十件暗器从空中撒将下来,知道不妙,待要闪避,温方山与温方施已给钱镖分别打中穴道,跌倒在地。本来照着金蛇郎君原来诀窍,要以宝剑紧护自身,再攻对方破绽,袁承志手无宝剑,略加变通,先以翻身俯卧引得对方发射飞刀,乘势攻破八卦阵,再发暗器,以代宝剑,一举破阵。手法虽然有异,其根本方策,还是依据于金蛇郎君的遗意。 温方达俯身去救,袁承志又是一把铜钱撒了下来。温方达双戟“密云不雨”,在头顶一阵盘旋,只听叮叮之声不绝,砸飞了十多粒铜钱。当下舞动双戟,化成一团白光护住顶门,忽然间手上剧震,双戟已给什么东西缠住,舞不开来。他吃了一惊,用力回夺,那知就这么一夺,双戟突然脱手飞去。他不暇细思,于旁观众人惊呼声中向旁跃开三步,伸掌护身,只见袁承志已自空跃下,站在厅侧,手持双戟,温方悟的皮鞭兀自缠在戟头。 袁承志喝道:“瞧着!”两戟脱手飞出,激射而前,分别钉入厅上的两根粗柱,戟刃直透柱身。两根柱子一阵摇动,头顶屋瓦乱响。站在门口的人纷纷逃出厅外,只怕大厅倒坍。 当年穆人清初授袁承志剑术时,曾脱手飞掷,剑身没入树干,木桑道人誉为天下无双剑法,袁承志今日显这一手,便是从那一招变来。黄真见他以本门手法掷戟撼柱,威不可当,不禁大叫:“袁师弟,好一招‘天外飞龙’呀!”袁承志回头一笑,说道:“不敢忘了师父教导,请大师哥指教。” 温方达四顾茫然,只见四个兄弟都已倒在地下。 袁承志缓步走到黄真身边,拔下头上玉簪,还给了小慧。 第28章 碧血剑(28) 温方达见本派这座天下无敌的五行八卦阵,竟让这小子在片刻之间,如摧枯拉朽般一番扫荡,闹了个全军覆没,一阵心酸,竟想冲向柱子自行碰死。但转念又想:“我已垂暮之年,这仇多半难报。但只要留得一口气在,总不能善罢干休!”双手一摆,对黄真道:“金子都在这里,你们拿去吧。” 崔希敏不待他再说第二句话,当即将地下金条尽行捡入皮袋之中,棋仙派空有数十人站在一旁,却眼睁睁的不敢阻拦。袁承志适才这一仗,已打得他们心惊胆战,斗志全失。 温方达走到二弟方义身边,但见他眼珠乱转,身子不能动弹,知是给袁承志以钱镖打中要穴,当即给他在“云台穴”推宫过血,但揉搓良久,温方义始终瘫痪不动。又去察看另外三个兄弟,一眼就知各人吃点中了穴道,然而依照所学的解穴法潜运内力施治,却全无功效,心知袁承志的点穴法另有怪异之处,可是惨败之余,以自己身分,实不愿低声下气的相求,转头瞧着青青,嘴唇一努。 青青知他要自己向袁承志求恳,故作不解,问道:“大爷爷,你叫我吗?”温方达暗骂:“你这刁钻丫头,这时来跟我为难,等此事过了,再瞧我来整治你们娘儿俩。”低声道:“你要他给四位爷爷解开穴道。” 青青走到袁承志跟前,福了一福,高声道:“我大爷爷说,请你给我四位爷爷解开穴道。这是我大爷爷求你的,可不是我求你啊!” 袁承志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治,黄真忽然在铁算盘上一拨,说道:“袁师弟,你实在一点也不懂生意经。奇货可居,怎不起价?你开出盘去,不怕价钱怎么俏,人家总是要吃进的。” 袁承志知道大师兄对棋仙派很有恶感,这时要乘机报复。他想师父常说:“出手宽容,留有余地”,青青又已出言相求,金子既已取回,雅不愿再留难温氏五老,但大师兄在此,自然一切由他主持,便道:“请大师哥吩咐。” 黄真道:“温家在这里残害乡民,仗势横行,衢州四乡怨声载道,我这两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我说师弟哪,你给人治病,那是要落本钱的,总得收点儿诊费才不蚀本,这笔钱咱们自己倒也不用要了,若是去救济给他温家害苦了的庄稼人,这桩生意做得过吧?” 袁承志想起初来静岩之时,见到许多乡民在温家大屋前诉怨说理,给温正打得落花流水,又想起静岩镇上无一人不对温家大屋恨之入骨,侠义之心顿起,道:“不错,这里的庄稼汉真给他们害苦啦。大师哥你说怎么办?” 黄真在算盘上滴滴笃笃的拨上拨下,摇头晃脑的念着珠算口诀,什么“六上一去五进一”、“三一三十一,二一添作五”说个不停,也不知算什么帐。 崔希敏和小慧见惯黄真如此装模作样。袁承志对大师兄恭敬,见他算帐算得希奇古怪,却不敢嘻笑。棋仙派众人满腔气愤,那里还笑得出?只青青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黄真摇头晃脑的道:“袁师弟,你的诊费都给你算出来啦!救一条命是四百石白米。”袁承志道:“四百石?”黄真道:“不错,四位老爷子是大大的英雄好汉,算得少了,不够面子。四百石上等白米,不许搀一粒沙子败谷,斤两升斗,可不能有一点儿捣鬼。”也不问温方达是否答允,已说起白米的细节来。 袁承志道:“这里四位老爷子,那么一共是一千六百石了?”黄真大拇指一竖,赞道:“师弟,你的心算真行,不用算盘,就算出一个人四百石,四个人就是一千六百石。”崔希敏冲口说道:“我也算得出!”黄真向他点点头,示意嘉许。 黄真对温方达道:“明儿一早,请你大宝号备齐一千六百石白米,分给四乡贫民,每人一斗。你发满了一千六百石,我师弟就给你救治这四位令弟。” 温方达忍气道:“一时三刻之间,我那里来这许多白米?我家里搬空了米仓,只怕也不过七八十石罢了。”黄真道:“诊金定价划一,折扣是不能打的。不过看在老朋友份上,分期发米,倒也不妨通融。你发满四百石,就给你救一个人。等你发满八百石,再给你救第二个。要是你手头不便,那么隔这么十天半月、一年半载之后再发米,我师弟随请随到,就算是在辽东、云南,也会赶来救人,决不会有一点儿拖延推搪。” 温方达心想:“四个兄弟给点中了穴道,最多过得十二个时辰,穴道自解,只不过损耗些内力而已,不必受他如此敲诈勒索。”黄真见他眼珠乱转,已猜中了他心思,说道:“其实呢,你我都是行家,知道过得几个时辰,穴道自解,这一千六百石白米,大可省了。不过我们华山派混元功的点穴有点儿霸道,若不以本门功夫解救,给点了穴道之人日后未免手脚不大灵便,至于头昏眼花,大便不通,小便闭塞,也在所难免,内力大损,更不在话下。好在四位年纪还轻,再练他五六十年,也就恢复原状了。” 温方达知道此言非虚,咬了咬牙,说道:“好吧,明天我发米就是。”黄真笑道:“大老板做生意爽快不过,一点也不讨价还价。下次再有生意,务必请你时时光顾。”温方达受他奚落了半天,一言不发,拂袖入内。 袁承志向温仪和青青施了一礼,说道:“明天见。”他知棋仙派现下有求于己,决不敢对她们母女为难。师兄弟等四人提了黄金,兴高采烈的回到借宿的农民家里。 这时天才微明。小慧下厨弄了些面条,四人吃了,谈起这场大胜,无不眉飞色舞。 黄真举起面碗,说道:“袁师弟,当时我听师父说收了一位年纪很轻的徒弟,曾对你二师哥归辛树夫妇讲笑,说咱们自己的弟子有些年纪都已四十开外了,师父忽然给他们添上了一位小师叔,只怕大伙儿有点尴尬吧。那知师弟你功夫竟这么俊,别说我大师哥跟你差得远,你二师哥外号神拳无敌,大江南北少有敌手,但我瞧来,只怕也未必胜得过你。咱们华山派将来发扬光大,都应在师弟你身上了。这里没酒,我敬你一碗面汤。”说罢举起碗来,将面汤一饮而尽。 袁承志忙站起身来,端汤喝了一口,说道:“小弟今日侥幸取胜,举止轻浮,是为了要引得对方轻敌,出手攻击,但不免违了师父的教导。大师哥称赞实在愧不敢当。请大师哥多多教诲。” 黄真笑道:“就凭你这份谦逊谨慎,武林中就极为难得,快坐下吃面。”他吃了几筷,转头对崔希敏道:“你只要学到袁师叔功夫的一成,就够你受用一世了。” 崔希敏在温家眼见袁承志大展神威,举手之间破了那厉害异常的五行阵,心里佩服之极,听师父这么说,突然跪倒,向袁承志磕了几个头,说道:“求小师叔教我点本事。”袁承志忙跪下还礼,连说:“不敢当,你师父的功夫,比我精纯十倍。” 黄真笑道:“我功夫不及你,可是要教这家伙,却也绰绰有余了,只是我实在少了耐心。师弟若肯成全这小子,做师哥的感激不尽。” 原来黄真因却不过崔秋山的情面,收了崔希敏为徒。但这弟子资质鲁钝,闻十而不能知一,与黄真机变灵动的性格极不相投。黄真纵是在授艺之时,也是不断的插科打诨,胡说八道。弟子越蠢,他讥刺越多。崔希敏怎能分辨师父的言语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黄真明明说的是讽刺反话,他还道是称赞自己。如此学艺,自然难有成就。后来袁承志感念他叔叔崔秋山初传拳掌及舍命相救之德,又见他是小慧的爱侣,曾设法指点。崔希敏虽因天资所限,不能领会到多少,但比之过去,却已大有进益了。 四人在稻草堆中草草睡了几个时辰。中午时分,黄真和袁承志刚起身,外边有人叫门,进来一名壮汉,拿了温方达的名帖,邀请四人前去。黄真笑道:“你们消息也真灵通,我们落脚的地方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 四人来到温家,只见乡民云集,一担担白米从城里挑来,原来温方达连夜命人到衢州城里采购,衢州是浙东大城,甚是富饶,但骤然要运出一千六百石白米,却也不免米价陡起,让温家又多花了几百两银子。温方达当下请黄真过目点数,然后一斗斗的发给贫民。四乡贫民纷纷议论,都说温家怎地忽然转了性。 黄真见温方达认真发米,虽知出于无奈,但也不再加以讥诮,说道:“温老爷子,你发米济贫,乃是为子孙积德。有个新编的好歌,在下唱给你听听。”放开嗓子,拍手顿足,唱了起来: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 奉劝富家同振济,太仓一粒恩无既。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助贫救生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他嗓子虽然不佳,但歌词感人,闻者尽皆动容。 袁承志道:“师哥,你这首歌儿作得很好啊。”黄真道:“我那有这么大的才学?这是闯王手下大将李岩李公子作的歌儿。”袁承志点头道:“原来又是李岩大哥的大作。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杰。”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发完,便给温氏四老解开穴道,推宫过血。四老委顿了半夜,均已有气无力,脸色气得铁青。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说道:“多多得罪,晚辈万分抱歉。” 黄真笑道:“你们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点肉痛,但静岩温家的名声却好了不少。这桩生意你们其实是大有赚头,不可不知。”五老一言不发,掉头入内。 黄真见发米已毕,贫民散去,说道:“咱们走吧!” 袁承志心想须得与青青告别,又想她母女和温家已经破脸,只怕此处已不能居,正待和师哥商议,忽见青青抱着母亲,哭叫:“承志大哥!”快步奔了出来。只见温仪背上中了两柄飞刀,深入背心,直没至刀柄,眼见已然致命,难以复生,又见温方施满脸戾气,抢步出来,双手连挥,四柄飞刀向青青背上射去。 袁承志急跃而前,双手抄出,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的飞刀。温方施见袁承志出手接取飞刀,已知不妙,急忙快步退去,想避入门后。袁承志见他肆恶杀害亲人,大怒之下,疾纵而前,在他后心重重踹了一脚。这一脚用上了混元功,劲力非凡。温方施哼也不哼,摔进门去,鲜血狂喷。袁承志踹这一脚,虽没伤了他性命,但功透要穴,温方施就此成为废人,终身不能治愈,武功全失。 青青哭道:“四爷爷下毒手杀……杀了我妈。” 袁承志又怒又悲,伸手要去拔刀。黄真把他手挡开,说道:“拔不得,一拔立时就死!”眼见温仪伤重难救,便点了她两处穴道,使她稍减痛楚。 温仪脸露微笑,低声道:“青儿,别难受。我……我去……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没人……没人再欺侮我。”青青哭着连连点头。 温仪对袁承志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瞒我。”袁承志道:“伯母要知道什么事?晚辈决不隐瞒。”温仪道:“他有没有遗书?有没提到我?”袁承志道:“夏前辈留下了些武功图谱。昨天我破五行阵,就是用他遗法,总算替他报了大仇,出了怨气。”温仪道:“他没留下给我的信么?”袁承志不答,只缓缓摇了摇头。 温仪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莲子羹才没力气,这碗……这碗莲子羹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前辈在天之灵,一定明白,决不会怪伯母的。”温仪道:“他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现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迟了。”青青泣道:“妈,爹爹早知道的。那日你也喝了莲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还挡在他身前。他当时就明白了。”温仪道:“他……他当真明白吗?为什么一直不来接我?连……连遗书也不给我一封?” 袁承志见她临死尚为这事耿耿于怀,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但见她目光散乱,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张“重宝之图”,其中提到过温仪的名字,忙从衣囊中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 温仪双目本已合拢,这时又慢慢睁开,一见图上字迹,突然精神大振,叫道:“这是他的字,我认得的。”低声念着那几行字道:“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静岩……寻访温仪,……寻访温仪,那就是我呀……赠以黄金十万两。”又见到那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她满脸笑容,伸手拉住袁承志的衣袖,满怀欣慰,说道:“他没怪我,他心里仍记着我,想着我……而今我要去了,要去见他了……”说着慢慢闭上了眼。 袁承志见此情景,不禁垂泪。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说道:“袁相公,我求你两件事,请你一定得答允。”袁承志道:“伯母请说,只要做得到的,无不应命。”温仪道:“第一件,请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二件是什么?伯母请说。”温仪道:“我……我世上亲人,只有……只有这个女儿,请你……一生一世……照看着她……”手指着青青,忽然一口气接不上,双眼一闭,垂头不动,已停了呼吸。 青青伏在母亲身上大哭,袁承志轻拍她肩头。黄真、安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见袁承志对她极是关切,又见她母亲惨遭杀害,均感恻然,只是于此中内情一无所悉,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才好。 第29章 碧血剑(29) 青青忽地放下母亲尸身,拔剑而起,奔到大门之前,举剑乱剁大门,哭叫:“你们害死我爹爹,又害死我妈妈,我……我要杀光了你温家全家。”纵身跃起,跳上了墙头。 袁承志也跃上墙头,轻轻握住她左臂,低声道:“青弟,他们果然狠毒。不过,三爷爷终究是你外公。” 青青一阵气苦,身子一晃,摔了下来。袁承志忙伸臂挽住她腰,却见她已昏晕过去,大惊之下,连叫:“青弟,青弟!” 黄真道:“不要紧,只是伤心过度。”取出一块艾绒,用火摺点着了,在青青鼻下熏得片刻,她打了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瞧着母亲尸身,一言不发。 承志问道:“青弟,你怎么了?”她只不答。承志垂泪道:“你跟我们去吧,这里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点点头。承志抱起温仪尸身,五人一齐离了温家大屋。 袁承志走出数十步,回头望去,但见屋前广场上满地白米,都是适才发米时掉下来的,数十只麻雀跳跃啄食。此时红日当空,浓荫匝地,温家大屋却紧闭了大门,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屋内便如空无一人。 黄真对崔希敏道:“这一百两银子,拿去给咱们借宿的农家,叫他们连夜搬家。”崔希敏接了,瞪着眼问师父道:“干么要连夜搬家呀?”黄真道:“棋仙派的人对咱们无可奈何,自然会迁怒于别人,定会去向那家农家为难。你想那几个庄稼人,能破得了五行阵吗?”崔希敏点头道:“那可破不了!”飞奔着去了。 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静岩镇,行了十多里,见路边有座破庙。黄真道:“进去歇歇吧。庙破菩萨烂,旁人不会疑心咱们顺手牵羊、偷鸡摸狗。”崔希敏道:“这个自然!破庙里有什么可偷的?” 走进庙中,在殿上坐了。黄真道:“这位太太的遗体怎么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到城里入殓?”袁承志皱眉不语。黄真道:“如到城里找灵柩入殓,她是因刀伤致死,官府查问起来,咱们虽然不怕,总是麻烦。”言下意思是就在此葬了。 青青哭道:“不成,妈妈说过的,她要跟爸爸葬在一起。”黄真道:“令尊遗体葬在什么地方?”青青说不上来,望着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们华山!”四人听了都感诧异。 袁承志又道:“她父亲便是金蛇郎君夏前辈。” 黄真年纪比夏雪宜略大数岁,但夏雪宜少年成名,黄真初出道时,金蛇郎君的威名早已震动武林,一听之下,登时肃然动容,微一沉吟,说道:“我有个主意,姑娘莫怪。”青青道:“老伯请说。” 黄真指着袁承志道:“他是我师弟,你叫我老伯可不敢当,还是称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直瞪眼,心想:“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又得叫你这小妞儿作姑姑?”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称呼,道:“黄大哥的说话,小妹自当遵依。”崔希敏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这小妞居然老实不客气的叫起黄大哥来。” 黄真怎想得到这浑小子肚里在转这许多念头,对青青道:“令堂遗志是要与令尊合葬,咱们总要完成她这番心愿才好。但不说此处到华山千里迢迢,灵柩难运,就算灵柩到了华山脚下,也运不上去。”青青道:“怎么?”袁承志道:“华山山峰险峻之极,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运灵柩上去是决计不成的。”黄真道:“另外有个法子,是将令尊的遗骨接下来合葬。不过令尊遗体已经安居吉穴,再去惊动,似乎也不很妥当。” 青青见他说得在理,十分着急,哭道:“那怎么办呢?”黄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遗体在这里火化了,然后将骨灰送上峰去安葬。”说到这件事,他可一本正经,再不胡言乱语了。青青虽然不愿,但除此之外也无别法,只得含泪点头。 当下众人收集柴草,把温仪的尸体烧化了。青青自幼在温家颇遭白眼,虽然温正等几个表兄见她美貌,讨好于她,却也全是心存歹念,只母亲一人才真心疼她爱她,这时见至爱之人在火光中渐渐消失,不禁伏地大哭。 袁承志在破庙中找了一个瓦罐,等火熄尸销,将骨灰捡入罐中,拜了两拜,暗暗祷祝:“伯母在天之灵尽管放心,小侄定将伯母骨灰送到华山绝顶安葬,决不敢有负重托。” 黄真见此事已毕,对袁承志道:“我们要将黄金送去江西九江府。闯王派了许多兄弟在江南浙赣一带联络,以待中原大举之时,南方也竖义旗响应,人多事繁,在在需钱。袁师弟夺还黄金,功劳不小。” 青青道:“小妹不知这批金子如此事关重大,要不是两位大哥到来,可坏了闯王大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青青在口头上素不让人,说道:“此去如不是黄大哥亲自护送,多半路上还要出乱子。”崔希敏急道:“甚……什么?你又要来盗金条吗?” 黄真眼睛一横,不许他多言,说道:“袁师弟与夏姑娘如没什么事,大家同去九江如何?”袁承志道:“小弟想念师父,想到南京去拜见他老人家,还想见见崔叔叔。大师哥以为怎样?”黄真点头道:“师父身边正感人手不足,他老人家也想念你得很。师弟,你这一次在衢州开张大发,赚了个满堂红。今后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盼你诸事顺遂,大吉大利,生意兴隆,一本万利。”袁承志肃然道:“还请大师哥多多教诲。”黄真笑道:“我不跟你来这套,咱们就此别过。夏姑娘,你以后顺手发财,可得认明人家招牌字号呀。”站起来一拱手,转头就走。崔希敏也向师叔拜别。 小慧对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多多保重。”袁承志点头道:“见到安婶婶时,说我很记挂她。”小慧道:“妈知道你长得这么高了,一定很欢喜。我去啦!”行礼告别,追上黄真和崔希敏,向西而去。 她一面走,一面转头挥手。袁承志也不停挥手招呼,直至三人在山边转弯,不见背影,这才停手。 第八回 易寒强敌胆 难解女儿心 青青哼了声,冷冷的道:“干么不追上去再挥手?”袁承志一怔,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青青怒道:“这般恋恋不舍,又怎不跟她一起去?”袁承志才明白她原来生的是这个气,说道:“我小时候遇到危难,承她妈妈相救,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玩的。” 青青更加气了,拿了一块石头,在石阶上乱砸,只打得火星直迸,板着脸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马了。”又道:“你要破五行阵,干么不用旁的兵刃,定要用她头上的玉簪?”袁承志道:“我使一根一碰就碎的玉簪,好教你五位爷爷心无所忌,便出手进攻,招式中就露出破绽。他们倘若只守不攻,此阵难破。”青青道:“难道我就没簪子吗?”说着拔下自己头上玉簪,折成两段,摔在地下,踹了几脚。 袁承志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只好默不作声。青青怒道:“你跟她这么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闷闷不乐。”袁承志道:“我几时闷闷不乐了?”青青道:“人家的妈妈好,在你小时候救你疼你,我可是个没妈妈的人。”说到母亲,又垂下泪来。 袁承志急道:“你别尽发脾气啦。咱们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样?”青青听到“以后怎样”四字,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更加恼了,发作道:“商量什么?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去。我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飘泊罢啦。”袁承志心中盘算,如何安置这位大姑娘,确是件难事。 青青见他不语,站起来捧了盛着母亲骨灰的瓦罐,掉头就走。袁承志忙问:“你去那里?”青青道:“你理我呢?”迳向北行。袁承志无奈,只得紧跟在后。一路上青青始终不跟他交谈,袁承志逗她说话,总是不答。 到了金华,两人入客店投宿。青青上街买了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装。袁承志知她仓卒离家,身边没带什么钱,乘她外出时在她衣囊中放了两锭银子。青青回来后,撅起了嘴,将银子送回他房中。 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一家富户盗了五百多两银子。第二日金华城里便轰传起来。袁承志料知是她干的事,不禁暗皱眉头,真不懂得她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忽然大发脾气?如何对付实是一窍不通。软言相求吧?不知怎生求恳才是;弃之不理吧?又觉让她一个少女孤身独闯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两人离了金华,向义乌行去。青青沉着脸在前,袁承志跟在后面。 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忙加紧脚步,行不到五里,大雨已倾盆而下。袁承志带着雨伞,青青却嫌雨伞累赘没带。她展开轻功向前急奔,附近却没人家,也无庙宇凉亭。袁承志脚下加快,抢到她前面,递伞给她。青青伸手把伞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们是结义兄弟,说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怎么你到这时候还在生哥哥的气?” 青青听他这么说,气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气,那也容易,只消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说吧,别说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好,你听着。从今而后,你不能再见那个安姑娘和她母亲。如你答允了,我马上向你陪不是。”说着嫣然一笑。 袁承志好生为难,心想安家母女对己有恩,将来终须设法报答,无缘无故的避不见面,那成什么话?这件事可不能轻易答允,不由得颇为踌躇。 青青俏脸一板,怒道:“我原知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转过身来,向前狂奔。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充耳不闻,转了几个弯,见路中有座凉亭,便直窜进去。 袁承志奔进凉亭,见她已全身湿透。其时天气正热,衣衫单薄,雨水浸湿后甚是不雅,青青又羞又急,伏在凉亭栏杆上哭了出来,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袁承志心想:“这倒奇了,我几时欺侮过你了?”当下也不分辩,解下长衫,给她披在身上。他有伞遮雨,衣衫未湿。寻思:“到底她要什么?心里在想什么?我可一点也不懂。小慧妹妹又没得罪她,为什么要我今后不可和她再见?难道为了小慧妹妹向她索讨金子,因而害死她妈妈?这可也不能怪小慧啊。”他将吕七先生、温氏五老这些强敌杀得大败亏输,心惊胆寒,也不算是何等难事,可是青青这个大姑娘忽喜忽嗔,忽哭忽笑,实令他搔头摸腮,越想越胡涂。他一生从没跟年轻姑娘打过交道,青青偏又加倍刁蛮,当真令他手足无措。 青青想起母亲惨死,索性放声大哭,直哭得袁承志头晕脑胀,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雨渐渐停了,青青却仍哭个不休。她偷眼向袁承志一瞥,见他也正望着自己,忙转过眼光,继续大哭。袁承志也横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泪!” 正自僵持不决,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农夫扶着一个老妇走进亭来。老妇身上有病,哼个不停。那农夫是他儿子,不住温言安慰。青青见有人来,便收泪不哭了。 袁承志心念一动:“我试试这法儿看。”过不多时,这对农家母子出亭去了。青青见雨已停,正要上道,袁承志忽然“哎唷,哎唷”的叫了起来。 青青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他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过去看。袁承志运起混元功,额上登时黄豆般的汗珠直淌下来。青青慌了,连问:“怎么了?肚子痛么?” 袁承志心想:“装假索性装到底!”运气闭住了手上穴道。青青一摸他手,只觉一阵冰冷,更加慌了手脚,忙道:“你怎么了?怎么了?”袁承志大声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来。袁承志呻吟道:“青弟,我……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你莫理我。你你……自己去吧。”青青急道:“怎么好端端的生起病来?”袁承志有气无力的道:“我从小有一个病……受不得气……要是人家发我脾气,我心里一急,立刻会心痛肚痛,哎唷,哎唷,痛死啦!昨天跟你的五位爷爷相斗,又使力厉害了,我……我……” 青青惊惶之下,双手搂住了他,给他胸口揉搓。袁承志给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啦。”承志心想:“我若不继续装假,不免给她当作了轻薄之人。”此时骑虎难下,只得垂下了头,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后,你给我葬了,去告诉我大师哥一声。”他越装越像,肚里却在暗暗好笑。 青青哭道:“你不能死,你不知道,我生气是假的,我是故意气你的,我心里……心里很喜欢你呀。你对你那小慧妹妹好,我心里好生难过,以为你对我不好了。你要是死了,我便跟你一起死!” 袁承志心头一惊:“原来她是爱着我。”他生平第一次领略少女的温柔,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又是甜蜜,又是羞愧,怔怔的不语。 青青只道他真的要死了,紧紧的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呀。没有了你,我也活不成啦。”袁承志只觉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体偎依着自己,不禁一阵神魂颠倒。青青又道:“我生气是假的,你别当真。”袁承志哈哈一笑,说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别当真!” 青青一呆,忽地跳起,劈脸重重一个耳光,啪的一声大响,只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青青掩脸就走。袁承志愕然不解:“刚才还说很喜欢我,没有我就活不成,怎么忽然之间又翻脸打人?”他不解青青的心事,只得跟在后面。青青一番惊惶,一番喜慰,早将对安小慧的疑忌之心抛在一旁,见袁承志左边脸上红红的印着自己五个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到终于泄露了自己心事,又感羞愧难当。 两人都是心中有愧,一路上再不说话,有时目光相触,都脸上一红,立即同时转头回避。心中却都甜甜的,这数十里路,便如是飘飘荡荡的在云端行走一般。 这天傍晚到了义乌,青青找到一家客店投宿。袁承志跟着进店。 第30章 碧血剑(30) 青青横他一眼,说道:“死皮赖活的跟着人家,真讨厌。”袁承志摸着脸颊,笑道:“我肚痛是假,这里痛却是真的。”青青一笑,道:“你要是气不过,就打还我一记吧。” 两人于是和好如初,晚饭后闲谈一会,两人分房睡了。青青见他于自己吐露真情之后,仍温文守礼,不再提起那事,倒免了自己一番尴尬狼狈,可是忍不住又想:“我说了喜欢他,他又怎不跟我说?不知他心里对我怎样?他喜欢我呢,还是不喜欢我?”这一晚翻来覆去,又怎睡得安稳?只是思量:“他喜欢我呢,还是不喜欢我?” 次日起身上道,青青问起他如何见到她爹爹的遗骨。袁承志于是详细说了两猿怎样发现洞穴,他怎样进洞见到骷髅、怎样掘到铁盒、怎样发现图谱等情,又讲到张春九和那秃头夜中前来偷袭、反而遭殃的事。 青青只听得毛骨悚然,说道:“张春九是我四爷爷的徒弟,最是奸恶不过。那汪秃头是二爷爷的徒弟。我五个爷爷每年正月十六,总是派了几批子侄徒弟出去寻访探找。到底寻什么人,还是找什么东西,大家鬼鬼祟祟的,从来不跟我说。不过每个人回来,全都垂头丧气的,定是什么也找不到。现下想来,自然是在找我爹爹的下落了。”过了一会,又道:“我爹爹死了之后还能用计杀敌,真了不起。”言下赞叹不已,又道:“要是爹爹活着,见到你把温家那些坏人打得这般狼狈,定是高兴得很……嗯,妈妈是亲眼见到的,她定会告诉爹爹……你再把爹爹的笔迹给我瞧瞧。”袁承志取出那幅图来,递给她道:“这是你爹爹的东西,该当归你。”青青瞧着父亲的字迹,又是伤心,又是欢喜。 这天来到松江,青青忽道:“大哥,到了南京,见过你师父后,咱们就去把宝贝起出来。”袁承志奇道:“什么宝贝?”青青道:“爹爹这张图不是叫做‘重宝之图’么?他说得宝之人要酬我妈妈黄金十万两,妈妈又说这是皇宫内库中的物事,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银珠宝。”袁承志沉吟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办正事要紧。”他一心记挂的,只是会见师父之后去报父仇。青青道:“按图寻宝,也不见得会耽搁多少时候。” 袁承志神色不悦,说道:“咱俩拿到这许多金银珠宝,又有什么用?青弟,我劝你总要规规矩矩的做人,别这么贪财才好。”只说得青青撅起了小嘴,赌气不吃晚饭。 次日上路,青青道:“我不过拿了闯王二千两黄金,他们就急得什么似的,要你大师兄亲自出马来讨回去。闯王干么这样小家气啊?”袁承志道:“闯王那里小家气了?我见过他的。他待人最是仗义疏财,他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自己节俭得很,当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这二千两黄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轻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们给闯王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甚至二百万两、三百万两,你说这件事好不好呢?” 这一言提醒,只喜得袁承志抓住了她手,道:“青弟,我真胡涂啦,多亏你说。”青青把手一摔,道:“我也不要你见情,以后少骂人家就是啦。”袁承志陪笑道:“要是我们找到这批金珠宝贝,献给闯王,可不知能救得多少受苦百姓的性命。” 两人坐在路边,取出图来细看,见图中心处有个红圈,圈旁注着“魏国公府”四字。两人又细看了一会。袁承志道:“宝藏是在魏国公府的一间偏房底下。”青青道:“咱们到南京后,只消寻到魏国公府,就有法子。魏国公是大将军徐达的封号,他是本朝第一大功臣,府第定然极大,易找得很。” 袁承志摇摇头道:“大将军的府第非同小可,防守定严,就算混得进去,要这么大举挖掘,实在也为难得紧。”青青道:“现下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到了南京再相机行事吧。” 路上数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乃太祖当年开国建都之地,眼下仍延用旧称,叫做应天府,千门万户,五方辐辏,朱雀桥畔箫鼓,乌衣巷口绮罗,王孙公子、世族子弟,仍相聚居,虽逢乱世,不减昔年侈靡。 两人投店后,承志便依着大师哥所说地址去见师父。一问之下,却知穆人清往安庆府去了,至于到了安庆府何处,在南京联络传讯之人也不知情。承志郁郁不乐,青青拉他出去游玩,也是全无心绪,只坐在客店中发闷。 青青把店伴叫来,询问魏国公府的所在。那店伴茫然不知,说南京那里有什么魏国公府。青青恼了,说道:“魏国公是本朝第一大功臣,怎会没国公府?”店伴道:“要是有,相公自己去找吧。小人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在南京住了四十多年,可就没听见过。”青青怪他挺撞,伸手要打,给承志拦住。那店伴唠唠叨叨的去了。 两人在南京寻访了七八天,没找到丝毫线索。承志便要去安庆府寻师,青青说既然到了南京,总得查个水落石出才罢。两人又探问了五六日。有人说徐大将军的后人在永乐皇帝时改封定国公,府第听说现今是在北京顺天府。有人说:大将军逝世后追封中山王,南京钟山有中山王墓,两位不妨去瞧瞧。又有人说,南京守备国公爷是姓徐,但他住在守备府,却不知魏国公府在那里。两人去守备府察看,却见跟地图上所绘全然不对。 这一晚两人雇了艘河船,在秦淮河中游河解闷。承志道:“你爹爹何等本事,他得了这张地图却找不到宝藏,可见这件事本来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那会有错?又不是一两金子、二两银子的事,当然不会轻轻易易就能得到。”承志道:“再找一天,要是仍没端倪,咱们可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你道我不想找到宝藏么?” 河中笙歌处处,桨声轻柔,灯影朦胧,似乎风中水里都有脂粉香气,这般旖旎风光袁承志固是从所未历,青青僻处浙东,却也没见过这等烟水风华的气象。她喝了几杯酒,脸上酡红,听得邻船上传来阵阵歌声,盈盈笑语,不禁有微醺之意,笑道:“大哥,咱们叫两个姐儿来唱曲陪酒好吗?”承志登时满脸通红,说道:“你喝醉了么?这么胡闹!” 游船上的船夫接口道:“到秦淮河来玩的相公,那一个不叫姐儿陪酒?两位相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来。”承志双手乱摇,连叫:“不要,不要!” 青青笑问船夫:“河上那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讲到名头,像卞玉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都是才貌双全,又会做诗,又会唱曲的美貌姑娘。”青青道:“那么你把什么柳如是、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船夫伸了舌头,笑道:“你这位相公定是初来南京。”青青道:“怎么?”船夫道:“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不是王孙公子,就是出名的读书人。寻常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见得着呢,又怎随便叫得来?”青青啐道:“一个妓女也有这么大的势派?” 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好姑娘,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个来吧。”袁承志道:“咱们要回去啦,改天再说吧。”青青笑道:“我可还没玩够!”对船夫道:“你叫吧!” 那船夫巴不得有这么一句话,放开喉咙喊了几声。不多一刻,一艘花舫从河边转出,两名歌女从跳板上过来,向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承志起身回礼,神色尴尬。青青却大模大样的端坐不动,祇微微点了点头,见承志一副狼狈模样,心中暗暗好笑,又想:“他原是个老实头,就算心里对我好,料他也说不出口。” 那两名歌女姿色平庸。一个拿起箫来,吹了个《折桂令》牌子,倒也悠扬动听。青青知道这等曲牌该用笛吹奏,但女子吹箫较为文雅。 另一个歌女对青青道:“相公,我两人合唱个《挂枝儿》给你听,好不好?”青青笑道:“好啊。”那歌女弹起琵琶,唱的是男子腔调,唱道: “我教你叫我,你只是不应,不等我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要你叫声‘亲哥哥’,推什么脸红羞人?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里儿不疼。你若疼我是真心也,为何开口难得紧?” 袁承志听到这里,想起自己平时常叫“青弟”,可是她从来就不叫自己一声“哥哥”,只是叫“承志大哥”,要不然便叫“大哥”,不由得向青青瞧去。只见她脸上晕红,也正向自己瞧来,两人目光相触,都感不好意思,同时转开了头,只听那歌女又唱道: “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无福的也自难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娇,听的往心窝里烧。就是假意儿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另一个歌女以女子腔调接着唱道: “俏冤家,但见我就要我叫,一会儿不叫你,你就心焦。我疼你那在乎叫与不叫。叫是口中欢,疼是心想着。我若疼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歌声娇媚,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不由得心神荡漾。 只听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 “我只盼,但见你就听你叫,你却是怕听见的向旁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着头儿笑,一面低低叫,一面把人瞧。叫得虽然艰难也,心意儿其实好。” 两人最后合唱:“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琵琶玎玎琤琤,轻柔流荡,一声声挑人心弦,衬着曲词,当真如蜜糖里调油、胭脂中掺粉,又甜又腻,又香又娇。 袁承志一生与刀剑为伍,识得青青之前,结交的都是豪爽男儿,那想得到单是叫这么一声,其中便有这许多讲究,想到曲中缠绵之意,绸缪之情,不禁心中怦怦作跳。 青青眼皮低垂,从那歌女手中接过箫来,拿手帕蘸了酒,在吹口处擦干净了,接嘴吐气,吹了起来。袁承志当日在静岩玫瑰坡上曾听她吹箫,这时河上波光月影,酒浓脂香,又是一番光景,箫声婉转清扬,吹的正是那《挂枝儿》曲调,想到“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那两句,灯下见到青青的丽色,不觉心神俱醉。 袁承志听得出神,没发觉一艘大花舫已靠到船边,祇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叫道:“好箫,好箫!”接着三个人跨上船来。青青见有人打扰,心头恚怒,放下箫管,侧目斜视。见上来三人中前面一人摇着摺扇,满身锦绣,三十来岁年纪,生得细眉细眼,皮肉比之那两个歌女还白了三分。后面跟着两个家丁,提着的灯笼上面写着“总督府”三个红字。 袁承志站起来拱手相迎。两名歌女叩下头去。青青却不理睬。 那人大笑着走进船舱,说道:“打扰了,打扰了!”大剌剌的坐了下来。袁承志道:“请问尊姓大名。”那人还没回答,一个歌女道:“这位是凤阳总督府的马公子。秦淮河上有名的阔少。”马公子也不问承志姓名,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尽在青青的脸上溜来溜去,笑道:“你是那个班子里的?倒吹得好箫,怎不来伺候我大爷啊?哈哈!” 青青听他把自己当作优伶乐匠,柳眉一挺,当场便要发作。承志向她连使眼色,说道:“这位是我兄弟,我们是到南京来访友的。”马公子笑道:“访什么友?今日遇见了我,交了你公子爷这个朋友,你们就吃着不尽了。”承志心中恼怒,淡淡问道:“阁下在总督府做什么官?”马公子微微一笑,道:“总督马大人,便是家叔。” 这时那边花舫上又过来一人,那人穿着一身藕色熟罗长袍,身材矮小,留了两撇小胡子,神情一团和气,向马公子笑道:“公子爷,这兄弟的箫吹得不错吧?”袁承志瞧他模样,料想他是马公子身边的清客。马公子道:“景亭,你跟他们说说。” 那人自称姓杨名景亭,当下诺诺连声,对袁夏二人道:“马公子是凤阳总督马大人的亲侄儿,交朋友是最热心不过的,一掷千金,毫无吝色。谁交到了这位朋友,那真是一交跌进青云里去啦。马大人最宠爱这个侄儿,待他比亲生儿子还好,这位兄弟要交朋友嘛,最好就搬到马公子府里去住。”承志听他们出言不逊,生怕青青发怒,那知青青却笑逐颜开,说道:“那是再好不过,咱们这就上岸去吧。”马公子大喜,伸手去拉她手。青青一缩,把一名歌女在他身上推去。承志大奇,当下默不作声。 青青站起身来,对马公子道:“这两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赏五两银子……”马公子忙道:“当然是兄弟给,你们明儿到账房来领赏!”青青笑道:“今儿赏了他们,岂不爽快?”马公子道:“是,是!”手一摆,家丁已取出十五两银子放在桌上。船夫与两名歌女谢了。马公子目不转睛的瞧着青青,眉花眼笑,心痒难搔,如同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奇珍异宝一般。不一会,船已拢岸。杨景亭道:“我去叫轿子!”青青忽道:“啊哟,我有一件要紧物事放在下处,这就要去拿。”马公子道:“我差家人给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住在那里?”青青道:“我在太平门覆舟山的和尚庙里借住。这东西可不能让别人去拿。”杨景亭在马公子耳边低声道:“钉着他,别让这孩子溜了。”马公子眨眨眼道:“不错!”转头对青青道:“好兄弟,我和你一起去吧!”说着伸手去搂她肩膊。青青嗤的一笑,向旁避开。 马公子神魂飘荡,对杨景亭道:“景亭,这孩子若是穿上了女装,金陵城里没一个娘们能比得上。天下居然有这等绝色少年,今日却叫我遇上了!真是祖宗积德。” 青青道:“大哥,咱们去吧!”挽了袁承志的手便走。马公子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后面。他抢上几步,和青青说笑。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闲谈。 第31章 碧血剑(31) 青青与承志为了寻访魏国公府,十多天来南京城内城外、大街小巷都走遍了,于道路已很熟悉。承志见她尽往荒僻之地走去,知她已动杀机,心想:“这马公子虽然无行,但看错了人,却也罪不致死。师父常说,学武之人不能滥杀无辜,我岂可不阻?”于是停步道:“青弟,别跟马公子开玩笑了,咱们回水西门客店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马公子大喜,道:“对,对,你一个人回去。你要不要银子使?”承志摇头叹息,心道:“我说回水西门客店,已点明并非在覆舟山和尚庙借住。这人死到临头,还是不悟!” 说话之间,到了一片坟场,马公子已走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快……快到了吗?”青青一声长笑,说道:“你们已经到啦!”马公子一楞,心想到这坟堆中来干什么。那篾片杨景亭看出情形有些儿不对,但想我们共有四人,两名家丁又孔武有力,谅这两个文弱少年也使不出什么奸来,说道:“小兄弟,别闹着玩了,大伙儿去公子府里,热烘烘的喝两钟乐上一乐,你给大伙唱上几支曲儿,岂不是好?”青青冷笑两声。 袁承志喝道:“你们快走。做人规规矩矩的,便少碰些钉子。”杨景亭怒道:“你这人惹厌得很,还是自己规规矩矩的先回去吧!别招得马公子生气。”马公子诈癫纳福,说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一把!”挨近青青身旁,伸右臂往她肩头搭去。 青青身子一侧,向承志道:“大哥,那边是什么?”伸手东指。承志转过头去一望,祇听得背后嗤得一声响,急忙回头,马公子那颗胡涂脑袋已滚下地来,颈子中鲜血直喷。杨景亭和两个家丁都惊呆了。青青上前一剑一个,全都刺死。承志心想既已杀了一个,索性斩草除根,以免后患,当下也不阻挡。青青在马公子身上拭了剑上血迹,嘻嘻娇笑。 袁承志道:“这种人打他一顿,教训教训也就够了,你也忒狠了一点。”青青眼一横,嗔道:“咱两个在河上吹箫听曲,多好玩,这家伙却来扫兴,你说他该不该死?” 袁承志心想单是打扰扫兴,自然说不上该死,但马公子和杨景亭这种人仗势横行,伤天害理之事定是做了不少,杀了他也不能说滥杀无辜,于是正色道:“这样的坏蛋,杀就杀了,可是你将来乱杀一个好人,咱们的交情就此完了。”青青吐了吐舌头,笑道:“兄弟不敢!” 两人把尸首踢入草丛,正要回归客店,袁承志忽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低声道:“有人!”两人当即缩身躲在一座坟墓之后。 祇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东面和西面都有人过来。两人从坟后探眼相望,见两边各有十多人,提着油纸灯笼。双方渐行渐近,东面的人击掌三下,停一停,又击两下。西边的人也击掌三下,跟着又击两下,走近聚在一起,围坐在一座大坟之前。所坐之处,与两人相距十多丈,说话听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听。袁承志拉住她衣袖,低声道:“等一下。”青青道:“等什么?”袁承志摇手示意,叫她别作声。青青等得很不耐烦。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一阵疾风吹来,四下长草瑟瑟作声,坟边的松柏枝条飞舞。承志右手托着青青右臂,左手搂住她腰,施展轻功,竟不长身,犹如脚不点地般奔出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后一座坟后伏下。这时风声未息,那些人丝毫不觉,两人一伏下,承志立即双手缩回。青青心想:“他确是个志诚君子,但也未免太古板了些。” 这时和众人相距已不过三丈,祇听一个嗓子微沙的人道:“贵派各位大哥远道而来,拔刀相助,兄弟万分感激。”另一人道:“我师父说道,闵老师见招,本当亲来,祇是他老人家卧病已一个多月,起不了床,因此上请万师叔带领我们十二弟子,来供闵老师差遣。”那沙嗓子的人道:“尊师龙老爷子的贵恙,只盼及早痊愈。此间大事一了,兄弟当亲去云南,向龙老爷子问安道谢。追风剑万师兄剑法通神,威震天南,兄弟一见万师兄驾到,心头立即大石落地了。”一人细声细气的道:“好说,好说,只怕我们点苍派不能给闵老师出什么力。” 袁承志心头一震,想起师父谈论天下剑法,曾说当世门派之中,峨嵋、昆仑、华山、点苍,武林中称为四大剑派。四派人材鼎盛,剑法中均有独得之秘。其他少林、武当等派武学虽深,却不专以剑术见称。这姓万的号称追风剑,又是点苍派高手,剑术必是极精的了。他千里迢迢来到金陵,不知图谋什么大事。 只听两人客气了几句,远处又有人击掌之声,这边击掌相应。过不多时,已先后来了三起人物,听他们相见叙话,一起是山西五台山清凉寺的僧众,由监寺十力大师率领;一起是浙闽沿海的海盗,由七十二岛总盟主碧海长鲸郑起云率领;第三起是陕西秦岭太白山太白派的三个盟兄弟,号称“太白三英”的史秉光、史秉文、黎刚三人。 袁承志越听越奇,心想这些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都曾听师父说起过他们的名头,怎么忽然聚到南京来?只听那姓闵的不住称谢,显然这些人都是他邀来的。 青青早觉这伙人行迹诡秘,只想询问承志,但耳听得众人口气皆非寻常之辈,自己只要稍发微声,势必立让察觉,因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只听得那姓闵的提高了嗓子说道:“承各位前辈、师兄、师弟千山万水的赶来相助,义气深重,在下闵子华实是感激万分,请受我一拜!”听声音是跪下来叩头。众人忙谦谢扶起,都说:“闵二哥快别这样!”“折杀小弟了,这那里敢当?”“武林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份所当为,闵兄不必客气。” 乱了一阵,闵子华又道:“这几日内,昆仑派的张心一师兄,峨嵋派的几位道长,华山派的几位师兄也都可到了。”有人问道:“华山派也有人来吗?那好极了,是谁的门下呀?”袁承志心想:“你问得倒好,我也正想问这句话。”闵子华道:“是神拳无敌门下的几位师兄。”袁承志心道:“那是二师哥的门下了。”那人又问:“闵二哥跟归二爷夫妇有交情么?那好极啦,有他们夫妇撑腰,还怕那姓焦的奸贼什么?” 闵子华道:“归氏夫妇前辈高人,在下怎够得上结交?他大徒弟梅剑和梅兄,却跟在下有过命的交情。”另一人道:“梅剑和?那就是在山东道上一剑伏七雄的‘没影子’了。”闵子华道:“不错,正是他。”袁承志听到这里,登时释然,心想既有本门中人参预,那定是正事,我且不露面,如有机缘,不妨暗中相助。 又听闵子华道:“先兄当年遭害身亡,兄弟十多年来到处访查,始终不知仇家是谁。现下幸蒙太白山史氏昆仲见告,才知害死先兄的竟是那姓焦的奸贼。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语气悲愤,又听当的一声,想是用兵器在墓碑上重重一击。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那铁背金鳌焦公礼是江湖上有名的汉子,金龙帮名声向来也并不坏,料不到竟做出这等事来。史氏昆仲不知那里得来的讯息?”言下似乎颇有怀疑。 闵子华不等史氏兄弟答腔,抢着说道:“史氏昆仲已将先兄在山东遭难的经过,详细跟晚辈说了,那是有凭有据的事,十力大师倒不必多疑。” 另一人道:“焦公礼在南京数十年,根深柢固。金龙帮人多势众,虽然没听说有什么了不起的高手,毕竟是地头蛇,咱们这次动他,可要小心了。”闵子华道:“正是如此。小弟自知独力难支,是以斗胆遍邀各位好朋友的大驾。明天酉时正,兄弟在大功坊舍下摆几席水酒,跟各位洗尘接风,务请光临。”众人纷纷道谢,都说:“自己人不必客气。” 闵子华道:“这次好朋友来的很多,难保对头不会发觉。明日各位驾到,请向在门口接待的兄弟伸出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三个指头作一下手势,轻轻说一句:‘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以免给金龙帮派人混进来摸了底去。” 众人都说正该如此,助拳者来自四方,多数互不相识,以后对敌,都以这手势和暗号为记。众人说罢正事,又谈了一会李自成、张献忠等各地义军和官军打仗的新闻,便陆续散了。 待众人去远,袁承志和青青才躺下来休息。青青蹲着良久不动,这时脚都麻了,说道:“大哥,咱们明儿瞧瞧热闹去。”袁承志道:“瞧瞧倒也不妨。可是须得听我的话,不许闹事。”青青道:“谁说要闹事了啊?要闹事也只跟你闹,不跟人家闹。” 次日中午,马公子被杀的消息在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袁承志和青青整天躲在客店不出。傍晚时分,两人换了衣衫,改作寻常江湖汉子的打扮,踱到大功坊去。只见一座大宅子前挂起了大灯笼,客人正络绎不绝的进去。那宅第甚大,但墙垣残旧、阶石断缺,门口略作修整粉刷,看来也是急就章,颇为草草。 承志和青青走到门口,伸出三指一扬,说道:“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一个身穿长袍的人连连拱手,旁边一个壮汉陪他们进去,献上茶来,请教姓名。承志和青青随口胡诌两个名字。那壮汉道:“久仰久仰,兄弟在江湖上久闻两位大名。”青青肚里暗笑,心道:“这大名连我们自己也还是今日初次听到,你倒久闻了。”不久客人越来越多,那壮汉见两人年轻,料想必是那一派中跟随师长而来的弟子,也不如何看重,说了声“失陪”,招呼别人去了。不一会开出席来,承志和青青在偏席上坐了,陪席的是仙都派的一个小徒弟,同席的都是些后辈门人,也没人来理会他们。 酒过三巡,闵子华到各席敬酒,敬到这边席上时,承志见他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手上青筋凸起,一脸剽悍之色,举止步武之间,显得武功不低。他双目红肿,料是想起兄长被害之仇,连日悲伤哀哭。承志心想:“此人笃于手足之情,甚是可敬。他大举邀朋集友,想来那姓焦的仇人和什么金龙帮声势定然不小。” 闵子华先向众人作了三揖,连声道谢后敬酒。席上众人都是晚辈,全都离席还礼。 闵子华敬完酒归座,刚坐定身,一名弟子匆匆走到他身边,俯耳说了几句。闵子华满脸喜色,便即出去,不多一会,恭恭敬敬的陪着三人进来,到首席上坐下。 袁承志见了闵子华的神气,料知这三人来头不小,仔细看了几眼。见头一人儒生打扮,背负长剑,双眼微翻,满脸傲色,大模大样的昂首直入。第二人是个壮汉,形貌朴实。第三人却是个二十二三岁的高瘦女子,相貌颇美,秀眉微蹙,杏眼含威。 闵子华大声说道:“梅大哥及时赶到,兄弟实在感激之至。”那儒生道:“闵二哥的事,兄弟岂有不来之理?”袁承志心道:“原来这人便是二师哥的弟子梅剑和,怎地神态如此傲慢?”只听梅剑和道:“我给你多事,代邀了两个帮手。这是我三师弟刘培生,这是我五师妹孙仲君。”闵子华道:“久仰五丁手刘兄与孙女侠的威名,兄弟万分有幸。”他没说孙仲君的外号。原来这外号不大雅致,叫作“飞天魔女”。闵子华又给十力大师、太白三英、郑起云、万里风等众人引见。各人互道仰慕,欢呼畅饮。 酒意渐酣,闵家一名家丁拿了一张大红帖子进来,呈给主人。闵子华一看,脸色立变,干笑数声,说道:“焦老儿果然神通广大,咱们还没找他,他倒先寻上门来啦。梅大哥,你们刚到,他竟也得到了消息。” 梅剑和接过帖子,见封面上写着:“后学教弟焦公礼顿首百拜”几个大字,翻了开来,里面写着闵子华、十力大师、太白三英等人姓名,所有与宴的成名人物全都在内,连梅剑和等三人的名字也加在后面,墨沈未干,显是临时添上去的。帖中邀请诸人明日中午到焦宅赴宴。梅剑和将帖子往桌上一掷,说道:“焦老儿这地头蛇也真有他的,讯息灵通之极。咱们够不上做强龙,可是这地头蛇也得斗上一斗。” 闵子华道:“送帖来的那位朋友呢?请他进来吧!”那家丁应声出去。众人停杯不饮,目光一齐望向门口。只见那家丁身后跟着一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身穿长袍,缓步进来,向首席诸人躬身行礼,跟着抱拳作了四方揖,说道:“我师父听说各位前辈驾临南京,明天请各位过去叙叙,我师父好向各位致敬。吩咐弟子邀请各位大驾。” 梅剑和冷笑道:“焦老儿摆下鸿门宴啦!”转头对送请帖的人道:“喂,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听他言语无礼,但仍恭谨答道:“弟子罗立如。”梅剑和喝道:“焦公礼邀我们过去,有什么诡计?你知道么?”罗立如道:“家师听得各位前辈大驾到来,十分仰慕,想和各位见见,得以稍尽地主之谊,以表敬意。” 梅剑和道:“哼,话倒说得漂亮。我问你,焦公礼当年害死闵老师的兄长闵大爷,你在不在场?”罗立如道:“家师说道,明日请各位过去,一则是向各位前辈表示景仰之意,二则是要向闵二爷赔话谢罪。盼闵二爷大人大量,揭过了这个梁子。” 梅剑和喝道:“杀了人,赔话谢罪就成了么?”罗立如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家师说实有难言之隐,牵涉到名门大派的声名,因此……” 孙仲君突然尖声叫道:“你胡扯些什么?我师哥问你,当时你是不是在场?”罗立如道:“弟子那时候年纪还小,尚未拜入师门。但我师父向来为人谨慎正派,决不致滥杀无辜……” 孙仲君喝道:“好哇,你还强嘴!依你说来,闵大爷是死有余辜了?”喝叫声中,她突然飞鸟般纵了出来,右手中已握住了明晃晃的一柄长剑,左手出掌向罗立如胸口按到。罗立如大吃一惊,右臂一招“铁门闩”,横格她这一掌急按。 第32章 碧血剑(32) 袁承志低声道:“糟了!他右臂不保……”话未说完,只听得罗立如大声惨叫,一条右臂果真已给利剑斩落,鲜血直喷。厅中各人齐声惊呼,都站了起来。 罗立如脸色惨白,但居然并不晕倒,左手撕下衣襟,在右肩上一缠,俯身拾起断臂,大踏步走了出去。众人见他如此硬朗,不禁骇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孙仲君拭去剑上血迹,还剑入鞘,神色自若的归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一剑干净利落,出手快极,可是厅上数百人竟没一人喝采,均觉不论对方如何不是,却也不该这般辣手对待前来邀客的使者。连闵子华于震惊之下,也忘了叫一声好。孙仲君心下甚不乐意。 闵子华道:“这人如此凶悍,足见他师父更加奸恶。咱们明日去不去赴宴?” 万里风道:“那当然去啊。倘若不去,岂非让他小觑了。”郑起云道:“咱们今晚派人先去踩踩盘子,摸个底细,瞧那焦公礼邀了些什么帮手,金龙帮明天有什么鬼计,是否要在酒菜中下毒。有备无患,免得上当。” 闵子华道:“郑岛主所见极是。我想他们定然防备很紧,倒要请几位兄长辛苦一趟才好。”万里风道:“小弟来自告奋勇吧!”闵子华站起来斟了一杯酒,捧到他面前,说道:“兄弟先敬一杯,万大哥马到成功。”两人对饮干杯。 筵席散后,各人纷纷辞出。袁承志拉拉青青的手,和她悄悄跟随万里风。这时已初更时分,只见他回客店换了短装,向东而去。两人远远跟着,见他转弯抹角的穿过七八条街道,绕到一所大宅第后面,迳自窜进。 袁承志见他身法极快,心想:“倒也不枉了‘追风剑’三字。”两人随后跟进,见一间房中透着灯光,在窗缝中张去。见室中坐着三人,朝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脸颊红润,额头全是皱纹,眉头紧锁,忧形于色。 只听那人叹了一口气道:“立如怎样了?”下首一人道:“罗师哥晕过去了几次,现下血是止住了。”袁承志听两人口气,料想这老者便是焦公礼,师徒们在谈罗立如的伤势。 又听另一人道:“师父,咱们最好派几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只怕对头有人来踩盘子。”焦公礼叹道:“查不查都是一样,我是认命啦!明天上午,你们送师娘、师妹和小师弟到徐州吴家去。”那徒弟道:“师父,对头虽然厉害,你老人家也不必灰心。本帮单在南京城里就有两千多兄弟,大伙儿一起跟他们拚个死活,怕他们怎的?” 焦公礼叹道:“对头邀的都是江湖上顶儿尖儿的好手,帮里这些兄弟跟他们对敌,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后,你们好好侍奉师娘。师弟和师妹,都要靠你们教养成人了。”说着不禁流下泪来。一个徒弟道:“师父快别这么说,你老人家一身武功,威镇江南,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咱们二十五名师兄弟,除了罗师哥之外,还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赢,你老交游遍天下,广邀朋友,跟他们再拚过。他们有好朋友,难道咱们就没有?” 焦公礼道:“当年我血气方刚,性子也是跟你一般暴躁,以致惹了这场祸事。现下我让他们杀了,还了这笔血债,也就算了。”袁承志和青青均感恻然,心想:这焦公礼似乎也非穷凶极恶之辈,当年做错了事,现下却已诚心悔过。 过了一会,听得一名徒弟叫了声:“师父!”焦公礼道:“怎么?”那人道:“师父既不愿跟他们对敌,那么咱们连夜动身,暂且避他们一避。大丈夫能屈……”另一人急道:“那怎么成?师父一世英名,难道怕了他们?”焦公礼道:“什么英名不英名,我也不在乎了,不过避是避不掉的。再说,金龙帮的帮主这么缩头一走,帮中数千兄弟,今后还能挺直腰背做人吗?明天一早,你们大家都走。我一人留在这里对付他们。” 两个徒弟都急了起来,齐声道:“我留着陪师父。”焦公礼怒道:“怎么?我大难临头,你们还不听我话吗?”两个徒弟不敢言语了。焦公礼道:“你们去帮师娘收拾收拾,瞧车子套好了没有?也不用带太多东西,该尽快上路要紧。”两人嘴里答应,却只站着不动。焦公礼道:“也好,去叫大家进来!” 两人答应了,开门走出。袁承志和青青忙在墙角一缩,一瞥之下,见西边墙角有两人伏着,看身形一个是追风剑万里风,另一个身材苗条,是个女子,正是孙仲君。 袁承志恼她先前出手歹毒,要惩戒她一下,悄声对青青道:“你在这里,可别动!”青青身子轻摆,低声道:“我偏要动几动。”袁承志微笑,伏低了身,见万里风与孙仲君正凝神里瞧,便悄没声的从孙仲君身旁掠过,随手已把她腰间佩剑抽出。这一下手法轻极快极,只长剑出鞘时一声轻响,孙仲君全神贯注的瞧着焦公礼,竟没察觉。袁承志回到青青身边。青青见他偷了人家大姑娘的佩剑,颇为不悦。承志把剑递了给她,低声道:“你收着!”青青这才高兴,将剑插入后腰腰带。 两人又从窗缝中向室内张望,只见陆续进来了二十多人,年长的已近四旬年纪,最年轻的却只十六七岁,想来都是焦公礼的徒弟了。众徒弟向师父行了礼,垂手站立,人人脸上均有气愤之色。 焦公礼脸色惨然,说道:“我年轻时身在绿林,现时也不必对大家相瞒了。”袁承志见众徒脸现诧异,心想原来他们均不知师父的身世经历。 焦公礼叹了口气,说道:“眼下仇人找上门来,我要跟大家说一说结仇的缘由。” “那一年我在双龙岗开山立柜,弟兄们报说,山东省东兖道丘道台年老致仕卸任,带同了家眷回籍,要从双龙岗下经过,油水很多。咱们在绿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遇到贪官污吏,那是最好不过,一来贪官搜刮得多了,劫一个贪官,胜过劫一百个寻常客商。二来劫贪官不伤阴骘,他积的是不义之财,拿他的银子咱们是心安理得。不过打听得护送他的,却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是山东济南府会友镖局的总镖头闵子叶,那就是闵子华的兄长了……” 听到这里,袁承志和青青已即恍然,心想:“双方的梁子原来是这样结的,焦公礼要劫财,闵子叶要保镖,争斗起来,闵子叶不敌被杀。” 袁承志一面倾听室内焦公礼的说话,一面时时斜眼察看万里风与孙仲君的动静。忽见孙仲君伸手到腰间一摸,突然跳起,发现佩剑让人抽去,忙向万里风作了个手势,两人不敢再行逗留,越墙走了。 袁承志暗暗好笑,再听焦公礼说下去:“……闵子叶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是仙都派的高手……”袁承志暗暗点头,心道:“原来闵氏兄弟是仙都派的。听师父说,仙都派是内家正宗,渊源于武当,可说是武当派旁支。掌门人素爱结交,跟各门各派广通声气。怪不得闵子华一举便邀集了这许多能人。” 焦公礼道:“我一听之后,倒不敢贸然动手了,于是亲自去踩盘。那天晚上在客店中察看他们行踪,却听到了一件气炸人肚子的事。” “原来闵子叶那人贪花好色,见丘道台的二小姐生得美貌,便定下了计谋。他暗中与飞虎寨的张寨主约好,叫他在飞虎寨左近下手,抢劫丘道台,闵子叶假装奋力抵抗,终于寡不敌众,由张寨主杀死丘道台全家,抢走财物,将二小姐掳去。闵子叶然后孤身犯险,将二小姐救出来。所有财物,全归飞虎寨。丘二小姐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又是感恩图报,自然会委身下嫁于他。张寨主要讨好闵子叶,又贪图财宝,答应一切遵命。两人在密室中窃窃私议,都教我听见啦。我恼怒异常,回去招集弟兄,埋伏飞虎寨之旁,到了约定的时候,丘道台一行人果然到来……” 这番言语实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只听焦公礼又道:“那时我想咱们武林中人,虽然穷途落魄,陷身黑道,做这没本钱买卖,但在色字关头上总要光明磊落,才不失好汉子行径。那知这闵子叶如此无耻。他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江湖上也算得颇有名望,身为总镖头,却做这等勾当。我眼见张寨主率领了喽啰前来抢劫,闵子叶却装腔作势,大声叱喝,挥剑乱七八糟的假打,不由得火气直冒,就跳将出来跟他动手。闵子叶剑法果然了得,本来我不是他对手,但我叫破了他鬼计,把他的图谋一五一十都叫了出来。他羞愤交加,沉不住气,终于给我一刀砍死……” 一个徒弟叫了起来:“师父,这人本来该杀,咱们何必怕他们?等明日对头来了,大家抖开来说个明白,就算他兄弟定要报仇,别的人也不见得都不明是非。” 袁承志心想:“不错啊,要是这姓焦的果真是路见不平,杀了闵子叶,武林中自有公论,只怕他这番话只一面之词,未必可信,又或不尽不实,另有隐情。” 焦公礼叹了口气,道:“我杀了那姓闵的之后,何尝不知闯了大祸。他是仙都派中响当当的角色,他师父黄木道人决不能干休,势必率领门下众弟子向我寻仇,我便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幸好我手下把那张寨主截住了,我逼着他写了一张伏辩,将闵子叶的奸谋清清楚楚的写在上面。” “那丘道台自然对我十分感激,送了我二千两银子。我说本来是要抢光了你的,现下难得强盗发善心,做了一件行侠仗义之事,索性连一两银子也不收你的。丘道台千恩万谢,写了一封谢书,言明详细经过,还叫会友镖局随同保镖的两个镖头签名画押,作个见证。这两个镖头本来并不知情,听张寨主和飞虎寨其余盗伙说得明白,大骂闵子叶无耻,说险些给他卖了,说不定性命也得送在这里,反而向我道劳,很套交情。” “我做了这件事后,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混了,于是和众兄弟散了伙,拿了那两封信,上仙都山龙虎观去见黄木道人。” “那时仙都派门人已得知讯息,不等我上山,中途拦住了我就跟我为难,大家气势汹汹,也不容我分辩。幸亏一位江湖奇侠路过见到,拔剑相助,将我护送上山,和黄木道长三对六面的说了个清楚。那黄木道长很识大体,约束门人,永远不得向我寻仇。但为了仙都派的声名,要我不可在外宣扬此事。我自然答应,下山之后,从此绝口不提,因此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那时闵子叶的兄弟闵子华年纪幼小,多半不知内情,仙都派的门人自然也不会跟他说。” 一名门徒道:“师父,那两封信你还收着么?” 焦公礼摇头道:“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识得人了。去年秋天,有朋友传话给我,说闵子叶的兄弟在仙都派艺成下山,得知我是他杀兄仇人,要来报仇。后来我打探出来,太白三英跟闵子华交情不差。他们是我多年老友,虽然已有十几年不见面,但大家年轻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于是我便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 一名门徒插嘴道:“啊,师父去年腊月赶去陕西,连年也不在家里过,就为这事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陕西秦岭太白山史家兄弟家里,满想寒天腊月,哥儿俩一定在家,那知并不见人,却原来上辽东去了,说是去做一笔大买卖。我在他们家等了十多天,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来,老朋友会面,大家十分欢喜。我把跟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大当场即拍胸膛担保没事。我把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辩都给了他。两兄弟都说,只要拿去闵子华一看,闵老二那里还有脸来找我报仇,只怕还要找人来赔话谢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丑事宣扬出去呢。他兄弟对我殷勤招待,反正我没什么要紧事,天天跟他们一起打猎、听戏。他兄弟从辽东带来了不少人参、貂皮,送了我一批。” “有一日三人喝酒闲谈,史老大忽说大明的气数已完,咱哥儿们都是一副好身手,为什么不投效明主,做个开国功臣?我说去投闯王,干一番事业,倒也不错。他哈哈大笑,说李自成是土匪流寇,成得什么气候。眼见满清兵势无敌,指日入关,要是我肯投效,他可在满清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之下,登时大怒,骂他们忘了自己是什么人,怎么好端端的大明豪杰,竟去投降鞑子?那岂不是去做不要脸的汉奸?死了之后也没面目去见祖宗。” 袁承志暗暗点头,心想焦公礼这人虽出身盗贼,是非之际倒也看得明白,遇上了大事倒挺不含糊。 焦公礼道:“当时我拍案大骂,三人吵了一场。第二日史家兄弟向我道歉,史老大说昨天喝多了酒,不知说了些什么胡涂话,要我别介意。我们是多年老友,吵过了也就算了。他们一般的殷勤招待,再也不提此事。我在陕西又住了十多天,这才回南京。” “那知史家兄弟竟狼心狗肺,非但不去向闵子华解释,反而从中挑拨,大举约人,整整筹划了半年。我可全给蒙在鼓里,半点也没得到风声,一心只道史家兄弟已跟闵子华说明真相。突然间晴天霹雳,这许多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到了南京。” “那两封信史家兄弟多半不会给闵子华瞧。事情隔了这么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已散得不知去向,任凭我怎么分说,闵子华也不会相信。只怕他怒气更大,反而会说我瞎造谣言,毁谤他已去世的兄长……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和,也算不了什么。何必这般处心积虑、大举而来?瞧这番布置,不是明明要把我赶尽杀绝么?到底我有什么事得罪了他们,实在想不出来。” 众弟子听了这番话,都气恼异常,七张八嘴,决意与史家兄弟以死相拚。 第33章 碧血剑(33) 焦公礼手一摆,道:“你们出去吧。今晚我说的话,不许漏出去一句。我曾在黄木道长面前起过誓,决不将闵子叶的事向外人泄漏。咱们是自己人,说一说还不打紧。宁可他们无义,我可不能言而无信。我死之后,谁都不许起心报仇,只须提到‘报仇’二字,便是对我不住,金龙帮上下,务须遵依。”叹了一口气,道:“叫师弟、师妹来。”众门徒人人脸现悲愤之色,退了出去。 跟着门帷掀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少女,一个七八岁男孩。那少女容貌甚美,瓜子脸,高鼻梁,颇有英气,脸有泪痕,叫了一声“爹!”扑到焦公礼怀里。 焦公礼轻轻抚摸她头发,半晌不语,那少女只抽抽噎噎的哭,那孩子睁大了眼睛,不知姊姊为什么伤心。焦公礼问:“妈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那少女点点头。焦公礼道:“弟弟长大之后,你教他好好念书耕田,可是千万别考试做官,也不要再学武了。”那少女哭道:“弟弟要学武的,学好了将来给爹爹报仇。” 焦公礼怒喝:“胡说!你要把我先气死吗?‘报仇’两字,提也休提。”过了一会,又柔声道:“武林中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做个安份守己的老百姓,得终天年。你弟弟资质不好,学武决计学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也给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终……唉,只是没见到你说好婆家,终是一桩心事未了……你跟大家说,我死之后,金龙帮的事,都听副帮主高叔叔的吩咐。”那少女道:“我这就派人到凤阳去找高叔叔来。” 焦公礼脸一沉,说道:“怎么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来,他是火爆霹雳的性子,岂容别人欺我?这样一来,势不免大动干戈,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命。就算我逃得一条性命,让几百兄弟为我而死,于心何忍?你去吧!”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亲,微微一笑,道:“乖儿子,今后要听姊姊的话。” 那孩子道:“是。爹爹,你为什么哭了?”焦公礼强笑道:“我几时哭了?”将孩子放下地来,摸摸他头顶,脸上显得爱怜横溢,似乎生死永别,甚是不舍。 焦姑娘泪流满面,牵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门口,停步回头,道:“爹,难道你除了死给他们看之外,真的没第二条路了?”焦公礼道:“什么路子我都想过了,如能不死,难道不想么?唉!这当儿就只一人能救我性命,可是这人多半已去世了。” 焦姑娘脸上露出光采,忙走近两步,道:“爹,那是谁?或许他没死呢?”焦公礼道:“这位恩公姓夏,外号叫做金蛇郎君。” 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大吃一惊。 焦公礼又道:“他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侠,我杀闵子叶的原委,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当年仙都派十一名大弟子跟我为难,全仗他独力驱退,护送我上仙都山见黄木道人。现下黄木道人云游离山,多年来不知去向,料来早已逝世。听说金蛇郎君十多年前遭人暗算,也已不在人世。我大恩不报,心中常觉不安。只要这人还活着……唉,你们去吧。”焦姑娘神色凄然,走了出来。 袁承志向青青一作手势,悄悄跟在两人身后,来到一座花园,眼见四下无人,袁承志突然飞身抢上,叫道:“焦姑娘,你想不想救你爹爹?” 焦姑娘一惊,拔剑在手,喝道:“你是谁?”袁承志道:“要救你爹爹,就跟我来!”陡然跃起,轻飘飘跃出墙外。青青连续三跃,翻过墙头。焦姑娘想不到说话那人的轻身功夫竟如此了得,实是从所未见,一怔之下,仗剑翻墙追出。 她追了一段路,起了疑惧之心,突然停步不追,转身想回。刚回过身来,身旁一阵风掠过,腰里的飘带扬了起来,但觉手腕微麻,手指一松,长剑已让袁承志夺了过去。 焦姑娘大惊,兵刃脱手,退路又给挡住,不知如何是好。袁承志道:“姑娘别怕,我要伤你,易如反掌。我是你家朋友。”说着双手托剑,将剑还给了她。焦姑娘接了剑,点了点头。 袁承志见她将信将疑,说道:“你爹爹眼下大难临头,你肯不肯冒险救父?”焦姑娘眼睛一红道:“只要能救得爹爹,粉身碎骨,也所甘心。”袁承志道:“你爹爹为人很好,宁可舍了自己性命,也不愿大动干戈,多伤无辜。我要帮他个忙。”焦姑娘听他说得诚恳,何况危难之中,只要有一丝指望,也决不放过,作势要跪。 袁承志道:“姑娘且勿多礼,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没十分把握。”焦姑娘只觉右臂给他轻轻一架,一股极大的力量托将上来,就此跪不下去,又对他多信了几分。 袁承志道:“请你领我去府上,我要写个字条给你爹爹。”焦姑娘道:“两位高姓大名?请两位劝劝我爹爹好么?”袁承志道:“我姓名暂且不说,你爹爹见了我这字条,定会消了死志。咱们快先办了这事再说。”焦姑娘大喜,道:“两位请跟我来!” 三人越墙入内。焦姑娘引二人走进一间小书房中,拿出纸墨笔砚,磨好了墨,远远坐在旁边,只见袁承志一挥而就,不知写了些什么。青青在桌旁坐着,脸现诧异之色。 袁承志把纸笺摺了套入信封,用浆糊粘住了,交给焦姑娘,说道:“这信快去给你爹爹,但须答应我一件事。”焦姑娘道:“尊驾吩咐,自当遵命。”袁承志道:“你千万不能对你爹爹说到我的相貌年纪。”焦姑娘奇道:“为什么?”袁承志道:“你一说,我就不能帮你忙了。”焦姑娘道:“好,我答应。”袁承志道:“明日卯时正,请你到水西门兴隆客栈黄字第三号房来。我跟你商议怎生解除令尊的危难。但此事务须严守秘密。”焦姑娘点头答应。袁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好啦,咱们走吧!” 焦姑娘见两人越墙而出,心中又惊疑,又欢喜。忙奔回父亲卧房,见房门紧闭,她拍了几下门,大叫:“爹爹,开门!”半天不闻声息,心中大急,忙绕到窗边,挥掌打断窗格,越窗进去,只见焦公礼神色惨然,手举酒杯正要放到唇边。焦姑娘叫道:“爹!你看这信!”焦公礼呆呆不语。焦姑娘拆开信封,抽出纸来,递了过去。 焦公礼木然一瞥,见纸上画着一柄长剑,不由得全身大震,手一松,当啷一声,酒杯在地下跌得粉碎。焦姑娘吓了一跳。焦公礼却满脸喜色,双手微微发抖,连问:“这是那里来的?谁给你的?他……他来了么?真的来了么?”焦姑娘凑近看时,见纸上没写一字,只画着一柄长剑。剑身曲折如蛇,剑尖是个蛇头,蛇舌伸出,分成两叉。 她不知何以父亲一见此剑,竟然如此喜出望外,问道:“爹,这是什么?”焦公礼道:“只要他一到,爹爹的老命就有救了,你见到了他么?”焦姑娘道:“谁呀?”焦公礼道:“画这柄剑的人。”焦姑娘点点头,道:“他叫我明天再去找他。”焦公礼道:“有没有要我也去?”焦姑娘道:“他没说起。”焦公礼道:“这位奇侠脾气古怪,咱们不可不遵他吩咐。明天你一个人去吧!唉,你迟来一刻,爹爹就见你不到了。”焦姑娘心中一惊,才明白原来刚才酒杯中盛的竟是毒药,忙拿扫帚来扫去,服侍父亲睡下。 焦夫人与众弟子听说到了救星,虽想不论他武功如何了得,以一人之力,终究难与对方这许多高手相抗,但焦公礼既如此放心,必有道理,登时都大为喜慰。焦公礼要他们四散避难,大家本来不愿,现下自然都不走了。 袁承志和青青从焦家出来,青青问道:“你画这柄剑是什么意思?”袁承志道:“焦公礼说世上只有你爹爹一到,才能救他性命。我画的就是你爹爹用的金蛇剑。” 青青点头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你为什么要救他?”袁承志道:“那焦公礼不是坏人,给朋友卖了,逼成这样子,难道见死不救?何况他又是你爹爹的朋友。” 青青笑道:“嗯,我还道你见他女儿生得美貌,想讨好这个大姑娘。”袁承志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青青笑道:“啊哟,别发脾气,干么你又约她到客店来找你?”承志笑道:“你这小心眼儿真是不可救药,别啰唆啦,快跟我来。” 青青嗤的一笑,跟着他向西而行。不多时来到大功坊闵子华的宅第。 两人越墙进内,躲在墙角,察看动静,袁承志低声道:“屋里不知住着多少高手,一给发觉,咱们的事就干不成啦。”青青低声笑道:“你要帮那美貌姑娘,我可不许,偏偏要跟你捣蛋。我要大叫大嚷啦!”袁承志一笑,不去理她。 过了一会,见无异状,两人悄悄前行,抓住一个男仆,问明了史氏兄弟住宿的所在。袁承志把他点了哑穴,抛入树丛,来到史氏兄弟卧房窗外,悄没声的捏断窗格,跃了进去。史氏兄弟也甚了得,立即惊觉,正待喝问,双双已给点中穴道。 袁承志晃亮火摺,点了蜡烛,和青青在枕头下、抽屉中、包裹里到处搜检,见到的却只是些衣物银两、兵刃暗器。正要再查,忽听房外脚步轻响,袁承志忙吹熄烛火,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一摸,都是些纸片信札之类,心中大喜,尽数取出,放入怀里,悄声道:“得手啦!”青青道:“走吧,外面好像有人。”袁承志道:“等一下。”拿起史氏兄弟的一把匕首,黑暗中在桌面上划了“焦公礼拜上”五个大字。 猛听得门外有人喝问:“什么人?”两人忙从窗中跃出,随即翻过墙头,只听得击掌之声四下响动,此击彼应,知道对方布置周密,高手内外遍伏,不敢贸然闯出,两人蹲在墙脚边不动,只听得屋顶有人来去巡逻。 青青忽然低声道:“这是什么?”拿住他手,牵引到墙脚边。袁承志手指摸去,墙脚青苔下似乎刻得有字,手指顺着这字笔划中的凹处写去,弯弯曲曲的是个篆文。他不识得篆字,悄声问道:“什么字?”青青道:“是‘第’字,第一第二的‘第’字。”再向上摸去,又是一字,青青跟他说是个“赐”字。上面是个“公”字,再上是个“国”字,最后一字笔划极多,青青说是“魏”字。袁承志心中将这五字自上而下的连接起来,竟是“魏国公赐第”。 寻访了十多天而毫无影踪的魏国公府,岂知就是对方的大本营所在,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这几个字字迹斑剥,年代已久,为苔藓所遮,定是徐大将军后人将宅子出卖了,数代之后,辗转易手,再也无人得知。袁承志心中正喜,忽觉头颈中痒痒的,原来是青青在呵气,想是她找到了魏国公府,乐极忘形。袁承志头一缩,低声喝道:“别顽皮!”听得西首掌声渐向南移,说道:“走吧!”两人从西首疾奔而出,回到客店。 其时已是四更时分,青青点亮蜡烛。袁承志取出信件,拣了两通颜色黄旧的信来,抽出一看,果然是张寨主的伏辩与丘道台的谢函。 青青笑道:“你这一下救了她爹爹性命,不知她拿什么来谢你?”袁承志愕然道:“什么她?”青青嘻嘻一笑,道:“焦公礼的大小姐哪!”袁承志向她扁扁嘴,不去理她,细细看了两通书信,说道:“那焦公礼说的,确是句句真话,要是他另有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何必去得罪这许多江湖上的前辈?何况其中还有二师哥的弟子。” 青青似笑非笑的道:“那个飞天魔女倒很美啊。”袁承志道:“这女子心狠手辣,作事不当,毫没来由把人家一条臂膀砍了下来。”沉吟道:“若不是怕二师哥见怪,我倒真要出手管上一管。我要焦姑娘到这里来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迹。要是我们同门师兄弟之间有了嫌隙,那就对不起师父养育之恩了。”青青见他神色肃然,不敢再开玩笑。 袁承志又打开另外几封信来一看,不觉大怒,叫道:“你看。” 青青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愤怒,以往他即使在临敌之际,也是雍容自若,这时忽见他满脸胀得通红,额头上一条青筋猛凸起来,不禁吓了一跳,忙接过来看。原来是满清九王多尔衮的记室写给史氏兄弟的密函,吩咐他们杀了焦公礼后,乘机夺过金龙帮来,先在江南树立势力,刺探消息,联络江湖好汉,待清兵大举入关之时,便在南方起事作为内应。信末盖了两个大大的朱印,青青识得上面一个是“大清睿亲王”五字隶文,下面是“多尔衮”三字的篆文。 青青一时呆住了说不出话,越想越怒,就要扯信。袁承志一把抢住,道:“扯不得!”青青登时醒悟,道:“不错,这是天大的证据。” 袁承志道:“你想史氏兄弟拿到焦公礼那两封信后,干么不毁去?”青青道:“他们要用来挟制闵子华!”袁承志道:“定是这样。我本想救了焦公礼后,就此袖手不管。那知这中间另有这么个大奸谋。别说得罪二师哥,再大的来头,我也不怕!” 青青瞧着他,目光中流露仰慕的神色,说道:“咱们当然要管,就算二师哥告到你师父那里,他老人家也一定说是你对……咱们去请你那大师哥来,要他用铁算盘来二一添作五的算一算,到底你有理,还是你二师哥有理。”袁承志笑道:“好啦,你快去睡吧。我得好好想一想,怎生来对付这批奸贼。”青青微笑道:“我坐在你身边,陪着你想。”袁承志摇摇头,青青一笑回房。 次日早晨,袁承志起身后坐在床上打坐,调匀呼吸,意守丹田,一股内息在全身百穴运行一遍,从小腹下直暖上来,自觉近来功力精进,颇为欣慰。 下得床来,见桌上放了两碗豆浆,还有一碟大饼油条。忽听青青嘻嘻一笑,从门后钻了出来,笑道:“老和尚,打完了坐吗?”袁承志笑道:“你倒起得早。” 两人刚吃完早点,店小二引了一个人进来,口中唠唠叨叨的道:“是找这两位吧?问你找姓什么的,又说不知道。”袁承志和青青一看,这人正是焦姑娘。她等店小二一出门,立时拜倒。袁承志连忙还礼。青青拉着她手,扯了起来。 第34章 碧血剑(34) 焦姑娘见这美貌少年拉住自己手,羞得满脸通红,但他们有救父之恩,不便挣脱,过了一会,才轻轻缩手。青青道:“焦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焦姑娘道:“我叫宛儿。两位贵姓?”青青向袁承志一指,笑道:“他凶得很,不许我说,你问他吧。” 焦宛儿知是说笑,微微一笑,敛容道:“两位救了我爹爹性命,大恩大德,粉身难报。”袁承志道:“令尊是江湖前辈,侠义高风,令人钦佩。晚辈稍效微劳,不足挂齿。姑娘回去禀告令尊,请他今日中午照常宴客。这里两包东西,请你交给令尊。在紧急关头当众开启,必有奇效。这两包东西事关重大,须防有人半路劫夺。” 焦宛儿见一个是长长包裹,份量沉重,似是包着兵刃,另一包却是轻轻的一个小包,双手接过,又再拜谢。 等她走出店房,袁承志道:“咱们暗中随后保护,别让坏蛋夺回去。”带上房门出去,只见焦宛儿坐在客厅之中。两人疾忙缩身,微觉奇怪,不知她何以还在客店逗留。 只听焦宛儿朗声说道:“叫掌柜的来。金龙探爪,焦雷震空!”袁承志奇道:“她说什么?”青青低声道:“多半是他们帮里的切口。”那店小二本来盛气凌人,听得这话,一呆之下忙躬身答应:“是,是。”掌柜过来,呵了腰恭恭敬敬的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小的马上去办。”焦宛儿道:“我是焦大姑娘。你到我家去,说我有要紧事,请师哥们都来。”那掌柜听得是焦大姑娘,更加吓了一跳,骑上快马,亲自驰去。只一顿饭功夫,店外涌进二十多名武师来,手中都拿兵刃,拥着焦宛儿去了。 袁承志道:“金龙帮在这里好大声势。咱们不必跟去了,待会到焦家吃酒去吧。” 两人闲谈一会,午时将到,慢慢踱到焦府,见客人正陆续进门。承志和青青随众入内。走到门口,焦公礼和两人相互一揖,他只道这两人是对方的门人小辈,也不在意。 等客人到齐,已然过午,开出席来,一番势派,与闵子华请客时又自不同。金龙帮财雄势大,这次隆重宴客,桌椅都蒙了绣金红披,席上细瓷牙筷,菜肴精致异常,自少不了南京名肴盐水鸭子,作菜的是南京名厨,酒壶中斟出来的都是胭脂般的陈年绍酒。 闵子华和十力大师、郑起云、昆仑派名宿张心一、梅剑和、万里风、刘培生、孙仲君等坐在首席,焦公礼亲自相陪,殷勤劝酒。梅剑和等却不饮酒,只瞧着闵子华脸色。 闵子华突然提起酒杯,掷在地下,啪的一声,登时粉碎,喝道:“姓焦的,今日武林中的好朋友们,都赏脸到这里来啦。我的杀兄之仇如何了结,你自己说吧。” 他开门见山的提了出来,焦公礼一时倒感难以回答。 他大弟子吴平站了起来,说道:“闵二爷,你那兄长见色起意,败坏武林中的规矩,我师父……”他话未说完,蓦地里一股劲风射向面门,急忙侧头,登的一声,一枚五寸长的三角钢钉钉在桌面。吴平见这钢钉是孙仲君所发,怒气勃发,拔出单刀,叫道:“好哇,你暗算我罗师弟,伤了他臂膀,你这婆娘还想害人!”抢上去就要厮拚。 焦公礼急忙喝止,斥道:“贵宾面前,不得无礼。”转头向孙仲君笑道:“孙姑娘是华山派高手,何必跟小徒一般见识……” 闵子华红了眼,抓起身前一双筷子,对准焦公礼眼中掷去,喝道:“今日跟你这老贼拚了。”焦公礼也伸出筷子,轻轻挟住迎面飞来的两只筷子,放在桌上,说道:“闵二爷怎地偌大火气,有话慢慢好说。来人哪,给闵二爷拿双干净筷子来。”闵子华见他武功了得,暗暗吃惊,心道:“怪不得我哥哥命丧他手。” 梅剑和见闵子华输了一招,疾伸右手,去拉焦公礼手膀,说道:“焦帮主好本事,咱哥儿俩亲近亲近。”焦公礼见他手掌来得好快,身子略偏,避了开去。梅剑和一把抓住椅背,喀喇一声,椅背上横木登时断了。 焦公礼见对方越逼越紧,闵方诸人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抽出了兵器,自己这边的帮众门徒也都严行戒备,双方群殴一触即发,而那金蛇郎君还没到来解围,眼见情势危急,双方一动上手,那就不知要伤折多少人命了,于是向女儿使个眼色。 焦宛儿捧着那两个包裹,早已心急异常,见到父亲眼色,立即打开长形包裹,只见包里是一柄长剑,托过来放在父亲面前。 焦公礼见了那剑,不知是何用意,正自疑惑,孙仲君已见到是自己兵刃,不禁羞怒交集,抢过去一把抓起,骂道:“有本事的,大家明刀明枪的比拚一场。偷人东西,算什么英雄好汉?”焦公礼愕然不解,孙仲君跨上两步,剑尖青光闪闪,向他胸口疾刺过去。 袁承志让焦公礼交还孙仲君的长剑,只道她体念昨晚自己手下留情,心中感激,今日必可从中出力调解息争,那知她竟反而凶狠横蛮,甚为恼怒。 焦公礼见对方剑招狠辣,疾退两步,一名弟子把他的折铁刀递了上来。焦公礼接在手中,并不还招。但孙仲君出手甚快,一剑刺空,跟着剑尖抖动,又刺向他咽喉。焦公礼再不招架,不免命丧剑底,只得抡折铁刀对准她剑身砍落。孙仲君剑身下沉,似是避开刀砍,那知沉到下盘,突然迅如闪电的翻上,急刺对方小腹。这招快极准极,饶是焦公礼在这把折铁刀上沉浸数十年,也已不及回刀招架,急忙中纵身跃起,从旁人头顶窜出,这才避过利剑破腹之厄,但嗤的一声,裤脚管终于为剑尖划破。 他心中暗叫:“好险!”回头瞧她是否继续追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大喜过望,但见女儿手中托着的,正是给太白三英骗去的那两封信。 这时他两名徒弟已挥刀拦住孙仲君。两人深恨她坏了罗师哥的手膀,刀风虎虎,舍命相扑。孙仲君嘴角边微微冷笑,左手叉在腰里,右手长剑随手挥舞,登时便把这两个大汉逼得手忙脚乱,团团乱转。焦公礼接过信来,大叫:“住手,住手!我有话说。”两名徒弟听得师父喝叫,忙收刀退下。一个退得稍慢,砰的一声,胸口吃孙仲君踢了一脚,连退数步,大口鲜血喷出,脸色立转惨白。 焦公礼向孙仲君瞧了一眼,强抑怒气,叫道:“各位朋友,请听我说句话!”大厅中本已十分混乱,当下慢慢静了下来。焦公礼道:“这位闵朋友怪我害了他的兄长,不错,他兄长闵子叶是我杀的!”大厅中一时寂静无声。 闵子华呜咽道:“欠债还钱,杀人抵命。”闵方武师纷纷起轰,七张八嘴的叫道:“不错,杀人抵命!十条命抵一条。”“焦公礼,你自己了断吧!” 焦公礼待人声稍静,朗声道:“这里有两封信,要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过目。这几位前辈看信之后,如说焦某该当抵命,焦某立即自刎,皱一下眉头都不算好汉。” 众人好奇心起,纷纷要上来看信。焦公礼道:“慢来。请闵二爷推三位前辈先看。”闵子华不知信中内容,叫道:“好,那么请十力大师、郑岛主、梅大哥三位看吧。” 三人接过信来,凑在桌边低声念诵。太白三英铁青着脸,在旁窃窃私议。 十力大师第一个看完了信,说道:“依老衲之见,闵二爷还是捐弃前嫌,化敌为友吧!”他在武林中声望极高,武功见识,众人素来钦服,此言一出,大厅上尽皆愕然。 闵子华接过信来,先看张寨主的伏辩,张寨主文理不通,别字连篇,看来还不大了然,再看丘道台的谢函,那却是叙事明晰、文词流畅之作,只看到一半,不禁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呆在当地,做声不得。突然之间,心头许多一直大惑不解之事都冒出了答案:“太白三英来跟我说知,害死我哥哥的乃是金龙帮焦公礼。我邀众位师哥助我报仇,大家都推三阻四。水云大师哥又说要等寻到师父,再由他老人家主持。众师哥向来和我交好,怎地如此没同门义气?只洞玄师弟一人,才陪我前来。我仙都派人多势众,遇上这等大事,本门的人却不肯出头,迫得我只好去邀外人相助,实在太不成话。原来我哥哥当年干下了这等见不得人之事。众位师哥定知真相,是以不肯相助,却又怕扫了我脸面,就此往失踪多年的师父头上一推,只洞玄师弟年轻不知……” 忽听梅剑和叫道:“这是假造的,想骗谁呀?”伸手抢过两信,扯得粉碎。 焦公礼万料不到他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扯碎了两通书信,这一来,他倚为护身符之物重又消失,不由得又急又怒,脸皮紫胀,大喝:“姓梅的,你要脸不要?” 梅剑和冷冷的道:“也不知是谁不要脸?害了人家兄长,还假造几封狗屁不通的书信来冤枉死人。明知死无对证,任由你撒个漫天大谎。这样子的信哪,我关上了门,一天可以写一百封。我马上就写给你看,你信不信?你要冤枉十力大师无恶不作,冤枉郑岛主杀了闵二哥的兄长,那样的信我都会写。” 十力大师与郑起云本觉闵子华理屈,听梅剑和一说,又踌躇起来,不知这两通书信到底是真是假,两人面面相觑,难以委决。 吴平见师父如此受人欺辱,怒气填膺,扑地跳出,挥刀砍向梅剑和。梅剑和身子微侧,拔剑在手。白光闪动,吴平狂叫声中,单刀脱手,梅剑和的剑尖已指在他喉头,喝道:“你跪下,梅大爷就饶你一条小命!”吴平连退三步,敌人剑尖始终不离喉口。梅剑和笑道:“你再不跪,我可要刺了!”吴平道:“快刺!婆婆妈妈干什么?” 焦门弟子各执兵刃,抢到厅中。闵方武师中一些勇往直前之辈也纷纷抽出兵器,分别邀斗,登时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闹。 焦公礼跃上椅子,大声叫道:“大家住手,瞧我的!”手腕一翻,折铁刀横在喉头,叫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今日给闵子叶抵命便了。徒儿们快给我退下。” 众门徒依言退开,惨然望着师父。 焦宛儿急呼:“爹,且慢!那封信呢?他说会来救你的呀!” 焦公礼取出信封,扯出一张白纸,向人群招了几招。众人见纸上画着柄怪剑,不知是何用意,只听他高叫:“金蛇大侠,你来迟一步了!”横刀往脖子上抹去。 第九回 双姝拚巨赌 一使解深怨 只听得当的一声,有物撞向刀上,折铁刀呛啷啷跌落,焦公礼身旁已多了一人。众人见这人浓眉大眼,肤色黝黑,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他如何过来,竟没一人看清楚。 这少年自然便是袁承志了。他在人群中观看,本以为有了那两封书信,焦公礼之事迎刃可解,自己不必露面,以免与二师哥的门人生了嫌隙,不料梅剑和竟会耍了这一手,焦公礼无可奈何逼得要横刀自刎,自己再不挺身而出,已不可得,于是发钱镖打下折铁刀,纵身而前,朗声说道:“金蛇郎君不能来了,由他公子和兄弟前来,给各位做个和事老。” 老一辈中,不少人都曾听过金蛇郎君的名头,知他武功惊人,行事神出鬼没,但近十多年来江湖上久已不见踪迹,传言都说已经去世,那知这时突然遣人前来,各人都凛然一惊。 焦宛儿又惊又喜,低声对父亲道:“爹,就是他!”焦公礼心神稍定,侧目打量,见是个后生少年,不禁满腹狐疑,微微摇头。 孙仲君尖声喝道:“你叫什么名字?谁叫你到这里来多事?” 袁承志心想:“我虽然年纪小过你,可比你长着一辈,待会说出来,瞧你还敢不敢无礼?”当下不动声色,说道:“在下姓袁。承金蛇郎君夏大侠之命来见焦帮主。今日得有机缘拜见各位前辈英雄,甚是荣幸。”说着向众人抱拳行礼。 焦方众人见他救了焦公礼性命,一齐恭谨还礼。闵方诸人却只十力大师等几个端严守礼的拱手答礼,余人见他年轻,均不理会。 孙仲君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不知金蛇郎君当年的威名,她性子又躁,高声骂道:“什么金蛇铁蛇,快给我下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青青冷笑一声,向她鼻子一耸,伸伸舌头,做个鬼脸。孙仲君大怒,只道这油头粉脸少年见自己美貌,轻薄调戏,喝道:“小子无礼!”突然欺近,挺剑向她小腹刺去,剑势劲急,正是华山剑术的险着之一,叫做“彗星飞堕”,是神剑仙猿穆人清独创的绝招,青青怎能躲避得开? 袁承志识得此招,登即大怒,心想她跟你初次见面,无怨无仇,你不问是非好歹,一上来就下杀手,要制她死命,委实太过,侧身挡在青青之前,抬高左脚,一脚踹将过去,将孙仲君的长剑踏在地下。这是《金蛇秘笈》中的怪招,大厅上无人能识。人丛中登时起了一阵哄声,啧啧称奇。 孙仲君用力抽剑,纹丝不动,眼见对方左掌击到,直扑面门,只得撒剑跳开。袁承志恨她歹毒,脚下运劲,喀喇一声响,将长剑踏断了。刘培生见师妹受挫,便要上前动手。梅剑和见袁承志招式怪异,当即伸手拉住刘培生,低声道:“等一下,且听他胡说些什么。” 袁承志高声道:“闵子华闵爷的兄长当年行为不端,焦帮主路见不平,拔刀杀死。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金蛇郎君知道得十分清楚。他说当年有两封书信言明此事,他曾和焦帮主同去拜见仙都派掌门师尊黄木道长,呈上两信。黄木道长阅信之后,便不再追究此事。想来这两封信多半就是了。”说着向地下的书信碎片一指,又道:“这位爷台将两封信扯得粉碎,不知是什么用意?” 焦公礼听他说得丝毫不错,心头大喜,这才信他真是金蛇郎君所使,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心中突突乱跳。 梅剑和冷笑道:“这是捏造的假信,这姓焦的妄想藉此骗人,不扯碎了留着干么?”袁承志道:“我们来时,金蛇大侠曾提到书信内容。这两封信虽已粉碎,这位大师与这位爷台是看过的。”转头向十力大师与碧海长鲸郑起云拱手道:“只消让在下和金蛇郎君夏大侠的后人把书信内容约略一说,是真是假,就可分辨了。” 十力大师与郑起云都道:“好,你说吧!” 第35章 碧血剑(35) 袁承志望着闵子华道:“闵爷,令兄已经过世,重提旧事,于令兄面上可不大光采。到底要不要说?”闵子华早就在心虚,但给他这么当众挤逼住了,总不能求他不可吐露信中内容,一时张皇失措,额上青筋根根爆起,叫道:“我哥哥岂是那样的人?这信定是假的。”袁承志对青青道:“青弟,那两封信中的言语,都说出来吧!” 青青当即朗声背信。她在客店中看信之后,虽不能说过目不忘,但也记得清清楚楚。于是先把丘道台的谢函念了起来。她语音清爽,口齿伶俐,一字一句,人人听得分明,有些地方忘了,便自撰几句,念到要紧关节之处,她忍不住又自行加上几句刻薄言语,把闵子叶狠狠的损几下。她只念得数十句,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念到一半,闵子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住口!你这小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是什么东西?” 青青还未回答,梅剑和冷冷的道:“这小子多半是姓焦的手下人,要么是金龙帮邀来助拳的。他们自然是事先串通好了,那有什么希奇?” 闵子华猛然醒悟,叫道:“你说是什么金蛇郎君派来的,谁知是真是假,却在这里胡说八道。”袁承志道:“你要怎样才能相信?” 闵子华长剑一摆,道:“江湖上多说金蛇郎君武功惊人,你如真是金蛇郎君后辈,定已得他真传。你只要胜得我手中长剑,我就信了。”在他内心,早已有七八成相信书信是真,否则各位同门师兄决不会袖手不理,反有人力劝他不可鲁莽操切,此时越辩越丑,不如动武,可操必胜,眼见袁承志年幼,心想就算你真是金蛇郎君传人,学了些怪招,这几岁年纪,又怎能练得什么深厚功夫,只要一经比试,将你打得一败涂地,那白脸少年所念的信就没人信了;是否要杀焦公礼为兄报仇,不妨搁在一边,眼前大事,总是要维护已死兄长声名,否则连仙都派的清誉也要大受牵累。 袁承志心下盘算:“金蛇郎君狂傲怪诞,众所周知。我冒充是他使者,也须装得骄傲狂放,怪模怪样,方能使人入信。”于是哈哈大笑,坐了下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伸筷夹个肉丸吃了,笑道:“要赢你手中之剑,只须学得金蛇郎君的一点儿皮毛,也已绰绰有余。你受人利用,尚且不悟,可叹啊可叹。” 闵子华怒道:“我受什么人利用?你这小子,敢比就比,若是不敢,快给我滚出去!”只因袁承志适才足踹孙仲君长剑,露了手怪招,闵方武师才对他心有所忌,否则早就有人上来撵他下去,那容他如此肆无忌惮,旁若无人? 袁承志又喝了口酒,道:“久闻仙都派位居四大剑派,剑法精微奥妙,今日正好见识领教。不过咱们话说在前头,要是我胜了,你跟焦帮主的过节只好从此不提。你再寻仇生事,这里武林中的诸位前辈,可都得说句公道话。” 闵子华怒道:“这个自然,这里十力大师、郑岛主等各位都可作证。要是你赢不了我呢?”袁承志道:“我向你叩头赔罪。这里的事,我们自然也不配多管。” 闵子华道:“好,来吧!”长剑抖动,剑身嗡嗡作响,闵方武师齐声喝采。这一记振剑果然功力不浅。他甚是得意,心想非给你身上留下几个记号,显不了我仙都派的威风。 袁承志道:“金蛇大侠吩咐我说,仙都派灵宝拳、上清拳、上清剑,都是博大精深的武林绝艺,只不过这些拳术剑法太过艰深,闵师傅年纪尚轻,多半还领会不到,只一路两仪剑法,想来他是练熟了的。金蛇大侠说道:‘你这次去,要是闵师傅不听好言相劝,动起手来,须得留神他们这路剑法。’”闵子华斜眼睨视,心想:“这话倒不错,他又怎知道了?” 原来闵子华的师父黄木道人性格刚强,于仙都派历代相传以轻灵见长的灵宝拳、上清拳剑造诣不高,最得意的武功是自创的一路两仪剑法,曾向金蛇郎君提及。金蛇秘笈“破敌篇”中叙述崆峒、仙都等门派的武功及破法,于两仪剑法曾加详论。 袁承志料想其师既专精于此,闵子华于这路剑法也必擅长,说到此处,注视他的神情,心知果已说中,又道:“金蛇郎君说道:‘其实这路剑法,在我眼中,也是不值一笑,现今教你几招破法!’……” 说到此处,人群中忽地纵出一名青年道人,怒道:“好哇!两仪剑法不值一笑,我倒要瞧瞧金蛇郎君怎生破法?”唰的一剑,疾向袁承志脸上刺来。 袁承志向左避过,跃到大厅中心,左手拿着酒杯,右手筷子夹着一条鸡腿,说道:“请教道长法号?”那道人叫道:“我叫洞玄,仙都派第十三代弟子,是闵师哥的师弟。”袁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金蛇大侠与尊师黄木道长当年在仙都山龙虎观论剑,黄木道人自称他独创的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金蛇大侠一笑了之,也不跟他置辩。今日有幸,咱们后一辈的来考较考较。”洞玄道人大声道:“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的话,我师父从来没说过。我仙都派决不敢如此狂妄自大。但要收拾你这乳臭未干的黑小子,只怕也轻而易举。”向闵子华打个招呼,双剑齐出,风声劲急,向袁承志刺来。 袁承志身形微晃,从双剑夹缝中钻了过去。洞玄与闵子华挥剑一攻一守,快捷异常。 青青忽然叫道:“三位住手,我有话说。”闵子华与洞玄道人收剑当胸,闵子华右手执剑,洞玄左手执剑,两人已站成“两仪剑法”中的起手式。青青道:“袁大哥只答应跟闵爷一人比,怎么又多了位道爷出来?” 洞玄双眼一翻,说道:“你这位小哥不打自招,摆明了是冒牌。谁不知两仪剑法是两人同使?你不知道,难道金蛇郎君这么大的威名,他也会不知么?” 青青脸上一红,难以回答,心想:“这回可糟了。给他拆穿了西洋镜。”只得给他东拉西扯,说道:“原来仙都派跟人打架,定须两人齐上。倘若道爷落了单,岂不是非得快马加鞭回到仙都山去,邀了一位同门师兄弟,再快马加鞭的回来,这才两个人打人家一个?人家若是不让你走,定要单打独斗,两仪剑法又怎么样个无敌于天下?” 袁承志插口道:“两仪剑法,阴阳生克,本领差的固须两人同使,功夫到家的,当然是一个人使的了。难道尊师这么高的武功,他也不会独使么?” 青青于两仪剑法一无所知,见二人夹击袁承志,关怀之下随口质问,竟露出了马脚。袁承志只得信口开河,给她圆谎。其实仙都派这两仪剑法,向来是两人合使的。 闵子华与洞玄对望一眼,均想:“师父可没说过这剑法一人可使,敢情这小子胡说八道。”却也不肯承认师父不会独使。 青青听袁承志说得天衣无缝,大是高兴,心想:“他素来老实,今日却滑头起来。”笑嘻嘻的道:“既然你们两位齐上,赌赛的利物又得加一些了。”闵子华道:“赌什么?”青青道:“要是你们输了,除了永远不得再找焦帮主生事之外,你在大功坊的那所大宅子,可也得输给了袁大哥。”闵子华心想:“不妨什么都答应他们,反正顷刻之间,不是把他一剑刺死,也要教他身受重伤。”说道:“就这样!你要一起来两对两也成。别说我们以大压小,以多胜少。”青青道:“你又怎知不是以小压大,以少胜多?真不知天高地厚。仙都,仙都,牛皮吹得天嘟嘟!”闵子华怒火更炽,叫道:“姓袁的,要是你给我伤了,又输些什么?”袁承志一时倒答不出来。 焦公礼道:“闵二哥,你这所宅子值多少钱?”闵子华怒道:“谁跟你称兄道弟了?这宅子我还是上个月买来的,花了四千三百两银子。宅子虽旧,地方却大。”焦公礼点头道:“大功坊旧宅宽敞得紧哪,闵爷买得便宜了。三位请等一下。”转头向女儿嘱咐了几句。焦宛儿奔进内室,拿了一叠钱庄的庄票出来。 焦公礼道:“这位袁爷为在下如此出力,兄弟感激不尽。这里是四千三百两银子,要是袁爷双拳不敌四手,那么请闵爷拿去便了。另外的事,闵爷再来找我。咱们冤有头,债有主。好朋友仗义助拳,只须点到为止,还请大家手下留情。”他料想袁承志定然不敌,可不愿他为自己受到损伤。 郑起云性子豪爽,最爱赌博,登时赌性大发,叫道:“这话不错,只比输赢,不决生死。我看好闵二哥!”从身边摸出两只金元宝来,往桌上一掷,叫道:“咱们赌三赔一,这里是三百两金子,算三千两银子,博谁的一千两银子?”他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众人见袁承志年纪轻轻,怎能是仙都派两位高手之敌,虽然以一博三,甚占便宜,却也均不投注。 焦宛儿挺身而出,说:“郑伯伯,我跟你赌。”除下腕上的一只金镶宝石镯子,往桌上一放。众人见这镯上宝石在烛光下灿然耀眼,十分珍贵。郑起云毕生为盗,多识珍宝,拿起宝镯瞧了一下,说道:“你这只镯子值得三千两银子,我不能欺小孩子。喂,给我加六千两。”他手下人又捧上四只金元宝来。郑起云笑道:“倘若你赢,这笔钱作你的嫁妆吧!”青青听到“嫁妆”两字,向宛儿瞪了一眼,霎时之间,心中老大不自在起来。 飞天魔女孙仲君忽把半截断剑往桌上一丢,厉声叫道:“我赌这剑!”她长剑先前给袁承志踏断了,此剑是师娘所赐,因此当众人口舌纷争之时,已过去将两截断剑拾了起来。 青青奇道:“你这半截剑,谁要呀?”旁人也均感奇怪。孙仲君厉声道:“我也是三博一。要是这小子侥幸胜了,你用这半截剑在我身上戳三个窟窿。他输了,我在你身上戳一个窟窿。臭小子,这可懂了么?” 厅上一众江湖豪杰生平也不知见识过多少凶杀,经历过多少大赌,但这般以性命相搏的赌赛,却从所未见,听了孙仲君的话,都不禁暗暗咋舌。青青笑道:“你这么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我怎舍得下手?”梅剑和喝道:“混帐小子,嘴里干净些!”青青笑笑不语。 孙仲君瞪眼瞧着焦方众人,冷笑道:“我只道金龙帮在江南开山立柜,总有几个响当当的脚色,那知尽是些娘儿们也不如的脓包。”焦宛儿叫道:“娘儿便怎样?我跟你赌了。”焦门弟子中有四五人同时站出,叫道:“师妹,我跟她赌。”宛儿道:“不用,我来赌。”孙仲君冷笑道:“好,郑岛主,你作公证。” 郑起云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海盗,生性又最好赌,但对这项赌赛却也有些不忍卒睹,劝道:“两位大姑娘,要赌嘛,就赌些胭脂花粉儿什么的,何必这么认真?”宛儿道:“她废了我们罗师哥一条手臂,回头我也斩断她一条手臂。”郑起云叹了口气,不便再劝。 梅剑和冷冷的道:“焦大姑娘对这位金蛇门人,倒也真一往情深,宁愿陪他饶上条性命。”焦宛儿脸一红,说道:“你要不要赌?” 青青听了梅剑和的话,不禁一楞,甚是恼怒,叫道:“我跟这个没影子赌。”梅剑和道:“赌什么?”青青道:“我也是三赔一跟你赌。他输了,我当场叫你三声爷爷。他赢了呢,你叫我一声就够了,算你便宜。”众人不禁好笑,觉这少年实在顽皮得紧。梅剑和愠道:“谁跟你胡闹?我这里等着,要是他胜了,我再来领教。”青青道:“如此说来,你单人独剑,比仙都派两人同使的两仪剑法还要厉害?”梅剑和道:“我是华山派,他们是仙都派,各有各的绝招。你别挑拨离间。” 洞玄道人听他们说个不了,心头焦躁,叫道:“别说啦,喂,小子,看招。”挺剑向袁承志刺去。闵子华跟着踏洪门,进偏锋。仙都派一俗一道两名弟子,一人左手剑,一人右手剑,按着易经八八六十四卦的卦象,双剑纵横,白光闪动,剑招生生灭灭,消消长长,隐隐有风雷之势。 金蛇郎君先时在仙都山和黄木道人论剑,即知两仪剑法虽然变化繁复,凌厉狠辣,其实还不及仙都派原有的上清剑法,其中颇有不少破绽,随口指出了两处。但黄木道人甚为自负,说道:“我这剑法中就算尚有漏洞,只怕天下也已无人破得。”金蛇郎君也不再说。后来温氏五老大举邀人对抗金蛇郎君,所邀来的高手之中,有仙都派剑客在内。对敌时金蛇郎君成竹在胸,乘虚而入,数招间即把两仪剑法破去。他后来在秘笈之中曾详细叙明。是以袁承志有恃无恐,在两人剑光中穿跃来去,潇洒自如。 闵子华与洞玄道人双剑如疾风,如闪电,始终刺不到他身上,旁观众人愈看愈奇。 郑起云对十力大师道:“这少年轻身功夫的确了得,金蛇郎君当真名不虚传。”十力大师点头道:“后辈之中,如此人才也算十分难得了。”梅剑和与孙仲君却都不禁有些耽心。孙仲君大声道:“这小子就是逃来躲去不敢真打,那算什么比武了?” 闵子华杀得性起,剑走中宫,笔直向袁承志胸前刺去。洞玄同时一招“左右开弓”,左刺一剑,右刺一剑。两人夹攻,要教他无处可避。袁承志突然欺身直进,在剑底钻过,左肩挺出,撞正闵子华左膀。他只使了三成力,闵子华脚步踉跄,险些跌倒。洞玄大惊,唰唰唰连环三剑,奋力挡住。闵子华这才站定,骂道:“小杂种,撞你爷爷吗?” 袁承志这次出手,本来但求排解纠纷,不想得罪江湖上人物,更不愿结怨种仇,这时听闵子华口吐污言,辱及自己先人,不禁大怒,心下盘算:今日如不露上几手上乘武功,将这二人当场压倒,这件事难以轻易了结,同时威风不显,待会处置通敌卖国的太白三英之时,只怕旁人不服,势须多费唇舌。最好是冒充金蛇门人到底,别泄露了自己师承门户,以免二师哥脸上不好看,只是须得狂傲古怪,与自己平日为人大不相同才成。于是跃到桌边,伸手拿起酒杯,仰头喝干,叫道:“快打,快打,我酒没喝够,饭没吃饱呢。” 第36章 碧血剑(36) 闵子华见他对自己如此轻蔑,更是恼怒,长剑越刺越快。洞玄低声道:“闵师哥,沉住气,别中了激将之计。”闵子华立时醒悟。两人左右盘旋,双剑沉稳狠辣,又把袁承志裹在垓心。袁承志左手持杯,右手持筷,随剑进退。两人剑法虽狠,却怎奈何得了他? 剑光滚动中,袁承志忽地跃出圈子,酒杯往桌上一放,叫道:“青弟,给我斟酒。”青青道:“好!”袁承志左手提了张椅子,站在桌边,将两人攻来剑招随手挡开,待酒斟满,伸筷夹了条鸡腿,放下椅子,拿了酒杯又跃入厅心,咬了口鸡腿,叫道:“两仪剑法本来就有毛病,你们又使得不对,怎能伤我?你们这单买卖生意经,今日定要蚀大本了。” 青青见这个素来谨厚的大哥忽然大作狂态,却始终放不开,不大像样,要说几句笑话,也只能拾他大师哥的牙慧,不禁暗暗好笑。要知袁承志生平并未见过真正疏狂潇洒之人,这时想学金蛇郎君,其实三分像了大师哥黄真的滑稽突梯,另有三分,却学了当日在温家庄上所见吕七先生的傲慢自大。 两仪剑法越出越快,袁承志连避三记险招,突然转身,筷上鸡腿迎面往闵子华掷去,伸筷夹住洞玄刺来之剑,力透箸尖,猛喝:“撤剑!”只听呛啷啷一声,洞玄拿持不稳,长剑落地。他右掌竖立,左腿倏地扫出,欲图败中求胜。袁承志双足轻点,身子跃起,避开了这腿,手中酒杯同时飞出,正打中闵子华左手“曲尺穴”上。闵子华手臂酸麻,剑已脱手。 袁承志扑身下去,抢起双剑,手腕一振,叫道:“两位没见过一人使两仪剑法,料想黄木道长还没教过,这就留神瞧着。” 只见他双剑舞了开来,左攻右守,右击左拒,一招一式,果然跟两仪剑法毫无二致。剑招繁复,变化多端,洞玄和闵子华适才分别使出,人人都已亲见,此时见他一人双剑竟囊括仙都派二大弟子的剑招,尽皆骇然。 袁承志舞到酣处,剑气如虹,势若雷霆,真有气吞河岳之概,两仪剑法六十四招使完,只听他一声断喝,双剑脱手飞出,插入屋顶巨梁,直没剑柄。这一记“天外飞龙”,却是华山派穆人清的绝招。袁承志绝技一显,垂手退开,只听厅中采声四起,鼓掌如雷。 袁承志心中却暗暗后悔:“啊哟不好,我使得兴起,竟用上了本门的绝招,二师哥的门人怎会看不出来?” 青青叫道:“哈哈,有人要叫我亲爷爷啦!”梅剑和铁青着脸,手按剑柄。 郑起云笑道:“焦姑娘,你赢啦,请收了吧!”随手把金元宝一推。焦宛儿躬身道谢,说道:“郑伯伯,我代你赏了人吧!”高声叫道:“这里九千两银子,是郑岛主跟我闹着玩打赌的采金。各位远道而来,金龙帮招待不周,很是惭愧,现今借花献佛,众位前辈叔伯、兄长姊姊带来的仆从管事,由郑岛主奉送每位银子一百两。待会我去兑了银子,送到各位寓所,倘若不够,由金龙帮补足。” 众人见不伤人命,解了这场怨仇,金龙帮处置得也很得当,每名从人都无端得了厚赏,都甚快慰,而且用的是郑岛主之名,不算受了对头之礼,虽不欢呼,却均脸有喜色。郑起云也觉颇有光采,朗声说道:“多谢焦大姑娘了,今后你出阁,郑伯伯再送厚礼。” 焦公礼又道:“在下当年性子急躁,做事莽撞,以致失手伤了闵二爷的兄长,实在万分抱愧。现下当着各位英雄,向闵二爷谢罪。宛儿,你向闵叔叔行礼。”一面说,一面向闵子华作揖。焦宛儿是晚辈,便磕下头去。 闵子华有言在先,江湖上好汉说一是一,若要反悔,邀来的朋友未必肯再相助,这金蛇郎君的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自己万万不是敌手,而且看了那两通书信后,心中已知曲在己方,不如乘此收篷,于是作揖还礼,想起过世的兄长,不禁垂泪。 焦公礼道:“闵二爷宽洪大量,不咎既往,兄弟感激不尽。至于赌宅子的话,想来这位爷台也是一句笑话,不必再提。兄弟明天马上给两位爷台另置一所宅第就是。” 青青下颏一昂,道:“那不成,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出了的话怎能反悔不算?” 众人都是一楞,心想焦公礼既然答应另置宅第,所买的房子比闵子华的住宅好上十倍,也不希奇,何必定要扫人颜面?这白脸小子委实太不会做人了。 焦公礼向青青作了一揖,道:“老弟台,你们两位的恩情,我是永远补报不过来的了。请老弟台再帮我一个忙。兄弟在南门有座园子,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气的,请两位赏光收用,包两位称心满意就是。” 青青道:“这位闵爷刚才要杀你报仇,你说别杀我啦,我另外拿个人给你杀,这人在南京也算挺有名气的,请闵爷赏光杀了,包你称心满意就是。他肯不肯呀?” 焦公礼给她几句抢白,讪讪的说不出话来,只有苦笑,转头对女儿道:“这位爷台既然喜欢闵二叔的宅子,你差人把四千三百两银子的屋价,回头给闵二叔送过去。” 闵子华气忿忿的大声道:“罢了,罢了,我还要什么银子?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跟焦帮主的怨仇就此一笔带过。兄弟明日回到乡下,挑粪种田,再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这所宅子两位取去便是。”团团向众人作揖,道:“各位好朋友远来相助,那知兄弟不争气,学艺不精,没能给过世的兄长报仇,累得各位白走一趟,兄弟只有将来再图补报了。” 袁承志见他说得爽快,自觉适才辱人太甚,不留余地,好生过意不去,说道:“闵二爷,你虽败在我手下,其实全凭金蛇郎君事先指点,兄弟本身的真正功夫,其实远远不及阁下和洞玄道长,务请两位别介意。晚辈适才无礼,大是不该,谨向两位谢过。”说着向二人一躬到地,跟着跃起身来,拔下梁上双剑,横托在手,还给了二人。 众人见他跃起取剑的轻功,又都喝采,均想:这黑脸少年武功奇高,又谦逊知礼,给人脸面,只是自谦功夫不如人家,却是谁也不信。 袁承志又道:“两位并不是败在我手里,而是败在金蛇大侠手里。他料到了两位的招术,吩咐晚辈故意轻狂,装模作样,激动两位怒气,以便乘机取胜。晚辈对两位不敬,实非胆敢有意侮辱,乃是激将之计,好使两位十成中的功夫,只使得出一成。金蛇大侠是当世高人,武功深不可测,晚辈也不能说真是他传人,只不过偶然相逢,奉命前来解围说和而已。两位败在他手里,又何足为耻?晚辈要说句不中听的话,别说是两位,就是尊师黄木道长,当年对金蛇大侠也是很佩服的。” 洞玄与闵子华对这番话虽然将信将疑,但也已大为心平气和。洞玄说道:“阁下为仙都派跟我们兄弟圆脸,贫道多谢了,但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可得与闻吗?”袁承志心想:“自己真姓名,可不必说了,以免引起二师哥门人的注意。”于是向青青一指道:“这位是金蛇大侠的哲嗣,姓夏。晚辈姓袁。” 闵子华向焦公礼一揖,道:“多多吵扰,告辞了。”焦公礼道:“明日兄弟再到府上负荆请罪。”闵子华道:“不敢当。” 扰攘多时,天已傍晚,群豪正要分别告辞,青青忽然叫道:“半截剑的赌赛又怎么了?”焦宛儿见父亲脱却大难,心下已喜不自胜,那愿再多生事端,忙道:“夏爷,请到内堂奉茶,这些事不必提了。”青青道:“还有一个小子还没叫我亲爷爷哪,这可不成。”她赢得魏国公赐第,本已心满意足,但刚才梅剑和说焦宛儿对袁承志一往情深,这句话她却耿耿于怀,不肯罢休。 梅剑和本来见袁承志武功高强,身法怪异,雅不欲向他生事,但青青一再叫阵,再也忍耐不住,指着袁承志道:“你是什么人?你双剑插梁,这一招‘天外飞龙’,是从那里偷学来的?快说。”袁承志道:“偷学?我干么要偷学?”孙仲君骂道:“呸,小贼,偷学了还想赖。”梅剑和冷冷的道:“那么你是从那里学来的?”袁承志心觉倘若说谎,有违本性,而且师门不能隐瞒,便道:“我是华山派门下。” 孙仲君跨上一步,戟指骂道:“你这小子掮着什么金蛇银蛇的招牌招摇,旁人不知你来历,只好由得你胡说八道。好呀,现下又吹起华山派来啦!你可知你姑奶奶是什么门户,嘿嘿,假李鬼遇上真李逵啦。老实对你说,我们三人正是华山派的。” 袁承志道:“我早说过,我跟金蛇郎君没什么干系,只不过是他这位贤郎的朋友。至于你们三位,我早知是华山派的,咱们正是一家人。” 三人中刘培生较为持重,说道:“黄师伯的门人我全认得,可没你老哥在内。孙师妹,你可听说黄师伯新近收了什么徒弟吗?”孙仲君道:“黄师伯眼界何等高,怎会收这等招摇撞骗之徒?”她因袁承志折断了她长剑,恼怒异常,出言越来越难听。 袁承志不动声色,道:“不错,铜笔铁算盘黄师哥的眼界的确很高。” 众人听他称黄真为“黄师哥”,都吃了一惊。刘培生问道:“你叫谁黄师哥?” 袁承志道:“我师父姓穆,名讳上‘人’下‘清’,江湖上尊称他老人家为‘神剑仙猿’。铜笔铁算盘是我大师兄。” 梅剑和听袁承志自称是华山派门人,本有点将信将疑,以为他或许是带艺投师,新近拜在黄真门下,这时听他说竟是师祖的徒弟,显然信口胡吹,心想师祖素来行踪飘忽,自己也只见过他三面,师父神拳无敌归辛树已近五十岁了,这小子年纪轻轻,居然来冒充自己师叔,当真大胆狂妄之至,冷冷的道:“这样说来,阁下是我师叔了?” 袁承志道:“我可也真不敢认三位做师侄。” 梅剑和听他话中意存嘲讽,说道:“莫非我辱没了华山派的门楣吗?师叔大人,哈哈,你教训教训我们三个可怜的小师侄吧!”梅剑和年纪已有三十六七,这么一说,闵方武师轰然大笑。 袁承志正色道:“归师哥要是在这里,自会教训你们。” 梅剑和勃然而起,飕的一声,长剑出鞘,骂道:“浑小子,你还在胡说八道!” 焦公礼见事情本已平息,这时为了些枝节小事,又起争端,很是焦急,忙道:“这位袁爷开开玩笑,梅爷不必动怒。来来来,咱们大家来喝一杯和气酒。”言下显然不信袁承志是梅剑和的师叔。 梅剑和朗声道:“浑小子,你便磕头叫我三声师叔,我没影子还不屑答应呢。”这边青青却叫了起来:“喂,没影子,你先叫我声亲爷爷吧。赌输了想赖,是不是?” 袁承志转头向青青道:“青弟,别胡闹。”又对梅剑和道:“归师哥我还没拜见过,你们三位又比我年长,按理我的确不配做师叔。不过你们三位这次行事,却实在是太不该了。归师哥知道了,只怕要大大生气。” 梅剑和双眉直竖,仰天大笑,愤怒已极,喝道:“你小子当真教训起人来啦。倒要请教,我们三人什么地方错了?朋友有事,难道不该拔刀相助么?” 袁承志森然道:“咱们华山派风祖师爷传下十二大戒,门人弟子,务当凛遵。第三条、第五条、第六条、第十一条是什么?” 梅剑和一怔,还未回答。孙仲君提起半截断剑,猛向袁承志面门掷来,喝道:“使使你的华山派功夫吧!”青光闪烁,急飞而前。 袁承志待断剑飞到临近,左掌平伸向上,右掌向下一拍,噗的一声,把断剑合在双掌之中,说道:“这叫‘横拜观音’,对不对?” 梅剑和与刘培生又都一怔:“这确是本门掌法,不过这招是用来拍击敌人手掌的。他变化接剑,手法巧妙之极,师父可没教过我们。” 刘培生抢上一步,说道:“阁下刚才所使,正是本门掌法,在下要想请教。” 袁承志道:“刘大哥,你外号五丁手,五丁开山,想必拳力掌力甚是了得。本门的伏虎掌法与劈石、破玉两路拳法,你定是很有心得的了。”刘培生见了袁承志刚才这一招,暗暗佩服,便道:“在下不过学了师门所授的一点皮毛,谈不上什么心得。” 袁承志道:“刘大哥不必过谦。你跟尊师喂招,他要是使出真功夫来,比如说使了抱元劲或者混元功,刘大哥可以接得几招?”刘培生道:“我师父内力深厚,跟门人过招,从来不真使内劲,否则我们一招也挡不住。倘若只拆拳法,那么头上十招,勉强还可对付。十招以后,就吃力得很了。”袁承志道:“尊师外号‘神拳无敌’,拳法定然精妙之极。刘大哥能接到十招以外,在江湖上自已少见,‘五丁手’三字,自可当之无愧。”刘培生道:“这是别人开玩笑说的,在下功夫还差得很远,实在愧不敢当。” 孙仲君听他语气,对这少年竟然越来越恭敬,颇有认他为师叔之意,怒道:“刘师哥,你怎么了?凭人家胡吹几句,就把你吓倒了么?” 袁承志不去理她,问刘培生道:“要怎样,你才信我是师叔?”刘培生道:“我想请你跟我过过招,阁下的本门拳法如确比我好……”袁承志见过梅剑和与孙仲君二人出手,料想刘培生的武功跟他们相差不远,便道:“你说你师父倘若当真使出内劲,你只怕一招也接不住。我的功夫比之尊师自然大大不如。他使一招,我得使五招。你只要接得住我五招,那我就是假冒的,好不好?” 梅剑和本来耽心师弟未必能胜他,但听他竟说只用五招,就能把同门中拳法第一的刘师弟打败,心便宽了,料想必是信口胡吹,插口道:“就这样,我数着。” 第37章 碧血剑(37) 刘培生作了一揖,说道:“在下功夫不到之处,请您手下留情。”承志缓缓走近,说道:“我第一招是‘石破天惊’,你接着吧!”刘培生道:“好!”心想:“动手过招,那有先把招数说给人听的?其中定当有诈,叫我留心上盘,却出其不意的来攻我下盘。”于是右掌虚挡门面,左掌横守丹田,只待袁承志向下盘攻到,立即沉拳下击,只听袁承志叫道:“第一招来了!”左掌虚抚,右拳飕的一声,从掌力中猛穿出来,果然便是华山派的绝招“石破天惊”。 刘培生疾伸右掌挡格,袁承志一拳将到他面门,忽地停住,叫道:“你怎不信我的话?单掌拦不住,双手同时来。” 刘培生见他拳势,已知右掌无法阻挡,眼见这一拳便要打破自己鼻子,正自焦急,幸得他拳势忽停,忙提起左掌,横挡胸前,双掌“铁闩横门”,口中“嘿”的一声,运劲推了出去。袁承志这才挥拳打出,和他双掌相抵。刘培生只感掌上压力沉重之极,双臂格格有声,心想:“他这拳在中途停止,又再中途击出,并非收拳再发,如何能有如此劲力?” 袁承志收拳说道:“以后三招我接连发出,那是‘力劈三关’、‘抛砖引玉’、‘金刚掣尾’。你怎生抵挡?” 刘培生毫不思索,说道:“在下用‘封闭手’、‘白云出岫’、‘傍花拂柳’接着。” 袁承志道:“前两招对了,后一招不对。要知‘傍花拂柳’守中带攻,如跟功力悉敌的对手过招,那当然极好,但这一招要回手反击,守御的力道减了一半,我这招‘金刚掣尾’你就接不住了。”刘培生道:“那么我用‘千斤堕地’。”袁承志道:“不错,接着!” 只见他右掌一起,刘培生忙摆好势子相挡,那知他右掌悬在半空,左掌却倏地劈了下来,说道:“武学之道,不可拘泥成法,师父教你‘力劈三关’是用右掌,但随机应变,用左掌也无不可。”口中说着,拳势不停,不等刘培生封闭,已抢住他手腕往前一拉。刘培生用“白云出岫”随势送出,招数中暗藏阴着,如对方不察,胸口穴道立被点中。但他这时不敢反击,一招解开,立即收势,沉气下盘,双腿犹如钉在地上一般,这招“千斤堕地”果如有千斤之重。袁承志“金刚掣尾”使出,左掌伸到他的后心运力一推,刘培生还是立足不定,向前冲出两步,滴溜溜打了两个旋子,转了过来,脸上胀红,深深吸了口气。 袁承志道:“你不硬抗我这一招,免得受伤,那好得很。二师哥调教的弟子,大是不凡。我这第五招是破玉拳的‘起手式’。”刘培生很是奇怪,沉吟不语。 袁承志道:“你以为起手式只是客套礼数,临敌时无用的么?要知咱们祖师爷创下这套拳来,没一招不能克敌制胜。你瞧着。”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着一揖,身子随着这一揖之势,向前疾探,连拳连掌,正打在刘培生左胯之上。他再也站立不稳,身子飞起,摔了下来。 袁承志一跃而前,双手稳稳接住,将他放落。 刘培生扑翻在地,拜道:“晚辈不识师叔,适才无礼冒犯。请师叔看在家师面上,多多担待。”袁承志连忙还礼,说道:“刘大哥年纪比我长,咱们兄弟相称吧。”刘培生道:“这个晚辈如何敢当?师叔拳法神妙莫测,适才这五招明说过招,其实是以本门拳法中的精义相授。晚辈感激不尽,回去一定细心体会,好好学练。” 袁承志微微一笑。刘培生从这五招之中学得了随机应变的要旨,日后触类旁通,拳法果然大进,终身对袁承志恭敬万分。要知他师父归辛树的拳法决不在袁承志之下,但生性严峻,拘泥固执,不喜变通,授徒时不会循循善诱,徒儿一见他面心中就先害怕,拆招时墨守师传手法,不敢有丝毫走样,是以于华山派武功的精要处往往领会不到。 梅剑和与孙仲君这时那里再有怀疑。只是梅剑和自恃剑法深得本门精髓,心想你拳脚上功夫虽高,剑术未必能胜我,正自沉吟,孙仲君叫了起来:“梅师哥,你试试他的剑法!”梅剑和道:“好!”向袁承志道:“我想在剑上向阁下领教几招。”语气虽已较前大为谦逊,脸上却仍是一股傲气。 袁承志心想:“大概此人剑法确已得到本门真传,在江湖之上未遇强敌,给人家你捧我拍,奉承得骄傲不堪,以致行为狂悖。这人不比刘培生,须得好好挫折他一下,以后才不致使得华山派门户贻羞。”便道:“比剑可以,不过决了胜败之后,须得听我几句逆耳之言。”梅剑和傲然道:“此刻胜负未决,你说这话未免太早了些。”当下长剑横胸,站在左首。刘培生叫道:“梅师哥,你站下首吧。”梅剑和不加理睬,只当没听见。各门派中的规矩,晚辈跟长辈试剑学武,必须站在下首,表示并非敢与对敌,不过是学习艺业、向尊长讨教。梅剑和站在左首,那是平辈相待,不认他是师叔。他左掌抱住剑柄,拱手道:“阁下用剑吧。” 袁承志决意挫他骄气,对焦公礼道:“焦老伯,请你叫人取十柄剑来。”焦公礼忙道:“袁相公快别这样称呼,我万万不敢当。” 焦宛儿手一挥,早有焦公礼的几个门徒捧了十柄长剑出来。他们见袁承志为师门出力,自然选了最好的利器,十柄剑一列排在桌上。其时天已入黑,烛光照耀下,十剑光芒互激,闪烁不定。众人目光在十柄利剑与袁承志之间来回,瞧他选用那一柄。 不料袁承志拈起孙仲君刚才掷来的前半截断剑,笑道:“我用这断剑吧!”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惊讶,心想这剑没剑柄,如何使法?只见他将半截剑夹在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说道:“进招吧!” 梅剑和大怒,心想:“你对我如此轻视,死了可怨不得我。管你是真师叔,假师叔,如此狂妄自大,便是该死!”臂运内劲,剑身振荡,只见寒光闪闪,接着是一阵嗡嗡之声,叫道:“看招!”剑走偏锋,向袁承志右腕刺来,心想你如此持剑,右手一定转动不灵,我对准你这弱点攻击,瞧你怎生应付。厅上数百道目光一齐随着他剑尖光芒跟了过去。 剑尖将要刺到,袁承志手腕微侧,半截断剑已然伸出。双剑相交,只听喀喇一声,接着当啷一响,梅剑和手中长剑齐柄折断,剑刃落地,手中只剩了个剑柄。 众人异口同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袁承志向桌上一指道:“给你预备着十柄剑。换剑吧!”众人才知他要十柄剑,原来是预先给对方备下的。 梅剑和又惊又怒,抢了桌上一剑,向他下盘刺去。袁承志知是虚招,并不招架,果然他此剑下刺,立即回招,改刺小腹。袁承志伸断剑挡格,喀喇一声,梅剑和手中长剑又给震为两截。梅剑和跟着连换三剑,三剑均为半截断剑震折,不由得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孙仲君叫道:“说是比剑,怎么尽使妖法,那还比什么?” 袁承志抛去断剑,微微一笑,从桌上拿起两柄长剑,一柄抛给了梅剑和,转头对孙仲君道:“亏你还是本门中人,这手混元功也不知,说什么妖法!” 梅剑和乘他转头,突然出剑,快如闪电般刺向他后心,剑尖即将及身,口中才喝:“看剑!”这一剑实是偷袭,人人都看了出来。 袁承志身子侧过,也喝:“看剑!”梅剑和使的是一招“苍鹰搏兔”,袁承志依式而为,使的也是一招“苍鹰搏兔”。梅剑和跟着侧身,想照样让开来剑,那知袁承志一剑刺出,立即转圈,等他身子侧过,剑尖跟着点到。梅剑和只觉剑尖已刺及后心,吓出一身冷汗,使劲前扑,接着向上纵跃。岂料敌剑始终点在他后心,如影随形,任他闪避腾挪,剑尖总不离开,幸好袁承志手下容情,只点着他背上衣衫,只要轻轻向前一送,他再多十条性命也都了帐了。 梅剑和外号叫做“没影子”,轻功自然甚高,心里又惊又怕,连使七八般身法,腾挪闪跃,极尽变化,要想摆脱背上剑尖,始终摆脱不了。 袁承志见他已吓得双手发抖,心想他终究是自己师侄,也别迫得太紧,收剑撤招,笑道:“这是本门中的剑法呀,你没学过么?”梅剑和略一定神,低头喘息道:“这叫‘附骨之蛆’。”袁承志笑道:“不错,名称不大好听,剑法却挺有用。” 那边青青又叫了起来:“你叫没影子,怎么背后老是跟着人家一把剑呢?‘没影子’的外号,还是改为‘剑影子’吧!” 梅剑和沉住了气不睬,他精研二十多年的剑法始终没机会施展,心中不服,向袁承志道:“咱们好好的来比比剑。你的杂学太多,我可不会。” 袁承志道:“这些都是本门正宗武功,怎说是杂学?好,看剑!”挺剑当胸平刺。梅剑和举剑挡开,还了一剑,袁承志回剑格过。梅剑和待要收剑再刺,不知怎样,己剑已给黏在对方剑上,只觉袁承志反手转了两个圈子,自己手臂不能跟着旋转,只得撤手,一柄剑脱手飞去。袁承志道:“要不要再试?” 梅剑和横了心,抢了桌上一柄剑,剑走轻灵,斜刺对方左肩,这次他学了乖,再不和敌剑接触,一见袁承志伸剑来格,立即收招。那知对方长剑乘隙直入,竟指自己前胸,如不抵挡,岂不给刺个透明窟窿?只得横剑相格。双剑剑刃一交,袁承志手臂旋转,梅剑和长剑又向空际飞出,啪的一声,竟在半空断为两截。 他抢着又取一剑在手,袁承志喝道:“到这地步你还不服?”唰唰两剑,梅剑和后仰避开,下盘空虚,给袁承志左脚轻轻一勾,便即跪倒,面目却是向天。袁承志剑尖指住他喉头,问道:“你服了么?”梅剑和自出道以来,从未受过这般折辱,一口气转不过来,竟自晕去。 孙仲君见他双目上翻,躺在地下不动,只道已给袁承志杀死,纵身扑上,大叫:“连我一起杀了吧!” 袁承志见梅剑和闭住了气,不觉大惊,心想:“如失手打死了他,将来如何见得师父和二师哥之面?”忙俯身察看,一摸他胸膛,觉到心脏还在缓缓跳动,这才放心,忙在他胁下和颈上穴道中拍了几下。孙仲君双拳此落彼起,在他背上如擂鼓般敲打,袁承志只是不理,忙着为梅剑和施救。 青青和刘培生一齐跃近喝止。孙仲君坐倒在地,大哭起来。不久梅剑和悠悠醒来,低声喝道:“你杀了我吧!”刘培生劝道:“梅师哥,咱们听师叔教训,别任性啦。” 青青向孙仲君笑道:“他又没死,你哭什么?你对他倒真一往情深!” 孙仲君羞怒交加,忽地纵起,挥拳向青青打去,她究是华山派好手,这一拳又快又狠,青青竟没能避开,只打得她左肩一阵剧痛。青青待要还手,孙仲君忽然“哎唷,哎唷”大叫起来,弯下腰去。青青一呆,怒道:“打了人家,自己反来叫痛?”袁承志向她使个眼色,青青不知是何用意,也就不再言语了。但见孙仲君双拳红肿,提在面前,痛得眼泪直流。 原来她刚才猛力在袁承志背上敲击,袁承志运气于背,每一下打击之力,都给反弹出来回到她自己拳上。初时还不觉得,待得在青青肩头打了这拳,突然间奇痛入骨,如千枚细针在肉里乱钻乱刺。原来袁承志恨她出手毒辣,不由分说就砍去了那姓罗的一条臂膀,相较之下,梅剑和虽然狂妄,真正过恶倒没什么,是以存心要给她吃点苦头。 旁人不知,还道青青既是金蛇郎君的儿子,武功只怕比袁承志还高,孙仲君不自量力,当然是自讨苦吃了。十力大师、郑起云、万里风等却知孙仲君是受了反弹之力,只要拿筋按摩,点解相应穴道,便可止痛消肿,只是自知非袁承志之敌,不敢贸然出手解救。 梅剑和自幼便在归辛树门下,见到严师,向来犹似耗子见猫一般,压抑既久,独自闯荡江湖,竟加倍的狂傲自大起来。归辛树又生性沉默寡言,难得跟弟子们说些做人处世的道理,不免少了教诲。梅剑和自己受挫,那是宁死不屈,但见师妹痛楚难当,登时再也不敢倔强,站起身来,定了定神,向袁承志连作三个揖,低声下气的道:“袁师叔,晚辈不知你老驾到,多多冒犯,请你老给孙师妹解救吧。” 袁承志正色道:“你知错了吗?”梅剑和低头道:“晚辈不该擅自撕毁焦帮主的书信,又不该强行替闵二哥出头。”袁承志道:“以后梅大哥做事,总要再加谨慎才好。”梅剑和道:“晚辈听师叔教训。” 袁承志道:“闵二爷不知当年缘由,要为兄长报仇,本来并无不当。你和这里众位英雄受邀助拳,也都是出于朋友义气。现今既已明白此事缘由,大家罢手,化敌为友,足见高义。这一点我决不怪你。可是你做了一件万分不对的事,只怕梅大哥还不明白呢。” 梅剑和一楞,问道:“什么?”袁承志道:“咱们华山派十二大戒,第三条是什么?”梅剑和道:“适才师叔问弟子四条戒律,第三条‘滥杀无辜’,孙师妹确是犯了过错,只好待会向罗大哥郑重谢罪,我们再赔他一点损失……” 焦公礼的一名弟子在人丛中叫道:“谁要你的臭钱?断了膀子,银子补得上么?”梅剑和自知理曲,默不作声。 袁承志转头向发话那人道:“我这师侄确是行为鲁莽,兄弟十分抱愧。待罗大哥伤愈之后,兄弟想跟他切磋一路独臂刀法。这功夫不是华山派的,兄弟不必先行禀明师尊。” 众人见过他的惊人武功,知他虽然谦称“切磋刀法”,实则答允传授一项绝艺。这样一来,罗立如虽然少了一臂,但因祸得福,将来武功一定反而高出同门侪辈了。焦门弟子见他又把孙仲君的过失揽在自己身上,倒不便再说什么。 梅剑和又道:“第六条是‘不敬尊长’,这条弟子知罪。第十一条是‘不辨是非’,弟子也知罪了。只是第五条‘结交奸人’,闵二哥为人正直,是位够朋友的好汉子。” 第38章 碧血剑(38) 众人大半不知华山派的十二大戒是什么,一听梅剑和这话,闵子华第一个跳了起来,叫道:“什么?我是奸人?” 袁承志道:“闵二爷请勿误会,我决不是说你。”闵子华怒道:“那么你说谁?” 袁承志正要回答,只见两名焦门弟子把罗立如从后堂扶出,向袁承志拜了下去。袁承志连忙还礼。罗立如右袖空垂,脸无血色,但神气仍很硬朗,说道:“袁大侠救了我师父,又答允授我武艺,弟子真是感激不尽。”袁承志连声谦让,说道:“朋友间切磋武艺,事属寻常,罗大哥不必客气。” 等到罗立如进去,但见孙仲君额头汗珠一滴一滴的落下,痛得全身颤抖,嘴唇发紫,袁承志见她已受苦不小,走近身去,便要伸手推穴施救。孙仲君怒道:“别碰我,痛死了也不要你救。” 袁承志脸上一红,想把解法说给梅剑和知晓,突然间砰砰两响,两扇板门为人掌力震落,飞进厅来。 众人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厅外缓步走进两人。一个是五十左右年纪的汉子,腰缠草绳,一身庄稼人衣着,另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农妇,手里抱着个孩子。孙仲君大叫:“师父,师娘!”奔上前去。众人一听她称呼,知道是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到了。 归二娘把孩子递给丈夫抱了,铁青了脸,给孙仲君推宫过血。梅剑和与刘培生也忙上前参见。刘培生低声说了袁承志的来历。 袁承志见归辛树形貌质朴,二师嫂却英气逼人,于是跟在梅刘两人身后,也上前拜倒。归辛树伸手扶起,说句:“不敢当!”就不言语了。归二娘给孙仲君一面按摩手臂,一面侧了头冷冷打量袁承志,连头也不点一下。 孙仲君肿痛渐消,哭诉道:“师娘,这人说是我的什么师叔,把我的手弄成这个样子,还把你给我的剑也踩断了。” 袁承志一听,心里暗叫糟糕,暗想:“早知这剑是二师嫂所赐,可无论如何不能踩断了。”忙道:“小弟狂妄无知,请师哥师嫂恕罪。” 归二娘对丈夫道:“喂,二哥,听说师父近来收了个小徒弟,就是他么?怎么这样没规矩。”归辛树道:“我没见过。”归二娘道:“要知学无止境,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学了点功夫,就随便欺侮人。哼!我的徒儿不好,自有我来责罚,不用师叔来代劳啊!”袁承志忙道:“是,是!是小弟莽撞。”归二娘板起了脸道:“你弄断我的剑,目中还有尊长么?就算师父宠爱你,难道就可对师哥这般无礼!” 旁人听她口气越来越凶,显然是强词夺理,袁承志却一味的低声下气。焦公礼一边的人都忿忿不平。闵子华和洞玄、万里风等人却暗暗得意,心想:“刚才给你占足了上风,你师哥师嫂一到,还有你狠的吗?” 孙仲君道:“师父师娘,他说有一个什么金蛇郎君给他撑腰,把梅师哥、刘师哥也都给打了,还胡说八道的教训了我们半天,全不把师父、师娘瞧在眼里。” 原来归辛树夫妇因独子归钟身染重病,四出访寻名医。几位医道高明之士看了,都说归二娘在怀孕之时和人动手,伤了胎气,孩子在胎里就受了内伤,现下发作出来,这种胎伤千不一活,古方上说如有大补灵药千年茯苓,再加上成了形的何首乌或可救治。 要不然便是千年人参、灵芝仙草,那可更加难得了。如无灵药,至多再拖得一两年,便会枯瘦而死。 归辛树夫妇中年得子,对孩子爱逾性命,遍托武林同道访药。但千年茯苓已万分难得,再加成形何首乌,却到那里去寻?访了年余,毫无结果。眼见孩子一天天的瘦下去,归二娘只偷偷垂泪。夫妻俩一商量,金陵是江南第一重镇,奇珍异物必多,于是同来南京访药。向武林同道打听,得知梅剑和等三名弟子都在此地。夫妇二人心想这三人都很能干,可以帮同寻药,立即找来焦家,那知竟见到孙仲君手掌受伤。 归二娘本来性子暴躁,加之儿子病重,心中焦急,听了爱徒的一面之辞,当下没头没脑的把袁承志训责了一顿,听说他尚有外人撑腰,更加愤怒,侧头问丈夫道:“这金蛇怪物还活着?”归辛树道:“听说过世了,不过谁也不清楚。” 青青听她无理责骂袁承志,早已有气,待听她又叫自己父亲为怪物,更是恼怒,骂道:“你这泼妇!干么乱骂人?”归二娘怒道:“你是谁?”孙仲君道:“他就是金蛇怪物的儿子。”归二娘手腕一抖,一缕寒星,疾向青青肩头射去。 袁承志暗叫不好,待欲跃起拍打,但归二娘出手似电,那里还来得及?只见青青身子一颤,暗器已中左肩。袁承志大惊,抢上去握住她手臂一看,见乌沉沉的是枚丧门钉。青青又惊又怒,已痛得面容失色。袁承志道:“别动!”左手食中双指按在丧门钉两旁,微一用劲,见钢钉脱出了三四分,知道钉尖没安倒钩,这才力透两指,一运内劲,那钉从肉里跳出,叮的一声,跌落地下。焦宛儿早站在一旁相助,忙递过两块干净手帕。 袁承志替青青包扎好了,低声道:“青弟,你听我话,别跟她吵。”青青怒道: “为什么?”袁承志道:“冲着我师哥,咱们只好忍让。”青青委委屈屈的点了点头。袁承志知她素性倔强,这次吃了亏居然肯听自己的话,不予计较,比往昔温柔和顺得多,很是欢喜,向她微微一笑。 归二娘等他们包扎好伤口,冷笑道:“我随手发枚小钉,试试他虚实,要是他父亲金蛇郎君真有本领,怎么他连一枚小钉也躲不开?可见什么金蛇银蛇,只不过是欺世盗名、招摇撞骗之徒罢啦!” 袁承志心想:“二师嫂误会很深,如加分辩,只有更增她怒气。”便默不作声。 归二娘道:“这里外人众多,咱们门户之事不便多说。明晚三更,我们夫妇在紫金山雨花台边相候,请袁爷过来,可要查个明白,到底你真是我们当家的师弟呢,还是嘿嘿……”说着冷笑几声。 众人一听,这明明是叫阵动手了。焦公礼很感为难,说道:“贤伉俪威镇江南,大伙儿听到神拳无敌的大名,向来仰慕得紧,今日有幸光临,那真是请也请不到的。”归二娘哼了一声,归辛树抱着儿子,心神不属,便似没听见。焦公礼又道:“这位袁爷见兄弟遇上了为难之事,仗义排解。梅大哥、刘大哥、孙姑娘三位也都说清楚了。明晚兄弟作东,给贤伉俪接风,同时庆贺三位师兄弟相逢,要不然,今晚水酒一杯……” 归二娘不耐烦听他说下去,转头对袁承志道:“怎样?你不敢去么?”袁承志道:“师哥师嫂住在那里?小弟明日一早过来请两位教训。师哥师嫂要怎么责罚,小弟一定不敢规避。”归二娘哼了一声,道:“谁知你是真是假,先别这样称呼。明晚试了你的真假再说。走吧!”拉了孙仲君手臂,转身走出。 太白三英先见袁承志出头干预,已知所谋难成,料想昨晚制住自己而盗去书函的,无疑必为此人,只怕他随时会取出多尔衮的函件,揭露通敌卖国丑事,一直在想乘机溜走,恰好归辛树夫妇到来,争闹又起。三人暗暗欣喜,只盼事情闹大,就可混水摸鱼,待见他们约定明晚在雨花台比武,今晚已经无事,三人一打眼色,抢在归氏夫妇头里溜了出去。 袁承志叫道:“喂,慢走!”飞身出去拦阻。 归二娘大怒,喝道:“小子无礼,你要拦我!”右掌往他头顶直劈下去。 袁承志缩身偏头,归二娘的手掌从他肩旁掠过,掌风所及,微觉酸麻。归二娘与丈夫在家之时,无日不对掌过招,勤练武功,掌法之凌厉狠辣,自负除了丈夫之外,武林中已少有敌手,但这一掌居然没打到对方,那是近十年来所未有之事,心头火起,手掌变劈为削,随势横扫。袁承志双足使劲点地,身子陡然拔起,跃过了一张桌子。这一来,归二娘不便再行追击,狠狠瞪了他一眼,与归辛树、孙仲君、梅剑和、刘培生直出大门。 太白三英见此良机,立即随着奔出。袁承志生怕归二娘又起误会,不敢再行呼喝,纵身扑出,一把抓住走在最后的黎刚,随手点了穴道,掷在地下。史氏兄弟却终于逃了出去。 袁承志追出门外,此刻天已入黑,四下黑沉沉地已不见影踪,心想抓住一人,也可以追问口供了,当即转身回入。忽听得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小朋友,多时不见,功夫可俊得很啦。” 袁承志耳听声音熟识,心头一震,疾忙回头,只见厅外大踏步走进两个人来。 当先一人须眉皆白,背上负着一块黑黝黝的方盘,竟是传过他轻功和暗器秘术的木桑道人。只见他一手提着史秉文,一手提着史秉光。袁承志这一下喜出望外,忙抢上拜倒在地,叫道:“道长,你老人家好!” 木桑道人笑道:“起来,起来!你瞧这人是谁。” 袁承志起身看时,见他身旁站着个中年汉子,两鬓微霜,一脸风尘之色,再一细看,认出是当年曾传过自己拳掌、又舍命救过自己的崔秋山。他在闯王军中出死入生,从少年而至中年,久历风霜,相貌神情已大不相同。袁承志这一下又惊又喜,抢上去抱住了他,叫道:“崔叔叔,原来是你。”不禁泪水夺眶而出。崔秋山见他故人情重,真情流露,眼中也不禁湿润。 忽听闵子华叫了起来:“喂,你们干么跟太白三英为难?怎地拿住了他们不放?” 众人素知史氏兄弟武功了得,可是给这老道抓在手中,如提婴儿,丝毫没有挣扎,显让点中了穴道,均感惊奇。 木桑哈哈一笑,将史氏兄弟掷在地下,笑道:“拿住了玩耍玩耍不可以么?” 袁承志伸手向木桑道人身旁一摆,说道:“这位木桑道长,是铁剑门的前辈高人。”又向崔秋山一摆,说道:“这位崔大叔以伏虎掌法名重武林,是兄弟学武时的开蒙师傅。” 厅上老一辈的素闻“千变万劫”木桑道人的大名,只是他行踪神出鬼没,十之八九都没见过他面,只十力大师和昆仑派张心一是他旧识,但算来也是晚辈了,两人忙过来厮见。众人见十力大师和张心一以如此身分地位,尚且对他这般恭谨,无不肃然。 木桑道人道:“贫道除了吃饭,就爱下棋,啰里啰唆的事向来不理,否则的话,老道的棋术怎能如此出神入化?可是上个月忽然得到消息,说有人私通外国,要到南京来谋干一件大大的卖国勾当,贫道可就不能袖手了,因此上一路跟了过来。” 闵子华奇道:“谁是卖国奸贼?难道会是太白三英?”木桑道:“不错,正是这三个大名鼎鼎的英雄豪杰,狗熊耗子!”闵子华道:“三位是好朋友,怎会做这等无耻勾当,你别冤枉好人。”木桑道:“老道跟这三个家伙从来没见过面,无怨无仇,干么要冤枉他们?他们和满洲鞑子偷偷摸摸捣鬼,我在关外亲眼见到,亲耳听到,那还能有错?”闵子华道:“有什么证据?”木桑奇道:“证据?要什么证据?难道凭老道的一句话,还作不得数?”闵子华道:“这个谁相信呀?” 木桑怒喝:“你是谁?”袁承志道:“这位是仙都派闵子华闵二爷。”木桑怒道:“你师父黄木道人,听了我的话也从来不敢道半个不字。你这小子胆敢不信道爷的话?” 众人虽都敬他是武林前辈,但觉如此武断,未免太过横蛮无理,均感不服,却也无人出言跟他争辩。木桑捋着胡子直生气。 袁承志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闵子华道:“闵二爷,请你给大伙儿念一念。” 闵子华接过信来,只看了几句,就吓了一跳。袁承志守在一旁,若见他也学梅剑和的样,要想扯碎信笺,立即便点他穴道,夺过信来。却见他双手捧信,高声朗诵出来。 那信便是满洲睿亲王多尔衮写给太白三英的,吩咐他们俟机夺取江南帮会的地盘,在武林人士中挑拨离间,引致众人自相残杀,同时设法扩充势力,等清兵入关,便起事内应。信末盖着睿亲王的两枚朱印。闵子华还没念完,群豪已然大怒,纷纷喝骂。郑起云拉起黎刚,解开他穴道,喝道:“你们还有什么奸计?快招出来。”黎刚瞋目不语。郑起云啪啪两记耳光,他两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 袁承志当下把如何得到密件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黎刚知道无法抵赖,叫道:“清兵不日就要入关,这里便是大清国的天下。你们现下投顺,还不失为开国功臣,要是……”话未说完,郑起云当胸一拳,把他打得晕了过去。史氏兄弟比黎刚阴鸷得多,听他这么说,心知要糟,要想饰辞分辩,苦于给点了穴道,做声不得。 郑起云道:“道长,这种奸贼留着干么?毙了算啦!”焦公礼道:“料想这些奸贼一定还有同党,咱们得查问明白。今日不早了,改日再请各位一齐商量。”众人都说不错,当下纷纷告辞,有的还向太白三英口吐唾涎,踢上几脚。 闵子华知受奸人利用,很是懊悔,极力向焦公礼告罪,又向袁承志道:“要不是袁相公出来排解,消弭了一场大祸,又揭破了奸人的阴谋毒计,兄弟真是罪不可赦。”十力大师、郑起云、张心一等也均向袁承志致谢,然后辞出。 木桑解下背上棋盘,摸出囊中棋子,对袁承志道:“这些日子中我老是牵挂着你,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想你陪我下棋。” 袁承志见他兴致勃勃,微笑着坐了下来,拈起了棋子,心想:“道长待我恩重,难以报答。他一生惟好下棋,只有陪他下棋来稍尽我的孝心了。”木桑眉花眼笑,向余人道:“你们都去睡吧。老道棋艺高深,千变万化,谅你们也看不懂。” 焦公礼吩咐安排酒饭相待众人,随后引崔秋山入内安睡。青青却定要旁观下棋,不肯去睡。焦宛儿在一边递送酒菜水果。 第39章 碧血剑(39) 青青不懂围棋,看得气闷,加之肩头受伤,不免精神倦怠,看了一阵,竟伏在几上睡着了。木桑对宛儿道:“焦大姑娘,扶她到你房里睡去吧。”宛儿脸一红,只装不听见,心想:“这位道长怎地风言风语的?”木桑呵呵笑道:“她是女孩子啊,你怕什么羞?”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是么?”袁承志笑道:“她女扮男装,在外面走动方便些。” 宛儿年纪比青青小了两岁,但跟着父亲历练惯了,很是精明,青青女扮男装,本来不会看不出来,只是这两日她牵挂父亲生死安危,心无旁骛,又见青青是个美貌少年,一见面就拉她手,觉得此人甚不庄重,此后就不敢对她直视,这时听承志说了,兀自不放心,轻轻除下青青的头巾,露出一头青丝秀发,头发上还插了两枚玉簪,于是扶她起身,仔细看时,但见她细眉樱口,肌肤白嫩,果然是个美貌女子,笑道:“姊姊,我扶你去睡。”青青迷迷糊糊的道:“我不困,我还要看。道长……道长输了几盘啦?”木桑骂道:“胡说!”宛儿微笑道:“好,好,休息一下,咱们再来看。”扶她到自己房里安睡。 袁承志好些时日没下棋了,不免生疏,心中又尽想到明晚归氏夫妇之约,心神不属,连走了两下错着,白白的输了个劫,一定神,忽然想起,问道:“道长,你怎知她是女子?”木桑呵呵笑道:“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见到你啦。我要暗中察看你的功夫人品,一直没跟你相见。小心,要吃你这一块了,点眼!”说着下了一子,又道:“你武功大进,果然了得。或许还及不上你师父,老道可不是你对手啦。”袁承志起立逊谢,道:“那全蒙恩师与道长的教诲。这几天道长要是有空,请你再指点弟子几手。” 木桑笑道:“你陪我下棋,向来是不肯白费功夫的。不过我教你些什么呢?你武功早胜过我啦,还是你教我几招吧。你如要我教几路棋道上的变化,那倒可以。”他越下越得意,又道:“武功好,当然不容易,但你人品端方,更是难得。少年人能够不欺暗室,对同行少女规规矩矩的,我和你崔叔叔都赞不绝口呢。” 袁承志暗叫惭愧,脸上一阵发烧,心想要是自己跟青青有什么亲热举动,岂不是全让他瞧了去?怎么他从旁窥探,自己竟没发觉?这位道长的轻身功夫,实是高明之极。 又下数子,木桑在西边角上忽落一子,那本是袁承志的白棋之地,黑棋孤子侵入,可说是干冒奇险。他道:“承志,我这一手是有名堂的。老道过得几天,就要到西藏去。这一子深入重地,成败祸福,大是难料。”袁承志奇道:“道长万里迢迢的远去西藏干什么?”木桑叹了口气,说道:“去找一件东西。那是先师的遗物。这件物事找不到,本来也不打紧,但如给另一人得去了,那可大大不妥。好比下棋,这是抢先手。老道倘若失先,一盘棋就输得干干净净。原来对方早已去了几年,我这几天才知,现下马上赶去,也已落了后手。”袁承志见他脸有忧色,浑不是平时潇洒自若的模样,知他此行关系重大,说道:“弟子随道长同去。咱们几时动身?”木桑摇摇头:“不行,不行,这事你可帮不上忙。” 便在此时,忽听厅外微有声响,知道屋顶跃下了三个人来,袁承志见木桑不动声色,也就不理,继续下棋。 木桑道:“你师嫂刚才的举动我都见到了。你放心,明天我帮你对付他们。” 袁承志道:“弟子不能跟师哥师嫂动手,只求道长设法排解。弟子自可认错赔罪。”木桑道:“怕什么?动手打好啦,输不了!你师父怪起上来,就说是我叫打的。” 说到这里,屋顶上又窜下四个人来,随觉一阵劲风,四枚钢镖激射而至。木桑随手接住,瞧也不瞧,放在桌上,只当没这会事。厅外七人一齐跃了进来,手中都持兵刃。木桑笑道:“你能不能一口气吃掉七子?”袁承志会意,说道:“弟子试试。”这时七人中有两人去扶起地上的太白三英,其余五人各挺刀剑,冲将过来。 袁承志抓起一把棋子,撒了出去,只听得篷篷声响,七名来人穴道齐中,呛啷啷的一阵响亮,兵刃撒了一地。木桑点头道:“大有长进,大有长进!” 宛儿刚服侍青青睡下,听得响声,忙奔出来,见二人仍在凝神下棋,地下却倒了七名大汉。她也不多问,召来家丁,命将七人和太白三英都绑缚了。 这时木桑侵入西隅的黑棋已受重重围困,眼见已陷绝境,袁承志忽然想起:“道长把这块棋比作他西藏之行,我如将他这片棋杀了,只怕于他此行不吉。”沉吟片刻,转去东北角下了一子。木桑呵呵大笑,续在西隅下子,说道:“凶险之极!这着棋一下,那可活了。你杀我不了啦,我而且还能反光!” 又过半个时辰,双方官子下完,袁承志输了五子。木桑得意非凡,笑道:“这些年来,你武功是精进了,棋艺却没什么进展。”袁承志笑道:“那是道长妙着迭生,变化精奥,弟子抵挡不住。”木桑呵呵大笑,打从心底里欢喜出来,自吹自擂一会,才转头对宛儿道:“你叫人搜搜他们。” 宛儿命众家丁在十人身上搜查,搜出几封书信、几册暗语切口的抄本。书信中有一封是满清九王多尔衮写信给北京皇宫司礼太监曹化淳的,说道关口盘查严密,是以特地绕道,从海上派遣使者前来,机密大事,可与持信的使者洪胜海接头云云。 木桑大怒,叫道:“奸贼越来越大胆啦,哼,连皇宫里的太监也串通了。”右脚飞出,将一名奸细踢得脑浆迸裂。他伸脚又待再踢,袁承志道:“慢来,道长!且待弟子仔细盘问。”木桑怒气不息,又要撕信,也给袁承志劝住。木桑道:“话就依你,明天可得陪我下三盘棋。”袁承志笑道:“只要道长有兴,连下十盘,却也无妨。”木桑大喜,随着家丁进内睡了。 袁承志看了书信和切口抄本等物,心念忽动,暗想:“爹爹的大仇尚未得报,仗着这些密件,正好混进宫去行刺昏君,为爹爹报仇。”于是把一人穴道解了,问他谁是洪胜海。那人向一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的人一指。 袁承志将洪胜海穴道解开盘问。那洪胜海倔强不说。 袁承志心想,看来他在同党面前决不肯吐露一字半句,于是命家丁将他带入书房,说道:“我问你话,你老老实实回答,或者还可给你条生路,只要稍有隐瞒,我叫你分作几天,慢慢受罪而死。” 洪胜海怒道:“你那妖道使邪法迷人,我虽死亦不心服。”袁承志道:“哼,你自以为武功精强,是不是?你是汉人,却去做番邦奴才,这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你既不服,我就跟你比比。你若赢了,放你走路。你如输了,一切可得从实说来。” 洪胜海大喜,心想:“刚才也不知怎样,突然穴道上一麻,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这后生少年如何是我对手?乐得一切答允。”答道:“好,那道人使妖法,我输了也不服。只要你用真功夫打败我,不论你问什么,我都实说。” 袁承志走近身去,双手执住绑在他身上的绳索,一拉一扯,绳索登时断成数截。 洪胜海一怔,他身上所缚,都是丝麻绞成的粗索,他穴道解开后,曾暗中用力挣扎,只挣得绳索越缚越紧,那知这少年只随手一扯,绳索立断,本来小觑之心,都变成了畏惧之意,说道:“怎么比法?咱们到外面去吧,是比兵刃还是比拳脚?” 袁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穴道,你竟以为是那道长使妖法,当真好笑。看你跃进来的身法,是栖霞派东支的内家功夫了。” 洪胜海又是一惊,入厅时见两人凝神下棋,眼皮也不抬一下,宛若不觉,那知自己的行动全已清清楚楚落在他眼里,连门派家数也说得不错,便点了点头。 袁承志道:“也不用出去,就在这里推推手吧。” 洪胜海双手护胸,身子微弓,摆好了架子,等他站起身来。 袁承志并不理会,磨墨拈毫,摊开一张白纸,说道:“我在这里写字,写什么呢?”洪胜海见他说要比武,却写起字来,很感诧异,又坐了下来。袁承志道:“你别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写的字有一笔扭曲抖动,就算你赢了,立刻放你走路。要是我写满了一张纸,你还是推不动我,那怎么说?” 洪胜海说道:“这样比不大公平吧?”袁承志笑道:“不相干。我写了,你来吧。” 右手握管,写了“恢复之计”四字。 洪胜海潜运内力,双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掌推去,只觉他左掌微侧,已把自己的劲力滑了开去。洪胜海一击不中,右掌下压,左掌上抬,想把袁承志一条胳臂夹在中间,只要上下用力,他臂膀非断下可。 袁承志右手写字,说道:“你这招‘升天入地’,似乎是山东渤海派的招数。嗯,那是‘斩蛟拳’。渤海派出自栖霞东支,那么阁下是渤海派。”当年穆人清传艺之余,还将当世各家武功向承志详细分拆解说,因此承志熟知各家各派的技法招式。 洪胜海听他将自己的武功来历说得半点不错,心下骇然,这时他双掌已挟住对方臂膀,连运几次劲力,对方一条臂膀便如生铁铸成,纹丝不动。承志几句话一说完,臂膀后缩,如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间缩了出来,只听啪的一声,他左右双掌收势不及,自行打了一记。洪胜海又惊又怒,展开本门绝学,双掌飞舞,惊涛骇浪般攻出。 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书写不停,左掌潇洒自如,把对方来招一一化解。他左臂忽前忽后,对洪胜海始终没瞧上一眼,偶尔还发出一两下反击,但左臂伸缩只到肩窝为止,上身稳稳不动,对方攻来时既不后仰,追击对方时也不前俯。 拆得良久,洪胜海一套“斩蛟拳”已使到尽头。袁承志道:“你的‘斩蛟拳’还有九招,我这篇文章却要写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发一招,我写一个字!” 洪胜海心下更惊,暗想此人怎么对我拳法如此熟悉,难道竟是本门中人不成?不过他掌法十分奇妙厉害,要说是本门之人,那又决计不是。当下把“斩蛟拳”最后九招使了出来,凝聚功力,每一招都如刀劈斧削一般,凌厉异常,这时已不求打倒对方,只盼将他身子震得一震,右手写的字有一笔涂污扭曲,就可藉口脱身。只听袁承志诵道:“‘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最后还有个‘告’字!” 洪胜海使到最后两招,仍然推他不动,突然低头,双肘弯过,臂膀放在头前,猛力向他冲去,心想你武功再好,椅子总会给我推动。那知他这么净使蛮劲,只发不收,犯了武家大忌,只觉肘下不知从那里来一股大力,蓦地托起,登时立足不稳,向后便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连翻三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倒在地。过了好一会,才弄清自己原来已让对方打倒了,忙双足一顿,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焦宛儿拿了一把紫砂茶壶,走进书房,说道:“袁相公,这是新冲的狮峰龙井,你喝一杯吧。”说着把茶筛在杯里。 袁承志接过茶杯,见茶水碧绿如翡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喝了一口,赞道:“好茶!”拿起桌上那张纸,说道:“焦姑娘,请你瞧瞧,纸上可有什么破笔涂污?” 焦宛儿接了过来,轻轻念诵了起来: “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与诸边臣所能为。至用人之人,与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过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她于文中所指,不甚了了,她不精擅书法,但见这一百多字书法颇为平平,结构章法,可说相当拙劣,但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并无丝毫扭曲涂污,说道:“清清楚楚,一笔不苟,这是篇什么文章?”袁承志叹了口气,道:“这是袁督师当年守辽之时,上给皇帝的奏章。”焦宛儿道:“袁相公文武全才,留心边事,于这些奏章也烂熟于胸。”袁承志摇头道:“我也只读过这几篇,那是我从小就背熟了的。” 袁崇焕当年守卫辽边,抗御满洲入侵,深知崇祯性格多疑,易听小人中伤挑拨,因此上这篇奏章。后来崇祯果然中了满洲皇太极的反间计,先前对袁崇焕本有猜忌之心,又信了奸臣的言语,将袁崇焕杀了。袁崇焕所疑惧的,都不幸而一一料中。袁承志年幼时,应松教他读书习字,曾将他父亲袁崇焕的诸篇奏章详为讲授。他除此之外,读书无多,此刻要写字,又想起满洲图谋日亟,边将无人,随手便写了出来。 焦宛儿道:“袁相公这幅字,就给了我吧。”袁承志道:“我的字实在难看。刚才跟这朋友打赌,才好玩写的。焦姑娘要,拿去不妨,可不能给有学问的人见到,让人家笑话。”焦宛儿谢了收起,走出书房。 袁承志问洪胜海道:“满洲九王派你去见曹化淳,商量些什么事?”洪胜海吞吞吐吐的不说。袁承志道:“咱们刚才不是打了赌么?你有没推动我?”洪胜海低头道:“相公武功惊人,小人确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拜服之至。” 袁承志道:“你左乳下第二根肋骨一带,有什么知觉?”洪胜海伸手一摸,惊道:“那里完全麻木了,没一点知觉。”袁承志道:“右边腋下呢?”洪胜海一按,忽然“哎唷”一声叫了出来,说道:“不摸倒不觉什么,一碰可痛得不得了。”袁承志笑道:“这就是了。”斟了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翻开案头一本书来看,不再理他。 第40章 碧血剑(40) 洪胜海想走,却又不敢。过了好一会,袁承志抬起头来,说道:“你还没走么?”洪胜海喜道:“相公放我走了?”袁承志道:“是你自己来的,我又没请你。你要走,我也不会留客。”洪胜海喜出望外,跪下磕头,站起来作了一揖,说道:“小人不敢忘了相公恩德。”袁承志点点头,又自看书。 洪胜海走到书房门口,忽想出去怕有人拦阻,推开窗格,飞身而出,回头望去,见袁承志仍在看书,并无追击之状,这才放心,跃上屋顶,疾奔而去。 焦宛儿自袁承志救她父亲脱却大难,衷心感激,心想他武功惊人,今后也没有可以报答的时候,只有乘着他留在自己家里这几天尽心服侍。这时三更将过,已然夜深,她在书房外来回数次,见门缝中仍透出光亮,知他还没睡,命婢女弄了几色点心,亲自捧向书房。在门上轻敲数下,推门进去,见袁承志拿着一部《忠义水浒传》正看得起劲。 焦宛儿道:“袁相公,还不安息么?请用一些点心,便安息了,好么?”袁承志起身道谢,说道:“姑娘快请安睡,不必招呼我啦。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正说到这里,窗格一动,有人跳进。焦宛儿一惊,看清楚便是洪胜海。 他在承志面前跪倒,道:“袁大英雄,小人知错了,求你救命。”承志伸手相扶,洪胜海跪着不肯起身,道:“从今以后,小人一定改过自新,求袁大英雄饶命。”宛儿在一旁睁大眼睛,愕然不解。 只见袁承志伸手一托,洪胜海又身不由主的翻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倒。他随手一摸腋下,登现喜色,再按胸间,却又愁眉重锁。袁承志道:“你懂了么?” 洪胜海一转念间,已明袁承志之意,说道:“袁大英雄你要问什么,小人一定实说。刚才小人已说过,比武只要输了,什么事都据实禀告。” 焦宛儿知道他们说的是机密大事,当即退出。 原来洪胜海离焦家后,疾奔回寓,解衣看时,见胸前有铜钱大小一个红块,摸上去毫无知觉,腋下却有三个蚕豆大小的黑点,触手剧痛,知在推手时不知不觉间给对手内力震伤。当下盘膝坐在床上,运内功疗伤,岂知不运气倒也罢了,一动内息,腋下奇痛彻心,连忙躺下,却又无事。这么一连三次,想到高深武功能以内力伤人于无形,受者重伤难治,不由得越想越怕,只得又赶回来求救。 袁承志道:“你身上受了两处伤,一处有痛楚的,我已给你治好;另一处目前没知觉,三个月之后,麻木处慢慢扩大,等到胸口心间发麻,那就寿限到了。”洪胜海又噗的跪下,磕下头去。 袁承志正色道:“你投降番邦,去做汉奸,本来罪不容诛。我问你,你愿不愿将功折罪?”洪胜海垂泪道:“小人做这件事,有时中夜扪心自问,也觉对不起先人,辱没上代祖宗。相公给小人一条自新之路,实是再生父母。小人也不是自甘堕落,只是当年为了一件事,迫得无路可走,才出此下策。” 袁承志见他说得诚恳,便道:“你起来,坐下慢慢说。是谁迫得你无路可走?” 洪胜海恨恨的道:“是华山派的归二娘和孙仲君师徒。” 这句话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忙问:“什么?是她们?”洪胜海脸色倏变,道:“相公识得他们?”袁承志道:“刚才还跟她们交了手。” 洪胜海听了一喜一忧,喜的是眼前这样一个大本领的人是她们对头,忧的是这两人竟在南京,只怕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说道:“这两个娘儿本领虽不错,但决不是相公对手。不过她师徒俩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相公可要小心。” 袁承志哼了一声,问道:“她们迫你,为了何事?” 洪胜海微一沉吟,道:“不敢相瞒,小人本在山东海面上做些没本钱的买卖。伙伴中有个义兄,看中了那孙仲君,向她求婚。她不答应也就罢了,那知一言不发,突然用剑削去了他两只耳朵。小人心头不忿,约了几十个人,去将她掳了来,本想迫她和我那义兄成亲,不料她师娘归二娘当晚赶到,将我义兄一剑杀死,其余朋友也都给她杀了。小人逃得快,总算走脱了性命。”袁承志道:“掳人迫婚,本来是你不好啊。”洪胜海道:“小人也知事情做得卤莽,闯了大祸,逃脱后也不敢露面。那知她们打听得小人家乡所在,赶去将我七十岁的老母、妻子和三个儿女,杀得一个不留。” 袁承志见他说到这里时流下泪来,料想所言不虚,点了点头。 洪胜海又道:“我斗不过她们,可是此仇不报,难下得这口气……小人在中原无法存身,知道迟早会给这两个泼辣婆娘杀了,一时意左,便到辽东去投了九王……”说到这里,又是气愤,又是惭愧。 袁承志道:“她们杀你母亲妻儿,虽然太过,但起因总是你不好。而且这是私仇,你怎么可以投降番邦,甘做汉奸?”洪胜海道:“只求袁大英雄给我报了此仇,你叫我作什么全成。”袁承志道:“报仇?你这生别作这打算了,归二娘武功极高,她丈夫神拳无敌更是了得,是我的师兄。我问你,九王叫你去见曹太监干么?” 洪胜海道:“九王爷吩咐小人,要曹太监将宫里朝中的大事都说给小人听,然后去转告九王爷。”袁承志问道:“曹化淳做到司礼太监,已是太监中的顶儿尖儿,他投降满清,又图的是什么?多尔衮许给他的好处,难道能比大明皇帝给他的更多?”洪胜海道:“满清九王爷只答允他一件事:将来攻破北京,不杀他的头,让他保有家产;他如不作内应,北京终究还是能破,那时便将他千刀万剐。”袁承志这才恍然,说道:“曹太监肯做汉奸,只是怕死,为了先铺一条后路。”洪胜海道:“正是!”袁承志叹了口气,心想:“有些人什么都有了,便就怕死,怕失了家产。荣华富贵没有了,那无可奈何,但性命家产却必须保全,便什么都肯干。” 他向洪胜海瞧去,心道:“这人也怕死,只求保住性命,什么都肯干。坏事固然肯做,好事何尝不能?”问道:“你愿意改邪归正,做个好人呢,还是宁可在三个月后死于非命?”洪胜海道:“请袁英雄指点条明路,但有所命,小人不敢有违。”袁承志道:“好吧,你跟着我作个亲随吧。”洪胜海大喜,扑地跪倒,磕了三个响头。 袁承志道:“以后你别叫我什么英雄不英雄了。”洪胜海道:“是,我叫你相公。”心中暗喜:“只要跟定了你,再也不怕归二娘和孙仲君这两个女贼来杀我了。三个月后伤势发作,你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当下心安理得,胸怀大畅,以前做满清奸细之时,神明内疚,恍惚不安,此刻宛如心头移去一块大石,说不出的舒服。 袁承志忙了一夜,这才入内安睡,命洪胜海和他同室,睡在地下。洪胜海见袁承志对己信任,殊无提防之意,很是感激。其实袁承志用混元功伤他之后,知他要靠自己解救,如敢加害,那就是害了自身。 第十回 不传传百变 无敌敌千招 袁承志睡到次日日上三竿,这才起身。焦宛儿亲自捧了盥洗用具和早点进房,袁承志连忙逊谢。洪胜海便在旁服侍。 刚洗好脸,木桑道人拿了棋盘,青青拿着棋子,两人一齐进来。青青笑道:“贪睡猫,到这时候才起身,道长可等得急坏了,快下棋,快下棋。”袁承志向着她瞧了一眼,忽然一笑。青青笑道:“笑什么?”袁承志笑道:“道长给你什么好处?你这般出力帮他找对手。”青青笑道:“道长教了我一套功夫。这功夫啊,可真妙啦。别人向你拳打脚踢,你却只管跟他捉迷藏,东一溜,西一晃,他再也别想打到你。” 袁承志心里一动,偷眼看木桑道人时,见他拿了两颗白子、两颗黑子,放在棋盘四角,手中拈着一颗黑子,轻轻敲击棋盘,发出丁丁之声,嘴角边露出微笑。本来在华山下棋时,袁承志已要让木桑一先,后来更加非让上三子不可,此时却又平手分先。袁承志心想:“今晚二师哥、二师嫂雨花台之约,非去不可。瞧二师嫂神气,只怕不能不动手,我又不能跟他们真打。二师哥号称神拳无敌,我全力施为,尚且未必能胜,如再相让,非受重伤不可,真有差池,只怕连命也送了。道长传授她武功,似乎别有深意。”便道:“下棋倒也可以,可是你得把这套功夫转教给我。”青青笑道:“好哇,这叫见者有份,你跟我讲起黑道上的规矩来啦。”两人说笑几句,承志就陪木桑下棋。此时承志多历世事,已不似儿时一味好胜,手下自然留情,让木桑赢得心情大快。 午饭后,袁承志和崔秋山谈起别来情由。一个知道闯王势力大张,不久就要大举入京;另一个见旧时小友已英武如斯,艺成品立,均觉喜慰。谈了一阵,又说到崔希敏和安小慧失金夺金之事。青青不住向承志打手势,叫他出去。崔秋山笑道:“你小朋友叫你呢,快去吧!”承志脸一红,不好意思便走。 崔秋山笑着起身走出。青青奔了进来,笑道:“快来,我把道长教的功夫跟你说。他教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懂。他说:‘你硬记着,将来慢慢儿就懂了。’我怕再过一阵就全给忘了。”当下连比带划,把木桑所授的一套绝顶轻功“神行百变”说了出来。 木桑道人轻功与暗器之术天下独步,这套“神行百变”更是精微奥妙,当年在华山之时,承志所学尚浅,无法领会修习,是以没有传他。青青武功虽不甚精,但记性极好,人又灵悟,知道木桑传她是宾,传承志是主,只不明白为什么要自己转言,当时生吞活剥的硬记,这时把口诀、运气、脚步、身法等项一一照说,只听得承志心花怒放。他习练木桑所传的轻功已历多年,这套“神行百变”只不过更加变化奥妙,须以更深内功作为根柢,基本道理却也与以前所学的轻功无别。此时他武学修为大进,一闻要诀,便即领悟。青青有几处地方没记清楚,承志一问,她答不上来,便又奔进去问木桑道人。等到二次指点,承志已尽行明白,当下在厅中按式练了一遍。 但觉这套轻功转折滑溜,直似游鱼一般,与人动手之际,倘若但求趋避自保,敌人兵刃拳脚万难及身,这才明白木桑的用意。然他知二师哥武功精绝,当年师父曾说:“你大师哥为人滑稽,不免有点浮躁。二师哥却木讷深沉,用功尤为扎实。”料想二师哥的功力多半在大师哥之上,这套功夫新练未熟,以之闪避抵挡,只怕未必能成。他凝思良久,忽然想起师父初授武功之时曾教过一套十段锦,当时自己出尽本事,也摸不到师父一片衣角。木桑道人的“神行百变”功夫虽轻灵已极,但始终躲闪而不含反击伏着,对方不免无所顾忌,如和本门功夫混合使用,守中含攻,对手便须分力守御,更具灵效。他在书房中闭目寻思,一招一式的默念。旁人也不去打扰。 到得申牌时分,袁承志已全盘想通,但怕没有把握,须得试练一番。于是请焦宛儿约了十多位师兄弟,各人提了一大桶水,围在练武场四周,自己站在中心,打个手势,各人便用木杓舀水向他乱泼,他窜高伏低,东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泼完,只右手袖子与左脚上湿了一滩。各人纷纷上前道喜,贺他又练成一项绝技。 木桑道人却一直在房中呼呼大睡,全不理会。 晚膳过后,袁承志便要去雨花台赴约。焦公礼、焦宛儿父女想同去解释,青青要随伴助阵,袁承志都婉言相却。青青撅起了嘴很不高兴。 袁承志道:“他们是我师哥师嫂,今晚我只挨打不还手,你瞧着定要生气,岂不要坏我事?”青青道:“你让他们三招也就是了,干么老不还手?”承志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们打不打得着我。”青青拍手笑道:“那我更要去瞧瞧,亲眼看我乖徒儿大显身手。你怕我得罪你师哥师嫂,我一句话不说就是。”承志笑道:“你肯装哑巴?”青青点头道:“我不装,我天生就是哑巴。”做几下手势,嘴里“啊、啊”的干嚷,装作哑巴。承志一笑,只得让她同去。进去向木桑告辞,只见他向着里床而睡,叫了几声不醒。崔秋山却自行出门去了。 两人向焦家借了两匹健马,二更时分,已到了雨花台畔。见四下无人,便下马相候,等了半个时辰,只见东边两人奔近,跟着轻轻两声击掌。袁承志拍掌相应。 一人说道:“袁师叔到了么?”听声音是刘培生。袁承志道:“我在这里等候师哥师嫂。”眼见刘培生和梅剑和走近,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好啊,果然来了!” 语声刚毕,两个人影便奔到跟前。青青一惊,心想这两人来得好快。梅刘二人往外一分,那两个人影倏地窜出,正是归辛树和归二娘夫妇。远处又有一个人奔来,袁承志见她身形,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她功夫可就比师父师娘差得远了,奔了好一阵才到跟前。她手中抱着个小孩,是归氏夫妇的孩子。 归二娘冷冷的道:“袁爷倒是信人,我夫妇还有要事,别耽搁辰光,这就进招吧。”袁承志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道:“小弟今日是向师哥师嫂请罪来的。小弟折断师嫂的宝剑,实是事前未知。冒犯之处,还请师哥师嫂瞧在师父面上,大量包容。”归二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我们师弟,谁也不知,先过了招再说。”袁承志推让不肯动手。 第41章 碧血剑(41) 归二娘见他一味退缩,心想若非假冒,何以如此胆怯气馁?忽地左掌提起,斜劈下来。袁承志疾向后仰,掌锋从鼻尖上急掠而过,心中暗惊:“瞧不出她女流之辈,掌法如此凌厉了得。”归二娘一击不中,右拳随上,使的正是华山派的破玉拳。袁承志对这路拳法研习有素,成竹在胸,当下双手下垂,紧贴大腿两侧,以示决不还手,身子晃动,使开融会了“神行百变”和十段锦的轻功,在归二娘拳脚的空隙中穿来插去。归二娘连发十余急招,势如暴风骤雨,都给他侧身避开。 归辛树在旁瞧得凛然心惊,暗想这少年恁地了得,他的轻功有些确是本门身法,但大半却又截然不同,莫非这少年是别派奸徒,不知如何,竟偷学了本门的上乘功夫去?当下全神注视,只怕妻子吃亏。 归二娘见袁承志并不还手,心想你如此轻视于我,叫你知道归二娘的厉害,双拳如风,越打越快,她既知对方并不反击,便把守御的招数尽数搁下,招招进袭。 袁承志暗暗叫苦,想不到二师嫂将这路破玉拳使得如此势道凌厉,加之只攻不守,威力更是倍增,心想当真抵挡不住之时,说不得,也只好伸手招架了。 孙仲君见袁承志双手下垂,任凭师娘出手如何迅捷,始终打不中他一招,越看越恼,斜眼间见青青站在一旁,看得兴高采烈,满脸笑容,当即将小师弟往梅剑和手中一送,拔出长剑纵身而前,向青青胸口刺去。 青青吃了一惊,疾忙侧身避开。她受袁承志之嘱,此行不带兵刃,给孙仲君唰唰数剑,逼得手忙脚乱。她武功本就不及,更何况赤手空拳,数招之后,立即危险万状。 袁承志听她惊呼,便想过去救援,但给归二娘紧紧缠住了无法脱身。 归辛树向孙仲君喝道:“别伤人性命。”孙仲君道:“师父,这人是金蛇郎君的儿子。这轻薄少年,正是罪魁祸首。”归辛树曾听江南武林中人说起金蛇郎君心狠手辣,并非善良之辈,也就不言语了。孙仲君见师父已然默许,剑招加紧,白光闪闪,眼见青青便要命丧当地。 袁承志见局势紧迫,忽地双腿齐飞,两手仍贴在胯侧,但两腿左一脚右一脚,连环六脚,都是快要踢到归二娘身上时倏地收回,然已将她逼得连退六步。袁承志就此摆脱,纵身跃起,空中转身前扑,左手双指点向孙仲君后心,要夺落她手中长剑,忽听身旁一声长啸,一股劲风猛向腰间袭来。袁承志不暇攻敌,先拆来招,右掌勾住来人手腕斜带,那知来人丝毫不动,自己却给他反力推了出去。袁承志自下山以来,从未遇到劲力如此深厚之人,知道必是二师兄出手,不由得心惊:“我原知二师哥武功非同小可,没料到他身材瘦瘦小小,竟具如此神力。” 他落下地后,身子便如木桩般猛然钉住,毫不摇晃。叫道:“二师哥,小弟得罪!”叫声未歇,归辛树左掌已到身前。袁承志这次有了提防,左肩微侧,来掌打空,正是今日学会的“神行百变”身法。 归辛树适才跟他一带一推,已察觉他内劲全是本门混元功,招式可以偷学,内力却须亲传,只这一推之间,便知他确是师父新收的小徒弟。第二招出手如电,眼见一掌便可打到他肩头,生怕打伤了他,师父脸上须不好看,手掌将到时潜力斜回,只使了三成力,那知道对方滑溜异常,在间不容发之际竟尔躲开,不觉也是一惊,喝道:“好快的身法!”拳随声落,呼呼数招。他拳法与归二娘一模一样,但功力之纯,收发之速,实已臻炉火纯青之境,袁承志既惊且佩,心想怪不得二师哥享名如此之盛,他几个徒儿出来,武林中一般好手都对之恭敬异常,原来他手下也当真了得。这时那里还敢有丝毫怠忽?“神行百变”的身法初学乍练,尚颇生疏,对付归二娘绰绰有余,用来与二师哥过招只怕躲不过他十拳,于是也展开师门所授绝艺,以破玉拳法招架。 二人拳法相同,诸般变化均了然于胸,越打越快,意到即收,未沾先止,可说是熟极而流。袁承志心想:“我在华山跟师父拆招,也不过如此。”但与师父拆招,明知并无凶险,二师哥却是拳掌沉重,万万受不得他一招,虽知青青命在顷刻,竟无余暇去瞧她一眼,霎时之间,背上冷汗直淋。他急欲去救青青,出招竭尽全力,更不留情,心想:“青弟倘若丧命,就算你是师哥,我也杀了你!” 这边孙仲君见袁承志让师父绊住了,心中大喜,剑法更见凌厉。刘培生与梅剑和同时叫道:“师妹不可伤人……”叫声未歇,孙仲君挺剑猛向青青胸口刺到。青青难以闪避,急向后仰,打个滚逃开。孙仲君反剑横削,青青急忙低头,头巾登被削落,长发四散,下垂披脸。孙仲君见她原来是个女子,一呆之下,挺剑又刺,青青已难闪避。 忽听得头顶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好狠的女娃子!”树顶一团黑影直扑下来,起脚将她长剑踢飞。孙仲君大惊,退了两步,月光下见那人道装打扮,须眉俱白,挡在青青身前。她与梅、刘二人不知这老道是谁,归二娘却认得他是师父的好友木桑道人,便即过来见礼。木桑笑道:“别忙行礼,且瞧他哥儿俩练武。” 归二娘回头看丈夫时,只见两条人影夹着呼呼风声,斗得激烈异常。归辛树力劲招沉,袁承志身手快捷。一个熟娴本门武功,一个兼习三家之长,各擅胜场,难分高下。 袁承志初时挂念青青的安危,甚是焦急,不免分心,待见木桑道人到来相救,这才全神与师兄拆解,招数中形同拚命的狠辣之劲,却也收了。两人越斗越紧,本门的伏虎掌、劈石拳、破玉拳、混元掌等等上乘功夫全都使上了。袁承志毕竟功力较浅,修习没归辛树之久,斗到近千招时,便渐落下风。 归二娘见丈夫越来越攻多守少,心中暗喜,但见袁承志本门功夫如此纯熟,也已毫不怀疑他确是师弟,于他拳术造诣之精,也不禁暗暗佩服。 又拆得数十招,袁承志突然拳法一变,身形便如水蛇般游走不定。这是金蛇郎君手创的“金蛇游身掌”,系从水蛇在水中游动的身法中所悟出。不过这套掌法中所有阴毒击敌的招数,袁承志此时都舍弃不用,却加上“神行百变”和“十段锦”的轻功。但见他倏进倏退,忽东忽西,旁观各人眼都花了。归辛树拳法虽高,可也看不明白他的身法,竟无下手之处,不由得焦躁:“我号称神拳无敌,可是跟这个小师弟已拆了一千招以上,兀自奈何他不得。我这个外号,可有点名不副实了。” 袁承志横趋斜行,正自急绕圈子,归辛树忽地跳开,叫道:“且住!”袁承志疾忙站定,说道:“是!”心想:“他打我不到,双方就算平手。各人顾住面子,也就算了。”却见归辛树向空中一揖,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也来啦。”袁承志吃了一惊,见大树上连续纵下四人,当先一人正是恩师穆人清。 袁承志大喜,抢上拜倒,站起身来时,见师父身后是崔秋山和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最后一人竟是哑巴。 袁承志忽遇恩师故人,欣喜异常,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心想自己终究阅历太浅,只顾跟二师哥过招,没留神四下情势,要是树上躲着的不是师父而是敌人,势不免要中暗算?二师哥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江湖上大行家毕竟不同,不由得心中钦佩。 穆人清摸摸承志的头顶,微笑道:“你大师哥说了你在浙江衢州的事,做得不错。”随即脸色一沉,道:“少年人为什么不敬尊长,跟师哥、师嫂打起架来?”袁承志低头道:“是弟子不是,下次决计不敢啦。”走过去向归辛树夫妇连作了两个揖,躬身说道:“小弟向师哥师嫂请罪。” 归二娘性子直爽,对穆人清道:“师父,你倒不必怪师弟动手,那是我们夫妇逼他的。我们怪他用别派武功,折辱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说着向梅剑和等三人一指。 穆人清道:“说到门户之见,我倒看得很淡。喂,剑和,过来,我问你,你袁师叔跟师兄动手,是他不好。你们三人却怎么又跟师叔过招了?咱们门中的尊卑之分,大家都不管了么?”梅剑和在师祖面前不敢隐瞒,便把闵子华寻仇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提到孙仲君断人臂膀之事,只说“跟焦公礼的一名徒弟动了手”,就此轻描淡写的一言带过。他言语中所著重的,却是袁承志踩断了归二娘赐给孙仲君的长剑。 青青忍不住插口道:“老师父,这位飞天魔女孙姑娘,好没来由的,一剑就把人家一条臂膀斩了下来。那个人只不过奉师父之命送信来请客,老老实实的,手无寸铁。袁大哥说,他华山派门人不能滥伤无辜,他既见到了,倘若不管,要给师父责罚的,无可奈何,只得出头管上这桩事。他说无意中得罪了师哥、师嫂,心里难过得很,可又没法子。”她知袁承志不擅言辞,且不肯为自己声辩,一切都代他说了,低声对承志道:“哑巴说话了,对不起。” 穆人清脸如严霜,问道:“真的么?”归氏夫妇不知此事,望着孙仲君。梅剑和低声道:“师祖爷爷,孙师妹当时认定他是坏人,是以下手没容情,而今已很是后悔,请师祖饶恕。”穆人清大怒,喝道:“咱们华山派最大的戒律是不可滥伤无辜。辛树,你收这徒儿之时,有没教训过她?” 归辛树从来没见过师父气得如此厉害,急忙跪倒,说道:“弟子失于教诲,是弟子不是。请师父息怒,弟子一定好好责罚她。”归二娘、梅、刘、孙四人忙都跟着跪在归辛树之后。穆人清怒气不息,骂袁承志道:“你见了这事,怎么折断了她的剑就算了事?怎么不把她的臂膀也砍下来?咱们不正自己门风,岂不给江湖上的朋友们耻笑?” 袁承志跪下磕头,说道:“是,是,弟子处置得不对。” 穆人清道:“这女娃儿,”说着向青青一指,对孙仲君道:“又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恶行,你却连使九下狠招杀着,非取她性命不可?你过来。” 孙仲君吓得魂不附体,那敢过去?伏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徒孙只道她是男人,是个轻薄之徒……” 穆人清怒道:“你削下她帽子,已见到她是女子了,却仍下毒手。再说,是男人就可滥杀吗?单凭你‘飞天魔女’这四字外号,就可想见你平素为人。你不过来吗?”归二娘知道师父要将她点成废人,卸去全身武功,只得磕头求道:“师父你老人家请息怒,弟子回去,一定将她重重责打。”穆人清道:“你砍下她的臂膀,明儿抬到焦家去求情赔罪。”归二娘不敢作声。袁承志道:“徒儿已向焦家赔过罪,还帮了他们一个大忙,救了他们帮主性命,又应承传授一门武功给那人,因此焦家这边是没事了。”穆人清哼了声,道:“木桑道兄幸亏不是外人,否则真叫他笑死啦。究竟是他聪明,吃了本门中不肖子弟的亏,一生不收徒弟,免得丢脸呕气。都起来吧!”众人便都站起。 穆人清向孙仲君一瞪眼,孙仲君吓得又跪了下来。穆人清道:“拿剑过来。”孙仲君心中怦怦乱跳,只得双手捧剑过顶献上。 穆人清抓住剑柄,微微一抖,孙仲君只觉左手一痛,鲜血直流,原来一根小指已给削落。穆人清再将剑一抖,长剑断为两截,喝道:“从今而后,不许你再用剑。”孙仲君忍痛答道:“是。徒孙知错了。”她又惊又羞,流下泪来。 归二娘撕下衣角,给她包裹伤处,低声道:“好啦,师祖不会再罚你啦。” 梅剑和见师祖随手一抖,长剑立断,这才知袁承志接连震断他手中长剑,确是本门功夫,心想原来本门武术如此精妙,我只学得一点儿皮毛,便在外面耀武扬威,想起过去的狂妄傲慢,甚是惶恐惭愧,又怕师祖见责,不禁汗流浃背。 穆人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言语,转头对袁承志道:“你答允传授人家功夫,可得好好的教。你教什么呀?”袁承志脸上一红,道:“弟子未得师父允准,不敢将本门武功妄授别人,只想传他一套独臂刀法。那是弟子无意中学来的杂学。” 穆人清道:“你的杂学也太多了一点呀,刚才见你跟你二师哥过招,好似用上了木桑道长的‘神行百变’功夫。有这位棋友一力相帮,二师哥自然奈何你不得了。”说罢呵呵大笑。木桑道人笑道:“承志,你敢不敢跟你师父撒谎?”承志道:“弟子不敢。”木桑道:“好,我问你,自从离开华山之后,我有没有亲手传授过你武功?听着,我有没亲手传授?”承志这才会意,木桑所以要青青转授,原来是怕师父及二师哥见怪,这位道长机灵多智,一切早在他料中,于是答道:“在华山之上,道长传过不少功夫,弟子一直感激万分,自下华山之后,道长没亲手教过我武功,这次见面,就只下过两盘棋。”又想:“这话虽非谎言,毕竟意在欺瞒,至少是存心取巧。但这时明言,二师哥必定会对道长见怪,待会背着二师哥,须得向师父禀明实情。” 木桑笑道:“这就是了,你再跟师兄练过。我以前教过你的武功,一招都不许用。”袁承志道:“二师哥号称神拳无敌,果然名不虚传。弟子本已抵挡不住,只有躲闪避让,正要认输,请二师哥停手,那知他已见到了师父。一过招,弟子就再没能顾到旁的地方。”穆人清笑道:“好啦,好啦。道长既要你们练,献一下丑又怕怎的?” 袁承志无奈,只得走近去向归辛树一揖,躬身说道:“请二师哥指教。”归辛树拱手道:“好说。”转头对穆人清道:“我们错了请师父指点。”两人重又放对。 这一番比试,和刚才又不相同。归辛树在木桑道人、师父、大师兄及众徒弟之前那能丢脸?只见他攻时迅如雷霆,守时凝若山岳,名家身手,果真不凡。袁承志也是有攻有守,所使的全是师门绝技,拆了一百余招,两人拳法中丝毫不见破绽。 第42章 碧血剑(42) 穆人清与木桑在一旁捻须微笑。木桑笑道:“真是明师门中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看了你这两位贤徒,我老道又有点眼红,后悔当年不好好教几个徒儿了。”说话之间,两人又拆了数十招。 归辛树久斗不下,渐渐加重劲力,攻势顿骤。袁承志寻思,打到这时,我该当相让一招了。但归辛树招招厉害异常,只要招架不出全力,立即身受重伤,要让他一招,实是大大的难事,斗到分际,忽想:“听师父刚才语气,对我贪多务得,研习别派杂学,似乎不大赞可。先前我单使本门拳法,数百招后便居劣势,直至用上了木桑道长与金蛇郎君的功夫,才稍微占了一点上风,现下又单使本门武功,仍只能以下风之势打成平手,这岂不是说别派武功胜过本门功夫了?我得以别派武功输了给他。道长不许我用他所传的功夫,我便使金蛇郎君的武功。”当下拳招忽变,使的是一套“金蛇制鹤拳”。 归辛树见招拆招,攻势丝毫不缓。袁承志突然连续四记怪招,归辛树吃了一惊,回拳自保。袁承志缓了一口气,运气于背。归辛树见他后心突然露出空隙,见虚即入,武家本性,此时更不思索,发掌扑击对方背心。袁承志早已有备,身子向前扑出,跌出四五步,回身说道:“小弟输了。”归辛树一掌既出,便即懊悔,只怕师弟要受重伤,忙抢上去扶,那知他茫然未觉,甚是惊疑。原来袁承志既已先运气于背,乘势前扑时再消去了对方大半掌力,又有木桑所赐的金丝背心保护,虽然背上一阵剧痛,却未受伤。 袁承志回过身来,众人见他长衣后心裂成碎片,一阵风过去,衣片随风飞舞。青青极为关心,忙奔过来问道:“不碍事吗?”袁承志道:“你放心。” 穆人清向归辛树道:“你功夫确有精进,但这一招使得太狠,你知道么?”归辛树道:“是。袁师弟武功了得,弟子很是佩服。”穆人清道:“他本门功力是不及你精纯,还差着这么一大截。”顿了一顿,说道:“前些时候曾听人说,你们夫妇纵容徒弟,在外面招摇得很厉害。我本来想你妻子虽然不大明白事理,你还不是那样的人,但瞧你刚才这样对付自己师弟,哼!”归辛树低下了头,道:“弟子知错了。”木桑道:“比武过招,下手谁也不能容情,反正承志又没受伤,你这老儿还说什么的?”穆人清这才不言语了。 归辛树夫妇成名已久,隐然是江南武林领袖,这次给师父当众责骂,虽因师恩深重,于师父毫无怨怼之意,对袁承志却更怀愤。归辛树明知师弟有意让招,但受了师父责骂,却也不领他的情。 穆人清道:“闯王今秋要大举起事,你们招集门人,立即着手联络江南武林豪杰,一待闯王义旗南下,便即揭竿响应。”归辛树夫妇齐声应道:“是。”穆人清眼望归辛树,脸色渐转慈和,温言道:“辛树,你莫说我偏爱小徒弟。你年纪虽已不小,在我心中,你仍与当年初上华山时的小徒弟一般无异。”归辛树低下头来,心中一阵温暖,说道:“是,弟子心中也决没说师父偏心。”穆人清道:“你性子向来鲠直,三十年来专心练武,旁的事情更是什么也不多想。可是天下的事情,并非单凭武功高强便可办得了的。遇上了大事,更须细思前因后果,不可轻信人言。”归辛树道:“是,弟子牢牢记住师父的教训。” 穆人清对袁承志道:“你和你这小朋友动身去北京,打探朝廷动静,但不可打草惊蛇,也不能伤害皇帝和朝中权要,若访到重大消息,就去陕西报信。”袁承志答应了。 穆人清道:“我今晚要去见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和清凉寺的十力大师。听说十力大师刚接到五台山清凉寺住持法旨,派他接任河南南阳清凉下院的住持,一来向他道喜,二来要跟他商量河南武林中的事情。道兄,你要去那里?”木桑笑道:“你们是仁人义士,忧国为民,整天忙得马不停蹄。贫道却是闲云野鹤,我想耽搁你小徒弟几天功夫,成么?”穆人清笑道:“反正他应承教人家武功,在南京总得还有几天逗留。你们多下几盘棋吧。你还有多少本事,棋道武功,索性一股脑儿传了他吧。” 木桑却似意兴阑珊,黯然道:“这次下了这几局棋,也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得下。”穆人清一愕,道:“道兄何出此言?眼下民怨如沸,闯王大事指日可成。将来四海宴安,天下太平,众百姓安居乐业,咱们无事可为。别说承志,连我也可天天陪你下棋。”木桑摇头道:“未必,未必!旧劫打完,新劫又生,局中既有白子黑子,这劫就循环不尽。”穆人清笑道:“多日不见,道兄悟道更深。我们俗人,这些玄机可就不懂了。”哈哈一笑,拱手道别。黄真和崔秋山都跟了过去。 那哑巴却大打手势,要和袁承志在一起。穆人清点头允可,笑道:“你记挂你的小朋友,就跟着他吧。”哑巴大喜,奔过来将承志抱起,将他掷向空中,落下时伸手接住,那是承志幼时他二人在华山常干的玩意,此时承志身躯已重,但哑巴神力惊人,仍将他掷得高高地。青青吓了一跳,月光下见他脸有喜色,才知他并无恶意。 哑巴跟着从背上包袱中抽出一柄剑来,交给袁承志,正是那柄金蛇剑。原来他上次随袁承志进入山洞插回金蛇剑,此次离山,见穆人清示意要去和袁承志相会,心想山上无人,这把宝剑可别让人偷了去,于是进洞去拔了出来,藏入包袱,却连穆人清也不知道。袁承志心想:“此剑是青弟父亲的遗物,我暂且收着使用,日后我传她金蛇剑法,再将这剑归还给她。”青青拿过剑来观看,想到父亲母亲,心中难过。 袁承志与师父刚见面又要分手,很恋恋不舍。穆人清笑道:“你很好,我很欢喜,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场。”袍袖一拂,已隐没入黑暗。归辛树夫妇拱手相送,待师父及大师兄走得不见,向木桑躬身一揖,一言不发,抱了孩子,带领三个徒弟就走。 木桑向袁承志道:“他们已对你心中怀恨,这两人功夫挺厉害,日后遇上可要小心。”袁承志点头答应,无端端得罪了二师兄,心头郁郁,回到焦家,倒头便睡。 第二日刚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进来,捧着个木制的拜盒,笑道:“你猜是什么?”袁承志兀自提不起兴致,道:“有客人来么?”青青揭开盒盖,满脸笑容,如花盛开。 只见盒中一张大红帖子,写着“愚教弟闵子华拜”几个大字。青青拿起帖子,下面是一张房契,一张屋里家具器物的清单。袁承志见闵子华遵守诺言,将宅子送来,很过意不去,忙换了长袍过去道谢。那知闵宅中人已尽数走了,只留下两个下人在各处打扫。袁承志一问,说是闵二爷一早就带同家人朋友走了,去什么地方却不知道。 袁承志和青青取出金蛇郎君遗图与房子对看,见屋中通道房舍虽有不少更动,但大局间架,若合符节。两人大喜,知道这座“魏国公赐第”果然便是图中所指,按着图上藏宝记号寻索,原来是在后花园的一间柴房之中。 这天下午,焦宛儿派了人来帮同打扫布置,还拨了两名婢女服侍青青,其他厨子、门公、花匠、侍仆、更夫、马夫一应俱全,洪胜海便做了总管。袁承志道:“这位焦姑娘年纪轻轻,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嘴笑道:“若能请得到她来这大宅子亲主家务,那就更加周到之极啦!我可……我可……”脸上一红,下面的话可不便说了。袁承志一怔,随即明白,心想她什么都好,就是小心眼儿,一笑之下,不再接口。 当晚二更过后,袁承志叫了哑巴,二人搬出柴房中柴草,拿了铁锹,挖掘下去。青青仗剑在柴房外把风。挖了半个时辰,只听得铮的一声,铁锹碰到了一块大石,铲去石上泥土,露出一块大石板来。两人合力将石板抬起,下面是个大洞。 青青听得袁承志喜叫,奔进来看。袁承志道:“在这里啦。”取了两捆柴草,点燃了丢在洞里,待秽气驱尽,打手势叫哑巴守在外面,与青青循石级走下去,火把光下只见十只大铁箱排成一列。铁箱都用巨锁锁住,钥匙却遍寻不见。 袁承志再取图细看,见藏宝之处左角边画着一条小小金龙,灵机一动,拿起铁锹依着方位挖下去,挖不了几下,便找到一只铁盒,盒子却没上锁。他记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绳缚住盒盖上的铁环,将铁盒放得远远的,用绳拉起盒盖,过了一会,见无异状,移进火把看盒中时,见盒里放着一串钥匙,还有两张纸。 取起上面一纸,见纸上写道:“吾叔之叛,武臣无不降者。魏国公徐辉祖以功臣世勋,忠于社稷,殊可嘉也。内府重宝,仓皇不及携,魏公为朕守之。他日重光宗庙社稷,以此为资。建文四年六月庚申御笔。” 袁承志看了不禁凛然,心想这果然是燕王篡位之时建文帝所遗下的重宝。 原来明朝开国,大将军徐达功居第一。他和明太祖朱元璋是布衣之交。朱元璋做了皇帝后,还是称他为“徐兄”。徐达自然不敢再和皇帝称兄道弟,始终恭敬谨慎。 有一日,明太祖和他一起喝酒,饮酒中间,说道:“徐兄功劳很大,还没安居的地方,我的旧邸赐了给你吧。”(《明史·徐达传》原文是:“徐兄功大,未有宁居,可赐以旧邸。”)所谓旧邸,是太祖做吴王时所居的府第,他登极为帝之后,自然另建宫殿了。徐达心想:太祖自吴王而登极,自己倘若住到吴王旧邸之中,这个嫌疑可犯得大了。他深知太祖猜忌心极重,当下只是道谢,却说什么也不肯接受。 太祖决定再试他一试,过了几天,召了徐达同去旧邸喝酒,不住劝酒,把他灌醉了,命侍从将他抬到卧室之中,放在太祖从前所睡的床上,盖上了被。徐达酒醒之后,一见情形,大为吃惊,急忙下阶,俯伏下拜,连称:“死罪!”坐着便不再睡。侍从将情形回奏,太祖一听大喜,心想此人忠字当头,全无反意,当即下旨,在旧邸之前另起一座大宅赐他,亲题“大功”两字,作为这宅第所在的坊名。那便是南京“大功坊”和“魏国公赐第”的由来。 据笔记中载称,徐达虽对皇帝恭顺,但他精于韬略,善于将兵,战无不胜,太祖还是怕他造反。洪武十八年,徐达背上生疽。据说生背疽之人,吃蒸鹅立死。太祖派人慰问,附赐蒸鹅一只。徐达泪流满面,当着使者把一只蒸鹅吃个干净,当夜就毒发而死。生背疽(一种癌肿)而吃蒸鹅,未必便死,但朱元璋赐这蒸鹅,便是赐死,徐达纵然吃了蒸鹅无事,也只好服毒自尽。此事正史不载,不知真假。徐达有四子三女,三个女儿都作太祖儿子的王妃,长女是燕王王妃,后来便是成祖的皇后,次女是代王王妃,三女是安王王妃。燕王造反,徐达的长子徐辉祖忠于建文帝,带兵力抗燕军。徐达的幼子徐增寿却和姊夫燕王暗中勾结。燕王兵临南京城下,建文帝召徐增寿来质问。徐增寿不答,建文帝亲手挥剑斩了他。 成祖篡位后,徐辉祖搬入父亲的祠堂居住,不肯朝见。成祖派官吏审问,徐辉祖写了“我父开国功臣,子孙免死”十个大字回报。成祖见了大怒,但他初即帝位,要收罗人心,饶了他不杀。徐辉祖对建文帝忠心耿耿,始终在图谋复辟。他后人世袭魏国公,一直统带守卫南京的兵将,直至明亡。明朝南京守备府位尊权重,南京百姓只知“守备府徐公爷”,却不知魏国公,是以袁承志和青青打听不着。 成祖感念徐增寿为己而死,追封他为定国公。因此徐达的子孙共有魏国公和定国公两个公爵。两位公爵的后裔一居南京,一居北京。徐辉祖得罪了成祖,他子孙不敢再在大功坊的赐第居住,另行迁居。大功坊赐第数度易手,经过二百四十多年,后人再也不明这座旧宅的来历。这中间的经过,袁承志和青青自然不知。 袁承志看第二张纸时,见写的是一首律诗,诗云: 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笔迹与另一信一模一样,只是更见苍劲挺拔。原来此诗是建文帝在闽粤川滇各地漫游四十年后,重还金陵所作。他经历永乐(成祖)、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统(英宗)各朝之后,已然六十余岁,复位之想早已消尽,回到魏国公府抚视故物,不禁感慨无已,从此飘然出世,不知所终。此中过节,袁承志和青青自然猜想不到。承志不懂诗中说些什么,青青更急欲察看箱中物事,对诗笺随意一瞥,便放在一旁。 袁承志取出钥匙,将铁箱打开,一揭箱盖,耀眼生花,一大箱满满的都是宝玉、珍珠,又开一箱,却是玛瑙、翡翠之属,没一件不是价值钜万的珍物。青青低声惊呼,不由得脸上变色,又惊又喜。抄到底下,却见下半箱叠满了金砖,十箱皆是如此。 袁承志道:“这些宝物是明太祖当年在天下百姓身上搜刮而来,咱们用来干什么?”青青和他相处日久,明白他心意,知道只要稍生贪念,不免遭他轻视,便道:“咱们说过,寻到财物,要助闯王谋干大事,自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袁承志大喜,握住她手,说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 第43章 碧血剑(43) 袁承志自幼即知父亲尽瘁国事,废寝忘食,非但不贪钱财,连家庭中的天伦之乐、朋友间的交游之娱,也难以得享。当年应松教他读书,曾教过袁崇焕自叙心境的一篇文章,其中说道:“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可也。”当时年幼,还不能完全体会父亲尽心竭力、守土御敌的精忠果毅,成长后每想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那句话,不由得热血沸腾,早就立志以父为榜样。袁崇焕为人题字,爱写“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两句,袁承志所存父亲遗物,也只有这一幅字而已。这时他见到无数金银财宝,所想到的自然是如何学父亲的心术好样,如何将珍宝用于保国卫民。 青青却出身于大盗之家,向来见人逢财便取,管他有主无主,义与不义。何况这许多价值连城的珠宝,都是凭她父亲遗图而得,若不是她对袁承志钟情已深,岂肯不据为己有?听袁承志称自己为“知己”,不由得感到一阵甜意,霎时间心头浮起了两句古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承志道:“有了这许多资财,咱们就可到北京去大干一番事业。明朝皇帝搜刮而来,咱们就用来相助闯王,推倒明朝皇帝。”青青笑道:“这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承志笑道:“不错。你掉书包的本事可了不起。” 次日下午,袁承志命洪胜海到焦家去把罗立如叫来。他断臂伤势还很沉重,听得袁承志见招,立即命人相扶,喜气洋洋的到来,见面后便要行拜师之礼。 袁承志坚辞不受,叫他坐着,将一套独臂刀法细细说了给他听。罗立如武功本有根柢,袁承志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甚是仔细,连续教了五天,罗立如已牢牢记住,只待臂伤痊了,就可习练。承志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笈,与江湖上流传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险,刀刀快,实是厉害不过。罗立如虽断一臂,却换来了一套足以扬名江湖的绝技,可说是因祸得福,欢喜不尽。焦氏门下弟子之中,此后以他为武功第一。 袁承志了结这件心事后,雇了十多辆大车,预备上道赴京。焦公礼父女及众门徒大摆筵席,殷勤相送。袁承志请焦公礼送信给闵子华,将大功坊宅第仍然交还。焦公礼甚喜,觉得袁承志处事得体,圆了江湖朋友的面子。太白三英等汉奸则送交官办。 这日天气晴朗,草木清新,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一行人别过木桑道人,将十只铁箱装上大车,向北进发。焦公礼父女及众弟子同过长江,送出三十里外,方才作别。江北一带仍是金龙帮的地盘,焦公礼早已派人送讯,每个码头都有人殷勤接送。 行了十多日,来到山东界内。洪胜海道:“相公,这里已不是金龙帮的地界。从今日起,咱们得多留一点儿神啦。”青青道:“怎么?有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吗?”洪胜海道:“方今天下盗贼如毛,山东强人尤多。最厉害的是两帮。”青青道:“一帮是你们渤海派了。”洪胜海笑道:“渤海派专做海上买卖,陆上的东西,就算黄金宝贝丢在地下,我们见到也是不捡的。”青青笑道:“原来贵派不算,那么是哪两帮?”洪胜海道:“一帮是沧州千柳庄、褚红柳褚大爷的手下。”袁承志道:“我也曾听师父说起过,褚红柳以朱砂掌驰名江湖。”洪胜海道:“正是。另一帮在恶虎沟开山立柜,大当家阴阳扇沙天广武功了得,手下人多势众。”袁承志点头道:“咱们以后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轮流守夜。” 走了两日,正当中午,迎面鸾铃响处,两匹快马疾奔而来,从众人身旁擦过。洪胜海说道:“那话儿来啦。”他想袁承志武功极高,自己也非庸手,几个毛贼也不放在心上。过不一个时辰,那两乘马果然从后赶了上来,在骡车队两旁掠了过去。青青只是冷笑。洪胜海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强人拦路。”那知走了十多里地,竟然太平无事。当晚在双石铺宿歇。洪胜海啧啧称奇,道:“难道我这老江湖走了眼了。” 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见后面四骑马远远跟着。洪胜海道:“是了,他们昨儿人手还没调齐,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过尖后,又有两骑马趟下来看相摸底。洪胜海道:“这倒奇了,道上看风踩盘子,从来没这么多人。”行了半日,又有两乘马掠过。 洪胜海皱眉思索,忽道:“是了。”对袁承志道:“相公,咱们今晚得赶上一个大市镇投宿才好。”袁承志道:“怎么?”洪胜海道:“跟着咱们的,不止一个山寨的人马。”承志道:“是么?有几家寨主看中了这批货色?”洪胜海道:“要是每一家派了两个人,那么前前后后已有五家。”青青笑道:“那倒热闹。”袁承志问道:“他们又怎知咱们携了金银财宝?倘若咱们这十只铁箱中装满了沙子石头,这五家大寨主岂不是白辛苦一场?”青青笑道:“这个你就不在行了。大车中装了金银,车轮印痕、行车声响、扬起的尘土等等都不相同。别说十只大铁箱易看得很,便是你小慧妹妹的二千两黄金,当日也给我这小强人看了出来。”袁承志笑道:“佩服,佩服!”洪胜海心想:“小姐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难道从前也是干我们这一行的?” 说话之间,又有两乘马从车队旁掠过,青青冷笑道:“想动手却又不敢,骑了马跑来跑去,就是瞎起忙头。这般脓包,人再多也没用!”洪胜海正色道:“小姐,好汉敌不过人多。咱们虽然不怕,但箱笼物件这么许多,要一无错失,倒也得费一番心力。”袁承志道:“你说得不错,咱们今晚就在前面的石胶镇住店,就少走几十里吧。” 到了石胶镇上,拣了一家大店住下。袁承志吩咐把十只铁箱都搬在自己房中,与哑巴两人合睡一房。刚放好铁箱,只见两条大汉走进店来,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对店伴说要住店。店伴招呼两人入内,前脚接后脚,又有两名粗豪汉子进来。 袁承志暗暗点头,心下盘算已定,晚饭过后,各人回房睡觉。 睡到半夜,只听得屋顶微微响动,知道盗伙到了。他起身点亮了蜡烛,打开铁箱,取出一把把明珠、宝石、翡翠、玛瑙,在灯下把玩。奇珍异宝在灯下灿然生光,只见窗棂之边、门缝之中,不知有多少只贪婪的眼睛在向里窥探。 洪胜海听得声音,放心不下,过来察看,他一走近,十余名探子俱各隐身。洪胜海微微冷笑,在袁承志房门上轻敲数下。袁承志道:“进来吧!” 洪胜海一推门,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没关上。他见桌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辉,不觉呆了,走近看时,但见有指头大小的浑圆珍珠,有两尺来长的朱红珊瑚,有晶莹碧绿的大块祖母绿,此外猫儿眼、红宝石、金刚钻、紫玉,没一件不是无价之宝。 洪胜海本不知十只铁箱中所藏何物,只道都是金银,这才引起群盗的贪心,那知竟有如许珍品。他在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但这么多、这么贵重的宝物却从未见过。他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相公,我来收起了好么?外面有人偷看。”袁承志也低声道:“正要让他们瞧瞧。反正是这么一回事。”拿起一串珍珠,大声问道:“这串珠子拿到京里,你瞧卖得多少银子?” 洪胜海道:“三百两银子一颗,那是再也不能少了。这里共是二十四颗,少说也值得一万五千两银子。”袁承志奇道:“怎么是一万五千两?”洪胜海道:“单是这么大、这么圆、这么光洁的一颗珠子,已十分少见,难得的是二十四颗竟一般大小,全无瑕疵。一颗值三百两银子,那么二十四颗至少值得一万五千两。” 这番话只把房外群盗听得心痒难搔,恨不得便跳进去抢了过来。但上面头领有令,看中这批货的山寨太多,大伙要商量好了再动,免伤同道和气,谁也不许先行下手。眼见袁承志向洪胜海摆摆手,笑着睡了,烛火不熄,珠宝也不收拾,摊满了一桌,只把群盗引得面红耳赤,不住干咽唾涎。 袁承志自发觉群盗大集,意欲劫夺,一路上便在盘算应付之策,正如洪胜海所说:“好汉敌不过人多。箱笼物件这么许多,要一无错失,倒也得费一番心力。”自然而然的便想:“要是金蛇郎君遇上这件事,他便如何对付?”跟着想到:金蛇郎君为温氏五老及崆峒派诸人所擒,以宝藏巨利引得双方互相争夺,温氏五老出手杀了所邀来的崆峒派朋友,他由此而乘机逃脱;又想到:那晚棋仙派的张春九和汪秃头偷袭华山,见到有毒的假秘笈,连师兄弟也都杀了;游龙帮和青青为了争夺闯王黄金而相争斗,着实杀了不少人。足见大利所在,见利忘义之人非互相残杀不可。“群盗人多,但若你杀我,我杀你,人便少了。”想明白了此节,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宝物,料想财宝越多,群盗自相斫杀起来便越激烈。 又行两日,已过济南府地界,掇着车队的盗寇愈来愈多。洪胜海本来有恃无恐,但见群盗迟迟不动手,不知安排下什么奸谋,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力劝袁承志改走海道,说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去北京,虽然要绕个大弯,多费时日,但担保不出乱子。袁承志笑道:“我本要用这批珠宝来结交天下英雄好汉,便散尽了也不打紧。钱财是身外之物,咱们讲究仁义为先。”洪胜海听了,也就不便再劝。 袁承志却自沉思却敌之计,虽盼能引得群盗为了争宝而自相残杀,但想万事不可托大,倘若盗首中竟有焦公礼一般的老成智士,或能避过,那便如何应付?他得宝之后,本意是要遵从师父的吩咐,用以结交天下英豪,为闯王谋干大事的臂助。倘若群盗能讲义气,那么就拿些铁箱中的财宝出来,俵分众人,结交一些同伙,因此并不耽心觊觎财物的群盗众多,也不太担忧财物的得失。但转念忽想,倘若这些强盗不讲义气,个个恃强行凶,自私贪财,便如棋仙派温氏五老一般,定要将财物尽数夺去,反而跟闯王为敌,那便糟了。心想青青本来是干这一行的,棋仙派五老的行径她最为熟知,当即便去跟她商量:“青弟,倘若这些盗伙跟你先前一样,并不识得我,自然跟我毫无交情,你遇上了这许多财宝,那怎么办?” 青青白他一眼,说道:“那有什么客气?自然伸手便抢啊!”承志道:“要是我跟你套交情呢?分一些财宝给你,你肯跟我做好朋友吗?肯听我话吗?”青青道:“你不用分财宝给我,我不但跟你做好朋友,还跟你结拜,叫你做大哥。我不但听你话,而且死死活活都跟着你,永远不分开了。”她虽语带戏谑,毕竟充满了真诚,承志心下感动,伸手握住了她手,说道:“我也是这样!”青青道:“那些强盗贼人,却不会跟你结拜的。他们见到这许多金银财宝,眼都红了,就算你是他们的老子娘,他们也决不听你的话。”承志道:“好,咱们先礼后兵,先讲义气、拉交情,不要伤人结怨。但盗伙势大,真要不伤人、不伤和气,却也很难。” 青青道:“事到临头之时,咱们先沉住气,待得认出了盗魁,你一下子把他抓住,小喽啰们就不敢动了。”袁承志大喜,笑道:“擒贼先擒王,这主意最好。” 次日上路,一路上群盗哨探来去不绝,明目张胆,全不把袁承志等放在眼里。洪胜海道:“相公,瞧这神气,过不了今天啦。”袁承志道:“到时你只管照料车队,别让骡子受惊乱跑。强人由我们三人对付。”洪胜海应了。袁承志打手势告诉哑巴,叫他看自己手势才动手,专管捉人。哑巴点头答应。 行到未牌时分,将到张庄,眼前黑压压一大片树林,忽听得头顶呜呜声响,几枝响箭射过,锣声响处,林中钻出数百名大汉,一个个都是青布包头,黑衣黑裤,手执兵刃,默不作声的拦在当路。众车夫早知情形不对,拉住牲口,抱头往地下一蹲。这是行脚的规矩,只要不乱逃乱闯,劫道的强人不伤车夫。又听得呼哨连连,蹄声杂沓,林中斜刺里冲出数十骑马来,挡在车队之后,拦住了退路,随即肃静无哗。 袁承志见前面八人一字排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脸汉子越众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只摇着一柄摺扇,细声细气的道:“袁相公请了!”袁承志见他脚步凝重,心想这人武功不弱,手持铁骨摺扇,多半擅于打穴,当下一拱手道:“寨主请了。” 那寨主说道:“袁相公远来辛苦。”袁承志索性装蒜,说道:“寨主你也辛苦。兄弟赶道倒没什么,就是行李笨重,金银珠宝太多,带着讨厌。” 那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是去赶考么?”袁承志道:“非也!小弟读书不成,考来考去,始终落第,只好去纳捐行贿,活动个功名,因此肚子里墨水不多,手边财物不少,哈哈,惭愧啊惭愧。”寨主笑道:“阁下倒很爽直,没读书人的酸气。” 袁承志笑道:“我本来读书不成呢!昨天有位朋友跟我说,今儿有许多家寨主在道上相候,个个是英雄豪杰。兄弟欢喜得紧,心想这一来可挺热闹了,可以交上好多好朋友。我一路之上没敢疏忽,老是东张西望的等候各位寨主,就只怕错过了,那知果然在此相遇。今日一见,三生有幸。瞧阁下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么?咱们结伴而行如何?一路上谈谈讲讲,饮酒玩乐,倒是颇不寂寞。”那寨主心中一乐,暗想原来这人是个书呆子,笑道:“袁相公在家纳福,岂不是好,何必出门奔波?要知江湖上险恶得很呢。”这人是山东“恶虎沟”的寨主,名叫沙天广,这次合伙来行劫的共有八家盗伙,以恶虎沟最为人多势众,也以沙天广武功最强,因此他自然而然成了山东八寨的首领。 第44章 碧血剑(44) 袁承志道:“在家时曾听人说道,江湖上有什么骗子痞棍,强盗恶贼,那知走了上千里路,一个也没遇着。想来多半是欺人之谈,当不得真的。这许多朋友们排在这里干什么?大伙儿玩操兵么?倒也有趣。” 其余七家盗寨的寨主听袁承志半痴半呆的唠叨不休,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快下令动手。沙寨主笑容忽敛,一声长啸,扇子倏地张开。只见白扇上画着一个黑色骷髅头,骷髅口中横咬一柄刀子,模样可怖。 青青见了不觉心惊,轻声低呼。袁承志虽然艺高胆大,却也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气。沙寨主磔磔怪笑,扇子一招,数百名盗寇齐向骡队扑来。 袁承志正要纵身出去擒拿沙寨主,忽听得林中传出一阵口吹竹叶的尖厉哨声。沙寨主听了,脸色斗变,扇子再挥,群盗登时停步。 只见林中驰出两乘马来,当先一人是个须眉皆白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垂髻青衣少女,一瞥之间,但见容色绝丽。两人来到沙寨主与袁承志之间,勒住了马。 沙寨主瞪眼道:“这里是山东地界。”那老者道:“谁说不是啊!”沙寨主道:“咱们当年在泰山大会,怎么说来着?”老者道:“我们青竹帮不来山东做案,你们也别去北直隶动手。”沙寨主道:“照呀!今日什么好风把程老爷子吹来啦?”那老者道:“听说有一批货色要上北直隶来,东西好像不少,因此我们一来迎客,二来先来瞧瞧货样成色。”沙寨主变色道:“等货色到了程老爷子境内,你老再瞧不迟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么不迟?那时货色早到了恶虎沟你老弟寨里,老头儿怎么还好意思前来探头探脑,那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吗?” 袁承志和青青、洪胜海三人对望一眼,心想原来河北大盗也得到了消息,要来分一杯羹,且瞧他们怎么打交道。 只听山东群盗纷纷起轰,七张八嘴的大叫:“程青竹,你蛮不讲理!”“他妈的,你如讲义气,就不该到山东地界来。”“你不守道上规矩,不要脸!” 那老者程青竹道:“大伙儿乱七八糟的说些什么?老头儿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听不清楚。山东道上的列位朋友们,都在赞我老头儿义薄云天吗?这可多谢了!” 沙寨主摺扇连挥,群盗住口。沙寨主道:“咱们有约在先,程老爷子怎么又来反悔?无信无义,岂不见笑于江湖上的英雄好汉?” 程青竹不答话,问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在家里跟你说什么了?”那少女道:“你老人家说,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山东逛逛,乘便就瞧瞧货样。” 青青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柔和又清脆,动听之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十六七岁年纪,神态天真,双颊晕红,肤色白腻,一双眼灿然晶亮,年纪虽幼,却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当真比画儿里摘下来的人还要好看,想不到盗伙之中,竟会有如此明珠美玉一般俊极无俦的人品。青青向来自负美貌,相形之下,自觉颇有不如,此女之美,生平未见,忍不住向袁承志斜瞥一眼,形相他脸上神色。 程青竹笑道:“咱们说过要伸手做案没有?”阿九道:“没有啊。你老人家说,咱们跟山东的朋友们说好了的,山东境内,就是有金山银山堆在面前,青竹帮也不能拿一个大钱,这叫做言而有信。” 程青竹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你听见没有?我几时说过要在山东地界做案哪?”沙寨主绷紧的脸登时松了,微微一笑,道:“好啊,这才够义气。程老爷子远道而来,待会也分一份。” 程青竹不理他,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们在家又说什么来着?”阿九道:“你老人家说货色不少,路上若是失落了什么,咱们可吃亏不起,要是让人家顺手牵了羊去,咱们的脸就丢大了。”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不给面子,定要拿呢?”阿九道:“你老人家说,咱们在北直隶黑道上发财,到了山东,转行做做保镖的,倒也新鲜。倘若有人要动手,咱们无可奈何,给人家逼上梁山,也只好出手保护了。” 程青竹笑道:“年轻人记性真不坏,我记得确是这么说过的。”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可明白了吧。我们不能在山东做案,那一点儿也没错,可是青竹帮要转行干保镖的。泰山大会中,我可没答应不走镖啊。” 沙寨主铁青了脸,道:“你不许我们动手,等货色进了北直隶地界,自己便来伸手,是不是?”程青竹道:“是啊!泰山大会上的约定,总是要守的,一回到北直隶,我们本乡本土,做惯了强人,不好意思再干镖行,阻了老乡们的财路。” 群盗听他一番强辞夺理、转弯抹角的说话,说穿了还不是想抢夺珍宝,无不大怒,欺他两人一个老翁,一个幼女,当场就要一拥而前,乱刀分尸。 阿九将手中两片竹叶放到唇边,嘘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拥出数百名大汉,衣服各色,头上却都插着一截五寸来长、带着竹叶的青竹。 沙寨主一惊:“原来这老儿早有布置。他这许多人马来到山东,我们的哨探全是脓包,竟没探到一点消息。”摺扇挥动,七家寨主连同恶虎沟谭二寨主率领八寨人马,列成阵势,眼见就是一场群殴恶斗。人数是山东群盗居多,但青竹帮有备而来,挑选的都是精壮汉子,争斗起来也未必处于下风。 袁承志和青青相视而嘻。青青低声笑道:“东西还没到手,自伙里先争了起来,也真好笑。”袁承志心想:“双方先斗个你死我活,我们渔翁不失利,倒也挺好。”只见山东群盗预备群殴,却留下数十人监视车队,以防运宝车乘乱逃走。 袁承志向洪胜海招招手,待他走近,问道:“那青竹帮是什么路道?”洪胜海道:“北直隶地界全是青竹帮的势力,那老头程青竹就是帮主。别瞧他又瘦又老,功夫可着实厉害。”青青道:“那女孩子呢?是他孙女儿么?”洪胜海道:“听说程青竹脾气怪得厉害,一生没娶妻,该没孙女儿。难道是干孙女儿?”青青点点头不言语了,见阿九神色自若,并无惧怕之色,心想她大概也会武功,且看双方谁胜谁败。 这时只听得青竹帮里竹哨连吹,数百人列成四队。程青竹和阿九勒马回阵,站在四队之前,手中仍不拿兵刃。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忽听南方来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急驰而来。当先一人高声大叫:“大家是好朋友,瞧着兄弟的面子,可别动手!”袁承志心想:“和事老来了,事情有变。”三骑马奔近,当先一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子,身穿团花锦缎长袍,手持一枝粗大烟管,面团团的似乎是个土财主。后面跟着两名粗壮大汉。那胖子驰到两队人马中间,烟管一摆,朗声道:“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的,却要动刀动枪,不怕江湖上朋友们笑话么?”沙寨主道:“褚庄主,你倒来评评这个理看。”当下把青竹帮要越界做案的事简略说了。程青竹只是冷笑,并不插嘴。 洪胜海对袁承志道:“相公,那沙寨主沙天广绰号阴阳扇,跟这褚庄主褚红柳,是山东省内的两霸。”青青道:“嗯,早先你说的就是这两人。”袁承志道:“怎么他又是什么庄主?”洪胜海道:“沙天广开山立柜,在线上开扒。那褚红柳却安安稳稳的做员外,有座庄子,前后千来株柳树,称为千柳庄。其实他是个独脚大盗,出来做买卖常常独来独往,最多只带两三个帮手。”青青心道:“原来他跟我五个公公是同行,做的是一路生意。小妹从前也是你行家,谅来你这大胖子就不知道了。” 只听褚红柳道:“程大哥,这件事说来是老哥的不对了。当年泰山大会,承各位瞧得起,也曾邀兄弟与会。大家说定不能越界做案呀!”程青竹道:“我们并非来做案,青竹帮不过玩玩票,改行走一趟镖。大明朝的王法,可没不许人走镖这一条啊。褚老哥,你讯息也真灵通,那里有油水,你的烟袋儿就伸到了那里。” 褚红柳呵呵大笑,向身后两名汉子一指道:“这两位是淮阴双杰,前几天巴巴的赶到我庄上来,说有一份财喜要奉送给我。兄弟身子胖了,又怕热,本来懒得动,可是他哥儿俩十分热心,兄弟只得出来瞧瞧。那知遇上了各位都在这里,可真热闹了。”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一眼,心中都道:“好哇,又多了三只夜猫子。” 沙天广心想:“这姓褚的武功高强,不如跟他联手,一起对付青竹帮。”说道:“褚庄主是山东地界上的人,要分一份,我们没得说的。可是别省的人横来插手,这次让了,下次山东兄弟们还有饭吃么?”褚红柳道:“程大哥怎么说?” 程青竹道:“我们难得走一趟镖,沙寨主一定不给面子,那有什么法子?大家爽爽快快,刀枪上见真章吧。”褚红柳转头道:“沙老弟你说呢?”沙天广道:“咱们山东好汉,不能让人家上门欺侮。”这话明明是把褚红柳给拉扯在一起了。 程青竹道:“咱们大伙齐上呢,还是一对一的较量?沙寨主划下道儿来,在下无不从命。”沙天广阴阳扇倏地张开,嘿嘿连声,问褚红柳道:“褚庄主你怎么说?” 褚红柳自得淮阴双杰报信,本想独吞珍宝,但得讯较迟,已然慢了一步,他人手单薄,这时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青竹帮中好手不少,帮主程青竹享名多年,决非庸手,也不愿开罪于他,便道:“既然这样,比划一下是免不了的啦。群殴多伤人命,大家本来无冤无仇,又何必伤了和气?让兄弟出个主意怎样?”程青竹和沙天广齐声道:“褚庄主请说。” 褚红柳提起烟袋,向十辆大车一指,说道:“这里有十口箱子。咱们山东北直隶各派十个人,一共比试十场,点到为止,不可伤害人命。胜一场,取一口箱子,最是公平不过。咱们就算闲着无事,练练武功,印证观摩。得到箱子,那是采头。得不着,反正不是自家东西,也不伤脾胃。两位瞧着怎样?” 程青竹觉此法甚佳,首先叫好。沙寨主对程青竹本就忌惮,瞧他青竹帮有备而来,部勒严整,远胜于山东群盗的乌合之众,决战实无胜算,又想:“我叫每寨派人上阵,胜了是他们本事,那本是要分给他们的,败了也跟本寨无关。我和谭老二出阵,决不会败,总可夺到两箱。另一箱让褚庄主自己去取。”当下也应承了。 双方收队商量人选。褚红柳命人在铁箱上用黄土写上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大字号码。袁承志和青青由得群盗胡搞,毫不理会。程青竹见两人并无畏惧之色,倒有些奇怪,不由得向他们望了几眼。群盗围成个大圈子,褚红柳在中间作公证。 第一阵山东群盗先派人出阵,双方比拳。两人都身材粗壮,膂力甚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阵。北直隶那人脚下让对方一勾,扑地倒了,跳起来待要再打,褚红柳摇手止住,在“甲”字号的铁箱上写了个“鲁”字。山东胜了第一阵,群盗欢声雷动。 第二阵北直隶派人出来。沙天广识得他是铁沙掌好手,但己方谭二寨主还胜他一筹,心想机不可失,忙叫谭二寨主上阵。两人掌法家数相差不远,谭二寨主功力较深,拆了数十招,一掌打在对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举不起来,山东又胜了一阵。 山东群盗正自得意,那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阵全输了,四只铁箱上都写了个“直”字。第七阵比兵刃,山东杀豹岗侯寨主提了一柄泼风九环刀上阵,威风凛凛,果然一战成功,把对方的手臂砍伤了。 褚红柳心想眼前只剩下三只铁箱,再不出战,给双方分完了,自己岂非落空?第八阵由青竹帮派人先出,自己便作为鲁方人马出战,拿只铁箱再说,于是对沙天广道:“沙老弟,对方越来越厉害了,下一阵我给你接了吧。”沙天广知他绝不能空手而归,就道:“全仗褚庄主给咱们山东争面子。”只见对方队中出来一人,褚红柳不觉一呆。 原来出来的竟是那少女阿九,看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手里也没兵刃,只握着两根细细的竹杆。褚红柳心想我是武林大豪,岂能自失身分,去跟这小姑娘厮拚,本已跨出数步,又退了回来,对沙天广道:“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阵我接。”沙天广知他不愿跟这女孩儿交手,那是胜之不武,叫道:“那一位兄弟兴致好,陪这小妞耍耍。” 群盗中窜出一人,身高膀阔,面皮白净,手提一对判官笔,正是山东八寨中黄石坡寨主秦栋。这人风流自赏,见那少女美貌绝伦,虽然年幼,但艳丽异常,不禁心痒难搔,听得沙天广叫唤,忙应声而出。沙天广微微一笑,说道:“咱们这些人中,也只你老弟配得上。” 秦栋故意卖弄,斗然跃起,轻飘飘的落在阿九面前,他本想炫耀一下轻功,再说几句便宜话,那知足刚着地,眼前青影晃动,一根青竹杆已刺向胸口要穴,杆来如风,迅捷之极。秦栋使判官笔,自然熟悉穴道,这一下大吃一惊,左笔格架,眼见对方左手竹杆又到,百忙中扑倒打滚,这才避开,但已满头灰土,一身冷汗。山东群盗见阿九小小年纪,武功竟如此了得,都感惊诧。袁承志和青青也大出意外,互相对望了几眼。 只见阿九手中竹杆使的是双枪枪法,竹杆性柔,盘打挑点之中,又含着软鞭与大杆子的招数,百忙中还找敌人穴道。秦栋心想连一个小小女娃子也拾夺不下,那里还能在山东道上立足?心中焦躁,判官双笔愈使愈紧。阿九突然左手杆在地下一撑,便即飞起,落下右手竹杆在地下再撑,又再跃起,左手杆居高临下,俯击敌人。秦栋不知如何抵御,不住倒退,一个疏神,给阿九一杆点在“肩贞穴”上,左臂酸麻,判官笔落地,满脸通红,败了下去。 第45章 碧血剑(45) 阿九正要退下,褚红柳大踏步出来,叫道:“姑娘好了得,待我领教几招如何?”阿九笑道:“我正玩得还没够,褚伯伯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褚伯伯使什么兵刃?”褚红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儿玩耍,还能用兵刃吗?就是空手接着。” 他在一旁观战,心想这小女孩儿已如此厉害,下面两阵,对方必更有高手,不如拦住她打一阵,先赢只铁箱再说。青竹帮众人觉得阿九连斗两阵,未免辛苦,早有三人跃出,均要接替。阿九年少好胜,说道:“我已答应褚伯伯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纵身过去。程青竹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阿九点头答应,回进场子,弯了弯腰行个礼,双杆飞动,护住全身,却不进击。 褚红柳脚步迟缓,一步一步走近,突然左掌打出,攻她右肩。阿九双杆撑地,飞身避开,手回杆出,右杆方发,左杆随至,攻势犹如狂风骤雨,一片青影中一杆已戳在褚红柳肩胛骨下。青竹帮帮众齐声喝采。褚红柳却浑若不觉,脸上的朱砂之色直红到脖子里,仍一步一步攻去。阿九身法轻灵,飘荡来去,只要稍有空隙,便一阵急攻。褚红柳身子粗壮,只护住要穴,四肢与肩背受了几杆,竟漫不在意。 承志对青青道:“这人年纪一大把,却去欺侮小姑娘。瞧着,这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承志笑道:“两个都是要夺咱们财物的,救什么?”青青道:“这小姑娘怪讨人喜欢的,救了再说。大哥,你出手吧。”承志一笑,点点头。 场中两人越打越激烈。褚红柳通红的脸上似乎要滴出血来,再过一阵,手臂上也慢慢红了。承志道:“等他手掌一红,那小姑娘就要糟了。” 这时褚红柳身上又连中数杆,他一言不发,一掌一掌的缓缓发出,又稳又狠。阿九渐觉不妙,给对方掌风逼得娇喘连连,身法已不如先前迅捷。 程青竹叫道:“阿九,回来。褚伯伯赢了。”阿九转身要退,褚红柳却不让她走了,喝道:“戳了我这许多杆,还想走吗?”出手虽慢,阿九却总脱不出他掌风笼罩。 眼见他手掌越来越红,程青竹从部属手中接过两条竹杆,纵身而前,在褚红柳和阿九之间虚刺过去,从中隔开,叫道:“胜负已分。褚兄说过点到为止,还请掌下留情。” 沙天广叫道:“两个打一个吗?”提起铁扇,欺身而进,迳点程青竹穴道。 程青竹挥杆格开。褚红柳冷笑道:“点到为止,固然不错,嘿嘿,可是还没点到呢。”加紧催动掌力。程青竹想救阿九,但让沙天广缠住了无法分身,只得凝神接战。阿九满头大汗,左右支撑,眼见便要伤于褚红柳掌底。 袁承志忽然大叫:“啊哟,啊哟,不得了。救命呀,救命呀!”骑着马直冲入程青竹与沙天广之间。 程青竹与沙天广倏地往旁跳开。只见袁承志在马上摇来晃去,双手抱住马颈,忽然翻到了马肚之下,跟着又翻了上来,双脚乱撑,狼狈之极。那马直冲向阿九身旁,在她和褚红柳之间站定了。袁承志气喘喘的爬下马来,一个踉跄,又险些跌倒,大叫:“危乎险哉,真是死里逃生。畜生,畜生,你这不是要大爷的命么?”这么一阻,阿九暗叫惭愧,抹了抹额头汗水,收杆退回。褚红柳虽然不甘,可也不敢追入对方队伍。 程青竹道:“沙寨主,老夫还要领教你的阴阳宝扇。”沙天广道:“正是,最后这一箱,便由咱俩来决胜负吧。”两人刚才交手十余招,未分高下,二次交锋,各不容情,齐下杀手。程青竹双杆甚长,招术精奇,沙天广一柄铁扇始终欺不近身。 这时红日西斜,归鸦声喧,一阵阵在空中飞过。再战数十招,沙天广渐落下风,脚步已见虚浮。褚红柳叫道:“双方势均力敌,难分胜败。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声长笑,竹杆着地横扫。沙天广忙跃起闪避。程青竹双手急收急发,连戳数杆。沙天广身子凌空,难以闪避,左腿窝里三杆早着,落下来站立不稳,扑地倒了。程青竹拱手道:“承让!”收杆回头。 沙天广一咬牙,急按扇上机括,向程青竹背后扇去,五枚钢钉疾射而出。程青竹待得听到风声,已然不及避让,五枚钢钉一齐打在背心,只觉一阵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气一言不发,纵身跃近,两杆疾出,点中了沙天广小腹。这两下含愤而发,使足了劲力,沙天广登时晕去。 山东群盗各挺兵刃扑上相救,尚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持不住,仰天摔倒,五枚钢钉在地下一碰,又刺进了一截。阿九急奔上前扶回。 青竹帮帮众见帮主生死不明,无不大愤,四队人马一齐扑上,与山东群盗混战起来。这时已非比武,片刻间各有死伤,鲜血四溅。 褚红柳抓住恶虎沟谭二寨主的手臂,叫道:“快命弟兄们停手。”谭二寨主拿出号角,嘟嘟嘟的吹响,山东群盗退了下来。那边竹哨声响,青竹帮人众也各后退。原来阿九见程青竹醒转,知道混战不是了局,见对方收队,也就乘机约束帮众。 褚红柳站在双方之间,高声叫道:“大家别伤了和气,咱们把铁箱分了,这层过节慢慢再算。”谭二寨主道:“最后一箱是我们的。”青竹帮的人叫道:“要不要脸哪?输了施暗算,还逞什么好汉?”双方汹汹叫骂,又要动手。 褚红柳道:“这箱打开来平分吧。”双方均见首领身受重伤,不敢拂逆褚红柳之意,反正已得到不少珍宝,也已心满意足,当下便派人来搬。 阿九叫道:“第八箱是我赢的,我不要,留给那位客人。谁也不许动他的。”褚红柳问道:“干么呀?”阿九道:“要不是他的马发癫,我早伤在你老伯掌下了,留一箱酬谢他。”褚红柳笑道:“小妞倒也恩怨分明。好吧,大伙儿搬吧。箱上写着字,可别弄错了。”群盗正要动手去搬铁箱,袁承志忽道:“各位刚才是练武功吗?倒也热闹好看,胜过了江湖上卖艺的。现下又要干什么了?” 阿九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么?我们要搬箱子。”袁承志道:“这个可不敢当,我已雇了大车。各位如此客气,萍水相逢,怎好劳驾?”阿九笑道:“我们不是代你搬,是自己搬啊。”袁承志道:“咦,这倒奇了,这些箱子好像是我的啊。难道各位认错了箱子?”山东盗帮中一人骂道:“这种公子哥儿就会吃饭拉屎,跟他多说干么?这次留下了他的小命,算他祖上积德。”俯身就去抬箱。 袁承志叫道:“啊哟,动不得的。”爬到箱上,一抬腿间,那大汉直跌了出去。袁承志爬在箱上,手足乱舞,连叫:“啊哟,救人哪!” 阿九还道他真的摔跌,纵上去拉住他手臂提了起来,半嗔半笑,骂道:“你这人真是的!”群盗见他如此狼狈,以为他这一脚不过踢得凑巧,又要去搬箱子。 袁承志双手连摇,叫道:“慢来,慢来,各位要把我箱子搬到那里去?”阿九道:“咱们各回各的家呀。”袁承志道:“那么我呢?”阿九笑道:“你这人呆头呆脑的,还是乖乖的也赶快回家吧,别把性命在道上送了。”袁承志点头道:“姑娘此言有理,我这就带了箱子回家。” 刚才给踢了一交的那大汉心下恼怒,伸手向他肩头猛力推去,喝道:“走你妈的!”一声未毕,后心已给袁承志抓住,一扬手处,那大汉当真高飞远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落在七八丈外一株大树顶上,拚死命抱住树干,大叫大嚷。一群乌鸦从树上惊飞起来,聒噪不已,在他头顶乱兜圈子。这一来,群盗方知眼前这少年身怀绝艺,这一副公子哥儿般的酸相,全是装出来开玩笑的,然而自恃人多势众,也没将他放在心上。 这时程青竹背上所中五枚钢钉已由部属拔出,自知受伤不轻,运气护住伤口,只待分到赃物后立即退走,忽见袁承志露了这一手,实是高深已极的武功,眼前无一人是他敌手,不由得大惊,忙招手叫阿九过来,低声道:“此人武功极高,务须小心。” 阿九点头答应,又惊又喜,料不到这样一个秀才相公竟会是武学高手,又想到他适才纵马解围,并非无心碰巧,实是有心相救,不禁暗暗感激。 只听袁承志高声说道:“你们打了半天,又在我箱上写什么甲乙丙丁,山东直隶,现下玩够了吧?哈哈,我可要擦去啦!”随手抓起身旁一条大汉,打横提在手中,绕着铁箱奔跑一周,便将他当抹布使,把箱上“甲乙丙丁”及“直鲁”等字擦得干干净净,双手一送,那大汉又飞到了树顶之上。 山东盗帮中十余人大声呐喊,手执兵刃扑上。袁承志拳打足踢,但见空中兵刃和大汉齐飞,惊呼共鸦鸣交作,片刻之间,十余名大汉都给他先后抓起,摔上四周树巅。他出手甚有分寸,给他摔出的群盗没一人落地受伤。 山东群盗和青竹帮都是一阵大乱,到这时方始心惊。程青竹和沙天广各受重伤,群盗齐望着褚红柳,待他作主。 褚红柳哼了一声,朗声说道:“阁下原来也是武林一脉,要请教阁下的万儿,是何人的门下?”袁承志道:“晚生姓袁,我师父是叽哩咕噜老夫子。他老人家是经学大师,对《礼记》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还有一位李老夫子,他是教我八股时文的,讲究起承转合……” 褚红柳道:“这时候还装什么蒜?你把武学师承说出来,要是我们有什么渊源,大家也不是不讲交情义气的人。”袁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说到渊源,过去是没有,今日一见,那不是有了见面之情么?各位生意不成仁义在,虽然没赚到,却也没蚀了本。天色不早啦,请请,在下要走啦。” 杀豹岗侯寨主大骂“你奶奶的”声中,提起泼风九环刀,一招“风扫败叶”,向袁承志肩头横砍过去。袁承志身子稍侧,九环刀从他身旁削过。侯寨主这一招用力极猛,大刀余势不衰,直砍褚红柳前胸。 众人惊呼声中,褚红柳侧身避刀,伸出左手,食中两指钳住刀背,向后一拉,那刀才停住了。侯寨主只臊得满脸通红,低声道:“褚庄主,对……对不住!”褚红柳微微一笑,放开手指,对袁承志道:“凭这手功夫,得你一箱财物,还不算不配吧?” 袁承志道:“这手什么功夫?”褚红柳得意洋洋的道:“我这门‘蟹钳功’,你要是也会,我就服了。”袁承志道:“什么蟹钳、虾钳?我没瞧见。”褚红柳大怒,喝道:“我用两根手指钳住了他大刀,难道你瞎了眼?”袁承志道:“啊,原来是这个,那是你们两个串通的,有什么希奇?青弟,来,咱们也来练一招。”青青笑嘻嘻的从地下捡起一柄单刀,作势向袁承志砍来,砍到临近,放慢了势头,轻轻推将过去。袁承志双手毛手毛脚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挣扎,乱跳一阵,始终没能挣开,大叫:“啊哟,好厉害的蟹钳功!” 阿九见两人作弄褚红柳,不禁格格娇笑。直鲁群盗也忍不住放声轰笑。 褚红柳纵横山东,一向颐指气使惯了的,那容得两个后生小辈戏侮于他?夹手夺过侯寨主的九环刀,横托在手,对袁承志道:“你来劈我一刀试试。那总不是串通了吧!”他见袁承志抛掷群盗,武功甚高,若和他动拳脚比兵刃,未必能胜,自己这门“蟹钳功”练了数十年,极有把握,这少年不识货,正可凭此猛下毒手。 袁承志道:“劈死了人可不偿命!你也不能报到官里去。要打官司,咱们就不干。”褚红柳愈怒,已起杀心,黑起了脸道:“不论谁死,都不偿命!” 袁承志叫道:“小心,刀来啦!”忽地反手横劈一刀。 褚红柳万料不到这一刀竟会从这方位劈来,大吃一惊,急忙低头,帽子已给削了下来,群盗又是一阵轰笑。 袁承志笑道:“你的蟹钳呢?怎么我好像没瞧见啊!”话声方歇,挥刀着地砍去。褚红柳腾身急跳,钢刀已把他一双靴子的靴底切下,啪啪两声,靴底跌落。这一刀若是上得三寸,褚庄主便成为无脚庄庄主了。 袁承志道:“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从中间砍来吧!”这一刀果然便与青青刚才那样,慢慢推将过去。褚红柳伸出左手来钳,准拟一钳钳住对方兵刃,右掌毒招立发,非将他五官击得稀烂不可。不料袁承志这一刀快要推近,突然一翻一划,刃锋已在他两根手指上各自轻轻划了一道口子,登时鲜血淋漓。这三刀高下快慢,变化莫测,似是游戏之作,实则包含了极高深的武功,而且劲力拿捏极准,最后这招如使力稍重,便割断了褚红柳两根手指。褚红柳大怒,喝道:“鼠辈,你我掌底见生死!”袁承志反手掷出大刀,攀在树顶的那大汉正往下爬,这刀飞将过去,恰好割断了他落脚的树枝,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 众人乱叫声中,袁承志吸一口气,已运起了混元功,提起十只铁箱,随手乱丢,一只接一只的叠了起来,几达三丈,说道:“比就比!你们这些人贼头贼脑的,别乘我打得起劲,偷了箱子去。”踊身跳上箱顶,大叫道:“上来比吧。” 褚红柳见他把一口口沉重的箱子越掷越高,已自惊骇于他的神力,待见他轻飘飘的一跃而上,轻功造诣尤其不凡,更是吃惊。他自知轻功不成,那敢上高献丑,喝道:“你有种就下来!”袁承志在上面高叫:“你有种就上来!” 褚红柳踏步上前,抱住下面几只铁箱一阵摇动,只见袁承志头下脚上,倒栽下来。 群盗一阵欢呼,却见袁承志跌到褚红柳头顶时,倏地一招“苍鹰搏兔”,左掌凌空下击。褚红柳大惊,挥起右掌反击。袁承志一伸手,已扣住他脉门,待得双足着地,喝一声:“起!”把褚红柳一个肥肥的身躯挥了起来,刚落在一叠铁箱之顶。十口箱子本就叠得东歪西斜,这么一个大胖子加了上去,登时一阵摇晃。褚红柳在上面双手乱舞,狼狈不堪,到后来情不自禁,俯下身来,抱住了箱盖。群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第46章 碧血剑(46) 青青叫道:“你有种就下来!”阿九想起褚红柳刚才的说话,不禁抿嘴微笑。 褚红柳的武功深得“稳、狠、准、韧”四字诀中精要,适才与阿九比武,就十足显示了这四字诀的长处。他身材肥胖,素不习练轻功,自来以稳补快,以狠代巧,掌法由拙见功,现下突然登高,正犯了他的大忌,虽一身武功,却登时手足无措。适才袁承志见他出手,看出了他的短处,故意布置这个陷阱来跟他为难。袁承志本想跟群盗结交,但见褚红柳适才追打少女阿九,直欲伤她性命,心狠手辣,因此对他稍作惩戒,一来挫折他的气焰,二来乘此立威,好令群盗对己心服。 群盗谁也不敢去移动铁箱,只怕一动,上面箱子倒将下来,不但摔坏了褚红柳,还会压死多人。当下都站得远远地。 僵持了一阵,沙天广低声道:“谭贤弟,围攻那小子,先干掉他。”一言提醒了谭二寨主,当即吹动号角,山东群盗拔出兵刃,齐向袁承志冲来。 哑巴、青青、洪胜海一齐站到袁承志身边。青青持剑,洪胜海使刀,舞动砍杀。袁承志和哑巴却是空手,抓住了人乱丢乱掷。群盗出道以来,从未见过这般打法。二人所到之处,群盗纷纷走避。袁承志数跃之间,已奔到沙天广身旁。他卧在地下,两名盗首在旁照料,忽见袁承志冲来,一个举刀砍挡,另一个背起沙天广避让。袁承志头一低,从刀下钻过,抓住前面盗首的头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沙天广丢下。袁承志伸手接住,纵身跳上一辆大车,叫道:“你们要不要他性命?”群盗见首领被擒,一时都呆住了,谁也不敢动手。 袁承志向哑巴一打手势,哑巴迳往青竹帮冲去。青竹帮帮众本来袖手观战,忽见哑巴冲来,各举兵刃拦阻。哑巴追随神剑仙猿穆人清多年,武功已非寻常武师所能敌,只见他头顶刀枪乱飞,赤手空拳的冲到程青竹身旁。 袁承志在高处相望,见哑巴即将得手,正自欣喜,忽见阿九抚着程青竹的身子,伏地大哭,这一下倒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倘若程青竹死了,要对付群龙无首的青竹帮就颇为不易,忙纵声大叫:“胜海,快叫哑巴老兄回来。” 洪胜海撇下对手,冲到哑巴跟前,打手势叫他回来。哑巴回头向站在大车顶上的袁承志一望。袁承志招招手,哑巴随即退回。 袁承志把手中半死不活的沙天广交给哑巴,纵身入围,问道:“怎么?”阿九哭着叫道:“我师父死啦!” 袁承志俯身一探程青竹的鼻息,果然已无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颗心却还在微微跳动,翻过他的身子,只见背上五个小孔,虽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穴,饶是程青竹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袁承志运起混元功,在他的“天府穴”和足底“涌泉穴”各点一指。内力到处,程青竹血脉流转,悠悠醒来,睁开了眼睛。阿九大喜,高叫:“师父,师父!”程青竹点了点头。袁承志道:“放心!你师父的伤治得好。”阿九明艳的脸蛋上兀自挂着几滴泪珠,清澈的大眼却已充满了喜色,说道:“嗯,多谢你啦。” 这时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挟着沙天广,已退入青竹帮的圈子。山东群盗见首领被擒,要闯进来救人,青竹帮帮众出手拦阻。双方乱喝,混乱中交起手来,登时乒乒乓乓打得十分激烈,顷刻间双方各有数十人死伤。青青道:“再打半个时辰,双方都死得差不多啦!”袁承志却盼制止双方恶斗,以免死伤太多。 突然之间,站在铁箱顶上的褚红柳扬臂大呼:“不好啦,官兵来啦,总有几千人,大家快退……不,有上万人,扯呼,扯呼!”他站得高,首先瞧见。众人听了,尽皆心惊,刀枪齐停。只见三骑马急奔而来。两骑是山东盗帮放出的卡子,一骑是青竹帮的哨探,三人连连呼啸,高声大叫:“大队官兵到啦!”褚红柳再也顾不得危险,踊身从箱顶跳下,立足不稳,在地下打了三个滚,爬起身来,双足肿痛异常,抢了一匹马,率领山东群盗退却。 袁承志命哑巴送回沙天广,山东群盗接住放上马背,纷纷涌入树林。青竹帮中也是竹哨连声,抢起地下死伤人众,仍分成四队退了下去。霎时之间,一片空地上只剩下袁承志等一干人。 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间关百战时 袁承志跳上箱顶,运起混元功,把箱子逐只轻轻放落,哑巴一一拾起,放上大车。青青笑道:“他们伤了这许多人,只在铁箱外面摸得几下,你说是赚了还是蚀了,得请你大师哥用铁算盘来算一下了。”只听得远处号角连声,人喧马嘶,果有大队人马到来。袁承志心道:“要拉拢山东、河北这两批英豪,这次看来是不成的了。”说道:“咱们走吧!”检视车辆夫役,幸无损伤。 正要启行,只见数百名官兵分成两队,当先冲到。一名把总手舞长刀,喝道:“干什么的?”洪胜海道:“赶路的老百姓。”那把总道:“干么这里有血迹,有兵器?”洪胜海道:“正有强人拦路打劫,幸得官兵到来,吓退了强人。” 这时已有数队官兵前去追击退走的群盗。那把总斜着眼打量大车上的铁箱,冷冷的问道:“那些是什么东西?”洪胜海道:“是行李。”那把总道:“打开来瞧瞧。”洪胜海道:“是些随身衣物,没什么特别物事。”那把总道:“我说打开,就打开,啰唆什么?”青青道:“又没带违禁犯法的东西,瞧什么?”那把总骂道:“你这小子好横!”倒提长刀,将刀杆夹头夹脑砸过去。青青闪身避开。 那把总见十只铁箱结结实实,料想定是装着贵重财物,一见早就起了贪心,这时乘机叫道:“好小子,胆敢拒捕?喂,弟兄们,把赃物充公!”官兵抢夺百姓财物,那还用多说?一听“充公”二字,早有十余官兵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来抬铁箱。 那把总存心狠毒,只怕事主告到上官,高声叫道:“这些都是土匪流寇,竟敢抗拒官兵,一概格杀勿论!”当即提刀杀来。袁承志大怒,心想:“要是我们不会武艺,岂不给你杀了灭口。这人不知已害了多少良民!”待他钢刀砍到,侧身避开,反掌打在他背心。这人如何禁受得起,倒撞下马,登时毙命。 众官兵惊叫起来:“强人拦路,抢劫漕运啦,抢劫漕运啦!”当先的官兵给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一冲,四散奔逃,但后面大队人马跟着涌到。袁承志拾起那把总的大刀,挥舞断后。哑巴等三人率领车队,退入林中。 只听得金铁交鸣,树林中官兵正与山东群盗及青竹帮打得火炽。盗帮虽然都有武艺,但挡不住官兵人多势众,不多时已纷纷败退。沙天广和程青竹都受伤甚重,无人领头,群盗势成散沙,各自为战,给官兵一堆堆的围住攻击,惨呼声此起彼伏。 袁承志和青青等将车队集在树林西角。青青问:“怎么办?”袁承志道:“帮强盗,杀官兵!你在这里守住!”青青点头答应,与哑巴、洪胜海三人聚集车队,守住一个小角,官兵过来立即格杀,众官兵一时不敢逼近。 袁承志飞身上树,察看形势,见阿九与几名青竹帮的头目正受数十名官兵围攻,形势最险,当即下树,疾奔而前,左臂长出,震飞两枝戳向阿九的铁枪,叫道:“退回西首山岗!”又有一名军官挥刀向阿九砍来。袁承志飞脚踢去钢刀,当胸一拳,将那军官打得口喷鲜血,仰面跌倒。 阿九吹起竹哨,青竹帮的帮众齐向西退,渐渐集拢。袁承志纵横来去,命山东群盗也向西退,见有盗众给官兵围住无法脱身的,立即冲入解救。众人一会齐,声势顿壮,在袁承志率领下且战且退,上了山岗。袁承志又率领了数十名武功较高的帮众盗伙,冲下去把青青等车队接引上岗。众官兵在岗下呐喊叫嚷,团团围住。 袁承志命群盗发射暗器,守住山岗。群盗本已一败涂地,人人性命难保,有人出来领他们暂脱险境,对他的号令自是奉命唯谨。二百余名官兵向岗上冲来,给一阵暗器射回,死伤了数十人。官兵得胜时勇往直前,一受挫折,大家怕死,谁肯舍命攻山?只大声呐喊,敷衍长官,杀声倒是震天,却是前仆有人,后继无兵,不再有官兵冲近。 袁承志安排防御,命谭二寨主、褚红柳、洪胜海、阿九四人各率一队守住一方,余下的救死扶伤,就地休息。他再为程青竹按摩了一番,又给沙天广推宫过血。过了一会,两人竟先后在山岗上睡着了。山东群盗和青竹帮帮众见首领无恙,对袁承志更加敬服。袁承志向盗伙首领问明当地地形,再跳上车顶,察看官兵队形,见官兵后队有大批辎重车辆,跳了下来,问青青道:“刚才官兵叫嚷什么抢劫漕运?” 这时褚红柳正由淮阴双杰接替了下来休息,听袁承志问起,说道:“这些官兵,定是运送粮饷漕银去北京的。咱们刚好遇上,真是不巧。”袁承志道:“运送漕银,怎地要大队官兵?”褚红柳道:“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那一处没开山立柜的豪杰?朝廷全靠江南运去的漕米银两发饷发粮。崇祯既要防御辽东的满洲兵,又要应付闯王和各路英雄,这漕银是他命根子,倘若出了岔子,他龙廷也坐不稳了,自然要多派人马护送。漕米银两本来都由运河水运,想是皇帝要钱要得急了,才由陆路赶运。” 袁承志道:“这些官兵身上挑着这么重的担子,居然还来多管闲事,跟人为难。”褚红柳笑道:“他们以为一下子就把咱们尽数杀了,只须给咱们安上几个什么王、什么星的厉害匪号,奏报上去,岂不是大功一件?”又道:“我们本是土匪强人,倒也不冤枉,只可惜累了相公。”袁承志叹道:“官逼民反,今日可教我亲身遇上了。”他幼时曾跟应松学过粗浅兵法,沉吟片刻,说道:“此处向西北有个峡口,咱们从那边冲出去吧。”褚红柳这时对他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便道:“请袁相公吩咐,大伙儿齐听号令。”袁承志在地下画了图,计议突围之策已定,便即分拨人手。一声令下,群盗齐声发喊。袁承志和哑巴当先开路,率领众人冲下岗去。 官兵本已怠懈疲倦,除了少数奉命守御,余人均已就地坐倒休息,忽见群盗骤然冲到,来势凶猛,稍加抵挡,就给冲破一道口子。群盗向峡口直奔,官兵叫喊着随后追来。追了一阵,殿后的数十名盗帮忽然回身邀斗,把官兵追势一挡。待得官兵大队攻到,殿后的盗帮也已退入峡口。 那峡口两旁都是高峰峭壁,形势险恶,官兵一追入峡口,率队长官下令缓追,以防中伏。忽然前面大车中一只铁箱滚落,箱盖翻开,道上丢满金砖银锭,闪闪发光。统兵总兵大喜,下令急追。追了一阵,见群盗抛下衣甲兵器,乱窜乱奔,道旁丢满了财物珠宝。众官兵你抢我夺,乱成一团。那总兵见群盗溃散,连兵器也随地乱丢,不再存防备之念,一意要抢宝箱,下令前、中、后三队齐赶。 有分教:抗外敌不妨落后,抢金银务必争先。 这时袁承志已攀上峭壁,手足并用,拉着石壁上的藤枝树条,抄向官兵后路。走了一会,果见官兵队中车辆一辆接着一辆,蜿蜒而来,不计其数,车辆都用黄布蒙住,车上插了旗帜,旗上写的是“大明江南漕运”红字,放眼下望,车队便如一条极长的黄龙。 袁承志又惊又喜,官兵势大,不易对敌,但如能劫下漕运,确是对大仇人崇祯皇帝一个当头猛击,闯王义兵就更易成事,见坡下树木茂密,当即穿林而下,要就近察看。不一刻,靠近官兵队伍,藉着树木遮掩,连官兵的说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车辆不断,隆隆而过,过了好一阵,忽听得车行辚辚之声渐轻,车中所装似乎已非粮银,从树木空隙中向外望去,见是百余辆囚车。车中囚徒双手反缚而坐,车上插有白旗,写着“候斩巨寇某某某”等字样,又是什么“江洋大盗”、“流寇头目”、“反叛逆首”、“淮南巨贼”等等,显见都是反抗朝廷的饥民或山寨盗魁。 袁承志心想:“这些人都须搭救,但如何下手?”正自寻思,忽见一辆车子过来,旗上写着“候斩反逆孙仲寿一名”九字,袁承志大惊,追了几步细看,见车中所坐的果然便是孙仲寿。但见他两鬓斑白,满脸风霜之色,较之昔日在圣峰嶂上之时已苍老得多,但一副慷慨风致,虽在难中,仍不减当年。袁承志惊讶未定,只见后面囚车中推来的又都是父亲旧部,当时教导抚养自己的倪浩、朱安国、罗大千三人都在其内,只不见应松。袁承志一阵心酸,随又暗暗欢喜:“老天爷有眼,教我今日撞见众位叔叔。” 不久囚车过完,袁承志向上奔了数丈,疾向后追。官兵望见,鼓噪起来,有的便发箭射来。但袁承志身法快捷,箭枝到时,人早不见。他奔出数十丈,官兵队伍已尽,最后一名军官骑在马上,手提大刀押队。 袁承志正想跃下动手,忽然望见远处尘土飞扬,几骑马奔来,心想:“原来后面还有接应,等他们过来看个明白再说。”不一刻五骑马奔到,当先一人是个女子,却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后面四人正是二师兄归辛树夫妇以及梅剑和、刘培生。 袁承志一见大喜,叫道:“二师哥!”飞身落下,落在归辛树夫妇马前。 归氏夫妇一起勒马,见到是他,归二娘点了点头,说道:“嗯!是你,有什么贵干?”袁承志道:“小弟有件急事,求师哥师嫂几位伸手相助。”归二娘道:“我们自己也有要事,没空!”和归辛树二人一提缰,双骑从他两侧擦过,向前冲了过去。梅剑和拱手叫声:“师叔!”跟着师父师娘去了。 第47章 碧血剑(47) 刘培生跳下马来,说道:“师父师娘正有一件要紧事。弟子办了之后,立刻过来听师叔差遣。”袁承志道:“那不必了,我借坐一下刘大哥的牲口。”刘培生道:“师叔请用。”将缰绳递将过去。袁承志道:“咱俩合骑,追上前面官兵就行了。”说着飞身上马。刘培生也跳上马来。袁承志双腿一夹,那马发足奔驰。 刘培生问道:“师叔追官兵干什么?”袁承志道:“救人!”刘培生喜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正要寻官兵的晦气。”袁承志听了大喜,催马急行,不一会已望见押队军官的背影。但不见归辛树等人,想已抢过了头。袁承志纵马前冲。 押队的游击听得身后马蹄声疾,回头望时,见一人从马背跃起扑来,他大吃一惊,挥起大刀往空中横扫。袁承志右手前伸,抢住刀柄,身子已落在他马上,左手早点中他后心穴道。那游击只觉背心酸麻,要待挣扎,却已动弹不得。袁承志喝道:“快下令,叫后队囚车停下。”那游击只得依言下令。 突然之间,归辛树夫妇从树林中冲出,师徒四人抽出兵刃,往官兵队里杀去。队伍登时大乱。 袁承志吩咐刘培生自行随师父去办事,抢了两柄大刀,奔到孙仲寿囚车边,劈开车子,大叫:“孙叔叔,我是袁承志。”孙仲寿如在梦中,一阵迷惘。袁承志又已把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人救出。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武将,现今虽已年老,但英风犹存,抢了兵器,有的乱杀官兵,有的劈开囚车救人,脱险的囚犯也均劈车救人,不一刻,百余辆囚车齐都劈烂,放出百余条好汉来。其中三数十人是袁崇焕部属的“山宗”旧侣,听说赶来相救的是督师公子,无不振奋,一阵砍杀,将官兵后队杀得七零八落,向前逃窜。 这时官兵前队也已发现前面巨石拦路,不能通行,登时两头大乱。 袁承志见官兵虽然势乱,但人数众多,却也不易抵挡,当下撇下大刀,在一长列漕运车辆顶上跑将过去。行出里许,见领队的总兵官头戴铁盔,正手舞长刀,指挥作战。袁承志跃上那总兵坐骑的马臀,那总兵回刀来砍,袁承志夹手便夺,那知这总兵一个筋斗从马背上翻了下去,竟没能抓住他手腕。 袁承志心道:“没料想官军之中还有如此好手。”左手扬动,三枚铜钱发了出去。使的是木桑所授发围棋子的手法。那总兵一一用长刀格开。袁承志道:“好本事!你再格格看。”双手连挥,三九二十七枚铜钱分上中下三路同时打到。就算武林高手,这一来也不易抵挡,那总兵武艺虽强,却那里躲得开这“满天花雨”的手法。当啷一声,先是长刀脱手,接着膝弯、腰胁、背心各处都中铜钱,竟朝着袁承志迎面跪下。 袁承志笑道:“不必多礼!”伸手挽住他左臂。那总兵当胸一拳,势急力劲。袁承志笑道:“就让你打一拳出气。”这一拳明明打在他胸前,却如打中一团棉花,无声无息,全无着力处。袁承志运起内力,提起那总兵往上抛出。只见他就如断线风筝般往上直飞,众官兵高声大叫起来。那总兵自分这一下必死,闭住了双眼,那知落下时为人双手托住,睁开眼来,见仍是那书生打扮的少年。他知此人武功比己高出十倍,既然落入他手,无可抗拒,生死只好置之度外。何况就算硬要置之度内,却也无从置起。 袁承志道:“你下令全体官兵抛下兵刃,饶你们不死。”那总兵心想:“这漕运何等要紧,给盗贼劫了去,反正也是死罪。”于是颈项一挺,朗然说道:“你们要杀便杀,何必多言。”袁承志一笑,手上使劲,又将他身躯抛向空中,落下来时接着再抛,连抛了三次,那总兵已头晕脑胀,不知身在何处。袁承志道:“你若不下令,你死了,部下也都活不成。不如降了吧。”那总兵心想,眼下只有这条活路,只得点了点头。袁承志问道:“你贵姓?”那总兵道:“小将姓水。”他定一定神,命亲兵把手下参将、守备、游击、都司等都叫了来,众将听得要投降盗贼,吓得面面相觑。一员都司骂了起来:“你食君之禄,不忠不……”话未说完,袁承志已抓住他往地下摔落,登时晕去。余下众将颤声齐道:“标下奉……奉总座将令。”水总兵喝道:“下令停战!” 袁承志也传下号令,命山东群盗不再厮杀,又吩咐水总兵命官兵抛下兵刃。水总兵无奈,只得依言。火把照耀下双方兵戈齐息。 忽见五个人在车队中奔驰来去,乱翻乱找,打开了许多箱笼,见是银子粮食,便踢在一旁。众官兵见五人势恶,败降之余,不敢阻拦。奔到临近,原来是归辛树夫妇师徒五人。袁承志叫道:“二师哥,你们找什么?我叫他们拿出来。” 归辛树见统兵将官都集在袁承志身旁,三个起落,已奔到水总兵身边,一把揪住他胸脯,提了起来。水总兵惊魂未定,那想突然又遇到一个武功极高之人,给他抓住了,任凭如何猛力挣扎,总归无用。归辛树喝道:“马士英进贡的茯苓首乌丸,藏在那里?”水总兵道:“马督抚嫌我们车多走得慢,另行派人送到京里去了。”归辛树道:“此话当真?”水总兵道:“我性命在你们手里,怎敢说谎?” 归辛树把他往地下抛落,喝道:“要是查到你胡言骗人,回来取你狗命。”转头对归二娘道:“往前追。”归二娘抱着孩子,心头烦躁,单掌起处,把挡在面前的官兵打得东倒西歪。归氏夫妇对袁承志毫不理睬,带着徒弟迳自走了。 袁承志知道二师兄夫妇对自己心存芥蒂,默然不语。待五人去后,问水总兵道:“他们找什么药丸?”水总兵被擒降敌,心乱意烦,神不守舍,一时想到家中是否会给皇帝下旨满门抄斩,一时又想自己功名前程,从此付与流水。袁承志接连询问,他答非所问,不知所云,说了半天,袁承志才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最近黄山深谷里找到了一块大茯苓,估计已在千年以上,凑巧浙东又有人掘到一个人形何首乌。这两样都是千载难逢的宝物。凤阳总督马士英得到讯息,差幕客一半强取、一半价购的买了来,命高手药师制成了八十颗茯苓首乌丸,还配上了老山人参、五色灵芝、麝香牛黄等珍贵药材,单是药材本钱就花了两三万银子。这件事轰动了江南官场和医行药业。据古方所载,这药丸实有起死回生的神效,体质虚弱的人,只服一丸便即见功。马士英自己留下四十颗,以备此后四十年中每年服食一颗,余下四十颗便去进贡,盼崇祯再做四十年皇帝,年年升自己的官。 袁承志好容易听得明白,心道:“那就是了,二师哥爱子有病,久治不愈,急着要这些药丸。”水总兵又道:“马总督本想差我一并将宝药送去北京,但后来嫌我们车多行得慢,又押着死囚不吉利,因此另差金陵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护送赴京,献给皇上。”至于马总督自己留下四十颗药丸,那是天大机密,连他最得宠的姬妾也都不知,水总兵自然更不会知道。袁承志一心盼望二师哥能夺到药丸,救得孩子之命,忙问:“那镖师走了几天啦?”水总兵道:“启程是在同一天,不过镖局子只十来个人,行道快得多,算来抢在我们之前,总有五六天路程了。” 这时孙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袁部旧将纷纷过来相见。各人得脱大难,又见袁承志长大成人,一身武艺,今日这一战虽只小试牛刀,亦已略有乃父当日雄风,无不惊喜。袁承志问起被捕缘由,孙仲寿约略说了。原来当日“山宗”旧友在圣峰嶂聚会,明兵突施袭击,幸而大部人众早已散走,只应松终于被害,孙仲寿等都告脱险,后来重又聚集。众人在淮北鲁南一带会聚豪杰,准拟大举,不料事机不密,上个月为凤阳总督马士英所破,众首要一鼓成擒,械系赴京问斩。差幸天缘巧合,竟蒙得救。 孙仲寿听说袁承志和闯王颇有连络,说道:“公子,这里又有盗帮,又有投降的大批官兵,他们对你都很敬服,正是难遇的良机。何不暂缓赴京,把这批人手好好整顿一下。”袁承志喜道:“孙叔叔说得是。不过要请孙叔叔、朱叔叔各位加盟,共图大事。这一带英雄豪杰很多,咱们索性大干一场,找个地方会集群雄。”孙仲寿一拍大腿,道:“好极了,何不就去泰山?”袁承志道:“泰山相去不远,再好也没有了。” 当下收拾好铁箱中抛散开的珠宝金银,把漕运银子取出二十万两,俵分给青竹帮与山东各寨群盗。褚红柳也得了五千两。再取出二十万两赏给投降的官兵,一时峡谷前后,欢声雷动。投降的军官本来心情郁郁,分得大批银两后,才精神为之一振。 青竹帮的两名帮众抬着担架,将帮主程青竹抬过来。袁承志见他脸上已现血色,喜道:“程帮主的伤势好得很快啊,足见内功深厚。”程青竹道:“多谢公子,在下得知公子是袁督师的骨肉,实是欢喜之极。”说到这里,声音中竟微带呜咽。袁承志道:“程帮主当年识得先父吗?”程青竹摇了摇头,吩咐随从在一只布囊中取出一卷手稿,交给袁承志,说道:“公子看了这个,便知端的。” 袁承志接过,见封面上写着“漩声记”三个大字,又有“程本直撰”四字,右上角题着一副对联:“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心中不解,问道:“这位程本直程先生,跟程帮主是……”程青竹道:“那是先兄。小人本名程本刚。” 袁承志点点头,翻开手稿,只见文中写道: “崇焕十载边臣,屡经战守,独提一旅,挺出严关……” 袁承志心中一凛,问道:“书中说的是先父之事?”程青竹道:“正是。令尊督师大人,是先兄生平最佩服之人。” 袁承志当下双手捧住手稿,恭恭敬敬的读下去: “……迄今山海而外,一里之草莱,崇焕手辟之也;一堡之垒,一城之堞,崇焕手筑之也。试问自有辽事以来,谁不望敌于数百里而逃?弃城于数十里而遯?敢与敌人画地而守,对垒而战,翻使此敌望而逃、弃而遁者,舍崇焕其谁与归?” 袁承志阅了这一段文字,眼眶不由得湿了,翻过一页,又读了下去: “客亦闻敌人自发难以来,亦有攻而不下,战而不克者否?曰:未也。客亦知乎有宁远丙寅之围,而后中国知所以守?有锦州丁卯之功,而后中国知所以战否也?曰:然也!” 袁承志再看下去,下面写道:“今日滦之复、遵之复也,谁兵也?辽兵也。谁马也?辽马也。自崇焕未莅辽以前,辽亦有是兵、有是马否也?” 袁承志随手又翻了一页,读道: “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袁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礼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 袁承志读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涔涔而下,滴上纸页,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下面一行字道:“予则谓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 袁承志掩了手稿,流泪道:“令兄真是先父的知己,如此称誉,在下实在感激不尽。”程青竹叹道:“先兄与令尊本来素不相识。他是个布衣百姓,曾三次求见,因令尊事忙,未曾见着。先兄心终不死,便投入督师部下,出力办事,终于得蒙督师见重,收为门生。令尊蒙冤下狱,又遭凌迟毒刑。先兄向朝廷上书,为令尊鸣冤,只因言辞切直,昏君大为恼怒,竟把先兄也处死了。”袁承志“啊哟”一声,怒道:“这昏君!” 程青竹道:“先兄遗言道,为袁公而死,死也不枉,只愿日后能葬于袁公墓旁,碑上题字‘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那么他死也瞑目了。”袁承志道:“却不知这事可办了么?”程青竹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令尊身遭奇冤,昏君奸臣都说他通敌,勾结满清,一般无知百姓却也不辨忠奸是非,信了这话。令尊给绑上法场后,愚民一拥而上,将他身子咬得粉碎,说道……说道要吃尽卖国奸贼的血肉……” 袁承志听到这里,不由得放声大哭,问孙仲寿道:“孙叔叔,这……这是真的么?”孙仲寿垂泪点头,道:“真是如此。当年你年纪幼小,我们不跟你说,免你伤心。” 袁承志怒道:“昏君奸臣为非作歹,那也罢了,北京城的老百姓,却也如此可恶!”孙仲寿道:“老百姓不明真相,只道皇帝的圣旨,是再也不会错的。清兵在北京城外烧杀掳掠,害死的人成千成万,因此百姓对勾结敌兵的汉奸痛恨入骨。” 程青竹道:“在下不忿兄长被害,设法投身皇宫,当了个贱役,想俟机行刺昏君,为先兄和袁督师报仇。只武艺低微,行刺不成,反为侍卫所擒,幸得有人相救,逃出皇宫。这些年来在黑道上干些没本钱买卖,有眼无珠,竟看上了公子的财物。” 袁承志道:“大家说来深有渊源,若非如此,也不得跟帮主认识。” 青青忽问:“咦,那个小姑娘呢?她没事吧?”程青竹道:“多谢关怀。小徒已自行去了。”青青道:“我正想找她说话,怎么她走了?” 众人休息了一日。袁承志派遣青竹帮、山东群盗得力人员,分赴各地送信,约定七月二十在泰山顶上取齐;又请孙仲寿、朱安国等山宗旧部,会同水总兵带领投降的官兵,在荒僻险峻之地起造山寨扎营,大家就称之为“山宗营”。 这一役马士英部下六千官兵全军覆没,二百余万两漕银没留下半星一忽,京师鲁豫一带,无不震动。等到马士英再调大军前来追剿,盗帮早影踪全无,那里还追寻得着。 第48章 碧血剑(48) 过得七月十五,约会之期将届。泰山各处寺庙道观之中,陆陆续续到了千余位各帮各派的英雄豪杰。 七月二十清晨绝早,群雄在石经谷会聚。谷中一片平广,数亩石场,光洁异常,相传是古代高僧讲经之所。山石上刻有八分书金刚经,字大如斗,笔力雄劲。 这天到会的除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外,有袁部旧将孙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人;有江苏金龙帮焦公礼、焦宛儿、吴平、罗立如等人;有河北青竹帮程青竹等人;有山东群盗沙天广、褚红柳、谭文理等人;有浙江游龙帮的荣彩等人;有河南南阳清凉寺下院方丈十力大师、海外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等人;有从囚车获救的淮南飞虎峪寨主聂天风、赣北鄱阳帮帮主梁银龙等人;有投降过来的明总兵水鉴等人。此外尚有无数江湖好汉,武术名手。一时泰山顶上群豪聚会,英贤毕至。袁承志不见青竹帮美丽的小姑娘阿九到来,微感失望,颇有怅惘之意,但过不多时,也就忘了。 这日凌晨,山谷间忽吐白云一缕,扶摇直升,良久,东边一片黑暗中隐隐朱霞炫晃,颜色变幻不定,或白或橙,缓缓的血线四映,一喷一耀,转瞬间太阳如一个大赤盘踊跃而出。下面云彩为日光一照,奇丽变幻,白虹蜿蜓。群豪尽皆喝采。 观日出已毕,群豪席地坐下。阴阳扇沙天广是山东当地的地主,这时他伤势已愈,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前辈大哥赏脸,来到敝省,兄弟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说着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群豪齐声谦谢。沙天广又道:“兄弟是粗人,不明事理,现下请程青竹前辈说话。”这两人以前互不相下,那天出死入生的厮拚了一场之后,各自钦佩对方武功,反结成了好友。 程青竹站起身来,说道:“我们江湖上的朋友,以前在泰山也聚过会,不过人数从来没这么多。不怕各位笑话,以前我们到这里干什么?不过是划地盘、分赃银罢啦。”群豪一阵轰笑。程青竹道:“这次这许多英雄朋友大驾光临,咱们可不能再没出息啦。眼前天下大乱,老百姓活不下去,昏君无道,朝中全是贪官污吏,关外鞑子又时时犯界掳掠,当真人命贱似蚂蚁。咱们总要好好商议,做一番事业出来。咱们今日摆明了是要结义造反,那一位不愿入伙的,尽可乘早下山。” 众人听得血脉奋张,齐声喝采。有少数人不愿冒险造反,便纷纷告别下山。 程青竹又道:“今日到会的都是好朋友,咱们歃血为盟,以后患难相助,共图大事。如有贪图富贵,出卖朋友,或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家一齐干他奶奶的。”众人又是一阵喝采。 沙天广道:“会盟不可没盟主。咱们推举一位大家佩服的英雄大哥出来,以后齐都奉他的号令。不管是谁当盟主,兄弟必定追随到底,决无异言。”十力大师站起身来,说道:“群龙无首,决不能成大事。推举盟主,老衲一力赞成。这位盟主必须智勇双全,有仁有义,方能服众。”郑起云道:“那是当然的了,我瞧你大师就很不错。”十力大师笑道:“老衲风烛残年,那能担当重任?郑岛主别取笑了。” 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都觉盟主应该推举,以便号令一致,好使散处各地、互不统属的豪杰联成一起。那时相互之间固然不会残杀争斗,连官府也不敢轻易剿捕。只是群雄向来各霸一方,谁也不肯服谁,别要为了争做盟主,反而殴杀一场,那就弄巧成拙了。各路造反民军结盟,事属寻常,大家均知晋陕一带曾有“三十六营”、“七十二营”,荥阳有“十三家”大会等大举结盟之事,李自成均曾参与。 程青竹待众人议论了一会,高声说道:“各位如无异议,现下就来推举如何?” 只见人群中站起一条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声若洪钟,大声说道:“盖孟尝孟老爷子在武林无人不敬,无人不服。今日他老人家虽然不在此地,但盟主一席自然非他莫属,兄弟以为不必另推了。”他话一说毕,群雄中登时便有许多人随声附和。 袁承志问洪胜海:“盖孟尝是什么人?”洪胜海略感奇怪,问道:“相公不知此人吗?”袁承志道:“我江湖上的朋友识得很少。”洪胜海道:“孟伯飞孟老爷子人称盖孟尝,仗义疏财,最爱朋友,武林中人缘极好。他独创的孟家神拳、快活三十掌,变幻莫测,投拜在他门下的弟子数也数不清,说得上桃李满天下。北方学武的人提到盖孟尝,那是没人不佩服的。这大汉是他大弟子,叫做丁甲神丁游。”袁承志道:“嗯,那么推孟老爷子做盟主倒也很好。”心想:“这位孟老爷子多半人缘极好,武功却不如何了得,否则师父不会不跟我说起。作武林盟主的,原本人缘比武功要紧。” 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威名远震,兄弟虽然亡命海外,却也是久仰的了,推他做盟主,论德望,论见识,那是再好也没有。不过兄弟有一点顾虑……”丁游道:“郑岛主请说。”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在保定府这些年,身家极厚。咱们大家所干的,却是啸聚山林、杀官造反的勾当,不知孟老爷子肯不肯跟大伙儿一起干,给咱们带头?否则的话,牵累于他,大家心里不安。”群雄都觉这话倒也有理,各人静默了一会。 金龙帮帮主焦公礼站起来说道:“兄弟推举另外一位武功盖世、仁义包天的英雄。这位英雄虽然年纪还轻,武林中许多朋友大都不识,但兄弟斩钉截铁的说一句,只要这位英雄肯出来带头,做事一定公正,管教威风大震,官府不敢小觑了咱们。” 沙天广说道:“兄弟心里,也有一位年轻的英雄,只怕不见得比焦帮主所说的那位差了。”他声音尖细,提高了嗓子,更是刺耳。 焦公礼道:“兄弟年纪不敢说长,也已虚活了五十多岁;见识不敢说广,也会过了天下无数成名的豪杰。可是像我所说的那位英雄,让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当世却也只一人而已。”程青竹冷冷的道:“沙天广沙寨主的声望脾气我是知道的。他口服心服的人,一定不会错,我们青竹帮一致赞成沙寨主的话。”焦公礼胀红了脸道:“盟主到底是怎生推法?我们金龙帮虽然无用,人数却比青竹帮多些。”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 十力大师道:“焦帮主且莫心急,你说的那位英雄是谁,老衲猜个九成儿不会错。请问沙寨主,你说的朋友是谁?两家都说出来,请在场的朋友们秉公评定就是。也说不定大家对这两位英雄都不心服呢?” 沙天广向袁承志一指,道:“我说的就是这位袁相公。各位莫瞧他年纪轻轻,武功行事却高人一等。我声明在先,兄弟与袁相公还是最近相识,纯因佩服英雄,这才一力推荐。”这番话一说,山东各寨群盗与青竹帮众人齐声欢呼,声势极壮。 袁承志听他说到自己,事先全没想到,站起身来双手乱摇,连说:“不行!” 焦公礼待人声稍静,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阵不绝。沙天广怒道:“焦帮主,我倒要请教,你干么讥笑兄弟?”程青竹也怒道:“焦帮主,在下对你素来佩服,可是对沙寨主这等无礼,在下却瞧不过眼了。”焦公礼拱手笑道:“兄弟那敢讥笑?沙寨主、程帮主,你两位可知兄弟要推举的是那一位?”沙天广愠道:“我当然不知。”焦公礼道:“除了这位袁相公还有何人?”程青竹、沙天广转怒为喜,也都仰天大笑。 众人听三人争了半天,说的原来同是一人,登时满山轰笑。 袁承志很是着急,忙道:“兄弟年轻识浅,今日得能参与泰山大会,已感荣幸,只盼追随各位前辈之后,稍效微劳,岂敢担当大任?还请别选贤能。” 孙仲寿道:“袁公子是我们袁督师的独生亲子,我们‘山宗’旧友内举不避亲,以为请他担当盟主,最是合适不过。”郑起云道:“那一位袁督师?”孙仲寿道:“就是在辽东力抗清兵、无辜被昏君害死的袁崇焕袁督师。” 袁崇焕抗敌御侮,有大功于国,当时只北京城中百姓才以为他叛国通敌,实因强敌兵临城下,君臣百姓尽皆张皇失措,以致不明是非。但袁崇焕惨遭杀害,各地闻知,却都极是愤慨。群雄听了这话,叹声四起,本来无可无不可的人也一致赞成。 袁承志极力推辞,又怎推辞得掉?加之投降过来的水总兵、由袁承志从囚车上救出来的聂天风、梁银龙等人也极力附和,盟主一席势成定局。 游龙帮帮主荣彩本跟袁承志有点过节,但一则见众望所归,小小一个游龙帮不能力排众议,再则想到他当日在衢江中不为已甚,掷板相救,使自己不致落水出丑,也算受过他恩惠,索性锦上添花,说几句好话,便站起来说道:“这位袁相公武功精湛,在场许多朋友都知道的了。兄弟就曾栽过在他手里。”众人不觉一楞,荣彩又道:“可是他很给兄弟留余地,兄弟虽然栽了,却也心下感激。选他做盟主,兄弟一力赞成。”众人见与他敌对过的人也这样说,群相欢呼。只青青低声骂道:“老滑头!” 丁甲神丁游走到袁承志身边,向他细细打量,见他身材不高,面目黝黑,貌不惊人,年纪又轻,何以群雄对他如此拥戴?心想这么一来,他声威一下子便盖过了自己师父,很不服气,说道:“恭喜你啦,袁相公。”伸手出去,拉着他手,显得甚是亲热。袁承志道:“兄弟实在难以……”话未说完,手上忽紧。原来丁游使出了“霸王扛鼎”的师传绝艺,用力拉扯,想摔他一交,让这位“盟主”在众人面前出个大丑,虽然这样一来,不免得罪无数英雄好汉,说不定当场给众人打成一团肉浆,但他向来莽撞,气愤之下,也顾不到这么许多了。袁承志不动声色,暗中使出“千斤坠”功夫。丁游连扯三下,胳臂上肌肉贲起,出尽平生之力,对方就如生牢在石山上一般,只听他继续说道:“……担当大任。丁兄令师孟老爷子德高望重,定比兄弟适当。” 丁游又再出力猛扯,自己右臂上格的一声,险些扯脱了骱,疾忙放手,见袁承志却似毫无所觉,知道对方武功比自己不知要高出多少,适才若乘势反击,自己早给丢下山谷,但他顾全自己面子,令旁人丝毫瞧不出来,不禁感激,大声道:“好,你做盟主很好!”说着便即拜倒。袁承志连忙还礼,心喜这大汉莽得可爱。 程青竹道:“咱们既然会盟,就得有个盟规,现下请盟主宣布,大伙儿共同商酌。” 袁承志还待推辞,孙仲寿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公子,你谦辞不就,倘若盟主一席不幸落入奸人之手,祸害不小。你如能领袖群雄,谋干大事,督师的血海深仇就可得报。督师一生做事,向来就是当仁不让,不避艰危。”袁承志听他责以大义,更提到先公的“好样”,不觉凛然心惊,站起身团团一揖,说道:“既然各位美意,兄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兄弟识见浅薄,还望各位前辈随时指教,兄弟决不敢狂妄自大。” 群雄听他允任盟主,泰山顶上登时欢声雷动,山谷鸣响,四下里都是鼓掌和欢呼的回音,似乎脚底的千峰万壑也一齐在鼓掌喝采一般。 群雄当下点起香烛,一齐拜天祷祝。 袁承志向孙仲寿道:“盟约就请孙叔叔起草了。”孙仲寿也不推辞,回进庙里草拟。他知群雄以信义为先,不重文采,当下言简意深的写了百余字。袁承志当众宣读了。群雄歃血宣誓,决不背盟。一个轰动南北各省武林的泰山大会,至此告成。 袁承志出道只短短数月,仗着武功卓绝,至诚待人,再加之机缘巧合,以及父亲的威名及旧部拥戴,竟尔成为南北直隶、鲁、豫、浙、闽、赣七省草莽群豪的大首领。 当晚群雄席地欢宴,斗酒轰饮,喧闹欢笑之声,布满峰谷。 正热闹间,突见一个流星直冲上天,这是山下有警的讯号,群雄登时停杯不饮。袁承志和孙仲寿等人,立时便想起当年聚会圣峰嶂而官兵来袭的情景,莫非官府得知漕银被劫,因而调兵来攻么?过不多时,两名在山坡上哨守的汉子奔上山来,向袁承志禀报:“启禀盟主,山下哨探急报,满洲兵大军已攻下青州,正向泰安进军,离此处已不过二百余里,请盟主定夺。” 袁承志惊道:“满洲兵来得这么快!”他虽曾听说满洲兵于去年入关,攻到山东,但一直只在登州、莱州一带骚扰,抢劫焚杀,想不到竟会一举破了青州。 孙仲寿道:“满洲兵去年十月翻过墙子岭,直打到衮州,在山东各地烧杀劫掠。听说带兵的头子是奉命大将军阿巴泰。这人是努尔哈赤的第七个儿子,还是鞑子皇帝的哥哥,他善能用兵,曾和满清睿亲王多尔衮来打过山东,对山东的情形是很熟悉的。”袁承志问道:“多尔衮来打过山东?”他潜心武学,于世事所知实甚有限。孙仲寿叹道:“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盟主还在华山学武,因此不知道。”见群雄正纷纷互相询问,人心浮动,便站起身来,登上高处一块大石,大声道:“山下兄弟急报,满洲兵攻破青州,正向泰安而来。各位请继续喝酒,盟主自有主张。” 群雄中有人叫道:“大伙儿冲下山去,杀他妈的鞑子兵。”又有人叫道:“鞑子兵可欺侮得咱们狠了,这回非跟他拚个你死我活不可。”满山轰叫,群情愤激。 孙仲寿回到袁承志身边,说道:“盟主,众兄弟都要去打鞑子兵,你瞧怎样?”袁承志道:“我爹爹一生尽忠报国,为的就是杀鞑子。眼下鞑子欺上门来,正好众兄弟在此聚会,咱们就此下山去打。只是我不懂行军打仗,还是请孙叔叔发令。” 第49章 碧血剑(49) 孙仲寿沉吟片刻,派了十几个人出去查探满洲兵虚实,然后说道:“自从督师袁公被害,朝中无人,再也无力抗御清兵了。崇祯九年六月,满清头子皇太极派了阿齐格、阿巴泰等大将攻进长城,直打到北直隶腹地。十一年,九王多尔衮率领阿巴泰等人又打到北直隶,忠臣卢象升和孙承宗先后殉国。多尔衮那年还攻破了济南,俘虏了我四十多万百姓北去。这一次又是阿巴泰这鞑子将军来。”袁承志道:“清兵怎地又不攻北京,只攻打河北、山东各处?”孙仲寿道:“皇太极是挺会用兵的。他派兵来河北、山东,其志不在占地,而是抢夺财物,杀人放火,掳人为奴,摧破我中国的精华,要令得大明精疲力尽,然后再一举而占北京。当年他进攻北京,在袁督师手下吃了个大败仗,几乎给截断后路,成了惊弓之鸟,此后就不敢再攻京师。” 袁承志忽想:“闯王和各路义军四下造反,岂不是帮了鞑子兵的大忙?”这句话却不便出口,只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孙仲寿道:“这些年来,鞑子兵几次三番打来北直隶、山东,一路上势如破竹,明兵从来没打过一场胜仗,鞑子兵将不把明兵放在眼里。常言道骄兵必败,咱们正好乘机杀杀他们威风,狠狠打上一仗。” 袁承志大喜,站起来说道:“众位兄弟,咱们这就杀鞑子兵去,今晚好好安睡,明日清晨下山。”群雄大声呐喊:“杀鞑子兵,杀鞑子兵!” 袁承志不懂韬略,当晚和孙仲寿等计议,次晨分遣群雄先后出发。约定在锦阳关设伏,见到盟主中军的黄色大旗高高竖起,便齐向清兵冲杀。命水总兵带同两千名本部兵马,打头阵迎敌,生怕水总兵下山后变卦,派了焦公礼率同金龙帮的手下监视。要水总兵只许败,不许胜,引诱清兵过来。水总兵所部兵甲器仗一应俱全,尽是明军服色,实无半分破绽,至于打败仗乃明兵家常便饭,更能尽展所长。 那锦阳关两侧双峰夹道,只中间一条小径。到第四日傍晚,耳听得喊声大作,众明兵甩甲曳兵,从小径奔来。水总兵跨下战马,手执大刀,亲自断后。过不多时,便见一群辫子兵蜂拥而来。袁承志伏在左峰的岩石之后,初次见到满洲兵,想起父亲连年与鞑子兵血战,不由得全身热血如沸,高举金蛇剑,说道:“孙叔叔,咱们冲下去!”孙仲寿道:“等一会,待鞑子兵大队过来。那时咱们再竖起黄旗,四面伏兵齐起,清兵便走不脱了。” 只听得号角声响起,大队清军骑兵冲到,数十名落后的明兵登时给刀砍枪刺,尸横就地。袁承志心下不忍,说道:“快冲下去接应!”孙仲寿道:“还得等一会。”青青急道:“再不下去,我们的人要给他们杀光了。”孙仲寿道:“再等一会!”青青急得只是顿足。 突然之间,右峰上喊声大作,沙天广率领山东各寨群盗,从山坡上杀将下来。孙仲寿叫道:“啊哟,不好!”袁承志道:“怎么?”孙仲寿道:“清兵来的只是先锋,这一来,就抓不到他们的元帅了。怎么不见旗号,便自行动手了?”只见山东群盗一鼓作气的杀入清兵阵中,跟着青竹帮、金龙帮,以及各处埋伏的群豪一时尽起,水总兵也带同明兵回头截杀。 孙仲寿连声叹气,说道:“当年袁公带兵,部下倘若这般不听号令,自行杀敌,所有的大将一个个都非给袁公请出尚方宝剑斩了不可。”袁承志心下歉然,道:“都是我事先没严申号令的不是。”孙仲寿安慰他道:“咱们这些英雄好汉,每个人武功都强,但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怎比得袁公当年在宁远所练的精兵?盟主你也是无法可施的。唉,黄旗还没竖起,大伙儿就乱糟糟的冲杀出去了,这那里是打仗,简直是胡闹!”不住的唉声叹气,想起当年袁崇焕在宁锦带兵时号令严峻,十余万之众没一兵一卒不肃然奉命,懊恼之中,又感心酸。 青青道:“事已如此,叹气也无用了。承志哥哥,咱们动手吧!”袁承志早已心痒难搔,叫道:“好,大伙儿杀啊!”手执金蛇剑,冲下峰去。孙仲寿惊叫:“盟主,盟主!你是主帅,须当坐镇中军,不可亲临前敌……”叫声未毕,袁承志展开轻功,早去得远了,但见他疾冲入阵,金蛇剑挥动,削去了两名清兵的脑袋。孙仲寿长叹一声,泪如雨下,心想:“连盟主也是如此,岂能跟当年的袁督师相比。” 千余名清兵挤在山道之中,虽然勇悍,但难以结阵为战。敌人冲到身前,弓箭也用不上了,为群雄四面八方的围上攻打,不到一个时辰,已尽数就歼。清军统帅阿巴泰得报前锋在锦阳关中伏覆没,当即率兵退回青州。 这一役虽没杀了阿巴泰,但聚歼清军一千余人,实是十余年来从所未有的大胜。群雄在锦阳关前大叫大跳,欢呼若狂。袁承志瞧着金蛇剑上的点点血迹,心想:“此剑今日杀了不少鞑子兵,才不枉了这剑身上的隐隐碧血!” 当晚袁承志、孙仲寿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谈到今日一场大捷,实可慰袁督师的在天之灵,都不禁热泪盈眶。孙仲寿以杀不了清军元帅阿巴泰,兀自恨恨不已。袁承志道:“孙叔叔,咱们这批人,当真要打大仗是不成的。明日我北上,这些明军官兵和别的弟兄们请你与朱叔叔、倪叔叔、罗叔叔各位好好操练,日后再碰上鞑子兵,可不会再像今日这般乱杀一阵了。”孙仲寿等俱各奉命。 朱安国、罗大千、倪浩等曾在锦州、宁远与清兵多次血战,虽觉属下兵将不听号令,纪律不整,非精锐之师,但凭心而论,也觉这一仗胜得委实颇为侥幸。他们素知清兵精于骑射,步兵冲杀时一往无前,勇悍无伦,明兵实非敌手。袁督师当年所以得能宁锦大捷,全仗了守监城、用大炮,若在平野交锋,通常明兵必败。这一次交战,一来伏兵突出,杀了个清兵出其不意;二来截断了清兵千余名先锋,群豪及明兵以数倍之众围攻,人数上大占上风,清兵援军开不上来;三来袁承志手下武艺精熟之士甚众,以之对战清兵,殊不见弱。 朱安国摇头道:“孙先生、袁盟主,我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一仗倘若敌军是一万旗兵对我军一万人,我军只怕要败;倘若敌军是二万旗兵对我军二万人,我军更加要败。唉!辫子兵这么厉害,当真不好打!” 孙仲寿道:“朱大哥,我理会得。你提醒我们,这一仗胜得侥幸,今后大伙儿要加倍努力。骄兵必败,哀兵可胜!” 此后各人练兵,常教练士卒武艺,重视号令纪律,虽不能将队伍练得就此强过了清兵,但也不致如过去明兵那样一触即溃了。然对于清兵自幼熟习的骑射功夫,终究难以练得与之不相上下。 袁承志与青青并肩漫步,眼见群雄东一堆、西一堆的围着谈论,人人神情激昂,说的自都是日间的大胜。袁承志道:“咱们今日还只一战,要灭了满清鞑子,尚须血战百场,当真是:‘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青青赞道:“你这两句诗做得真好。”袁承志微笑道:“我怎会做诗?这是爹爹的遗作。”青青嗯了一声。 袁承志叹道:“我什么都及不上爹爹,他会做诗,会用兵打仗,我可全不会。”青青道:“你的武功却定然比你爹爹强。”袁承志道:“我爹爹进士出身,没练过武。但武功强只能办些小事,可办不了大事。”青青道:“也不见得,武功强,当然很有用处。” 袁承志突然拔出金蛇剑来,虚劈两下,虎虎生风,说道:“对,青弟,我去刺杀鞑子皇帝皇太极,再去刺杀崇祯皇帝,为我爹爹报仇。” 袁承志当下与孙仲寿、程青竹、沙天广、水总兵等商议,将鲁直群豪、明军降兵、山宗旧侣、各地英豪等分成三营,由朱安国、水鉴、罗大千三位懂得布阵打仗的旧将分统,孙仲寿则总其成。大家说既已跟朝廷开仗厮杀,该当归附李闯王,三营兵马开赴襄阳、南阳,助攻陕西督师孙传庭的明兵。袁承志却认为,朝廷虽然无道,然而眼下大局以抗御满洲入侵为重,倘若打垮了明兵,清兵乘机夺取我汉人江山,岂非成为千古罪人?众人商议之下,决定三营兵马暂且开向山东东北,在直鲁交界处的盐山、骝山、马谷山一带驻扎。该处山深林密,偏僻荒芜,人烟稀少,两省官吏平时都照顾不到。好在这次劫得粮饷甚多,尚可在当地屯田开垦,袁承志又留下两铁箱金砖,六七千人马食用几年也当够了,不必出动打家劫舍,引得朝廷发兵来剿。倘若清兵入关,或是再犯山东,三营人马便北上抗敌,袁承志等得到讯息,自即归队,与群豪并肩而战;倘若闯军军阵不利,三营也当支援救助。于此隐伏一支有力人马,为国为民,待时而动。 众人听了这番计议,俱都拍掌称善。 次日袁承志与孙仲寿等别过,偕同青青、哑巴、洪胜海等,押着铁箱迳往京师顺天府。孙仲寿、水总兵等统率三营,于夜间悄悄行军,往鲁直交界处马谷山一带驻扎。 袁承志等人在山东青州、泰安、锦阳关这一战,不但劫了朝廷的百余万粮饷,又歼灭清军阿巴泰麾下的一批精锐,登时轰动了鲁直河朔一带。有人问起领头之人,群雄知道袁承志不喜张扬姓名,都只支支吾吾的含糊其辞,问得急了,金龙帮中各人就说带头的英雄是当年金蛇郎君的传人,是李闯王的朋友。闯王属下这时有横天王、争世王、乱世王、改世王、左金王等等名号,各领一营人马,在中原、西北各地与明军对抗。袁承志这路人马,江湖上就称之为“金蛇王”营,隐然与闯王麾下著名的十三营相埒。自己内伙,则称为“山宗营”或“崇字营”,以示志在承继父志。 袁承志心想父亲忠于明室,当时手握大军兵权,遭受奇冤之时,全无丝毫称兵作反之意,虽为皇帝冤枉磔死,却始终不愿负上个“反贼、叛逆”之名,因此一再通传,不可说他是袁崇焕之子,以免父亲地下有知,心中不安。盖当时官宦之家,于“忠孝”两字看得比天还大,袁承志虽为百姓求生而造反,却决不敢公然举旗反明,他本不喜“金蛇王”的称号,但用以掩饰“袁崇焕之子”,倒也可行,也就任由江湖朋友随口乱叫。 第十二回 王母桃中药 头陀席上珍 袁承志和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押着铁箱首途赴京。沙天广豪兴勃发,要随盟主去京师逛逛。程青竹久在北京住,人地均熟,也求同行。袁承志多有两个得力帮手随行,自欣然同意;又见洪胜海一直忠心耿耿,再无反叛之意,便给他治好身上伤处,洪胜海更是感激。 一行六人扬鞭北上,纵马于一望无际的山东平原。这一带是沙天广属下所统,进入北直隶后是青竹帮地界,自有沿途各地头目隆重迎送。青青见意中人如此得人推崇,得意非凡,本来爱闹闹小脾气的,这时也大为收敛了。 这日来到河间府,当地青竹帮的头目大张筵席,为盟主接风,作陪的都是河间府武林中大有名望之士。酒过三巡,众人纵谈江湖轶闻,武林掌故,豪兴遄飞。 忽有一人问程青竹道:“帮主,再过四天,就是孟伯飞孟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你不去了吧?”程青竹道:“我要随盟主上京,祝寿是不能去了。我是礼到人不到,已备了一份礼,叫人送去保定府。”沙天广也道:“兄弟的礼也早已送去。孟老爷子知道我们不到,必是身有要事,决不能见怪。”袁承志心中一动:“这盖孟尝在北五省大大有名,既是他寿辰在即,何不乘机结交一番?”说道:“孟老爷子兄弟是久仰了,原来日内就是他老人家六十大庆,兄弟想前去祝贺,各位以为怎样?”众人鼓掌叫好,都说:“盟主给他这么大面子,孟老爷子一定乐极。” 次日众人改道西行,河间府群豪也有十余人随行。这天来到高阳,离保定府已不过一日路程。众人到大街上悦来客店投宿,安顿好铁箱行李,到大堂饮酒用饭。 只见东面桌边坐着个胖大头陀,头上一个铜箍,箍住了长发,相貌威猛,桌上已放了七八把空酒壶。店小二送酒到来,他揭开酒壶盖,将酒倒在一只大碗里,骨都骨都一口气喝干,双手左上右落,抓起盘中牛肉,片刻间吃得干干净净,一叠连声大嚷:“添酒添肉,快快!”这时几个店小二正忙着招呼袁承志等人,不及理会。那头陀大怒,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酒壶、杯盘都跳了起来,连他邻桌客人的酒杯也震翻了,酒水流了一桌。 那客人“啊哟”一声,跳了起来,是个身材瘦小的汉子,上唇留了两撇鼠须,眸子一翻,精光逼人,叫道:“大师父,你要喝酒,别人也要喝啊。”那头陀正没好气,又重重一掌拍在桌上,猛喝:“我自叫店小二,干你屁事?”那汉子道:“从来没见过这般凶狠的出家人。”那头陀喝道:“今日叫你见见!” 青青瞧得不服气,对袁承志道:“我去管管。”袁承志道:“等着瞧,别看那汉子矮小,只怕也不是个好惹的。”青青正想瞧两人打架,不料那汉子好似怕了头陀的威势,说道:“好,好,算我错,成不成?”头陀见他认错,正好店小二又送上酒来,也就不再理会,自行喝酒。那汉子走了开去,过了一会,才又回来。袁承志等见没热闹好瞧,自顾饮酒吃饭。突然一阵风过去,一股臭气扑鼻而来,青青摸出手帕掩住鼻子。袁承志一转头,见头陀桌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把便壶,那头陀竟未察觉。他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向青青使个眼色,嘴角向头陀一努。青青一见之下,笑得弯下腰来。 大堂中许多吃饭的人还未发觉,都说:“好臭,好臭!”那瘦小汉子却高声叫道:“香啊,香啊!”青青悄声说道:“这定是那汉子拿来的了。他手脚好快,不知他怎么搞的。” 第50章 碧血剑(50) 这时那头陀伸手去拿酒壶,提在手里,赫然是把便壶,而且重甸甸的,显然装满了尿,不由得怒不可遏,左手反手一掌,把身旁店小二打得跌出丈余,翻了个筋斗。只听那瘦小汉子还在大赞:“好酒,好酒!香啊,香啊。”才知是他作怪,劈脸将便壶向他掷去。那汉子早有提防,身法滑溜异常,矮身从桌底钻过,已躲在头陀身后。便壶在桌上碰得粉碎,尿水四溅。众人大呼小叫,纷纷起立闪避。那头陀怒气更盛,伸出两只大手掌回身就抓。那汉子又从桌底下钻过。那头陀起腿踢翻桌子。大堂中乱成一片,众人早都退在两旁。 只见那汉子东逃西窜,头陀拳打足踢,始终碰不到他身子。过不多时,大堂中桌凳都已给两人推倒。碗筷酒壶掉了一地。那汉子拾起酒壶等物,不住向头陀掷去。头陀吼叫连天,接过回掷。两人身法快捷,居然都有一身好武功。 打到后来,大堂中已清出一块空地。那汉子不再退避,拳来还拳,足来还足,施展小巧功夫跟头陀对打。头陀身雄力壮,使的是沧州大洪拳,拳势虎虎生风。那汉子的拳法却颇为特异,时时双手在身侧划动,矮身蹒跚而走,模样古怪,偏又身法灵动。 青青笑道:“这样子真难看,那又是什么武功了?”袁承志也没见过,只觉他手脚矫捷,模样虽丑,却自成章法,尽能抵敌得住。程青竹见多识广,说道:“这叫做鸭形拳,江湖上会的人不多。”青青听了这名称更觉好笑,见那汉子身形步法果然活脱像是只鸭子。 那头陀久斗不下,焦躁起来,突然跌跌撞撞,使出一套鲁智深醉打山门拳,东歪西倒,宛然是个醉汉,有时双足一挫,在地下打个滚,等敌人攻到,倏地跃起猛击。他又滚又翻,身上沾了不少酒饭残羹,连便壶中倒出的尿水,也有不少沾在衣上。 斗到分际,头陀忽地抢上,左拳兜转,击那汉子后心,右掌直劈敌人胸口。那瘦小汉子前后受击,无法闪避,运起内力,双掌横胸,喝一声:“好!”三张手掌已抵在一起。头陀的手掌肥大,汉子的手掌远较常人瘦小,双掌恰好抵在头陀一掌之中。 两人各运全力,向前猛推。头陀左手虽然空着,但全身之力已运在右掌,左臂就如废了一般,不能再运力出拳。双方势均力敌,登时僵持不动,进既不能,退亦不得,均知谁先收力退缩,不免立毙于对方掌下,但如此拚斗下去,势不免内力耗竭,两败俱伤。两人俱感懊悔,心想与对方本无怨仇,只不过一时忿争,如此拚了性命,委实无谓。再过一阵,两人额头都冒出黄豆般的汗珠来。 沙天广道:“程老兄,你拿叫化棒儿去拆解一下吧,再迟一会,两个都要糟糕。”程青竹道:“我一人没这本事,还是咱哥儿齐上。”沙天广道:“好,不过这两个胡闹家伙性命虽然可保,重伤终究难免。”正要上前拆解,袁承志笑道:“我来吧。”缓步走近,双手分在两人臂弯里一格。头陀与汉子的手掌倏地滑开,收势不住,噗的一声,三掌同时打在袁承志胸口。青青和程沙三人大叫:“啊哟,不好!”同时抢上相救,却见他神色自若,并未受伤。原来袁承志知道倘若用力拆解或是反推,这两人正在全力施为,刚猛内力逼回去反打自身,必受重伤,因此运气于胸,接了这三掌,仗着内功神妙,轻轻易易的卸开了掌力。 头陀和那汉子这时力已使尽,软绵绵的瘫痪在地。程青竹和沙天广扶起两人,命店小二进来收拾。袁承志摸出十两银子,递给掌柜的道:“打坏了的东西都归我赔。好多客人还没吃完饭,你照原样重新开过,都算在我帐上。”那掌柜的接了银子,不住称谢,叫齐伙计,收拾了打烂的物事,再开酒席。众酒客纷纷过来道谢。 过得一会,头陀和那汉子力气渐复,齐来向袁承志拜谢救命之德。 袁承志笑道:“不必客气。请教两位高姓大名。两位如此武功,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了。”那头陀道:“我法名义生,但旁人都叫我铁罗汉。”那汉子道:“在下姓胡名桂南。请教高姓大名,这两位是谁?” 袁承志尚未回答,沙天广已接口道:“原来是圣手神偷胡大哥。”胡桂南见他知道自己姓名和外号,很是欢喜,忙道:“不敢,请教兄长尊姓大名。” 程青竹把沙天广手中的扇子接过一抖。胡桂南见扇上画着个骷髅头,模样可怖,便躬身道:“原来是阴阳扇沙寨主,久慕寨主之名,当真幸会。”又见到倚在桌边的一根青竹,知道青竹帮中的人所持青竹以竹节多少分位份高下,这枝青竹竟有十三节,那是帮中最高的首领,便向程青竹作揖,说道:“这位是程老帮主吧?”程青竹呵呵笑道:“圣手神偷眼光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两位不打不相识。来来来,大家同干一杯。” 众人一齐就坐,胡桂南与铁罗汉各敬了一杯酒,道声:“莽撞!得罪了!”铁罗汉笑道:“也不知从那里偷了这把臭便壶来,真是古怪!”众人一齐大笑。胡铁两人对干杯酒,便即化敌为友,两人性子相近,说得投机。 胡桂南知道程、沙二人分别是北直隶和山东江湖豪杰首领,见二人对袁承志神态恭敬,此人刚才出手相救,内功深湛,必定非同小可,只是未通姓名,也不敢贸然再问。他本来生性滑稽,爱开玩笑,这时却规规矩矩的不敢放肆。 程青竹道:“两位到此有何贵干?胡老弟可是看中了什么大户,要一显身手么?”胡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辈贵处不敢胡来。我是去给孟伯飞孟老爷子拜寿去的。”铁罗汉一拍桌子,叫道:“何不早说?我也是拜寿去的。早知道,就打不起来了。只不过你在孟大爷的酒筵上,可别又端一把臭便壶出来。”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程青竹笑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是要去给孟老爷子祝寿的,明日正好结伴同行。两位跟孟老爷子是好朋友吧?” 铁罗汉道:“好朋友是高攀不上,但相识也有二十多年了。只近年来我多在湖广一带,少到北方。倒有八九年不见啦。”胡桂南笑道:“那么罗汉大哥还得给我引见引见。”铁罗汉奇道:“怎么?你不识孟大爷么?那又给他去拜什么寿?”胡桂南道:“兄弟对盖孟尝孟大爷一向仰慕得紧,只没缘拜见。这次无意中得到了件宝物,便想借花献佛,作为寿礼,好得会一会这位四海闻名的豪杰。”铁罗汉道:“那就是了。别说你有寿礼,就算没有,孟大爷还不是一样接待。谁叫他外号盖孟尝呢?” 程青竹却留了心,问道:“胡老弟,你得了什么宝物啊?给我们开开眼界成不成?”沙天广也道:“寻常物事那会在圣手神偷的眼里?这么夸赞,那定是价值连城了。” 胡桂南很是得意,从怀里掏出一只镶珠嵌玉、手工精致的黄金盒子,说道:“这里耳目众多,请各位到兄弟房里观看吧。”众人见盒子已然价值不菲,料想内藏之物必更珍贵。 胡桂南待众人进房,掩上房门,打开盒子,露出两只死了的白蟾蜍来。这对蟾蜍通体雪白,眼珠却血也般红,模样甚是可爱,却也不见有何珍异之处。胡桂南向铁罗汉笑道:“刚才我跟老兄对掌,要是一齐呜呼哀哉,那也是大难临头,无法可施了。但如只身受重伤,我却有解救之方。”指着白蟾蜍道:“这是产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厉害的内伤、刀伤,只要当场不死,一服冰蟾,药到伤愈,真是灵丹妙药,无此神奇。要是中了剧毒,这冰蟾更有解毒之功。” 程青竹问道:“如此宝物,胡大哥却那里得来?”胡桂南道:“上个月我在河南客店里遇到个采药老道,病得快死了,见他可怜,帮了他几十两银子,还给他延医服药。但他年寿已到,药石无灵,终于活不了。他临死时把这对冰蟾给了我,说是报答我看顾他的情意。”铁罗汉道:“这盒子倒也好看。”胡桂南道:“那老道本来放在一只旧木盒里,可是拿去送礼,岂能不装得好看一点……”沙天广笑道:“于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户去借来了这只金盒。”胡桂南笑道:“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本是开封府刘大财主的小姐装首饰用的。”众人一齐大笑。 胡桂南道:“刚才我两人险些儿携手齐赴鬼门关,拚斗之时我心中在想,我和铁罗汉大哥若侥幸不死,我就自服一只冰蟾,再拿一只救他性命。我两人又无怨仇,何必为了一把臭便壶,搞出人命大事?这事本来是我不对。”铁罗汉笑道:“那倒生受你了。”众人又都大笑。 胡桂南道:“总而言之,这两只冰蟾,已不是我的了。”双手捧起金盒,送到袁承志面前道:“不敢说是报答,只是稍表敬意。请相公赏脸收下了。” 袁承志愕然道:“那怎么可以?这是胡兄要送给孟老爷子的。”胡桂南道:“若不是相公仗义相救,兄弟非死即伤,这对冰蟾总之是到不了孟老爷子手中啦。至于寿礼嘛,不是兄弟夸口,手到拿来,随处皆是,用不着操心。”袁承志不住推谢。胡桂南有些不高兴了,说道:“这位相公既不肯见告姓名,又不肯受这冰蟾,难道疑心是兄弟偷来的,嫌脏不要么?”袁承志道:“胡兄说那里话来?适才匆忙,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志。” 铁罗汉和胡桂南同时“啊”的一声惊呼。胡桂南道:“原来是七省盟主袁大爷,怪不得如此好身手。袁大爷率领群雄,在锦阳关大破鞑子兵,天下无不景仰。”铁罗汉道:“我先几日听到这消息,不由得伸手大打自己耳光。”众人愕然不解。青青道:“为什么打自己耳光?”铁罗汉道:“我恼恨自己运气不好,没能赶上打这场大仗,连一名鞑子兵也没杀到。”众人又都给他逗得笑了起来。 袁承志道:“胡大哥既然定要见赐,兄弟却之不恭,只好受了,多谢,多谢。”双手接了过去,放在怀里。胡桂南喜形于色。 袁承志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捧着一株朱红的珊瑚树过来。那珊瑚树有两尺来高,遍体晶莹,难得的是无一处破损,无一粒沙石混杂在内,放在桌上,登觉满室生辉,奇丽无比。胡桂南吃了一惊,说道:“兄弟豪富之家到过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长大完美的珊瑚树。恐怕只皇宫内院,才有这般珍物。这是袁相公家传至宝吧?真令人大开眼界了。” 袁承志笑道:“这也是无意中得来的。这件东西请胡兄收着,明儿到了保定府,就作为胡兄的贺礼如何?”胡桂南惊道:“那太贵重了。”袁承志道:“这些赏玩之物,虽然贵重,却无用处,不比冰蟾可以救人活命。胡兄快收了吧。”胡桂南只得谢了收起。他和铁罗汉见袁承志出手豪阔,都暗暗称奇。 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众人先在客店歇了,第二日一早到孟府送礼贺寿。 孟伯飞见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忙亲自迎接出来。他早知袁承志年轻,还道必有过人之处,此刻相会,见他只是个黝黑少年,形貌平庸,不觉一楞,老大不悦,心想:“七省的英雄好汉怎地颠三倒四,推举这么个毛头小伙子做盟主?”但众人远道前来拜寿,自是给自己极大面子,于是和大儿子孟铮、二儿子孟铸连声道谢,迎了进去,互道仰慕。袁承志见孟伯飞身材魁梧,须发如银,虽以六旬之年,仍是声若洪钟,步履更稳健异常,想来武功深厚。两个儿子均在壮年,也都英气勃勃。 说话之间,孟伯飞对泰山大会似乎颇不以为然,程青竹谈到泰山之会,他都故作不闻,并不接口。过了一会,又有贺客到来,孟伯飞说声:“失陪!”出厅迎宾去了。青青心道:“这人号称盖孟尝,却原来是浪得虚名。早知他这么老气横秋的,就不来给他拜什么寿了。老家伙我还见得不够多么?再老的也见过。我自己家里就有五个。” 家丁献过点心后,孟铸陪着袁承志等人到后堂去看寿礼。这时孟伯飞正和许多客人围着一张桌子,赞叹不绝。见袁承志等进来,孟伯飞忙抢上来谢道:“袁兄、夏兄送这等厚礼,兄弟如何克当?”袁承志道:“老前辈华诞,一点儿敬意,太过微薄。” 众人走近桌边,只见桌上光采夺目,摆满了礼品,其中袁承志送的白玉八骏马,青青送的翡翠玉西瓜,尤其名贵。胡桂南送的珊瑚宝树也甚抢眼。 孟伯飞对袁承志给推为七省盟主一事,本来颇为不快,但见他说话谦和,口口声声老前辈,送的又是这般珍贵非凡的异宝,足见对自己十分尊重,觉得这人年纪虽轻,行事果然不同,不觉平增好感,说话之间也客气得多了。 各路贺客拜过寿后,晚上寿翁大宴宾朋。盖孟尝富甲保定,素来爱好交友,这天六十大寿,各处来的贺客竟有三千多人。孟伯飞掀须大乐,向各路英豪不停口的招呼道谢。大厅中开了七八十席。位望不高、辈份较低的宾客则在后厅和偏厅入席。 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都给让在居中第一席上,孟伯飞在主位相陪。在第一席的还有老英雄鸳鸯胆张若谷、驻防保定府倒马关的冯参将、永胜镖局的总镖头董开山,此外也都是武林中的领袖人物。群豪向寿翁敬过酒后,猜拳斗酒,甚是热闹。 饭酒正酣,一名家丁匆匆进来,捧着一个拜盒,走到孟铮身边,轻轻说了几句。孟铮正陪客人饮酒,一听家丁说话,忙站起来,走到孟伯飞身旁,说道:“爹,你老人家真好大面子,神拳无敌归二爷夫妇,带了徒弟给您拜寿来啦。”孟伯飞一楞,道:“我跟归老二素来没交情啊!”揭开拜盒,见大红帖子上写着:“眷弟归辛树率门人暨犬子归钟敬贺”几个大字,另有小字注着“菲仪黄金十两”,帖子旁边放着一对各重五两的小小金元宝。孟伯飞心下甚喜,向席上众宾说声:“失陪。”带了两个儿子出去迎客。 第51章 碧血剑(51) 不多时,只见他满面春风,陪着归辛树夫妇、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五人进来。归二娘手中抱着那个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孩子归钟。 袁承志早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师哥、二师嫂,您两位好。”归辛树点点头道:“嗯,你也在这里。”归二娘哼了一声,却不理睬。袁承志道:“师哥师嫂请上座,我与剑和他们一起坐好啦。”孟伯飞听袁承志这般称呼,笑道:“好哇,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哥撑腰,别说七省盟主,就是十四省盟主,也好当呀!”言下似是说袁承志少年得意,当上七省盟主,全是仰仗师兄的大力。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归辛树这些日子忙于为爱子觅药,尚不知泰山大会之事,愕然问道:“什么盟主?”孟伯飞陪笑道:“我是随便说笑,归二哥不必介意。”当下请归氏夫妇在鸳鸯胆张老英雄下首坐了。众贺客均是豪杰之士,男女杂坐,并不分席。承志过去和青青、梅剑和等坐在一桌。程青竹和沙天广却去和哑巴、胡桂南同席。 归辛树与孟伯飞等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后,永胜镖局总镖头董开山站起身来,说道:“兄弟酒量不行,各位宽坐。兄弟到后面歇一下。”归辛树冷然道:“我们到处找董镖头不到,心想定在这里,果然不错。”董开山神色尴尬,说道:“兄弟跟归二爷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归二爷何必苦苦逼我?”众人停杯不饮,望着二人。 孟伯飞笑道:“两位有什么过节,瞧兄弟这个小面子,让兄弟来排解排解。”说到排难解纷,于他实是生平至乐。董开山道:“在下久仰归二爷大名,一向是很敬重的,不过素不相识,更不敢得罪了,不知何故一路跟踪兄弟。” 孟伯飞一听,心中雪亮:“好啊,你们俩都不是诚心给老夫拜寿来着。原来一个避难,一个追人。这姓董的既然瞧得我起,到了我屋里,总不能让他吃亏丢人。”便对归辛树道:“归二爷有什么事,咱们过了今日再说。大家是好朋友,总说得开。董镖头要是得罪了归二爷,他非得好好赔罪不可。”他不问情由,先派了董开山不是。 归辛树不善言辞,归二娘一指手中孩子,说道:“这是我们二爷三房独祧单传的儿子,眼见病得快死啦。想求董镖头开恩,赐几粒药丸,救了这孩子条小命。我们夫妇永感大德。”孟伯飞道:“那是应该的。”转头对董开山道:“董镖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归二爷这样的大英雄求你。什么药丸,快拿出来吧!你瞧这孩子确是病重。”董开山道:“这茯苓首乌丸倘若是兄弟自己的,只须归二爷一句话,兄弟早就双手奉上了。不过这是凤阳总督马大人进贡的贡品,着落永胜镖局送到京师。只消少了一颗,兄弟不免身家性命难保,非满门抄斩不可。只得请归二爷高抬贵手。”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事在两难。冯参将听得是贡物,忙道:“贡物就是圣上的东西,那一个大胆敢动?”归二娘道:“哼,就算是玉皇大帝的,这一次也只得动上一动了。”冯参将喝道:“好哇,你这女人想造反么?”归二娘大怒,伸筷在碗中夹起一个牛肉圆,乘冯参将嘴还没闭,噗的一声,掷入了他口中。冯参将一惊,那知又是两个牛肉圆接连而来,把他一张大嘴巴塞得满满的,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登时狼狈不堪。 老英雄张若谷一见大怒,心想今天是孟兄弟寿辰,这般搞法岂不是存心捣蛋,随手拿起桌上一只元宝形筷架,用力一拍,筷架整整齐齐的嵌入了桌面。他明显武功,要归氏夫妇吓得不敢生事惹非。 归辛树手肘靠桌,潜运混元功内力向下抵落,全身并未动弹分毫,嵌在桌面里的筷架突然跳出,撞向张若谷脸上。张若谷急忙闪避,虽未撞中,却已显得手忙脚乱。他满脸通红,霍地站起,反手出掌,将桌面打下一块,转身对孟伯飞道:“孟老弟,老哥哥在你府上丢了脸了。”说着大踏步向外就走。职司招待的两名孟门弟子上前说道:“张老爷子不忙,请到后堂用杯茶吧。”张若谷铁青着脸,双臂分张,两名弟子踉跄跌开。 孟伯飞怫然不悦,心想好好一堂寿筵,却给归辛树这恶客赶到闹局,以致老朋友不欢而去,正要发话,冯参将十指齐施,不知使什么招式,已将两个牛肉圆从口中挖出,先入口的一个却终于咽了下去,哇哇大叫:“反了,反了,这还有王法吗?来人哪!”两名亲随还不知老爷为何发怒,忙奔过来。冯参将叫道:“抬我大关刀来!” 原来这冯参将靠着祖荫得官,武艺低微,却偏偏爱出风头,要铁匠打了一柄刃长背厚、镀金垂缨、薄铁皮的空心大关刀,自己骑在马上,叫两名亲兵抬了跟着走,务须口中“杭育、杭育”,叫声不绝,装作十分沉重、不胜负荷的模样,他只要随手一提,却显得轻松随便。旁人看了,自然佩服参将老爷神力惊人。他把“抬我大关刀来”这句话说顺了口,这时脾气发作,又喊了出来。两名亲随一楞,这次前来拜寿,并未抬这累赘之物,一名亲随当即解下腰间佩刀,递了上去。 孟伯飞知他底细,见他装模作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叫:“使不得。” 冯参将草菅人命惯了的,也不知归辛树多大来头,眼见他是个乡农模样,那放在心上,站起身来接过佩刀,挥刀搂头向归二娘砍去。归二娘右手抱着孩子,左手前探,弯食中两指钳住刀背,问道:“大将军,你要怎样?” 冯参将用力后拉,那知这把刀就如给人用铁钳钳住了,力拉之下,竟纹丝不动。他双手握住刀柄,双足扎起马步,运力往后拉夺,霎时间一张脸涨得通红,手中虽无大关刀,但脸如重枣,倒也宛若关公,所差者也不过关公的丹凤眼变成了冯公的斗鸡眼而已。归二娘突然放手。冯参将仰天便跌,跌得结结实实,刀背砸在额头之上,登时肿起了圆圆一块,有似适才吞下肚去的牛肉圆钻上了额头。两名亲随忙抢上扶起。冯参将不敢骂人,不敢开口说话,手按额头,三脚两步的走了。只听他出了厅门,这才一路大声喝骂亲随:“混帐王八蛋!就是怕重偷懒,不抬老爷用惯了的大关刀来。否则的话,还不是一刀便将这泼妇劈成两半。” 董开山乘乱想溜。归辛树道:“董镖头,你留下丸药,我决不难为你。”董开山受逼不过,站到厅心,叫道:“姓董的明知不是你神拳无敌的对手。性命是在这里,你要,就来拿去吧。”归二娘道:“谁要你性命?把丸药拿出来!” 孟伯飞的大儿子孟铮忍耐不住,叫道:“归二爷,我们孟家没得罪了你,你们有过节,请到外面去闹。”归辛树道:“好,董镖头,咱们出去吧。”董开山却不肯走。 归辛树不耐烦了,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董开山疾向后退,归辛树手掌跟着伸前。董开山既做到镖局子的总镖头,武功自然也非泛泛,眼见归辛树掌到,疾忙缩肩,出手相格,却那碰得到对方手掌?但听得嗤的声响,肩头衣服已给削下一块。 孟铮抢上前去,挡在董开山身前,说道:“归二爷,董镖头是来贺寿的客人,不能让他在舍下受人欺侮。”归二娘道:“那怎样?我们当家的不是叫他出去吗?”孟铮道:“你们有事找董镖头,不会到永胜镖局去找?干么到这里搅局?”言下越来越不客气。归二娘厉声道:“就算搅了局,又怎么样?”这些日子来她心烦意乱,儿子病重难愈,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否则以孟伯飞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她决不能如此上门胡来。 孟伯飞气得脸上变色,站了起来,道:“好哇,归二爷瞧得起,老夫就来领教领教。”孟铮道:“爹爹,今儿是您老人家好日子。儿子来。”命家丁搬开厅中桌椅,露出一片空地,叫道:“你们要搅局,索性大搅。归二爷,这就显显你的无敌神拳!” 归二娘冷笑道:“你要跟我们当家的动手,再练二十年,还不知成不成?” 孟铮已尽得孟伯飞快活三十掌真传,方当壮年,生平少逢敌手,虽然久闻神拳无敌大名,但当着数千宾朋,这口气那里咽得下去?喝道:“归老二,你强凶霸道,到这里来撒野!孟少爷拳头上只要输给了你,任凭你找董镖头算帐,我们孟家自认没能耐管这件事。要是胜了你,却又怎样?”归辛树不爱多言,低声道:“你接得了我三招,归老二跟你磕头。”旁人没听见,纷纷互相询问。孟铮怒极而笑,大声说道:“各位瞧这人狂不狂?他说只要我接得他三招,他就向我磕头。哈哈,是不是啊,归二爷?” 归辛树道:“不错,接招吧!”呼的一声,右拳“泰山压顶”,猛击下来。 这时青青已站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你师哥学了你的法子。”袁承志道:“怎么?”青青道:“你跟他徒弟比拳,不也是限了招数来让他接么?”袁承志道:“这姓孟的不识好歹,他那知我师哥神拳的厉害。” 孟铮见对方拳到,硬接硬架,右臂用力上挡,左手随即打出重拳。两人双臂一交,归辛树心道:“此人狂妄,果然有点功夫。”左掌啪的一声,打中他左肘,发力往外送出。那知孟铮的功夫最讲究马步坚实,这一送竟只将他推得身子晃了几晃。袁承志低声道:“糟糕,这一招没打倒他,姓孟的要受重伤。”但见归辛树跟着挥掌打出,孟铮双臂奋力推抵,猛觉一股劲风逼到,登时神智胡涂,仰天跌倒,昏晕过去。 众人大声惊呼。孟伯飞和孟铸抢上相扶,只见孟铮慢慢醒转,口中连喷鲜血,一口气渐渐接不上来。归辛树刚才一送没推动他,只道他武功果高,言明只使三招,第三掌便出了全力。孟铮拚命架得两招,力气已尽,这第三招就算轻轻一指,也就倒了,这股掌力排山倒海而来,又怎禁受得住?归辛树万想不到他已经全然无力抵御,眼见他受伤必死,倒也颇为后悔。 丁甲神丁游是孟铮的至交好友,他和孟铸两人气得眼中冒火,齐向归辛树扑击。孟伯飞忙给儿子推宫过血,眼见他气若游丝,不禁老泪泉涌,突然转身,向归辛树打来。 归辛树见正点子董开山乘机想溜,回身下挫,从丁游与孟铸拳下钻过,伸指在董开山胁下点落。董开山登时呆住,左足在前,右足在后,一副向外急奔的神气,却移动不得半步,嘴里兀自在叫:“归老二,老子……老子跟你拚了!” 这时孟伯飞已跟归二娘交上了手,两人功力相当,归二娘吃亏在抱了孩子,给他势如疯虎般的一轮急攻,迭遇险招。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三人也已跟孟门弟子打得十分激烈。程青竹对袁承志道:“袁相公,咱们快劝,别弄出大事来。”袁承志道:“我师哥师嫂跟我很有嫌隙,我若出头相劝,事情只有更糟,且看一阵再说。” 这时归辛树上前助战,不数招已点中孟伯飞的穴道。他在大厅中东一晃,西一闪,片刻之间,已将孟家数十名弟子亲属全都点中穴道。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足,有的弯腰,有的扭头,姿式各不相同,然而个个动弹不得,只眼珠骨碌碌的转动。贺客中虽有不少武林高手,但见神拳无敌如此厉害,那个还敢出头? 归二娘对梅剑和道:“搜那姓董的。”梅剑和解下董开山背上包裹,在他全身里里外外仔细搜索,却那里有茯苓首乌丸的踪影?归辛树解开他穴道,问道:“丸药放在那里?”董开山道:“哼,想得丸药,跟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亏你是老江湖了,连这金蝉脱壳之计也不懂。”归二娘怒问:“什么?”董开山道:“丸药早到了北京啦。”归二娘又惊又怒,喝道:“当真?”董开山道:“我仰慕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专诚前来拜寿。难道明知你们想抢丸药,还会把这东西带上门来连累他老人家?” 众人听了,都觉董开山有理,纷纷指责归氏夫妇,喝叫他们一行快快离去。归氏夫妇莽撞暴躁,不善应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梅剑和等三人也都停手罢斗。 圣手神偷胡桂南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袁相公,这镖头扯谎。” 袁承志道:“怎么?”胡桂南道:“他的丸药藏在这里。”说着向“寿”字大锦轴下的一盘寿桃一指。袁承志很是奇怪,低声问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这些江湖上偷偷摸摸的勾当,别想逃过我眼睛。”青青在一旁听着,笑道:“旁人想在神偷老祖宗面前搞鬼,当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胡桂南笑道:“姓胡的别的能耐是半点没有,说到偷偷摸摸什么的勾当,却输不了给人。这姓董的好刁滑,他料到归二爷定会追来,因此把丸药放在寿桃之中,等对头走了,再悄悄去取出来。” 袁承志点点头,从人丛中出来,走到孟伯飞身边,伸掌在他“璇玑”、“神庭”两穴上按捏推拿几下,内力到处,孟伯飞身子登时活动。 归二娘厉声道:“怎么?你又要来多管闲事?”把孩子往孙仲君手里一送,伸手往袁承志肩头抓来。袁承志往左偏让,避开了她这抓,叫道:“师嫂,且听我说话。” 孟伯飞筋骨活动之后,左掌“瓜棚拂扇”,右掌“古道扬鞭”,连续两掌,向归二娘拍来。他这快活三十掌驰誉武林,自有独得之秘,遇到归辛树时棋差一着,缚手缚脚,但与归二娘却不相上下。两人拳来掌往,迅即交了十多招。归辛树道:“你让开。”归二娘往左闪开。孟伯飞右掌飞上。归辛树侧拳而出,不数招又已点中了他穴道。袁承志若再过去解他穴道,势必跟师哥动手,当下皱眉不动。 第52章 碧血剑(52) 归二娘脾气本来暴躁,这时爱子心切,行事更增了几分乖张,叫道:“姓董的,你不拿药出来,我把你两条臂膀折了。”左手拿住董开山手腕,将他手臂扭转,右拳起在空中,只消下落,一拳打在肘关节上,手臂立断。董开山咬紧牙关,低声道:“药不在我这里,折磨我也没用。”贺客中有些人瞧不过眼,挺身出来叫阵。 袁承志眼见局面大乱,叫道:“大家住手!”叫了几声,没人理睬,心想:再过得片刻,倘若杀伤了人命,那就难以挽救,非快刀斩乱麻不可。突然纵起,落在孙仲君身旁,左手一招“双龙抢珠”,食中二指往她眼中挖去。孙仲君大惊,疾忙伸右臂挡架。岂知他这一招只是声东击西,乘她忙乱中回护眼珠,右掌在她肩头轻推,孙仲君退开三步,怀中孩子已给袁承志夹手抢去。孙仲君大惊,急叫:“师父,师娘!快,快,他抢了小师弟……” 归辛树夫妇回过头来。袁承志已抱着孩子,跳上一张桌子,叫道:“青弟,剑!”青青掷过剑去,袁承志伸左手接住了,叫道:“大家别动手,听我说话。” 归二娘红了眼睛,嘶声叫道:“小杂种,你敢伤我孩子,我……我跟你拚了!”说着要扑上去拚命。归辛树左手拉住,低声道:“孩子在他手里,别忙。”袁承志道: “二师哥,请你把孟老爷子的穴道解开了。”归辛树铁青着脸哼了一声,虽然怒极,还是依言将孟伯飞穴道拍开。 袁承志叫道:“各位前辈,众家朋友。我师哥孩子有病,要借贪官马士英的丸药救命,可是这位董镖头甘心给赃官卖命,我师哥才跟他过不去。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今日是他老人家千秋大喜之日,我们决不会有意前来无礼扰局。”众人一听,都觉奇怪,明明见他们师兄弟互斗,怎么他却帮师兄说起话来了?归氏夫妇更加惊异。归二娘又叫:“快还我孩子!” 袁承志高声道:“孟老爷子,请你把这盘寿桃擘开来瞧瞧,中间可有点儿古怪。”董开山一听,登时变色。孟伯飞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依言擘开一个寿桃,只见枣泥馅子之内露出一颗白色蜡丸,不禁一呆,一时不明是什么东西。 袁承志高声说道:“这董镖头要是真有能耐给赃官卖命,那也罢了,可是他心肠狠毒,前来挑拨离间,要咱们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孟老爷子,这几盘寿桃是董镖头送的,是不是?”孟伯飞点点头。袁承志又道:“他把丸药藏在寿桃之内,明知寿桃一时不会吃,等寿筵过了,我师哥跟孟老爷子伤了和气,他再偷偷取出,送到京里,岂不是奇功一件?” 他怕归氏夫妇来夺孩子,仍高高站在桌上,左手高举利剑,以阻人来夺孩子,叫道:“青弟、胜海、胡桂南胡兄,请你们去擘开寿桃,取出药丸来。” 青青等三人依言走向中堂大画轴下的供桌边,把董开山所送那盘寿桃都擘开了,从馅里取出四十颗药丸。众贺客静静旁观,都张大了嘴,不住议论:“咦!”“还有?”“这董镖头可真够神的。”“这年轻相公怎么知道?”“你去问他啊,问我干么?” 青青把别的寿桃也都擘开了,遍寻更无余药,拍手笑道:“都在这儿啦,再没有了。”嘻嘻哈哈的捧着一把药丸,举起交给承志。袁承志将剑交了给她,空出手来接过一颗药丸,说道:“请去拿杯清水来,要温的,别太热太凉。”孟家仆人听到,即刻转身去端了杯水,交给青青。 袁承志捏破手中的白色蜡丸,一阵芳香扑鼻,露出龙眼大一枚朱红丸药。他怕药力过猛,孩子挺受不起,捏开丸药只用半颗,在清水中调了,喂入孩子口中。那孩子早已气若游丝,也不哭闹,一口口的都咽了。归二娘双目含泪,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心想今天若不是小师弟识破机关,就算杀了那董镖头,也仍救不了儿子的命,还得罪了不少英雄豪杰,累了丈夫一世英名。 袁承志等孩子服过药后,跳下桌子,双手抱着孩子交过。归二娘接过,低声道:“师弟,我们夫妇真是感激不尽。”归辛树只道:“师弟,你很好,很好。”青青和胡桂南、洪胜海把丸药尽数都递给归二娘,青青笑道:“孩子再生几场重病,也够吃的了。”归二娘心中正自欢喜不尽,也不理会她话中含刺,连声称谢接过。 归辛树忙着给点中穴道的人解穴,解一个,说一句:“对不住!”孟伯飞默然,心想:“你儿子是救活了,我儿子却给你打死了。定当邀约能人,报此大仇。” 袁承志见孟门弟子抬了垂死的孟铮正要走入内堂,叫道:“请等一下。”孟铸怒道:“我哥哥已死定啦,还想怎样?”袁承志道:“我师哥素来仰慕孟老爷子的威名,亲近还来不及,那会真的伤害孟大哥性命?这一掌虽然使力大了一点,但孟大哥性命无碍,尽可不必耽心。”众人一听,都想:“眼见他受伤这般沉重,你这话骗谁?” 袁承志道:“我师哥并未存心伤他,只要给孟大哥服一剂药,调养一段时候,就没事了。”说着从怀中取出金盒,揭开盒盖,拿了一只朱睛冰蟾出来,用手捏碎,在碗中冲酒调合,给孟铮喝了下去。不一刻,孟铮果然脸上见红,呻吟呼痛。孟伯飞喜出望外,忍不住泪水直流,颤声道:“袁相公,袁盟主,你真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袁承志连声逊谢。当下孟铸指挥家人,将兄长抬到内房休息。厅上重整杯盘,开怀畅饮。 归二娘向孟伯飞道:“孟老爷子,我们实在卤莽,千万请你原谅。”一拉丈夫,与三个徒弟一齐拜了下去。孟伯飞呵呵笑道:“儿子要死,谁都心慌,老夫也是一般,这也怪不得贤孟梁。”当即跪下还礼。归氏夫妇又去向适才动过手的人分别道歉,打躬作揖,极尽礼数。 群雄畅饮了一会。孟伯飞终不放心,进去察看儿子伤势,见他沉沉睡熟,呼吸匀净,料已无事,这才当真放心。 孟伯飞心无挂碍,出来与敬酒的贺客们酒到杯干,直饮到八九分。他更叫拿大碗来,满满斟了两碗,端到袁承志面前,朗声说道:“袁盟主,泰山大会上众英雄推你为尊,老实不客气说,在下本来心里不服。但今日你的所作所为,在下不但感激,且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来,敬你一碗。”端起大碗,骨都都一口气将酒喝了。袁承志酒量本不甚高,但见他一番美意,也只得把碗中酒干了。群雄轰然叫好。孟伯飞大拇指一翘,说道:“袁盟主此后但有什么差遣,在下力量虽小,要钱,十万八万银子还对付得了。要人,在下父子师徒,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要再邀三四百位英雄好汉,在下也还有这点小面子。” 袁承志见他说得豪爽,又想一场大风波终于顺利化解,师兄弟间原来的嫌隙也烟消云散,很是畅快。这一晚众人尽醉而散,那董镖头早不知躲到那里去了。崇祯皇帝既得不到灵药,难以延年益寿,他董总镖头自己如何延年益寿,这大事自须尽早安排。 袁承志等人在孟家庄盘桓数日,几次要行,孟伯飞总是苦留不放。孟铮受的是外伤,这几日中好得甚快。归辛树的儿子归钟服了茯苓首乌丸后,灵药有效,果然也是一日好于一日。归辛树夫妇心中欢喜无限,那也不用说了,还分了三颗茯苓首乌丸给孟铮,以资伤后调补。 到第七日上,盖孟尝虽然好客,也知不能再留,只得大张筵席,替归辛树与袁承志等送行。席间程青竹说道:“孟老哥,永胜镖局那姓董的不是好东西,他失却贡品交代不了,又找不上归二爷,只怕要推在老哥身上,须得提防一二。”孟伯飞道:“这小子要是真来惹我,可不再给他客气。”归二娘道:“孟老哥,这全是我们惹的事,要是有什么麻烦,可千万得给我们送信。”孟伯飞道:“好!这小子我不怕他。”沙天广道:“就须防他勾结官府。”孟伯飞哈哈笑道:“要是混不了,我就学你老弟,占山为主。” 群雄在笑声中各自上马而别。归二娘抱了孩子,归辛树拉着袁承志的手,心想大恩难报,空言无用,只诚诚恳恳的道:“师弟,自今而后,你便如我的亲兄弟一般!”承志道:“是,二哥!”归氏夫妇带着三个徒弟欣然南归。袁承志、青青、程青竹、沙天广、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押着铁箱,连骑北上。 这日来到高碑店,天色将暮,因行李笨重,也就不贪赶路程,当下在镇西的“燕赵居”客栈歇宿。众人行了一天路,都已倦了,正要安睡,忽然门外车声隆隆,人语喧哗,吵得鸡飞狗走。除哑巴充耳不闻之外,各人都觉奇怪。只听得声音嘈杂,客店中涌进一群人来,听他们叽哩咕噜,说的话半句也不懂。 众人出房看时,只见厅上或坐或站,竟是数十名外国兵,拿着奇形怪状的兵器,乱哄哄的说话。袁承志等从没见过这等绿眼珠、高鼻子的外国人,都感惊奇,注目打量。 忽听得一个中国人向掌柜大声呼喝,要他立即腾出十几间上房来。掌柜道:“大人,实在对不住啦,小店几间上房都已住了客人。”那人不问情由,顺手就是一记耳光。那掌柜左手按住面颊,又气又急,说道:“你……你……”那人喝道:“不让出上房来,放火把你店子烧了。”掌柜无法,只得来向洪胜海哀求,打躬作揖,请他们挪让两间房。 沙天广道:“好哇,也有个先来后到。这人是什么东西?”掌柜忙道:“达官爷,别跟这吃洋饭的一般见识。”沙天广奇道:“他吃什么洋饭?吃了洋饭就威风些么?”掌柜的悄声道:“这些外国兵,是运送红夷大炮到京里去的。这人会说洋话,是外国大人的通译。”袁承志等这才明白,原来这人狐假虎威,仗着外国兵的势作威作福。 沙天广铁扇一展,道:“我去教训教训这小子。”袁承志一把拉住,说道:“慢来!”把众人邀入房里,说道:“先父当年镇守关辽,宁远两仗大捷,很得力于西洋国的红夷大炮,杀伤满洲官兵甚多。现下满清兵势猖獗,这些外国兵既是运炮去助战的,咱们就让一让吧。”沙天广道:“难道就由得这小子发威?”袁承志道:“这种贱男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众人听他如此说,就腾了两间上房出来。 那通译姓钱名通四,见有了两间上房,虽仍呶呶责骂,也不再叫掌柜多让房间了。他出去了一会,领了两名外国军官进店。 这两个外国军官一个四十余岁,另一个三十来岁。两人叽哩咕噜说了一会话,那年轻军官出去陪着一个西洋女子进来。这女子年纪甚轻,青青等也估不定她有多大年纪,料想是二十岁左右,一头黑发,衬着雪白的肌肤,眼珠却是碧绿,全身珠光宝气,在灯下灿然闪耀。 袁承志从没见过外国女人,不免多看了几眼。青青却不高兴了,低声问:“你说这女人好看么?”袁承志道:“外国女人原来这么爱打扮!”青青哼了一声。 次日清晨起来,大伙在大厅上吃面点。两个外国军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通译钱通四不住过去谄媚,卑躬屈膝,满脸陪笑,等回过头来,却向店伴大声呼喝,要这要那,稍不如意,就是一记巴掌。 程青竹实在看不过眼了,对沙天广道:“沙兄,瞧我变个小小戏法!”当下也不回身,顺手向后一扬,手中的一双竹筷飞了出去,噗的一声,正插入了钱通四口里,把他上下门牙撞得险些儿掉将下来。程青竹所用暗器就是一枝枝细竹,这门青竹镖绝技,二十步内打人穴道,百发百中,劲力不输钢镖。也是他听了袁承志的话才手下留情,否则这双筷子稍高数寸,钱通四的一双眼珠就别想保住了。 钱通四痛得哇哇大叫,可还不知竹筷是那里飞来的。两个外国军官叫他过去查问。钱通四说了,那女子笑得花枝招展,耳环摇晃。 年长的军官向袁承志这一桌人望了几眼,心想多半是这批人作怪,拿起桌上两只酒杯,忽往空中掷去,双手已各握了一枝短枪,一枪一响,把两只酒杯打得粉碎。袁承志等听得巨响,都吓了一跳,心想这火器果然厉害,而他放枪的准头也自不凡。 年长军官面有得色,从火药筒中取出火药铅丸,装入短枪,对年轻军官道:“彼得,你也试试么?”彼得道:“我的枪法怎及得上咱们葡萄牙国第一神枪手?”那西洋女人微笑道:“雷蒙是第一神枪手么?”彼得道:“若不是世界第一,至少也是欧洲第一。”雷蒙笑道:“欧洲第一,难道不就是世界第一么?”彼得道:“东方人很古怪,他们有许多本领,比欧洲人厉害得多,因此我不敢说。若克琳,你说是么?”若克琳笑道:“我想你说得对。” 袁承志等听三人叽哩咕噜的说话,自是半句不懂。 雷蒙见若克琳对彼得神态亲热,颇有妒意,说道:“东方人古怪么?”又是两枪连发,这一次却是瞄准了青青的头巾。火光一闪,青青的头巾打落在桌,露出了一头女子的长发。袁承志等齐吃一惊。雷蒙与另桌上的许多外国兵都大笑起来。 青青大怒站起,飕的一声,长剑出鞘。袁承志心想:“要是动手,对方火器厉害,双方必有死伤。这些外国兵是去教官兵放炮打满清鞑子的,杀了他们于国家有损,还是忍一下。”对青青道:“青弟,算了吧。”青青向三个外国人怒目横视,坐了下来。 若克琳笑道:“原来是个姑娘,怪不得这般美貌。”雷蒙笑道:“好呀,你早在留心人家小伙子美不美啦。”彼得道:“她还会使剑呢,好像想来跟我们打一架。”雷蒙道:“她来时谁去抵敌?彼得,咱俩的剑法谁好些?”彼得道:“我希望永远没人知道。”雷蒙脸有怒色,问道:“为什么?”若克琳道:“喂,你们别为这个吵嘴。”抿嘴笑道:“东方人很神秘,只怕你们谁也打不赢这漂亮大姑娘呢。” 第53章 碧血剑(53) 雷蒙叫道:“通四钱,你过来!”钱通四连忙过去,道:“上校有什么吩咐?”雷蒙道:“你去问那个大姑娘,是不是要跟我比剑?快去问。”钱通四道:“是,是!”雷蒙从袋里抓出十多块金洋,抛在桌上,笑道:“她要比,就过来。只要赢了我,这些金洋都是她的。她输了,我可要亲一个嘴!你快去说,快去说。” 钱通四大模大样的走了过去,照实对青青说了,说到最后一句“亲一个嘴”时,青青反手一掌,啪的一声大响,正中他右颊。这一掌劲力好大,钱通四“哇”的一声,吐出了满口鲜血,四枚大牙,“啊,啊”大叫,半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从此嘴里四通八达,当真不枉了通四之名。 雷蒙哈哈大笑,说道:“这女孩子果然有点力气!”拔出剑来,在空中呼呼呼的虚劈了几下,走到大厅中间,叫道:“来,来,来!” 青青不知他说些什么,但瞧他神气,显然便是要和自己比剑,当即拔剑出座。 袁承志道:“青弟,你过来。”青青以为他要拦阻,身子一扭,道:“我不来!”袁承志道:“我教你怎样胜他。”青青适才眼见那外国人火器厉害无比,只怕剑法也是如此威力惊人,又或是剑上会放出些什么霹雳声响的物事来,本有些害怕,一听大喜,忙走过来。袁承志道:“瞧他刚才砍劈这几下,出手敏捷,劲道也足。他这剑柔中带韧,要防他直刺,不怕他砍削。”青青道:“那么我可想法子震去他剑!”袁承志喜道:“不错,正是这样,但别伤了他。” 雷蒙见两人谈论不休,心中焦躁,叫道:“快来,快来!” 青青反身跃出,回手突然出剑,向他肩头削去。雷蒙万想不到她出手如此快捷,总算他是葡萄牙的剑术高手,又受过法国与意大利名师的指点,危急中滚倒在地,举剑格挡,铮的一声,火花四溅,站起身来,已吓出了一身冷汗。若克琳在一旁拍手叫好。 两人展开剑术,攻守刺拒,斗了起来。 袁承志细看雷蒙的剑法,见他回挡进刺,甚是快速。斗到酣处,青青剑法忽变,全是虚招,剑尖即将点到,立即收回,这是棋仙派的“雷震剑法”,六六三十六招,竟无一招实招,那是雷震之前的闪电,把敌人弄得头晕眼花之后,跟着而上的便是雷轰霹雳的猛攻。雷蒙剑法虽然高明,但这样的剑术却从来没见过,只见对方剑尖乱闪,似乎剑剑要刺向自己要害,待得举剑抵挡,对方却不攻来。西方剑术中原也有佯攻伪击的花招,但最多一二招而已,决无数十招都是佯攻的,心想这种花巧只图好看,有何用处?正要笑骂,青青突然挥剑猛劈。雷蒙举剑挡架,虎口剧震,长剑脱手飞出。 青青乘势直上,剑尖指住他胸膛。雷蒙只得举起双手,作投降服输之状。青青嘻嘻一笑,收剑回座。雷蒙满脸羞惭,想不到一向自负剑术高强,竟会败给一个中国少女。 若克琳笑吟吟的拿起桌上那叠金币,走过来交给青青。青青摇手不要。若克琳一面笑,一面咭咭咯咯的大说葡语,定要给她。程青竹伸手接过,将十多块金洋叠成一叠,双掌用力在两端抵住,运起内力,过了一阵,将金币还给若克琳。若克琳接了过来,想再交给青青,一拿上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十多枚金币已互相黏住,结成一条圆柱,竟然拉不开来,不禁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喃喃说道:“东方人真是神秘,真是神秘!”回去把金柱给两个军官看。雷蒙道:“这些人有魔术!”彼得道:“别惹他们啦!走吧!”两人传下号令,不一会只听得门外车声隆隆,拖动大炮而去。 铁罗汉道:“红夷大炮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从来没见过。”胡桂南道:“咱们去瞧瞧。”沙天广笑道:“胡兄,要是你能妙手空空,偷一尊大炮来,那我就佩服你了。”胡桂南笑道:“大炮这笨家伙倒真没偷过。咱们要不要打个赌?”沙天广笑道:“大炮是拿去打满清鞑子的,可偷不得,否则我真要跟你赌上一赌。”众人在笑语声中出店。不一刻,已追过押运大炮的军队。见大炮共有十尊,均是庞然大物,单观其形,已是威风凛凛,每尊炮用八匹马拖拉,后面又有夫役推送,炮车过去,路上压出了两条深沟。 群雄驰出二十余里,忽听前面鸾铃响处,十多骑迎面奔来。待到临近,见马上乘者负弓持箭,马上挂满獐兔之类的野味,却是出来打猎的。这些人衣饰华贵,都是缎袍皮靴,气派甚大,环拥着一个韶龄少女。 那少女见了袁承志等人,拍马迎上,叫道:“师父,师父!”程青竹笑道:“好哇,你也来啦!”原来那少女便是他的女徒阿九。青青等在劫铁箱时曾和她会过。她上次穿件青布衣衫,似个乡下姑娘,这时却打扮得明艳无伦,左耳上戴着一粒拇指大的珍珠,衣襟上一颗大红宝石,闪闪生光。这小姑娘荆钗布裙,装作乡姑时秀丽脱俗,清若水仙,这时华服珍饰,有如贵女,花容至艳,玫瑰含露。袁承志心中砰的一跳,似是给内家高手击了一拳,忙转过了头,不敢多看。阿九见了袁承志,嫣然一笑,道:“你跟我师父在一起?”袁承志笑着点点头。阿九向沙天广道:“沙寨主,咱们不打不成相识!” 程青竹叫她见过了胡桂南、铁罗汉等人,问道:“你到那里去?”阿九道:“出来打猎,瞧我走得远不远?”程青竹道:“我们正要上京,你跟我们一起去吧!”阿九很是欢喜,说道:“好!”傍在师父身边,并马而行。袁承志和青青见她虽然幼小,但自有一股颐指气使的势派,气度高华,众随从奉命唯谨,听她指挥,心中不禁纳闷。当日山东道上初遇,本以为她是程青竹的孙女,后来才知是徒弟。这时看来,竟是一位豪门巨室的娇女,出来打猎,竟带了这许多从人,也不知如何会拜程青竹为师,又混在青竹帮中,倒真奇了。 当晚在饮马集投店。袁承志和青青见阿九的从人说话都带官腔,除了对阿九十分恭谨之外,对旁人谁也不理,神态倨傲,单独看来,一个个竟是官宦,那里像是从仆,心下更奇。青青向阿九道:“九妹妹,那日咱们大杀官兵,打得好痛快,后来忽然不见了你。你这样美貌,我那天一见,便永远忘不了。我老是惦记,你到那里去了?”阿九早瞧出她是女子,脸上一红,唔了一声,道:“姊姊,你才美呢!我怎及得上?你不用脂粉吗?”竟顾左右而言他。青青待要追问,程青竹忽在对面连使眼色。青青微微一笑,道:“在道上走,满头满脸的灰土,打扮给谁看啊?”各人闲谈了一会,分别安寝。 袁承志回房后正要上床,程青竹走进房来,说道:“袁相公,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袁承志道:“好,请坐!”程青竹低声道:“还是到外面空旷之地说的好。”袁承志知是机密之事,于是穿上长衣,出了客店,来到镇外一个小山岗上。 程青竹见四下无人,说道:“袁相公,我这女徒弟阿九来历很是奇特。她于我曾有大恩,拜师之时,我曾答允过,决不泄露她身分。”袁承志道:“我也瞧她并不寻常。你既答允过她,就不用对我说了。”程青竹道:“她手下所带的都是官府中人,因此咱们的图谋,决不可在他们面前漏了口风。”袁承志点头道:“原来果然是官府中人。”程青竹道:“料想这女徒是决不致卖我,但她年纪小,世事多变,终究难料。”袁承志道:“咱们在她跟前特别留神就是了。”两人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下岗回店。 来到客店门口,只见一个汉子从东边大街上过来,手里提着盏灯笼,闪身进店。微光之下,袁承志见那汉子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那里见过。睡在床上,一路往回推溯,细想在孟家庄寿筵、在泰山大会、在夺铁箱时乱战、在南京、在衢州静岩、在闯王军中,都没见过这人,然而以前一定会过,此人到底是谁? 正自思索,忽然门上有轻轻剥啄之声,便披衣下床,问道:“谁呀?”门外青青笑道:“要不要吃东西?”袁承志点灯开门,见她托着只盘子,装着两只碗,每碗各有三个鸡蛋,想是刚才下厨做的。袁承志笑道:“多谢了,这么晚了,怎还不睡?”青青低声道:“我想着那阿九很古怪,睡不着。知道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着。”说着浅浅一笑。袁承志笑道:“我想她干么?”青青笑道:“想这个姑娘当真美之极矣,美得不像是人!你说她美不美?”袁承志知她很小性儿,如说阿九美,定要不高兴,说阿九不美吧,又是明明撒谎,既违良心,她也不信,只得笑道:“不像是人,像女鬼吗?”青青道:“你心里明明想说她像仙女,偏又不说。”袁承志拿匙羹抄了个鸡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掷,叫道:“对了,原来是他。” 青青吓了一跳,问道:“什么是他?”袁承志道:“回头再说,快跟我出去。”青青见他不吃鸡蛋,有些着恼,问:“到那里去?”袁承志从洪胜海身旁拿了一柄剑,交给她道:“拿着。”青青接住,才知是要去会敌。原来袁承志一吃到鸡蛋,忽然想起当年在安大娘家里,锦衣卫胡老三来捉小慧,他拚命抵抗,幸得安大娘及时赶回,用鸡蛋击打胡老三,才将他赶跑。刚才见到的就是那个胡老三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来干什么,须得探个明白。 两人矮着身子,到每间店房下侧耳倾听,来到一间大房后面,果然听到有人在谈论。正要窃听,房门推开,有人出来。袁承志在青青耳边低语:“你叫沙天广他们防备,我跟着去瞧瞧。”青青点点头,低声道:“小心了。” 袁承志和青青站在暗处,见第一个出来的正是胡老三,后面跟着八名手持兵刃之人,烛光下看得明白,都是阿九的从人。九人一一越墙而出。青青低声道:“啊,是他们!我早知这女娃子很有古怪。”袁承志也感奇怪,当下越墙出店,悄悄跟在九人之后。 那九人全不知有人跟踪,出市镇行得里许,走向一座大屋。胡老三一叫门,大门打开,放了九人进去。 袁承志绕到后门,越墙入内,走向窗中透出灯光的一间厢房,跃上屋顶,轻轻揭开瓦片,望将下去,见房中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身材高大。胡老三与阿九的八名从人鱼贯入房,向那人行礼参见。只听胡老三道:“小的在镇上撞见王副指挥,知道他们凑巧在这里,因此上邀了这几位来做帮手。”那人道:“好极了,好极了!王副指挥怎么说?”一人道:“王副指挥说,既然安大人有事,当得效劳!”那安大人道:“这次要是得手,大伙儿这件功劳可不小啊,哈哈!”一人道:“全凭大人栽培。”安大人道:“咱们哥儿可别分谁是内廷侍卫,谁是锦衣卫的,大伙儿都是为皇上出力!”众人道:“安大人说得是,全凭您老吩咐。”安大人道:“好啊!走吧。” 袁承志更是惊奇,心想:“胡老三和安大人一伙是锦衣卫的,那么阿九那些随从竟是内廷侍卫了。阿九这小姑娘到底干什么的,怎地带了一批内廷侍卫到处乱走?” 过不多时,安大人率领众人走出。袁承志伏在屋顶点数,见共有一十六人,知道安大人自己带着六人,等众人走远,又悄悄跟在后面。这批人越走越荒僻,走了七八里路,有人轻轻低语了几声,大伙儿忽然散开,围住了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各人矮了身子,悄没声的逼近。袁承志学他们的样,也这般俯身走去。黑暗中有人见到他人影,只道是同伙,也不在意。安大人见包围之势已成,挥手命众人伏低,伸手敲门。 过了一会,屋中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啊?”安大人一呆,问道:“你是谁?”女人声音惊道:“啊,是……是……是你,深更半夜来干么?”安大人叫道:“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原来你在这里,快开门吧!”声音中显得又惊又喜。那女人道:“我说过不再见你,又来干什么了?”安大人笑道:“你不要见我,我却想念我的娘子呢!”那女人怒道:“谁是你的娘子?咱们早已一刀两断!你要是放不过我,放火把这屋烧了吧,我宁死也不愿见你这丧心病狂、没良心的人。” 袁承志越听越觉声音好熟,终于惊觉:“是安大娘!原来这安大人是她丈夫、是小慧的父亲。当年胡老三就是奉安大人之命来捉小慧的。” 袁崇焕评传 在距离香港不到一百五十公里的地区之中,过去三百多年内出了两位与中国历史有重大关系的人物。最重要的当然是出生于广东中山县(原名香山)的孙中山先生。另一位是出生于广东东莞县的袁崇焕。[1] 我在阅读袁崇焕所写的奏章、所作的诗句、以及与他有关的史料之时,时时觉得似乎是在读古希腊剧作家攸里比第斯、沙福克里斯等人的悲剧。袁崇焕真像是一位古希腊的悲剧英雄,他有巨大的勇气,和敌人作战的勇气,道德上的勇气。他冲天的干劲,执拗的蛮劲,刚烈的狠劲,在当时猥琐委靡的明末朝廷中,加倍的显得突出。 袁崇焕,字元素,号自如。“焕”,是火光,是明亮显赫、光采辉煌;“素”是直率的质朴,是自然的本性;“自如”,是不受羁绊,任意所之。他大火熊熊般的一生,我行我素的性格,挥洒自如的作风,的确是人如其名。这样的性格,和他所生长的那不幸的时代构成了强烈的矛盾冲突。古希腊英雄拚命挣扎奋斗,终于敌不过命运的力量而垮了下来。打击袁崇焕的不是命运,而是时势。虽然,时势也就是命运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像希腊史诗与悲剧中那些英雄们一样,他轰轰烈烈的战斗了,但每一场战斗,都是在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 第54章 碧血剑(54) 希腊史诗《伊里亚特》记述赫克托和亚契力斯绕城大战这一段中,描写众天神拿了天平来秤这两个英雄的命运,小时候我读到赫克托这一端不及对方的份量,天神们决定他必须战败而死,感到非常难过,“那不公平!那不公平!”过了许多岁月,当我读到满清的皇太极怎样设反间计、崇祯和他的大臣们怎样商量要不要杀死袁崇焕,同样有剧烈的凄怆之感。 历史家评论袁崇焕,着眼点在于他的功业、他对当时及后世的影响、他在明清两个朝代覆亡与兴起之际所起的作用。近十多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写一段小说,又写一段报上的社评,因此对历史、政治与小说是同样的感到兴趣,然而在研究袁崇焕的一生之时,他强烈的性格比之他的功业更加吸引我的注意。 整体说来,清朝比明朝好得多。从清太祖算起的清朝十二个君主,他们的总平均分数和明朝十六个皇帝相比,我觉得在数学上简直不能比,因为前者的是相当高的正数,后者是相当高的负数。对于满族人入主中国一事,近代的评价与前人也颇有改变。所以袁崇焕的功业,不免随着时代的进展而渐渐失却光采。但他英雄气概的风华却永远不会泯灭。正如当年春秋战国时七国纷争的是非成败,在今天已没有多大意义了,但孔子、介子推、蔺相如、廉颇、屈原、信陵君、荆轲等等这些人物的生命,却超越了历史与政治。 《碧血剑》中的袁承志,在性格上只是个平凡人物。他没有抗拒艰难时世的勇气和大才,奋战一场而受了挫折后逃避海外,就像我们大多数在海外的人一样。 袁崇焕却是真正的英雄,大才豪气,笼盖当世,即使他的缺点,也是英雄式的惊世骇俗。他比小说中虚构的英雄人物,有更多的英雄气概。 他的性格像是一柄锋锐绝伦、精刚无俦的宝剑。当清和升平的时日,悬在壁上,不免会中夜自啸,跃出剑匣。在天昏地暗的乱世,则屠龙杀虎之后,终于寸寸断折。 在明末那段不幸的日子中,任何人都是不幸的。每一个君主在临死之时,都深深感到了失败的屈辱:崇祯、清太祖努尔哈赤、清太宗皇太极(如果他不是被人谋杀的,那么是惟一的例外)、蒙古人的首领林丹汗、朝鲜国王李佑,始终是死路一条的将军和大臣(奋勇抗敌的将军与降敌做汉奸的将军,忠鲠正直的大臣与奸佞无耻的大臣,命运没太大分别,但在一个比较温和的时代,奸臣却常常能得善终,例如秦桧),愤怒不平的知识份子,领不到粮饷的兵卒,生命朝不保夕的“流寇”,饥饿流离的百姓,以及有巨大才能与勇气的英雄人物:杨涟、熊廷弼、孙承宗、李自成、史可法、袁崇焕。 在那个时代中,人人都遭到了在太平年月中所无法想像的苦难。在山东的大饥荒中,丈夫吃了妻子的尸体,母亲吃了儿子的尸体。那是小人物的悲剧,他们心中的悲痛,一点也不会比英雄们轻。不过小人物只是默默的忍受,英雄们却勇敢地奋战了一场,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英雄的尊严与伟烈,经过了无数时日之后,仍在后人心中激起波澜。 一 这个不幸的时代,是数十年腐败达于极点的政治措施所累积而成的。 我书架上有一部英国历史家吉朋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是三卷注释本。[2]书脊上绘着罗马式建筑的两根大理石柱子,第一卷的柱子,柱头上有些残缺破损,第二卷的柱子残损更多,第三卷的柱子完全垮了。这象征一个帝国的衰败和灭亡,如何一步步的发展。 明朝的衰亡也是这样。 明朝的覆灭,开始于神宗。[3] 神宗年号万历,是明朝诸帝中在位最久的,一共做了四十八年皇帝。只因为他做皇帝的时候实在太久,所以对国家人民所造成的祸害也特别大。他死时五十八岁,本来并不算老,他的祖宗明太祖活到七十一岁,成祖六十五岁,世宗六十岁。可是神宗未老先衰,后来大概更抽上了鸦片。鸦片没有缩短他的寿命,却毒害了他的精神。他的贪婪大概是天生的本性,但匪夷所思的懒惰,一定是出于鸦片的影响。 然而万历初年,却是中国历史上最光彩辉煌的时期之一。近代中西学者研究瓷器及其他手工艺品,有这样一个共通的意见:在中国国力最兴盛的时期,所制作的瓷器最精采。万历年间的瓷器和珐琅器灿烂华美,精巧雅致,洵为罕见的杰作。因为万历最初十年,张居正当国,他是中国历史上难得一见的精明能干的大政治家。 神宗接位时只有十岁,一切听母亲的话。两宫太后很信任张居正,政治上权力极大的司礼太监冯保又给张居正笼络得很好,这些有利的条件加在一起,张居正便能放手办事。明朝自明太祖晚年起就不再有宰相,张居正是大学士,名义是首辅,实际权力等于是宰相。 从万历元年到十年,张居正的政绩灿然可观。他重用名将李成梁、戚继光、王崇古,使得主要是蒙古人的北方异族每次入侵都大败而归,只得安份守己而和明朝进行和平贸易。南方少数民族的武装暴动,也都一一给他派人平定。沿海长期侵骚的倭寇给戚继光等名将打退,江南平靖富庶。国家富强,储备的粮食可用十年,库存的盈余超过了全国一年的岁出。交通邮传办得井井有条。清丈全国田亩面积,使得税收公平,不致像以前那样由穷人负担过份的钱粮而官僚豪强却不交赋税。他全力支持工部尚书潘季驯,将泛滥成灾的黄河与淮河治好,将水退后的荒地分给灾民开垦,免税三年。官僚的升降制度执行得很严格,严厉惩办贪污。 在那时候,中国是全世界最先进、最富强的大国。那时欧洲的文人学士在提到中国的时候,无不欣慕向往。他们佩服中国的文治教化、中国的考试与文官制度,佩服中国的道路四通八达,[4]佩服中国的老百姓生活得比欧洲贫民好得多。万历十年是公元一五八二年。要在六年之后,英国才打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再过三十八年,英国的清教徒才乘“五月花号”到达美洲;再过六十一年,五岁的路易十四才登上法国的王座。那时莎士比亚只有十六岁,还在英国的树林里偷人家的鹿。八十三年后,伦敦由于太污秽、太不卫生,爆发了恐怖的大瘟疫。在万历初年,北京、南京、扬州、杭州、苏州这些就像万历彩瓷那样华美的大城市,在外国人心目中真像是天堂一样。 中国的经济也在迅速发展,手工业和技术非常先进。在十五世纪时,中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产棉区之一。由于在正德年间开始采用了越南的优良稻种,农田加辟,米产大增,尤其是广东一带。因为推广种植水稻,水田中大量养鱼,疟蚊大减,[5]岭南向来称为瘴疠的疟疾已不像过去那样可怕,所以两广的经济文化也开始迅速发展。 可是君主集权的绝对专制制度,再加上连续四个昏庸腐败的皇帝,将这富于文化教养而勤劳聪明的一亿人民、这举世无双的富强大国推入了痛苦的深渊。专制政治制度对国家、人民、社会的大害,在明朝末年表现得最明显。 张居正于万历十年逝世,二十岁的青年皇帝自己来执政了。皇帝追夺张居正的官爵,将他家产充公,家属充军,将他长子逼得自杀。 神宗是相当聪明的,而且喜欢读书。中国历史上的昏君大都有些小聪明,隋炀帝、宋徽宗、李后主,都是文采斐然。明神宗的聪明之上,所附加的不是文采,而是不可思议的懒惰,不可思议的贪婪。皇帝懒惰本来并不是太严重的毛病,他只须任用一两个能干的大臣,什么事情都交给他们去办就是了,多半政治只有更加上轨道些,中国历史上不乏“主昏于上,政清于下”的先例。然而神宗懒惰之外还加上要抓权,几十年中自己不办事,也绝对不让大臣办事。这在世界历史上固然空前,相信也必绝后。 做了皇帝,要什么有什么,神宗不喜爱女色,不任用外戚,不迷信宗教,不妄求长生;并不多所猜忌而残忍好杀;也不穷兵黩武,好大喜功;他并不异想天开,荒唐胡闹;并不大兴土木,构筑宫室,奢侈浪费;并不信用宦官,任由弄权。中国历代许多昏君的重大缺点,他倒没有。他所追求的只是对他最无用处的金钱。如果他不是皇帝,一定是个成功的商人,他性格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贪性。他那些祖宗皇帝们有的阴狠毒辣,有的胡闹荒唐,但没一个是这样难以形容的贪婪。因此近代有一位历史学者推想,他这性格是出于母系的遗传。他母亲是个小农的女儿。[6] 皇帝贪钱,最方便有效的法子当然是加税。神宗所加的税不收入国库,而是收入自己的私人库房,称为“内库”。他加紧征收商税,那是本来有的,除了书籍与农具免税之外,一切商品交易都收税百分之三。他另外又发明了一种“矿税”。 大批没有受过教育、因残废而心理上多多少少不正常的太监,作为皇帝的私人征税代表,四面八方的出去收矿税。只要“矿税使”认为什么地方可以开矿,就要地产的所有人交矿税。这些太监无恶不作,随带大批流氓恶棍,到处敲诈勒索,乱指人家的祖宗坟墓、住宅、商店、作坊、田地,说地下有矿藏,要交矿税。[7]结果天下骚动,激起了数不尽的民变。这些御用征税的太监权力既大,自然就强横不法,往往擅杀和拷打文武官吏。有一个太监高淮奉旨去辽东征矿税、商税,搜括了士民的财物数十万两,逮捕了不肯缴税的秀才数十人,打死指挥,诬陷总兵官犯法。神宗很懒,什么奏章都不理会,但只要是和矿税有关的,御用税监呈报上来,他立刻批准。 搜括的规模之大实是骇人听闻。在万历初年张居正当国之时,全年岁入是白银四百万两左右,[8]皇宫的费用每年有定额一百二十万两,称为“金花银”,已几占岁入的三分之一。可是单在万历二十七年的五天之内,就搜括了矿税商税二百万两。这还是缴入皇帝内库的数目,太监和随从吞没的钱财,又比这数字大得多。据当时吏部尚书李戴的估计,缴入内库的只十分之一、太监克扣十分之二、随从瓜分十分之三、流氓棍徒乘机向良民勒索的是十分之四。 可和神宗的贪婪并驾齐驱的是他的懒惰。 鸦片烟这种麻醉品,对中国最大的危害,自明神宗开始。鸦片之毒破坏人的神经中枢与意志力,它首先破坏的,正是中国的神经中枢—皇帝的神经中枢。 在神宗二十八岁那年,大学士王家屏就上奏章说:一年之间,臣只见到天颜两次,偶然提出一些建议,也和别的官员的奏章一样,皇上完全不理。 这种情形越来越恶化,到万历四十二年,首辅叶向高奏称:六部尚书中,现在只剩下一部有尚书了,全国的巡抚、巡按御史、各府州县的知事已缺了一半以上。他的奏章写得十分激昂,说现在已经中外离心,京城里怨声载道,大祸已在眼前,皇上还自以为不见臣子是神明妙用,恐怕自古以来的圣帝明王都没有这样妙法吧。[9]神宗抽饱了鸦片,已经火气全无。这样的奏章,如果落在开国的太祖、成祖、末代的思宗手里,叶向高非杀头不可。但神宗只要有钱可括,给大臣讥讽几句、甚至骂上一顿,都无所谓。 万历年间的众大臣说得上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人上奏,说皇上这样搞法,势必民穷财尽,天下大乱;[10]有人说陛下是放了笼中的虎豹豺狼去吞食百姓;[11]有人说一旦百姓造反,陛下就算满屋子都是金银珠宝,又有谁来给你看守?[12]有的指责说,皇上欺骗百姓,不免类似桀纣昏君;[13]有的直指他任用肆无忌惮之人,去干没有天理王法之事;[14]有的责备他说话毫无信用。[15]臣子居然胆敢这样公然上奏痛骂皇帝,不是一两个不怕死的忠臣骂,而是大家都骂,那也是空前绝后、令人难以想像的事。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神宗对这些批评全不理睬。正史上的记载,往往说“疏入,上怒,留中不报”。留中,就是不批覆。或许他懒得连罚人也不想罚了,因为罚人也总得下一道圣旨才行。但直到他死,拚命搜括的作风丝毫不改。同时为了对满清用兵,又一再增加田赋。皇帝搜括所得都存于私人库房(内库),政府的公家库房(外库)却总是不够钱,结果是内库太实,外库太虚。[16] 在这样穷凶极恶的压榨下,百姓的生活当然是痛苦达于极点。 神宗除了专心搜括之外,对其他政务始终是绝对的置之度外。万历四十三年十一月,御史翟凤翀的奏章中说:皇上不见廷臣,已有二十五年了。 二 就在这时候,满清开始崛起。万历四十五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发兵攻明,次年攻占辽东重镇抚顺。明兵大败,总兵官张承荫战死,万余兵将全军覆没。 四十七年,辽东经略杨镐率明军十八万,叶赫(满清的世仇)兵二万,朝鲜(中国的属国)兵二万,兵分四路,大举攻清。清兵八旗兵约六万人,集中兵力,专攻西路一军。西路军的总兵官杜松是明军的勇将,平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脱去衣衫,将满身的累累刀枪瘢痕向人夸示。出兵之时,他脱去上身衣衫,在城中游街,百姓鼓掌喝采。 西路这一仗,称为“萨尔浒之役”,明军有火器钢炮,军火锐利得多。但杜松有勇无谋,他是统兵六万的兵团司令,却打了赤膊,露出全身伤疤,一马当先的冲锋。大概他是《三国演义》的读者,很羡慕“虎痴”许褚的勇猛。在〈许褚裸衣斗马超〉这回书中,描写许褚“卸了盔甲,浑身筋突,赤体提刀,翻身上马,来与马超决战。”果然威风得紧。但不知他记不记得许褚这场狠斗,结果是“操兵大乱,许褚背中两箭”?有趣的是,小说的评注者评道:“谁叫汝赤膊?” 第55章 碧血剑(55) 明清两军列阵交锋之时,突然天昏地暗,数尺之外就什么也瞧不见了。杜松又犯了一个大错误,下令众军点起火把。这一来,明军在光而清军在暗,明军照亮了自身,成为清兵的箭靶子。努尔哈赤统兵六旗作主力猛攻,他儿子代善和皇太极各统一旗在右翼侧攻。结果杜松的遭遇比许褚惨得多,身中十八箭而死,当真是“谁叫汝赤膊?”总兵官阵亡,明军大乱,六万兵全军覆没。 努尔哈赤采取了“集中主力,各个击破”的正确战略,一个战役、一个战役的分开来打。明军北路总兵官马林、东路总兵官刘纴二人大败阵亡,朝鲜都元帅率众降清。 刘纴是当时明朝第一大骁将,打过缅甸、倭寇、曾率兵援助朝鲜对抗日本入侵,大小数百战,威名震海内。他所用的镔铁刀重一百二十斤,马上轮转如飞,天下称为“刘大刀”。他的大刀比关羽的八十一斤青龙偃月刀还重了三十九斤。据说他能单手举起一张摆满了酒菜碗筷的柏木八仙桌,在大厅中绕行三圈。连杜松、刘纴这样的骁将都被清兵打死,明军将士心理上受到的打击自然沉重之极,提到满清“辫子兵”时不免谈虎色变。 这场大战是明清两朝兴亡的大关键,而胜败的关键在于:第一、明方的主帅杨镐是文官,完全不懂军事。第二、明朝政事腐败已达极点,军事的组织与制度也废弛不堪,军队久无训练,军械破败残缺,完全没有必要的军事准备。[17] 杨镐全军覆没,朝廷派熊廷弼去守辽东。 万历四十六年七月,熊廷弼刚出山海关,铁岭已经失陷,沈阳及附近诸城堡的军民纷纷逃窜。熊廷弼兼程进入辽阳。经过神宗数十年来的百事不理,军队纪律荡然,士无斗志,骑兵故意将马匹弄死,以避免出战,只要听到敌军来攻,满营兵卒就一哄而散。熊廷弼面临的局面实在困难已极。[18]军饷本已十分微薄,但皇帝还是拚命拖欠,不肯发饷。[19] 神宗见边关上追饷越迫越急,知道挨不下去了,可是始终不肯掏自己腰包,结果想出了一个对策:再加田赋百分之二。连同以前两次,已共加百分之九,然而向百姓多征的田赋,未必就拿来发军饷,皇帝的基本兴趣是将银子藏之于内库。 边界上的警报不断传来,群臣日日请求皇帝临朝,会商战守方略。皇帝总是派太监出来传谕:“皇上有病。”吏部尚书赵焕实在忍不住了,上奏章说:“将来敌人铁骑来到北京城外,陛下也能在深宫中推说有病、就此令敌人退兵吗?”[20]神宗看了这道讽刺辛辣、实已近乎谩骂的奏章,只是心中怀恨,却说什么也不肯召开一次国防会议。 神宗搜括的银锭堆积在内库,年深月久,大起氧化作用,有的黑得像漆,有的脆腐如泥土,[21]就是不肯拿出来用。但他终于死了,千千万万的银两,一两也带不去。[22] 神宗,神宗,真是“神”得很,神经得很! 三 神宗死后,儿子光宗常洛只做了一个月皇帝就因误服药物而死。光宗的儿子朱由校接位,历史上称为熹宗,年号天启。 光宗做皇帝的时间极短,留下的麻烦却极大,明末三大案梃击、红丸、移宫,都和他的皇位及生死有关。众大臣分成两派,纷争不已。纷争牵涉到其他一切事情上,只要是对方一派之人所做的事,不论是对是错,总是拿来激烈攻击一番。 熹宗接位时虚岁十六岁,其实不满十五岁,还是个小孩子,他对乳母客氏很依恋。这个客氏很喜欢弄权,在宫里和太监魏忠贤有点古怪的性关系。宫里太监和宫女很多,为了寂寞而互相安慰,大家私下恋爱,然而太监是阉割了性机能的阴阳人,所以这既不是异性恋爱,又不是同性恋,当时称为“对食”,意思说不能同床,只不过相对吃饭,互慰孤寂而已。魏忠贤做了客氏的对食,渐渐掌握了大权。 熹宗是个天生的木匠,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锯木、刨木、油漆而做木工,手艺高明得很。他做过一座宫殿的小模型,唯妙唯肖,精巧异常。魏忠贤总是乘他做木工做得全神贯注之时,拿重要奏章去请他批阅。熹宗怎肯放下心爱的木工不理?把手一挥,说道:“别来打扰,你瞧着办去吧。”于是魏忠贤就去瞧着办了,越来越无法无天。 朝里自有一批谄谀无耻之徒去奉承他,到后来,魏忠贤成了实际上的皇帝。熹宗是“万岁”,有些官员见了魏忠贤叫“九千岁”,表示他只比皇帝差了一点儿。到后来,个人崇拜更大张旗鼓,搞得如火如荼,全国各地为魏忠贤建生祠。本来,人死了才入祠堂,可是他“九千岁”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就起祠堂,祠中的神像用真金装身,派武官守祠,百官进祠要对他神像跪拜,那是货真价实的个人崇拜。 魏忠贤本来是个无赖流氓,年轻时和人赌钱,大输特输,欠了赌帐还不出,给人侮辱追讨,实在吃不消了,愤而自己阉割,进宫做了太监。他不识字,但记心很好,是个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赌棍。当世第一大国的军政大权却落在这样的人手里。 熊廷弼在辽东练兵守城,招抚难民,整肃军纪,修治器械,把局面稳定下来。他所接手的那个烂摊子,给他整顿得有些像样了。满清见对方有了准备,就不敢贸然来攻。但朝里敌对一派的大臣却来跟他过不去,不断上奏章攻击,说他胆小,不敢出战;说他无能,不能尽复失地。于是朝廷革了熊廷弼的职,听候查办,改用袁应泰做统帅。 袁应泰是第一流的水利工程人才,一生修堤治水,救济灾民,大有功劳。他性格宽仁,办事勤勉,打仗却完全不会。满清努尔哈赤得知熊廷弼去职,大喜过望,便领兵来攻。袁应泰率军应战,七万兵大溃。清兵占领沈阳,又击破了明军的两路援军,再攻辽阳。明兵又大败,满兵取得军事要塞辽阳。 军事局势糟糕之极,朝廷束手无策,只好再去请熊廷弼出来,惩罚了一批上次攻击他的官员,算是给他平气。可是兵部尚书张鹤鸣和熊廷弼意见不合,只喜欢马屁大王巡抚王化贞,嘱咐王化贞不必服从熊廷弼指挥。 王化贞向朝廷吹牛,只须六万兵就可将满清一举荡平。朝廷居然信了他的。熊廷弼极力认为准备不足,不可进攻。兵部尚书却一味袒护王化贞。于是王化贞领兵十四万出战,一交锋全军溃没。清兵攻占坚城广宁。总算熊廷弼领了五千兵殿后,保护难民和败兵数十万退入山海关。朝廷不分青红皂白,将王化贞和熊廷弼一起逮捕。张鹤鸣免职。 到这时为止,明清交锋,已打了三场大仗。每一仗明军都是大败。 明兵的战斗力固然不及清兵,但也不是不能打,不肯打。每一个大战役,总兵官都阵亡,副将、参将也大都阵亡。明兵人数都超过清兵数倍,武器更先进得多,有火器。三个大战役的失败,主因都是在于军队没有准备、缺乏训练、军纪不良,以及主帅战略不当,指挥错误。军务废弛,士气低落,当然也是由于统帅失责。 以中国之大,为什么经常缺乏有才能的统帅?根本症结是在明朝一个绝对荒谬的制度:由文官指挥战役。 这个制度的根源,在于皇帝不信任武官。明朝皇帝不信任武将,怕他们手里有了武力,就会抢夺皇帝的宝座,先是派文官去军中监视,后来索性叫文官做总指挥,到后来连文官也不信任了,于是再加派太监作监军。太监既是皇帝的心腹亲信,另有一样好处,太监没有儿子,篡位的可能性就很小。做了皇帝而不能传于子孙,做皇帝的兴趣就大打折扣了。 明朝御史的权力很大,有权监察各行政部门。大学士代皇帝拟的圣旨、六部尚书所下的决定,御史都可放言批评,而且批评经常发生效力。皇帝派去监察武将的“总督”、“巡抚”,本来都是属于“都察院”的监察官,并不是行政官。因为监察官权大,后来就变成了总司令、总指挥。好比部队的政委或政治主任兼任司令员。 但要做到御史,通常非中进士不可。要中进士,必须读熟四书五经,书法漂亮,会做合乎应制规范的八股文。明朝读书人如何废寝忘食的学八股文、考进士,读一下《儒林外史》就很清楚了。明朝派去带兵、指挥大军,和清军猛将锐卒对抗的,却都是这批熟读诗云子曰、书法漂亮、八股文做得很好的进士。 明末抗清有三位名将,功勋卓著:熊廷弼是万历二十五年的解元(全省考举人第一名),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第二名(榜眼)。袁崇焕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他们三个是文官,幸亏碰巧有用兵的才能。本来明末皇帝的运气不坏,做八股文考中进士的文人之中居然出现了三个第一流的军事家。然而文官会带兵,那就是危险人物。明朝皇帝罢斥了其中一个(孙承宗),杀死了另外两个。 别的奉命统兵抗清的八股文专家们可就没有军事才能了。杨镐,万历八年进士,指挥大军,全军覆没。袁应泰,万历二十三年进士,指挥大军,全军覆没。王化贞,万历四十一年进士,指挥大军,全军覆没。 袁崇焕是在这样的政治、经济、军事背景之下,去应付辽东艰巨的局面。当然,更艰巨的,是应付北京朝廷中的局面。 背后是昏愦胡涂的皇帝、屈杀忠良的权奸、嫉功妒能的言官;手下是一批饥饿羸弱的兵卒和马匹,将官不全,兵器残缺,领不到粮,领不到饷,所面对的敌人,却是自成吉思汗以来、四百多年中全世界从未出现过的军事大天才努尔哈赤。这个用兵如神的统帅,创制了严密的军事制度和纪律,使他手下那批战士,此后两百年间在全世界所向无敌。铁骑奔驰于北埵大漠、南疆高原,扩土万里,的的确确是威行绝域,震慑四邻。 努尔哈赤以祖宗遗下的十三副甲胄起家,带领了数百名族人东征西讨,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疆域最大的大帝国(元朝的蒙古帝国横跨欧亚,不能说中华帝国的领土竟有这么大。蒙古大帝国的中国部份,远比清朝的疆域为小)。清朝的疆域比汉朝、唐朝全盛时代都大得多,宋明两朝更不能与之相比。今日中国领土中的西藏、新疆、黑龙江、台湾、青海、内蒙古等等大片土地,都是满洲人得来的。当时外蒙古、朝鲜、越南、琉球、今日俄罗斯东部的大片土地都是中国的领土或属地。清朝全盛时期的领土,比现在的中国大得多了。 满洲战士后来打败了俄罗斯帝国的骑兵,打败了尼泊尔的啹喀兵,打败了蒙古兵,打败了朝鲜兵,打败了越南兵,间接打败荷兰兵(郑成功先打败荷兰兵,攻占台湾,满洲兵再打败郑成功的孙子),在十七世纪、十八世纪的两百年中,无敌于天下。 满洲当时和明帝国交战,已接连三次杀得明军全军覆没,每一个战役都是以少胜多。努尔哈赤兴兵以来,迄此时为止,百战百胜,从未吃过一个败仗。 满洲兵所以军力强盛,几乎战无不胜,一来因女真人生于苦寒之地,环境恶劣,自幼即经受苛严之锻炼。成军之后,纪律极严,战阵中若首领被杀而部属不死者,全队齐斩,又若部属战死而队首不死者,队长处斩。军令强迫全队官兵共存亡,长官死则全队俱死,部队死则长官亦死,若不死于战阵,事后追究亦必斩首。崇德三年八月,皇太极命多尔衮、岳托统兵伐明,宣示军律曰:“尔等临阵,若七旗败走,一旗拒战者,七旗所属之人员,俱给拒战之一旗;一旗败走而七旗拒战者,以败走一旗人员,分给七旗。如一旗内拒战者半,败走者半,即以败走者所属人员给本旗拒战者。”满洲人采用八旗制的部族经济制度时,以所俘虏的汉人为奴隶,是主要的生产工具和财产,是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的性质。战争制度颇为野蛮,打仗时如一旗败走而七旗拒战,该旗的奴隶、财产等等,全归拒战不退的七旗平分,败走的一旗就无以为生。因此一到战斗之时,每个战士以身家性命作拚斗,宁死不肯败走。 努尔哈赤幼时在明朝大将李成梁家中为奴,识得汉语汉文,喜读《三国演义》与《水浒传》。他的智略一部份是天生,一部份当是从这两部小说中得来的。 努尔哈赤自己固然智勇双全,他还有一大批精明骁勇的子侄,[23]剽悍凶猛的将领,部勒严整的战士。 当时明朝有一句谚语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因为女真人熟习弓马,强悍善战,汉人向来不是他们的敌手。这时女真精兵八旗,每旗七千五百人,已有六万之众了。 袁崇焕所面对的是这样了不起的大敌,而他却是个书生。他会做诗,虽然诗才不敏捷,字写得很好,文章有气势,[24]既然中了进士,八股文当然也做得不错,诗云子曰背得很熟。相信他不会射箭,宁远第二次大战时,他自称只是在城头大声呐喊。[25] 努尔哈赤与袁崇焕正面交锋之时,满清的兵势正处于巅峰状态,而明朝的政治与军事也正处于腐败绝顶的谷底。 以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在这样不利的局面之下,而去和一个纵横无敌的大英雄对抗,居然打三场大战,胜了三场,袁崇焕的英雄气概,在整个人类历史中都是十分罕有的。 四 袁崇焕,原籍广东东莞,是水南乡人,祖父移居广西梧州藤县白马乡。生于万历十二年(公元一五八四年),他在藤县考中秀才和举人。 他为人慷慨,富于胆略,喜欢和人谈论军事,遇到年老退伍的军官士卒,总是向他们请问边疆上的军事情况,在年轻时候就有志于去办理边疆事务。[26] 他少年时便以“豪士”自许,[27]喜欢旅行。他中了举人后再考进士,大概三次落第,[28]每次上北京应试,总是乘机游历,几乎踏遍了半个中国。[29]最喜欢和好朋友通宵不睡的谈天说地,谈话的内容往往涉及兵戈战阵之事。[30] 第56章 碧血剑(56) 明朝制度,每三年考一次进士,会试在二月初九开始,十五结束。三月初一廷试。袁崇焕于万历四十七年在北京参加廷试而中进士,其时三十五岁。杨镐于该年二月誓师辽阳,三月间四路丧师。新中进士和大战溃败这两件事在同一个时候发生,袁崇焕这个向来关心边防的新进士一喜一忧,心情一定很复杂。他那时在京城,当然听到不少辽东战事的消息。 他中进士后,被分派到福建邵武去做知县。[31] 天启二年,他到北京来报告职务。他平日是很喜欢高谈阔论的,大概在北京和友人谈话时,发表了一些对辽东军事的见解,很是中肯,引起了御史侯恂(才子侯方域的父亲)的注意,便向朝廷保荐他有军事才能,于是获升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自正七品的知县升为正六品的主事)。不做地方官了,被派到中央政府的国防部去办事。 明朝官制,兵部(国防部)尚书(部长)一人,左右侍郎(副部长)各一人,下面分设四个司:武选(武官人事)、职方(军政、军令)、车驾(警备、通讯、马匹)、武库(后勤、训练)。职方司约略类似于现代的作战司,职方司有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主事二人。主事大概相当于作战司的文职中校处长。 袁崇焕任兵部主事不久,王化贞大军在广宁覆没,满朝惊惶失措。 清兵势如破竹,锐不可当,自万历四十六年到那时,四年多的时间内,覆没了明军数十万大军,攻占抚顺、开原、铁岭、沈阳、辽阳,直逼山海关。明军打一仗,败一仗,山海关是不是守得住,谁都不敢说。山海关一失,清兵就长驱而到北京了。 于是北京宣布戒严,进入紧急状态。 可是关外的局势到底怎样,传到北京的说法多得很,局势越不利,谣言越多,这是人类社会的通例。谣言满天飞,谁也无法辨别真假。就在这京师中人心惶惶的时候,袁崇焕骑了一匹马,孤身一人出关去考察。兵部中忽然不见了袁主事,大家十分惊讶,家人也不知他到了那里。不久他回到北京,向上司详细报告关上形势,宣称:“只要给我兵马粮饷,我一人足可守得住山海关。” 这件事充分表现了他行事任性,很有胆识,敢作敢为而脚踏实地,但狂气也是十足。若在平时,他上司多半要斥责他擅离职守,罢他的官,但这时朝廷正在忧急彷徨之际,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升他为兵备佥事,那是都察院的官,大概相当于现代文职的参谋部上校政治主任之类,派他去助守山海关。袁崇焕终于得到了他梦想已久的机会,雄心勃勃的到国防前线去效力。 他的豪语一定使朝中大官们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得到朝廷的支持,从他家乡招募了一批兵员去。[32]当时守山海关的主要是新到的浙江兵。另有三千名广东水兵,在袁崇焕之后到达。袁崇焕认为广东步兵勇捷善战,推荐他叔父袁玉佩负责招募三千名,其中包括袁崇焕平生所结纳的亲信和死士韩润昌、谢尚政、洪安澜等人。他又认为广西狼兵雄于天下,冲锋陷阵,恬不畏死,申请于田州、泗城州、龙英州各调二千名,由慷慨知名、且善武艺的林翔凤带领,林是他的至戚。朝廷一一批准。[33] 他到山海关后,作为辽东经略(东北军区总司令)王在晋的下属,初时在关内办事。王在晋见他任事干练,很是倚重,派他出关到前屯卫去收抚流离失所的难民。袁崇焕奉命之后,当夜出发,在荆棘虎豹之中夜行,四更天时到达。前屯城中将士无不佩服。袁崇焕本是书生,这一来,兵将都服了他了。 王在晋奏请正式任他为宁前兵备佥事。袁崇焕本来是没有专责的散官,现在有了驻地,相当于宁远、前屯卫二城的城防司令部政治主任,身当山海关外抗御清兵的第一道防线。宁远在最前线,前屯卫稍后。不过他虽负责防守宁远、前屯卫,第一线的宁远却没有城墙,没有防御工事,根本无城可守。他只得驻守在前屯卫。 至于明军一切守御设施,都集中在山海关。山海关是“天下第一关”,防守京师的第一大要塞,然而它没有外围阵地。清兵倘若来攻,立刻就冲到关门之前。 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立刻会看出来,单是守御山海关,未免太过危险,没有丝毫退步的余地。只要一仗打败,这个大要塞就失守,敌军便攻到北京。所以在战略形势上,必须将防线向北移,越是推向北方,山海关越安全,北京也越安全。 袁崇焕一再向上司提出这个关键问题。王在晋是万历二十年进士、江苏太仓人的文弱书生(苏州的白面书生),根本不懂军事,眼光短浅,胆子又小,听袁崇焕说要在关外守关,想想道理倒也是对的,便主张在山海关外八里的八里铺筑城守御。他一定想,离山海关太远,逃不回来,那怎么得了?袁崇焕认为只守八里的土地没有用,外围阵地太窄,起不了屏障山海关的作用,和王在晋争论,王不采纳他的意见。于是袁崇焕去向首辅叶向高申请,叶也不理。 袁崇焕的主张虽然正确,然而和顶头上司争论了一场之后,意见不蒙采纳,竟迳自去向最高行政首长投诉。越级呈报是官场大忌,他做官的方式却大大不对了。这又是他蛮劲的表现之一。 这时宁远之北的十三山有败卒难民十余万人,给清兵困住了不能出来。朝廷叫大学士孙承宗设法解救。袁崇焕申请由自己带兵五千进驻宁远作声援。另派骁将到十三山去救回溃散了的部队和难民。王在晋觉得这个军事行动太冒险,不加采纳。结果十余万败卒难民都被清兵俘虏,只有六千人逃回。 满清这时在经济上实行奴隶制度,女真人当兵打仗,以抢劫财物为主要工作,认为男子汉耕田种地是耻辱,所以俘虏了汉人和朝鲜人来耕种。汉人、朝鲜人的奴隶是可以买卖的,当时价格是每个精壮汉人约为十八两银子,或换耕牛一头。[34]十三山的十多万汉人被俘虏了去,都成为奴隶,当然受苦不堪,同时更大大增加了满清的经济力量。 那时袁崇焕仍极力主张筑城宁远。朝廷中的大臣都反对,认为宁远太远,守不住。大学士孙承宗是个有见识之人,亲自出关巡视,了解具体情况,接受了袁崇焕的看法。 不久孙承宗代王在晋作辽东主帅。天启二年九月,孙承宗派袁崇焕与副将满桂带兵驻守宁远,这是袁崇焕领军的开始。 满桂是蒙古人,骁勇善战。从那时起,他和袁崇焕的命运就永远结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一个蒙古武将,一个广东统帅,都是十分刚硬、十分倔强的脾气。两人一起经历了多次生死患难,也有过不知多少次激烈的争吵。一直到死,两人仍是在争吵。但在两人的内心,却又一定互相钦佩。那既是英雄重英雄的心情,又知在抗拒清兵大敌之时,非仰仗对方的力量不可。高明的组织才能和正确的战略决策是必要的,亲临前敌、殊死决战的刚勇也是必要的。 宁远在山海关外二百余里,只守八里和守到二百多里以外,战略形势当然大有区别。 宁远现在叫作兴城,有铁路经过,是锦州与山海关之间的中间站。地滨连山湾,与葫芦岛相距甚近。我真盼望将来总有一日能到兴城去住几天,好好的看看这个地方。 天启三年九月,袁崇焕到达宁远。 本来,孙承宗已派游击祖大寿在宁远筑城,但祖大寿料想明军一定守不住,只筑了十分之一,敷衍了事。 袁崇焕到后,当即大张旗鼓、雷厉风行的进行筑城,立了规格:城墙高三丈二尺,城雉再高六尺,城墙墙址广三丈,派祖大寿等督工。袁崇焕与将士同甘共苦,善待百姓,当他们是家人父兄一般,所以筑城时人人尽力。次年完工,城高墙厚,成为关外的重镇。这座城墙是袁崇焕一生功业的基础。这座城墙把满清重兵挡在山海关外达二十一年之久,如果不是吴三桂把清兵引进关来,不知道还要阻挡多少年。 关外终于有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些年来,辽东辽西的汉人流离失所,如给满洲人掳去,便成了奴隶,于是关外的汉人纷纷踊到,远近认为乐土,人口大增。宁远城一筑成,明朝的国防前线向北推移了二百余里。 袁崇焕同时开始整饬军纪,他发现一名校官虚报兵额,吞没粮饷,蛮子脾气发作,当即将他斩了。但按照规定,他是无权擅自处斩军官的。孙承宗大怒,骂他越权。袁崇焕叩头谢罪。孙承宗也就算了。他后来擅杀毛文龙,在这时可说已伏下了因子。 孙承宗也是个积极进取型的人物,这时向朝廷请饷二十四万两,准备对清军发动进攻。孙承宗是教天启皇帝读书的老师,天启对老师很不错,立刻就批准了。但兵部尚书与工部尚书互相商议说:“军饷一足,此人就要轻举妄动了。”所以决定不让他“饷足”,采取公文旅行的拖延办法,使孙承宗的战略无法进行。孙承宗于是进行屯田政策,由军士自耕自食,也得到很大的成效。 天启四年,袁崇焕与大将马世龙、王世钦等率领一万二千名骑兵步兵东巡广宁。广宁即今北镇县,在锦州之北,与满清重镇沈阳已慢慢接近了。袁崇焕还没有和清兵交过手,这次已含有主动挑战的意味。但清兵没有应战。袁崇焕一军通过大凌河的出口十三山,从海道还宁远。这时清兵已退出十三山。 袁崇焕这次陆海出巡,写了一首诗,题目是“偕诸将游海岛”,不说“率诸将”而说“偕诸将”,不说“巡海岛”而说“游海岛”,颇有儒将的雅量高致。诗中很清楚的抒写了他的心情:是战是守的方略苦受朝廷牵制,不能自由,见到大好河山,更加深了忧愁。对荣华富贵我早已看得极淡,满腔忠愤,却只怕别人要说是杞人忧天。外敌的侵犯最后总是能平定的,但朝廷中争权夺利的斗争却实是大患,不知几时方能停止?看到天上浮云,冷清清的月亮,又想到我父亲逝世,伤心得肠也要断了。 短短三四年之间,从京师戒严到东巡广宁,军事从守势转为攻势,这主要是孙承宗主持之功,而袁崇焕也贡献了很多方略。 孙承宗很赏识他,尽力加以提拔。袁崇焕因功升为兵备副使,再升右参政。孙承宗对他言听计从,委任甚专。 天启五年夏,一切准备就绪,孙承宗根据袁崇焕的策划,派遣诸将分屯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大凌河、小凌河诸要塞,又向北推进了二百里,几乎完全收复了辽河以西的旧地,这时宁远又变成内地了。 清兵见敌人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推进,四年之中也不敢来犯。然而进攻的准备工作却做得十分积极,努尔哈赤将京城从太子河右岸的东京城移到了沈阳,以便于南下攻明、西取蒙古,保持充分的出击姿态。 孙承宗有才识,有担当,有气魄,袁崇焕对他既钦佩,又有知遇的感激,这样的上司是极难遇到的。眼见他和孙承宗的共同计划正在一步步的实现,按部就班的收复失地,这几年袁崇焕一定过得十分快乐。他和手下将领满桂、左辅、朱梅、祖大寿、何可纲、赵率教、孙祖寿等人的战斗友谊,也在这些日子中不断加深。[35] 可是好景不常,时局渐渐变坏。天启皇帝熹宗越来越喜欢做木工。魏忠贤的权力越来越大,尽量发挥他地痞流氓性格中的无赖、无知、无耻、以及无法无天。 天启五年,魏忠贤大举屠戮朝廷里的正人君子,将弹劾他二十四条大罪的杨涟下狱。同时下狱的有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等大臣,所诬陷的罪名是贪污。百姓大愤,数万士民在北京街道上呼叫大哭。魏忠贤不敢正式审讯,命狱卒在监狱中打死了这些大臣。杨涟死得最惨,土囊压身,铁钉贯耳。 不久,魏忠贤又杀熊廷弼。 熊廷弼在辽东立有大功,蒙冤入狱,百姓都很同情他。民间流传一部绣像演义小说《辽东传》,描写熊廷弼守辽东的英勇事迹。魏忠贤的徒党中有一个名叫冯铨的,他父亲当年在辽东作布政的官,清兵未到,先就鼠窜南逃。《辽东传》第四十八回有“冯布政父子奔逃”一节,描写冯铨父子弃职而逃的狼狈丑态,可说是当时的“新闻体小说”。 冯铨对这事深为怀恨,又要讨好魏忠贤,于是买了一部《辽东传》放在衣袖里,见到熹宗后,把小说拿出来,诬告说:“这部演义小说是熊廷弼作的,他吹嘘自己的功劳,想要免罪。”熹宗信以为真,登时大怒。大概他看到小说中的绣像将熊廷弼画得威风凛凛,而文字中或许对皇帝还颇有讽刺,于是即刻下旨将熊廷弼斩首,还将他的首级送到各处边界上去给守军观看,那就叫做“传首九边”,说他犯了不战的大罪。然而真正应当负责的王化贞反而不杀。 文字狱也开始发展。江苏太仓的两个文人作诗哀悼熊廷弼,都被加以“诽谤”罪名而处斩。[36] 魏忠贤喜欢文官武将送他贿赂,越多越好。孙承宗带兵十多万,粮饷很多,应当大量克扣下来转奉给他“九千岁”才是。孙承宗不肯这样办,魏忠贤自然不喜欢,于是派了个吹牛拍马的小人高第去代孙承宗作辽东经略。高第一到任,立刻就说关外之地不可守,要撤去关外各城的守御,将部队全部撤入山海关。 这战略之胡涂,真是不可理喻。那时清兵又没有来攻,完全没有撤兵逃命的必要。大概他是怕一旦来攻,非败不可,还是先行撤兵比较安全。 袁崇焕当然极力反对,对高第说:“兵法有进无退。诸城既已收复,怎可随便撤退?锦州、右屯卫一动摇,宁前就震惊,山海关也失了保障。这些外卫城池只要派良将守御,一定不会有危险的。”高第不听,下令宁远、前屯卫也撤兵。 袁崇焕倔强得很,抗命不听,说道:“我做的是宁前道的官,守土有责,与城共存亡,决计不撤。” 第57章 碧血剑(57) 高第是胆小的书生,袁崇焕虽是他部属,但见他蛮劲发作,声色俱厉的不服从命令,也就不敢对他怎样,只是下令将锦州、右屯、大小凌河、松山、杏山的守兵都撤去了,放弃了粮食十余万石。撤退毫无秩序,军民死亡载道,哭声震野,百姓和将士都气愤难当。 袁崇焕的父亲早一年死了,按照规矩,儿子必须回家守丧。当时朝廷以军事紧急,下旨不许他回家,命他在职守制,称为“夺情”。这时袁崇焕大怒,上奏章要回家守制。朝廷不准,为了慰抚他,升他为按察使。但这样一来,数年辛辛苦苦的经营毁于一朝。虽然升官,也决不会开心。 可以想像得到,袁崇焕在这段时期中,“x他妈”的广东三字经不知骂了几千百句。他是广东人,虽自幼居于广西,平时大概说广东话。他是进士,然而以他的性格而遇上这种事情,不骂三字经何以泄心中之愤?或许高第不敢见他的面,否则被他饱以老拳、殴打上司的事都可能发生。 高第,字登之,万历十七年进士。他考试果然“高第登之”,但做大军统帅,却是“要地弃之”。 军事上这样荒谬的决策,大概只有当代南越阮文绍主动放弃顺化、岘港,弃军四十万,因而引致南越全面溃败一事,可以与之“媲美”。 五 满清看出了明朝的虚实,知道高经略无用,袁崇焕无人支持,于天启六年(一六二六)正月大举渡辽河攻宁远,兵十三万(在这几年中,清军的实力已扩充了一倍),号称二十万。二十三日攻抵宁远。 大敌终于攻来了。 朝廷荒唐,主帅荒谬,援军是一定不会有的。那怎么办?弃城而退是服从主帅命令;守城罢,宁远一城孤军,怎能挡满清的倾国之师?在这紧急关头,袁崇焕奋发了英雄之气,决意抗敌。 他和大将满桂,副将左辅、朱梅,参将祖大寿、何可纲等,集将士誓死守城。袁崇焕刺出自己鲜血,写成文告,让将士传阅,更向士卒下拜,激以忠义。全军上下在他的激励下人人热血沸腾,决心死战。 他又下令前屯守将赵率教、山海关守将杨麒,凡是宁远有兵将逃回来,一概抓住斩首。山海关有他的上司辽东经略高第镇守,袁崇焕的职权本来只能管到宁远和前屯,山海关总兵杨麒他是管不着的。但这时还管他什么上司不上司,职权不职权,“x他妈,顶硬上,几大就几大!”(淞沪之战时,十九路军广东兵守上海,抗御日军侵略,当时“x他妈,顶硬上”的广东三字经,在江南一带赢得了人民的热烈崇敬。因为大家都说:广东兵一骂“x他妈!”就挺枪冲锋,向日军杀去了。) 他母亲和妻子这时也在辽西,大概住在山海关或前屯卫后方。他将母亲和妻子都搬到宁远城中来住。全家和宁远共存亡的决心,表现得再清楚也没有了。[37] 廿四日,清兵杀到城下。袁崇焕初次见到“辫子兵”的威猛。 清兵都有辫子,在那时,汉人只要听到“辫子兵”三字,不由自主的就胆战心惊,直到十余年后仍是如此。李自成部下的闯军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将健卒,席卷而东,攻破北京,在山海关前的一片石和吴三桂部大战时,丝毫不落下风。但清兵突然出现,闯军中响起“辫子兵来了!辫子兵来了!”的惊呼,数万精兵就此全军大溃,一败涂地。李自成逃出北京,向西急窜,“大顺”朝终于覆灭。在那时候,“辫子兵”就是“无敌雄师”的代名词。 袁崇焕并不比李自成更会打仗,他部下兵将也并不更为勇猛。但他更加镇定坚决,他没有个人的自私欲望,不像李自成那样想做皇帝。他的部属也不像闯军那样,抢饱了财物美女,不想打仗。真所谓“无欲则刚”,所以他比李自成更刚强。 他是“x他妈,顶硬上”的英雄。 但他部下的兵将不是广东人,主要是辽河两岸的关外健儿,其他各省的都有。只因为主帅有“顶硬上”的英锐之气,部属也都跟着他“顶硬上”了。 这时宁远守兵约一万,而清兵有十三万。向来明清交战,总是明兵多而清兵少,这次却众寡易势,大军都在经略高第手中。高第全军据守山海关,果然并不派兵来救。 努尔哈赤先分遣部队绕过宁远,在城南五里处切断了通向山海关的大路,然后放几名俘虏来的汉人去宁远向袁崇焕传话:“我这次带了二十万大军来攻,宁远非破不可。守城官如投降,我一定大加优待,封为大官。”袁崇焕回答说:“你突然领兵来攻,那是什么道理?锦州与宁远两城,你本来已经占领,又再放弃。我修筑好了来住,自然要死守,怎肯投降?你说有二十万兵,未免夸大。你真正的兵力大约是十三万,我倒也不以为来兵太少了。”[38] 努尔哈赤于是大举攻城。 当时朝鲜使者带同翻译官韩瑗去北京朝见皇帝,刚到达宁远。袁崇焕很高兴的招待使节及其随从。朝鲜使节见守军甚是镇定,暗暗感到奇怪。袁崇焕和三数幕僚闲谈,及报清兵攻到,袁崇焕乘轿至战楼,又与韩瑗等谈古论文,泰然自若,全无忧色。过了不久,忽听得一声大炮,声动天地。韩瑗大惊,只吓得低下了头抬不起来。袁崇焕笑道:“贼兵来了!”打开城头敌楼的窗子,向外望去,只见清兵蔽野而来。城中却声息全无。 成千成万的辫子兵冲到了城边,突然之间,城头举起千千万万火把,矢石如雨般投下城去。战事越来越激烈,明军忽然从城头的每一个石堞间推出一个又长又大的木柜,这些大木柜一半在堞内,一半探出城外,大柜中伏有甲士,俯身射箭投石,投完了便将大木柜拉进来,再装矢石出去投掷。跟着地雷爆发,土石飞扬,无数清兵和马匹被震上半空。[39] 攻城清兵的先锋部队是铁甲军,每人身上都披两层铁甲,称为“铁头子”。清兵以坚车攻城,车顶以生牛皮蒙住,矢石不能伤。城内架起西洋大炮十一门,在城头轮流轰击,每一炮打出去,破坏杀伤及于数里。[40] 清兵奋勇迫近,推了铁裹车猛撞城墙,声音轰隆轰隆,势道惊人,撞击了很久,城墙撞破的地方很多。清兵再用像云梯那样的裹铁高车来撞击城墙高处。随后又把裹铁车推到城墙边,上面用木板遮住,以挡城头投下的矢石,车里藏了兵士,用铁锹挖掘城墙墙脚。清兵攻进了城墙下的死角,大炮已打他们不到。在这危急之时,守军想到了计策,抬了屋子前的长条大阶石从城上投下去。阶石十分沉重,铁车上的木板挡不住,压死了不少清兵。 攻城历时很久,城基给清兵挖成了一个个凹龛,清兵躲在城墙洞内向里挖掘,城上再投大石下去,就打不到了。这时宁远四周十余里的城墙墙脚已被挖得千孔百疮,眼看城破在即,满城百姓惊惶得很,都抱怨说:“袁爷为了他自己一人,害死了我们满城百姓。”后来北京百姓怨怪袁崇焕,大概也出于这种懦怯卑劣的心理。 大家正在彷徨无策之时,通判金启倧(浙江人)临时想出了几件新式武器,将火药撒在芦花褥子和被单上,纷纷投到城下去。他将这件新式武器取名为“万人敌”。当时是正月,气候酷寒,攻城清兵见到被褥,就都来抢夺,城上将火箭、硝磺等引火物投下去,“万人敌”立即燃烧,烧死了无数清兵。另有一种“万人敌”是将火药放在空心的大泥团中,外面围以木框,点燃了药引投下城去,泥团不断旋转喷火,烧死敌兵。那位金通判后来在赶制“万人敌”之时,火药碰到火星,不幸被烧死了。[41] 这时城墙被撞垮了一丈多,袁崇焕不能再泰然自若了,亲自搬石来堵塞缺口,连受了两次伤。部将劝他保重。他厉声道:“宁远虽只区区一城,但与中国的存亡有关。宁远要是不守,数年之后,咱们的父母兄弟都成为鞑子的奴隶了。我若胆小怕死,就算侥幸保得一命,又有什么乐趣?”撕下战袍来裹了左臂的伤口又战。将士在他的榜样之下,人人奋勇,终于堵上了缺口。[42] 廿五日清兵又猛攻,袁崇焕督将士死战。清太祖努尔哈赤也受了伤。血战三日,清兵损失惨重,终于不得不下令退兵。 此役杀死了清军中着锦衣的军官十余人,即满洲人称为“牛彔额真”的,每一“牛彔额真”统兵三百人(约相当于营长)。清兵退去后,守军将五十名敢死队用长绳缒到城下,拾到了十余万枝箭。城墙上给清兵挖出的洞穴有七十余个。这时点查火药库,火药也用尽了,局面真是危险得很。 敌军解围而去之后,百姓感到安全了,满城大哭,纷纷去拜谢袁崇焕与满桂的救命之恩。为什么要“满城大哭”?想来是既感激又惭愧,又是说不出的欣喜罢。 第二天早晨,清兵大队人马拥聚在城外大平原一边。袁崇焕派遣一名使者,备了礼物去送给努尔哈赤,对他说:“老将横行天下为时已久,今日败于小子之手,只怕是天意了。”努尔哈赤已受了伤,于是回送礼物及名马,约期再战。 所谓“约期再战”,只是掩饰面子的话。努尔哈赤不敢再攻宁远,转而去攻觉华岛泄愤。 袁崇焕招募来的两广子弟兵,在宁远之战中似乎并未发生如何重大的作用。据我猜想,极可能是袁崇焕派了广东水师守觉华岛。觉华岛现在叫菊花岛,在葫芦岛之南,在宁远之东海外,离岸十八里。当时是关外屯聚粮草的重地,因为关外军粮靠海运接济,在觉华岛起卸最方便。寒冬之际,海面结了厚冰,变成了陆地,广东兵所擅长的水战完全用不上,只得把车辆排起来当防御工事,在冰上和清兵打陆战,结果全军覆没,岛上十余万石粮食尽被焚毁。这几千名广东海军,大概多数在这一役中牺牲了。[43] 努尔哈赤对诸贝勒说:“我自二十五岁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为什么单是宁远一城就打不下来?”十分恼怒。七月间到清河温泉疗养,派人去召大福晋(正妃)来,同回沈阳,因心情郁郁而发背疽(癌),在离沈阳四十里处的叆鸡堡逝世,年六十八岁。 努尔哈赤一生只打了这一个大败仗。清人从此对袁崇焕十分敬畏。[44] 袁崇焕指挥这个战役很有儒将风度,坐轿子在城头敌楼中督战,打了胜仗之后,派使者送礼物给努尔哈赤,颇有《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与周瑜羽扇纶巾、谈笑用兵的气派;也似南朝梁朝大将韦叡临阵时轻袍缓带,乘舆坐椅,手持竹如意指挥军队。韦叡身子瘦弱,但战无不胜,敌军畏之如虎,称为“韦虎”。不过到了当真危急之时,袁崇焕也不能再扮儒将了,只得以“蛮子”姿态来死拚。 六 当朝中得到清兵大举来攻的讯息时,百官惊惶之极。兵部尚书王之光与廷臣商议,人人束手无策,以为这一次宁远一定要失了,不知山海关是否能保得住。山海关若失,清兵便到北京。后来得到捷报,朝野自然喜出望外,谢天谢地。 高第因不援宁远而免职,以王之臣代。袁崇焕升为右佥都御史。那是正四品的官。 三月,复设辽东巡抚,由袁崇焕升任。魏忠贤见他地位重要了起来,开始对他提防,派了两名亲信太监刘应坤与纪用去宁远监军。皇帝派特务监视部队长官,是历代政治腐败时常常出现的情形。特务干预军事,后果一定极差,所以袁崇焕上疏反对,但抗议无效,特务太监非来不可。朝廷为了安抚他,加他一个兵部右侍郎(正三品,相当于国防部第二副部长)的头衔,并赏银币,子孙世袭锦衣千户。 在这时候,袁崇焕与大将满桂之间,发生了激烈冲突,冲突的原因在于另一个大将赵率教。 满桂和赵率教都是第一流的将领,但性格很不同。[45]满桂是蒙古人,非常戆直,简直有些傻里傻气。赵率教却十分的机伶精乖,相信他一定很会讨好上司,所以每一个辽东统帅自袁应泰、王在晋、孙承宗、高第、以至袁崇焕,个个都很喜欢他(在《碧血剑》小说里,在袁承志周岁时送金项圈的就是他)。 满桂和他本来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当清兵大举来攻宁远时,赵率教在前屯卫镇守,派了一名都司、四名守备带兵来援。当时大敌压境,赵率教自己不来和上司及好朋友共赴患难,所派的援兵又到得很迟,满桂大大不高兴,不许援兵进城,后来因袁崇焕的命令才放他们进来。等到宁远解围,赵率教想分功,满桂不许,又骂他为什么自己不来救援,太没有义气。两人为此大吵。大概满桂的态度十分粗鲁,蒙古三字经骂之不已,说不定还想出拳打人,袁崇焕便袒护赵率教。 冲突转移到了袁、满二人之间,或许满桂对上司不够尊敬,于是袁崇焕要求将满桂调走。[46] 朝廷群臣都知道满桂打仗的本事,但将帅不和总是不对,便依从了。可是经略王之臣极力认为满桂决不可去。朝廷召还满桂的命令已颁下了,于是听了王之臣的主张,再命满桂镇守山海关。袁崇焕坚决不接受。朝廷无法,只得将满桂调回北京,保留左都督原官,派在国防机构办事。 这件事情显然是袁崇焕的蛮子脾气发作,冲动起来,作出了违反理智的决定。由于王之臣袒护满桂,袁崇焕又去和王之臣吵闹。朝廷怕王之臣与袁崇焕不断冲突,坏了大事,于是将指挥权划分为二:关内的部队由辽东经略王之臣指挥,关外部队则由辽东巡抚袁崇焕指挥。经略的官比巡抚大,但这时袁崇焕已不属辽东经略管了。 袁崇焕毕竟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冷静下来之后,知道是自己的不对,于是上奏请再用满桂。朝廷当然批准,派满桂兼统关内外兵马,赐尚方剑。王之臣和袁崇焕是文官,等于现在的政委;满桂是武将,是部队司令。武将受文官指挥。 幸亏袁崇焕不坚持错误,否则二次宁远大战,就不能得到满桂这样的大将来主持城防。满桂回任后,大概袁崇焕和他修好,表示了歉意。 第58章 碧血剑(58) 在这时候,袁崇焕上了一道奏章,提出守辽的基本战略,这道奏章有很大的重要性。其中主张:一、用辽人守辽土;二、屯田,以辽土养军队;三、以守为主,等待机会再出击。他最耽心的事,是立了功劳之后,敌人必定要使反间计,散播谣言,而本国必定有人妒忌毁谤。[47] 他深知明军的战斗力不如清军,野战不利,只有用己之长,所以提出了战术的基本原则:“兵不利野战,只有凭坚城、用大炮一策。” 所统带的部队无力打野战,作为主帅,自然深感棘手。但训练一支善打野战的劲旅,非一朝一夕之功,那是无可奈何的;而对于势所必至的朝臣忌功中伤,更是无可奈何,只有盼望皇帝和大臣们能加以照顾了。 袁崇焕也不是一味的蛮干,有时也有他机伶的一面。他对魏忠贤派去监视他的两名特务太监敷衍得很好。当年冬天,他带同赵率教以及两名特务太监刘应坤、纪用,兴办防御工事及屯田,渐渐又再收复了高第所放弃的土地。 他在奏章中将这两名太监的功劳吹嘘了一番,所以魏忠贤和刘应坤、纪用三人都得到了封赏。刘、纪二人似乎也不是坏太监,并没有对袁崇焕掣肘阻挠,后来宁锦大战,刘应坤在宁远城上督战,纪用在锦州城上督战,都勇敢得很。大概二人为袁崇焕的忠勇所感召,也变得忠勇起来。可见也不是所有的太监都是坏人,主要还在领导者如何领导。 七 努尔哈赤死后,第八子皇太极接位。 皇太极的智谋武略,实是中国历代帝皇中不可多见的人物,才干见识不在刘邦、刘秀、李世民、赵匡胤、忽必烈、朱元璋之下。中国史家大概因他是满清皇帝,由于种族偏见,向来没有给他以应得的极高评价。其实以他的知人善任、豁达大度、明断果决、多谋善战,除刘秀、唐太宗、成吉思汗外,中国历朝帝皇没几个能及得上。[48] 努尔哈赤是罕有的军事天才,这个老将终于死了,继承人是一个同样厉害的人物。 皇太极的军事天才虽不及父亲,政治才能却犹有过之。袁崇焕所受到的压力一点也没有减轻。 皇太极接位之时,满洲正遭逢极大的困难。努尔哈赤新死,满洲内部人心动荡。努尔哈赤遗命是四大贝勒同时执政,行的是集体领导制,皇太极的权位很不巩固。在经济上,因为与明朝开战,人参、貂皮等特产失去了传统市场。满洲当时在经济上是奴隶制,掳掠了大批汉人来农耕,生产力相当低。但军队大加扩充,这时已达十五万人,军需补给发生很大问题,偏偏又遇上严重天灾,辽东发生饥荒。[49]如向中国侵略,却又打不破袁崇焕这一关。 在这时候,皇太极定下了正确的战略:侵略朝鲜。 朝鲜物产丰富而兵力薄弱,正是理想的掠夺对象。在外交上,朝鲜采取的是“事大(对明)交邻(对日本、满洲)”政策。明清交战时,朝鲜出兵助明,又供给明军皮岛总兵官毛文龙的粮食,成为满清后方的一个牵制。皇太极进攻朝鲜,可以解决经济上、战略上的双重困难,同时在必定可以得到的军事胜利之中树立威望,巩固权位。 中国方面的困难也相当不小。 训练一支既能守、又能战、再能进一步收复失地的精锐野战军,需要相当时间。 袁崇焕任宁前道佥事时,山海关外四城,纵深约二百里,广约四十里,屯兵六万余人,粮饷全靠关内支给。后来在孙承宗、袁崇焕主持下,恢复锦州、中屯、大凌河诸城,国防前线向北推展,屯田数千顷,兵士足食。高第代孙承宗为经略,尽弃锦州诸城,宁远没有了外卫,也没有了粮源。靠朝廷接济是很靠不住的,朝廷对于拖欠粮饷向来兴趣浓厚。袁崇焕做辽东巡抚,首要目标是修复锦州、大凌河等城堡的守备,然后屯田耕种。但筑城工程费时甚久,又不能受到敌人干挠,在和满清处于战争状态之时无法进行。 所以明清双方,都期望有一段休战时期,以便进行自己的计划。明方是练兵、筑城、屯田;清方是进攻朝鲜,巩固统治。在这样的局势下,具备了议和的条件。 明方的议和是攻势的,最后目标是消灭满清,收复全部辽东失地。清方的议和主要是守势,目的在巩固已得的土地,要明方承认双方的现有疆界,双方和平共处,进行贸易,皇太极则可巩固权位。努尔哈赤去世时,满清大权交由四大贝勒共掌,四大贝勒的权力相同,那是二子代善、五子莽古尔泰、八子皇太极、侄儿兼养子阿敏,皇太极因得代善支持而继位为满清大汗。 因为明清双方的国力实在太过悬殊。中国那时的人口,官方的纪录是六千多万,实际上远不止此数,当时男丁要被政府征去义务劳动,不参加的要缴钱代替,所以百姓尽可能的瞒报人口。外国学者们的估计相互差距很大,最高的估计认为那时中国人口是一亿五千万人。我相信当不会少于一亿人。[50]女真人大概不到五十万人。[51]人口的对比是二百比一甚至三百比一。满清所占的土地,只是今日吉林、辽宁、黑龙江的一部份,与中国相比也相差极远。中国火器犀利,葡萄牙大炮尤其非清兵所能抵挡。 清方的长处,主要只是“明朝本身的腐败”,以及清军战斗力强劲和统帅部高明的军事才能。只要袁崇焕镇守宁远,清方的长处就受到了限制。持久的缠斗下去,满清势必难以支持。 袁崇焕宁远大捷,在军事上并无十分重要的意义,因为并没有摧毁清军的主力,甚至没有削弱清军的战斗力。然而在政治上,对士气与民心却有非常巨大的振奋作用,这使中国军民知道清军也不是不会打败仗的。经此一役之后,本来投降了满清的许多汉人官吏和士卒又逃回来了。宁远城头的大炮,轰碎了“女真满万不可敌”的神话。[52]清方从来没有期望真能征服中国。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祖宗,长期来做明朝所封的边疆小官。努尔哈赤幼时住在明朝大将李成梁家里,类似童仆奴隶。所以他们对于明朝有先天性的敬畏,自卑感很深。宁远之战,使他们下意识中隐伏着的自卑感又开始抬头。 明朝是自己覆灭的,并非给满清所打垮。 满清与明军交战,始终强调“七大恨”,满清认为明朝有七件大事欺侮女真人,逼得他们忍无可忍,才起兵反抗。[53]满清一直没有自居能与明朝处于平等地位。“七大恨”的基本思想,是抱怨明朝作为最高统治者,却在努尔哈赤与敌对部族发生争执时袒护对方,没有公平处理,那是下级对上级的申诉。例如第五大恨的“老女事件”,叶赫部的一个王公本来答应把他十四岁的妹妹送给努尔哈赤为妾,但廿二年后,这个三十六岁的“老女”改嫁给蒙古王子,努尔哈赤认定是出于明朝的授意,身为上级而不秉公断事。 差不多在每个战役之后,清方总是建议谈和。因为他们对于目前的成就早就喜出望外,本来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只求明方正式承认他们所占的土地,让他们能永久保有,就已心满意足了。但明朝从来置之不理,认为对方根本没有谈和的资格。明朝的态度是这样:“你们是朝廷的部属,只能服从命令,怎么能要求谈判和平?”这种死要面子的不现实态度,使得明朝始终没有能争取到一段喘息的时间来整顿军备、巩固防御。 袁崇焕充分了解到争取暂时和平的必要。努尔哈赤的逝世正是一个好机会。这时刚好有一个五台山的喇嘛李喇嘛来到宁远。满洲人信佛教,尊崇喇嘛,袁崇焕就请李喇嘛作居间的使者,派了两名都司和随从等三十三人,于天启六年十月去沈阳吊祭努尔哈赤之丧,作初步的和平试探。但他知道朝廷绝不喜欢提“议和”两字,所以报告朝廷时,只说是派人去窥探虚实,以决定对之征讨呢,还是招安。[54]这种夸大的说法,目的自在满足皇帝和大臣的虚荣心。 明清双方统帅都熟知《三国演义》中的故事,袁崇焕这出“柴桑口卧龙吊丧”,皇太极如何会不省得?他将计就计,于十一月派了两名使者,与李喇嘛一起来到宁远,致书袁崇焕,表示了和平的意向。其中说:“你停息干戈,派李喇嘛来吊丧,并贺新君登位。你既以礼来,我也当以礼往,所以派官来道谢。至于和议一事,我父亲上次来宁远时,曾有文书给明朝朝廷,请你转呈,但迄今没有答覆。你的君主如果答应前书,愿意和平,应当以诚信为先。” 书信中将金国(当时满清的正式国号是“金”,后来才改为“大清”。[55])与中国平头并列。袁崇焕深刻了解朝廷自高自大,对于文书的体例十分看重,如将来信转呈,必定要碰大钉子,同时见到信中语气也不大客气,便告知使者说,此信格式不合,碍难入奏,将原信交给使者退回。皇太极改写了信封上的格式,袁崇焕认为仍然不对,又再退回。 皇太极第三次改写,自处于较低地位,袁崇焕才收了信。但明朝仍是一贯的不答。 第二年正月(在金国是天聪元年),皇太极再遣前使,致书袁崇焕求和,信中说:“两国所以构兵,在于以前明朝派到辽东的官员认为中国皇帝是在天上,自高自大,欺压弱小部族,我们忍无可忍,才起兵反抗。”下面照例列举七大恨,然后提议讲和。讲和要送礼,要求最初缔结和约时中国送给金国金十万两、银百万两、缎百万疋、布千万疋。缔约后两国每年交换礼物,金国送礼:东珠十颗、貂皮千张、人参千斤。中国送礼:金一万两、银十万两、缎十万疋、布三十万疋。两国缔结和约后,就对天发誓,永远信守。 所提的要求是经济性的,可见当时满清深感财政困难,对布疋的需要尤其殷切。 大概袁崇焕要奏报朝廷,等候批覆,所以隔了两个月金国使者才回去,随同明方使者,带去袁崇焕及李喇嘛的书信各一;猜想朝廷对金方的要求全部拒绝,所以袁崇焕无法作出任何让步,他的回信内容雄辩,文采焕发,说道:过去的纠纷,都是因双方边境小民口舌争竞而起,这些人都已受到了应得的惩罚,再要追究是非,也已无法到阴世地府去细查,只盼双方都忘记了吧。你十年苦战,既然为的只是这七件事,现在你的仇敌叶赫等等都早给你灭了。为了你们用兵,辽河两岸死者岂止十人?仳离改嫁的那里只有老女一人?辽沈界内人民的性命都不能自保,还说什么财物?你的仇怨早都雪了,早已志得意满。只不过这些极惨极痛之事,我们明朝难以忍受罢了。今后若要修好,那么请问:你如何退出已占去的城池地方?如何送还俘虏去的男女百姓?只有盼你仁明慈惠、敬天爱人而作出决定了。你所要求的财物,以中国物资的丰富,本来不会小气,只是过去没有成例,多取也不合天意,还是请你重行斟酌罢。和谈正在进行,你为什么又对朝鲜用兵?我们文武官属不免怀疑你言不由衷了。希望你撤兵,以证明你的盛德。 李喇嘛的信中说:袁巡抚是活佛出世,对于是非道理,心下十分分明,这样的好人是不容易遇到的,愿汗与各王子一切都放开了吧,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皇太极回信给袁崇焕说:过去的怨仇,当然是算了,否则又何必议和修好?你们的土地人民归我之后,都已安定,这是天意,如果重行归还,那既违反天意,又对不起人民。金国所以要出兵朝鲜,完全是由于朝鲜不对,现在已讲和了。说到“言不由衷”,为什么你一面说要修好,一面却又派哨卒来我方侦察,收纳我方逃亡,部队逼近我边界,修筑城堡?其实是你才“言不由衷”,我国将帅对你也大有怀疑。至于所要求的“初和之礼”,金银等可以减半,缎布只要原来要求的半成。我方也以东珠、人参、狐皮、貂皮等物还赠,表示双方完全公平。既和之后,双方互赠仍如前议。如果同意,希望办得越快越好。 关于来往书信的格式,皇太极提议:“天”字最高,明朝皇帝低“天”一字,金国汗低明朝皇帝一字,明朝诸臣低金国汗一字。 他答覆李喇嘛的信中,抱怨明朝皇帝对他的书信从来不加理睬;又说:你劝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话很对,但为什么只劝我而不去劝明朝皇帝?如果双方都回头修好,岂不甚善? 后来皇太极又致书袁崇焕,抗议他修筑塔山、大凌河、锦州等城的防御工事,认为是缺乏和平诚意,并提议划定疆界。 平心而论,明朝朝廷瞧不起金国,于对方来信一概不答,只由地方官和对方通信,金国也难免气愤。金国的经济要求,虽说是双方互赠,实质上当然是金方大占便宜。金方答应赠送的东珠、人参、貂皮等物,大概最多只能抵过绸缎布疋的价值,明方付出的每年一万两黄金、十万两银子,等于是无偿赠与。那时一两黄金约等于十两银子(明初等于四两,后来金贵银贱),明朝每年以二十万两银子买得一年和平,代价低廉之至。万历末年,熊廷弼守辽之时,单是他一军每个月的饷银就需十多万两银子。万历晚年征收矿税,数天之内就搜刮二百余万两,可见每年二十万两的“和平费”并不是很大的负担。如果有了十年和平,大加整编军队,再出兵挑战,主动与被动的形势就转过来了。 第59章 碧血剑(59) 为了避免战争,向敌人付出若干金银财物,如果目的是争取休整的机会,只要不是丧失主权和屈辱,并不一定是外交上的失败。北宋真宗时寇准主持澶渊之盟,对契丹增加“岁币”(每年支付的和平费),达成相当长期的和平,避免了两线作战,得以集中力量去对付另一大敌西夏。当时以及后世史家并不认为是错误决策,但寇准后来还是被政敌进谗,说他利用了皇帝。在西洋史上,第八世纪时,来自丹麦的维金人侵入英国,烧杀劫掠,十分残暴,英国国王阿尔佛莱德组织抗战,颇有成效,但维金人始终不退,占领了英国整个北方,后来的英国国王无奈,与维金人达成协议,每年付以一大笔岁币,称为“丹麦金”(dane geld),国王向人民征税,用来付给敌人以购买和平,税项就叫做“丹麦金”。英国人民虽感到屈辱,但免了战争和被劫掠之苦,还是乐于交税,直到后来诺曼人入侵,将丹麦侵略者逐出英国为止,交付“丹麦金”的时期几长达二百年。不过两国对峙,一方付出和平费后,必须好好利用这段买来的和平时期来准备日后的抗战,但如苟安偷生,不自振作,好像南宋一样,结果便是灭亡。 皇太极对于缎布的要求一下子就减少了百分之九十五,而且又建议以适当礼物还报,希望和议尽快办理,可见对于缔结和平的确具有极大诚意。他自知人口与兵力有限,经不起长期的消耗战。[56]此后每发生一次战争,便提一次和平要求。 明朝当时和满清议和的障碍,主要是在明朝的文官。 明朝的大臣熟悉史事,一提到与金人议和,立刻想到的就是南宋和金国的和议,人人都怕做秦桧。大家抱着同样的心理:“只要赞成和金人议和,那就是大汉奸秦桧。”这是当时读书人的“条件反射”。袁崇焕从实际情况出发主张议和,朝臣都不附和。辽东经略王之臣更为此一再弹劾袁崇焕,说这种主张就像宋人和金人议和那样愚蠢自误。 其实,明朝当时与宋朝的情况大不相同。 在南宋时,金兵已占领了中国北方的全部,边界要直到淮河,与扬州、南京已相距不远。议和等于是放弃收复失地。但在明朝天启年间,金人只占领了辽东,辽西的南部在明人手中,暂时议和,影响不是极大。 南宋之时,岳飞、韩世忠、刘锜、张俊、吴璘、吴玠等大将,都是兵精能战,金人后方不稳,黄河长江以北的义民纷纷反金,形势上利于北伐,议和是失却了恢复的良机。明末军队的战斗力远不及金兵,惟一可以依赖的只西洋大炮。但当时的大炮十分笨重,不易搬动,只能用于守城,不能用于运动战,而且并无可以爆炸的炮弹,威力比较有限。 对于明朝最重要的是,宋金议和,宋方绝对屈辱,每年片面进贡金帛,并非双方互赠。宋朝皇帝对金称臣。[57]然而皇太极却甘愿低于明朝皇帝一级,只要求比明朝的诸臣高一级。皇太极一再表示,金国不敢与中国并列,只希望地位比察哈尔蒙古人高一点就满足了。[58]他和袁崇焕书信来往,态度上是很明显的谦恭。[59] 可见宋金议和与明金议和两事,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皇太极明白明人的想法,所以后来索性改了国号,不称金国,而称“大清”,以免引起汉人心理上敌对性的连锁反应。[60] 袁崇焕和皇太极信使往来,但因朝中大臣视和议如洪水猛兽,谈判全无结果。 当时主张和金人议和,非但冒举国之大不韪,而且是冒历史上之大不韪。中国过去受到外族的军事压力而议和,通常总是屈辱性的,汉人对这件事具有先天性的反感,非常方便的就将“议和”、“投降”、“汉奸”三件事联系在一起。后来袁崇焕被杀,“主张和议”是主要罪名之一。 当军事上准备没有充分之时,暂时与外敌议和以争取时间,中国历史上两个最出名的英主都曾做过。汉高祖刘邦曾与匈奴议和,争取时间来培养国力,到汉武帝时才大举反击。唐太宗李世民曾与突厥议和(那时是他父亲李渊做皇帝,但和议实际上是李世民所决定),等到整顿好军队后才派李靖北伐,大破突厥。不过这不是中国历史上传统观念的主流。主流思想是:“与侵略本国的外敌议和是投降,是汉奸。” 其实,同是议和,却有性质上的不同,决不能一概而论。基本关键在于:议和是永久性的投降?还是暂时妥协、积极准备而终于大举反攻、得到最后胜利?单是在现代史上,后者的例子就多得很。共产党人尤其善于运用,如列宁在第一次大战时与德国议和,抗战胜利后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订停战协定,北越、南越越共与美国、西贡政府签订巴黎停战协定等都是。议和停战只是策略,决不等于投降。策略或对或错,投降通常是错。然而明末当国的君臣都是庸才,对于敌我双方力量的对比、大局发展的前途都茫无所知,既无决战的刚勇,也无等待的韧力。那时为了对满清及民军用兵,赋税大增,人民生活困苦之极,国库入不敷出,左支右绌,百废不举,对军队欠粮欠饷,裁撤驿站(既破坏了必要的交通及通讯设备,大量失业的驿卒更成为造反民军的骨干,李自成即为被裁的驿卒),如能有十年八年的休战言和,对朝廷和人民都是极大好事。袁崇焕精明正确的战略见解,朝廷中君臣下意识的认为是“汉奸思想”。 袁崇焕当然知道如此力排众议,对自身非常不利,然而他已将自身安危全然置之度外,只是以大局为重。[61]以他如此刚烈之人,对声名自然非常爱惜,给人骂作“汉奸”,那是最痛苦的事。比较起来,死守宁远、抗拒大敌,在他并不算是难事,最多打不过,一死殉国便是,那是心安理得的。但要负担成为“历史罪人、民族罪人、名教罪人”的责任,可艰巨得多了。越是不自私的人,越是刚强的人,越是不重视性命而不肯忍受耻辱。越是儒家的书读得多,心中历史感极其深厚的人,越是宝贵自己的名节。文天祥〈正气歌〉中所举那些慷慨激烈的事迹,如张巡睢阳死守,颜杲卿常山骂贼,袁崇焕做起来并不困难。对于性格柔和的人,当然是委曲求全易而慷慨就义难,在袁崇焕这样的伟烈之士,却是守宁远易而主和议难。主张议和,他必须违反历史传统、违反举国舆论、违反朝廷决策、更违反自己的性格。上下古今,一切都反,连自己都反。 他是个冲动的热情的豪杰,是“宁为直折剑、犹胜曲全钩”的刚士,是行事不顾一切、“几大就几大”的蛮子,可是他终于决定:“忍辱负重”。 在他那个时代,绝无现代西方民主社会中尊重少数人意见的习惯与风度。连袁崇焕自己在内,都相信“国人皆曰可杀”多半便是“可杀”。那是一个非此即彼、决不容忍异见的时代,是正人君子纷纷牺牲生命而提出正义见解的时代。卑鄙的奸党越是在朝中作威作福,士林中对风骨和节操越是看重。东汉和明末,是中国历史上读书人道德价值最受重视的两个时期。岁寒坚节,冰雪清操,在当时的道德观念中,与“忠”、“孝”具有相同的第一等地位。他很爱交朋友,知交中有不少是清流派的人。如果他终于因主和而为天下士论所不齿,对他将是多么严重的事。当魏忠贤灼手可热之时,他手下一般趋炎附势之徒将反对派都称为“东林党”,名之曰“奸党”。袁崇焕与清流派关系密切,但因手统雄兵,为关外重镇,所以没有名列“东林党人榜”,袁崇焕反以此为愧,耽心不得流芳千秋。[62] 他对金人的和谈并不是公开进行的,因此并没有受到普遍的抨击,但他当然预料到将来终于要公开,清议和知友的谴责不可避免的会落到他头上。 在袁崇焕死后十三年的崇祯十五年,明朝局势已糜烂不可收拾。洪承畴于所统大军全军覆没后投降满清。松山、锦州失守。崇祯便想和满清议和,以便专心对付李自成、张献忠等民军。兵部尚书陈新甲更明白无力两线作战,暗中与皇帝筹划对满清讲和。崇祯和陈新甲不断商议,朝中其他大臣听到了风声,便纷纷上奏,反对和议。崇祯矢口不认,说根本没有议和的事,你们反对什么?崇祯每次亲笔写手诏给陈新甲,总是郑重警诫:这是天大机密,千万不可泄漏而让群臣知道了。 该年八月,崇祯派亲信又送一道亲笔诏书去给陈新甲,催他尽快设法和满清议和。陈新甲出外办事去了,不在家,那人便将皇帝的密诏留在他书房中的几上而去。陈新甲的家僮误以为是普通的“塘报”(各省派员在京所抄录的一般性上谕与奏章,称为“塘报”),拿出去交给各省驻京办事处传抄。这样一来,皇帝暗中在主持和议的事就公开了出来,群臣拿到了证据,登时哗然,立刻纷纷上奏章反对。 皇帝再也无法抵赖,恼怒之极,下诏要陈新甲解释,责问他为什么主张议和,罪大恶极之至。陈新甲的声辩书中引述了不少皇帝手诏中的句子,证明这是出于皇上的圣意。崇祯更失面子,老羞成怒,下旨:陈新甲着即斩决。理由是流寇破城,害死皇帝的亲藩(李自成破开封,烹杀福王),兵部尚书应负全责。 那时距明朝之亡已不过一年半,局面的恶劣可想而知,但群臣还是坚决反对议和,连皇帝也不得不偷偷和国防部长暗中商量,表面上坚决不肯承认,最后消息泄漏,便杀了国防部长以卸自己责任。从这件事中,可以见到当时对“议和”是如何的忌讳,舆论压力是如何沉重。连崇祯这样狠辣的皇帝,也不敢对群臣承认有议和之意。 袁崇焕却胆敢进行议和。那正是出于曾子所说“只要深信自己的道理对,虽有千万人反对,我还是干了”那种浩然之气。[63] 诸葛亮出师北伐,天下皆称其忠。岳飞苦战抗敌,天下皆知其勇。袁崇焕的功业或许比不上诸葛亮和岳飞,虽然,那也是很难真正比较的,然而他身处嫌疑之地而行举世嫌疑之事,这种精神上的痛苦负担,诸葛亮和岳飞却幸而不必经受。 袁崇焕有一句诗:“心苦后人知”。当真是英雄寂寞,壮士悲歌。他明知不能得到当时的谅解,只盼望自己这番苦心孤诣能为后人所知。当我写到这一段文字时,想到他的耿耿之怀,悠悠之心,忍不住又感到了剧烈的心酸,感到了他英雄性格中巨大的悲壮美,深刻的凄怆意。 正确的战略决策无法执行,朝政越来越腐败,在魏忠贤笼罩一切的邪恶势力下做官,天天都可以送掉了性命。关外酷寒的天气,生长于亚热带的广东人实在感到很难抵受。在这期间,袁崇焕从广东招募来的人员中有人要回故乡去了,临别时问他:你留在这里继续担当艰危呢,还是回乡以求平安?他写了一首诗回答:我和你曾同生共死,我的内心你还不明白吗?又何必问安危去留?我在这里奋不顾身,本来不是为了富贵。故乡的亲友们如果问起,请你转告:边界还没有平靖,我只有感到惭愧,当然要继续干下去。[64] 袁崇焕是三兄弟中的老大。二弟崇灿(一说是他哥哥)当他在关外时在故乡逝世。三弟崇煜随着他在军中办事,后来也告辞回乡。袁崇焕从宁远送他到山海关而分手,写了两首诗给他,说:边疆需要人守御,升平还没有得到,我早已决心报国,安危去留的问题不必提了。[65] 八 在这段时期中,皇太极进攻朝鲜,打了几个胜仗后,朝鲜投降,订立了对满清十分有利的和约,每年从朝鲜得到粮食、金钱和物品的供应。皇太极本来提出三个条件:割地、擒毛文龙、派兵一万助攻中国。朝鲜对这三个条件无法接纳,但在经济上尽量满足满清的要求。同时在此后的明清战争中,朝鲜改守中立,使满清去了后顾之忧。 在皇太极对朝鲜用兵之时,袁崇焕加紧修筑锦州、中左、大凌河三城的防御工事,派水师去支援皮岛的毛文龙,另派赵率教、朱梅等九员将领率兵九千,进兵三岔河,牵制清军,作朝鲜的声援。但朝鲜不久就和满清订了城下之盟,赵率教等领兵而回,并未和清军接触。 皇太极无法和明朝达成和议,却见袁崇焕修筑城堡的工作进行得十分积极,时间越久,今后进攻会更加困难,于是决定“以战求和”,对宁远发动攻击。 天启七年(一六二七年)五月,皇太极亲率两黄旗、两白旗精兵,进攻辽西诸城堡,攻陷明方大凌河、小凌河两个要塞,随即进攻宁远的外围要塞锦州。 五月十一,皇太极所率大军攻抵锦州,四面合围。这时守锦州的是赵率教,他和监军太监纪用守城,派人去与皇太极议和,那自是缓兵之计,以待救兵。皇太极不中计,攻城愈急。 袁崇焕派遣祖大寿和尤世禄带了四千精兵,绕到清军后路去包抄,又派水师去攻东路作为牵制。这时天热,海上不结冰,水师用得着了。但驻在清军后方皮岛的明军统帅毛文龙不肯出兵牵制。 赵率教是陕西人,这人的人品本来是相当不高的。努尔哈赤攻辽阳时,赵率教是主帅袁应泰的中军(参谋长)。袁应泰是不懂军事的文官,赵率教却没有尽他做参谋长的责任,这个战役指挥得一塌胡涂。清军攻破辽阳,袁应泰殉难,赵率教却偷偷逃走了,论法当斩,不知如何得以幸免,想来是贿赂了上官。后来王化贞大败,关外各城都成为无人管的地方,赵率教申请戴罪立功,带领了家丁前去接收前屯卫,但到达时发觉已被蒙古人占住,他便不敢再进。努尔哈赤攻宁远,赵率教在前屯卫,距离很近,自己不亲去赴援,后来宁远大捷,他却想分功,以致给满桂痛骂,酿成了很大风波。 第60章 碧血剑(60) 和满桂冲突时,袁崇焕相当支持他。赵率教感恩图报,又得袁崇焕时时勉以忠义,到锦州大战时,他突然之间似乎变了一个人。他和前锋总兵左辅、副总兵朱梅等率兵奋勇死战,和皇太极部下的精兵大战三场,胜了三场,小战二十五场,也是每战都胜。从五月十一打到六月初四,二十四天之中,无日不战,战况的激烈,不下于当年宁远大战。六月初四那天,皇太极增兵猛攻。锦州城中放西洋大炮,又放火炮、火弹和矢石,清兵受创极重。攻到天明时,皇太极见支持不住了,只得退兵,退到小凌河扎营,等候各路兵马集中整编。 赵率教转怯为勇,自见敌潜逃到拚死守城,自畏缩不前到激战二十四日,到后来更在保卫北京之役中血战阵亡,终于在历史上与满桂齐名,成为当时的两大良将。他这个重大转变,非常突出的证明了袁崇焕的领导才能。 皇太极整理好了部队,转而去攻宁远。 清军上次在宁远吃过败仗,兵将心中对袁崇焕都是很忌惮的。大贝勒代善见城中有备,就勒兵不攻。皇太极对诸将说:“先汗攻宁远不克,这次我攻锦州又不克,若再攻不下宁远,我可要声名扫地了。”于是下令总攻,击破城下明军骑兵,直薄城壁。 比之第一次宁远之战,袁崇焕部的战斗力已有增强,敢于到城外决战了。上次要清军退后,才派五十名敢死队缒到城下拾箭枝,可见不敢开城门。 这次满桂率领明军在城南二里列阵,城墙下环列枪炮。皇太极佯败,想引明军来攻,然后伏兵齐起。但明军没上当,守垒不追。皇太极于是回军再战。 袁崇焕亲上城头督战,大声呼叫。满桂战于城外。祖大寿、尤世禄回师攻击清兵后路。双方死伤均重,满桂身中数箭。明军野战终于打不过清军,于是退入城中据守。这场大战打得十分惨烈,城壕中填满了两军兵将的死尸。 守军又以葡萄牙大炮轰击,击碎清方大营帐一座及皇太极的白龙旗,杀伤清兵不少。明方的报告说,皇太极长子召力兔贝勒胸口中箭,另一子浪荡宁古贝勒在阵上被明军射杀,又杀固山(领七千五百人,相当于团长)四人、牛彔(领三百人,相当于营长)三十余名。这报告失之夸大,事实上并无皇太极的儿子在此役中阵亡。但清方纪录中也说:济尔哈朗贝勒、萨哈廉贝勒、大将瓦克达、阿格等均受伤。 皇太极见部队损失重大,只得退兵,再攻锦州南面,亦不能拔,将士又遭到不少伤亡,将领觉多拜山、巴希等阵亡。七月,清兵败回沈阳。 这一役明朝称为“宁锦大捷”,是明军对清军第二次血战胜利。 袁崇焕在报功的奏章中,力称功劳最大的是满桂。[66]他和满桂向来颇有意见冲突,但在奏章中力称宁远大捷以满桂之功居多,可见光明磊落,大公无私。 第一次宁远大捷是天启六年正月,第二次宁锦大捷是七年五月,相隔一年零四个月。在这短短的十六个月之间,袁崇焕加强了明军的战斗力,抢筑了锦州的防御工事,固守在清军的后路,使皇太极有后顾之忧,不敢久攻宁远。同时清军先攻锦州不克,再攻宁远,气势已挫。可见袁崇焕这十六个月中的准备工作收到了很大成效。如果能多一些和平时期,局面当然更有改进。 这一仗大捷,葡萄牙的红衣大炮是有功劳的。明朝这时本来已驱逐了葡萄牙人的天主教传教士。传教士波尔、米克耳两人见到明清交兵,有机可乘,便发动澳门的葡人,向明朝提供军费和炮手。明朝于是召还已驱逐了的教士。本来秘密传教变成了公开,大批葡萄牙教士和炮手进入中国。[67]后来中国在外国教士和技师指导之下自行铸炮。所铸成的大炮也封了官,称为“安国全军平辽靖虏将军”,还派官祭炮,请将军发威破敌。满人要直到数年之后,才因投降的明人之助而开始铸造大炮。 袁崇焕在政治上属于魏忠贤的敌对派系。他中进士的主考官韩爌、保荐他的御史侯恂等都是东林党的巨头。袁崇焕当然不肯克扣军饷去孝敬魏忠贤。但为了大目标是守御锦州、宁远,他也相当的委曲求全。各省督抚都为魏忠贤建生祠,袁崇焕如果不附和,立刻就会罢官,守御国土的大志无法得伸,因此当时也只得在蓟辽为魏忠贤建生祠。这座生祠,圣旨题名曰“懋德”。 但魏忠贤仍是不满意。所以虽有宁锦大捷,袁崇焕却得不到什么重赏,只升官一级。奉承魏忠贤的官员却有数百人因此大捷而升官,理由是在朝中策划有功,连魏忠贤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从孙,也因此而封了伯爵。魏忠贤是太监,没有儿子,只好大封他侄儿,封他侄儿的儿子。 魏忠贤这时更叫一名御史弹劾袁崇焕主张和议,“设策太奇”,攻击他没有去救锦州。袁崇焕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只得自称有病,请求辞职。魏忠贤立刻批准,派兵部尚书王之臣去接替。[68] 皇太极听到这个消息,当然是大喜若狂,而听到加给袁崇焕的罪名与评语竟是“暮气”两字,恐怕大喜之余,却也不免愕然良久吧?袁崇焕这样的人竟算“暮气沉沉”,却不知谁才是“朝气蓬勃”? 袁崇焕离开宁远时,心中感慨万千,可想而知。那时他还只四十三岁,方当壮盛的英年,正是要大展抱负的时候。立了大功反而被迫退休,他的部属将士既感诧异,更是忿忿不平。他写了一首诗给一个部将,诗中说:我们慷慨同仇,间关百战,功劳不小,皇上的恩遇也重。但我的苦心,却只有后人知道了。建功立业固然很好,回家休养也算不错。对于我的去留,大家不必感到不平罢。这首诗显得很有气度。[69] 不过他对于天启皇帝,还是十分感激的。他本来是一个七品知县,自天启二年到七年夏天,短短的五年半之间,几乎年年升官,中间还跳级,直升到“巡抚辽东、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实在算是飞黄腾达。他自觉升官太快,曾上疏辞谢。他说在同中进士的诸同年中,官职最高之人和他也差着好几级,为了要做部属武将的榜样,请皇帝收回升赏的成命。皇帝批覆说:你接连三次谦辞,品德很好,但你功劳大,升官是应该的。[70] 他在回广东故乡途中,经过大庾岭时写了一首诗,感念天启对他的知遇之恩。[71]他心中明白,天启是个昏君,可是对待自己实在很好。 袁崇焕留下来的诗篇,大多数是忧国忧民、悲愤沉郁之作,也有一些感慨伤逝、怀念亲友的,有几首表示家贫俸薄,愧对母妻。思念他一生,真是生于忧患,长于忧患,只有两三首小诗,稍显他幽默的一面。 博浪城 一椎如许大,误中亦由天。 此事同儿戏,留侯尚少年。 他评张良偕力士在博浪沙以铁椎行刺秦始皇,误中副车,还算幸运,事先无周密计划,本来成功机会不大,张良那时还是个少年,行动有些儿戏,那也难怪了。 上蔡县 富贵为丞相,临危不必言。 若能甘逐客,牵犬出东门。 李斯为秦丞相,给秦二世、赵高杀害,临刑时对儿子叹息说:“从前做平民时,同你牵了黄犬出东门游玩,何等逍遥自在。现在已不可得了。”袁崇焕说:当年秦始皇要驱逐外国客卿,你上什么〈谏逐客书〉,劝阻了秦皇,留下来做丞相,要是当日你心甘宁愿的走路,今日岂不可以逍遥自在的带了儿子、牵了黄犬出东门游玩吗?(这首诗已含有急流勇退之意,也表示:既要做大官,不免难逃给皇帝杀头的命运。) 邵武暑中闲坐 闲坐了无事,安排去作诗。 最嫌吟未稳,鹦鹉已先知。 袁崇焕虽是进士,大概诗才不敏捷,不能出口成诗,而须“安排去作诗”,作诗而要安排,有点自嘲。那时是他在福建邵武县当知县,没有公事要办,闲坐无聊,不如安排了去作几首诗罢,于是磨墨铺纸,提笔作诗。几句诗吟来吟去,总觉得不满意,最恼人的是,好句子想不出来,那几句不住诵读、不断推敲的庸句,却给架上鹦鹉听得熟了,抢着念了出来。鹦鹉要学会一句句子,须得听人上百遍的重复,可见袁崇焕把他这些平庸句子已翻来覆去的念了不少遍。其实这未必是事实,可能他为了自嘲而夸张。其他的好诗没作出来,我觉得这首自嘲诗才迟拙之诗倒是佳作。 他到了广州,去光孝寺游览,踏足佛地,不禁想到生平杀人甚多,和环境大不调和,[72]然而那也只是感到不调和而已。英雄豪杰,一往无悔,却也无须对菩萨低头,不必对杀了该杀之人有什么遗憾。 九 天启皇帝熹宗捉了几年迷藏(他初做皇帝时,爱和小太监捉迷藏),做了几年木工(不是做皇帝),天启七年八月,在二十三岁上死了。 天启的儿子都已夭折,有些后妃怀了孕,也都被客氏和魏忠贤设法弄得流产,所以没有儿子。由他亲弟弟信王由检接位,年号崇祯。 朱由检当时虚岁是十八岁。他生于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其实只十六岁另八个月。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皇帝不动声色的对付魏忠贤,先将他的党羽慢慢收拾,然后逼得他自杀。这场权力斗争处理得十分精采。 魏忠贤死后,附和他的无耻大臣被称为“逆党”,或杀头,或充军,或免职,人心大快,在“宁锦大捷”中冒功的人也都被清除了。 被魏忠贤逆党排挤罢官的大臣又再起用,他们都主张召回袁崇焕。天启七年十一月,升袁崇焕为右都御史、视兵部添注左侍郎事。崇祯元年四月,再升他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兵部尚书是正二品的大官,所辖的军区,名义上也扩大到北直隶(河北)北部和山东北部沿海,成为抗清总司令。不过蓟州、天津、登莱各地另有巡抚专责,所以袁崇焕所管的实际还是山海关及关外锦宁的防务。 明末军制,在外带兵的文臣,头衔最高的是督师,通常以大学士兼任,宰相出外带兵,才称督师;其次是总督或经略,由兵部尚书或侍郎兼任;更其次是巡抚;巡抚之下才是武将中最高的总兵官。袁崇焕不是大学士,却有了大学士方能得到的军事最高官衔。以前辽东历任军事长官都只是经略或巡抚。那时距他做知县之时还只六年。 袁崇焕在广东家居这几个月中,与一般文人诗酒唱和,其中最著名的朋友是陈子壮。 陈子壮是广东南海人,和袁同科中进士、陈是探花。他在作浙江主考官时出题目讽刺魏忠贤,因而被罢官。袁陈两人同乡同年,又志同道合,交情自然非同寻常。陈子壮在崇祯时起复,做到礼部侍郎,后来在广东九江起兵抗清,战败被俘,不降而死,也是广东著名的民族英雄。当时与袁时常在一起聚会的,还有几个会做诗的和尚。 袁崇焕应崇祯的征召上北京时,他在广东的朋友们替他饯行。画家赵惇夫画了一幅画,图中一帆远行,岸上有妇女二人、小孩一人相送。陈子壮在图上题了四个大字:“肤公雅奏”,“肤公”即“肤功”,祝贺他“克奏肤功”的意思。图后有许多人的题诗,第一个题的就是陈子壮。这幅画本来有上款,后来袁崇焕被处死,上款给收藏者挖去了,多次易手流转,到光绪年间才由王鹏运考明真相。一群广东文人后来将图与诗影印成一本册子,承一位朋友送了我一本。原图目前是在香港。 “肤公雅奏图”上的题诗,大都是称誉袁崇焕的抗清功绩,预料此去定可扫平胡尘、燕然勒石、麟阁题名等等。好几人诗句中都提到袁崇焕的“谈锋”、“高谈”、“笑谈”。[73]喜与朋友们高谈阔论,一定是他个性中很显著的特点。 在这幅画上题诗的共有十九人,其中有和尚三人,另有几个是袁的幕僚。值得注意的是,有八个人在十处地方提到了黄石公、赤松子、圯上的典故,这决不会是偶然现象。这典故是说张良立了大功之后,随即退隐,才避免给猜忌残忍的刘邦所杀。在这次饯别宴中,袁崇焕的朋友们一定强调必须“功成身退”,大家对于皇帝的狠毒手段都深具戒心,所以在诗中一再警戒。[74] 七月,袁崇焕到达北京,崇祯[75]召见于平台,那是在明宫左安门。[76]崇祯见到袁崇焕后,先大加慰劳,然后说道:“建部跳梁,已有十年了,国土沦陷,辽民涂炭。卿万里赴召,忠勇可嘉,所有平辽方略,可具实奏来!” 袁崇焕奏道:“所有方略,都已写在奏章里。臣今受皇上特达之知,请给我放手去干的权力,预计五年而建部可平,全辽可以恢复。” 崇祯道:“五年复辽,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赏。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悬之苦!卿子孙亦受其福。”袁崇焕谢恩归班。崇祯暂退少憩。 给事许誉卿就去问袁崇焕,用什么方略可以在五年之内平辽。袁崇焕道:“我这样说,是想要宽慰皇上。”许誉卿已服侍崇祯将近一年,明白皇帝的个性,袁崇焕却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许誉卿于是提醒他:“皇上是英明得很的,岂可随便奏对?到五年期满,那时你还没有平辽,那怎么得了?”袁崇焕一听之下,爽然自失,知道刚才的话说得有些夸张了。 他答应崇祯五年之内可以平定满清、恢复全辽,实在是一时冲动的口不择言,事实上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袁崇焕和崇祯第一次见面,就犯了一个大错误。大概他见这位十七岁半的少年皇帝很着急,就随口安慰。 过了一会,皇帝又出来。袁崇焕于是又奏道:“建州已处心积虑的准备了四十年,这局面原是很不易处理的。但皇上注意边疆事务,日夜忧心,臣又怎敢说难?这五年之中,必须事事应手,首先是钱粮。”崇祯立即谕知代理户部尚书的右侍郎王家桢,必须着力措办,不可令得关辽军中钱粮不足。 第61章 碧血剑(61) 袁崇焕又请器械,说:“建州准备充分,器械犀利,马匹壮健,久经训练。今后解到边疆去的弓甲等项,也须精利。”崇祯即谕代理工部尚书的左侍郎张维枢:“今后解去关辽的器械,必须铸明监造司官和工匠的姓名,如有脆薄不堪使用的,就可追究查办。” 袁崇焕又奏:“五年之中,变化很大。必须吏部与兵部与臣充分合作。应当选用的人员便即任命,不应当任用的,不可随便派下来。”崇祯即召吏部尚书王永光、兵部尚书王在晋,将袁崇焕的要求谕知。 袁崇焕又奏:“以臣的力量,制全辽是有余的,但要平息众人的纷纷议论,那就不足了。臣一出京城,与皇上就隔得很远,忌功妒能的人一定会有的。这些人即使敬惧皇上的法度,不敢乱用权力来捣乱臣的事务,但不免会大发议论,扰乱臣的方略。”崇祯站起身来,倾听他的说话,听了很久,说道:“你提出的方略井井有条,不必谦逊,朕自有主持。” 大学士刘鸿训等都奏,请给袁崇焕大权,赐给他尚方宝剑,至于王之臣与满桂的尚方剑则应撤回,以统一事权。崇祯认为对极。应予照办。谈完大事后,赐袁崇焕酒馔。 袁崇焕辞出之后,上了一道奏章,提出了关辽军务基本战略的三个原则:[77]“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明代兵制,一方有事,从各方调兵前往。因此守辽的部队来自四面八方,四川、湖广、浙江均有。这些士卒首先对守御关辽不大关心,战斗力既不强,又怕冷,在关外驻守一段短时期,便遣回家乡,另调新兵前来。袁崇焕认为必须用辽兵,他们为了保护家乡,抗敌勇敢,又习于寒冷气候。训练一支精兵,必须兵将相习,非长期薰陶不为功,不能今天调来,明天又另调一批新兵来替换。他主张在关外筑城屯田,逐步扩大防守地域,既省粮饷,又可不断的收复失地。 “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明兵打野战的战斗力不及习于骑射的清兵,这是先天的限制,不易短期内扭转过来,但大炮的威力却非清兵所及。所以要舍己之短,用己所长,守坚城而用大炮,立于不败之地。只有在需要奇兵突出、攻敌不意之时,才和清兵打野战。为了争取时间来训练军队、加强城防,有时还须在适当时机中与敌方议和,这是辅助性的战略。 “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执行上述方策之时,不可求急功近利,必须稳扎稳打,脚踏实地,慢慢的推进。绝对不可冒险轻进,以致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这三个基本战略,是他总结了明清之间数次大战役而得出来的结论。明军三次大败,都败于野战,以致全军覆没;宁远两次大捷,都在于守坚城、用大炮。 这基本战略持久的推行下去,就可逐步扭转形势,转守为攻。但他耽心两件事。一是皇帝和朝中大臣对他不信任,二是敌人挑拨离间,散布谣言。因此在上任之初,对此特别强调。他声明在先,军队中希奇古怪之事多得很,不可能事事都查究明白。他又自知有一股蛮劲,干事不依常规,要他一切都做得四平八稳,面面俱圆,那做不到。总而言之:“我不顾自己性命,给皇上办成大事就是了,小事情请皇上不必理会罢。” 崇祯接到这道奏章,再加奖勉,赐他蟒袍、玉带与银币。袁崇焕领了银币,但以未立功勋,不敢受蟒袍玉带之赐,上疏辞谢了。 崇祯这次召见袁崇焕,对他言听计从,信任之专,恩遇之隆,实是罕见。但不幸得很,袁崇焕这奏章中所说的话,一句句无不料中,终于被处极刑。这使我想起文征明的一首词来。他见到宋高宗亲笔写给岳飞的敕书,书中言辞亲切无比,有感而作了一首〈满江红〉,其中有一句:“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崇祯对待袁崇焕,实也令人慨当初倚之何重,后来何酷。 其间的分别是,岳飞当时对自己后来的命运完全料想不到,袁崇焕却是早已料到了的。明知将来难免要受到皇帝猜疑,要中敌人的离间之计,却还是要去担任艰危,这番舍身赴难的心情,更令后人深深叹息。 十 袁崇焕还没有到任,宁远已发生了兵变。 兵变是因欠饷四个月而起,起事的是四川兵与湖南、湖北的湖广兵。兵卒把巡抚毕自肃、总兵官朱梅等缚在谯楼上。兵备副使把官衙库房中所有的二万两银子都拿出来发饷,相差还是很多,又向宁远商民借了五万两,兵士才不吵了。毕自肃自觉治军不严有罪,上吊自杀。兵士的粮饷本就很少,拖欠四个月,叫他们如何过日子?这本来是中央政府财政部的事。连宁远这样的国防第一要地,欠饷都达四个月之久,可见当时政治与财政的腐败。毕自肃在二次宁远大战时是兵备副使,守城有功,因兵变而自杀,实在是死得很冤枉的。朱梅是军中勇将,几大战役中血战有名。 袁崇焕于八月初到达,惩罚了几名军官,其中之一是后来大大有名的左良玉,当时是都司;又杀了知道兵变预谋而不报的中军,将兵变平定了。 但京里的饷银仍然不发来,锦州与蓟镇的兵士又哗变。如果这时清军来攻,宁远与锦州怎么守得住?局势实在危险之至。袁崇焕有什么法子?只有不断的上奏章,向北京请饷。 崇祯的性格之中,也有他祖父神宗的遗传。他一方面接受财政部长的提议,增加赋税,另一方面对于伸手来要钱之人大大的不满。 袁崇焕屡次上疏请饷。崇祯对诸臣说:“袁崇焕在朕前,以五年复辽、及清慎为己任,这缺饷事,须讲求长策。”又说:“关兵动辄鼓噪,各边效尤,如何得了?” 礼部右侍郎周延儒奏道:“军士要挟,不单单是为了少饷,一定另有隐情。古人虽罗雀掘鼠,而军心不变。现在各处兵卒为什么动辄鼓噪,其中必有原故。”崇祯道:“正如此说。古人尚有罗雀掘鼠的。今虽缺饷,那里又会到这地步呢?” “罗雀掘鼠”这四字崇祯听得十分入耳。周延儒由于这四个字,向着首辅的位子迈进了一步。周延儒是江苏宜兴人,相貌十分漂亮,二十岁连中会元状元,《明史·周延儒传》:“年甫二十余,美丽自喜。”这个江南才子小白脸,真是小说与戏剧中的标准小生,可惜人品太差,在《明史》中被列入“奸臣传”。本来这人也不算真的十分奸恶,他后来做首辅,也做了些好事的,只不过他事事迎合崇祯的心意。周延儒之奸,主要是崇祯性格的反映。但“逢君之恶”当然也就是奸。这个人和袁崇焕恰是两个极端。袁崇焕考进士考了许多次落第,到三十五岁才中了三甲第四十名进士,相貌相当不漂亮,[78]性格则是十分的鲠直刚强。 “罗雀掘鼠”是唐张巡的典故。张巡在睢阳被安禄山围困,苦守日久,军中无食,只得张网捉雀、掘穴捕鼠来充饥,但仍死守不屈。罗雀掘鼠是不得已时的苦法子,受到敌人包围,只得苦挨,但怎能期望兵士在平时也都有这种精神?周延儒乘机中伤,崇祯在这时已开始对袁崇焕信心动摇。他提到袁崇焕以“清慎为己任”,似乎对他的“清”也有了怀疑。崇祯心中似乎这样想:“他自称是清官,为什么却不断的向我要钱?” 袁崇焕又到锦州去安抚兵变,连疏请饷。十月初二,崇祯在文华殿集群臣商议,说道:“崇焕先前说道‘安抚锦州,兵变可弥’,现在却说‘军欲鼓噪,求发内帑’,为什么与前疏这样矛盾?卿等奏来。” “内帑”是皇帝私家库房的钱。因为户部答覆袁崇焕说,国库里实在没有钱,所以袁崇焕请皇帝掏私人腰包来发欠饷。再加上说兵士鼓噪而提出要求,似乎隐含威胁,崇祯自然更加生气。 那知百官众口一辞,都请皇上发内帑。新任的户部尚书极言户部无钱,只有陆续筹措发给。崇祯说:“将兵者果能待部属如家人父子,兵卒自不敢叛,不忍叛;不敢叛者畏其威,不忍叛者怀其德,如何有鼓噪之事?” “罗雀掘鼠”和“家人父子”这两句话,充分表现了崇祯完全不顾旁人死活的自私性格。兵士连续四个月领不到粮饷,吵了起来。崇祯不怪自己不发饷,却怪带兵的将帅对待士兵的态度不如家人父子。他似乎认为,主帅若能待士兵如家人父子,没有粮饷,士兵饿死也是不会吵的。俗语都说:“皇帝不差饿兵。”崇祯却认为饿兵可以自己捉麻雀、捉老鼠吃。 周延儒揣摩到了崇祯心意,又乘机中伤,说道:“臣不敢阻止皇上发内帑。现在安危在呼吸之间,急则治标,只好发给他。然而决非长策,还请皇上与廷臣定一经久的方策。”崇祯大为赞成:“此说良是。若是动不动就来请发内帑,各处边防军都学样,这内帑岂有不干涸的?”崇祯越说越怒,又忧形于色,所有大臣个个吓得战战兢兢,谁也不敢说话。[79] 军饷应当由户部(财政部)支付,那是公帑,崇祯年间,除了每年应收的钱粮赋税之外,还加派“辽饷”(指定用于对付满清的军费)、“练饷”(指定用于练兵),两项军费的加派在崇祯末年每年超过二千余万两。在崇祯初年,当会少一些,但也不至于对锦州、宁远的国防部队欠饷达四个月之久。锦宁前线是当时最重要吃紧的国防要地,别的地方可以欠饷,锦宁前线万万不能欠。公家库房没有钱,皇帝的私房钱(内帑)却多得很,紧急关头,向皇帝暂借私房钱,也是合情合理之事。但崇祯立刻不舍得而勃然大怒。据《明季北略·卷五》载,当李自成在山海关外打了败仗而匆匆逃离北京之时,发现皇家内库“旧有镇库金积年不用者三千七百万锭,锭皆五百两,镌有永乐字。”这样大笔银两,借出来发清欠饷,何乐而不为?士气大振之余,还可进而克复辽东,同时赈济灾民,减弱“流寇”的力量。把几千万、几万万银两积在内库之中,不知又有什么好处?宁远兵变索饷,后来以七万两银子解决,可见发清欠饷,并不需要一笔很大的款项。三千七百万锭银子,每锭五百两恐怕太多了些,就算每锭只有十两,一共也有接近四亿两的巨款。 袁崇焕请发内帑,其实正是他不爱惜自己、不怕开罪皇帝、而待士兵如家人父子。本来,他只须申请发饷,至于钱从何处来,根本不是他的责任。国库无钱,自有别的大臣会提出请发内帑,崇祯憎恨的对象就会是那个请发内帑之人。以袁崇焕的才智,决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关键,但他爱惜兵士,得罪皇帝也不管了。他会考虑:说不定朝中大臣人人不敢得罪皇帝,饷银就始终发不下来,那么就由我开口好了。 当袁崇焕罢官家居之时,皇太极见劲敌既去,立刻肆无忌惮,不再称汗而改称皇帝。 袁崇焕回任之后,宁远、锦州、蓟州都因欠饷而发生兵变,当时自然不能与清兵开仗,于是与皇太极又开始了和谈,用以拖延时间。皇太极对和谈向来极有兴趣,立即作出积极的反应。袁崇焕提出的先决条件,是要他先除去帝号,恢复称“汗”。皇太极居然答允,但要求明朝皇帝赐一颗印给他,表示正式承认他“汗”的地位。这是自居为明朝藩属,原是对明朝极有利的。但明朝朝廷不估计形势,不研究双方力量的对比,坚持非消灭满清不可,当即拒绝了这个要求。[80] 皇太极一直千方百计的在求和,不但自己不停的写信给明朝边界上的官员,又托朝鲜居间斡旋,要蒙古王公上书明朝提出劝告。每一个战役的基本目标,都是“以战求和”。[81]他清楚的认识到,满清决不是中国的敌手,中国政治只要稍上轨道,满清就非亡国灭种不可。满族的经济力量很薄弱,不产棉花,不会纺织,衣料不能自给,主要的收入是靠抢劫。[82]皇太极写给崇祯的信,其实谦卑到了极点。[83] 然而崇祯的狂妄自大比他哥哥天启更厉害得多,对满清始终坚持“不承认政策”,不承认它有独立自主的资格,决不与它打任何交道。[84]天启是昏庸胡涂,崇祯却是昏庸傲狠。 为了与满清作战,万历末年已加重了对民间的搜括,天启时再加,到崇祯手里更大加而特加,到末年时加派辽饷九百万两,练饷七百三十余万两,一年之中单是军费就达到二千万两(万历初年全国岁出不过四百万两左右),国家财政和全国经济在这压力下都已濒于崩溃。明末民变四起,主要原因便在百姓负担不起这沉重的军费开支。[85] 敌人提出和平建议,是不是可以接受,不能一概而论。我以为应当根据这样的原则来加以考虑:敌人的和议是不是一种阴谋手段,目的在整个灭亡我们?还是敌人因经济、政治、军事、或社会的原因而确有和平诚意? 必须假定缔结和约只是暂时休战,双方随时可以破坏和平而重启战端。目前一直打下去对我方比较有利?还是休战一段时期再打比较有利? 缔结和约或进行和平谈判,会削弱本国的士气民心、造成社会混乱、损害作战努力、破坏与军事同盟者的联盟关系、影响政府声誉?还是并无重大不良后果? 和约条款是片面对敌人有利?还是双方平等,或利害参半,甚至对我方有利? 如果是前者,当然应当断然拒绝;若是后者,就可考虑接受,必要时甚至还须努力争取。在当时的局势下,成立和议显然于明朝有重大利益。不论从政略、战略、财政、经济、人民生活那一方面来考虑,都应与满清议和。 第62章 碧血剑(62) 拒绝和满清缔和,是崇祯一生最大的愚蠢。他初即位时清除魏忠贤逆党,处理得十分精明,于是臣下大捧他为“英主”。他从此就飘飘然了,真的以“英主”自居,认为“英主”决不能和叛逆的“建州卫”妥协。在明朝君臣的观念中,“建州卫”始终是中国皇帝属下一个小官的领地,皇帝决不能跟小官谈和。至于使得全国亿万人民活不下去,那是另一回事,皇帝的尊严不能有丝毫损害。 他可以和察哈尔蒙古人谈和,付给金银以换取和平。因为明朝的江山是从蒙古人手里夺来的,明朝承认蒙古是地位平等的敌国。 坚持政治原则,本来不错。然而政治原则是要以正确的策略来贯彻的。完全忽视具体的现实情况,把国家与人民的生死存亡置之不顾,和“英明”两字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更准确的形容词是“昏愦”。 袁崇焕和皇太极一番交涉,使得皇太极自动除去了帝号,本来是外交上的重大胜利。但崇祯却认为是和“叛徒”私自议和,有辱国体,心中极不满意,当时对袁崇焕倚赖很重,隐忍不发,后来却终于成为杀他的主要罪状。 十一 崇祯对袁崇焕的猜忌,从“请发内帑事件”开始。带兵的统帅追讨欠饷,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债户对于债主追讨欠款,不论债主的理由如何充足,债户自然而然的会对他十分恼恨,如果债主威名震于天下而又握有武力,十几岁的少年债户除了痛恨之外还会恐惧。崇祯又不敢惩罚袁崇焕与皇太极谈和。这“不敢”两字之中,自然隐伏了“将来和你算帐”的心理因素。 该年闰四月,加袁崇焕太子太保的头衔,那是从一品,比兵部尚书又高了一级。到了下个月,便发生了杀毛文龙事件,这又增加了崇祯内心对他的不满和恐惧。 毛文龙是浙江杭州人。袁崇焕杀毛文龙是在崇祯二年(公元一六二九),那是己巳年。再早一百八十年(一四四九),同样是己巳年,我另一位同乡杭州人于谦为明朝立了安邦定国的大功。那一年发生土木堡之变,皇帝为蒙古人掳去,于谦击退外敌,安定了国家。于谦和袁崇焕都是兵部尚书,于做总督,袁做督师,地位相等。[86]两人后来都为皇帝处死,都是明朝出名的大忠臣。 杭州人在江南虽然有“杭铁头”之称,然而那是与性格柔和的苏州人“苏空头”相对而言,很少去当兵打仗的。明末浙江兵赫赫有名,但戚继光率领来平定倭寇、守御北边,后来在戚死后又去抗日援朝的浙江兵,都是浙东义乌一带的人。宋朝名将宗泽也是义乌人。杭州是在浙西,一般人比较文弱。 毛文龙所以投军,主要由于他有个舅舅在兵部做官。毛文龙喜欢下围棋,常通宵下棋,爱说:“杀得北斗归南。”捧他场的人,说他的棋友中有一个道人,从围棋中传授了他兵法。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毛文龙的棋力一定相当低,因为他的兵法实在并不高明。又有一个传说:他上京去投靠舅舅的前夕,睡在于庙(于谦的庙,在杭州与岳庙并称)里祈梦,梦到于谦写了十六个字给他:“欲效淮阴,老了一半。好个田横,无人作伴。”这十六个字后来果然“应验”了:韩信二十七岁为大将,毛文龙为大将时五十二岁;田横在岛上自杀时,有五百士自刎而殉,毛文龙在岛上被杀,死的只他一人。这当然是好事之徒事后捏造出来的。于谦见识何等超卓,又怎会将他这个无聊同乡去和韩信、田横相比?毛文龙到北京后,得他舅舅推荐,到辽东去投效总兵李成梁,后来在袁应泰、王化贞两人手下,升到了大约相当于团长的职位。他的功绩主要是造火药超额完成任务和练兵,可见此人是能干的后勤人员和训练主任,传统上,杭州人并不善于打仗,办事能力是很强的。辽东失陷后,他带了一批部队,在沿海各岛和辽东、朝鲜边区混来混去,打打游击。他的根据地是在朝鲜,招纳辽东溃散下来的中国败兵和难民,势力渐渐扩充,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带领了九十八人,渡鸭绿江袭击镇江城,[87]俘虏了清军守将。这是明军打败清兵的罕有事件,王化贞大为高兴,极力推荐,升他的官,驻在镇江城。不久清兵大军反攻,镇江城就失去了。毛文龙将根据地迁到朝鲜的皮岛,自己仍在辽东朝鲜边区打游击。 皮岛在鸭绿江口之东,与朝鲜本土只一水之隔,水面距离只不过相当于过一条长江而已,北岸便是朝鲜的宣川、铁山。[88]当时朝鲜的义州、安州、铁山一带,因为邻近中国,从辽东逃出来的汉人难民和败兵纷纷涌到,喧宾夺主,汉人占了居民十分之七,朝鲜人只十分之三。皮岛横约八十里,逃到岛上的汉人为数不少。毛文龙作为根据地后,再招纳汉人,声势渐盛。明朝特别为他设立一个军区,叫作东江镇,升毛文龙为总兵。 那时袁崇焕刚出山海关,还未建功。明朝唯一能与清兵打一下的,只有毛文龙一军,所以他名气相当大。当时董其昌曾上奏说:国家只要有两个毛文龙,努尔哈赤可擒,辽地可复。他这道奏章,当然只有书法上的价值,但由此也可见到一般朝臣对毛文龙的观感。毛文龙不断升官,升到左都督,挂将军印,赐尚方剑。天启皇帝提到他时称为“毛帅”,不叫名字。 天启四年五月,毛文龙遣将沿鸭绿江、越长白山,攻入满清东部,为守将击败,全军覆没;五年六月及六年五月,曾两次派兵袭击满清城寨,两次都丧师败归。毛文龙打仗是不行的,可是连年袭击满清腹地,不失为有牵制作用。那时候明军一见清兵就望风而遁,毛文龙胆敢主动出击,应当说勇气可嘉。 天启七年正月,清兵征朝鲜,因为毛文龙不断在后方骚扰,于是分兵去攻他所驻守的铁山。毛文龙大败,逃上了皮岛。 他在中朝边区打游击时,虽然屡战屡败,却也能屡败屡战。上了皮岛之后,有了大海的阻隔,而清军没有水师,毛的安全感大增,加之又上了年纪,很快就腐化起来。[89] 他开始发挥后勤才能,在皮岛大做生意,征收商船通行税,那便是海上买路钱,派人去辽东和朝鲜挖人参。一方面向朝廷要粮要饷,又向朝鲜要粮食,理由是帮朝鲜抵抗清兵,要收保护费。朝鲜也只得时时运粮给他。他升官发财之后,对打仗更加没有兴趣了。当时皮岛驻军有二万八千,战马三千余匹,皮岛之东的身弥岛驻兵千余,作为皮岛的外围,宁锦大战之时,毛文龙手拥重兵在旁,竟不发一兵一卒去支援,也不攻击清兵后方作牵制。袁崇焕当然极不满意,但因管他不着,无可奈何。 天启年间,毛文龙不断以大量贿赂送给魏忠贤和其他太监、大臣。对朝中当权派的公共关系做得极好。天启五年,御史麦之令弹劾毛文龙,认为他无用,辽东军务不能依靠他。魏忠贤极力袒毛,说麦之令是熊廷弼的同党,将他杀了。这样一来,所有反对魏忠贤的东林党清流派都恨上了毛文龙。 崇祯接位后,毛文龙作风不改。朝廷觉得皮岛耗费粮饷太多(因毛文龙要的是十万名官兵的粮饷),要派人去核数查帐。毛文龙多方推托,总之是不欢迎御用会计师驾临。 袁崇焕的新任命,理论上是有权管到皮岛东江镇的。朝中于是有人建议皮岛的粮饷经由宁远转运,意思是交由袁崇焕控制。甚至有人主张撤退皮岛守军,全部调去宁远。这些主张,都遭到毛文龙的抗拒,而兵部又对毛相当支持。 袁崇焕写信给首辅钱龙锡商量,要杀毛文龙。钱回信劝他一切慎重。袁在北京时,也曾和钱龙锡商议过杀毛的事,当时袁对钱龙锡说,要恢复辽东,必须从整肃东江镇的军纪开始。 袁崇焕决心要解决这件事。崇祯二年五月廿二日,袁崇焕离宁远,去和毛文龙会谈,约定了在旅顺附近的一个小岛上相会,这小岛叫做岛山。[90]从宁远经渤海到旅顺,和从皮岛经黄海到旅顺,海程大致相等,所以旅顺是一个中间地点,也可说是中立地带。那时毛文龙对袁崇焕已心存疑忌,如邀他到宁远相会,他是不肯来的。袁崇焕如去皮岛,却又是身入险地。 袁崇焕除座船外,带船三十八艘,出发前先试放西洋大炮,射程远的五六里,近的三四里。廿六日到双岛,登州的军官带了兵船四十八艘来会。廿七日到岛山停泊,旅顺的军官前来参见。袁崇焕带众将上山,到龙王庙去拜龙王,对众将训话:“本朝开国,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诸将起初在鄱阳湖、采石矶大战,后来一直打到漠北,水战固然胜,马步战也胜,才能驱逐胡元,统一中国。现在你们的水师只能以红船在水上自守,满清鞑子不下海,难道能赶他们入海打水战么?所以水师必须也能陆战。”他的抱负是要将水师训练成为海军陆战队。 六月初一,毛文龙率领部属到达岛山,与袁互相交拜。毛文龙呈上礼帖三封和三桌筵席。在船中吃过,袁崇焕和他谈话,说道:“辽东海外,只有我和贵镇二人,务必同心共济,方能成功。我历险来此,旨在商议进取。军国大事,在此一举。我有一个良方,只不知生病的人肯不肯服这一帖药。”当晚两人直谈到二更。初二袁崇焕上岛,犒赏毛的部属,和毛又密谈到三更。初三日又再谈,袁崇焕要求皮岛设文官监军,粮饷由宁远转发,改编部队,连谈三日三夜,毛文龙始终不同意,到这时谈判终于破裂。袁崇焕给他最后一个机会,劝他辞职回乡,享受西湖风物。毛文龙说:“辞职回乡这件事,我一直是在盼望的。只不过我对辽东事务很熟悉,解决了满洲之后,可顺势袭取朝鲜了。”袁崇焕听他大言不惭,更是不满。[91]酒散后,袁传副将汪翥上船密议,五更方毕。通宵部署,要杀毛文龙了。 初四日,袁崇焕犒赏毛部兵将共三千五百七十五名,军官每名银子三五两不等,兵每名数钱,又将带来的饷银十万两交卸。同时和毛划分职权,此后旅顺以东由毛指挥,旅顺以西由袁指挥。毛文龙收到大笔银子,对指挥权的区划又十分满意,减少了提防警惕。 初五日,袁崇焕邀毛文龙一起检阅将士比赛射箭。相见后,袁崇焕说:“我明天要回宁远了。贵镇身当国家海外重寄,请受我一拜。”说着下拜,毛文龙跪下还礼。大家上山后,袁的亲信参将谢尚政指挥各营士兵布成一个大围。毛文龙和随从官员百余名在围内,将毛部兵丁都隔在围外。袁崇焕问起毛文龙手下将官的姓名,居然大多数姓毛。袁崇焕觉得奇怪。毛文龙说:“他们都是我的义孙。”[92] 袁崇焕笑了起来,跟着对毛部众将说道:“你们在海外辛苦,兵士每个月只有五斗米的粮,甚至家中几口人都分食此粮,想起来令人痛心。请大家受我一拜,感谢你们为国家尽力,以后大家不必耽心没有粮饷。”当即下拜。众将磕头答礼,甚是感动。 袁崇焕随即提出几件事来责问毛文龙,毛文龙抗辩。袁崇焕不客气了,斥责道:“本部院披肝沥胆,与你说了三日,只道你回头是岸,也还不迟。那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一片欺诳到底。你目中没有本部院,那也罢了。方今圣天子英武天纵,国法岂容得你?”命人除下他衣冠,绑了起来。毛文龙的态度仍十分倔强,自称无罪有功。 袁崇焕厉声道:“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瞧我不起。本部院却是能管将官之人。你说没有罪么?你犯了十二大罪,我数给你听:‘一、明朝的制度,大将在外,必由文臣监督,你专制一方,军马钱粮不肯受核。二、杀戮降人难民,谎报冒功,说杀的是清兵。三、宣称如果南下,取登州和南京犹如反掌。公然说要造反。四、每岁饷银数十万,但发给兵士的粮饷每月只有三斗半,侵盗军粮。五、在皮岛开马市,擅自与外国贸易。六、部将数千名都冒称姓毛,擅自封官。七、败退时剽掠商船。八、你自己强抢良家妇女,部下效尤。九、驱策难民到辽东去偷挖人参,不肯去的就不发粮食,让他们大批在岛上饿死。十、将大量金银送去京师贿赂,拜魏忠贤为义父,在岛上替魏忠贤塑像。十一、铁山一仗,大败丧师,却报称有功。十二、设立军区已达八年,不能恢复寸土,观望养敌。’这十二条罪状数了出来,毛文龙魂不附体,只有叩头求饶。” 袁崇焕问毛的部将:“毛文龙该斩么?”诸将都吓得不敢作声。有人说毛文龙这些年来虽无功劳,但也辛苦出力。袁崇焕叱道:“毛文龙本来只不过是个寻常百姓,现今官居极品,满门封荫,已足够酬答他的辛劳了,为什么他还这样悖逆?” 于是向着北京叩头,宣称:“臣今天诛毛文龙以整肃军纪,诸将中若有行为如毛文龙的,也一概处决。臣如不能成功,请皇上也像诛毛文龙一样的处决臣!”请出尚方剑来,命旗牌官将毛文龙在帐前斩决,向毛文龙部属谕示:“只诛毛文龙一人,其余各人一概无罪。”毛文龙麾下将士无一敢动。袁崇焕命人收殓毛文龙,次日开吊拜奠,说:“昨日斩你,是为了朝廷大法。今日祭你,是为了僚友私情。” 随即将毛部分为四队,派毛文龙的儿子毛承禄、副将陈继盛(陈的女儿是毛文龙之妾)等四人分领,犒赏军士,尽除皮岛毛文龙的虐政。回宁远后上奏禀报,最后说:毛文龙是大将,不是臣有权可以擅自诛杀的。臣犯了死罪,谨候皇上惩处。[93] 崇祯得讯,大吃一惊,非常不以为然。但想毛文龙已经死了,目前又正倚赖袁崇焕尽力,只得下旨嘉奖他一番,又下旨公布毛文龙的罪状,逮捕毛文龙的驻京办事处主任,以安袁崇焕之心。[94] 第63章 碧血剑(63) 袁崇焕耽心毛文龙的部下生变,奏请增加饷银。但查核部队实数,兵员比毛文龙虚报时少得多了。崇祯见兵员少了,饷银反增,颇为怀疑,但都一一批准。以崇祯这样刚强的性格,这时迫于形势而不敢得罪袁崇焕,实已深深伏下了杀机。 毛文龙在皮岛,俨然是独立为王的模样,不接受朝廷派文官监察核数、滥杀难民冒功、侵吞军粮、军纪不肃,的确有罪。但袁崇焕以尚方剑斩他的方式,却也未免太戏剧化了些。明朝赐尚方剑给主帅,用意是给主帅以绝对权威,部将如不听指挥,立即可以诛杀。然而毛文龙的罪行都非紧急,也不是反叛作乱。何况毛文龙也是受赐尚方剑的。 毛文龙在皮岛,毕竟曾屡次出兵,骚扰满清后方,是当时海上惟一的一支机动游击队,满清对他也一直颇为重视忌惮。 这十二条罪状中,有几条平心而论并不能成立。毛文龙说取登州、南京如反掌,只不过一时夸口,并非真的要造反,不过皇权专制时代,说这种话确是大逆不道;向外国买马,当是军中需要;擅自封官是得到朝廷授权的,部将喜欢姓毛,旨在拍主帅的马屁,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能恢复寸土,只能说他无能,却非有罪,要打败清兵,恢复失地,谈何容易?在岛上为魏忠贤塑像,更难以加他罪名。天启年间,魏忠贤权势熏天,各省督抚都为魏忠贤建生祠、塑像而向他跪拜。当时袁崇焕在宁远也建了魏忠贤的生祠。时势所然,人人难免。 毛文龙真正的重大过失,是不受节制,在他所控制的军区中独立行事,不听上级指挥。在大战之时,大将独立自主,不奉命令,当然是违反军纪的重大事件。 毛文龙死后,部将心中不服,颇有逐渐叛去的,其中重要的叛将有孔有德(后降清封定南王,镇广西)、耿仲明(降清封靖南王,镇福建)、尚可喜(降清封平南王,镇广东)。这三人投降满清,为清朝出了很大力气,甚至把西洋火器带了过去。清初四大降王,除吴三桂外,其余孔、耿、尚三人都是毛文龙的旧部。不过这也不能说是袁崇焕的过失。[95] 对于“杀毛事件”,当时舆论大都同情毛。一般朝臣认为,毛文龙即使有罪,他是一个大军区司令,也只能由皇帝下旨诛杀。皇帝的统治手段,主要只是赏与罚。袁崇焕擅杀大将,是严重的侵犯了君权。 当时小说盛行,有人做了小说来称誉毛文龙。一部是四十回的《辽海丹忠录》,是杭州人陆云龙所作,大捧同乡毛帅。另一部是作者不署名的《铁冠图》(不是讲李自成事迹的那一部),以毛文龙为主角。 当时大名士陈眉公对“杀毛事件”抨击甚烈。另一个大名士钱谦益是毛文龙的朋友,对朝野舆论当然也有影响。《明季北略》甚至说:袁崇焕捏造十二条罪名来害死了毛文龙,与秦桧以十二道金牌来害死了岳飞完全一样。却又是过份的批评了。 推测袁崇焕所以用这样的断然手段杀毛,首先是出于他刚强果决的性格。其次,文人带兵,一定熟读孙子兵法,对于孙武杀吴王爱姬二人、因而使得宫中美女尽皆凛遵军法的故事,对于“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的军法观念,一定印象十分深刻。那时候宁远、锦州、蓟州各处军事要地都曾发生兵变,如不整饬军纪,根本不能打仗。袁崇焕明知这样做不对,还是忍不住要杀毛,推想起来,也有自恃崇祯奈何他不得的成份。最后,毛文龙接近魏忠贤,袁崇焕接近东林清流,其中也难免有一些党派成见。 袁崇焕杀毛文龙一事,论者多认为大招崇祯之忌,是袁崇焕被杀的主要原因之一。到底袁杀毛一事,真是合理而必要,还是犯了错误?这在袁崇焕的一生,是一个重要问题。 第一:袁崇焕有没有杀毛之权?袁崇焕于崇祯元年受任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明朝兵部尚书相当于现代的国防部长兼总参谋长,有军令权,可指挥陆军、海军,御史略等于现代的政治委员,是皇帝的代表,在部队中监督统帅。“督师”是带兵的最高级文官,袁当时官职相当于国务院副总理、国防部长兼野战军总司令兼政委,又兼陆海军前敌总司令。毛文龙的皮岛军区归他管辖。临敌之时,麾下大将如果不听指挥,主帅将之斩首,中国历史上事所常有。例如诸葛亮斩马谡,临终时遗命斩魏延。尚方剑是“皇帝诛杀臣下之权力的象征”。袁崇焕受赐尚方剑,即是崇祯赐给他专杀之权,他用尚方剑杀毛文龙,是代表皇帝杀的。[96] 第二:毛文龙是否真的有罪?毛文龙先前抗清有功,在皮岛起了一些牵制作用,但他立功升官之后,自大起来,皮岛军区只二万多名官兵,他却要领十万名官兵的粮饷,不接受中央审核,并自行设立市场做生意,派官兵去邻国朝鲜挖人参,取貂皮。还收取海上过境税,强迫朝鲜缴纳粮米(侵犯中央的外交权)。后勤部建议皮岛的粮饷由宁远(袁的总司令部)转发,以资核实,毛坚不接受。宁远大战时,局势紧急,毛文龙部队在清军后方,却不出兵应援或配合牵制。中央要求皮岛饷银由宁远转发,毛文龙不肯,双方交涉得紧了,毛文龙威胁说:“我带兵南下,攻打登州、莱州,取南京犹如反掌。”登州、莱州是袁崇焕直辖的军区,南京是明朝的南都,明太祖的龙兴之地。中央无奈,只好暂不坚持。袁崇焕受任之前,曾与首辅大学士(约相当于宰相)钱龙锡商量,要杀毛文龙以确立军纪。钱龙锡不表反对,但劝他慎重。 第三:毛虽有罪,是否应杀?当时军纪废弛,兵士为了索取欠饷,常常哗变,杀害上官。军纪不肃,无法打仗。袁崇焕曾向崇祯夸口,要五年复辽。如无一支纪律如铁的精兵,怎能抗清复辽?要树立军纪,必须先整肃不守纪律、不服从命令的大将。毛文龙的军阶是总兵(还带都督衔,约略相当于军长、军区司令),和祖大寿、满桂等相同,统兵号称十万(实际约二万八千名)。当时袁崇焕所指挥的部队,全部约六万名,如将毛部近三万兵收过来统一指挥,对军务有极大好处。袁与毛在岛山见面,长谈三日三夜,毛始终不听指挥。袁劝他退休回去西湖享福。毛文龙夸称熟悉朝鲜情形,灭清之后可顺手取得朝鲜。在此情形下,不杀毛文龙无法抗清。打个比方,如果当年林彪统带第四野战军,在东北要独立自主,不服从中央命令,宣称打垮国民党部队后要乘机攻取南北朝鲜(事实上林彪没有这样做,也未宣称)。中共中央不杀林彪,这场仗就打不下去了。 第四:当时有人说,袁崇焕不应该当场杀了毛文龙,应将他逮捕,送到北京去请崇祯处理,或者先请皇帝批准而再杀他。当时大学者黄梨洲评论说:“文龙官至都督,挂平辽将军印,索饷岁百二十万缗(两),不应则跋扈,恐吓曰:‘臣当解剑归朝鲜矣。’则其内怀异志非一日也。”梨洲又云:“参貂之赂贵近者,使者相望于道……崇焕朝请,文龙夕知。”朝廷中的大官收受毛文龙贿赂甚多,袁崇焕一提出申请,毛文龙即刻知道,有了防备,极可能激得他起兵造反。如将他逮捕送去北京,他部下官兵很多是他义子义孙,有可能动武抢夺,引起内战。就像《三国演义》中写魏大将邓艾在蜀被朝廷下令擒入囚车,邓的部属武力抢夺囚车。 第五:也有人说,袁崇焕去宁远当统帅之前,决心整肃军纪,要杀毛文龙,和首辅钱龙锡商议。其实他直接请示皇帝更好,因为崇祯先得到杀毛的讯息之后,袁再杀毛,崇祯就不会惊愕恐惧,害怕袁崇焕权太大。然而崇祯更信任宦官厂卫,而这些宦官厂卫都收受毛文龙的贿赂,袁崇焕对皇帝一说,毛文龙很快就知道了。 春秋时,《孙子兵法》的作者孙武向吴王表演治军之法,要杀吴王的两名爱姬,因二姬不奉军令,嬉笑不绝。吴王大惊,派人去向孙子说:“寡人已知将军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宜勿斩之。”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法在军,君虽有令,臣不受之。”还是斩了两个爱姬,部队肃然,奉命惟谨。吴王不悦,说:“我知道你善用兵了,将军请下去休息罢,我不想再看了。”吴王虽然心痛爱姬之死,还是接受伍子胥的劝告,重用孙子带兵,破楚、灭越、威齐,吴国霸于天下。 崇祯的度量,比之吴王阖闾是差得多了。见识也差得多了。 崇祯因袁崇焕杀毛文龙而杀袁,等于三国时蜀汉的刘禅因诸葛亮斩了马谡,把诸葛亮杀了。 十二 这时候朝廷又欠饷不发了。袁崇焕再上奏章,深深忧虑又会发生兵变,更忧虑兵卒哗变后不再接受安抚,从此变为“大盗”。他说一定要发生一次兵变,才发一次欠饷,而发了欠饷之后,又一定将负责官员捉去杀了一批,这样下去,永远是“欠饷—兵变—发饷—杀官—欠饷”的恶性循环。[97]这道奏章,当然只有再度加深崇祯对他的憎恨。 崇祯二年春,袁崇焕上奏,说山海关一带防务巩固,已不足虑,但蓟门单弱,须防敌人从西路进攻。这时蓟辽总督是刘策,懦弱而不懂军事。袁崇焕看到了防务弱点的所在,第一道奏章上去,朝廷没有多加理会,他再上第二道、第三道。崇祯下旨交由部科商议办理,但始终迁延不行。拖到十月,清兵果然大举从西路入犯,正在袁崇焕料中。首当其冲的,正是刚刚发生过索饷兵变的遵化。 明朝初年为了防备蒙古人,对北方边防是全力注意的,好好修筑了长城,设立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太原(统偏头、宁武、雁门三关)、陕西、延绥、宁夏、甘肃九大边防军区,那便是所谓“九边”。东起鸭绿江,西至酒泉,绵延数千里中,一堡一寨都分兵驻守。但后来注意力集中于辽东,其他八镇的防务就废弛了。 明太祖本来建都南京,成祖因为在北京起家,将都城迁了过去。在中国整个地形上,北京偏于东北,和财赋来源的东南相距甚远。最不利的是,北京离开国防第一线的长城只一百多里,敌军一攻破长城,快马奔驰半天,就兵临北京城下。金元两朝以北京为首都,因为它们是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不敢深入中原,一旦有变,可以立刻转身逃回本土。明朝的情况却根本不同。成祖对蒙古采取攻势,建都北京便于进攻,后来兵力衰弱,北京地势上的弱点立刻暴露无遗。[98]本来,两个互相敌对的社会是不可能长期对峙的,僵持一段时期之后,终究是非进则退。[99]明朝既坚决不肯和满清议和,形势上又无力进攻,再将京城暴露在敌人大兵团朝发夕至的极近距离之内,根本战略完全错误。以汉人为主的中华民族所以伟大,主要是在文治教化和农工商经济,征战本非所长,[100]如果基本战略一错,局势就难以收拾了。 满清这次进军皇太极亲自带兵,集兵十余万,知道袁崇焕守在东路,攻打不进,于是由蒙古兵作先导,绕道西路进攻。出发前对王公大臣说:“明朝倘若肯和,我们采参开矿,与他们交易,换来布疋,大家共享太平,岂不极好?但我几次三番的求和,明朝总是不允,这次非狠狠打一仗不可。”十月初五,抵达喀喇沁的青城。这条路很远,行军不便,诸将见到了前途的艰难,不少人便主张退兵,其中以代善及莽古尔泰两大贝勒主张最力,认为:深入敌境,劳师袭远,如果粮匮马疲,又怎么回得去?纵使攻进了长城,明人势必聚集各路兵马围攻,我们便寡不敌众,要是后路遭到堵截,恐无归路。金人的根本是在辽宁、吉林一带。从山海关进攻北京,那是安全的进军路线,如果打不胜,退回去就是了。现在远远的绕道蒙古,当时运输工具简陋,粮草很容易接济不上。那时代善四十九岁,是皇太极的二哥,莽古尔泰四十三岁,是皇太极的五哥,两人都在四大贝勒之列,权势颇大,比较老成持重。 少壮派大将岳托与济尔哈朗等人则支持皇太极(当时三十八岁,排行第八)的进军主张。岳托是代善的儿子,当时年龄不详,相信最多三十岁,济尔哈朗是皇太极的堂弟,三十四岁,都是勇气十足。那日开军事会议密商,直开到深夜,在皇太极的坚持下决定继续进攻。但皇太极也知道此行极险,第二日早晨重申军令,不准吃明人的熟食,以防中毒,不准酗酒,采取柴草时必须众人同行,不可落单,充分显露了战战兢兢的心情。皇太极爱读《三国演义》,这次出师,很有邓艾伐蜀、深入险地的意味。[101] 自青城行了四天,到老河,兵分三路,皇太极命岳托、济尔哈朗率右翼四旗和右翼诸部蒙古兵攻大安口;七哥阿巴泰、十二弟阿济格率左翼四旗及左翼诸部蒙古兵攻龙井关;他自己亲率中军攻洪山口。三路先后攻克,进入长城,进迫遵化。 袁崇焕于十月廿八日得讯,立即兵分两路,北路派镇守山海关的赵率教带骑兵四千西上堵截。他自己率同祖大寿、何可纲等大将从南路西去保卫北京。沿途所经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地,都留兵布防,准备截断清兵的归路。 崇祯正在惶急万状之际,听得袁崇焕来援,自然是喜从天降,大大嘉奖,发内帑劳军(这次是心甘情愿了),发表袁崇焕作各路援军总司令。[102] 袁崇焕部十一月初赶到蓟州,十一、十二、十三,三天中与清兵在马升桥等要隘接仗,每一仗都胜。清军半夜里退兵。 但北路援军却遭到了重大挫败。赵率教急驰西援,到达三屯营时,总兵朱国彦竟紧闭城门,不让他部队进城。赵率教无奈,只得领兵向西迎敌,在遵化城外大战,疲兵被清军阿济格所部的左路军包围歼灭,赵率教中箭阵亡。遵化陷落,巡抚王元雅自杀。 第64章 碧血剑(64) 清军越三河,略顺义,至通州,渡河,进军牧马厂,兵势如风,攻向北京。大同总兵满桂、宣府总兵侯世禄中途堵截,都被击溃。满、侯两部兵马退保北京。 袁崇焕得到赵率教阵亡、遵化陷落的消息,既伤心爱将之死,又知局面严重,于是两日两夜急行军三百余里,比清军早到了二天,驻军于北京广渠门外。 袁崇焕一到,崇祯立即召见,大加慰劳,要他奏明对付清兵的方略,赐御馔和貂裘。同时召见的还有满桂。他解去衣服,将全身累累伤疤给皇帝看,崇祯大为赞叹。袁崇焕以士马疲劳,要求入城休息。但崇祯心中颇有疑忌,不许他部队入城。袁崇焕要求屯兵外城,崇祯也不准,一定要他们在城外野战。对强大而唯一的援军不加支持,反而处处疑忌为难,不给部队以休息机会,崇祯采取的是自杀政策。 清兵东攻,一路上势如破竹,在高密店侦知袁军已到,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袁崇焕会来得这样快。 二十日,两军在广渠门外大战。袁崇焕这时候不能再轻袍缓带、谈笑用兵了,他穿了甲胄,亲自上阵督战。从上午八时打到下午四时,恶斗八小时,胜负不决。 满桂率兵五千守德胜门。当时北京军民在城头观战,但见清兵冲突而西,从城上望下来,如黑云万朵,挟迅风而驰,须臾已过。一场激战,满桂受伤,血染征袍,五千兵只剩下了三千人。清兵威猛如此,北京人自然看得心惊胆裂。北京城头守军放大炮支援满桂,但炮术奇差,炮弹打入满桂军中,杀伤了不少士卒。 主战场是在广渠门。清兵是八旗兵中的精锐,领军的是莽古尔泰、多尔衮、阿巴泰、多铎、豪格,清军最厉害的大将都在这一翼,除镶蓝旗、镶白旗、正白旗三旗精兵外,还有二千蒙古兵。袁崇焕、祖大寿率部和清兵打到傍晚(幸好城头守军没有放炮支援袁军),清兵终于不支败退,退了十余里。袁军直追杀到运河边上。这场血战,清军劲旅阿巴泰、阿济格、思格尔三部都被击溃。袁崇焕也中箭受伤。[103] 这一役之后,清兵众贝勒开会检讨。皇太极的七哥阿巴泰按军律要削爵。皇太极说:“阿巴泰在战阵和他两个儿子相失,为了救儿子,才没有按照预定的计划作战,然而并不是胆怯。我怎么可以定我亲哥哥的罪?”便宽宥了他。[104]可见这一仗清军败得很狼狈。 皇太极与诸贝勒都说:“十五年来,从未遇到过袁崇焕这样的劲敌。”于是不敢再逼近北京,驻兵在海子、采囿之间。 袁崇焕来援北京时,因十万火急,只带了马军五千作先头部队,其后又到了骑兵四千,广渠门这场大战,是以九千兵当十余万大军,其实是胜得十分侥幸的。当时一来袁军一鼓作气,奋勇抗敌,二来清军突然遇到袁军,心中先已怯了,斗志不坚。 袁崇焕知道这一仗侥幸获胜,在军事上并不可取,尤其在京城外打仗,更不能贪图侥幸。他对部属说:“按照兵法,侥幸得胜,比打败仗还要不好。”因为碰运气而打胜,也可因运气不好而败,一败就不可收拾。但如谋定而后战,事先筹划好第二个步骤,即使败了一仗,也无大患。可是崇祯见清兵没有远退,不断的催促袁崇焕出战。袁崇焕说,估计关宁步兵全军于十二月初三、初四可到。一等大军到达,就可和清兵决战。 这时清军中的大将见到袁崇焕兵少,主张立刻攻城。皇太极终是忌惮袁崇焕,不肯攻城,推托说是怕损失良将。 其实即使在袁崇焕步军大队开到之后,还是不应和清兵决战。明军的战斗力远不如清兵,双方人数如约略相等,明军胜少败多。在京城外决战,在明方是太过冒险,万一(其实不是万一,而是极有可能)袁军溃败,甚至全军覆没,北京立刻失陷,崇祯就得提前十五年上吊了。决不能拿京师和皇帝来孤注一掷,作为赌注。但多过得一天,明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勤王之师便多到一批。任何平庸的将才也看得到:应当大军在城外坚守不战,派游军去截断清兵的粮道,焚烧清兵粮草,再派兵去占领长城各处要隘,使清兵完全没有退路,然后与清兵持久对抗。简单说来,就是“坚壁清野”。 在任何地方打仗,都须设法立于不败之地。在京城抗敌,更是绝对要立于不败之地。除非先将皇帝与统帅部先行撤出京城。 时间一久,清军身在险地,军心必然动摇,困在北京郊外,进是进不得,退又退不了,变成了瓮中之鳖。这时袁崇焕兵权统一,只待援军云集,就可对清军四面重重围困。两军交战,胜败之分全在乎一股气势。明军战斗力虽然不行,但眼见必胜,兵将都想立功,自然不会一触即溃。三个月、四个月的打下来,清军非覆没不可。 在这其间,明军应当再派兵进攻辽阳、沈阳。清兵倾巢而出,本部全然空虚。明军要攻占辽沈决非难事。取得辽沈后,将一些清军的家属送去清军营中,清兵那里还有斗志? 事实上当然不能这样顺利。皇太极和众贝勒善于用兵,立刻就会全军急退,冲出长城,如果退得早,退得快,明军尚未合围,相信袁崇焕拦他们不住。但西路沿途追击,东路另出大军去攻辽沈而作牵制,清兵大军虽能退回本部,却非输得一败涂地不可。 皇太极这次偷袭实在十分冒险。孙子兵法的重要原则是:设法引敌人进入于我有利的阵地;让敌人辛辛苦苦的远道来攻,我以逸待劳;敌人初来时兵势锋锐,应当持重不战,待得敌人困顿怠懈而想退兵之时,便乘机进击。[105]这些求之不得的各种良机,突然之间全部出现了。袁崇焕熟读孙子兵法,以他的大才,当然能善于利用,就算不能一举而灭了满清,至少也可以令清兵十余年不敢再来进犯。 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军猛攻斯大林格勒。苏军一面扼守坚城,一面另遣大军抄德军后路,终于聚歼德军三十三万人。经此役后,德军就此一蹶不振。苏军元帅朱可夫的战略,基本原则也不过是“守坚城,抄后路,聚歼之”九字而已。 然而崇祯是个十分急躁、毫无韧力的青年,那时还没满十九岁,一见袁崇焕按兵不动,登时便不耐烦起来,不住的催他出战。袁崇焕一再说,要等步兵全军到达才可进攻,现在只有九千骑兵,和敌兵十余万决战,全无胜算。料想崇祯就怀疑起来了:“你不肯出战,到底是什么居心?想篡位么?想胁迫我答应议和么?你从前不断和皇太极书信往来,到底有什么密谋?你为什么一早就料到金兵要从西路来攻北京?”他的性格本来就十分多疑,敌军兵临城下,又惊又怕之际,想像力定然十分丰富。 这时又有尤世威一路援兵到达,另有侯世禄部一军,两路部队人数不多,战斗力也不强,如派去和清兵交锋,一战即溃,反而沮乱全军军心,影响京师城防。袁崇焕派尤世威部去守昌平,那是明成祖以来历代皇帝的陵寝所在,如果给清兵攻占,掘了皇帝祖宗的坟墓,此事非同小可。他派侯世禄部去守三河,以作蓟州的后应,目的是牵制清军,乘机可截断清兵归路。北京的卫戍部队本来有所谓“京营”,在明太祖时是全国诸军之冠,精锐之极,可是这时久未训练,早已无用,[106]所以袁崇焕派满桂和自己所带的九千骑兵守北京。 崇祯见他并不将所有援兵都调来守北京,更加忧虑重重。总之,他见清兵来攻,已吓得魂飞魄散,只盼望所有援兵的一兵一卒,都在北京城外保卫他皇上万岁一个人。他完全不明白打仗的道理。一支部队如果派出去攻击敌军后路,所发生的作用,通常比守在北京城外要大得多。 清兵于十一月廿七日退到南海子,溃败之后,心中不忿,便在北京郊外大举烧杀出气。北京城里居民的心理和皇帝是一样的,顾到的只是自己身家性命,大家听信了谣言,说袁崇焕不肯出战,别有用心。许多人说清兵是他引来的,目的在“胁和”,使皇帝不得不接受他一向所主张的和议。于是有人在城头向城下的袁部骑兵抛掷石头,骂他们是“汉奸兵”。石头砸死了几名兵士。 这种盲目的群众心理,实在是很可怕的,近代的群众心理学书籍中常有提到。第一次宁远大战,清兵猛攻,眼见城破在即,百姓就大骂袁崇焕害人,清兵退后,便即大哭拜谢。据动物学家的调查报告,合群的动物(如老鼠)在遇到危难时,往往会撕杀同类,或许是出于同一心理。 就在这时候,清兵捉到了两名明宫派在城外负责养马的太监,一个叫杨春,一个叫王成德。皇太极心生一计,派了副将高鸿中、参将鲍承先、宁完我、巴克什、达海等人监守。俘虏了两名小小太监,何必要派五名将领来监守?其中当然有计。高、鲍、宁三人是投降满清的汉人。到得晚上,鲍承先与宁完我二人依照皇太极所授的密计,大声“耳语”,互相说道:“这次撤兵,并不是我们打了败仗,那是皇上的妙计。你不见到么?皇上单独骑了马逼近敌人,敌人军中有两名军官过来,参见皇上,商量了好久,那两名军官就回去了。皇上和袁督师已有密约,大事不久就可成功。” 这两名太监睡在旁边,将两人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十一月三十日,皇太极命守者假意疏忽,让杨春逃回北京。杨春将听到的话一五一十的禀报了崇祯。[107] 第二天,十二月初一,崇祯召袁崇焕和祖大寿进宫,见面后不问军情,却责问袁崇焕为何擅杀毛文龙,问不了几句,就喝令将袁崇焕逮捕,囚入御牢。其实在六月十六日的圣旨中,崇祯早已说毛文龙罪大,杀他“杀得好!”“不必引罪。”此时却忽然“秋后算帐”,真是莫名其妙。 祖大寿眼见之下,吓得手足无措,出北京城后等了三天,见袁崇焕始终没有获释。 崇祯派太监向城外袁部宣读圣旨,说袁崇焕谋叛,只罪一人,与众将士无涉。众兵将在城下大哭。祖大寿与何可纲惊怒交集,立即带了部队回锦州去了。[108]正在兼程南下赴援的袁部主力部队,在途中得悉主帅无罪被捕,北京城中皇帝和百姓都说他们是“汉奸兵”,当然也就掉头而回。 中国历史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有,但敌军兵临城下而将城防总司令下狱,却是第一次发生。 崇祯见祖大寿带领精兵走了,不理北京的防务,这一下可急起来了,忙派了内阁全体大学士与九卿到狱中,要袁崇焕写信招祖大寿回来。袁崇焕心中不服,不肯写,说道:“皇上如有诏书,要我写信,我当然奉旨。再说,我本来是督师,祖大寿听我命令。现今我是监狱里的犯人,就算写了信,祖大寿也不会重视。”但崇祯不肯低头,不肯正式下旨命他写信,只是不断派太监出来催促。后来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劝袁崇焕说:“你的忠心和大功,天下皆知。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终须以国家为重。”袁崇焕想到了“以国家为重”五字,于是克制了自己的倔强脾气,写了一封极诚恳的信,要祖大寿回兵防守北京。 这时候祖大寿已冲出山海关北去,崇祯派人飞骑追去送信。追到军前,祖大寿军中喝令放箭,这时袁部将士怒不可遏,已把崇祯当敌人了。送信的人大叫:“我奉袁督师之命,送信来给祖总兵,不是朝廷的追兵。”祖大寿骑在马上,等他过来。使者递过信去。祖大寿读了信后,下马捧信大哭,一军都大哭。祖大寿对母亲很孝顺,他母亲又很勇敢,儿子行军打仗,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常常跟着部队。这时她劝儿子说:“本来以为督师已经死了,咱们才反出关来,谢天谢地,原来督师并没有死。你打几个胜仗,再去求皇上赦免督师,皇上就会答允。现今这样反了出去,只有加重督师的罪名。” 祖大寿觉得母亲的话很对,当即回师入关,和清兵接战,收复了永平、遵化一带。也即是切断了清兵的两条重要退路。[109] 祖大寿的母亲,这位八十多岁老太太很勇敢,有传统的忠心,说得好,她是忠勇兼全,但失于“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说得不好,是老胡涂了,以妇人之见,误了大事,只求儿子不失忠孝之名,却未考虑到袁崇焕的安危和国家大事。在当时处境下,崇祯唯一害怕的是清兵攻入北京,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有关辽部队。祖大寿接到信后,对母亲的话必须当作耳边风,回奏皇帝: “启奏皇上:臣所统带兵将得知督师袁崇焕入狱未释,听臣宣读督师信函后,均言以督师此时处境,只须一狱吏以拷打、火烙等酷刑,即可迫使督师书写此信,众人不信此为督师真意,决不奉命。若督师亲临军中指挥,则不仅臣所率数万兵马立即回师,而督师属下未曾南下之数万大军,亦即星夜赶来京师,共报皇恩,出死力保社稷于万全,为皇上粉身碎骨。否则众军心寒,旦夕间一哄而散,关辽锦宁京津宣遵,防守俱溃,臣祖大寿纵自刎军前,以死报君,亦无济于事矣,至袁崇焕罪行轻重,尽可于退敌之后再行查究,请圣意卓裁”云云。 以此要挟,或有可能迫使崇祯及众大臣释放袁崇焕,由他率兵抗敌。崇祯及朝中众大臣是卑鄙而胆怯之小人,便须以对付小人之道对付之。等到敌兵既去,威胁解除,只有真正君子才会感恩而释放袁崇焕。但须知崇祯决非君子! 第65章 碧血剑(65) 乘对方心有所惧、有求于我之时提出条件,对方迫于形势才有可能接受。好比绑架了对方亲人,对方怕撕票,就有可能付赎金;好比骑劫飞机,当局怕杀害人质、炸毁飞机,才有可能接受劫机者的要求。祖老太太的主张,等于是绑架者先放归绑架之人,再请求对方看在我们善待你亲人的份上,如数支付赎金;又如劫机者先尽释机上人质,再离开飞机,然后要求当局看在劫机者并未杀害人质、并未炸毁飞机的份上,答允各种条件。祖老太太固然蠢,祖大寿也同样蠢,无怪他后来不降又降,举棋不定,优柔寡断。 如果这时崇祯立刻悔悟,放袁崇焕出来重行带兵,仍然大有击破清兵的机会。但崇祯只是一味急躁求战,下旨分设文武两经略。这又是事权不统一的大错误,大概他以为文武分权,总不能两个经略一起造反。文经略是兵部尚书梁廷栋,武经略是满桂。 清兵于十二月初一攻克良乡,得到袁崇焕下狱的消息,皇太极大喜,立即自良乡回军,至芦沟桥,击破明副总兵申甫的车营,迫近北京永定门。 申甫的所谓“车营”,是崇祯在惶急中所做的许多可笑事情之一。申甫本来是个和尚,异想天开的“发明”了许多新式武器,包括独轮火车、兽车、木制西式枪炮等等,自吹效力宏大。崇祯信以为真,立即升他为副总兵,发钱给他在北京城里招募了数千名市井流氓,成立新式武器的战车部队。大学士成基命去检阅新军,认为决不可用,崇祯不听。皇太极回师攻来时,这个战车部队出城交锋,一触即溃,木制大炮自行爆炸,和尚发明家阵亡。 满桂身经百战,深知应当持重,不可冒险求战,但皇帝催得急迫之至,若不出战,势必与袁崇焕一样,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与总兵孙祖寿、麻登云、黑云龙等集骑兵、步兵四万列阵。皇太极令部属冒穿明兵服装,拿了明军旗帜,黎明时分突然攻近。明军不分友敌,登时大乱,满桂、孙祖寿都战死,黑云龙、麻登云被擒。京师大震。 这时祖大寿、何可纲等得到袁崇焕狱中手书,又还兵来救。皇太极对袁部终是忌惮,感到后路所受到的威胁严重,于是并不进攻北京,写了两封议和的信,放在安定门和德胜门城门口,取道冷口而还辽东。 皇太极匆忙退兵时,给明朝另一名将孙承宗抄后路,克复了清军退路上的永平、迁安、滦州、遵化四城,马世龙、祖大寿等率兵攻来,清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兵败。皇太极既惊且怒,乘机追究阿敏的败阵,革了他的贝勒头衔,监禁至死,除了一个重要政敌。皇太极觉得崇祯既杀袁崇焕,又有了议和的机会,于是致书崇祯: “迩者师旅频兴,互相诛戮,生民罹祸实甚。上天好生之德,我两国当共体之。即我两国之主,以战争之故,不遑暇逸,亦非所以自安也。言念及此,欲盟诸天地,共结和好,永息干戈,使一国子孙臣庶,奕世获享太平。不然,战争何时止息?两国何由得臻治安耶?故遣使致书议和,惟熟计而明示之。” 又致锦州的守军统帅: “……今我两国之事,惟和与战,别无他计。和则尔国速受其福,战则尔国被祸,何时可已?尔锦州官员,其传语众官,共相商榷,启迪尔主,急定和议可也。” 清军攻至北京城下,无功而返,皇太极知道这次全军而退,实在侥幸,久战不利,又谋议和,崇祯仍是一贯的傲慢自大,置之不理。 当清兵围城时,崇祯的张皇失措,不单表现在将袁崇焕下狱一事上,此外倒霉的大臣还有不少。他认为兵部尚书王洽处置不善,下狱。王洽相貌堂堂,魁梧威猛,当时是很出名的。崇祯用他做兵部尚书,就是看中了他的相貌,说他像个“门神”,以为门神负责守门,一定安全。当时北京人私下说,贴在大门上的门神一年一换,这个王门神的兵部尚书一定做不长久。果然不到过年,门神就除下来了。围城时一切混乱,监狱中的囚犯乘机大举越狱,于是刑部尚书和侍郎下狱。崇祯又“发觉”北京的城墙不大坚固,似乎挡不住清兵猛攻,其实,那时城墙就算坚固之极,他也会觉得还不够坚固,于是将工部尚书和工部几名郎中一起在朝廷上各打八十棍再下狱。三个郎中两个年老、一个体弱,都在殿上当场活活打死了。至于那个蓟辽总督刘策,他负责的长城防线为清兵攻破,崇祯将他处死,更不在话下。 当时各地来北京勤王的部队着实不少,本来由袁崇焕统一指挥,大可发挥威力。袁崇焕一下狱,各路兵马军心大乱,再加上欠饷和指挥混乱,山西和陕西的两路援军都溃散回乡,成为“流寇”的骨干。“流寇”本来都是饥民,只会抢粮,没受过打仗的训练,这些溃军官兵一加入,有了军事上的领导,情形完全不同了。“流寇”真正成为明朝的威胁,就从那时开始。 十三 袁崇焕蒙冤下狱,朝中群臣大都知他冤枉。内阁大学士周延儒和成基命、吏部尚书王来光都上疏解救。总兵祖大寿上书,愿削职为民,为皇帝死战尽力,以官阶赠荫请赎袁崇焕之“罪”。袁崇焕的部属何之壁率同全家四十余口,到宫外申请,愿意全家入狱,代替袁崇焕出来。崇祯一概不准。 崇祯一定很清楚的知道,单凭杨太监从清军那里听来的几句话,就此判定袁崇焕有罪,那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何况这“群英会蒋干中计”的故事,人人皆知。皇帝而成了大白脸曹操,太也可羞。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御史曹永祚忽然捉到了奸细刘文瑞等七人,自称奉袁崇焕之命通敌,送信去给清军。这七名奸细交给锦衣卫押管。崇祯命诸大臣会审,不料到第二天辰刻,诸大臣会齐审讯,锦衣卫报称:七名奸细都逃走了。众大臣相顾愕然,心中自然雪亮,皇上决心要杀袁崇焕。锦衣卫是皇帝的御用警察,放走这七名“奸细”,自然是出于皇帝的密旨。猜想起来,那御史曹永祚本来想附和皇帝,安排了七名假奸细来诬陷袁崇焕,但不知如何,部署无法周密,预料众大臣会审一定会露出马脚。崇祯就吩咐锦衣卫将七名奸细放了,更可能是悄悄杀了灭口。 对于这件事,负责监察查核军务的御史兵科给事中钱家修向皇帝指出了严重责疑。崇祯难以辩驳,只得敷衍他说,待将袁崇焕审问明白后,便即派去边疆办事立功,还准备升他的官。崇祯这个答覆,其实已等于承认袁崇焕无罪。[110] 兵部职方司主管军令、军政,对军务内情知道得最清楚。职方司郎中(司长)余大成极力为袁崇焕辩白,与兵部尚书梁廷栋几乎日日为此事争执。当时朝廷加在袁崇焕头上的罪名有两条,一是“叛逆”,二是“擅主和议”。所谓叛逆,惟一的证据是擅杀毛文龙,去敌所忌。袁崇焕擅杀毛文龙,手续上未必完全正确,可是毛死之后,崇祯明令公布毛文龙的罪状,又公开嘉奖袁崇焕杀得对,杀得好,就算当真杀错,责任也是在皇帝了,已不能作为袁崇焕的罪名。[111] 嘉靖年间,曾有过一个类似的有名例子:在徐阶的主持下,终于扳倒了大奸臣严嵩、严世蕃父子。他父子入狱后,严世蕃十分工于心计,在狱中设法放出空气,说别的事情我都不怕,但如说我害死沈炼、杨继盛,我父子就难逃一死。三法司听到了,果然中计,便以此定为他的主要罪名。徐阶看了审案的定稿之后,说道:“这道奏章一上去,严公子就无罪释放了。”三法司忙问原因。徐阶解释理由:杀沈杨二人,是嘉靖皇帝下的特旨,你们说沈杨二人杀错了,那就是指责皇上的不是。皇上怎肯认错?结果当然释放严世蕃,以证明皇帝永远正确。三法司这才恍然大悟,于是胡乱加了一个“私通倭寇”的罪名,就此杀了严世蕃。 但崇祯对于这样性质相同的简单推论,竟完全不顾。 至于“擅主和议”,也不过是进行和平试探而已,并非“擅缔和约”。袁崇焕提出缔和建议而给朝廷否决,崇祯如果认为他“擅主和议”是过失,当时就应加以惩处,但反而加他太子太保的官衔,自二品官升为从一品,又赐给他蟒袍、玉带和银币。又升又赏,“擅主和议”这件事当然就不算罪行了。 这时关外的将吏士民不断到总督孙承宗的衙门去号哭,为袁崇焕呼冤,愿以身代。孙承宗深信袁崇焕是无罪的,极力安抚祖大寿,劝他立功,同时上书崇祯,盼望以祖大寿之功来赎袁崇焕之“过”。崇祯不予理睬。 有一个没有任何功名职位的布衣程本直,在这时候显示了罕有的侠义精神。这样的事,纵然在轻生重义的战国时代,也足以轰传天下。 程本直与袁崇焕素无渊源,曾三次求见都见不着,到后来终于见到了,他对袁钦佩已极,便投在袁部下办事,拜袁为老师。袁被捕后,程本直上书皇帝,列举种种事实,为袁崇焕辩白,请求释放,让他带兵卫国。这道白冤疏写得怨气冲天,最后申请为袁崇焕而死。[112]崇祯大怒,将他下狱,后来终于将他杀了,完成他的志愿。 大学士韩爌是袁崇焕考中进士的主考官,是袁名义上的老师,因此而被迫辞职。御史罗万爵申辩袁崇焕并非叛逆,因而削职下狱。御史毛羽健曾和袁崇焕详细讨论过五年平辽的可能性,因此而罢官充军。 当时朝臣之中,大约七成同情袁崇焕,其余三成则附和皇帝的意思,其中主张杀袁崇焕最力的是首辅温体仁和兵部尚书梁廷栋。 温体仁是浙江乌程(湖州)人,在《明史》中列于“奸臣传”。他和毛文龙是大同乡,一心要为毛报仇。梁廷栋和袁崇焕是同年,同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又曾在辽东共事。当时袁崇焕是他上司,得罪过他。他心中记恨,既想报仇,又妒忌同年袁崇焕升官太快,又要讨好皇帝。 崇祯身边掌权的太监,大都在北京城郊有庄园店铺私产,清兵攻到,焚烧劫掠,众太监损失很大,大家都说袁崇焕引敌兵进来。毛文龙在皮岛当东江镇总兵之时,每年饷金数十万,其中一大部份根本不运出北京,便在京城中分给了皇帝身边的用事太监和当朝有权官员。毛文龙一死,众太监与权臣这些大收入都断绝了。 此外还有几名御史高捷、袁弘勋、史(上范下土)等人,也主张杀袁崇焕,他们却另有私心。当袁崇焕下狱之时,首辅是钱龙锡,他虽曾批评袁崇焕相貌不佳,但一向对袁很支持。高捷等人在天启朝附和魏忠贤。惩办魏忠贤一伙奸党的案子叫做“逆案”,高捷、史(上范下土)等案中有名,只不过罪名不重,还是有官做。钱龙锡是办理“逆案”的主要人物之一。高捷一伙想把袁崇焕这案子搞成一个“新逆案”,把钱龙锡攀进在内。因为袁崇焕曾与钱龙锡商量过杀毛文龙的事,钱并不反对,只劝他慎重处理。“新逆案”一成,把许多大官诬攀在内,老逆案的臭气就可冲淡了。结果新逆案没有搞成,但钱龙锡也丢官下狱,定了死罪,后来减为充军。 满桂部队最初败退到北京时,军纪不佳,在城外扰民(因为城头开炮,不知是故意还是技术不佳,打死了不少满桂的官兵),北京百姓不分青红皂白,把罪名都加在袁崇焕头上。 个人的私怨、妒忌、党派冲突、谣言,织成了一张诬陷的罗网,最令人感到痛心的,是袁崇焕亲信谢尚政的叛卖。谢尚政是广东东莞人,武举,袁崇焕第一次到山海关、第一次上奏章就保荐他,说是自己平生所结的“死士”,可见是袁崇焕年轻时就结交的好朋友。他在袁的提拔下升到参将。袁杀毛文龙,就是这个谢参将带兵把毛部士卒隔在围外。兵部尚书梁廷栋总觉要杀袁没什么充分理由,便授意谢尚政诬告,答允他构成袁的罪名之后可以升他为福建总兵。谢尚政利欲熏心,居然就出头诬告这个平生待他恩义最深的主帅。 以袁崇焕知人之明,毕竟还是看错了谢尚政。要了解一个人,那是多么的困难!袁崇焕对崇祯的胡涂与奸臣的诬陷,或许并不痛恨,因为崇祯与众奸臣本来就是那样的人,但对于谢尚政的忘恩负义,一定是耿耿于怀吧?或许,他也曾想到了,就算是岳飞,也曾给部下大将王贵所诬告,因而构成了风波亭之狱。只是王贵诬告,是由于秦桧、张俊的威迫,谢尚政却是受了利诱,比较起来,谢尚政又卑鄙些。可是谢尚政枉作小人,他的总兵梦并没有做成,不久梁廷栋以贪污罪垮台,查出谢尚政是贿赂者之一,送了纹银二千两,谢也因此革职。 袁崇焕的罪名终于确定了,是说不清楚的所谓“谋叛”。崇祯始终没有叫杨太监出来作证。擅杀毛文龙和擅主和议两件事理由太不充分,崇祯无论如何难以自圆其说,终于也不提了。本来定的处刑是“夷三族”,要将袁崇焕全家、母亲的全家、妻子的全家都满门抄斩。余大成去威吓主理这个案子的兵部尚书梁廷栋:“袁崇焕并非真的有罪,只不过清兵围城,皇上震怒。我在兵部做郎中,已换了六位尚书,亲眼见到没一个尚书有好下场。你做兵部尚书,怎能保得定今后清兵不再来犯?今日诛灭袁崇焕三族,造成了先例,清兵下次再来,梁尚书,你顾一下自己的三族罢。” 梁廷栋给这番话吓怕了,于是和温体仁商议设法减轻处刑,改为袁崇焕凌迟,七十几岁的母亲、弟弟、妻子,几岁的小女儿充军三千里。母家、妻家的人就不牵累了。正史上说袁崇焕无子孙,袁氏家谱记载说袁有三个儿子。“肤公雅奏图”绘袁乘船北上,有妇女二人、儿童一人相送,或为其妻妾及子。有说袁妻在袁死后投江自杀,袁钰有吊袁督师诗十六首,其中云:“弱弟问天天已醉,寡妻赴水水无声。”[113] 第66章 碧血剑(66) “凌迟”规定要割一千刀,要到第一千刀上才能将人杀死,否则刽子手有罪,那就是所谓“千刀万剐”。所以骂人“杀千刀”是最恶毒的咒骂。 崇祯三年八月十六日,中秋刚过,袁崇焕被绑上刑场,刽子手还没有动手,北京的众百姓就扑上去抢着咬他的肉,直咬到了内脏。刽子手依照规定,一刀刀的将他身上肌肉割下来。众百姓围在旁边,纷纷叫骂,出钱买他的肉,一钱银子只能买到一片,买到后咬一口,骂一声:“汉奸!”[114] 因为北京城的百姓认定,去年清兵围城是他故意引来的。很难说这样的谣言从何而来,是痛恨袁崇焕的大臣与太监们散播出去的?还是一般群众天生的喜欢听信谣言?又或许,受到了重大惊恐和损失的北京百姓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 从长远来说,人民的眼睛确是雪亮的,然而当他们受到欺蒙之时,盲目而冲动的群众,可以和暴君一样的胡涂,一样的残酷。但隔得远了一些,自己的生命财产并不受到直接的影响时,人们就可以冷静地思考了,所以除了北京城里一批受了欺骗的百姓,天下都知道袁崇焕是冤枉的,连朝鲜的君臣百姓也知道他的冤枉,为他的被害感到不平。[115] 袁崇焕死后,骸骨弃在地下,无人敢去收葬。他有一个姓佘的仆人,广东顺德马江人,半夜里去偷了骸骨,收葬在广渠门内的广东义园。隔一道城墙,广渠门外的一片广场之上、城壕之中,便是九个半月之前袁崇焕率领将士大呼酣战的地方。他拚了性命击退来犯的十倍敌军,保卫了皇帝和北京城中百姓的性命。皇帝和北京城的百姓则将他割成了碎块。 那姓佘的义仆终身守墓不去,死后就葬在袁墓之旁。令人惊佩的是,佘君的子孙世世代代都在袁崇焕墓旁看守。直到民国五年,看守袁墓的仍是佘君的子孙,他们说是为了遵守祖宗的遗训。[116]直到公元二〇〇一年,北京袁崇焕墓的看守者仍是佘君的子孙,不过已不是男丁,而是女性。 北京袁崇焕墓一直由佘姓后人看守,至今已历十七代,共三百七十二年,经历了明、清、北洋军阀、民国、日本军占领、民国、新中国几个不同政权,但佘家始终忠心耿耿,子子孙孙,守墓不去。袁墓现在是在崇文门区东花市斜街北京市第五十九中学之内。现在为了迎接二〇〇八年奥运会,崇文区政府要刷新市容,决定“复建袁墓,拆迁袁祠”,通知居住在袁祠中守墓的佘家后人搬迁。佘家守墓人目前是六十三岁的佘幼芝女士以及他丈夫焦立江先生、儿子焦平。佘幼芝夫妇当去年香港“致群剧社”演出话剧“袁崇焕之死”时曾来香港,曾约我会晤。我很愿相见,对他们长期坚持的忠义表示敬意,但我那时在杭州浙江大学教书,没有见到,很感遗憾。“袁崇焕之死”的编剧是白耀灿先生,剧本编得很好,导演与各位演员都很尽职,听说演出成功,座无虚席,观众感动而欢迎。今年三月重演,可惜我仍因不在香港,未得欣赏。 在现在委靡不振的时代中,居然还能见到十七代守墓三百七十二年的忠义人物,委实使人人心振奋,对佘家不由得大起敬仰之心。最近北京中央电视台举行“感动中国”二〇〇二年度人物评选,我特别推选佘幼芝夫妇,表扬中国社会中重视是非与正义的人格力量,并在全国性的广播中作了宣扬。据说看了这话剧的观众中,有人说这种行动是“愚忠”。香港竟然有这样心态之人,不能欣赏崇高的品格,反说是“愚忠”云云,这种人的心理状态处于什么水准,也就可想而知。这种人一定说我这篇文字无聊,那很好,如果他们赞赏,我反而觉得难堪了。大概这种人会认为谢尚政“识事务”,是“明智”。这种人决不欣赏武侠小说,因为他们的性格“拒绝侠义”,只接纳“对我有什么好处?”文革培养了大量这种人才,而这种人才之众多也使文革成为可能。这种人未必是文革培养出来的,那么是殖民地教育造成的。 程本直、佘仆的行为表现了人性中高贵的一面。谢尚政的行为表现了人性中卑劣的一面。袁崇焕的死法,却又显示了群众在受到宣传的愚弄、失却了理性之后,会变得如何狂暴可怖。袁崇焕是一团火一样的人,在他周围,燃烧的是高贵的火焰、邪恶的火焰、狂暴的火焰。这些火焰就像他本人灵魂中的火焰那样,都是猛烈地闪亮的。 袁崇焕死后,旧部祖大寿、何可纲率军驻守锦州、宁远、大凌河要塞,清军始终不能越雷池一步。崇祯四年八月,皇太极以倾国之师,在大凌河将祖大寿紧紧包围,十月间祖大寿不支投降。副将何可纲不降,被杀。祖大寿骗皇太极说可为满清去取锦州,但一到锦州,立即就守城,此后皇太极派大将几次进攻都打不下来。皇太极两次御驾亲征,攻锦州、攻宁远,都无功而退。直到崇祯十四年三月,清兵大军再围锦州,整整围攻一年,到第二年三月,先击溃了洪承畴十四万大军,祖大寿粮尽援绝,又再投降。祖大寿到顺治十三年才死,始终不曾为满清打过一仗,大概是学了《三国演义》中“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宗旨,满清也没有封他什么官。比之满桂、赵率教、何可纲、孙祖寿等人阵亡捐躯,祖大寿有所不如,但比之其余的降清大将却又远胜了。 吴三桂是祖大寿的外甥。吴的父亲吴襄曾做宁远总兵,和祖大寿是关辽军中同袍,都是袁崇焕的部属。当明清之际,汉人的统兵大将十之七八是关辽一系的部队。吴三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左良玉、曹文诏、曹变蛟、黄得功、刘泽清等都是。这些人有的投降满清,有的为明朝战死,都是极有将才之人,麾下都是悍卒健士。袁崇焕若是不死而统率这一批精兵猛将,军事局面当然完全不同了。吴三桂如是袁崇焕的部将,最多不过是“抱头痛哭为红颜”而已,根本没有机会让他“冲冠一怒”、为了陈圆圆而引清兵入关。 袁崇焕无罪被杀,对于明朝整个军队士气打击非常沉重。从那时开始,明朝才有整个部队向满清投降的事。更有人带了西洋大炮过去,满清开始自行铸炮。辽东将士都说:“袁督师这样忠勇,还不能免,我们在这里又干什么?”[117]降清的将士写信给明将,总是指责明朝昏君奸臣陷害忠良。[118] 袁崇焕不是高瞻百世的哲人,不是精明能干的政治家,甚至以严格的军事观点来看,他也不是韩信、岳飞、徐达那样善于用兵的大军事家。他行事操切,性格中有重大缺点,然而他凭着永不衰竭的热诚,一往无前的豪情,激励了所有的将士,将他的英雄气概带到了每一个部属身上。他是一团熊熊烈火,把部属身上的血都烧热了,将一群委靡不振的残兵败将,烧炼成了一支死战不屈的精锐之师。他的知己程本直称他是“痴心人”,是“泼胆汉”,全国惟一肯担当责任的好汉。[119]袁崇焕却自称是大明国里的一个亡命徒。[120]亡命徒是没有家庭幸福的,日日夜夜不得平安。官居一品,过的却是亡命徒生涯,只因这十年之中,他生命之火在不断的猛烈燃烧。 十四 袁崇焕死后,他的冤枉渐渐为世人所知,赵翼《廿二史札记》认为,当时传布通敌谣言的,主要是崇祯身边有权有势的太监。直至清朝修《明史》,根据《太宗实录》中的记载,才在〈袁崇焕传〉中照实记载皇太极设计使间。此后悼念和凭吊袁督师的诗文甚多,尤其是广东人,如康有为、梁启超等等。一九五二年,叶恭绰(广东番禺人)和柳亚子、李济深、章士钊等四人联名致书毛泽东主席,要求保全并修葺北京城内的袁崇焕墓。毛氏于一九五二年五月二十五日覆书叶恭绰,其中说:“……近日又接先生等四人来信,说明末爱国领袖人物袁崇焕先生祠庙事,已告彭真市长,如无大碍,应予保存。此事嗣后请与彭真市长接洽为荷。”(《毛泽东书信选集》第四三三—四三四页)可见新时代的中国当局对他仍有正面评价。参加重修袁墓袁祠的,除上述四人外,还有蒋光鼐、蔡廷锴等广东籍的著名军人。 袁崇焕的内心世界,只能从他的诗作中约略可以见到。他妻子姓黄,袁的遗诗中有〈寄内〉一首,是写来寄给妻子的:“离多会少为功名,患难思量悔恨生。室有菜妻呼负负,家无担石累卿卿。当时自矢风云志,今日方深儿女情。作妇更加供子职,死难塞责莫轻生。”他自己在外抗敌作战,奉养老母的责任只好请妻子负起了。何寿谦《乡先正袁崇焕督师事略》记,袁被磔死后,“妻黄氏投江死,尸流至赤水峡,乡人哀而葬之。《镡津考古录》为立烈妇传。”兄弟妻子充军三千里,恰好充军到袁崇焕做过知县的福建省邵武县,袁为官清廉,邑人纪念他的功绩,善待他的遗属,袁钰有一首诗说这件事:“家徒四壁久萧然,骨肉流离旧治迁。身后尚收廉吏报,邑中共说大夫贤。曾为上将惟知死,本是文官不爱钱。白发高堂年八十,留居破屋割三椽。”袁崇焕曾有〈忆母〉诗一首:“梦绕高堂最可哀,牵衣曾嘱早归来。母年已老家何有,国法难容子不才。负米当时原可乐,读书今日反为灾。思亲想及黄泉见,泪血纷纷洒不开。” 袁崇焕中进士的主考官韩爌,是东林党的有名人物,袁崇焕在天启年间被魏忠贤逼迫而落职,韩爌很伤心,因而流泪。袁崇焕大为感动,赋诗一首,〈闻韩夫子因焕落职泣赋〉:“整顿朝端志未灰,门墙累及寸心摧。科名到手同危事,师弟传衣作祸胎。得附青云能不朽,翻令白眼漫想猜。此身早晚知为醢,莫覆中庭哭过哀。”“醢”是斩为肉酱,汉高祖杀大功臣,往往将其醢为肉酱,赐给其他功臣以威吓。袁崇焕自料个性鲠直,迟早会给皇帝醢了,劝老师韩爌将来不要把我的肉酱倒在中庭而伤心。不料此诗竟然成谶。他也常常想到“功成身死”的问题,认为只要存心清白,不必学张良那样明哲保身,功成身退,从赤松子游。袁崇焕认为韩信不听蒯通的劝告,不起兵造反是对的,虽给吕雉(高祖后吕后)用计杀了,但一死成名,是正确的下场。遗诗〈韩淮阴侯庙〉:“一饭君知报,高风振俗耳。如何解报恩,祸为受恩始。丈夫亦何为?功成身可死。陵谷有变易,遑向赤松子。所贵清白心,背面早熟揣。若听蒯通言,身名已为累。一死成君名,不必怨吕雉。” 古时,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逝世,往往有神话传说附在他的身上。《东莞县志》记载了一则传说:东莞水南修三界庙,袁崇焕曾为撰碑文,县志中说:“相传袁崇焕为三界神托生,儿时患背疮久不愈,会修庙,神像背为漏痕滴破,葺补之,疮遂痊。及死柴市时,其夜司祝闻神言,谓:‘辛苦数十年,乃今得休息矣!’怪之,后得崇焕死信,众咸惊异,当时祀于三界庙后。” 袁崇焕枉死,天下冤之,千百首悼诗,我以为都不及那位三界神所说“辛苦数十年,乃今得休息矣!”一语感人之深。想像袁崇焕数十年中边关拚命,抛妻别母,生死以之,自期“功成身可死”,直到真的给皇帝杀了,才得休息,真不禁热泪盈眶矣。 司马迁在〈留侯世家〉中说,本来以为张良的相貌一定魁梧奇伟,但见到他的图形,容貌却如美女一般。我们看到袁崇焕的遗像时,恐怕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图像中的袁崇焕虽不怎样俊美,但洵洵儒雅,很难想像这样的一个人竟会如此刚强侠烈。 十五 崇祯所以杀袁崇焕,并不只是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那么简单。如果是出于一时误信,可说他只是愚蠢。《三国演义》写曹操误中周瑜反间计,听信蒋干的密报,立刻就杀了水军都督蔡瑁、张允,等到两人的首级献到帐下,曹操登时就省悟了,自言自语:“我中计了!”那只是片刻之间的事。然而崇祯于十二月初一将袁崇焕下狱,到明年八月十六才处死,中间有八个半月时间深思熟虑。他曾几次想放了袁崇焕,要他再去守辽,因此有“守辽非蛮子不可”的话,从宫中传到外朝来。[121]既然有这样的话,当然已充分明白皇太极的反间计。他称袁崇焕为“蛮子”,那是既讨厌他的倔强,却又不禁佩服他的干劲和才能。 然而为什么终于杀了他?显然,崇祯不肯认错,不肯承认当时误中反间计的愚蠢。杀袁崇焕,并不是心中真的怀疑他叛逆,只不过要隐瞒自己的愚蠢。以永远的卑鄙来掩饰一时的愚蠢! 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杀他?因为清兵一直占领着冀东永平等要地,威胁北京,直到六月间才全部退出长城,在此以前,崇祯不敢得罪关辽部队。要等到京师的安全绝对没有了问题才动手。在此以前,他不是不忍杀,而是不敢杀。他对袁崇焕又佩服、又害怕,内心有极强的自卑感。杀袁崇焕,是自卑感作祟。 当满清大军兵临北京城下,辫子兵烧杀掳掠的消息不断传入耳中,崇祯心中充满了惊恐,就像吓坏了的困鼠撕杀同类一样,只听到一个毫不足信的谣言,便下令将袁崇焕投入狱中。他怕这个人的英悍之气,怕他的蛮劲和战斗精神,怕他在手握兵权之际抢了自己的皇位,南宋时高宗赵构杀岳飞,这种心理也有作用;他的祖宗朱元璋杀大将李文忠、冯胜、傅友德、朱亮祖、蓝玉,是怕自己死后这些大将抢儿孙的皇位。只不过比之朱元璋与赵构,崇祯更加年轻,更加缺乏才能、智慧、经验、知识,更加暴躁多疑。他如果放了袁崇焕出狱,命他带兵抗清守城,只证明自己的愚蠢和懦怯。越是愚蠢懦怯的人,越是不肯承认。认错改过,需要智慧,需要勇气,他所没有的,正是这些品德。 第67章 碧血剑(67) 崇祯在位十七年,换了五十个大学士(相当于宰相或副宰相),十四个兵部尚书(那是指正式的兵部尚书,像袁崇焕这样加兵部尚书衔的不算)。他杀死或逼得自杀的督师或总督,除袁崇焕外还有十人,杀死巡抚十一人、逼死一人。十四个兵部尚书中,王洽下狱死,张凤翼、梁廷栋服毒死,杨嗣昌自缢死,陈新甲斩首,傅宗龙、张国维革职下狱,王在晋、熊明遇革职查办。可见处死大臣,在他原不当是一件大事。这些兵部尚书中,有些昏愦胡涂,有些却也忠耿干练,例如傅宗龙,只因为向崇祯奏禀天下民穷财尽的惨状,崇祯就大为生气,责备他道:“你是兵部尚书,只须管军事好了,这些陈腔滥调,说它干什么?”后来便将他关入狱中,关了两年。 崇祯传下来的笔迹,我只见到一个用在敕书上的花押,以及“九思”两个大字。“九思”出于《论语》。孔子说:君子有九种考虑:看的时候,考虑看明白了没有;听的时候,考虑听清楚了没有;考虑自己的表情温和么?态度庄重么?说话诚恳老实么?工作严肃认真么?遇到疑难,考虑怎样去向人家请教;要发怒了,考虑有没有后患;在可以得到利益的时候,考虑是不是该得。这就是所谓“九思”。[122]此人大书“九思”,但自己显然一思也不思。倒是在死后,得了个“思宗”的谥法,总算有了一思。 崇祯既大书“九思”,《论语》、《孟子》这种儒家典籍当然是熟悉的。袁崇焕考中进士,四书五经非熟读不可。当袁崇焕从锦宁前线率师回援北京之时,我真希望他的幕僚或朋友能抄一段孟子的话给他看。《孟子·离娄》:“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袁崇焕援军抵达北京城下,崇祯不体恤兵将远来劳苦,反而对之疑忌,不准进城休息,早已“视臣如土芥”了,袁部即使不视他为寇雠,也大可不必再为保卫他而拚命血战。 我九岁那一年的旧历五月二十,在故乡海宁看龙王戏。看到一个戏子悲怆凄凉的演出,他披头散发的上吊而死,临死时把靴子甩脱了,直甩到了戏台竹棚的顶上。我从木牌子上写的戏名中,知道这出戏叫作“明末遗恨”。哥哥对我说,他是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祯。当时我只觉得这皇帝有些可怜。 一九五〇年春天,我到北京,香港《大公报》的前辈同事李纯青先生曾带我去崇祯吊死的煤山观光怀旧,望到皇宫金黄色的琉璃瓦,在北京春日的艳阳下映出璀璨光彩,想到崇祯在吊死之前的一刹那曾站在这个地方,一定也向皇宫的屋顶凝视过了,尽管这人卑鄙狠毒,却也不免对他有一些悲悯之情。 他孤独得很,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因为他任何人都不相信。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日,北京在李自成猛攻下眼见守不住了,他召集文武百官商议,君臣相对而泣,束手无策。他用手指在案上写了“文臣个个可杀”六个字,给身边的近侍太监看了,当即抹去。他在自杀之前,用血写了一道诏书,留在宫中,对李自成说,这一切都是群臣误我的,你可以碎裂我的尸体,可以将我的文武百官尽数杀死。[123]可见他始终以为一切过失都是在文武百官,痛恨所有为他办事的人。 他哥哥天启从做木工中得到极大乐趣,依恋乳娘,相信魏忠贤一切都是对的,精神上倒很平安。崇祯却只是烦躁、忧虑、疑惑、彷徨,做十七年皇帝,过了十七年痛苦的日子。拚命想办好国家大事,却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是。 皇帝是不能辞职的! 他没有一个真正亲信的人,他连魏忠贤都没有。他没有精神上的信仰,一度听了徐光启的劝告而信奉天主教,但他的爱子悼灵王生病,天主没有救活孩子的性命,他便对天主失却了信心。他没有真正的爱好。他不好女色,连陈圆圆这样的美女送进宫去,他都不感兴趣而遣出宫来。 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中,君主被敌人俘虏或杀死的很多,在政变中被杀的更多,但临危自杀的却只有崇祯一人。由于他的自杀,后人对他的评价便比他实际应得的好得多。只因他不好酒色,勤于政事,后人就以为他本身是个好皇帝。甚至李自成的檄文中也说他并不真的十分胡涂,只不过受到欺蒙,一切坏事都是群臣干的。[124]只因他遗诏中要求李自成不要杀死一个百姓,后人便以为他真的爱百姓(难道他十七年中所杀的百姓还少了?)。只因他说过“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后人便以为明朝所以亡,责任是在群臣身上。其实他说这样的话,就表明他是合理的亡国之君。他拥有绝对的权力,却将中兴之臣、治国平天下之臣杀的杀、罢的罢,将一批亡国之臣走马灯般换来换去,那便构成了亡国之君的条件。 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专制、最腐败、统治者最残暴的朝代,到明末更成为中国数千年中最黑暗的时期之一。明朝当然应该亡,对于中国人民,清朝比明朝好得多。 然而袁崇焕抗拒满清入侵,却不能说是错了。当时满清对中国而言是异族,是外国,清兵将汉人数十万、数十万的俘虏去,都是作为奴隶或农奴。清兵占领了中国的土地城市,总是烧杀劫掠、极残酷的虐待汉人。不能由于后代满清统治胜过了明朝,现在满族又成为中华民族中一个不可分离的部份,就抹煞了袁崇焕当时抗御外族入侵的重大意义。正如将来世界大同之后,也不能否定目前各国保持独立和领土主权完整的主张。 清朝比明朝好,只不过中国人运气好,碰到了几个中国历史上最好的皇帝。然而袁崇焕当时是不会知道的。 只要专制独裁的制度存在一天,大家就只好碰运气。袁崇焕和亿万中国人民运气不好,遇上了崇祯。崇祯运气不好,做上了皇帝。他仓皇出宫那一晚,提起剑来向女儿长平公主斩落时,凄然说道:“你为什么生在我家?”正是说出了自己的心意。他的性格、才能、年龄,都不配做掌握全国军政大权的皇帝。归根结底,是专制独裁制度害了他,也害了千千万万中国人民。 在合理的政治制度与社会制度下,万历可以成为一个精明的商人,最后被送入戒毒所。天启是一个精巧的木匠。崇祯做什么好呢?他残忍嗜杀,暴躁多疑,智力不够,自卑感极强,性格中有强烈的犯罪倾向,在现代社会中极可能成为一个犯罪的不良青年,但如加以适当的教育与训练,可以在屠宰场中做屠夫(我当然并不是说屠夫有犯罪倾向),那也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他不能做猎人,因为完全缺乏耐心。 后世的评论者大都认为,袁崇焕如果不死,满清不能征服中国。[125]我以为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只要崇祯是皇帝,袁崇焕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改变不了基本局面,除非他赶走崇祯而自己来做皇帝,这当然不符合他的性格。在君主专制独裁的制度之下,权力是在皇帝手里。 袁崇焕死后二百三十六年,那时清朝也已腐烂得不可收拾了,在离开袁崇焕家乡不远的地方,诞生了孙中山先生。他向中国人指明:必须由见识高明、才能卓越、品格高尚的人来管理国家大事。一旦有才干的人因身居高位而受了权力的腐化,变成专横独断、欺压人民时,人民立刻就须撤换他。 袁崇焕和崇祯的悲剧,明末中国亿万人民的悲剧,不会发生于一个具有真正民主制度的国家中。把决定千千万万人民生死祸福的大权交在一个人手里,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中一切灾难的基本根源。过去我们不知道如何避免这种灾难,只盼望上天生下一位圣主贤君,这愿望经常落空。那是历史条件的限制,是中国人的不幸。孙中山先生不但说明了这个道理,更毕生为了铲除这个灾祸根源而努力。 在袁崇焕的时代,高贵勇敢的人去抗敌入侵,保卫人民;在孙中山先生的时代,高贵勇敢的人去反抗专制,为人民争取民主自由。在每一个时代中,我们总见到一些高贵的勇敢的人,为了人群而献出自己的一生,他们的功业有大有小,孙中山先生的功业极大,袁崇焕当然小得多,然而他们都是奋不顾身,尽力而为。时代不断在变迁,道德观念、历史观点、功过的评价也不断改变,然而从高贵的人性中闪耀出来的瑰丽光采,那些大大小小的火花,即使在最黑暗的时期之中,也照亮了人类历史的道路。 鲁迅先生曾写道:“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袁崇焕,正是鲁迅先生所称的“中国的脊梁”,使我们不会失掉自信力。 历史上有许多人为人群立了大功业,令我们感谢;有许多人建立了大帝国和长久的皇朝,令我们惊叹。然而袁崇焕“亡命徒”式的努力和苦心,他极度悲惨的遭遇,这个生死以之的“痴心人”,这个无法无天的“泼胆汉”,却更加强烈的激荡了我们的心。 崇祯和袁崇焕两人的性格,使得这悲剧不可能有别的结局。两人第一次平台相见,袁崇焕提出“五年平辽”的诺言,杀机就已经伏下了。以后他请内帑、主和议、杀毛文龙,悲剧一步步的展开,杀机一层层的加深,到清军兵临北京城下而到达高潮。在这悲剧的高潮中,崇祯不许袁部入城是第一个波浪;袁部苦战得胜,崇祯催逼他去追击十倍兵力的清军,是第二个波浪;北京城里毁谤袁崇焕的谣诼纷传是第三个波浪;终于,皇太极使反间计而崇祯中计。至于后来的凌迟,已是戏剧结构上的荡漾余波[126]了。 即使没有皇太极的反间计,崇祯终于还是会因别的事件、用别的藉口来杀了他的。 我们想像崇祯二年腊月中国北方的情形: 在永平、滦州、迁安、遵化一带的城内和郊外,清兵的长刀正在砍向每一个汉人身上,满城都是鲜血,满地都是尸首[127]…… 在通向长城关口的大道上,数十万汉人男女哭哭啼啼的行走,骑在马上的清兵挥舞鞭子在驱赶。清兵不断的欢呼大叫,这些汉人是他们俘虏来的奴隶,男的押去辽东为他们做苦工,女的分给兵将淫乐[128]…… 在陕西,灾荒正在大流行。树皮草根都吃完了,饥饿的父母养不活儿女,只好将他们抛在城角的空场上,这些孩子有的在哭号,呼叫:“爸爸,妈妈!”有的拾起了粪便在吃。到第二天,这些孩子都死了。但又有父母抱了孩子来抛弃。做母亲的看着满地死儿,舍得把手里的孩子抛下来吗?但如带回家去,难道眼看他活活的饿死[129]…… 流离在道路上的饥民不知道怪谁才好,只有怪天。他们向来对老天爷又敬又怕,这时反正要死了,就算在地狱中上刀山、下油锅也不管了,他们破口大骂老天爷,有气无力的咒骂,终于倒在地下,再也不起来了[130]…… 在北京城的深宫里,十八岁的少年皇帝在拍着桌子发脾气。他又是焦急,又是害怕,不断的问太监:“袁蛮子写了信没有?怎么还不写好?这家伙跟我过不去,非将他千刀万剐不可。你们再去催,叫他快写信给祖大寿!”他憔悴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潮红,眼中布满了红丝,不断的说:“杀了他!杀了他!”…… 在阴森寒冷的御牢里,袁崇焕提笔在写信给祖大寿,砚台里会结冰吧?他的手会冻得僵硬吗?会因愤怒而颤抖吗?他的信里写的是些什么句子?泪水一定滴上了信笺罢? 皇帝的信使快马驰出山海关外,将这封信交在祖大寿的手里。祖大寿读信之后,伏地大哭。讯息传了开去:“督师有信来!” 辽河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数万名间关百战、满身累累枪伤箭疤的关东大汉,伏在地下向着北京号啕痛哭,因为他们的督师快要被皇帝杀死了。战马悲嘶,朔风呼啸,绵延数里的雪地里尽是伏着愤怒伤心的豪士,白雪不断的落在他们的铁盔上、铁甲上…… 本章后记 《碧血剑》是我的第二部小说,作于一九五六年。书末所附的〈袁崇焕评传〉,写作时间稍迟。 《碧血剑》以前曾作过两次颇大修改,增加了四分之一左右的篇幅,这一次修订,改动及增删的地方仍很多。修订的心力,在这部书上付出最多。初版与目前的三版,简直是面目全非。 小说中写李自成于大胜后杀曹操罗汝才、李岩,排挤张献忠、“左革五营”、及其他同伴,正史中有载,亦有参考野史、杂书者。王春瑜先生关于李自成的作风,有文多作指教,我的看法虽颇不同,对他的评论仍表感谢。对复旦章培恒教授及北大严家炎教授两位的指教与鼓励,特别心有铭感。 第三次改写,除了设法改动原来小说中若干过分不自然的处所(如五毒教、玉真子的部分)外,还加重了袁承志对阿九的矛盾心理,这是人生中一个永恒的常见主题:“爱情可能因其中一方变心而受到损害。”中国的传统小说一般多写爱情的坚贞,除唐人传奇(如崔莺莺、霍小玉)、明人小说(如杜十娘、珍珠衫)外,少写“爱情中的变心”。这次试写了“伦理道德”与“无可奈何的变心”之间的矛盾这个人生题目,企图在《碧血剑》全书强烈的政治气氛中加入一些平常人的生命与感情。 第68章 碧血剑(68) 内地有一篇评论《碧血剑》的文章十分强调的说,《碧血剑》受了英国女小说家杜·玛丽安(du maurier)小说《蝴蝶梦》(reba)的重大影响。文学作品受到过去中外文学名著的影响,那是不可避免的。但《蝴蝶梦》这部小说并没有太大价值,我并不觉得很好,只因希治阁据此拍过一部好看的奇情电影,因电影在中国流行而为许多中国观众所知(单以杜·玛丽安的小说而论,我更喜欢她的另一部小说my cousin rachel,但此书未拍电影,无中文译本,故较少人知)。文学评论如不以改编后的流行电影为依据(正如根据电影“罗生门”而评《雪山飞狐》一样),而根据原作,则格调较高。杜·玛丽安作为一位作家,《蝴蝶梦》作为一部小说,在英国文学中都没有什么极重要地位。如想谈论英国女小说家在作品中以次要人物述说一个露面极少的人物作为报仇主角而展开惊心动魄的故事,不如引述爱米莱·勃朗黛(emily bronte)的《咆哮山庄》(wuthering heights),这才是英国女小说家中的第一流人物,小说也是第一流的优秀作品,只有谈论这部小说,研究英国文学者方人人皆知,不去引述只流行一时的惊险电影。(虽然,《咆哮山庄》也拍成了一部很好的电影,但在中国较少为人知。) 〈袁崇焕评传〉是我一个新的尝试,目标是在正文中不直接引述别人的话而写历史,文字风格比较统一,希望较易阅读,同时自己并不完全站在冷眼旁观的地位。这篇〈评传〉的主要创见,是认为崇祯所以杀袁崇焕,根本原因并不是由于中了反间计,而是在于这两个人性格的冲突,以及崇祯的不正常心理。这一点前人从未指出过(对人物的性格和心理,是小说作者通常的重视点,历史家则更重视时代背景、物质因素、制度、文化等等)。另一原因,是专制独裁制度的祸害。 这篇文字并无多大学术上的价值,所参考的书籍都是我手头所有的,客居香港,数量十分有限。出自《太宗实录》、《崇祯长编》等书的若干资料都是间接引述,未能核对原来的出处,或许会有谬误。这篇文字如果有什么意义,或许是在于它的“可读性”。我以相当重大的努力,避免了一般历史文字中的艰深晦涩。现在的面目,比之在《明报》上所发表的初稿〈广东英雄袁蛮子〉,文字上要顺畅了些。此文可说是我正式修习历史的起点与习作。 〈袁崇焕评传〉一文发表后,得史家指教甚多,甚感,大史家向达先生曾来函赐以教言,颇引以为荣,已据以改正。现第三版再作修订,以往错误处多加校正,其中参考杨宝霖先生〈袁崇焕杂考〉一文及《袁崇焕资料集录》(阎崇年、俞三东两先生编,广西民族出版社出版)一书甚多,颇得教益,谨志以表谢意。作者历史素养不足,文中谬误仍恐难免,盼大雅正之。 二〇〇二.七 注释 [1]袁崇焕的籍贯,像中国许多名人一样,后人有很多争论,好像湖北襄阳与河南南阳要争诸葛亮是他们那地方的人。据杨宝霖先生根据多种资料考证,以及阎崇年先生亲身前往广东、广西两地调查研究,比较可靠的结论是:袁崇焕原籍广东东莞水南村,他也自称是东莞人。他的祖父袁西堂是商人,于明嘉靖初年自东莞来到广西梧州府藤县四十三都白马乡,见当地山水清佳,便定居于该地,妻子何氏,生子袁子朋(或作子鹏)。子朋生三子,长子崇焕、次崇灿(另说崇灿是长兄,崇焕为次子)、三子崇煜,有六名孙子,都是“兆”字辈,十一世孙才是“承”字辈,有袁承芳、承杨、承枢、承柏、承洪、承济等人。据阎崇年先生考据,袁崇焕生于万历十二年(一五八四)四月廿八日(阳历六月六日)。他家所在地白马乡(原名莲塘村)邻近平南县,所以广西平南县志也有说他是平南人的。他是广西藤县人还是平南人仍有争执,因文献记载中两种说法都有。他于万历四十七年(一六一九)考中进士,“万历己未科进士题名记:第三甲第四十名,袁崇焕,广西藤县。”考进士时报的籍贯是广西藤县。(以上资料见阎崇年、俞三东编《袁崇焕资料集录》,广西民族出版社) [2]edward gibbon: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the heritage press,new york. [3]这是后世论者的共同意见。《明史·神宗本纪》:“故论者谓:明之亡实亡于神宗。”赵翼《廿二史札记·万历中矿税之害》:“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云。”清高宗题明长陵神功圣德碑:“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惧哉?” [4]十六世纪后期来到中国游历的欧洲人,如g.pereira,g.da gruz,m.de rada 等人著书盛赞中国。他们拿中国的道路、城市、土地、卫生、贫民生活等和欧洲比较,认为中国好得多。见a.p.newton,ed.,travel and travellers of the middle ages;c.r.boxer,south china in the 16th century等书。直到一七九八年,马尔塞斯在《人口论·第一篇》中还说中国是全世界最富庶的国家。万历年间来到中国的天主教教士利马窦等人更盛赞中国的文治制度,认为举世无出其右。参阅l.j.gagher,s.j.tr.,china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5]wolfram eberhard:a history of china,p.249. [6]朱东润《张居正大传》:“从明太祖到神宗这一个血脉里,充满偏执和高傲……到了神宗,又在这高傲的血液里,增加新的成分。他底母亲是山西一个小农底女儿。小农有那一股贪利务得的气息,在一升麦种下土以后,他长日巴巴地在那里计算要长成一斛、一石、又硬、又好的小麦。成日的精神,集中在这一点上面。……明朝底皇帝,只有神宗嗜利,出于天性,也许只可这样地解释。”(三一七页)但说小农嗜利,似乎不大妥当。小农种麦而盼望收成,既是自然而合理的期待,又是生活的唯一资料,不能说是嗜利。一般来说,富农大概比小农更嗜利,否则做不成富农。神宗之母李太后的父亲武清伯李伟,本来做泥水匠。 [7]矿税的税率是胡乱指定的,在l.carrington goodrich,a short history of the chinese people中,说万历时的矿税是矿产价值的百分之四十,即使矿场已经停闭,矿主每年仍须按旧税率缴税。p.199. [8]据张居正奏疏〈看详户部进呈揭帖疏〉:万历五年,岁入四百三十五万九千四百余两,岁出三百四十九万四千二百余两。 [9]叶向高奏:“中外离心,辇毂肘腋间怨声愤盈,祸机不测,而陛下务与臣下隔绝。帷幄不得关其忠,六曹不得举其职。举天下无一可信之人,而自以为神明之妙用。臣恐自古圣帝明王,无此法也。” [10]二十七年,吏部侍郎冯琦奏:“自矿税使出,民苦更甚。加以水旱蝗灾,流离载道,畿辅近地,盗贼公行,此非细故也。中使衔命,所随奸徒千百……遂令狡猾之徒,操生死之柄……五日之内,搜括公私银已二百万。奸内生奸,例外创例,不至民困财殚,激成大乱不止。伏望急图修弭,无令赤子结怨,青史贻讥。” [11]工科给事中王德完奏:“令出柙中之虎兕以吞餍群黎,逸圈内之豺狼以搏噬百姓,怨愤无处得伸,郁结无时可解。” [12]凤阳巡抚李三才奏:“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陛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奈何崇聚财贿,而使小民无朝夕之安?”又言:“近日奏章,凡及矿税,悉置不省。此宗社存亡所关,一旦众叛土崩,小民皆为敌国,陛下即黄金盈箱,明珠填屋,谁为守之?” [13]给事中田大益奏:“内臣务为劫夺以应上求,矿不必穴而税不必商,民间邱陇阡陌皆矿也,官吏农工皆入税之人也,公私骚然,脂膏殚竭,向所谓军国正用,反致缺损。……四海之人方反唇切齿,而冀以智计甘言掩天下耳目,其可得乎?陛下矜奋自贤,沉迷不返,以豪珰奸弁为腹心,以金钱珠玉为命脉……即令逢干剖心,皋夔进谏,亦安能解其惑哉?”又言:“陛下驱率狼虎,飞而食人……夫天下至贵而金玉珠宝至贱也。积金玉珠宝若泰山,不可市天下尺寸地,而失天下,又何用金玉珠宝哉?” [14]吏部尚书李戴奏:“今三辅嗷嗷,民不聊生;草木既尽,剥及树皮;夜窃成群,兼以昼劫;道殣相望,村空无烟。……使百姓坐而待死,更何忍言?使百姓不肯坐而待死,又何忍言?……此时赋税之役,比二十年前不啻倍矣……指其屋而挟之曰‘彼有矿’,则家立破矣;‘彼漏税’,则v立倾矣。以无可查稽之数,用无所顾畏之人,行无天理王法之事。” [15]户部尚书赵世卿上疏言:“天子之令,信如四时。三载前尝曰:‘朕心仁爱,自有停止之时。’今年复一年,更待何日?天子有戏言,王命委草莽。” [16]万历四十四年,给事中熊明遇疏:“内库太实,外库太虚。” [17]崇祯时任大学士的徐光启在《庖言》中说:满洲人旧都北门,居住的大都是铁匠,延袤数里。在当时那便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兵工厂组合了。因此满洲兵的盔甲精良,头盔、面具、护臂、护手,都是精铁所制,马匹的要害处也有精铁护具。但明兵盔甲却十分简陋,除了胸背有甲之外,其余部份全无保护。满洲兵冲到近处,专射明兵的脸及胁,中箭必死。又据当时明人程令名说,努尔哈赤所居的都城“北门外则铁匠居之,专治铠甲;南门外则弓人、箭人居之,专造弧矢。” [18]熊廷弼于八月廿九日上书朝廷,陈述辽东明军情况:“残兵……身无片甲,手无寸械,随营糜饷,装死扮活,不肯出战……点册有名,及派工役而忽去其半;领饷有名,及闻警告而又去其半……将领皆屡次征战存剩、及新败久废之人,一闻警报,无不心惊胆丧者……见在马一万余匹,多半瘦损,率由军士故意断绝草料,设法致死,备充步兵,以免出战,甚有无故用刀刺死者。……坚甲利刃,长枪火器,丧失俱尽。今军士所持弓皆断背断弦,所持箭皆无羽无镞,刀皆缺钝,枪皆顽秃。甚有全无一物而借他人以应点者。又皆空头赤体,无一盔甲遮蔽。……闻风而逃,望阵而逃,惧战而逃。顷闻北关信息,各营逃者日以千百计。如逃止一二营或数十百人,臣犹可以重法绳之。今五六万人,人人要逃。虽有孙吴军令,亦难禁止。” [19]万历四十八年三月,熊廷弼上奏:“四十七年十二(疑为‘一’字)月赴户部,领饷二十万两,十二月领饷十万两,四十八年正月领饷十五万两,俱无发给……岂军到今日尚不饿、马到今日尚不瘦不死、而边事到今日尚不急耶?军兵无粮,如何不卖袄裤杂物?如何不夺民间粮窖?如何不夺马料养自己性命,马匹如何不瘦不死?而户部犹漠然不一动念。”他说户部犹漠然不一动念,是客气的说法,漠然不动一念的,当然是皇帝自己。 [20]“他日蓟门蹂躏,铁骑临郊,陛下能高拱深宫,称疾却之乎?” [21]户科给事中官应震言:“内库十万两内五万九千两,或黑如漆,或脆如土,盖为不用朽蠹之象。” [22]中共发掘帝皇坟墓,偏偏拣中了神宗的“定陵”,改建为博物馆,称为“地下宫殿”。 [23]努尔哈赤有十六个儿子,个个是有名的勇将。两个侄儿阿敏与济尔哈朗也十分厉害。 [24]康有为《袁督师遗集·序》盛称其文字雄奇:“夫袁督师之雄才大略,忠烈武棱,古今寡比。其遗文虽寥落,而奋扬蹈厉,鹤立虹布,犹想见鲁阳挥戈、崆峒倚剑之神采焉。” [25]《明史》说熊廷弼左右手都会射箭,但没有提到袁崇焕会武。 [26]关于袁崇焕的事迹,如未注明出处,主要系依据《明史·袁崇焕传》所载。 [27]袁崇焕考举人时,有〈秋闱赏月〉诗,有句:“竹叶喜添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头。” [28]袁崇焕于万历三十四年(一六〇六)中举,时年二十二岁。他中举之前,居于广西平南,最初在平南考秀才,平南人说他冒籍,于是他改到藤县去考,他有诗题为〈游雁洲〉,唐时新进士在长安慈恩寺雁塔题名,所以“雁塔题名”表示考中,平南县衙前河中常有雁,当地人士以雁只多少来预卜中举人中秀才的人数,袁诗云:“烟水家何在?风云影未闲,登科闻有兆,愧我独缘悭。”当是落第之后所作,诗附有注:“予居平南,初应童子试,被人讦,今改籍藤县,故云。”中举之后,到原籍东莞去扫墓,有诗〈登贤书后回东莞县谒墓〉:“少小辞乡园,飘零二十年。敢云名在榜,深愧祭无田,邱陇棠梨在,衣冠手泽传。夕阳回首处,林树郁苍烟。”这是他原籍东莞、籍隶藤县、幼居平南的证据。 第69章 碧血剑(69) [29]袁崇焕〈募修罗浮诸名胜疏〉:“余生平有山水之癖,即一邱一壑,俱低徊不忍去。故十四公车,强半在外,足迹几遍宇内。”〈下第〉诗有云:“遇主人宁易,逢时我独难。八千怜客路,三十尚儒冠。”从东莞或藤县到北京,约言之曰八千里。 [30]他到浙江嵊县游览时,与好友秦六郎中宵长谈,有〈话别秦六郎〉诗:“海鳄波鲸夜不啾,故人谈剑剡溪头。言深夜半犹疑昼,酒冷凉生始觉秋。水国芙蓉低睡月,江湄杨柳软维舟。自怜作赋非王粲,戛玉鸣金有少游。” [31]他被派到福建做知县,首先要去谒见总督、巡抚等大官,官样文章,耗时甚多,有诗〈至闽谒大府〉:“侵晨持手版,逐队入军门。衙鼓三声急,官仪一面尊。人情今未熟,政事昔曾论。私谒吾何敢,归来夜未昏。”又有诗〈初至邵武〉:“为政原非易,亲民慎厥初。山川今若此,风俗更如何。讼少容调鹤,身闲即读书,催科与抚字,二者我安居。”当时做地方官的小官,目标是移风易俗、讼少刑轻,主要工作是征收赋税、安抚亲民。袁崇焕觉得工作不难,希望清闲一点,可以多读些书。 [32]袁崇焕在〈天启二年擢佥事监军奏方略疏〉中提出招募兵员的要求,宣称:“他日战之不力,即斩臣于行军之前,以为轻事者戒。”最后说:“如听臣之言,行臣之忠,臣必效力以舒人神之愤。不但巩固山海,即已失之封疆,行将复之。谋定而战,臣有微长也。”他上任后的第一道奏章,便提出了“谋定而战”的四字要诀,同时也自豪而自信的说:“臣有微长也。” [33]招募和调集三千名广东兵、六千名广西兵,一共大约花二十万两银子。据袁崇焕所申请的预算,广东兵要安家、行粮、衣甲、器械等费,每人二十余两。广西狼兵本来就是兵,所以不发安家、兵甲费用,只需从广西到关外的行粮每人六两银子。 [34]详见王钟翰〈满族在努尔哈齐时代的社会经济形态〉、〈皇太极时代满族向封建制的过渡〉。 [35]孙承宗是袁崇焕的上司,对他很是赏识,两人书信往来,孙承宗待他犹似平等的朋友,孙承宗的诗文集《高阳集》中有不少与袁来往的书信,两人讨论到朝中奸佞,孙的信中说:“吾辈做天下事,只论人不论天,然天道安可诬也。此一流人,非天去之,又搅多时。吾辈安得不善承天意,亟为勉图。”孙认为奸臣佞臣,将来天必去之,目前我们只好自行努力。又有信云:“此何地,敢爱其身?此何地,敢不爱其身?得手教乃快,此惓切也。当瘁呿时,愿惟少加静息。自爱,正以爱此耳。”劝他保重身体。袁崇焕于崇祯二年被捕,孙承宗有诗感叹,有云:“一缕痴肠看赐剑,几行血泪洒征衣。”又云:“东江千古英雄才,泪洒黄卷半不平。”两人是英雄重英雄。 [36]袁崇焕作了两首诗痛悼熊廷弼,大概没有公开,所以幸未贾祸,讨中公然说熊功高遭忌,不送贿赂致死。这两首诗慷慨悲愤,日后用来吊他自己,也很恰当。〈哭熊经略二首〉,其一:“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授夜谈兵。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慷慨裂眦须欲动,模糊热血面如生(熊被斩首后传首九边,袁崇焕见到熊的首级,面目如生)。背人痛极为私祭,洒泪深宵哭失声。”其二:“太息弓藏狗又烹,狐悲兔死最关情。家贫罄尽身难赎,赂贿公行杀有名。脱帻愤深檀道济,爰书冤及魏元成。图遭惨毒缘何事,想为登坛善将兵。” [37]见李光涛〈清入关前之真象〉。但此节不见于其他记载,不知李先生有何根据。 [38]《清太祖实录》卷十。 [39]据日人稻叶君山《清朝全史》中所引述朝鲜使者当时在宁远城头的目睹记。 [40]据《胪天颂笔》。 [41]据计六奇《明季北略》中引宁远围城时在鼓楼前开店的一名花椒商人所述。 [42]据梁启超《袁崇焕传》。该传中叙述清兵败退后,“崇焕复开垒袭击,追北三十余里,清军大乱,死者逾万人。”与其他资料不符,今不取。 [43]袁崇焕〈祭觉华岛阵亡兵将文〉:“慨自战守乖方,屡失疆土,天子赫然震怒,调南北水陆舟师,谓尔乘船如马,遂调之来为进取也。据尔等间关远至,岂不欲灭此朝食,一航而金瓯复归,再航而黄龙扫哉?奈未尽其用而敌即来。冱寒之月,冰结舟胶,窘尔之所长,乌得不及于难?说者谓谋之不臧。不臧固不臧矣,然排山倒海之势,以十八万而临数千之水卒,即臧可奈何?而尔等计无复之,愤然以死,略无芥蒂,视当年之弃曳倒奔者,加一等也。人之罪至死而免,人之品至死而定。今将略尔罪而嘉乃忠,请命于天子,谅为之恤,所以不没汝等者,良有在也。吁嗟,巨浪茫茫,空山寂寂,皆汝等忠灵之所栖荡也,望故乡以何日?即转劫而无期,苒苒游魂,何不相结为厉,歼雠泄愤?在生之志,藉死以伸,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尔其勉之。不腆之奠,涕与俱之。尚飨。” [44]清人所修的《明史·袁崇焕传》中说:“我大清举兵所向,无不摧破。诸将罔敢议战守。议战守自崇焕始。” [45]《明史·满桂传》:“桂椎鲁甚,然忠勇绝伦,不好声色,与士卒同甘苦。”《明史·赵率教传》:“率教为将廉勇,待士有恩,勤身奉公,劳而不懈,与满桂并称良将。二人既殁,益无能办东事者。” [46]袁崇焕奏章中说满桂“意气骄矜,谩骂僚属,恐坏封疆大计,乞移之别镇,以关外事权归率教。” [47]《明史·袁崇焕传》引述他的奏章:“陛下以关内外分责二臣。用辽人守辽土,且守且战,且筑且屯。屯种所入,可渐减海运。大要坚壁清野以为体,乘间击瑕以为用。战虽不足,守则有余。守既有余,战无不足。顾勇猛图敌,敌必雠,奋迅立功,众必忌。任劳则必召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则劳不着,罪不大则功不成。谤书盈箧,毁言日至,自古已然,惟圣明与廷臣始终之。” [48]皇太极在西方人的书中写作abahai,法国学者格奥赛(rene grousset)在《中华帝国的兴起与辉煌》一书中有〈一六四四年的大变〉一章,其中说:“皇太极是蛮人中的一个天才,他把本族人民的军事才能,和对文明生活的天生理解相结合起来。” [49]清《太宗实录》卷三:天聪元年,“时国中大饥,斗米价银八两,人有相食者。国中银两虽多,无外贸易,是以银贱而诸物腾贵。良马,银三百两。牛一,银百两。蟒缎一,银百五十两。布疋一,银九两。盗贼繁兴,偷窃牛马,或行劫杀。于是诸臣入奏曰:盗贼若不按律严惩,恐不能止息。上恻然,谕曰:今岁国中因年饥乏食,致民不得已而为盗耳。缉获者,鞭而释之可也。遂下令,是岁谳狱,姑从宽典。仍大发帑金,散赈饥民。”皇太极宽待因饥饿而为盗的百姓,与崇祯督促部将“限期破贼、杀贼立功”的政策恰正相反。 [50]何柄棣:thedder of sess in imperial china,aspects of social mobility,1368-1911一书中,认为明初人口六千五百万,到明末时已涨了一倍以上。 [51]王钟翰:〈满族在努尔哈齐时代的社会经济形态〉一文中,根据朝鲜〈兴京二道河子旧老城〉的资料,认为一六二一年时,努尔哈赤的兵数二十万,再加上妇女老少,“全人数当在四、五十万左右。” [52]《天聪实录稿》元年三月初二日,“秀才岳起鸾曰:我国宜与明朝讲和。若不讲和,则我国人民死散殆尽。”《明清史料》甲编,天聪二年八月〈事局未定〉奏疏:“南朝虽师老财匮,然以天下之全力,毕注于一隅之间,盖犹裕如也。”《东华录》载天聪三年八月戊辰,“大臣同谋倡逃”。《明清史料》乙编载,崇祯二年二月廿一,袁崇焕塘报:“一日之内,降者竟前后接踵而至。” [53]“七大恨”:一、明朝杀害金人的二祖;二、袒护金人的仇敌哈达;三、越界出兵,助金人的世仇叶赫抗金;四、明人越界,金人根据誓约杀了,明朝勒索金方交出十人来杀死,以资报复;五、明朝造成老女改嫁;六、移置界碑,抢夺金国的人参、貂皮;七、听信叶赫,写信来辱骂侮慢。 [54]“观其向背离合之意,以定征讨抚定之计。”见《两朝从信录》。 [55]当时满清的正式国号是“金”,史书上称为“后金”,以与宋朝时的“金”有所分别。到天聪十年(明崇祯九年)才改为“大清”。所以本文中的满清,其实都应称“金”。“满洲”的名称,也要到改了“大清”的国号之后才出现,以前称“建州”或“女真”、“女直”(“真”字避契丹主宗真讳,改称“直”)。多数学者认为,“满洲”是文殊菩萨的“文殊、曼殊”音转。为便于读者,本文不将“金、清”“建州、满洲”“满族”等称呼根据历史年代而作分别。 [56]《太宗实录稿》:天聪七年十月,皇太极责骂主张出兵南攻之人:“天予我有数之兵,若稍亏损,何以前图?” [57]宋高宗绍兴十一年十二月杀岳飞。十二年正月,宋金和议达成,高宗赵构向金国上表称臣,表中说:“臣构言: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日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疋。” [58]《太宗实录》卷十二,天聪六年六月,皇太极致书大同守将求和,信中说:“和事既成,自当逊尔大国,尔等亦视我居察哈尔之上可也。” [59]皇太极来信的开头是(根据原信):“汗致书袁老先生大人”。(后来乾隆时修订《太宗实录》觉得语气太卑,才改为“皇帝致书袁巡抚”,但当时皇太极未称帝,决不可能有“皇帝”的称呼。)袁崇焕书信的开头是:“辽东提督部院,致书于汗帐下:再辱书教,知汗渐欲恭顺天朝,息兵戈以休养部落,即此一念好生,天自鉴之,将来所以佑汗而昌大之者,尚无量也。” [60]后来皇太极在写给祖大寿的信中(那时袁崇焕已死),曾说:“尔国君臣,惟以宋朝故事为鉴,亦无一言复我。然尔明主非宋之苗裔,朕亦非金之子孙。彼一时,此一时,天时人心,各有不同。尔大国岂无智慧之时流,何不能因时制宜乎?”其实努尔哈赤、皇太极等一直自认是金的子孙,他为了求和,连祖宗也不认了。 [61]他后来在写给崇祯的奏章中说:“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所以他的知己程本直说:“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怕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所谓“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就是与金人议和。 [62]袁崇焕诗:〈东林党人榜中无姓名,书此志感〉:“忍将一网尽清流,不绝根株总不休,巧造祸胎偏点将,欲凭毒手取封侯(金庸按:魏忠贤奸党造东林党榜,并列出点将录,列举东林党领袖与梁山泊一百零八将相配,企图一网打尽,自己可藉此谋取富贵),曾知道学宜常讲,早识机关动隐忧。愧我榜中无姓氏,流芳不得共千秋。” [63]《孟子·公孙丑》:“昔者曾子谓子襄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64]袁崇焕〈边中送别〉:“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65]袁崇焕〈山海关送季弟南还〉:“公车犹记昔年情,万里从我塞上征。牧圉此时犹捍御,驰驱何日慰升平?由来友爱钟吾辈,肯把须眉负此生?去住安危俱莫问,燕然曾勒古人名。”“弟兄于汝倍关情,此日临歧感慨生。磊落丈夫谁好剑?牢骚男子尔能兵。才堪逐电三驱捷,身上飞鹏一羽轻。行矣乡邦重努力,莫耽疏懒堕时名。”其中“磊落丈夫谁好剑?牢骚男子尔能兵”两句,写出了他两兄弟豪迈的性格,就诗而论,也是豪迈的好诗。 [66]袁崇焕的奏章中说:“十年来,尽天下之兵,未尝敢与奴合马交锋,即臣去年,亦自城上而下攻。自今始一刀一枪,下而拚命,不顾夷之凶狠剽悍。臣复凭堞大呼,分路进追。诸军忿恨,誓一战以挫此贼。此皆将军满桂之功居多。” [67]马耳丁的《鞑靼战记》中大吹葡萄牙传教的功劳,又说:“上帝对于信仰基督教的皇帝必予福佑,所以中国皇帝对鞑靼人(指满清)作战大胜。”其实天启皇帝信仰的是鲁班先师,并没有信仰基督教的上帝。 据冯承钧译、沙不列撰《明末奉使罗马教廷耶稣会士卜弥格傅》:崇祯三年,澳门葡人队长率士卒四百、大炮十尊入境效力。广州巨商恐失垄断中西贸易之利,厚赂朝臣,加以阻挠。后葡军队长公沙的西劳阵亡于登莱。《碧血剑》小说略取其意。 [68]《明熹宗实录》卷八六、天启七年七月丙寅,河南道御史李应荐攻击袁崇焕“假吊修款,设策太奇”、“不急援锦州”为过失,魏忠贤以皇帝的名义批示:“得旨:近日宁锦危急,赖厂臣(按:厂臣指特务机关东厂的领导,即魏忠贤自己,魏以宁锦大捷为己功。)调度,以奏奇功,说得是。袁崇焕暮气难鼓,物议滋至,已准其引疾求去……宁远督师,朕业特简枢臣,俾星驰赴料理。” 第70章 碧血剑(70) [69]袁崇焕〈南还别陈翼所总戎〉:“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麋鹿还山便,麒麟绘合宜。去留都莫讶,秋草正离离。”其中“功高明主眷”这一句,不免含有苦涩的意味。天启绝不是明主,天下皆知,自己功高如此,结果却得了这样的“眷”,这位“明主”,真是“明”得很了。“翼所”是明抗辽名将陈策的字,但据杨宝霖先生考据,陈策于天启元年在援沈阳之战中阵亡,所以此诗中的陈翼所当非陈策,而另有其人。 [70]袁崇焕〈天启六年六月初十日谢升荫疏〉中说:“且武人奔竞,少竖立便欲厚迁,稍不合辄思激去,要挟朝廷,开衅同类,令边疆始终不得一人之用,臣最疾之。臣今日不自处于恬,何以消诸将之竞?况臣原无富贵之心,又皇上所鉴也。”对这个辞赏的奏章,朝廷的批答是:“奉圣旨:袁崇焕存城功高,加恩示酬,原不为过;乃三疏控辞,愈征克让。还着遵旨祇承。该部知道。” [71]袁崇焕〈归庾岭〉:“功名劳十载,心迹渐依违。忍说还山是?难言出塞非。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数卷封章外,浑然旧日归。” [72]袁崇焕〈过诃林寺口占〉:“四十年来过半身,望中祇树隔红尘。如今着足空王地,多了从前学杀人。”“空王”是指释迦牟尼。 [73]陈子壮:“曾闻缓带高谈日,黄石兵筹在握奇。”梁国栋:“笑倚戎车克壮猷,关前氛祲仗谁收?忻看化日回春日,再上邢州护锦州。”傅于亮:“天山自昔凭三箭,辽左而今仗一夫。秉钺纷纷论制胜,笑谈尊俎似君无?”邓桢:“冠加荐角峨应甚,赐有龙文许自专(指尚方剑)。借箸独当天下计,折冲随运掌中权。”邝瑞露:“行矣莫忘黄石语,麒麟回首即江湖。”“供帐夜悬南海月,谈锋春落大江潮。”“衣布尚怜天下士,高歌谁是眼中人?”邝瑞露即邝湛若,广东名士,南海人,后助守广州,清兵破城时不屈而死。 [74]近人叶恭绰题袁崇焕墓有句云:“游仙黄石空余愿”。自注:“袁再起督师,诸友饯别诗多以黄石、赤松为言,疑有所讽,惜袁不悟。”其实不是袁崇焕不悟;张良是功成身退而从赤松子游,袁崇焕根本没有机会“功成”,自然谈不上“身退”。不过以他的热血热肠,即使是功成了,多半还是不肯身退的,势必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袁崇焕不是明哲保身的“智士”,而是奋不顾身的“烈士”。 [75]对崇祯本应称朱由检、思宗、庄烈帝、怀宗、毅宗,或崇祯皇帝。本文以他年号称呼,是习惯上的通俗方式,有如称清圣祖为康熙、清高宗为乾隆。 [76]崇祯召见袁崇焕的情形与对话,主要根据李逊之所著《三朝野记》与文秉所著《烈皇小识》两书,其后周延儒对袁崇焕的中伤,也根据这两书所载。李逊之的父亲李应升是反对魏忠贤而被害死的著名忠臣李忠毅公。文秉是文征明的玄孙,他父亲文震孟在崇祯时任大学士。文震孟最出名的事,是在天启年间上奏,直指皇帝诸事不理,犹如“傀儡登场”,朝政全由魏忠贤摆布。魏忠贤于是叫了一班傀儡戏,到宫中演给熹宗看,熹宗看得大乐。魏忠贤便说:“文震孟说皇上是傀儡登场,那就是这样子了。”熹宗当然大怒,将文震孟在朝廷上打了八十棍。李逊之和文秉二人是名父之子,重视名声与节操,他们记载朝中大事,应该相当可靠。此外并参考《崇祯实录》及《崇祯长编》之崇祯元年记事。 [77]《明史·袁崇焕传》中引述他的奏章:“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与诸边臣所能为。至用人之人,与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过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78]《明史·钱龙锡传》:“龙锡奏辩,言:‘崇焕陛见时,臣见其貌寝,退谓同官:此人恐不胜任。’”钱龙锡是宰相,他这话也是胡说八道,怎能见人家相貌难看,便说他不能担当大事? [79]《烈皇小识》:“时天威震迅,忧形于色。大小臣工皆战惧不能仰对,而延儒由此荷圣眷矣。” [80]关于这场交涉,因皇太极称帝之后再自动除去,又向明朝要求发印而不得,在满清方面是受到重大屈辱,所以清方官文书中都无记载,或有记载而后来都删去了。但清内阁档案中还留存皇太极天聪四年向中国人民颁示的一道木刊谕文,其中公开承认这件事:“逮至朕躬,实欲罢兵戈,享太平,故屡屡差人讲说。无奈天启、崇祯二帝渺我益甚,逼令退地,且教削去帝(号),及禁用国宝。朕以为天与土地,何敢轻与?其帝号国宝,一一遵依,易汗请印,委曲至此,仍复不允。” [81]《明清史料》丙篇,皇太极谕诸将士:“尔诸将士临阵,各自奋勇前往,何必争取衣物?纵得些破坏衣物,尚不能资一年之用。尔将士如果奋勇直前,敌人力不能支,非与我国讲和,必是败于我们。那时穿吃自然长远,早早解盔卸甲,共享太平,岂不美哉?” [82]《天聪实录稿》,七年九月十四日,清太宗致朝鲜国王信:“贵国断市,不过以我国无衣,因欲困我。我与贵国未市之前,岂曾赤身裸体耶?即飞禽走兽,亦自各有羽毛……满洲、蒙古固以抢掠为生,贵国固以自守为素。” [83]《天聪实录稿》,六年六月,清太宗致崇祯皇帝信:“满洲国汗谨奏大明国皇帝:小国起兵,原非自不知足,希图大位,而起此念也。只因边官作践太甚,小国恼恨,又不得上达……今欲将恼恨备悉上闻,又恐以为小国不解旧怨,因而生疑,所以不敢详陈也。小国下情,皇上若欲垂听,差一好人来,俾小国尽为申奏。若谓业已讲和,何必又提恼恨,惟任皇帝之命而已。夫小国之人,和好告成时,得些财物,打猎放鹰,便是快乐处。谨奏。”最后这两句话甚是质朴动人。 [84]崇祯五年,宣府巡抚沈棨和清军立约互不侵犯,崇祯便把兵部尚书熊明遇革职查办,沈棨下狱。此后他更下旨给守边的官员,任何人不得与满清有片纸只字的交通。 [85]《明史·食货志》:“自古有一年而括二千万以输京师,又括京师二千万以输边乎?” [86]督师本来比总督略高,但在于谦的时候还没有设督师,当时总督是地位最高的带兵文官。见吴:〈明代的军兵〉。 [87]即今辽宁省丹东市之北的九连城,与朝鲜的义州隔鸭绿江相对。 [88]皮岛在朝鲜写作椵岛。这个“椵”字,汉文音“驾”,但朝鲜人读作pi音,所以中国人就简称为皮岛。有一本相当流行的讲清史的通俗著作说皮岛即海洋岛,地理弄错了。海洋岛在皮岛和大连之间,离皮岛约一百海里。皮岛是朝鲜地方,海洋岛是中国地方。皮岛在黄海中,身弥岛之西,大和岛之北。面积不大。 [89]据朝鲜派去皮岛的使者记载:毛文龙每天吃五餐,其中三餐有菜肴五六十品,宠妾八九人,珠翠满身,侍女甚多。 [90]一般书籍(包括《明史》)上记载,都说袁毛的会晤地是在双岛。《荆驼逸史》中辑有〈袁督师计斩毛文龙始末记〉一文,采用的是日记体,从五月廿二日袁崇焕出发到六月十一日回宁远,逐日记录海程、所经岛屿、风势、船只、兵员、官员姓名等等,十分详尽,作者显然是袁崇焕随行的幕僚或部属。他写作态度异常忠实,对于袁毛密谈三日三夜,因他没有参与或听到密谈,所以只记两人“二更后方散”、“密语三更方散”,记录两人密谈后的神色,却不记密语内容,全无凭空推测的言辞,合于现代要求最严格的报导体。该书记载袁毛相会的地点是在岛山,离旅顺陆路十八里,水路四十里,距双岛有半日水程,中间隔了松木岛、猪岛、蛇岛、虾蟆岛等许多岛屿。我比较各种资料,觉得岛山的说法似较可信。 [91]〈始末记〉记载当时情形说:“酒叙至终,(袁)方有傲状,毛帅有不悦意态。” [92]后来大大有名的孔有德、耿精忠、尚可喜都是毛文龙的义孙,那时叫做毛有德、毛精忠、毛可喜。 [93]袁崇焕奏本:“……臣于是悉其狼子野心终不可制,欲擒之还朝,待皇上处分。然一擒则其下必哄然,事将不测。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法,诛之顷刻,则众无得为。文龙死,诸冀恶者念便断矣……但文龙大帅,非臣所得擅诛。便宜专杀,臣不觉身蹈之。然苟利封疆,臣死不避,实万不得已也。谨据实奏闻,席敝待诛,惟皇上斧钺之,天下是非之,臣临奏,不胜战惧惶悚之至。” [94]崇祯二年六月十八日,奉圣旨:“毛文龙悬踞海上,糜饷冒功,朝命频违,节制不受。近复提兵进登,索饷要挟,跋扈叵测。且通夷有迹,犄角无资,掣肘兼碍。卿能周虑猝图,声罪正法,事关封疆安全,阃外原不中制,不必引罪。一切处置事宜,遵照敕谕行,仍听相机行事。”(《明清史料》第八编) [95]梁启超在《袁崇焕传》中说:“吾以为此亦存乎其人耳。毛文龙不死,安知其不执梃为诸降王长?”意思说,毛文龙如果不死,说不定他反而是投降清朝的第一大降王呢。然而这也是揣测之辞了。 [96]陈玉树《后乐堂集》〈袁崇焕杀毛文龙论〉:“崇焕以兵部尚书督师蓟辽,兼登、莱、天津军务,赐尚方剑,便宜从事。明制:督师赐尚方者,得斩总兵以下。是崇焕本有专杀之权者也。” [97]《明清史料》甲编,崇祯二年五月,袁崇焕奏:“今各边兵饷,历过未给二百余万。凡请饷之疏,俱未蒙温谕,而索饷兵哗,则重处任事之臣。一番兵哗,一番发给,一番逮治。哗则得饷,不哗则不得饷。去年之宁远,今年之遵化,谓哗不由饷乎?近各镇多以哗矣。哗不胜哗,诛不胜诛,外防虏讧,内防兵溃。如秦之大盗,哗兵为倡,可鉴也。” [98]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建都》:“北都之亡忽焉,其故何也?曰:亡之道不一,而建都失算,所以不可救也……有明都燕不过二百年,而英宗狩于土木,武宗困于阳和,景泰初京城受围,嘉靖二十八年受围,四十三年边人阑入。崇祯间京城岁岁戒严,上下精神毙于寇至,日以失天下为事,而礼乐政教犹足观乎?” c.p.fitzgerald:china,a short cultural history(中国文化简史):“首都的地位,是明朝主要的弱点之一,是它覆亡的主要原因。”该书对明朝建都北京的不利有详细分析,见pp.463-464。 [99]arnold toynbee:a study of history(历史研究)的引论中说:“一个比较文明的社会与一个比较落后的社会之间的疆界,如果不再推移,疆界不会就此平衡稳定,时间过去,发展会倾向于对比较落后的社会有利。” [100]bertrand russell:the problem of china(中国问题):“中华帝国所以能够一直持续到今日,并非由于任何军事技术;相反的,以它的疆域和资源来说,在大多数时间中,它在战争中的表现都是衰弱无能的。” [101]皇太极在回军的谕示中说,此行是“渡陈仓、阴平之道,(定)破釜沉舟之计。” [102]《崇祯长编》,十一月十五日兵部有疏云:“畿东州县,风鹤相惊,人无固志。自督师提兵入援,分派驻防,遂屹然无恙。”得旨:“谕兵部:袁崇焕入关赴援,驻师丰润,与蓟军东西猗角,朕甚嘉慰。即传谕崇焕,多方筹划,计出万全,速建奇功,以膺懋赏。”又谕:“各路援兵,全听督师袁崇焕调度。”崇祯这道上谕中,“计出万全”与“速建奇功”两件事根本是大大矛盾的。 [103]朝鲜对明清战事密切注意,所以朝鲜方面的记载也很有参考价值。据朝鲜《仁祖实录》卷廿二:“(袁)军门领诸将及一万四千兵……由间路驰进北京,与贼对阵于皇城齐化门。贼直到沙窝门。袁军门、祖总兵等,自午至酉,鏖战十数合,至于中箭,幸而得捷,贼退兵三十里。贼之得不攻陷京城者,盖因两将力战之功也。” [104]《清史稿·阿巴泰传》。 [105]《孙子》:“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以近待远,以佚待劳。”“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106]《崇祯长编》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兵科给事中陶崇道疏言:“昨工部尚书张凤翔亲至城头,与臣同阅火器,见城楼所积者,有其具而不知其名,有其名而不知其用,询之将领,皆各茫然,问之士卒,百无一识。有其器而不能用,与无器同;无其器以乘城,与无城同。臣等能不为之心寒乎?”明军守城,主要是靠火器,守城将士连火器都不会使用,由放大炮反而杀伤满桂部队可知。如果没有袁崇焕来援,北京非给清兵攻陷不可。 第71章 碧血剑(71) [107]据王先谦《东华录》天聪三年所载。又据《崇祯长编》二年十二月甲子:“大清兵驻南海子,提督大坝马房太监杨春、王成德为大清兵所获,口称:‘我是万岁爷养马的官儿。’大清兵将春等带至德胜门鲍姓等人看守。”关于设反间计一事,据《东华录》载,此计出于皇太极,副将高鸿中、参将鲍承先、宁完我承皇太极的密计,与所俘太监假意密语,故意让杨太监听到。但据黄宗羲为钱龙锡所写的墓碑铭〈大学士机山钱公神道碑铭〉中,说此反间计是范文程所献策,而为皇太极所采。又,张宸《范文程传》中有一句说:“章京范文程亦进密策,令纵反间去崇焕。”(《东莞县志·袁崇焕传》引用)据杨宝霖先生的考证:黄梨洲的学生万斯同曾赞助王鸿绪修《明史》,所以万斯同有机会见到清政府的机密档案;《东莞县志》的主修人陈伯陶在光绪年间曾为史馆总纂,所以能见到张宸所作的《范文程传》。我在《碧血剑》中写皇太极接见范文程、鲍承先、宁完我,隐含此事。 [108]崇祯二年十二月甲戍,祖大寿疏言:“比因袁崇焕被拿,宣读圣谕,三军放声大哭,臣用好言慰止,且令奋勇图功以赎督师之罪,此捧旨内臣及城上人所共闻共见者,奈讹言日炽,兵心已伤。初三日,夜哨见海子外营火,发兵夜击,本欲拚命一战,期建奇功,以释内外之疑,不料兵忽东奔……”祖大寿此疏当然有卸免自己责任的用意,但当时士卒愤慨万分,自动东奔的情形也有极大可能。 [109]袁崇焕狱中写信、祖大寿接信后回师等情状见余大成《剖肝录》。永平即今卢龙县,当时为府治。 [110]钱家修白冤疏:“嗟嗟!锦衣何地?奸细何人?竟袖手而七人竟走耶?抑七人俱有翼而能上飞耶?总欲杀一崇焕,故不惜互为陷阱。”其中又说:“方天启年间,诸阳失卫,山海孤寒。当此时谁能生死忘心,身家不顾?独崇焕以八闽小吏,报效而东,履历风霜,备尝险阻,上无父母,下乏妻孥,夜静胡笳,征人泪落。焕独何心,亦堪此哉?毋亦君父之难,有不得不然者耳。”崇祯批答:“批览卿奏,具见忠爱。袁崇焕鞫问明白,即着前去边塞立功,另议擢用。” [111]袁崇焕下狱后,毛文龙的朋友乘机要求为毛翻案,请求赐谥抚恤。崇祯不准,说毛之死是“罪有应得”,不准以袁崇焕为藉口而翻案。见程本直:〈漩声〉。 [112]程本直〈白冤疏〉中说:“总之,崇焕恃恩太过,任事太烦,而抱心太热,平日任劳任怨,既所不辞,今日来谤来疑,宜其自取。独念崇焕就执,将士惊惶,彻夜号啼,莫知所处,而城头炮石,乱打多兵,骂詈之言,骇人听闻,遂以万余精锐,一溃而散。”最后说:“臣于崇焕,门生也。生平意气豪杰相许。崇焕冤死,义不独生。伏乞皇上骈收臣于狱,俾与崇焕骈斩于市。崇焕为封疆社稷臣,不失忠。臣为义气纲常士,不失义。臣与崇焕虽蒙冤地下,含笑有余荣矣。” [113]朝廷抄袁崇焕的家,家里穷得很,没有丝毫多余的财产。他在辽西的家属充军到浙江,后来改充军到贵州,在广东东莞的充军到福建。《明史》说袁崇焕没有子孙。近人叶恭绰则说:“袁后裔不知以何缘入黑龙江汉军旗籍。”按民国《东莞县志》卷九七:“袁督师无子,相传下狱定罪后,其妾生一子,匿都城民间,大兵入关,为满洲某所得,隶籍于旗。”袁崇焕的冤狱,到清朝乾隆年间方才得以真相大白。《明史》完成于乾隆四年七月,其中〈袁崇焕传〉中,根据清方的档案纪录,直言皇太极如何用反间计的经过。乾隆皇帝隔了几十年,才读到《明史》中关于袁崇焕的记载,对袁的遭遇很是同情,下旨查察袁崇焕有无子孙,结果查到只有旁系的远房子孙,乾隆便封了他们一些小官,那已是乾隆四十八年的事了。到底有无袁承志其人,史无明文。或有其人而史籍隐之。《碧血剑》中故事,皆小说家言也。袁骥永家藏《袁氏家谱》:“……长伯崇焕,字元素,号自如……终于崇祯三年被奸臣朦毙,生三子……子思(私)走广东东莞县……”袁骥绍家藏《袁氏家谱》:“三世伯崇焕……荣拔于万历甲戌科,赐进士出身。后官至三边总督,辽东等督师,太子太保……终于崇祯三年被奸臣毙命,生三子,被奸臣奏准,将袁氏抄家,三子思(私)走广东东莞。”这家谱是崇焕二弟崇灿一系子孙所传下来的。 [114]见《明季北略》。 [115]清人所修的《明史·袁崇焕传》说:“遂磔崇焕于市……天下冤之。”朝鲜《仁祖实录》八年二月丁丑载:朝鲜的使者朴兰英到沈阳,满清的王公当着他面互相“耳语”,说袁经略果然和我们同心,只可惜事情败露而被逮捕。这样的国家机密,怎会当着外国使臣的面而互相耳语,故意让他听到?朴兰英明白他们的用意,只不过想藉他而传言到明朝去,以便尽快杀了袁崇焕,所以他在给朝鲜国王的奏章中说:“此必行间之言也。”直到一百年之后,朝鲜的君臣们在讨论明朝覆亡的原因时,还说主要原因是杀袁崇焕(见朝鲜《英宗实录》六年十一月辛末,即雍正八年,公元一七三〇年。) [116]民国五年,东莞人张伯桢的儿子死了,张佩服袁崇焕,将儿子葬在袁墓的旁边。当时看守袁墓的仍是佘氏子孙,叫做佘淇。张伯桢为袁崇焕的义仆也立了碑。 [117]杨士聪《五堂荟记》卷二:“袁既被执,辽东兵溃数多,皆言:‘以督师之忠,尚不能自免,我辈在此何为?’……封疆之事,自此不可问矣。”《明史·袁崇焕传》:“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矣。” [118]《明清史料》丙编,辽将自称“在此立功何用”,故“北去胡”而投降满清,其中有人致书旅顺明将:“南朝主昏臣奸,陷害忠良。” [119]程本直〈漩声〉:“掀翻两直隶,踏平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 [120]程本直〈漩声〉中引袁崇焕的话说:“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也’可也。” [121]见余大成《剖肝录》。 [122]《论语·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崇祯死后,因为没有确定的接班人,也就没有确定的谥法,有毅宗、庄烈帝、怀帝、愍帝、思宗等谥。思宗的“思”字,不是美谥,《逸周书》的谥法解中说:“道德纯一曰思,大省(即‘眚’,意为灾害)兆民曰思(意思是‘对亿万百姓造成重大灾祸’),追悔前过曰思,外内思索曰思。”汉朝的王逸作过一篇楚辞,叫作〈九思〉,是哀悼屈原的,共有九章:逢尤、怨上、疾世、悯上、遭厄、悼乱、伤时、哀岁、守志。所说的悼乱伤时,疾世哀岁,逢尤遭厄,和袁崇焕的心境和遭遇倒也差不多。但崇祯写这“九思”二字时,所想到的当然不会是王逸的“九思”。 [123]崇祯遗诏:“朕自登极十七年,上邀天罪,致虏陷地三次,逆贼直逼京师,皆诸臣误朕也。任尔分裂朕尸,可将文武尽皆杀死,勿坏陵寝,勿伤我百姓一人。”这道遗诏,和相传留在他身上的遗书文字稍有不同。 [124]“君非甚闇,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 [125]梁启超在《袁崇焕传》的题目上,加了“明季第一重要人物”的形容词,传中说:广东崎岖岭表,数千年来与中原的关系很浅薄,历史上影响到全中国的人物极少,只有唐朝六祖慧能光大了禅宗,明朝陈白沙在哲学上昌明唯心论,成为王阳明的先驱,而“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只有袁崇焕一人。(其实,他即使不提到康有为与孙中山先生,也应当提洪秀全。)又说:“故袁督师一日不去,则满洲万不能得志于中国。”康有为在《袁督师遗集·序》中说:“若吾粤袁督师之丧于谗间也,天下震动,鬼神号泣,明社遂屋,余祸烈烈,波荡至今。呜呼,天下才臣名将多矣,谗死亦至伙,而恻恻于人心,震惕于敌国,非止以一身之生死系一姓之存亡,实以一身之生命关中国之全局,则岂惟杜邮、钟室、凉风、金牌之凄感也。……假若间不行而能尽其才,明或不亡。”他认为白起、韩信、斛律光、岳飞四人被谗而死,虽令人感叹,但不及袁崇焕事件影响深远。李济深〈重修明督师袁崇焕祠墓碑〉:“论明清间事者,佥以为督师不死,满清不能入主中原。”叶恭绰谒袁崇焕墓诗:“史笔祇今重论定,好申正气息群纷。”注云:“近日史学家钩稽事实,证明袁如不死,满洲不能坐大,即未必克入主中原,故袁死所关之重,有同岳飞于宋。文天祥辈尚非其比也。” [126]戏剧结构上高潮过后的余波(anti-climax),通常译作“反高潮”,似不甚贴切。 [127]《清史列传》卷三:“岳托(满清大将,代善之子,皇太极的侄儿)曰:辽东以久不降,故诛之。杀永平人,乃贝勒阿敏所为……六年正月,(岳托)奏言:前克辽东、广宁,汉人拒命者诛之,复屠永平、滦州汉人。” [128]满清每次出兵,都俘虏大量汉人去做生产工具。这次进攻北京之役俘虏的实数无记录,但知阿巴泰攻掠山东之役(《碧血剑》中提到的那一次)“俘获人民三十六万九千名口。”相信崇祯二年一役中俘虏汉人也必达数十万,《太宗实录》卷六:“上因问达海(奉命监守明宫太监而使反间计的五将之一)等:‘是役俘获视前二次如何?’对曰:‘此行俘获人口,较前甚多!’上曰:‘金银币帛,虽多得不足喜,惟多得人口为可喜耳!’” [129]《陕西通志》,崇祯二年马懋才〈备陈灾变疏〉:“殆年终而树皮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而食……安塞城西,有粪场一处,每晨必弃二三婴儿于其中,有涕泣者,有叫号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者。” [130]萧一山《清代通史》卷上:“崇祯间有民谣曰:‘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老天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天,你塌了罢!’此种时日曷丧之心理,非人民痛若至极者,宁忍出此?” 第十三回 挥椎师博浪 毁炮挫哥舒 只听得安大人贼忒嘻嘻的笑道:“我找得你好苦,舍得烧你吗?咱们来叙叙旧情吧!”说着发足踢门,只两脚,门闩喀喇一声断了。袁承志听踢门之声,知他武功颇为不凡。黑暗中刀光闪动,安大娘挥刀直劈出来。安大人笑道:“好啊,谋杀亲夫!”怕屋内另有别人,不敢窜进,站在门外空手和安大娘厮斗。袁承志慢慢爬近,睁大眼睛观战。 那安大人武功了得,在黑暗中听着刀风,闪躲进招,口中不断风言风语的调笑。安大娘十分愤怒,边打边骂。斗了一阵,安大人突然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安大娘更怒,挥刀当头疾砍,安大人正是要诱她这一招,偏身进步,扭住了她手腕,用力反拧,安大娘单刀落地。安大人捏住她双手,右腿架在她双腿膝上,安大娘登时动弹不得。 袁承志心想:“听这姓安的口气,一时不致伤害于她,我且多探听一会,再出手相救。”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安大娘破口大骂之际,缩身从门角边钻了进去,轻轻摸到墙壁,施展“壁虎游墙功”直上,蹲在梁上。 只听安大人叫道:“胡老三,进去点火!”胡老三在门外亮了火摺子,拔刀护身,先把火摺往门里一探,又俯身捡了块石子投进屋里,过了一会见无动静,才入内在桌上找到烛台,点亮蜡烛。安大人将安大娘抱进屋去,使个眼色,胡老三从身边拿出绳索,将安大娘手脚都缚住了。安大人笑道:“你说再也不要见我,这可不见了么?瞧瞧我,白头发多了几根吧?”安大娘闭目不答。 袁承志从梁上望下来,安大人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见他虽然已过中年,但面目仍颇英秀,想来年轻时必是个俊美少年,与安大娘倒是对璧人。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脸,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见,脸蛋儿倒还雪白粉嫩的。”侧头对胡老三道:“出去!”胡老三笑着答应,出去时带上了门。 两人相对默然。过了一会,安大人叹气道:“小慧呢?我这些年来天天想念她。”安大娘仍然不理。安大人道:“你我少年夫妻,大家火气大,一时反目,分别了这许多年,现今总该和好如初了。”过了一会,又道:“你瞧我十多年来,并没另娶,何曾有一时一刻忘记你?难道你连一点夫妻之情也没有么?”安大娘厉声道:“我爹爹和哥哥是怎么死的,你忘记了吗?”安大人叹道:“我岳父和大舅子是锦衣卫害死的,那不错。可是也不能一竹篙打尽一船人,锦衣卫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我为皇上出力,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体面事……”话没说完,安大娘已“呸,呸,呸”的不住往地下唾吐。 第72章 碧血剑(72) 隔了一会,安大人换了话题:“我记挂小慧,叫人来接她。干么你东躲西逃,始终不让她跟我见面?”安大娘道:“我跟她说,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多有本事,多有志气,就可惜寿命短些!”语气中充满了怨愤。安大人道:“你何苦骗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她爸爸从前倒真是个有志气的好人,那知道……”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接着又恨恨的道:“你害死了我的好丈夫,我恨不得杀了你。”安大人道:“咦,这倒奇了,我就是你丈夫,怎说我害死你丈夫?”安大娘道:“我丈夫本是个好男子,不知怎的忽然利禄薰心,妻子不要了,女儿也不要了。他只想做大官,发大财……我从前的好丈夫早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啦!”袁承志听了,心下恻然。 安大娘道:“我丈夫名叫安剑清,本是个江湖好汉,不是给你这锦衣卫长官安大人害死了么?我丈夫有位恩师楚大刀楚老拳师,是我爹爹,是安大人害死的。楚老拳师的夫人、儿子,都给这安大人逼死了……”安剑清怒喝:“不许再说!”安大娘道:“你这狼心狗肺的,自己想想吧。”安剑清道:“官府要楚大刀去问话,又不一定难为他。他干么拿刀子要杀我?他妻子儿子是自杀的,又怪得谁?”安大娘道:“是啊,楚大刀瞎了眼哪,谁教他收了这么个好徒弟。这徒弟又冻又饿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艺,养大他……”她越说越怨毒。安剑清猛力一拍桌子,喝道:“今天你我夫妻相见,是何等美事,尽提那死人干么?”安大娘叫道:“你要杀便杀,我偏偏要提!” 袁承志从两人话中琢磨出来:楚大刀一手养大了安剑清,教了他武功,还把女儿安大娘嫁了他,不料安剑清贪图富贵,投入锦衣卫当差,安大娘的父母兄长均为锦衣卫害死。安大娘气忿不过,跟丈夫决裂分手。从前胡老三来抢小慧,安大娘东奔西避,都是为了这心地歹毒的丈夫安剑清安大人了。袁承志心想:“想来当日害死他岳父恩师一家之时,情形一定很惨。这人死有余辜。但不知安大娘对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倒不可鲁莽了。”想再多听一些说话,以便决定是否该出手诛杀,那知两人都住了口。 过了一会,远处忽隐隐有马蹄声。安剑清拔出佩刀,低声喝道:“等人来时,你如叫喊示警,我可顾不得夫妻之情!”安大娘哼了一声,恨恨的道:“又想害人了。” 安剑清知道妻子脾气,挥刀割下一块布帐,塞入她口里。这时马蹄声愈近,安剑清将安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帐子,仗刀躲在门后。 袁承志知他是想偷施毒手,虽不知来者是谁,但总是安大娘一面的人,在梁上抹了些灰尘,加点唾沫,捏成个小小泥团子,对准烛火掷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安剑清喃喃咒骂。袁承志乘他去摸火摺,轻轻溜下地来,绕到屋外,见屋角边一名锦衣卫执刀伏地,全神贯注的望着屋中动静,便挨近他身边,低声道:“人来啦!”那锦衣卫也低声道:“嗯,快伏下。”袁承志伸手点了他穴道,脱下他外衣,罩在自己身上,再在他里衣上扯下一块布,蒙在面上,撕开了两个眼孔,然后抱了那人,爬向门边。 黑暗中蹄声更响,五骑马奔到屋前。乘者跳下马来,轻拍三掌。安剑清在屋里也回拍了三掌,点亮烛火,缩在门后,只听门声一响,一个人探进头来。 他举刀猛力砍下,一个人头骨碌碌的滚在一边,颈口鲜血直喷。在烛光下向人头瞥了一眼,不觉大惊,砍死的竟是自己一名伙伴。正要叫嚷,门外窜进一个蒙脸人来,伸指点了他穴道,反手出掌,打在他颈后“大椎穴”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那里还能动弹?袁承志顺手接过他手中佩刀,轻轻放落,防门外余人听见,纵到床前扶起安大娘,扯断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低声叫道:“安婶婶,我救你来啦!” 安大娘见他穿着锦衣卫服色,脸上又蒙了布,不觉疑虑不定,刚问得一声:“尊驾是谁?”外面奔进五个人来,当先一人与安大娘招呼一声,见到屋中情状,愕然怔住。 门外锦衣卫见进来人多,怕安剑清一人有失,早有两人抢进门来,举刀欲砍,袁承志出掌砍劈,两名锦衣卫颈骨齐断。门外敌人陆续进来,袁承志劈打抓拿,提起来一个个都掷了出去,有的刚奔进来就给踢出,片刻之间,打得十二名锦衣卫和内廷侍卫昏天黑地,飞也似的逃走了。袁承志撕下布条,塞入安剑清耳中,又从死人身上扯下两件衣服,在他头上包了几层,教他听不见半点声息,瞧不见一点光亮,然后扯去蒙在自己脸上的破布,向五人中当先那人笑道:“大哥,你好。闯王好么?” 那人一呆,随即哈哈大笑,拉着他手连连摇晃。原来这人正是李闯王手下大将、袁承志跟他结为义兄弟的李岩,其余四人是他卫士。 袁承志无意中连救两位故人,十分欢喜,转头对安大娘道:“安婶婶,你还记得我么?”这时离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难时已有多年,他从一个小小孩童长大成人,安大娘那里还认得出? 袁承志从内衣袋里摸出当日安大娘所赠的金丝小镯,说道:“我天天带在身边。”安大娘猛然想起,拉他凑近烛光看时,果见他左眉上淡淡的有个刀疤,又惊又喜,道:“啊,孩子,你长得这么高啦,又学了这一身俊功夫。”袁承志道:“我在浙江见到小慧妹妹,她也长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觉,孩子们都大了,过得真快。”向躺在地下的丈夫瞧了一眼,叹了口气,喟然道:“想不到还是你这孩子来救我。” 李岩不知他们曾有一段故旧之情,听安大娘满口叫他“孩子,孩子”的,只道两人是亲戚,笑道:“今日之事好险。我奉闯王之命,到河北来约几人相见。锦衣卫的消息也真灵,竟会得到风声,在这里埋伏。”承志问道:“大哥,你朋友快来了吗?” 李岩尚未回答,远处已闻蹄声,笑道:“这不是么?”从人开门出去,不久迎了三人进来。这三人一个田见秀,一个刘芳亮,都是当年在圣峰嶂会上见过的。他二人已不识袁承志,袁承志却还记得他们相貌。另一个姓侯,名叫侯飞文,却曾在泰山大会中见过。三人与李岩招呼后,侯飞文向袁承志恭敬行礼,说道:“盟主,你好!” 李岩与安大娘都道:“你们本来相识?”侯飞文道:“袁盟主是七省总盟主,众兄弟齐奉号令。”李岩喜道:“啊,我忙着在河南办事,东路的讯息竟都隔绝了。原来出了这样一件大事,可喜,可贺。”袁承志道:“这还是上个月的事,承好朋友们瞧得起,给了这样一个称呼,其实兄弟那里担当得起?”侯飞文道:“盟主武功好,见识高,那是不必说了,单是这份仁义,武林中哪一个不佩服?青州这一战,咱们‘金蛇王’营大大露脸,全仗袁盟主带头。” 李岩喜道:“那好极了。”当下传达了闯王的号令。原来李自成在河南南阳、汝州大破兵部尚书孙传庭所统官兵十余万,进迫潼关,命李岩秘密前来河北,联络群豪响应。 侯飞文道:“盟主你说怎么办?”袁承志道:“闯王义举,天下豪杰自然闻风齐起。小弟便发出讯去。咱们七省好汉,要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六人说得慷慨激昂,眉飞色舞。袁承志说起在直鲁边境马谷山一带驻有三营队伍,有六七千人马,是自己部属。李岩大喜,说道:“我也听到了‘金蛇营’的名声,却打听不到‘金蛇王’的姓名,原来便是你贤弟。我去禀明闯王,这三个营归你指挥。咱们的兵力可更大了。” 李岩又道:“官军腐败已极,义兵一到,那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只是眼前却有个难题。”袁承志道:“什么?”李岩道:“刚才接到急报,说有十尊西洋红夷大炮,要运到潼关去给孙传庭。孙老儿大败之余,士无斗志,已不足为患。只不过红夷大炮威力非同小可,一炮轰将出来,立时杀伤数十人,倒是件隐忧。” 袁承志道:“这十尊大炮小弟在道上见过,确是神态可畏,想来威力非常,难道不是运去山海关打满洲人的么?”李岩道:“这些大炮万里迢迢的运来,听说本是要去山海关防御满洲兵的。但闯王节节得胜,朝廷便改变了主意,十尊大炮已折而向西,首途赴潼关去了。”袁承志皱眉道:“皇帝镇压百姓,重于抵御外敌。大哥,你说怎么办?”李岩道:“大炮一到潼关,咱们攻关之时,势必以血肉之躯抵挡火炮利器,虽然不一定落败,但损折必多……”袁承志道:“因此咱们要在半路上截他下来。” 李岩拊掌大喜道:“要偏劳兄弟立此大功。”袁承志沉吟道:“洋兵火器挺厉害,兄弟已见识过,要夺大炮,须另出计谋,能否成事,实在难说。不过这事有关天下气运,小弟必当尽力,若能仰仗闯王神威,一举成功,那是万民之福。” 众人又谈了一会军旅之事,袁承志问起李岩的夫人。李岩道:“她在河南,平时也常常说起你。”安大娘插口道:“李将军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吗?”袁承志想起青青,脸上一红,微笑不答。安大娘叹道:“似你这般人才,不知谁家姑娘有福气,唉!”忽然想起小慧:“小慧跟他小时是患难旧侣。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真终身有托。但她偏跟那傻里傻气的崔希敏好,那也是各有各的缘法了。” 田、刘、侯三人听他们谈到私事,插不进口,就站起告辞。侯飞文道:“盟主,明儿一早,我带领手下兄弟前来听令。”袁承志道:“好!”侯飞文问了相会地点,三人辞出。 李岩与袁承志坐了下来,剪烛长谈天下大势,越说越情投意合。袁承志于国事兴衰,世局变幻,所知甚浅,听着李岩的谈论,每一句话都令他有茅塞顿开之感。直到东方大白,金鸡三唱,两人兴犹未已。回顾安大娘,只见她以手支头,兀自瞧着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 李岩低声叫道:“安大娘!”安大娘抬起了头。李岩道:“这人怎么处置?”安大娘心乱如麻,摇头不答。李岩知她难以决断,也就不再理会,对袁承志道:“兄弟,你我就此别过。”袁承志道:“我送大哥一程。” 两人和安大娘别过,携手出屋,并肩而行。李岩的卫士远远跟随。两人一路说话,走出了七八里路。李岩道:“兄弟,你回去吧。”袁承志和他意气相投,恋恋不舍。李岩道:“兄弟,闯王大业告成之后,我和你隐居山林,饮酒为乐,今后的日子长着呢。”袁承志喜道:“若能如此,实慰生平之愿。”二人洒泪而别。 袁承志眼望义兄上马绝尘而去,这才回归客店。见侯飞文已带了数十名精壮汉子在店中等候,把大厅和几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却已不见。阿九和一众从人见了这许多粗豪大汉,竟不动声色,耽在房中不出。袁承志对侯飞文道:“侯大哥,你带领几位弟兄向西南查探,看那队西洋兵带的大炮是向北来呢,还是折向西方。查明之后,请速回报。”侯飞文应了,挑了三名同伴,出店上马而去。 侯飞文刚走,沙天广和程青竹两人奔进店来,见了袁承志,喜道:“啊,袁相公回来了。”袁承志未及答话,又见青青、哑巴、洪胜海闯进厅来。青青一头秀发给风吹得散乱,脸颊晕红,见了袁承志,登时喜上眉梢,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袁承志才知大家不放心,分头出去接应自己,当下说了昨晚之事。 青青低下了头,一语不发。袁承志见她神色不对,把她拉在一旁,轻声道:“是我让你耽心了。”青青一扭身子,别开了头。承志知她生气,搭讪道:“可惜你没有见到我那位李大哥。青弟,他也算是你哥哥啊。”青青虽是女子,但承志叫顺了口,一直仍叫她青弟。青青道:“哥哥没良心,要哥哥来做什么?”承志道:“真是对不起,下次一定不再让你耽心啦。”青青道:“下次自有别人来给你耽心,要我耽心干么?”承志奇道:“咦,谁啊?”青青嘟起嘴道:“那个阿九啊,她不住问你那里去了,关心得不得了。”一顿足,回自己房去了。 等到中午,不见她出来吃饭,袁承志叫店伙把饭菜送到她房里去,等吃过饭后,再去赔罪就是,适才见她慌乱忧急之状,此时回想,心下着实感动。那知店伙把饭菜捧了回来,说道:“姑娘不在屋里!”袁承志一惊,忙撇下筷子,奔到青青房里,只见人固不在,连兵刃衣囊也都带走了。他心中着急,寻思:“这一负气而去,却到那里去了?她常常惹事闯祸,好教人放心不下。只是现下大事在身,不能亲自去寻。”于是派洪胜海出去探访,吩咐见到了,好歹要劝姑娘回来。 等到傍晚,侯飞文骑着快马回来,一进门就道:“洋兵队伍果然折而向西,咱们快追。”袁承志当即站起,命哑巴在店中留守铁箱,自己率领程、沙、胡、铁四人以及侯飞文等河北群豪,连夜向西南赶去,估量大炮沉重,难以快行,必可追上。 到第三日清晨,袁承志等穿过一个小镇,只见十尊大炮排在一家酒楼之外,每尊炮旁有六名洋兵执枪守卫。众人大喜,相视而笑。铁罗汉叫道:“肚子饿啦,肚子饿啦!”袁承志道:“好,我们再去会会那两个洋官。” 众人直上酒楼,铁罗汉走在头里,一上楼就惊叫一声。只见几名洋兵手持洋枪,对准了青青,手指扳住枪机。一旁坐着那两个西洋军官彼得、雷蒙和那西洋女子若克琳。 雷蒙见众人上来,叽咦咕噜的叫了几声,又有几名洋兵举起了枪对着他们,大声呼喝。袁承志急中生智,提起一张桌子,猛向众洋兵掷去,跟着飞身而前,在青青肩头按落,两人蹲低身子,一阵烟雾过去,众枪齐发,铅子都打在桌面上。 第73章 碧血剑(73) 袁承志怕火器厉害,叫道:“大家下楼。”拉着青青,与众人都从窗口跳了下楼。 雷蒙大怒,掏出短枪向下轰击。铁罗汉“啊哟”一声,屁股上给铅子打中,摔倒在地。沙天广连忙扶起。各人上马向南奔驰。那时西洋火器使用不便,放了一枪,须得再装火药铅子,众洋兵一枪不中,再上火药追击时,众人早去得远了。 袁承志和青青同乘一骑,一面奔驰,一面问道:“干么跟洋兵吵了起来?”青青道:“谁知道啊?”袁承志见她神色忸怩,料知别有隐情,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这三日来日夜记挂,此刻重逢,欢喜无限。 驰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市镇,众人下马打尖。胡桂南用小刀把铁罗汉肉里的铅子剜了出来。铁罗汉痛得乱叫乱骂。 青青把袁承志拉到西首一张桌旁坐了,低声道:“谁叫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手臂也露了出来,真不怕丑!”袁承志摸不着头脑,问道:“谁啊?”青青道:“那个西洋国女人。”袁承志道:“这又碍你事了?”青青笑道:“我看不惯,用两枚铜钱把她的耳环打烂了。”袁承志不觉好笑,道:“唉,你真胡闹,后来怎样?”青青笑道:“那个比剑输了给我的洋官就叫洋兵用枪对着我。我不懂他话,料想又要和我比剑呢,心想比就比吧,难道还怕了你?正在这时候,你们就来啦!”袁承志道:“你又为什么独自走了?” 青青本来言笑晏晏,一听这话,俏脸一沉,说道:“哼,你还要问我呢,自己做的事不知道?”袁承志道:“真的不知道啊,到底什么事得罪你了?”青青道:“你半夜不回店,定是去会那个美女阿九去了。前晚一个晚上,你们在那里幽会啊?”承志道:“幽你个头!”青青挥掌打他,承志抓住她手,在她手背轻轻一吻。青青一笑,挣脱了手。承志笑道:“那晚倒是真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不过她大概跟阿九的婆婆年纪差不多。”青青忙问:“是谁?”承志道:“我跟安婶婶在一起,就是那个安小慧的妈妈,不过小慧不在。”青青笑道:“没用的家伙!美女不睬你,就去找个老太婆。” 承志知道如再述说安大娘之事,青青仍会不高兴,于是换了话题,说道:“洋兵火器厉害,你看用什么法子,才能抢他们的大炮到手?”青青嗔道:“谁跟你说这个。”承志道:“好,我跟沙天广他们商量去。”站起身要走,青青一把抓住他衣角,道:“不许你走,话没说完呢。” 承志笑笑,又坐了下来。隔了一会,青青问道:“你那小慧妹妹呢?”承志道:“那天分手后还没见过,不知道她在那里?”青青道:“你跟她妈说了一夜话,舍不得分开,定是不住口的讲她了。”袁承志恍然大悟,原来她生气为的是这个,于是诚诚恳恳的道:“青弟,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青青双颊晕红,转过了头。 袁承志又道:“我以后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好啦!”青青道:“那为什么你见到那个阿九,两个人都含情脉脉的,你瞧着她,她瞧着你,恨不得永不分离才好?你爱瞧她,因为她美,我也爱瞧,倒不怪你。那她干么老是瞧你啊,你挺英俊么?”承志道:“那有这事,你瞎冤枉人。”青青道:“怎么你……跟你那小慧妹妹……又这样好?”承志道:“我幼小之时,她妈妈待我很好,就当我是她儿子一般,我自然感激。再说,你不见她跟我那个师侄很要好么?”青青嘴一扁,道:“你说那姓崔的小子?他又傻又没本事,生得又难看,她为什么喜欢?”承志笑道:“青菜萝卜,各人所爱。我这姓袁的小子又傻又没本事,生得又难看,你怎么却喜欢我呢?”青青嗤的一声笑,啐道:“呸,不害臊,谁喜欢你呀?” 经过这一场小小风波,两人言归于好。 承志道:“吃饭去吧!”青青道:“我还问你一句话,你说阿九那小姑娘美不美?”承志道:“她美不美,跟我有甚相干?这人行踪诡秘,咱们倒要小心着。”心想她率领大批内廷侍卫,不知是什么来头,若非皇亲贵戚,便是高官贵宦的眷属,不禁暗自惆怅,心中隐隐难过。青青点点头,两人重又到众人的桌边入座,和沙天广、程青竹等商议如何劫夺大炮。 胡桂南道:“今晚让小弟去探探,乘机偷几枝枪来。今天拿几枝,明天拿几枝,慢慢把洋枪偷完,就不怕他们了。”袁承志道:“此计大妙,我跟你同去瞧瞧。”沙天广道:“盟主何必亲自出马?待小弟去好了。” 袁承志道:“我想瞧明白火器的用法,火枪偷到手,就可用洋枪来打洋兵。”众人点头称是。青青笑道:“他还想偷瞧一下那个西洋美人儿。”众人哈哈大笑。 当日下午,袁承志与胡桂南乘马折回,远远跟着洋兵大队,眼见他们在客店中投宿,候到三更时分,越墙进了客店。一下屋,就听得兵刃撞击之声,锵锵不绝,从一间房中传出来。两人伏在窗外,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那两个西洋军官各挺长剑,正在激斗。袁承志万想不到这两人竟会同室操戈,甚觉奇怪,当下静伏观战。看了数十招,见雷蒙攻势凌厉,剑法锋锐,彼得却冷静异常,虽然一味招架退守,但只要一出手还击,那便招招狠辣。袁承志知道时间一久,那年长军官必定落败。 果然斗到分际,彼得回剑向左击刺,乘对方剑身晃动,突然反剑直刺。雷蒙忙收剑回挡,剑身歪了。彼得自下向上急撩,雷蒙长剑登时脱手。彼得抢上踏住敌剑,手中剑尖指着对方胸膛,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话。雷蒙气得身子发颤,喃喃咒骂。彼得把地下长剑拾起,放在桌上,转身开门出去。雷蒙提剑在室中横砍直劈,不住骂人,忽然停手,脸有喜色,开门出去拿了一柄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 袁承志和胡桂南倒想看个究竟,看他要埋藏什么东西,只见他掘了好一阵,挖了个径长两尺的洞穴,挖出来的泥土都掷到了床下,挖了两尺来深,就住手不挖,撕下块被单罩在洞上,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实,然后在被单上铺了薄薄一层泥土。他冷笑几声,开门出室。袁承志和胡桂南心中老大纳闷,不知他在使什么西洋妖法。 过了一会,雷蒙又进室来,彼得跟在后面。只见雷蒙声色俱厉的说话,彼得只是摇头。突然间啪的一声,雷蒙伸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彼得大怒,拔剑出鞘,两人又斗了起来。雷蒙不住移动脚步,慢慢把彼得引向坑边。 袁承志这才恍然,原来此人明打不赢,便暗设陷阱,他既如此处心积虑,那是非杀对方不可了。袁承志对这两人本无好恶,但见雷蒙使奸,不觉激动了侠义之心。只见雷蒙数剑直刺,都为彼得架住。彼得挺剑反攻,雷蒙退了两步。彼得右脚抢进,已踏上陷阱,“啊”的一声大叫,向前摔跌,雷蒙回剑指住他背心。袁承志早已有备,急推窗格,飞身跃进,金蛇剑递出,剑头蛇舌钩住雷蒙的剑身向后拉扯。彼得得脱大难,立即跃起,右脚却已扭脱了臼。雷蒙功败垂成,又惊又怒,挺剑向袁承志刺来。袁承志一声冷笑,金蛇宝剑左右晃动,只听铮铮铮之声不绝,雷蒙的剑身给金蛇剑半寸半寸的削下,片刻之间,已削剩短短一截。雷蒙正自发呆,袁承志抢上去拿住他手腕,顺手提起,头下脚上,掷入了他自己所掘的陷坑之中,哈哈大笑,跃出窗去。 胡桂南从后跟来,笑道:“袁相公,你瞧。”双手提起,拿着三把短枪。袁承志奇道:“那里来的?”胡桂南向窗里指指。原来袁承志出手救人之时,胡桂南跟着进来,忙乱中乘机将两个西洋军官三把短枪都偷了来。袁承志笑道:“真不愧圣手神偷。” 两人赶回和众人相会。青青拿着一把短枪玩弄,无意中在枪扣上一扳,只听得轰的一声,烟雾弥漫。沙天广坐在她对面,幸而身手敏捷,急忙缩头,一顶头巾打了下来,炙得满脸都是火药灰。青青大惊,连声道歉。沙天广伸伸舌头,道:“好厉害!” 众人把另外两把短枪拿来细看,见枪膛中装着火药铅丸。程青竹道:“火药本是中国物事。咱们用来打猎、放烟花、做鞭炮,西洋人学到之后却拿来杀人。这队洋兵有一百多人,一百多枝枪放将起来,可不是玩的。”各人均觉火器厉害,不能以武功与之对敌,一时默然无语,沉思对策。 胡桂南道:“袁相公,我有个上不得台盘的鬼计,不知行不行?”铁罗汉笑道:“谅你也不会有什么正经主意。”袁承志道:“胡大哥且说来听听。”胡桂南笑着说了。青青首先拍手赞好。沙天广等也都说妙计。袁承志仔细推想,颇觉此计可行,于是下令分头布置。 那西洋女子若克琳的父亲本是澳门葡萄牙国大官,于年前逝世。她这次要搭乘运送大炮的海船回归本国,因此随同送炮军队北上,再赴天津上船。彼得是她父亲的部属,与若克琳相爱已久。雷蒙来自葡国本土,见到美人,便想横刀夺爱。他虽官阶较高,自负风流,却无从插手,老羞成怒之余,便向情敌挑战,比剑时操之过急,反致失手,而行使诡计,又给袁承志突来闯破。彼得以他是上司,不敢怎样,只有加紧提防。 这日来到一处大村庄万公村,在村中“万氏宗祠”歇宿。睡到半夜,忽听得人声喧哗,放哨的洋兵奔进来说村中失火。雷蒙与彼得急忙起来,见火头已烧得甚近,忙命众兵将火药桶搬出祠堂,放于空地。忙乱中见众乡民提了水桶救火,数十名大汉闯进祠堂,到处泼水。雷蒙喝问原因。众乡民对传译钱通四道:“这是我们祖先的祠堂,先泼上水,免得火头延烧过来。”雷蒙觉得有理,也就不加干涉。那知众乡民信手乱泼,一桶桶水尽往火药上倒去。洋兵拿起枪杆赶打,赶开一个又来一个,不到一顿饭功夫,祠堂内外一片汪洋,火药桶和大炮、枪枝,无一不是淋得湿透,火势却渐渐熄了。 乱到黎明,雷蒙和彼得见乡民举动有异,火药全都淋湿,枪枝又少了许多,心想这地方有点邪门,还是及早离去为妙,正要下令开拔,一名小军官来报,拖炮拉车的牲口昨晚在混乱中尽数逃光了。雷蒙举起马鞭乱打,骂他不小心,命钱通四带洋兵到村中征集。不料村子虽大,却一头牲口也没有,想是得到风声,把牲口都藏了起来。 这一来就无法起行,雷蒙命彼得带了钱通四,到前面市镇去调集牲口。 雷蒙督率士兵,打开火药桶,把火药倒出来晒。晒到傍晚,火药已干,众兵正要收入桶中,突然民房中抛出数十根火把,投入火药堆中,登时烈焰冲天。众洋兵吓得魂飞天外,纷纷奔逃,乱成一团。雷蒙连声下令,约束士兵,往民房放射排枪。烟雾弥漫中只见数十名大汉窜入林中不见了。雷蒙检点火药,已烧去了十之八九,枪枝也失了大半,十分懊丧。等到第三日下午,彼得才征了数十匹骡马来拖拉大炮。 在路上行了四五日,这天来到一条山峡险道,眼见是极陡的下山路,雷蒙与彼得指挥士兵,每一尊大炮由十名士兵用巨索在后拖住,以防山路过陡,大炮堕跌。山路越走越险,众人正自提心吊胆,全力拖住大炮,突然山凹里飕飕之声大作,数十枝羽箭射了出来。 十多名洋兵立时中箭,另有十多枝箭射在骡马身上。牲口受痛,向下急奔,众洋兵那里拉扯得住?十尊大炮每一尊都重达千余斤,下堕之势非同小可。加之路上又突然出现陷坑,许多骡马跌入坑里。只听得轰隆之声大作,最后两尊大炮忽然倒转,一路筋斗翻了下去。数名洋兵给压成了肉酱。前面的八尊大炮立时均受推动。 众兵顾不得抵挡来袭敌人,忙向两旁乱窜。有的无路可走,见大炮滚下来的声势险恶,踊身跳避,跌入了峡谷。十尊大炮翻翻滚滚,向下直冲,越来越快。骡马在前疾驰,不久就给大炮赶上,压得血肉横飞。过了一阵,巨响震耳欲聋,十尊大炮都跌入深谷去了。 雷蒙和彼得惊魂甫定,回顾若克琳时,见她已吓得晕了过去。两人救起了她,指挥士兵伏下抵敌。敌人早在坡上挖了深坑,用山泥筑成挡壁,火枪射去,伤不到一根毫毛,羽箭却不住飕飕射来。战了两个多时辰,洋兵始终不能突围。 雷蒙道:“咱们火药不够用了,只得硬冲。”彼得道:“叫钱通四去问问,这些土匪到底要什么。”雷蒙怒道:“跟土匪有什么说的?你不敢去,我来冲。”彼得道:“土匪弓箭厉害,何必逞无谓的勇敢?”雷蒙望了若克琳一眼,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骂道:“懦夫,懦夫!”彼得气得面色苍白,低声道:“等打退了土匪,叫你知道无礼的代价。”雷蒙一跃而起,叫道:“是好汉跟我来!”彼得叫道:“雷蒙上校,你想寻死么?”众洋兵知道出去就是送死,谁肯跟他乱冲?雷蒙仗剑大呼,奔不数步,一箭射来,穿胸而死。 彼得与众洋兵缩在山沟里,仗着火器锐利,敌人不敢逼近,僵持了一日一夜,只盼官兵来救。但其时官场腐败异常,若是调兵遣将,公文来往,又要请示,又要商议,不耗到十天半月,决不能调派一兵一卒。 守到第二日傍晚,众兵饿得头昏眼花,只得竖起了白旗。钱通四高声大叫:“我们投降了,洋大人说投降了!”山坡上一人叫道:“把火枪都抛出来。”彼得道:“不能缴枪。”敌人并不理会,也不再攻,过了一会,忽然一阵肉香酒香,随风飘了过来。众洋兵已一日两夜没吃东西,这时那里还抵受得住?纷纷抛出火枪,奔出沟来。彼得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弃械投降。众兵把火枪堆在一起,大叫大嚷要吃东西。 第74章 碧血剑(74) 只听得两边山坡上号角声响,土坑中站起数百名大汉,弯弓搭箭,对住了众洋兵。几个人缓步过来,走到临近,彼得看得清楚,当先一人便是那晚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他身旁那人正是曾给雷蒙击落头巾的少女。若克琳叫道:“啊,就是这批有魔法的人!”彼得拔出佩剑,走上几步,双手横捧,交给袁承志,意示投降,心想此人于己有恩,输在他手下也还值得。 袁承志先是一楞,随即领悟这是服输投降之意,于是摇了摇手,对钱通四道:“你对他说,他们洋兵带大炮来,如是帮助中国守卫国土,抵抗外敌,那么我们很是感谢,当他们是好朋友。”钱通四照他的话译了。彼得连连点头,伸出手来和袁承志握了握。 袁承志又道:“但你们到潼关去,是帮皇帝杀我们百姓,这个我们就不许了。”彼得道:“是去打中国百姓么?我完全不知道。”袁承志见他脸色诚恳,相信不是假话,又道:“全中国的百姓很苦,没饭吃,要饿死。只盼有人领他们打掉皇帝,脱离苦海。皇帝怕了,叫你们用大炮去轰死百姓。”彼得道:“我也是穷人出身,知道穷人的苦处。我这就回本国去了。”袁承志道:“那很好,你把兵都带走吧。” 彼得下令集队。袁承志命部下拿出酒肉,让洋兵饱餐了一顿。彼得向袁承志举手致敬,领队上坡。袁承志叫道:“干么不把火枪带走?”钱通四译了。彼得奇道:“那是你的战利品。你放我们走,不要我们用钱来赎身,我们已很感谢你的宽洪大量了。” 袁承志笑道:“你已失了大炮,再不把枪带走,祇怕回去长官责罚更重。拿去吧。”彼得道:“你不怕我们开枪打你们么?”袁承志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中国人讲究言而有信,既当你是朋友,那有疑心!”彼得连声道谢,命士兵取了火枪,列队而去。他一路上坡,越想越感佩,命众兵坐下休息,和钱通四两人又赶回来,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对袁承志道:“阁下如此豪杰,我有一件东西相赠。”钱通四译成了华语。 袁承志打开布包看时,见是一张摺叠着的厚纸,摊了开来,原来是幅地图,图中所绘的似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图上注了许多弯弯曲曲的文字。 彼得道:“这是南方海上的一座大岛。岛上气候温暖,物产丰富,真如天堂一样。我航海时到过那里。”袁承志问道:“你给我这图是什么意思?”彼得道:“你们在这里很辛苦,不如带了中国没饭吃的受苦百姓,都到那岛上去。” 袁承志暗暗好笑,心道:“你这外国人心地倒好,只不过不知我们中国有多大,亿万之众,凭你再大的岛也居住不下。”问道:“这岛上没人住么?”彼得道:“有时有西班牙的海盗,有时没有。你们这样的英雄好汉,也不会怕那些该死的西班牙海盗。”袁承志见他一片诚意,就道了谢,收起地图。彼得作别而去。 钱通四转过身子,正要随同上山,青青忽地伸手,扯住他的耳朵,喝道:“下次再见你作威作福,欺侮同胞,小心你的狗命!”钱通四耳上剧痛,连说:“小人不敢!”他口中少了许多牙齿,说话漏风,倒似说:“小人颇敢!” 袁承志指挥众人,爬到深谷底下去察看大炮,见十尊巨炮互相碰撞,都已毁得不成模样,无法再用,于是掘土盖上。袁承志见大功告成,与侯飞文等群豪欢聚半日,痛饮一场,这才分手。次日会齐了哑巴、洪胜海等人,带了铁箱,向京师进发。 这一役胡桂南厥功最伟,弄湿火药、掘坑陷炮等巧计都是他想出来的。众人一路上对他不断称扬,再也不敢轻视他是小偷出身。 袁部三营初出茅庐,便建奇勋,“金蛇营”的名声大振。其后闯军进攻潼关,明朝兵部尚书督师孙传庭战死,麾下大将高杰弃关逃赴西安,闯军攻破潼关,得西安,再取北京,袁部毁炮挫敌之功甚巨。 此去一路之上,但见焦土残垣,野犬食尸,尽是清兵烧杀劫掠的遗迹,群雄看得尽皆心头火起。沙天广道:“可惜那日没杀了鞑子兵的元帅阿巴泰。盟主,咱们赶上去刺杀他如何?”青青首先便鼓掌叫好。袁承志沉吟不答。青青道:“去杀了鞑子兵元帅有甚不好?也免得孙仲寿叔叔老是埋怨。”袁承志道:“要刺杀鞑子的头子,杀得越大越好,咱们索性便去刺杀满清的皇帝皇太极。”众人一怔,随即齐声欢呼。 袁承志详细询问洪胜海,满清的京城如何防卫,如何方能混入皇宫。洪胜海道:“满清的京城在沈阳,现今叫作盛京,那盛京规模简陋,可万万及不上北京了。小人先前在睿亲王多尔衮手下当差,有块腰牌,可以直进睿亲王府,皇宫却没进去过。”袁承志道:“咱们这就去盛京,到了之后相机行事。” 一行人先到北京顺天府,租到住所后将铁箱埋入地下,由程青竹率领青竹帮的几名得力头目留守,袁承志等出京向北进发,出山海关后,不一日到了盛京。 众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了,商议混进宫中之策。洪胜海道:“相公,依小人之见,请你委屈一下,扮作小人的伙伴,先去见多尔衮。他是鞑子皇帝的亲弟弟,在各位王爷中最得宠信,权力最大。咱们或能凭着他带进宫去。”袁承志道:“多尔衮派你送信给司礼太监曹化淳,你又怎地回报?”洪胜海道:“小人只说曹化淳还没能见到,但在北京打探到了机密军情,因此先行回报。”袁承志道:“什么机密军情?”洪胜海道:“小人胡说八道一番,说是明朝皇帝已向西洋国借兵,借来几百门大炮,数千洋枪队,日内就来攻打满洲。”袁承志喜道:“此计大妙,多尔衮听了,定要去禀报鞑子皇帝。”于是向青青要了那枝洋枪,对洪胜海道:“你说我是西洋兵的通译钱通四,因此得悉内情。” 青青大笑,说道:“承志哥哥,你什么人不扮,却去扮那个狗通译钱通四,我打掉你满嘴牙齿再说!”说着举起右手,假意向袁承志嘴上打去。袁承志张口便咬,青青忙缩手不迭。袁承志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冒充西洋话,众人尽皆大笑。 当日午后,袁承志随同洪胜海,去睿亲王府求见王爷。多尔衮随即传见。袁承志见那多尔衮三十一二岁年纪,身形高瘦,一脸精悍之气。洪胜海跟他说了一阵满洲话,多尔衮果然神色大变,随即以汉语询问袁承志。袁承志取出洋枪,放在桌上,将先前与洪胜海商量好的言语说了。多尔衮沉吟良久,说道:“你们报讯有功,我有重赏。这就下去吧。明日再来伺候,听取吩咐。”两人无奈,只得磕头退出。 袁承志无缘无故向鞑子王爷磕了几个头,却见不到皇太极,回到客店,老大发闷。寻思一会,要洪胜海带到皇宫外去察看了一番,决意晚间迳行入宫行刺。 他想此举不论成败,次日城中必定大索,捉拿刺客,于是要各人先行出城,约定明日午间在城南二十里处一座破庙中相会。各人自知武功与他相差太远,多一人非但帮不了忙,反而成为累赘,单是他一人,脱身便容易得多,俱各遵命,都力劝他务须小心。 青青出门时向袁承志凝望片刻,低声道:“承志哥哥,鞑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罢了,你自己可千万要保重。你知道,在我心中,一百个鞑子皇帝也及不上你一根头发,我若是从此再也见不到你……”说到这里,眼圈儿登时红了。 袁承志要让她宽怀,伸手拔下头上一根头发,笑道:“我送一百个鞑子皇帝给你。”说时将头发递将过去。青青噗哧一笑,眼泪却掉了下来。 袁承志等到初更时分,携了金蛇剑与金蛇锥,来到宫墙外。眼见宫外守卫严密,悄步绕到一株大树后躲起,待卫士巡过,轻轻跃入宫墙。眼见殿阁处处,却不知皇太极居于何处,一时大费踌躇,心想只有抓到一名卫士或太监来逼问。 他放轻脚步,走了小半个时辰,不见丝毫端倪,心道:“这件事艰难万分,怎比得当日大功坊中夜探?务须沉住了气,今晚不成,明晚再来,纵然须花一两个月时光,那也不妨。”既这么想,走得更加慢了,绕过一条回廊,忽见花丛中灯光闪动,忙缩身在假山之后,过不多时,只见四名太监提了宫灯,引着三名官员过来。他眼见人多,倘若抢出擒人,势必惊动,只要一声张,皇帝有备,便行刺不成了,当下蹑足在后跟随,只见那七人走向一座大殿,进殿去了。殿外匾额写着“崇政殿”三字,旁边有行弯弯曲曲的满文。 袁承志绕到殿后,伏身在地,见殿周四五十名卫士执刀守御,心中一喜:“此处守卫森严,莫非鞑子皇帝便在殿中?”在地下慢慢爬近,拾起一块石子,投入花丛。四名卫士闻声过去查看,其余侍卫也均注视。袁承志展开轻功,已抢到墙边,使出“壁虎游墙功”沿墙而上,顷刻间到了殿顶,伏在屋脊侧面,倾听四下无声,自己踪迹未让发见,轻轻推开殿顶的几块琉璃瓦,从缝隙中往下瞧去。见满殿灯烛辉煌,那三名官员正跪在地下,行的是三跪九叩大礼,袁承志大喜:“果然是在参见皇帝。” 只听得最前的一名花白胡子的老官说道:“臣范文程见驾。”其次一名身材魁梧的官员道:“臣宁完我见驾。”最后一名官员脸容尖削,说道:“臣鲍承先见驾。”袁承志心道:“这三个官儿都是汉人,却投降了鞑子,都是汉奸,待会顺手一个一剑。”又想:“他们跟鞑子皇帝怎地又都说汉话?” 缓缓移身向南,从缝隙中向北瞧去,只见龙座上一人方面大耳,双目炯炯有神,唇留微髭,约莫五十来岁年纪,料想便是父亲当年的大敌皇太极。寻思:“从此发射金蛇锥,当可取他性命,只是隔得远了,并无十足把握,倘若侍卫之中有高手在内,别要给挡格开去,还是跳下去一剑割了他首级的为是。” 只听皇太极道:“南朝军情这几天怎么样?今日接到阿巴泰禀报,说先前在山东青州、泰安之间中伏,打了个大败仗,难道明军居然还这么能打?你们可知青州、泰安这一带的统兵官是谁?”袁承志心想:“原来他们正在说我们打的这场胜仗,倒要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宁完我道:“启禀皇上,臣已详细查过。明军带兵的总兵官姓水,名叫水鉴,武艺了得。其实真正打仗的是李自成手下的一批亡命之徒,叫作什么‘金蛇营’,那水总兵倒给他收服投降了。”皇太极“哦”了一声,道:“他降了反贼,那太可惜了。你们去仔细查明,能不能设法要他降我大清,瞧他是贪财呢,还是爱美色。此人能打败阿巴泰,那是个人才,咱们决不能轻易放过了。”三名官员齐声道:“皇上圣明英断,那水鉴若肯降顺,是他的福气。” 皇太极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当年使反间计杀了袁崇焕,朕事后想来,常觉十分可惜……”袁承志听他提到自己父亲的名字,耳中嗡的一声,全身发热,心道:“他们使反间计,使反间计!我爹爹果然是他害的。这人是害死我爹爹的大仇人!”只听皇太极续道:“倘若袁崇焕能为朕用,南朝的江山这时候多半早已是大清的了。”袁承志暗暗呸的一声,心中骂道:“狗鞑子打的好如意算盘!我爹爹忠肝义胆,岂能降你?” 皇太极又道:“只是袁崇焕为人愚忠,不识大势,谅来也是不肯投降的。”又叹了口气,问道:“洪承畴近来怎样?”袁承志知道父亲当年曾任蓟辽总督,后来洪承畴也做蓟辽总督,崇祯皇帝委以兵马大权,兵败被擒,降了满清。洪承畴失陷之初,崇祯还以为他已殉国,曾亲自隆重祭祀。后来得知降清,天下都笑崇祯无知人之明。 范文程道:“启奏皇上,洪承畴已将南朝的实情什么都说了。他说崇祯刚愎自用,举措失当,信用奸佞,杀害忠良,四方流寇大起。我大清大军正可乘机进关,解民倒悬。”皇太极摇头道:“崇祯的性子,他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但我兵进关却还不是时候。这时候进关,并无必胜把握。总须让明兵再跟流寇打下去,双方精疲力尽,两败俱伤,大清便可收那渔翁之利,一举而得天下。你们汉人叫做卞庄刺虎之计,是不是?”三臣齐道:“是,是,皇上圣明。” 袁承志暗暗心惊:“这鞑子皇帝当真厉害,崇祯和他相比可天差地远了。我非杀他不可,此人不除,我大汉江山不稳。就算闯王得了天下,只怕……只怕……”隐隐觉得此人目光远大,统观全局,想得通透,稳扎稳打,半点也不急躁,闯王的才具与他相较,似乎也颇有不及,又想:“这皇帝的汉语可也说得流利得很。他还读过中国书,居然知道卞庄刺虎的故事。” 只听皇太极道:“那洪承畴还说些什么?”范文程道:“洪承畴向臣露了几次口风,盼望皇上恩典,赏他个差使,他得以为皇上效犬马之劳,仰报天恩。”皇太极哈哈大笑,道:“这差使吗?慢慢再说。”鲍承先道:“皇上,臣愚鲁之极,心中有一事不明白,盼望皇上指点。”皇太极点点头。鲍承先道:“洪承畴先前不肯归顺,皇上大赐恩宠,亲自解下身上的貂裘,披在他身上,又连日大张筵席请他,连我大清的开国功臣也从来没这般殊荣。众臣工都不明白。皇上开导说:咱们这些年来辛辛苦苦、连年征战,为的是什么?众臣工启奏道:为的是打南朝江山。皇上谕道:是啊,可是咱们不明南朝内情,好比都是瞎子,洪承畴一归顺,咱们都睁开了眼啦,那还不欢喜么?众臣工都拜服皇上圣明。这些日子来,那洪承畴将南朝各地的城守职官、民情风俗,都说得详详细细,果然尽在皇上算中。但皇上却不赏他官职封爵,众臣工可又都不明白了。” 第75章 碧血剑(75) 皇太极微微一笑,说道:“老鲍性子直爽,想问什么,倒也直言无忌。你们三个,虽然都是汉人,但早就跟先皇和朕办事,忠心耿耿,洪承畴怎能跟你们相比?”范文程等三人忙爬下磕头,咚咚有声,显得感激之极。袁承志暗骂:“无耻,无耻!” 皇太极道:“洪承畴这人,本事是有的,可是骨气就说不上了。先前我已待他太好,若再赐他高官厚禄,这人还肯出力办事吗?哼,崇祯封他的官难道还不够大,那时他做的是什么官?”范文程道:“启奏皇上:那时他在南朝官封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督蓟辽军务,麾下统率八名总兵官,实是官大权大。”皇太极道:“照啊。我封他的官再大,也大不过崇祯封他的。要他尽心竭力办事,便不能给他官做,把他吊在那儿,叫他摇摇晃晃的摸不着边儿。”三臣齐声道:“皇上圣明。” 袁承志越想越有道理,觉得他这驾驭人才的法门实是高明之极,此刻听到这番话,宛似当年在华山绝顶初见《金蛇秘笈》,其中所述法门无不匪夷所思,虽然绝非正道,却令人不由得不服。 他呆了一阵,却听得皇太极在和范文程等商议,日后取得明朝天下之后如何治理,此时如何先为之备,倒似大明的江山已是他掌中之物一般。袁承志心下愤怒,轻轻又揭开两张琉璃瓦,看准了殿中落脚之处,却听得皇太极道:“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说来说去,也只一个道理,就是老百姓没饭吃。咱们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让天下百姓人人有饭吃……”袁承志心下一凛:“这话对极!” 范文程等颂扬了几句。皇太极道:“要老百姓有饭吃,你们说有什么法子?范先生,你先说说看。”他似对范文程颇为客气,称他“先生”,不像对鲍承先那样呼之为“老鲍”。范文程道:“皇上未得江山,先就念念不忘于百姓,这番心意,必得上天眷顾。以臣愚见,要天下百姓都有饭吃,第一须得轻徭薄赋,决不可如崇祯那样,不断的加饷搜刮。”皇太极点头道:“咱们进关之后,须得定下规矩,世世代代,不得加赋,只要库中有余,就得下旨减免钱粮。”范文程道:“皇上如此存心,实是万民之福,臣得以投效明主,为皇上粉身碎骨,也所……也所甘愿。”说到后来,语音竟然呜咽了。 袁承志心想:“这个大汉奸,似乎确有几分爱民之心,却不知是做戏呢,还是真心。”皇太极道:“很好,很好。你们汉人骂你们是汉奸,日后你们好好为朕办事,也就是为天下百姓办事,总得狠狠的挣一口气,让千千万万百姓瞧瞧,到底是你们这些人为汉人做了好事呢,还是崇祯手下那些只知升官发财、搜刮百姓的真汉奸做了好事。老宁,你有什么条陈?” 宁完我道:“启奏皇上:我大清的满洲人少,汉人众多。皇上得了天下后,以臣愚见,须得视天下满人汉人俱是皇上子民,不可像元朝蒙古人那样,把汉人南方人当作下等百姓。只消我大清对众百姓一视同仁,汉人之中纵有倔强之徒,也成不了大事。”皇太极点头道:“此言有理。元人弓马天下无敌,可是他们在中国的江山却坐不稳,就是为了虐待汉人。这是前车什么的?”鲍承先道:“前车覆辙。”皇太极微笑道:“对了,老鲍,我读汉人的书,始终不易有什么长进。”鲍承先道:“皇上日理万机,这些汉人书里的典故,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只要懂得书里的大道理,如何治国平天下,那就够了。”皇太极点头道:“汉人的学问,不少是很好的。只不过作主子的,读书当学书里头的道理策略,不必学汉人的秀才进士那样,学什么吟诗作对……” 袁承志听了这些话,只觉句句入耳动心,浑忘了此来是要刺死此人,内心隐隐似盼多听一会,但听他四人商议如何整饬军纪,清兵入关之后,决不可残杀百姓,务须严禁劫掠。只见两名侍卫走上前来,换去御座前桌上的巨烛,烛光一明一暗之际,袁承志心想:“再不动手,更待何时?”左掌提起,猛力击落,喀喇喇一声响,殿顶已断了两根椽子,他随着瓦片泥尘,跃下殿来,右足踏上龙案,金蛇剑疾向皇太极胸口刺去。 皇太极两侧抢上四名卫士,不及拔刀,已同时挡在皇太极身前。嗤嗤两响,两名卫士已身中金蛇剑而死。皇太极身手甚是敏捷,从龙椅中急跃而起,退开两步。这时又有五六名卫士抢上拦截,宁完我与鲍承先扑向袁承志身后,各伸双手去抱。袁承志左脚反踢,砰砰两声,将宁鲍两人踢得直掼出去。便这么一缓,皇太极又退开了两步。 袁承志大急,心想今日莫要给这鞑子皇帝逃了出去,再要行刺,可就更加不易了,连发两枚金蛇锥,却都给卫士冲上挡去,作了替死鬼。袁承志金蛇剑连刺,更不理会众卫士来攻,疾向皇太极冲去。眼见距他已不过丈许,蓦地里帷幕后抢出八名武士,都是空手,同时扑到。袁承志右足弹出,砰的一响,踢飞一名,左足鸳鸯连环,跟着飞出,一名武士正在此时自左侧扑到。袁承志左脚踢中了他胸口,他双手却已牢牢抓住了袁承志小腿。这武士口中鲜血狂喷,双手却死命抓住不放。这八名武士在满洲语中称为“布库”,擅于摔跤擒拿,平时宫中或贝勒王公盛宴,例有角斗娱宾。皇太极接见臣下之后,临睡之前常要先看一场角斗。这八名布库武士此刻正在殿旁伺候,听得有刺客,纷纷抢上来护驾。 袁承志左足力甩,却甩不脱这武士,金蛇剑挥出,削去了他半边脑袋,但那武士双手兀自紧紧抓住袁承志小腿。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好大胆,竟敢犯驾?”说的是汉语。袁承志全不理会,左脚带着那名死武士,跨步上前去追皇太极,只跨一步,头顶风声飒然,一件兵刃袭到,劲风掠颈,有如利刃。袁承志一惊,知道敌人武功高强之极,危急中滚倒在地,一个筋斗翻出,舞剑护顶,左手扯脱脚上的死武士,这才站起。 烛光照映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中年道人,眉清目秀,脸色白润,右手执着一柄拂尘,冷笑道:“大胆刺客,还不抛下兵器受缚?” 袁承志眼光只向他一瞥,又转去瞧皇太极,只见已有十余名卫士挡在他身前。袁承志陡然跃起,急向皇太极扑去,身在半空,蓦见那道士也跃起身子,拂尘迎面拂来。 袁承志金蛇剑连刺两下,快速无伦。那道士侧头避了一剑,拂尘挡开一剑,跟着千百根拂尘丝急速挥来。袁承志伸左手去抓拂尘,右手剑刺他咽喉。唰的一声响,麈尾打中了他左手,手背上登时鲜血淋漓,原来他拂尘之丝系以金丝银丝所制,虽然柔软,运上了内劲,却是一件致命的厉害兵刃。就在这时,金蛇剑剑尖上的蛇舌也已钩中那道人肩头。两人在空中交手三招,各受轻伤,落下地来时已交叉易位,心下都惊疑不定:“这人是谁?武功恁地了得,实是我生平所仅见。” 第十四回 剑光崇政殿 烛影昭阳宫 袁承志回身又待去刺皇太极时,那道人的拂尘已向他脑后拂来,拂丝为内劲所激,笔直戳至,犹似杆棒。袁承志无奈,只得回剑挡开。 两人这一搭上手,登时以快打快,瞬息间拆了二十余招。袁承志竭尽平生之力,竟丝毫占不到上风,越斗越心惊,突然间风声过去,右颊又给拂尘扫了一下,料想脸颊上已多了数十条血痕,蓦地里青青的话在脑海中一闪:“承志哥哥,鞑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罢了,你自己可千万要保重。”眼见敌人如此厉害,只得先谋脱身,他一边斗,一边移动脚步,渐渐移向殿口。那道人冷笑道:“在我玉真子手下也想逃命么?痴心妄想!”说着拂尘连进三招,尽是从意料不到的方位袭来。袁承志一时不知如何招架才是,脚下自然而然的使出木桑所授“神行百变”步法,东窜西斜,避了开去。不料这玉真子如影随形,竟于他的“神行百变”步法了然于胸,袁承志闪到东,他跟到东,窜到西,他追到西。袁承志虽让开了那三招,却摆脱不了他源源而来的攻击。 这一来,两人都感大奇。玉真子叫道:“你叫什么名字?是木桑道人的弟子吗?”袁承志道:“不是。”玉真子问道:“你怎地会铁剑门的步法?”袁承志反问:“你是汉人,怎地反帮鞑子?”玉真子怒道:“倔强小子,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唰唰两招。 袁承志眼见对方了得,稍有疏神,不免性命难保,当即凝神致志,使开本门华山派剑法接招。玉真子看了数招,叫道:“啊,你是华山派穆老猴儿门下的小猴儿,是不是?”袁承志不肯隐瞒师门,喝道:“是便怎样?”一招“苍松迎客”,长剑斜出,内力从剑身上嗤嗤发出,姿式端凝,招迅劲足。玉真子赞道:“好剑法,小猴儿不坏!” 袁承志骂道:“你这做汉奸的贼道!”玉真子笑道:“老猴儿也不是我对手,你小猴儿更加不用想。”袁承志不再说话,全神贯注的出剑拆招。玉真子微一疏神,左臂竟让金蛇剑的尖钩划了浅浅一道口子。这一来,他再也不敢托大,舞动拂尘疾攻。 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二百余招,兀自难分高下,都暗暗骇异。袁承志不敢乱使金蛇剑法和木桑所授功夫,前者究未十分纯熟,后者对方似所深知,招招使的尽是华山派本门剑法。金蛇剑本来锋锐绝伦,无坚不摧,但玉真子的拂尘尘丝柔软,毫不受力,竟削它不断。金蛇剑与拂尘招术变幻,劲风鼓荡,崇政殿四周巨烛忽明忽暗。 又拆数十招,蓦听得皇太极以满洲语呼喝几句,六名布库武士分从三面扑上。袁承志料想今日已刺不到鞑子皇帝,急挥长剑疾攻两招,转身向殿门奔出。玉真子拂尘挥出,尘丝已卷住了金蛇剑的尖钩。两人同时拉扯,片刻间相持不下。便在这时,两名武士已同时扑上来抓住了袁承志双臂。 袁承志大喝一声,松手撤剑,双掌在两名武士背上推拍,运起混元功内劲,两名武士身不由主的向玉真子撞去,玉真子无奈,只得也松开拂尘柄,出掌推开两名武士,呛啷啷一响,拂尘与金蛇剑同时掉落。便在这时,两名武士已抱住了袁承志双腿。 玉真子右掌向袁承志胸口拍到。袁承志双足凝立,还掌拍出。两名武士拚命拉扯,要将他扳倒,却那里扳得动?玉真子掌来如风,瞬息之间连出一十二掌。袁承志一一解开,突然颈中一紧,一名武士扑到他背上,伸臂扼住了他咽喉。袁承志左肘向后撞出,正中他胸腹之间。那武士狂喷鲜血,都喷在袁承志后颈,热血汩汩从他衣领中流向背心,扼住他咽喉的手臂渐松。袁承志正待运劲摆脱,一名武士扑上来扭住了他右臂。玉真子乘机出指疾点,袁承志伸左手挡格。他虽只剩下左臂可用,仍挡住了玉真子的七指连点。 玉真子右指再点,左掌拍向袁承志面门。袁承志忙侧头相避,左臂却又给一名武士抱住了。玉真子噗噗噗连点三下,点了他胸口三处大穴,笑道:“放开吧,他动不了啦。”四名抱住袁承志双手双腿的武士却说什么也不放手。 皇太极的侍卫队长拿过铁链,在袁承志身上和手足上绕了数转,众武士这才放手,将伸臂扼在袁承志颈中的武士扶下来时,只见他凸睛伸舌,早气绝而死。 皇太极道:“玉真总教头和众武士、众侍卫护驾有功,重重有赏。老鲍、老宁,你们受伤了吗?”鲍承先和宁完我已由众侍卫扶起,哼哼唧唧的都说不出话来。 皇太极回入龙椅坐下,笑吟吟的道:“喂,你这年轻人武功强得很哪,你叫什么名字?”袁承志昂然道:“我行刺不成,快把我杀了,多问些什么?”皇太极道:“是谁指使你来刺我?” 袁承志心想:“我便照实而言,也好让鞑子知道袁督师有子。”大声道:“我是前蓟辽督师袁公的儿子,名叫袁承志。你鞑子侵犯我大明江山,我千万汉人,恨不得食你之肉。我今日来行刺,是为我爹爹报仇,为我成千成万死在你手下的汉人报仇。” 皇太极一凛,问道:“你是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道:“正是。我名叫袁承志,便是要继承我爹爹遗志,抗御你鞑子入侵。” 众侍卫连声呼喝:“跪下!”袁承志全不理睬。皇太极挥手命众侍卫不必再喝,温言道:“袁崇焕原来有后,那好得很啊。你还有兄弟没有?”袁承志一怔,心想:“他问这个干么?”说道:“没有!”皇太极问道:“你受了伤没有?”袁承志叫道:“快将我杀了,不用你假惺惺。” 皇太极叹道:“你爹爹袁公,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崇祯皇帝不明是非,杀害了忠良。当年你爹爹跟我曾有和议,明清两国罢兵休民,永为世好。只可惜和议不成,崇祯反而说这是你爹爹的大罪,我听到后很是痛心。崇祯杀你爹爹,你可知是那两条罪名?” 袁承志默然。他早知崇祯杀他爹爹,有两条罪名,一是与清酋议和,勾结外敌,二是擅杀皮岛总兵毛文龙。孙仲寿、应松等说得明白,当日袁督师和皇太极议和,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清兵勇悍善战,弓马之技天下无双,明兵力所不敌,只有等练成了精兵之后,方有破敌机会,议和是为了练兵与完缮城守。至于毛文龙贪赃跋扈,劫掠百姓,不奉朝命,不听指挥,不杀他无以整肃军纪。 皇太极道:“你爹爹是崇祯害死的,我却是你爹爹的朋友。你怎地不分好歹,不去杀崇祯,却来向我行刺?”袁承志道:“我爹爹是你敌人,怎会是你朋友?你使下反间计,骗信崇祯,害死我爹爹。崇祯要杀,你也要杀。”皇太极摇摇头,道:“你年轻不懂事,什么也不明白。”转头向范文程道:“范先生,你开导开导他。”袁承志大声道:“你想要我学洪承畴么?哼,袁督师的儿子,会投降满洲吗?” 第76章 碧血剑(76) 这时崇政殿外已聚集了不少文武官员,都是听说有刺客犯驾、夤夜赶来护驾的。皇太极道:“祖大寿在这里吗?”阶下一名武将道:“臣在!”走到殿上,跪下磕头。 袁承志心中一凛,祖大寿是父亲当年麾下的第一大将,父亲给崇祯下旨擒拿时,他义愤不服,带兵反出北京,后来父亲在狱中修书相劝,他才再接崇祯令旨。他与清兵血战前后数十场,但崇祯对他疑忌,每次都不予增援,致在大凌河为皇太极重重围困,不得已而投降;此后降了又反,在锦州数场血战,后援不继,被擒又降。心想:“他对我爹爹虽然不错,但投降鞑子总是大大不该。”忍不住高声斥道:“祖大寿,你这无耻汉奸!” 祖大寿站起身来,转头瞧着他。袁承志见他剃了额前头发,拖根辫子,头发已然花白,容色憔悴,全无统兵大将的半分英气,喝道:“祖大寿,你还有脸见我吗?你死了之后,有脸去见我爹爹吗?” 祖大寿在阶下时已听到皇太极和袁承志对答的后半截话,突然眼泪从双颊上流了下来,颤声道:“袁公子,你……你长得这么大了,你……你三岁的时候,我……我抱过你的。”袁承志怒道:“呸,给你这汉奸抱过,算我倒霉!”祖大寿全身颤抖,张开双臂,踏上两步,似乎又想去抱他,但终于停步,张嘴要待说话,声音却哑了,只“啊,啊,啊”几声。 皇太极道:“祖大寿,这姓袁的交你带去,好好劝他归顺。当真不降,咱们把他千刀万剐。哼,这小子胆子倒大,居然来向朕行刺,嘿嘿,嘿嘿。”祖大寿跪下不住磕头,说道:“皇上天恩,臣当尽力开导。”皇太极点头道:“好,你带他去吧!” 祖大寿走到袁承志身边,伸手欲扶。袁承志退后两步,手脚上铁链当啷啷直响,喝道:“别碰我!”祖大寿缩开手,躬身退出。两名侍卫伸手托在袁承志腋下,跟在祖大寿身后。袁承志回头向皇太极瞧去,只见他眼光也正向他瞧来,神色间甚是和蔼。 袁承志茫然不解,心道:“不知这鞑子皇帝肚子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到得宫外,祖大寿命亲随将袁承志扶上自己坐骑,自己另行骑了匹马,同到自己府中。祖大寿命亲随将袁承志扶入书房,说道:“你们出去!”四名亲随躬身出房。 祖大寿掩上了房门,一言不发,便去解袁承志身上的铁链。袁承志自在宫内之时,便已缓缓运气,胸口所封穴道已解了大半,见他竟来解自己身上铁链,心想:“你只道我穴道被点,兀自动弹不得,哼哼,这可太也托大了!” 祖大寿缓缓将铁链一圈圈的从袁承志身上绕脱,始终一言不发。袁承志暗暗运气,觉胸口膻中穴气息仍颇窒滞,心想:“那道人手劲当真了得。我穿着木桑道长所赐的金丝背心,受了他这三指,兀自如此。若无这背心护体,那还了得?”又想:“祖大寿要劝我投降鞑子,我且假装听他的,拖延时刻。一待胸间气息顺畅,便发掌击毙了这汉奸,穿窗逃走。”祖大寿解完铁链,低沉着嗓子道:“袁公子,你这就去吧。” 袁承志大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耳朵,问道:“你……你说什么?”祖大寿道:“要刺杀大清皇帝,实在难得很。你还是去吧。”袁承志道:“你放我走?”祖大寿道:“是,你有没受伤?”袁承志道:“没有。”祖大寿道:“你骑我的马,天一亮立即出城。”袁承志道:“你为什么放我走?”祖大寿黯然道:“你是袁督师的亲骨血,祖大寿身受督师厚恩,无以为报。”袁承志道:“你放了我,明天鞑子皇帝查问起来,你定有死罪。”祖大寿道:“那走着瞧吧。大清皇帝说过,不会杀我的。”袁承志道:“你私放刺客,罪名太大,皇帝说不定还会疑心你是行刺的主使。我不能自己贪生,却害了你一命。” 祖大寿苦笑道:“我的性命,还值得什么?在大凌河城破之日,我早该死了。锦州城破之日,更该当死了。袁公子,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吧。”袁承志道:“那么你跟我一起逃走。”祖大寿摇摇头道:“我老母妻儿、兄弟子侄,一家八十余口全在盛京,我是不能逃的。”袁承志心神激荡,突然胸口内息逆了,忍不住连声咳嗽,寻思:“他投降鞑子,就是汉奸,我原该一掌打死了他,想不到他竟会放我走。我一走,鞑子皇帝非杀了他不可。是我杀他,还是鞑子杀他,本来毫无分别。但是我难道眼睁睁的让他代我而死?我若不走,自然是给鞑子杀了,我以有为之身,尚有多少大事未了,怎能轻易送命?我当然不想死,为了一个汉奸而死,更加不值之至。可是……可是……”心下越难委决,越咳得厉害,面红耳赤,险些气也喘不过来。 祖大寿轻轻拍他背脊,说道:“袁公子,你刚才激斗脱力,躺下来歇一会儿。”袁承志点点头,盘膝而坐,心中再不思量,只凝神运气。那玉真子点穴功夫当真厉害,初时还以为给封闭了的穴道已然解开,但一运气间,便觉胸口终究不畅,心知坐着不动,那也罢了,但若与人动手,或是施展轻功跳跃奔跑,势必会闭气晕厥。于是按照师父所授的调理内息法门,缓缓将一股真气在各处经脉中运行。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觉真气畅行无阻,更无窒滞,慢慢睁开眼来,却见阳光从窗中射进,竟已天明。他微吃一惊,见祖大寿坐在一旁,双手搁膝,呆呆出神。袁承志站起,说道:“你陪了我半夜?”祖大寿脸上微现喜色,道:“公子好些了?” 袁承志道:“全好了!那玉真子道人是什么来历?武功这么厉害。”祖大寿道:“他是新近从西藏来的,上个月宫中布库大校技,这道人打败二十三名一等布库武士,后来四五名武士联手跟他较量,也都让他打败了。皇帝十分欢喜,封了他一个什么‘护国真人’的头衔,要他作布库总教头。公子,你喝了这碗鸡汤,吃几张饼,咱们这就走吧。”说着走到桌边,双手捧过一碗汤来。 袁承志心想:“我专心行功,有人送吃的东西进来也不知道。他本来就可杀我,也不用下毒。”接过汤碗,喝了几口,微有苦涩之味。祖大寿道:“这是辽东老山人参炖的,最能补气提神。”袁承志吃了两张饼,说道:“你带我去见鞑子皇帝,我投降了。”祖大寿大吃一惊,双目瞪视着他,随即明白,他是不愿自己为他送命,先行假意投降,然后再谋脱身,沉吟片刻,道:“好!”带着他出了府门,两人上了马。祖大寿也不带随从,当先纵马而行,袁承志跟随其后。 行了几条街,袁承志见他催马走向城门,见城门上写着三个大字“德盛门”,旁边有一行弯弯曲曲的满洲文,知是盛京南门,昨天便是从这城门中进来的,心觉诧异,问道:“咱们怎地出城?”祖大寿道:“皇帝在城南哈尔撒山围猎。” 两人出城行了约莫十里。祖大寿勒马停步,说道:“公子,咱们这就别过了。你多多保重,我日日夜夜求菩萨保佑你平安。”袁承志惊道:“怎么?咱们不是去见鞑子皇帝么?”祖大寿摇头苦笑,道:“袁督师忠义包天,他的公子怎能如我这般无耻,投降鞑子?”解下腰间佩剑,连鞘向他掷去,袁承志只得接住。祖大寿突然圈转马头,猛抽两鞭,坐骑循着回城的来路疾驰而去。 袁承志叫道:“祖叔叔,祖叔叔!”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追他回来,还是和他一起回城,就这么微一迟疑,祖大寿催马去得远了,只听他远远叫道:“多谢你叫我两声叔叔!” 袁承志坐在马上,茫然若失,过了良久,才纵马南行。 又行了约莫十里,远远望见青青、洪胜海、沙天广等人已等在约定的破庙之外。青青大声欢呼,快步奔来,扑入他怀里,叫道:“你回来啦!你回来啦!”袁承志见她脸上大有倦容,料想她焦虑挂怀,多半一夜未睡。 青青见他殊无兴奋之色,猜到行刺没成功,说道:“找不到鞑子皇帝?”袁承志摇摇头:“人是找到了,刺不到。”简略说了经过。众人听得都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青青拍拍胸口,吁了口长气,说道:“谢天谢地!” 袁承志想到祖大寿要为自己送命,心下总是不安,说道:“今晚我还要入城,倘若祖叔叔给鞑子皇帝抓了起来,我要救他。”青青道:“大伙儿一起去!我可再也不让你独个儿去冒险了。” 申牌时分,一行人又到了盛京城内,生怕昨天已露了行迹,另投一家客店借宿。 洪胜海去祖大寿府前察看,回报说,没听到祖大寿给鞑子皇帝锁拿的讯息,府门外全没动静。袁承志心想:“鞑子皇帝多半还不知他已放走了我,只道他正在劝我投降。”吩咐洪胜海再去打探。铁罗汉道:“我也去。”青青道:“你不要去,别又跟人打架,误了大事。”铁罗汉撅起了嘴,道:“我也不一定非打架不可。”胡桂南道:“我跟罗汉大哥同去,他要闹事,我拉住他便了。”袁承志点头道:“一切小心在意。” 傍晚时分,三人回到客店。铁罗汉极是气恼,说道:“若不是夏姑娘先说了我,否则我真得扭下那几个小子的脑袋。”众人问起原因,洪胜海说了。 原来他们仍没听到有拿捕祖大寿的讯息,昨晚宫里闹刺客,却也没听到街头巷尾有人谈论。三人于是去酒楼喝酒,见到八名布库武士在大吃大喝,说得都是满洲话。洪胜海悄悄跟两人说了。铁罗汉和胡桂南才知他们在吹嘘总教头如何英勇无敌,昨晚又得了一柄怪剑,剑头有钩,剑身弯曲,锋锐无比,当真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不是袁承志的金蛇剑是什么?铁罗汉站起身来,便要过去教训他们,胡桂南急忙拉住。待八名武士食毕下楼,三人悄悄跟去,查明了他们住宿的所在。 袁承志失手被擒,兵刃给人夺去,实是生平从所未有的奇耻,心想那玉真子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这把剑非夺回不可,却又如何从这绝顶高手之中夺回来?一时沉吟不语。 胡桂南笑道:“盟主,我今晚去‘妙手’它回来。那玉真子总要睡觉,凭他武功再高,睡着了总打我不过吧?”众人都笑起来。袁承志道:“好,这就偏劳胡大哥了,可千万轻忽不得。胡大哥只须盗剑,不必杀他。将他在睡梦中不明不白的杀了,非英雄好汉所为。”胡桂南道:“是,日后盟主跟他一对一的较量,那时才教他死得心服。”袁承志微微一笑,说道:“就算单打独斗,我也未必能胜。”他要胡桂南不可行刺,却是为了此事太过凶险,玉真子纵在睡梦之中,倘若白刃加身,也必能立时惊觉反击,他武功太高,就算受了致命重伤,临死之前一击,也非要了胡桂南的命不可。 用过晚饭,胡桂南换上黑衣,兴冲冲的便要出去。袁承志忌惮玉真子厉害,终是放心不下,道:“胡大哥,我去给你把风。”两人相偕出店。青青知道此行并不如行刺鞑子皇帝那么要干冒奇险,又素知胡桂南妙手空空,天下无双,倒不太过担心。 胡桂南在前领路,行了三里多路,来到布库武士的宿地。居中是一座极大的牛皮大帐,四周都是一座座小屋。胡桂南低声道:“那八名武士都住在北首的小屋中,只不知那牛鼻子是不是也住在这里。”袁承志道:“咱们抓一名武士来问。只可惜咱们都不会说满洲话。”胡桂南道:“待我打手势要他带路便是……” 话未说完,只见两名武士哼着小曲,施施然而来。袁承志待两人走到临近,突然跃出,伸指在两人背心穴道上各点一指,劲透要穴,两人登时动弹不得。他出手时分了轻重,一名武士立即昏晕,另一名却神智不失。他将晕倒的武士拖入矮树丛中,胡桂南左手将尖刀抵在另一名武士喉头,右手大打手势,在自己头顶作个道髻模样,问他这道人住在何处。 那武士道:“你作什么?我不明白。”不料他竟会说汉语。原来盛京本名沈阳,向是大明所属,为满洲人占后,于天启五年建为京都,至此时还不足二十年。城中居民十九都是汉人。这些布库武士多在酒楼赌馆厮混,泰半会说汉语。 胡桂南大喜,问道:“你们的总教头,那个道士,住在那里?”那武士给尖刀抵住咽喉,正自惊惧,一听之下,心想:“你要去找我们总教头送死,那可真妙极了。”嘴巴向着东边远处一座房子一努,说道:“我们总教头护国真人,便住在那座屋子里。”那屋子离其余小屋有四五十丈,构筑也高大得多。袁承志料知不假,在他胁下再补上一指,教他晕厥后非过三四个时辰不醒。胡桂南将他拖入树丛。 两人悄悄走近那座大屋,见到处黑沉沉地,窗户中并无灯烛亮光。胡桂南低声道:“牛鼻子睡了,倒不用咱们等。”两人绕到后门,胡桂南贴身墙上,悄没声息的爬上。跟着又沿墙爬下。袁承志见他爬墙的姿式甚是不雅,四肢伸开,缩头耸肩,行动又慢,倒似是只癞虾蟆一般,但半点声息也无,却非自己所及,心想:“圣手神偷,果然了得。”他怕进屋时若稍有声息,定让玉真子发觉,当下守在墙边,凝神倾听。 过了一会,听得屋内树上有只夜枭叫了几声,跟着便又一片静寂。突然之间,隐隐听得有女子嬉笑之声。接着有个男子哈哈大笑,说了几句话,相隔远了,却听不清楚,依稀便是玉真子。袁承志心道:“他还没睡,胡大哥可下不了手。”生怕胡桂南遇险,于是跃墙而入,只听得男女嬉笑声不绝,循声走去,忽听得玉真子笑道:“你身上那一处地方最滑?”那女子笑道:“我不知道。”玉真子笑道:“我来摸摸看。” 袁承志登时面红耳赤,站定了脚步,心想:“这贼道在干那勾当,幸亏青弟没同来。”听着那女子放肆的笑声,心中禁不住一荡,当即又悄悄出墙,坐在草丛之中。 第77章 碧血剑(77) 又过了一会,一阵风吹来,微感寒意。此时甫当初秋,天时未寒,但北国入夜后已冷若冬季。突然之间,只听得玉真子厉声大喝:“什么人?”袁承志一惊站起,暗叫:“糟糕,给他发觉了!”跃上墙头,只见一个黑影飞步奔来,正是胡桂南,奔到临近,却见他手中累累赘赘的抱着不少物事,心念一闪:“胡大哥偷儿的脾气难除,不知又偷了他什么东西,这么一大堆的。”当下不及细想,跃下去将他一把抓起,飞身上墙,跃下地来,便听得玉真子喝道:“鼠辈,你活得不耐烦了。”身子已在墙头。 胡桂南叫道:“得手了!快走!”袁承志大喜,回头望去,不由得大奇,星光熹微下只见玉真子全身赤裸,下体臃臃肿肿的围着一张厚棉被,双手抓着被子。袁承志忍不住失笑。胡桂南笑道:“牛鼻子正在干那调调儿,我将他的衣服都偷来了。”说着双手一举,原来抱的是堆衣服,转身道:“盟主,你的宝剑!”那把金蛇剑正插在他的后腰。 袁承志拔过剑来,顺手插入腰带,又奔出几步。玉真子已连人带被,扑将下来,喝道:“小贼!”伸右掌向胡桂南劈去。袁承志出掌斜击他肩头,喝道:“你我再斗一场。”玉真子只感这掌来势凌厉之极,急忙回掌挡格。双掌相交,两人都倒退了三步。玉真子大吃一惊,看清楚了对手,心下更惊,叫道:“啊!你这小子逃出来了。”他初时只道小偷盗剑,便赤身露体的追出,只道一招便杀了小偷,那料得竟有袁承志这大高手躲在墙外。 袁承志一退之后,又即上前。玉真子左手拉住棉被,惟恐滑脱,只得以右掌迎敌。但这条大棉被何等累赘,只拆得两招,脚下一绊,一个踉跄,袁承志顺势出拳,重重击在他肩头。玉真子又急又怒,他正在浓情畅怀之际,给胡桂南乘机偷去了宝剑衣服,本已大吃一惊,这时再遇劲敌,肩头中了袁承志破玉拳中的一招,整条右臂都酸麻了。他自八岁之后,从未在人前赤裸过身子,这时狼狈万状,全想不到若是抛去棉被,赤身露体的跟袁承志动手又有何妨?时当夜晚,又无多人在旁,就算给人瞧见了,他本是个风流好色的男子,也没什么大不了。但穿衣的习俗在心中已然根深柢固,手忙脚乱的只顾抵挡来招,左手始终紧紧抓着棉被不放,只以单手迎敌。再拆两招,背心上又给袁承志发掌击中。这一掌蓄着混元功内劲,玉真子再也抵受不住,哇的一声,吐出口鲜血。 袁承志住手不再追击,笑道:“此时杀你,谅你死了也不心服,下次待你穿上了衣服再打过。”胡桂南急道:“盟主,饶他不得,只怕于祖大寿性命有碍。”袁承志心中一凛:“不错,他去禀告鞑子皇帝,又加重了祖叔叔的罪名,非杀他灭口不可。”纵身上前,双拳往他太阳穴击去。玉真子见来招狠辣,自然而然的举起双手挡格,虽将对方来拳挡开,但棉被已溜到脚下,“啊”的一声惊呼,胸口已结结实实的吃袁承志飞脚踢中。玉真子大骇,再也顾不得身上一丝不挂,拔足便奔。袁承志和胡桂南随后追去。 这道人武功也当真了得,身上连中三招,受伤极重,居然还是奔行如飞,轻功之佳,当世罕有。袁承志急步追赶,眼见他窜入了中间牛皮大帐,当即追进,决意要杀他灭口。刚奔到帐口,只见帐内烛火照耀如同白昼,帐内站满了人,当即止步,闪向一旁,只听得帐内众人齐声惊呼。 这时胡桂南也已赶到,一扯袁承志手臂,绕到帐后。两人伏低身子,掀开帐脚,向内瞧去。只见玉真子仰面朝天,摔在地下,全身一丝不挂,瞧不出他一个大男人,全身肌肤雪白,胸口却满是鲜血,这模样既可怪之极,又可笑无比。 帐中一阵惊呼之后,便即寂然无声。只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大声说起满洲话来。袁承志吃了一惊,说话之人竟然便是满清皇帝皇太极。 袁承志见帐内站满的都是布库武士,不下一二百人,心道:“啊,是了,这鞑子皇帝爱看人比武,今晚又来瞧啦。算他眼福不浅,见到了武士总教头这等怪模样。”他昨晚领略过这些布库武士的功夫,武功虽然平平,但缠上了死命不放,着实难斗,帐中武士人数如此众多,要行刺皇帝是万万不能,当下静观其变。 只见一名武士首领模样之人上前躬身禀报,皇太极又说了几句话,便站起身来,似乎扫兴已极,不再瞧比武了。他走向帐口,数十名侍卫前后拥卫,出帐上马。 袁承志心想:“这当真是天赐良机,我在路上出其不意的下手,比去宫中行刺可方便得多了。”低声对胡桂南道:“这是鞑子皇帝,你先回去,我乘机在半路上动手。”胡桂南又惊又喜,道:“盟主千万小心!” 袁承志跟在皇太极一行人之后,见众侍卫高举火把,向西而行,心想:“待他走得远些再干,免得动起手来,帐中众武士又赶来纠缠。” 跟不到一里,便见众侍卫拥着皇太极走向一所大屋,进了屋子。袁承志好生奇怪:“他不回宫,到这屋里又干什么了?”当下绕到屋后,跃进墙去,见是好大一座花园,南首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他伏身走近,从窗缝中向内张去,但见房中锦绣灿烂,大红缎帐上金线绣着一对大凤凰。迎面一张殷红的帷子掀开,皇太极正走进房来。袁承志大喜,暗叫:“天助我也!” 只见一名满洲女子起身相迎。这女子衣饰华贵,帽子后面也镶了珍珠宝石。皇太极进房后,那女子回过身来,袁承志见她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容貌甚是端丽,全身珠光宝气,心想:“这女子不是皇后,便是贵妃了。啊,是了,皇太极去瞧武士比武,这娘娘不爱看比武,便在这里等着,这是皇帝的行宫。” 皇太极伸手摸摸她的脸蛋,说了几句话。那女子一笑,答了几句。皇太极坐到床上,正要躺下休息,突然坐起,脸上满是怀疑之色,在房中东张西望,蓦地见到床边一对放得歪歪斜斜的男人鞋子,厉声喝问。那女子花容惨白,掩面哭了起来。皇太极一把抓住她胸口,举手欲打,那女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皇太极放开了她,俯身到床底下去看。 袁承志大奇,心想:“瞧这模样,定是皇后娘娘乘皇帝去瞧比武之时,跟情人在此幽会,想不到护国真人突然演出这么一出好戏,皇帝提前回来,以致瞧出了破绽。难道皇后娘娘也偷人,未免太不成话了吧?她情人倘若尚在房中,这回可逃不走了。” 便在此时,皇太极身后的橱门突然打开,橱中跃出一人,刀光闪耀,一柄短刀向皇太极后心插去。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烛光晃动了几下,便即熄灭。过了好一会,烛火重又点燃,只见皇太极俯身倒在地下,更不动弹,背心上鲜血染红了黄袍。 袁承志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看那人时,正是昨天见过的睿亲王多尔衮。那女子扑入他怀里。多尔衮搂住了,低声安慰。 袁承志眼见到这惊心动魄的情景,心中怦怦乱跳,寻思:“想不到这多尔衮胆大包天,竟敢跟嫂子私通,还弑了哥哥。事情马上便要闹大,快些脱身为妙。”当即跃出墙外,回到客店。 青青见他神色惊疑不定,安慰他道:“想是鞑子皇帝福命大,刺他不到,也就算了。”袁承志摇头道:“鞑子皇帝给人杀了,不过不是我杀的。” 众人料想鞑子皇帝遇弑,京城必定大乱,次日一早,便即离盛京南下。 不一日,进山海关到了京师顺天府,才听说满清皇帝皇太极在八月庚午夜里“无疾而终”,皇太极的儿子福临接位为帝。小皇帝年方六岁,由睿亲王多尔衮辅政。 袁承志道:“这多尔衮也当真厉害,他亲手杀了皇帝,居然一点没事,不知是怎生隐瞒的。”洪胜海道:“睿亲王向来极得皇太极的宠信,手掌兵权,满清的王公亲贵个个都怕他。他说皇太极无疾而终,谁也不敢多口。”袁承志道:“怎么他自己又不做皇帝?”洪胜海道:“这个就不知道了。或许他怕人不服,杀害皇太极的事反而暴露了出来。福临那小孩子是庄妃生的,相公那晚所见的贵妃,定然就是庄妃了。” 袁承志此番远赴辽东,为的是行刺满清巨酋皇太极,以报父仇,结果亲眼见到皇太极毙命,虽非自己所杀,此人终究死了,可是内心却殊无欢愉之意,又再思忖:“他为什么将我交给祖叔叔?以他知人之明,自然料得到祖叔叔定会私自将我释放。他是不是要收服祖叔叔之心,好为他死心塌地的打仗办事?还是故意示好,想引得我投降?”又想:“祖叔叔投降鞑子,自然是汉奸了。只因他救了我性命,我便冲口而出的叫他叔叔,那岂不是只念小惠,不顾大义?到底该是不该?”想到皇太极临死的情状,当时似乎忍不住便想冲进房去救他性命,要是多尔衮下手稍缓,自己是否会出手相救,此时回思,兀自难说。再想到皇太极见识高超深远,多尔衮手段狠辣,范文程等人眼光远大,玉真子武功之强,满洲武士之勇,大明朝廷,多有不及。只觉世事多艰,来日大难,心中一片空荡荡地,竟无着落处。 袁承志取出银两,命洪胜海在禁城附近的正条子胡同买了一所大宅第,此次来京要结交王公巨卿、文武官员,以作闯军内应,须得排场豪阔。 袁承志将铁箱中的珍玩、金砖等物慢慢兑成银两,有时差洪胜海到天津、保定、张家口等处兑换,以免引人注目。换成银两后,逐步派人送去马谷山“山宗营”。孙仲寿手中粮饷充裕,派人到关辽一带招纳“山宗”旧人,一提到“袁督师的公子带领我们打仗”这句话,袁崇焕当年的旧部便即纷纷来归。虽然这些人大半已垂垂老矣,但烈士暮年,壮心未已,冲锋陷阵不免力所不逮,然个个久经战阵,深谙用兵之道,整军练兵,皆为良材。数月之间,已将“金蛇三营”练成一路精锐之师,虽还比不上当年袁崇焕手下的锦宁雄兵,但也不再是当日锦阳关伏击之战那样的乌合之众了。袁承志曾乘间轻骑前往马谷山,与孙仲寿、水鉴、朱安国等人相见,更带去一批粮饷。“金蛇三营”招兵买马,打造军械,成为一支劲旅。清军若再来攻,当可与之决一死战。袁承志心想:“那时才不枉了我名字中的‘承志’两字。” 这日,青青在大宅中指挥僮仆,粉刷布置。袁承志独自在城内大街闲逛。走到一处,见有数十名户部库丁手执兵刃,戒备森严。听途人说,是南方解来漕银入库。他想这是崇祯皇帝的根本,得仔细看看,当下站得远远的,察看附近形势,突见两条黑影从库房屋顶上跃起,身法迅速,一转眼间,已在东方隐没。袁承志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大盗劫库,倒也奇了。 次日清晨,众人聚在花厅里吃早饭。庭中积雪盈寸,原来昨夜下了半夜大雪。院子里两树梅花含苞吐艳,清香浮动,在雪中开得越加精神。 一名家丁匆匆进来,对青青道:“小姐,外面有人送礼来。”另一名家丁捧进礼物,原来是一个宋瓷花瓶,一座沈石田绘的小屏风。袁承志道:“这两件礼物倒也雅致,谁送的呀?”礼物中却无名帖。青青封了一两银子,命家丁拿出去打赏,问清楚是谁家送的礼,过了一会,家丁回来禀道:“送礼的人已走了,追他不着。” 众人都笑那送礼人冒失,白受了他礼,却不见他情。洪胜海道:“袁相公名满天下,这次来京,江湖上多有传闻,总是慕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众人都道必是如此。中午时分,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来,乃是北京著名的全聚兴菜馆做的名菜。一问厨师,说是有人付了银子让送来的。众人起了疑心,把酒肴让猫狗试吃,并无异状。 下午又陆续有人送东西来,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宅第中合用之物。青青只说得一句:“这里须得挂一盏大灯才是。”过不了一个时辰,就有人送来一盏精致华贵的大宫灯。再过片刻,又有人送来绸缎丝绒、鞋帽衣巾,连青青用的胭脂花粉,也都特选上等的送来。铁罗汉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喝道:“你怎知这里有个头陀?连我穿的袈裟也送来了?”那衣店伙计给他一抓,吓了一跳,说道:“不知道啊!今儿一早,有人到小店里来,多出银子吩咐赶做的。” 这时人人奇怪不已,纷纷猜测。青青故意道:“这送礼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给我弄一串珍珠来就好啦。”隔了片刻,只见一个仆人走出厅去。青青向洪胜海道:“快瞧他到那里去?”不多时那仆人又回来侍候。洪胜海却隔了一个时辰才回。他刚跨进门,珠宝店已送了两串珠子来。 青青接了珠子,直向内室,袁承志和洪胜海都跟了进去。洪胜海道:“那仆人走到门外,对一个乞丐说了几句话,就回进来。我就跟着那乞丐。见他走过了一条街,就有衙门的一个公差迎上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那乞丐又回到我们门前。”青青道:“那你就钉着那鹰爪?”洪胜海道:“正是。那鹰爪却不上衙门,走到一条胡同的一座大院子里。我见四下无人,上屋去偷偷张望。原来里面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间一个老头儿,瞎了只眼睛,大家叫他单老师,似是他们的头子。我怕他们发觉,就溜回来了。” 青青道:“好啊,官府耳目倒也真灵,咱们一到北京,鹰爪就得了消息。哼,要动咱们的手,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呢!”袁承志道:“可是奇在干么要送东西来,不是明着让咱们知道么?京里吃公事饭的,必定精明强干,决不会做傻事。不知是什么意思?”命洪胜海把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等人请来,商议一会,都猜想不透。 青青道:“公差的脏东西,咱们不要!”当晚她与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搬了送来各物,都去丢在公差聚会的那大院子里。 第78章 碧血剑(78) 次日青青把传递消息的仆人打发走了,却也没难为他。那仆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钱,一再称谢,磕了几个头去了,丝毫没露出不愉的神色。袁承志等严密戒备,静以待变,那天果然没再有人送东西来。 当晚朔风呼号,又下了一晚大雪。次日一早,洪胜海满脸惊诧之色,进来禀报:“屋子前面的积雪,不知是谁给打扫得干干净净,这真奇了。”袁承志道:“这批鹰爪似乎暗中在拚命讨好咱们。”青青笑道:“啊,我知道了。”众人忙问:“怎么?”青青道:“他们怕咱们在京里做出大案来,对付不了,因此先来打个招呼,交个朋友。”沙天广笑道:“说来倒有点像。可是我做了这么多年强盗,从来没听见过这种事。” 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独眼捕快名叫独眼神龙单铁生。不过他退隐已久,这才一时想他不起。” 又过数日,众人见再无异事,也渐渐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这天中午,众人在大厅上饮酒闲谈,家丁送上个大红名帖,写着“晚生单铁生请安”的字样,并有八色礼盘。袁承志道:“快请。”家丁道:“这位单爷也真怪,他说给袁相公请安,便转头走了,让他坐,却不肯进来。”洪胜海奉了袁承志之命,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回拜,并把礼物都退了回去。 接连三天,单铁生总是一早就来投送名帖请安。程青竹道:“独眼神龙在北方武林中也不是无名之辈,怎地鬼鬼祟祟的尽搞这一套,明儿待我找上门去问问。”胡桂南道:“这些招数可透着全无恶意,真是邪门。” 铁罗汉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他干什么。”众人见他平时傻楞楞的,这时居然有独得之见,都感诧异,齐问:“干什么啊?”铁罗汉道:“他见袁相公武功既高,名气又大,因此想招他做女婿。”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笑。沙天广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喷在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独眼龙的女儿也是独眼龙,袁相公怎么会要?”铁罗汉瞪眼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乌龟生个王八蛋,独眼龙生个独眼种。” 众人开了一阵玩笑。青青口里不说什么,心中却老大的不乐意,暗想那独眼龙可恶,别真的要招大哥做女婿。这天晚上,取来七张白纸,都画了个独眼龙老公差的图形,写上“独眼神龙单铁生盗”的字样,夜里飞身跃入七家豪门大户,每家盗了些首饰银两,再给放上一张独眼龙肖像。 次日清晨,洪胜海在她房门上敲了几声,说道:“小姐,独眼龙来啦。袁相公陪他在厅上说话。”青青换上男装,走到厅上,果见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陪着一个瘦削矮小的老头在喝茶。袁承志给她引见了。青青见这单铁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纪,须眉皆白,一只左眼炯炯发光,显得十分精明干练。只听他道:“小老儿做这等事,当真十分冒昧。不过实是有件大事,想恳请袁相公跟各位鼎力相助,小老儿和各位又不相识,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恼了各位,小老儿谨此谢过。”说着爬下来磕头。 袁承志连忙扶起,正要问他何事相求,青青忽道:“令爱好吧?怎不跟你同来?”单铁生一楞,道:“小老儿光身一人,连老伴也没有,别说子女啦!”青青又问:“那你有孙女儿没有?有干女儿没有?”单铁生道:“都没有。”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捧了盗来的首饰银两,都还了给他,笑道:“在下跟你开个玩笑,请别见怪。不过若非如此,也请不到你大驾光临。”单铁生谢了,心想:“这玩笑险些害了我的老命。”又想:“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怎地老问我有没干女儿?总不是想拜我为干爹吧?” 众人都觉奇怪,正要相询,忽然外面匆匆进来一名捕快,向众人行了礼,对单铁生道:“单老师,又失了二千两库银。”单铁生倏然变色,站起身来作了个揖,道:“小老儿有件急事要查勘,待会再来跟各位请安。”收了青青交还的物事,随着那捕快急急去了。 到得下午,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约了袁承志,到城外西郊饮酒赏雪。两人没单独共游已久,这时偷得半日清闲,甚是畅快。这一带四下里都是芦苇,芦上盖雪,望出去一片白茫茫地。青青带着食盒,盛了酒菜。两人在一座凉亭中喝酒闲谈,观赏雪景。当地平时就已荒凉,这日天寒大雪,游人更稀。 袁承志问起交还了什么东西给单铁生,青青笑着把昨晚的事说了。袁承志道:“唉,我刚赞你变得乖了,那知仍这般顽皮。”青青道:“你几时赞过我呀?”袁承志道:“我心里赞你,你自然不知道。”青青很是高兴,笑道:“谁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捣鬼!”袁承志道:“不知他想求咱们什么事?”青青道:“这种人哪,哼,不管他求什么,都别答允。”两人喝了一会酒,说到在衢州静岩中夜喝酒赏花之事。青青想起故乡和亡母,不觉泫然欲泣。袁承志忙说笑话岔开。 第十五回 娇娆施铁手 曼衍舞金蛇 两人坐了两个时辰,谈得尽兴,天色向晚,便收拾酒具食具预备回家。 青青道:“承志哥哥,多谢你今天全心全意的陪我。”袁承志笑道:“青弟,多谢你今天全心全意的陪我。”青青道:“我那一天都是全心全意的陪你,你就不是。”承志奇道:“我怎么不是?”青青道:“承志哥哥,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承志道:“不必问,你说了就行。”青青道:“男子汉大丈夫,七省英豪的盟主,说过了的话可不许赖。”承志道:“我就算不是七省盟主,对你说过了的也必不会赖。” 青青眼光中露出柔和的恳求神色,低声道:“承志哥哥,我求你别老是牵记着那个阿九。这些日子来,不论做什么事的时候,你总是在想念阿九。”袁承志道:“天大冤枉!我几时想着她了?”青青道:“那个独眼龙送名帖来时,你手拿帖子,满脸温柔的神色,你一定盼望这是阿九送来的信,盼望送礼给我们的是阿九那可爱的小姑娘。单铁生这独眼老儿,你拿着他的名帖,怎么会痴痴的发呆,嘴角含笑?你爱他一只眼睛挺美么?”承志心想:“你这姑娘当真厉害,连我心里想什么也瞒不过你。” 说到曹操,曹操便到,只见大路上迅速异常的奔来两人,背上背负包袱。后面三人追赶,当先一人手持铁尺,身形矫捷,正是独眼神龙单铁生,他后面另有两名公差,分持单刀和铁链。袁承志和青青携手站在路旁观看。单铁生叫道:“朋友,别走,留下赃物来!”突然间左首抢过五六人来,各持兵刃,挡在前逃两人身后。单铁生见对方人众,便即停步,眼见那五六个接应者拥着前逃二人,远远的去了。 单铁生已见到袁承志和青青,抢上前来,将铁尺往腰间一插,向承志长揖到地,连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承志愕然不解,说道:“单头儿请不必客气,到底是怎么回事?”单铁生道:“请两位到亭中宽坐,小人慢慢禀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单铁生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上个月户部大库接连三次失盗,给劫去数千两库银。天子脚底下干出这等大事来,立时九城震动。皇帝过不两天就知道了,将户部傅尚书和五城兵马指挥使狠狠训斥了一顿,谕示:一个月内若不破案,户部和兵马指挥司衙门大小官员一律革职严办。 顺天府的众公差给上司追比得叫苦连天,连公差的家属也都收了监。不料衙门中虽追查得紧,库银却接连一次又一次失盗。众公差无法可施,只得上门磕头,苦苦哀求,将久已退休的老公差独眼神龙单铁生请了出来。单铁生在大库前后内外仔细查勘,知道盗银子的必非寻常盗贼,而是武林好手,一打听,知道新近来京的好手只袁承志等一批人。 青青听到这里,呸了一声,道:“原来你是疑心我们作贼!” 单铁生道:“小人该死,小人当时确这么想,后来再详加打听,才知袁相公在应天府义救铁背金鳌焦公礼,在山东结交沙寨主、程帮主,江湖群雄推为七省盟主,在山东打走鞑子兵,真是大大的英雄豪杰。”青青听他这么赞捧袁承志,不由得心下甚喜,脸色顿和。 单铁生又道:“小人当时心想,以袁相公如此英雄,如此身分,怎能来盗取库银?就算是他手下人干的,他老人家得知后也必严令禁止。后来再加以琢磨,是了,是袁相公要我们好看来着。这么一位大英雄来到京师,我们竟没来迎接拜见,实在难怪袁相公生气。咳,谁教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那只白多黑少的独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单铁生续道:“因此我们连忙补过,天天到府上来请安谢罪。” 青青笑道:“你不说,谁知道你的心眼儿啊!”单铁生道:“可是这件事又怎么能说?我们只盼袁相公息怒,赏还库银,救救京城里数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那知袁相公退回我们送去的东西,还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号,大撒名帖,把小人惩戒了一番。”青青只当没听见,丝毫不动声色。 单铁生又道:“这一来,大家就犯了愁。小人今日埋伏在库里,只等袁相公再派人来,就跟他拚命,那知来的却是这两个匪徒。我们追这两人来到这里,有人出来接应,挡住了我们。小人认得那带路接应之人,是惠王府姓张的副总管。他极少出来办事,小人却在二十年前就在山西认得了他。小人知道惠王府招贤馆近来请到了不少武林好手。但惠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叔父,是先帝神宗天子的第六位皇子、光宗天子的亲弟弟,天潢贵胄,素来名声甚好,从不纵容下人为非作歹。他本来封在荆州,最近豫鄂一带流寇作乱,他避难到了京城。却不知如何跟大库失银的事牵连上了?袁相公,你老人家交游广阔,明见万里,总得请你指点一条明路。”说着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袁承志忙即扶起,寻思:“那些盗银之人虽然似乎不是善类,但他们既跟官府作对,我又何必相助这等腌臜公差?何况抢了朝廷库银,那也是帮闯王的忙。”只微笑摇头。单铁生求他帮同拿访。袁承志笑道:“拿贼是公差老哥们干的事。兄弟虽然不成器,还不致做这种事。”单铁生听他语气,不敢再说,只得相揖而别,和两名公差怏怏的走了。 承志和青青归途之中,见迎面走来一批锦衣卫衙门的官兵番子,押着一大群犯人。群犯有的是满头白发的老人,有的却是还在怀抱的婴儿,都是老弱妇孺。众官兵如狼似虎,fi喝斥骂。一名少妇求道:“总爷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又没犯什么事,只不过京城出了飞贼,累得大家这样惨。”一个番子在她脸蛋上摸了一把,笑道:“不是这飞贼,咱们会有缘分见面么?”袁承志和青青瞧得甚是恼怒,知道犯人都是京城捕快的家属。公差捕快平日残害良民,作孽多端,受些追比,也冤不了他们,但无辜妇孺横遭累害,心中却感不忍。 又走一阵,忽见一群捕快用铁链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经过,口里大叫:“捉到飞贼啦,捉到飞贼啦!”许多百姓在街旁瞧着,个个摇头叹息。袁承志和青青挤近去看时,所谓飞贼,原来都是些蓬头垢面的穷人,想是捕快为了塞责,胡乱捉来顶替,不由得大怒。 回到寓所,洪胜海正在屋外探头探脑,见了两人,大喜道:“好啦,回来啦!”袁承志忙问:“怎么?”洪胜海道:“程老夫子给人打伤了,专等相公回来施救。” 袁承志吃了一惊,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怎会给人打伤?忙随洪胜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见他躺在床上,脸上灰扑扑的一层黑气。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都坐在床前,个个忧形于色。众人见到袁承志,满脸愁容之中,登时透出了喜色。 袁承志见程青竹双目紧闭,呼吸细微,心下也自惶急,忙问:“程老夫子伤在那里?”沙天广把程青竹轻轻扶起,解开上衣。袁承志大吃一惊,只见他右边整条肩膀已全成黑色,便似用浓墨涂过一般,黑气向上延展,直到项颈,向下延到腰间。肩头黑色最浓处有五个爪痕深入肉里。 袁承志问道:“什么毒物伤的?”沙天广道:“程老夫子勉强支撑着回来,已说不出话了。也不知是中了什么毒。”袁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取出冰蟾,将蟾嘴对准伤口,伸手按于蟾背,潜运内力,吸取毒质,只见通体雪白的冰蟾渐渐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冰蟾浸在烧酒里,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烧酒,将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缕缕黑水从蟾口中吐出,待得一碗烧酒变得墨汁相似,冰蟾却又纯净雪白。这般吸毒浸毒,直浸了四碗烧酒,程青竹身上黑气方始淡退。 程青竹睡了一晚,袁承志次日去看望时,他已能坐起身来道谢。袁承志摇手命他不要说话,请了一位北京城里的名医,开几帖解毒清血的药吃了。调养到第三日上,程青竹已有力气说话,才详述中毒的经过。 他道:“那天傍晚,我从禁宫门前经过,听得人声喧哗,似乎有人吵骂打架。走近去看,见地下泼了一大摊豆花,一个大汉抓住了个小个子,不住发拳殴打。问起旁人,才知那个小个子是卖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大汉,弄脏了他衣服。我见那小个子可怜,上前相劝。那大汉不可理喻,定要小个子赔钱。一问也不过一两银子,我就伸手到口袋里掏钱,心想代他出了这两银子算啦。唉,那知一时好事,竟中了奸人圈套。我右手刚伸入口袋,那两人突然一人一边,拉住了我手臂……” 第79章 碧血剑(79) 青青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程青竹道:“我立知不妙,双膀发劲,想甩脱二人再问情由,那知右肩斗然间奇痛入骨。这一下来得好不突兀,我事先毫没防到,当下奋力反手扣住那大汉脉门,举起他身子,往小个子的头顶砸去,同时猛力往前直窜,回过身来,才看清在背后偷袭我的是个黑衣老乞婆。这乞婆的形相丑恶可怕之极,满脸都是凹凹凸凸的伤疤,双眼上翻,吓吓冷笑,举起十只尖利的爪子,又向我猛扑过来。” 程青竹说到这里,心有余悸,脸上不禁露出惊恐的神色。青青呀的一声惊叫,连沙天广、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声。 程青竹道:“那时我又惊又怒,跃开几步,待要发掌反击,不料右臂竟已动弹不得,全然不听使唤。这老乞婆森然问道:‘程青竹,你是‘金蛇王’的手下么?’我说:‘是又怎样?’她说:‘那就要取你性命!’磔磔怪笑,直逼过来。我急中生智,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脸上泼了过去。她双手在脸上乱抹,我乘机发了两枝青竹镖,打中了她胸口,总也教她受个好的。这时我再也支持不住,回头往家里狂奔,后来的事便不知道了。” 沙天广道:“这老乞婆跟你有梁子么?”程青竹道:“我从来没见过她。”青青道:“难道她看错了人?”程青竹道:“照说不会。她第一次伤我之后,我回过头来,她已看清楚了我面貌,仍要再下毒手。”袁承志道:“她问到‘金蛇王’,似乎是冲着我来的。”胡桂南道:“她手爪上不知道喂了什么毒,毒性这般厉害?”沙天广道:“她手爪上定是戴了钢套子,否则这般厉害的毒药,自己又怎受得了?” 众人议论纷纷,猜不透那乞婆的来路。程青竹更是气愤,不住口的咒骂。 沙天广道:“程兄你安心休养,我们去给你探访,有了消息之后,包你出这口恶气。”当下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洪胜海等人在顺天府城里四下访查。一连两天,犹如石沉大海,那里查得到半点端倪? 这天早晨,独眼神龙单铁生又来拜访,由沙天广接见。单铁生忧容满脸,说起户部库银又失了三千两。沙天广心想这种事与己方无关,只唯唯否否的敷衍几句。后来随口说到程青竹受袭中毒之事,心想单铁生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或能有什么线索。 单铁生凝思半晌,说道:“沙寨主,那老乞婆问到‘金蛇王’三字,程帮主又中了剧毒,我倒想起了一批人,那是不久前惠王府招贤馆中请来的。”沙天广道:“是吗?请问是些什么人?” 单铁生道:“沙寨主想必知道云贵五毒教?”沙天广点头道:“那倒听见过,听说他们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武林中人闻之丧胆,我们是不敢轻易开罪的。但五毒教只在云贵一带横行无忌,从来不到中原。伤了程帮主的,是五毒教的人吗?”单铁生道:“那倒不敢确定。只曾听说,五毒教的镇教之宝,是一条小小金蛇,他们当这金蛇是神通法物。袁相公外号‘金蛇王’,不知算不算犯了他们的忌呢?” 沙天广进去向袁承志说了。青青道:“我爹爹的外号就叫‘金蛇郎君’,又碍着他们什么事了?”承志道:“说不定那独眼神龙对付不了惠王府,想拉我们赶淌这窝浑水。须得打探明白,别给人利用了。”沙天广点头称是,出去向单铁生说已向盟主禀告,再请问五毒教的详情。单铁生道:“他们的教主听说是个年轻美女,叫做何铁手,武功极高,擅于下毒是更加不必说了。”沙天广啧啧称奇,说道:“年轻美女做教主,这可奇了。铁手无情,辣手得很啊!”伸了伸舌头,说道:“咱们可不敢惹她了。” 单铁生正想告辞,一名门子匆匆走进,将一张大红拜帖呈给沙天广。沙天广接过一看,见拜帖上写着:“惠王府招贤馆总管晚生魏涛声拜上七省总盟主袁大盟主 青竹帮程大帮主 山东沙大寨主各位英雄”。沙天广心想不识此人,但对方礼数周到,不能不理,便说:“大开中门,迎接贵客!”一面命门子将拜帖送进去交给袁承志。 袁承志带同青青、洪胜海、胡桂南、铁罗汉等众人来到大厅,青青身穿男装。单铁生跟在后面。沙天广陪着客人进来,逐一引见。袁承志见来客五十来岁年纪,一脸英悍之气,衣饰华贵,手指上戴着个老大碧绿翡翠班指,见到袁承志后执礼甚恭,恭恭敬敬的行下礼去,袁承志急忙还礼,请客人上座。 那魏涛声礼数周到,对胡桂南、洪胜海等逐一招呼行礼,知道单铁生是顺天府衙门的捕头,便洋洋的不大理睬,对袁承志道:“袁大盟主,我们惠王爷生性好武,最爱结交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角色。听说袁大盟主带同各位英雄来到顺天府,迫不及待的便想会见。惠王爷本要亲自前来拜访,只是事先未曾通传,生怕有点冒昧,特命小人即刻前来奉请。王爷已安排下丰盛酒席,敬请袁大盟主带同各位英雄,赏光驾临,王爷好奉敬几杯酒,以表仰慕之忱。虽然临时促驾,有失恭敬。只怪我们耳目不灵,得讯迟了,今儿早晨才听到各位莅临顺天府的讯息。王爷说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说早一刻见到各位英雄好一刻,他此刻在大门口走进走出,正伸长了耳朵,要听各位驾临的好消息。”他一口京片子,说得又诚恳又清脆,委实好听,满脸堆笑,教人觉得惠王爷当真是诚心诚意的在企盼贵客临门。 袁承志还未答话,门外车马声响,门子又带进一名王府的长随来,向魏涛声道:“魏总管,王爷派我赶了六辆车来,迎接贵客前往王府赴宴。”随即恭恭敬敬的爬下向袁承志磕头。 袁承志见对方当真诚意邀客,先前曾听单铁生说惠王爷爱好武艺,喜欢结交武林朋友,眼前北京不久便有大事,不妨多结识些有权有势之士,转头问洪胜海道:“怎样?”洪胜海不明内情,但想惠王爷是皇亲国戚,结识了有益无损,便点了点头。袁承志向魏涛声道:“惠王爷如此美意,我们却之不恭,便随魏总管同去拜见便了。” 当下与青青、沙天广、哑巴、胡桂南等一行人出门上车,连单铁生也跟了去。只程青竹臂伤未愈,在屋里休养。袁承志怕敌人乘虚前来寻仇,命洪胜海留守保护。 车行不久,便即出城。西行七八里地,来到一座大府第前,袁承志见大门上金漆塑着“敕赐惠王府”五个大字,便知到了。只见大门大开,站着两排黑衣灰衣的仆从,一直从大门排了进去,气派甚大。马车直驶进大门,仆从齐声吆喝:“恭迎贵客光临!”吆喝甫毕,锣鼓响起,嘭嘭嘭三声,放起号铳,跟着锣鼓丝竹,吹奏起迎宾的牌子。 马车走完石板路停住,仆从打起车帷。袁承志下得车来,见一位身穿绣金绯袍的王者站在滴水檐前迎宾,他快步抢上前来拱手为礼。袁承志料知此人便是惠王,按礼该当跪下叩拜,但想自己不是官场中人,这人是皇帝的叔父,也可说是在杀父仇人这一边,可不愿向他下跪,只随意做个姿式。惠王急忙伸手拦住,笑道:“可不敢当!袁大盟主请勿多礼。”两人互相作了个揖。青青等人也随意拱手为礼。只单铁生按照官场规矩,跪下磕头,说道:“卑职顺天府捕头单铁生参见王爷千岁!” 惠王肃请袁承志等一行走进大厅。厅上两排椅子,都铺着大红绣金花的椅套,灿然生光。惠王请袁承志等一行在西首一排椅上坐定,献上茶来,他自己坐在主位,拱手说道:“袁大盟主出任七省武林好汉的大盟主,可喜可贺。”袁承志道:“我们草莽兄弟之间的玩意儿,当不得真的。可让王爷见笑了!”各人寒喧了几句,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客气话。 各人喝得几口茶,惠王向魏涛声道:“魏总管,小王的心意,你来说罢!” 魏涛声躬身行了一礼,随即挺身站立,昂然说道:“袁大盟主,众位英雄,王爷既然恭请各位来府,自然当各位是好朋友,只是得讯迟了,到今日才来恭请各位大驾,礼数有亏,还请各位见谅。”说着抱拳为礼。袁承志和沙天广等都拱手还礼,说道:“好说,好说,王爷太多礼了!”魏涛声朗声道:“惠王爷礼贤下士,生性爱交朋友,设立了一座招贤馆,邀请四方宾客前来相会,以备请教。不瞒各位说,惠王爷纯是一片好客之心,不料朝中忽有奸臣,向万岁爷挑拨离间,说惠王爷的是非。王爷是皇上的亲叔父,一向忠心耿耿,皇上对王爷也宠信有加,奸臣妄作小人,全无效果。王爷为了免得小人传播谣言,特地要向各位宾客请问一句:万一奸人的谣言传到各位耳中,各位作何打算?万一有奸恶之徒要对王爷不利,不知各位意向如何?” 这番话说得甚是直率,袁承志觉得倒也难以回答,只得道:“王爷是皇上的亲叔父,皇上就算听到什么对王爷有碍的谣言,也必一笑置之,不予理会,说不定还会严办妄造谣言的奸人。我们是外人,疏不间亲,何况我们无官无职,一介白丁,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什么话?”魏涛声大声道:“照啊,袁大盟主这几句,说得再对也没有了。在下就是有两件事不放心,要跟袁大盟主请教。” 袁承志道:“好,请说。”魏涛声道:“第一件,听说程青竹程大帮主,也加盟于袁大盟主的盟中。程帮主以前是皇宫中的卫士,是皇上的亲信。如果皇上有什么差使交代下来,袁大盟主会不会为了程帮主而插上一手。像这位姓单的头儿,这几天就为了皇上的事而忙得不可开交,他不断在袁大盟主府上出出入入。袁大盟主只怕会情面难却,我们委实很有点儿放心不下。” 袁承志恍然有悟,哈哈一笑,说道:“这一节嘛,魏爷大可放心。程帮主和单头儿两位如何,我不能代他们说话,我袁承志自己,以及我的结义兄弟夏兄弟,咱们明人不做暗事,既然身在草莽,就决不想招安,图什么功名富贵,对不起好朋友,对不起自己爹爹和祖宗!”他心中其实是说:“我恨不得杀了皇帝,为我爹爹报仇雪恨!”言念及此,伸掌在桌边重重一拍,喀的一声,登时拍下桌子的一角。 魏涛声大喜,喝了声采:“好!”袁承志道:“魏爷第二件事想问什么?”魏涛声道:“第二件事嘛,”说着拍了拍手,大声说道:“都取出来!” 几名仆人齐声应道:“是!”回进内堂,跟着十几名仆人鱼贯而入,手中都捧了一只大木盘,盘中亮晃晃的都是黄金元宝、白银元宝。魏涛声指挥众仆,将十几只大木盘都放在中间的一张大方桌上,说道:“启禀王爷,这里是黄金五千两,白银一万两。总共合算,是白银六万两。小人仔细点过,成色纯净,两数无错。”惠王点了点头。 袁承志万料不到他突然捧出这许多金银来,不知是何用意。他发掘过建文帝所遗的珍宝金银,又劫过百余万两漕银,见了这大堆金银,也不以为异,只微微一笑。 魏涛声道:“我们王爷得知袁大盟主不久之前率领‘金蛇营’众位英雄好汉,在山东青州大破阿巴泰的鞑子兵,心中好生相敬。这里些些银两,是我们王爷为了敬重‘金蛇营’、‘金蛇王’,献给众位英雄的军饷,多谢你们保境安民的大功。”袁承志心想:“人家说到保境安民,抗满杀敌,义助军饷,倒也不可推却。”便抱拳道:“在下代众兄弟多谢王爷了。至于‘金蛇王’三字,江湖上随口叫叫,当不得真的。” 魏涛声大拇指一翘,说道:“闯王麾下,横天王王子顺、改世王许可变、乱世王蔺养成、争世王刘希尧、左金王贺锦,那一位不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再加上一位金蛇王袁相公袁盟主,有何不可?”袁承志心想:“他对闯王的军情倒挺熟识。”见单铁生不住向自己打眼色,便问:“王爷如此厚赐,不知有什么吩咐,要我们办什么事?”青青心道:“承志哥哥再不是当日衢州道上那个不懂事的老实头了。这两句话,是非问不可的,否则便不光棍。” 魏涛声道:“不敢!最近闯王军势大张,现下已占了西安府,说不定那一天便开进顺天府来。我们王爷虽是大明宗室,但对皇上许多措施很不以为然,进谏了好多次,皇上总是忠言逆耳,听而不闻。闯王倘若进京,我们王爷斗胆请‘金蛇王’向闯王求个情,保全他的全家性命,至于家产嘛,王爷愿意尽数进献,作为军饷。” 袁承志听了,心道:“原来惠王的想头跟曹化淳一模一样,只盼闯王进京之后,他仍能保得住身家性命。”便道:“惠王爷的一番心意,在下必定会禀告闯王,不过在下年轻,只怕在闯王跟前说话没什么份量。”惠王与魏涛声连连作揖,说道:“多谢!多谢!”魏涛声道:“‘金蛇营’虽成军未久,但听说功劳极大,说出话来,自也是份量甚重。”吩咐下人,将桌上金银包入一只只布包袱中,放在袁承志脚边。 袁承志心道:“这些买命钱,也未必是惠王自己掏腰包。多半便是盗来的库银,我一半去分给‘金蛇三营’,一半上缴闯王。” 魏涛声道:“今日难得大驾光临,小人想给袁盟主引见云南五仙教的一些朋友。小人奉王爷之命,千方百计,请得五仙教的众位英雄来到招贤馆。五仙教一向只在云贵一带行道,少来中原江南,袁大盟主倘未会过,在下给各位朋友引见一下如何?群贤毕至,那真可说是百年难逢的盛会。”袁承志点点头。 惠王说道:“我们先行告退,待各位见过朋友之后,请到后厅一同赴宴,杯酒言欢,小王再向各位敬酒。”袁承志道:“不敢当!”惠王拱手为礼,退入后堂。 第80章 碧血剑(80) 魏涛声道:“袁大盟主跟五仙教的众位英雄,都是我们招贤馆的贵宾,王爷跟在下都竭诚相待,不敢分了彼此,双方都是好朋友。在下只负责引见,各位响当当的英雄豪杰,当能一见如故。请袁大盟主移步。”自己拱拱手,当先引路,袁承志等跟随其后。 转弯抹角的走了好一阵,经过一条极长的甬道,来到一座殿堂。袁承志心想,在这些平房之中,居然有这么一座大殿,既是王爷的府第,自亦不奇。大殿门向着围墙,殿外有好大一块空地。见殿上分设两排大椅,椅上罩了朱红色的锦披。魏涛声请袁承志等在西首一排椅上坐下,袁承志坐了第一位。魏涛声在两排椅子之间后座的一张小椅上坐了。 只听殿后钟声镗镗,走出一群人来,高高矮矮,有男有女,分别在东首一排椅上坐下,但空出了第一张椅子不坐,共是一十六人。坐在第五张椅子中的,是个身穿斑烂锦衣的乞丐模样之人。坐入第三张椅中的钩鼻深目,满脸伤疤,赫然是个相貌凶恶的老乞婆,袁承志暗忖:“莫非此人便是打伤了程帮主的?” 殿后哨子声响,本来坐着的十六人一齐站起躬身。殿后缓步走出两个少女,往第一张椅旁一站,娇声叫道:“教主升座!” 忽听得一阵金铁相撞的铮铮之声,其音清越,如奏乐器,跟着风送异香,殿后走出一个身穿粉红色纱衣的女郎。只见她凤眼含春,长眉入鬓,嘴角含着笑意,约莫二十二三岁年纪,目光流转,甚是美貌。她赤着双足,每个足踝与手臂上各套着两枚黄金圆环,行动时金环互击,铮铮有声。肤色白腻异常,远远望去,脂光如玉,头上长发垂肩,也以金环束住。她走到东边居首椅中坐下,后面两个少女,分持羽扇拂尘。 袁承志等疑云重重:“五毒教威名在外,武林中人闻名丧胆,五毒教教主何铁手据说是个年轻女子,难道便是这娇滴滴的姑娘么?” 那女子说道:“请教尊客贵姓?”语音娇媚。魏涛声便即站起,分别介绍,那女子果是五仙教何教主。袁承志心想:“单铁生叫他们五毒教,魏总管却叫作五仙教,想来五毒教之名不雅,是以改称五仙。”坐在第二位的高个子叫潘秀达,坐在第五位的化子叫作“锦衣毒丐”齐云璈,那老乞婆名叫何红药,相貌虽恶,名字倒甚文雅。坐在第四位的人乡农模样,名叫岑其斯。 魏涛声给袁承志等一一引见了,说了各人名号,引见青青时,只说“这位夏相公,是袁盟主的师弟”,至于单铁生是谁,他却一句不提,便像厅上没他这个人似的。何铁手站起身来,蹲腿万福为礼。袁承志等作揖还礼。 双方各自饮了几口茶后,何铁手朗声道:“袁相公,听说你有个外号叫‘金蛇王’,率领‘金蛇营’,在山东青州大破鞑子兵,这事可是有的?”袁承志道:“什么王什么王的,是闯军中带队头脑们的惯常称呼,大家散在各地,起兵造反,叫做什么王,那是自高自大,以壮声势,作为号召,吓吓朝廷的意思。‘金蛇王’之称,在下很觉不妥,曾传过号令,我们自己队伍中不可这般叫法。我们这支队伍,自己叫作‘山宗营’。”何铁手微笑道:“袁相公这么办,那真好得很了。我们五仙教巴巴的从云南赶来顺天府,原是想恳请袁相公去了‘金蛇王’这三字的称呼。”青青问道:“那跟你们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来管我们的闲事?” 何铁手微笑道:“那倒不是闲事。金蛇大圣是敝教五仙教所供奉的法物,全教上下对它甚是尊重。齐师兄,”齐云璈站起身来,说道:“在!”何铁手道:“你请出大圣来,让众位贵宾参见!”齐云璈应道:“遵命!”何铁手虽称他为“师兄”,但齐云璈对教主甚是敬重。 齐云璈右手挥了几下,坐在最下首的两名教徒走入内堂,搬了一只圆桌面大的沙盘出来,放在厅心。盘为木制,盘底铺了细沙,另有一人提起一只竹笼,打开笼盖,将笼中物事倒入盘中,只见数十只小蛤蟆此起彼落,跳跃不休。另有四人捧过四只陶罐,揭开瓦盖,将罐内物事倒入盘中,分别是青蛇、蜈蚣、蝎子、蜘蛛四般毒物。承志心想:“盘中共有五种毒物,‘五毒教’之名想由此而来。” 齐云璈拿起身旁一只陶罐,伸手掏了一把黄色糊状之物,敷在木盘高起的边缘上,围成圆圈,袁承志闻到气息辛辣,料想是硫磺之类克制蛇虫的药物。齐云璈转过身去,捧过供在中间桌上的一只黄色方匣,放在桌心,点燃三枝线香,插入香炉,然后跪下磕头。何铁手、潘秀达、何红药等一齐行礼。齐云璈拜毕站起,打开匣盖,取出一根黄金圆筒,走到沙盘边上,左手提高金筒,右手抽起筒口的一片金片,蓦地金光闪动,一条小金蛇跃入盘中。齐云璈立即退开,香烟袅袅之中,各教众躬身行礼,喃喃念咒。 那小金蛇昂起头来,一张口,便将一只小蛤蟆吞入了肚中。小金蛇灵动异常,见到小蛤蟆跃在空中,它尾部撑着盘底弹起,横飞过去,吞食蛤蟆,身法既巧妙,又好看。青青只瞧得拍手叫好,甚是高兴。那金蛇吃得五六只蛤蟆,便即饱了,张口对着一只只余下的蛤蟆以及青蛇、蜈蚣等毒物喷气,那些毒物给蛇气一喷中,便即翻身摔倒,一个个肚皮向天颤动。各毒物害怕之极,四散奔逃,但小金蛇灵动无比,立即追上喷毒,片刻之间,盘中几十只毒物尽数晕倒翻转,初时肚皮尚不住颤动,过了一会尽数不动,似已给蛇毒毒毙。袁承志暗暗心惊,心想这小金蛇毒性如此厉害,委实罕见。 那小金蛇在沙盘中迅速游动,突然弹起,凌空打两个筋斗,似是一显身手。 这么翻了几个筋斗,游了几圈之后,小金蛇盘成个蛇饼,昂起了头,四下观看,再不动弹。袁承志蓦地想起:“金蛇郎君在秘笈中所传击破棋仙派五行阵之法,多半便是从小金蛇的行动中学来的,他在敌人围中盘起不动,隐藏自身全部弱点,只待敌人出手,他再后发制人,实是高明之极。‘金蛇郎君’这外号,料想必与这小金蛇有关。” 只见齐云璈将那黄金筒用绳子吊在一根竹杆上,伸过竹杆,将金筒悬入沙盘放下,筒口打开,对着金蛇。他不敢走近沙盘,似乎怕金蛇跃起伤人。众教徒又皆躬身念诵,小金蛇身子伸展,突然间嗤的一声,钻入金筒,就此不出。齐云璈收杆捧筒,轻轻插下筒口金片,封住筒口,双手捧筒,放入金匣,盖上匣盖后又再磕头。 何铁手回坐椅中,对青青道:“夏相公,请问令尊尊姓大名?”青青道:“我姓夏,我爸爸自然也姓夏。”那老乞婆何红药本来一直目不转睛的望着青青,突然从椅中跳了出来,伸出双手,抓向她肩头,喝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什么人?”她相貌奇丑,声音却清脆动听。青青吃了一惊,忙即从椅中跃出避开,喝道:“你干什么?” 陡然间衣襟带风,教主何铁手下首两人同时跃前,站在老乞婆两侧,同声叫道:“那姓夏的小子在那里?”袁承志见这两人的身形微晃,便倏然上前半丈,武功甚高。这两人一个又高又瘦,正是潘秀达,另一个中等身材,面容黝黑,似是个寻常乡下人,乃是岑其斯。两人都是五十岁左右年纪。 青青以前因身世不明,常引以为耻,但自听母亲说了当年的经过之后,对父亲佩服得了不得,当下昂然道:“金蛇郎君是我爹爹,你们问他干么?” 老乞婆仰头长笑,声音凄厉,令人不寒而栗,叫道:“他居然没死,还留下了你这孽种!我是何红药,他在那里?”青青下巴一扬道:“为什么要对你说?” 老乞婆双眉竖起,两手猛向青青脸上抓来。这一下发难事起仓卒,青青不及躲避,眼见老乞婆套着明晃晃钢套的尖尖十指,便要触到青青雪白娇嫩的脸颊,袁承志右手衣袖向前挥出,噗的一声,击中老乞婆双臂中间,乘势卷送。老乞婆身不由主,向后翻了个筋斗,腾的一声,坐落在地。 这一来五毒教众人相顾骇然,何红药是教中高手,比教主何铁手还高着一辈,怎地这少年一出手,就轻轻易易的将她摔个筋斗?虽然魏涛声引介他是七省武林盟主,但眼见他年纪轻轻,貌不惊人,居然武功如此奇高,各人尽皆讶异。何铁手更是仰起了头,呆呆出神。她自己的武功已臻一流高手之境,但万万想不到袁承志衣袖这么一挥落、一卷送,竟可将何红药摔倒,震惊之下,不禁艳羡仰慕,竟然神不守舍,宛似陡然间见到了奇异之极的事物一般。 潘秀达和岑其斯是五毒教的左右护法,两人相顾,点一点头。潘秀达道:“我来领教。”双掌摆动,缓步上前。 沙天广道:“袁相公,我接他的。”袁承志道:“沙兄,用扇子。他手指上有毒尖环,这也是兵器!”沙天广展开阴阳扇,便跟潘秀达斗在一起。这边哑巴与岑其斯默不作声的拳打足踢,斗得火炽。五毒教众人蜂拥而上。胡桂南、铁罗汉、青青各出兵刃接战。五毒教教众除了本来坐在椅中的十六人外,后殿又涌出二十余人助战。 何红药势如疯虎,直往青青身前奔来。袁承志知此人下手毒辣,不可让她接近青青,等她奔近,忽地跃出,伸手抓住她后心,提起来掼了出去。 何铁手粉脸一沉,伸出右手食指,放在手中嘘溜溜的一吹。五毒教教众立即同时退开。众人扑上时势道极猛,退下去也真迅捷,突然之间,人人又都在教主身后整整齐齐的排成两列。何铁手脸露微笑,对袁承志道:“袁相公模样斯文,却原来身负绝技,让我领教几招。”袁承志道:“贵教各位朋友我们素不相识,不知什么地方开罪各位,还请明言。” 何铁手脸上一红,柔声道:“我们大家都是惠王爷招贤馆的宾客,原本是一路同道。你又说愿意取消‘金蛇王’的名号,我们已感激不尽。但这时忽然有金蛇郎君牵涉在内,请问金蛇郎君眼下是在那里?” 青青一拉袁承志的手,低声道:“别对她说。”袁承志道:“教主跟金蛇郎君相识么?”何铁手道:“他跟敝教很有渊源,家父就是因他而归天的。敝教教众万余人,没一个不想找他。”袁承志和青青一惊,均想金蛇郎君行事不可以常理测度,到处树敌,五毒教恨他入骨,也非奇事。袁承志道:“金蛇郎君离此万里,只怕各位永远找他不着了。” 何铁手道:“那么把他公子留下来,先祭了先父再说。”她说话时轻颦浅笑,神态腼腆,全似个羞人答答的少女,可是说出话来却狠毒之极。 袁承志道:“常言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各位既跟金蛇郎君有梁子,还是去找他本人为是。”何铁手道:“先父过世之时,小妹还只五岁。十八年来,那里找得着这位前辈?如把他公子扣在这里,他自然会寻找前来。咱们过去的帐,就可从头算一算了。” 青青叫道:“哼,你也想?我爹爹倘若到来,管教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 何铁手微笑道:“不见得罢!”转头问何红药:“像他爹爹吗?”何红药道:“相貌很像,骄傲的神气也差不多。”何铁手细声细气的道:“袁相公,各位请便。我们只留下夏公子。” 袁承志寻思:“他们只跟青弟一人过不去。此处情势险恶,我先把她送出去再说。”向何铁手一揖,说道:“再见了。”语声方毕,左手已拦腰抱起青青,出厅穿过院子,奔到墙边。墙垣甚高,他抱了青青后,更加不能一跃而上,托住她身子向上抛去,叫道:“青弟,留神!”五毒教众人齐声怒喊,暗器纷射。袁承志衣袖飞舞,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暗器都已打落。青青双手已抓住墙头,正要踊身外跃,何铁手倏地离座,左掌猛地向袁承志面门击到。 袁承志见她身形甫动,一股疾风便已扑至鼻端,快速之极,以如此娇弱女儿而具如此身手,不禁惊佩,喝道:“好!”上身陡缩,见击到面前的竟是黑沉沉的一只铁钩,更加吃惊。何铁手右手微挥,一只金环离腕飞上墙头,喝道:“下来!”青青顿觉左腿剧痛,双手松脱,跌下墙来。何红药怪声长笑,五枚钢套忽离指尖,向她身上射去。 这顷刻之间,袁承志已和何铁手拆了五招。两人攻守都迅疾之至。他百忙中见青青势危,一把铜钱掷出,铮铮铮响声过去,何红药的五枚钢套都给打落在地。 何铁手娇喝一声:“好俊功夫!”左手连进两钩。袁承志看清楚她右手白腻如脂,五枚尖尖的指甲上还搽着粉红的凤仙花汁,挥掌劈来,掌风中带着一阵浓香,但左手手掌却已割去,腕上装了一只铁钩。这铁钩铸作纤纤女手之形,五爪尖利,使动时锁、打、刺、戳,虎虎生风,灵活绝不在肉掌之下。袁承志叫道:“沙兄,你们快夺路出去。”但沙天广等人此时已为五毒教教众缠住拚斗,重围之下,那里抢得出去? 袁承志乍遇劲敌,精神陡长,伏虎掌法施展开来,威不可当。 何铁手武功别具一格,虽也拳打足踢,掌劈钩刺,但拳打多虚而掌击俱实,有时一掌轻轻捺来,全无劲道。袁承志只道她手下留情,不使杀着,于是发掌之时也稍留余地,酣斗中时时回顾青青,见她坐在地下,始终站不起身,心下挂虑,便即抢攻数招,将何铁手逼退数步,待要过去扶青青站起。 猛听得啪的一声响,铁罗汉和齐云璈四掌相对,各自震开。铁罗汉大叫一声,上前再攻,拆不数招,手掌渐肿。他又气又急,大声嚷道:“这些家伙掌上有毒,别着了道儿。”袁承志这才省悟,原来何铁手掌法轻柔,其实是在诱自己上当对掌,用心阴毒,决非有意容让,眼见情势紧急,当即抢向青青身边,伸手相扶。 第81章 碧血剑(81) 何铁手见他扶起青青,不容他再去救铁罗汉,身法快捷,如一阵风般欺近身来。袁承志叫道:“何教主,在下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以如此苦苦相逼?你不放我们走,莫怪无礼。”何铁手一笑,脸上露出两个酒涡,甚是妩媚,说道:“我们只留夏公子一人,尊驾就请便吧。” 袁承志左足横扫,右掌呼的一声迎面劈去,何铁手伸右手挡架,猛见袁承志这一掌来势奇劲,倘若双掌相交,即使对方中毒,自己的手掌也非折断不可。瞬息间手掌变指,微向上抬,迳点袁承志右臂“曲池穴”。这一指变得快,点得准,的是高招。 袁承志叫道:“好指法!”左掌斜削敌颈。他知何铁手虽然掌上有毒,却害怕自己掌力沉猛,拳法一变,使出师门绝艺“破玉拳”来。这路拳法招招力大势劲,刘培生号称“五丁手”,尚且挡不住他五招。何铁手武功虽高,究是女流,见他一拳拳打来,犹如铁锤击岩、巨斧开山一般,那敢硬接?她本来脸露笑容,待见对方拳势如此威狠,不禁凛然生惧,游斗闪避,心中钦佩之极。只盼乘机钻研,学得他神妙武功的一招半式,或是看破半分关窍所在,却因对方变招太快太奇,只一瞥之间,又已变了另一招。何铁手心痒难搔,只想跪将下来,求道:“师父,请你教我这一招!” 袁承志乘她退开半步之际,左掌上抬护顶,右拳猛的“石破天惊”,向身旁锦衣毒丐齐云璈身上打去。齐云璈叫道:“来得好!”张手向他拳上拿去,只要手指稍沾他拳头,剧毒便传了过去。袁承志那容他手指碰到,身子微蹲,左手反拿住他衣袖,恼恨此人凶蛮狠辣,以毒掌伤人,右足往他脚后回钩,左足一腿已踹在他右足膝盖下三寸处,喀喇声响,齐云璈膝盖登时脱臼,委顿在地。 胡桂南本在与齐云璈激斗,登时缓出手来,奔去救援给三敌围在垓心的沙天广。袁承志叫道:“退到墙边,我来救人!”胡桂南依言反身,将青青和铁罗汉两个伤者扶到墙边。袁承志游目四顾,见沙天广与哑巴均以一敌三,沙天广尤其危急,当下左一脚右一脚,踢飞了两名五毒教弟子,纵入人丛,喀喀喀三声,围着沙天广的三人均已关节受损,或肩头脱榫,或头颈扭曲,或手腕拗折。他不欲多伤人众,又不敢与对方毒掌接触,每次均迅如闪电般抢近身去,隔衣拿住对方关节,一扭之下,敌人不是痛晕倒地,便动弹不得。他救了沙天广后,再抢到哑巴身旁。 哑巴拳法颇得华山派精要,力敌三名高手,虽脱身不得,却不致落败。何铁手一声唿哨,五毒教人众齐向两人围来。袁承志东一窜,西一晃,缠住哑巴的两人一个下颚脱落,一个臂上脱臼,另一个一呆,给哑巴劈面一拳打中鼻梁,鲜血直流。哑巴打发了性,还要追打,袁承志拉住他手臂,拖到墙边,叫道:“大家快走,我来应付。”胡桂南当即游上高墙,将一行人众接应上去。袁承志在墙下来回游走,又打倒了十多名敌人,每人均是教中好手,但个个关节脱臼瘫痪。五毒教一败涂地,更无余力再斗。 袁承志向何铁手拱手道:“教主姑娘,再见了!”哈哈长笑,背脊贴在墙上,倏忽间游到墙顶。何铁手心中只盼他指点武功,情不自禁的纵声大叫:“师父……”两个字出口,急忙收口,旁人不知她是在叫谁。何铁手心神荡漾,摇摇晃晃,几欲晕倒。 何红药放声大叫,五枚钢套向袁承志上中下三路打去,心想他身在墙上,必然难于闪避。袁承志左袖挥出,五枚钢套倒转,反向五毒教教众打来。何红药见了这一手反挥暗器的功夫,大叫:“你是金蛇郎君的弟子么?”语音中竟似要哭出来一般。 袁承志一怔,心想:“她跟金蛇郎君必有极深渊源。”念头转得快,身法更快,未及张口回答,已奔到墙边。 潘秀达躺在地下高声发令,四名教众举起喷筒,四股毒汁猛向袁承志喷来。袁承志只感腥臭扑鼻,提气倒退丈余,毒汁发射不远,溅在地下,犹如墨泼烟薰一般。 袁承志纵身高跃,手攀墙头,在空中打了个圈子,翻过墙头去了,姿势美妙。何铁手望见,不禁喝了一声采。片刻间哑巴等众人也都翻出墙外。袁承志见静悄悄的无人追出,却也不敢停留,把青青负在背上,和众人疾奔进城。 魏涛声见双方一言不合,便即动手,急忙大声劝停,但双方出手凶狠,无人理会,他只好大声叫道:“对不住得很,慢走,慢走!”他虽听袁承志说决不相助朝廷,但毕竟目前惠王的图谋干系太大,万一败事,满门抄斩也还不够。他素知五毒教厉害,因此引见袁承志等与之相识,意在示威示警,好叫袁承志一伙息了与惠王爷作对的念头,待见双方争斗,料想五毒教武功既高,又会行使极可怖的剧毒,心中暗喜,只盼就此一举将袁承志等全数歼灭。不料事与愿违,竟让他们脱身,幸好这些人中不少中毒,就算不死,十天半月内也好不了,不会来干挠惠王爷的大事。 袁承志将到住宅时,忽觉头颈中痒痒的一阵吹着热气,回过头来,青青噗哧一笑。袁承志知她并无大碍,心下宽慰,进宅后忙取出冰蟾,给铁罗汉治伤。余人虽未中毒,但激斗之下,都吸入了毒气,均感头晕胸塞,也分别以冰蟾驱毒。青青足上给何铁手打了一环,雪白的皮肤全成瘀黑,高高肿起。 程青竹在一旁静听他们谈论刚才恶斗的经过,皱眉不语,这时忽然插口道:“袁相公,仙都派的黄木道人,听说就是死在五毒教手里的?”袁承志道:“有人见到么?”程青竹道:“要是有人见到,只怕这人也已难逃五毒教毒手。江湖上许多人都说,黄木道人死得很惨。仙都派后来大举到云南去寻仇,却又一无结果,也真希奇。” 沙天广道:“程兄,那老乞婆果然狠毒,只可惜我们虽见到了,却不能为你报仇。”程青竹道:“我跟五毒教从无瓜葛,不知他们何以找上了我,委实莫名其妙。” 袁承志道:“他们不喜欢我外号叫‘金蛇王’,你既跟我在一起,他们就向你下手。”程青竹道:“多半是这样。”袁承志问道:“程帮主……”向青青瞥了一眼,便不说下去了。青青道:“怕什么?我代你问好啦!程帮主,你受了重伤,你徒儿阿九知道么?她来瞧过你没有?”程青竹摇摇头。青青又问:“要不要我派人去通知她?”程青竹又摇摇头。青青转过头来,向承志双手一摊,耸了耸肩。承志心中确正想到阿九,不知青青何以如此机伶,一猜便猜个正着。 忽然一名家丁进来禀报:“金龙帮的焦大姑娘要见袁相公。”青青秀眉一蹙,愠道:“她又来干什么了?”袁承志道:“请进来吧!”家丁出去领着焦宛儿进来。 她走进厅,跪在袁承志面前拜倒,伏地大哭。袁承志见她一身缟素,心知不妙,忙伸手扶起,说道:“焦姑娘快请起,令尊他老人家好么?”焦宛儿哭道:“爹爹……给……给闵子华那奸贼害死啦。”袁承志惊问:“他……他老人家怎会遭难?” 焦宛儿从身上拿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打了开来,露出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刃身上还残留着乌黑的血迹。袁承志连着布包捧起匕首,见刀柄上用金丝镶着“仙都门下子字辈弟子闵子华收执”几字,显是仙都派师尊赐给弟子的利器。 焦宛儿哭道:“咱们到了马谷山,安顿好之后,爹爹在应天府有事要办,禀明了孙仲寿叔叔,我跟着爹爹一起回家,在徐州府客店里住宿。第二日爹爹睡到辰时过了,还不起来,我去叫他,那知……那知……他胸口插了这把刀……袁相公,请你作主!”说罢嚎啕大哭。 青青本来对她颇有疑忌之意,这时见她哭得娇楚可怜,心感难过,把她拉在身边,摸出手帕给她拭泪,对袁承志道:“大哥,那姓闵的已应承揭过这个梁子,怎么又卑鄙行刺?咱们可不能善罢干休!” 袁承志胸中酸楚难言,想起焦公礼慷慨重义,不禁流下泪来,隔了一阵,问道:“焦姑娘,后来你见过那姓闵的么?”焦宛儿哽咽道:“我见到爹爹不幸遭难,立即传讯回马谷山。孙仲寿叔叔派遣金龙帮旧部,赶到徐州来听我号令,为爹爹报仇。我们一路追赶那姓闵的,昨天晚上追到了顺天府。”青青叫道:“好啊,他在这里,咱们这就去找他。妹妹你放心,大伙儿一定帮你报仇。”程青竹、沙天广等早已得知袁承志在应天府为焦闵两家解仇的经过,听得闵子华如此不守江湖道义,都愤慨异常。沙天广怒道:“闵子华是什么东西,沙某倒要斗他一斗。” 焦宛儿向众人盈盈拜了下去,凄然道:“要请众位伯伯叔叔主持公道。” 程青竹一拍桌子,喝道:“闵子华在那里?仙都派虽然人多势众,老程可不怕他。咱们‘金蛇三营’早便是一家人了!” 焦宛儿道:“爹爹逝世后,我跟几位师哥给他老人家收殓,灵柩寄存在徐州广武镖局,随即搜寻闵子华的下落。总是爹爹英灵佑护,没几天河南的朋友就传来讯息,说有人见到那姓闵的奸贼从河南北上。金龙帮内外香堂众香主一路路分批兜截,曾交过两次手,都给他滑溜逃脱了。侄女不中用,还给那奸贼刺了一剑。” 袁承志见她左肩微高,知道衣里包着绷带,想来她为父报仇,必定奋不顾身,可是说到武功,自是不及仙都好手闵子华了。 焦宛儿又道:“昨儿我们追到顺天,已查明了那奸贼的落脚所在。”青青急道:“在那里?咱们快去,莫给他溜了。”焦宛儿道:“他住在西城傅家胡同,我们帮里已有一百多人守在附近。”袁承志微微点头,心想:“她年纪虽小,办事精明干练。这次金龙帮倾巢而出,闵子华插翅难逃。”焦宛儿又道:“刚才我一位师兄在大街上遇着一位泰山大会中见过面的朋友,才知袁相公跟各位住在这里。” 沙天广大拇指一翘,说道:“焦姑娘,你做事周到,闵子华已在你们掌握之中,你还是来请盟主主持公道,好让江湖上朋友们都说一句‘闵子华该杀’,好!” 袁承志问道:“准拟几时动手?”焦宛儿道:“今晚二更。”她把匕首包回布包。青青道:“妹子,待会你还是用这匕首刺死他?”焦宛儿点了点头。 袁承志想起焦公礼一生仗义,到头来却死于非命,自己虽已尽力,终究还是不能救得他性命,为德不卒,心下颇为歉疚,金龙帮已入了“金蛇三营”,自己义不容辞,要挑起这副担子。闵子华暗中伤人,理应遭报,但这事必须做得让仙都派口服心服,方无后患。 各人用过晚饭,休息一阵,袁承志带同程青竹、沙天广、哑巴、胡桂南、洪胜海五人,随着焦宛儿往傅家胡同而去。青青、铁罗汉两人受伤,不能同行,单铁生自行回家养伤。青青连声叹气,咒骂何铁手这妖女害得她动弹不得。 第十六回 荒冈凝冷月 纤手拂晓风 众人来到胡同外十余丈处,焦公礼的几名弟子已迎了上来,说闵子华和他师弟洞玄道人在屋里说话。众人见袁承志出手相助,精神大振。 焦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可以动手了么?”袁承志道:“叫大伙守在外面,咱们几个人先去一探。”焦宛儿道:“好!”低声对众帮友吩咐几句,和袁承志等跃进墙去。焦宛儿轻功较差,落地时脚下微微一响,屋中灯火忽地熄灭。焦宛儿知仇人已经发觉,不能再探到什么,微发轻哨,四周屋顶到处都探出头来。焦宛儿叫道:“姓闵的,出来瞧瞧,是谁来啦!”屋中人默不作声。焦宛儿叫道:“点了火把进去!” 金龙帮四名帮友取出火摺,点燃带来的火把,昂首而入,旁边四名帮友执刀卫护。 突然啪啪啪数声,四根火把打灭了三根,两条黑影从众人头顶飞跃而过。金龙帮帮众一拥而上,四下围住,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火把增燃,将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昼。 闵子华和洞玄道人知落重围,背靠背的拚力死战,顷刻间把金龙帮帮众刺伤了六七人。伤者一退下,立即有人补上。 再斗一阵,闵子华和洞玄又伤了三四人,但洞玄左臂也已受伤。他剑交右手,舍命力战。两仪剑法本是他使左手剑,闵子华使右手剑,左右呼应,回环攻守。现下两柄都是右手剑,威力立减。斗不多时,洞玄与闵子华身上又各受了几处伤。 袁承志在旁观战,心想:“一命还一命,杀闵子华一人已经够了,不必让洞玄也陪在这里。”见两人即将丧命,踊身跳入圈子,金光闪动,呛啷啷一阵响,不但洞玄与闵子华手中长剑为金蛇剑削断,金龙帮诸人的兵刃也有七八柄断头折身。 众人出其不意,都大吃一惊,向后跃开。 袁承志不意此剑竟有如斯威力,连自己也是一呆,心想这都是各人趁手的兵器,自己不过要双方罢手停斗,不料竟削坏了多件兵刃,好生不安。 这时闵子华和洞玄全身血迹斑斑,见袁承志到来,更知无幸。洞玄把断剑往地下一掷,惨笑道:“我师兄弟不知何事得罪了阁下,如此苦苦相逼?”翻手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猛往自己胸膛插落。袁承志左掌如风,在他胸前轻轻一推,右手已拿住他手腕,夹手夺过匕首,火光下看去,见匕首和闵子华刺死焦公礼那一柄全然相同,柄上刻着“仙都门下子字辈弟子洞玄收执”一行字。 第82章 碧血剑(82) 洞玄铁青了脸,喝道:“我学艺不精,不是你对手,死给你看便了。快把匕首还我!”袁承志怕他又要自杀,将匕首插入腰带,正色道:“待得料理清楚,自然还你。”洞玄大怒,叫道:“你要杀就杀,不能如此欺人!”说着劈面一拳。袁承志侧身避开,愕然道:“在下何敢相欺?”洞玄凛然道:“这匕首是本派师尊所赐,宁教性命不在,也不能落入旁人手中。”袁承志一楞,疑云大起,心想这匕首既如此要紧,闵子华怎能于刺杀焦公礼后仍留在他身上,却不取回?当下将匕首双手奉还,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要请教道长。”洞玄接过匕首,听他说得客气,便道:“请说。” 袁承志转过身来,对焦宛儿道:“焦姑娘,那布包给我。”焦宛儿递过布包,手握双刀,紧紧监视闵子华。袁承志打开布包,露出匕首。闵子华和洞玄齐声惊呼。金龙帮帮众眼见凶器,想起老帮主惨死,目眦欲裂,各人逼近数步。 闵子华颤声道:“这……这……这是我的匕首呀?你从那里得来?”伸手来取。袁承志手一缩。焦宛儿单刀挥出,往闵子华手臂砍落。闵子华疾忙缩手,这刀便没砍中。焦宛儿待要追击,袁承志伸手拦住,说道:“先问清楚了。”焦宛儿停刀不砍,流下两行泪来。 闵子华怒道:“当日我们在南京言明,双方解仇释怨。金龙帮干么不顾信义,接连几次前来伤我?你叫焦公礼出来。咱们三对六面,说个明白。姓闵的到底那一点上道理亏了……”他话未说完,金龙帮帮众早已纷纷怒喝:“我们帮主给你害死了,你这奸贼还来假撇清!”闵子华和洞玄都大吃一惊,齐声道:“什么?焦公礼死了?” 袁承志见二人惊讶神色,不似作伪,心想:“或许内中另有别情。”问道:“你真的不知?”闵子华道:“我把房子输了给你,没面目再在江湖上混,便上开封府去,要跟掌门大师兄水云道长商量,那知师兄没会到,途中却不明不白的跟金龙帮打了两场。焦公礼好端端的,又怎会死?”焦宛儿听他这么说,也瞧出情形有点不对,哽咽道:“我爹爹……是给……给人用这把匕首害死的……就算不是你,也总是你的朋友。”闵子华恍然大悟,道:“嗯,嗯,这就是了。”焦宛儿喝道:“什么这就是了?”闵子华急忙分辩,结结巴巴的却说不明白。金龙帮众人只道他心虚,声势汹汹的操刀又要上前。 洞玄道人接过闵子华手中半截断剑,掷在地下,凛然道:“各位要让焦帮主大仇不能得报,让真凶奸人在旁暗笑,我师兄弟饶上两条命,又算什么?”挺起胸膛,束手就戮。众人见他如此,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袁承志道:“这样说来,焦帮主不是闵兄杀的?”闵子华道:“姓闵的出于仙都门下,也还知道江湖上信义为先。我既已输给你,又知有奸人从中挑拨,怎会再到南京寻仇?”袁承志道:“焦帮主不是在南京被害的。”闵子华奇道:“在那里?”袁承志道:“徐州。”洞玄道:“我师兄弟有十多年没到徐州啦。除非我们会放飞剑,千里外杀人性命。”袁承志道:“此话当真?”洞玄伸手一拍自己项颈,说道:“杀头也不怕,何必说假话!” 焦宛儿道:“那么这柄匕首从何而来?”洞玄道:“我这时说出真相,只怕各位还不相信。现下我带你去个地方,一看便知。”闵子华急道:“师弟,那不能去。”洞玄道:“口说无凭,须有实据。焦帮主为奸人杀害,此事非同小可,务须查个水落石出。袁相公和焦姑娘两位是何等样人,决不能坏咱们的事。”闵子华点点头。焦宛儿问:“去那里?”洞玄道:“只能带袁相公和你两位同去。人多了不行。” 金龙帮中有人叫了起来:“他要使奸,莫给他们走了。”焦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你说怎样?”袁承志心想:“看来这两人确是别有隐情,还是一同前往查明真相为妥。要是他们想使诡计,谅来也逃不脱我手掌。”说道:“那么咱们就同去瞧瞧。” 焦宛儿对金龙帮众人道:“有袁相公在,料想他们也不敢怎样。”自焦公礼逝世,焦宛儿已隐然为一帮之主,她率领帮众大举寻仇,众人对她言听计从。袁承志是“金蛇营”首领,早已是帮众的头脑,他为人仁义,武功高强,众人欣然称是,更无异言。 袁承志和焦宛儿随着闵子华师兄弟一路向北。来到城墙边,洞玄取出钩索,甩上去钩住城墙,让焦宛儿先爬了上去,然后他师兄弟先后爬上城头,让袁承志在后监视出城。四人出城后,续向北行。这时方当子夜,月色如水,道路越走越崎岖。再行四五里,上了个乱石山岗,袁承志和焦宛儿都感讶异,不知这两人来此荒僻之处,有何用意。焦宛儿寻思:“莫非这两人在此伏下大批帮手?但有袁相公在此,对方纵有千军万马,他也必能带我脱险。” 上岗又走了二三里,才到岗顶,只见怪石嵯峨,峻险突兀,月光下似魔似怪,阴森森的寒意逼人。洞玄和闵子华走向一块大岩石之后,袁承志和焦宛儿跟着过去,只见岩边赫然停着一具棺木。焦宛儿于黑夜荒山乍见此物,心中一股凉气直冒上来。 洞玄捡起一块石子,在棺材头上轻击三下,稍停一会,又击两下,然后再击三下,双手托住棺盖往上一掀,喀喇一声响,棺材中坐起一具僵尸。焦宛儿“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抓住了袁承志左手,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 只听那僵尸道:“怎么?带了外人来?”洞玄道:“两位是朋友。这位袁相公,是金蛇郎君夏大侠的弟子。这位焦姑娘,是金龙帮焦帮主的千金。”那僵尸向袁焦二人道:“两位莫怪。贫道身上有伤,不能起身。”洞玄道:“这是敝派掌门师兄水云道人。在这里避仇养伤。”袁承志和焦宛儿才知原来不是僵尸,当即施礼。水云道人拱手答礼。那水云道人脸如白纸,没半丝血色,额角正中从脑门直到鼻梁却是一条殷红色的粗大伤疤,疤痕犹新,想是受创不久,为那惨白的脸色一加映托,更是可怖。 水云道人说道:“我师父跟尊师夏老师交好。夏老师来仙都山时,贫道曾侍奉过他。他老人家可好?”袁承志心想这时不必再瞒,答道:“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 水云道人长叹一声,惨然不语,过了良久,才低声道:“刚才听洞玄师弟说道,阁下是金蛇弟子,贫道十分欢喜,心想只要金蛇前辈出手,我师父的大仇或能得报。唉!那知他老人家竟也已归道山,只怕要让奸人横行一世了。” 焦宛儿心道:“我是为报父仇而来此地,那知又引出一桩师仇来。”袁承志却想:“程帮主适才说道,黄木道人为五毒教所害,那可又拉在一起了。” 洞玄低声把金龙帮寻仇的事说了,求大师兄向焦宛儿解释。水云道人“咦”了一声,越听越怒,突然手掌翻过,在身旁棺上猛击一掌。 水云道人道:“焦姑娘,我们仙都弟子,每人满师下山之时,师父必定赐他一柄匕首。贫道忝居本派掌门,虽然本领不济,忍辱在这里养伤,但还不敢胡说打诳。焦姑娘,你道这柄匕首是做什么用的?”焦宛儿恨恨的道:“不知道!” 水云道人抬头望着月亮,喟然道:“敝派第十四代掌门祖师菊潭道长当年剑术精妙绝伦,只可惜性子刚傲,又颇有些不明是非,杀了不少无辜之人,结仇太多,终于各派剑客大会恒山,以车轮战法斗他一人。菊潭道长虽然剑下伤了对头十八人,最后筋疲力尽,身受重伤,于是拔出匕首自杀而死。本派因此元气大伤,又得罪了天下英雄,此后定下一条规矩,每名学艺完毕的弟子都授一柄匕首。洞玄师弟,你到那边去。”洞玄不明他用意,但还是朝他手指所指,向西行去。水云等他走出数百步,高声叫道:“行了。”洞玄停步。 水云低声问闵子华道:“闵师弟,这把匕首,叫作什么?”闵子华道:“这是仙都戒杀刀。”水云又问:“师父授你戒杀刀时,有四句什么训示?你低声说来。”闵子华肃然道:“严戒擅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 水云点点头,向东边一指,道:“你到那边去。”待闵子华走远,把洞玄叫回来,问道:“洞玄师弟,这把匕首,叫作什么?”洞玄道:“仙都戒杀刀。”水云又问:“师父授你此刀之时,有何训示?”洞玄肃然道:“严戒擅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 水云把闵子华叫回,对袁承志和焦宛儿道:“现今两位可以相信,敝派确是有此训示。敝派弟子犯戒,妄杀无辜,也是有的,可是凭他如何不肖,无论如何不敢用这戒杀刀杀人。” 袁承志问道:“这匕首为什么叫‘戒杀刀’?”水云道:“敝派鉴于菊潭祖师的覆辙,从第十五代祖师起便定下一条门规,严禁妄杀无辜,本派每两年一次在仙都山大会,有人犯戒,便得在师长兄弟之前,用这戒杀刀自行了断。闵师弟要杀焦帮主,虽然当年闵子叶师兄行为不端,有取死之道,但为兄报仇,本来也不算是妄杀,可是后来既知受奸人挑拨,再去加害,那便犯了重大门规,谅他也是不敢。”他叹了口气,说道:“这戒杀刀是自杀用的,要是仙都弟子遇敌之时,武功不如,而对方又苦苦相逼,脱身不得,便须以此匕首自杀,免损仙都威名。闵师弟就算敢犯师门严规,天下武器正多,怎会用戒杀刀去杀人?而且刺杀之后,怎么又不把刀带走?”袁承志和焦宛儿听着,都不住点头。 水云又道:“焦姑娘,我给你瞧封信。”说着从棺材角里取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一堆文件杂物。他从中拣出一信,递给焦宛儿。焦宛儿眼望袁承志。袁承志点点头。焦宛儿接过信来,月光下见封皮上写着“急送水云大师兄亲启,闵缄”几个字,知是闵子华写给水云的信。水云道:“焦姑娘,请看信!”焦宛儿点点头,抽出信笺,见纸笺上端印着“蚌埠通商大客栈用笺”的红字,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文理也不甚通,写道: “水云大师兄:你好。焦公礼之事,小弟已明白受人欺骗,胡涂之极,报仇什么的,就此拉倒不干了。但昨晚夜里,小弟的戒杀刀忽给万恶狗贼偷去,真惭愧之至。如果寻不回来,我再没面目见大师兄了,千万千万。小弟闵子华拜上。八月十八日” 焦宛儿读完此信,心想:“我与爹爹七月间在山东参与泰山大会,此后南下徐州,爹爹于十一月初二在徐州被害。这信写于八月十八,该当不是假的。”当下更无怀疑,身子颤抖,盈盈向闵子华拜了下去,说道:“闵叔叔,侄女错怪好人,冒犯你老人家啦。”拜罢又向洞玄赔礼。两人连忙还礼。 闵子华道:“不知是那个狗贼偷了这把刀去,害死了焦帮主。他留刀尸上,就是要你疑心我呀。”焦宛儿道:“侄女真卤莽,没想到这一着,只道闵叔叔害了爹爹后,还要逞英雄好汉,留刀示威。”闵子华道:“我失了戒杀刀,急忙禀告掌门师兄,再和洞玄师弟到处找寻,没一点眉目,后来接到大师兄飞帖,召我们到京师来,这才动身。路上你们没头没脑的杀来,我也只好没头没脑的跟你们乱打一阵。幸亏袁相公赶到,才弄明白这回事。”水云道:“等我们的事了结之后,要是贫道侥幸留得性命,定要帮焦姑娘找到这偷刀杀人的奸贼。这件事仙都派终究也脱不了牵连。”焦宛儿又裣衽拜谢,将匕首还给闵子华。 袁承志心想,他们师兄弟只怕另有秘事商酌,外人不便参与,便拱手道:“兄弟就此别过。”两人和水云等作别,走出数十步,正要下岗,洞玄忽然大叫:“两位请留步。” 袁承志和焦宛儿一齐停步。洞玄道人奔将过来,说道:“袁相公,焦姑娘,贫道有一件事想说,请两位别怪。”袁承志道:“道长但说不妨。”洞玄道:“这里的事,要请两位千万不可泄漏。本来不须贫道多嘴,实因与敝师兄性命攸关,不得不冒昧相求。”按照江湖道上规矩,别帮别派任何诡秘怪异之事,旁人瞧在眼里,决不能传言谈论,否则凶杀灾祸立至,此事人所共知,但洞玄竟如此不放心,不惜冒犯叮嘱,自是大非寻常。袁承志心中一动,虽事不干己,但想大家武林一脉,有事该当相助,说道:“不知令师兄有甚危难之事,兄弟或可相助一臂。” 洞玄和袁承志交过手,知他武功卓绝,不但高出自己十倍,也远在仙都第一高手水云师兄之上,听他这么说,心头一喜,忙道:“袁相公仗义相助,真是求之不得,待贫道禀过大师兄。”匆匆回去,低声和水云、闵子华商量。三人谈了良久,似乎难以决定。袁承志心想:“既然他们大有为难,不愿外人插手,那就不必多事了。”高声叫道:“两位道长、闵兄,兄弟先走一步,后会有期!”一拱手就要下岗。 水云道人叫道:“袁相公,请过来说几句话。”袁承志转身走近。水云道:“袁相公肯拔刀相助,我们师兄弟委实感激不尽。不过这是本门私事,情势凶险万分,实在不敢要袁相公无故犯险。还请别怪贫道不识好歹。”说着拱手行礼。 袁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心想这人倒也颇具英雄气慨,说道:“道长说那里话来,既是如此,就此告辞。道长如需相助,兄弟自当尽力,随时送信到正条子胡同就是。” 水云低头不语,忽然长叹一声,说道:“袁相公如此义气,我们的事虽然说来羞人,如再相瞒,可就不够朋友了。两位请坐。洞玄师弟,你对两位说罢。” 第83章 碧血剑(83) 洞玄等两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坐下说道:“我们恩师黄木道人生性好动,素喜到处云游,除了两年一次的仙都大会之外,平日少在山上。五年前的中秋,又是大会之期,恩师竟不回山主持,也不带信回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众弟子又是奇怪,又是担忧。恩师这次是到南方云游采药,大伙儿忙分批到云贵两广查访,各路都没消息。我和闵师哥在客店之中得到点苍派追风剑万里风的书信,说有急事邀我们前往。我们两人赶到云南大理万大哥家中,见他身受重伤,躺在床上。一问之下,原来是为了我们恩师才受的伤。” 袁承志想起程青竹曾说黄木道人是死于五毒教之手,暗暗点头,听洞玄又道:“追风剑万大哥说道,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访友,见到我们恩师受人围攻。点苍派跟仙都派素有渊源,他当即仗剑相助。岂知对方个个都是高手,两人寡不敌众,万大哥先遭毒手,昏倒在地,后来由人救回,恩师却生死不明。万大哥肩头和胁下都为钢爪所伤,爪上喂了剧毒。看这情形,必是五毒教所为。他后来千辛万苦的求到灵药,这才死里逃生。于是我们仙都三十二弟子同下云南寻师,要找五毒教报仇。可是四年来音讯全无,恩师自是凶多吉少。五毒教又隐秘异常,踏遍了云南全省,始终没半点线索,大家束手无策,才离云南。不久前北方传来消息,说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到了顺天……” 袁承志“啊”了一声。洞玄道:“袁相公识得她么?”袁承志道:“我有几位朋友昨天刚给她毒手所伤。”洞玄道:“令友不碍事么?”袁承志道:“眼下已然无妨。” 洞玄道:“嗯,那真是天幸。我们一得讯,大师兄便传下急令,仙都弟子齐集京师。我们在来京途中遇到焦姑娘,那不必说了。大师兄比我们先到,他与何铁手狭路相逢。那贱婢竟然出言讥刺,十分无礼。大师兄跟她动起手来,这贱婢手脚滑溜,大师兄一不留神,额上为她左手铁钩所伤,下盘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只道铁钩喂有剧毒,大师兄一定活不了,冷笑几声便走了。好在大师兄内功精湛,又知对头周身带毒,在动手之前已先服了不少解药,身边又带了不少外用解毒膏丹,这才幸没遭难。” 水云叹道:“贫道怕她知我不死,再来赶尽杀绝,不敢在寓所养伤,只得找了这样古怪的地方静养,再过三个月,毒气可以慢慢拔尽。师父多半已丧在贱婢手下,这仇非报不可。只是对头手段太辣,毒物厉害,是以贫道不敢拖累朋友。” 闵子华问道:“袁相公怎么也跟五毒教结了梁子?”袁承志于是将如何在惠王府遇到五毒教、程青竹如何为老丐婆抓伤的事简略说了。水云道:“袁相公既跟他们并无深仇,吃了点小亏,也就算了。你千金之体,犯不着跟这等毒如蛇蝎之人相拚。” 袁承志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又要辅佐闯王和义兄李岩图谋大事,这些江湖上的小怨小仇,原不能过于当真,否则纠缠起来永无了局,点头道:“道长指教甚是。我有一只朱睛冰蟾,可给道长吸毒。”当下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毒,乱石岗上无酒浸出蟾中毒液,于是把冰蟾借给洞玄,教了用法,要他替水云吸尽毒气后送回。水云、闵子华、洞玄不住道谢。 袁承志和焦宛儿缓缓下岗,走到一半,宛儿忽往石上一坐,轻轻啜泣。承志轻拍她肩膀,低声问道:“怎么?焦姑娘,你不舒服么?”宛儿摇摇头,拭干泪痕,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承志心想:“这一来,她金龙帮和仙都派虽化敌为友,但她杀父大仇如何得报,却更渺茫了。也难为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居然这般硬朗。” 两人回进城里,天将微明,袁承志把焦宛儿送回金龙帮寓所,自回正条子胡同。他在长街一排民房屋顶上展开轻身功夫,倏然之间,已过了几条街,一时奔得兴发,使出“神行百变”绝技,真如飞燕掠波、流星横空一般,耳旁风动,足底无声,正奔得高兴,忽听身旁低喝一声:“好功夫!” 袁承志陡然住足,白影微晃,一人从身旁掠过,娇声笑道:“追得上我吗?”语声方毕,已窜在七八丈外。袁承志见这人身法奇快,心中一惊:“这是个女子,轻身功夫竟如此了得?”他少年人既好奇,又好胜,提气疾追。那人毫不回顾,如飞奔跑。时候一长,袁承志的内力、轻功终于高出一筹,脚下加劲,片刻间追过了头,赶在那人面前数丈,回转身来。 那人格格娇笑,说道:“袁相公,今日我才当真服你啦!”只见她长袖掩口,身如花枝颤袅,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她全身白衣如雪,给足底黑瓦一衬,更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武林中人所穿夜行衣非黑即灰,俾得夜中不易为人发觉,敌人发射暗器不能取得准头,她竟然一身白衣,若非自恃武艺高强,决不能如此肆无忌惮。袁承志拱手说道:“何教主有何见教?”何铁手笑道:“袁相公昨日枉驾,有不少碍手碍脚之人在场,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见个高下。小妹今日专诚前来,讨教几招。袁相公半夜三更的送一位美貌姑娘回家,好风流多情啊!”边说边笑,语音娇媚。 袁承志心想:“我送焦姑娘回家,原来给她瞧见了。此事不必多提!”便道:“教主这般身手,男子中也难得一见。兄弟十分佩服。却不必再比了。” 何铁手笑道:“昨日试拳,袁相公掌风凌厉之极。小妹力气不够,不敢接招。今日比比兵刃如何?”也不等袁承志回答,呼的一声,已将腰间一条软鞭抖了出来,微光中但见鞭上全是细刺倒钩,只要给它扫中一下,皮肉定会给扯下一大块来。何铁手娇滴滴的道:“袁相公,这叫做蝎尾鞭,刺上是有毒的,你要加意小心,好么?”袁承志听她说话,不觉打个寒战。她语气温柔,关切体贴,含意却极狠毒,两者浑不相称。 袁承志雅不欲跟她没来由的比武,抱拳说道:“失陪了!”何铁手不等他退开,手腕轻抖,蝎尾鞭势挟劲风,迳扑前胸。袁承志上身后仰避开,不等蝎尾鞭次招再到,已窜出数丈。何铁手知追他不上,朗声叫道:“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脓包,败坏了师尊一世威名!”袁承志一楞停步,心想:“我几次相让,他们五毒教骄纵惯了,还道我当真怕她。”心念微动之际,白影闪处,蝎尾鞭又带着一股腥风扑到。 袁承志眉头一皱,暗想:“这等喂毒兵器纵然厉害,终究为正人君子所不取。她好好一个女子,却身在邪教,以致行事不端。”料想蝎尾鞭全鞭有毒,不能白手抢夺,索性双手拢入袖中,身随意转,的溜溜的东闪西避,使的是木桑所授的轻身功夫。何铁手鞭法虽快,那里带得到他一片衣角?袁承志捷若飞禽,何铁手只瞧得心魂俱醉,大为颠倒,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高明武功。 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何铁手娇喝:“你一味闪避,算什么好汉?”袁承志笑道:“你想激我夺你鞭子?又有何难。”俯身而前,双手在屋顶分别捡起一片瓦片,凝视鞭影,看得亲切,叫道:“撤鞭!”两块瓦片一上一下,已将蝎尾鞭夹在中间,顺手里夺,右足晃动,瞬息间连踢三脚。何铁手刚想运劲夺鞭,对方足尖已将及身,只得撤鞭倒退,不想踏了个空,跌下屋去。袁承志抢住鞭柄,笑问:“金蛇郎君的弟子怎么样?” 但听得何铁手柔媚的声音叫道:“很好!”她身法好快,刚一着地,又即窜上屋顶,饶是袁承志身有绝顶轻功,也不禁佩服。 何铁手右手叉在腰间,身子微晃,腰肢款摆,似乎软绵绵地站立不定,笑道:“还要领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我们五仙教有一门含沙射影……”袁承志听她娇声软语的说着话,也不见她身转手扬,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大惊之下,知道不妙,百忙中“一飞冲天”,跃起寻丈,只听得一阵细微的铮铮之声,数十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 原来这门暗器是无数极细的镀金钢针,机括装在胸前,发射时不必先取准头,只须身子对正敌人,随手在衣内腰间一按,一股钢针就由强力弹簧激射而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何况钢针既细,为数又多,一枚沾身,便中剧毒。武林中任何暗器,不论是钢镖、袖箭、弹丸、铁莲子,发射时总得动臂扬手,对方如是高手,一见早有防备。但这毒针之来,事先绝无半点朕兆,教外人知者极少,等到见着,十之八九非死即伤,而伤者不久也必送命。这暗器他们称之为“含沙射影”,端的武林独步,人间无双。 袁承志身子未落,三枚铜钱已向她要穴打去,怒喝:“我跟你无怨无仇,为什么下此毒手?”何铁手侧身避开两枚铜钱,右手翻转,接住了第三枚,轻叫一声:“啊哟,好大的劲儿,人家的手也给你碰痛啦。”看准袁承志落下的方位,还掷过来。 听声辨形,这枚铜钱掷来的力道也颇不弱,袁承志刚想伸手去接,突然心里一动:“这人手上有毒,别上她当。”长袖挥动,又把铜钱拂了回去。这一下劲力就没手掷的大,何铁手伸出两指,轻轻拈住,放入衣囊,笑道:“多谢!可是只给我一文钱,不太小气了些吗?”手掌伸出来时迎风一抖,十多条非金非丝的绳索向他头上罩来。 袁承志恼她适才偷放毒针手段阴毒之极,当下再不客气,扬起蝎尾鞭,往她绳上缠去。何铁手斗然收索,笑道:“蝎尾鞭是我的呀。你使我兵器,害不害臊呀?”说的是一口云南土音,又糯又脆,加了不少嗲声嗲气,手上却毫不延缓。 袁承志把蝎尾鞭远远向后掷出,叫道:“我再夺下你这几根绳索儿,你们五毒教从此不能再来纠缠,行不行?”何铁手娇笑道:“这不叫绳索儿,这是软红蛛索。你爱夺,倒试试看。”说着蛛索横扫,拦腰卷来。这蛛索细长多丝,四面八方同时打到。 袁承志侧身闪避,想抢攻对手空隙,那知她十多根蛛索有的攻敌,有的防身,攻出去的刚收回守御,原来缩回的又反击而出,攻守连环,并无破绽。 拆了十余招后,袁承志已看出蛛索的奥妙,心想:“这蛛索功夫是从蜘蛛网中变化出来的。”乘她一招使老,进攻的索子尚未收回、而守御的索子已蓄势发出之际,身形微斜,陡然欺近她背心,伸手向她胁下点去。这招快极险极,何铁手万难避开,忽然间身子侧过。袁承志见这一下如点实了,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脸上发热,凝指不发,心想:“你这招太也无赖!” 何铁手左手钩疾向右划。袁承志急忙缩手,嗤的一声,袖口已给铁钩子划了一条缝。何铁手道:“啊哟,把袁相公袖子割破啦。请您除下长衫,我去给你补好。” 袁承志见她狡计百出,心中愈怒,乘势一拉,扯下了右臂破袖,使得呼呼风响,不数招,袖子已与蛛索缠住,用力挥出,破袖与蛛索双双脱手,都掉到地下去了。 袁承志道:“怎么样?”何铁手格格笑道:“不怎么样。你的兵刃不也脱手了么?还不是打了个平手?”反手在背上一抽,右手中多了一柄金光闪闪的钩子。 袁承志见她周身法宝,层出不穷,也不禁头痛,说道:“我说过夺下你蛛索之后,你们可不能再来纠缠。”何铁手笑道:“你说你的,我几时答允过啊?”袁承志心想果然不错,她确没答允过,但这般一件一件比下去,何时方了?哼了一声,说道:“瞧你还有多少兵器?”心想把她每件兵器都夺下来,她总要知难而退了。 何铁手道:“这叫做金蜈钩。”左手前伸,露出手上铁钩,说道:“这是铁蜈钩,为了练这劳什子,爹爹割断了我一只手。他说兵器拿在手里,总不如干脆装在手上灵便。我学了十八年啦,还不大成。袁相公,这钩上可有毒药,你别用手来夺呀!” 只见她连笑带说,慢慢走近,袁承志外表淡然自若,内心实深戒惧,只怕她又使什么奸谋,正自严加提防,忽听远处隐隐有唿哨之声,猛然心动,暗叫:“不好!莫非此人绊住了我,却命她党羽去加害青青他们?”也不等她话说完,回身就走。 何铁手哈哈大笑,叫道:“这时再去,已经迟了!”金钩空晃,铁钩疾伸,猛向他后心递到。袁承志侧过身子,左腿横扫。何铁手纵身避过,双钩反击。这时曙光初现,只见一道黑气,一片黄光,在他身边纵横盘旋。这女子兵刃上功夫之凌厉,仅比在盛京所遇的玉真子稍逊而已。承志挂念青青等人,不欲恋战,数次欺近要夺她金钩,总是给她回钩反击,或以铁钩护住。这铁钩装在手上,运用之际的是灵动非凡,宛似活手。 袁承志拆到三十余招,兀是打她不退,探手腰间,金光闪动,拔出了金蛇宝剑。何铁手笑容立敛,喝道:“这金蛇剑是我们五仙教的啊!你怎么偷去了?”袁承志唰唰数剑,何铁手武功虽高,怎抵挡得住?当的一声,金钩给金蛇剑削去半截。袁承志喝道:“你再纠缠,把你的铁手也削断了。”她脸上微现惧色,果然不敢逼近,随即微笑,屈膝行礼,正色道:“袁相公,昨天我见到你后,一晚睡不着,今晚更加睡不着了。我……我……好想拜你为师,叫你一声师父,师……父……” 袁承志正色道:“那可不敢当!”收剑回腰,疾奔回家,刚到胡同口,见洪胜海躺在地下,颈中流血,忙抢上扶起,幸喜尚有气息。洪胜海咽喉受伤,不能说话,伸手向着宅子连指。袁承志抱他入内,只见宅中桌翻椅折,门破窗烂,显是经过一番剧战。 第84章 碧血剑(84) 袁承志越看越心惊,撕下衣袖替洪胜海扎住了咽喉伤口,奔进内堂,里面也是处处破损,胡桂南与程青竹躺在地下呻吟。袁承志忙问:“怎么?”胡桂南道:“青姑娘……给……五毒教掳去啦。”袁承志大惊,问道:“沙天广他们呢?”胡桂南伸手指向屋顶。袁承志不及多问,急跃上屋,只见沙天广和哑巴躺在瓦面,都受伤中毒。虽幸喜无人丧命,但满屋同伙个个重伤,真是一败涂地,青青更不知去向。袁承志愤怒自责:“我恁般胡涂,让这女子缠住了也没警觉。” 宅中僮仆在恶斗时尽皆逃散,这时天色大明,敌人已去,才慢慢分别回来。 袁承志把哑巴和沙天广抱下地来,写了张字条,命仆人急速送去金龙帮寓所,请焦宛儿取回朱睛冰蟾,前来救人。他为沙天广、胡桂南等包扎伤口,询问敌人来袭情形。 铁罗汉上次受伤卧床未起,幸得未遭毒手,说道:“三更时分,胡桂南首先发觉敌踪,把哑巴老兄扯上屋去。两人一上屋,立让十多名敌人围住了。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楚,就是全身没力,动弹不得,只有干着急的份儿。眼见哑巴老兄、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伤了好几名敌人,但对方实在人多。大家边打边退,在每一间屋里都拚了好一阵,最后个个受伤,青姑娘也给他们掳了去。袁相公……我们实在对你不起……” 袁承志道:“敌人好狠毒,是我胡涂,怎怪得你们?眼下救人要紧。” 他到马厩牵了匹马,向城外驰去,将到惠王府时下了马,将马缚在树上,走到府前,大叫:“何教主,请出来,我有话说。”边门开处,一阵狺狺狂吠,扑出十多头凶猛巨犬,后面跟着数十人。他想:“这次可不能再对他们客气了!”左手连挥,十多枚金蛇锥激射而出,金光闪闪,每只巨獒脑门中了一枚,只只倒毙在地。他绕着众犬转了个圈子,双手将金蛇锥一一收入囊中。 五毒教人众本待乘他与巨獒缠斗,乘隙喷射毒汁,那知他杀毙众犬竟如此神速,不由得都惊呆了,待他收回暗器,当先一人发一声喊,转身便走。余人一拥进内,待要关门,那里还来得及?袁承志已从各人头顶跃过,抢在头里。 他深入敌人腹地之后,反而神定气闲,叫道:“何教主再不出来,莫怪我无礼了。” 只听嘘溜溜的一阵口哨,五毒教众人排成两列,中间屋里出来十多人。当先一人是何红药,后面跟着左右护法潘秀达、岑其斯,以及锦衣毒丐齐云璈等一批教中高手。 袁承志道:“在下跟各位素不相识,既无宿怨,也无新仇,各位却来到舍下,将我朋友个个打得重伤,还将我兄弟掳来,那是什么缘由,要向何教主请教。” 何红药道:“你家里旁人跟我们并没冤仇,那也不错,因此手下留情,没当场要了他们性命。至于那姓夏的小子呢,哼,我们要慢慢的痛加折磨。”袁承志道:“她年纪轻轻,什么事情对你们不住了?”何红药冷笑道:“谁教他是金蛇郎君的儿子?哼,这也罢了,谁教他是那个贱货生的?”袁承志一怔,心想她跟青青的母亲又有什么仇嫌了?何红药见他沉吟不语,阴森森的道:“你来胡闹些什么?”袁承志道:“你们如跟金蛇郎君有梁子,干什么不自去找他报仇?”何红药道:“老子要杀,儿子也要杀!你既是他弟子,连你也要杀!” 袁承志不愿再与她纠缠不清,高声叫道:“何教主,你到底出不出来?放不放人?”屋中寂然无声,袁承志挂念青青,斜身疾从何红药身旁穿过,向厅门冲去。两名教徒来挡,袁承志双掌起处,将两人直掼出去。他冲入厅内,见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转身直奔东厢房,踢开房门,见两名教众卧在床上,却是日前给他扭伤了关节之人,见他入来,吓得跳起身来。 袁承志东奔西窜,四下找寻,五毒教众乱成一团,处处兜截。五毒教教众所住的招贤馆宾馆是在偏屋,与惠王府正屋有厚墙隔开。过不多时,袁承志已把招贤馆偏屋的每间屋子都找遍了,不但没见到青青,连何铁手也不在屋里。他焦躁异常,把缸瓮箱笼乱翻乱踢,里面饲养着的蛇虫毒物都爬了出来。五毒教众大惊,忙分人捕捉毒物。宾馆还住有其他江湖人众,眼见局面凶险,登时逃避一空。 潘秀达叫道:“是好汉到外面来决个胜负。”袁承志知他在教中颇有地位,决意擒住他逼问青青下落,叫道:“好,我领教阁下的毒掌功夫!”施展神行百变轻身功夫,双足一顿,已跃到他面前。潘秀达见他说到便到,大吃一惊,呼呼两掌劈到。袁承志道:“别人怕你毒掌,我偏不怕!”潘秀达叫道:“好,你就试试。”袁承志右掌挺出,往他掌上抵去。 潘秀达大喜,心想:“你竟来和我毒掌相碰,这可是自寻死路,怨我不得。”双掌运力,猛向前推,眼见要和敌掌相碰,相距不到一寸,突见对方手掌急缩,脑后风声微动,这时劲力在前,待要缩身回掌,颈中一紧,身子已给提起。五毒教众齐声呐喊,奔来相救。袁承志抓起潘秀达挥了个圈子。众人怕伤了护法,不敢逼近。 袁承志喝道:“你们掳来的人在那里?快说。”潘秀达闭目不理。袁承志潜运混元功,伸指在他脊骨旁穴道戳去。潘秀达登时背心剧痛,有如一根钢条在身体内绞来搅去。袁承志松手把他摔落。潘秀达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下滚来滚去,却不吐声息。 袁承志道:“好,你不说,旁人呢?”灵机一动:“我的混元功点穴法除了本门中人,天下无人能救。且都给他们点上了,谅来何铁手便不敢加害青弟。”当下身形晃动,在众人身旁穿来插去。教徒中武功高强之人还抵挡得了三招两式,其余都是还没看清敌人身法,穴道已给闭住。片刻之间,院子中躺下了二三十人。本来穴道受闭,尽管点穴手法特异,旁人难解,几个时辰后气血流转,穴道终于会慢慢自行通解。但他这次使上了混元功,真力直透经脉,穴道数日不解,此后纵然解开,也要酸痛难当,十天半月不愈,甚或终身受损。那日他在衢州静岩点倒温氏四老,使的便是这门手法。 何红药见势头不对,大声呼啸,夺门而出。余众跟着拥出,不一刻,一座大屋中空荡荡的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地上动弹不得的几十人,有的呻吟低呼,有的怒目而视。 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你在那里?”除了阵阵回声之外,毫无声息。他仍不死心,又到偏屋的每个房间查看一遍,终于废然退出,提起几名教众逼问,各人均闭目不答。袁承志无法可施,只得回到正条子胡同。见宛儿已取得冰蟾,率领了金龙帮的几名大弟子来到相助,将沙天广等身上毒气吸净、伤口包好。承志见各人性命无碍,但青青落入敌手,不禁愁肠百结。宛儿软语宽慰,派出帮友四处打听消息。 过了大半个时辰,忽然蓬的一声,屋顶上掷下一个大包裹。众人吃了一惊。袁承志焦急异常,双手力扯,拉断包上绳索,还未打开,已闻到一阵血腥气,心中怦怦乱跳,双手出汗,揭开包袱,赫然是一堆给切成八块的尸首,首级面色已成乌黑,但白须白发宛然可辨,看清楚是独眼神龙单铁生。 他跃上屋顶,四下张望,只见西南角上远处有条黑影飞跑疾奔,料知必是送尸首来之人,当下提气急追,赶出里许,只见他奔入一座林子中去了。 袁承志直跟了进去。只见那人走到树林深处,数十名五毒教教众围着一堆火,正在高声谈论。一人偶然回头,突见袁承志掩来,惊叫道:“恶家伙来啦!”四散奔逃。 袁承志先追逃得最远最快的,举手踢足,将各人穴道一一点了,回过身来,近者手点肘撞,远者铜钱掷打,只听得林中呼啸奔逐,惊叫斥骂之声大作。过了一盏茶时分,林中声息俱寂,袁承志垂手走出,拍了拍身上灰尘。 这一役把岑其斯、齐云璈等五毒教中高手一鼓作气的尽数点倒,只何铁手和何红药两人不在其内。他心中稍定,寻思:“只要青弟此时还不遭毒手,他们便有天大仇恨,也不敢加害。” 回到住宅,焦心等候,傍晚时分,出去打探的人都回报说没找到线索。天交二更,袁承志吩咐吴平与罗立如,将单铁生的尸首送往顺天府衙门去,公门中人见到他的模样,自知是五毒教所下毒手。焦宛儿领着几名帮友,留在宅里看护伤者,防备敌人。 袁承志焦虑挂怀,那里睡得着?盘膝坐在床上,筹思明日继续找寻青青之策。约莫坐了一个更次,四下无声,只听得远处深巷中有一两声犬吠,打更的竹柝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他思潮起伏,自恨这一次失算中计,遭到下山以来的首次大败,静寂中忽听得围墙顶上轻轻一响,心想:“如是吴罗二人回来,轻身功夫无此高明,必是来了敌人。”当下安坐床上,静以待变。只听窗外如一叶落地,接着一人格格娇笑,柔声道:“袁相公,客人来啦。”袁承志道:“有劳何教主枉驾,请进来吧!”取出火摺点亮蜡烛,开门迎客。 何铁手飘然而入,见袁承志室中陈设简陋,除了一床一桌之外,四壁萧然,笑道:“袁相公好清高呀。”袁承志哼了一声。 何铁手道:“我这番来意,袁相公一定知道的了。”袁承志道:“要请何教主示下。”何铁手道:“你有求于我,我也有求于你,咱们这回合仍没输赢。”袁承志道:“我想不必再较量了。何教主有智有勇,兄弟十分佩服。”何铁手笑道:“这是第一个回合,除非你把我们五仙教一下子灭了,否则还有得让你头疼的呢。” 袁承志一凛,心想他们纠缠不休,确是不易抵挡,说道:“何教主既跟我那兄弟的尊人有仇,还是迳去找他本人为是,何必跟年轻人为难?常言道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何铁手嫣然一笑,说道:“倘若那人真是你的兄弟,事情倒不易办了。这般花容月貌的大姑娘,连我见了也不禁动心,袁相公只怕不能任由她落入一批心狠手辣之辈的毒手罢?客人到来,你酒也不请人喝一杯么?” 袁承志心想此人真怪,于是命僮仆端整酒菜。宛儿不放心,换上了书僮的装束,亲端酒菜,送进房来。何铁手笑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袁相公的书僮,生得也这般俊。” 袁承志斟了两杯酒。何铁手举杯饮干,接着又连饮两杯,笑道:“袁相公不肯赏脸喝我们的酒,小妹却生来卤莽大胆。”宛儿接口道:“我们的酒永远不会有毒。”何铁手笑道:“好,好,真是一位伶牙利齿的小管家。干杯!” 袁承志和她对饮了一杯,烛光下见她星眼流波,桃腮欲晕,含羞带笑,神态娇媚,暗忖:“所识女子之中,论相貌美丽,言动可爱,自以阿九为第一,无人可及。小慧诚恳真挚。宛儿豪迈可亲。青弟虽爱使小性子,但对我全心全意,一片真情,令人心感。那知还有何铁手这般艳若桃李、毒如蛇蝎的人物,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铁手见他出神,也不言语,只淡淡而笑,过了一会,低声道:“袁相公的武功,小妹拜服之极。似乎尊师金蛇郎君也不会这点穴手段。这门功夫,袁相公是另有师承的了。”袁承志道:“不错,我是华山派门下弟子。”何铁手道:“袁相公武功集诸家所长,难怪神乎其技。小妹今晚是求师来啦。” 袁承志奇道:“这话我可不明白了。”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倘若不嫌小妹资质愚鲁,就请收归门下。”袁承志道:“何教主一教之长,武功出神入化,却来开这玩笑。”何铁手道:“你如不传我解穴之法,难道我们教中几十个人,就眼睁睁让他们送命不成?”袁承志道:“只要你把我朋友送回,再应承以后永远不来纠缠,我当然会给他们解救。”何铁手道:“这么说来,袁相公是不肯收我这个弟子了?” 袁承志道:“兄弟学艺未精,求师还来不及,那敢教人?咱们好言善罢,既往不咎,你道怎样?”何铁手笑道:“你把我的部属治好,咱们就两家言和,化敌为友。不过,你的夏姑娘是我姑姑请去的,虽跟我不相干,我却混水摸鱼,另有用意,那是要挟,要你收我为徒,我才肯放人。像你这等明师,千载难逢,我阴魂不散,非拜你为师不可。师父,你答应了吧!”说到后来,软语相求,娇柔婉转,听来简直有些销魂蚀骨,倒似是以女色相诱一般。宛儿听到这里,走出房外。 袁承志见她娇媚百端,不敢稍假辞色,板起了脸,默不作声。 何铁手盈盈站起,笑道:“啊哟,咱们的袁大盟主生气啦。”裣衽万福,笑道:“好啦,好啦,我给你赔不是。”袁承志还了一揖。何铁手道:“夏姑娘在我们这里,我担保决不敢有一分一毫无礼相待,我就当她是师娘一般恭恭敬敬,总要感动得你做成我师父,徒儿自然把我师娘好好送回给师父。此后也决不再骚扰你别的朋友。明儿便请你大驾光临,救治我的朋友。”袁承志道:“救你部属,一言为定。其余却免谈了。”何铁手微微躬身,转身走出。她并不上屋,迳往大门走去。袁承志只得跟着送出,僮仆点烛开门。 焦宛儿跟在袁承志身后,暗想:“这女子行动诡秘,别在大门外伏有徒党,诱袁相公出去袭击,我先去瞧瞧。”于是慢慢落后,身上藏好蛾眉钢刺,越墙而出,躲在墙角边向外望去,只见大门口停了一乘暖轿,四名轿夫站在轿前,此外却无别人。宛儿矮了身子,悄悄走到轿后,双手把轿子轻轻一托,知道轿内无人,这才放心,正要走回,大门开处,僮仆手执灯笼,袁承志把何铁手送了出来。 第85章 碧血剑(85) 宛儿寻思:“袁相公对夏姑娘钟情极深,她给敌人掳了去,袁相公耽心之极。我要查到夏姑娘的所在,好让袁相公去救人。我要拚了命报答袁相公的大恩。”她存了报恩之心,也不怕艰险,缩身钻入轿底,手脚攀住轿底木架。那暖轿四周厚呢轿障围住,又在黑夜,无人发觉。只听得何铁手一阵轻笑,踏入轿中。四名轿夫抬起轿子,快步而去。 只觉四名轿夫健步如飞,原来抬轿的人也都身有武功,她不禁害怕起来。这时正当隆冬,寒风彻骨,暖轿底下都结了冰,为她口中热气一呵,化成了冷水一滴滴的落下。宛儿只得任由冷水落在脸上,不敢拂拭,只怕身子一动,给何铁手发觉。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忽听一声呼叱,轿子停住。一个男人声音喝道:“姓何的贱婢,快出来领死。”焦宛儿心中奇怪:“这声音好熟,那是谁啊?嗯,那是闵子华!” 只听得四周脚步声响,许多人围了上来。轿夫放下轿子,抽出兵刃。焦宛儿拉开轿障一角向外张望,见东边站着四五人,都是身穿道袍、手执长剑的道士,心想:“西、北、南三边必都有人,仙都派大举报仇来了。”只觉轿身微微一晃,何铁手已跃出轿外,娇声喝道:“水云贼道死了没有?你们胆子也真大,想干什么?”一名长须道人喝道:“我们师父黄木道长到底在那里,快说出来,免你多受折磨。” 何铁手格格娇笑,柔声道:“你们师父难道是三岁娃娃,迷路走失了,却来问我要人?你们把师父交给我照管了?好吧,我帮你们找找吧,免得他可怜见儿的,流落在外,没人照顾。也不知是给人拐去了呢,还是给人卖到了番邦。”宛儿心道:“原来这女人说话,总是这么娇声媚气的,我先前还道她故意向袁相公发嗲。” 那长须道人怒道:“五毒教逞凶横行,今日教你知道恶有恶报!”何铁手笑道:“仙都派平时不敢来找我,现今知道我们教里多人受伤,就来闹鬼。哈哈,呵呵,嘻嘻,嘿嘿!”她笑声未毕,只听一人“啊”的一声惨叫,想是中了她毒手,一时只听得呼叱怒骂、兵刃碰撞之声大作。这次仙都派倾巢而出,来的都是高手,饶是何铁手武功高强,却始终闯不出去。斗不到一盏茶时分,四名轿夫先后中剑。 宛儿在轿下不敢动弹,眼见仙都门人剑法迅捷狠辣,果有独得之秘,心想当日袁相公一举而破两仪剑法,那是他们遇上了特强高手,才受克制,寻常剑客却决非仙都门人对手。她怕黑夜之中贸然露面,给仙都门徒误会是五毒教众,不免枉死于剑下,只得屏息不动。这时二十多柄长剑把何铁手围在垓心,青光霍霍,冷气森森,只看得她惊心动魄。何铁手在数十名好手围攻下沉着应战。一个少年道人躁进猛攻,给她铁钩横划,划伤肩头,登时痛晕在地,由同伴救了下去。再拆数十招,何铁手力渐不支。闵子华长剑削来,疾攻项颈,她侧头避过,旁边又有双剑攻到。 只听铮的一声,一件细物滚到轿下。焦宛儿拾起一看,原来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环。她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何铁手这一役难逃性命,可给袁相公除了个大对头;忧的是她若丧命,青青不知落在何处,她手下教众肯否交还,实在难说;突然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夏姑娘倘然就此永不回来,袁相公却又如何?”脸上一热,一颗心怦然而动,觉得此事不宜多想,忙侧头去瞧轿外的恶斗。 只见何铁手头发散乱,已无还手之力。长须道人一声号令,数十柄长剑忽地回收,组成一张烂银也似的剑网,围在她四周。长须道人喝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在那里?他是生是死,快说。”何铁手把金钩夹在胁下,慢慢伸手理好散发,忽然一阵轻笑,铁钩迅如闪电,伤了一名道人。众人大怒,长剑齐施,这一次下手再不容情,眼见何铁手形势危急万分,突然远处传来嘘溜溜一声唿哨。何铁手百忙中笑道:“我帮手来啊,你们还是快走的好,否则要吃亏的呀。”宛儿心想:“如不知他们是在拚死恶斗,听了她这几句又温柔又关切的叮嘱,还以为她是在跟情郎谈情说爱哩!” 那长须道人叫道:“料理了这贱婢再说!”各人攻得更紧。转眼间何铁手腿上连受两处剑伤,但她还是满脸笑容。一名年轻道人心中烦躁,不忍见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笑靥迎人的姑娘给乱剑分尸,喝道:“你别笑啦,成不成?”何铁手笑道:“你这位道长说什么?”那道人一呆,正待回答,眼前忽然金光闪动。闵子华急呼:“留神!”但那里还来得及,波的一声,金钩已刺中他背心。 酣斗中远处哨声更急,仙都派分出八人迎上去阻拦。只听金铁交鸣,不久八人败了下来,仙都门人又分人上去增援。这边何铁手登时一松,但仙都派余人仍是力攻,她想冲过去与来援之人会合,却也不能。 双方势均力敌,高呼鏖战。又打了一盏茶时分,闵子华高叫:“好,好!太白三英,你们三个卖国贼也来啦。”一人粗声粗气的道:“怎么样!你知道爷爷厉害,快给我滚。” 焦宛儿寻思:“太白三英挑拨离间,想害我爹爹,明明已给袁相公他们擒住。爹爹后来将三人送上应天府衙门,怎地又出来了?是越狱?还是贪官卖放?” 这时何铁手的帮手来者愈多,宛儿向外张望,见四个白发老人尤其厉害。仙都派眼见抵挡不住,长须道人发出号令,众人收剑后退。仙都门人对群战习练有素,谁当先,谁断后,阵势井然。何铁手身上受伤,又见敌人虽败不乱,倒也不敢追赶,娇声笑道:“暇着再来玩儿,小妹不送啦。” 仙都派众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快,霎时之间,刀剑无声,四下里但听得朔风虎虎。 宛儿从轿障孔中悄悄张望,见场上东一堆西一堆的站了几十个人。一个老乞婆打扮的女人道:“他们消息也真灵通,知道咱们今儿受伤的人多,就来掩袭。教主,你的伤不碍事吧?”何铁手道:“还好。幸亏姑姑援兵来得快,否则要打跑这群杂毛,倒还不大容易呢。”一个白发老人问道:“仙都派跟华山派有勾结吗?”一个嗓音嘶哑的人道:“金龙帮跟那个姓袁的小子搅在一起。咱兄弟已使了借刀杀人的离间之计,料想姓袁的必会去跟仙都派为难。”那白发老人道:“好吧,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好。” 宛儿在轿下听到“借刀杀人的离间之计”这几个字,耳中嗡的一响,一身冷汗,心道:“说这话的,不知是太白三英中的史秉文还是史秉光?是了,害死我爹爹的,原来是这三个奸贼。”她想再听下去,却听何铁手道:“大伙儿进宫去吧,轿子可不能坐啦。”众人一拥而去。 宛儿等他们走出数十步远,悄悄从轿底钻出,不觉一惊,原来当地竟是在禁城之前,眼见一伙人进宫去了。仙都派围攻何铁手,拚斗时刻不短,居然并无宫门侍卫前来查问干预。她不敢多耽,忙回正条子胡同,将适才所见细细对袁承志说了。袁承志大拇指一竖,说道:“焦姑娘,好胆略,好见识!” 焦宛儿脸上微微一红,随即拜了下去。袁承志侧身避过,慨然道:“令尊的血海深仇,自当着落在我身上。焦姑娘再行大礼,那可是瞧不起我了。”沉吟片刻,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进宫去找他们。”焦宛儿道:“这些奸贼在皇宫中必有内应。皇宫禁卫森严,袁相公贸然进去,只怕不便。” 袁承志道:“不妨,我有一件好东西。本来早就要用,那知一到京师之后,诸般事务烦忙,竟没空去。”说着取出一封书信,便是满清睿亲王多尔衮写给宫里司礼太监曹化淳的密函,本是要洪胜海送去的。袁承志知道这信必有后用,一直留在身边。 焦宛儿喜道:“那好极了,我随袁相公去,扮作你的书僮。”袁承志知她要手刃仇人,那是一片孝心,劝阻不得,点头允了。 焦宛儿在轿下躲了半夜,弄得满身泥污,忙入内洗脸换衣,装扮已毕,又是个俊俏的小书僮。袁承志笑道:“可不能再叫你焦姑娘啦!”焦宛儿道:“你就叫我宛儿吧,别人还当是什么杯儿碗儿呢。”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要是我真能变作一只杯儿碗儿,一生一世伴在你身边,陪伴你喝茶吃饭,那才叫好呢!”不由得红晕上颊,瞧向袁承志的眼光之中,映出了一股脉脉柔情。 正要出门,吴平与罗立如匆匆进来,说顺天府尹衙门戒备很严,等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捕快换班,才把单铁生的尸首丢了下去。袁承志点头道:“好!”焦宛儿说起要随袁承志入宫寻奸,为父报仇。罗立如忽道:“袁相公,师妹,我跟你们一起去,好么?” 焦宛儿眼望袁承志,听他示下。袁承志心想:“这次深入禁宫,本已危机四伏,加之尚有不少高手在内。要保护焦姑娘周全已甚不易,多一人更碍手脚。”正要出口推辞,忽见吴平伸手暗扯罗立如衣角,连使眼色,说道:“罗师弟,你伤臂之后身子还没完全复原,还是让袁相公带师妹去吧。”袁承志心中一动:“他似乎有意要我跟焦姑娘单独相处。昨晚我和她去见水云道人,青年男女深夜结伴出外,只怕已引起旁人疑心。虽然大丈夫光明磊落,但还是避一下嫌疑的好。”于是对罗立如道:“罗大哥同去,我多一个帮手,那再好没有。委屈你一下,请也换上僮仆打扮。” 罗立如大喜,入内更衣。吴平跟着进去,笑道:“罗师弟,你这次做了傻事啦!”罗立如愕然道:“什么?”吴平道:“袁相公对咱们金龙帮恩德如山,师妹对他显然又倾心之至……”罗立如颤声道:“你说让师妹配……配给袁相公?”吴平道:“恩师在天有灵,必定也十分欢喜。你跟了去干什么?”罗立如道:“大师哥说得对,那我不去啦!”吴平道:“现今不去,又太着痕迹。你相机行事,最好能撮成这段姻缘。” 罗立如点头答应,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对这小师妹暗寄相思已有数年,只是她品貌既美,又不苟言笑,协助焦公礼处理帮中事务颇具威严,一番深情从不敢吐露半点;断臂后更自惭形秽,连话也不敢和她多说一句,这时听吴平一说,不禁怅惘,但随即转念:“袁相公如此英雄,和师妹正是一对。她终身有托,我自当代她欢喜。”言念及此,心情登时豁然,便即换上了仆从服色。 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笔画中人 袁承志从铁箱中挑出不少特异贵重的珍宝,包了一大包,命罗立如负在背上。 三人一早来到宫门。袁承志将暗语一说,守门的禁军侍卫早得到曹太监嘱咐,当即分人引了进去。来到一座殿前,禁军侍卫退出,另有小太监接引入内,一路连换了三名太监。袁承志默记道路,心想这曹太监也真工于心计,生怕密谋败露,连带路人也不断掉换。最后沿着御花园右侧小路,弯弯曲曲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小屋子前。小太监请三人入内,端上清茶点心。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曹太监始终不来,三人也不说话,坐着枯候。直到午间,才进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太监,向袁承志问了几句暗语。袁承志照着洪胜海所言答了,那太监点头而出。 又过了好一会,那太监引了一名肥肥白白的中年太监入来。袁承志见他身穿锦绣,气派极大,心想这多半是宫中除了皇帝之外、第一有权有势的司礼太监曹化淳了,果然那先前进来的太监说道:“这位是曹公公。”袁承志和罗立如、焦宛儿三人跪下磕头。曹化淳笑道:“别多礼啦,请坐,睿王爷安好?”袁承志道:“王爷福体安好。王爷命小人问公公好。”曹化淳呵呵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却也多承王爷惦记。洪老哥远道而来,不知王爷有什么嘱咐。”袁承志道:“王爷要请问公公,大事筹划得怎样了?” 曹化淳叹道:“我们皇上的性子,真是固执得要命。我进言了好几次,皇上总说借兵灭寇,后患太多,只求两国议和罢兵,等大明灭了流寇,重重酬谢睿王爷。” 袁承志不知多尔衮与曹化淳有何密谋。洪胜海在多尔衮属下地位甚低,不能预闻机密,只不过是传递消息的信使而已。洪胜海不知,袁承志自然也不知了。这时听了曹化淳之言,不由得心里怦怦乱跳,耳中只是响着“借兵灭寇”四字,心想:“皇帝不肯借兵,满洲人却心急要借,显是不怀好意了。”他虽镇静,但这个大消息突如其来,不免脸有异状。 曹化淳会错了意,还道他因此事不成,心下不满,忙道:“兄弟,你别急,一计不成,二计又生呀!”袁承志道:“是,是。曹公公足智多谋,我们王爷赞不绝口,常说有曹公公在宫中主持,何愁大事不成。”曹化淳笑而不言。 袁承志道:“王爷有几件薄礼,命小人带来,请公公笑纳。”说着向罗立如一指。焦宛儿接下他背着的包裹,放在桌上,解了开来。 包裹一解开,登时珠光宝气,满室生辉。曹化淳久在大内,珍异宝物不知见过多少,寻常珠宝还真不在他眼里,但这股宝气迥然有异,走近看时,不觉惊得呆了。原来包袱中珍宝无数,单是一串一百颗大珠串成的朝珠,颗颗精圆,便已世所罕见。另有一对翡翠狮子,前脚盘弄着一个火红的红宝石圆球,这般晶莹碧绿的成块大的翡翠固然从未见过,而红宝石之瑰丽灿烂,更是难得。曹化淳看一件,赞一件,转身对袁承志道:“王爷怎么赏了我这许多好东西?” 袁承志要探听他的图谋,接口道:“王爷也知皇上精明,借兵灭寇之事很不好办,那务必仰仗公公的大力。”曹化淳给他这样一捧,甚是得意,笑吟吟的一挥手,对罗立如和焦宛儿道:“你们到外面休息去吧。”袁承志向二人点点头,便有小太监来陪了出去。曹化淳亲自关上了门,握住袁承志的手,低声道:“你可知王爷出兵,有什么条款?” 第86章 碧血剑(86) 袁承志心想:“那晚李岩大哥说到处事应变之道,曾说要骗出旁人的机密,须得先说些机密给他听。我信口胡诌些便了。”说道:“公公是自己人,跟您老人家当然要说,不过这事机密之至,除了王爷,连小人在内,也不过两三人知道。”他向来坦率,殊乏机变,心念急转,想不出什么有关满清的邦国大事,只好随口说些自己的事。 曹化淳眼睛一亮。袁承志挨近身去说道:“小人心想,王爷虽然瞧得起小人,但总是番邦外国,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使小人得以光宗耀祖……”曹化淳心中了然,知他要讨官职,呵呵笑道:“洪老弟要功名富贵,那包在老夫身上。”袁承志心想:“要装假就假到底。”忙跪下去磕头道谢。曹化淳笑道:“事成之后,委你一个副将如何?包你派在油水丰足的地方。”袁承志满脸喜色,忙又道谢,道:“公公大恩大德,小人什么事也不能再瞒公公。王爷的意思是……”左右一张,悄声道:“公公可千万不能泄露,否则小人性命难保。”曹化淳道:“你放心,我怎会说出去?” 袁承志心想:“我不妨漫天讨价,答不答应在他。”低声道:“大清兵进关之后,闯贼是一定可以荡平的。王爷的意思,是要朝廷割让北直隶和山东一带的地方相谢。两国以黄河为界,永为兄弟之邦。” 袁承志信口胡诌。曹化淳却毫不怀疑,一则有多尔衮亲函及所约定的暗号,二则有如此重礼,三来满洲人居心叵测,他又岂有不知?他微微沉吟,点头说道:“眼前天下大乱,数月之前,潼关已给闯贼攻破,又已得了襄阳、西安,大清再不出兵,眼见闯贼旦夕之间就兵临城下。北京一破,什么都完蛋了,还有什么直隶、山东?” 袁承志听说闯军不久便可兵临城下,不禁大喜,他怕流露欢悦之情,忙低头眼望地下。曹化淳却已见到,只道他因自己答允条款而喜,说道:“我今晚再向皇上进言,如他仍固执不化,咱们以国家社稷为重,只好……”说到这里,沉吟不语,皱起了眉头。袁承志心中怦怦乱跳,盼他便即吐露阴谋,反激一句:“今上英明刚毅,公公可得一切小心。”曹化淳道:“哼,刚是刚了,毅就不见得。英明两字,可差得太远。大明江山亡在他手里不打紧,难道咱们也陪着他一起送死?” 这几句话可说得上“大逆不道”,倘若泄漏出去,已是灭族的罪名,他竟毫不顾忌的说了出来,可见对袁承志已全无忌惮之意。袁承志道:“不知公公有何良策,好教小人放心。”曹化淳道:“嗯,就算以黄河为界,也胜过整座江山都断送在流寇手里。皇上不肯,难道……”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呵呵笑道:“洪老弟,三日之内,必有好音回报王爷。你在这里等着吧。”双掌一击,进来几名小太监,捧起袁承志所赠的珠宝,拥着曹化淳出去了。 过不多时,四名小太监领着袁承志、焦宛儿、罗立如三人到左近一间小房歇宿。晚间开上膳食,甚是丰盛,用过饭后,天色已黑,小太监道了安,退出房去。本来禁宫之中,决不能容不相干的外人歇宿,但此刻兵荒马乱,宫禁废弛,曹化淳在皇宫中只手遮天,自也无人敢来多嘴。 袁承志低声道:“那曹太监正在筹划一个大奸谋,事情非同小可,我要出去打探一下。”宛儿道:“我跟你同去。”承志道:“不,你跟罗大哥留在这里,说不定那曹太监不放心,又会差人来瞧。”罗立如道:“我一个人留着好了,袁相公多一个帮手好些。” 承志见宛儿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便阻她意兴,点了点头,走到邻室,双手一伸,已点了两名小太监的哑穴。另外两名太监从床上跳起,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宛儿拔出蛾眉钢刺,指在两人胸前,低声喝道:“出一句声,教你们见魏忠贤去!”说着钢刺微微前伸,刺破两人衣服,刺尖抵入了胸前肉里。承志暗笑,心想这当口她还说笑话。魏忠贤是熹宗时的奸恶太监,败坏天下,这时早已伏诛。 他把两名太监的衣服剥了下来,自己换上了。宛儿吹灭蜡烛,摸索着也换上了太监服色。承志把一名太监也点上了哑穴,左手捏住另一人的脉门,拉出门来,喝道:“领我们去曹公公那里。”那太监半身酥麻,不敢多说,便即领路,在宫中转弯抹角的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大楼之前。那小太监道:“曹公公……住……住在这里。”承志不等他说第二句话,手肘轻轻撞出,已闭住他胸口穴道,将他丢在花木深处。 两人伏下身子,奔到楼边。承志正要拉着宛儿跃上,忽听身后脚步声响,一人远远问道:“曹公公在楼上么?”承志答道:“我也刚来,是在楼上吧。”回头看时,见来者共有五人,前面一人提着一盏红纱灯,灯光掩映下见都是太监。那提灯的太监笑骂:“小猴儿崽子,说话就是怕担干系。”说着慢慢走近。承志和宛儿低下了头,不让他们看清楚面貌。 五名太监进门时,灯光射上门上明晃晃的朱漆,有如镜子,照出了五人的相貌。袁承志吃了一惊,轻扯宛儿衣袖,等五人上了楼,低声道:“是太白三英!”宛儿大惊,低声道:“杀我爸爸的奸贼?他们做了太监?” 承志低声道:“跟咱们一样,乔装改扮的,上去!”两人紧跟在太白三英之后,一路上楼,守卫的太监只道他们是一路,也不查问。到得楼上,前面两名太监领着太白三英走进一间房里去了。承志与宛儿不便再跟,候在门外,隐隐约约只听得那提灯的太监说道:“请在这里……曹公公马上……”其余的话听不清楚。两名太监随即退了出来,下楼去了。 承志一拉宛儿的手,走进房去,只见四壁图书,原来是间书房。太白三英坐在一旁椅子,见进来两名太监,也不在意。承志和宛儿迳自向前。宛儿冷笑道:“史叔叔,黎叔叔,我爹爹请三位去吃饭。”太白三英斗然见到宛儿,一惊非同小可。 黎刚立即跳起,叫道:“你……你爹爹不是死了么?”宛儿道:“不错,他请三位叔叔去吃饭!”史秉文眉头一皱,嚓的一声,长刀出鞘。承志双手疾伸,一手一个,抓住史氏兄弟的后领提起,同时左脚飞出,踢在黎刚后心胛骨下三寸“凤尾穴”上。史秉光反手一拳,承志毫不理会,任他打在自己胸口,双手合拢回撞,史氏兄弟两头相碰,都撞晕了过去。宛儿还没看清楚怎的,太白三英都已人事不知。她拔出蛾眉钢刺,猛向史秉光胸口戳去。承志伸手拿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有人。” 只听楼梯上脚步声响,袁承志提起史氏兄弟,放在书架之后,再转身提了黎刚,和宛儿都躲在书架背后,刚刚藏好,几个人走进室来。 一人说道:“请各位在这里等一下,曹公公马上就来。”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道:“辛苦你啦!”承志和宛儿听出是五毒教主何铁手的声音,双手互相一捏。过了片刻,又进来几人,由惠王的总管魏涛声带进来,都是惠王招贤馆所招来的好手,听着各人称呼,有衢州静岩棋仙派的温氏四老,还有方岩的吕七先生等人,与何铁手等互道寒暄。袁承志寻思:“衢州棋仙派的温氏四老也来了。原来宛儿昨晚瞧见的四个老头子,便是他们,怪不得仙都派抵挡不住。他们来干什么?”众人客套未毕,曹化淳已走进室来。袁承志心想:“温方施害死青弟的母亲,给我以混元功踹中穴道,成了废人,温氏的五行阵虽然施展不出了,但加上五毒教的高手和其他人众,我一人就抵敌不过。” 只听曹化淳道:“太白三英呢?”一名太监答道:“史爷他们已来过啦,不知到那里去了。”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寻,几批太监找了好久回来,都说不见三人影踪。余人悄悄议论,显然都不耐烦了。曹化淳道:“咱们不等了,他们自己弃了立功良机,也怨不得旁人。”只听众人挪动椅子之声,想是大家坐近了听他说话。 只听他悄声说起西线军情,李自成攻破潼关,兵部尚书孙传庭殉难,李自成得了西安,自立为帝,国号大顺,年号永昌。众人噫哦连声,甚是震动。曹化淳道:“咱们如不快想法子,贼兵指日迫近京师。要是皇上再不借兵灭寇,刚愎自用,大明数百年的基业,便要断送在他手里。咱们以国家朝廷为重,只得另立明君,护持社稷。”何铁手道:“那就立惠王爷了。”曹化淳道:“不错,今日要借重各位,为新君效劳。一切大事,有兄弟承当。立了大功,却是大家的。”见众人并无异议,当下分派职司,各人踊跃奉命,神情兴奋。 曹化淳道:“再过一个半时辰,温家四位老先生带领得力弟兄,在皇上寝宫外四周埋伏,阻拦旁人入内。何教主的手下伏在书房外面,由惠王爷入内进谏。” 吕七先生道:“五城兵马使周大将军统率京营兵马,他是忠于今上的吧?要不要先除了去,以免不测?”曹化淳笑道:“周大将军跟傅尚书那两个家伙,早给我略施小计除去了。何教主,你说给他听吧。”何铁手笑道:“曹公公要拥惠王登基,早知周大将军跟傅尚书忠于皇上,一个手里有兵,一个手里有钱,是两个大患,因此命小妹连日派人去户部偷盗库银。皇帝爱斤斤计较,最受不了这些小事。今日下午已下旨把周傅二人革职拿问了。”众人压低了嗓子,一阵嘻笑,都称赞曹化淳神机妙算。 袁承志这时方才明白,原来何铁手的手下人偷盗库银,不是为了钱财,实是个通敌祸国的大阴谋,可叹崇祯自以为精明,落入圈套之中兀自不觉。 曹化淳道:“各位且去休息一会,约莫一个半时辰之后,再来奉请。各位千万要沉着冷静,不可谈论大事,泄漏风声。”众人轻声答应。吕七先生与温氏四老等告辞了出去。何铁手留在最后,将到门口时,忽道:“太白三英为什么不来?莫非是去向皇帝告密?”曹化淳道:“究竟何教主心思精细。这件事索性便瞒过他们。不过太白三英是满洲九王的心腹,最近还立了大功,倒决不至于背叛九王。”何铁手道:“什么大功?”曹化淳道:“他们盗了仙都派一个姓闵的匕首,去刺杀了金龙帮帮主,这么一来,南方武林人物势必自相残杀,争斗不休。咱们将来避去金陵,就舒服得多啦。” 宛儿早有九成料定是太白三英害她父亲,这时更无怀疑。袁承志怕她伤痛气恼之际发出声响,何铁手耳目灵敏,一点儿细微动静都瞒她不过,忙伸手轻轻按住宛儿的嘴。宛儿秀美温柔,这时偎在他身边,手指碰到她嘴边柔嫩肌肤,袁承志方当年少,血气方刚,心中微觉荡漾。 只听何铁手笑道:“公公身在宫廷之内,对江湖上事情却这般清楚,也真难得。”曹化淳干笑两声,说道:“朝廷里的事我见得多了,那一个不是贪图功名利禄,反覆无常?那一个讲什么信用道义?为了升官发财,出卖朋友是家常便饭。还是江湖上朋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靠得住得多。兄弟这次图谋大事,不敢跟朝廷大臣商议,不敢动用侍卫武将,却礼聘各位拔刀相助,便是这道理……”两人说着走出了书房。 承志知事在紧急,可是该当怎么办却打不定主意,一时国难家仇,百感交集。 宛儿轻轻拨开他手掌,低声问道:“这三个奸贼怎样处置?小妹可要杀了。”承志道:“好,但别见血,以免给人发觉。”捧起史秉光的脑袋,指着他两边“太阳穴”道:“你会使‘钟鼓齐鸣’这一招么?”宛儿点点头。承志道:“拇指节骨向外,这样握拳,对啦,发招!”宛儿应声出拳,噗的一声,双拳同时击在史秉光两边“太阳穴”上。史秉光一声没哼,登时气绝。她如法施为,又将史秉文和黎刚两人打死,这时大仇得报,想起父亲,不禁伏在承志肩头吞声哭泣。承志左手轻抱她温软的身子,在她耳畔低声道:“咱们快出去,瞧那何铁手到那里去。”宛儿给他拥在怀里,不舍得就此分开,但随即觉得不妥,收泪随着承志出房。 只见曹化淳和何铁手在前面岔道上已经分路,两名太监手提纱灯,引着何铁手一行向西走去。袁承志和宛儿远远跟着何铁手,穿过几处庭院,望着她走进一座屋子。 两人跟着进去,一进门,便听得东厢房中有人大叫:“何红药你这丑老太婆,你还不放我出去?”声音清脆,却不是青青是谁? 承志一听之下,惊喜交集,再也顾不得别的,直闯进去,只见青青卧在床上,两名小太监在旁煎药添香。承志伸手点了两名太监的穴道。青青方才认出,心中大喜,颤声叫道:“大哥!”承志走到床边,问道:“你的伤怎样?”青青道:“还好!”见宛儿站在承志后面,问道:“你也来了?”宛儿道:“嗯,夏姑娘原来也在这里,那真好极了。袁相公急得什么似的。” 青青哼了一声没回答,说道:“那何红药就会过来啦,大哥,你给我好好打她一顿。”袁承志心想:“他们另有奸谋,我还是暂不露面为妙。”急道:“青弟,眼下暂时不能跟她动手。你引她说话,问明白她劫你到宫里来干什么?”青青奇道:“什么宫里?” 承志心想:“原来你还不知这是皇宫。”只听房外脚步声近,不及细说,提起两名太监塞入衣橱之中。拉着宛儿的手,正想觅藏身之处,门口人形一闪,一个白衫女子抢了进来,正是何铁手。 第87章 碧血剑(87) 她身法好快,对承志笑道:“好啊,师父,你也来了!”顺手拉住宛儿的手臂,一摔便将她摔开几步,抢到承志面前,和他相距不到一尺,几乎鼻子要碰到鼻子。承志只闻到一股浓香,知她周身是毒,给她如此欺进,委实大大不妥,忙向床边退了一步,何铁手扑上身来,左手搭上他肩头。承志右手反转,抓住了她左手手腕,正要将她身子甩出,何铁手叫道:“含沙射影!”承志手上便不敢使劲,眼见她右手伸在衣内小腹处,她只须一按衣内机括,几十枚毒针便激射而出。何铁手身子前冲,向承志身上扑去,承志左掌伸出,想去抓她衣内的右手手腕,要阻止她按动暗器机括,两人几乎肌肤相接,这几十枚毒针激射出来,便有天大本事也闪避不了。何铁手左手回转,揽住承志背心,全身倒在他的怀里,腻声叫道:“师……父,师……父……”承志忙道:“你……你别这样!”青青瞧在眼里,大怒喝道:“你两个干……干什么?” 承志心知局势危急,只盼尽快将何铁手的右手拉了出来,但在青青眼中,却只见到承志伸手到何铁手的衣衫内不住掏摸,似乎猥亵不堪,又急又怒,又是伤心,大声骂道:“无耻!下流!” 何铁手腻声道:“师父,你不答允,含沙射影,同归于尽……”袁承志无奈,只得道:“好,我答允,我有话吩咐!”何铁手叫道:“师父啊!”承志应道:“嗯。”何铁手喜道:“大丈夫言而有信。”站直身子,退开了几步。承志坐倒在床边,适才生死悬于一线,不由得满头是汗,反手拉住青青的手,捏在掌中,对何铁手正色道:“我有吩咐,你如听话,便收你为徒。”何铁手心花怒放,笑嘻嘻的道:“请师父吩咐。” 承志道:“你快去查明曹公公改立皇帝的阴谋。你带同手下,要阻止他谋朝篡位,借满洲兵来打闯王,这是眼前的大事。”何铁手点头道:“徒儿遵命!”承志道:“第二件,你派人把夏姑娘送回我正条子胡同,你只要伤了她一根手指,我永远不会教你一招功夫。”何铁手伸伸舌头,说道:“徒儿绝不会伤她。师父,这位夏姑娘以后要做我师娘吗?”承志道:“差不多!你保着她平安回去就是了。”何铁手道:“什么差不多,我瞧没差什么啦。她醋劲儿好大啊!不过我们教里那个何红药姑姑跟她有深仇大恨,夏姑娘是她抓来的,她怕你来抢回去,因此关在这里,这可稳妥之极啦,不料还是给你找了来。是我姑姑抓来的人,我虽是教主,可也不能随便放人。” 承志道:“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结怨,我一直不明白,这事须得查个清楚,我很多武功,是从金蛇郎君那里学来的。”何铁手道:“好!我帮师父问个明白就是了。师命有三,第一,阻止改立皇帝、借兵灭寇的阴谋;第二,送师娘回家;第三,问明你岳父大人金蛇郎君的事迹和下落。徒儿一一遵办。”青青听她叫自己做“师娘”,叫自己爹爹是袁承志的“岳父大人”,心下甚喜,对何铁手便无芥蒂,抓着承志的手掌轻轻捏了几下,对于他先前伸手入何铁手衣内之事便暂不追究了。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人问道:“教主,是你在这里么?”正是何红药的声音。另一个沙嗄刺耳的苍老声音说道:“何教主,曹公公请您过去,该预备了。”承志认得是吕七先生的声音。何铁手应了一声:“是了!”低声对承志道:“师父,请你们两位躲一躲。”袁承志见房中更无别的藏身之所,只怕吕七先生和何红药见到自己,声张起来,曹化淳的奸谋有变,另起风波,只得拉了宛儿的手,钻入了床底。 青青一怔之间,吕七先生和何红药已走进房来。吕七先生道:“何教主,咱们就在这里等曹公公吧。”何铁手笑道:“好啊!”左手铁钩反手一击,正中吕七先生背心。铁钩上喂有剧毒,一击之下深入肌肤,吕七先生猝不及防,仰天便倒。何铁手右手抢前抓起他长衫下摆,按在他嘴上,防他呼叫出声,惊动旁人。吕七先生抽搐了几下,呵呵几声,便躺在地下不动了。何铁手笑道:“老先生别忙,你在这里等罢。”把他尸身踢入床后。 何红药大为惊奇,问道:“教主,曹公公的事,咱们不一起干了吗?”何铁手道:“咱们五仙教独来独往,怎能让这太监头儿呼来喝去?”何红药应道:“正是!”她见教主大事临头,忽然变卦,虽十分诧异,但她急于查明青青的身世,谋朝篡位虽是天大的大事,于她却浑不在意,只当小事一桩。 青青见袁承志和宛儿两人手拉手的躲入床底,神情颇为亲密,不由得大怒,骂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当我不知道么?”何铁手笑道:“鬼鬼祟祟什么啊?” 青青叫道:“你们欺侮我,欺侮我这没爹没娘的苦命人!没良心的短命鬼!” 承志一怔:“她在骂谁呀?”宛儿女孩儿心思细密,早瞧出青青有疑己之意,这时听她指桑骂槐,不由得气苦,不觉身子发颤。承志随即明白了她心意,苦于无从解释,只得轻拍她肩膀,示意安慰。 何红药忽然阴森森地道:“女娃儿,你既落入我们手里,那能再让你好好回去?你爹爹在那里,生你出来的那个贱货在那里?” 青青本就在大发脾气,听她侮辱自己的母亲,那里还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头小几上的一碗药,劈脸向她掷去。何红药侧身让开,当的一声,药碗撞在墙上,但脸上还是热辣辣的溅上了不少药汁。她怒声喝道:“贱女娃,你不要命了!” 袁承志在床底下凝神察看,见何红药双足一登,作势要跃起扑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势待发,只待何红药跃近施展毒手,立即先攻她下盘。忽地白影一晃,何铁手的双足已拦在何红药与卧床之间。 只听何铁手道:“姑姑,我答应了那姓袁的,要送这姑娘回去,不能失信于人。”何红药冷笑道:“为什么?”何铁手道:“咱们这许多人给点了穴,非那姓袁的施救不可。”何红药一沉吟,说道:“好,不弄死这女娃便是,但总得让她先吃点苦头。先毁了她容貌,挖了她一只眼珠!喂,姓夏的女娃,你瞧我美不美?”青青“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声中满含惊怖,想是何红药丑恶的脸上做出可怕神情,直逼到她面前。 何铁手道:“姑姑,你又何必吓她?”语音中颇有不悦之意。何红药哼了一声道:“是了,你护着她,想讨好那姓袁的,这主意大错而特错。”何铁手怒道:“你说什么话?”何红药冷笑道:“你仔细瞧瞧,你美还是她美?”青青虽穿着男装,但凤目樱口,双颊白嫩,不掩其妩媚美色。何铁手道:“这姑娘挺美,姑姑,我也不输给她吧?”何红药道:“你想嫁那姓袁的,讨好这姑娘没用,要毁了她容貌才有用。”何铁手道:“胡说八道,谁说想嫁那姓袁的了。”何红药道:“年轻姑娘的心事,当我不知道么?我自己也年轻过的。你瞧,你瞧,这是从前的我!” 只听一阵悉率之声,似是从衣袋里取出了什么东西。何铁手与青青都轻轻惊呼一声:“啊!”又是诧异,又是赞叹。何红药苦笑道:“你们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从前我也美过来的呀!”用力一掷,一件东西丢在地下,原来是一幅画在粗蚕丝绢上的肖像。 承志从床底下望出来,见那肖像是个二十岁左右少女,双颊晕红,穿着摆夷人花花绿绿的装束,头缠白布,相貌俊美,眉目与何红药依稀有三分相似,但说这便是这丑老婆子当年的传神写照,可就当真难以相信了。 只听何红药呜咽道:“我为什么弄得这样丑八怪似的?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为了你那丧尽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什么干系?他是好人,决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何红药怒道:“你这小女娃那时还没出世,怎会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没对我不起,我怎会弄成这个样子?怎会有你这小女娃生到世上来?” 青青道:“你越说越希奇古怪啦!你们五毒教在云南,我爹爹妈妈是在浙江结的亲,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跟你又怎拉扯得上?” 何红药大怒,挥拳向她脸上打去。何铁手伸手格开,劝道:“姑姑别发脾气,有话慢慢说。”何红药喝道:“你爹爹就是给金蛇郎君活活气死的,现在反而出力回护这女娃子,羞也不羞?”何铁手怒道:“谁回护她了?你若伤了她,便是害了咱们教里四十多人的性命。我见你是长辈,让你三分。但如你犯了教规,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红药见她摆出教主身分,气焰顿煞,颓然坐入椅中,两手捧头,过了良久,低声问青青道:“你妈妈呢?你妈妈定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江南美女狐狸精,才将你爹迷住了,是不是?”她叹了口气,说道:“我做过许多许多梦,梦到你的妈妈,可是她相貌总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见见她……她像不像你?” 青青叹道:“我妈死了。”何红药一惊,道:“死了?”青青道:“死了!怎么样?你好开心,是不是?”何红药声音凄厉,尖声道:“我逼问他你妈妈住在什么地方,不管怎样,他总不肯说,原来已经死了。当真是老天爷没眼,我这仇是不能报的了。这次放你回去,你这女娃子总有再落到我手里的时候……你妈妈是不是很像你呀?”青青恼她出言无礼,翻了个身,脸向里床,不再理会。 何红药道:“教主,要让那姓袁的先治好咱们的人,再放这贱人。”何铁手道:“那还用说?”何红药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袁承志见她双足正要跨出门限,忽然迟疑了一下,回身说道:“我定要问出来,她爹爹在那里。”何铁手道:“当然,不过……不过咱们不能失信于人啊。”何红药道:“你为什么尽护着她?哼,你定是想去勾引那姓袁的少年,我教你个乖,你要那姓袁的喜欢你,你就得让我杀了这女娃子。蜈蚣要成蛊王,先得咬死青蛇,懂不懂,傻女孩儿!”气冲冲的回转,坐在椅上,室中登时寂静无声。袁承志和宛儿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气。 青青忽在床上猛捶一记,叫道:“你们还不出来么,干什么呀?” 宛儿大惊,便要窜出,承志忙拉住她手臂。青青听何红药劝何铁手杀了自己,好引承志来爱她,更是着恼,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乱敲,灰尘纷纷落下。承志险些打出喷嚏,努力调匀呼吸,这才忍住。 青青心想:“那何铁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过,何必躲着?你二人在床底下到底在干什么?”却原来袁承志得悉弑帝另立的奸谋,虽何铁手已承诺阻止奸谋,但邪教毒女,答应了的事未必可靠,更可能密谋生变,她应付不了,这事关涉到国家存亡,为求万无一失,须得坚忍不出,要听个明白。青青自不明其间原由,不由得恚怒难当。 何红药对何铁手道:“你是教主,教里大事自是由你执掌。教祖的金钩既传了给你,你便有生杀大权。可是我遇到的惨事,还不能教你惊心么?”何铁手道:“我是以教中大事为重,谁又对那姓袁的少年有意思了?” 何红药长叹一声,道:“你跟那姓袁少年动手之时,眉花眼笑,娇声嗲气,那里是生死拚斗,倒似是打情骂俏、勾勾搭搭一般,可让人瞧得直生气。”何铁手道:“姑姑,那金蛇郎君到底怎样对你不住,你这生恨他?”何红药道:“金蛇郎君?他在那里,我要见他。喂,小贱人,你说了出来,我立刻放你!”最后两句话是对青青说的。青青面向里床,不加理会。 何铁手道:“你跟她说,金蛇郎君怎么样对你不住,夏姑娘明白是非,良心发现,就肯带你去见她爹爹了。反正她妈妈也死了,你们老情人重会,岂不甚好?”青青转过身来,叫道:“你瞎说!我爹爹英俊潇洒,是大英雄大豪杰,怎会来喜欢你这丑老太婆!” 何红药幽幽的道:“我在从前可不是丑老太婆呢。你爹爹现下在哪里,我要去见他,倒不是想他再来爱我这丑老太婆,我要问他,他这么害了我一生一世,心里可过意得去吗?夏姑娘,我跟你说,我怎么识得你爹爹,他怎么样待我,只要我有一字半句虚言假话,教我第二次再受万蛇噬身之苦。盼你明白是非,对我这丑老太婆有三分恻隐之心。你现下命在我手,我原本不用来求你,不过我要你明白,我们五仙教虽然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讲到男女情爱,对待情哥哥、情妹子,决不能有半点负恩忘义,否则的话,老天爷也不容我们五仙教兴旺到今天。” 青青道:“我不爱听!”伸手拉过被子蒙住了头,不想听何红药的话,可是终于禁不住好奇心起,拉开被子一角,听她述说她父亲当年的故事。 何红药全不明白何铁手想拜袁承志为师以学上乘武功的热切心情,以己度人,只道何铁手看中了袁承志,这些事情她也不放在心上,二十年来遍寻夏郎不得,终于见到他的女儿,一线的机会,全系于此,不由得心中热切异常。反正曹太监要大家再等一个多时辰,不妨对侄女述说自己身世,让青青听了,只盼能打动她心,终于肯带自己去见她父亲,便对何铁手缓缓的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你现今年纪大。你爹爹刚接任做教主,他派我做万妙山庄庄主,经管蛇窟。这天闲着无事,我一个人到后山去捉鸟儿玩。”何铁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庄主,还捉鸟儿玩吗?” 第88章 碧血剑(88) 何红药哼了一声,道:“我说过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得很,差不多是个小孩子。我捉到两只翠鸟,心里很高兴。回来的时候,经过蛇窟旁边,忽听得树丛里飕飕声响,知道有蛇逃走了,忙遁声追过去。果见一条五花正向外游走。我很奇怪,咱们蛇窟里的蛇养得很乖,从来不逃,这条五花到外面去干什么?我也不去捉拿,一路跟着。只见那五花到了树丛后面,迳向一个人游过去,我抬头一看,不觉心里一凛。那便是前生的冤孽了,他是我命里的魔头。”何铁手问道:“便是那金蛇郎君么?” 何红药道:“那时我也不知他是谁,只见他眉清目秀,是个很俊的汉人少年。手里拿着一束点着火的引蛇香艾。原来五花是闻到香气,给他引出来的。他见了我,向我笑了笑。”何铁手笑道:“姑姑那时候长得好美,他一定着了迷。”何红药呸了一声,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别闹着玩!我当时见他是生人,怕他给蛇咬了,忙道:‘喂,这蛇有毒。你别动,我来捉!’他又笑了笑,从背上拿下一只木箱,放在地下,箱子角儿上有根细绳缚着只活蛤蟆,一跳一跳的。那五花当然想去吃蛤蟆啦,慢慢的游上了木箱,正想伸头去咬,那少年一拉绳子,箱子盖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想稳住身子,那少年左手急探,两根手指已钳住了五花的头颈。我见他手法虽跟咱们不同,但手指所钳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贴贴的动弹不得,知道他是行家,就放了心。” 何铁手笑道:“啧啧啧,姑姑刚见了人家的面,就这么关心。” 青青插口道:“喂,你别打岔成不成?听她说呀。”何铁手笑道:“你说不爱听呀!”青青道:“我忽然爱听了,可不可以?”何铁手笑道:“好吧,我不打岔啦!” 何红药横了她一眼,说道:“那时我又起了疑心,这人是谁呢?怎敢这般大胆,到这里来捉我们的蛇?难道不知五仙教的威名吗?又见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铁棒,伸到五花口边。五花便一口咬住。我走近细看,原来铁棒中间是空的,五花口里的毒液不住流出来,都给铁管子盛住了。我这才知道,哼,原来他是偷蛇毒来着。怪不得这几天来,蛇窟里许多蛇儿不吃东西,又瘦又懒。我叫了起来:‘喂,快放下!’同时取出蛇管一吹。他听得声音古怪,抬头看时,五花头颈一扭,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忙把五花丢开,想打开木箱拿解药。我说:‘你好大胆子!’抢上前去。那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轻轻一带,就把我摔了一交……”青青插嘴道:“当然啦,你怎能是他对手?” 何红药白眼一翻,道:“可是我们的五花毒性何等厉害,他来不及取解药,便已蛇毒发作,晕了过去。我走近去看,忽然心里不忍起来,心想这般年纪轻轻的便送了性命,太可惜了,何况又是这么一身武功。”何铁手道:“何况又这么俊!于是你就将他救了回去,藏在庄子里,拿药给他解了毒,等他伤好,你就爱上他了?” 何红药叹道:“不等他伤好,我已经把心许给他了。那时教里的师兄弟们个个对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没把他们瞧在眼里,对这人却神魂颠倒,不由自主。过了三天,那人身上的毒退了,吃了我给他的饮食。我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他说我救了他性命,不能瞒我。他说他姓夏,是江南的汉人,身上负了血海深仇,对头功夫既强,又人多势众,报仇没把握,听说五仙教精研毒药,天下首屈一指,因此赶到云南来,想学五仙教的功夫……”她说到这里,袁承志和青青方才明白,原来金蛇郎君和五毒教如此这般才打起交道来,而他所以要取蛇毒,自然旨在对付棋仙派温家。 只听何红药又道:“他说,他暗里窥探了许久,学到了些炼制毒药的门道,便来偷我们蛇窟里毒蛇的毒液,要炼在暗器上去对付仇人。又过了两天,他伤势慢慢好了,谢了我要走。我心里很舍不得,拿了两大瓶毒蛇的毒液给他。他就给我画了这幅肖像。我问他报仇的事还有什么为难,要不要我帮他。他笑笑,说我功夫还差得远,帮不上忙。我叫他报了仇之后再来看我,他点头答应了。我问他什么时候来。他说那就难说了,他要报大仇,还少了件利刃,听说峨嵋派有一柄镇山之宝的宝剑,须得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盗剑。但不知是否真有此剑,就算有,能否盗到,什么时候能成事,也说不上来。” 承志心想:“金蛇郎君做事当真不顾一切,为了报仇,什么事都干。” 何红药叹道:“那时候我迷迷糊糊的,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我好似发了疯,什么事都不怕,明知是最不该的事,却忍不住要去做。我觉得为了他而去冒险,越是危险,心里越快活,就是为他死了,也是情愿的。唉,那时候我真像给鬼迷住了一样。我对他说,我知道有柄宝剑,锋利无比,什么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断。他欢喜得跳起来,忙问在什么地方。我说,那就是我们五仙教代代相传的金蛇剑!” 承志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贴身藏着的金蛇剑,想起何铁手曾说这金蛇剑是她五仙教的,当时跟她剧斗方酣,只道她随口乱说,原来此剑确与五仙教颇有干系。 何红药续道:“我对他说,这剑是我们教里的三宝之一,藏在云南丽江府玉龙雪山的毒龙洞里,那是我教的圣地,洞外把守得甚是严密。他求我领他去偷出来。他说只借用一下,报了大仇后一定归还。他不断的相求,我心肠软了,于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带他到毒龙洞去。看守的人见到令牌,又见我带着他,便放我们进去。” 何铁手道:“姑姑,你难道敢穿了衣服进毒龙洞?”何红药道:“我自然不敢……”青青插口问道:“为什么不敢穿了衣服进那个……那个毒龙洞?” 何红药哼了一声不答。何铁手道:“那毒龙洞里养着成千成万条鹤顶毒蛇,进洞之人只要身上有一处蛇药不抹到,给鹤顶蛇咬上一口,如何得了?这些毒蛇异种异质,咬上了三步毙命,最是厉害不过。因此进洞之人必须脱去衣衫,全身抹上蛇药。”青青道:“哦,你们五毒教的事当真……当真……” 何红药道:“当真什么?若不是这样,又怎进得毒龙洞?于是我脱去衣服,全身抹上蛇药,叫他也搽蛇药。他背上擦不到处,我帮他搽抹。唉,两个少年男女,身上没了衣衫,在山洞中你帮我搽药,我帮你搽药,最后还有什么好事做出来?何况我早已对他倾心,就这么胡里胡涂的把身子交了给他。” 青青听得双颊如火,忽地想起床底下的二人,当即手脚在床板上乱捶乱打。何铁手忙道:“这是陈年旧事了,你别生气。”青青怒道:“我恨他们好不怕丑。” 承志只感到宛儿软软的偎倚在自己胸前,觉着她身子渐渐热了起来,心中忽想:“宛儿对我温柔体贴,从来不像青弟那样动不动就大发脾气。”为什么这时忽然生此念头,却也说不上来。宛儿却想:“我爹爹死了,没人对我怜惜照顾,世上唯一的依靠,便是身边这个胸膛。可是,可是……那不成的!” 何红药幽幽叹道:“你说我不怕丑,那也不错,我们夷家女子,本来没你们汉人这许多臭规矩。唉,后来我就推开内洞石门,带了他进去。这金蛇剑和其余两宝放在石龙的口里,他飞身跃上石龙,就拿到了那把剑。那知他存心不良,把其余两宝都拿了下来。那便是二十四枚金蛇锥和那张藏宝地图了。”她说到这里,闭目沉思往事,停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见他把三宝都拿了下来,就知事情不妙,定要他把金蛇锥和地图放回龙口。”青青早知那便是建文皇帝的藏宝之图,故意问道:“什么地图?我爹爹一心只想报仇,要你们五毒教的旧地图来有什么用?” 何红药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地图,这是本教从前传下来的。哼,这人就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话,只望着我笑,忽然过来抱住了我。后来,我也就不问他什么了。他说报仇之后,一定归还三宝。他去了之后,我天天念着他,两年来竟没半点讯息。后来江湖上传言,说江南出了个怪侠,使把怪剑,善用金锥伤人,得了个绰号叫作‘金蛇郎君’。我知道定然是他,心里挂念他不知报了大仇没有。过不多久,教主起了疑心,查到三宝失落、我曾带人入洞,要我自己了断,终于落成了这个样子。” 青青道:“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何红药含怒不答。 何铁手低声道:“那时我爹爹当教主,虽是自己亲妹子犯了这事,可也无法回护。姑姑依着教里的规矩,服了解药,身入蛇窟,受万蛇咬啮之灾。她脸上变成这个样子,那是给蛇咬的。”青青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对这个老乞婆顿感歉仄。说道:“这……这可真对你不住了。我先前实在不知道……”何红药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何铁手又道:“她养好伤后,便出外求乞,依我们教规,犯了重罪之人,二十年之内必须乞讨活命,不许偷盗一文一饭,也不许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济。” 青青低声对何红药道:“要是我爹爹真的这般害了你,那确是他不好。” 何红药鼻中一哼,说道:“我给成千成万条蛇咬成这个样子,受罚讨饭二十年,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那日我带他去毒龙洞,这结果早就想到了,也不能说是他害我的。他对我不起,却是他对我负心薄幸。那时我还真一往情深,一路乞讨,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内,就听到他在衢州杀人报仇的事。我想跟他会面,但他神出鬼没,始终没能会着。等到在金华见到他时,他已给人抓住了。你知道抓他的人是谁?” 何铁手道:“是衢州的仇家么?”何红药道:“正是。就是刚才你见到的温家那四个老头子。”何铁手和青青同时“啊”的一声。何铁手想不到温氏四老竟与此事会有牵连,青青听到外公们来到北京而感惊诧。 何红药道:“我几次想下毒害死敌人。但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茶水饮食,什么都要他先试过,这一来我就没法下手。他们押着他一路往北,后来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张地图。有一次,我终于找到机会,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身上的筋脉都给敌人挑断了,已成废人,对头武功高强,凭我一人决计抵敌不了,眼下只有一线生机,他正骗他们上华山去。”何铁手道:“他到华山去干什么?”何红药道:“他说天下只一人能救他,那便是华山派掌门人神剑仙猿穆人清前辈。” 承志在床底听着这惊心动魄的故事,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对金蛇郎君的所作所为,不知是痛恨、是惋惜、还是怜悯?这时听到师父的名字,更凝神倾听。 青青听何红药提到了袁承志的师父,也更留上了神,只听她接着道:“我问他穆人清是什么人,他说那是武功奇高的一位大侠。他虽从未见过,但素知这人正直仗义,要是见到他如此受人折磨,定会出手相救。他说温氏五老的五行阵法厉害,又有崆峒派道人相助,除了这姓穆的,别人也打他们不退。他叫我快去华山,向穆大侠哭诉相求。我答应了。但我上得华山,找到穆大侠的居所,他却不在家,只留着一个哑巴。我跟他打了半天手势,也不知穆大侠去了那里,什么时候回来。”袁承志听到这里,心想:“要从哑巴那里问我师父的讯息,可也真难得很了。” 只听何红药继续说道:“我便在华山顶上闲逛空等,有一天见到悬崖峭壁上有个大洞,黑黝黝的长得挺怪,我用树皮搓了根长索,缚在悬崖顶的一棵大松树上,吊下去瞧瞧。那洞里面有条山崖的裂缝,像是条过道,走进里面又有个山洞,像一间房那样,晚上我就在那里过夜。过得三天,温家五个老家伙抬着他上了山顶,还有两个崆峒派的道士,你爹爹骗他们说,那张宝藏地图藏在华山顶上,可偏不肯说到底是在那里。温家五人不住对他上刑罚,他东拉西扯,温家五兄弟大发脾气,可是财迷心窍,怕下手太重,弄死了他,又怕惹得他拚死不说,终究得不到宝藏。我乘他们吵吵闹闹、心神不定的当儿,下了几剂补药。崆峒派的两个臭道士一补就虚火上升,补死了。温家的老三、老四也补得手足麻痹,半天行走不得……”袁承志心想:“怎么吃补药一补就补死了?哼,她有这么好心,给敌人进补?什么补药,还不是毒药!” 只听得何红药好声好气的说道:“夏姑娘,你精神还好么?我配两剂十全大补汤给你补补身子,好不好啊?”青青道:“呸,你要下毒害我,快快动手好啦!不过我补死之后,你永远见不到我爹爹啦。”她料知何红药心中所企盼的,只是想见她爹爹一面,倘若杀了自己,线索便断,自己命悬其手,非吊住她胃口不可。 何红药续道:“我乘着他们心慌意乱、大起忙头的当儿,想法儿把那负心鬼背了出来,躲在穆大侠的屋里。穆大侠还没回山,可是温家五老贼却也不敢进屋搜寻。他们你怪我,我怪你,五兄弟争吵一番,便下山追赶去了。我搬着那负心鬼进了山洞,又从穆大侠家里偷了一批干粮食物,跟他在洞里过了几天。我心里好快活,说要背他去云南,跟着他过一世。他却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说手足筋络给挑断的大仇不报,就此不想做人了。我们没了粮食,不能在山上多耽,料想温家五贼必已远离追人,我便负他下山,在华阴县耽了下来。我晚间去有钱人家盗了些金银,找了家小户人家住了。” 第89章 碧血剑(89) “他身上的伤好了些,我便捉蛇取毒,他跟我学使毒进补的功夫,说要补死温氏五贼报仇。他用心的写了两本书,要我帮着将一本书浸透补药,说要让温家五贼好好的补上一补。他又使钱去跟一个银匠师傅打交道,请他喝酒吃饭,结成了朋友,请那银匠做了大小两只铁盒子,其中装了机括,可以开盖射箭。他本来就会得这些门道,不过手上筋脉断了之后,使不出力,那银匠依照他的指点,将两只铁盒和暗箭做得十分考究,手工比打造银器还更精致。我问他这两只铁盒有什么用?他说要在其中放了浸有补药的武功秘笈和宝藏地图,引得温氏五贼来开铁盒,就算毒箭射他们不死,那秘笈和地图也补死了他们。他说温家五贼贪财爱武,功夫又高,除此之外,没别的法子可以得报大仇。” 承志听到这里,这才明白,金蛇郎君所以安排这浸毒的武功秘笈以及毒箭铁盒,实是深谋远虑,用来报复温氏五老的,想不到竟落入了自己手中,而自己逃过大难,相差也只一线,实是侥幸之极。 何红药又道:“他说,这两只铁盒和两本武功秘笈、两页地图,一真一假,一毒一无毒,对付了温家大仇人之后,就不必去害无辜之人了。不知道现下这铁盒、秘本,是不是还在他身边?温氏五贼现下还剩四贼,我迟早给他们吃点补药,割了他们的首级和手脚,去给你爹爹瞧瞧,也好让他高兴。”青青道:“这可多谢你啦!” 何红药续道:“又过得几个月,我在华阴市上见到温家五贼寻了回来,我回去跟他一说,他说良机莫失,次日便带着铁盒和浸了补药的书本,再上华山,说是要守株待兔,等候五贼上山。我们上山后便耽在那山洞里,这次我带了不少干粮,足可挨得一个月。安顿好后,我心里高兴,轻轻哼着摆夷山歌,他大概多谢我这么帮他,伸臂搂我过去。这些日子中,我知道自己脸蛋给蛇儿咬得难看之极,从来不敢亲近他。这时在黑暗之中,他跟我亲热,我便也由得他,那知一挨近身,忽然闻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气,伸手到他衣内一摸,掏出一件软软的东西,打亮火摺一看,是一只绣得很精致的香荷包,里面放着一束女人头发,一枚小小金钗。我气得全身颤抖,问他是谁给的。他不肯说。我说要是不说,我就不去引温氏五贼。他闭嘴不理,神气很是高傲。你瞧,你瞧,这女娃子的神气,就跟他老子当年一模一样。” 她说到这里,声音忽转惨厉,一手指着青青,停了一阵,又道:“我气苦之极。我为他受了这般苦楚,他却撇下了我,另外有了情人。”我还想逼他,却听得山崖上有声,悄悄出去探听,听到温氏五贼上山来了。他们自己商量,说穆大侠也回了山,须得小心。温家几兄弟遍找不见,互相疑心,自伙儿吵了一阵,再到处在山上搜寻,这可就给穆大侠察觉了。他施展神功将他们都吓下了华山,自己跟着也下山去了。 “这天晚上,我要那负心人说出他情人姓名。他知道一经吐露,我定会去害死他心上人。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赶去保护,因此始终闭口不答。我恨极了,一连三天,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用刺荆狠狠鞭他一顿……” 青青叫了起来:“你这恶婆娘,这般折磨我爹爹!”何红药冷笑道:“这是他自作自受。我越打得厉害,他笑得越响。他说倒也不因为我的脸给蛇咬坏了,这才不爱我。他从来就没真心喜欢我过,毒龙洞中的事,在他不过逢场作戏,他生平不知有过多少个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儿里的,只是他未婚妻一个。他说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温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他说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一鞭,他就夸那个贱女人一句。打到后来,他全身没一块完整皮肉了,还是笑着夸个不停。” 何铁手道:“姑姑,世上男人喜新弃旧,乃是寻常之事。真正一生不二色,只守着一个女人的,那是千中挑、万中觅的珍贵男儿。所以他们汉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青青忍不住接口道:“男欢女爱,似我爹爹这般逢场作戏,虽属常事,却是不该。我们汉人讲究有情有爱,然而更加重要的是有恩有义,所谓‘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不论男女,忘恩负义,便是卑鄙。我们汉人也以为喜新弃旧是无耻恶行,并非你们摆夷人才是如此。” 承志本与宛儿偎倚在一起,听到这里,不禁稍缩,跟宛儿的身子离开了寸许,两人肌肤不再相接。宛儿心中一凛:“我此番出来,本是要报答袁相公的大恩,舍命助他寻回夏姑娘,跟他一起躲在床底,乃是万不得已。如果他忽然对我好了,不但我是忘恩负义,连累他也是忘恩负义,他是响当当的大丈夫,我千万不可败坏他品德。”不由得额头微出冷汗,向旁边缩开数寸,本来两人呼吸相闻,面颊相触,这一来便离得远了。只听得袁承志微微呼了口气,宛儿心道:“袁相公,对不起!我心里好爱你,但我跟你有缘无份,盼望我来生能嫁给你。”她却不知,承志此时心中所想的,既不是她宛儿,也不是头顶的青青,而是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阿九。 何红药道:“你倒通情达理,知道是你老子不对!”青青恨恨的道:“忘恩负义,负心薄幸,便是不该。”何红药道:“是啊!”她继续讲下去,说道:“到第三天上,我们两人都饿得没力气了。我出去采果子吃,回来时他却守在洞口,说道只要我踏进洞门一步,就是一剑。他虽失了武功,但有金蛇宝剑在手,我也不敢进去。我对他说,只要他说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我就饶了他对我的负心薄幸,他虽是个废人,我还是会好好服侍他一生。他哈哈大笑,说他爱那女子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好吧,我们两人就这么耗着。我有东西吃,他却挨饿硬挺。” 何铁手黯然道:“姑姑,你就这样弄死了他?”何红药道:“哼,才没这么容易让他死呢。过了几天,他饿得全身脱力,我走进洞去,再将他狠狠鞭打一顿。” 青青惊叫一声,跳起来要打,却让何铁手伸手轻轻按住肩头,动弹不得。何铁手劝道:“别生气,听姑姑说完吧。” 何红药道:“这华山绝顶险峻异常,他手足筋断之后,必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听他情人的讯息。我要抓住这贱人,把她的脸弄得比我还要丑,然后带去给他瞧瞧,看他还能不能再夸她赞她。我寻访了半年多,没得到一点讯息,耽心那姓穆的回山撞见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见那姓穆的显示神功,驱逐棋仙派的人,本领真是深不可测,要是那负心贼求他相助,我再上华山,可就讨不了便宜。待得我回到华山,那知他已不知去向。那山洞的洞口也给人封住了,密不通风,他不能还在里面。我在山顶到处找遍了,没一点踪迹,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还是去了别的地方。十多年来,江湖上不再听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这没良心的坏蛋是死是活。” 袁承志听她满腔怨毒的说到这里,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闭在山洞之中,定是知道冤家魔头必会重来,他武功全失,无法抵敌,想到负人不义,又耻于向人求救,于是封了洞口,入洞待死。何红药却以为他已走了,出去时封了洞口。 忽听得何红药厉声对青青道:“哼,原来他还留下了你这孽种。你爹爹在那里?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他现今有没老婆,谁在服侍他?” 青青道:“没老婆,也没人服侍他。他孤苦伶仃,独自一个儿,可怜得很。” 何红药凄然道:“他在那里?我去服侍他。”何铁手道:“姑姑,咱们有大事在身,你却总是为了私怨,到处招惹。仙都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么?” 何红药道:“哼,那黄木贼道跟人瞎吹,说认得金蛇郎君,我听见了,当然要逼问他那人的下落。”何铁手道:“你关了黄木这些年,给他上了这许多毒刑,他始终不说,多半是真的不知。难道要关死他吗?”袁承志和宛儿暗暗点头,心想仙都派跟五毒教的梁子原来由此而结,那么黄木道人并没死,只不过给扣住了。 何红药叫道:“那姓袁的小子拿着咱们的金蛇剑,又用金蛇锥打咱们的狗子,那地图想必也落入了他手里。咱们定可着落在他和这姓夏的身上,取回三宝,我死了也可对得住五仙教的列祖列宗,你身为教主,更为本教立下大功。否则的话,教内人众不少要反你,这几日来纷纷议论,大家对你的行为很是不服。眼前正是天大的良机。”何铁手笑了笑,并不答话。何红药道:“你出来,我还有话跟你说。”何铁手道:“在这里说也一样。”何红药道:“不,咱们出去。” 两人出房,步声渐远,袁承志和宛儿忙从床底钻出。 青青怒目望着宛儿,见她头发蓬松,脸上又沾了不少灰尘,哼了一声道:“你们两人躲着干什么?”宛儿一呆,双颊飞红,说不出话来。 承志道:“快起身。咱们快走,在这里危险得很。”青青道:“危险最好,我不走。”承志急道:“有什么事,回去慢慢再说不好么?怎么这个时候瞎捣乱。”青青怒道:“我偏要捣乱。”承志心想这人不可理喻,情势已急,稍再耽搁,不是无法脱身,便是皇帝身边发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么啦?”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拉她。 青青一瞥眼间,见到宛儿忸怩腼腆的神色,想像适才她和承志在床底下躲了这么久,不知是如何亲热,又想自己不在承志身边之时,两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越想越恼,左手握住他手,右手狠狠抓了一把。承志全没提防,手背上登时给抓出四条血痕,忙挣脱了手,愕然道:“你胡闹什么?”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闹!”说着把棉被在头上一兜。承志又气又急,只是跺脚。宛儿急道:“袁相公,你守着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回来。”承志奇道:“这时候你又去那里?”宛儿不答,推窗跃了出去。 承志坐在床边,隔被轻推青青。青青翻了个身,脸孔朝里。这一来,可真把他闹得无法可施,又不敢走开,只怕她在此遭到凶险。只得隔着棉被,轻轻拍她背脊。 忽然窗格一响,宛儿跃进房来,后面跟着罗立如。青青从被中探头出来,脸色阴沉。宛儿向承志道:“袁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报,明儿一早,我就回马谷山去啦。我爹爹在日,对你十分钦佩。你又传了罗师哥独臂刀法,就如是他师父一般。我们俩有件事求你。”承志道:“那不忙,咱们先出宫去再说。” 焦宛儿道:“不。我要请你作主,将我许配给罗师哥。”她此言一出,承志和青青固然吃了一惊,罗立如更惊愕异常,结结巴巴的道:“师……师妹,你……你说什么?”宛儿道:“你不喜欢我么?”罗立如满脸胀得通红,只是说:“我……我……” 青青心花怒放,疑忌尽消,笑道:“好呀,恭喜两位啦。”承志知道宛儿是为了表明与自己清白无他,才不惜提出要下嫁这个独臂师哥,而且迫不及待,急于提出,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报自己恩德之意,不禁好生感激。青青这时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颇为内愧,拉着宛儿的手道:“妹子,我对你无礼,你别见怪。”宛儿垂泪道:“我那里会怪姊姊?”想起刚才所受的委屈,不自禁的向袁承志幽幽的瞧了一眼,跟着凄然下泪。青青也陪着她哭了起来。 忽然门外脚步声又起,这次有七八个人。袁承志一打手势,罗立如过去推开窗格。袁承志挥手要三人赶快出宫。罗立如当先跃出窗去,宛儿和青青也跟着跃出。 只听得何铁手喝道:“谁都不许进去!”蓬的一声,何红药踢开房门,抢了进来。承志身形一晃,已窜出窗外。何红药见到袁承志的背影,叫道:“快来,快来!那女娃跑啦!” 何铁手奔进房来,只见窗户大开,床上已空,当即跟着出窗,只见一个人影窜入了前面树丛,忙跟踪过去。她想追上去护送青青出宫,以免遭到自己下属的毒手,又或是为宫中侍卫所伤,不免对袁承志不起,自己拜师之愿也决难得偿。何红药及其余五毒教众跟着追来。众人追得虽紧,但均默不作声,生怕禁宫之内,惊动了旁人。其时闯军迫近,京城大乱,宫中侍卫与太监已逃走了不少,余下宫监也均不事职责,皇帝六神无主,举措乖张,宫禁已远不如平时森严,众人追奔来去,一时竟无人发觉。 袁承志见何铁手等紧追不舍,心想青青等这时尚未远去,于是不即不离的引着众人追逐自己,在御花园中兜了几个圈子,算来估计青青等三人已经出宫,眼见前面有座宫殿,当下直窜入内。一踏进门,便觉阵阵花香,顺手推开了一扇门,躲在门后。 他定神瞧这屋子时,不由得耳根一热。原来房里锦帏绣被,珠帘软帐,鹅黄色的地毡上织着大朵红色玫瑰,窗边桌上放着女子用的梳妆物品,到处摆设精巧,看来是皇帝一名嫔妃的寝宫,心想在这里可不大妥当,正要退出,忽听门外脚步细碎,传来几个少女的笑语之声。寻思如这时闯出,正好遇上,声张起来,宫中大乱,曹化淳的奸谋势必延搁,不免另有花样,当下闪身隐在一座画着美人牡丹图的屏风之后。 房门开处,听声音是四名宫女引着一个女子进来。一名宫女道:“殿下是安息呢,还是再看一会书?”袁承志心道:“原来是公主的寝宫。这就快点儿睡吧,别看什么劳什子的书啦!” 第90章 碧血剑(90) 那公主嗯了一声,坐在榻上,声音中透着十分娇慵。一名宫女道:“烧上些儿香吧?”公主又嗯了一声。过不多时,青烟细细,甜香幽幽,承志只觉眼饧骨倦,颇有困意。那公主道:“把我的画笔拿出来,你们都出去吧。”承志微觉讶异:“这声音好熟?似乎是阿九……唉,我老是想着她干什么?一天想她十七八遍也不止,真正胡涂透顶。”暗暗着急,心想这公主画起画来,谁知要画上多少时候。 众宫女摆好丹青画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礼退出房去。 这时房中寂静无声,只香炉中偶有檀香轻轻的坼裂之音,承志更加不敢动弹。只听那公主长叹一声,低声吟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袁承志听她声音娇柔宛转,自是一个年纪极轻的少女,他虽不懂这首古诗的原意,但听到“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那两句,也知是相思之词,同时越加觉得她语音熟悉,寻思半晌,不觉好笑:“我是江湖草莽,生平没进过京师,又怎会见过金枝玉叶的公主?只因我心里念着阿九,便以为人人是阿九!” 不一会,那公主走近案边,只听纸声悉率,调朱研青,作起画来。 承志老大纳闷,细看房中,房门斜对公主,已经掩上,窗前珠帘低垂,除了硬闯,决计走不出去。过了良久,只听公主伸了个懒腰,低声自言自语:“我天天这般神魂颠倒的想着你,你也有一时片刻的挂念着我么?”说着站起身来,把画放在椅上,把椅子搬到床前,轻声道:“你在这里陪着我!”宽衣解带,上床安睡。 承志好奇心起,想瞧瞧公主的意中人是怎生模样,探头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画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再定神细看,只见画中人身穿沔阳青长衫,系一条小缸青腰带,凝目微笑,浓眉大眼,下巴尖削,可不是自己是谁?只不过画中人却比自己俊美了几分,自己原来的江湖草莽之气,竟给改成了玉面朱唇的俊朗风采,但容貌毕竟无异,腰间所悬的弯身蛇剑,金光灿然,剑头分叉,更是天下只此一剑,更无第二口。他万料不到公主所画之像便是自己,不由得惊诧百端,不禁轻轻“咦”了一声。 那公主听得身后有人,伸手拔下头上玉簪,也不回身,顺手往声音来处掷出。承志见玉簪射向面门,当即伸手捏住。那公主转过身来。两人一朝相,都惊得呆了。 原来公主非别,竟然便是程青竹的小徒阿九。那日袁承志虽发觉她有皇宫侍卫随从保护,料知必非常人,却那想到竟是公主? 阿九乍见承志,霎时间脸上全无血色,身子颤动,伸手扶住椅背,似欲晕倒,随即一阵红云,罩上双颊,定了定神,道:“袁相公,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袁承志行了一礼道:“小人罪该万死,闯入公主殿下寝宫。”阿九脸上又是一红,道:“请坐下说话。”忽地惊觉长衣已经脱下,忙跃入床中,拉过被子盖了下身。 门外宫女轻轻弹门,说道:“殿下叫人吗?”阿九忙道:“没……没有,我看书呢。你们都去睡吧,不用在这里侍候!”宫女道:“是。公主请早安息吧。” 阿九向承志打个手势,嫣然一笑,见他目不转瞬的望着画像,不禁大羞,忙伸手把椅子推在一旁。一时之间,两人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四目交投,阿九低下头去。袁承志心念如沸。自那日山东道上一见,此后无日不思,阿九秀丽无伦的倩影,时时刻刻在心头出现,此刻只感狂喜,全身发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承志低声问道:“你知道五毒教么?”阿九点头道:“曹公公说,李闯派了许多刺客来京师扰乱,因此他请了一批武林好手,进宫护驾,五毒教也在其内。”承志道:“您师父程老夫子给他们打伤了,您可知道么?”阿九面色一变,道:“他们为什么伤我师父?他受的伤厉害么?”承志道:“大致不碍事了。”站起身来,道:“夜深不便多谈,我们住在正条子胡同,明儿您能不能来瞧瞧您师父?” 阿九道:“好的。”微一沉吟,脸上又是红了,说道:“你冒险进宫来瞧我,我……我是很感激的……”神情腼腆,声音越说越低:“你既见到我画你的肖像,我的……心事……你……你自然也明白了……”说到最后这句时,声细如蚊,已几不可闻。 承志心想:“糟糕,她画我肖像,看来对我生了爱慕之意,这时更误会我入宫来是瞧她,这可得分说明白。”只听她又道:“自从那日在山东道上见面,你阻挡褚红柳,令他不能伤我,我就常常念着你的恩德……你瞧这肖像画得还像么?” 承志走近床边,柔声道:“殿下,我进宫来是……”阿九拦住他的话头,柔声道:“你别叫我殿下,我也不叫你袁相公。你初次识得我时,我是阿九,那么我永远就是阿九。我听青姊姊叫你大哥,心里常想,那一天我也能叫你大哥,那才好呢。”承志道:“你如肯叫我大哥,我的心欢喜得要炸开了呢!”忽然之间,想起当日在秦淮河中与青青一起听两个歌女所唱的〈挂枝儿〉:“我若疼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不禁满脸通红。 阿九低下头来,低声叫道:“大哥!”伸出双手,抓住了他两手。承志答应一声:“嗯,阿九。”阿九道:“我一生下来,钦天监正给我算命,说我要是在皇宫里娇生惯养,必定夭折,因此父皇才放我到外面乱闯。” 承志道:“怪不得你跟着程老夫子学武功,又随着他在江湖上行走。”阿九道:“我在外面见识多了,知道老百姓实在苦得很。我虽常把宫里的金银拿出去施舍,又那里救得了这许多。”承志听她体念民间疾苦,说道:“那你该劝劝皇上,请他多行仁政。老百姓衣暖食足,天下自然太平了。”阿九叹道:“父皇肯听人家话,早就好啦。他就是给奸臣蒙蔽,还自以为是。他老是说文武百官不肯出力,流寇杀得太少。我跟他说:流寇就是百姓,只要有饭吃,日子过得下去,流寇就变成了好百姓,否则好百姓也给逼成了流寇。我说:‘父皇,你总不能把天下百姓尽数杀了!’他登时大发脾气,说:‘人人都反我,连我的亲生女儿也反我!’唉!”承志道:“你见得事多,见识反比皇上明白……”寻思:“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谋对她说?” 阿九忽问:“程老夫子说过我的事么?”承志道:“没有,他说曾立过重誓,不能泄漏你的身世。我当时只道牵连到江湖上的恩怨隐秘,说什么也想不到你竟是公主。”阿九道:“程师父本是父皇的侍卫。我小时候贪玩,曾跟他学武。他不知怎的犯了罪,父皇叫人绑了要杀,我半夜里悄悄去放了他。后来我出宫打猎,又跟他相遇,那时他已做了青竹帮的帮主。”承志点点头,心想:“那日程老夫子说他行刺皇帝遭擒,得人相救。原来是她救的。”阿九问道:“不知他怎么又跟五毒教的人结仇?” 承志正想说:“五毒教想害你爹爹,必是探知了程老夫子跟你的渊源,怕他坏了大事,因此要先除了他。”猛抬头见红烛短了一大截,心想时机急迫,怎地跟她说了这许多话,忙站起身来,说道:“别的话,明天再说吧。” 阿九脸一红,低下头来缓缓点了一点,双手仍抓住他手,不舍得放开。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急速拍门,几个人同声叫道:“殿下请开门。” 第十八回 朱颜罹宝剑 黑甲入名都 阿九吃了一惊,颤声问道:“什么事?”一名宫女叫道:“殿下,你没事么?”阿九道:“我睡啦,有什么事?”那宫女道:“有人见到刺客偷进了咱们寝宫。”阿九道:“胡说八道,什么刺客?”另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殿下,让奴婢们进来瞧瞧吧!” 承志在阿九耳边低声道:“何铁手!”阿九高声道:“若有刺客,我还能这么安安稳稳的么?快走,别在这里胡闹!”门外众人听公主发了脾气,不敢再说。 承志轻轻走到窗边,揭开窗帘一角,便想窜出房去,手一动,一阵火光耀眼,窗外竟守着十多名手执火把的太监。承志心想:“我要闯出,有谁能挡?但这一来可污了公主的名声,万万使不得。”当即退回来轻声对阿九说了。 阿九秀眉一蹙,低声道:“不怕,在这里待一会儿好啦。”承志只得又坐了下来。 过不多时,又有人拍门。阿九厉声道:“干什么?”这次回答的竟是曹化淳的声音,说道:“奴婢是曹化淳。皇上听说有刺客进宫,很不放心,命奴婢来向殿下问安。”阿九道:“不敢劳动曹公公。你请回吧,我这里没事。”曹化淳道:“殿下是万金之体,还是让奴婢进来查察一下为是。”阿九知道袁承志进来时定然给人瞧见了,是以他们坚要查看,恨极了曹化淳多管闲事,却那想得到他今晚竟要举事加害皇帝。曹化淳知道公主身有武功,又结识江湖人物,听何铁手报知有人逃入公主寝宫,生怕是公主约来的帮手,因此非查究明白不可。 曹化淳在宫中极有权势,公主也违抗他不得,当下微一沉吟,含羞带笑的向承志打个手势,要他上床钻入被中。袁承志无奈,只得除下鞋子,揣入怀中,上床卧倒,躺在阿九身旁,拉了绣被盖在身上,只觉一阵甜香,直钻入鼻端。 房外曹化淳又在不断催促。阿九道:“好啦,你们来瞧吧!” 承志和阿九共枕而卧,衣服贴着衣服,赤足碰到她脚上肌肤,只觉一阵温软柔腻,心中一阵荡漾,但知曹化淳与何铁手等已然进房,不敢动弹,只感到阿九身子微微发颤。 阿九装着睡眼惺忪,打个哈欠,说道:“曹公公,多谢你费心。” 曹化淳在房中四下打量,不见有何异状。 何铁手假作不小心,手帕落地,俯身去拾,顺眼往床底一张,先前承志与宛儿曾钻入床底,只怕旧事重演。阿九笑道:“床底下也查过了,我没藏着刺客吧?”何铁手笑道:“殿下明鉴,曹公公是怕殿下受了惊吓。”她转头见到袁承志的肖像,心中一怔,忙转过头来,两道眼光凝视着阿九秀丽明艳的容颜,目光中尽是不怀好意的嘲弄嬉笑。阿九本就满脸红晕,给她瞧得不敢抬起头来。 曹化淳道:“殿下这里平安无事,皇上就放心了。我们到别的地方查查去。”对四名宫女道:“在这里陪伴殿下,不许片刻离开。就是殿下有命,也不可偷懒出去,知道么?”四名宫女俯身道:“听公公吩咐。”曹化淳与何铁手及其余宫女行礼请安,辞出寝宫。 阿九道:“放下帐子,我要睡啦!”两名宫女过来轻轻放下纱帐,在炉中加了些檀香,剔亮红烛,互相偎依着坐在房角。 阿九又是喜悦,又是害羞,不意之间,竟与日夕相思的意中人同床合衾,不由得如痴如醉,眼见几缕檀香的青烟在纱帐外袅袅飘过,她一颗心便也如青烟般在空中飘荡不定。她身子后缩,缩入了袁承志怀里。袁承志伸过左臂,搂住她腰,寻思:“自己刚与宛儿在床底下偎倚,这时迫于无奈,又抱住了阿九公主。两人同样的温柔可爱,但以容貌而论,阿九胜宛儿十倍。那日山东道上一见之后,常自思念,不意今日竟得投身入怀。”大喜之余,暗自庆幸。阿九心中只是说:“这是真的吗?还是我又做梦了?”过了良久,只听袁承志低声道:“怎么办?我得想法子出去!” 阿九嗯了一声,闻到他身上男子的气息,不觉一股喜意,直甜入心中,轻轻往他身边靠去,蓦地左臂与左腿上碰到一件冰凉之物,吃了一惊,伸手摸去,竟是一柄脱鞘的宝剑横放在两人之间,忙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承志道:“我说了你别见怪。”阿九道:“谁来怪你?”承志低声道:“我无意中闯进你的寝宫,又给逼得同衾共枕,实是为势所迫,我可不是轻薄无礼之人。”阿九道:“谁怪你了呀!把剑拿开,别割着我。”承志道:“我虽以礼自持,可是跟你这样的美貌姑娘同卧一床,只怕把持不住……”阿九低声笑道:“因此你用剑隔在中间……傻……傻大哥!” 两人生怕为帐外宫女听到,都把头钻在被中悄声说话。承志情不自禁的侧身,伸过右臂搂住她背心,阿九也伸出双臂,抱住了他头颈。承志几根手指拈起金蛇剑,放到身后。两人肌肤相贴,心魂俱醉。阿九低声道:“大哥,我要你永远这样抱着我……”承志凑过脸去,吻她嘴唇。阿九凑嘴还吻,身子发热,双手抱得他更紧了。 承志一生之中,从未跟任何女子这般亲热过,跟青青时时同处一室,最多也不过手拉手而已。只觉阿九樱唇柔嫩,吹气如兰,她几丝柔发掠在自己脸上,心中一荡,暗暗自警:“千万不可心生邪念,那可不得了。赶快得找些正经大事来说。”忙缩开嘴唇,低声问道:“惠王爷是什么人?”阿九道:“他名叫常润,还比我父皇长了一辈。是我的叔祖父。”承志道:“那就是了。他们要拥他登基,你知不知道?” 阿九惊道:“什么?谁?”袁承志道:“曹化淳跟满洲的睿亲王私通,想借清兵来打闯军。”阿九怒道:“有这等事?满洲人有什么好?还不是想夺咱们大明江山。”承志道:“是啊,皇上不答允,曹化淳他们就想拥惠王登位……”阿九道:“不错,惠叔爷贪图权位,定会答允借兵除贼。”承志道:“只怕他们今晚就要举事。”阿九吃了一惊,说道:“今晚?那可危急得很了。咱们快去禀告父皇。” 第91章 碧血剑(91) 袁承志闭目不语,心下踌躇。崇祯是他杀父仇人,十多年来,无一日不在想亲手杀了,以报血海沉冤。这时皇宫忽起内变,自己不费举手之劳,便可眼见仇人毕命,本是大快心怀之事;但如曹化淳等奸谋成功,借清兵入关,闯王义举势必大受挫折。要是清兵长驱直入,闯王抵挡不住,岂非神州沉沦,黄帝子孙都陷于胡虏之手? 阿九在他肩头轻轻推了一把,说道:“你想什么呀?咱们可得抢在头里,扑灭奸人逆谋。”承志仍是沉吟未决。阿九悄声道:“只要你不忘了我,我……我总是……跟你在一起……咱们将来……还有这样的时候。”说着慢慢将头靠过去,吻住他嘴唇。 承志凛然一震,心想:“原来她疑我贪恋温柔,不肯起来。好吧,先去瞧瞧情势再说……”悄声道:“你把宫女点了穴道,用被子蒙住她们的眼,咱们好出去。”阿九道:“点在那里呀?我不会。” 承志拉住她右手,引着她摸到自己胸前第十一根肋骨之端,拿着她的手时,只觉滑腻温软,犹如无骨,说道:“这是章门穴。你用指节在这部位敲击一下,她们就不能动了。可别太使劲,免得伤了性命。” 阿九挂念父皇身处危境,疾忙揭帐下床。四名宫女站了起来,说道:“殿下要什么?”阿九走到锦帷之后,把宫女一个个分别叫过去,依承志所授之法,打中了各人穴道。最后一个敲击部位不准,竟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阿九一手蒙住她口,摸准了穴道再打下去,这才将她点晕。她从锦帷后面出来,承志已穿上鞋子下床。阿九穿好衣服,满脸羞涩,向承志微微一笑。承志忍耐不住,双手搂住了她,在她唇上轻轻一吻。阿九满脸通红,低声道:“你永远不忘记我,是不是?”承志忽然想到青青,登觉为难异常,但身当此时,只得紧紧搂住了她,说道:“当然,永远不忘记你!”两人揭开窗帘,见窗外无人,一齐跃出。 阿九道:“你跟我来!”拉着承志的右手,迳往干清宫。将近宫门时,遥见前面影影绰绰,约有数百人聚集。阿九惊道:“逆贼已围了父皇寝宫,快去!”两人发足急奔。 跑出十余丈,一名太监迎了上来,见是长平公主,吃了一惊,但见她只带着一名随从,也不在意,躬身道:“殿下还不安息么?” 袁承志和阿九见干清宫前后站满了太监侍卫,个个手执兵刃,知道事已危急。阿九喝道:“让开!”伸手推开那名太监,直闯过去。守在宫门外的几名侍卫待要阻拦,都给承志推开。众监卫不敢动武,急忙报知曹化淳。 曹化淳策划拥立惠王,自己却不敢出面,只偷偷在外指挥,听说长平公主进了干清宫,心想谅她一个少女也碍不了大事,传令众侍卫加紧防守。 阿九带着承志,迳奔崇祯平时批阅奏章的书房。 来到房外,只见房门口围着十多名太监侍卫,满地鲜血,躺着七八具尸首,想是忠于皇帝的侍卫给叛党格杀而死。众人见到公主,一呆之下,阿九已拉着承志的手奔入书房。一名侍卫喝道:“停步!”举刀向承志砍去。袁承志侧身略避,挥掌拍在他胸口,那侍卫直跌出去,承志已带上书房房门。 只见室中烛光明亮,十多人站着。阿九叫了一声:“父皇!”向一个身穿黄袍、头戴黑缎软帽的人奔去。袁承志打量这人,见他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目清秀,脸上神色惊怒交集,心道:“这便是我的杀父仇人崇祯皇帝了。” 阿九尚未奔近皇帝身边,已有两名锦衣卫卫士挥刀拦住。 崇祯忽见女儿到来,说道:“你来干什么?快出去。” 一个高高瘦瘦、脸色苍白的华服中年人说道:“贼兵已到宁武关,指日就到京师。你到这时候还是不肯借兵灭寇,是何居心?你定要将我大明天下双手奉送给闯贼,是不是?”袁承志识得他是惠王,他的总管魏涛声手执单刀,站在他身旁。承志不欲与他们相见,缩身在一名叛党之后,转过头察看书房中情势。 阿九怒道:“惠叔爷,你胆敢对皇上无礼!” 只听那中年人笑道:“无礼?他要断送太祖皇帝传下来的江山,咱们姓朱的个个容他不得。”嚓的一声,将佩剑抽出一半,怒目挺眉,厉声喝道:“到底怎样?一言而决!” 崇祯叹了口气道:“朕无德无能,致使天下大乱。贼兵来京固然社稷倾覆,借兵胡虏,也势必危害国家。朕一死以谢国人,原不足惜,只是祖宗的江山基业,就此拱手让人了……” 惠王拔剑出鞘,逼近一步,喝道:“那么你立刻下诏,禅位让贤罢!”崇祯身子发颤,喝道:“你要弑君篡位么?” 惠王一使眼色,一名锦衣卫卫士拔出长刀,叫道:“昏君无道,人人得而诛之!” 承志听了他口音,心中一凛,烛下看得明白,这人正是安大娘的丈夫安剑清。 阿九怒叱一声,抢起椅子,挡在父皇身前,接连架过安剑清砍来的三刀。惠王带来的众侍卫纷纷拥上。承志见阿九支持不住,抢入人圈,左臂起处,将两名侍卫震出丈余,右手将金蛇剑递给阿九,自己站在崇祯身旁保护。十多名锦衣卫抢上来要杀皇帝,都给他挥拳踢足,打得筋折骨断。阿九宝剑在手,精神大振,数招间已削断安剑清的长刀。 惠王眼见大事已成,不料长平公主忽然到来,还带来一个如此武艺高强之人护驾,但见此人身穿太监服色,紧急中也认他不出,只放声大叫:“外面的人,快来!” 何铁手、何红药及温氏四老应声而入,突然见到袁承志,无不大惊失色。温方达眼中如要喷火,高声叫道:“先料理这小子!”四兄弟围了上去。 阿九退到父亲身边,仗着宝剑犀利,敌刃当者立断,惠王手下人众一时倒也不敢攻近。但她见敌人愈来愈多,袁承志给对方五六名好手绊住,缓不出手来相助,情势甚是危急,正心慌间,忽见一个面容丑恶、乞婆装束的老妇目露凶光,举起双手,露出尖利的十爪,喝道:“把金蛇剑还来!” 袁承志这时已打定主意,事有轻重缓急,眼前无论如何要先救皇帝,使得勾引清兵入关的阴谋不能得逞,待闯王进京之后,再来手刃崇祯以报父仇,这是先国后家、先公后私的大义。但温氏四老武功高强,虽未组成五行阵,也难轻易应付,百忙中见阿九头发散乱,宝剑狂舞,渐渐抵挡不住何红药的狠攻,突然窜到何铁手跟前,说道:“去杀了曹化淳那些造反篡位之人!” 惠王命魏涛声邀请五毒教入招贤馆,先送了二十万两银子,再答允任由五毒教盗取户部大库的库银,不限其数,又说要图谋一件大事,事成之后,将云南、贵州两省定为五仙教布法行道的地盘,敕建教观,任由五仙教打醮做法,收取民间布施。对五毒教而言,自是无穷无尽的生财大道,此后独霸云贵,当真可以无法无天。何铁手心想最多所谋不成,也没什么损失,便即答允了。 她学得一身高明武功,生平未逢敌手,但跟袁承志一交手,忽然见到了武学中一片新天地。这少年相公不但出手厉害,而招数变化之繁,内劲之强,直是匪夷所思,连作梦也想像不到。她五岁那年,父亲便即去世,因此教中的祖传武功,并未得到真正亲传,她的授业师父虽是教中高手,但位份不高,许多秘传未窥堂奥。她从师父口中得知,本教不少高招是从小金蛇的身法而悟得。她平日常命齐云璈放出小金蛇,钻研其动静身法,虽有不少领会,毕竟有限。这次跟袁承志数度交手,见到他所学的金蛇武功玄妙变幻,远在小金蛇之上,本已钦服。再见到他的华山派武功与木桑所传的铁剑门功夫,更觉自己僻处云贵,真如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犹如贪财之人眼见一个大宝藏便在身侧,触手可及,眼红心热,非伸手摸一摸不可。她说跟袁承志交手当晚,无法入睡,确非虚语。这几天六神无主,念兹在兹,只是想如何拜袁承志为师,企求之殷切,比之少女初想情郎的相思尤有过之。 这日胡缠瞎搞,得蒙袁承志答允收己为徒,一直喜不自胜,心想既已拜得这位明师,什么五仙教教主之位,百万两、千万两金银,全是毫不足道,此后只要不违师命便是。“师命有三,目前他说的是第一师命。”回身转臂,左手铁钩猛向温方悟划去。 温方悟怎料得到她会陡然倒戈,大惊之下,皮鞭倒卷,来挡她铁钩。但何铁手出招何等狠辣,又是攻其无备,只一钩,已在温方悟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钩上喂有剧毒,片刻之间,温方悟脸色惨白,左臂麻痹,身子摇摇欲坠,右手不住揉搓双眼,大叫:“我瞧不见啦……我……我中了毒!”温氏三老手足关心,不暇攻敌,疾忙抢上去扶持。 袁承志登时缓出手来,回身出掌,拍在惠王所带来的总管魏涛声背上,魏涛声立即昏晕。袁承志一转头见阿九气喘连连,拚命抵挡何红药和安剑清的夹攻,眼见难支,当下斜飞而前,抓住何红药的背心,将她直掼了出去。安剑清一呆,阿九金剑挺出,刺中他左腿,安剑清跌倒在地。 这时温方悟毒发,已昏了过去。温氏三老不由得心惊肉跳,一声暗号,温方义抱起五弟,温方达、温方山一个开路,一个断后,冲出书房。何铁手追了出去,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叫道:“这是解药,接着。”温方山转身接住。何铁手一笑回入。 这一来攻守登时异势。承志和阿九把二十来名锦衣卫打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殿门开处,曹化淳突然领了一批京营亲兵冲了进来。袁承志见敌人势众,叫道:“阿九、何教主,咱们保护皇帝冲出去。”阿九与何铁手答应了。三人往崇祯身周一站,正待向前夺路,曹化淳忽然叫道:“大胆奸贼,竟敢惊动御驾,快给我杀!”众亲兵即与锦衣卫交起手来。惠王惊得呆了,叫道:“曹公公……你……你不是和我……”一言未毕,曹化淳举脚向他踢去,惠王惊愕之余,立即奔逃出殿。此后逃到广州,最后为清兵擒获处死。这一来不但众锦衣卫大惊失色,袁承志、何铁手、阿九三人更是奇怪,只有崇祯在心中暗赞曹化淳忠义。 原来曹化淳在外探听消息,知道大势已去,弑君奸谋不成,情急智生,便去率领京营的守备亲兵,进干清宫来救驾。锦衣卫见曹化淳变计,都抛下了兵器。曹化淳连叫:“拿下去,拿下去!”众亲兵将锦衣卫拿下。一出殿门,曹化淳叫道:“砍了!”霎时之间,参与逆谋的人都给杀得干干净净,魏涛声也难逃一刀之厄,尽是曹化淳杀人灭口的毒计。 何铁手见局势已定,笑道:“师父,明日我在宣武门外大树下等你!”说着携了何红药的手,转身而出。 崇祯叫道:“你……你……”他想酬庸护驾之功,何铁手那里理会,迳自出宫去了。 崇祯回过头来,见女儿身上溅满了鲜血,却笑吟吟的望着承志,这时惊魂略定,坐回椅中,问阿九道:“他是谁?功劳不小,朕……朕必有重赏。”他料想袁承志必定会跪下磕头,那知袁承志昂然不理。阿九扯扯他的衣裾,低声道:“快谢恩!” 袁承志望着崇祯,想起父亲舍命卫国,立下大功,却给这皇帝凌迟处死,心中悲愤痛恨之极,细看这杀父仇人时,只见他两边脸颊都凹陷进去,鬓边已有不少白发,眼中满是红丝,神色甚是憔悴。此时夺位的奸谋已然平定,首恶已除,但崇祯脸上只显得烦躁不安,殊无欢愉之色。承志心想:“他做皇帝便只受罪,一点也不快活!” 崇祯却那知袁承志心中这许多念头,温言道:“你叫什么名字?在那里当差?”他见承志穿着太监服色,还道他是一名小监。 袁承志定了定神,凛然道:“我姓袁,是故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袁崇焕之子!”崇祯一呆,似乎没听清楚他的话,问道:“什么?”袁承志道:“先父袁崇焕有大功于国,冤为皇上处死。”崇祯默然半晌,叹道:“现今我也颇为后悔了。”隔了片刻道:“你要什么赏赐?” 阿九大喜,轻轻扯一扯承志的衣裾,示意要他乘机向皇上求为驸马。 袁承志愤然道:“我是为了国家而救你,要什么赏赐?嗯,是了,皇上既已后悔,求皇上下诏,洗雪先父的大冤。” 崇祯性子刚愎,要他公然认错,可比什么都难,听了这话,沉吟不语。 这时曹化淳又进来恭请圣安,奏称所有叛逆已全部处斩,已派人去捉拿逆首惠王的家属。崇祯点点头道:“好,究竟是你忠心。”曹化淳见了袁承志,心中大疑:“这人明明是满清九王的使者,怎地反来坏我大事?” 袁承志待要揭穿曹化淳的逆谋,转念又想,闯王义军日内就到京师,任由这奸恶小人在宫中当权,对义军正是大吉大利,当下也不理会皇帝,向阿九道:“这剑还给我吧。我要去了!” 阿九大急,顾不得父皇与曹化淳都在身边,冲口而出道:“你几时再来瞧我?”承志道:“殿下保重。”伸出手要去拿剑。阿九手一缩,道:“这剑暂且放在我这里,下次见面再还你。”说着凝视着承志的脸,眼光中的含意甚是明显:“你要早些来,我日日夜夜在盼望着。” 袁承志见崇祯与曹化淳都脸露诧异之色,不便多说,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阿九追到殿门之外,低声道:“你放心,我永永远远,决不负你。”袁承志心想眼下不是解释之时,也非细谈之地,说道:“天下将有大变,身居深宫,不如远涉江湖,你要记得我这句话。”他知闯王即将进京,兵荒马乱之际,皇宫实是最危险的地方,是以要她出宫避祸。 那知阿九深情款款,会错了他的意思,低下了头,柔声道:“不错,我宁愿随你在江湖上四处为家,远胜在宫里享福。你下次来时,咱们……咱们仔细商量吧!” 第92章 碧血剑(92) 袁承志轻叹一声,想起青青,中心栗六,浑没了主意,挥手道别,越墙出外。阿九见他就此分手,没半句温柔的情话,甚为失望。袁承志来到宫外,只见到处火把照耀,号令传呼,正在大捕逆党从属。 他挂念青青,奔回到正条子胡同,见青青、焦宛儿、罗立如三人已安然回来,这才放心。他一晚劳顿,回房倒头便睡。这时在他心中,阿九与青青一个有情,一个有义,委实难分轩轾,既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闭眼入睡,将两个美女置之脑后。 醒来时已是巳牌时分,出得厅来,见水云、闵子华率领着十六名仙都弟子在厅上相候。原来他们得悉袁承志府上遭五毒教偷袭,忙赶来相助。袁承志道了劳,告知黄木道人多半尚在人间,有法子相救。仙都众人大喜。 袁承志请他们守护伤者,迳出宣武门来,行不多时,远远望见何铁手站在一株大树下。 她笑盈盈的迎上来,说道:“师父,我昨晚玉成你的美事,我这个徒儿好不好?” 承志道:“昨晚形势极是危急,幸得你仗义相助,这才没闹成大乱子。” 何铁手笑道:“师父真艳福不浅,有这么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垂青相爱,将来封了驸马爷,我做徒弟的封什么官?”承志正色道:“别开玩笑。”何铁手笑道:“啊哟,还赖哩!她这样含情脉脉的望着你,谁瞧不出来呢?再说,你要是不爱她,怎会把金蛇剑给她?又这么拚命的去救她父皇?”承志道:“那是为了国家大义。” 何铁手抿嘴笑道:“是啊,跟人家同床合被,你怜我爱,那也是为了国家大义。嘻嘻!”承志登时满脸通红,手足失措,道:“甚……什么?你怎么……”何铁手笑道:“公主被子里明明藏着一人,我们这些江湖上混的人,难道会瞎了眼么?嘻嘻,我正想抖了出来,幸好眼睛一晃,见到师父的肖像。这个交情,岂可不放?”承志心想原来是那幅肖像没收好,以致给她瞧了出来;转念之间,又暗叫惭愧,若不是那幅肖像,何铁手揭开被来,那可更加糟糕了。 何铁手见他脸上一直红到了耳根子里,知他面嫩,换过话题,问道:“夏姑娘已平安回去了吧?”袁承志点了点头,道:“这就去给你朋友们解穴吧。” 何铁手在前领路,继续向西,一路上称赞阿九美丽绝伦,生平从所未见,又说瞧不出一位金枝玉叶的妙龄公主,竟然一身武功,那定然是袁承志亲手教的了,明师手下出高徒,当然如此,何况这位明师对高徒又是加意的另眼相看。现今公主是师姊,将来则是师娘。但不知和夏姑娘两个,谁大谁小,一个先入山门,一个身份尊贵,可有点摆不平了,不过公主美貌得多,师父多半要偏心。袁承志任她嘻嘻哈哈的啰唆不休,听她师父前、师父后的叫个不休,昨晚一言既出,也不能言而无信,如何推搪,实无善策,何况危急之际求人,事后反悔,亦不合道义,只有苦笑,置之不理。行了五里多路,来到一座古刹华严寺前。 寺外有五毒教的教众守卫,见到袁承志时都怒目而视。袁承志也不理会,进寺后见大雄宝殿上铺了草席,为他打伤的教徒一排排的躺着。袁承志逐一给各人解开穴道,朗声说道:“兄弟与各位本无冤仇,由于小小误会,以致得罪。这里向各位赔罪了。”说着团团作了一揖。众人掉头不理,既不还礼,亦不答话。 袁承志心想礼数已到,也不多说,转身出来,一回头,忽见一双毒眼恶狠狠的凝视着何铁手。这人隐身殿隅暗处,身形一时瞧不清楚,只见到双眼碧油油的放光。袁承志一惊,心想这眼光中充满了怨毒愤激,此人是谁?凝目再瞧,那人已闪身入内,身形一动,立即认出原来是老乞婆何红药。 何铁手相送出寺。袁承志见她脸色有异,与适才言笑晏晏的神情大不相同,颇为疑惑。两人在寺门外行礼而别。 袁承志从来路回去,走出里许,越想疑心越甚,寻思莫非他们另有奸计?只怕各人穴道解开之后,死心不息,再来骚扰,不如先探到对方图谋,以便先有防备。当下折向南行,远远走到华严寺之后,四望无人,从后墙跃了进去,忽听得嘘溜溜哨声大作。 他知道这是五毒教聚众集会的讯号,于是在一株大树后隐匿片刻,估量教众都已会集,然后悄悄掩到大雄宝殿之后,只听得殿里传出一阵激烈的争辩之声。 他贴耳在门缝上倾听,何红药声音尖锐,齐云璈嗓门粗大,两人你唱我和,数说何铁手的罪愆。一个说她迷恋袁承志,忘了教中深仇,反拜仇人之徒为师;另一个说她与敌联手,坏了拥立新君、乘机光大本教的大事。 何铁手微微冷笑,听二人说了一会,说道:“你们要待怎样?”众人登时默不作声。隔了好一会,何红药忽然冷冷的道:“另立教主!” 何铁手凛然道:“咱们数百年来教规,只有老教主过世之后,才能另立新教主。那么你是要我死了?”众人沉默不语。何铁手道:“谁想当新教主?”她连问三声,教众无人回答。何铁手冷笑道:“那一个自量胜得了我的,出来抢教主罢!” 袁承志右目贴到门缝上往里张望,见何铁手一人坐在椅上,数十名教众都站得远远地,显是对她颇为忌惮。袁承志心想:“五毒教这些人,我每个都交过手,没一人及得上她一半本事。但单凭武力压人,只怕这教主也做不长久。”眼见五毒教内哄,并非图谋向他与青青寻仇,也就不必理会,但既已收她为徒,而她对自己又颇为依恋,难以不理她死活。正踌躇间,忽见寒光一闪,何红药越众而出,手中拿了一件奇怪兵刃。袁承志见这兵刃似是一柄极大的弯刀,非但前所未见,也从没听师父说过,不知如何用法,倒起了好奇之心,当下俯身又看。 只听何红药冷然道:“我并不想做教主,也明知不是你对手。可是咱们五仙教当年三祖七子,费了四十年之功,才创立教门,那是何等辛苦?本教百余年来横行天南,这基业得来不易,决不能毁在你这贱婢手里!” 何铁手道:“侮慢教主,该当何罪?”何红药道:“我早已不当你是教主啦,来吧!”双手前伸,呼的一声,挥动兵刃,弯刀的头上又钻出一个小尖。 何铁手微微冷笑,坐在椅中不动。何红药纵身上前,吞吞两声,弯刀已连削两下。她忌惮何铁手武功厉害,一击不中,立即跃开。何铁手端坐椅中,只在何红药攻上来时略加闪避,却不还击。袁承志正感奇怪,目光一斜,见数十名教众各执兵刃,渐渐逼拢,才知何铁手守紧门户,防范众人围攻。他因门缝狭窄,只见得到殿中的一条地方,想来教众已在四面八方围住了她。 众人僵持片刻,谁也不敢躁进。何红药叫道:“没用的东西,怕什么?大伙儿上呀!”她弯刀一挥,众人呐喊上前。何铁手倏地跃起,只听得乒乓声响,坐椅已给数件兵刃同时击得粉碎。两名教众接连惨叫,中钩受伤。大殿上尘土飞扬,何铁手一个白影在人群中纵横来去,登时斗得猛恶已极。 袁承志察看殿中众人相斗情状,教中好手除何红药之外都曾为他点中穴道,委顿多时,这时穴道甫解,个个经脉未畅,行动窒滞。何铁手若要脱身而出,该当并不为难,然而她竟不冲出,似想以武力压服教众,惩治叛首。 再拆数十招,忽见人群中一人行动诡异。这人虽也随众攻打,但脚步迟缓,手中捧着一个金色圆筒,慢慢向何铁手逼近。袁承志仔细看时,此人正是锦衣毒丐齐云璈。蓦地里只听他大叫一声,双手送前,一缕黄光向何铁手掷去。 何铁手侧身闪开,那知这件暗器古怪之极,竟能在空中转弯追逐。其时数件兵刃又同时攻到,何铁手大声尖叫,已为暗器所中。这时袁承志也已看得清楚,这件活暗器便是那条小金蛇。何铁手身子晃动,疾忙伸手扯脱咬住肩头的金蛇,摔在地下,狠狠两钩,杀了两名教众。何红药大叫:“这贱婢给金蛇咬中啦。大伙儿绊住她,毒性就要发作啦!” 何铁手跌跌撞撞,冲向后殿。她虽中毒,威势犹在,教众一时都不敢冒险阻拦。何红药纵身上前,弯刀如风,迳往她脑后削去。何铁手低头避过,还了一钩。潘秀达与岑其斯已拦住她去路。何铁手右肘在腰旁轻按,“含沙射影”的毒针激射而出。潘秀达闪避不遑,未及叫喊,已然毙命。何铁手肩上毒发,神智昏迷,铁钩乱舞,使出来已不成家数。 袁承志眼见她转瞬之间,便要死于这批阴狠毒辣的教众之手,心想昨晚在宫中答允了收她为徒,虽说事急行权,毕竟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能于危急中欺骗一个年轻女子,她眼下所以众叛亲离,实因拜己为师而起,此时眼见她命在顷刻,岂可袖手不理?忽地跃出,大叫:“大家住手!” 教众见他突然出现,无不大惊,一齐退开。 何铁手这时已更加胡涂,挥钩向袁承志迎面划来。袁承志侧身避过,左手伸出,反拿她手腕。那知她武功深湛,进退趋避之际已成自然,虽然眼前金星乱舞,但手腕一碰到袁承志的手指,左臂立沉,铁钩倒竖,向上疾刺,仍是既狠且准。袁承志一拿不中,叫道:“我来救你!”何铁手恍若不闻,双钩如狂风骤雨般攻来。袁承志解拆数招,右脚在她小腿轻勾,何铁手扑地倒下,突然睁眼,惊叫道:“师父,我死了么?”袁承志道:“咱们出去!”拉住她手臂提了起来。 诸教众本在旁观两人相斗,见袁承志扶着她急奔而出,齐声发喊,纷纷拥上。 袁承志转身叫道:“谁敢上来!”教众个个是惊弓之鸟,不知谁先发喊,忽地一窝蜂的转身逃入殿内,砰的一声,关上了殿门。 袁承志见他们对自己怕成这个样子,不觉好笑,俯身看何铁手时,见她左肩高肿,雪白的面颊上已罩上了一层黑气,知她中毒已深,但想她日夕与毒物为伍,抗力甚强,总还能支持一会,于是抱起她奔回寓所。 众人见他忽然擒了何铁手而来,都感惊奇。青青嗔道:“你抱着她干么?还不放手。”袁承志道:“快拿冰蟾来救她。”焦宛儿扶着何铁手走进内室施救。水云等却甚是气恼,亦觉不解。袁承志把前因后果说了,并道:“令师黄木道人的事,等她醒转后,自当查问明白。”仙都弟子一齐拜谢。 过了一顿饭时分,焦宛儿出来说道:“她身上毒气已吸出来了,不过仍昏迷不醒。”袁承志道:“你给她服些解毒药,让她睡一忽儿吧。” 焦宛儿应了,正要进去,罗立如从外面匆匆奔进,叫道:“袁相公,大喜大喜!”青青笑道:“你才大喜呀!”罗立如道:“闯王大军打下了宁武关。”众人齐声欢呼。 袁承志问道:“讯息是否确实?”罗立如道:“帮里的张兄弟本来奉命去追寻……寻这位闵二爷的,恰好遇上闯军攻关,见到攻守双方打得甚是惨烈,走不过去。后来他眼见明军大败,守城的总兵官周遇吉也给杀了。”袁承志道:“那好极啦,义军不日就来京师,咱们给他来个里应外合。” 此后数日之中,袁承志自朝至晚,甚是忙碌,以闯军“金蛇营”营主身份,会见京中各路豪杰,分派部署,只待义军兵临城下,举事响应。 这天出外议事回来,焦宛儿道:“袁相公,那何教主仍昏迷不醒。”袁承志吃了一惊,道:“已有许多天啦,怎么还不好?”忙随着焦宛儿入内探望,只见何铁手面色憔悴,脸无血色,已然奄奄一息。 袁承志沉思片刻,忽地叫道:“啊哟!”焦宛儿道:“怎么?”袁承志道:“常人中毒之后,毒气退尽,自然慢慢康复。但她从小玩弄毒物,平时多半又服用什么古怪药料,寻常毒物伤她不得,然一旦中毒,却厉害不过。我连日忙碌,竟没想到这层。”焦宛儿道:“那怎么办?”袁承志踌躇道:“除非把那冰蟾给她服了,或许还可有救……不过我们靠此至宝解毒,要是再受五毒教的伤害,只有束手待毙了。”焦宛儿也感好生为难。 袁承志一拍大腿,说道:“我已答允收此人作徒弟,虽说当时是被迫答允,但总是答允过了,不能眼睁睁的见她送命,便给她服了再说。”焦宛儿觉得此事甚险,颇为不安,但袁承志既如此吩咐,自当遵从,于是研碎冰蟾,用酒调了,给她服下去。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何铁手脸色由青转白,呼吸平复,坐起身来,叫了声:“师父!” 袁承志知道她这条命是救回来了,退了出去。洪胜海进来禀报,说仙都派掌门人水云道人来拜会。何铁手道:“我去会他们!”由宛儿扶着走向大厅。 水云道人向袁承志见了礼,向何铁手打个问讯,说道:“何教主,我们师父的事,请您瞧在袁相公份上,明白赐告。”此言一出,随他而来的仙都众弟子都站起身来。 何铁手冷笑道:“师父于我有恩,跟你们仙都派可没干系。我身子还没复原,你们是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铁手也不在乎。”她如此横蛮无礼,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袁承志向水云等一使眼色,说道:“何教主身子不适,咱们慢慢再谈。”何铁手哼了一声,扶着焦宛儿进房去了。仙都诸弟子声势汹汹,七张八嘴的议论。袁承志道:“这事交在兄弟身上。黄木道长由我负责相救脱险便是。”仙都诸人这才平息。 这数日中,闯军捷报犹如流水价报来:明军总兵姜瓖投降,闯军克大同;总兵王承胤、监军太监杜勋投降,闯军克宣府;总兵唐通、监军太监杜之秩投降,闯军克居庸。 大同、宣府、居庸,都是京师外围要塞,向来驻有重兵防守。每一名总兵均统带精兵数万。崇祯不信武将,每军都派有亲信太监监军,权力在总兵之上,多所牵制。闯军一到,监军太监力主投降,总兵官往往跟从。重镇要地,闯军不费一兵一卒而下。 数日之间,明军土崩瓦解,北京城中,乱成一团。 第93章 碧血剑(93) 这一日讯息传来,闯军已克昌平,北京城外京营三大营一齐溃散,眼见闯军已可唾手而取北京。 又过数日,洪胜海进内禀报,门外有个赤了上身的乞丐模样之人,跪在地下不住叩头,说要请何教主饶恕,瞧模样是五毒教中的人。 承志陪同何铁手出去,青青等也都跟了出去。只见隆冬严寒之际,那人赤裸上身,下身只穿了条烂裤,承志认得是锦衣毒丐齐云璈,便是放出小金蛇咬伤何铁手那人。 何铁手冷冷的道:“你瞧瞧,我不是好好的吗?”齐云璈脸现喜色,不住叩头。何铁手道:“你来干什么?你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见我。”齐云璈道:“小人罪该万死,伤了教主贵体。多蒙三祖七子保佑,教主无恙,真不胜之喜。”何铁手喝道:“你只道用金蛇伤了我,按本教规矩,你便是教主了?”齐云璈道:“小人敌不过那老乞婆,仔细思量,还是来归顺教主。小人该受千蛇噬身大刑,只求教主开恩宽赦。”说着双手高举,捧着一个金色圆筒,膝行数步上前。袁承志知道筒中装的便是那条剧毒小金蛇,他将此利器呈给何铁手,便是彻底投降归顺,再也不敢起异心了。 何铁手嘻嘻一笑,道:“你既诚心悔过,便饶了你这遭,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伸手正要去拿圆筒,身上剧毒初清,突然间双足发软,身子一下摇晃。 焦宛儿站在她身旁,正要相扶,突然路旁一声厉叫,一人蓦地窜将出来,纵到齐云璈身后,一弯腰,又纵了开去。只听齐云璈狂喊一声,俯伏在地,只见他背后插了一柄尺来长的利刀,深入背心,直没至刀柄。这一下犹如晴空霹雳,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 众人齐声惊呼,看那突施毒手的人,正是老乞婆何红药。却见她啊啊怪叫,左手挥舞,双足乱跳,却总是摔不开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条小金蛇。原来齐云璈陡受袭击,顺手将小金蛇放了出来。齐云璈抬头叫道:“好,好!”身子一阵扭动,垂首而死。众人瞧着何红药,见她脸上尽是怖惧之色,一张本就满是伤疤的脸,更加似鬼似魔。她右手几番伸出,想去拉扯金蛇,刚要碰到时又即缩回,似乎一碰金蛇便有大祸临头一般。但见她白眼一翻,忽地从怀里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闪,嚓的一声,已把自己左手砍下,急速撕下衣襟包住伤口,狂奔而去。 众人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何铁手弯下腰去,在齐云璈身上摸出那个金色圆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铁钩在何红药的断手上一划,切下金蛇咬住的手背肉,连肉和蛇倒在筒里,盖上塞子。 众人回进屋内。袁承志对何铁手道:“你教里跟你作对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已没人敢作反了,你回去好好收拾一下吧!”何铁手摇头道:“我不回去啦,以后我只跟着你。” 袁承志神色尴尬,道:“你怎么跟着我?”何铁手道:“你是我师父,我跟着师父,才好学你的功夫啊!”忽地在承志面前跪下,连连磕头。承志大惊,忙作揖还礼,说道:“快别这样。”何铁手道:“你已答允了收我做徒弟,现下我磕头拜师。” 承志道:“我已答允教你武功,并不反悔,但不必有师徒的名份。要收你入门,还须得我师父允准。”何铁手直挺挺的跪着,只不肯起身。袁承志伸手相扶。何铁手手肘一缩,笑道:“我手上有毒!”乌光一闪,铁钩往他手掌上钩去。 袁承志双手并不退避,反而前伸,在间不容发之际,已抢在头里,在她手肘上一托,何铁手身不由自主的腾空而起。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缩腰,斗然间身子向后退开两尺,落下地来,仍是跪着。旁观众人见两人各自露了一手上乘武功,不自禁齐声喝采。 袁承志道:“何教主休息一会儿吧,我要去更衣会客。”说着转身便要入内。何铁手大急,叫道:“你当真不肯收我为徒?”袁承志道:“兄弟不敢当。”何铁手道:“好!夏姑娘,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有人半夜里把图画放在床边。” 青青愕然不解。袁承志却已满脸通红,心想这何铁手无法无天,什么话都敢说,自己虽与阿九并未做甚过份之事,但青年男女深夜同床,给她传扬开来,不但青青生气,也败坏了自己和阿九的名声,不由得心中大急,连连搓手。 何铁手笑道:“师父,还是答允了的好。”袁承志无奈,支吾道:“唔,唔。”何铁手大喜,说道:“好呀,你答允了。”双膝一挺,身子轻轻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礼来。袁承志为势所迫,只得作个揖,还了半礼。众人纷纷过来道贺。 青青满腹疑窦,问何铁手道:“你讲什么故事?”何铁手笑道:“我们教里有门邪法,只要画了一个人的肖像放在床边,向着肖像磕头,行起法来,那人就会心痛头痛,一连三个月不会好。先前师父不肯收我,我就吓他要行此法。”青青觉此话难信,却也无可相驳。 袁承志听何铁手撒谎,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师也没这般要胁的。如她心术不改,决不传她武艺。”当下正色道:“其实我并无本领收徒传艺,既然你一番诚意,咱们暂且挂了这个名,等我禀明师父,他老人家允准之后,我才能传你华山派本门武功。”何铁手眉花眼笑,没口子的答应。 青青道:“何教主……”何铁手道:“你不能再叫我作教主啦。师父,请您给我改个名儿。”袁承志想了一下,说道:“我读书不多,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你本来叫铁手,女孩儿家,用这名字太凶狠了些,就叫‘惕守’如何?惕是警惕着别做坏事,守是严守规矩、正正派派的意思。”何铁手喜道:“好好,不过‘惕守’两字太规矩了。师父,我学了你武功之后,我好比多添了一只手,我自己就叫‘添手’。夏师叔,你就叫我添守吧。”青青笑道:“添一只手,变成了三只手,那是咱们的圣手神偷胡大哥。你年纪比我大,本领又比我高,怎么叫我师叔?”何惕守在她耳边悄声道:“现下叫你师叔,过些日子叫你师娘呢!” 青青双颊晕红,芳心窃喜,正要啐她,忽见水云与闵子华两人来到厅上。袁承志道:“黄木道长的下落,你对两位说了吧。”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云南丽……”一句话没说完,猛听得轰天价一声巨响,只震得门窗齐动。众人只觉脚下地面也都摇动,无不惊讶,但听得响声接连不断,却又不是焦雷霹雳。程青竹道:“那是炮声。” 洪胜海从大门口直冲进来,叫道:“闯王大军到啦!”只听炮声不绝,遥望城外火光烛天,杀声大震,闯王义军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袁承志对水云道:“道长,她已拜我为师。尊师的事,咱们慢一步再说……”何惕守道:“黄木道长给我姑姑关在云南丽江府玉龙雪山毒龙洞里。你们拿这个去放他出来吧。”说着拿出一个乌黑的蛇形铁哨来。水云与闵子华听说师父无恙,大喜过望,连忙谢过,接了哨子。何惕守道:“这是我的令符。你们马上赶去,只要抢在头里,云南路远迢迢,讯息不灵,教众还不知我已叛教,见了这个令符,自会放尊师出来。”水云与闵子华匆匆去了。 两人走了不久,北京城里各路豪杰齐来听袁承志号令。他既是七省英豪的盟主,又是闯军“金蛇营”的首领金蛇王。袁承志事先早有布置,谁放火,谁接应,已分派得井井有条。闯军如何攻城,明军如何守御,各处探子不住报来。过得一会,一名汉子送了一封信来,是李岩命人混进城来递送的,原来他统军已到城外。袁承志大喜,当即派人四出行事。 黄昏间,各人已将歌谣到处传播,只听西城众闲人与小儿们唱了起来:“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又听东城的闲汉们唱道:“吃他娘,着他娘,吃着不尽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城中官兵早已大乱,各自打算如何逃命,又有谁去理会?听着这些歌谣,更是人心惶惶。 次日是三月十八,袁承志与青青、何惕守、程青竹、沙天广等化装明兵,齐到城头眺望,只见城外义军都穿黑衣黑甲,十数万人犹如乌云蔽野,不见尽处。炮火羽箭,不住往城上射来。守军阵势早乱,那里抵敌得住? 忽然间大风陡起,黄沙蔽天,日色昏暗,雷声震动,大雨夹着冰雹倾盆而下。城上城下,众兵将衣履尽湿。 青青等见到这般天地大变的情状,不禁心中均感栗栗。 袁承志等回下城来,指挥人众,在城中四下里放火,截杀官兵。各处街巷中的流氓棍徒便乘机劫掠,哭声叫声,此起彼落。 群雄正自大呼酣斗,忽见一队官兵拥着一个锦衣太监,呼喝而来。袁承志于火光中远远望见正是曹化淳,心头一喜,叫道:“跟我来,拿下这奸贼。”铁罗汉与何惕守当先开路,直冲过去,官兵那里阻拦得住?曹化淳见势头不对,拨转马头想逃。袁承志一跃而前,扯住他提下马来,喝道:“到那里去?”曹化淳道:“皇……皇上……命小人督……督战彰义门。”袁承志道:“好,到彰义门去。” 群雄拥着曹化淳直上城头,遥遥望见城外一面大旗迎风飘扬,旗下一人头戴毡笠,跨着乌驳马往来驰骋指挥,威风凛凛,正是闯王李自成。 袁承志叫道:“快开城门,迎接闯王!”说着手上一用劲,曹化淳痛得险些晕了过去。他命悬人手,那敢违抗?何况眼见大势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图富贵,当即传下令来,彰义门大开。城外闯军欢声雷动,直冲进来。成千成万身披黑甲的兵将涌入城门。袁承志站在城头向下望去,见闯军便如一条大黑龙蜿蜒而进北京,威不可当。 袁承志率领众人,随着败兵退进了内城。内城守兵尚众,加上从外城溃退进来的败兵,重重叠叠,挤满了城头。这时天色已晚,外城闯军鸣金休息。袁承志等在乱军中也退回居所。城边钲鼓声、呐喊声乱成一片。统兵的将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头督战,谁也顾不到他们这一伙人。消息报来,闯军革里眼、横天王、改世王等已分别统兵入城。胡桂南等也打起“金蛇营”旗号,率领众好汉乘势立功。 群雄退回正条子胡同,换下身上血衣,饱餐已毕,站在屋顶了望,只见城内处处火光。 袁承志喜道:“内城明日清晨必破。闯王治国,大公无私,从此天下百姓,可以过吃饱着暖的太平日子。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时候了。” 众人知他要去刺杀崇祯为父报仇,都愿随同入宫。袁承志挂念阿九,要单独前去相会,不愿旁人伴同,说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许多大事要办。兵荒马乱之际,皇宫戒备必疏,刺杀昏君只一举手之劳,还是兄弟一个去办罢。”各人心想他身负绝世武功,现下皇帝的侍卫只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杀这个孤家寡人,实不费吹灰之力,见他坚持,俱都遵从。 袁承志要青青点起香烛,写了“先君故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袁”的灵牌,安排了灵位,只待割了崇祯的头来祭了父亲,然后把首级拿到城头,登高一呼,内城守军自然溃败。他带了一个革囊,以备盛放崇祯的首级,腰间藏了一柄尺来长的尖刀,迳向皇宫奔去。 一路火光烛天,溃兵败将,到处在乘乱抢掠。袁承志正行之间,只见七八名官兵拖了几名大哭大叫的妇女走过,想起阿九孤身一个少女,不知如何自处,又想到她对自己情意诚挚深切,令人心感,虽然自己与青青早订鸯盟,此生对阿九实难报答,但无论如何,总也是舍不得阿九,突然间心头一阵狂喜:“一个是我深爱,一个是我所不能负心相弃之人,那么两个都不相负好了……唉!不成的,不成的!”内心涌起一阵惆怅,一阵酸楚。他直入宫门,守门的卫兵宫监早逃得不知去向。眼见宫中冷清清一片,不觉一惊:“崇祯要是藏匿起来,不知去向,那可功亏一篑了。”当下直奔干清宫。 来到门外,只听得一个女人声音哭泣甚哀。袁承志闪在门边,往里张望,心头大喜,原来崇祯正坐在椅上。一个穿皇后装束的女人站着,一面哭,一面说道:“十六年来,陛下不肯听臣妾一句话。今日到此田地,得与陛下同死社稷,亦无所憾。”崇祯俯首垂泪。皇后哭了一阵,掩面奔出。 袁承志正要抢进去动手,忽然殿旁人影闪动,一个少女提剑跃到崇祯面前,叫道:“父皇,时势紧迫,赶快出宫吧。”正是长平公主阿九。她转头对一名太监道:“王公公,你好好服侍陛下。”那太监名叫王承恩,垂泪道:“是,公主殿下一起走吧。”阿九道:“不,我还要在宫里耽一忽儿。”王承恩道:“内城转眼就破,殿下留在宫里很危险。”阿九道:“我要等一个人。” 崇祯变色道:“你要等袁崇焕的儿子?”阿九脸上一红,低声道:“是,儿臣今日和陛下告别了。”崇祯道:“你等他干什么?”阿九道:“他应承过我,一定要来会我的。”崇祯道:“把剑给我。”接过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宝剑,长叹一声,说道:“孩儿,你为什么生在我家里……”忽地手起剑落,乌光一闪,宝剑向她头顶直劈下去。 阿九惊叫一声,身子一晃。崇祯不会武功,阿九若要闪避,这一剑本可轻易让过,但时当生离死别、心情激动之际,万万料不到一向钟爱自己的父皇竟会忽下毒手,惊诧之下,忘了闪让,一剑斩中左臂。 袁承志大吃一惊,万想不到崇祯竟会对亲生女儿忽施杀手。他与两人隔得尚远,陡见形势危急,忙飞身扑上相救,跃到半路,阿九已经跌倒。 崇祯提剑正待再砍,袁承志已然抢到,左手探出,在他右腕上力拍,崇祯那里还握得住剑,金蛇剑直飞上去。袁承志左手翻转,已抓住崇祯手腕,右手接住落下来的宝剑,回头看阿九时,只见她昏倒在血泊之中,左臂已给砍落。 第94章 碧血剑(94) 袁承志大怒,喝道:“你这狠心毒辣的昏君,竟什么人都杀,既害我父亲,又杀你自己女儿。我今日取你性命!” 崇祯见到是他,叹道:“你动手吧!”说罢闭目待死。两名内监抢上来想救,袁承志一脚一个,踢得直飞出去。袁承志举起剑来,正要往崇祯头上砍落。阿九恰好睁开眼睛,当即奋力跃起,挡到崇祯身前,叫道:“别杀我父皇,求你……”脸上满是哀恳的脸色,望着袁承志,一语未毕,又已晕去。 袁承志见她断臂处血如泉涌,心中剧怜大痛,左手推开,崇祯仰天一交直跌出去。他俯身扶起阿九,点了她左肩和背心各处通血脉的穴道,血流稍缓,从怀里掏出金创药敷在伤口,撕下衣裾扎住。阿九慢慢醒转,袁承志抱住她柔声安慰。 王承恩等数名太监扶起崇祯,下殿趋出。袁承志喝道:“那里走!”放下阿九,要待追赶。阿九右手搂住他脖子,哭叫:“大哥……别伤我父皇!” 袁承志转念一想,城破在即,料来崇祯也逃不了性命,虽非亲自手刃,父仇总是报了,也免得伤阿九之心,当下点头道:“好!”阿九心中一宽,又晕了过去。 袁承志见各处大乱,心想她身受重伤,无人照料,势必丧命,只有将她救回自己住处再说。抱起了她,出宫时已交三更,只见火光照得半天通红,到处是哭声喊声。 到得正条子胡同,众人正坐着等候。青青见他又抱了一个女子回来,先已不悦,走近一看,竟是阿九,板起脸问道:“皇帝的首级呢?”袁承志道:“我没杀他。焦姑娘,请你费心照料她。”焦宛儿答应了,把阿九抱进内室。袁承志眼光顺着阿九直送她进房,满脸柔情,又深有忧色。 青青又问:“干么不杀?”袁承志略一迟疑,向内一指,道:“她求我不杀!”青青怒道:“她,她是谁?你干么这样听她话?”袁承志尚未回答,何惕守道:“唉,可惜,可惜!这位美公主怎会断了条手臂?师父,她画的那幅肖像呢?有没带出来?”袁承志连使眼色,何惕守还想说下去,见袁承志与青青两人脸色都很严重,便即住口。 青青问道:“什么公主?什么肖像?”何惕守笑道:“这位公主会画画,我见过她画的自己一幅小照,画得真好。”青青横了她一眼道:“是么?”转身入内去了。何惕守对袁承志道:“师父,我帮你救公主师娘去。你放心好啦!”说着奔了进去。 注: 曹化淳欲立惠王为帝,并非史实,纯系小说作者之杜撰穿插。其他与崇祯、李自成有关之叙述,则大致根据史书所载。长平公主与袁承志相恋之事,史书上无记。袁承志为小说虚构人物。 惠王朱常润系神宗庶出之第六子,乃光宗常洛、福王常洵之弟,乃天启由检、崇祯由校之叔,封于荆州,立国不久,天下大乱,豫鄂川不稳,惠王潜归北京,崇祯末年逃赴广州,于满清平定广东后遭擒获处死。 第十九回 嗟乎兴圣主 亦复苦生民 袁承志半夜里悄悄到阿九房外张望,见罗帐低垂,不明动静,又见何惕守和焦宛儿都坐在她床沿,不敢声张,回房假寐片刻。天尚未明,又去看视,见何惕守和宛儿仍坐在床前。何惕守低声道:“师父,她醒了一会,老是问你,这时又睡着了。她正在梦里跟你相会呢!”袁承志向阿九瞧去,见她双目轻闭,只见到长长的睫毛,脸色雪白,全无血色。他怕青青寻来吵闹,不敢多耽,知何惕守能干,必能妥为照料,便即回房。 天将明时,洪胜海匆匆走进房来,叫道:“相公,沙寨主拿住了太监王相尧,已率人打开了宣武门!”袁承志从床上弹起身来,问道:“义军进城了么?”洪胜海道:“刘宗敏将军已带队进来了。”袁承志道:“好极了,咱们快去迎接。” 两人走到厅上。程青竹、沙天广与铁罗汉出外未归,袁承志带领哑巴、胡桂南、洪胜海,四人往大明门来。 只见阴云四合,白雪微飘,街上明军的溃兵败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过:“金蛇王攻破正阳门,横天王带队进城。”又有人叫道:“齐化门开了,左金王的兵进来了。老回回攻破了东直门!”走了一阵,败兵渐少。闯军一队队沿大街开来,军容严整。众百姓在各自大门上贴了“永昌元年大顺王万万岁”的黄纸,门口摆了香案,有的还在门口放了酒浆劳军。袁承志对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闯王那得不成大事?” 又走一阵,前面号角齐鸣,数百人快步过来,当先正是沙天广与铁罗汉。两人率领北京城内的豪杰截杀明兵,见了袁承志都大声欢呼:“金蛇王,金蛇王,咱们破城啦!”铁罗汉叫道:“闯王就要来啦!”一言方毕,前面数骑急奔而至。一名大汉举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大顺制将军李”六个大字。李岩身穿青衫,纵马驰来。袁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跃到马前。 李岩一怔,当即翻身下马,喜道:“兄弟,你金蛇营破城之功,甚是不小!”袁承志道:“闯王大军到处,明兵望风而降,小弟并无功劳。”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话,以前在圣峰嶂见过的田见秀、刘芳亮等人一时俱到,此外又有闯军将领谷大成、横天王、革里眼等人,众人执手言欢。 突然号角声响,众军大呼:“大王到啦,大王到啦!” 袁承志等闪在一旁,只见精骑百余前导,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疾驰而来。 李岩过去低语几句。李自成笑道:“好极了!‘金蛇王’袁兄弟过来。”李岩招招手,袁承志走到两人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没马么?”说着跃下马鞍,把坐骑的马缰交给了他。袁承志连忙拜谢。 李自成走上城头,眼望城外,但见成千成万部将士卒正从各处城门入城,当此之时,不由得志得意满。闯军见到大王,四下里欢声雷动。李自成从箭袋里取出三枝箭来,扳下了箭簇,弯弓搭箭,将三箭射下城去,大声说道:“众将官兵士听着,入城之后,有人妄自杀伤百姓、奸淫掳掠的,一概斩首,决不宽容!”城下十余万兵将齐声大呼:“遵奉大王号令!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承志仰望李自成神威凛凛的模样,心下钦佩之极,忍不住也高声大叫:“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下得城头,换了一匹马,在众人拥卫下走向承天门。他转头对袁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此后要助我抗御满洲鞑子入侵。我是承天!”弯弓搭箭,飕的一声,羽箭飞出,正中“天”字之下。他膂力强劲,这一箭直插入城墙,众人又大声欢呼。 来到德胜门时,太监王德化率领了三百余名内监伏地迎接。李自成投鞭大笑,对袁承志道:“你去年在陕西见到我时,可想到会有今日?”袁承志道:“大王克成大业,天下百姓早都知道了。只是万想不到会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 忽有一人疾奔而来,向李自成报道:“大王,有个太监说,见到崇祯逃到煤山那边去了。”李自成转头对袁承志道:“金蛇王兄弟,你快带人去拿来!”袁承志道:“是!”手一摆,率领了胡桂南等人驰向煤山。 那煤山只是个小丘,众人上得山来,只见大树下吊着两人,随风摇晃。一人披发遮面,身穿白夹短蓝衣,玄色镶边,白绵绸背心,白䌷裤,左脚赤裸,右脚着了绫袜与红色方头鞋。袁承志披开他头发一看,竟然便是崇祯皇帝。他衣袋中藏着一张白纸,朱笔写着几行字道: “朕登极十七年,致敌入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崇祯御笔。”纸上血迹斑斑。 袁承志拿了这张血诏,颇感怅惘,二十年来大仇今日得报,本是喜事,但见仇人如此凄惨下场,不禁恻然久之,心想:“你话倒说得漂亮,什么勿伤百姓一人。要是你早知爱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饥民无路可走,又怎会到今日这步田地。” 洪胜海道:“袁相公,那边吊死的是个太监。”袁承志道:“这皇帝死时只有一个太监相陪,真叫做众叛亲离了。把尸首抬了去,别让人侵侮。”洪胜海应了。袁承志驰回禀报。 这时李自成已进皇宫。守门的闯军认得袁承志,引他进宫。只见李自成坐在龙椅之上,身旁站着十几名部将从官,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 李自成见袁承志进来,叫道:“好!皇帝呢,带他上来吧。”袁承志道:“崇祯自缢死了。在煤山一棵大树上吊死了。”李自成一呆,接过崇祯的遗诏观看。 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几乎昏厥了过去。李自成道:“那是太子!”承志扶了他起来。李自成问道:“你家为什么会失天下,你知道么?”太子哭道:“只因误用奸臣温体仁、周延儒等人。”李自成笑道:“原来小小孩童,倒也明白。”正色道:“我跟你说,你父皇又胡涂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你父皇今日吊死,固然很惨,但他在位十七年,天下百姓给逼得吊死的又不知有几千几万人,那可更惨得多了。”太子俯首不语,过了一会道:“那你快杀我吧。”承志见他倔强,不禁为他耽心。 李自成道:“你还是孩子,并没犯罪,我那会乱杀人。”太子道:“那么我求你几件事。”李自成道:“你说来听听。”太子道:“求你不要惊动我祖宗陵墓,好好葬我父皇母后。”李自成道:“当然,那何必要你求我?”太子道:“还求你别杀百姓。”李自成呵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老百姓!是我们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么?” 太子道:“那么你是不杀百姓的了?”李自成倏地解开自己上身衣服,只见他胸前肩头斑斑驳驳,都是鞭笞的伤痕,众人不禁骇然。李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给贪官污吏这一顿打,才忍无可忍,起来造反。哼,你父子俩假仁假义,说什么爱惜百姓。我军中上上下下,那一个不吃过你们的苦头?”太子默然低头。李自成穿回衣服,道:“你下去吧。念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个王,让你知道我们老百姓不念旧恶。封你什么王?嗯,你父亲把江山送在我手里,就封你为宋王吧。” 太监曹化淳站在一旁,说道:“快向陛下磕头谢恩。”太子怒目而视,忽地回手一掌,啪的一声,曹化淳面颊上登时起了五个手指印。 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这等不忠不义的奸贼,打得好。来呀,带下去砍了!”曹化淳吓得脸如土色,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连磕响头,额角上血都碰了出来。李自成一脚把他踢了个筋斗,喝道:“滚出去,以后你再敢见我的面,把你剐了!” 太子随后昂首走出。李自成对袁承志道:“这小子倒倔强。我喜欢有骨气的孩子。”袁承志应道:“是。”丞相牛金星道:“主上大事已定。明朝人心尽失,但死灰复燃,却也不可不防。这孩子十分倔强,决不肯归顺圣朝,只怕有人会借用他的名头作乱。不如除了,以免后患。”李自成踌躇道:“这也说得是。这件事你去办了吧。”转头对身后的矮子军师宋献策道:“听说皇帝还有个公主,却不知在那里。” 袁承志接口道:“皇帝把她砍去了一条臂膀,是我接了公主在家里养伤。待她伤愈,再带她来叩见大王。”李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劳不小,我正想不出该赏你什么,这公主就赏了你吧。”袁承志窘道:“不,不,那……倒是那个太子,还求大王饶了他性命。”牛金星笑道:“袁兄弟,害什么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刘将军他们功劳虽大,大王也祇赏他们几名宫娥呢。你驸马爷还没做,倒爱惜起小舅子来啦。” 袁承志听他话中有刺,颇为不快,心想:“太子这小小孩童,何必杀他?” 李自成道:“袁兄弟,我部下武官,分为九品。刘宗敏与田见秀都是一品权将军,你义兄李岩是二品制将军。我封你为三品果毅将军吧。”袁承志躬身道:“多谢大王。袁承志誓死为大王效力,不愿为官。” 牛金星微笑道:“袁兄弟是七省武林盟主,是不是嫌这三品将军职位太低了呢?大王一统天下,率土之民,莫非王臣。什么七省盟主、八省盟主这些私相授受的名号,自今而后,都是要严加禁止的了。”李自成听他言语太重,拍拍袁承志肩头,微笑道:“你还年轻得很,功劳虽然很大,终究随我时日还短,以后升迁,还怕没时候吗?”袁承志道:“属下决非为了职位高低,实因草莽匹夫,做不来官。”李自成呵呵大笑,朗声道:“我难道不是草莽匹夫?连皇帝都要做呢。”袁承志不便再说,辞了出去。 当下回正条子胡同来,一进胡同,就听得兵刃相交、呼喝斥骂之声,随见数十名闯军手执兵刃,急奔出来。承志心想:“这许多闯军在这里干什么?”加快脚步,走到门口,只见何惕守正挥钩乱杀,把十多名困在屋里逃不出来的闯军打得东奔西窜。承志叫道:“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何惕守叫了声:“师父。”闪在一旁。 众闯军忽见有路可逃,蜂拥而出。一名军官奔到袁承志跟前,一呆之下,说道:“你……你是‘金蛇王’,不也是我们大王手下的吗?”袁承志道:“正是。大家误会,老兄莫怪。”那军官愤愤的道:“误会!哼,你瞧,你手下人杀了我们这许多弟兄。”说着一指地下的七八具尸首。 铁罗汉奔了出来,骂道:“入你娘的!你们一进屋来,伸手就抢东西,又说不交金银,就放火烧屋子。见到何姑娘美貌,登时动手动脚,说她是奸细,要带了走。混帐王八蛋,你们跟明朝的官兵有什么分别了?”说着大拳挥出,砰的一声,把那军官打得直飞出去。 第95章 碧血剑(95) 袁承志走进厅中。程青竹、胡桂南等人都气愤愤的述说市上所见,说道闯军入城之后,占住民房,奸淫掳掠,无所不为。承志心下吃惊,说道:“如此做法,民心大失。我亲眼见到大王在城头射了三箭,严禁杀人掳掠,定是大王尚不知情。我这就去禀报,请他下令禁止。”程青竹劝道:“盟主,闯王部下有许多本是盗贼出身,来到这帝王之都,花花世界,那有不放肆一番的?且过得几天,再向大王进言吧。”承志道:“不成,过得几天,北京城里老百姓都给他们害苦了。救民如救火,怎能等得?” 正说话间,忽然外面喊声大震。袁承志等吃了一惊,奔到门外,只见无数人马拥在正条子胡同出口。先前给铁罗汉打走的那军官骑在马上,手执大刀,叫道:“袁承志,权将军叫你去说话。”袁承志问道:“当真是权将军吩咐吗?”另一名军官取出一枝令箭,道:“有权将军的令箭在此。” 袁承志心想:“我若不去,伤了兄弟间的和气。见到权将军,正可劝他约束部属。”便点头道:“好!我同你去便是。”那军官喝道:“绑了!”便有七八名士兵拥上前来,取出绳索要绑。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抵拒,反手在背后,任由绑缚。铁罗汉、沙天广等齐声呼喝:“谁敢动手!”冲上去便要打人。承志叫道:“大家不可动粗,我见了权将军自有分辩。” 那军官指着何惕守道:“这人是崇祯皇帝的公主,断了一只手的。权将军指明要这人,把她带了去。”众军士便向何惕守奔来。何惕守金钩一划,阻住众军士近前,笑问:“权将军要我去干什么?”那军官道:“打破北京,权将军功劳第一。崇祯的公主,自然归权将军所有。快乖乖的来吧,以后一生富贵,包你享用不尽。”何惕守笑道:“那倒妙得很。要是我不肯跟你去呢?”那军官喝道:“那有这么多啰唆的,带了去!”何惕守叫道:“师父,那个权将军要抢我去做小老婆呢。你说我去是不去?” 袁承志不知如何回答。但见几名士卒拥上去向何惕守便拉。何惕守只格格娇笑,并不动手,突然之间,拉她的士卒仰天便倒,稍一扭动,便均毙命。原来何惕守衣衫之上,尽是剧毒。那军官大惊之下,叫道:“反了,反了。前明余孽,抗拒义军,杀啊!”刀枪纷举,向铁罗汉等人头上砍落。群雄到此地步,岂有束手待毙之理?抢过刀枪,反杀过去,一阵格斗,闯军官兵乱成一团,拥在胡同中进退不得。 袁承志叫道:“你们去回报权将军,大家同到大王跟前,分辩是非。”运劲双臂一振,绑在他手腕上的绳索登时断了,纵身而起,双手抓住两名军官,扯下马来,叫道:“当官的留着,士兵都回营去。”众兵见长官被擒,不敢再斗,推推拥拥的走了。 袁承志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命胡桂南和洪胜海押了两名军官,去见李自成。 进得宫来,只见大殿皇极殿上设了盛宴,李自成正在大宴诸将,丝竹盈耳,酒肉流水价送将上来。李自成已喝得微醺,见到袁承志,喜道:“好,袁承志,你也过来喝一杯!”袁承志躬身道:“是!”走近去接过李自成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坐在李自成左侧的一名将军霍地站起身来,喝道:“袁承志,你好大的胆子,仗了谁的势力,敢杀我部属?”袁承志见这人满脸浓髯,神态粗豪,想来便是权将军刘宗敏了,说道:“这位是权将军么?”那人道:“正是。大王不过封了你个小小果毅将军,你就不把我权将军瞧在眼里了,竟敢杀我部下!”说着伸手抓住刀柄,将刀拔出一半,啪的一声,又送刀入鞘。霎时之间,殿上数百人寂静无声。 袁承志道:“大王入城之时曾有号令,有谁杀伤百姓,奸淫掳掠,一概斩首。在下见到本军兄弟正在虐杀百姓,这才出手阻止,实非有意得罪,还请权将军见谅。” 刘宗敏冷笑道:“这天下是大王的天下,是我们老兄弟出死入生、从刀山枪林里打出来的天下。我们会打江山,难道不会坐江山么?你来讨好百姓,收罗人心,到底是什么居心?”袁承志道:“大王刚才说过,他自己也就是百姓。”刘宗敏哈哈大笑,说道:“大王打江山的时候是百姓。今日得了天下,坐了龙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难道还是老百姓吗?你这小子胡说八道!”袁承志默然不语。 李自成笑道:“好啦,好啦!大家自己兄弟,别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来来来,你们两个干一杯。宗敏,我知你只因袁承志得了公主,为此喝醋。皇宫里美女要多少有多少,待会你自己去挑选便是。”刘宗敏道:“大王,崇祯的公主却只有一个。”李自成向袁承志笑道:“他定要你的公主,你就瞧在我面上,让了给他罢。你们一殿为臣,和气要紧。” 袁承志不由得愕然,想起了阿九,登时茫然若失,手一松,酒杯掉落,跌成碎片。李自成怒道:“你就算不肯,也不用向我发脾气。”袁承志忙躬身道:“属下不敢。” 忽听得丝竹声响,几名军官拥着一个女子走上殿来。那女子向李自成盈盈拜倒,拜毕站起,烛光映到她脸上,众人都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 那女子目光流转,从众人脸上掠过,每个人和她眼波一触,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温水中一般,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听她莺莺呖呖的说道:“贱妾陈圆圆拜见大王,愿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哈哈大笑,说道:“好美貌的娘儿!”刘宗敏道:“大王,那崇祯的公主,小将也不要了。你把这娘儿给了我罢。”牛金星道:“刘将军,这陈圆圆是镇守山海关总兵官吴三桂的爱妾,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大王特地召来的,怎能给你?”刘宗敏听得李自成自己要,不敢再说,目不转瞬的瞪视着陈圆圆,骨都一声,吞了一大口馋涎。 皇极殿上一时寂静无声,忽然间当啷一声,有人手中酒杯落地,接着又是当啷、当啷两响,又有人酒杯落地。适才袁承志的酒杯掉在地下,李自成甚是恼怒,此刻人人瞧着陈圆圆的丽容媚态,竟然谁也没留神到别的。 忽然间坐在下首的一名小将口中发出呵呵低声,爬在地下,爬过去抱陈圆圆的腿。陈圆圆一声尖叫,避了开去。那边一名将军叫道:“好热,好热!”嗤的一声,撕开了自己衣衫。又有一名将官叫道:“美人儿,你喝了我手里这杯酒,我就死也甘心!”举着酒杯,凑到陈圆圆唇边。 一时人心浮动,满殿身经百战的悍将都为陈圆圆的美色所迷。 袁承志只看得暗暗摇头,便欲出殿,忽听得李岩大声喝道:“大王驾前,众兄弟不得无礼。”一名将军哈哈大笑,说道:“我伸一个小指头儿,摸一摸美人儿的雪白脸蛋,那也不打紧吧!”说着伸出手指,一步一步的向陈圆圆走去。李自成喝道:“把美人儿送到后宫去。宋献策,你带兵看守。”宋献策答应了,领着陈圆圆入内。 数十名军官一齐蜂拥过去,争着要多看一眼,直到陈圆圆的后影也瞧不见了,才恋恋不舍的慢慢归座。一人举鼻狂嗅,说道:“美人儿的香气,闻一闻也是前世修来的。”一人说道:“这不是人,是狐狸精变的,大王不可收用。”另一人道:“就算是吃人妖魔,我只要抱她一抱,立刻给她吃了,那也快活得很。” 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脸上神色显是乐不可支,眼光从袁承志脸上瞧到李岩脸上,又转眼瞧到刘宗敏,说道:“咱们虽然得了天下,却不可虐待百姓。宗敏,你传下令去,北京城内,不得劫掠财物,强占妇女。”刘宗敏应道:“是!”又道:“大王,北京城里有的是贪官污吏,富豪财主,没一个好人,他们家里财物妇女,都是从百姓家里抢来的。弟兄们夺他们回来,也不算理亏吧!”李自成默然不语。 李岩走上几步,说道:“大王,吴三桂拥兵山海关,有精兵四万,又有辽民八万,都是精悍善战。大王已派人招降,他也已归顺,他的小妾,还是放还他府中,以安其心为是。”刘宗敏冷笑道:“吴三桂四万兵马,有个屁用?北京城里崇祯十多万官兵,遇上了咱们,还不是希哩花啦的一古脑儿都垮了。”李自成点头道:“吴三桂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他如投降,那是识好歹的,否则的话,还不是手到擒来?吴三桂难道比孙传庭、周遇吉还厉害么?” 李岩道:“大王虽已得了北京,但江南未定……”李自成挥手道:“大家喝酒,大家喝酒!此刻不是说国家大事的时候。”李岩只得道:“是。”退了下去,坐在袁承志身边,低声道:“一切小心,须防权将军对你不利。”袁承志点点头。 李自成喝了几杯酒,大声道:“大伙儿散了罢,哈哈,哈哈!”飞脚踢翻桌子,转身而入。众将一哄而散。许多人不住口称赞陈圆圆美丽,宫门前后尽是污言秽语。 袁承志随着李岩出殿,在宫门外遇到胡桂南和洪胜海,吩咐将两名军官放了。 四人刚转过一条街,见数十名闯军正在一所大宅中掳掠,拖了两名年轻妇女出来。两名女子只是哭叫,挣扎着不肯走。李岩大怒,喝令部属上前拿问。众闯军见是制将军到来,发一声喊,抛下妇女财物便逃走了。 一路行去,只听得到处都是军士呼喝嘻笑、百姓哭喊哀呼之声。大街小巷,闯军士卒奔驰来去,有的背负财物,有的抱了妇女公然而行。李岩见禁不胜禁,拿不胜拿,只有浩叹。袁承志本来一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后,从此喜见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但眼见今日李自成和刘宗敏、牛金星等人的言行,又见到满城士卒大肆掳掠的惨况,比之崇祯在位,只有更加凌厉残酷。满腔热望,登时化为乌有。 再走得几步,只见地下躺着几具尸首,两具女尸全身赤裸。众尸身上伤口中兀自流血未止。袁承志这时再也忍耐不住,握住李岩的手,说道:“大哥,你说闯王为民伸冤,为……为百姓出气,就是这样么?”说着突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李岩也是悲愤不已,说道:“我这就去求见大王,请他立即下令禁止奸淫掳掠。”拉起袁承志,回到皇宫,向卫士说有急事求见闯王。 卫士禀报进去,过了一会,出来说道:“制将军,大王已经睡了,谁也不敢惊动。请将军明天来吧。”李岩道:“我跟随大王多年,有事求见,大王深更半夜也必接见。你再去禀报。”那卫士又进去半晌,出来时满脸惊惶,颤声道:“大王大发脾气,说小人再去啰唣,立刻砍了我脑袋。”李岩道:“好,我便在这里等着,等大王醒了之后再见。”对承志道:“兄弟,你先回去休息吧。”承志道:“我在这里陪伴大哥。”要胡桂南、洪胜海二人先回,以免青青等挂念。两人坐在宫门前阶上。 两人等到天色大明,才见一名卫士从内宫出来,说道:“大王召见。”两人跟着他来到一间房中,那卫士便出去了。直等了两个多时辰,眼见将近午时,李自成始终不出来。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都觉甚焦急。又过得大半个时辰,一名卫士匆匆出来,对李岩与袁承志道:“制将军、果毅将军,皇上请两位去金銮殿会商大事。” 李岩与袁承志跟着他走过两个庭园,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只见到处有手执刀枪的军士守卫。众军士认得李岩,也不查问,有的还躬身行礼。两人走进一座小殿之中,只听得隔壁传来李自成忿怒的声音: “把明朝做大官的人捉来拷打,要他们交出金银,那当然是应该的。豪富人家欺压穷人多狠,要逼他们把钱财吐出来,不过是报一报从前的怨仇。杀人抵命,欠债还钱,血债血偿,有什么不该了?”说到后来,几乎已是吼叫,还听得啪啪之声不断,当是他以手掌击桌。 李岩与袁承志走进殿去,只见好大一座大殿,殿大阴暗,四周巨烛点得明晃晃地。李自成坐在中间一张披了黄色椅套的大椅中,满脸怒色,伸拳击打面前桌子。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躬身说道:“启禀大王,你说得很是。弟兄们打宁武关,死伤很大,大家前仆后继,毫不退缩,终于打垮了周遇吉。宁武关只是个关口,没什么油水的,弟兄们只盼打进北京城,能好好享一下福。我部下的好兄弟咬着牙齿,一个个的倒了下来,伤口中鲜血直喷,没一人有半点退缩。属下见到这许多好兄弟一个个的送命,心里疼得好生难受,只有挥刀拚命。皇上大王,咱们过去攻下一座城池,总得休兵三天或是五天,让众兄弟找些乐子,寻那些狗官财主报仇,那些狗官、财主们敲榨我们难道少了?抢了我们的老婆、女儿去,难道少了?大王,我们是报仇!你先前下了军令,不准弟兄们在北京城里找乐子,说什么奸淫掳掠者杀。大王,属下没用得很,倘若真是这样,属下带兵是带不来了,没一个弟兄肯服我,我要是也说奸淫掳掠者杀,我部下个个操我的娘,个个要破口大骂我高必正:‘我操高必正的十八代祖宗!’” 李自成哈哈大笑,说道:“高表弟,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几句话吗?只怕我还没下这道命令,你心里早就在操我李自成的奶奶了!”高必正道:“属下万万不敢!您是我长亲,我怎敢无礼?大王的奶奶,就是我的奶奶!我听皇上大王的话,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有什么话,只会对皇上大王直说。” 一个文官模样的人踏上一步,朗声道:“高将军,皇上既已坐了龙廷,咱们今后就只称皇上,要不然是称陛下,不用叫什么皇上大王。”李自成笑道:“喻上猷是做过官的人,懂得规矩,大家以后就这样叫罢。” 殿上四五十人齐声说道:“是,皇上!”李岩和袁承志也跟着叫了一声。 第96章 碧血剑(96) 李自成微笑道:“袁承志,这个喻上猷,在崇祯手下做御史的官,跟你爹爹曾一殿为臣,他识得天命,向我投诚。明朝的官儿中,他是个知道好歹的,我封了他做兵政府尚书,算是个大官了。咱们大顺朝以后该封什么官,该办什么事,他会好好说的。”袁承志应道:“是!皇上应天顺人,普天下万民拥戴。” 李自成大声道:“刚才高必正制将军说的话也有些道理,咱们倒不是怕弟兄们操咱们的娘,就怕他们灰了心,打仗不肯拚命。现今大半个江山还没打下来,关外的满洲兵,也还得好好对付。” 一个高高瘦瘦、穿着青色短衣裤的人踏上一步,嘶声道:“大王,弟兄们打仗出不出力,那倒不打紧。咱们不是要弟兄们拚了自己性命来为咱们打天下、坐龙廷。弟兄们大家实在苦不过,不起来杀官造反,个个就没了性命。咱们不是为了贪图金银财宝、为了要抢花姑娘,咱们是给贪官财主逼得活不下去了,这才拚命。各位兄弟,对不对啊?” 十几名将领纷纷说道:“乱世王,你说得好,咱们都是豁出去了,不得不干!” 李自成道:“很好,蔺兄弟,你很会说话。依你说,该当怎样?”那个高瘦汉子名叫蔺养成,混号“乱世王”,是“左革五营”的主帅之一,投入李自成属下未久,不算是李自成的老兄弟,但他领有数万名部属,勇悍善战,李自成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蔺养成道:“大王,属下只会奉你号令,带领了兄弟们打官军,天下大事是不懂的。” 李自成道:“你们‘左革五营’的五位主帅,个个有智有勇,见识不凡。好像老回回哪、左金王哪、革里眼哪、争世王哪、你蔺兄弟哪,既会带兵,又会安民。牛金星啊,那叫什么?这叫做出将入相,都是宰相之才,是不是?”牛金星躬身道:“五位主帅的确都是出将入相之才,他们归附皇上,既是皇上的福份,也是五王的福份,这叫做明主功臣,相得益彰啊。” 那喻上猷道:“启奏皇上,五王的称呼,是草莽英雄杀官造反时号召之用,今后似乎须得改一改。倘若要封王,请皇上另外封个有点气派的王号,况且老回回马将军、革里眼贺将军两位就没王号。横天王王将军、改世王许将军两位的王号,也得改一改。”牛金星附和道:“是啊!从前咱们要变天改世,所以叫做改世王、争世王、横天王。现下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的世界万万年,再叫什么‘改世’、‘争世’、‘乱世’,就不妥当了。再说,金蛇是条小金龙,‘金蛇王’的称号,也得改一改才是。” 李自成皱眉道:“这些名号,将来总是要改的。有功之人,封王、封公、封侯,封大将军、副将军,一个也不会落空。”众将轰然称谢。 制将军高必正朗声道:“启奏皇上:昨夜晚营里有兄弟大声叫嚷:‘皇帝就让你做,大家都是拚了命来的,普天下的金钱财物、花花姑娘,难道你就要一人独吞,总该让兄弟们也分一些吧!’一个人叫,几百人和,弹压不下来,军心不稳得很。”蔺养成怒道:“什么军心不稳?都是你这种人在纵容部下。他们抢了财物姑娘,还不是将最好的分给你?” 高必正呼的一声,纵出身来,喝道:“蔺将军,你跟随大王,还不过年把半年,就来对我们老兄弟呼呼喝喝,还不是想把大王的老兄弟们赶的赶、杀的杀,让大王孤零零的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你们左革五营,十三家的老朋友,就想自己来坐天下、坐龙廷。”蔺养成大怒,喝道:“放你的狗屁!”高必正猛力一拳,正中蔺养成右眼,登时鲜血四溅。他待要再打,身后一名满脸花白胡子的大汉抢将上来,在高必正背心上重重一推,将他推开数尺。 十几名将领大声叫嚷:“老回回,你打我们老兄弟,想造反吗?”众人拥将上来,向老回回、蔺养成二人打去。李自成只是大叫:“自己兄弟,不可动粗!”但他叫声柔和无力,众人竟不理会,反打得更加狠了。眼见老回回、蔺养成二人势弱,顷刻间落于下风。 袁承志听了众人争执,蔺养成说得比较有理,顾全大局,眼见众将群殴,蔺养成与老回回势孤,给二十多人围住了,已给打得头破血流,李自成却不着力制止,左金王、革里眼、争世王刘希尧三人走过去想劝,却给老兄弟们拦住了不得近前。 袁承志当即跃身上前,将出手殴打蔺养成与老回回最凶的四五人后领抓住,提在一旁,顺手点了轻微穴道,让他们一时不能再上前打人。这般几次提开,蔺老二人身边便无殴击他们之人。两人神情狼狈,满脸是血。李自成只说:“自己兄弟,不可动粗。”袁承志大声喝道:“皇上有旨,不可动手打人,大家该当遵旨!” 众人慢慢安静下来,仍不停口议论。权将军刘宗敏叫道:“李岩、袁承志,你们殴打大王的老兄弟,打老本,吃老本,拉拢左革五营,拉拢曹操的旧属,是存心造反吗?”袁承志道:“我是遵奉皇上的旨意,制止众兄弟动武,几时打过人了?曹操、刘备、关公、诸葛亮,他们死了几千年啦,还有什么旧属?我去拉拢他干么?刘将军,你说话有点胡里胡涂!”刘宗敏怒道:“什么胡里胡涂?老回回马守应,难道你不是曹操罗汝才的好朋友?老回回,你自己倒说说看,你殴打大王的老兄弟,是不是想为曹操报仇,要为他翻案啊?” 老回回脸上鲜血一滴滴的往衣襟上流,他指着自己的脸,说道:“刘将军,你瞧瞧,是我打了大王的老兄弟,还是大王的老兄弟打了我。咱们同在大王麾下杀官造反,该当齐心合力,同生共死,你怎么又分什么老兄弟、新兄弟,岂不让大家寒心?刚才若不是这位袁兄弟拉开打我的人,我早给你们老兄弟打死了。” 他转头向着李自成道:“大王,你倒说说这个理看。我向来是曹操的老朋友,可是我做人有什么含糊了?曹操当年投降熊文灿,操他娘的不要脸,老子跟他绝交,碰上他的队伍,老子就拚命的打,可有半点手软?后来他转而跟了张献忠,老子才跟他重行套交情。前年他转投大王,还不是我拉拢的?大王封他为‘代天辅民威德大将军’,那好得很啊,他为大王出了不少力气,队伍也大了,攻下不少城池。刘将军你就喝醋,曹操的位子高过了你,你就说他的坏话,造他的谣。大王听信了那个姓陈王八蛋的谣言,说曹操要向朝廷投诚,要杀大王,那全是假的。大王先下手为强杀了他,后来大王说后悔得很。这都是你们强要分老兄弟、新兄弟闯的祸。大家拿起了刀子跟官军拚命,个个是好兄弟,有什么老的新的好分?你瞧着我们新兄弟不顺眼,那么你们老兄弟就把我们新兄弟杀个干干净净好了。刘将军,你想杀尽我们新兄弟,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呢!”他边说边伸袖子拭血,眉毛、胡子上全沾满了鲜血,神情可怖。 李自成挥挥手道:“马兄弟,旧事不必提了。曹操人也死了,他的部下都去投了张献忠,还有什么说的?”他提到曹操,似乎有点心灰意懒,也似有些内疚于心。 李岩等知道李自成袭杀绰号曹操的罗汝才,是中了黄州姓陈书生的反间之计,不但自伤大将,而且两军自相残杀,逼得罗汝才一支精锐之师投向张献忠。众大将人人心寒,均觉罗汝才功高战勇,部属了得,只因大王疑心他想篡夺己位,便即加害。这一件大冤案,对李自成的大业打击沉重。李岩当年曾竭力劝阻,李自成却信了刘宗敏等人之言,酿成大错。其后李自成也深为懊悔,但他并不认错,此刻老回回忍不住抖了出来,李岩等料想以李自成生性之忌刻,老回回今后不免要遭报复。 李自成向众兄弟一个个瞧过去,寻思:“毕竟是宗敏他们老兄弟靠得住,他们决计不会反我。老回回、乱世王、争世王、左金王、革里眼这些人,他们自己义气深重,跟我有什么义气?一遇到好机会,只怕还会杀了我为曹操报仇呢!”向侄儿李双喜、老兄弟刘宗敏、表弟高必正等瞧了一眼,想到了四年前在鱼腹山给官军围困的事: ……那时官军四面八方围住了,几次突围不得,我无可奈何,便想上吊,以免落入官军手中。双喜极力劝阻,说道拚死一战,就算给官兵杀了,也要多拚几个。我部下将官好多人出去投降了。我走进一座庙宇,身边只宗敏跟随着,我向居中而坐的关帝爷爷作了三个揖,对宗敏道:“宗敏,咱们深入绝地,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抽出身边宝刀交给宗敏,说道:“我要请关老爷指点,我把杯珓掷下去,如果是阳珓,吉利的,咱们拚命再干!要是阴珓,那是菩萨教咱们不必多伤人命了。三次都是阴珓,你就一刀砍了我的头,提了我首级出去投诚,叫众兄弟都不必打了,保住自己性命和家人的性命要紧。大明天子气运还在,咱们干他不过。天意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宗敏把刀接过去,往地下一抛,说道:“大哥,我决不能杀你头,倘若菩萨教咱们不干了,我换上你的衣服,冒充是你,你砍了我头出去假投降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摇了摇头,说道:“兄弟,不行,他们认得我。你砍我的头好了。” 我跪下来向关帝磕头,说道:“关老爷,小人李自成受官府欺压,给财主拷打,受逼不过,起来造反,只盼能让天下的苦人兄弟有口饭吃,活得下去。算命的、看相的都说我有天子之分,命中是要做皇帝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今日小人身在绝路,命在顷刻,请关老爷指点明路,到底小人今生今世是不是有做天子的命?倘若没有,小人一个人死了也就是了,不必累得千万兄弟们都送了性命。” 我拿起神案上的杯珓,站起身来,双手过顶,祝告说:“关老爷保佑,请你指点明路。”恭恭敬敬的向上抛起,劈啪一声,杯珓落下地来,我闭了眼睛不敢去看,如是凶兆,就由宗敏一刀将我脑袋砍了下来,也不用担惊受怕,受这没了没完的煎熬。只听得宗敏欢声大叫:“阳珓,阳珓,大哥,大吉大利!”我睁开眼来,只见面前一对杯珓都是背脊向上,是大吉大利的阳珓。我还不信,又向关老爷祝告,再掷一次,仍是阳珓。我再向关老爷祝告,第三次把杯珓丢得好高,眼睁睁的盯着,见一对杯珓落了下来,在地下一阴一阳,忽然间那阴珓翻了个身,变成阳珓。 三卜三吉,我更无怀疑,两个人精神大振,出去跟众兄弟说了,大家都叫:“李大王命中要做天子,大伙儿干下去,个个有好日子过!大王坐龙廷,大伙儿也决计差不了!”就这样,好多兄弟烧了行李辎重,杀了自己妻子、儿子,免得碍手碍脚,轻骑急奔,从郧阳、均县杀入河南。官兵再也围不住,正好碰到河南大旱,数万灾民都跟从了我,从南阳攻宜阳,杀了知县唐启泰,攻入永宁,杀了知县武大烈,这样一来,官兵再也阻我不住了。我们打一仗,胜一仗,一直攻进了北京城…… 李自成回想起那日在关帝庙中投掷杯珓的情景,身子一颤,不由得出了一阵冷汗,心想:“那日伴着我的,如果不是老兄弟刘宗敏,而是老回回、左金王、革里眼这些新兄弟,倘若我掷出来的不是大吉大利的阳珓,而是不吉不利的阴珓,他们必定会砍了我的头出去投降,既保自己性命,又有功名富贵,为什么不干?” 刘宗敏道:“启奏皇上,那一年在鱼腹山中被围,你三卜三吉,关老爷说得清楚不过,你命中要做天子。就算新兄弟们不来归附,你还是要坐龙廷的。那日老兄弟们烧了行李财物,杀了大老婆、小老婆,就是决心跟随你杀官兵、打天下。皇上啊,人心是肉做的,就算他们一个个都不骂我,不操我刘宗敏的老娘,天地良心,他们今日要抢回当年烧了的行李财物,抢回一个大老婆、小老婆,我刘宗敏也决计不忍心杀了他们!”说到这里,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李自成举起左袖,自己拭了拭眼泪,心想:“这江山,总是依靠老兄弟们打的,要是让老兄弟寒了心,大家不肯为我出死力,明朝虽已推倒,还有满清大军呢,张献忠的兵力就不比我差。老回回他们的‘左革五营’看来也挺靠不住。牛金星先前还说,百姓说什么‘十八子,主神器’,这‘十八子’不是说我李自成,而是李岩,下面还有一句‘山下石,坐龙椅’,连起来就是:‘十八子,主神器,山下石,坐龙椅。’操你奶奶的,还挺押韵呢。山下石,可不是个‘岩’字吗?那金蛇王袁承志,是李岩的义弟,手下的兵将骁勇善战,可轻视不得呢!”情不自禁的横眼向李岩瞧去,见他一脸平静无事的模样,伸出双手,似乎向人恳求,说道:“各位兄弟,大家静一静,听皇上的吩咐。咱们自己好兄弟,只能一致对外,可决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自己人杀自己人。” 李自成登时怒气勃发,心想:“你说决不能自己人杀自己人,明着是骂我杀曹操是杀错了。他对我无礼,暗中计算想杀我,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子倘若不是先下手为强,给曹操先下了手,你李岩难道会给我报仇么?你满肚皮鬼计,不错,你会给我报仇的,你统率众兄弟,去杀了曹操,那可不就是‘山下石,坐龙椅’么?哼,哼!”当即大声叫道:“袁承志,你出去!你新来乍到,不能打老兄弟,听到了吗?” 袁承志想辩:“我没打老兄弟。”但见李岩向自己使个眼色,下颏向外一摆,当即会意,应道:“是!属下告退!”转身出殿。李岩也躬身道:“属下告退。” 第97章 碧血剑(97) 老回回、革里眼、左金王、乱世王、争世王等均想,倘若争斗再起,只有给老兄弟们鱼肉的份儿,正要辞出,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大将走上两步,躬身道:“请皇上下旨,到底咱们对弟兄们怎么说才是?”李自成道:“谷兄弟,你说该当怎么说?”那将军叫做谷大成,说道:“属下只懂得听皇上吩咐拚了命打仗,皇上怎么说,大伙儿就怎么干。”争世王刘希尧心想:“这谷大成倒机伶得紧,我也凑上几句。”说道:“谷大哥说得对,大伙儿不可争吵,人人听皇上的圣旨便是。” 众人身后一个声音轻声道:“陈圆圆不能送还给吴三桂,咱们抢了的花姑娘,可也不能送还了。”刘宗敏大声道:“有什么话,站到前面来说。躲在后面做缩头乌龟,偏要放屁!”后面那人自然不敢再开口,一时之间,大厅上寂静无声。 李自成心想:“我还要依靠老兄弟,可不能管得他们太紧了。张献忠只要说一句:‘大伙儿来跟我,金银财宝花姑娘,谁抢到就是谁的,老子决计不管。’哄的一下,只消半天功夫,我手下几十万人全都投了他去,我一个光杆儿还做什么狗屁皇帝。”明知纵容部下奸淫掳掠,大大不对,但骑上了虎背,实逼处此,要把如花似玉的陈圆圆从后宫拉出来送还给吴三桂,可万万舍不得,何况送不到半路,多半就会给刘宗敏、谷大成、老回回他们抢了去,大家还不是一场空。不由得长叹一声,说道:“大伙儿这就散了罢,辛苦了这么久,也该过几天好日子了。能劝得弟兄们收一收手,那是最好!要是当真不听话,要找些儿乐子,大家是过命的好兄弟,个个是我心头的肉,还真能把他们一个个都杀了剐了吗?”说着摇了摇头。 老回回朗声道:“大王,兄弟们抢掠财物妇女的事,你既说这么办,大家就这么办!乘着众位将军、大臣都在这里,曹操罗汝才大哥的冤枉,可得平反。” 李自成脸色一变,沉声道:“怎么平反?要杀了我为他抵命么?”左金王贺锦说道:“那当然不是。皇上所以要杀罗大哥,是错听了那坏鬼书生陈黄中的谗言。他说罗大哥军中的马,屁股上都烙了个‘左’字,是要投向左良玉。其实,罗大哥是中了陈黄中的诡计,把马军五千匹马屁股上全都烙了字。马军分为前后左中右五队,也就分烙了前、后、左、中、右五个字,以免混乱。那陈黄中叫人牵了来给大王瞧的,全是左队马军的马,自然都烙了个‘左’字。大王信了他,就派兵偷袭罗大哥,把他杀了,罗大哥可死得不明不白啊。大王要是不信,咱们再去牵四千匹马来,有的烙了‘前’字,有的烙了‘后’字,有的烙了‘右’字,有的烙了‘中’字。罗大哥忠心耿耿,他可真死得冤啊!”他转头叫道:“牵进来!” 只听得马蹄声响,五名兵士牵了五匹马进来,每匹马的臀上,果然分别烙了“前、后、左、中、右”五个字,五字一般大小,笔划相似,显是同时烙的。那五名兵士手中还持着五块烙铁。众将久在军中,都知是在马身上烙字之用,那五块烙铁中凹凸的字形,也确是“前后左中右”五字。 李自成脸色发紫,哑声道:“快把那陈黄中这畜生拿来,把他千刀万剐!” 一位英气勃勃的将军朗声道:“启奏大王,左金王查知了罗大哥的冤枉,军中愤愤不平之人甚多,小将昨天来不及启禀皇上,怕弟兄们闹事,已将陈黄中这畜生杀了,陈尸在午门之外,众兄弟每人一刀,已将他斩成了肉酱。小将擅自行事,请皇上治罪。”这人是田见秀,也是职居权将军,势力与刘宗敏相埒。 李自成点头道:“杀得好,杀得好,你有功无罪。牛金星,你去支一万两银子,跟左金王一同去送给曹操的家属。”革里眼贺一龙叫道:“多谢大王!不过曹操还有什么家属?他给大王一处死,刘将军就把他妻子儿女,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了!” 李自成哼了一声,转身走入后殿。殿上众将一哄而散,有的欢声呼啸,快步奔出,想来又是率领部属去抢先掳掠了。 次日上午,袁承志正在宅中和众人谈论昨日在殿中所见,洪胜海匆匆进来禀报:“制将军来拜访袁相公。”袁承志急忙迎出,见李岩神色严重,怕有大事发生,忙迎入书房。 李岩道:“兄弟,大事不妙。大王命刘将军他们杀了乱世王、革里眼两位兄弟,老回回见情势不对,已带了自己的队伍,以及乱、革两营人马,一共三营,反出顺天,投西南而去。”袁承志惊道:“大王为什么要杀自己兄弟?乱世王和革里眼要反大王吗?”李岩摇头道:“乱、革二人忠心耿耿,怎么会反大王?定是昨日议论罗汝才罗大哥冤枉被害,说话中得罪了大王,加上牛金星、刘宗敏他们从中挑拨,大王忍不住气,就此杀了二人。”两人长声叹息。袁承志留李岩用了午饭,继续商量时局。 说到申酉之交,天色向晚,李岩正要告辞,忽然宋献策来访。他说先曾到李岩府上,得知他在果毅将军处,便寻着过来。 宋献策说道:“今日上午,大王点兵追赶老回回不及,大发脾气,召集诸将集议。”李岩道:“左革五营誓共生死,老回回既去,蔺、革二人又死了,须得保护刘贺二人,又得防他们作乱。”宋献策道:“大家商量的就是这件事。不过牛金星那厮却不断说你的坏话,也说我的坏话。”李岩怒道:“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正,有什么坏话好说?”宋献策道:“大王在河南之时,人心不附,那时我想了个计议出来,造了一句谶语,说是‘十八子,主神器’,叫人到处传播。十八子,拚起来是个‘李’字,便是说大王应有天下。老百姓们听到了,以为大王天命攸归,大家都来归附,咱们的声势登时大了起来。李将军可还记得么?”李岩道:“怎不记得?我作儿歌,你作谶语,动摇明朝的人心,可也有些功劳啊。”宋献策摇头道:“牛金星对大王进谗,说那句‘十八子,主神器’,不是指大王,而是指你李将军!下面又加上一句话,说什么‘山下石,坐龙椅’。” 李岩心头大震,他知自古以来帝皇最忌之事,莫过于有人觊觎他的宝座。历朝开国英主所以屠戮功臣,如汉高祖、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将杀得七零八落,便是怕他们谋朝篡位,李自成要是信了这句话,那可糟了,不由得颤声道:“这……这……这……” 宋献策道:“大王英明,未必就信了,制将军也不用耽心。不过今日诸将大会,会中刘将军、李将军、高将军他们,众口一辞的都说制将军自鸣清高,瞧不起友军,说他们部属借住民房,跟老百姓借几两银子,跟大娘闺女们说几句话,制将军的部下就去呼喝干涉。牛金星却道,制将军这不是自鸣清高,而是收罗人心,胸怀大志。李双喜将军是大王的嫡亲侄儿,高必正将军是大王的表弟,咱们疏不间亲,很难说得上话。” 李岩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发白,腾的一声,重重坐落椅中。 宋献策道:“我为制将军分辩得几句,大家就大骂我宋矮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最会胡说八道。我气不过,就出来了。” 李岩拱手道:“多承宋军师见爱,兄弟感激不尽。”宋献策叹道:“田将军、刘芳亮将军、谷大成将军他们几位,倒说了公道话。咱们虽然打下了北京,可是江南未平,吴三桂虽降,其心尚不可测,满洲鞑子虎视眈眈,更是一大隐忧。大王大业未成,却先自诛杀异己,众军虐待百姓,闹得人心不附。”三人相对叹息,宋献策起身告辞,李袁二人送出大门。 袁承志听了宋献策一番话,见他虽然身高不满三尺,形若狝猴,容貌丑陋,说话却极有见识,说道:“大哥,这位宋军师实是个人才。”李岩道:“他足智多谋,很了不起。只是大王爱听牛金星的话,不肯重用宋军师。其实大王许多攻城掠地的方略,都是出于宋军师的主意。”李岩随即告辞,袁承志道:“我送大哥几步。”他怕李自成手下有人会暗害李岩,送一段路是保护之意。 两人默默无言的携手同行,走了数百步。 李岩道:“大王虽已有疑我之意,但为臣尽忠,为友尽义,我和大王共历患难,创建大业,终不能眼见大王大业败坏,闭口不言。你却不用在朝中受气了。” 袁承志道:“正是。兄弟是做不来官的。大哥当日曾说,大功告成之后,你我隐居山林,饮酒长谈为乐。何不就此辞官告退,也免得成了旁人眼中之钉?”李岩道:“大王眼前尚有许多大事要办,总须一统天下之后,我才能归隐。大王昔年待我甚厚,他虽打下北京,但军纪败坏,属下众将四分五裂,自相残杀,眼见他前途危难重重,艰险万分,那正是我尽心竭力、以死相报之时。大王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相报。小人流言,我也不放在心上。” 两人又携手走了一阵,只见西北角上火光冲天而起,料是闯军又在焚烧民居。李岩与袁承志这几天来见得多了,相对摇头叹息。暮霭苍茫之中,忽听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的拉着胡琴,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唱了起来,听他唱道: “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归家便是三生幸,鸟尽弓藏走狗烹……” 只见巷子中走出一个年老盲者,缓步而行,自拉自唱,接着唱道: “子胥功高吴王忌,文种灭吴身首分。可惜了淮阴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谁及徐将军?神机妙算刘伯温,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龙廷,文武功臣命归阴。因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因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 李岩听到这里,大有感触,寻思:“明朝开国功臣,李善长、刘基、傅友德、朱亮祖、冯胜、李文忠、蓝玉等等大功臣尽为太祖处死。这瞎子也知已经改朝换代,否则怎敢唱这曲子?”瞧这盲人衣衫褴褛,是个卖唱的,但当此人人难以自保之际,那一个有心绪来出钱听曲?只听他接着唱道: “君王下旨拿功臣,剑拥兵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恨不能,得便处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时诈死埋名。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他一面唱,一面漫步走过李岩与袁承志身边,转入了另一条小巷之中,歌声渐渐远去,说不尽的凄惶苍凉。“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曲调声在空中荡漾,余音袅袅不绝。 袁承志心情郁郁,回到住处,只见大厅中坐着一人。那人一见袁承志,便奔到厅口,叫道:“小师叔,你回来啦。”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长刀,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袁承志喜道:“你也来了。有什么事?”崔希敏从身边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 袁承志见封皮上写着“字谕诸弟子”字样,认得是师父笔迹,先作了一揖,然后恭恭敬敬的接过来,抽出信纸,见信上写道: “吾华山派历来门规,不得在朝居官任职。今闯王大业克就,吾派弟子功成身退,其于四月月圆之夕,齐集华山之巅。”下面签着个“清”字。 袁承志道:“啊,会期就将临近,咱们该得动身了。”崔希敏道:“正是,我叔叔他们也都要去呢。” 袁承志入内对众人说了,却不见青青,问焦宛儿道:“夏姑娘呢?”宛儿道:“好一会没见她啦,我去瞧瞧!”袁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门上用手指弹了几下,说道:“青弟,是我。”房内并无声息,候了片刻,又轻轻拍门,仍无回音。 袁承志把门一推,房门并未上闩,往里张望,只见房内空无所有,进得房去,不禁一呆,原来她衣囊、长剑等物都已不见,连她母亲的骨灰罐也带走了,看来似已远行。袁承志大急,在各处翻寻,在她枕下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既有金枝玉叶,当然抛了我平民百姓。” 袁承志望着字条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心中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片真心诚意,她总是小心眼儿,处处疑我。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我们每日在刀山枪林中出死入生,又怎能顾得到种种嫌疑?青弟,青弟,你实在太不知我的心了。”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又想:“她上次负气出走,险些儿失闪在洋兵手里,这时候兵荒马乱,却又不知到了那里?”想起那晚与阿九同衾相拥,也并非全不动心,此后也一直颇起见异思迁之念,不禁自愧,心想:“我的确是变了心。青弟如此责我,倒也非全然无因,未必真是她错怪了我!” 他呆呆坐在床上,茫然失措。焦宛儿轻轻走进房来,见他犹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觉吃惊。众人得知讯息后,都涌进房来,七张八嘴,有的劝慰,有的各出主意。 焦宛儿年纪虽小,对事情却最把持得定,当下说道:“袁相公,你急也无用。夏姑娘一身武艺,有谁敢欺侮她?这样罢,你会期已近,还是和哑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华山去。程伯伯和我留在这里看护阿九妹子。沙叔叔、铁老师、胡叔叔和我们金龙帮的,大伙儿出去找夏姑娘,再传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杰帮同寻访。找到之后,立即陪她上华山来相会。你放心,阿九妹子的安危,唯我是问。”说着一拍胸口,大有豪气。 第98章 碧血剑(98) 袁承志连连点头,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这么办。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京远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稳便。权将军为人不端,定要侵害公主。惕守,你武功强,帮着照看保护。惕守还没正式入我门中,待我禀明师父之后再说。这一次不必同上华山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恳,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和袁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当,当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语了,寻思:“你不让我去华山,我偏偏自己来。”她做惯了邪教教主,近来虽大为收敛,毕竟野性未除,也不理会袁承志的吩咐,只管筹划如何自行上华山拜见祖师。又想:“师父一心只放在公主身上,我只有保护得公主平平安安,才讨得师父的欢心。” 袁承志安排已毕,次日向闯王与义兄李岩辞别。李自成见了穆人清的谕字,知他奉有师命,眼见留他不住,便赏赐了许多大内珍宝。袁承志要待推辞,李岩连使眼色,袁承志只得谢过受了。 李岩送出宫门,叹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过……”说着神色黯然。 袁承志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千万小心。田见秀、谷大成、刘芳亮他们几位,顾全大局,明白事理,缓急之际,可跟他们商量。请你劝告大王,要约束众兄弟不可欺侮百姓,也不要对付刘希尧、贺锦这些自家兄弟。大哥如有危难,小弟虽在万里之外,一得讯息,也必星夜赶来。”两人洒泪而别。 当日下午,袁承志与哑巴、崔希敏、洪胜海等取道向西,往华山进发。各人乘坐的都是骏马,脚程甚快,不多时已到了宛平。 众人进饭店打尖,用完饭正要上马,洪胜海瞥眼间忽见墙角里有一只蝎子、一条蜈蚣,都用铁钉钉在墙脚。他微觉奇怪,轻扯袁承志的衣服。袁承志凝眼看去,点了点头,心想这必与五毒教有关,可惜何惕守没同来,不知这两个记号是什么意思。 洪胜海借故与店小二攀谈了几句,淡淡的道:“那墙脚下的两件毒物,倒有些古怪。”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了银子,真要把这两样鬼东西丢了。烦死人!”他一面说一面扳手指,笑道:“两天不到,问起这劳什子的,连你达官爷不知是第十几位了。”洪胜海忙问:“是谁钉的?”店小二道:“便是那个老乞婆啊!”洪胜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问道:“是那些人问过呢?”说着拿了块碎银子塞在店小二手里。 店小二口中推辞,伸手接了银子,笑道:“不是叫化头儿,就是光棍混混儿,那知道你达官爷也问这个……嘿嘿,可叫你老人家破费啦。” 袁承志插口道:“那老乞婆钉毒物之时,还有谁在一旁吗?”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着希奇,先是一个青年标致相公独个儿来喝酒……”袁承志急问:“多大年纪?怎生打扮?”店小二道:“瞧模样儿比你相公还小着几岁,生得这么俊,我还道是唱小旦的戏子儿呢,后来见他腰里带着把宝剑,那可就不知是什么路数了。他好似家里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脸,喝喝酒,眼圈儿就红了,真叫人瞧着心里直疼……”众人知道这必是青青无疑。崔希敏怒道:“你别口里不干不净的。”店小二吓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爷们要上道了么?”袁承志问:“后来怎样?”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说道:“过了一会儿,忽然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一位老爷子,别瞧他头发胡子白得银子一般,可真透着精神,手里提着根龙头拐杖,腾的一声,往地下一登,桌上的碗儿盏儿便都跳了起来。”洪胜海又塞了块碎银给他,要他详细说来。 袁承志心中大急:“温方山那老儿和她遇上了,青弟怎能逃出他毒手?” 店小二又道:“那老爷子坐了下来,要了酒菜。他刚坐定,又上来一位老爷子。那真叫古怪,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四个,都是白头发、白胡子、红脸孔,倒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一般,要找这四个一模一样的老爷子,那可真不容易得紧了。这四人有的拿着一对短戟,有的拿着一根皮鞭。他们谁也不望谁,各自开了一张桌子,四个老儿把那位年轻相公围在中间。”袁承志听到这里,心想:“那晚温方悟在宫中为惕守所伤,中了她铁钩,但惕守又给了他解药,想来解了毒,因此仍有四人。”只听那店小二续道:“我越瞧越透着邪门,再过一会儿,那老乞婆就来啦。掌柜的要赶她出去,那知当的一声,嘿,你道什么?”崔希敏忙问:“什么?”店小二道:“这叫做财神爷爷着烂衫,人不可以貌相。当的一声,她抛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向着那四个老头和那相公一指,叫道:‘这几位吃的,都算在我帐上!’你老,你可见过这般阔绰的叫化婆么?”洪胜海逗他说话,接口道:“那倒没见过。” 袁承志越听越急,心想:“温氏四老已经难敌,再遇上何红药,可如何得了?” 店小二越说兴致越好,口沫横飞的道:“那知他们理也不理,自顾自的饮酒。那老乞婆恼了,叫了一声,一张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儿射去。”崔希敏道:“你别瞎扯啦,难道她还真会放飞剑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干么瞎扯?虽然不是飞剑,可也是几成儿不离。只见那老儿伸出筷子,叮叮当当一阵响,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过去一张,嘿,你道是什么?”崔希敏道:“什么?”店小二道:“原来是一串指甲套子,都教那老儿用筷子套住啦。我刚喝得一声采,只听得波的一声,你道是什么?”崔希敏道:“什么?”店小二拉着他走到一张桌子旁,道:“你瞧。” 只见那桌面有个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小孔,刚刚合式,说道:“那老儿提起筷子,就插进了桌面。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我是不会,可不知你老人家会不会?”崔希敏道:“我不会。”店小二道:“原来你老人家也不会,那也不打紧。老乞婆知道敌他不过,一声不吭,怪眼一翻,就奔了出去。后来那青年相公跟着四个老头子一起走了。原来他们是一路,摆好了阵势对付那叫化婆的。” 袁承志问道:“他们向那里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乡。五个人走了不多会儿,叫化婆又回转来,在墙边钉了这两件怪东西,给了我一块银子,叫我好好侍候这两只毒虫,别让人动了。这几日四下大乱,我们掌柜的说要收铺几日,别做生意。老板娘一定不肯,这才开市,倒让我赚了一笔外快……”他还在唠唠叨叨的说下去,袁承志已抢出门去,跃上马背,叫道:“快追!” 青青自见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里,越想越不对,阿九容貌美丽,清秀可爱,己所不及,何况她是公主,自己却是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爷爷与父亲都是江湖上匪类邪人,跟她天差地远,袁承志非移情别爱不可。若不是爱上了她,怎会紧紧的抱住了她,轻怜密爱,含情脉脉?回到了家里,在众人之前兀自舍不得放手,难道又是假的?后来又听人说道,李自成将阿九赐了给袁承志,权将军刘宗敏喝醋,两个人险些儿便在金殿上争风打架,说到动武打架,又有谁打得过他?自然是他争赢了。崇祯是他的杀父大仇,他念念不忘的要报仇,可是阿九只说得一句要他别杀她爹爹,他立刻就乖乖的听话。“我的言语,他几时这么听从了?只有他来骂我,那才是常事。”思前想后,终于硬起心肠离京,心里伤痛异常,决意把母亲骨灰带到华山之巅与父亲骸骨合葬,然后在父母尸骨之旁图个自尽,想到孑然一身,个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场,不禁自伤自怜。 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与温氏四老及何红药相遇。温方山露了一手内功,何红药自知不敌,迳自退开。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并不惊惧,怕的是四老当场把她处死,那么母亲的遗志就不能奉行了,转念之间,计谋已生,走到温方达跟前,施了一礼,叫声:“大爷爷!”然后逐一向其余三老见礼。温氏四老见她坦然不惧,倒也颇出意外。 青青笑问:“四位爷爷去那里?”温方达道:“你去那里?”青青道:“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约好了,在这里会面,那知等到他这时候还没来。” 四老听得袁承志要来,人人心头大震,那敢再有片刻停留?温方义喝道:“跟我们去。”青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温方义手一伸,已隔衣扣住她手腕,拉出店门,两人共乘一骑。四老尽往荒僻无人之处驰去,眼见离城已远,这才跳下马来。 温方义把青青一摔,推在地下,骂道:“无耻小贱人,今日教你撞在我们手里。” 青青哭道:“四位爷爷,我做错了什么?你们饶了我,我以后都听你们话。”温方义骂道:“你还想活命?”嚓的一声,拔出一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爷爷,你要杀我么?”温方悟道:“你这叫做该死!”青青道:“三爷爷,我妈是你亲生女儿,我求你一件事。”温方山铁青着脸,说道:“要活命那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后,求你送个信给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独个儿去找宝贝吧,别等我了。” 四老听到“找宝贝”三字,心中齐震,同声问道:“什么?”青青哭道:“我反正是死,秘密是不能说的。我只求你们送这封信去。”说着从湖色衫子上撕下一块绢片,又从怀里针线包内取出一根针来,刺破手指,点了鲜血,在绢片上写起来。四老不住问她找什么宝贝,她只是不理,写好之后,交给温方山道:“三爷爷,你也不用见他,托人捎去宛平城里刚才咱们相会的那处酒楼,这就得啦!”她虽是做作,但想起袁承志无良,当真流下泪来。 四老见了她伤心欲绝的神情,确非作伪,一齐围观,只见绢片上写道:“今生不能再见,我父重宝,均赠予你,请自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 温方义喝道:“什么宝贝?难道你真知道藏宝的所在?”青青哭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温方悟道:“呸,压根儿就没什么宝贝。你那死鬼父亲骗了我们一场,现在你又想来搞鬼。” 青青垂头不语,暗暗伸手入怀,解开了一对翡翠鸳鸯的丝绦。这本是铁箱中之物,当整理珍宝金银之时,她见这对翡翠鸳鸯玉质晶莹,碧绿通透,雕刻精致灵动,就取来系在身上,那是纪念她与袁承志共同得宝之意,十箱珍宝不计其数,也不少了这对小小鸳鸯。她突然站起,叫道:“这信送不送也由你们了,这就杀了我吧!”只听叮叮两声清脆之音,一对鸳鸯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温方悟已抢先捡起。四老数十年为盗,岂有不识宝货之理?见翡翠鸳鸯如此珍异,眼都红了。四人心中突突乱跳,齐声喝道:“这是那里来的?” 青青含泪不语。温方山道:“你好好说出来,或者就饶了你一条小命。” 青青道:“就是那批珍宝里的。我和袁大哥照着爹爹留下来的那张地图,挖到了十只铁箱,里面都是珍奇宝物。东西实在太多,带不了,我只拣了这对鸳鸯来玩。我们说好,这次要去全都挖了出来,那知你们……”说着又哭了起来。 四老走到一旁,低声商议。温方达道:“看来宝藏之事倒也不假。”温方义道:“逼她领路去取。”三老都点了点头。温方山道:“先骗她说饶命不杀,等找到宝贝,再来好好整治这小贱人。”温方悟道:“我有个主意:咱们掘出了珍宝,就把这小贱人埋在宝窟之中,等那姓袁的小畜生来掘宝,一掘掘到这个死宝贝,岂不是好?”三老同声大笑,都说:“五弟这主意最高。” 四人商议已毕,兴高采烈的回来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后来装作实在受逼不过,只得说出藏宝之地是在华山之巅。她是要四老带她去华山,找到父亲埋骨的所在,乘他们在荒山中乱挖乱掘之时,自己便可把母亲骨灰和父亲的骸骨合葬一起,然后横剑自刎。不料她这句谎话一说,四老却更深信不疑。当年温氏五老擒住金蛇郎君,他也是将他们带上华山。宝藏没找到,还死了崆峒派的两个同伙,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踪,在他们脑海之中,却已深印了宝物必在华山的念头。当日张春九和那汪秃头所以上华山来搜索,便也因此。 当下四老带了青青,连日马不停蹄的赶路,就只怕袁承志追到。 这日来到山西界内,五人奔驰了一日,已颇为疲累,在一家客店中歇了。温方义人最粗壮,食量最大,连声急叫:“炒菜、斟酒,煮面条儿!”等店伴端了饭菜上来,他就和往常一般,抢先稀里呼噜的吃了起来。三老和青青正要跟着动筷,温方义忽从面汤中挑起一物,惊叫一声,登时直僵僵的不动了。四人大惊,看他所挑起的,赫然是一只极大的黑色蜘蛛。温方达一摸兄弟的手,已无脉搏,脸色发黑,鼻孔里也没气了。 温方悟惊怒交集,抓起店小二往地下猛力摔落,喀喇两声,店小二腿骨立断,晕死了过去。温方山抢出去,一把抓住掌柜的胸口,用筷子挟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谋财害命,这是什么?”那掌柜吓得魂飞天外,连声道:“小店……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厨房最干净不过,怎……怎么有这……这东西……”温方山左手在他面颊上一捏,那掌柜下颏跌下,再也合不拢口。温方山筷挟蜘蛛,塞入他口里,片刻之间,那掌柜便即毙命。这时店中已经大乱,温方达右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左手抱起兄弟尸身。方山、方悟两人乒乒乓乓一阵乱打,不分青红皂白,将住客和店伴打死了七八个,随即在客店中放起火来。旁人见他们逞凶,四散逃命。 三老将温方义的尸身带到野外葬了,又悲痛,又忿怒,猜不透一只蜘蛛怎会如此剧毒。青青见过五毒教的伎俩,寻思:“原来那老乞婆暗中蹑上我们啦。” 第99章 碧血剑(99) 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饭,逼着店伴先尝几口,等他无事,这才放胆吃喝。 行了数日,一晚客店中忽然人声嘈杂,有人大呼偷马。温方悟起身查看,将到马厩时,黑暗中忽然嗤的一声,一股水箭迎面射来。他急缩身闪避,已然不及,登时喷得满脸都是,只觉奇腥刺鼻,知道不妙。他眼睛已经睁不开来,听声辨形,长鞭挥出,把偷施暗袭之人打得背脊折断。另一人喝道:“老儿还要逞凶!”举斧劈来。温方悟长鞭倒转,将那人连人带斧卷起,用力挥出,那人一头撞到墙上,脑浆迸裂。 温方达、温方山以为区区几个毛贼,兄弟必可料理得了,待得听见温方悟吼叫连连,忙抢出去看时,只见他双手在自己脸上乱抓乱挖,才知不妙。温方达将他抱住。温方山纵身出外查看敌踪,一无所见,回进店房时,见兄长抱住了五弟的身体大哭,原来温方悟已然气绝而亡,须眉脸颊,俱已中毒溃烂。 温方达泣道:“二十年前,那金蛇恶贼从我们手里逃了出去,那时他筋脉已断,成为废人,身边毒药也早给我们搜出,可是崆峒派的两位道兄却身中剧毒而亡,莫非当时就是五毒教救了他……”温方山道:“不错,原来五毒教暗中在跟咱们作对。这次大家同受曹化淳之聘,图谋大事,眼见已然成功,那五毒教教主何铁手突然反脸,以致功败垂成。直到现在,我仍不知是什么缘故。”温方达沉思片刻,忽地跳了起来,叫道:“金蛇恶贼所用毒药如此厉害,看来他就是五毒教的?”温方山恍然大悟,说道:“必是如此。” 两人想到当年金蛇郎君来静岩报仇的狠毒,不觉栗栗危惧,当下把温方悟的尸身埋葬了,商量了半天,决心先上华山,掘到宝藏之后,再找五毒教报仇,只是害怕他们暗中加害,不但饮食特别小心,晚上连客店也不敢住了。 这日两兄弟带了青青,宿在一座古庙的破殿之中。温方达年纪虽老,仍具神力,搬了两只大石臼,一只撑住前门,一只撑住后门,这才安心睡觉。睡到中夜,佛像之后忽然悉悉数声,两人登时醒觉,只当是老鼠,也不以为意。 温方山蒙眬间正要再睡,忽然鼻管中钻入一缕异香,顿觉身心舒泰,快美异常,全身飘飘荡荡的似乎神游太虚,置身极乐。他心神甫荡,立即醒悟,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温方达虽事起仓卒,但究是数十年的老江湖,见机极快,拉住青青的手,提着她跃上供桌。星光熹微下,只见温方山手舞钢杖,使得呼呼风响,蓦地里震天价一声巨响,佛像为钢杖打去了半截。佛像后面跃出两名黄衣汉子,一人使刀向温方山攻去,另一人手执喷筒,又要喷射毒雾。温方达右手连扬,波波两声,两枝袖箭登时把两名汉子穿胸钉死。温方山并不住手,仍在乱舞乱打。 温方达叫道:“三弟,没敌人啦!”温方山竟充耳不闻,他神智已为毒雾所迷,钢杖越使越急。温方达瞧出不对,抢上去要夺他兵刃。温方山把钢杖舞成一团银光,急切间那里抢得入去?突然间温方山大叫一声,杖柄倒转,杖顶龙头撞在自己胸前,鲜血直喷,双脚一挺,眼见不活了。 青青见三位爷爷数日之内都为五毒教害死,温方山是她亲外公,向来待她比别的四个爷爷亲厚些,这时不禁洒了几点眼泪。温方达默不作声,把温方山的尸身抱出去葬了,在坟前拜了几拜,对青青道:“走吧!”青青在外公坟前叩拜了,只得随着大爷爷连夜赶路。 温方达一路防备更加周密。入陕西境后,有一名红衣少年挨近他身边,给他手起掌落,震破了天灵盖。青青见他铁青了脸,越来越乖戾,连话也不敢跟他多说一句。 这日快到华山脚下,两人赶了半天路,颇为口渴,在一座凉亭中歇足饮水,让马匹凉一凉汗。一名乡农走进亭来,打着陕西土腔问道:“这位是温老爷子吧?”温方达喝道:“你要干什么?”那乡农道:“刚才有人给了我两吊钱,叫我送信来给你。”温方达道:“那人呢?”乡农道:“他已骑马走了。” 温方达怕有诡计,命青青取信拆开,见无异状,才接信笺,见共有三页,第一页上写道:“温老大:你三个兄弟因何而死,欲知详情,可看下页。”温方达骂道:“他奶奶的!”忙展第二页观看,几页信纸急切间揭不开来。他伸手入嘴,沾了些唾液,翻开第二页来,见笺上写道:“你死期也已到了,如果不信,再看第三页。”温方达愈怒,随手又在嘴中一湿,揭开第三页,只见笺上画了一条大蜈蚣,一个骷髅头,再无字迹。气恼中将纸笺往地下掷落,忽觉右手食指与舌头上似乎微微麻木,定神一想,不觉冷汗直冒。 原来三张纸笺上均浸了剧毒汁液,纸笺稍稍黏住,笺上写了激人愤怒的言辞,使人狂怒之际不加提防,以手指沾湿唾液,剧毒就此入口。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一。金蛇郎君当年从何红药处学得,用在假秘笈之上,张春九即因此而中毒毙命。 温方达惊惶中抬起头来,见那乡农已奔出数十步。他恼怒已极,赶出亭来,只觉头晕脑眩,情知不妙,待要镇慑心神,更觉头痛欲裂,当下奋起神威,飞戟直往那乡农后心掷去。那人正是五毒教的教徒,只道已然得手,那知短戟掷来,如风似电,大声狂叫,铁戟穿胸而过,身子竟给钉在地下。温方达惨笑数声,往后便倒。 青青叫道:“大爷爷,你怎么啦!”俯身去看。温方达左手疾伸,忽地挺戟往她胸口刺到。青青万想不到他临死时还要下此毒手,只觉眼前银光闪耀,戟尖已戳到胸口,退避已然不及,只有闭目待死。忽听当的一声,脚背上一阵剧痛,睁眼看时,短戟已给人打落在地,戟柄撞中了自己脚背。 她转身要看是谁出手相救,突觉背心已给人牢牢揪住,动弹不得。那人取出皮索,将她双手反背缚住,这才转到她面前,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红药。 青青一股凉气从丹田中直冒上来,心想落入这恶人手里,死得不知将如何惨酷,倒是给大爷爷一戟戳死痛快得多了。 何红药阴恻恻的笑道:“你要我一刀杀了你呢,还是喜欢给一千条无毒小蛇来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把脸孔弄得跟我一般模样?”青青闭目不答。何红药道:“你带我去找你那负心的父亲,就不让你零碎受苦。”青青心想:“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就让她带我去好了。”说道:“我也正要去寻爹爹,你跟我一同去吧。” 何红药见她答应得爽快,不禁起了疑心,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废人,武功全失,也不怕他怎的,冷笑道:“好,你带路。”青青道:“放开我,让我先葬了大爷爷。” 何红药道:“放开你?哼!”拾起温方达的短戟,在路旁掘了个大坑,将温方达和那名五毒教徒两人的尸身都投入坑里,盖上泥土,掩埋时不住喃喃咒骂:“你父亲虽是坏蛋,可是我不许别人折磨他。这四个老头儿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们的晦气了。直到今日,方泄了心头之恨。怎么你又叫他们做爷爷?” 青青心想:“我如说了,你又要骂我妈妈。”便道:“他们年纪老,我便叫爷爷,总不成他们来叫我奶奶!” 这天两人走了四五十里,在半山腰里歇了。何红药晚上用皮索把青青双足牢牢缚住,防她逃走。次日一早,天刚微明,何红药解开青青脚上皮索,两人又再上山。山路愈来愈陡,到后来须得手足并用,攀藤附葛,方能上去。何红药左手已失,无法拉扯青青,于是解去她手上皮索,让她走在前头,自己在后监视。青青从未来过华山,反须何红药指点路径。 当晚两人在一棵大树下歇宿。青青身处荒山,命悬敌手,眼见明月在天,耳听猿啼于谷,想起父母和袁承志,思潮起伏,又悲又怕,那里还睡得着? 次晨又行,直至第三天傍晚,才上华山绝顶。青青听袁承志详细说过父亲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这时抬头望见峭壁,见石壁旁孤松怪石,流泉飞瀑,正和袁承志所说的一模一样,不禁一阵心酸,流下泪来。 何红药厉声道:“他躲在那里?”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个洞,爹爹就住在这里面。”何红药侧头回想,记得当年金蛇郎君藏身之处确在此左近,咬牙切齿的说道:“好,咱们上去见他。”青青见她神色可怖,虽然自己死志已决,却也不禁打了个寒噤。两人绕道盘向峭壁顶上,走出数十步,忽听得转角处传来笑语之声。 何红药拉着青青往草丛里缩身藏起,右手五根带着钢套的指甲抵住她咽喉,低声喝道:“不许作声!”从草丛中望出去,只见一个老道和一个中年人谈笑而来。 青青认得是木桑道人和袁承志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这两人武功都远胜何红药,但自己只要一动,五枚毒指甲不免立时嵌入喉头,只听黄真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这几天就快上山啦。小师弟日内总也便到。道长不愁没下棋的对手。”木桑笑道:“要不是贪下棋,你们华山派聚会,我老道巴巴的赶来干么呀?凑热闹么?”两人不住说笑,逐渐远去。 何红药深知华山派的厉害,听说他们要在此聚会,心想险地不可多耽,当下伏低身子,慢慢爬到峭壁之侧,从背囊里取出绳索,一端缚住一棵老树,另一端缚着自己和青青,缓缓缒下,那是她昔年曾做过多次之事。当年那负心郎手执金蛇剑,恶狠狠地守在峭壁山洞口的情景,蓦地出现在脑海,景物如昨,不知这人此刻是否便在洞里。青青见到峭壁上的洞穴痕迹,叫道:“是这里了!” 何红药心中突突乱跳,数十年来,长日凝思,深宵梦回,无一刻不是想到与这负心郎重行会面的情景,或许,要狠狠折磨他一番,再将他打死,又或许,竟会硬不起心肠而饶了他,内心深处,实盼他能回心转意,又和自己重圆旧梦,即使他要狠狠的鞭打自己一顿出气,甚至杀了自己,那也由得他,这时相见在即,只觉身子发颤,手心里都是冷汗。 当日哑巴取了金蛇剑后,出洞后仍用石块封住洞口,怕人闯入。何红药见洞口只剩一个小孔,右手乱挖乱撬,把洞穴周围的石块青草拨开。何红药命青青先进洞去,掌心中扣了剧毒钢套,谨防金蛇郎君突袭。 青青进洞之后,早已泪如雨下,越向内走,越加哭得抽抽噎噎。进不数步,洞内已是一团漆黑。何红药打亮火摺,点燃绳索,命青青拿在手里照路。青青一呆,心想:“烧了绳索,怎生回上去?我反正是死在这里陪爹爹妈妈的了,难道她也不回去?” 何红药愈向内走,愈觉山洞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样,疑心大盛,突然一把叉住青青的脖子,喝道:“你跟老娘捣鬼,要教你不得好死!” 蓦地里寒风飒然袭体,火光颤动,来到了空廓之处,有如一间石室。何红药心中大震,举起火绳四下照看,见四壁刻着无数武功图形,一行字写道:“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金蛇郎君和她虽然相处时日无多,但给她绘过肖像,题过字,他的笔迹早已深印心里,然文字在壁,人却已不见,不觉心痛如绞,高声叫道:“雪宜,你出来!你想不想见我啊?”这声叫喊,只震得泥尘四下扑疏疏的乱落。 她回头厉声问青青道:“他那里去了?”青青哭着往地下一指,道:“他在这里!” 何红药眼前一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险些儿晕倒,嘶哑了嗓子问道:“什么?” 青青道:“爹爹葬在这里。”何红药道:“哦……原来……他……他已经死了。” 这时再也支持不住,腾的一声,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块岩石上,右手抚住了头,泪如雨下,悲苦之极,数十年蕴积的怨毒一时尽解,旧时的柔情密意斗然间又回到了心头,低声道:“你出去吧,我饶了你啦!” 青青见她如此悲苦,不觉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对她不起,袁承志也是这般负心,两人实是同病相怜,忽然扑过去抱住了她,放声痛哭。 何红药道:“快出去,绳子再烧一阵,你永远回不上去了。”青青道:“你呢?”何红药道:“我在这里陪你爹爹!”青青道:“我也不上去了。”何红药陷入沉思,对青青不再理会,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痴如狂般挖掘。 青青惊道:“你干什么?”何红药凄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见不到,见见他的骨头也好。”青青见她神色大变,又惊又怕。洞内土石质地松软,何红药右掌犹如一把铁锹,不住在泥石中掏挖,挖了好一阵,坑中露出一堆骨殖,正是袁承志当年所葬的金蛇郎君骸骨。青青扑在父亲的遗骨上,纵声痛哭。 何红药再挖一阵,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个骷髅头,抱在怀里,又哭又亲,叫道:“夏郎,夏郎,我来瞧你啦!”一会又低低的唱歌,唱的是摆夷小曲,青青一句不懂。 何红药闹了一阵,把骷髅凑到嘴边狂吻;突然惊呼,只觉面颊上给尖利之物刺了一下。她把骷髅往外一挪,在火光下细看时,见骷髅的牙齿中牢牢咬着一根小小金钗。金钗极短,初时竟没瞧见。何红药伸指插到骷髅口中扳动,骷髅牙齿脱落,金钗跌落。她捡了起来,拭去尘土,脸色大变,厉声问道:“你妈妈名叫‘温仪’?”青青点了点头。 何红药悲怒交集,咬牙切齿的道:“好,好,你临死还是记着那贱婢,把她的钗子咬在口里!”望着金钗上刻着的“温仪”两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把钗子放入口里,乱咬乱嚼,只刺得满口都是鲜血。 青青见她如疯似狂,神智已乱,心知两人毕命之期便在眼前,从背囊中取出母亲的骨灰坛,解开坛上缚着的牛皮,倒转坛子,将骨灰缓缓倾入坑中。何红药一呆之下,喝问:“你干什么?”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后,把泥土扒着掩上,心中默默祷祝:“爹娘在天之灵有知,女儿已完成了你们合葬的心愿。” 第100章 碧血剑(100) 何红药夺过骨灰坛一瞧,恍然而悟,叫道:“这是你母亲的骨灰?”青青缓缓点头。何红药反掌击出,青青身子后缩,没能避开,这掌正打在她肩上,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何红药狂叫:“不许你们合葬,不许你们合葬!”用手乱扒,但骨灰已与泥土混和,再也分拆不开。她妒念如炽,把一根根骸骨从坑中捡出,叫道:“我要把你烧成飞灰,撒在华山脚下,教你四散飞扬,四散飞扬!永不能跟那贱婢相聚!” 青青大急,抢上争夺,拆不数招,便给打倒在地。何红药脱下外衣铺在地下,把骸骨堆在衣上,用火点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不让她动弹,右掌拨火使旺,片刻之间,骸骨已经燃着,石洞中浓烟弥漫。 这石洞封闭已久,内洞充塞秽毒之气,外洞中的秽气当二人入洞时给山风吹散了大半,何红药和青青两人初时入洞还不觉得,何红药一烧衣服,热气一吸,内洞的秽气涌将出来,两人登时头昏目眩,胸口烦恶。青青向外奔出数丈,神智迷糊,便即摔倒。 袁承志在饭店中见到何红药钉在墙角的记号,知她召集教众,大举追击,同时青青又落入温氏四老手里,不论那一边得胜,青青都是无幸,焦急万分,立即纵骑疾驰,沿路寻访。不久查知温氏四老中已有三人中毒而死,这一来更加挂虑,日里食不甘味,晚间睡不安枕,幸喜这一批人的踪迹是向华山而去,倒不致因追踪而误了会期。一行人途中又会合了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三人,他们虽不是华山派门人,但素来交好,亲如家人,同到山上聚会,亦无妨碍。 赶到华山脚下时,洪胜海在凉亭边见到一片泥土颇有异状,用兵刃撬土,挖出来的赫然是温方达和另一人的尸首。 袁承志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手里,咱们快上山。”安大娘安慰他道:“这时正是华山派的会期,穆老师父就算还没到,只要黄师兄、归师兄那一位到了,定会出手相救。”袁承志道:“五毒教胆敢闯上华山,必是有备而来,可别让师侄们遭了毒手”。崔希敏道:“连祖师爷也到了,怕他们怎的?大家快上山啊!” 众人把马匹寄存在乡人家里,急赶上山。快到山顶时,忽听得嗤嗤嗤一阵响,数粒暗器飞上天空,隔了片刻,才一齐落下。袁承志喜道:“木桑道长在上面,他在招呼咱们了。”当即从衣囊里摸出三枚铜钱,向天力掷,只见三颗黄点消失在云气之中,悠然而逝,隔了好一阵方才落下。崔希敏赞道:“小师叔,这一下劲道好足!” 袁承志正要跃出去接还铜钱,突然山腰中掷出一个黑黝黝的算盘,飞将上去兜住了三枚铜钱,这才落下。一人从树后窜出,接住算盘,嘁嚓嘁嚓的摇晃,大笑而来,正是铜笔铁算盘黄真,笑道:“师弟,你好阔气,铜钱银子也随手乱掷,这可不是挥金如土吗?我们生意人瞧着可着实肉痛。做生意的钱一入手,可不能还你了。” 崔希敏大叫:“师父,你老人家先到啦!”抢上去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他也不理会是什么地方,心中高兴,这几个头磕得加倍用力,站起来时,额角已给岩石撞肿了高高一块。安小慧又怜惜,又气恼,不住低声埋怨。崔希敏只管傻笑。 袁承志等也都上去见了礼。接着木桑道人过来相会,各人上前拜见,互道别来情事。承志悬念青青,正想询问大师哥有没见到她踪迹,忽然树丛里扑出两头巨猿,一齐搂住了承志。崔希敏大吃一惊,伸拳便打。承志笑道:“大威,小乖,你们好!”伸手轻轻格开崔希敏打来的一拳。两头巨猿突然吱吱乱叫,放开了承志,猛往山壁上窜去。崔希敏道:“是小师叔养的吗?糟糕,猩猩生气了!”眼见两头巨猿越爬越高。 袁承志心道:“大威、小乖定是藏着什么好东西,见我回来,要取出来给我。”望了一阵,忽见峭壁上冒出阵阵烟雾,那处所正是埋葬金蛇郎君的洞穴,不觉一惊,又见两头巨猿在高处指手划脚,大打手势,似在招呼自己过去。 安小慧也看了出来,说道:“承志大哥,两头猩猩在叫你呢!”袁承志道:“不错!”向哑巴打了几下手势,哑巴点头会意,奔向石屋取了火把长索,与众人绕道上了峭壁之顶。袁承志道:“洞里的路径只有我熟,我一个人进去吧。”在衣上撕下两片小布,塞住鼻孔,点燃火把,缒绳下去。两头巨猿在峭壁上乱叫乱跳,搔头挖耳,似乎十分焦急。 袁承志刚到洞口,便见一阵烟雾冒出,当下屏除呼吸,直冲进去,奔至狭道,只见一人横卧在地,凑近看时,竟是青青。这一下惊喜交集,忙摸她口鼻,呼吸已甚微弱。眼见内洞微有火光,尚有一人躺在那里,正是何红药,还想入去相救,突然间胸口作恶,便欲昏倒,忙弯身抱起青青,奔出洞来,抓住绳子。哑巴和洪胜海一齐用力,吊起两人。袁承志见四周已无毒烟,深深吸了两口气,突然忍耐不住,在半空中大吐起来。 众人在峭壁上甚是担忧,只怕他中了秽气毒雾,一个失手,两人都跌入深谷之中。哑巴和洪胜海战战兢兢的缓缓提拉,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在旁护持。 袁承志只因吸入洞中秽气多了,脚一着地,头脑晕眩,立足不稳,登时软倒。木桑忙给两人推宫过气。过了一会,袁承志悠然醒来,调匀呼吸,只觉倦乏万分。又过一阵,青青也醒来了,见了袁承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众人见两人醒转,这才放心。青青神智渐复,断断续续的把洞中情由说了。 袁承志黯然点头,道:“青弟的母亲遗命要和丈夫合葬,现今两人虽尸骨化灰,但终于合葬在一起了。”青青道:“那恶婆娘虽然凶恶,但她对我爹爹一往情深,我爹爹对她负心,甚是不该。”向承志道:“大哥,我们该当救她性命。”承志点头道:“甚是!”崔希敏自告奋勇,入洞救人。承志嘱咐洞内秽气有毒,救了人立刻出来。 崔希敏进洞后不久即出回上,说道:“山风厉害,洞里秽气已大半吹散。那婆娘已经断气了。我怕洞里不能久耽,只把她尸体胡乱埋在坑里。”青青点头道:“她跟我爹爹、妈妈同葬一穴,她如死后有知,心中也必欢喜。但盼他们三人不要吵架才好。”承志道:“你放心,你爹爹一定帮你妈妈。”青青怒道:“我妈比她美貌,所以我爹爹一定帮我妈妈。将来你也这样,是不是?”承志奇道:“什么将来我也这样?”青青反掌打去,承志和她乍见重逢,正自大喜,见她反掌打来,便不闪避,啪的一声,重重打中脸颊。青青哭道:“将来你只帮阿九不帮我,我还是死了的好!” 安小慧要岔开话头,抚摸着两头巨猿头顶,说道:“幸好大威和小乖发现得早,要是迟得些时候,只怕青姊姊和承志大哥在洞里中秽气之毒更深。”众人都说的确好险,幸亏畜生的知觉灵敏,远远的就察觉有异。众人一路谈论适才的险事,一路上山。安大娘和安小慧扶青青走进石屋,给她洗脸换衣,扶上床去休息。 青青内功不及承志,吸的秽气又多,次日仍不痊可,有时神智胡涂起来,又哭又闹,昏迷中只骂承志负心无义,喜新弃旧。 众人见承志一副尴尬模样,又是好笑,又是耽心,怕他为难,都悄悄退了出去。承志柔声安慰,坚称矢志靡他。青青脸上一阵红一阵黑,不住呕吐黑水。承志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束手无策,只有在卧榻旁垂泪的份儿。山洞或井底久不通风,秽气不泄,贸然入内,往往中毒,以致丧命,行走江湖之人见过不少。如非当场殒命,获救之后通常渐渐苏醒,但青青脸色有异,呕吐黑水,似乎除密洞秽气外,另中了何红药或金蛇郎君身上所染奇异毒药。袁承志只盼何惕守便在近旁,她或能知救治之法,更携得有解药。 众人在外纷纷议论,都说青青这样一个好姑娘,虽然爱使小性子,心地却好,倘若就此不治,可真教人难过,承志更不免伤心一世。众人唉声叹气,愀然不乐。 将到黄昏,两头巨猿先叫了起来,外面一阵人声喧扰,原来是归辛树夫妇领着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等六名弟子到了。归二娘抱着儿子归钟,小孩儿笑得傻里傻气的,身子可大好了。归二娘得知青青中毒,忙把儿子未服完的茯苓首乌丸拿出来给她服下一颗。青青安静了一阵,沉沉睡去。 天黑后,黄真的大弟子领着八名师弟、两个儿子到了山上。他先向木桑道人行礼,然后叩见师父、二师叔、二师娘。他见袁承志年纪甚轻,自己大儿子还大过他,要跪下向他磕头,实在有点不愿,叫了一声“师叔!”不禁有点迟疑。 袁承志见这师侄四十多岁年纪,虎背熊腰,筋骨似铁,站着几乎高过自己一个头,先暗暗喝了声采,心想大师哥英雄了得,确要这般威风的人物才能做他掌门弟子,崔希敏人既莽撞,武功又差,跟这个师侄可差得远了,见他作势要跪,忙伸手拦住,向黄真其余八名弟子摆了摆手,说道:“大家别多礼啦!”崔希敏在一旁介绍,说道:“我这位大师兄姓冯名难敌,江湖上人称八面威风。”袁承志道:“冯兄定是得着大师哥真传了。” 黄真眼见冯难敌不对小师叔下跪,心想他已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也就不加勉强。他向来滑稽玩世,于这些礼数也并不考究,当下笑道:“师父算盘精,教出来的徒儿也就爱占便宜,向小师叔磕几个头,又未必有见面钱,可就太吃亏了。” 冯难敌给师父说得不好意思,便要向袁承志跪倒。袁承志急忙拦住。冯难敌当下命大儿子冯不破、二儿子冯不摧向木桑道人与归、袁两位师叔祖、以及梅剑和等师叔依次拜见了。袁承志没见面钱给不破、不摧兄弟,微觉尴尬。 冯不破今年二十三岁,冯不摧二十一岁,两人在甘凉一带仗着父亲的名头,武林中个个让他哥儿三分。他二人手下也确有点真功夫,这时候见袁承志不过二十岁左右,居然长着自己两辈,心中好不服气,又见他红肿了双眼,出来见客时泪痕未干,心想此人不知什么事吃了亏,这般哭哭啼啼的,脓包之极,英雄好汉打落了牙齿和血吞,那有受了人欺侮便哭的?对他更加不瞧在眼里。他二人和归辛树门下的弟子个个交好,知道就中孙仲君最是心傲好胜,武功也强。当晚哥儿俩偷偷商议,要挑拨孙师姑去跟这小师叔祖比试一场,让他出个丑,万一给父亲或师祖知道了,也怪不到兄弟俩头上。 第二天两兄弟一早起来,溜到外面去找孙仲君,迎面撞见八师叔石骏。他也是个年少好事之人,武功和冯氏兄弟在伯仲之间,喝道:“喂,你们哥儿俩探头探脑的找什么?”冯不摧笑道:“我们在找孙师姑呢,听说她在山东干掉了不少渤海派的人,要请她说来听听。”石骏喜道:“好啊,刚才我见她在山那边,正跟梅师哥练武呢。” 三人兴冲冲的赶往山后。冯氏兄弟心中盘算,用什么话来挑动孙仲君去找那袁小师叔祖比武。冯不摧悄声道:“要是孙师姑还在练剑,咱们就说是那姓袁的说的,这一路、那一路都使得不对。”冯不破笑着点头。 刚转到山后,忽听得孙仲君正在厉声叫骂,这一下大出三人意外,忙拔足赶去,只见孙仲君挺着单钩,正在追逐一人。 注: 李自成攻破北京事迹,当时文士笔录见闻而流传后世者甚多。诸书作者以立场对立,对李自成无不极为仇视,文中自多夸张及诬衊,未可尽信。但闯军初时纪律严明,进北京后便即腐败,当属事实。以下所录为《明季北略》一书中若干记载:(文中所谓“贼”指闯军而言,可见作者极有偏见。) ◎昧爽,阴云四合,城外烟焰障天,微雨不绝,雾迷,俄微雪,城陷。或谓先有人伏内,通太监曹化淳弟曹二公内应开门;一云:太监王相尧率内兵千人出迎贼。贼将刘宗敏整军入,军中甚肃。……太监曹化淳同兵部尚书张缙彦开彰义门迎贼。……大抵京城之陷,多由奸人内应耳。……已而贼大呼开门者不杀,于是士民各执香立门,贼过,伏迎,门上俱粘“顺民”,大书“永昌元年顺天王万万岁”。 ◎贼尽放马兵入城,乱入人家。诸将军望高门大第,即入据之。刘宗敏据田宏第,李牟据周奎第。 ◎掌书宫人杜氏、陈氏、窦氏为自成所取,而窦氏尤宠,号窦妃。又有张氏,亦嬖之。自成集宫女分赐随来诸贼,每贼各三十人。牛金星、宋献策等亦各数人。 ◎四月初一日,宋献策云:“天象惨列,日色无光,亟宜停刑。”初七日,自成过宗敏第,见庭院夹三百多人,哀号半绝。自成云:“天象示警,宋军师言当省刑,宜酌放之。”此中缙绅十一,余皆杂流武弁及效劳办事人。释千余人,然死者过半矣。 ◎贼初入城,不甚杀戮。数日后大肆杀戮……贼兵满路,手携麻索,见面稍魁肥,即疑有财,系颈征贿。有中途借贷而释者,亦有押至其家,任其拣择而后释者。若缚至刘宗敏伪府便无生理。 ◎贼初入城时,先假张杀戮之禁,如有淫掠民间者,立行凌迟。假将犯罪之寇杀死四人,分为五段,据称以淫杀之故也。民间误信,遂安心开店市,嘻嘻自若……四五日后恣行杀掠。先令十家一保,如有一家逃亡,十家同斩。十家之内有富户者,闯贼自行点取籍没,其中下之家,听各贼分掠。又民间马骡铜器,俱责令输营,于是满城百姓,家家倾竭。 第101章 碧血剑(101) ◎贼兵初入人家,曰借锅爨。少焉,曰借床眠。顷之,曰借汝妻女姊妹作伴。藏匿者,押男子,偏搜,不得不止。爱则置搂马上。有一贼挟三四人者,又有身搂一人而余马挟带二三人者。不从则死,从而不当意者亦死。一人而不堪众嬲者亦死。安福胡同一夜妇女死者三百七十余人。降官妻妾,俱不能免。……贼将各踞巨室。籍没子女为乐,而士兵充塞巷陌,以搜马搜铜为名,沿门淫掠。稍违者,兵加其颈。门卫甚严,即欲脱免,不可得也。不顾青天白日,恣行淫戏。 ◎贼无他伎俩,到处先用贼党扮作往来客商,四处传布,说贼“不杀人,不爱财。不奸淫,不抢掠,平买平卖,蠲免钱粮,且将官家银钱分赈穷民,颇爱斯文秀才,迎者先赏银币,嗣即考校,一等作府,二等作县。”……于是不通秀才皆望做官;无知穷民皆望得钱;拖欠钱粮者皆望蠲免。真保间民谣有“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等语,因此贼计得售。 ◎贼兵入城者四十余万,各肆掳掠。自成或禁止,辄哗曰:“皇帝让汝做,金银妇女不让我辈耶?” 按:《明季北略》一书作者计六奇,书成于清初,内容甚详,于李自成在北京之行动,逐日记载,但作者主观上极度反对农民义军,所记未必客观真实。 中国历代农民起义军,未必皆纪律甚佳,当起事之初,声言吊民伐罪,伸张正义,但一旦声势既成,迫于形势,烧杀掳掠,往往在所不免。赤眉、黄巢、李自成、张献忠、太平天国之失败,皆与军纪不良有关。《水浒传》中梁山泊众英雄劫法场或攻城掠地之时,如李逵“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渠”(第三十九回),如镇三山大闹青州道,青州城外“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一片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第三十三回)当代研究历史者片面肯定农民起义军,认为李自成不好酒色,军纪极佳,言李军在北京残害百姓者并非事实,有人擅自(按照著作权法:评注须得原作者同意授权。)评注《碧血剑》,大肆攻击书中写李自成纪律不佳为诬衊,此种看法恐无史实根据。郭沫若个人行为或有可议处,但其历史研究、考古成就功力不浅,不能抹杀,其所作〈甲申三百年祭〉一文,在一九四九年前后影响甚大,该文并不否定李自成军有奸淫掳掠之举,不过及不上官兵厉害而已,文中说,“流寇都是铤而走险的饥民,这些没有受过训练的乌合之众,在初,当然抵不过官兵,就在奸淫掳掠焚烧残杀一点上比起当时的官兵来更是大有愧色的。”其中引述史书,说刘宗敏“拶挟降官、搜刮赃款、严刑杀人……杀人无虚日,大抵兵丁抢掠民财者也……而且把吴三桂的父亲吴襄绑了来,追求三桂的爱姬陈沅,不得,拷掠酷甚。”也说到“李岩上书谏李自成爱护百姓,应下令‘一切军兵不宜借住民房,恐失民望。’自成见疏,不甚喜,既批疏曰‘知道了’并不行。” 中共中央领导人对这篇文章十分注意,在军队进入大城市之前,三令五申,不得骚扰民居。有记载说,当年毛泽东在率领高级文武官员进入北京之时,曾笑称:“我们进北京去要应一场大考。”意谓当严守纪律,通过不受繁华腐败生活之引诱的考验,不可蹈李自成之覆辙。陈毅于部队进入上海之前,严格下令不准进入民居,即使伤者病人,天下大雨,也不得进入民居、商铺,其部属果然遵行,共军夜入上海,次晨中外人士见马路上睡满官兵。 清初民间流传通俗白话小说《铁冠图》,叙崇祯宫中宫女费宫娥佯从李自成部将罗某,将其刺死事迹。我以为小说中对李自成部队的奸淫掳掠过份夸张,似不可取。 中共领导人对于李自成军纪的评论: ◎毛泽东:1.毛泽东在延安高级干部会议上讲话,指出:“近日我们印了郭沫若论李自成的文章,也是叫同志们引为鉴戒,不要重犯胜利时骄傲的错误。”(《郭沫若年谱》上册:该文曾送经董必武审阅,于三月十九日至廿二日在重庆《新华日报》发表,其中指李自成失败的三大原因:一、骄傲自满,二、失却原来的优良作风和纪律,三、屠戮功臣,使领导核心解体。)2.毛泽东写信给郭沫若:“你的〈甲申三百年祭〉,我们把它当作整风文件看待。小胜即骄傲,大胜更骄傲,一次又一次吃亏,如何避免这种毛病,实在值得注意。倘能经过大手笔写一篇太平军经验,会是很有益的,但不敢作正式提议,恐怕太累你。”“你的史论、史剧有大益于中国人民,只嫌其少,不嫌其多,精神决不会白费的,希望继续努力。” ◎陈毅:一九四七.一二.二,陈毅去阜平县城南庄访聂荣臻,两人会谈,陈毅说:“李自成攻克北京,骄傲自满,飘飘然,昏昏然,最后失败。”(《九大元帅珍闻轶事》,页377-378) ◎徐向前:一九四八.二.二三,徐向前在晋察鲁豫军区前方指挥所山西翼城高干会议上讲话:“李自成进北京后,便昏昏然。他的许多文臣武将,只图做官、享福、贪污、腐化、搞女人、抢东西,军队无纪律,把北京城搞得一团糟。结果前功尽弃,李自成最后也在九宫山被杀,真是亡国、亡党、亡头。”(《在徐帅指挥下》,页13) ◎薄一波、叶剑英:一九四九年元旦后,中共中央在西柏坡开政治局会议,会议期间,叶剑英、薄一波等根据毛泽东出的题目,讨论进城后的问题,“……进城以后,要始终保持政治上的清醒,经得起胜利的考验,千万不能做李自成。李自成进了北京,他和部下就是吃了陶醉于胜利的大亏,很快就腐化起来,结果只做了四十天‘大顺皇帝’就失败了。”(薄一波:《领袖、元帅、战友》,页164-165) ◎刘伯承:一九四八年四五月间,刘伯承看了华东野战军文工团演出的话剧“李闯王”,剧情说李自成的起义军打到北京后,将领中有些人在胜利中只顾个人享乐,大肆抢掠财物,纪律败坏,内部发生分裂,因而丧失了斗志……最后终于失败。刘伯承说这个戏演得好,对军队有教育意义。(《二十八年间—从师政委到总书记》三编,页206) ◎罗荣桓:一九四九.一.二九,东北野战军总部开会后,请军以上干部吃烤羊肉,有人要求喝酒,罗荣桓说可以,但不得喝醉,并给大家讲了李闯王进北京的故事,他说:“闯王李自成进北京后,骄傲自满,以为大功告成……他的一些骄兵悍将,沉湎酒色,争功诿过,弄得内讧迭起,结果……轰轰烈烈的农民革命运动失败了……”(《罗荣桓在东北解放战争中》,页235) 关于李自成杀害同伴及功臣: 《明史·卷三〇九》〈李自成传〉:“……先是有马守应,称老(犭回)(犭回)(按:马守应为回族人,起义后称老回回,当时朝廷歧视造反民军,在‘回’字旁加‘犬’旁,侮辱他是畜牲);贺一龙称革里眼;贺锦称左金王;刘希尧称争世王;蔺养成称乱世王者,皆附于自成,时号‘革左五营’。……自成善攻,汝才善战,两人相须,若左右手。自成下宛叶,克梁宋,兵强士附,有专制心,顾独忌汝才,乃召汝才所善贺一龙,宴缚之,晨以二十骑斩汝才于帐中,悉兼其众。……自成既杀汝才、一龙,又袭杀养成,夺守应兵,击杀袁时中于杞县。……李岩者,故劝自成以不杀收人心者也,及陷京师……又独于士大夫无所拷掠,金星等大忌之。定州之败,河南州县多反正,自成召诸将议,岩请率兵往。金星阴告自成曰:‘岩雄武有大略,非能久下人者。河南,岩故乡,假以大兵,必不可制,十八子之谶,得非岩乎?’因谮其欲反,自成令金星与岩饮,杀之。贼众俱解体。” 第二十回 空负安邦志 遂吟去国行 她追赶的那人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神色愤激,一面“贼婆娘,恶贱人”的破口乱骂,一面持刀狠斗。这人武功不及孙仲君,打一阵,逃一阵,可是并不奔逃下山,只要稍见空隙,又回身拚命猛砍狠杀。冯不摧道:“咱们上去截住这小子,别让他跑了!”石骏道:“孙师姊不爱别人帮手,这小子她对付得了。” 只听那人狂叫:“你杀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那也罢了,怎么连我七十多岁的老娘也都害了?”孙仲君厉声喝道:“你这种无耻狂徒,家里人再多些,也一起杀了!”两人愈斗愈烈。 冯不破忽道:“孙师姑怎么不用剑?这单钩使来挺不顺手。”石骏也见到她兵刃甚不合手,倒转自己长剑,柄前刃内,叫道:“孙师姊,接剑!”长剑向孙仲君掷去。忽地一人从旁边树丛中跃出,伸手在半路上将剑接了过去。三人吃了一惊,见那人轻身功夫迅速美妙,站定身子后,看清楚原来是归氏门下的没影子梅剑和。石骏叫了声:“梅师哥!”梅剑和点了点头,将剑掷还给他,说道:“孙师妹另练兵刃,她不用剑!”石骏“哦”了一声,他不知孙仲君因滥伤无辜,已为穆师祖禁止使剑。 石骏再看相斗的两人时,那男子虽情急拚命,毕竟武功差逊,渐渐刀法散乱。斗到酣处,孙仲君飞起左足,踢中他右手手腕,他手中单刀直飞起来。孙仲君钩尖已抵在他胸前,待要向前刺出,梅剑和急叫:“住手!”孙仲君一怔,那人急向旁闪,向山下逃去。梅剑和笑道:“饶了他吧,好让师祖夸奖你。”孙仲君微微一笑。 不料那人逃出数十步,指着孙仲君又是“贼婆娘,臭贱人”的毒骂。这一来,连梅剑和、石骏等人也都动了怒。孙仲君怒火大炽,叫道:“非杀了这畜生不可,宁可再给师祖削掉根指头!”挺钩又追。梅剑和怕她又再杀人受责,心想先抓住那家伙饱打一顿,让师妹出了这口恶气,也就是了,当下斜刺里兜截出去。他轻身功夫远胜诸人,片刻间已抄在那人头里。 那人见势头不对,忽地折向左边岔路。石骏与冯氏兄弟暗器纷纷出手。冯不破一枚飞蝗石向他后心掷去。那人听风辨器,往右避让,但嗤的一声,后胯上终于中了石骏的袖箭,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梅剑和抢上前去,伸手按落,突然身旁风声微响,那人忽地腾身飞出。梅剑和一惊,忙缩身避开,这才看明白,原来那人是为人用数十条绳索缠住,扯了过去。 这时孙仲君等人也已赶到,见出手的竟是个美貌女子。但见她一身雪白衣衫,长发垂肩,赤着双足,手腕上足踝上都戴了黄金镯子,打扮非汉非夷,笑吟吟的站着,右手皎白如雪,握着一束非丝非革的数十条绳索。身后站着个妙龄少女,全身裹在一袭白狐裘之中,头上也戴了白狐皮帽子。虽眉目如画,清丽绝伦,但容色甚是憔悴。 这两人正是何惕守和阿九。 袁承志等离京次日,胡桂南便即查访到宛平路旁饭铺中温氏四老和何红药、青青等人之事,回来向大家说起。何惕守知道在墙角钉以毒物,是五毒教召集人众应援的讯号,只怕青青遭了毒手,须得立即赶去相救,何况袁承志曾嘱咐要携同阿九离京避难,和阿九一商量,阿九暗想此去或能见到袁承志,当即点头,愿随她前去救人。当晚两人留了封信,悄然出京。阿九将金蛇剑带在身边。 何惕守想雇辆骡车给阿九乘坐,但兵荒马乱之际,再也没车夫做这生意。何惕守见到有人乘车出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乘客赶下车来,强迫车夫驾车西行。阿九虽然身受重伤,但何惕守是江湖大行家,讲文,有金银毒药,讲武,有拳脚刀剑,出得门来处处都占便宜,一路上却也未受风霜之苦。何惕守颇识医药,更当她是小妹子兼未来小师母般呵护服侍,阿九的臂伤在途中逐渐痊可。健骡轻车,到了华山脚下。何惕守将阿九负在背上,展开轻功,走得又快又稳。上得山来,正逢洪胜海给暗器打倒,将遭擒拿,何惕守便挥出软红蛛索相救。 梅剑和与孙仲君等不知洪胜海已跟随袁承志,更不知何惕守是何等样人,眼见她赤了双脚,怪模怪样,显是妖邪一流,忽上华山来放肆捣乱,都甚恼怒。孙仲君喝问:“你们是什么路道?都是渤海派的么?”何惕守笑道:“姊姊高姓大名?不知这位朋友什么地方得罪了姊姊,小妹给两位说和成么?”孙仲君听她说话娇声嗲气,装模作样,显非端人,骂道:“你是什么邪教妖人?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何惕守笑笑不答。 洪胜海道:“何姑娘,这贼婆娘最是狠毒,叫做飞天魔女。我老婆和三个儿女,还有七十多岁的老娘,都给她下毒手杀死了!”说时咬牙切齿,眼中如要喷出火来。 梅剑和自那次在袁承志手下受了一次教训之后,傲慢之性已大为收敛,且知师祖今日必到,不愿多惹事端,朗声道:“你们快下山去吧,别在这里啰唣。”冯不摧叫道:“我师叔的话你们听见了么?快走,快走!”抢到阿九身旁,作势赶人。 阿九右手拄着青竹杖,向他森然斜睨。她出身帝皇之家,自幼儿颐指气使惯了的,神色间自然而然有股尊贵气度。冯不摧不禁一凛,随即大怒,喝道:“你们来作死!”伸手便向阿九推去。阿九受程青竹的点拨教导,武功已颇有根柢,当即青竹杖左划右勾。冯不摧全没防备,那想到这个看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出手如此之快,脚踝给竹杖击中,立足不稳,扑地倒了。他武功本也不弱于阿九,只是出其不意,才着了道儿,背脊刚一着地,立即挺身跳起,少年人最是要强好胜,这一下脸上如何挂得住?铁鞭高举,扑上去就要厮拚。 何惕守笑道:“各位是华山派的吧?咱们都是自己人呀!”冯不破喝道:“谁跟你这妖女是自己人了?” 第102章 碧血剑(102) 梅剑和在江湖上阅历久了,见多识广,见何惕守刚才挥索相救洪胜海,手法高明,决非没来历之人,当下向冯氏兄弟使个眼色,问何惕守道:“尊师是那一位?” 何惕守笑道:“我师父姓袁,名叫袁承志,好像是华山派门下。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冒充的。”梅剑和与孙仲君对望一眼,将信将疑。石骏笑道:“袁师叔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本门功夫不知已学会了三套没有,怎么会收徒弟?” 何惕守道:“是么?那可真的有点儿希奇古怪了,也说不定我那小师父是个冒牌货,嘻嘻!对啦!我瞧你这位小兄弟的武功,只怕就比我那小师父强些了。” 孙仲君在袁承志手里吃过大亏,后来给师祖责罚,削去手指,推本溯源,可说都因他而起,一想到这个小师叔就恨得牙痒痒地,只是一来他本领高强,辈份又尊,二来他救过师父爱子的性命,师父师母提到他时总是感激万分,自己只得心里恼恨而已,这时听何惕守自称是袁承志的徒弟,不觉怒火直冒上来,叫道:“你如是华山派弟子,怎么跟这等无耻狂徒在一起?”何惕守微笑道:“他是我师父的长随,不见得有什么无耻啊。胜海,你怎么对这位姑娘无耻了?当真无耻得很么?唉,我可不知道你这么不怕难为情。”说着抿嘴而笑。孙仲君更是大怒,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几人在山后争斗口角,声音传了出去,不久冯难敌、刘培生等诸弟子都陆续赶到。冯不摧向阿九怒目瞪视,但越看越觉她美丽异常,不禁低下了头,怒气变成了倾慕。 冯不破道:“爹,这个女人说她是姓袁的小……小师叔祖的弟子。”冯难敌哼了一声,问道:“他们在吵什么?”冯不摧抢着把刚才的事说了。华山派第三代弟子之中,冯难敌年纪最大,入门最早,江湖上威名又盛,隐然是诸弟子的领袖,听了儿子的话后,转头问孙仲君道:“孙师妹,这人怎么得罪你了?” 孙仲君脸上微微一红。梅剑和道:“这狂徒有个把兄,也不照照镜子,却老了脸皮来向孙师妹求亲,给孙师妹骂回去了……”洪胜海插口道:“不答应就是了,怎么把我义兄两只耳朵削了去……”冯难敌瞪眼喝道:“谁问你了?” 梅剑和指着洪胜海道:“那知这狂徒约了许多帮手,乘孙师妹落了单,竟把她绑架了去,幸好我师娘连夜赶到,才救了她出来。”冯难敌眸子一翻,精光四射,喝道:“好大的胆子,你还想纠缠不清?” 洪胜海凛然不惧,说道:“她杀了我义兄,还不够么?” 何惕守道:“掳人逼亲,确是他们不好。不过这位孙姊姊既已将他义兄杀死,也已出了气,何况又没拜堂成亲,没短了什么啊。再说,人家瞧中你孙姊姊,苦苦相思,是说你美得像天仙一般,怎么人家偏又瞧不中我呢?孙姊姊以怨报德,找上他家里去,杀了他一家五口,这不是辣手了点儿吗?杀人虽然好玩,总得拣有武功的人来杀。他的七十岁老母好像没什么武功,也没犯什么罪,最多不过是生了个儿子有点儿无耻。他的妻子和三个小儿女,更不知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杀这些人,不知是不是华山派的规矩?华山派大戒第三条,是叫人滥杀无辜吗?小女子倒不记得了。” 众人一听,均觉孙仲君滥伤无辜,犯了本派大戒,都不禁皱起了眉头。冯难敌对洪胜海恶狠狠的道:“起因总是你自己不好!现今人已杀了,又待怎样?” 何惕守道:“我本来也挺爱滥杀好人的,自从拜了袁承志这个小师父之后,他说了一大堆啰里啰唆的华山派门规,说什么千万不可滥杀无辜。可是我瞧孙姊姊胡乱杀人,不也半点没事么?我这可有点胡涂了。待我见过小孩子师父,再请他指点吧。” 刘培生道:“袁师叔他们正忙着,怕没空。”梅剑和道:“师父呢?”刘培生道:“师父、师娘、师伯、师叔四位,还有木桑老道长,正在商量救治那个姑娘。”冯难敌道:“嗯,先把这人捆起来,待会儿再向师父、师叔请示。”冯不破、冯不摧齐声答应,上前就要拿人。 何惕守见这一干人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她是独霸一方、做惯了教主的,这如何忍得?笑吟吟道:“要缚人吗?我这里有绳子!”提起一束软红蛛索,伸出手去。冯不摧横她一眼道:“谁要你的!”迳自走向洪胜海身边。 两兄弟刚要动手,忽听身旁噗哧一笑,脚上同时一紧,身子突然临空而起,犹如腾云驾雾般直飞出去。两人头脑中一团混乱,身在半空,恍惚听得何惕守娇媚的声音笑道:“啊哟,对不住啦!快使‘鲤鱼翻身’!”冯不破依言一招“鲤鱼翻身”,双脚落地,怔怔的站着。冯不摧年幼倔强,偏不依言,想使一招“飞瀑流泉”,斜刺里跃出去站住,露个姿势美妙的身段,那知下堕之势快捷异常,腰间刚使出力道,已然腾的一声,坐落在地,不由得又羞又疼,一张脸直红到了脖子里去。 冯难敌见爱子受欺,大怒喝道:“你自称是本门弟子,我们先前还信了你三分。可是你这手下贱功夫,怎会是本门中的?你过来!”他不暇解开衣扣,左手在衣襟上一拉,噗噗噗数声,一排衣扣登时扯断,长衣甩落,露出青布紧身衣裤,神态威壮,犹如一座铁塔。 何惕守笑道:“您这位师兄要跟小妹过几招,是不是?那好呀,同门师兄妹比划比划,倒也不错,且看我那小孩子师父教的玩艺儿成不成。咱们打什么赌啊?” 冯难敌虽见她刚才出手迅捷,但自恃深得师门绝艺真传,威镇西凉,那把这女郎放在心上,但见她一副娇怯怯的模样,怒气渐息,善念顿生,朗声道:“我们这些人还好说话,待会归婶娘出来,她嫉恶如仇,见了你这等妖人一定放不过。还是快快走吧!”何惕守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小孩子师父,凭什么叫我走?” 冯不摧刚才胡里胡涂连摔两交,羞恨难当,和哥哥一使眼色,叫道:“咱们来真的,别使诡计弄鬼!”两兄弟各举铁鞭,又扑上来。何惕守笑道:“好,我就站着不动,也不还手,怎么样?”把软红蛛索往腰间一缠,双手拢在袖里。 冯氏兄弟双鞭齐下,见她不闪不避,铁鞭将及她顶门时,不约而同的倏地收回。两人幼受庭训,虽然年少卤莽,却从来不敢无故伤人。冯不摧道:“快取兵刃出来!” 何惕守道:“我比你哥儿俩好像长了一辈,跟你们怎能动兵刃?你们要伸量于我,这就上罢!只要我有一只脚挪动半步,或者我的手伸出了袖子,都算我输了,好不好呢?”冯不破道:“我兄弟失手伤你,那可怨怪不得!”何惕守笑道:“进招吧,小伙子啰里啰唆的不爽快。”冯不破脸上一红,一鞭“敬德卸甲”,斜砸下来,何惕守身子微侧,铁鞭砸空。冯不摧恨她摔了自己一交,更是使足全力,铁鞭向她肩头扫去,鞭梢刚到,对手早已避过。何惕守双足牢钉在地,身子东侧西避,在铁鞭影里犹如花枝乱颤。冯氏兄弟双鞭使动渐急,何惕守嘻笑自若,双鞭始终碰不到她衣襟一角。 华山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女子是何路道,她自称是本门弟子,但身法武功,那有半点华山派的影子,武功却又如此精强。 三人再拆数十招,冯氏兄弟一声唿哨,双鞭着地扫去,均想你脚步如真不移,那又如何抵挡?何惕守笑道:“小心啦!”身子俯前,左肘在冯不破身上一推,右肘在冯不摧背上一撞。两兄弟只感全身一阵酸麻,双鞭落地,踉踉跄跄的跌了开去。 冯难敌低声道:“梅师弟,这女人古怪,我先上去试试!”梅剑和点点头。冯难敌纵身跃出,叫道:“我来领教。” 何惕守见他脚步凝重,知他武功造诣甚深,脸上仍然笑眯眯的露出一个酒涡,心中却严加戒备,笑道:“我接不住时,你可别笑话。”冯难敌道:“好说,赐招吧!”身子微弓,右拳左掌,合着一揖,拳风凌厉,正是“破玉拳”的起手式。何惕守裣衽万福,侧身还礼,轻轻把这一招挡了回去。 冯难敌见她还礼卸招,心中暗叫:“好本事!”正要跟着进招,忽听得山腰里传来呼喝叫喊之声,有人争斗追逐,便向何惕守望了一眼。何惕守笑道:“你疑心我带了帮手么?咱们先瞧清楚再比划,你说好么?” 冯难敌听呼喝声渐近,中间夹着一个女子的急怒叫骂,点头道:“也好。” 众人奔到崖边,向下看时,只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正在向山上急奔,四条大汉手执兵刃在后追赶。那女子见山顶有人,精神一振,急速奔上,远远望见冯难敌魁伟的身躯,叫道:“八面威风,快救我!”冯难敌吃了一惊,道:“啊,是红娘子!”奔上相迎。 红娘子脸上全是鲜血。这时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跟着四人赶上山来,也不理会众人,恶狠狠的就要抢上擒拿。冯难敌左臂伸出,挥掌往为首一人推去,喝道:“朋友,放明白些!这是什么地方?”那人伸掌相抵,双掌相交,啪的一声,各自震开数步,那人的武功倒也颇为了得。两人互相打量一眼,均有惊疑之意。那人喝道:“奉大顺皇帝座下权将军号令,捉拿叛逆李岩之妻,你何敢阻拦?” 何惕守知道李岩是师父的义兄,这红衣女子既是李岩之妻,我如何不救,挺身而出,笑道:“李岩将军英雄豪杰,天下谁不知闻?各位别难为这位娘子吧!” 那人神色倨傲,自恃武艺高强,在刘宗敏手下颇有权势,那去理会何惕守一个小小女子,不屑答话,左手一摆,命三名助手上来捆人。 何惕守笑道:“好,你们不要命啦!”右手在腰间机括上一按,“含沙射影”的毒针激射而出。那三人武功虽非寻常,却怎能躲闪这门神不知鬼不觉的暗器,当先一人登时脸上给七八枚毒针打了进去,叫也不叫一声,立时毙命。其余三人脸色惨变,齐声喝问:“你是谁?”何惕守左手铁钩本来缩在长袖之内,与冯氏兄弟动手时一直隐藏不露,这时长袖轻挥,露出铁钩,为首那人吓得脸白如纸,颤声道:“你……你……是五……五……何……何……”何惕守微微一笑,右手金钩又是一晃。三人魂不附体,转身就逃。为首那人过于害怕,在崖边一个失足,骨碌碌的直滚下去。 冯难敌等都甚惊奇,心想这三条大汉怎会对她怕得这等厉害,她适才眨眼间便杀了那人,又不知使的是什么古怪法门,但总之是友非敌,当可断定。 冯难敌扶起红娘子,正要询问,突见山崖边转出一个身材高瘦的道人,高声喝道:“华山派的人,都在这里么?”这一喝声音清朗,内力深厚,只震得山谷鸣响。 众人见这道人身上道袍葛中夹丝,灿烂华贵,道冠上镶着一块晶莹白玉,光华四射,背负长剑,左手中持着一柄拂尘,随意挥洒,飘飘然有出尘之概,约莫四五十岁年纪,气度俊雅,一身清气,显是位得道高人。 冯难敌上前抱拳行礼,说道:“请教道长法号,可是敝派祖师的朋友么?” 那道人并不还礼,右手拂尘轻挥,向众人打量了几眼,问道:“是华山派的?”冯难敌道:“正是。道长有何见教?”那道人道:“嗯,穆人清来了么?”冯难敌听他随口呼叫祖师名讳,似是极熟的朋友,更加不敢怠慢,说道:“祖师还未驾临。” 那道人微微一笑,拂尘向孙仲君、何惕守、阿九三人一指,说道:“穆老猴儿倒收了不少美貌女徒,艳福不浅。喂,你们三人过来给我瞧瞧!”说着将拂尘插入了腰带。众人听他出言不逊,都吃了一惊。 孙仲君怒道:“你是什么人?”那道人笑道:“好吧,你跟道爷回去,我慢慢说给你知道。”孙仲君见他神态轻薄,登时大怒,走上一步,喝道:“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撒野!”那道人笑嘻嘻的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拿回来在鼻端上嗅了一下,笑道:“好香!”他左手这么一伸一缩,似乎并不如何迅速,孙仲君竟没能避开。她心中怒极,顺手挺钩刺去。那道人左手轻挡,反过手抓住她手腕。 孙仲君脉门给他扣住,登觉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力气。那道人收臂将她搂在怀里,又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赞道:“这女娃子不坏!” 冯难敌、梅剑和、刘培生等个个惊怒失色,同时冲上。 那道人拔起身子,斗然退开数步。众人见他左手仍搂住孙仲君不放,但忽跃忽落,比寻常单独一人还要灵便潇洒,不由得尽皆骇然,但见孙仲君让他抱住了动弹不得,挣扎不脱,明知不敌,也不能袖手不理,各人拔出兵刃,扑了上去。 那道人微微一笑,右手翻向肩头,突然间青光耀眼,背上的长剑已拔在手里。 梅剑和对孙仲君最为关心,首先仗剑疾攻。他见了那道人长剑一碧如水的模样,知是柄锋锐之极的利器,不敢正面相碰,唰唰唰连刺三剑,寻瑕抵隙而攻。去年他在南京和袁承志比剑,一连几柄剑尽被震断,才知本门武功精奥异常,自己只学得一点皮毛而已,不由得狂傲之气顿减,再向师父讨教剑法,半年中足不出户,苦心研习,果然剑法大进,适才这三剑是他新学绝招,迅捷悍狠,已得华山派剑法的精要。 那道人赞道:“不坏!”语声未毕,当的一声,已将梅剑和的长剑削为两截。 梅剑和一惊,依照惯例,立即要将断剑向敌人掷去,以防对方乘势猛攻,然后避开,再图御敌,但他怕误伤师妹,不敢掷剑,剑断即退,饶是他轻身功夫了得,敌剑到处,嗤的一声,头顶束发的布带已给割断。这数招只一刹那之间,梅剑和心惊胆战之际,冯难敌、刘培生、石骏、冯不破、冯不摧,以及黄真的四弟子、五弟子一齐攻上,刀枪剑戟,同时并举,只刘培生是空手使拳。 第103章 碧血剑(103) 那道人长剑使了开来,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有的兵刃截断,有的连人带刀给他踢飞,只剩下冯难敌与刘培生两个武功最高的勉力支撑。梅剑和从地下捡起一柄剑抢上夹攻。那道人左手仍是搂着孙仲君,右手长剑敌住二人,笑嘻嘻地浑不在意,抽空还在孙仲君脸颊一吻,只把孙仲君气得几欲晕去。 拆了数招,那道人忽地将长剑抛向空中。刘培生一怔,不知他使甚奇特招数。梅剑和急叫:“小心!”只听蓬的一声,刘培生胸口已中了一拳,退出数步,坐倒在地。那道人笑道:“你自以为拳法了得,我用兵器伤你,谅你不服!”接住空中落下来的宝剑,当啷一响,又将梅剑和的剑削断,弯过手臂右肘推出,撞在冯难敌的左肋之上。冯难敌只觉奇痛入骨,眼前金星乱冒,腾腾腾连退数步。 那道人将华山众弟子打得一败涂地,无人敢再上来,昂然四顾,哈哈大笑,说道:“老穆自夸拳剑天下无双,教出来的弟子却这般不成器!你们师祖问起,就说玉真子来拜访过了,见他徒弟教得不好,带了三个女徒儿去代他教导。三年之后,我教厌了,自会送还!”顺手向后一挥,眼珠也没转上一转,便已将长剑插入了背上的剑鞘。他仍是搂着孙仲君,走向何惕守,笑道:“你也跟我去!” 何惕守自知抵敌不过,对洪胜海道:“快去请师父。”等洪胜海转身走开,那道人也已走到跟前。何惕守笑道:“道长,你功夫真俊。您道号是什么呀?” 那道人见她笑吟吟的毫不畏惧,倒大出意料之外,见她容貌娇媚,双足如雪,言笑之间尤其动人心魄,不由得骨头也酥了,又走上一步,笑道:“我叫玉真子,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你说我功夫好,那么跟我回去,我慢慢教你好不好?”何惕守笑道:“你不骗人?咱们说过了的话,可不许不算。”玉真子笑道:“谁来骗你,走吧!”伸手便来拉她手。 何惕守退了一步,笑道:“慢着,等我师父来了,先问问他行不行。”玉真子道:“哼,跟着你师父,就算学得本领跟他一样,又有什么用?哈哈!”何惕守道:“我师父本领大得很呢,要是知道我跟你走了,他要不依的。” 冯难敌等见孙仲君给那道人搂在怀里动弹不得,那妖女却跟他眉花眼笑的打情骂俏,个个气得怒火填膺。梅剑和叫道:“好贼道,跟你拚了。”提剑又上。 玉真子头也不回,对何惕守道:“我再露一手功夫给你瞧瞧。看是你师父高明呢,还是我厉害。”一面慢吞吞的说着,一面闪避梅剑和的来剑,说道:“像他这般的剑法,在你们华山派里总也算是少有的高手了,然而碰到了我,哼哼!你数着,从一数到十,我一只空手就把他剑夺下来。”梅剑和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更是气恼,一柄剑越加使得凌厉迅捷。 何惕守笑道:“从一数到十么?好,一,二,三,四,五……”突然一口气不停,快速异常的数下去。玉真子笑道:“小妮子真坏,瞧真了!”梅剑和挺剑刺出,突见敌人身子略侧,长臂直伸,双指已指及自己两眼,相距不过数寸,不由得大惊,左手疾忙上格。玉真子手臂早已缩回,手肘顺势在他腕上一撞。梅剑和手指立麻,长剑脱手,已让玉真子快如闪电般夺了过去,那时何惕守还只数到“九”字。 玉真子哈哈大笑,左手持剑,右手食中两指挟住剑尖,向下一扳,喀的一声,剑尖登时拗了下来。只听得喀喀喀响声不绝,一柄长剑已给拗成一寸寸的废铁。 玉真子把剩下的数寸剑柄往地下掷落,纵声长啸,伸手来又拉何惕守的手腕。何惕守自知非这道人之敌,一直以缓兵之计跟他拖延,但袁承志始终没到,这时无可再拖,左手轻抬,让他握住。玉真子满拟抓到一只温香软玉的纤纤柔荑,突觉握到的是件坚硬冰冷之物,吃了一惊,疾忙放手,总算放手得快,并未沾毒,眼前金光闪动,金钩的钩尖已划向眉心。 何惕守这一下发难又快又准,玉真子纵然武功卓绝,也险些中钩,危急中脑袋向后疾挺,钩尖从鼻端擦过,一股腥气直冲鼻孔,原来钩上喂了剧毒。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娇滴滴的姑娘出手竟如此毒辣,而华山派门人兵器上又竟会喂毒,不禁吓得出一身冷汗,一怔之际,对方铁钩又到,瞬息之间,铁钩连进四招。 玉真子手中没兵器,左臂又抱着人,一时给她攻得手忙脚乱,使劲把孙仲君向旁推开,纵开三步,拔出长剑,哈哈笑道:“瞧你不出,居然还有两下子。好好好,咱们再来。”何惕守适才出敌不意,攻其无备,才占了上风,要讲真打,自知不是他对手,但实逼处此,不得不挺身相斗,笑道:“你可不能跟我当真的,咱们闹着玩儿。” 玉真子已知这女子外貌娇媚,言语可喜,出手却毫不容情,自恃武功天下无敌,也不在意,说道:“你输了可得跟我回去。”何惕守笑道:“你输了呢?我可不要你跟着。”双钩霍霍,疾攻而上。玉真子不敢大意,见招拆招,当即斗在一起。 梅剑和抢上去扶起孙仲君。众人先前见何惕守打倒冯氏兄弟,还道两个少年学艺未精,这时见她力敌恶道,身法轻灵,招法怪异,双钩化成了一道黄光,一条黑气,奋力抵住玉真子的长剑,都不禁暗暗咋舌。各人本该上前相助,但见二人斗得如此激烈,进退趋避,兵刃劈风,迅捷无伦,每一招皆高妙之极,连看也看不大懂,更不用说拆招对敌了,自忖武艺远远不及,都不敢插手。 两人斗到酣处,招术越来越快,突然间叮的一声,金钩给玉真子宝剑削去了一截。何惕守袖子挥动,袖口中飞出一枚暗器,波的一响,在玉真子面前散开,化成一团粉红色的烟雾。这时晨曦初上,照射之下,更显得美艳无比。 玉真子斜刺里跃开,厉声喝道:“你是五毒邪教的么?怎地混在这里?”一阵风来,石骏和冯不摧两人站在下风,顿觉头脑晕眩,昏倒在地。 何惕守笑道:“我现今改邪归正啦,入了华山派的门墙。你也改邪归正,拜我为师,好不好呢?我说小道士啊,你快磕头罢!”玉真子运掌成风,呼呼两声,掌风推开面前绛雾,跟着一掌排山倒海般打了过来。何惕守见他剑法精妙,岂知掌力同样厉害,手腕疾翻,已将蝎尾鞭拿在手中,侧身避开掌力,鞭梢往他手腕上卷去。 玉真子心想,今日上得山来,原是要以孤身单剑挑了华山派,那知正主儿未见,便让这女孩子接了这许多招去,这次再不容她拆上三招之外,看准鞭梢来势,倏地伸出左手,食中两指已将蝎尾鞭牢牢钳住。他指上戴有钢套,不怕鞭上毒刺。 何惕守一带没带动,对方长剑已递了过来,疾忙撤鞭,笑道:“我输了,这就拜你为师罢!”说着盈盈拜倒。玉真子呵呵大笑,把蝎尾鞭掷落,突然眼前青光闪耀,心知不妙,袍袖急拂,倏地跃起,一阵细微的钢针,嗤嗤嗤的都打进了草里。 何惕守拜倒时潜发“含沙射影”暗器,变起俄顷,事先没半点朕兆,本来非中不可,不料玉真子在间不容发之际竟能避开,只是道袍下摆中了数针,生死也只相差一线。他惊怒交集,身在半空,便即前扑,如苍鹰般向何惕守扑击下来。 阿九在旁观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为何惕守耽心,苦于自己臂伤未愈,武功又太差,不能出手相助,眼见玉真子来势猛恶,当即扬手,两枝青竹镖向他激射过去。玉真子先前一瞥之间,已见到阿九清丽绝俗,从所未见,这时见她出手,不忍辣手相伤,有意容让,不激竹镖反射原主,长袖拂动,反带竹镖射向何惕守。 何惕守挥钩砸开竹镖,转瞬间又跟敌人交上了手,眼见敌人太强,己所不及,当下守紧门户,身形滑溜,只求拖延时刻。玉真子久斗不下,心中焦躁,当即左手拔出拂尘助攻,这一来兵刃中有刚有柔,威势大振。 众人见形势危急,不约而同的都抢上相助。只听拂尘唰的一声,刘培生肩头剧痛入骨。原来他拂尘丝中夹有金线,再加上浑厚内力,要是换了武功稍差之人,这一下当场就得给他扫倒。梅剑和向孙仲君道:“快去请师父、师娘、师伯、师叔来。”他见玉真子武功之高,生平罕见,只怕要数名高手合力,才制得他住。 孙仲君应声转身,忽然大喜叫道:“道长,快来,快来。” 众人斗得正紧,不暇回头,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呀,是你来啦!” 玉真子唰唰数剑,将众人逼开,冷然道:“师哥,您好呀。” 众人这才回过身来,只见木桑道人手持棋盘,两囊棋子,站在后面。 众弟子知道木桑道人是师祖的好友,武功与师祖在伯仲之间,有他出手,多厉害的对头也讨不了好去,但听玉真子竟叫他做师哥,又都十分惊奇。 木桑铁青了脸,森然问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玉真子笑道:“我来找人,要跟华山派一个姓袁的少年算一笔帐,乘便还要收三个女徒弟。” 木桑皱了眉头道:“十多年来,脾气竟一点也没改么?快快下山去吧。”玉真子哼了一声道:“当年师父也不管我,倒要师哥费起心来啦!”木桑道:“你自己想想,这些年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我早就想到西藏来找你……”玉真子笑道:“那好呀,咱哥儿俩很久没见面了。”木桑道:“今日我最后劝你一次,你再怙恶不悛,可莫怪做师兄的无情。” 玉真子冷笑道:“我一人一剑横行天下,从来没人对我有半句无礼之言。”木桑道:“华山派跟你河水不犯井水,你欺侮穆师兄门下弟子,穆师兄回来,教我如何交代?”玉真子嘿嘿一阵冷笑,说道:“这些年来,谁不知我跟你早已情断义绝。穆人清浪得虚名,我玉真子既有胆子上得华山,就没把这神剑鬼剑的老猴儿放在心上。谁说华山派跟我河水不犯井水了?我又没得罪穆老猴儿,他干么派人到盛京去跟我捣蛋?” 木桑不知袁承志跟他在沈阳曾交过一番手,当下也不多问,叹了一口气,提起棋盘,说道:“咱两人终于又要动手,这一次你可别指望我再饶你了。上吧!” 玉真子微微一笑,道:“你要跟我动手,哼,这是什么?”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小小铁剑,高举过头。他手掌伸前,铁剑横放掌中,露出白木剑柄。木桑见了剑柄上所写的两行黑字,凝视半晌,登时变色,颤声道:“好好,不枉你在西藏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真子厉声喝道:“木桑道人,见了师门铁剑还不下跪?” 木桑放下棋盘棋子,恭恭敬敬的向玉真子拜倒磕头。 众弟子本拟木桑到来之后收伏恶道,那知反而向他磕头礼拜,个个惊讶失望。 玉真子冷笑道:“你数次折辱于我。先前我还当你是师兄,每次让你。如今却又如何?”木桑俯首不答。玉真子左掌提起,呼的一声,带着一股劲风直劈下来。木桑既不还手,亦不闪避,运气于背,拚力抵拒,蓬的一声,只打得衣衫破裂,片片飞舞。他身子晃动,仍然跪着。玉真子铁青了脸,又是一掌,打在木桑肩头,这一掌却无半点声息,衣衫也未破裂,岂知这一掌内劲奇大,更不好受。木桑向前俯冲,一大口鲜血喷射在山石之上。玉真子全然无动于中,提起手掌,迳向他头顶拍落。 众人暗叫不好,这一掌下去,木桑必然丧命,各人暗器纷纷出手,齐往玉真子打去。玉真子手掌犹如一把铁扇,连连挥动,将暗器逐一拨落,随即又提起掌来。 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见他须发如银,却如此受欺,激动了侠义心肠,和身纵上,以自己身子护住他顶门。 玉真子一呆,说道:“天下竟有这般美丽的女孩子!我可从来没见过。须得带回山去。”凝掌不落,突然身后一声咳嗽,转出一个儒装打扮的老人来。 何惕守见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忽在阿九身旁出现,身法之快,从所罕见,只道敌人又来了高手,生怕阿九受害,跃起身子,右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滚开!” 那老人左臂回振,何惕守只觉一股巨大之极的力道涌到,再也立足不定,接连退出四步,这才凝力站定,惊惧交集之际,待要发射暗器,却见华山派弟子个个拜倒行礼,齐叫:“师祖!”原来竟是神剑仙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惊又羞,暗叫“糟糕”,这一下对师祖如此无礼,只怕再也入不了华山派之门,一时不知是否也该跪倒。 这时木桑已站起退开,左手扶在阿九肩头,努力调匀呼吸,仍不住喷血。 穆人清向玉真子道:“这位定是玉真道长了,对自己师兄也能下如此毒手。好好好,我这几根老骨头来陪道长过招吧!”玉真子笑道:“这些年人家常问我:‘玉真道长,穆人清自称天下拳剑无双,跟你比,到底谁高谁低?’我总是说:‘不知道,几时得跟穆人清比划比划。’自今而后,到底谁高明些,就分出来了。” 众弟子见师祖亲自要和恶道动手,个个又惊又喜,他们大都从未见过师祖的武功,心想这真是生平难遇的良机。 刘培生却想师祖年迈,武学修为虽高,只怕精神气力不如这正当盛年的恶道,忙奔回去请师父师娘。一进石屋,只见袁承志泪痕满面,站在床前,师伯、师父、师娘,以及洪胜海、哑巴等都是脸色惨然,师娘更不断的在流泪。刘培生吃了一惊,走近看时,见青青双目深陷,脸色黝黑,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成的了。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却始终留在屋内,原来是青青病危,不能分出身来察看。青青上气不接下气的哭道:“你答应了我妈……要……要一生……一世照应我的……你骗了我……又……又……骗我妈……”袁承志拉着她手,说道:“我不骗你,我自然一生一世照应你!” 第104章 碧血剑(104) 刘培生低声道:“师父,那恶道厉害得紧,师祖亲自下场了。”归辛树见刘培生神态严重,知道对手大是劲敌,心中悬念师父,当即奔出。黄真对归二娘和袁承志道:“咱们都去。”袁承志俯身抱起青青,和众人一齐快步出来。 众人来到后山,只见穆人清手持长剑,玉真子右手宝剑,左手拂尘,远远的相向而立,正要交手。袁承志一见此人,正是去年秋天在盛京两度交手的玉真子,第一次因有众布库缠住自己手脚,给他点中了三指,第二次胡桂南盗了他衣裤,自己打了他一拳一掌,踢了他一脚,两次较量均属情景特异,不能说分了胜败,当即大叫:“师父,弟子来对付他!” 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对方是武林大高手,这一战只要稍有疏虞,一世英名固然付于流水,连性命怕也难保,这时都全神贯注,对袁承志的喊声竟如未闻。 袁承志把青青往何惕守手里一放,刚说得一声:“你瞧着她。”只见玉真子拂尘摆动,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挥来。他知道这两位大高手一交上了手,就绝难拆解得开,师父年迈,岂可让他亲自对敌?双足力登,如巨鹫般向玉真子扑去。黄真和归辛树也是一般心思,三人不约而同,齐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尘收转,倒退两步,风声飒然,有人从头顶跃过。他头颈急缩,突感顶心生凉,头顶道冠竟让人抓了去。他心中一怒,长剑一招“龙卷暴伸”,疾向敌人左臂削去。这一招毒极险极,袁承志在空中闪避不及,手臂急缩,嗤的一声,袖口已给剑锋割下,衣袖是柔软之物,在空中不易受力,但竟为剑割断,可见他这柄剑不但利到极处,而且内劲功力也着实惊人。袁承志落地挺立,师兄弟三人并列在师父身前。 众人见两人刚才交了这一招,当时迅速之极,兔起鹘落,一闪已过,待得回想,无不捏了把冷汗。玉真子只要避得慢了一瞬,头盖已为袁承志掌力震破,而袁承志的手臂如不是退缩如电,也已为利刃切断。 玉真子仗着师传绝艺,在西藏又得异遇,近年来武功大进,自信天下无人能敌,纵然师兄木桑道人,也已不及自己。虽然素知穆人清威名,但想他年迈力衰,只要守紧门户,跟他久战对耗,时刻一长,必可占他上风,何况新获宝剑无坚不摧,兵刃上大占便宜,胜算已占了八成。那知突然间竟遇高手偷袭,定神瞧时,见对手正是去年在盛京将自己打得重伤的袁承志,那日害得自己一丝不挂、仰天翻倒在皇太极与数百名布库武士之前,出丑之甚,无逾于此,当晚皇太极“无疾而终”,九王爷竟说是自己怪模怪样,惊得皇上崩驾,还要拿他治罪。当时重伤之下无力抵抗,只得迳自逃走,这时仇人相见,不由得怒气不可抑制,大叫:“袁承志,我今日正来找你,快过来纳命。”袁承志笑道:“你此刻倒已穿上了衣衫,咱们好好的来打一架。”玉真子见他手中并无兵刃,将宝剑往地下一掷,说道:“今日仍要在拳脚上取你性命,叫你死而无怨。” 自袁承志出场,阿九一双妙目就一直凝望着他,眼见他便要与玉真子放对,她刚才见到玉真子武功高明之极,知道这一战存亡决于俄顷,说不定就此生死永别,斜身走上几步,说道:“大哥,我好好的在这里,手臂上的伤也好了。”她知袁承志对己钟情甚深,怕他心中还记挂着自己,以致与大敌对决时未能专注。袁承志陡然间见到了她,转头向躺在何惕守怀里的青青望了一眼,一声长叹,说道:“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对何惕守道:“惕守,请你照顾她平安。”何惕守眼光中闪烁着狡狯的神色,问道:“师父,你要我照顾谁啊?”她心中想:“师父三心两意,好像钟情夏家青青,又对朱家阿九含情脉脉。他如叫我照顾阿九,那是说他自己会照顾青青。他如叫我照顾的是青青,那么他自己会照顾阿九妹子了。”神色之间,颇有妩媚俏态。 玉真子瞧在眼里,不禁叫道:“师父徒弟,打情骂俏,成什么样子!”呼的一拳,向袁承志迎面击来。袁承志伸左臂格开,心下暗惊,觉得自去年在盛京交手以来,这恶道的拳法内劲,均已大进,当下全心专注,运起师传破玉拳还击。 这时浓雾初散,红日满山。众人团团围了个大圈子。穆人清在一旁给木桑推拿治伤。黄真和归辛树全神贯注,站在内圈掠阵。 玉真子咬牙切齿的问道:“那个小偷儿呢?教他一块出来领死。”袁承志笑道:“他偷人的衣衫去啦!” 十余招一过,袁承志已知对方虽强,自己这些日子中武功也已不知不觉间有了长进,纵然难胜对方,但也不致轻易落败,心中既宽,气势便旺,顷刻斗了个旗鼓相当,又想:“就算我打他不过,二师哥接上,也能势均力敌,我师父、木桑道长、惕守他们三个源源而上,若再不胜,我和二师哥再上,每人斗一个时辰,车轮大战下来,非累死这恶道不可。我方有胜无败,打他个三日三夜,那又如何?”这些日子中他参与闯王兵阵,多研兵法,深究胜败之机,已明大胜大负,并非决于朝夕。他想明了此节,拳脚招式登时收敛了不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神气内敛,门户守得严密之极,玉真子不断变招猛攻,袁承志挥洒拆解,心有成算,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 青青见到他笑,问何惕守道:“他……他为什么笑?有什么好笑?”何惕守也不明白,只得道:“他知道你在他身边,心里就挺开心。”青青白了她一眼,道:“假的!” 玉真子武功既强,识见也自高明,见袁承志出招奇稳,知他是求先立于不败之地,以求敌之可胜,当下不愿多耗气力,也渐求“后发制人”之道。旁观众人中武功较浅的,见两人双目互视,身法呆滞,出招似乎松懈,岂知胜负决于瞬息,性命悬于一发,比之先前狂呼酣战,实又凶险得多。 孙仲君恨极玉真子刚才戏侮自己,在众目睽睽下连吻自己,只能任其为所欲为,自己全无抗御之力,委实气愤难当,见两人凝神相斗,挺起单钩,要抢上去刺这恶道一钩。梅剑和见她举钩上前,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低声道:“你要命么?干什么?”孙仲君怒道:“别管我。我跟贼道拚了。”梅剑和道:“贼道已知小师叔的厉害,正用最上乘功夫护住了全身,你上去是白送性命。”孙仲君用力甩脱他手,叫道:“我不管,我去帮师叔。”她以前恼恨袁承志,从来不提“师叔”两字,这时见他与恶道为敌,竟然于顷刻间宿怨尽消。梅剑和道:“那你发一件暗器试试!”孙仲君取出钢镖,运劲往玉真子背后掷去。玉真子全神凝视袁承志的拳脚,钢镖飞来,犹如未觉。孙仲君正喜得手,突听呼的一声,梅剑和失声大叫:“不好!”抱住她身子往下便倒。 孙仲君刚扑下地,只见刚才发出的钢镖镖尖已射向自己胸前,不知那恶道如何会把镖激打回来,其时已不及闪避抵挡,只有睁目待死,突然白影晃动,一只纤纤素手忽地伸来,双指夹住镖后红布,拉住了钢镖。梅剑和与孙仲君心中卜卜乱跳,跳起身来,才知救她性命的原来是何惕守,不禁感激惭愧,同时点头示谢。 这时袁承志和玉真子拳法忽变,两人都是以快打快,全力抢攻。但见袁承志所使拳脚使将开来,八成是华山正宗拳法,偶尔夹着一两下金蛇郎君的诡异招式,于堂堂之阵中奇兵突出,连穆人清竟然也觉眼界大开,只看得不住点头。木桑脸露微笑,喃喃道:“好棋,好棋,妙着横生!”黄真、归辛树、归二娘、冯难敌心下钦佩。其余华山派弟子无不眼花缭乱,挢舌不下。 斗到分际,两人都使出“神行百变”功夫来。玉真子曾在盛京见袁承志会这门轻功,料想必是木桑的传人,他虽是华山门下,但自也算是铁剑门门人,此番来到华山,原是想恃铁剑而取他性命,以雪去年的奇耻大辱。两人环绕转折,斗了数十合,玉真子忽地跳开,取出小铁剑一扬,喝道:“你既是铁剑门弟子,见了铁剑还不下跪?” 袁承志道:“我是华山派门下。”玉真子喝道:“你如不是木桑的弟子,怎会懂得神行百变功夫?你是他弟子,自然是铁剑门中人了。铁剑在我手中,快跪下听由处分。”袁承志笑道:“你快跪下,听我处分!”玉真子转头问木桑道:“他的神行百变轻功,难道不是你传授的么?”木桑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亲授的。”玉真子知道师兄从来不打诳语,心中大奇,微一沉吟,进身出招,与袁承志又斗在一起。 袁承志攻守进拒,心中琢磨他刚才的几句话,忽然想起:“木桑道长从前传我技艺,只当是在围棋上输了而给的采头,决不许我叫他师父。后来这神行百变轻功又命青弟转授。原来其中另有深意,倒并非全是滑稽古怪。” 他想到青青,情切关心,不由得转头向她望去,只见她倚在一块大石之旁,口中含了一块朱红色的药饼,何惕守正在割破她手腕放血解毒。这一下当真是喜从天降,心想:“她中了洞中秽气,只怕尚混有五毒教的毒物,惕守自然知道解法,这一来可有救了。” 青青见到袁承志目光转向自己,也转头相视。玉真子见敌手心不专注,忽出一掌,自意想不到的方位打来,袁承志吃了一惊,忙挥掌格开。青青叫道:“大哥,小心!” 承志应道:“嗯!”侧身卸去对方掌力,只见阿九颤巍巍的踏上半步,似欲插手相助,忙道:“阿九,别下场。我输不了!”玉真子叫道:“大家瞧着,他当真输不了?”拳脚加紧。袁承志一路“破玉拳”早已使完,“混元掌”也已绝招尽出,兀自占不到丝毫上风,脚下转圈,使出变幻多端的“金蛇拳法”来。 玉真子骂道:“旁门左道,没见过这等混帐拳脚。” 这套“金蛇拳法”,是金蛇郎君在华山之巅苦思情人温仪时所创,其中有些招式是拟想温仪的心情,全然与克敌制胜的武学无关,不少招式旁敲侧击,不依常规,似乎全无用处,连穆人清、木桑等武学大宗师也从所未见,尽皆讶异。袁承志使这路拳脚,旨在消磨敌手气力,再待己方师长胜他,原不盼便以此自行取胜,好在自己年轻,危急之际使些古怪功夫,也不损华山派威名。但这路拳脚他平素甚少习练,出手生疏,其中精要处更未掌握,待使到一招“意假情真”,右手连转几圈,全是虚招,突然间猛拳直出,左右上下,全无成法,连自己也不知要击向何处。 承志一瞥眼间见到青青,又见到阿九,心念忽动:“这两个姑娘对我都是一片真情,并非假意。到底我心中对谁更加好些?我识得青弟在先,曾说过要终生对她爱护,原不该移情别恋,可是一见阿九之后,我这颗心就转到这小妹妹身上了。整日价总是想着她多,想着青弟少。我内心盼望的,其实是想跟阿九一生一世的在一起,永不离开。到底如何是好?” 日光斜照,从树枝间映向阿九脸颊,袁承志凝望她的玉容丽色,一时竟然痴了,脚步渐渐向她靠近,猛地惊觉:“什么叫做‘意假情真’?我爱了这人,全是真情,自然心意也是真的。唉!当年金蛇郎君对待何红药,最初当是真情真意,后来跟青弟的妈妈相处久了,竟然情与意都变了。袁承志啊袁承志,你也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可是眼光要从阿九脸上转向青青,竟自不能,气血上涌,只想扑到阿九身上,紧紧抱住了她,就让玉真子将两人一剑同时斩死,就此解此死结。 但高手比武,那容得心有旁骛?他心神不属,左肩侧动微慢,玉真子好容易盼到这个空隙,右拳迭出,犹似雷轰电掣,砰的一响,正中袁承志左胸。袁承志不敢运气硬挡,只怕伤势更重,向后微仰,要卸去他的拳势。不料玉真子一拳击出,更有后着,又是重重的掌力推将过来。袁承志立足不定,向后翻倒,摔在阿九的面前。玉真子得理不让人,快似电闪,从地下抢起先前掷下的利剑,向袁承志左肩斩落。 两人先前激斗中移步换位,袁承志情不自禁的靠近阿九,玉真子跟着向西,归辛树和黄真一直站在东首,眼见师弟遇险,均欲抢上救援,却相距远了,纵跃不及,归辛树神拳飞出,猛击玉真子背心。玉真子左手护身,不理来拳,右手剑锋抢先斩向袁承志。袁承志跌落之处正在阿九身前,阿九豁出性命,扑在袁承志身上,要为他代挡这剑。 玉真子挥剑向袁承志斩落,阿九自然而然的右臂伸出一挡,当的一声,玉真子利剑碰到一件兵刃,反弹上来。原来阿九左臂已失,将金蛇剑藏在右袖之中,剑柄向下,握在手中,只待袁承志要使,立即垂手落剑,让他取用。此刻紧急之际,想也不想,便伸臂挡剑,玉真子这一剑正好斩在金蛇剑上。阿九貂裘的衣袖虽破,金蛇剑却挡住了利剑。金蛇剑锋利不亚于玉真子的宝剑,两刃相斫,皆无损伤。 阿九惊惶之中,右臂下垂,松开手指,金蛇剑从衣袖中滑落。袁承志眼明手快,当即抢住剑柄,右膝跪地,一撑之下便即站起,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怜惜,左臂将阿九搂住,忙问:“没受伤吗?”阿九心情激荡,右臂翻上,搂住承志的头颈,低声道:“吓死我啦!你没伤到么?”适才的变故犹似晴空霹雳,人人都是一颗心突突乱跳。 第105章 碧血剑(105) 玉真子喝道:“卿卿我我,够了吗?”袁承志金蛇剑突然转个圈子,圆转斩出,玉真子举剑欲挡,不料袁承志那一招“意假情真”拳法尚未使完,心情激荡下随手挥剑,使的仍是下半招“意假情真”。金蛇郎君当年创这招时,正自苦念温仪,这一招中蕴蓄了男女间相思缱绻之时两情真真假假、变幻百端、患得患失、缠绵断肠的诸般心意,其中忽真忽假,似实似虚,到底拳势击向何处,连自己也是瞬息生变,心意不定,旁人又如何得知?袁承志拳法上正使到这一招,此时心烦意乱,六神无主,不假思索的顺手挥剑,玉真子自然更加难知这一招的真假虚实,当然挡了个空,右肩一凉,一条手臂已遭斩落,跌在地下,五指兀自紧紧抓住利剑。 袁承志左拳随出,附有混元功内劲的一招破玉拳“五丁开山”,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胸口。玉真子向后飞身跌出,大叫:“什么剑招?”狂喷鲜血,便即气绝。 阿九心神激荡,又羞又喜,乘着袁承志左拳击敌,搂着自己的左臂松开,忙飘身避到何惕守身后。 众弟子见袁承志打败劲敌,无不钦佩万分。冯难敌上前拜倒,说道:“袁师叔,请恕弟子昨日无礼。”袁承志已累得全身大汗淋漓,急忙扶起,却将汗水滴了冯难敌满头。孙仲君拾起几块大石,砸在玉真子尸身之上,转头说道:“多谢袁师叔给我出气。” 木桑连连叹息,命哑巴将玉真子收殓安葬,手抚铁剑,说出一段往事。 原来玉真子和他当年同门学艺,他们这一派称为铁剑门,开山祖师所用的铁剑代代相传,白木柄上有祖师亲笔所书遗训,“见剑如见祖师亲临”。有一年他们师父在西藏逝世,铁剑从此不知下落。 玉真子初时勤于学武,为人正派,不料师父一死,没人管束,结交损友,竟如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自幼出家,不近女色,这时却奸盗滥杀,无恶不作。他武艺又高,竟没人奈何得了他。木桑和他闹了一场,斗了两次,师兄师弟划地绝交。 玉真子斗不过师兄,远去西藏,一面勤练武功,一面寻访铁剑,后来不但找到铁剑,还得到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按照他们门中规矩,见铁剑如见祖师,执掌铁剑的就是本门掌门人,只要是本门中人,谁都得听他号令处分。木桑在南京与袁承志相见之时,已得讯息,说玉真子已在西藏找到了铁剑,知道此事为祸不小,决意赶去,设法暗中夺取。那知他西行不久,便在黄山遇上一个围棋好手,一弈之下,木桑全军尽没。他越输越不服,缠上了连弈数月,那高棋之人无可奈何,只得假意输了两局,木桑才放他脱身。这么一来,便将这件大事给耽搁了。 穆人清听了这番话,不禁喟然而叹,转头问红娘子道:“他们干么追你啊?” 红娘子扑地跪倒,哭道:“请穆老爷子救我丈夫性命。” 袁承志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忙伸手扶起,说道:“嫂子请起。大哥怎么了?” 红娘子道:“闯王带兵跟吴三桂吴贼在山海关外一片石大战,未分胜败,不料吴贼暗中勾结满洲鞑子,辫子兵突然从旁杀出,我军出乎不意,就此溃败。闯王此后接战不利,带队退出北京,现今是在西安,又登基做了皇帝。不料丞相牛金星和权将军刘宗敏对闯王挑拨是非,诬陷你大哥反叛闯王,闯王要逮拿你大哥治罪。我逃出来求救,刘宗敏一路派人追我……” 众人听说清兵进关,北京失陷,都如突然间晴天打了个霹雳。 袁承志大急,叫道:“咱们快去救,迟一步只怕来不及了!”但转念一想,这次师父召集门人聚会华山,必有要事相商,这如何是好?望着师父,不由得心乱如麻。他年纪轻,阅历少,原无多大应变之能,乍逢难事,一时间彷徨失措。 穆人清道:“各人已经到齐,咱们便尽快把事情办了罢!”说着请出风师祖遗容,摆了香案,点上香烛。众弟子一一跪下。何惕守缩在一角,偷眼望着袁承志。 穆人清微微一笑,向着她说道:“你坚要入我门中,其实以你武功,早已够得纵横江湖了。他们禀告我,亏得你跟玉真子相斗,缠住了他,若不是你,我这些徒孙个个非倒大霉不可。华山派中,你算是有功之人。你叫我滚蛋,哈哈,我偏偏不滚!我这一推手,你只跌出四步,便即站稳。我门中除了三个亲传弟子,还没第四人有这功力呢。好好好,你也跪下吧!”何惕守大喜,先拜师祖,再跟在袁承志之后,向风师祖遗容磕头,心想:“这位祖师爷说话有趣,人倒很慈和。” 行礼已毕,穆人清站在正中,朗声说道:“我年事已高,不能再理世事俗务。华山派门户事宜,从今日起由大弟子黄真执掌。” 黄真一惊,忙道:“弟子武功不及二师弟、三师弟……”穆人清道:“掌管门户,又不是要跟同门打架比武,但求督责诸弟子严守戒律,行侠仗义。你好好做吧!”黄真不敢再辞,重行磕拜祖师和师父,受了掌门的符印。本门弟子参见掌门。 袁承志见大事已了,悬念义兄,便欲要下山,对青青道:“青弟,你在这里休养,我救义兄后即来瞧你。”青青不答,只是瞧着阿九,心中气愤,眼圈一红,流下泪来,突然问袁承志道:“刚才你跌倒,为什么跌在她面前,却不跌在我面前?要是你摔在我面前,我也会不顾自己性命,扑在你身上救你。”承志辩道:“我是给那恶道打倒的,又不是自己想摔一交!”青青顿足道:“你这么含情脉脉的瞧着人家,心不在焉,自然给人打倒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突然转身,拔足飞奔,冲向崖边。 袁承志叫道:“青弟,青弟,你干什么?”青青叫道:“不许过来!”承志见她已冲到悬崖之上,不敢再近。青青大声道:“以后你心中就只有她,我宁可死了!”纵身一跃,向崖下跳了下去。下面全是坚岩,这一跃下,非死不可,人人尽皆大惊。木桑轻功卓绝,展开千变万劫神功,抢过去拉扯,只拉到了青青右手衣袖,嗤的一声,撕下了半截长袖,虽将她拉近了几尺,却阻她不住,青青还是跳下了悬崖。 袁承志大叫一声,冲向悬崖,见青青已摔在十余丈下的树丛之中,身悬树上,不知死活,大急之下,忙缘着岩崖山石,向下连滑带纵,跳向一株大树的树枝之上,伸手抱起,只见她双腿软折,似乎已经摔断,好在尚有气息。不久崔希敏、何惕守、冯不破、不摧兄弟、洪胜海等人陆续攀下,见青青不死,都松了一口气。黄真指挥哑巴,从悬崖垂下长索,由承志抱着青青,吊了上崖,入屋接骨治伤。 阿九站在一旁,回思适才自己不顾死活,扑在袁承志身上救护,其后又情不自禁,在众人之前搂住他脖子,而他又伸臂将自己搂在怀里,虽只一霎之间,只因是在生死悬于一线之际,却已如天长地久,比之在皇宫中同床共衾、肌肤相亲,更加亲密,想起来不由得一阵羞涩,一阵甜蜜。待听得青青怪责承志不该跌在自己面前,又说“你这么含情脉脉的瞧着人家,心不在焉”,觉得承志当时确是含情脉脉的瞧着自己,只怕当真心不在焉,以致给人打倒,也是有的。又见青青愤而跳崖,承志奋不顾身的跳下相救,抱她入屋,全神贯注的救护,想起自己对承志这番相思,只怕难有美满后果,思前想后,不由得柔肠百转,只想不如自己也从悬崖跳了下去,一死了之。却不知他会不会也这般奋不顾身的来相救自己?最好是死在他的怀里,一了百了。 木桑虽不明其间种种过节,但两女共恋一男之情,却也昭然。见阿九泪眼盈盈,神情可怜,想起她刚才扑在自己身上救命之德,心想这种事情非空言安慰几句可以化解,必须大费心机,方能开解她心中郁积,不妨收她入门,教她武功,如能教得她与老道天天下棋,那更加妙了。走近身去,说道:“姑娘,老道以师门多故,心有顾忌,因此一生未收门人。现下我门户已清,姑娘适才救我性命,老道无以为报,如不嫌弃,传你几手功夫如何?”阿九正自彷徨失措,茫无所归,当即盈盈拜倒。 穆人清、黄真、归辛树等都向木桑和阿九道贺。木桑道:“阿九,咱们这就要去藏边,静下心来,好好的学学功夫,将来可不能比不上华山派穆师伯的徒子徒孙才行。”穆人清道:“这个自然!” 袁承志替青青接骨,敷了药出来,得知阿九拜了木桑为师,也感欣喜,向两人道了贺后,阿九拉拉他衣袖,走在一边。 袁承志跟着过去,阿九凄然道:“承志哥哥,我要跟师父到藏边去学功夫,千里迢迢,不大容易相见了。我等你……等你……三年。你三年不来,就不必来了。我就落发做了尼姑……心里永远……永远记着你……不,我等你十年……”承志道:“我一定会来见你。阿九妹子,不到一年,我就来啦!我见不到你,我会死的。”阿九轻轻摇头,眼泪扑簌簌的落下。 傍晚时分,木桑和阿九用过点心,便即告辞下山。袁承志向木桑详细问明他在藏边的居处,只待青青伤愈,便去探访。 何惕守待得众人走开,对袁承志轻声道:“师父,咱们已问明了阿九的住所,等夏姑娘伤好,你就可偷偷去瞧她,我给你瞒得紧紧的,担保夏姑娘不会知道。就算你不敢走开,只要你肯好好教我功夫,我代你去偷偷找阿九,什么传话递言,传书递简,决不能让夏姑娘有半点疑心。你徒儿这手功夫,说得上天下无双。”袁承志啐了一口,不去理她,决意自己去找阿九,不用这个徒儿代劳。 青青双腿折断,伤势着实不轻,长期养伤之后,当能痊愈,但只怕一足不免微跛,难以尽复旧观。袁承志在榻畔柔声安抚,宽慰其心。青青又哭又闹,只是追究袁承志在激斗玉真子之时,全心放在阿九身上。 袁承志待她吵得倦了后闭目睡去,抢到崖边,远远向群山千峰望去,只见云封雾涌,阿九与木桑道人早已不见影踪,叹息良久,肠痛心酸,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忽听得身旁一个柔媚的声音说道:“师父,你只要不娶夏姑娘,她做不成我师娘,这一生就不能管你,她再跳崖投海,都不跟你相干。阿九姑娘永永远远在等你。待得夏姑娘伤好了,你尽管去找阿九好了。你找她不到,我帮你找。你又没对不起夏姑娘,不用伤心难受……” 袁承志叹道:“我如去找阿九,对不起我自己良心。我爹爹当年并没反叛皇帝,明知写信叫祖大寿带兵回京,皇帝不怕清兵了,便非杀我爹爹不可,他还是要写这封信。唉,做人要问心无愧,千刀万剐,那又如何?青青曾说:‘忘恩负义,负心薄幸,便是卑鄙无耻!’”说着流泪不止。 何惕守摸出一块手帕,递了给他,柔声劝道:“师父,你再哭下去,可不像师父了。人生在世,小小一点儿卑鄙无耻,在所不免,一生一世伤心难受,人要死的。”承志道:“倘若不伤心难受,人就不死吗?卑鄙无耻,半点儿也不可以!” 次日清晨,袁承志向师父和掌门大师兄禀告要去相救李岩。穆人清沉吟道:“李将军为奸人中伤,致闯王有相疑之意,这事倘若处理不善,不但得罪了闯王,伤了咱们多年相交的义气,而且引起闯军内部不和,有误大业。吴三桂引满清兵入关,闯王正处逆境。你和李岩将军虽然交情极好,诸事须当以大局为重。”黄真道:“师弟万事保重。咱们做生意……”说到这里,突然住口,想起自己已做了掌门人,不能随口再说笑话,一时颇觉不惯。 袁承志躬身应命,于是陪同红娘子,率领哑巴、洪胜海等告辞。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安小慧母女也求偕行。 袁承志一行人离了华山,疾趋西安。青青腿伤未愈,本应留山养伤,但她怕袁承志偷偷去见阿九,定要同行,承志只得随顺其意。青青腿上有伤,洪胜海找了辆骡车给她乘坐,一行人便行得慢了。 这一日将到渭南,忽听得吆喝喧哗,千余名闯军赶了一大队民夫,正向西行。民夫个个挑了重担,走得气喘吁吁。众军士手持皮鞭,不住喝骂催赶,便如赶牲口相似。一名年老民夫脚步蹒跚,扑地倒了,担子散开,滚出许多金银器皿、妇女饰物。一名小军官大怒,狠狠一脚,踢得那民夫口喷鲜血。众人看得气愤,都道:“这么欺侮老百姓,还算是义军?”何惕守道:“这些金银财宝,还不是从百姓家里抢来的。”她说得声音较响,几名闯军听见了,恶狠狠的回头喝骂。一名军士叫道:“这些人是奸细,都拿下了。”十余名军士大声欢呼,便来拉扯何惕守、安大娘、安小慧、红娘子四个女子。 红娘子正满腔悲愤,拔刀便砍翻了两名军士。袁承志叫道:“大伙儿快走罢!”在马上俯身提起众军士乱掷,带领众人走了。闯军不肯舍了金银来追,只不住在后高声叫骂。 红娘子气忿忿的道:“咱们的军队一进了北京,军纪大坏,只顾得掳劫财物,强抢民女。比之明朝,又好得了什么?”崔秋山摇头道:“闯王怎不管管,也真奇怪。”红娘子冷笑道:“他自己便抢了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怎管得了部下?吴三桂本来已经投降,大事已定,听得爱妾给闯王抢了去,这才一怒而勾引鞑子兵入关。吴三桂带兵打进来,闯王带兵出去交锋,两军在一片石大战,一时胜败不分。突然鞑子辫子兵杀到,我军的将军小兵,大家记挂着抢来的财物妇女,不肯拼命,这一仗若是不输,那真是老天爷不生眼睛了。” 第106章 碧血剑(106) 行不多时,只见路旁有个老妇人正放声痛哭,身旁有四具尸首,一男一女,还有两个小孩,身上伤口中兀自流血不止,显是被杀不久。只听那老妇哭叫:“李公子,你这大骗子,你说什么‘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我们一家开门拜闯王,闯王手下的土匪贼强盗,却来强奸我媳妇,杀了我儿子孙儿!我一家大小都在这里,李公子,你来瞧瞧,是不是大小都欢悦啊!我拜了六十年菩萨。观音菩萨,你保佑我老太婆好得很啊!观音菩萨,你不肯保佑好人,你跟闯王的土匪贼强盗是一伙!”袁承志等不忍多听,料想前面大路上惨事尚多,当下绕小道而行。 过了两条小路,又通到大路上来,只见路畔三四座小屋正烧得浓烟上冲,烈火飞扬,屋前几具尸首,男的身首分离,女的全身赤裸,显是给人先奸后杀。洪胜海上前向跪在尸首旁的一名老者问道:“老公公,是谁在这里干了坏事,是官兵吗?”那老者须发皆白,颤巍巍的指向北方,拍手骂道:“是官兵!崇祯皇帝手下的官兵早打了败仗逃走了,现今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的是大顺皇帝手下的官兵,不管是什么官兵,都是恶贼狗强盗,就会害苦我们老百姓。客官,你瞧瞧,我穿得这样破烂,已两天没饭吃了,还不是穷到底了。老天爷尽欺侮我们穷人,这天怎么还不塌啊?” 袁承志等不忍再听再看,上了大路,在路边一些断烂树干上坐下休息,忽听得屋后有十数名农民放声大哭,跟着有两个高亢的声音唱道: “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念经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唱到最后这两句时,众男女农民都和了起来,大声叫道:“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奈绝望。袁承志只觉这些人就算立时死了,到了阴世也是苦楚万分,尽是呼号呻吟的饿鬼。只听得红娘子也跟着叫嚷:“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袁承志悲从中来,一生听从师父、应松等长辈之教,要全心全意为国为民,献身为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只想闯王得了天下,穷人不再受官府和财主欺压,有一口安乐饭吃,那知浑不是这么一回事,望出去只觉满眼乌云,如果此刻身在悬崖之上,便欲如青青一般,纵身一跃,就此全无知觉,突然间忍不住放声大哭。 安小慧劝道:“承志哥哥,天下事都是这样的,咱们走吧!”崔希敏扶起袁承志,又再上马赶路。 赶了一会路,眼见离渭南已经不远,忽听得兵刃撞击,有人交锋。众人拍马上前,只见二十余名闯军围住了三人砍杀。三人中只有一人会武,左支右绌,甚是狼狈。 众闯军大叫:“杀奸细啊,奸细身上金银甚多,那一个先立功的,多分一份。”崔希敏怒道:“什么多分一份?这不是强盗恶贼么?”疾冲而前,拔刀向闯军砍去。哑巴、洪胜海、崔秋山三人跟着上前,将二十余名闯军都赶开了。 只见三人都已带伤,那会武的投刀于地,躬身拜谢,突然向崔秋山凝视片刻,说道:“尊驾可是姓崔么?”崔秋山道:“正是。尊兄高姓,不知如何识得在下?”那人道:“小人杨鹏举,这位是张朝唐张公子。十多年前,我们三人曾在广东圣峰嶂祭奠袁督师,曾见崔大侠大献身手,擒获奸细。虽然事隔多年,但崔大侠的拳法掌法,小人看了之后,牢牢不忘。”崔秋山喜道:“原来是‘山宗’的朋友,你们快来见过袁公子吧。” 张朝唐和杨鹏举上前拜见袁承志,说起自己并非袁督师的旧部,只是曾随孙仲寿、应松等人上过圣峰嶂。袁承志道:“啊,是了。那日张公子为先父写过一篇祭文。‘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这十六字赞语,先父九泉之下,也感光宠。”张朝唐想不到自己当日情急之下所写的这十六个字,袁承志居然还记在心中,也自欢喜。 袁承志问起为闯军围攻的情由。张朝唐道:“小人远在海外浡泥国,一个多月前,听得海客说起,闯王李自成义军声势大振,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指日攻克北京,中华从此太平。小人不胜雀跃,禀明家父,随同这位杨兄,携了一名从仆,启程重来故国,要见见太平盛世的风光。唉,那知来到北直隶境内,却听说闯王得了北京之后,登位称帝,又给满清兵打了出来,逃到了西安,满清兵一路追来。我们三人也只得西上避难。那想到今日在这里遇见闯军,竟说我们是奸细,要搜查行李。我们也任由搜查,这些军士见到我们携带的路费,便即眼红,不由分说,举刀便砍。若不是众位相救,我们三人早已成为刀下之鬼了。唉,太平盛世,太平盛世!”说着苦笑摇头。 袁承志心下不安,说道:“此去一路之上,只怕仍然不大太平。三位且随我们同往西安,再定行止如何?”张朝唐和杨鹏举齐声称谢。那僮儿张康此刻已然成人,负起了包裹,说道:“十多年前,我们第一次回到中国,官兵说我们是强盗,要谋财害命。这一次再来中国,义军说我们是奸细,仍是要谋财害命。我说公子爷,下一次我们可别再来了罢。”张朝唐道:“中国还是好人多,咱们可又不是逢凶化吉了吗?” 次日众人纵马疾驰,赶到西安城东的坝桥。只见一队队闯军在高地上排好了阵势,与对面大队兵马对峙,对面的旗号也是闯军,双方弯弓搭箭,战事一触即发。袁承志大惊,心想:“怎么自己人打了起来?” 只听得一名军官大声叫道:“万岁爷有旨,只拿叛逆李岩一人,余人无干,快快散去,倘若违抗圣旨,一概格杀不论。” 袁承志心中一喜:“大哥未遭毒手。咱们可没来迟了。”忙挥手命众人转身,绕过两军,从侧翼远远兜了两个圈子,走向高地上李岩所属的部队。统带前哨的军官见到李夫人到来,忙引导众人去中军大帐。大帐是在一座小山峰之顶。 来到帐外,只听得一阵阵丝竹声传了出来,众人都感奇怪。红娘子与袁承志并肩进帐,却见帐中大张筵席,数百名军官席地而坐,李岩独自坐在居中一席,正自举杯饮酒。 他忽见妻子和袁承志到来,又惊又喜,抢步上前,左手拉住妻子,右手携了袁承志的手,笑道:“你们来得正好,老天毕竟待我不薄。”让二人分坐左右,又命部属另开一席,接待青青、崔秋山、安大娘、哑巴、崔希敏、安小慧等人就坐。 袁承志见李岩好整以暇,不由得大为放心,数日来的担忧,登时一扫而空,向红娘子望了一眼,微微而笑,心道:“你可吓得我好厉害!” 李岩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这些年来咱们出死入生,甘苦与共,只盼从今而后,大业告成,天下太平。那知道万岁爷听信了奸人的谗言,说什么‘十八子,主神器’那句话,是我李某人要做皇帝。刚才万岁爷下了旨意,赐李某人的死,哈哈,这件事真不知从何说起?” 众将站起身来,纷纷道:“这是奸人假传圣旨,万岁爷素来信任将军,将军不必理会。咱们齐去西安城里,面见万岁爷分辩是非便了。”各人神色愤慨,有的说李将军立下大功,对皇上忠心耿耿,那有造反之理;有的说本军纪律严明,爱民如子,引起了友军的嫉忌;更有的说万岁爷倘若不听分辩,大伙儿带队去自己干自己的,反正现下闯军胡作非为,大失民心,跟着万岁爷也没什么好结果了。 李岩取出一张黄纸来,微笑道:“这是万岁爷的亲笔,写着:‘制将军李岩造反,要自立为帝,大逆不道。着即正法,速速不误。’下面署着万岁爷新改的名字‘李自晟’,这不是旁人假传圣旨,就算见了万岁爷,也分辩不出的。”众将奋臂大呼:“愿随将军,决一死战!”一名将官大声道:“万岁爷已派了左营、前营、后营,把咱们三面围住了,那不是要杀李将军一人,是要杀咱们全军。”众将叫道:“万岁逼咱们造反,那就真的反了罢!” 李岩叫道:“大家坐下,我自有主张,万岁爷待我不薄,‘造反’二字,万万不可提起。”当即传下将令,分派部队守住各处要点,命各路精锐居高临下,射住阵脚,只守不攻。众将素知他足智多谋,见他如此镇定,料想必有奇策应变,于是逐一接令,自行出帐带队守御。 李岩斟了一杯酒,笑道:“人生数十年,宛如春梦一场。”将酒一干而尽,左手拍桌,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管教大小都……”那正是他当年所作的歌谣,流传天下,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归顺。袁承志提高声音,接口唱道:“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李岩当即住口,顺着他的调子唱了下去。袁承志心情愤激,运起混元功,将歌声远远送了出去,峰上坡下,全军皆闻。李岩制军部众正自悲愤,听到歌声,人人都唱了起来。 奉命前来收捕李岩的闯军多知李岩蒙冤,又不该残杀友军,内心有愧,并无攻山之意。众军本来都是流民、饥民、驿卒,跟着李自成造反,起初只是为了活命,后来连得大胜,军纪败坏,随着上官奸淫掳掠,原是出于人人求财得利、饱食以逞色欲的天性,长官非但不禁,而且带头作恶,眼见伙伴人人皆然,财物妇女便在眼前,常人又怎忍耐得住?这些兵将本来也不是坏人,只是事势使然,千百年来便皆如此。有时胡作非为之后,自知不该,但下次遇上,又不禁抹杀良心再干。“老天爷,你塌了吧!”这悲愤无告的谣曲,闯军自己在遭受官兵欺压之时曾经唱过,后来自己做官兵而去欺侮旁人之后,又听众苦人唱过,这时听到远远传来,不由得大声应和,两军对峙,而齐声呼唱,一时歌声传将出去,似乎一条长长的渭水也在呜咽而和。 李岩和袁承志听到峰下两军齐歌,都是感慨万分。袁承志道:“大王本来十分英明,不好酒色,一心一意要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为什么一进了京,登基做了皇帝,忽然就变了。我是真正不懂了。” 李岩道:“我不怪闯王疑我。闯王是好人,他信任我,重用我,就算到了今日,他心中对我还是好的。”袁承志道:“那么他为什么要下圣旨杀你?”李岩道:“只有皇帝能下圣旨,他做了皇帝,那就身不由主了。”袁承志摇头道:“我只听说‘人在江湖,身不由主’,做了皇帝,他要干什么就是什么,怎么会身不由主?”李岩道:“做了皇帝,要干什么就是什么,谁也不能违抗。天下就只一个皇帝,他自己做了,怕别人来抢他的,只好把能抢他宝座的人都杀了。唐太宗李世民是个大大的好皇帝,他为了做皇帝,把亲哥哥、亲弟弟都杀了。”袁承志道:“是啊,他如不杀哥哥、弟弟,他的哥哥、弟弟就会杀了他,这叫做无可奈何。”李岩点头道:“那就是身不由主了。” 他斟了两杯酒,和袁承志对饮一杯,说道:“汉高祖杀了大功臣韩信、彭越,人人知道冤枉。他也明明知道韩信、彭越没造反。别的朝代不说了,就说本朝吧,徐达大将军、刘伯温军师、李文忠大将军都是太祖皇帝下毒害死的。本朝开国,论到功劳,以宰相李善长为第一,还不是给杀了。此外功臣大将,给太祖皇帝处死的,诸如冯胜、傅友德、陆仲亨、周德兴、耿炳文、费聚、赵庸、朱亮祖、胡美、黄彬、蓝玉,个个是封王、封公、封侯的立有大大汗马功劳之人。再如你爹爹呢,他功劳还不大吗?下场又如何呢?”袁承志道:“皇帝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以为我爹爹通敌卖国。”李岩摇头道:“不是的。崇祯好像是中了反间计,以为你爹爹通敌卖国。其实崇祯所以要杀你爹爹,是为了你爹爹杀了大将毛文龙。皇帝怕人夺他的权柄,你爹爹杀毛文龙,皇帝对你爹爹就猜忌了,怕他将来兵权在手,抢他的宝座。” 袁承志惕然心惊,登觉人心之可怕,简直无法想像,问道:“闯王带领天下饿饭的穷人流民起兵,本来要革除前朝弊政,那知自己做了皇帝,又来干欺压百姓的老一套。大哥,我们都错了么?”李岩摇头道:“闯王也是身不由己,有苦难言。他打天下,是靠了权将军刘宗敏、高必正等等大将军打的,得了天下之后,刘宗敏他们要抢财宝妇女,闯王心中是想禁止的,但他们对闯王说:‘皇帝就让你来做,金子银子和女人,总该分一些给我们吧!’只要一个将军一松,其他全都松了,那也怪不得闯王。其实,自古以来,世上的事都是这样的。说是为百姓出头,自己得了天下,又转头来欺压百姓了。楚霸王说秦始皇虐待百姓,起兵亡秦,但他攻破咸阳之后,大抢大掠,将全城烧得干干净净。汉光武、赵匡胤是好皇帝,他们杀的百姓、屠的城那还少了?”袁承志长叹一声,道:“那么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第107章 碧血剑(107) 李岩道:“孟子说要王天下,只有不杀人者能一之。我瞧那是空口说白话,是他老人家的空想罢了。”(作者按:在中国所有封建专制时期,转姓换朝,都是“亡,百姓苦;兴,百姓苦!”所谓“吊民伐罪”,最后都变成了“虐民霸财”。那是历史条件使然,所有农民起义,结果都变得与旧王朝并无多大分别。现代有人将李自成写得具有新时代的革命头脑,认为大顺皇朝军纪严肃,秋毫无犯,有无产阶级革命者之风,纯为一厢情愿的幻想,即使其后二百年的太平天国,已受西方开明思想的影响,也做不到此节。武侠小说虽虚构成文,历史背景之大关节却不能任意歪曲。马克思生于一八一八年,死于一八八三年,李自成打进北京是一六四四年,比马克思早了几二百年。那时候李自成不可能有马克思思想。如果李自成真像中国某些“历史家”或小说家所想像的那样,具有马克思思想,那么后来马克思反而是从李自成那里学到马克思思想了。) 袁承志黯然道:“大哥,要是你做了皇帝,你就要杀我?”李岩道:“决计不会!世上之人,名利权位、金银美女,人人都想要,但孟子所谓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所不同的就是人懂得‘情’与‘义’。我跟你有情有义,做皇帝可享有普天下的财宝美女,我岂能为了做皇帝,舍了我们兄弟的情义。就算有一百个美如天仙的陈圆圆、陈方方,我岂能舍了对你大嫂的情义。”伸出右手,握住红娘子的手腕。突然之间,俯伏在桌上,酒杯倒翻,酒水泼在他身上,李岩却不动弹。 红娘子和袁承志吃了一惊,忙去相扶,却见李岩已然气绝。原来他左手暗藏匕首,已一刀刺在自己心窝之中。 红娘子笑道:“好,好!”拔出腰刀,自刎而死。 袁承志近在身旁,若要阻拦,原可救得,只是他悲痛交集,一时自己也想一死了之,竟无相救之意。霎时之间,耳边似乎响起了当日在北京城中与李岩一同听到的那老盲人的歌声:“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众将见主帅夫妇齐死,营中登时大乱,须臾之间,数万官兵散得干干净净。好在“制军”平时军纪严整,众军官领兵退散,部伍肃然,奉命来攻的闯军顾念同袍义气,也不追杀,抬了李岩夫妇的尸首回去覆命。 袁承志见义兄义嫂惨死,大哭之余,率领众人退入山中,商议行止。众人都说,李自成如此忌刻凉薄,今后也不必跟随他了,山东马谷山中,尚有“金蛇营”的数千兄弟,须得好好料理,免得给李自成、刘宗敏、高必正等下手扑灭。袁承志心想不错,请崔秋山急乘快马,连夜去山东报讯,请孙仲寿妥为防备,以防李自成派兵偷袭,就如罗汝才、乱世王、革里眼、李岩等自家兄弟,遭了毒手。袁承志又派洪胜海回去北京,通知程青竹、沙天广、铁罗汉、胡桂南等留京伙伴,南下马谷山归队。崔秋山、洪胜海分别奉命,疾驰而去。 张朝唐劝袁承志等到浡泥去散心,承志说尚有大事待理,不能离去。张朝唐等三人道谢了回国。次日,袁承志带同青青、何惕守等人,东向山东。青青腿伤渐愈,已不必拄了柺杖行走。 袁承志身虽东行,一颗心却日日向西,只盼到藏边去会阿九。心想只要不跟青青成亲结为夫妻,去了藏边不再回来便不算相负。与阿九分别多日,思念殊殷,每日里只想到了藏边见到她后,便跟木桑道长整整下一个月棋,他过足了棋瘾,便会有几天不来缠住自己,那时就偷偷带了阿九,深入西藏荒无人迹的高山野岭,从此不回中原,此后师门旧友,一个不见,每日里只和阿九过神仙一般的日子,直到老死。在西藏打猎也好,采药也好,总饿不死人。自忖思念阿九,倒不是为了她美貌,只是跟她相处之时,纵然只有一时片刻,心中总是自然而然说不出的欢喜,阿九微微一笑,轻轻一语,自己便回味无穷,高兴上半天,倘能有十天半月的相聚,真想不出日子会过得如何快活,更不用说终身相依,永不分离了。 一路上神游太虚,尽自做白日好梦。这一日青青忽问:“喂!你笑咪咪的在想什么?这么开心,在想阿九吗?”袁承志一惊,答道:“不是!我在想那晚在盛京跟玉真子打架,胡桂南偷了他衣裤,他赤身裸体的跟我过招,好不狼狈!”青青噗哧一笑,便不问了。 袁承志蓦地里心惊:“我极少说谎,却何以要骗她?只因她如知道我在想念阿九,必定会伤心。我若去会阿九,永不回来,她岂不更加伤心?说不定又再跳崖自尽,那可如何是好?李岩大哥说,是人不是禽兽,就是人懂得‘情’和‘义’。他宁可自杀,不肯负了闯王,便是为了情义。青弟对我有情有义,我如待她无情无义,我还算是人吗?今后就算能跟阿九在一起,想到青弟之时,我还会真的快活吗?我能当真忘了青弟,只瞧着阿九她一人吗?”言念及此,不自禁的摇了摇头。 青青笑问:“为什么又摇头了?”袁承志苦笑,说道:“不成,决计不成!”又想起李岩临终时的说话:“就算有一百个美如天仙的陈圆圆、陈方方,我岂能舍了对你大嫂的情义。”当下心意已决,硬生生的忍住,不去思念阿九。但不禁又想:“阿九说,我如三年不去瞧她,她便落发做尼姑。她又说等我十年,我十年不去,她还是做尼姑。她每天敲木鱼念佛,心中却苦苦的想着我,岂不是苦得很,我岂不是对她不起,岂不是对她无情无义?那我又成为禽兽了?” 这天在河南道上,各人打尖过后,何惕守对承志道:“师父,混元功的起手功夫,请问怎么练法?”承志道:“这是我华山派的基本功,要禀明你师祖,得他老人家允准之后,方可传你。”何惕守道:“那日你跟那玉真子拼斗,你向左边一溜,忽然转到了右边,机灵之极,那又怎样?”承志道:“这是金蛇郎君的身法,倒可教你。”任由青青、崔希敏等先行,在树林中一块空地之上,传她金蛇掌的身法、掌法。 何惕守学得高招,只喜得眉开眼笑,乐不可支,说道:“师父,多谢!真不知怎生报答你才好。师父,你老人家这些日子来老闷闷不乐,为了想念阿九吗?”承志避开话题,说道:“我是为李岩大哥去世而悲伤。”何惕守道:“那我就没法子了。要是为了阿九,徒儿倒有不少妙法。”承志道:“倒要请教。” 何惕守道:“师父,我们教里有种药物,叫做出窍丹,服了之后可以令人昏迷五日五夜。当时全身僵硬冰冷,心不跳,气不呼,就如死了一模一样。到四个时辰之后,才微微呼吸、微微心跳,过后复醒,却全无妨碍。咱们在道上见到有什么希奇果子,你去大呼小叫的采来吃了,却不让夏师姑和别人吃,我随即给你服那出窍丹,你到半夜里就假死了。我把你钉入个凿孔透气的棺材,安葬入土,等夏师姑他们走了之后,我立刻把你掘出来,送入客店休息。过得几天,你就鲜龙活跳的起身,咱们快马加鞭,赶去藏边,见到阿九小师娘,你拉了她白白嫩嫩的小手就走。夏师姑见你死了,只道是你命薄,痛哭一场,也就算了,决不会怪你薄幸无情,也不会一辈子恨你。你的师父、师哥、各路朋友,都只惋惜这样一位大英雄平白无端吃了毒果死了,老天爷真没眼睛,不会背后骂你负人不义。要是你还不放心,咱们让崔希敏也吃果子、服出窍丹,一起假死假活,夏师姑再也不会生疑。” 承志道:“不行,不行。你瞧,我李岩大哥死了,他夫人自尽殉夫,要是青青见我死了也就自杀,岂不是害了她性命?”何惕守道:“夏师姑没跟你成亲,不算是你夫人,她不会自杀的。” 袁承志道:“倘若我们此刻快马加鞭,迳向西行,青青也未必能追得到我们。我不去藏边,是为了良心不安,不肯对她无情无义。否则凭她武功,随时我要走,她也抓不牢我。”何惕守道:“是啊,你一施展‘神行百变’轻功,天下没一人抓得你住,只怕师祖他老人家和木桑道长也抓不住。只有阿九小师娘先抓住了你的心,这才抓得住你的人。”承志正色道:“你烦得很,别尽叫阿九小师娘了。她这时给你叫得眉毛动、眼睛跳了。” 何惕守道:“师父啊,这世上男子汉三妻四妾,事属寻常,就算七妻八妾,那又如何?咱们沙天广沙寨主,众所周知,除了恶虎沟里的凶恶雌老虎押寨夫人之外,还有五个小老婆,分置山东五府,青州一个,莱州一个,密州又一个,听说沂水、胶州,也各有一个。他大老婆无可奈何,明知而不故问。师父,你是沙寨主的上司,他干得,你为啥干不得?你先娶了夏师姑做我大师娘,再去娶阿九做我二师娘。我瞧那焦宛儿焦姑娘哪,对你也是含情脉脉、藕断丝连的,她可没把她那罗师哥有半点放在心上,徒儿旁观者清,你就娶了她做我三师娘……”承志脸一沉,鼻中哼了一声,斜眼而睇。 何惕守笑道:“师父你这可想错了,你以为我要劝你再娶我自己做我的四师娘吗?错了,错了!如果世上没阿九二师娘,我倒真挺想嫁你的,那时候要是你传我武功不尽心,我就扯住你耳朵,罚你跪下。世上既有了阿九这美丽可爱的小姑娘,我就一心一意只做你徒弟了。你全心全意的疼着她,向着她,宠着她,人家做你的小老婆还有什么好?”她说到这里,神色坚决,摇了摇头,说道:“不做,不做,说什么也不做!” 承志笑道:“你不做什么?不做五毒教教主了是不是?你给我再找一个姑娘做五师娘,你们五个人就结成了五毒教啦!”何惕守摇头道:“六毒教也罢,七毒教也罢,总而言之,我不做你的小老婆。”承志微笑道:“多谢你。为什么要说得这么斩钉截铁?”何惕守道:“我说了出来,你会对我不好的。”承志道:“那你不说罢。” 何惕守道:“不说又不痛快。好,就跟你说。第一,阿九这小妹妹娇娇滴滴,美丽无比,教人一见就爱,我舍不得毒死她;第二,就算我当真硬起心肠,一个不小心失手毒死了她,你一定悲伤无比,整天愁眉苦脸,对她念念不忘,她本来只一百分可爱,你心里把她放成了一千分、一万分,月里嫦娥,天仙化人,你怎么还会把第二个女子放在心上?因此我决不做你小老婆!男人如不把我爱得要死要活,发疯发癫,嫁了他有什么味道?不管做大老婆、小老婆都一样。” 承志哈哈一笑,说道:“这话倒也是!以后你专心学功夫,我尽心教你就是了。”何惕守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师父。”承志道:“二师娘是不娶的,三师娘、四师娘都不娶!”何惕守道:“那你连大师娘也别娶,免得将来后悔莫及!悔之晚矣!” 此后一路之上,何惕守计谋横生,尽是奸诈邪道,要帮袁承志设法去寻阿九,最后自告奋勇,要去藏边代传情愫,通个消息,袁承志皆不允准。 不一日到了马谷山,来到“金蛇营”中,营中兄弟大宴相迎,欢乐三日。孙仲寿等在山东练兵养锐,得到崔秋山传讯后,各处要紧所在更加守御得铁桶相似。李自成从西安传来圣旨将令,要取消“金蛇营”、“金蛇王”的番号称谓,孙仲寿一一奉命遵办,差人送上奏章,庆贺李自成登基为帝。李自成甚喜,颁下令旨,升袁承志为制将军,封孙仲寿为果毅将军。孙仲寿不断派遣使者与李自成联络,并打探军情讯息。 李自成退出顺天府北京的情况,红娘子曾说了一些,但不明实况,有点儿语焉不详。孙仲寿曾派人去北京详加打探,这时向袁承志禀告,据探得军情:满清大军由摄政王多尔衮统领,命英王阿济格、豫王多铎各将万骑进军,与吴三桂联兵,在山海关外一片石大战,李军内部不和,实力大损,接战不利而退,谷大成部殿后,谷将军力战阵亡。李自成退出北京,与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过、李牟、李岩、田见秀等退向西安。 孙仲寿将探子找来的一些满清文告拿给袁承志看,一篇是多尔衮与满清入关诸将的誓约,其中有一段说:“今入关西征,勿杀无辜,勿掠财物,勿焚庐舍,不如约者罪之。”另有一篇是多尔衮入宫后的严令:“诸将乘城,勿入民舍,百姓安堵,秋毫无犯。”又有“大清国摄政王令旨”:“前朝弊政,莫如加派,辽饷外又有剿饷、练饷,数倍正供,远者二十年,近者十余载,天下嗷嗷,朝不及夕,更有召买加料诸名目,巧取殃民。今与民约:额赋外一切加派,尽为删除,各官吏仍混征暗派,察实治罪。” 孙仲寿叹道:“老百姓最苦不堪言的,确是加派。完了钱粮之后,州县一声‘加派’,名目繁多,都是数倍于正额钱粮。老百姓饭也吃不上,怎么缴得起种种‘加派’?逼得人全家老少上吊投河,就是这加派了。”袁承志问道:“清兵进京之后,可当真不入民舍,秋毫无犯吗?”孙仲寿叹道:“清兵虽是蛮夷外族,进京之后倒确是不入民舍,不掠财物,不掳妇女。” 袁承志想起在盛京崇政殿屋顶上听到皇太极与范文程、鲍承先、宁完我各人的对答,料想多尔衮是遵照先君的遗训,收罗民心,以图占我大汉天下。 第108章 碧血剑(108) 孙仲寿又禀报:闯王败走山西后,满清肃亲王豪格奉命来侵山东,不久攻入济南,东破青州,斩明守将赵应元,又平济宁满家洞。闯军“金蛇营”僻在鲁东,清军倒未来攻。这时南京明朝的大臣立了福王由崧作监国,其后即位称帝。由崧是崇祯皇帝的堂弟,他父亲常洵是前光宗皇帝的兄弟。福王虽与帝系较近,但为人昏淫,凤阳总督马士英力主立他,以便控制。南朝兵部尚书史可法以潞王较为贤明,则主张立潞王。但马士英掌握兵权,又与驻兵江北的四大总兵高杰、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联络,派兵迎来了福王。史可法无可奈何,只得同意。四大总兵中高杰部队驻在江北泗水,史可法要他去和“金蛇营”连络,共抗清兵进犯。 高杰原是李自成麾下大将,在军中与李自成的妻子邢氏私通。高杰怕风声泄漏,李自成杀他,带了邢氏逃走,还带走了一批部队,他去投降朝廷,做到了总兵,与闯军为敌。他知金蛇营是闯军的精锐之师,驻地离他不远,他心怀鬼胎,不敢去和金蛇营连络,却去和河南总兵许定国勾结。不料许定国暗中已经降清,假意设宴,杀了高杰。 袁承志问起南京朝中情形,孙仲寿道:“南京城里,马士英大权独揽,重用魏忠贤的余孽阮大铖,事事非钱不行,腐败不堪,所有官职都可出卖。南京人有顺口溜道:‘中书随地有,总督满街走。纪监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把江南人的钱都搜括起来,填到马士英一家人的口袋里。”袁承志对青青道:“那个马士英,他的侄子就是你在南京杀的。”青青笑道:“原来小妹倒有三分先见之明,没杀错了良民。” 孙仲寿道:“江北各总兵跋扈,不奉朝廷命令。只史可法阁部在扬州,忠心耿耿,左支右绌,那也难得很了,史阁部曾派人送礼来,要我们归顺南明,共抗清兵。我回答说:‘小将做不得主,待我们主帅袁将军回营,小将禀明史阁部的好意,再行奉覆。但本营以抗清护民为职志,必与阁部同一条心。’” 袁承志道:“抗御清兵,本是先公遗志。史阁部是位好汉子,跟他联手,倒也使得。但南京朝廷如此腌脏,投降朝廷,似乎不必了。孙叔叔、朱叔叔、罗叔叔、倪叔叔,你们各位以为如何?”孙仲寿等都道:“主帅高见,我们也都这么想。” 罗大千道:“最近南京又有监禁太子的事,令人好生气愤。”袁承志询问详情。 罗大千道:“北京南来的一个官员,带了个少年同来,说是崇祯皇帝的太子……”袁承志心道:“这是阿九的弟弟,我倒见过。”罗大千道:“朝廷知道了,派人去查明,这些人有的在北京做过讲官,教过太子的书,太子一见便认了他们出来,先叫他们名字。这些官员受过福王宏光皇帝和马士英的指点,说倘若真是太子,宏光皇帝就得让位,自然都回报说不认得。朝廷不问情由,就将这少年下在狱中,到底是不是太子,原也难说。这件事传了开来,在长江上游带兵的将军中有个左良玉,官封宁南伯,驻兵武昌。他跟马士英不合,说监禁太子,乃大大不忠,于是发兵东下,要清君侧,兵到九江,左良玉突然急病身亡,部兵由他儿子左梦庚统带。南京调黄得功沿江堵截,左梦庚不会打仗,兵败降清。” 朱安国道:“咱们该当回覆史阁部才是。”袁承志道:“便请朱叔叔辛苦一趟,送几件礼物去扬州,说我们愿以客军身份,跟史阁部联手抗清。清兵如犯淮泗,我军便扰清兵后方牵制,共同打仗,但我们不奉朝廷号令。”朱安国奉命而去。 不久,洪胜海、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留京伙伴齐到山东,来归“金蛇营”。袁承志与孙仲寿、罗大千、倪浩、沙天广、程青竹等整顿部属,准拟抗清援史,将三营兵马,操练得进退如意。 四月间消息传来,清兵都统准塔败明兵于沛县,攻陷徐州,此后又败刘泽清于淮安,通州、如皋等城皆陷,刘泽清降清。多铎大军由归德趋泗州,乘夜渡淮,将金蛇营和史可法部隔成两截。金蛇营兵少,难以正面大攻清军,派了一千兵到扬州助战,另在清军背后不住骚扰,以作牵制。不久便听到扬州城破、史阁部殉难的噩耗。其后朱安国满身血污的回报,说当日史阁部见到金蛇营派兵助战,大为赞叹感谢,多多拜上袁将军,并对袁督师当年冤死一事大表不平,有一短简致袁承志,写了十六个字:“共抗清虏,督师有子,并肩御敌,洗冤报国。” 袁承志甚为感慨,问起史阁部战况,朱安国不禁流泪,说清兵于四月十五日攻扬州城,史阁部五次拒降,奋力应战,朱安国也在他身边助战,到二十五日城陷,史阁部就义。金蛇营派去助战的一千名兵将大部殉难。城破后清兵大肆烧杀,十日之间杀了八十余万人,后来称为“扬州十日”,惨酷无比。朱安国于城陷后带了少数部兵逃出。 袁承志与孙仲寿等筹商今后大计。南明朝廷中君臣腐败,互相争夺权位,南京看来也是指日可破。闯王败至陕西,军纪未见大改,百姓不附,诸将解体,引兵至湖北时连战败绩,据说在通城九宫山中为村民所击毙,唯事无佐证,不知真假。刘宗敏等大将多数为清军擒斩。牛金星降清,连他儿子刘铨,都在清朝做了小官。 众人都说眼下国步艰难,继承袁督师遗志,惟有抗虏到底,虽清兵势大,又复精强悍勇,看来取胜无望,但大丈夫捐躯报国,有死而已。当下沙天广、程青竹分别去北直隶、山东布政使司自己原来所辖各盗寨,招揽旧属兄弟;吴平、罗立如、焦宛儿等去南京应天府招揽金龙帮旧人及其他帮会同道;罗大千、倪浩等前往关辽一带,招揽袁崇焕在宁锦山海关一带所遗的旧部。再加上盖孟尝等七省会盟的盟友,人众大集。“金蛇营”成立后,招揽的豪杰本已不少,但要抗清却大大不够,于是又竖起义旗,广募兵将,马谷山山前山后起造山寨,一时间好生兴旺。 “金蛇营”的名称既已取消,“山宗营”之名外人多不明其义,袁承志与各人会商,决定重振“大明崇字营”的新名,这名称本来和“金蛇营”、“山宗营”二名并用,此后则专用此名,树起旗帜,联络胶东各州县百姓。前明官员中有的忠于前朝,问起“崇字”的由来,招兵者不说是来自袁崇焕的“崇”字,而是来自“崇祯”的“崇”字,便有不少前明的散官、败兵溃卒投顺。袁承志与孙仲寿将众兄弟分成五营,称为“崇字一营”、“二营”等名号,日日操练兵马,为筹粮饷,占据了附近盐山、东陵、阳信、海丰等州县。 这日袁承志带同罗大千、崔希敏二人巡视辖地,来到富平镇郊区,只见百余名“崇字三营”的兵丁在抢掠百姓,还有人将十余名年轻妇女捆缚了掳去。袁承志大怒,上前干预,一剑便将带队的把总杀了。副把总大叫:“冤枉,冤枉!”承志问起原由,原来这一营归洪胜海统带,军中无粮,兵士已挨了几天饿,把总禀明了洪胜海,带队出来征粮。袁承志召集洪胜海以及崇字三营的其余各队把总,询问详情。 却原来崇字各营人数大增,已扩至十营,这时已达二万余人,而钱财管理不善,袁承志先前所得宝藏、所劫粮饷已花用殆尽,各营数月来粮饷不继,不但对兵卒欠饷,且日常伙食亦供应不足。各营兵将相互皆是素识,起初大家都凭着这“义气”两字,缺饷无粮,也都知道国势艰危,咬着牙关忍了下来,但时日一久,有许多士兵忍耐不住了,先是向附近百姓家盗牛牵羊、偷鸡摸狗,到后来更提刀抢劫。崇字营加盟的兄弟,一大伙本来便是盗伙,于这“奸淫掳掠”四字乃是家常营生,上官见大伙熬得辛苦,有时便也眼开眼闭,不加禁止。袁承志严查之下,察觉有几名把总竟尔率领下属,杀了百姓,将他们的妻子女儿都占了过来,迳自入居其屋,不住营房。 袁承志心中气苦,亲自提剑把这几名最残虐不法的把总杀了,将崇字三营的统带官洪胜海叫来,狠狠训斥,提起血淋淋的金蛇剑,便要向他颈中砍落。 洪胜海双膝跪地,叫道:“袁相公,是我错了,请你杀了我之后,饶了其余的兄弟。是小人带不来队,准许他们乱搞的。”袁承志见到他哀恳的眼色,想起他平时对己服侍辛劳,忠心耿耿,他是海盗出身,向来做惯了坏事,并不觉得抢掠百姓是如何不该,心想:“‘崇字营’建立未久,缺粮欠饷,大家日子过得好惨。平时咱们只讲究操练阵法,教导如何杀敌取胜,确是甚少讲究军纪,教导弟兄们须得‘爱民如子’。我这一剑砍下去,虽不是‘滥杀无辜’,只怕是‘不教而诛’了!杀他是该的,但我自己,难道就没罪吗?就不该杀吗?” 袁承志血剑悬在半空,心下沉吟,这一剑该不该劈下去?猛听得号角呜呜声响,前哨吹号示警,有敌军来攻。袁承志收剑插腰,喝道:“有敌军来攻,分布队伍抗敌!” 洪胜海大声应道:“是!”跃起身来,呼喝号令:“第一队守住东北方海岬高地,第二队守住第一队左边的小山头。第三队跟着我中间冲锋,第四、第五队在我左边的高粱地里埋伏,先不要动,也不可放箭,待敌兵冲近,这才射箭。第六、第七、第八队上马,上前杀啊!”他号令一出,各队把总率领兵卒冲锋上前,有的依令奔上高地、山头把守,有的钻入高粱地青纱帐埋伏,余人纷纷上马直驰向前。 洪胜海向袁承志道:“主帅请在此督战,小人领头冲锋!”袁承志道:“好!”跃上战马,罗大千与崔希敏也均上马。 袁承志站立马鞍,向前望去,见远处东西两方旗帜招展,崇字营各营都依平时操练排了开来。承志大声叫道:“崇字三营的弟兄们狠狠砍杀鞑子,我去瞧瞧别的弟兄!”众兵将大声回应:“主帅放心,大伙儿必定死战!主帅保重!” 袁承志与罗大千、崔希敏纵马向西北方驰去,上了一座小山峰,向前遥望,只见大队清兵蜂拥冲来,数十名骑兵高举白旗,挥举疾冲,后随数千名骑兵,手中长刀映日,甚是威武。罗大千皱眉道:“这是鞑子正白旗精兵,是豫亲王多铎的部队,多铎是多尔衮的亲弟弟,所带的鞑子兵最称精锐。”袁承志曾亲眼见到多尔衮刺杀皇太极,知道此人阴狠辣手,说道:“好,咱们跟他狠狠打一仗!” 片刻之间,崇字一营的马队上前交战。清军骑兵弯弓搭箭,羽箭来如飞蝗,崇字军纷纷落马,有的崇字营马军回箭射去,箭出无力,清兵举轻盾一挡,箭枝便即滑落在地。承志见局面不利,拔出金蛇剑,大呼冲入敌阵。这是千军万马的两阵交锋,袁承志武功虽强,出手虽快,也不过砍杀了十余名清兵而已,又怎挡得住大队敌军?对阵数千乘骑兵呼啸而至,有若怒涛,崇字军虽奋勇抵御,却挡不住这排山倒海般的兵势。 不到一个时辰,崇字一营的二千余兵将或中箭落马,或为刀砍枪刺,惨呼毙命,清兵后军跟着又有数千名杀到,大队清兵冲过承志身旁,杀向他身后的崇字二营。袁承志心下暗暗叫苦,急忙回马,去和崇字二营的弟兄们并肩抗敌。他从清兵手中抢过一柄长枪,横挑直刺,又杀了十余名清兵。这些清兵前额剃了光头,脑后拖了一条小小辫子,右肩袒露,肌凸肤粗,神情凶悍异常。承志一枪戳入一名清兵腹中,那清兵大声咒骂,跳起来要扑向他拚命,承志横过枪杆,将他打落。 战不多时,崇字二营也见败象。袁承志拍马而前,见三名清将正围攻一人,那人全身是血,正是朱安国。袁承志上前杀了两名清将,余下清将冲过朱安国身侧,冲入敌阵而去。朱安国受伤,摇摇晃晃,说道:“承志,多谢你来救我,咱们打不过了……”袁承志上前抱他过来,坐在自己马前,说道:“朱叔叔,咱们去止血治伤……”朱安国说:“不,鞑子兵好厉害,咱们还得打,弟兄们危险!” 天色渐黑,清军鸣金收兵,大队骑兵退了下去。袁承志与罗大千、倪浩指挥崇字营残兵,分别驻守山头。清军骑兵凶猛,平地上抵挡不住,只得倚山为势,令敌军冲杀不上。孙仲寿率人下去点验伤残。这一役崇字十营损失了几达半数,每一营都死伤不少。沙天广与程青竹、朱安国三人身受重伤,崔秋山、洪胜海、焦宛儿、青青、罗立如、崔希敏等各受轻伤。金龙帮大弟子吴平不幸中箭殒命。 袁承志与孙仲寿检点残兵,重伤行伍,分别派驻山头,守住进入马谷山本寨要地的险隘。各人先为伤者止血治伤,垂头丧气的吃了战饭。 第109章 碧血剑(109) 孙仲寿道:“鞑子兵骑射功夫了得,咱们是斗不过的,自从宋朝以来,便是如此。当年岳飞岳爷爷所以能打赢金兵,便是自己先练好了岳家军的武功,朱仙镇一战,才能打得金兵落荒而逃。”罗大千道:“是啊!所以从前袁督师不断要跟皇太极讲和,要有时候来练袁家军的武功,可是昏君反冤枉督师与敌人讲和是‘通敌’。咱们眼下仓促成军,要练武功是来不及了。虽然已不是乌合之众,但人数远远不及清兵。” 孙仲寿道:“袁督师当年宁锦大捷,主要还是仗着城坚炮利。至于平地骑射,步兵斫杀,咱们是敌不过辫子兵的。何况汉兵现今投降满清的多,现下变成了敌众我寡。承志,咱们大伙儿战死沙场,尽忠报国,尽忠以报督师便了。” 袁承志一拍胸膛,说道:“那也只好这样。”见洪胜海站在旁边,他额头给清兵砍了一刀,伤势甚重,心中不忍,说道:“胜海,你今日杀敌受伤,将功折罪,你不守军纪的大罪,我就免了。不过你若留在军中,弟兄们还道我纵容自己人,处事不公,不免败坏军纪。你还是回你自己的渤海派去罢。” 洪胜海当即跪倒,说道:“袁相公,小人知错了,多谢你开恩饶了我这遭,小人今后无论如何不敢再犯。小人不配再去带兵,请你开恩留我在你身边,仍像从前一样,做个服侍你的长随。”袁承志挥手道:“你还是去罢,不守军纪的事,我自己也有不是,我不怪你了。你跟着我,也不过跟着我一起死。” 洪胜海忽然想起一事,向承志磕了个头,说道:“小人遵奉将令,这就告别,相公和各位千万保重。鞑子势大,当真打不过,那也罢了。依小人之见,不如落草,占山为王,便似沙寨主从前一样,总之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 袁承志呵呵一笑,说道:“你最后这十六字说得好,你是大大的长进了。将来是不是占山落草,我真还不知道,不过你说‘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这十六个字,我说什么是要做到的!好,大家打得倦了,明天只怕鞑子兵还会来攻,这就早些休息吧。”洪胜海道:“是,相公,明天我再跟随你打一仗,倘若留得性命,这才跟你辞别。” 次晨清军又再来攻,崇字营守住险要高地,清军骑兵无所用武,攻了一天,不能得逞,就此退兵了。 清军退兵后,袁承志、孙仲寿等整顿部属,分守要隘,袁承志以财源支绌,兵员不能扩充。其时南明扬州虽破,总兵黄得功手下尚统兵四万人,在淮泗一带驻扎,作为牵制。清军以崇字营兵少,不以为意,暂不来攻。 后来清军豫亲王多铎派了英亲王阿济格率领正白旗与镶白旗两旗的精兵来攻,袁承志奋起抗御,寡不敌众,大败一仗,崇字营又再损折,只剩下一千多兵将。袁承志率领残兵,上了一个山头驻守。傍晚时分埋锅造饭,晚饭后与孙仲寿、罗大千等派遣兵将,分守山头各处要道。当晚各人正自露天安睡,忽听得山下马蹄声响,同时隐隐有兵器撞击之声。袁承志从梦中惊醒,跳起身来,跃上一株大树向山下了望,只见南边三条长长的火把如火龙一般,蜿蜒而来,当是敌军分三道来攻。日间与清兵正白旗及镶白旗军对战,两路敌军都来自西方,此刻南方又有敌军,而且声势颇大,别要陷入了包围,当即吹起哨子,纵声高呼,分兵五百,守在南边山口。 布防刚毕,南方敌军已攻到山口,火光照耀下,见清兵队伍中几面蓝色大旗挥动,乘马的将领纵马上山。罗大千道:“主帅,是蓝旗鞑子,都统准塔带兵来攻!”袁承志肩头挂了两张硬弓,腰间箭袋中装满了羽箭,对准当先上山的一名清军将领,弯弓搭箭,瞄准了他胸口,右手一松,箭去如流星,噗的一声,正中那将军胸前。他身披护胸铁甲,箭不入身,但承志劲大箭狠,那将军仍然胸口吃痛,身子一晃,摔跌下马,两军大声呼喊。清军只道将军中箭阵亡,攻势稍缓。但那将军随即站起,手挥长刀,叫道:“弟兄们,我没事,大伙冲上山去!”清军兵将跟着蜂拥上山。 袁承志叫道:“你没事吗?”向下跃出,几个起落,已到了那将军身前,手挥金蛇剑,向那将军斩落。那将军举刀挡格,喀的一声,长刀给金蛇剑斩为两截。那将军一怔之际,袁承志利剑乘势挥出,将他一颗脑袋砍了下来。清军十余人围攻,刀枪并施。袁承志叫道:“好极!正好大杀一阵!”舞动金蛇剑,冲入敌阵。 只听得山上号角吹响,却是西方有警。袁承志要照顾全局,顺手杀了三名清兵,急奔回山。只见孙仲寿与罗大千、罗立如、焦宛儿等正自大声发令,指挥部属守住山口。山下羽箭如飞蝗般射来。袁承志拾起地下一块盾牌,急跃上前,挡在宛儿身前。秃的一声,一枝长箭射上盾牌,弹了开去,若不是他这即时一挡,宛儿非死即伤。宛儿已吓得脸无血色,叫道:“袁相公,多谢了!”承志将盾牌交了给她,说道:“小心挡箭!”向山下瞧去,但见白旗与镶白旗招展,这两旗清军与蓝旗分自西方南方,三旗夹攻。 袁承志站到一匹马的背上,观看敌我情势,指挥守山。这时罗大千、倪浩、青青、何惕守等都已冲入敌阵,但见清兵从崇字营的空隙处缓缓逼上。崇字营兵少,激战良久,损兵折将,人数更少。袁承志望见罗大千给十余名清军围住了,肩头背上都中了羽箭,更有清兵箭手向他放箭,眼见便将殒命,长声呼叫:“罗叔叔,咱们为国抗敌,同生共死。”冲入敌阵,从一名清兵手里夹手抢过一块盾牌,扑到罗大千身后,替他挡开了一枝劲箭。罗大千已杀得神智迷糊,叫道:“承志,咱们到阴世会你爹爹去,督师一定赞你,也会赞我!” 承志只应得一声:“是!”背心和右腿突然剧痛,不提防中两枝冷箭,眼见箭来如雨,忙举盾牌护住罗大千,噗的一声,又一枝长箭插入了他左边肩头。他奋力站起,舞动金蛇剑,砍死两名挺枪刺来的清兵,再挥剑斩开射向他后心的一枝羽箭,见一名身披金甲的清将跃马挺枪,来刺摔在地下的罗大千,承志双足力登,纵身跃起,从半空中挥剑向那将军斩落。那将军甚是勇悍,钢枪横扫,与金蛇剑一格,枪剑齐震,双双脱手。 承志仍然扑向那将军,双手扠在他颈中。两人力扭,都摔下马来,滚在马下,众清兵大声惊呼。承志只觉左肩背心剧烈疼痛,接着便即晕去,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青青叫道:“大哥,大哥,你醒了,那真好……”突然哭出声来。袁承志尚未睁眼,迷迷糊糊的道:“青弟,别哭,咱们都死了吗?”青青抽抽噎噎的道:“还没死呢。你好些了吗?谢天谢地!”袁承志坐起身来,叫道:“杀鞑子兵,快,快,冲呀!”他挺身跃起,但全身无力,跳起数尺,便又摔落,只撞得背心剧痛,忍耐不住,又晕了过去。 清军白、蓝、镶白旗三旗精兵由英亲王阿济格亲自指挥,乘夜来肃清崇字营残兵,攻山一战,仗着骑射凌厉,大获全胜,崇字营兵将几全遭歼灭,只青青、哑巴、焦宛儿、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崔希敏等少数武功较高之人,幸得何惕守找到一个隐僻的山洞,躲了起来,而宛儿、崔希敏等人也已不少受伤。英亲王阿济格给袁承志扠住头颈,扭下马来,其时袁承志已身中数箭,劲力全失,阿济格才幸保性命,但也已吓得魂飞魄散,斗志全失。副指挥准塔都统得知英王爷险些阵亡而自己无伤,忙抢过刀来,在自己脸上腿上砍了两刀,显得自己亦受重伤,既已大获全胜,忙即收兵,不及清理战场,便赶去侍候阿济格。 崇字营这一役全军覆没,孙仲寿、罗大千、朱安国、倪浩等首脑尽数阵亡,而不见了主帅袁承志,大家更是焦急,眼见清军退兵,青青等便忙往两军阵亡的尸首堆中去找寻。青青与何惕守终于在一堆清军尸首之下,见到袁承志背中数箭,俯伏在地。青青一见,只道承志阵亡,悲痛之下,放声大哭,拔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何惕守夹手夺过她长剑,叫道:“师父,你还没死啊!”青青一听,急忙奔过去将承志抱起,觉他身子尚有温热,叫道:“是啊,大哥还没死!”何惕守道:“那你干么要自尽?”青青白了她一眼,道:“我死了,你好嫁给你师父啊。”何惕守道:“我师父说过的,除了你之外,他谁也不娶。”青青道:“假的!大哥,大哥,你快醒来。”何惕守道:“师父说,他只娶你一个,不娶阿九,不娶宛儿,更加不娶我这个周身是毒的姑娘。”青青心花怒放,说道:“好,那我就不死了,咱们快救醒他。” 两人将袁承志抬入山洞,拔出羽箭,在他十几个伤口上敷上金创药,青青目不交睫的照护,何惕守睡得远些,却也是提心吊胆,数日不得安睡。直到四天之后,袁承志才稍有知觉。青青与何惕守两人尽心竭力的服侍,承志只须稍一转侧,触动肩背上伤处,脸上现出痛楚神色,青青便柔声安慰。何惕守默不作声的守在一旁,脸上神色自也是关怀之极。 焦宛儿在山下远处另行找到一个隐僻的山洞,移了袁承志过去养伤,以防清兵来清理战场时发见。如此过了月余,承志的创伤终于大好了,勉力可出洞行走。他内力根柢本极深厚,自己既可行功,伤势好得更快。 这一日崔希敏与安小慧在海边闲逛,撞到两名渤海派的弟子,一谈之下,知是他们首领洪胜海派人前来打探崇字营的讯息。双方约定次日再在原地相会。安小慧回去禀告承志。次日洪胜海带同十余名部属,前来参见,说起同袍伤亡众多,各人均感伤痛。 洪胜海慰问承志创伤,甚是关怀。袁承志道:“胜海,敌众我寡,我们打一仗败一仗,这次更加全军覆没,只好照你当日所言,上山落草,聚了兵后,再来跟鞑子拼命。唉,再拚命,也只不过再送命罢了!”洪胜海道:“相公,上山落草原是善策,但这一带并无高山峻岭,须得到鲁东一带占山,远水救不得近火,小人带得有数十艘大沙船在海边,咱们暂且落海避他一避。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袁承志与何惕守等正感给逼得局处海隅,更无退避之处,听得洪胜海带同渤海派大批船只,正可解燃眉之急,大喜之下,都拍手赞好,便率同众兵将上船入海。 众人上得海船,有酒有肉,饱餐了一顿,一时精神为之一振。洪胜海知晓南明局势,说起淮泗四将的近况,高杰为河南总兵许定国所杀,刘良佐及刘泽清降清,黄得功阵前自杀,清军由多铎统领,攻入南京,明总兵田雄拥福王宏光皇帝降清;马士英逃到杭州,其后逃到福建,为清兵所俘杀死。 袁承志环顾四方,心灰意懒,眼见各地拥兵将领纷纷降清,明军败兵大都编入了清兵汉军旗,清兵更加势大。自己决不降清,但兵财俱缺,无力单独抗清,又不能去川陕依附张献忠。他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却无处分邦国大事的权谋韬略,最后势必死难殉国,就和爹爹及史阁部那样,当此国难綦深之际,也无别的命运。但看到青青、何惕守、焦宛儿、安小慧等玉貌红颜,如花盛放,岂难道要这些巾帼女儿,也都为国捐躯?转念又想:“男儿殉国,女儿也同时殉难,分什么彼此?”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幸好阿九远在藏边,她有时会想到我么?”其实他自该料到,阿九朝思暮想,便在等待他袁承志到来,岂仅“有时想到”而已。 他彷徨无计,意兴萧索。想起张朝唐曾说起浡泥国民风淳朴,安静太平,曾道:“中原大乱,公子心绪不佳,何不到浡泥国去散散心?”袁承志心想就算上山落草,此后数十年中,终究不能忘了阿九,年年月月的三心两意,总有一天会管不住自己,突然间远走藏边去寻阿九,自己受伤时青青如此相待,如何可以负她;但若远赴海外,从此不归,既远离了国难家仇,亦免得负人不义,终生良心不安,但事不两全,不负青青,却不免辜负阿九了。只不过寄人篱下,也无意趣,何况国破家亡之余,避难海外,懦怯偷生,畏首畏尾,实非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也对不起成千成万与自己出生入死、间关百战的战友袍泽,但算来算去,要守着“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十六字,除了远适异国,委实走投无路;忽然想起那西洋军官所赠的一张海岛图,于是取了出来,询问此是何地。洪胜海道:“那是在浡泥国左近大海中的一座岛屿,眼下为红毛国海盗盘踞,骚扰海客。” 袁承志一听之下,神游海外,壮志顿兴,拍案长啸,说道:“咱们就去将红毛海盗驱走,暂且到这海岛上去做化外之民罢。” 于是命众海船开向南岸大清河口,在铁门关海外停泊等候,他创伤全愈,便回上华山,告别师父,禀明掌门大师兄要到海外暂居,待局势有变,再来献身报国。沙天广、程青竹、崔秋山等豪杰不愿去国远离,便分别觅地占山落草,各人宣誓遵守“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的十六字诀,与承志等洒泪而别。 袁承志遥望藏边,心悬阿九,无可奈何下,只得率同青青、何惕守、哑巴、罗立如、焦宛儿、安小慧、安大娘、崔希敏等人,及孟伯飞父子、胡桂南、铁罗汉等豪杰,以及少数愿意随他出海冒险的崇字营残余人众,上船扬帆出海,得了洪胜海的渤海派众海盗之助,远征异域,终于在海外开辟了一个新天地。正是: 万里霜烟回绿鬓 十年兵甲误苍生 第110章 飞狐外传(1) “金庸作品”新序 小说是写给人看的。小说的内容是人。 小说写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或成千成万人的性格和感情。他们的性格和感情从横面的环境中反映出来,从纵面的遭遇中反映出来,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关系中反映出来。长篇小说中似乎只有《鲁滨逊飘流记》,才只写一个人,写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写到后来,终于也出现了一个仆人“星期五”。只写一个人的短篇小说多些,尤其是近代与现代的新小说,写一个人在与环境的接触中表现他外在的世界、内心的世界,尤其是内心世界。有些小说写动物、神仙、鬼怪、妖魔,但也把他们当作人来写。 西洋传统的小说理论分别从环境、人物、情节三个方面去分析一篇作品。由于小说作者不同的个性与才能,往往有不同的偏重。 基本上,武侠小说与别的小说一样,也是写人,只不过环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节偏重于激烈的斗争。任何小说都有它所特别侧重的一面。爱情小说写男女之间与性有关的感情和行动,写实小说描绘一个特定时代的环境与人物,《三国演义》与《水浒》一类小说叙述大群人物的斗争经历,现代小说的重点往往放在人物的心理过程上。 小说是艺术的一种,艺术的基本内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主要形式是美,广义的、美学上的美。在小说,那是语言文笔之美、安排结构之美,关键在于怎样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形式而表现出来。什么形式都可以,或者是作者主观的剖析,或者是客观的叙述故事,从人物的行动和言语中客观的表达。 读者阅读一部小说,是将小说的内容与自己的心理状态结合起来。同样一部小说,有的人感到强烈的震动,有的人却觉得无聊厌倦。读者的个性与感情,与小说中所表现的个性与感情相接触,产生了“化学反应”。 武侠小说只是表现人情的一种特定形式。作曲家或演奏家要表现一种情绪,用钢琴、小提琴、交响乐、或歌唱的形式都可以,画家可以选择油画、水彩、水墨、或版画的形式。问题不在采取什么形式,而是表现的手法好不好,能不能和读者、听者、观赏者的心灵相沟通,能不能使他的心产生共鸣。小说是艺术形式之一,有好的艺术,也有不好的艺术。 好或者不好,在艺术上是属于美的范畴,不属于真或善的范畴。判断美的标准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学上的真或不真(武功在生理上或科学上是否可能),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经济上的值钱不值钱,政治上对统治者的有利或有害。当然,任何艺术作品都会发生社会影响,自也可以用社会影响的价值去估量,不过那是另一种评价。 在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的势力及于一切,所以我们到欧美的博物院去参观,见到所有中世纪的绘画都以圣经故事为题材,表现女性的人体之美,也必须通过圣母的形象。直到文艺复兴之后,凡人的形象才大量在绘画和文学中表现出来,所谓文艺复兴,是在文艺上复兴希腊、罗马时代对“人”的描写,而不再集中于描写天使与圣人。 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以来是“文以载道”,那和中世纪欧洲黑暗时代的文艺思想是一致的,用“善或不善”的标准来衡量文艺。《诗经》中的情歌,要牵强附会地解释为讽刺君主或歌颂后妃。对于陶渊明的<闲情赋>,司马光、欧阳修、晏殊的相思爱恋之词,或惋惜地评之为白璧之玷,或好意地解释为另有所指。他们不相信文艺所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 我写武侠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写他们在特定的武侠环境(中国古代的、缺乏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不合理社会)中的遭遇。当时的社会和现代社会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古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仍能在现代读者的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情绪。读者们当然可以觉得表现的手法拙劣,技巧不够成熟,描写殊不深刻,以美学观点来看是低级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我不想载什么道。我在写武侠小说的同时,也写政治评论,也写与历史、哲学、宗教有关的文字,那与武侠小说完全不同。涉及思想的文字,是诉诸读者理智的,对这些文字,才有是非、真假的判断,读者或许同意,或许只部份同意,或许完全反对。 对于小说,我希望读者们只说喜欢或不喜欢,只说受到感动或觉得厌烦。我最高兴的是读者喜爱或憎恨我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如果有了那种感情,表示我小说中的人物已和读者的心灵发生联系了。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造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艺术是创造,音乐创造美的声音,绘画创造美的视觉形象,小说是想创造人物、创造故事,以及人的内心世界。假使只求如实反映外在世界,那么有了录音机、照相机,何必再要音乐、绘画?有了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纪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何必再要小说? 武侠小说虽说是通俗作品,以大众化、娱乐性强为重点,但对广大读者终究是会发生影响的。我希望传达的主旨,是:爱护尊重自己的国家民族,也尊重别人的国家民族;和平友好,互相帮助;重视正义和是非,反对损人利己;注重信义,歌颂纯真的爱情和友谊;歌颂奋不顾身的为了正义而奋斗;轻视争权夺利、自私可鄙的思想和行为。武侠小说并不单是让读者在阅读时做“白日梦”而沉缅在伟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希望读者们在幻想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想像自己要爱国家、爱社会、帮助别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积极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武侠小说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有不少批评家认定,文学上只可肯定现实主义一个流派,除此之外,全应否定。这等于是说:少林派武功好得很,除此之外,什么武当派、崆峒派、太极拳、八卦掌、弹腿、白鹤派、空手道、跆拳道、柔道、西洋拳、泰拳等等全部应当废除取消。我们主张多元主义,既尊重少林武功是武学中的泰山北斗,而觉得别的小门派也不妨并存,它们或许并不比少林派更好,但各有各的想法和创造。爱好广东菜的人,不必主张禁止京菜、川菜、鲁菜、徽菜、湘菜、维扬菜、杭州菜、法国菜、意大利菜等等派别,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也。不必把武侠小说提得高过其应有之份,也不必一笔抹杀。什么东西都恰如其份,也就是了。 我写这套总数三十六册的《作品集》,是从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后约十五、六年,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两篇中篇小说,一篇短篇小说,一篇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出版的过程很奇怪,不论在香港、台湾、海外地区,还是中国大陆,都是先出各种各样翻版盗印本,然后再出版经我校订、授权的正版本。在中国大陆,在“三联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税。我依足法例缴付所得税,余数捐给了几家文化机构及支助围棋活动。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经授权的,直到正式授权给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版”的版权合同到二〇〇一年年底期满,以后中国内地的版本由广州出版社出版,主因是港粤邻近,业务上便于沟通合作。 翻版本不付版税,还在其次。许多版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写及出版武侠小说。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版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也有人未经我授权而自行点评,除冯其庸、严家炎、陈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拜嘉之外,其余的点评大都与作者原意相去甚远。好在现已停止出版,出版者道歉赔偿,纠纷已告结束。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篇《越女剑》不包括在内,偏偏我的围棋老师陈祖德先生说他最喜爱这篇《越女剑》。)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用什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什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连天”不能对“神侠”,“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征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思而合规律的字。 有不少读者来信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所写的小说之中,你认为哪一部最好?最喜欢哪一部?”这个问题答不了。我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限于才能,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 这些小说在香港、台湾、中国内地、新加坡曾拍摄为电影和电视连续集,有的还拍了三、四个不同版本,此外有话剧、京剧、粤剧、音乐剧等。跟着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哪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改编演出得最成功?剧中的男女主角哪一个最符合原着中的人物?”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小说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作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小说,脑中所出现的男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或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每个读者性格不同,他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余地。我不能说那一部最好,但可以说:把原作改得面目全非的最坏,最自以为是,最瞧不起原作者和广大读者。 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唐人传奇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比较认真的武侠小说,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 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对回教增加了认识和好感。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决不是作者的本意。 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汉族和契丹、蒙古、满族等民族有激烈斗争;蒙古、满人利用宗教作为政治工具。小说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小说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不必在小说中对暂时性的观念作价值判断。人性却变动极少。 在刘再复先生与他千金刘剑梅合写的《父女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剑梅小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谈话,李先生说,写小说也跟弹钢琴一样,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是一级一级往上提高的,要经过每日的苦练和积累,读书不够多就不行。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每日读书至少四五小时,从不间断,在报社退休后连续在中外大学中努力进修。这些年来,学问、知识、见解虽有长进,才气却长不了,因此,这些小说虽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还是要叹气。正如一个钢琴家每天练琴二十小时,如果天份不够,永远做不了萧邦、李斯特、拉赫曼尼诺夫、巴德鲁斯基,连鲁宾斯坦、霍洛维兹、阿胥肯那吉、刘诗昆、傅聪也做不成。 第111章 飞狐外传(2) 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许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由于得到了读者们的指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吸收了评论者与研讨会中讨论的结果。仍有许多明显的缺点无法补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足之处,希望写信告诉我。我把每一位读者都当成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关怀,自然永远是欢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第一回 大雨商家堡 “胡一刀,曲池,天枢!” “苗人凤,地仓,合谷!” 一个嘶哑的嗓子低声呼叫。叫声中充满了怨毒和愤怒,语声从牙齿缝中迸出来,似是千年万年、永恒的诅咒,每一个字音上涂着血和仇恨。 突突突突四声响,四道金光闪动,四枝金镖连珠发出,射向两块木牌。 每块木牌的正反面都绘着同样的全身人形,一块绘的是个浓髯粗豪大汉,旁注“胡一刀”三字;另一块绘的是个瘦长汉子,旁注“苗人凤”三字,人形上书明人体周身穴道。木牌下接有木柄,两个身手矫捷的壮汉各持一牌,在练武厅中快步奔走。 大厅东北角一张椅子中坐着个五十来岁的白发婆婆,口中喊着胡一刀或苗人凤穴道名称。一个二十来岁的英俊少年劲装结束,镖囊中带着十几枝金镖,听那婆婆喊出穴道名称,右手急扬,一道金光射出,钉向木牌。两名持牌壮汉头戴钢丝罩子,上身穿了厚棉袄再罩牛皮背心,手戴皮手套,唯恐少年失了准头,金镖招呼到他们身上。两人窜高伏低,摇摆木牌,要让他不易打中。 大厅外的窗口,伏着一个少女、一个青年汉子。两人各在窗纸上舐湿了,弄出小孔,右眼凑着向里偷窥。两人见那少年身手不凡,发镖甚准,不由得互相对望一眼,脸上都露讶异神色。 天空黑沉沉的堆满了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夹着一阵阵电闪雷轰,势道吓人。黄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下,唰唰声响,直溅到窗外两个少年男女身上。 他们都身披油布雨衣,对厅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凑眼到窗洞上去看时,只听得那婆婆说道:“准头还可将就,就是没劲,今日就练到这里。”说着慢慢站起。 少女拉了那汉子一把,急忙转身,向外院走去。那汉子低声道:“这是什么玩意?” 那少女道:“什么玩意?自然是练镖了。这人的准头算是挺不错了。”那汉子道:“难道练镖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干么写了什么胡一刀、苗人凤?”那少女道:“这就有点邪门。你不懂,我怎么就懂了?咱们问爹爹去。” 这少女十八岁上下年纪,一张雪白晶莹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周身透着一股充满了劲力的活泼青春气息。那汉子浓眉大眼,比少女大着六七岁,神情粗豪,脸上生满紫色小疮,相貌有点丑陋,但步履轻健,精神饱满,英气勃勃。 两人穿过院子,雨越下越大,泼得两人脸上都是水珠。少女取出手帕抹去脸上水滴,红红白白的脸经水一洗,更显娇嫩。那汉子楞楞的望着她,不由得呆了。少女侧过头来,故意歪了雨笠,让笠上雨水流入了他衣领。那汉子看得出神,竟自不觉。那少女噗哧一笑,轻轻叫了声:“傻瓜!”走进花厅。 厅中东首生了好大一堆火,二十多人团团围着,在火旁烘烤给雨淋湿了的衣物。这群人身穿玄色或蓝色短衣,有的身带兵刃,是一群镖客、趟子手和脚夫。厅上站着三个武官打扮的汉子。这三人刚进来避雨,正在解去湿衣,斗然见到这明艳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睛都是一亮。 那少女走到烤火人群中间,把一个精干瘦削的老人拉在一旁,将适才在后厅见到的事悄声说了。那老人约莫五十来岁,精神健旺,头上微见花白,身高不过五尺,但目光炯炯,凛然有威。他听了那少女的话,眉头一皱,低声呵责道:“又去惹事生非!若让人家知觉了,岂不自讨没趣?”那少女伸伸舌头,笑道:“爹,这趟陪你老人家出来走镖,这可是第十八回挨骂啦。”那老人道:“我教你练功夫时,旁人来偷瞧,那怎么啦?” 那少女本来嘻皮笑脸,听父亲说了这句话,不禁心头一沉。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场外偷瞧她父亲演武,父亲明明知道,却不说破,在试发袖箭之时,突然一箭,将那人打瞎了一只眼睛。总算他手下容情,劲道没使足,否则袖箭穿脑而过,那里还有命在?父亲后来说,偷师窃艺,乃武林大忌,比偷窃财物更为人痛恨。 那少女一想,倒有些后悔,适才不该偷看旁人练武,但姑娘的脾气要强好胜,嘴上不肯服输,说道:“爹,那人的镖法也平常得紧,保管没人偷学了。”老者脸一沉,斥道:“你这丫头,怎么开口就说旁人的玩意儿不成?”那少女一笑,道:“谁教我是百胜神拳马老镖头的女儿呢?” 三个武官烤火,不时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只是他父女俩话声很低,听不到说些什么。那少女最后一句话说得大声了,一个武官听到“百胜神拳马老镖头的女儿”几个字,瞧瞧这短小瘦削、骨头没几两重的干瘪老头,又横着眼一扫插在厅口那枝黄底黑丝线绣着一匹插翅飞马的镖旗,鼻中哼了一声,均想:“百胜神拳?吹得好大的气!” 这老者姓马,名行空,江湖上外号叫作“百胜神拳”。那少女是他的独生爱女马春花。这名字透着有些儿俗气,可是江湖上的武人,也只能给姑娘取个什么春啊花啊的名字。跟她一起偷看人家练镖的汉子姓徐,单名一个铮字,是马行空的徒弟。 徐铮蹲在火堆旁烤火,见那武官不住用眼瞟着师妹,不由得心头有气,向他怒目瞪了一眼。那武官刚好回过头来,跟他目光登时就对上了,心想你这小子横眉怒目干么,也恶狠狠的瞪他一眼。徐铮本就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见对方无礼,当下虎起了脸,目不转睛的瞪着那武官。 那武官约莫三十来岁,身高膀宽,一脸精悍之色。他哈哈一笑,向左边的同伴道:“你瞧这小子斗鸡儿似的,是你偷了他婆娘还是怎地?”那两个武官对着徐铮哈哈大笑。徐铮大怒,霍地站起来,喝道:“你说什么?”那武官笑吟吟的道:“我说,小子唉,我说错啦,我跟你赔不是。”徐铮性子直,听到人家赔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人笑道:“我知道人家不是偷了你婆娘,准是偷了你妹子。” 徐铮一跃而起,便要扑上去动手,马行空喝道:“铮儿,坐下。”徐铮一愕,脸孔胀得通红,道:“师父,你……你没听见?”马行空淡淡的道:“人家官老爷们,爱说几句笑话儿,又干你什么事了?”徐铮对师父的话向来半句不敢违拗,狠狠瞪着那个武官,却慢慢坐了下来。那三个武官又一阵大笑,更肆无忌惮的瞧着马春花,目光中满是淫邪。 马春花见这三人无礼,要待发作,却知爹爹素来不肯得罪官府,寻思怎生想个法儿,跟这三个臭官儿打一场架。突然电光一闪,照得满厅光亮,接着一个焦雷,震得各人耳朵嗡嗡发响,这霹雳便像打在这厅上一般。天上就似开了个缺口,雨水大片大片的泼将下来。 雨声中只听得门口一人说道:“这雨实在大得狠了,只得借光在宝庄避一避。”庄上一名男仆说道:“厅上有火,大爷请进吧。” 厅门推开,进来一男一女,男的长身玉立,气宇轩昂,背上负着个包裹,三十七八岁年纪。女的约莫廿二三岁,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竟是个绝色丽人。马春花本来算得是个美女,但这丽人一到,立时就给比了下去。两人没穿雨衣,那少妇身上披着男子的外衣,已全身尽湿。那男子携着少妇的手,两人神态亲密,似是对新婚夫妇。那男子找了一捆麦秆,在地下铺平了,扶着少妇坐下,显得十分的温柔体贴。这二人衣饰都甚华贵,少妇头上插着一枝镶珠的黄金凤头钗,那珍珠几有小指头大小,光滑浑圆,珠光莹然,甚是珍贵。马行空暗暗纳罕:“这一带道上很不太平,强徒出没,这一对夫妇非富即贵,怎地不带一名侍从,两个儿孤孤单单的赶道?”饶是他在江湖上混了一世,却也猜不透这二人来路。 马春花见那少妇神情委顿,双目红肿,自是途中遇上大雨,十分辛苦,这般穿了湿衣烤火,湿气逼到体内,非生一场大病不可,便打开衣箱,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走近去低声说道:“娘子,我这套粗布衣服,你换一换,待你烘干衣衫,再换回吧。”那少妇好生感激,向她一笑,站起身来,目光中似乎在向丈夫询问。那男子点点头,也向马春花一笑示谢。那少妇拉了马春花的手,两个女子到后厅去借房换衣。 三个武官互相一望,脸上现出特异神色,心中都在想像那少妇换衣之时,定然美不可言。适才和徐铮斗口的那个武官最为大胆,心头发痒,低声道:“我瞧瞧去。”想设法偷看。另一个笑道:“老何,别胡闹。”那姓何的武官……眼睛,站起身来,跨出几步,一转念,从地下拾起腰刀,挂在身上。 徐铮受了他的羞辱,心中一直气愤,见他走向后院,转头向师父望了一眼,见马行空闭着眼睛在养神,又见戚杨两位镖头、五个趟子手和十多名脚夫守在镖车之旁,严行戒备,决不致出了乱子,于是跟随在那武官身后。 那武官听到背后脚步响,转过头来,见是徐铮,咧嘴一笑道:“小子,你好!”徐铮道:“臭官儿,你好。”那武官笑道:“想挨揍,是不是?”徐铮道:“是啊。我师父不许打你。咱们悄悄的打一架,好不好?”那武官自恃武艺了得,没将这楞小子瞧在眼里,只是他镖行人多,己方只三人,倘若群殴,定要吃亏,这楞小子要悄悄打架,那再好也没有,便笑着点头道:“好啊,咱们走得远些。要是给你师父听见了,这架就打不成。” 两人穿过天井,要寻个没人的所在动手,忽见回廊上转出一个人来。那人身穿绸袍,眉清目秀,正是适才练镖的少年。徐铮心中一动:“借他的武厅打架最好不过。” 上前一抱拳,说道:“爷台请了。”那少年还了一揖,说道:“达官有何吩咐?”徐铮指着武官道:“在下跟这个总爷有点小过节,想借爷台的练武厅一用。”那少年好生奇怪,心道:“你怎知我家有练武厅?”但学武之人,听到旁人要比武打架,可比什么都欢喜,当即答道:“好极,好极!”领了二人走进练武厅。这时老婆婆和庄丁等都已散去,练武厅上更无旁人。 那武官见四壁兵器架上刀枪剑戟一应俱全,此外沙包、箭靶、石锁、石鼓放得满地,西首地下还安着七十二根梅花桩,暗暗点头,心想:“原来这一家人会武,只怕功夫还不错。”向那少年一抱拳,说道:“在下来贵庄避雨,还没请教主人高姓大名。” 那少年忙即还礼,说道:“小人姓商,名宝震。两位高姓大名?”徐铮抢着道:“我叫徐铮,我师父是飞马镖局总镖头,百胜神拳马行空。”说着向武官瞪了一眼,心道:“你听了我师父的名头,可知道厉害了吗?” 商宝震拱手道:“久仰,久仰。请教这一位。”那武官道:“在下是御前侍卫何思豪。”商宝震道:“原来是一位侍卫大人。小人素闻京师有大内十八高手,想来何大人都是知交。”何思豪道:“那大半也相识的。” 其实皇帝身边的侍卫共分四等,侍卫班领,什长,一、二、三等侍卫,都由正黄、镶黄、正白内三旗的宗室亲贵子弟充任。汉人侍卫属于第四等,这何思豪在侍卫处中只是最末等的蓝翎侍卫,所谓与大内十八高手大半相识,那是他识得人家,人家就不识得他了。 徐铮大声道:“商公子,你就给做个公证。我跟这姓何的公公平平打一架,不管是谁输谁赢,都不许向旁人说起。”他生怕师父知道了责骂。何思豪哈哈笑道:“胜了你这楞小子有个屁了不起,还抵向旁人吹大气的么?楞小子,上啊。”一捋长袍,拉起袍角,在腰带中塞好。徐铮脱下长袍,将辫子盘在头顶,摆个“对拳”,双足并拢,双手握拳相对,倒也神定气闲。 何思豪见他这姿式是“查拳”门人跟人动手的起手式,已放下了一大半心,心道:“什么百胜神拳!这查拳三岁小孩儿也会,有什么希罕?”原来“潭、查、花、洪”,向称北拳四大家,指潭腿、查拳、花拳、洪门四派拳术而言,在北方流传极广,任何练拳之人都略知一二,算得是拳术中的入门功夫。何思豪见对手拳法平常,向商宝震一笑,说道:“献丑!”一招“上步野马分鬃”,向徐铮打了过去,他使的是太极拳。其时太极门声势甚盛,人人均知是厉害的内家拳法。 徐铮不敢怠慢,左脚向后踏出,上身转成坐盘式,右手按、左手撩,一招“后叉步撩掌”,出手甚为快捷。何思豪见来招劲道不弱,忙使一招“转身抱虎归山”,避开了这一撩。徐铮使一招“弓步架打”,右拳呼的一声击出,直扑对方面门。何思豪不及避让,便使一招“如封似闭”,双掌一封。二人拳掌相交,何思豪只感手腕隐隐生疼,心道:“这小子蛮力倒大。” 霎时之间,二人各展拳法,拆了十余招。商宝震站着旁观,见徐铮脚步沉稳,出拳有力,何思豪却身形飘忽,显然轻功颇有根基,使的是太极拳,手脚却甚迅捷。 斗到酣处,何思豪哈哈一笑,一掌击中徐铮肩头。徐铮飞脚踢去,何思豪侧身闪避,一招“玉女穿梭”,啪的一声,又击中徐铮手臂。徐铮更不理会,抡拳急攻,突然直出一拳,一招“弓步劈打”,砰的一响,正中对方胸口。这一拳着力极沉,何思豪脚步踉跄,退了几步,终于一交坐倒。只听旁边一个女子声音娇声叫道:“好!” 第112章 飞狐外传(3) 商宝震回过头去,见两个女子站在厅口,一是少妇,另一个却是个闺女。他先前凝神观斗,不知身后有人。原来马春花和那少妇换了衣服经过此处,听到呼叱比武之声,在厅口一望,竟是师兄跟那武官打架,这时见师兄得胜,不由得出声喝采。 何思豪给这一拳打得好不疼痛,在女子面前丢脸出丑,更加老羞成怒,一跃而起,乘着跳跃之势,已抽腰刀在手,上步直劈。徐铮毫不畏惧,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斗,只忌惮对方兵器锋利,已然闪避多,进攻少了。马春花见这武官脸上神情狠恶,并非寻常打架,已如拚命一般,不由得有些耽心。 那少妇扯扯她的衣袖,道:“咱们走吧!我最恨人动刀子出拳头。”当此情势,马春花那里肯走,只道:“再看一会儿。”那少妇眉头一皱,竟自走了。 商宝震凝神看着那武官的刀势,又留心徐铮闪避和上步抢攻之法,手上暗扣一枝金镖,若那武官用刀伤人,他就要伸手相救。但见徐铮双目紧紧盯住刀锋,刀锋向东,他眼睛跟到东,刀锋削向西,眼睛也跟到西,但见一刀迎面砍来,他身子略闪,飞脚向敌人手腕上踢去。何思豪回刀削足,徐铮长臂急伸,砰的一响,一拳正中他鼻梁。何思豪大痛,手脚略缓,徐铮左手挥出,抓住他右腕一拿一扭,将腰刀夺过。 何思豪怕他顺势挥刀削来,忙向后跃,举手往脸上一抹,满手是血。徐铮将腰刀往地下一摔,说道:“你还敢瞎着眼睛骂人?”何思豪满脸羞惭,不敢作声。 商宝震伸手一拉徐铮后襟,使个眼色。徐铮尚未会意,商宝震已大声说道:“双方不分胜败。好啦,大家武功一般高明,小弟佩服得紧……”徐铮急道:“怎……怎是不分胜败?”商宝震道:“两位武功各有独到之处。徐兄的查拳纯熟。何大人的太极拳和太极刀更厉害之极。徐兄,你一时侥幸,其实讲真功夫,还得算何大人。”一面说,一面取出手帕,帮何思豪抹去鼻血。 徐铮还要再争,马春花道:“师哥,别理他。咱们出去。” 徐铮打了何思豪两拳,一口恶气已出了,但商宝震说话含糊,明明袒护对方,倒似自己输了,越想越怒,狠狠望了他一眼,随着师妹出去。走到天井,天空轰隆隆一片雷声过去,雷声中夹着商宝震、何思豪的大笑之声,显然这二人在背后笑他。 他虽打架获胜,但越想越不忿,气鼓鼓的坐在火旁,见师父双目似开似闭,睡意甚浓。过了一会,何思豪走了出来,不知跟那两个武官说些什么猥亵言语,三人一齐哈哈大笑,不时斜目瞟那美貌少妇。 马行空慢慢站起,伸了个懒腰,走到镖车旁边检视,忽然叫道:“铮儿,过来,你瞧这儿怎么啦?”徐铮听师父叫他,忙起身过去。马行空侧过身子,面向墙壁,伸手整理镖车,低声道:“不长进的东西,你那招‘垫步踹腿’怎么踹偏了?否则那用跟他缠斗这么久?”徐铮吓了一跳,颤声道:“你……你老人家都瞧见啦?”马行空道:“哼,你莫想在师父面前捣鬼。他使那招‘提步高探马’时,你干么不使‘弓步双推掌’?迎面直击,早就胜了。你就胆小怕死。”徐铮回想适才相斗之时,初时不知敌人虚实,果然有些害怕,有几招使得太过稳重。看来师父装作不知,其实是躲在窗外观看。 马行空又道:“快进去谢谢那姓商的吧。人家年纪比你轻,可有多精明能干。”徐铮大为诧异,道:“师父,谢什么?这姓商的偏心,不是好人。”马行空冷笑道:“是啊,他是偏心呢。可是他偏心维护你徐大爷哪。”徐铮满心胡涂,怔怔的望着师父。马行空低声道:“你打的是什么人?他是御前侍卫。咱们呢,那是凭人家赏口饭吃的走镖的。官老爷当真跟你为起难来,咱们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么?那少年护住了他面子,叫你这楞小子少了一桩后患。” 徐铮恍然大悟,连称:“是,是!”奔到后院练武厅中,见商宝震抬手踢腿,正在练一招“查拳”中的“弓步劈打”,正是徐铮适才用以击中何思豪那一手。他见徐铮进来,脸上一红,急忙收拳。 徐铮抱拳道:“商公子,我师父叫我跟你道谢来啦。我起初不明白你是好意,心里还怪你呢。”商宝震道:“徐大哥,你武功胜过那个侍卫何止十倍?小弟佩服得紧。” 徐铮听他称赞自己,甚是高兴,当即跟他谈了起来,问道:“你练的是那一门功夫?”商宝震道:“小弟初学,什么也没学会,谈不上是那一门那一派。适才见徐大哥用这一招打他,是不是这样?”说着右足踏出,右拳劈打,左手心向上托住右臂。 徐铮刚才以此招取胜,见他比划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兴高采烈,说道:“这一招有两句口诀,叫作‘陆海迎门三不顾,劈拳挑打不容宽。’”这两句顺口说出,忽然想起,这是师门所传心法,怎能胡乱说与外人知晓,忙转口道:“你比得很对,就是这招。”商宝震道:“什么叫作‘陆海迎门三不顾’呢?”徐铮道:“这个……我可也忘了。”他不善撒谎,这一句话出口,脸也红了。商宝震知他不肯说,也就不再多问,只着意结纳,将他捧得晕头转向,全身轻飘飘的如在云端。 徐铮道:“商老弟,咱们也别闹虚文。你使一套拳脚给我瞧瞧,倘若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我跟你说说,也不枉了今日结交一场。”商宝震大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当下拉开架子,在场中打起拳来,但见他“头趟绳挂一条鞭,二趟十字绕三尖”,使的是十二路潭腿。 这路拳脚使得倒也纯熟,但出拳不正,脚步浮虚,虽袍袖生风,姿式华丽,若与人动手,却半点管不得事。只把徐铮看得暗暗摇头,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转回还”,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兄弟,莫怪我直言,教你武艺的师父是耽误了你啦。” 正要往下解释,忽见马春花在厅口一探头,叫道:“师哥,爹叫你。” 徐铮忙向商宝震告辞,回到厅上。只见火堆旁又多了两个避雨之人。一个是没了右臂的独臂人,一条极长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直延伸到左边嘴角,在火光照耀下显得面目可怖;另一个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黄黄瘦瘦。两人衣衫都很褴褛。 徐铮向两人望了一眼,也不在意,走到马行空面前,叫了声:“师父!”马行空脸一沉,低声道:“去了这么久,又在卖弄武艺了,是不是?”徐铮道:“弟子不敢。这里姓商的主人镖法不错,那知拳脚一点儿也不成。”马行空道:“傻小子,你给人家冤啦。凭你这点功夫,就有两个也不是人家对手。”徐铮一笑,道:“那怕不见得。他师父教的十二路潭腿,尽好看不管用。”马行空道:“你知他师父是谁?” 徐铮心中暗奇:“我师父没跟那姓商的见过面,又没见他练过拳脚,怎么连他师父是谁也知道了?”当下答道:“弟子不知,想来是个不中用的混混。”马行空冷笑一声,低沉着声音,说道:“不中用的混混!哼,十三年前,你师父给人砍过一刀,劈过一拳,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复。那人是谁?”徐铮一惊,说道:“八卦刀商剑鸣。”马行空低声道:“半点儿也不错。那商剑鸣是山东武定县人,这里可正是武定县,主人家姓商。咱们胡乱进来避雨,初时并没留心,你瞧,正梁上绘着什么?” 徐铮抬起头来,只见正梁上金漆漆着个八卦图形,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道:“师父,快抄家伙,咱们撞到仇家窝里来啦。”马行空淡淡的道:“倒不用忙。商剑鸣早给人杀啦!”徐铮曾听师父说过当年大败在一人手里,那就是山东大豪八卦刀商剑鸣,只因这是师门的奇耻大辱,师父后来不提,也就从此不敢多问一句,却不知商剑鸣原来已死,低声道:“是你老人家后来报了仇?”马行空哼了一声,道:“商剑鸣的武功,我再练一辈子也赶不上,凭我这点玩艺儿,那杀得了他?”徐铮大奇,问道:“那么是谁杀了他?”马行空道:“那少年用金镖打木牌上的人形,商剑鸣就是给这两人杀的。” 徐铮睁大了眼睛,道:“胡一刀,苗人凤?” 马行空点了点头,脸上神色阴郁,便如屋外的天空那般黑沉沉地。 徐铮平素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以为当世之间,说到武功,极少有人能强得过百胜神拳马老镖头了,岂知这时听到师父言道,非但八卦刀商剑鸣武功远胜于他,胡一刀与苗人凤的功夫又在商剑鸣之上,不由得大为惊诧,低声问道:“那胡一刀与苗人凤是何等样人物?”马行空道:“胡一刀的武功强我十倍,只可惜在十多年前死了。”徐铮舒了一口气,道:“想是病死的了?”马行空道:“给人杀死的。”徐铮睁大了眼睛,道:“胡一刀这么厉害,有谁杀得了他?”马行空道:“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这“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十三个字一口气说将出来,声音虽低,却大具威严。徐铮胸口一沉,正待说话,猛听得门外隐隐马蹄声响,大雨中十余匹马急奔而来。 那面目英俊的相公与那美貌少妇听到马蹄声,互望一眼,似在强自镇定,但脸上终究露出了惊惶之色。那相公拉着少妇的手,挪动坐位,似怕火堆炙热,移远了些。 马行空向外望了一眼,紧了紧腰带。 十多匹马奔到庄前,戛然而止。但听得数声唿哨,七八匹马绕到了庄后。 马行空一听哨声,脸上变色,低声道:“定着点儿。”徐铮甚是兴奋,声音发颤,问道:“那话儿来了?”马行空不再回答,大声喝道:“大伙儿抄家伙,护镖!”这句话一喝,镖行人众登时大乱,知有劫镖的黑道强人到来,当即跃起。戚杨两镖头和五名趟子手指挥车夫,将十余辆镖车围成一堆。马春花反而脸有喜色,拔出柳叶刀,道:“爹,是那一路的?”马行空皱眉道:“还不知道。”接着自言自语:“这路朋友好怪,道上也不踩盘子,就这么说到便到。” 一言方罢,只听得围墙上托托托接连声响,八名大汉一色黑衣打扮,手执兵刃,一字排开的站在墙头。马春花扬起右臂,就想一枝袖箭射出。马行空脸色凝重,低声喝道:“别胡来!瞧我眼色行事。”八名黑衣大汉望着厅上众人,一言不发。 砰的一声,大门推开,进来一个汉子,身穿宝蓝色缎袍,衣着华丽,但面貌委葸,缩头缩脑,与一身衣服极不相称。这人抬头望了望天,见大雨倾盆而下,嘿的一声笑,足尖一点,倏地穿过院子,站在厅口。这一下飞跃身形快极,大雨虽密,却只在他肩头打湿了数点。徐铮与马春花对此人本来不以为意,忽见他露了这手轻功,这才生忌惮之心,向马行空望了一眼。 马行空右手握着烟袋,拱手说道:“请恕老汉眼拙,没曾拜会。朋友尊姓大名,宝寨歇马那里?” 商家堡少主人商宝震听到马蹄声响,便即暗藏金镖,腰悬利刀,来到厅前。只见那盗魁手戴碧玉戒指,长袍上闪耀着几粒黄金扣子,左手拿着个翡翠鼻烟壶,不带兵器,神情打扮,就如是个暴发户富商,只听他说道:“在下姓阎名基,老英雄自是百胜神拳马行空了?” 马行空抱拳道:“不敢,这外号是江湖朋友给在下脸上贴金。三脚猫的把式,浪得虚名,不足挂齿。”心中暗忖:“阎基?那是什么人?没听说江湖上有这号人物。” 阎基哈哈一笑,指着站在墙头的一列黑衣汉子,说道:“弟兄们饿了几天肚子,想请马老英雄赏口饭吃。”马行空道:“阎寨主言重了。铮儿,取五十两银子,请阎寨主赏赐弟兄。”他这是按江湖规矩行事,但瞧对方的神情声势,决非五十两银子所能打发。果然阎基仰天哈哈大笑,说道:“马老英雄保镖,一保就是三十万两。姓阎的眼界虽小,区区五十两,倒还不在眼内。”马行空心中嘀咕:“此人信息倒灵,怎地打听得清清楚楚,知我保了三十万两银子?”眉头一皱,仍按江湖规矩说道:“姓马的有个屁本事,保什么镖?全凭道上朋友给脸罢了。阎寨主今日虽初见,咱们东边不会西边会,马某有幸,今日又多交一位朋友了。不知阎寨主有什么吩咐?” 阎基道:“吩咐是不敢当,只在下生来见财开眼,三十万镖银打从鼻子下过,不取有伤阴骘。但马老镖头既开口朋友,闭口朋友,这样吧,在下只取一半,二一添作五,就借十五万两银子花差花差好了。”也不待马行空答话,左手一挥,墙头八名大汉纷纷跃下,奔到厅口。有人问道:“都取了?”阎基道:“不,拿一半,留一半!有屎大家拉,有饭大家吃!”众大汉轰然答应,就往镖车走去。 马行空勃然大怒,见那些大汉从墙头跃下时身手呆滞,并没高手在内,已无担忧之心,淡淡说道:“阎寨主是不肯留一点余地了?”阎基愕然道:“怎么不留余地?我不是说取一半,留一半?哥儿俩有商有量,公平交易。” 徐铮再也忍耐不住,抢上两步,伸手指着阎基,大声说道:“亏你在黑道上行走,没听过飞马镖局的名字么?”阎基道:“飞狗镖局嘛,我小养媳妇儿倒听见过,他妈的,老子却第一次听见。”身形一晃,忽地欺到厅右,拔下插在车架上的飞马镖旗,将旗杆一折两段,掷在地下,随即伸脚在旗上一踏。 这件事当真犯了江湖大忌,劫镖的事情常有,却极少有如此做到绝的,如非双方有解不开的死仇,那是决心以性命相拚了。镖行人众一见之下,登时大哗。 第113章 飞狐外传(4) 徐铮更不打话,冲上去一招“踏步击掌”,左掌向他胸口猛击过去。阎基侧身闪避,说道:“小子,讲打么?”左掌反过,急抓他手腕。徐铮变“后插步摆掌”,左手向后勾挂,右掌向上摆举,迳击敌人下颚。阎基头一偏,右拳直击下来。这一拳来路极怪,徐铮忙摆头让开,砰的一声,肩头已中了一拳,但觉拳力沉重,只震得胸背隐隐作痛。徐铮脚步摇晃,险些摔倒,幸他身强力壮,下盘马步扎得极稳,忙变“扑腿穿掌”,身子微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穿出,那是卸力反攻,“查拳”的高明招数。 阎基并不理会,微微一笑,左腿反钩,向后倒踢。这一腿更加古怪。徐铮大骇,急忙窜上跃避。阎基右拳直击,喝道:“恭喜发财!”砰的一响,正中他胸口。这一拳好生厉害,徐铮仰天一交跌倒,在地下连打了几个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极硬朗的一个小伙子,竟给这一拳打得站不起身。群盗轰然喝采,叫道:“这一拳够这小子挨的。” 镖行中人见阎基出手如此狠辣,都又惊又怒。马春花伸手去扶师哥,急得要哭,连问:“怎么啦?”马行空一生走江湖,不知见过多少大风大浪,但这盗魁使的是什么拳脚,却半点也认不出来。三个侍卫也在低声议论:“点子是那一派的?”“瞧不出来,有点像五行拳。”“不,五行拳没那么邪门。” 马行空走上两步,抱拳道:“阎寨主果然好武艺,多谢教训了小徒,也好让他知道江湖上尽多能人。”阎基笑道:“我这几下三脚猫算什么玩意儿,给你马英雄提鞋皮、倒便壶也还挨不上边儿,只好哄哄人家小媳妇儿,光棍别的不会,你奶奶的,就只会这个。这就请教你马老英雄的百胜神拳。”马行空见他满脸油光,说话贫嘴滑舌,不折不扣是个泼皮无赖,怎地又练就了这样一身怪异武功,当真奇怪,打定主意先行只守不攻,待认清他拳路再说,当下凝神斜立,双手虚握。 三名侍卫、商宝震、镖行众人一齐凝神观斗,都知这一场争斗不但关涉到三十万镖银的安危,也是马行空身家性命、一生威望之所系。大厅中人人肃静,只听得火堆中柴炭爆裂,发出轻轻的必卜之声。院子中大雨如注,竟没半分停息之意。那华服相公自和少妇并肩低声说话,对马阎的争斗全没留心。 阎基从怀中取出个晶莹碧绿的翡翠鼻烟壶,伸手指蘸了些鼻烟,吸了一口,慢慢将鼻烟壶放回怀中,就像赌场上赌徒要下重注之前的姿式一般,他也知马行空是个劲敌,将辫子在头顶盘了个圈,叫道:“光棍祖上不积德,要吃饭就得拚老命!他奶奶的这就拚啊!”忽地猱身直上,左拳猛出,向马行空击去。 马行空待他拳头离胸半尺,一个“白鹤亮翅”,身子已向左转成弓箭步,两臂向后成钩手,呼的一声轻响,倒挥出来,平举反击,使的仍是少林派中极为寻常的“查拳”,但架式凝稳,出手抬腿之际,甚为老练狠辣。 那相公对镖客与强人的争斗本来并不在意,偶然斜眼一瞥,正见到阎基一足反踢,招式奇特,不由得留神观看。那美妇叫道:“归农,归农。”那相公随口漫应,目光却贯注于二人的拚斗。那美妇伸手摇了摇他肩膀,说道:“一个糟老儿,一个泼皮混混打架,当真就这么好看吗?”那相公听她话中大有不悦之意,忙转头笑道:“这泼皮的拳脚好古怪。”那美妇叹道:“唉,你们男人,天下最要紧的事儿就是杀人打架。”那相公笑道:“你不许我看,我就不看。那你向着我,让我把你美丽的脸蛋儿瞧个饱。”那美妇低低一笑,甚为娇媚,果真抬起了头望他。两人四目交投,脸上都充满了柔情密意。 这时马行空与那盗魁已斗得如火如荼,甚为激烈。马行空的一路查拳堪堪打完,仍占不到半点上风,那阎基的拳脚来来去去只十几招,或伸拳直击,或钩腿反踢,或沉肘擒拿,或劈掌夹腿。三名武官看了一阵,早察觉他招数有限,但马行空居然战他不下,都觉好笑。 眼见马行空使一招“马档推拳”,跨腿成骑马势,右手抽回,左手向前猛推。何思豪叫道:“沉肘擒拿。”果然不出所料,阎基手肘一沉,就施擒拿手抓他手腕。马行空急忙变招,手臂缩回,微微转身。何思豪笑道:“钩腿反踢!”阎基果然钩起右腿,向后反踢。马行空的武功高出何思豪不知多少,何思豪既已事先瞧出,他岂有料不到之理?但说也奇怪,明知对手要钩腿反踢,竟没法以伏着破解。 马行空号称“百胜神拳”,少林派各路拳术,全烂熟于胸,见查拳奈何不得对方,招数一变,突然快打快踢,拳势如风,旁观者登时目为之眩,他使的是一路“燕青拳”。 那燕青是宋朝梁山泊上好汉,当年相扑之技,天下无对。这一路拳法传将下来,讲究纵跃起伏,盘拗挑打,全是进手招数。马行空年纪虽老,身手仍极矫捷,窜高伏低,宛若狸猫。阎基见敌人变招,仍以那十几招又笨拙又难看的拳脚翻来覆去的使用。 商宝震、徐铮、马春花,以及戚镖头、杨镖头见这盗魁的武功如此古怪,都诧异万分。每人到这时都已料到他下一招是伸拳直击,还是劈掌夹腿,不禁随着何思豪叫了出来,但马行空竟奈何他不得。只见马老镖头“上步进肘掴身拳”,“迎面抢快打三拳”,“左右跨打”,“反身裁锤”,“踢腿撩阴十字拳”,一招接一招,犹如门外的狂风暴雨一般。但阎基只一招毛手毛脚的伸臂直击,就将他所有巧妙的招式尽数破解了。 那独臂人和黄瘦小孩一直缩在屋角之中,瞧着马行空和阎基比武。独臂人低声道:“小爷,你仔细瞧那个盗魁,要瞧得仔细,千万别忘了他的相貌。”小孩道:“干么啊?干么要瞧他?”独臂人道:“你记着这人,永远别忘记了。”小孩道:“他是个大坏人么?”独臂人咬牙切齿的道:“阴错阳差,教咱们在这里撞见了他。你瞧清楚了,可别让他知觉。” 过了一会,独臂人又道:“你总说功夫练得不对,你仔细瞧着他,也许就练对了。” 小孩道:“干么呀?”独臂人眼中微有泪光,低声道:“现在还不能说,等你年纪大了,武艺练好了,我原原本本的说给你听。”小孩看阎基拳打脚踢,姿式极其难看,但隐隐似有所悟,忽地大叫一声:“四叔!”独臂人忙道:“别大声嚷嚷。”小孩嗯了一声答应,低声道:“这个人的拳脚我有些懂啦。”独臂人道:“不错,你好好瞧着。你那本拳经刀谱,前面缺了两页,因此你总说练不顺。那缺了的两页,就在这阎基身上。” 小孩吃了一惊,黄黄瘦瘦的小脸蛋儿上现出一些红晕,目不转瞬的望着阎基,又问:“怎么会在他身上?”独臂人道:“将来自会跟你说。这家伙本来不会什么武功,但得了两页拳经,学会了十几招残缺不全的拳法,竟能跟鼎鼎有名的大拳师打成平手。你想想,那拳经刀谱共有三百多页,等你将来学会了,学全了,能有多大本事?”那小孩听了心中激动,眼睛里闪耀着兴奋光芒。 场中虽两人比武,但可看的却只一人。阎基来来去去这十几招,大家委实都瞧得厌了。马行空的拳招却变幻百出,花式似乎无穷无尽。 一套“燕青拳”奈何不了对方,忽地拳法又变,使出一套“鲁智深醉跌”。但见他如疯如颠,似醉似狂,忽而卧倒,忽而跃起,“罗汉斜卧”,“仙人渴盹”,这路拳法似是瞎打乱踢,其实精采之极。这时阎基那十几招笨拳却渐渐不管事了,对方拳脚来路也看不明白,不由得心下着慌。猛听得马行空喝一声:“着!”一脚“鲤鱼翻身搅丝腿”,正好踢在他腰间。阎基痛得弯下了腰。 马行空知对方功夫了得,这一脚虽中要害,只怕仍难令他身受重伤。倘若平常比武较量,胜了这一腿自也可以收手,但这番争斗关连三十万两镖银,怎容得敌人喘息片刻?倘若争端重起,也未必定能再胜,当下得理不让人,纵身上前,一腿“拐子脚”,又往他后心踢去。 群盗齐声大哗。阎基忽地一脚钩腿反踢,来势变幻无方,马行空虽阅历丰富,竟见不及此,给他这一腿踢正小腹,仰天一交直摔出去。马春花与徐铮双双抢上扶起。但见他面如白纸,连声咳嗽,只说:“拚死护镖!” 徐铮与马春花各持单刀,护在马行空两旁。阎基腰里也痛得厉害,右手挥了几下,两名黑衣大汉奔将上来。阎基叫道:“取镖吧!还等什么?”群盗各出兵刃,齐向镖客杀去。马春花、徐铮、戚镖头、杨镖头大呼迎敌。 群盗人多,除阎基外虽无高手,但马春花与徐铮要分心照料父亲,给群盗两下里一攻,情势登见危急。商宝震拔出单刀,叫道:“三位侍卫大人,咱们动手吧!”何思豪道:“好,赶走强盗再说。”四个生力军加入战团。 商宝震见马春花给两名盗伙用兵器封住了,渐渐施展不开手脚,当即抢上,喝道:“男子汉欺侮姑娘,还要两个打一个,不害臊么!”唰的一刀,往那高个儿盗伙头上砍去。那人回鞭招架,几个回合,商宝震刀中夹掌,左手一掌抹在他胸口,将他击得直掼出去。马春花喘息道:“行了,这一个让我来料理。”商宝震一笑退开,迳去帮助徐铮,三刀两掌,又打发了一名盗伙。徐铮感激之余,很钦佩师父眼光,这少年的武功果然远胜自己。 这么一来,厅上情势变换,群盗纷纷败退,抢着往门口奔出。猛听得一人清声长啸,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话说。”众人斗得甚紧,没人理会。商宝震突见人影一晃,一人伸掌在面前摇动,当即举刀削去,那人右手一钩一带,已将他单刀夺过,往地下摔落。商宝震大惊,急忙跃后,瞧那人时,却是那服饰华贵的相公。 那相公大踏步走入人丛,双手钩拿拍打,只听叮叮当当,响声不绝,兵刃落了一地,都让他施展小擒拿手法夺过抛落。 群盗与众镖客惊骇之下,各自跃开,呆呆的望着他。阎基一愕,忽然记起了十余年前之事,叫道:“田相公!是你?” 那相公却想不起他是谁,奇道:“你认得我?”阎基笑道:“十三年前在沧州府,小的曾服侍过你老。”那相公低头一想,恍然记起,说道:“是了,你就是那个跌打医生。怎么学会了一身武功,做起寨主来啦?”阎基上前请了个安,说道:“要请你老栽培。”这相公打扮之人,正是天龙门北宗掌门人田归农。 镖行人众眼见已可驱退群盗,那知这田相公不但武功强极,还与盗魁是旧交,这一下可糟糕已极。马行空低声嘱咐,叫大伙儿护住镖车,瞧他眼色行事。 田归农双目自左至右在众人脸上缓缓横扫而过,然后又自右至左的横扫过来,再向天井中倾盆而下的大雨望了一眼,眼光终于停上镖车,说道:“阎兄,今日的买卖你可赔定啦。”阎基陪笑道:“你老人家别见怪,也是弟兄们少口饭吃,走投无路,这才干起这没本钱买卖来。我们定当改过自新,不敢忘了田相公今日的恩德。”田归农哈哈大笑,说道:“怎么跟我闹起虚文来啦?老阎,你拿五万两镖银,够不够使了?”阎基一怔,陪笑道:“你老人家开玩笑啦。”田归农道:“开什么玩笑?这里三十万镖银,我拿一半十五万,余下的你拿五万,还有十万两你说怎么分?” 阎基喜出望外,忙道:“你老人家一并随手带去就是了,还分什么?”田归农摇头道:“那不成话,这那还有江湖义气?适才我们进来避雨,我……我……我娘子衣服湿了……”那美妇听他说“我娘子”三字,脸上一红,神态微现忸怩,向田归农微微一笑。田归农报以一笑,继续说道:“镖行这位姑娘借衣服给她,这一份情分不能不报,咱们给马姑娘留五万两。还有,这里三位侍卫大人在此,常言道见者有份,每人分一万两。余下二万,就送给此间主人。你说我这样分法公不公道?”阎基连连鼓掌,大叫:“公道之极,公道之极!我早说你田相公是天下第一等慷慨豪爽的大英雄。” 马行空、徐铮、马春花等听田归农侃侃而谈,旁若无人,倒似这三十万两银子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马行空身受重伤,这么一气,更险欲晕去。徐铮眼望师父,只问:“怎么办?怎么办?”马春花怒道:“什么怎么办?”弯腰拾起地下单刀,叫道:“姓田的,你当我们是死人还是活人?”说着扬起单刀,迳往田归农扑去。 田归农笑道:“你别逼我动手,我娘子可要喝醋。”那美妇啐了一口,笑骂:“贫嘴!”但似对他的轻薄口吻甚为喜爱。马春花听他言语无礼,更加恼怒,上步一刀,拦腰横砍。田归农笑道:“唉哟,不好,我娘子可不许我跟女人打架。”手指在她刀背上一击,马春花拿捏不住,脱手撤刀。田归农手法快极,右手抢过刀柄,左手已拿住她手腕,举起刀来,作势要往她头颈中砍下,口中却叹道:“似这般如花如月貌,怎叫我不作惜玉怜香人!” 商宝震和徐铮见他戏弄马春花,双双抢出。商宝震右手一扬,一枝金镖取他左目。 徐铮急了,来不及拾取地下兵刃,飞脚就踢他后心。田归农倏地回身,撤刀擒拿,抓住他足踝,往上一提。徐铮身子倒转,只感腿上一阵剧痛,失声大叫,却是那枝金镖打进了他右腿。田归农挥手抖出,徐铮的身子犹如一柄扫帚般横扫出去,正撞在马春花腿上,两人跌在一起。众人见他戏耍二人,如弄婴儿,那里还敢上前? 田归农道:“阎兄,你把镖银就照适才我说的那么分了,套一辆大车给我,我们两口子身有急事,须得冒雨赶路。”阎基大喜,连声答应。 群盗从镖车中取出银鞘,一半十五万两堆成一大堆,此外五万两的堆了两堆,三堆一万两的、一堆二万两的,分别堆在地下,向众车夫喝道:“乖乖的赶路。” 第114章 飞狐外传(5) 北道上有规矩,绿林豪客劫镖抢银,却不伤害车夫,甚至脚力酒钱也依常例照给,但若车夫不听嘱咐,自然又作别论。众车夫见了这等情势,那敢不依,将十五万两银子装上了车子,冒着大雨,将银车一辆辆推出去。 马行空见银车出去一辆,心里就发一阵疼,只见一辆骡车赶到庭前,车夫拉转骡子的头朝向门外,田归农扶着娘子便要上车。只要骡车一行,马行空就身败名裂,倾家荡产,一世辛苦付于流水了。他颤巍巍的站起,突然纵起,叫道:“我跟你拚了!”双手犹如铁钩,猛往田归农脸上抓去。那美妇看得害怕,吓得大声惊叫。田归农侧身出掌,击向他肩头。马行空倘若未受重伤,这一掌自然打他不着,但此时全身筋骨不听使唤,眼见掌到,竟不能闪避,砰的一声,身子飞起,向院子中跌了出去。 猛听得一人嗓子低沉,嘿嘿嘿三下冷笑。 这三声冷笑传进厅来,田归农和那美妇登时便如听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声音一般,二人面如白纸,身子发颤。田归农出力推那美妇背心,将那美妇推入车中,飞身而起,跨上骡背,双腿急夹,挥鞭催骡快走。那知他连连挥鞭,这骡子只跨出两步,突然停住,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众人站在厅口,从水帘一般的大雨中望出去。只见一个又高又瘦的大汉,左手抱着个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车车辕。那骡子给田归农催得急了,低头弓腰,四蹄一齐发劲,但大汉拉着车辕,大车竟似钉牢在地下一般,动也不动。 那大汉又冷笑一声。田归农尚自迟疑,车中美妇已跨出车来,向那大汉瞧也不瞧,昂然走进厅去。田归农慢慢跨下骡背,也跟着进厅。他全身给雨淋得湿透,却似丝毫不觉,目光呆滞,失魂落魄一般。那美妇招手叫他过去,坐在她身边。 那高瘦大汉大踏步进厅,坐在火堆之旁,向旁人一眼不瞧,打开包裹,里面包着个女孩,约莫两三岁年纪,双颊通红,闭着双眼。那大汉怕冷坏了孩子,抱着她在火边烤火。那女孩正自沉沉熟睡,脸色白里透红,甚是可爱,长长的睫毛旁却挂着两颗泪珠。 马春花、徐铮和商宝震三人扶着马行空起来,见田归农对那高瘦大汉如此害怕,都又惊又喜。马春花道:“爹,你伤处还好么?这……这人是谁?”马行空道:“他……他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金面佛苗……苗大侠……”一句话刚说完,已痛得晕了过去。 大厅之上,飞马镖局的镖头和趟子手集在东首,阎基与群盗集在西首,三名侍卫与商宝震站在椅子之后,各人目光都瞧着苗人凤、田归农与美妇三人。 苗人凤凝视怀中幼女,脸上爱怜横溢,充满着慈爱和柔情,众人若不是适才见到他一手抓住大车,连健骡也无法拉动的惊人神力,真难相信此人身负绝世武功。那美妇神态自若,呆呆望着火堆,嘴角边挂着一丝冷笑,只极细心之人,才见到她嘴唇微微颤动,显得心里甚为不安。 田归农脸如白纸,望着院子中的大雨。 三个人的目光瞧着三处,谁也不瞧谁一眼,各自安安静静的坐着,一言不发。但三人心中,却如波涛汹涌,有大哀伤,有大决心,也有大恐惧。 第二回 宝刀和柔情 苗人凤望着怀里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脸,脑海中出现了三年多前的往事。这件事已过了三年多,但就像是刚过了三天一般,一切全清清楚楚。眼前下着倾盆大雨,三年前的那一天,下的却是雪,漫天遍野鹅毛一般纷纷撒着的大雪。 那是在河北沧州道上。时近岁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凤骑着一匹高头长腿黄马,控辔北行。十年前的腊月,他与辽东大侠胡一刀在沧州比武,以毒刀误伤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夫。他与胡一刀武功相若,豪气相侔,两人化敌为友,相敬相重,岂知一招之失,竟尔伤了这位生平唯一知己。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纵横海内,只有遇到这位辽东大侠,二人比武五日,联床夜话,这才遇到了真正敌手,这才是真正的肝胆相照,倾心相许……苗人凤为了此事,十年来始终耿耿于怀,郁郁寡欢。 胡一刀夫妇逝世十年之期将届,苗人凤去年这时曾去祭过亡友夫妇之墓,见墓砖有些残破了,拿了银子,叫人修整。这时左右无事,又千里迢迢的从浙南赶来,他要再到亡友夫妇墓前去察看,残破处是否已经修好。风雪残年,马上黄昏。苗人凤愈近沧州,心头愈沉重。他纵马缓行,心中在想:“当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与胡氏夫妇三骑漫游天下,教贪官恶吏、土豪巨寇,无不心惊胆落,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听身后车轮压雪,一个车夫卷着舌头“得儿——”声响,催赶骡子,击鞭噼啪作声,一辆大车从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来。拉车的健骡口喷白气,冲风冒雪,放蹄急奔。大车从苗人凤身旁掠过,忽听得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从车中送了出来:“爹,到了京里,你陪我去买宫花儿戴……”这是江南姑娘极柔极清的语声,在这北方莽莽平原的风雪之中,甚不相衬。 突然之间,骡子左足踏进了一个空洞,登时向前蹶踬。那车夫身子前倾,随手上提,骡子借力提足,继续前奔。苗人凤暗暗诧异:“那车夫这一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强的膂力,看来是位风尘奇士,怎地去赶大车?” 思念未定,只听得脚步声响,后面一个脚夫挑了一担行李,迈开大步赶了上来。这担行李压得一根枣木扁担直弯下去,颇为沉重,但那脚夫行若无事,在雪地里快步而行,落脚甚轻。苗人凤更加奇怪:“这脚夫非但力大,而轻功更加了得。”他知其中必有蹊跷:“这脚夫似在追踪前面那车,看来会有凶杀寻仇之事。”当下提着马缰,不疾不徐的遥遥跟在大车之后,要待看个究竟。 行出数里,见那脚夫虽肩上压着沉重行李,仍奔跑如飞,忽听身后铜片儿叮叮当当响亮,一条汉子挑着副补锅的担子,虚飘飘的赶来。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轻,轻功之佳,武林中甚为罕见。苗人凤寻思:“又多了一个。这人是那一派的?”但见他斗笠和蓑衣上罩满了白雪,在风中一晃一飘,走得歪歪斜斜,登时省起:“这身奈何功是鄂北鬼见愁钟家的功夫。” 行了七八里路,天色黑将下来,来到一个小小市集。苗人凤见大车停在一家客店前面,于是进店借宿。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众客商都挤在厅上烤火喝白干,车夫、脚夫、补锅匠都在其内。 苗人凤虽名满天下,近十年来隐居浙南,武林中识得他的人不多。那脚夫、车夫和补锅匠他都不相识,于是默然坐在一张小桌之旁,要了酒饭,见那三人分别喝酒用饭,互不招呼,瞧来似乎并非一路。 忽听内院一个人大声说道:“南大人、小姐,小地方委屈点儿,只好在外边厅上用饭。”棉帘掀开,店伴引着一位官员、一位小姐来到厅上。本来坐着的众客商见到官员,纷纷起立。苗人凤并不理会,自管喝酒。只见那官员穿着酱色缎面狐皮袍子,白白胖胖,一副福相。那小姐相貌娇美,肤色白腻,双目灵动,樱红小嘴,别说北地罕有如此佳丽,即令江南也是少有。她身穿一件葱绿织锦的皮袄,颜色鲜艳,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灿烂的锦缎也显得黯然无色。 众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惭形秽之感,有的讪讪的竟自退到了廊下,厅上登时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那店伴一叠连声的“大人、小姐”,送饭送酒,极为殷勤。苗人凤听他叫喊酒菜之时,中气充沛,不觉留神,瞧他身形步法,显然是个会家子,又见他两边太阳穴微微凸出,看来内功有颇深造诣,不由得更加奇怪,心道:“这批人必有重大图谋,左右闲着就瞧瞧热闹,且看他们干的是好事还是歹事。不知跟这官儿有干系没有?” 这一留神,不免向那官儿与小姐多看了几眼。那官儿忽地一拍桌子,发作起来,指着苗人凤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见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罢了,贼眼还骨溜溜的瞧个不休。我看你粗手大脚,生成一副贼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县里去打你个皮开肉绽。”苗人凤低头喝酒,并不理会。那官儿更加怒了,叫道:“你请安赔礼也不会么?这等大剌剌的坐着。” 那小姐柔声劝道:“爹,你犯得着生这么大气?乡下人不懂规矩,也是有的。何必跟这些粗人一般见识?哪,喝了这杯吧。”说着将一杯酒递到他嘴边。那官儿骨嘟一口喝干,似乎将怒气和酒吞服了,横了苗人凤一眼,见他低头不语,想是怕了,于是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跟女儿随意说笑。话中说的都是到了北京之后,补上了官便怎样怎样,瞧神情似是一名赴京谋干差使的候补官儿。 说话之间,大门推开,飘进一片风雪,跟着走进一位官员来。这人黄皮精瘦,远没先前那官儿的气派十足。他大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又和仁通兄在这里撞见,真是巧之极矣!”说着抢上来与那姓南的官儿南仁通行礼厮见。 南氏父女一齐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调侯兄,幸会幸会!一起坐罢。”那“调侯兄”谢了,坐在桌边。店伴添上杯筷,传酒呼菜。 苗人凤心道:“连这个调侯兄,一共是五个高手了。这姓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么武功。会不会大智若愚,竟让我走了眼呢?”想到此处,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们多瞧一眼。他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外号委实犯了武林大忌,天下英雄好汉,那一个不想将这头衔摘下来。他一生所历风险多过常人百倍,皆拜这外号之所赐。心想:“这几人说不定是冲着我而来。他们成群结党,一齐上来倒也难斗。不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 只听那“调侯兄”与南仁通高谈阔论,说的是些官场中升迁降谪的轶闻。廊下那脚夫和补锅匠却大声吵嚷起来。两人争的是世上有没当真削铁如泥的宝剑宝刀。那脚夫道:“什么削铁如泥,胡吹大气!那宝刀也不过锋利点儿,当真就这么神?”补锅匠道:“你见过多少世面了?知道什么?宝刀就是宝刀,若不是怕吓坏了你,我就拿一口让你开开眼界。”脚夫嚷道:“你有宝刀?呸,做你的清秋大梦!有宝刀也不补锅儿啦!只怕磨不利的钝柴刀、锈菜刀,倒有这么一把两把!”众人都大笑起来。 补锅匠气鼓鼓的从担儿里取出一把刀来,绿皮鞘子金吞口,模样不凡。他唰地拔刀出鞘,寒光逼人,果然好一口利刃。众人都赞:“好刀!”补锅匠拿起刀来,挥刀作势向脚夫砍去。脚夫抱头大叫:“我的妈呀!”急忙避开,众人又一阵轰笑。 苗人凤瞧了二人神情,心道:“这两人果是一路。这么串戏,却不是演给我看的。”补锅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请借一把。”那店伴应声入厨,取了一把菜刀出来。补锅匠道:“你拿稳了!”那店伴将菜刀高高举起。补锅匠横刀挥去,当的一声,菜刀断为两截,上半截当啷一声落地。众人齐声喝采:“果是宝刀!” 补锅匠得意洋洋,大声吹嘘,说他这柄刀如何厉害,如何名贵。廊下众人脸现仰慕之色,津津有味的听着。南仁通听他说了一会,忍不住“哼”了一声,脸现不屑之色。 那“调侯兄”道:“仁通兄,这柄刀确也称得上个‘宝’字了,想不到贩夫走卒之徒,居然身怀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则利矣,宝则未必。”“调侯兄”道:“我兄此言差矣!你瞧此刀削铁如泥,世上那里更有胜于此刀的呢?”南仁通道:“吾兄未免少见多怪,兄弟就……”还待再说下去,南小姐忽然插口道:“爹,你喝得多啦,快吃了饭去睡吧。” 南仁通笑道:“嘿,女孩儿就爱管你爹爹。”说着却真的要饭吃,不再喝酒。那“调侯兄”又道:“兄弟今日总算开了眼界,这等宝刀,吾兄想来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南仁通冷笑道:“胜于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见到。”“调侯兄”哈哈大笑,道:“取笑,取笑!吾兄是位文官,又见过什么宝刀来?” 补锅匠听到了二人对答,大声道:“世上若有更胜得此刀的宝刀,我宁愿把头割下来送他。吹大气又谁不会啦?嘿,我说我儿子也做个五品官呢,你们信不信啦?”众人忙喝:“胡说,快闭嘴!” 南仁通气得脸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小姐连叫:“爹爹!”他那里理会,片刻间捧了一柄三尺来长的弯刀出来。但见刀鞘乌沉沉的,也无异处。他大声道:“喂,补锅儿的,我这里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输了可得割脑袋。”补锅匠道:“倘若老爷输了呢?”南仁通气道:“我也把脑袋割与你。”南小姐道:“爹,你喝多啦,跟他们有什么说的?回房去吧!” 南仁通若有所悟,哼了一声,捧着刀转身回房。补锅匠见他意欲进房,又激一句:“倘若老爷输了,小人怎敢要老爷的脑袋?不如老爷招小人做个女婿吧!”众人有的哗笑,有的斥他胡说。南小姐气得满脸通红,不再相劝,赌气回房去了。 南仁通缓缓抽刀出鞘,刃口只露出半尺,已见冷森森的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来,寒光闪烁不定,耀得众人眼也花了。南仁通不理那补锅匠,只跟“调侯兄”说话,说道:“调侯兄,我这口刀,有个名目,叫作‘冷月宝刀’,你瞧清楚了。” 补锅匠凑近看去,见刀柄上用金丝银丝镶着一钩眉毛月之形,说道:“老爷的刀好,小人的好像及不上,就不用比了。” 第115章 飞狐外传(6) 苗人凤见众人言语相激,南仁通取出宝刀,心下已自了然,原来这几人均是为这口宝刀而来。学武之士将宝剑利刃看得有如性命一般,身怀利器,等于武功增强数倍。他有如此一口宝刀,无怪众人眼红。不过他是文官,这刀却从何处得来?这些人却又如何知晓?苗人凤初时提防这几人阴谋对付自己,一直深自戒备,现下既知他们是想夺宝刀,心下坦然,登时从局中人变成了旁观客。但见宝刀一出鞘,那“调侯兄”、店伴、脚夫、车夫、补锅匠一齐凑拢。苗人凤知道这五人均欲得刀,只碍着旁人武功了得,才不敢贸然动手,否则以南仁通手无缚鸡之力,这把刀早已让人夺去,那里等得到今日?南仁通恨那补锅匠口齿轻薄,本要比试,但见他那把刀锋锐无比,也非常物,倘若斗个两败俱伤,岂非损伤了至宝?于是说道:“你知道就好,下次可还敢胡说八道么?” 正要还刀入鞘,那“调侯兄”突然一伸手,将刀夺过,嚓的一声轻响,与补锅匠手中利刃相交,补锅匠的刀刃断为两截,接着又是当的一响,上半截刀身落地。补锅匠、脚夫、车夫、店伴四人一齐抢过,将“调侯兄”四下围住。“调侯兄”虽宝刀在手,却众寡不敌,将刀还给了南仁通,翘拇指说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脸上变色,责备道:“咳,你也太过鲁莽了!”见宝刀无恙,这才喜孜孜的还刀入鞘,回房安睡。 苗人凤知适才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试,是要验明宝刀正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一场流血争斗。他虽侠义为怀,但见那南仁通横行霸道,不是好人,这把刀只怕也是巧取豪夺而得,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会他们如何黑吃黑的夺刀。 次日绝早起来,见南仁通已然起行,补锅匠等固然都已不在店内,连那店伴也已离去。一问之下,这人果然是昨天傍晚才到的恶客,给了十两银子,要乔装店伴。苗人凤暗暗叹息:“常言道:谩藏诲盗,果然不错。”结了店帐,上马便行。 驰出二十余里,忽听西面山谷中一个女子声音惨呼:“救命!救命!”正是南小姐的声音。苗人凤心想:“这些恶贼夺了刀还想害人,这可不能不管。”一跃下马,展开轻身功夫循声赶去,转过两个弯,只见雪地里殷红一片,南仁通身首异处,死在当地。那“冷月宝刀”横在他身畔,五个人谁也不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却给补锅匠抓住了双手,挣扎不得。 苗人凤隐身一块大石之后,察看动静。只听“调侯兄”道:“宝刀只一把,却有五个人想要,怎么办?”那脚夫道:“凭功夫分上下,胜者得刀,公平交易。”“调侯兄”向南小姐瞧了一眼,说道:“宝刀美人,都挺难得。”补锅匠道:“我不争宝刀,要了这姑娘就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见得有这么便宜事儿。武功第一的得宝刀,第二的得美人。”脚夫、车夫齐声道:“对,就这么着。”店伴向补锅匠道:“老兄,劳驾放开手,说不定在下功夫第二,这是我的老婆!”“调侯兄”笑道:“正是!”转头厉声向南小姐道:“你敢再嚷一声,先斩你一刀再说!”补锅匠放开了手。南小姐伏在父亲尸身之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那车夫笑道:“小姐,别哭啦。待会儿就有你乐的啦!”伸手去摸她脸,神色轻薄。 苗人凤瞧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从石后走出,低沉着嗓子喝道:“下流东西,都给我滚!”那五人吃了一惊,齐声喝道:“你是谁?”苗人凤生性不爱多话,挥了挥手,道:“一齐滚!”补锅匠性子最为暴躁,纵身跃起,双掌当胸击去,喝道:“你给我滚!”苗人凤左掌挥出,以硬力接他硬力,一推一挥,那补锅匠腾空直飞出去,摔在丈许之外,半天爬不起身。 其余四人见他如此神勇,无不骇然,过了半晌,不约而同的问道:“你是谁?”苗人凤又挥了挥手,这次连“滚”字也不说了。 那车夫从腰间取出一根软鞭,脚夫横过扁担,左右扑上。苗人凤知五人都是劲敌,联手攻来,一时之间不易取胜,因此一出手就是狠招,侧身避过软鞭,右手疾伸,已抓住扁担一端,运力挥抖,喀喇一响,枣木扁担断成两截,左脚飞出,将那车夫踢了一个筋斗。那脚夫欲待退开,苗人凤长臂伸处,已抓住他后领,大喝一声,奋力掷出,那脚夫犹似风筝断线,竟跌出数丈之外,腾的一响,结结实实的摔入雪地。两人受伤摔倒,一时爬不起身。 那“调侯兄”知道难敌,说道:“佩服,佩服,这宝刀该归阁下。”一面说一面俯身拾起宝刀,双手递过。苗人凤道:“我不要,你还给原主!”那“调侯兄”一怔,心想:“世上那有这样的好人?”一抬头,见他脸如金纸,神威凛凛,突然想起,说道:“原来是金面佛苗大侠?”苗人凤点了点头。“调侯兄”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栽在苗大侠手里,还有什么话说?”又将宝刀递上,说道:“小人蒋调侯,三生有幸,得逢当世大侠,这宝刀请苗大侠处置吧!”苗人凤最不喜别人啰唆,心想拿过之后再交给南小姐便是,伸手握住刀柄。 他正要提手,突听嗤嗤两声轻响,腿上微微一疼。蒋调侯跃开丈余,向前飞跑,叫道:“他中了我的绝门毒针,快缠住他。”苗人凤听到“绝门毒针”四字,口中“哦”了一声,暗道:“贵州蒋氏毒针天下闻名,今番中了他的诡计。”心知这暗器剧毒无比,当下深吸一口气,飞奔而前,顷刻间赶上蒋调侯,一把抓住,伸指在他胁下一戳,已闭住了他穴道,抛在地下。 脚夫、车夫等本已一败涂地,忽听得敌人中了毒针,无不喜出望外,远远围着,均不逼近,要待他毒发自毙。苗人凤一口气不敢吞吐,展开轻功,疾向脚夫赶去。那脚夫吓得魂飞魄散,舍命狂奔。苗人凤赶到他身后,右掌击去,正中背心,登时将他五脏震裂。此掌击出后脚下片刻不停,瞬息间追到车夫身前。那车夫挥动软鞭护身,只盼抵挡得十招八招,挨到他身上毒性发作。苗人凤那里与他拆什么招,蒲扇般大手伸出,抓住软鞭鞭梢,神力到处,一夺一挥,软鞭倒转过来,将他打得脑浆迸裂。 苗人凤连毙二人,脚上已自发麻,此是生死关头,不容有片刻喘息,但见店伴与补锅匠都已在数十丈外,二人是一般的心思,尽力远远逃开,以待敌人不支。苗人凤本来不欲伤人性命,但此时只要留下一个活口,自己毒发跌倒,就是把自己性命交在他手里。于是咬紧牙关,手握软鞭,追赶店伴。那店伴甚为狡猾,尽拣泥沟陷坑中奔跑。但苗人凤的轻功何等了得,一转眼已自追上。那店伴眼见难逃,回身提着匕首扑到。苗人凤立刻回头转身,一脚倒踹,瞧也不瞧,立即提气追赶补锅匠。这一脚正中店伴心窝,踢得他狂喷鲜血,仰天立毙。 那补锅匠武功虽不甚强,但鄂北鬼见愁钟家所传轻功却是武林一绝。苗人凤追奔逐北,毒性发作更快,脚步已自蹒跚,竟追赶不上。补锅匠见他一颠一踬,心中大喜,暗想:“老天保佑,教我垂手而得宝刀美人。”思念未定,突听半空呼呼风响,一条黑黝黝的东西横空而至,待欲闪躲,已自不及。原来苗人凤知道追他不上,最后奋起神力,掷出软鞭。这条钢铸软鞭从面门直打到小腹,补锅匠立时尸横雪地。此时苗人凤也已支持不住,终于一交摔倒。 南小姐伏在父亲尸上,眼见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吓得呆了,最后见苗人凤倒下,忙走上相扶,但苗人凤身躯高大,她娇弱无力,又怎扶得起来?苗人凤神智尚清,下半身却已麻木,指着蒋调侯道:“搜他身边,取解药给我服。”南小姐依言搜索,果然找到一个小小瓷瓶,问苗人凤道:“是这个么?”苗人凤昏昏沉沉,已自难辨,道:“不管是不是,服……服了再说。” 南小姐拔开瓶塞,将小半瓶黄色药粉倒在左掌,送入苗人凤口里。苗人凤用力吞下,说道:“快将他杀了!”南小姐大吃一惊,道:“我……我不敢……不敢……”苗人凤厉声道:“他是你杀父仇人。”南小姐仍道:“我……我不敢……”苗人凤道:“再过几个时辰,他穴道自解。我受伤很重……那时咱两人死无葬身之地。” 南小姐双手提起宝刀,拔出刀鞘,眼见蒋调侯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她自小杀鸡杀鱼也是不敢,这杀人的一刀如何砍得下去? 苗人凤大喝:“你不杀他,便是杀我!”南小姐吃了一惊,身子一颤,宝刀脱手掉下。这刀砍金断玉,刃口正好对准蒋调侯的脑袋。只听得南小姐与蒋调侯同声大叫,一个昏晕,软软摔下,跌在苗人凤身上,另一个的脑袋已让宝刀劈开。 苗人凤想到此处,怀中幼女忽然嘤的一声醒来,哭道:“爸爸,妈呢?我要妈。”苗人凤还没回答,那女孩一转头,见到火堆旁的美妇,张开双臂,大叫:“妈妈,妈妈,兰兰找你!”欢然喜跃,要那美妇来抱。 四周众人听那幼女先叫苗人凤“爸爸”,又叫那美妇“妈妈”,都大感惊异,心想这美妇明明是田归农之妻,怎么又会是苗人凤之女的母亲?那女孩这两声“妈妈”一叫,大厅中紧张的气势又自浓了几分。几十个大人个个神色严重,那女孩却欢跃不已。 那美妇站起身来,走到苗人凤身旁抱过孩子。那女孩笑道:“妈妈,兰兰找你,你抱兰兰回家。”那美妇紧紧搂着她,两张美丽的脸庞偎倚在一起。女孩在梦中流的泪水还没干,这时脸颊上又添了母亲的眼泪。 脸有刀疤的独臂怪汉一直缩身厅角,静观各人。这时轻轻站起,走到盗魁阎基身前,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阎基神色大变,忽地站起。向苗人凤望了一眼,脸上大有惧色,缓缓伸手入怀,取出一个油纸小包。独臂人夹手夺过,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两张焦黄的纸片。他点了点头,包好了放入怀内,重行回到厅角坐下。 那美妇伸衣袖抹了抹眼泪,突然在女孩脸上深深一吻,眼圈一红,又要流出泪来,终于强行忍住,霍地站起,把女孩交还给了苗人凤。那女孩大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那美妇背向着她,宛似僵了一般,始终不转过身来。 苗人凤耐着性子等待,等那美妇答应一声,等她回过头来再瞧女儿一眼…… 在苗人凤心中,他早已要将一个人拉过来踏在脚下,一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会有人舍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他的心肠却很脆弱,只因为他是极深极深的爱着眼前这个美妇。 他听见女儿在哭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女儿在他怀中挣扎着要到母亲那里。他耐着性子等待,等那美妇答应一声,等她回过头来再瞧女儿一眼…… 那美妇是耳聋了?还是她的心像铁一般刚硬?小女孩在连声哀求:“妈妈,抱抱兰兰!”但妈妈一动也不动,背心没一点儿颤抖,连衣衫也没一点摆动。 苗人凤全身的血在沸腾,他的心要给女儿叫得碎了。三年多之前,沧州雪地里的事又涌上了心头: 雪地里横着六具尸身,苗人凤腿上中了蒋调侯的两枚绝门毒针,下半身麻痹,动弹不得。南小姐慢慢醒转,见自己跌在苗人凤怀里,急忙站起,双脚一软,又坐倒在雪地里。她惊惶已极,连哭也哭不出声来。 苗人凤道:“牵过那匹马来。”声音严厉,南小姐只有遵依的分儿。她将马牵到苗人凤身旁,伸出柔软的手,握住了他蒲扇一般的手掌,想拉他起来。 苗人凤道:“你走开!”心想:“你怎么拉得起我?”这时他两腿已难行动,抬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马镫,手臂微一运劲,身子倒翻上了马背,说道:“拿了那柄刀!”南小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宝刀。苗人凤伸左手在她腰间轻轻一带,将她提上了马背。两人并骑,慢慢回到小客店中。 苗人凤运足功劲,才没在马上昏晕过去,但一到店前,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两名店小二奔出来扶了他进去。 苗人凤卷起裤脚,将两枚毒针拔了出来,他叫店小二给他吸出腿上毒血,虽许以重酬,店小二仍害怕踌躇。 南小姐将柔嫩的小口凑在他腿上,将毒血一口一口的吸出来。她知道:这一来,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侠也好,是大盗也罢,再没第二条路,她已决心跟着他了。苗人凤也知道:这几口毒血一吸,自己无牵无挂、纵横江湖的日子是完结啦。他须得终身保护这女子。这个千金小姐的快乐和忧愁,从此就是自己的快乐与忧愁了。 他及时服了蒋调侯的解药,性命可保,但绝门毒针非同小可,不调治十天半月,两腿没法使唤。他取出银子,命店小二去收殓了南小姐的父亲,也收殓了那五个企图抢夺宝刀的豪客。 南小姐与他同住在一间房里,服侍他、陪伴他。经过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南小姐一闭眼就见到雪地里那场惨剧,见到父亲为贼人杀死,见到自己手中的宝刀掉下去,杀死了一个人。她常常在睡梦中哭醒。 苗人凤不善言辞,从来不说一句安慰的言语。但南小姐只要见到他沉静镇定的脸色、同情的眼光,就不再害怕了。 她跟他说,她父亲南仁通在江南做官,捉到了一名江洋大盗,得到这柄“冷月宝刀”。不久南仁通调补京官,他要将宝刀献给当道,满心只想飞黄腾达,不料却因此枉自送了性命。苗人凤问起那江洋大盗的姓名,南小姐却说不上来,她只知这大盗是在狱中病死的。他想:不知是那一个好汉,不明不白的又给害死了。那五名夺刀的豪客,必定识得这大盗,知道大盗有柄宝刀,于是一路跟踪下来。 第116章 飞狐外传(7) 第五天晚上,南小姐端了一碗药给苗人凤喝。他正要伸手去接,忽听得窗外簌簌几下响声。他不动声色,接过药碗来慢慢喝了下去。他知窗外有人窥探,但震于自己的威名,不敢贸然动手。暗自盘算:“这多半是夺刀五人的后援,再过五六日,那就不足为惧,苦于这几日两腿兀自酸软无力,若有强敌到来,倒不易对付。” 只听得啪的一声,白光闪动,窗外掷进一柄匕首,钉在桌上,微微颤动。匕首上附着一张白纸。南小姐“啊”的一声惊呼,奔到他身边。 苗人凤睡在炕上,伸手够不着匕首。他冷笑一声,左掌在桌子边缘一拍。匕首本来插进桌面数寸,这一拍之下,登时跳起,弹起尺许,跌在他手旁。窗外有人赞道:“金面佛名不虚传,果然了得!”脚步轻响,两个人越墙出外。接着马蹄响起,两骑马远远去了。 苗人凤拿起白纸,见写着一行字道:“鄂北钟兆文、钟兆英、钟兆能顿首百拜。” 南小姐见他脸色木然,不知是忧是怒,问道:“是敌人找上来了吗?”苗人凤点点头。南小姐道:“你在桌上这么一拍,他们就吓走了,是不是?”苗人凤摇头道:“他们是来送信的。”南小姐道:“你这么大本事,他们一定害怕。”苗人凤不语,心想:“鄂北鬼见愁钟氏三兄弟,既然找上来了,就不害怕。”南小姐话是这么说,心中也自担忧,过了半晌,轻声说道:“大哥,咱们现下骑马走了吧,他们找不着的。”苗人凤摇摇头,默然不语。 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怎能在敌人面前逃走?就算为了南小姐而暂且忍辱躲避,但鬼见愁钟氏三兄弟又怎能让人躲得开?这些事南小姐是不会懂的。他向来不爱多说话,况且,这些事又何必跟她多说。 这一晚南小姐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她已在全心全意的关怀这个粗手大脚的乡下人,但苗人凤却睡得很沉。 只不过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顶花轿,一队吹鼓手,又梦见一个头上披着红巾的新娘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童年时瞧见过的,他早忘了,这时却忽然梦到了。醒来的时候,似乎还隐隐听到梦中鼓乐的声音。黯淡的摇曳的烛光,照在旁边床上南小姐像芙蓉花那样柔和、那样娇艳的脸上。这朵花却不在笑。她睡着的时候,也在恐惧,也在伤心和痛苦。她脸上有烛光,却有更多的阴影。 次日清晨,苗人凤命店小二做一大碗面吃了,端张椅子,坐在厅中,冷月宝刀放在身旁。他生平不爱事先筹划,预料的事儿多半作不了准,宁可随机应变。南小姐见了他神情,很是害怕,问了他几句,苗人凤并不回答,她就不敢再问。 辰牌时分,马蹄声响,三乘马在客店前停住,进来了三个客人。客店中人见了这三人的打扮,都吓了一跳。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边上露着毛头,竟是刚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但三身孝服已穿得半新不旧,若说在服热孝,却又不像。 苗人凤知道鄂北鬼见愁钟门雄霸荆襄,武功实有独到造诣,那补锅匠是钟氏门徒,武艺已自不弱,眼下钟氏三兄弟亲自到来,此事当真棘手。见三人一般的相貌,都脸色惨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只能凭胡子分别年纪,料来灰白小胡子的是大哥钟兆文,黑胡子的是二哥钟兆英,没留胡子的是三弟钟兆能。三人进来时脚步轻飘飘的宛如足不点地,果然是劲敌到了。苗人凤一生之中,敌人愈强,精神愈振,见三人身手不同凡俗,不由得全身骨骼轻轻作响。 钟氏三兄弟上前同时一揖到地,齐声说道:“苗大侠请了。”苗人凤拱手还礼,说道:“请了,恕在下腿上有伤,不能起立。”钟兆文道:“苗大侠你家腿上不便,原本不该打扰,只是杀徒之仇,不能不报,请苗大侠你家恕罪。”他“你家,你家”,满口湖北土腔,苗人凤点点头,知是“你老人家”客气话的简称,不再答话。 钟兆文道:“苗大侠威震天下,我三兄弟单打独斗,不是你家对手。老二、老三,咱哥儿一齐上啊!”钟兆英、钟兆能怪声答应,叫道:“老大,咱哥儿一齐上啊!”这三兄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虽怪声怪气,怪模怪样,在江湖上却辈份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强,因此在两湖一带已闯下极大基业。三人怪声一作,呛啷啷响声不绝,各从身边取出一对判官笔。 客店中伙伴客人见这三人到来,早知不妙,这时见取出兵刃,人人远避,登时大厅中空荡荡的一片。南小姐关心苗人凤安危,却留在厅角之中。苗人凤见她一个娇怯弱女,居然有此胆量,大是喜慰。只因南小姐在厅角这么一站,苗人凤自此对她生死以之,倾心相爱,当下向她微微一笑,抽出冷月宝刀。 钟氏兄弟见那刀青光闪动,寒气逼人,同声赞道:“好刀!” 三兄弟齐声怪叫。钟兆文双笔当胸直指,兆英攻左,兆能袭右。苗人凤端坐椅中,横刀不动,待六枝镔铁判官笔的笔尖堪堪点到身边,突然宝刀一挥,呼呼风响,向三人各砍一刀。钟氏三兄弟果然身负绝艺,见他刀势来得奇特,各自身形飘动,让了开去。他们只知苗家剑法独步天下,不料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心下均甚骇异。苗人凤此时使的是胡一刀所授的胡家刀法,变化奥妙,灵动绝伦,就只吃亏在身子不能移动,一刀砍出,难以连续追击,否则数刀之间,便可伤得钟氏兄弟中一人。 四人一动上手,大厅中刀光笔影,登时斗得凶险异常。钟氏三兄弟轻功了得,三人分进合击,此来彼往,六枝判官笔宛如一人六臂所使。苗人凤使开刀法,攻拒削砍,丝毫不落下风。他想今日之斗务须猛下杀手,重伤他兄弟三人,否则自己与南小姐性命难以周全。只素知钟氏三兄弟安份守己,并无歹行劣迹,江湖上声名甚好,却不必取他们性命。眼见三兄弟的招数愈来愈紧,每一招都点打他上身大穴,只要稍一疏神,不但一世英名付于流水,连这娇艳温柔的南小姐也得落入敌手受苦。想到此处,刀招加沉,猛力砍削。三兄弟怕他力大刀利,不敢让兵刃给他宝刀碰到了,围攻的圈子渐渐放远。 钟兆英见难以取胜,突然一声怪叫,身子斜扑,着地滚去,竟到苗人凤背后攻他下盘。这一着甚是险毒,苗人凤在椅上不能转动,敌人攻他背后椅脚,如何护守得着?钟兆英连攻数招,一笔横砸,喀的一声,将椅脚打断了一根。椅子一侧,苗人凤身子跟着倾侧。南小姐“啊”的一声,惊呼出来。苗人凤左手倏地探出,往钟兆英脸上抓去。钟兆英大惊,忙滚开相避,当当两响,他与钟兆能手中的判官笔已各有一枝为宝刀削断。钟兆文肩头剧痛,却给刀刃划了一道口子。苗人凤一刀同时攻逼三敌,这一招叫做“云龙三现”,乃胡家刀法中的精妙招数。 钟氏三兄弟各展轻功跃开,三人互望一眼,脸上皆有惊骇之色。钟兆英道:“老大,挂了彩啦?”钟兆文道:“不碍事。”他见苗人凤椅子斜倾,坐得摇摇欲坠,心想如此良机,日后再难相逢,只忌惮他宝刀锋利,刀法精奇,抱拳说道:“兵刃上我三兄弟不是敌手,我们再领教你家拳招掌法。”这话儿说得冠冕堂皇,却不怀好意,乃要敌人自去其长。他三人此来乘人之危,乃仇杀拚命,并非比武较艺,苗人凤本来大可不必理会这番说话,但他艺高人胆大,一声冷笑,宝刀归鞘,点了点头,说道:“好!” 三兄弟抛下判官笔,蹦跳窜跃,攻了上来。三人每一步都是跳跃,竟无一步踏行。 苗人凤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经施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内,也是钟门武功卓然成家,否则单是给他掌力一震,已受重伤。钟兆英人最机灵,见他椅脚断了一只,已难坐稳,心想依样葫芦,再打断一只椅脚,非教他摔倒不可,当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滚向苗人凤椅后,猛地右腿横扫,喀喇一响,果然又将椅脚踢断了一只。 那椅子本已倾侧,此时急向后倒,苗人凤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已跃起。他恼恨钟兆英狡诈,从半空中如大鹰般向他扑击下来。钟兆英吓得心惊胆战,大叫:“老大,老三!”兆文、兆能从旁来救。苗人凤双掌发力,左掌打在钟兆文肩头,右掌拍在钟兆能胸口。两人双双向外跌出。钟兆英几个翻身逃出厅门,苗人凤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片刻间均为掌力震伤,见他如此神勇,那敢进来再斗?钟兆英瞥见店门旁堆满驴马的草料,心念一动,取出火摺晃着了,便在草料上一点。那麦秆干得透了,登时起火,顺风烧向店堂。客店中店伙客商见到火头,一阵大乱,纷纷奔出。三兄弟拿着判官笔在门口监视,叫道:“谁敢救那坏了腿的客人,老子打开他脑袋瓜子!”众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谁敢去救人? 苗人凤见霎时之间风助火势,浓烟火舌卷进厅来,自己双腿不能行走,敌人又守在门口,暗道:“难道我一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烧死在这里不成?”转眼见南小姐已随众人逃出,心下略宽,火光中见屋角里放着一捆粗索,暗叫:“天可怜见!”爬着过去抖开绳索,在手臂上绕了十来圈。 钟氏兄弟眼见烟火围门,这个当世无敌的苗人凤势必葬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视而笑。 南小姐当危急时夺门而出,此时却想起苗人凤尚在店内,他为相救自己而受伤丧生,不禁大为难受,珠泪盈眶,正自难忍,猛听得店堂内一声大喝,一条绳索从火焰中窜将出来,一端已卷住门外那株大银杏的树干。接着绳子一荡,苗人凤又高又瘦的身躯已飞了出来。 众人见他突似飞将军自天而降,无不骇然。苗人凤左手抓绳,身子自空向钟氏三兄弟扑去。三钟吓得魂飞天外,已无斗志,当即发足奔逃。他三人轻功虽高,终不及苗人凤拉着绳子飞荡迅速,给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掷一抓,一抓一掷,将三兄弟先后投入火窟。总算三人武功均高,一入火窟,急忙逃出,但已烧得须眉尽焦,狼狈不堪。 到此地步,三兄弟那敢逗留,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听苗人凤豪迈爽朗的大笑声,从身后不绝传来。 苗人凤想到当年力战鬼见愁钟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现了一丝笑意,然而这是愁苦中的一丝微笑,是伤心中一闪即逝的欢欣。于是他想到腿上伤愈之后,与南小姐结成夫妇,那个刻骨铭心、倾心相爱的妻子,就是眼前这个美妇人。她在身前不过五尺,这五尺却比五千里、五万里的路程更加遥远。 于是他想到两人新婚后那段欢乐的日子,他带着娇妻一同去拜祭胡一刀夫妇的墓,见坟墓圮坏处修整好了,他把冷月宝刀封在坟前地下土中,心里想:世上除胡一刀外,再也没人配用这口宝刀。他既不在世上了,宝刀就该陪着他。要是他仍在世上,自己自会双手奉刀,送了给他,然后和他相对痛饮,尽醉方休。 在胡一刀的墓前,他把当年那场比武与误伤的经过说给妻子听。他从来不爱多说话,这一天却说得滔滔不绝。这件事在他心中郁积了十年,直到今天,方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发泄出来。他办了许多酒菜来祭奠胡一刀,摆满了一桌,就像当年胡夫人在他们比武时做了一桌酒菜那样。 他喝了不少酒,好像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复活了,跟他一起欢谈畅饮。他愈喝得多,愈说得多。说了如何用胡家刀法打败威震荆襄的钟氏三雄,从刀法说到对这位辽东大侠的钦佩与崇仰,说到造化小儿弄人,人世无常,说到胡夫人对丈夫的情爱,他说:“像这样的女人,要是丈夫在水里,她一定也在水里,丈夫在火里,她也在火里……” 突然之间,看到新娘脸色变了,掩着脸远远奔开。他追上去想要解释,但他醉了,他不会说话,何况,他心中确是记得客店中钟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里,而她却独自先逃了出去…… 他一生慷慨豪侠,素来不理会小节,然而这是他生死以之相爱的人……在他脑子里,一直觉得南兰应该逃出去,她是女人,不会半点武功,见到了浓烟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时又不是他妻子,陪着他死了,又有什么好处?……但在心里,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难之时,有个心爱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爱的人不要弃他而先逃……他一直羡慕胡一刀有个真心相爱的夫人,自己可没有。胡一刀虽早死,这一生却比自己过得快活。 酒醉后,在胡一刀墓前,无意中说错一句话,也可说是无意中流露了真心。这句话造成了夫妻间永难弥补的裂痕。虽然,苗人凤始终极深厚极诚挚的爱着妻子。 他永远不再提这件事,甚至连胡一刀的名字也不提,南兰自然也不会提。 后来女儿若兰出世了,像母亲一般的美丽,像母亲一般的娇嫩。夫妻间的感情也加深了一层。然而,他是出身贫家的江湖豪杰,妻子却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着脸,妻子却需要温柔体贴,低声下气的安慰。她要男人风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儿,要男人会说笑、会调情…… 苗人凤空具一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却全没有。如果南小姐会武功,有一点江湖豪气,或许会佩服丈夫的本事,会懂得他为什么是当世一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但她压根儿瞧不起武功,甚至从心底里厌憎武功。因为,她父亲是给武人害死的,起因是在于一把刀;又因为,她嫁了一个不理会自己心事的男人,起因是在于这男人用武功救了自己。 第117章 飞狐外传(8)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时光,对武功感到了一点兴趣,那是丈夫的一个朋友来作客的时候。那就是这个英俊潇洒的田归农。他没一句话不在讨人欢喜,没一个眼色不是软绵绵的教人想起了就会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对这位田相公却不大瞧得起,对他爱理不理的,招待客人的事儿就落在她身上。相见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望着黑暗的窗外,忍不住暗暗伤心:为什么当日救她的不是这位风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这个木头一般睡在身旁的丈夫?她却不懂,这个田相公武功不够,根本救不了她,就算能救,他也不肯冒险出手。 过了几天,田归农跟她谈论武功,发觉她一点儿也不会,便教了她几路拳脚。她学得很起劲,虽然她还是不喜欢武功,只因是他教的,就兴致勃勃的学了。 终于有一天,她对他说:“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该当对调了才配。他最好是归农种田,你才真正是人中的凤凰。”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还是因为受到了这句话再加上眼色的风喻,终于,在一个热情的夜晚,宾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亲侮辱了女儿。 那时苗人凤在月下使刀,他们的女儿苗若兰甜甜地睡着…… 南兰头上的金凤珠钗跌到了床前地下,田归农给她拾了起来,温柔地给她插在头上,凤钗的头轻柔地微微颤动…… 她于是下了决心。丈夫、女儿、家园、名声……一切全别了,她要温柔的爱,要体贴和热情。于是她跟着这位俊俏的相公从家里逃了出来。丈夫抱着女儿从大风雨中追赶了来,女儿在哭,在求,在叫“妈妈”。但她已经下了决心,只要和归农在一起,哪怕只过短短的几天也是好的,只要和归农在一起,给丈夫杀了也罢,剐了也罢。她很爱女儿,然而这是苗人凤的女儿,不是田归农和她生的女儿。她听到女儿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归农动人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再回过头来。 苗人凤在想:只盼她跟着我回家去,这件事以后我一定一句不提,我只有加倍爱她,只要她回心转意,我要她,女儿要她! 苗夫人在想:他会不会打死归农?他很爱我,不会打我的,但会不会打死归农? 苗若兰小小的心灵中在想:妈妈为什么不理我?不肯抱我?我不乖吗? 田归农也在想他的心事。他的心事是深沉的。他想到闯王所留下的无穷无尽的财宝,苗夫人是打开这宝库的钥匙。当然,她很美丽,娇媚无伦,但更重要的是闯王的宝库,苗人凤会不会打死我呢? 苗人凤在等待,厅上的镖客、群盗、侍卫、商家堡的主人、独臂人和小孩,大家都在等待。 厅上有很多人,但谁也不说话,只听到一个小女孩在哭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即使是最硬心肠的人,也盼望她回过身来抱一抱女儿。 自从走进商家堡大厅,苗人凤始终没说过一个字,一双眼像鹰一般望着妻子。 外面在下着倾盆大雨,电光闪过,接着便是隆隆的雷声。大雨丝毫没停,雷声也是不歇的响着。 终于,苗夫人的头微微一侧。苗人凤的心猛地一跳,她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温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着田归农。这样深情的眼色,她从来没向自己投注过一次,即使在新婚中也从来没有过。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见。 苗人凤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缓缓站起,用油布细心地妥贴地裹好了女儿,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世上再没这样慈爱、这样伤心的父亲。 他大踏步走出厅去,始终没说一句话,也不回头再望一次,因为他已经见到了妻子那深情的眼色。 大雨落在他壮健的头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声在他的头顶响着。 小女孩的哭声还在隐隐传来,但苗人凤大踏步去了。他抱着女儿,在大风大雨中大踏步走着。 他们没回家去。这个家,以后谁也没回去…… 第三回 英雄年少 苗人凤抱着女儿,在大风雨中离开了商家堡。侠士虽去,余威犹存。他进厅出厅,没说一言半语,没出一拳一脚,但群豪震慑,不论识与不识,无不凛然。众人或惊或愧,或敬或惧,过了良久,仍无人说话,各自凝思。 苗夫人缓缓站起,嘴角边带着强笑,但泪水在眼眶中滚了几转,终于从白玉一般的腮边滚了下来。田归农倏地起身,左手握住腰间长剑剑柄,拉出五寸,铮的一声,重归剑鞘,这一下手势潇洒利落已极,低声道:“兰妹,走吧。”双眼望着大车中一鞘鞘的银鞘,神态虽不减俊雅风流,但语声微抖,掩不了未曾尽去的心中恐惧。人人都知他刚才对苗人凤怕得要命,但苗人凤既已远去,他对银鞘又再起贪心。 马行空见田归农仍想劫镖,强自撑起,叫道:“春儿,取兵刃来!”马春花见父亲受伤非轻,含泪道:“爹!”马行空声音威严,说道:“快取来。”马春花从背囊中取出随着父亲走了数十年镖的金丝软鞭,正要递过,突然后堂咳嗽一声,走出一个老妇,身穿青布棉袄,下系黑裙,脊梁微驼,两鬓全白,顶心的头发却一片漆黑。商宝震虽为田归农打倒,受伤却不重,抢上去叫道:“妈,这里的事你老人家别管,请回去休息吧。”这老妇正是商宝震的母亲。 商老太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的道:“栽在人家手里啦?”语声嘶哑,甚是难听。商宝震脸露惭色,垂首道:“儿子不中用,不是这姓田的对手。”说着向田归农一指,不禁愧愤交集。商老太双眼半张半闭,黯淡无光,木然向田归农望了一下,又向苗夫人望了一下,喃喃道:“好个美人儿!” 突然一个黄瘦男孩从人丛中钻了出来,指着苗夫人叫道:“你女儿要你抱,干么你不睬她?你做妈妈的,一点良心也没有?雷公劈死你!” 这几句话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却由一个乞儿模样的黄瘦小儿说出口来,众人心中都是一怔。只听轰轰隆隆雷声过去,那男孩大声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 戟指怒斥,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夹着隆隆雷声,霎时间竟大有威势。田归农一怔,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喝道:“小叫化,你胡说八道什么?”那盗魁阎基抢了上来,喝道:“快给田相公……夫……夫人磕头。”那男孩不去理他,脸上正气凛然,仍指着苗夫人叫道:“你……你好没良心!你坏!” 田归农提起长剑,正要分心刺去。苗夫人突然“哇”的一声,掩面嚎啕,在暴雨中直奔出去。田归农顾不得杀那男孩,提剑追去。他一窜一跃,已追到苗夫人身旁,劝道:“兰妹,这小叫化胡说八道,别理他。”苗夫人哽咽道:“我……我确是良心不好。雷公要劈死我!”哭着说话,脚下丝毫不停,田归农伸手挽她臂膀,苗夫人用力一挣。田归农倘若定要挽住,苗夫人再苦练十年武功也挣扎不脱,但他不敢用强,只得放开了手,软语劝告。 二人在暴雨中越行越远,沿着大路转了个弯,给一排大柳树挡住身影。雨点溅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转回。 众人吁了一口气,转眼望那孩童,心想这人小小年纪,好大的胆气,这条命却不是捡来的? 阎基冷笑一声,喝道:“那当真再美不过,阎大爷独饮肥汤,岂不妙哉!兄弟们,快搬银鞘啊!” 群盗轰然答应,散开来就要动手。阎基左足飞起,将那男孩踢了个筋斗,顺手揪住独臂汉子,喝道:“还我!” 商老太太嘶哑着嗓子,问道:“阎老大,这儿是商家堡不是?”阎基道:“是啊,商家堡怎么啦?”商老太道:“我是商家堡的主人不是?”阎基一只手仍揪住独臂汉胸口,仰天大笑,说道:“商老婆子,你绕着弯儿跟我说什么啊?你商家堡墙高门宽,财物定积得不少,你奶奶个雄,可是想送点儿油水给兄弟们使使?” 群盗随声附和,叫嚷哄笑。商宝震气得脸也白了,道:“妈,别跟他多说。儿子和他拚了。”从镖行趟子手手中抢过一柄单刀,指着阎基叫阵。 阎基将独臂汉一推,狠狠的道:“小子别走,老子待会跟你算帐。”双手一拍,向着商宝震斜眼而睨,脸上流气十足,显然压根儿没将他放在眼里。 商老太道:“阎老大,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阎基一怔,油嘴滑舌的道:“到那儿啊?女人的房里姓阎的可不去。”商老太就似没有听见,仍道:“我有要紧话跟你说。”阎基心想:“这老太婆倒有几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那里?”正待说:“阎大爷没空跟你啰唆。”商老太已转身走向内堂,哑声道:“你没胆子,也就是了。” 阎基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我没胆子?”拔脚跟去。二寨主为人细心,将阎基的鬼头刀递过,阎基左手倒提了。商宝震不知母亲叫他入内是何用意,跟随在后。 商老太虽不回头,却听出了儿子的脚步声,说道:“震儿留在这儿!阎老大,你叫弟兄们暂别动手。”说这几句话时没向儿子和阎基瞧上一眼,但语音中自有一股威严,似是发号施令一般。阎基道:“好吧,大伙儿先别动,等我回来发落!” 群盗轰然答应,二寨主用黑话吆喝发令,分派人手监视镖客,防他们有甚异动。 本来商宝震和三个侍卫相助镖行,群盗已落下风,但商宝震和徐铮为田归农所伤,马行空挨了阎基一脚后,再给田归农打了一掌,伤势更重,形势又自逆转。群盗既不劫镖,镖行人众也就静以待变。 阎基跟随在商老太背后,见她背脊弓起,脚步蹒跚,原先心中存着三分提防之意,此时尽数抛却,笑问:“商老婆子,叫我进来可是献宝么?”商老太道:“不错,是献宝。”阎基心中一动,他一生最为贪财,瞧这商家堡一副大家气派,底子料必殷实,说不定那商老太见强人降临,吓破了胆,献上珠宝赎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见她一直向后进走去,接连穿过三道院子,到了最后面的一间屋外,呀的一声把门推开,自己先走了进去,说道:“请进来吧!” 阎基伸头向房里探视,见是一间两丈见方的砖房,里面空空荡荡,只一张方桌,更无别物,微感蹊跷,提步进去,大声道:“有话快说,别装神弄鬼。”商老太不答,伸手关上木门,又上了门闩。阎基大奇,四下打量,见桌上竖着块灵牌,上书“先夫商剑鸣之灵位”。阎基心想:“商剑鸣,这名字好熟,是谁啊?”一时想不起来。 商老太缓缓说道:“你竟敢上商家堡来放肆,可算得大胆。要是先夫在世,十个阎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虽只剩下孤儿寡妇,却也容不得狗盗鼠窃之辈上门欺侮。”几句话说完,腰板一挺,双目炯炯放光,凛然逼视,一个蹒跚龙钟的老妇,霎时间变得英气勃勃。 阎基微微一惊,心想:“原来这婆娘故意装老。”但想一个女流之辈,又有何惧,笑道:“上门也上了,欺人也欺了,你又能咬我一口?你咬我只卵!” 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从灵牌后面捧出一个黄色包袱,那包袱灰尘堆积,放在灵牌之后毫不抢眼。她也不拍去灰尘,顺手解了结子,打开包袱,只见紫光闪闪,冷气森森,却是一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阎基蓦地里记起十余年前的一件往事,倒退两步,左手倒提着的鬼头刀交与右手,叫道:“八卦刀商剑鸣!” 商老太脸色一沉,叫道:“豪杰虽逝钢刀在!老身就凭先夫这把八卦刀,要领教阎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童子拜佛”,向灵位行了一礼,回过身来,已成八卦刀法中的第一招“上势左手抱刀”。但见她沉肩坠肘,气敛神聚,那里有半分衰迈老态? 阎基虽微存戒心,但想以百胜神拳马行空这等英雄,尚败在自己手里,若商剑鸣复生,或许惧他几分,这老太婆本领再高也属有限,鬼头刀虚劈一招,笑道:“你要比试刀法,何不就在大厅之中?巴巴的到这儿来,难道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在一旁瞧着,才显得出本事么?”商老太凛然道:“不错,先夫威灵,震慑鼠辈。”阎基不自禁的向灵牌望了一眼,心中有些发毛,急欲了结此事,走出这间冷冰冰、黑沉沉的灵堂,说道:“商老太,你发招吧。”商老太道:“你是客人,阎寨主先请。”她听他改了称呼,口头上也就客气了些,于是称他一声“寨主”。 阎基道:“在下跟商家堡无冤无仇,劫镖只冲着马老头儿而来。商老太定要出头,咱们点到为止,不必真砍真杀。”商老太双眉竖起,低沉着嗓子道:“没那么容易!商剑鸣一生英雄,他建下的商家堡岂容人说进便进,说出便出?”阎基也自恼了,道:“依你说便怎地?”商老太道:“你败了我手中钢刀,将我人头割去,连我儿子也一并杀了……”阎基一惊,心道:“我跟你又没深冤大仇,只不过无意冒犯,何必性命相拚?”只听她又道:“要是我胜得一招半式,阎寨主颈上脑袋可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着喝道:“进招!” 阎基气往上冲,大声说道:“我不要你母子性命,只要你这座连田连宅的商家堡。”钢刀轻晃,欲待进招,商老太一招“朝阳刀”已狠劈过来,又快又猛。阎基急忙侧头,呼的一响,震得右耳中嗡嗡作声,那刀从右腮边直削下去,相距寸余,若闪避慢得一霎,脑袋便给她劈成两半。 这一刀先声夺人,阎基给她的猛砍恶杀吓得一怔,知她第二招定要回刀削腰,忙沉鬼头刀竖架,当的一响,双刀相交,火光四溅。阎基觉她膂力平平,远逊于己,本已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一招“推刀割喉”,推了过去。商老太“哼”了一声,侧身避过,道:“四门刀法,不足为奇。”阎基笑道:“平平无奇,却要胜你。”语声未毕,踏步上前,使一招“进手连环刀”。商老太不架不让,竟抢对攻,“削耳撩腮”,举刀斜砍。 第118章 飞狐外传(9) 阎基大惊,心道:“怎么拚命了?”本来武术中原有不救自身、反击敌人的招数,但这等拚着两败俱伤的打法,总带着九分冒险,非至敌招难解、万不得已之际决计不用。此时商老太只消举刀一挡,便能架开敌招,那知她竟行险着,不顾性命的对攻。 她不顾性命,阎基却不得不顾,危急中扑地滚倒,反身一腿。这腿去势奇妙,商老太手腕险遭踢中,八卦刀疾忙翻转,阎基才收腿转身。阎基的刀法原只平平,但因特别机缘,学到了十余招怪异拳脚,夹入刀法之中,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门刀登时化腐朽为神奇,近年来居然也打败了不少英雄好汉,混到个盗寨之主,此刻施将出来,每当刀法上走了下风,拳脚一动,立时扳转劣势。 顷刻间一个老妇,一个盗魁,双刀疾挥,在砖房中斗得尘土飞扬。阎基见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余招拳脚救驾保命,早丧生于八卦刀下,一个老妇居然有此武功,不禁暗暗称奇,心道:“如此打下去,如一个疏忽,给她削去半边脑袋,可不是玩的。”当下用长藏拙,不住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几刀。这法儿果然生效,商老太难以抵挡,不断退避。阎基洋洋得意,笑道:“嘿嘿,商剑鸣什么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过如此。” 商老太对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大忌,突然间目露凶光,刀法忽变,四下游走,白光闪闪,四面八方攻了上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抢攻,每一招都是拚命,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阎基大叫:“你疯了么?喂,商老太,你丈夫可不是我杀的,你跟我拚命干么?喂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口中大叫大嚷,低头避刀,脚下狂奔逃窜。 他斗志一失,商老太更砍杀得如疯似狂,出刀越来越快,此时阎基的奇拳怪脚已来不及使用,只想拔开门闩,逃出屋去。面临一只发了疯的母大虫,他那里还想到什么胜负荣辱,唯一的念头只如何逃命。 他数次要去拔开门闩,总是给商老太逼得绝无余暇。眼见她“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阎基把心一横,反背一腿踢出,叫声“失陪!”左足用劲,窜身从窗口跃了出去。岂知商老太拚着受他这一腿,如影随形,跟着挥刀砍去。二人同声“啊哟”,一齐跌在窗下。 商老太立即跃起,肩头虽给踢中,未受重伤。阎基的大腿上却给结结实实的一刀砍着,再也站立不起。这一下他吓得魂飞天外,见商老太眼布红丝,自己头顶白光闪动,八卦刀跟着劈落,忙伸双手抱住她小腿,大叫:“饶命!” 商老太一怔,她幼时陪伴父亲、婚后跟随丈夫闯荡江湖,毕生会过无数武林豪杰,如眼前这般没出息的混蛋,却从未见过,心下鄙视,这一刀就砍不下去。阎基索性爬在地下,冬冬冬的大磕响头,求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狗娘养的王八蛋!老太太要抽筋剥皮,悉从尊便,这一刀务请留他一留。” 商老太叹了口气:“好,命便饶你。你记住了,今日比武之事,不许漏出一字。”阎基求之不得,连声答应。商老太道:“滚吧!”阎基陪个笑脸,又磕了两个头,爬将起来,用刀拄在地下,一跷一拐的走出。商老太厉声说道:“站住!咱们拚刀之前,说过任谁输了,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脑袋。你说话不算数,难道我也跟你一般的混帐?” 阎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商老太脸上犹似罩着一层严霜,显是并非说笑,腿上剧痛,难再动手,哀求道:“你……你不是饶了我么?”商老太道:“饶得你性命,饶不得你脑袋。”说着手中八卦刀一扬,厉声道:“商剑鸣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过来!”阎基咕冬一声,双膝落地。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辫子,右手八卦刀反将过来,刀背在他头颈中一碰,翻转刃锋一挥,已将他辫子割下,喝道:“辫子留在商家堡,从今后削发为僧,不得再在黑道中厮混!”阎基喏喏连声。 商老太又道:“你裹好腿伤,戴上帽子,再到厅上招呼你手下,一伙王八蛋夹了尾巴滚出商家堡。” 大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二人在内堂说些什么,等了良久,才见商老太出来。阎基慢吞吞的跟在后面,叫道:“众兄弟,银两不要了,大伙儿回寨去。”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为惊愕。二寨主道:“大哥……”阎基道:“回寨说话。” 将手一挥,走出厅去。他不敢露出腿上受伤痕迹,强行支撑,咬紧牙关出去。众盗不敢违拗,向着一鞘鞘已经到手的银子狠狠望了几眼,转身退出。片刻之间,群盗退得干干净净。 饶是马行空见多识广,却也猜不透其中奥妙,见阎基行过之处,地下点点滴滴留下一行血迹,料想他在内堂受了伤,看来商家堡内暗伏能人,却那里料得着眼前这龙钟老妇,适才竟跟他拚了一场生死决战。他扶着女儿肩头站起待要施谢,商老太道:“震儿,跟我进来!”马行空一愕,只见他母子二人迳自进了内堂。 这一下镖行人众与三名侍卫都纷纷议论,有的说商老太旧时必与那盗魁相识,曾有恩于他;有的说商老太一顿劝喻,动以利害,那盗魁想到与御前侍卫为敌,非同小可,终于悬崖勒马。正自瞎猜,商宝震走了出来,说道:“家母请马老镖头内堂奉茶。”内堂叙话,商老太劝马行空留在商家堡养伤,一面派人到附近镖局邀同行相助,转保镖银前往金陵。经此一役,马行空雄心全消,“百胜神拳”的名号响了数十年,到头来却折在一个市井流氓般的盗匪手中,对走镖的心登时淡了。虽知商家堡是险地,不能多耽,但商老太护镖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敢不遵,同时他心底还存了个念头,亟想一见那位挫败阎基的武林高手。便郑重谢了商老太的好意,一口答应照办。 商老太记得丈夫所以为胡一刀所杀,马行空也不免要担些干系,留他在商家堡暂住,本意要乘机杀了马行空为丈夫报仇。但见他千恩万谢,隆重拜谢护镖之德,眼见这老镖师委委琐琐,竟没半分英风豪气,而且他身受重伤,此刻若要伤他,可说已不费吹灰之力,想先夫一世豪杰,决不肯打这可怜的落水狗,手刃这等无力还手之辈。且留他住得一时,看他如何行止,再定发落。 傍晚时分,大雨止了,三名御前侍卫道了搅扰别过,商宝震送出门外。 那独臂人携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辞,商老太向那男孩瞧了一眼,想起他怒斥苗夫人时那正气凛然的神情,心道:“这小小孩童,居然有此胆识,倒也少见。”问道:“两位要上何处?路上盘缠可够用了?”独臂人道:“小人叔侄流落江湖,四海为家,说不上往那里去。”商老太向那孩童细细打量,沉吟道:“两位若不厌弃,就在这儿帮忙干些活儿。咱们庄子大,也不争多两口人吃饭。”那独臂人心中另有打算,一听大喜,当即拜谢。商老太问起姓名,独臂人自称名叫平四,那孩童是他侄儿,叫作平斐。 当晚平四叔侄俩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间小屋中。二人关上门窗,平四丑陋的脸上满是喜色,低声道:“小爷,你过世的爹娘保佑,这两张拳经终于回到你手上,当真老天爷有眼。”平斐道:“平四叔,你千万别再叫我小爷,一个不慎给人听见了,平白的惹人疑心。”平四连声称是,从怀中掏出那油纸小包,双手恭恭敬敬的递给平斐。他倒不是对这孩子尊重恭敬,却是想起了遗下两页拳经的那位恩人。 平斐问道:“平四叔,你跟那阎基说了几句什么话,他就心甘情愿的交还了拳经?” 平四道:“我说:‘你撕去的两页拳经呢?苗大侠叫你还出来!’就这么两句说话。那时苗大侠便在他眼前,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就有天大胆子,也不敢不还。”平斐沉吟一会,道:“这两页拳经为什么在他那里?你为什么叫我记着他的相貌?他为什么见苗大侠这般害怕?” 平四不答,一张脸抽搐得更加难看,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强忍着不让掉下。平斐道:“四叔,我不问啦。你说过等我长大了,学成了武功,再源源本本的说给我听。我这就好好的学。” 于是叔侄俩在商家堡定居了下来。平四在菜园中挑粪种菜,平斐在练武厅里扫地抹枪。马行空在商家堡养伤,闲着就和女儿、徒儿、商宝震三人讲论拳脚。他们在演武练拳的当儿,平斐偶然瞧上一眼,但绝不多看。 他们知道这黄黄瘦瘦的孩子很大胆,却从没想到他身有武功,因此当他偶而看上一眼的时候,不论是有数十年江湖经历的马行空,还是聪明伶俐的商宝震,从来不曾疑心过他是在留意拳法的奥妙。但他决不是偷学武艺。他心中所转的念头,马行空他们更加想不到了。因为每当他看了他们所说的奇招妙着之后,总想:“那在捣什么鬼?这样的招数,只好用来跟蠢才笨蛋胡混瞎缠,又怎打得倒英雄好汉?” 因为他其实并不姓平,而是姓胡,他的姓名不是平斐而是胡斐;因为他是胡一刀的儿子,那个和苗人凤打了五日不分胜负的辽东大侠胡一刀的儿子;因为他父亲曾遗给他记载着武林绝学的一本拳经刀谱,那便是胡家拳法和刀法的精义。 这本拳经刀谱本来少了头上两页,缺了扎根基的入门功夫,缺了拳法刀法的总诀,因此不论他多么聪明用功,总不能入门,练来练去,始终不对头。 现下机缘巧合,给阎基偷去的总诀找回了,本来碰得焦头烂额拚命也走不通的处所,突然变成坦途大道,武功进境一日千里。 阎基凭着两页拳经上的寥寥十余招怪招,便能称雄武林,连百胜神拳马老镖头也败在他手下。胡斐却从头至尾学全了。当然,他年纪还小,功力还浅,许多精微之处还不了解。但凭着这本拳经刀谱,他练一天抵得徐铮他们练一个月。 何况,即使他们练上十年二十年,也学不到这天下绝艺的胡家拳和胡家刀。何况,拳经刀谱中间,更有几页是内功的精义,内功一深,即令是平庸之极的一招,出手时也有莫大威力。 每天半夜里,他就悄悄溜出庄去,在荒野里练拳练刀。他用一柄木头削成的刀来练习,每砍一刀,就想像这要砍去杀父仇人的脑袋,虽然,他不知仇人是谁。但平四叔将来会说的,等他长大成人、武艺练好之后。 于是他练得更加热切,想得更加深刻。拳经刀谱中的难处,一项一项的想明白了。因为,最上乘的武功,是用脑子来练而不单是用手脚来练的。 这样过了七八个月,马行空的伤早就痊愈了。商老太知道商剑鸣虽一世英雄,但去世时儿子年幼,学不到多少八卦门武功,她知马行空拳脚了得,便留他教导商宝震功夫。马行空经恶斗阎基一役之后,心灰意懒,只想及早退出江湖,好在半生奔波,稍有积蓄,镖行便暂不营业,眼见主人殷勤,也就住了下来。 商宝震没拜他为师,只因商老太有这么一股傲气,八卦刀商剑鸣家传绝艺,怎能去投外派师父?但马行空感念他家护镖的恩情,对商宝震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会的,他想学什么,就教什么,将拳技的精要倾囊以授。百胜神拳的外号殊非幸致,拳术上确有独到造诣,这七八个月中,商宝震确实获益良多。 马行空也已看出来,商家堡并非卧虎藏龙,另有高人,只是那一日阎基为何匆匆而去,却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偶然把话题带到这件事上,商老太微微一笑,顾而言他。马行空知主人不肯吐露,从此绝口不提。 这天午后,胡斐打扫了大厅和练武厅,溜出庄去,到后山林子中玩耍。他常于无人时在这里练习轻功,追兔逐犬,飞身捕鹊,掷石捉鸦。这时正玩得高兴,忽听得商宝震的声音说道:“马老伯,那路通臂连拳,其中我还有好些不明白,请你指点。”胡斐忙钻入一株柏树后的长草丛中,听得马行空道:“好!铮儿、春儿,这路拳法你们练熟了的,便拆给商少爷瞧瞧。” 胡斐从草丛中向外望出来,只见马春花解下了外罩衣衫,紧了紧腰带,笑道:“师哥,请你手下留情。”徐铮嘻嘻一笑,说道:“好说,好说!师父,我们拳脚生疏了,请你指点。”马行空道:“常言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学了的拳脚怎么可以生疏的?”徐铮应道:“是。”向马春花一招手,跃入草场中间。 马春花道:“拳招来啦!”左手轻轻一拳,徐铮举右手一架,马春花右臂倏地击出,击向徐铮面门,拳头离他鼻子约有半尺。徐铮仰后相避。不料马春花的右臂突然间似乎长了一尺,本来力道看来已尽,陡然间手臂不动,拳头疾伸,啪的一下,正中徐铮鼻旁脸颊。徐铮“啊唷!”一声,跳开两步。马春花笑道:“啊哟,师哥,对不起!”商宝震拍手大笑,叫道:“好,好,通臂连拳,果然了不起!” 徐铮有心让师妹一招,好讨她欢喜,否则决不致连第一招最初步的通臂连拳也让不开,听得商宝震大声喝采,见师父板起了脸不作一声,便即转身出拳,虎虎有风。师兄妹这一交上了手,徐铮更不相让,毕竟他力大招沉,又多学了半年,马春花渐渐抵挡不住,避让稍迟,左肩上吃了一拳。她“唉唷”一声呼叫,徐铮微笑道:“师妹,对不起。”转头向商宝震瞪眼相视,心道:“好小子,你瞧得仔细了!”商宝震侧头望着远处云山,假装没瞧见他这一招。 第119章 飞狐外传(10) 马行空道:“春儿,这通臂连拳嘛,最要紧的是要记得虚实之用。”走到徒儿和女儿身边,虚拟拳脚,口中说道:“招数的名称,当真过招时不用记着,记了也是没用。咱们说‘凤凰旋窝’、‘燕子掠水’什么的,只不过教招时有个名目,我说之后,你们知道我使的是哪一招而已,当真动手,你用‘凤凰旋窝’把对手打倒,还是用‘燕子掠水’把对手打倒,半点儿也不相干。你心里记着招数,反而把虚实之用给忘了。你只要见到他左肩这么一沉,就知他右拳便要打将过来。又要瞧他右腰,倘若并不当真使劲,他右拳这一下便是虚的,真正实招却在左手,左手拳这一下,可就结结实实,厉害得很了。你闪他的右手拳,往左一避,砰的一下,刚好凑上了他的左拳。通臂连拳双臂忽左忽右,两条手臂似乎串成了一起,倒像左臂可以连接到右臂上,有时右臂又可连接到左臂上。其实两条手臂如何可以互相连通,只是转换得快了,对手头晕眼花,分不出虚实而已。” 徐铮与马春花对这路通臂连拳早就练得纯熟,马行空将商宝震叫过来,指点了拳招,着重解释虚实之道,连比带说,详细解明。 胡斐听了一会,心中暗暗好笑:“这老头儿说的狗屁不通!跟人打架,那有牢牢记住这一拳是虚、那一脚是实的道理。我这拳明明是虚,忽然变做了实,有何不可?你以为我这脚是实,快快闪避,我见你一避,实变为虚,下一脚你以为定是虚了,不闪不避,我偏偏变做了实,狠狠的在你屁股上一踹,你不跌个狗吃屎才怪?” 胡斐早知自己的家传武功比马行空高出百倍,饶是老镖师名闻江湖,说什么“百胜神拳”,只要自己跟他一动手,三拳两脚就能把他打倒在地,爬不起来。这时听他向三个后辈一说拳脚之道,拘泥不化,更知他武功甚为有限,居然保镖保了这么久没给人打死,当真运气好得很了。其实马行空也并非运气奇佳,他的武功确实造诣不凡,只因小胡斐自己学到了天下一等一的胡家武功,常言道:登泰山而小天下,他不知自己已登上了泰山,一眼望出来见到群山低矮,便诧异不已,却是他的见识小了。 马行空教了好一会,便命三人试招。徐铮和商宝震倒是真打,商宝震武功根柢远比徐铮高,通臂连拳虽是初学,但他乘着马行空不在意时,忽然使出八卦门的掌法,夹在通臂连拳之中,徐铮莫名其妙的连中几拳,鼻子流血,便退了开去。马春花跟着再上,商宝震故意容让,给她粉拳打了几下,见马春花一脚扫来,大叫一声“啊哟!”她脚未扫到,商宝震已先摔倒在地,马春花这一脚才踢到他腿上。 徐铮大声道:“我不练啦,你跟商少爷真真假假的玩吧!”转身出林。马行空脸色阴沉,“嘿”的一声,跟着离去。商宝震有心要留下来跟马春花说一会子话,马春花却道:“商少爷,你先回去,我歇一会儿再来。”商宝震道:“好。”见她脸色郑重,不敢违拗,便跟着马行空师徒回庄。 马春花舒了几口气,自己展开拳脚,练了一会查拳。胡斐躲在草丛之中,见马春花身形婀娜,一拳打出,衣袖上褪,露出半段手臂,雪白粉嫩,浑圆如玉,胡斐欲待多看一会,她衣袖垂了下来,将她手臂遮住了。只见马春花左腿高高踢出,足尖几乎过顶,山东茧绸的裤筒垂了下来,露出她小腿的一段白肉。胡斐这时才十三岁,全不识男女之意,但情窦初开,已知欣赏女子的美色。马春花青春美艳,十八九岁年纪,身材丰满,皮肤白皙,虽非绝色美女,但艳丽非凡,不论那个男子见到,都忍不住要多瞧一眼。胡斐见到了她手臂和小腿的白肉,不禁从草丛中长起半个身子,要想瞧得更清楚一些。 马春花练了一会查拳,喘气重了,觉得倦了,见四下无人,仰天一摔,躺在草地之上,轻轻哼起小曲:“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有几句知心的话,要和哥哥说从头……”声音娇柔婉转。 胡斐一生之中,从来没听到过这般销魂蚀骨的甜美情歌,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拉住了一株灌木的树枝。那树枝坚硬有刺,荆刺刺入他的掌心,胡斐竟不觉得,似乎自己握住了马春花的小手,正在听她温柔款款的叮嘱:“有几句知心的话,要和哥哥说从头……”他只盼马春花跟着唱下去,唱的是几句缠绵深情的情话,却听马春花口齿模糊,重复着只唱:“有几句知心的话,要和哥哥说从头……”再唱几句,歌声变成了轻轻的鼾声,天时温暖,她出力练了拳脚之后,竟在草地上睡着了。 胡斐从草丛中轻轻爬出,站在马春花身旁,只见她双臂放在身侧,仰天而睡,一丛黑发散在脑后,额头有几粒细细的汗珠,双眼闭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笔挺的鼻子下是张樱色小口,嘴唇轻轻颤抖。胡斐胸中一股强烈冲动,便想扑上去在她的小口上咬上一口,立即转身便逃,一跃上树,料想她即使立即醒来,也认不出自己,追不上自己。 这只是一时的孩子气想法,但他无论如何不敢,心想:“马姑娘知觉之后,既不理我,也不打我,只是一把将我推开,回去跟马行空、徐铮、商宝震、商老太他们说了,我回到庄去,大家见我便大笑,刮着脸羞我,那可如何是好?我只好投河自尽,人也不要做了,平四叔也不敢见了!”他站在马春花身边,只见她高耸的胸部随着呼吸而起伏,向下瞧去,见她短衣耸了上来,露出红色肚兜两三寸长的粉红缎子边缘,粉红边下面是两三寸白嫩的肚皮。他不敢再向下看了,眼光上移,见到她衣领解开了,露出又白又嫩的头颈,颈中挂着条细细的黄金链子,垂向胸前。 胡斐心中频频乱跳,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心中只想:“马姑娘要是肯让我亲亲她的脸,亲亲她雪白的头颈,不推开我,不笑我,不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肯变成只小狗,伏在她脚边……她要跟爹爹保镖,不管有多凶狠的强人来劫镖,都由我去打发。她爹爹武功不行,她师哥不行,那商少爷也没用,只有我小胡斐能为她出力,就算有一千个一百个武功挺高的强人,也只有我胡斐能挺身保护她周全。强人将我砍得周身是伤,但终于给我杀退了,马姑娘拉着我的手,唱着:‘有几句知心的话,要和哥哥说从头……’不,不!她比我大,只能唱:‘有几句知心的话,要和弟弟说从头……’她摸着我全身流血的伤口,流着眼泪说:‘弟弟,你为我受这么多伤,杀退了强人,我不知怎么报答你才好……’” 他痴痴的望着马春花樱红的小嘴,满脑子胡思乱想。突然间只见那小嘴缓缓张开,嘴角边显现娇媚的微笑,露出两排雪白晶莹的牙齿,叹了口长气。胡斐只觉这微笑说不出的好看,他完全不懂,这是女子在思念情郎,要引得情郎来搂抱自己的笑容。只见她双臂伸起,虚搂着空中的一个幻影,双袖下垂,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臂。 胡斐大惊,急忙转身,飞步疾奔,到了一株大松树下,一跃而起,踏上枝干,藏身枝叶之间。只见马春花坐起身来,跟着站起,嘴里轻轻哼着:“哥哥,你这一去,什么时候再来哟……”一面低唱,一面慢慢出林去了。他可不知,在马春花心中,全没半点这个又黄又瘦的小厮影子。她不会梦到商宝震,也不会梦到徐铮,她梦到的,是那日在戏台上见到的那个扮相俊雅、满身锦绣、眉清目秀的美貌公子。 马行空年老血亏,晚上睡得不沉,这一日三更时分,忽听得墙外喀喇一响,是谁无意中踏断了一根枯枝。马老镖头一生闯荡江湖,声一入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经过,但只这么一响,再无声息,竟听不出那人向东向西,还是躲在墙上窥伺。他虽在商家堡作客,但主人于己有恩,平日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跟自己的家一般重,当下悄悄爬起,从枕底取出金丝软鞭缠在腰间,轻轻打开房门,跃上墙头,突见堡外黑影晃动,有人奔向后山。 他一瞥之下,见此人轻功颇为了得,心下寻思:“莫非那阎基心犹未死,又来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马的岂能袖手?”当即跃出墙外,脚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奔出数十丈,却已不见了黑影踪迹,心中一动:“不好,别要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急忙飞步扑回商家堡。来到堡墙之外,但听四下里寂静无声,稍感放心,但仍疑惑:“适才此人身手不凡,实是劲敌。瞧他身形瘦小,与那盗魁阎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么好手到了?” 他抓住软鞭,在掌上盘了几转,弓身向庄后走去,要察看个究竟。窜出十余丈,将到庄院尽头,忽听西首隐隐有金刃劈风之声。马行空暗叫一声:“惭愧,果然有人来袭,却不知跟谁动上了手?”双足一点,身形纵起。百胜神拳年纪虽老,身手仍极矫捷,左手在墙头一搭,一个倒翻身,轻轻落入墙内,循声过去,听声音是从后进的一间砖屋中发出。但说也奇怪,二人一味哑斗,既没半声吆喝叫骂,兵刃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间必有蹊跷,先不冲进相助,凑眼到窗缝中一张,不禁险些失笑。 但见屋中空空荡荡,桌上一灯如豆,两个人各执钢刀,盘旋来去的激斗,一个是少主人商宝震,另一个却是他母亲商老太太,母子俩正在习练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商老太太出手狠辣,刀法精妙,固与日间的龙钟老态大不相同,而商宝震一路八卦刀使将出来,也虎虎生风。原来非但商老太平时深藏不露,商宝震也故意隐瞒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宝震的只是拳脚,刀法自己并不擅长,商宝震也从来不提,想不到这少年兵刃上的造诣竟着实不低。 他悄立半晌,想起十四年前在甘凉道上与商宝震的父亲商剑鸣动手,让他砍了一刀,劈了一掌,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复,自知与他功夫相差太远,此仇难报,甘凉道一路从此绝足不走。此时商剑鸣已死,商老太于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那知今日中夜,又见仇人的遗孀孤儿各使八卦刀对招。 他思潮起伏:“商老太的武功实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半点不露痕迹?她留我父女在庄,是否另有别情?”凝思片刻,再凑眼到窗缝中时,见母子二人刀法已变,各使八卦游身刀法,满室游走,刀中夹掌,掌中夹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十四招“收势”,二人向后跃开,母子俩依足了规矩,各自举刀致敬,这才垂下刀来。商老太不动声色,在青灯之下脸泛绿光。商宝震却已满脸通红,呼呼喘气。 商老太沉着脸道:“你的气息总是难以调匀,进境这样慢,哪一年哪一天才报得你爹爹大仇?”马行空心中一凛,见商宝震低下了头,甚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凤的武功你虽没见到,他拉车的神力总亲眼目睹的了。胡一刀的功夫不在苗人凤之下。这苗胡二贼的武功,你此刻跟他们天差地远,但只要勤学苦练,每过得一日,你武功长一分,这二贼却衰老了一分,终有一日,要将二贼在八卦刀下碎尸万段。” 马行空心想:“这母子二人闭门习武,不知胡一刀早于十多年前便死了。”只听商老太叹了口长气,说道:“唉,你这孩子,我瞧你啊,这几日为那马家的丫头神魂颠倒,连练功夫也不起劲了。” 马行空一惊:“难道春儿和他有了什么苟且之事?”但见商宝震满脸通红,辩道:“妈,我见了马姑娘总是规规矩矩的,话也没跟她多说几句。”商老太哼了一声,说道:“你吃谁的奶长大?心里打什么主意,难道我还不明白?你看中马家姑娘,那不错,她人品武艺,我很合意。”商宝震很高兴,叫了声:“妈!”商老太左手一挥,沉着嗓子道:“你可知他爹是谁?”商宝震一愕道:“难道不是马老镖头?”商老太道:“谁说不是?你却可知马老镖头跟咱家有甚牵连?”商宝震摇摇头。商老太道:“他是你爹的仇人。”商宝震大出意料之外,不禁“啊”了一声。 马行空不由得发抖,但听商老太又道:“十四年前,你爹在甘凉道上跟马行空动手。想你爹英雄盖世,那姓马的岂是他对手?你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将他打得重伤。但那姓马的亦非平庸之辈,你爹在这场比武中也受了内伤。他回得家来,伤未平复,咱们的对头胡一刀深夜赶上门来,将你爹害死。若非你爹跟那姓马的事先有这一场较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谅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 她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音惨厉,嗓子嘶哑,听来极为可怖。 马行空一生经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听来却也不寒而栗,心想:“胡一刀何等功夫,你商剑鸣就算身上无伤,也难逃此劫。老婆子心伤丈夫惨死,竟迁怒于我。” 只听商老太又道:“阴差阳错,这老儿竟会赶镖投来我家。这商家堡是你爹亲手所建,怎容鼠辈在此放肆劫镖?但你可知我留姓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宝震声音发颤,道:“妈……你……你要我为爹报仇?”商老太厉声道:“你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马的丫头,是不是?” 商宝震见母亲眼中如要喷出火来,退后了两步,不敢回答。商老太冷笑道:“很好。过几天我给你跟那姓马的提亲,以你的家世品貌,谅他决无不允。”这几句话却教马行空和商宝震都大出意料之外。马行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脸上切齿痛恨的神气,微一琢磨,全身寒毛根根直竖:“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杀我尚不足以泄愤,却要将我花一般的闺女娶作媳妇,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怜见,教我今晚隔窗听得她母子这番说话,否则……我那苦命的春儿……” 第120章 飞狐外传(11) 商宝震年轻识浅,却全不明白母亲这番深意,又欢喜,又诧异,想到母亲肯为自己主持这门亲事,欢喜倒有九分,只剩下一分诧异。 马行空只怕再听下去给商老太发觉,凝神提气,悄悄走远,回到自己屋中时抹了额头一把冷汗,猛然想起:“那奔到后山的瘦小黑影却又是谁?” 第二天午后,马行空穿了长袍马褂,命商宝震请母亲出来,有几句话商量。商宝震又惊又喜,心想:“难道母亲这么快就已跟他提了亲?瞧他这副神气打扮,那可不同寻常。”请母亲来到后厅,和马行空分宾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他望望母亲,又望望马行空,一颗心怦怦直跳,但听马老镖头道谢护镖之德,东道之谊,商老太满口谦词,只盼他二人说到正题,但两个言来语去,尽是客套。 说了好一会,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这丫头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商宝震心中怦的一下大跳。商老太大是奇怪:“却也没听说女家先开口来求亲的。”说道:“马老师尽说不妨,咱们自己人,还拘什么礼数?”马行空道:“我除了这丫头,一生就收得一个徒弟。他天资愚钝,性子又卤莽,但我从小就当他亲儿子一般看待。这孩子跟春儿也挺合得来,我就想在贵庄给他二人订了这头亲事。” 商宝震越听越不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自禁的站起。商老太心下大怒:“这老儿好生厉害,定是我那不中用的儿子露了破绽。”当下满脸堆欢,连声“恭喜”,又叫:“孩儿,快给马老伯道喜!”商宝震脑中胡涂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 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气好一阵子,才回屋中,将女儿和徒儿叫来,说今日要给二人订亲。徐铮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来,马春花红晕双颊,转过了头不作声。马行空说道:“咱们在这儿先订了亲。至于亲事嘛,那是得回咱自个家去办的了。”他知女儿和徒儿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闻所见,半句不提。 马春花娇憨活泼,明艳动人,在商家堡这么八个月一住,商宝震和她日日相见,竟教他一缕情丝,牢牢的缚在这位姑娘身上。他刚得母亲答允要给自己提亲,料想事无不谐,虽听母亲说与马家有仇,但想大仇人毕竟是胡一刀与苗人凤,马家之仇自己从中调处,日久之后,必能化解,正在满怀喜悦之际,突然听到了马行空那几句晴天霹雳一般的言语。他独自坐在房中,从窗中望出去,呆呆的瞧着院子中一株银杏,真难相信适才听到的话竟会是马行空口中说出来的。 他丧魂落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至一名家丁走进房来,说道:“少爷,练武的时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商宝震一惊,暗叫:“糟糕,胡里胡涂的误了练武时候,须讨一顿好骂。”从壁上摘下了镖囊,快步奔到练武厅中。 只见商老太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说道:“今儿练督脉背心各穴。”转头向两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将牌儿拿稳了,走动!”商宝震暗暗纳罕:“马老师说这等话,怎地妈毫不在乎?”但商老太平日训子极严,练武之际尤其没半点宽纵,稍一不慎,打骂随之,商宝震取金镖扣在手里,不敢胡思乱想,凝神听着母亲叫穴。 只听商老太叫道:“苗人凤,命门、陶道!”商宝震右手双镖飞出,正中木牌上所绘人形背心两穴。商老太又叫:“胡一刀,大椎、阳关!”商宝震左手扬起,认明穴道,登登两声发出,“大椎穴”打准了,“阳关穴”却稍偏了些,突然间见到木牌有异,一声惊噫脱口而出,定睛看时,见木牌上原来写着的“胡一刀”三个黑字已然不见。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过来,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已给人用利器刮去,却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商剑鸣”三字,这一来适才这两镖不是打了仇人,却是打中了自己父亲。商宝震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将那家丁打落两枚牙齿,跟着飞起一脚将他踢倒。 商老太叫道:“且住!”心想这庄丁自幼在庄中长大,怎能如此大胆,此事定是外人所为,心念一动,立时想到马行空师徒三人,说道:“请马老师他们三个来说话。” 商宝震本来为人精细,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卤莽出手,听母亲叫请马老师,立知打错了人,忙将那庄丁拉起,说道:“打错了你,别见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镖。商老太伸手拦住,说道:“慢着!就让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转头吩咐庄丁,到老爷灵堂中取紫金八卦刀来。 马行空师徒三人走进厅来,见练武厅上人人神色有异。马行空暗吃一惊:“这老婆子好厉害,一时三刻即便翻脸。”双手一拱,说道:“老太太呼唤,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道:“先夫已然逝世,马老师往日虽有过节,却也不该拿死人来出气啊。”马行空一呆,笑道:“在下愚鲁,请商老太明示。”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道:“马老师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好汉子,这般卑鄙行迳,想来也不屑为,请问是令爱所干的呢,还是贤高徒的手笔?”说着双目闪闪生光,向马家三人脸上来回扫视。马春花从未见过她如此凛然有威,甚为惊诧。 马行空见木牌上改了人名,也大为骇异,朗声道:“小女与小徒虽然蠢笨,但决不敢如此胡闹。”商老太大声道:“那么依马老师之见,是商家堡自己人干的勾当了?” 马行空想起昨晚所见的那瘦小人形,说道:“只怕是外人摸进庄来,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老太拦断话头,厉声喝道:“难道会是胡一刀那狗贼自己,来做这鬼祟的勾当?” 一言甫毕,突然人圈外一人接着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动手,却将人家名字写在牌上出气,这才是卑鄙行迳,鬼祟勾当!”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见说话之人是谁,但听到他声音尖细,叫道:“是谁说话?你过来!”只见两名庄丁给人推着向两旁一分,一个瘦少年走上前来,正是胡斐。 这一下当真奇峰突起,人人大出意外。商老太反放低了嗓子,说道:“阿斐,原来是你。”胡斐点头道:“不错,是我干的。马老师他们全不知情。”商老太问道:“你这么干,为了什么?”胡斐道:“我瞧不过眼!是英雄好汉,就不该如此。”商老太点头道:“你说得对,好孩子,你挺有骨气。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说着缓缓伸出手去。胡斐倒不料她竟会不怒,便走近身去。商老太轻轻握住他双手,低声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间双手一翻,一手扣住他左腕“会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关穴”。 她这一翻宛似电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备,登时全身酸麻,动弹不得。若凭他此时武功,商老太又怎能擒得他住?但他毕竟全无临敌经验,不知人心险诈,双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本事,却已半分施展不出。商老太一拿之下,便知他筋骨着实有力,唯恐他挣扎,飞脚又踢中他“梁门穴”,命庄丁取过铁链麻绳,牢牢将他手足反绑了,吊在练武厅中。 商宝震取过一根皮鞭,夹头夹脑先打了他一顿。胡斐闭口不响,既不呻吟,更不讨饶。商宝震连问:“是谁派你来做奸细的?”问一句,抽一鞭,又命庄丁去看住平阿四,别让他跑了。他满腔愤恨失意,竟似要尽数在胡斐身上发泄。 马春花和徐铮见胡斐头脸已全是鲜血,心下不忍,几次想开口劝阻,但马行空连使眼色,神色严厉,命二人不可理会。 商宝震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终究问不到主使之人,眼见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这才抛下鞭子,骂道:“小贼,是奸贼胡一刀派你来的是不是?”胡斐突然张嘴哈哈大笑。他这样一个血人儿,居然尚有心情发笑,而且笑得甚为欢畅尽意,并无做作,更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商宝震抢起鞭子,又待再打,马春花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不要打了!”商宝震的皮鞭举在半空,望着马春花的脸色,终于缓缓垂下。 胡斐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不加防备而自落敌人之手,当时全身皮开肉绽,痛得几欲昏去,忽听马春花“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睁开眼来,见她脸上满是同情怜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激。 商老太见儿子为女色所迷,只凭人家姑娘一句话便即住手停鞭,恼怒异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却不说话。马行空道:“商老太,你好好拷打盘查,总要问个水落石出。春儿、铮儿,咱们出去吧!”随即向商老太一抱拳,领着女儿徒弟,走了出去。 马春花出了练武厅,埋怨父亲道:“爹,打得这么惨,怎么见死不救,还教她好好拷打?”马行空道:“江湖上人心险恶,女孩儿家懂得什么?” 对父亲这几句话,马春花确是不懂,这天晚上想到胡斐全身是血的惨状,心中难受,睡到四更时分,翻来覆去的再也睡不着了,悄悄爬起,从百宝囊中取出一包金创药,出房门向练武厅走去。 走到廊下,只见一个人影踱来踱去,长吁短叹,听声音正是商宝震。这时他也瞧见了马春花,停步不动,低声道:“马姑娘,是你么?”马春花道:“是啊!你怎还不睡?”商宝震摇头道:“遭逢今日之事,我怎么睡得着?你怎么不睡?”马春花说道:“我跟你一样,也牵挂着今日之事,心里难受。”她所说的“今日之事”,是指胡斐遭打。商宝震所说的却是指她的终身另许他人,这时听她说“心里难受”,不由得身子发抖,暗想:“她果然对我甚有情意,她终身许配给那姓徐的蠢才,实是迫于父命,无可奈何。”当下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柔声叫道:“马姑娘!” 马春花道:“嗯,商少爷,我想求你一件事。”商宝震道:“你何必求?你要我做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就要我当场死了,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那也成啊。”这几句话说得情热如沸,其实他心中想说已久,却一直不敢启唇,这时想到好事成空,她又半夜里出来细诉衷情,终于忍耐不住。 马春花听他这么说,不禁愕然,平日但见他对自己温文有礼,只道他是大家公子,生性如此,实不知对自己竟怀如此深情,一呆之后,笑道:“我要你死干什么?”商宝震四下张望,怕在此处耽得久了给旁人见到,低声道:“这里说话不便,咱们到墙外去。”马春花点点头,两人越墙而出。 商宝震携着她手,走到一排大槐树下并肩坐下。马春花轻轻将手缩回,道:“商少爷,那你是肯答允我了?”商宝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道:“你说便是,何必问我?”马春花又将手从他手中缩回,说道:“我请你去放了阿斐,别再难为他了。” 这时树顶上簌簌一动,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先,商宝震尽想着田归农和苗夫人的私情,满腔热望,只盼她求自己带她私奔逃走,此举要背弃母亲,既伤母子之情,且从此失却商家堡的庇护,两手空空,委实非同小可,但心中对马春花爱恋情热,再大的危难也再不顾忌,自是一口答允,岂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那小贼,不禁大为失望,一时黯然不语。 马春花道:“怎么?你不肯答允么?”商宝震道:“你既喜欢,我总答允的,拚着给妈责骂便是了。”马春花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站起身来,道:“那么咱们去放他吧。”商宝震求道:“再在这儿多坐一会。”马春花觉他既然答允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商宝震道:“你的手让我握一会儿。”马春花想到他情痴一片,也甚可怜,嫣然一笑,伸手让他握着。 商宝震轻轻握着她柔腻润滑的小手,感慨万端,险些要掉下泪来。过了半晌,马春花道:“阿斐给你吊着,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给你握一会儿,好不好?”说着缩手站起。商宝震叹了口气,跟着站起。 突听得树顶飒然有声,一团黑影飞跃而下,站在两人面前,笑道:“不用你放,我早出来啦!”马商二人大吃一惊,待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瘦瘦小小,竟是胡斐,心中的惊骇都变成了奇怪,齐声问道:“谁放你的?”胡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我爱出来便出来了。” 他给商老太点了穴道,过了四个时辰,穴道自解,那铁链麻绳再也缚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缩骨之法,从炼索中轻轻脱出,幸好鞭子打得虽重,却仅为肌肤之伤,并未损到筋骨。他活动了一下手足,待要去救平阿四,却听得马商二人说话和越墙出外之声,当下抢在头里,躲在树顶偷听。他轻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贯注的说话,并未知觉。他先前见马春花美丽,知好色而慕少艾,只是少年人无知无识的一时情热,待听得马春花为自己而向商宝震求情,感激之情自此铭心刻骨,再难忘怀。 商宝震听他说自己出来,那里肯信,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细混入了商家堡来?”抢上去抓他胸口。胡斐吃了他几百鞭子,这口怨气如何能忍?身形晃处,左右开弓,啪啪啪啪,霎时之间连打了他四个耳光。 商宝震急忙伸手招架,胡斐左手一晃,心道:“这是虚招。”引得他伸手来格,说道:“实招来啦!”右手砰的一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时鲜血长流。商宝震“啊”的一声,胡斐跟着起脚一钩,商宝震急忙跃起,那知对手连环脚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盘无据,跟着一脚,将他踢了一个筋斗。胡斐心道:“虚实兼出,谅你师父也不懂!”这几下快捷无伦,待得马春花看清楚时,商宝震已连中拳脚,给踢翻在地。 胡斐气犹未泄,碍着马春花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干预,她对自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话,自己焉能不听?当即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贼,你敢追我么?”说着转身便逃。 第121章 飞狐外传(12) 商宝震莫名其妙的中了他拳脚,只因对方出手太快,还道自己疏神,不信他一个小小孩童,竟能胜过自己八卦门的家传神功,兼之心上人在旁,这脸如何丢得下?当下发足便追。胡斐轻功远胜于他,逃一阵,停一会,待他追近,又向前奔,转眼间便奔出七八里地,见马春花虽然跟来,却已远远抛在后面,立定脚步,说道:“姓商的,今日小爷中了你母亲的奸计,这才受辱,现下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本事。”说着身形飞起,如一只大鸟般疾扑过去。 商宝震从未见过这般打法,吓得急忙闪避。胡斐左足在地下微微一点,身子已转过方向,跟着进扑。这时商宝震待要再让,却已不及,当下喝道:“来得好!”双掌并击,正是他家传八卦掌的厉害家数。胡斐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扭,商宝震手腕剧痛,若非回缩得快,双手手腕立遭扭断。胡斐左拳平伸,砰的一声,击中他右胸,跟着起脚,又踢中他小腹。胡斐研习父亲所遗拳经,今日初试身手,对手竟没丝毫招架余地。 此刻商宝震全身缩拢,双手护住头脸,只有挨打的份儿,苦练了十多年武功,在这少年手下,竟半点施展不出,心中又气恼,又胡涂。胡斐左腿虚晃,待他避向右方,右脚倏地踢出,正中他右腰“京门穴”。商宝震站立不住,扑地倒了。胡斐剥下他长衫,撕成几片,将他手脚反转缚住,本要将他吊在路旁的柳树之上,但他人小,力气不够提上树去,看准了一个大桠枝,抓起商宝震来,大喝一声:“去你妈的!”力贯双臂,将他掷上,正好搁在桠枝之间。 胡斐折下七八根柳条,当作鞭子,一鞭鞭往他头上抽去,商宝震又惊又怒,知他一报还一报,只得咬紧牙关忍受。堪堪打了三四十鞭,马春花急奔赶到,眼见二人情景,大是惊诧,一时说不出话来。 胡斐笑道:“马姑娘,我不用你求告,就饶了他!”说着哈哈大笑,虽是个十余岁少年,但言语举止,竟然豪气逼人。他随手将柳枝远远抛出,大踏步便走。马春花叫道:“小朋友,你到底是谁?” 胡斐转过头来,朗声答道:“姑娘见问,不得不说。我便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胡斐!”说罢纵声长笑,片刻间背影已在柳树后隐没。 “我便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胡斐!” 人已远去,话声余音袅袅,兀自鸣响。树上商宝震,树下马春花,都惊讶不已。 过了好一会,马春花叫道:“商少爷,你能下来么?”商宝震用力挣扎,挣不脱脚上的绑缚,大是羞惭,明明是不能下来,这句话却又怎能出口?只胀红了脸不作声。马春花道:“你别动,小心摔下来。我上来助你。”纵身跃高,想要拉住树干攀上,但那树干甚高,这一跃没能抓住,当下手足并用,爬上树干。 爬到树干中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自北而来。此时晨光熹微,天将黎明,马春花心道:“怎地这早就有人赶路?”转瞬之间,一行人已来到树下,共是人马九乘。那九人见一个大姑娘爬在高树之上,都感诧异,一齐勒马观看。马春花嗔道:“有什么好瞧的?走你们的吧!”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树顶绑着一个青年男子,更觉奇怪。 马春花未到树顶,提气上跃,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一根树枝,一拉之下,借势翻上,窜到了商宝震身旁。树底下两个男人齐声喝采:“好俊的轻身功夫!”马春花将商宝震手脚上的布条解开,低声道:“没受伤么?”她这句柔声相询,商宝震听了大慰,道:“没什么。”拉住树枝一荡,从数丈高处轻轻跃下。马春花跟着下来,见马上九人指指点点,肆无忌惮的好生无礼,不禁心下恼怒,向他们横了一眼。 只见九人有老有少,衣饰都颇华贵,个个腰挺背直,豪健骠悍。只居中一位青年公子面目清秀,丰神俊朗,容止都雅,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身穿一件宝蓝色缎袍,头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缝着一块寸许见方的美玉。马春花从小就在镖行,自识得珠宝,这时相隔数丈,仍可看到那块美玉莹然生光,知道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他这么随随便便的缝在帽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一眼。 那公子见她明艳照人,身裁婀娜,心中一动,向身旁一个中年汉子低声说了几句。那汉子点点头,突然纵声大笑,高声道:“你这小贼定是偷了人家东西,给高高吊在树上。”一个老者笑道:“你说偷了什么?怎么他妹子又这么巴巴的来救他?”语带轻薄,神色浮滑。 商宝震本已满腔怒火难以发泄,听了这些言语,突然纵身上去,啪的一声,打了这老者一个耳光。那老者骑在马上,和他相隔丈余,他一跃之间就打到人家耳光,倒也大出诸人意料之外。众人不自禁的勒马退后,愕然相顾。那老者不提防受辱,如何忍得下这口气?立即闪身下马,伸手来抓他衣襟。商宝震反手一勾,拿他手腕。那老者也是身有武功,以抓变掌,掌底穿拳。二人在大路旁斗了起来。 商宝震虽让胡斐打了一顿,也没伤到筋骨,一来意中人在旁观斗,二来屈气难伸,将家传八卦掌施展出来,越来越狠。那老者招接不住,肩头连中两掌,踉踉跄跄的退开几步。他一定神待要再上,马上一人叫道:“老张你退下,这小子有点儿邪门。” 话声甫毕,一个人影轻飘飘的从马背上跃了下来。那老者当即闪开。商宝震和马春花见此人身手了得,不禁都留上了神。但见他一张紫膛脸,神态威猛,身材魁梧,站着比商宝震要高出大半个头。他双手负在背后,向商宝震打量,问道:“你是八卦门的么?你师父姓褚还是姓商?”一副傲慢的神色,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商宝震大怒,喝道:“你管得着么?”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天下只要是八卦门的,我们就管得着。”商宝震为人本来精细,但此番连受挫折,盛怒之下,没细想他言语中的含意,一招“劈雷坠地”,往他膝盖上击去,出手甚是迅疾。 那人微微一笑,右手轻挥,向左踏了一步,登时将他这一击化解了。商宝震“游身八卦掌”一经施出,再不停留,脚下每一步都按着先天八卦的图式,转折如意,四梢归一,绕着对方急速奔跑,一掌掌越打越快。 那大汉双手出招极短,只比着招式,始终不与商宝震手掌相触,但他所出的每一招,却无一不是商宝震掌法的克星,往往令他招式未曾使足,便迫得收掌变势。霎时间,商宝震打出了四十余掌,竟没一掌带到他一点衣角。与那大汉同来的人,看得心旷神怡,不住口的喝采。 商宝震焦躁起来,奔跑更速,掌法催紧。那大汉仍好整以暇,面露微笑,双掌或挥或按,便如是独个儿练拳一般。此时商宝震已然瞧出,对方出招虽然极短,脚下却也按着先天八卦图式,方位丝毫不乱。他曾听母亲说过,八卦门中有一项极精深的“内八卦”功夫,只有将外八卦功夫练至登峰造极之后,方能起始学练,但只要一练成,那时以静制动,克敌机先,差不多就无敌于天下了。眼前此人明明让着自己,只要他当真一出手,一招之间就能将自己打倒。他越想越惶恐,纵步后跃,躬身抱拳,说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本门前辈到了!”说着深深打躬。 那人微微一笑,仍然问道:“你师父姓褚还是姓商?”商宝震曾得母亲嘱咐,在人前千万不可吐露身分,以防对头知悉,挫折了报仇大事,不禁踌躇不答。那人笑道:“你掌法门户开阔,瞧来是商剑鸣师兄一派了。大哥,你说是不是?”最后一句话是向马上一个老者而说。 那老者年近五十,翻身下马,向商宝震道:“你师父呢?引我们去见见。我是你王师叔,这位是我兄弟,你拜师叔吧。”说着哈哈大笑。 商宝震知道父亲的师父是威震河朔王维扬,是北京镇远镖局总镖头,眼前这人自称姓王,又是八卦门高手,看来是自己师叔,定然不假了。但他生性精细,加问一句:“两位跟威震河朔王老镖头是怎生称呼?”王氏兄弟相顾一笑。那老者道:“那是咱哥儿俩的先父。你还不信么?商师哥呢?” 商宝震更无迟疑,扑翻在地,磕了几个头,口称师叔,说道:“先父早已去世,师叔当年没接到讣告么?” 那年老的武师名叫王剑英,他兄弟名叫王剑杰,都是王维扬的儿子。王维扬当年凭一对八卦掌、一把八卦刀威震江湖绿林。黑道中有一句话道:“宁见阎王,莫碰老王”,端的是名扬天下,现时早已逝世多年。商剑鸣虽是他门下,但师徒间情谊平常,离师门后少通音问。王氏兄弟又在官府当差,青云得意,从来就没将这个身在草野的同门师兄放在心上。因此山东和北京虽相隔不远,商剑鸣逝世的讯息王氏兄弟竟然不知。 王剑英叹了口气,回身向那青年公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公子眼角向马春花斜睨一眼,欢然点头。王剑英向商宝震道:“你家住此不远吧?你带我兄弟到你父亲灵前一拜。我们师兄弟一别二十余年,想不到从此不能再见。”他顿了一顿,伸手向那公子一张,说道:“你来拜见福公子,我们都在公子手下当差。” 商宝震见那公子气度高华,想是京中的贵介公子,这才收得王氏兄弟这等豪杰为他当差,当即上前躬身下拜。福公子只摆摆手,说声:“请起!”却不回礼。商宝震心中微微有气:“好大的架子!你当真是皇帝老子不成?” 一行人来到商家堡时,堡中已发觉胡斐逃走,正到处找寻。商宝震入内报讯,商老太听说先夫的同门师弟来到,又惊又喜,急忙出迎,将胡斐的事暂且搁在一旁。 王剑英给商老太引见。这九人之中,倒有五个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除王氏兄弟外,还有太极门的陈禹、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龙门南宗的殷仲翔。陈禹和殷仲翔在江湖上名声早显,古般若年纪轻些,但见他双目有神,伸出手来干如枯木,手指坚挺,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其余三人是福公子的亲随侍仆,那受了商宝震殴击的老者姓张,大家叫他做张总管,自是福公子府中有权势的人物了。 至于福公子是什么身分,王剑英却一句不提,只称他为“福公子”。 王剑英、剑杰兄弟问起商剑鸣的死因。商老太傲心极盛,不肯说是胡一刀所杀,只是说得病身亡。她决意只和儿子娘儿俩手刃仇人,决不肯假手旁人复仇。 马春花见商老太、商宝震等同门叙话,回到屋里,将适才的见闻向父亲说了。马行空听说那胡斐竟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大为惊讶,但听这小小孩童的武功竟胜过了商宝震,却半信半疑。徐铮在旁默默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并不插嘴。 父女俩说了一阵子话,马春花回到自己房里。徐铮跟了出来,叫声:“师妹!”马春花脸上一红,道:“什么?”徐铮见她脸若朝霞,心中情动,将本来要问的话按捺了不说,伸手去拉她手。马春花将手摔脱,嗔道:“给人家瞧见了,怎好意思?” 徐铮终于沉不住气,愤然道:“哼,不好意思!你半夜三更,跟那姓商的小子到外面去,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了?”马春花一怔,听他语意不善,怒道:“你问这话是什么用意?”徐铮道:“你跟那小子出去是什么用意,我问这话就是什么用意。” 他对师妹向来体贴讨好,但今日一早见她与商宝震从外面回来,听她言中叙述,又是半夜里在外面遇到胡斐,自不免醋意大盛,那想得到她是怕父亲责怪,把求商宝震释放胡斐之事瞒过了不说。马行空那晚隔窗听到商老太母子对答,得知商宝震看中自己女儿,还道他二人确有私情,夜中相会,碍着徒儿在旁,不便追问。但徐铮听来,心中酸溜溜的满不是味儿。他生性卤莽,此时师妹又成了他未过门的妻子,不禁疾言厉色的追问起来。 马春花问心无愧,这师哥对自己又素来依顺容让,想不到昨天父亲刚把自己终身相许,他就这么强横霸道起来,日后成了夫妻,岂非整日受他欺辱?本来这件事她只要直言相告,徐铮一经明白,自无话说。但她赌气偏偏不说,气鼓鼓的道:“我爱跟谁出去,就跟谁出去,你管得着么?” 一个人妒意一起,再无理性,徐铮满脸胀得通红,连脖子也粗了,大声道:“从前我管不着,今儿就管得着。”马春花气得流下泪来,说道:“现下你已这样了,将来还指望你待我好吗?”徐铮见她流泪,心中又软了,但想到她和商宝震深宵出外幽会,一口气怎咽得下去?大声道:“你出去到底干什么来着?你说,你说!”马春花心道:“你越横蛮,我越不说。” 就在此时,商宝震奉母亲之命,过来请马行空去跟王氏兄弟等厮见,见徐铮和马春花在廊下大声争闹,不由得停了脚步。徐铮早一肚子火,满心想打未婚妻子一个耳括子,却又不敢,眼见商宝震过来,正合心意,骂道:“我打你这个狗娘养的小子!”冲上去就是一拳。商宝震一让,愕然道:“你干什么?”徐铮跟着又是一拳,商宝震不及闪让,给他一拳正中胸口,待他第三拳打来时,回掌相格。两人便在廊下斗了起来。 马春花满腹怨怒,并不理他二人打得如何,一扭头竟自走了。回到房里哭了一场,婢女来叫吃饭,她也不理会,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信步走到后花园中,坐在石凳上呆呆出神,心中只想:“难道我的终身,就这么许给了这蛮不讲理的师哥么?爹爹还在身边,他就对我这么凶蛮,日后不知更要待我怎样?”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第122章 飞狐外传(13) 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忽听得箫声幽咽,从花丛外传出。马春花正自难受,这箫声却如有人在柔声相慰,细语倾诉,听了又觉伤心,又感欢喜,不由得就像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箫声像春风一般温柔,暖暖的拥抱着她全身,站起身来走出花丛,只见海棠花畔坐着个蓝袍男子,手持玉箫吹奏,手白如玉,和玉箫颜色难分,正是晨间所遇到的福公子。 福公子含笑点首,示意要她过去,箫声仍是不停。他神态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一股引力,直教人抗拒不得。马春花红着脸儿,慢慢走近,但听箫声缠绵宛转,一声声都是情话,禁不住心神荡漾。 马春花随手从身旁玫瑰丛上摘下朵花儿,放在鼻边嗅了嗅。箫声花香,夕阳黄昏,眼前是这么个俊雅美秀的青年男子,眼中露出来的神色又柔和,又高贵,她一生之中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男子。 她蓦地里想到了徐铮,他是那么的粗鲁,那么的会喝干醋,和眼前这贵公子相比,当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涂。于是她用温柔的眼色望着那个贵公子,她不想问他是什么人,不想知道他叫自己过去干什么。只觉得站在他面前是说不出的欢喜,只要和他亲近一会,也是好的。 这贵公子似乎没引诱她,只是她少女的幻想和无知,才在春天的黄昏激发了这段热情。其实不是的。如果福公子不是看到她的美貌,决不会上商家堡来逗留,手下武师一个过世了的师兄,能屈得他的大驾么?如果他不是得到禀报,得知她在花园中独自发呆,决不会到花丛外吹箫。福公子的箫声是京师一绝,就算王公亲贵,等闲也难得听他吹奏一曲。 他脸上的神情显现了温柔的恋慕,他的眼色吐露了热切的情意,用不着说一句话,却胜于千言万语的轻怜密爱,千言万语的海誓山盟。福公子搁下了玉箫,伸出手去搂她纤腰。马春花娇羞地避开了,第二次只微微让了一让。 但当他第三次伸手过去时,她已陶醉在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子气息之中。夕阳将玫瑰花的枝叶照得撒在地下,变成斑驳陆离的影子。在花影旁边,一对青年男女的影子渐渐偎倚在一起。太阳快落山了,影子变得很长,斜斜的很难看。 唉,青年男女的热情,不一定是美丽的。 马春花早沉醉了,不再想到别的,没想到那会有什么后果,更没想到有什么人闯到花园里来。福公子却在进花园之前早就想到了。因此他派太极门的陈禹去陪马行空说话,派王氏兄弟去和商氏母子谈论,派少林派的古般若去稳住徐铮,派天龙门南宗的殷仲翔守在花园门口,谁也不许进来。 于是,谁也没进来。 百胜神拳马行空的女儿,在父亲将她终身许配给她师哥的第二天,竟做了别人的情妇。 当晚商家堡大摆筵席,宴请福公子。座中都是武林人士,也不必有男女之别,是以商老太和马春花都和众人同席。 马行空当年识得王氏兄弟的父亲王维扬,自王维扬过世、王氏兄弟投身官府之后,镇远镖局早已歇业,因此上已不能说是同行。但王氏兄弟却也知道马行空的名头,对他颇有几分敬意。 马春花脸泛红潮,眉横春色,低下了头谁也不瞧。旁人只道她是少女娇羞,其实她心中充满了柔情密意。她并没避开徐铮的眼光,也没避开商宝震的眼光。然而这两人和她的眼光相接触时,半点也瞧不出她心事。他们都在想:“她心中到底对我怎样?” 她嘴角边带着微笑,但这不是为他二人笑的。她看到了他们,却全然没看见他们,她只是在想着适才的幸福和甜蜜。福公子常常向她偷看一眼两眼,但她决不敢回看,因为她很明白,只要回看他一眼,四目交投,再也分拆不开了。 饮食之间,一名家丁匆匆走到商老太身边,在她耳旁低声说道:“那姓平的贼子给人救去了。”商老太一惊,随即神色如常,举杯向众人劝饮,心想这件事不必让客人知道。就在这时,蓦地里砰的一声,厅口的两扇长窗脱枢飞起,砰蓬、砰蓬几响,落在地下,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形插腰而立,站在厅口。 王氏兄弟等虽在席间,不忘了保护福公子的重大职责,随身都带兵刃。变故一起,几个人立即一齐离座,在福公子四周站定,及至看清楚进来的只是一个少年,身边并无别人,不禁相顾惊诧:“难道震飞长窗的,竟是这个小孩?” 这小孩正是胡斐,他救了平阿四出堡后,想起商宝震鞭打之仇虽报,商老太暗算之恨未消,于是又赶回大厅,大声嚷道:“商老太,你有本事再抓住我么?”他说这话时神态豪迈,但毕竟不脱小孩子声口,似乎跟她闹着玩一般。 商老太一见仇人之子,眼中如要喷火,低声向儿子道:“截住他后路,别让小贼逃了。”又向身后的家丁道:“快取我刀来。”她缓缓离座,厉声道:“是谁放走你的?是这位马老拳师不是?”她决不信这孩子自己能脱却铁链之缚,定是堡中有奸细相救。胡斐摇头道:“不是。”商老太指着徐铮道:“是他?”胡斐仍摇头。商老太指着马春花道:“那么定是这……这位姑娘了?”胡斐心想:“这位姑娘本想救我,虽然没救,但我感她的恩情却是一样。”笑着点了点头,大声道:“不错,这位姑娘是我救命恩人。”他这句话是说给马春花听的,在他孩子心中,原是一番感激之意,浑没想到这句话会给她带来大祸。 商老太向马春花阴沉沉的望了一眼。这时庄丁已取了刀来。商老太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胡斐,问道:“你爹爹胡一刀怎么不来?” 王氏兄弟等听说眼前这孩子竟是辽东大侠胡一刀之子,无不耸动。 胡斐道:“我爹爹早已过世。你要报仇,就找我吧。”商老太脸如死灰,喝道:“此话当真?”胡斐道:“我爹爹倘若在世,你敢打我一鞭么?”商老太高举紫金八卦刀,突然放声大哭,叫道:“胡一刀,胡一刀,你死得好早啊!你不该这么早就死啊!”胡斐愕然不解:“怎么这老太婆忽起好心,哭起我爹爹来?” 商老太大恸三声,突然止泪,伸袖子在脸上一抹,左足踏上一步,蓦地里横过紫金刀,身子疾转,呼的一声,横刀向胡斐颈中削去。 这一下人人出于意料之外。福公子、马春花、徐铮都惊叫出声。 商老太这一招“回身劈山刀”乃八卦刀绝技之一,又出其不意,莫说眼前只是个小儿,就算是江湖好手,也未必躲闪得了。岂知胡斐身法快极,身子略侧,让开刀锋,随即伸手拿她手腕。他在一招之间立即反手抢攻,群豪无不惊讶。商老太一刀不中,想也不想,第二刀跟着劈出。 莫看商老太老态龙钟,出手之际刀刀狠辣。她想到仇人已死,今生报仇无望,唯一的指望就是杀了眼前的小儿。她当丈夫丧命之际,所以不自刎殉夫,全因心中存着复仇一念,此时仇家当前,招招竟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杀法。胡斐艺成后初逢强敌,精神大振,不作游斗,却在刀缝之中伸掌抢攻,竟半招也不退让。敌人挥刀狠砍狠杀,他施展大擒拿手龙形爪,也是狠击狠打。烛光之下,但见一个白发老妇,一个黄口小儿,性命相扑,斗得猛恶异常。 王氏兄弟初见商老太一上来就猛使杀手,心中还暗怪她将八卦门的功夫滥用了,对小孩儿都使绝招,逢到一流高手那怎么办?岂知越看越觉惊讶。 商老太的一路八卦刀使得绵密狠辣,绝无破绽,虽说未臻炉火纯青之境,但加上她不顾性命的那股狠劲,对手再强,本也难以抵敌,岂知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空手和她相搏,竟渐占上风。再拆数合,商老太已全在胡斐掌风笼罩之下,突然啪的一声,她左颊上吃了一记耳光,接着右颊又是一记。商老太一个踉跄,站立不稳。 王剑杰道:“商家嫂子请退下,我来对付这小子!”手持大刀,踏步上前。只听“啊哟”一声,商老太已滚在一旁,王剑杰眼前突然青光闪动,一刀迎面劈到,忙举刀相架。那刀改砍为削,从横里削来,待得斜挡,那刀又快捷无伦的改为撩刀。 胡斐打了商老太两记耳光,心愿已足,一勾一拿,扣住了她手腕,随即飞腿,将她踢了个筋斗,已将她紫金刀抢在手里,不待王剑杰走近,唰唰唰连环三刀,将他砍了个手忙脚乱。王剑杰是八卦门一流高手,此时造诣已不在当年商剑鸣之下,只因存了轻视之心,竟让对手抢了先着。三招一过,才知眼前的小孩实是劲敌,急敛狂傲之气,沉着应战,将门户守得严密异常,要先瞧清这小孩的刀法。 烛影摇红,刀光泛碧。群豪紧握兵刃,瞧着两人对刀。 福公子见这样一个衣着敝陋的黄瘦小儿,竟与自己府中的一流好手斗了个旗鼓相当,既觉诧异,又感有趣,负手背后,凝神观斗。突然间闻到淡淡的一阵脂粉香,眼光微斜,见马春花已站在身旁。他挨近一步,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这时人人都注视着厅中激斗,谁也没来留心他二人,但大庭广众之间,竟如此肆无忌惮的亲热,毕竟大胆之极。福公子没将谁放在眼里,马春花却是少女初恋,情浓之际,不能自已。 王剑杰连劈数刀,胡斐均以巧妙身法避过。王剑杰竭力辨认他武功门派,始终捉摸不定,心想他自承是胡一刀之子,虽听父亲说过胡一刀的名头,但胡家刀法究竟是如何家数,是刚是柔?外门内家?却丝毫不知,但见这少年的招数忽而凝重如山,忽而流转似水,与一般刀法全不相同。 又斗数合,王剑杰焦躁起来,心想自己在福公子府中何等身分,今日斗一个小儿也要拆到数十招之外,再纠缠下去,纵将他杀了,也已脸上无光,当下刀法一紧,迈开脚步,绕着他身子急转。 王氏八卦门的“八卦游身”功夫向是武林中一绝,当年王维扬曾以此迎斗“火手判官”张召重,丝毫不落下风。这一发足奔行,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于后”,临敌之时待得敌人转过身来,又早已绕到他背后,自己脚下按着八卦方位,或前或后,忽左绕、忽右旋,不加思索,敌人却给他转得头晕眼花。但若敌人不跟着转动,他立即攻敌背心,敌人如何抵挡?确是巧妙异常,厉害无比。王剑杰自幼在父亲监督之下,每日清晨急奔三次,每次绝不停留的奔绕五百一十二个圈子,临睡之时又再急奔三次。这功夫从不间断,每次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一共要绕三千余转,二十余年练将下来,脚步全已成为自然,只须顾到手上发招便行。 本来绕圈子时手上发掌,此时改用刀劈,但见他人影飞驰,刀光闪动,霎时间将胡斐裹在垓心。胡斐乍逢劲敌,忙施展轻功闪躲,他身形灵巧,轻功又高,居然在刀风之中纵横来去,避过了数十刀的砍削斩劈。 马行空看得大是惊奇,心中暗叫:“惭愧!前晚见到的瘦小人影原来是他,若非见到这个少年,焉能发觉商老太的毒心?那知商家堡中卧虎藏龙并非别人,却是这黄瘦小孩,枉自我一生闯荡江湖,到老来竟走了眼了。”一瞥眼忽然不见了女儿,微感愠怒:“如这等高手比武,一生中能有几次见得?少年人真不知好歹,一溜子就去谈情。日后成了夫妻,还怕谈不够么?” 他那知女儿确是出去谈情说爱,跟她缠绵的却不是她的未婚夫婿。 忽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火花四溅,胡斐与王剑杰双刀相交。一响之后,接着响之不已。原来王剑杰越转越快,越砍越凌厉。胡斐毕竟年幼识浅,不明他刀法路数,到后来闪避不及,只得举刀还格。双刀既交,王剑杰心中暗喜:“这小子武功不坏,力气究小,再砍几刀,他兵刃非脱手不可。”当下不住急砍猛斫,胡斐只得硬接,五六刀过后,手臂震得渐感酸麻。商剑鸣的紫金刀颇为沉重,胡斐力小,使动时本已不大顺手,这时更感吃力。 王剑杰身材魁梧,胡斐的头还及不到他头颈,一个居高临下,一个仰头接招,强弱之势更加悬殊。胡斐眼见不敌,突然灵机一动,将他一刀架开,跳出圈子,叫道:“且慢!”王剑杰跟他本无仇怨,他也没得罪了自己或福公子,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能接下自己数十招,动了爱才之念,说道:“好吧,你认输便是,就饶你一命。” 胡斐笑道:“谁认输了?你不过胜在生得牛高马大,身裁上占了便宜,那又算得什么本事?你等一下。”说着搬过一张长凳,往大厅中心一放,纵身上凳,叫道:“咱们再来比过。”王剑杰又好气,又好笑,问道:“那算什么?”胡斐道:“咱们话说明在先,你可不许踢动我长凳,否则就算你输了。”王剑杰呸了一声,道:“天下那有这般比武法子?”胡斐笑道:“我人未长足,自没你高。你若不愿,五年后等我长得跟你一般高了,再来决个胜败。” 胡斐平时听平阿四谈论他父亲胡一刀的威风,只道学得父亲遗书上的武功之后,也可如父亲一般所向无敌,岂知一上手就给商老太扣住脉门,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顿好打。那还可说自己一时不防,这时跟王剑杰一动手,才知自己虽刀法大胜于他,内力却跟他差得太远,交代了这几句话,就想乘机脱身。 那知王剑杰一来丢不起这个脸,二来自恃必胜,骂道:“小猴儿崽子,不踢你这凳又怎么了?怕老爷劈不死你么?”说着挥刀向他腰间削去。 胡斐横刀封挡,二人又交上了手,此时胡斐却已高过了对方,他在长凳上奔左窜右,抡刀而战。那凳子有五尺来长,王剑杰若再绕着转动,转的圈子太大,跟他二十多年来所练的圈子大小不同,这是熟练了的功夫,临时改变不来,当下改使一套刀中夹掌、掌中夹刀的武功,要以刚猛的刀风掌力,将对方震下凳来。 第123章 飞狐外传(14) 胡斐知他心意,不停纵跃窜避,不再硬接。王剑杰虽专修八卦一门武功,但那八卦门中武功也甚繁复,单是刀法,就有大架、小架、内架、外架诸项变形。他刀法立变,左挥右削,专砍敌手中盘。刀法砍的是对方中盘,但胡斐站在凳上,实则是砍他腿脚。 胡斐跃起躲闪。王剑杰削得数刀,见胡斐又再跃起,不待他落下,跟着挥刀贴凳横削,收刀时自左向右拖转,胡斐如落脚踏上长凳,一足非给削断不可,要避过这两削,便只得离凳落地。 胡斐见势在两难,突然伸脚尖在长凳左端用力一点,借势上跃,那长凳蓦地竖立。这一下当真出其不意,砰的一声,长凳翻上来的右端,正好撞中王剑杰下巴,势道可还着实不轻。胡斐却已站在竖起的长凳顶端,居高临下,抡刀砍将下来。这一下变故甚是滑稽,旁观众人忍不住失笑。王剑杰大怒,挥刀砍了几招,只因胡斐在高,自己大处劣势,也顾不得曾答应不动他的长凳,左腿飞出,踢翻长凳,跟着一刀“上步劈山”,向胡斐胸口剁去。胡斐人未落地,横刀挡架,借着他一剁之势,窜出半丈,一俯身,左手举起长凳,当作一条长形盾牌,以长凳挡架敌刀,右手的紫金刀却一刀刀递将出去。 王剑英见兄弟久战不下,早已皱起了眉头,旁观众人中陈禹、殷仲翔、古般若、马行空等均是江湖好手,见战局变幻,胡斐早已落败,王剑杰却始终拾夺他不下,都暗暗称奇。 此时胡斐左凳右刀,兵刃上大占便宜。那长凳是红木所造,甚为坚硬,让王剑杰连砍几刀,却砍之不断。胡斐躲在凳后,反而不住抢攻。王剑杰骂道:“小猴儿,老爷叫你知道厉害!”猛地里一招“上歪门”,挥刀斜砍,登的一声,一刀砍在长凳正中,岂知这一下使力太强,刀刃深入凳内,回手一拔竟拔不出来。他正要加力回夺,突见紫光闪动,对手的刀尖已刺向自己小腹。这一招犹如流水行云,来得好快,王剑杰一惊,只得撒手放刀。他明明已占上风,却给这小孩胡混夺去兵刃,焉肯甘服?当即空手进击,这位八卦刀名家竟要以一双肉掌挽回脸面。 只见他点打戳拿,劈击压撞,双掌在刀缝中抢攻而前,威势竟不下于使刀之时。胡斐力弱,挺着一只笨重的长凳,如何能与他轻捷的空手相敌?眨眼间连遇险招,啪的一响,肩头为他左掌击中,险些跌倒。旁观众人一齐惊呼。 胡斐忍住疼痛,左手将长凳一送一放,随即抓住凳面上的单刀刀柄,右足在凳上猛踢一腿,长凳离刀,向王剑杰撞去。王剑杰见他拚斗不依常法,一味胡混,大有相辱之意,心中越怒,双掌疾向长凳劈去。这长凳先前已受刀砍,再加掌力一震,喀喇一响,登时断为两截。胡斐却已双刀在手,着地卷来。 王剑杰空手对双刀,丝毫不惧,右手拿,左手钩,突然间胡斐惊叫一声,左手刀已给他夹手夺去。王剑杰将钢刀往地下摔落,仍然空手对刀。他在掌法上浸淫二十余年,使将出来凌厉已极。商宝震在旁瞧得又沮丧,又欢喜,沮丧的是自己从小苦练,只道已窥堂奥,但与这位师叔相较,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练到他这般功夫,欢喜的是本门武功如此神妙,只要不断修习,前途自不可限量。 猛听得王剑杰暴喝一声:“去!”胡斐紫金刀脱手飞出,忙向后跃开。 王剑杰双掌一并,排山倒海般击将过来。胡斐眼见抵挡不住,情急智生,忽地指着他哈哈大笑。王剑杰给他笑得莫名其妙,收掌不发,楞了一楞,骂道:“小子,你笑什么?”胡斐笑道:“我帮手来啦,不再怕你们这许多大人合力欺侮我。”王剑杰一愕,自忖:“我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跟这小鬼头一般见识,到底该是不该?”胡斐笑道:“我这就接帮手去,你们都等着,可别怕了逃走。”乘着王剑杰迟疑未定,急步向厅门走出,便想乘机溜走。 商老太拾起八卦刀,纵上拦住,喝道:“小杂种,想逃么?”她知这小孩武功胜己,不敢逼得太近。 就在此时,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急驰而来。静夜之中,蹄声清晰异常,本来快马狂奔,蹄声繁密,也是常事,但说也奇怪,这匹马落蹄之声犹如急雨,得得得得,得得得得,比两匹马同时奔跑的蹄声还更紧密。厅上诸人多半是江湖上的大行家,钢刀快马,原是家常便饭,但听得蹄声奇特,不禁脸上均现诧异之色。 霎时之间,那马已奔到了堡前,但听庄丁呼叱声、堡门推开声、庄丁翻跌声、兵刃落地声接着响起。众人愕然相顾之际,厅口已多了一人。 蹄声初起是在三数里外,顷刻之间,此人已闯进堡来,现身厅口,其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委实罕见罕闻。 群豪耸动之下,目光一齐注视在来人身上。 只见那人五十岁左右年纪,穿一件腰身宽大的布袍,上唇微髭,头发已现花白,中等身材,略见肥胖,笑吟吟的面目慈祥,右手携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瞧他模样,就似是个乡下土财主,又似是小镇上商店的掌柜,随口就要说出“恭喜发财”的话来,虽略觉俗气,却神态可亲,与进堡时那股剽悍凌厉的势道全不相符。 胡斐初时哈哈大笑,原为暂止王剑杰的凌厉进攻,忽听得远处马蹄声,便胡乱说道有帮手到来,信口开河,只盼众人一个不提防,就此溜走,岂知事有凑巧,刚好有人赶进堡来。他乘着众人群相注视那胖子之际,绕到各人背后,慢慢走向厅门。 但旁人一时忘记了他,商老太可没忘记,她只在胖子初进来时瞧了一眼,目光始终不离胡斐,见他要逃,立时厉声呼喝,纵身而前,伸掌往他背心拍去,这一掌正是八卦掌绝招之一的“背心钉”,只要拍中了,当场要叫他骨断脏裂,呕血而死。那胖子见她以如此毒辣手法对付一个孩子,“噫”了一声,正要出手相救,却见胡斐身形一动,左手倒钩,带着她手掌甩出。商老太一个踉跄,跌出三步方凝桩站定。那胖子见胡斐小小的一个孩子居然有此武功,大为惊奇,不由得向他连望几眼。 王剑英见了这胖子,依稀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抱拳说道:“尊驾高姓大名?暮夜光临,有何见教?”那胖子抱拳还礼,说道:“不敢,兄弟姓赵。”王剑英猛地省起,说道:“啊,原来是红花会赵三爷光临,真得恕小弟眼拙。”群豪一听,眼前此人竟是红花会的大头领千手如来赵半山,无不耸然动容。 六年前红花会英雄火烧雍和宫,大闹紫禁城,乃轰动武林的大事,天下皆知(请参阅拙作《书剑恩仇录》)。此后红花会便没没无闻,江湖上传言,群雄豹隐回疆,不料赵半山突然在此出现。王剑英年轻时曾在镖局中见过他一面,但事隔二十余年,赵半山早已非复旧时容颜,因此初见面时竟想不起来。此时他加倍留神,满脸堆欢的说道:“赵三爷是一人前来山东,还是红花会众位英雄一齐出山了?先父生前常提及红花会众位英雄,好生记挂。”他知红花会和朝廷作对,个个是大钦犯,但此刻并无圣旨要捉拿众人,这些人个个得罪不得,心想事不关己,虚与委蛇便了。 赵半山性子慈和,胸无城府,跟谁都合得来,随口答道:“是小弟一人有点私事,来到山东。请问令尊是……”王剑英听得他只有一人,放下了一大半心,暗道:“倘若他会中兄弟倾巢而出,在这里撞见了可不好办。”答道:“先父是镇远镖局……”赵半山接口道:“啊,原来是威震河朔王老镖头的贤郎,怎地老镖头仙游了吗?”神色黯然,却是真正的难过。王剑英道:“先父已去世五年了。这是舍弟剑杰。”他转头向王剑杰说道:“赵三爷太极拳、太极剑、暗器功夫,三绝天下无双,今日当真幸会。” 他正要替各人引见,王剑杰心直口快,已接口道:“这位陈兄也是太极门的,两位本来相识么?”说着向太极手陈禹一指。 赵半山“哼”了一声,慈和的脸上登时现出一层黑气,向陈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细细打量。陈禹见他脸色忽变,微觉局促不安,给他这么一瞧,更为尴尬。赵半山携来的女孩突然伸手指着他,大声道:“赵叔叔,就是他,就是他!”声音尖细,语声中充满了愤恨。 陈禹见这小女孩肤色微黑,脸上满是痛恨之色,自己却从没见过,转过头向王剑杰道:“赵三爷是南派温州太极门,兄弟是直隶广平府太极门,咱们是同派不同宗。赵三爷是本门前辈,兄弟向来仰慕得紧。”说着走近身去,抱拳为礼,神色恭谨。 那知赵半山宛如不见,双手负在背后,对他不理不睬,转身向王剑英道:“王兄,兄弟今日来得鲁莽,先向各位谢过。”说着团团作揖。众人连忙还礼,都道:“好说好说,赵三爷太客气了。”只把陈禹气得半身冰凉,拱着的手一时放不下来,僵在当地,心道:“我几时得罪你了?你名头虽大,难道我当真怕了你不成?” 王剑英指着胡斐道:“这位小兄弟跟我师嫂有点过节,那多半是他上代结下来的梁子。现下他先人和我师兄都已过世多年了,我们冲着赵三爷的金面,这件事揭过不提。大家罢手如何?”他与商剑鸣向来不和,本就无意为他报仇,此时更想卖赵半山一个好。赵半山愕然不解。商老太却已叫了起来,骂道:“什么赵半山,赵一山,到得商家堡来,谁都别想撒野!”赵半山道:“王兄说的是什么,小弟可不明白。” 王剑英道:“我这师嫂是妇道人家,赵三爷别理会她。来来来,小弟借花献佛,敬赵三爷一杯。”说着便去斟酒。 胡斐知道再说下去,自己谎话立时就要拆穿,大声道:“赵三爷,这些家伙吹牛,那也罢了。他们却说红花会个个都是脓包,又说八卦掌的功夫天下无敌,说他们门中老英雄单凭一柄八卦刀,就打败了红花会所有人物。小的听不过了,因此出来辩驳。他们不服,跟我动手。赵三爷,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个理要请你来评一评了。” 赵半山全不知他们争些什么,但当年王维扬曾和红花会对敌,这件事却是有的,红花会也没凭武力胜他,只使计逼得他服输,想来王剑英、剑杰兄弟说起此事时,定是夸他父亲英雄了得,那也是人情之常,便笑了笑,说道:“王老镖头武功高强,我们众兄弟个个都十分佩服。”突然目光如电,射向陈禹,说道:“陈师傅,请你跟我出去,咱们借一步说话。” 陈禹心中一凛,说道:“在下和赵三爷素不相识,不知有何吩咐?这儿各位朋友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有话就请在此明说不妨。”赵半山冷笑一声,道:“这是我太极门门户之耻,何必让旁人知晓?”陈禹脸上变色,退后一步,朗声道:“你是温州太极,我是广平太极,咱们同派不同宗。我管不着你,你也管不着我。”赵半山道:“就只为陈兄手段太过厉害,广平府太极门没人能出头,兄弟才万里迢迢的从回疆赶来。兄弟到了北京,听说陈兄到山东来啦,一路寻访而来,总算是天网恢恢。” 众人听他用到“天网恢恢”四字,都吃了一惊,不知陈禹在门户中干了什么歹事,累得这位赵三当家万里追寻。 陈禹精明强干,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名头固不及赵半山响亮,却也是北派太极门的佼佼者,何况跟了福公子后,有了极强靠山,对赵半山毫不畏惧,厉声道:“我先前尊你一声前辈,那是瞧在你年纪份上。你我南北太极各有所长,凭你就能压得了我吗?”语声甫毕,一招“玉女穿梭”,猛向他肩头拍去。 赵半山追奔数月,辛劳万里,为的就是眼前这一招,一见陈禹出手,从这招“玉女穿梭”之中,于他武功修为已了然于胸,身躯微蹲,一招“云手”,带住他的手腕向右牵引。陈禹立足不定,登时全身受制。要知各派太极拳剑,招法、要旨大同小异,强弱差别全在各人的悟性与功力修为不同。 天龙门好手殷仲翔是陈禹至交,当赵陈二人口头相争之时,他已拔剑在手,跃跃欲试,眼见陈禹一招即败,便即挺剑向赵半山身后刺去,喝道:“放手!”赵半山更不回身,顺手在陈禹腰间抽出佩剑,回剑一挡。这一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双剑一交,当的一声,殷仲翔的长剑已断成两截。赵半山右手回送,又将长剑插入陈禹腰间剑鞘。 群豪见他一招制住太极门好手陈禹,一剑震断了天龙门好手殷仲翔长剑,制敌拳法之精、拔剑出手之快、断剑功力之纯、还剑眼力之准,皆生平罕见,不由得尽皆失色。他回剑入鞘这一招如是插向陈禹身上,陈禹早已了帐。陈禹自己心中也自了然。赵半山向陈禹冷然道:“怎么?你还不出去?”陈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惊惶不定。 突然间金光闪动,七枝金镖分从上下左右向胡斐急射过去。原来商老太眼见报仇之望行将成空,见众人注目赵陈二人,正是良机,猛地一口气发出七枝金镖。她与胡斐相距不过丈许,这一下陡然发难,对方要能将七枝金镖尽数躲过,当真千难万难。她十余年来处心积虑的要为丈夫复仇,知道苗人凤与胡一刀武功卓绝,光明正大的动手,绝难取胜,因此镖上都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一下突如其来,胡斐叫声:“啊哟!”急忙扑倒,上面三枝镖虽能避过,打向他小腹和下盘的四枝镖却再也难以闪躲。 第124章 飞狐外传(15) 赵半山跨上一步,双臂划过捞抄,半路上将七枝镖尽数接过。他外号叫做“千手如来”,“如来”是说他面和心慈,“千手”却是说他发暗器、接暗器,就如生了一千只手一般,这抄接暗器,正是他生平最擅长的绝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也没看清他如何出手,七枝金镖已到了他手中。烛光下见镖头带着暗红之色,他拿到鼻边一嗅,果有一股甜香,知镖尖带有剧毒。他是使暗器的大高手,最恨旁人在暗器之上喂毒,常自言道:“暗器原是正派兵器,以小及远,与拳脚、器械,同为武学三大门之一,只是给无耻小人一喂毒,便让人瞧低了。” 他随手将七枝金镖掷在地下,回头向商老太狠狠瞪了一眼,说道:“王维扬王老爷子何等英雄,他教人暗器喂毒么?教人这般卑鄙偷袭么?更何况以这般手段对付一个小孩。”这几句话大义凛然,王氏兄弟不由得暗自惭愧。 商老太见王氏兄弟低下了头,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竟上商家堡来欺人?只可叹我先夫商剑鸣死后,八卦门中再没英雄好汉。我儿子年少,老婆子是女流之辈,只好容得你欺侮。”忽然放声哭道:“剑鸣啊,你一死之后,八卦门就只剩下一批狗熊了,只知道奉承外人,再没半个有骨气之人,能给门户争一口气。剑鸣啊,赶明儿起,我叫你儿子改投太极门,别让他在江湖上灰头土脸,一辈子让人看轻了。剑鸣啊,想当年你何等英雄,早知今日如此,这柄八卦刀你就该带入棺材,也免得在这里出丑露乖。”她哭一声,骂几句,将本已拾在手里的八卦刀抛在地下,又用脚踏,又吐唾沫。只气得王氏兄弟满腔怒火,可又不能当着外人之面和她争吵。 赵半山急欲带着陈禹离去,但见商老太以如此毒辣手段对付胡斐,自己一去,这小孩必遭毒手。他虽与胡斐毫无瓜葛,但事见不平,焉能袖手不理?向王氏兄弟抱拳道:“这孩子我今日就带了去,日后再谢二位盛情。” 王剑英还未答话,商老太却又哭叫起来:“剑鸣啊,你早早死了倒也干净,不必见到这般丢人现眼之事。你一个师弟号称八卦门高手,却斗不过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连看家门的一柄刀也让人家夺了。你另一个师弟更加怕那小孩,只盼他快些远远离开……” 王剑英给他激得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住嘴!”转身向赵半山道:“赵三爷,适才我师嫂之言,你都听见啦。今日不是在下不给赵三爷面子,只不过若凭这小孩如此而去,八卦门在江湖再难立足,兄弟也没脸做人。”赵半山心想:“这话倒也是实情。”向胡斐说道:“孩子,你怎地得罪两位王师傅了?快磕个头赔了礼,随我出去。” 赵半山见识老到,这一次却说错了话,他见胡斐适才将商老太这一带,身手虽然不弱,总是个孩子,那知胡斐天生豪迈诙谐,岂肯轻易向人低头?笑道:“赵三爷,你叫他向我磕头赔礼?这个我可不敢当。”赵半山一愣,心道:“这小子怎地如此贫嘴?”王剑英本想胡斐嘴里一赔礼,就此下台,也未必真要他磕头,听他如此回答,心中怒极,但不愿在赵半山面前显得少了涵养,仍不动声色,说道:“小兄弟,你武功果然不错,也怪不得你狂妄。来来来,王某领教你几招。” 胡斐跃到厅心,呼的一拳,迎面就往王剑英鼻子上打去。王剑英微微一笑,顺手还了一掌。 王剑英这一掌拍出去时轻轻巧巧,但掌到半路,已挟着一股疾风,向胡斐扑面击去。赵半山心道:“这姓王的家学渊源,掌上劲力果然非同凡响。”他生怕这一掌就将胡斐击得重伤,当即身子微向前倾,预拟于危急之时,出掌拍向王剑英后心,以卸掌力。 那知小胡斐身法奇快,上身侧过,王剑英这掌已然打偏。但王剑英是当世八卦门中第一高手,左掌打歪,右掌毫不停留,已自右上向左下斜劈下去。胡斐双拳挺举,啪的一响,这一掌正好劈在他拳上。 胡斐叫道:“啊哟,好痛!”蓦地里“沉肘擒拿”,伸手抓他左手“曲池穴”,这一招甚为怪异,王剑英一怔,向后跃开。商老太与马行空对望了一眼,心中均道:“怎么这孩子也会使这怪招?”原来当日阎基劫镖,与马行空动武,十余招怪招之中,就有这招“沉肘擒拿”。 王剑英一退即进,使招“猛虎伏桩”,探掌切胡斐左臂。胡斐半转身子,“钩腿反踢”,又是一记怪招。这一来,马行空等固然更加诧异,连见多识广的赵半山也暗觉奇怪。王剑英见他招法中隐含相辱之意,心道:“若不给你吃点苦头,可教人家小看了八卦门。”他虽与胡斐动武,心中却那将这孩子当作对手,一招一式,全是露给身旁的大名家赵半山观看,因之出手凝重,圆转如意,不敢失了半点名家身分,只因心有旁属,招数上竟不求狠辣,唯恐让赵半山小觑了,说一句:“名门高弟,岂能如此浮嚣?”这么一来,他掌法中固然没半点破绽,但要数招之间制住对方,竟也不能。 商宝震自幼苦练过八卦掌,见这位师叔出手平淡无奇,使的全是八卦掌中最浅近的招数,还道他忌惮赵半山,存心敷衍,无意真要击伤胡斐,心下暗暗恼怒。他那知王剑英这些平淡无奇的掌法之中蕴含数十年苦功,胡斐初时跳跳蹦蹦,怪招迭出,到得后来,已全在对方掌风笼罩之下。 王剑英掌力催动,渐渐将胡斐制住,令他每一拳打出,每一脚踢出,尽数受到八卦掌掌力的反推。此时他若要发劲打伤胡斐,原已不难,但他有意在赵半山面前显示身手,要累得胡斐筋疲力尽,跪地求饶,自己却始终潇洒自如,行若无事。须知武术最难企及的境界,乃在举重若轻,要使力而不见费力,发劲而不见用劲。每一个武学名家练到最后,都是向这境界致力。至于吆喝扭拚,挥汗喘气,那自是下乘功夫了。 赵半山知他用意,看来这小孩暂无性命之忧,且看他支持得几时。眼见胡斐已身不由主的为对方掌力带动,脚步踉跄,突然间一个筋斗翻出,右手在地下一撑,双腿同时横扫。这一下又是一记怪招,王剑英跃起避过,胡斐往地下一坐,双腿连环上踢,霎时间竟踢了七八腿,诡异兼具迅捷。拳法中原有“连环鸳鸯腿”的招数,但左脚踢出之后,右脚跟着飞踢,再要踢第三腿时,终须有一脚先行着地,纵快也有限度,此时胡斐坐在地下,双脚凌空,彼落此起,出腿如电,竟将王剑英踢了个手忙脚乱,只得转身避过。 马行空与商老太又互视一眼,均想:“这记怪招却非阎基所会,看来这小孩所学的武功,还较阎基为多。”果然胡斐一个翻身,立时双肘推后,此时他与王剑英背脊对着背脊,他身子既矮,出招又快,这两下肘锤,竟都撞在王剑英的屁股之上。臀上多肉,他又人小力弱,这两记肘锤自伤不到对方,但旁观众人却忍不住失笑。 王剑英大怒,回身呼的一掌,当胸劈去,但见他脸色狰狞,已顾不得什么潇洒,什么气量风度。赵半山心中暗叹:“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儿子,不及乃父多矣!”他一面观斗,眼角间却始终没一刻离开了陈禹,决不容他俟机逃脱。 胡斐见对方双掌犹如疾风暴雨般袭来,也不自禁骇怕,对方究是武林中一流高手,自己全靠拳谱中一些家传怪招,仗着对方不识,出手有所顾忌,这才勉力支撑了这些时候,已属极度难能。其实胡家拳谱上这些怪招乃练功所用,旨在锻炼身手,不求克敌制胜,真正与人动手的招数,录在拳谱的最初数页之后。胡斐功力未到,难以领会,只得施展这些练功用的扎根基招式。想那飞天狐狸、胡一刀等均是一代大侠,倘若与人动手出招也这般不伦不类、怪模怪样,岂非大失身分? 又斗十余招,胡斐左支右绌,大感狼狈,突见王剑英左掌往外一穿,当即闪身向右避过,王剑英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下来。这一下好不劲急,胡斐忙矮身沉肩,虽将这一劈之力卸下了七成,还是给他掌力震得一交摔倒。 众人惊呼声中,王剑英又一掌劈了下去。赵半山大怒,心道:“亏你也算是个成名人物,小孩子已给你打倒,怎么还下毒手?”他太极拳的功夫讲究后发制人,对方招数越用老,自己出手时收效越大,只等王剑英掌缘挨近胡斐身上,立即发招相救。 突然青光一闪,王剑英疾收左掌,侧身跃开相避。原来胡斐跌倒之时,见身旁有半截剑头,正是殷仲翔那给震折的断剑,情急之下,伸手抓起,向敌人拍下来的掌心刺去。这一下章法变幻,若非王剑英躲闪得快,掌心给他刺个窟窿也不希奇。胡斐一招得手,立即一个打滚,左手在地下一捞,右手用断剑割下一块衣襟,裹了折断的剑刃,笑道:“王大爷,我的手短,你的手长,咱二人比武太不公平。我把右手接长点儿,你若害怕,就取出八卦刀来好了。” 自从“飞天狐狸”以降,胡家历传各代都智计过人。胡斐心知空手打他不过,乘机拾起断剑用作兵器,但怕对方使兵刃,抢先激他一激。王剑英何等身分,明知吃亏,那肯跟他平手对刀,料定他多拿一柄断剑也管不了用,只哼了一声,八卦掌中夹着擒拿手,迳来抓他握着断剑的手腕,左掌发劲,劈向他面门。 胡斐转动剑头,当作蛾眉刺使,一面递招,左手忽地往头顶一拉,取下毡帽,笑道:“我右手有剑头,左手有盾牌,你怎奈何得了我?”将毡帽当作盾牌,往他左掌挡去。王剑英心道:“臭小子,这么一挡,你左腕非断不可。”掌上又加了三分劲道,向破毡帽上直击而下。忽听得王剑英“啊”的一声大叫,向后跃开丈余,这一声叫喊,声音惨厉,竟似受了重伤模样。众人一齐望着他,只见他左掌心中鲜血淋漓,不知因何受的伤。王剑英怒极,戟指胡斐喝道:“你,你……你这烂毡帽中藏着什么?” 胡斐将毡帽戴回头上,左手中赫然握着一枝金镖,笑道:“这是你八卦门的暗器,可不是我带来的。有毒无毒,我也不知。我随手在地下捡了一枝,想偷偷拿回去玩儿,你却定要揭穿我底儿,好吧,这一枝小小金镖我也不希罕。”说着提起金镖,对准他胸口一扬。 王剑英侧过身子,伸手抄出,要将金镖抄在手里。他先侧身,再伸手,那是对胡斐已存忌惮之意,怕他发镖的手法又十分怪异,一个抄接不到,不免打中胸口。岂知他这一伸手却接了个空。胡斐手势是向前发镖,其实手指上使了一股反劲,将金镖射向身后。站在他背后的正是商老太,突见金光一闪,镖已到面前,急忙缩头,嚓的一声,金镖从她发髻边擦过,随即跌落在地。 商宝震只吓得心惊肉跳,扑到母亲跟前,叫道:“妈,可伤着你么?” 自胡斐出手以来,几乎每一招每一式都异想天开,令人防不胜防,这一下花巧异常的发镖,更加眩人心目。眼见商老太在间不容发之中死里逃生,人人尽皆骇然。赵半山捻须微笑,心想这般前扬后发的镖法,自己原也擅长,倘若自己出手,就有十个商老太,也非打死不可,只是这小孩装模作样的逼真神态,却远非自己所及。 赵半山随即想起,叫道:“王师兄,快捏住脉门,镖上有毒。”商宝震一凛,叫道:“我去取解药!”说着飞奔入内。 王剑英掌心一受镖伤,只觉左手麻痒,听得赵半山这么一叫,右手拉断衣带,紧紧缠住左腕,脸色铁青。王剑杰手足关心,抢过来帮他缠腕。王剑英左手一甩,喝道:“走开!”王剑杰不提防给他猛力一甩,退开两步,愕然相顾,叫道:“大哥!”王剑英一副执拗的狠劲,倒与他过世的父亲相似,挥起伤掌,呼的一声,疾往胡斐头顶拍到,脚下飞跑,竟然使出“游身八卦掌”的绝招,此时再不容情,决意要取这可恶的狡童性命。 胡斐学成武艺之后,初次是与商宝震对敌,其后对战商老太和王剑杰,此时与王剑英对掌,已是第四个对手。越战得久,他心思越开朗,怯意既去,尽力弄巧以补功力之不足。这“游身八卦掌”曾在王剑杰手下领教过,当时手忙脚乱,险些命丧刀底,此刻已明白其中奥妙所在。晃眼之间,王剑英已转到自己身后,斗然想起胡家拳谱上有一门“四象步”,步法虽单纯,却似可用,不及细思,见敌人转到身后,立即向前跨了一步。 就在这时候,王剑英呼的一掌,已击向他后心。众人见胡斐背后门户洞开,全无防御,不禁为他耽心,不料他轻轻巧巧的大步跨前,王剑英这一掌竟尔打空。那“游身八卦掌”只要一使动,再无停歇,不管出掌是否打中,脚下绝不停留,一掌掌的连绵发出。胡斐面向厅门,见王剑英抢到右边,便向左跨了一步,他脚下跨步,正与王剑英发掌同时而作,使得这一掌又即打空。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四象步”与“八卦掌”,其理原有共通之处。胡家拳谱上的“四象步”是练习拳脚器械的入门步法,并不能用以伤敌,胡斐早练得纯熟。斗到后来,他索性双手叉腰,凝神注视对手,也不理王剑英是否发招,只要他奔到左方,就向右一步,奔到前方,就退后一步。不论对方如何忽前忽后,忽东忽西,他总是好整以暇的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来来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好处,而这步法又与八卦掌步法的八卦方位丝丝入扣,每一跨步,均与对手的行动若合符节,倒似与王剑英长期共习,练成了套子一般。 第125章 飞狐外传(16) 那“游身八卦掌”一出手就是连续不断的四八三十二招,王剑英越打越焦躁,却连手指尖也碰不到胡斐身上。赵半山看得暗自叹息:“这人徒学父艺,只知墨守成法,临敌时不能随机应变,另创新意,看来王维扬是后继无人了。”眼见他第二节的三十二招八卦掌也已使完,商宝震取来解药,叫道:“师叔,服了药再收拾那小子。”这时王剑英的左臂已渐渐不听使唤,知毒气上行,便跃出圈子,接过解药吞服。 赵半山道:“王师兄,我瞧……”王剑英知他定是出言劝解,待他话一出口,自己若不听从,倒显得不给他面子,当即摇了摇手,抢上前又举掌向胡斐击去。此时他步法极小,出掌也甚凝重,却是使出八卦门中最厉害的“内八卦”掌法来。先前王剑杰只虚使内八卦短架,就制得商宝震无法动手,王剑英的功夫又比乃弟精湛得多。这内八卦掌法出手虽短,每一掌都极凌厉狠辣。 胡斐硬接三招,登感不支,心中暗叫:“糟糕!”见对方步子向左跨出,猛地提脚往他左脚脚背上踩落。王剑英骂道:“你作死么?”左脚一缩,右脚踏出时就错了八卦方位。王维扬教子习艺之时,规定极为严厉,不得有分毫差失,偏生这大儿子又天性固执,临敌时脚下定须踏正方位,才肯出招。待他双脚移正,胡斐又一脚对准他脚背踩了下去。这般胡闹打法,原是任何成名的英雄所不屑为,胡斐却一味顽皮取闹,连踩几脚,王剑英心神微乱。胡斐见到有机可乘,猛地一掌,就往他小腹上击去。王剑英叫声:“好!”双掌齐出,推在他掌上。 这是硬碰硬的对掌,再无讨巧之处,胡斐全身剧震,左掌跟着力推,但仍感对方压力沉重无比,此时稍一退让,内脏立为对方掌力所伤,只得奋力抵挡。 赵半山见胡斐已然输定,笑道:“孩子,你输啦,还比拚什么?”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拍,一股内力从他身上传将过去。王剑英双臂一酸,胸口微热,忙撤掌后退。赵半山道:“王兄,你功力自比这孩子高得多,那还用比什么?”他轻拍胡斐的肩头,赞道:“了不起,了不起,再过五六年,连我也不是你敌手啦。”言下自然是说:你王老兄更加不用提了。 王剑英脸上一热,自知功夫与赵半山差得太远,要待交代几句场面话,跟这孩子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由得怔在当地,一言不发。王剑杰见兄长的左掌紫黑,中毒甚深,向商老太道:“有没有外敷的解毒药?”商老太摇摇头。 赵半山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小瓶,拔开瓶塞,说道:“兄弟自合的解毒药,很有点儿功效。”王剑杰知他是使暗器的大行家,身上不带解毒药则已,倘若携带,定然应验如神,他挂念兄长安危,伸出手掌。赵半山在他掌心倒了少些,笑道:“尽够用了。” 这一来,王氏兄弟无论如何不能再对胡斐留难。 第四回 铁厅烈火 赵半山双手负在背后,在厅中缓步来去,朗声说道:“咱们学武的,功夫自然有高有下,但只要心地光明磊落,行事无愧于天地,那么功夫高的固然好,武艺低也是一般受人敬重。我赵某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行事歹毒、卑鄙无耻的小人。”他越说声音越严厉,双目瞪着陈禹不动。 陈禹低下了头,目光不敢与他相接,突然一瞥眼之间,吓了一跳。原来商老太发出七枝金镖,给赵半山接住后抛在地下。胡斐用一枝镖刺伤王剑英后,接着将镖射向商老太,那枝镖仍跌落在地。这时赵半山在厅中来去,足下暗暗使劲,竟将七枝金镖踏得嵌入了方砖之中,镖与砖齐,甚是平整。众人见陈禹脸上变色,顺着他眼光看去,都大为惊奇,知赵半山露这手功夫,一来是警告商老太不得再使歹毒暗器,二来是要逼陈禹出去算帐,叫旁人不敢阻拦。 陈禹四下一望,但见王氏兄弟忙着裹伤,商老太与商宝震咬牙切齿,马行空微微点头,殷仲翔脸如死灰,心知没一个敢出手相助,将心一横,大声道:“好啊,平素称兄道弟,都是好朋友,今日我姓陈的身受巨贼胁迫,好朋友却到那里去了?姓赵的,咱们也不用出去,就在这里动手吧。”赵半山刚说得一个“好”字,忽听背后风声响动,知有暗器来袭,接着听得一声喝道:“好朋友来啦!” 赵半山也不回头,反过手去两指一夹,接住了一把小小飞刀,觉那飞刀射来势道劲急,全是阳刚之力,接在手上时刀身微微一震,和福建莆田少林派发射暗器的手法又自不同,笑道:“这位好朋友原来是嵩山少林派的,是不疑大师的高足罢?” 发射这柄飞刀的,正是嵩山少林派的年轻好手古般若。王氏兄弟、殷仲翔、陈禹等都是一惊,见赵半山并未回身,尚未见到古般若人影,却已将他的门派师承猜得一点儿不错。 赵半山却想,我红花会只僻处回疆数年,离中原并没多时,看来名头已不及往时响亮,我要保护一个孩子,叫一个人出外,居然不断有人前来碍手碍脚,今日若不立威,倒教后生小子们将红花会瞧得小了,朗声说道:“你这位好朋友站着可别动。”不等古般若回答,双手向后几扬,跟着转过身来,两手连挥。众人一阵眼花缭乱,但见飞刀、金镖、袖箭、背弩、铁菩提、飞蝗石、铁莲子、金钱镖,叮叮当当响声不绝,齐向古般若射去。王剑英大骇,叫道:“赵兄手下容情。” 赵半山一笑,说道:“不错,自该手下容情。” 众人瞧古般若时,无不目瞪口呆。但见他背靠墙壁,身周钉满了暗器,却没一枚伤到他身子。古般若半晌惊魂不定,隔了好一阵,这才离开墙壁,回过头来,只见百余枚暗器打在墙上,隐隐依着自己身子,嵌成一个人形。他惨然无语,向赵半山一揖到地,直出大门,也不向福公子辞别,迳自走了。 赵半山此手一露,便算已处了陈禹死刑,更还有谁敢出头干预?但陈禹临死还要强口,说道:“官匪不两立,我一死报答福公子,那便是了。”赵半山大怒,向王剑英等说道:“太极门中出此败类,是在下门户之羞,原想私下了结,可是他非叫我抖个一清二楚不可。”陈禹自己也真不知道,什么事上得罪了这位红花会三当家,他为人精明圆滑,原不轻易跟人结怨,便接口道:“不错,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说了出来,请大家评个道理。” 赵半山“哼”的一声,指着那个黑肤大眼的小姑娘,问道:“你不认得这小妹妹么?”陈禹摇头道:“不认得,从来没见过。”赵半山道:“就可惜你认得她父亲。她是广平府吕希贤的女儿。” 此言一出,陈禹本来惨白的脸色更加白得可怕。众人“哦”的一声,齐向这女孩望去。见这女孩十二三岁年纪,但满脸风霜,显是短短一生之中已受过不少困苦折磨。她手指陈禹,厉声道:“你没见过我,我可见过你。那天晚上你杀我兄弟,杀我爹爹,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我每天晚上做梦,没一次不见到你。”这几句话说得凄厉肯定,陈禹又确曾做过那件事,张口结舌的“啊,啊”几声,没再分辩。 赵半山向众人双手一拱,说道:“这姓陈的说得好,天下事抬不过个理字。我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出来请大家评个道理。各位想必都知道,广平府太极门师兄弟三人,武功以小师弟吕希贤最强。这姓陈的,你称吕希贤什么啊?”陈禹低下了头,道:“他是我师叔。”心想赵半山述说往事,也不必跟他分辩,心中暗打脱身逃走的主意。 赵半山道:“不错,吕希贤是他师叔。说到吕希贤这人,在下可与他素不相识,他是北京王府教师爷,咱们乡下人又怎高攀得上?”言下之意,竟透着十分不满,只是他存心厚道,又碍着那小姑娘的面子,说到此处为止,接着道:“在下隐居回疆,中原武林的恩怨原本不闻不问,可是有一日这小姑娘寻到了在下,哭拜在地,说要请我主持公道。小姑娘,你将那两件东西取出来,给各位叔伯们瞧瞧。” 那女孩解下背后包裹,珍而重之的取出一个布包打开,烛光下各人瞧得明白,赫然是一只干枯的人手,乃是左手,旁边还有一块白布,满写着血字。 赵半山道:“你说给各位听吧。” 那小姑娘捧着一只人手,泪流满面,哽咽道:“我爹爹生了病,已好久躺着不能起来。有一天,这姓陈的突然带了另外三个恶人,半夜里来到我家,说是奉王爷之命,要爹爹说太极拳什么九诀的秘奥,不知怎样,他们争吵起来。我弟弟吓得哭叫出声,这姓陈的抓住了他,扬起了剑威吓我爹爹,说道要是不说,就将我弟弟一剑杀死。我爹爹说了几句话,我也不懂,他……他……就将我弟弟杀死了。”说到这里,眼泪不断流下。 胡斐叫道:“这样的恶人,就该立刻宰了。”那小姑娘提衣袖抹了抹眼泪,说道:“后来我爹爹跟他们动手,他们人多,我爹爹又生着病,就给这坏人害死了。后来孙伯伯来到我家里,我就跟他说……”小姑娘不懂武林之中的恩怨关节,说来不明不白。 赵半山插口道:“她说的孙伯伯,就是广平府太极门的掌门人孙刚峰。”这个人的名头大家是知道的,都点了点头。那小姑娘又道:“孙伯伯想了几天,叫我过去,他拿出刀来,砍下了自己左手,蘸了血写成这封血书,叫我……叫我……送去回疆给赵伯伯,说太极门中除了赵伯伯,再没旁人报得我爹爹血仇……”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只觉这真是人间一件极大惨事,只那小姑娘说得太不清楚,实在不懂。 赵半山道:“这位孙刚峰孙师傅,在下是识得的,当年他瞧不起我赵半山,曾来温州跟我打过一场架,想不到竟因如此,心中有了我赵某人的影子。”众人均想:“这一场架,定是孙刚峰输了。” 赵半山又道:“孙师傅这封血书上说,他是广平太极门掌门,自愧无能,收拾不下这姓陈的叛徒,因此砍下左手,送给我赵某人,信上说什么‘久慕赵三爷云天高义,急人之难’云云。嘿,他送我一只手掌,再加一顶大帽子,赵某人虽跟他没半点交情,这件事可不能不给他办了。” 陈禹惨白着脸,说道:“这封血书,未必是我孙师伯的亲笔,我得瞧瞧。”说着慢慢走到小姑娘身旁,去取血书,突然手腕一翻,寒光闪处,右手中一柄匕首已指着小姑娘后心,叫道:“好,那就同归于尽!” 这一下变生不测,众人均没料及。赵半山抢上两步,待要夺人,却见陈禹左臂紧紧扼在吕小妹颈中,低沉着嗓子喝道:“你再上前一步,这女娃子的命就是你害的。”赵半山一惊,自然而然的倒退了一步,一时彷徨无计,心想:“那便如何是好?倘若七弟在此,他定有计较。”赵半山忠厚老实,对付奸诈小人实非其长,处此困境,不禁想起那足智多谋的七弟武诸葛徐天宏来。 陈禹右手匕首刺破吕小妹后心衣服,刃尖抵及皮肉,要使赵半山没法用暗器打落匕首,双目瞪住了赵半山,说道:“赵三爷,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在下一向仰慕你大仁大义。你就是发暗器打瞎我这双招子,姓陈的决不闪避接招。但这女娃子,可就给你杀了!”赵半山手中扣了两枚钱镖,本拟射他双目,只要他矮身一躲或伸手一护,就可俟机救人,岂知此人见事甚快,先行出言点破了自己用意。 一时之间,大厅上登成僵局。 陈禹目不转瞬的瞪着赵半山,防他有甚异动,口中却在对王氏兄弟说话:“王大哥,王二哥,赵三爷今儿跟兄弟过不去,你二位可知其中原由?”王氏兄弟与他同府当差,虽然并不怎么交好,但陈禹手段圆滑,平日人缘甚好,若不是二王忌惮赵半山武功了得,早已出言劝解。王剑英接口道:“听赵三爷说,他也是受人之托,未必明白真相。只怕这中间有什么误会,也是有的。” 陈禹冷笑一声,道:“误会倒没有。王大哥,兄弟进福公子府之前,是在定亲王府当差,这个你是知道的了?”王剑英道:“是啊,你是定王爷荐来给福公子的。王爷大大夸你精明能干哪。”陈禹道:“兄弟伤了这小姑娘的父亲,这件事是有的,兄弟一直好生过意不去。可是兄弟是奉了王爷之命。你我同是吃府门饭的人,主人家有差使交下来,你能违命么?”王剑英这才明白,他藉着与自己一问一答,是在向赵半山解说这回事的来龙去脉,接上一句:“这叫做奉命差遣,概不由己,那也怪不得你陈兄弟。” 赵半山在回疆接到孙刚峰的血书,立即带同吕小妹赶到广平府,但没法找着孙刚峰,当下又到北京找人,一查之下,得悉陈禹已随同福公子南下。他胯下所骑是骆冰那匹银霜逐电驹,不过两天功夫,已从北京追到商家堡来。陈禹如何害死吕希贤父子,他确是不甚了了。吕小妹年幼,说不明白,多问得几句,她就眼眶一红,小嘴一扁,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这时听陈禹要言明此事根由,正中下怀,道:“好,你曾说过,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倒说说看。吕希贤是你师叔,就算他犯了弥天大罪,也不能由你下手,致他于死地。” 陈禹此时有恃无恐,料想今日已不难逃命,但赵半山决不肯就此罢手,日后继续追寻,却难抵挡,心想总须说得他袖手不顾,方无后患,说道:“赵三爷,你是忠厚仁善、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你这回可是上了孙刚峰的大当啦。” 赵半山一愕,道:“怎么?上了什么当?”陈禹道:“我们广平太极门姓孙的祖师爷传了弟子三人,孙师伯是大弟子,先父居次,吕师叔第三,他师兄弟三人向来不睦,赵三爷你是明白的了?”赵半山本来丝毫不知,但想自己插手管他门户之事,若说一切不知,未免于理有亏,当下不置可否,问道:“那便怎样?” 第126章 飞狐外传(17) 陈禹道:“吕师叔是太极北宗一把响当当的好手,我对他老人家素来十分敬仰。他在定王府当教师爷,太极拳的秘奥却半点不传给王爷。定王爷生性好武,见他藏奸,心中自是不快,连问了几次,吕师叔吃逼不过,竟辞去了差使。于是定王爷将在下找去,要我解释太极拳中的什么乱环诀、阴阳诀。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逝世得早,没什么功夫传下来,在下又懂得什么?定王爷便着落在下,去向吕师叔请问明白。” 赵半山心想:“太极门南北两宗各有门规,本门武功秘奥不得传于满人。吕希贤不授秘诀,此事大致不假。”便点了点头。 陈禹脸色显得十分诚恳,说道:“在下奉了王爷之命,与三位当差的兄弟到吕师叔府上去。那时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三言两语就对我痛下辣手。赵三爷你想,以我这点稀松平常的武功,怎能害得了广平太极门的第一把好手?”赵半山道:“那他是怎么死的?”陈禹道:“吕师叔本已有病,在下的言语又重了一些。吕师叔痰气上涌,失足摔了一交,在下连忙施救,已然不及。” 这番言语之中破绽甚多,赵半山正待驳斥,吕小妹已叫了起来:“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话没说完,陈禹扼着她脖子的手一紧,将她后半句话制住了。赵半山大怒,喝道:“你既说他有病,怎地又斗不过他?再说,他小儿子跟你无怨无仇,又何以伤害无辜?快放手!” 陈禹道:“赵三爷,你身在万里之外,怎知我门户中之事?我劝你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好。”他一面说,一面移动身子,慢慢退向厅口。 赵半山双目如要喷火,只眼见此人心狠手辣,倘若上前拦阻,他定要伤害吕小妹性命。这女孩年纪虽小,性格却极坚毅,孤身一人,竟间关万里、历尽苦辛的寻到回疆。 以这一条路上旅途之艰难,别说这样个小小孤女,便壮年汉子,也十分不易。赵半山毅然插手管这件事,固为了孙刚峰斩手相托,有一小半也瞧在这孤女的孝心份上。后来与她共骑东来,时日一久,已视她犹如女儿一般。 只见陈禹再退几步,便要出厅,赵半山空有一身暗器,竟尔不敢向他发射一枚,心下盘算:“若用一枚最重的蛇头锥打他脑门,自能令他立时丧命,但他临死之前只要手臂一送,吕小妹就性命不保。” 只见他又退了一步,此时桌上一枚大红烛所结的一个灯花,突然卜的一声爆了开来,烛光一暗,待得烛火再明,陈禹身旁忽已多了一个老者。 那老者左手平举胸前,但光秃秃的只剩根腕骨,手掌已齐腕斩去,身穿青布长袍,形容枯槁,双目深陷,颧骨高耸,脸上灰扑扑的甚是怕人。陈禹见众人一齐望着自己左侧,神情异样,不由得回头一瞧。突见那人的左腕骨已伸到自己脸前,险些碰到,一惊之下,忙让开一步,叫道:“孙师伯,是你!” 那人竟不理会,拉起长袍,抢上一步,向赵半山磕下头去,说道:“赵三爷,你的恩情,孙刚峰只好来生补报了。”赵半山急忙答礼,双眼却不离陈禹。陈禹急退两步,正要拥着吕小妹抢出长窗,孙刚峰身形一晃,抢先堵住了去路,喝道:“回去!”陈禹道:“你让不让路?”孙刚峰道:“你已害过吕家二命,姓孙的早就没想活着。”转向赵半山道:“赵三爷,这位陈爷的话,在下在门外已听得清清楚楚,当真一派胡言。我吕师弟是为了乱环诀与阴阳诀而死在这奸贼手下的。” 赵半山向陈禹侧目斜睨,哼了一声,道:“原来陈爷精研我门的这两大秘诀,兄弟倒要领教。”孙刚峰道:“这倒不是。这位陈爷知道我太极拳有九大秘诀,而乱环诀与阴阳诀又是拳法关键,只可惜他父亲过世得早,没来得及传他。他千方百计要我和吕师弟吐露,我师兄弟知他心术不正,就没肯说。于是他用定王爷的势力相压,吕师弟仍然不说。到后来他乘着吕师弟有病,夜中闯到吕师弟病榻之前,抓住他一脉单传的一个娃儿,说道若不吐露乱环、阴阳二诀,就将孩子一剑杀了……姓陈的,我这话是真哪,还是假哪?” 陈禹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心中又惊又怒,眼见已可脱身,这姓孙的老家伙偏偏在这时候闯了进来。只听孙刚峰哽咽着又道:“一个聪明伶俐的娃儿,便丧生在他利剑之下。吕师弟抱病跟他拚命,又给他使云手功夫,拖得精疲力尽,虚脱而死。赵三爷,孙刚峰愧为掌门,年老无能,我北宗又人才凋零,眼下只这姓陈的武功最强,只有老着脸皮,请南宗主持公道。”他转向陈禹道:“陈大爷,我的话没半句冤你吧?” 赵半山只听得义愤填膺,大步踏了上去,说道:“要学拳术的秘奥,自古以来只有求师访友,从来没听说过如你这等禽兽之行。”陈禹喝道:“你别动,给我站着。”说着手臂一紧,吕小妹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赵半山站定脚步,不敢再动。陈禹朗声道:“姓赵的,你要找我,尽管到北京福公子府上来。今日请你叫他让让道。” 赵半山无奈,只得向孙刚峰道:“孙师兄,今日咱们就暂且饶他!”孙刚峰大急,说道:“你说今儿……今儿饶……饶了他?”赵半山道:“孙爷,你放心,赵某既拉扯上了这回子事,定然有始有终。”孙刚峰急得说不出话来,只说:“你……你……”赵半山道:“让路给他吧。姓赵的要是料理不了这回事,我斩这一只手还你!”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孙刚峰再无话说,身子往旁一让,眼睁睁的盯着陈禹,目光中充满了怨毒。 陈禹心道:“今日我脱却此难,立时高飞远走,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容身之所?只要我隐姓埋名,你找一百年也找不着老子。”脸上不自禁露出一丝得意神色,说道:“赵三爷,你我后会有期。孙师伯说得不错,我确想学一学太极门中乱环诀与阴阳诀的窍门。你上京来,晚辈要好好请你指点、指点。”赵半山哼了一声,那去理他。 陈禹不敢转身,挟着吕小妹一步步倒退,经过孙刚峰身侧,微微一笑,左足跨出了门槛,只须再走得几步,便出厅门,黑暗中一躲,赵半山再难找到自己了。 胡斐自与王剑英比掌之后,一直在旁凝神注视赵半山、陈禹、孙刚峰三人,此时眼见陈禹狡计得逞,心道:“赵三爷帮了我这大忙,眼下他遇上难事,我如何不加理会?” 他头脑灵敏,人又顽皮,心念一动,早有计较,运气将一泡尿逼到尿道口,解开了裤子,见陈禹即将踏出长窗的门槛,突然端起一张椅子,说道:“陈禹,我有一事请教。”陈禹一呆,却没将这孩子放在眼内,并不理睬。 胡斐将椅子在他身前一放,跳上椅子,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疾射过去。 陈禹急怒之下,伸左手在眼前一挡,阻住他射过来的尿水,右手匕首就往他胸口剁去。胡斐解裤之前,早就筹划好了下一步,见匕首刺到,双手握起椅子,急跃而起,人在半空,椅子向他头顶猛砸下去。陈禹伸手格开,怒骂:“小贼!”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扑出,抱住吕小妹一个打滚,滚开半丈。 陈禹大惊,纵上抢夺,胡斐钩脚反踢,随即放开吕小妹站起,胡乱将解开的裤子往裤带中一塞,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抢他手中匕首。陈禹心知不妙,不敢恋战,猛戳一刀,立即转身出厅,却见赵半山双手叉腰,神威凛凛的站在厅口。 胡斐哈哈大笑,说道:“我一泡尿还没撒完呢!” 这一下变化,赵半山固然万万猜想不到,厅上众人也无一不大出意料之外。待得各人明白他用意,吕小妹早已获救,陈禹亦已陷入重围。这一来商老太更增恨意,王氏兄弟妒念转深,马行空暗叫惭愧,殷仲翔喃喃怒骂,但不论是恨是妒,是愧是骂,各人心中均带着三分惊佩赞叹:“若非这小子出此怪招,怎能将陈禹截得下来?” 赵半山对胡斐十分感激,脸上却不动声色,对陈禹淡淡道:“陈爷,你为了学乱环诀和阴阳诀,伤了两条人命,其实大可不必这么费事。这两篇歌诀,在太极门中也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不传之秘,赵某不才,倒还记得。你说过要向赵某讨教,今日就传了于你,也自不妨。”众人一呆,均想:“他已难逃你掌握,却来说反话。” 却听赵半山又道:“我先说乱环诀与你,好好记下了。”朗声念道: “乱环术法最难通,上下随合妙无穷。陷敌深入乱环内,四两能拨千斤动。手脚齐进竖找横,掌中乱环落不空。欲知环中法何在,发落点对即成功。” 这八句一念,孙刚峰与陈禹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这八句诗不像诗、歌不像歌的话,正是太极门中的“乱环诀”。陈禹幼时也依稀听父亲说起过,只全然不懂其中奥妙,万想不到赵半山真能原原本本的念给自己听。他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道:“其中含义,还请赵三爷指点。” 赵半山道:“本门太极功夫,出手招招成环。所谓乱环,便是说拳招虽有定型,变化却存乎其人。手法虽均成环,却有高低、进退、出入、攻守之别。圈有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及无形圈之分。临敌之际,须得以大克小、以斜克正、以无形克有形,每一招发出,均须暗蓄环劲。”他一面说,一面比划各项圈环的形状,又道:“我以环形之力,推得敌人进我无形圈内,那时欲其左则左,欲其右则右。然后以四两微力,拨动敌方千斤。务须以我竖力,击敌横侧。太极拳胜负之数,在于找对发点,击准落点。” 他所说的拳理明白浅显,人人能解,但其中实含至理。厅上众人均为武学好手,听他口中讲述,手脚比拟,无不出神。能听到这样一位武学名家讲述拳理精义,实是一生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胡斐凝神倾听,心花怒放,正是如闻天乐。 赵半山说的是太极拳秘诀,初时王氏兄弟、商老太、马行空、殷仲翔等还只存着观摩与切磋之心,后来听他越说越透彻,许多长期积在心中的疑难,师父解说不出、自己苦思不明,却凭他三言两语,登时豁然通解。 赵半山解毕“乱环诀”,说道:“口诀只是几句话,这斜圈无形圈使得对不对,发点与落点准不准,却是毕生的功力。你懂了么?” 陈禹盼望这“乱环诀”盼了一生,此时听得明白,懂得透彻,知道只要再加十余年苦练,凭此一诀便可成武学大师,不由得满心欢喜,又问:“请问赵爷,那阴阳诀又是如何?” 赵半山道:“阴阳诀也是八句,你记好了。”陈禹听得出神,就似当年听父亲传授武功一般,随口应道:“是,孩儿用心记着。”待得出口,这才惊觉,不由得满脸通红,但众人都在倾听赵半山讲武,谁也没留意他说些什么。只听赵半山朗声念道: “太极阴阳少人修,吞吐开合问刚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动静变里何须愁?生克二法随着用,闪进全在动中求。轻重虚实怎的是?重里现轻勿稍留。” 这口诀陈禹却从没听见过,但他此时全无怀疑,用心记忆。赵半山拉开架式,比着拳路,说道:“万物都分阴阳。拳法中的阴阳包含正反、软硬、刚柔、伸屈、上下、左右、前后等等。伸是阳,屈是阴;上是阳,下是阴。散手以吞法为先,用刚劲进击,如蛇吸食;合手以吐法为先,用柔劲陷入,似牛吐草。均须冷、急、快、脆。至于正,那是四个正面,隅是四角。临敌之际,务须以我之正冲敌之隅。倘若正对正,那便冲撞,便是以硬力拚硬力。如果年幼力弱,功力不及对手,定然吃亏。” 胡斐一直在凝神听他讲解拳理,听到此处,心中一凛:“难道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么?是说我与王剑英以力拚力的错处么?” 却见赵半山一眼不望自己,手脚不停,口中也丝毫不停:“倘若以角冲角,拳法上叫作:‘轻对轻,全落空’。必须以我之重,击敌之轻;以我之轻,避敌之重。再说到‘闪进’二字,当闪避敌方进击之时,也须同时反攻,这是守中有攻;而自己攻击之时,也须同时闪避敌方进招,这是攻中有守,此所谓‘逢闪必进,逢进必闪’。拳诀中言道:‘何谓打?何谓顾?打即顾,顾即打,发手便是。何谓闪?何谓进?进即闪,闪即进,不必远求。’倘若攻守有别,那便不是上乘武功。” 这番话只将胡斐听得犹似大梦初醒,心道:“要是我早知此理,适才跟王氏兄弟比武,未必就输。”心中对赵半山钦佩到了极处。 赵半山又道:“武功中的劲力千变万化,但大别只有三般劲,即轻、重、空。用重不如用轻,用轻不如用空。拳诀言道:‘双重行不通,单重倒成功。’双重是力与力争,我欲去,你欲来,结果是大力制小力。单重却是以我小力,击敌无力之处,那便能一发成功。要使得敌人的大力处处落空,我力虽小,却能胜敌,这才算是武学高手。” 只见他出手比划,许多拳法竟是胡斐刚才与王剑英对掌时所用。他详加解释,这一招如何可使敌招用空,这一招如何方始见功。胡斐听得此处,方始大悟:“原来赵三爷费了这么大力气,却是在指点我学武功。” 第127章 飞狐外传(18) 陈禹是叛门奸徒,赵半山怎能授他太极秘法?那是他见胡斐拳招极尽奇妙,临敌之际却只凭一己的聪明生变,拳理的根本尚未明白,想是未遇明师指点。武林之中规矩极多,若为别门别派弟子,纵使他虚心请益,也未便可率尔指点,否则极易惹起他本门师长不快,许多纠纷祸患,常由此而起。他不知胡斐无师自通,只凭了祖传的一部拳经,自行研习而成,眼见他良材美质,未加雕琢,甚为可惜,料想他师长未明武学至理,因此藉着陈禹请问之机,将武学的基本道理解说一通,每一句话都切中胡斐拳法的弊端,说得上是倾囊以授。他知胡斐聪明过人,必能体会,至于商老太、王剑英、王剑杰、马行空等人虽也听到了,但这些人年纪已大,纵明其理,未必能再下苦功。其余殷仲翔、商宝震、徐铮等人,看来多半资质有限,当不足道。 经此一番指点,胡斐依法苦练,日后终得成为一代武学高手。只如此传授功诀,武林中也可说别开生面了。 赵半山讲解已毕,向陈禹道:“我说的可对么?”陈禹道:“承蒙指点,茅塞顿开。早知如此,在下只须向赵三爷磕头求教,也不必向孙吕二人苦苦哀求了。”赵半山冷然道:“是啊,早知如此,那也不必害死两条人命了。”陈禹一惊,一道凉气从背脊上直透下去,心想:“他好端端传我拳诀,怎地又提此事?”向王氏兄弟、殷仲翔等人一望,见各人脸上均现迷惘之色。 赵半山道:“陈爷,这两个拳诀我是传于你了,如何使用,只怕你还领会不到,来,咱们来推推手。”推手是太极同门练武的常用手法,陈禹虽存疑惧,却也不便相拒,说道:“赵三爷,在下技艺平常,请您老人家包涵着点儿。”赵半山铁青着脸道:“太极北宗第一高手吕希贤都死在阁下掌底,怎说是技艺平常?看招罢!”一招“手挥琵琶”,向他击去。陈禹一惊,忙以“如封似闭”守住正中,数招之间,拳路已全受对手之制。两人使的太极拳虽有南北宗之分,拳路其实大同小异,但修为深浅有别,又拆数招,陈禹的双掌似乎全给赵半山黏住了。 直到此时,孙刚峰心头一块大石方始落地,只听赵半山问道:“孙兄,你说吕希贤是给他用‘云手’累死的?”孙刚峰忙道:“是啊。我见到吕师弟的尸首,显是筋骨脱力。”陈禹越斗越惊,说道:“赵三爷,在下不是您对手,请您停手罢。”赵半山道:“好,你再接我一招。”左手带着他右手,转了一个大圈,一股极强的螺旋力带动他左手,正是太极云手。这云手连绵不断,一圈过后,又是一圈,当日陈禹害死吕希贤,使的正是这路手法。陈禹想到吕希贤死时的惨状,想到他连声哀告而自己却不绝催劲,想到他连最后一分力气也给自己逼了出来,不由得面如土色。 赵半山见到他惊惧之极的神色,心肠软了,劲力一松,黏力卸去,温言道:“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既行恶事,自有恶果。你好好想一想罢。”他生性仁善,虽知陈禹死有应得,却不忍见他如吕希贤一般惨受折磨而死。 他转过身子,负手背后,仰天叹道:“一个人所以学武,若不能卫国御侮、精忠报国,也当行侠仗义、济危扶困。如果以武济恶,那还不如作个寻常农夫,种田过活了。”这几句其实也是说给胡斐听的,生怕他日后为聪明所误,走入歧途。他一生从未见过胡斐这等美质,心中对之爱极,自忖此事一了,随即西归回疆,日后未必再能与之相见,因此传授上乘武学之后,复谆谆相诫,劝其勉力学好。 胡斐如何不懂他言中之意,大声喝道:“姓陈的,一个人做了恶事,就算旁人不问,也不如自尽了的好,免得污辱了祖宗的英名。”他这几句其实是答覆赵半山的。赵半山极是喜慰,转头望着他,神色甚是嘉许。胡斐眼中却满是感激之情。 正当一老一少惺惺相惜、心意互通之际,陈禹见赵半山后心门户大开,全无防备,自己与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运劲右臂,奋起全身之力,一招“进步搬拦捶”,往赵半山背心击去。 陈禹这一拳,乃他毕生功力之所聚,自知这一招若不能制敌死命,自己就无活命之机,当真是拳去如风,势若迅雷,犹似大铁锤之一击。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赵半山身子微弓,正是太极拳“白鹤亮翅”的前半招,陈禹这一拳的劲力登时落空。赵半山腰间半扭,使出“揽雀尾”的前半招,转过身来,双掌缓缓推出,使的是太极拳中的“按”劲。他以半招化解敌势,第二个半招已立即反攻,只两个半招,陈禹全身已在他掌力笼罩之下。 太极拳乃是极寻常的拳术,武学之士几乎人人识得。厅上旁观众人于两人招式均了然于心,见赵半山一守一攻都只使了半招,便能随心所欲,的是名家手段,非同凡俗,无不大为叹服。 此时陈禹咬紧牙关,拚着生平所学,与赵半山相抗,初一接招,只觉对方力道也不甚强,当即手上加劲。但劲力一增,立觉对方反击的力道也相应而增,大惊之下,急忙松劲,对方的反力居然也即松了,然而要脱出他牵引之力,却也不能。 胡斐默默想着赵半山适才所授的“乱环诀”与“阴阳诀”,凝神观看二人过招,印证赵半山所说的拳诀要义。但见陈禹发拳推掌,劲力虽强,可是只要给赵半山一拨一带,拳掌的去向方位登时变了,那正是“乱环诀”中所谓“陷敌深入乱环内,四两能拨千斤动”的应用。他瞧了一会,笑道:“陈老兄,你已经深陷赵三爷的乱环之内了,我瞧你今日要归位。” 陈禹全神贯注的应付敌招,胡斐这几句话全没听见。又拆数招,胡斐瞧出陈禹拳招中露出破绽,叫道:“赵伯伯,他左肋空虚,何不击他?”赵半山笑道:“正是!”拳随声至,攻向他左肋。陈禹急忙闪避。胡斐又道:“攻他右肩。”赵半山道:“好!”发掌向他右肩拍去。 陈禹沉肩反掌架开。赵半山笑问:“下一招怎地?”胡斐道:“踢他腰间。”赵半山左掌一带,陈禹拿劲稳住身子,赵半山果然飞脚踢他腰间。胡斐连叫数下,每一招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是早说了一两招,竟能料敌机先。赵半山赞道:“小兄弟,你说的大有道理。”胡斐突然叫道:“拍他背心。” 这时赵半山正与陈禹相对,心中一怔:“这一招可叫得不对了,我与敌人正面相持,怎能攻他背心?”但微一迟疑,立时省悟:“这孩子是出了个难题给我做。”身子半斜,右掌向外拖引,陈禹也即斜身应招。赵半山左掌再向右带,陈禹的身子又斜了几分,背心算是卖给了人家。赵半山轻轻挥掌拍出,正拍中他背脊。这一掌只要去得稍快,力道略强,改拍为击,陈禹已然毙命,他大骇之下,急忙转身,脸上惨无人色。 赵半山回头笑道:“对不对啊?”胡斐大拇指一翘,赞道:“好极了!多谢赵伯伯教招。”躬身示谢。他其实并非向赵半山出个难题,而是向师父请教拳法。 陈禹死里逃生,但究是名家弟子,虽惊魂未定,却已见到可乘之机,只见赵半山回身与胡斐说话,下盘空虚,心想:“我急攻两招,瞧来就能逃命。”飞腿“转身蹬脚”,猛向赵半山踢去,见他侧身一退,大喝一声,一招“手挥琵琶”,斜击敌人左肩。他这两招连环而出,势如狂风骤雨,用意不在伤敌,只求赵半山再退得一步,他便能夺门而逃,自恃年轻力壮,腿长脚快,赵半山身子肥胖,拳术虽高,说到跑路,总胜不了自己。 赵半山见他起腿,便已猜到他用意,待他“手挥琵琶”一招打到,竟不后退,却踏上一步,也出一招“手挥琵琶”。这一招以力碰力,招数相同而处于逆势,原是太极拳中的大忌,与他适才所说“双重行不通”的拳理截然相反,即令是高手逢着低手,也非败不可。旁观众人倒有半数轻轻“噫”的一声。陈禹反掌一探,已抓着赵半山手腕,就势一带,将他庞大的身躯举了起来,随即甩了出去。 孙刚峰与吕小妹齐声大叫:“啊哟!”胡斐却笑着叫道:“妙极,妙极!”赵半山身在半空,心中暗叹:“无怪北宗太极盛极中衰。孙刚峰枉为一派掌门,却不及一个小小孩子,竟瞧不出我此招的妙用。”跟着一阵欢喜:“这孩子领悟了我指点的拳理精义,立即能够变通,聪明才智,当真难得,是老天生下来的武学高手!”他费了这么多力气心血,旨在指点胡斐武功,见胡斐一点即明,通晓武学要诣,心中大喜。 陈禹将敌人抓起,又惊又喜,这一下成功,远非他始料所及,用力甩出,满拟就算不能伤敌,也可全身而出商家堡。那知举臂力挥,赵半山手掌翻过,反而将他手腕拿住,这一甩竟没将他摔出。 陈禹大惊,左掌随即向上挥击,赵半山居高临下,右掌按落。啪的一声,双掌相交,两只手掌就似用极黏的胶水黏住了。陈禹左掌前伸,赵半山右掌便后缩,陈禹回夺,他便跟进,胖胖的身躯仍双足离地,为陈禹举在半空。 按常理一人给对手举起,已处于必败之地,但赵半山知对方功力与自己相差太远,故行险着,要将平生所悟到最精奥的借力打力拳理,指点胡斐。双足离地,身子凌空,其行动之不能自如,已到极处,所有招数劲力,纯须顺应对手,要从不由自主之中而得自由自在,可说是武学的最高境界,而胡斐之所不明者,也正在此。 他左手抓住陈禹右腕,右掌与他左掌相黏,不论陈禹如何狂甩猛摔,始终不能使他有一足着地。赵半山二百来斤的身子压上对方双臂,初时陈禹尚不觉得怎样,时刻稍久,膀子上的压力越来越重,就似举了一块二百多斤的大石练功一般。若真是极重的一块大石,也就罢了,但赵半山人在空中,双足不绝寻瑕抵隙,踢他头脸与双目。 陈禹又支持片刻,已额头见汗,猛地一个箭步,纵向柱边,挥手运力,想将敌人身子往柱子上撞去。赵半山右足早出,撑在柱上。先前他身子在半空,压在陈禹膀上的只能是自身重量,要加上一两一钱的力道也绝不能够,此时撑了柱子,一股强力如泰山压顶般盖将下来。陈禹双臂格格作响,如欲断折,暗叫:“不妙!”急忙跃开。 这时他全身大汗淋漓,渐渐湿透衣衫,不论使地堂拳着地打滚,或纵横跳跃,赵半山始终身在半空,将自身重量压在他身上。 胡斐见赵半山的武功如此神妙,又惊奇,又欢喜,细细体会他不使半分力道、却能制敌的妙理精义。只见陈禹身上汗水一滴滴的落在地下,就像是在一场倾盆大雨下淋了半天一般,不多一会,满地都是水渍。 胡斐还道他是出尽全力,疲累过甚。马行空、王剑英等行家,却知陈禹每流一滴汗水,功力便消耗一分,待得汗水流无可流,那便是油尽灯枯、毙命之时了。 陈禹自己也何尝不知,只觉全身酸软,胸口空洞洞地难受之极,猛地想起:“我使云手累死吕希贤之时,他身上所受、心中所感,定与我此时一般无疑。这真叫做自作自受,眼前报应。”一想到性命难逃,不禁害怕之极,刚勇之气尽消,再没半分力道相抗,突然双膝跪下,哀声号叫:“赵三爷饶命!” 赵半山轻轻向后一纵,伸出右掌,喝道:“留着你这奸徒何用?”正要挥掌向他天灵盖击落,却见他仰脸哀求,满面惊惧凄惨之色。 赵半山素来心肠仁慈,纵遇穷凶极恶的神奸巨憝,只要不是正好撞到他在胡作非为,常起怜悯之心,擒住了教训一顿,即行释放,让他日后得能改过迁善。此时陈禹筋脉散乱,全身武功尽失,已与废人无异,就算不痛改前非,也已无能作恶,眼见他神情可怜,右掌停在半空,不即击落,转头向孙刚峰道:“孙兄,此人的功夫已经废了,凭你处置罢。只是小弟求一个情,留他一条性命。” 孙刚峰望望赵半山,又望望陈禹,甚是为难,转头看吕小妹时,见她双目中喷出怒火,恨恨的瞪着陈禹,登时有了主意,扑翻身躯,向赵半山便拜,说道:“赵三爷,今日你为我北宗清理门户,孙某永感大德。”说着连连磕头。 赵半山忙也跪下还礼,说道:“孙兄不必多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侠义道本份之事。何况你我同门,休戚相关,何劳言谢。”只见孙刚峰站起身来,右手中握着明晃晃的一柄尖刀。赵半山站直身子,突然见到尖刀,微感诧异,退了一步。原来这柄匕首本是陈禹的,他先前用以指住吕小妹,胡斐施巧计救人,相斗之际,夺下匕首掷地。后来赵半山口授拳诀,一件事紧跟着一件,陈禹始终无暇拾回匕首。孙刚峰乘着磕头之时,右手拾起。他踏前两步,走到吕小妹身前,将匕首送了过去。吕小妹伸手握住刀柄,目光中意存询问。 孙刚峰说道:“赵三爷,你说什么,做兄弟的不敢驳回半句。吕小妹的父亲是给这奸贼活活打死的,她兄弟是这奸贼亲手杀的。饶不饶人,只好由小妹做主。赵三爷,你说是不是?”赵半山叹口气,点了点头。 孙刚峰向吕小妹厉声道:“小妹,你要报仇,有胆子就将这奸贼杀了。你如心软害怕,就让他走罢!” 众人目光一齐注视在吕小妹脸上。有的心想她既有坚志毅力远赴回疆求援,复仇之心异常坚决,自有胆量杀人;有的却见她瘦小怯弱,提着明晃晃的一柄尖刀,右手已不住发抖,只怕未必敢去杀陈禹这长大汉子。 吕小妹身子打战,心中却无半分迟疑,提着尖刀,迳自走向陈禹。她身高还不到陈禹胸口,尖刀向前戳出,刺向他小腹。这时陈禹四肢酸麻,能直立不倒,已万分勉强,见吕小妹挺刀刺来,大叫一声,回头就走。吕小妹虽曾练过些拳脚,毕竟武功极浅,给他这么一缩身,刀子刺空,提着尖刀,随后追去。 第128章 飞狐外传(19) 陈禹脚步蹒跚,跨出长窗,奔向厅门,见厅门紧闭,忙伸手去推,不料大门竟然奇热,嗤嗤几声响,冒出白烟,两只手掌已给大门黏住。他大惊之下,奋力回夺,但全身劲力已失,一个踉跄,身子反靠了上去,黏在门上,只惨呼一声,便即全无声息。 这一下变故可没一人料想得到。众人一呆之下,一齐拥到门前,鼻中只闻到一阵焦臭,跟着热气扑上身来,那厅门竟是极厚的铁门,而且烧得炽热。陈禹给黏在门上,片刻间已然烫死。众人为铁门上的热气所逼,都向后退。 众人看明真相,惊诧更甚。王剑英叫道:“师嫂,怎么一回事啊?”却不听商老太回答,转身寻人时,不但商老太母子影踪不见,连厅中传送酒菜的仆人也已个个躲得不知去向。王剑英脸上遮上一道阴影,急步走向内堂,却见通向内堂之门也已紧闭。那门正中绘了一个八卦,乌沉沉的似乎也是钢铁所铸。他不敢伸手去推,只走上两步,登觉一股热气扑面而至,却是后门也给烤热了。 王剑杰大声叫道:“商家师嫂,你捣什么鬼啊,快出来!”他声音洪亮,四壁回音反震,更加响亮。众人自然而然的抬起头来,但见那厅除了厅口一排长窗作为间隔的屏风之外,竟没向外开启的一扇窗子,前后铁门一闭,关得密不通风,连苍蝇也飞不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省悟,原来商家堡这座大厅建造之时已别具用心,门用铁铸,不设窗户,瞧来墙壁也极其坚厚,非铁即石。马行空提起一条长凳,双臂运劲,“嘿”的一声,往墙上撞去,长凳从中断为两截,墙上白粉簌簌簌落下几块,露出内里的花岗石来。王剑英摆个马步,运劲于掌,双掌向墙壁排击过去。以他这一击之力,寻常墙壁纵不洞穿,也要打得土崩砖裂,但这墙壁显是以极厚极重的岩石砌成,在王剑英双掌并击之下,竟尔纹丝不动。 王剑杰心慌意乱,不住叫嚷:“商家师嫂,你干什么?快开门!快开门!” 赵半山沉住了气,欲寻出路,但想:“这大厅如此建造,本意就要害人,屋顶上也必布置严密,冲不出去。” 王剑杰叫了几声,心中害怕起来,住口不叫了,望着兄长,没半点主意。 这时厅中留着的是赵半山、胡斐、孙刚峰、吕小妹、王氏兄弟、马行空、徐铮、殷仲翔,一共九人,还加陈禹一具尸体。除吕小妹外,其余八人武功均自不弱,但困在这座铁铸石砌的厅中,空有全身武功,却没半点施展之法,一时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着地传来:“你们自命英雄好汉,今日想逃出我商家堡的铁厅,那叫做千难万难。这铁厅是先夫商剑鸣亲手所建,他虽死去多年,还能制你们的死命。众位大英雄,你们可服了么?”随即哈哈大笑。众人听得毛骨悚然,循声望去,原来商老太这番话是从墙脚边一个狗洞中传进来的。 王剑英俯下身来,对着狗洞叫道:“师嫂,我兄弟与剑鸣师哥同门共师,有恩无仇。你把咱兄弟也关在这里,那算怎么一回事?”商老太又阴恻恻的笑了几下。狗洞中传进来柴火爆裂的毕卜之声,显是外面火头烧得极猛。 只听商老太枯哑的声音说道:“剑鸣不幸为奸贼胡一刀所害,你既与他有同门之谊,就该设法报仇。今日遇上仇人之子,你兄弟俩却怕了外人,袖手不顾,这等不仁不义之人,活在世上何用?”王剑英道:“剑鸣师哥的死讯,我们今日才听到,更不知是胡一刀所害。倘若早知,自然已为他报了大仇。”商老太冷笑道:“你抹了良心,说这等鬼话。”王剑英说道:“刚才我手上受伤中毒,不也是为了……为了……”一言未毕,只听飕的一声,狗洞中射进一枝箭来,若非王剑杰眼快,抢上一步踏住,伏在地下的王剑英还得中箭受伤。 殷仲翔也知无法跟商老太辩驳求情,问道:“商剑鸣造这座铁厅,想害什么人?”王剑英怒道:“这人跟先父学艺之时,为人就不正派,鬼鬼祟祟的起这等房子,还能安什么好心眼了?” 胡斐心想:“那商剑鸣打不过我爹爹,便造了这座铁厅,想用来害他,那知这脓包还是死在我爹爹手里。”他口里却不说话,四下察看,找寻脱身之计。 胡斐的推想却也错了。商剑鸣与胡一刀素不相识,他是与苗人凤结下了仇,上门杀了苗人凤的兄弟和妹子,情知这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极不好惹,总有一日要找上门来,如比武不胜,就可用这铁厅制他。那知找上门来的不是苗人凤而是胡一刀。商剑鸣一向自负,全不将胡一刀放在眼里,一战之下,不及使用铁厅,就给胡一刀杀了。商老太既知胡一刀已死,而他儿子胡斐武功既强,又得赵半山相助,大仇难复,乘着赵半山与陈禹相斗、众人凝神观战之际,她悄悄与儿子出厅,悄悄关上了前后铁门,指挥家丁堆柴焚烧。这座铁厅门坚墙厚,屋顶铁铸,外面烧火,厅中各人竟未知觉,待得陈禹烧死在铁门之上,各人已如笼中之鸟,插翅难飞了。 众人在厅中绕走彷徨,好在那厅极大,铁门虽然烧红,热气还可忍耐。赵半山道:“咱们总不成在这儿生生困死,大伙儿齐心合力,掘一条地道出去。”殷仲翔皱眉道:“此处又没铁铲锄头,待得掘出,人都烤熟了。”徐铮一直耽心未婚妻子马春花隔在厅外,不知会有什么遭遇,他是个莽夫,空自焦急,想不出半点法子,这时听赵半山说到掘地道,大声道:“赵三爷说得对,总是胜过束手待毙。”拔出单刀,将地下的一块大青砖挖起,突见一股热气冒将上来。 他吓了一跳,伸刀在热气上升处一击,只听当的一响,竟为金铁撞击之声。众人更加惊诧。王剑杰道:“地底也是铁铸的?”用刀接连撬起几块青砖,果然下面连成一片,整个厅底乃是一块大钢铁。掘地道固然不用说了,更唬人的是,地面上的热气越冒越旺。 徐铮骂道:“妈巴羔子,老虔婆在地底下生火,这厅子原来是只大铁镬。”胡斐笑道:“不错,老婆子要把咱们九个人煮熟来吃了。” 众人见热气袅袅上冒,无不心惊。过得片刻,头顶也见到了热气,原来厅顶也是铁板,上面显然也堆了柴炭,正在焚烧。 王剑英又伏到狗洞之前,叫道:“商师嫂,你放我们出来,我兄弟为你取那姓胡的小杂种性命。”胡斐听他出言不逊,提起脚来往他屁股上踢去。赵半山拉住他手臂向后一扯,这一踢登时落空。赵半山低声道:“这里大伙儿须得同舟共济,自己人莫吵,要先想法子出去。”心想:“只要商老太肯放王氏兄弟,便有脱身之机。” 却听商老太说道:“小杂种的性命早已在我手中,何必要你假惺惺相助?再过半个时辰,你们人人都成焦炭。哈哈,这里面没一个好人。姓胡的小杂种,马老头子,厅上好风凉罢?” 马行空皱眉不答。商老太又枭啼般笑了几声,叫道:“马老头子,你的女儿我会好好照料她,你放心,我给她找一千个一万个好女婿。”她这句话,显是说要将他女儿折磨后卖入窑子。马行空心如刀割,他年纪已大,对自己性命倒不怎么顾惜,只耽心独生爱女落在外面,痛受这恶毒的老婆子折磨,必定苦不堪言。 王剑英站起身来,在兄弟耳边说了几句话,王剑杰点了点头。王剑英向赵半山拱了拱手,说道:“赵三爷,咱们同在难中,兄弟可有句不中听的言语。”赵半山拉着胡斐的手,说道:“一切全凭王大哥吩咐。可是要伸手加害这小兄弟,却万万办不到。”他见王氏兄弟交头接耳,已知二人为了活命,想先杀胡斐,再向商老太求情。 王剑英为他一言点破了心事,脸带杀气,厉声道:“赵三爷,商老太的对头只这孩子一人。冤有头,债有主!大伙儿犯不着一齐陪个孩子做鬼。”他向众人逐一望去,说道:“各位说冤是不冤?”殷仲翔立即接口:“除了这孩子,大伙儿跟这件事全没牵连。”王剑英道:“马老镖头,你怎么说?”马行空自忖商老太与己有仇,未必能放过自己师徒,但眼前情势危急异常,只有设法脱身先说,胡斐是死是活,原也不放在心上,便道:“王大爷说得是,此事原跟旁人无涉。” 王剑英道:“孙大哥,你来赶这淌浑水,那更加犯不着。姓陈的已经烧死,你与吕家小妹妹的仇已经报了。”孙刚峰觉得他的话有理,不过心中极感赵半山之情,实不便公然与他作对,劝道:“赵三爷,不是兄弟不顾义气,倘是你赵三爷……” 赵半山厉声喝道:“你们有六个,我们只两人。咱们倒先瞧瞧,是姓赵姓胡的先死呢,还是你们姓王姓殷的先死。”说着挡在胡斐身前,神威凛凛。他平时面目慈祥,说话温和,心肠又极软,但面临生死关头,“仁侠”二字却顾得极紧,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竟不留半分余地。 王氏兄弟等一来忌他武功了得,二来又觉自己贪生怕死,迹近无义小人,倒也不敢一拥而上动手。但一个人到了生死之际,面目全露,委实半点假借不得。各人只觉脚底越来越热,再也站立不住,都拖了一张长凳或椅子,踏在上面。王剑杰八卦刀一扬,叫道:“赵三爷,兄弟今日要得罪了。”左手向殷仲翔、马行空、徐铮一招手,喝道:“并肩子上啊!”他知孙刚峰决不能与赵半山为敌,但己方五人敌他一老一小,也大有可胜之机。五人兵刃纷纷出手,只待赵半山身子一动,便同时砍杀出去。 这一番只要动上了手,势必人人拚命,厅中越来越热,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胡斐心想:“只为我一人,却陪上这几个人,王氏兄弟等死不足惜,赵三爷是大大的英雄好汉,如何能让他为我而死?这几人拥将过来,纵然赵三爷和我将他们杀了,我们仍难逃性命。瞧来只有我死在商老太手里,才能救得赵三爷性命。”眼见王氏兄弟跃跃欲动,只没一人敢先发难,心念已决,朗声道:“大家且莫动手。”俯身将头钻出狗洞,叫道:“商老太,我在这里不动,你发镖打死我罢!快开门放赵三爷出去!” 商老太仰天大笑,从怀中掏出金镖,叫道:“剑鸣,剑鸣,今日我给你亲手报仇!”右手一扬,一枚喂有剧毒的金镖对准胡斐的面门急射过去。 胡斐见金光闪动,金镖向自己眉心急射过来,双目一闭,心想:“商老太将我打死,遂了心愿。她跟赵伯伯无仇,自会放他出去。”就在此时,突觉右足给人扯动,身子向后激射。他睁开眼来,身在半空,当即左臂长出,在柱上一抹,轻轻落下。只见赵半山手中接了一枝金镖,原来又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王剑英见胡斐舍身救人,赵半山竟从中阻挠,不禁大怒,叫道:“姓赵的,大丈夫恩怨分明,此事原本与你我无干。他既自愿就死,又要你横加插手干么?” 赵半山微笑不答,转头向胡斐道:“小兄弟,适才你脑袋钻出了狗洞之外,是么?”胡斐道:“是啊。”见他神情镇定,笑容可掬,似乎已有了脱身之计,说道:“赵伯伯,请你吩咐。”赵半山道:“脑袋是硬的,没法缩小,肩膀与身子却是软的。”胡斐立时领悟,叫道:“是了,脑袋既钻得出,身子便也钻得出。”当即脱下棉袄,裹成一团,顶在头上。身上瘦了,易于钻出,头顶棉袄,可挡商老太的喂毒金镖。 赵半山道:“你且退后,我给你开路。”徐铮叫道:“不行,你这么胖,怎钻得出去?”赵半山哈哈一笑,不去理他,俯下身子,右手扬处,一枚袖箭从狗洞中激射而出,只听外面一名庄丁大声呼痛,叫道:“脚,脚,我的脚!”显是他的脚给袖箭打中了。赵半山左手微动,又将商老太的金镖发了出去。 这一次外面却无动静,想是各人均已避开。有人叫道:“快,快把狗洞堵死。”商老太喝道:“不许动,我要听他们烫死时的呼叫。大家避在一旁便是,暗器能拐弯么?”赵半山双手连扬,十余枚暗器接连射出,去势劲急异常,都射出十丈以外。 发到将近二十枚,他左手在胡斐背后轻轻一推。胡斐向前一扑,先将棉袄送了出去。商老太早已防到这着,火光下见黑黝黝的一团从狗洞中钻出,紫金八卦刀呼的一刀砍将下来,正中棉袄,但觉着刀之处软绵绵地,心知不对,急忙提刀。胡斐急从狗洞中钻出,右手抢前,手掌翻转,已抓住商老太手腕。 商老太大叫一声。商宝震纵了过来,挥刀向着胡斐头顶砍落。胡斐借劲将商老太的手腕挥去,当的一响,母子俩双刀相交。这一下手法,正是赵半山适才所授的借力打力功夫,也是他聪明过人,一学即能使用。 商宝震第二刀复又砍下,这一刀劲力好大,正砍在墙基的花岗石上,火星四溅,刃口也卷了起来。胡斐转身打了个旋子,火光中见商老太横刀向自己削来,急使个“千斤坠”,身子骤落,只听得呼的一声,八卦刀从头顶掠过。他足未落地,左掌翻起,以空手入白刃功夫去夺商老太手中金刀。 商老太见仇人居然死里逃生,眼都红了,八卦刀直上直下,狂斫猛劈。胡斐空手抢攻数招,竟丝毫占不到便宜,但听得众庄丁大声呐喊,烟火里商宝震提刀又上。胡斐心想此时厅上已烧得炽热异常,时刻稍久,赵半山等性命难保,他心中焦急,一双肉掌在两柄大刀之间穿来插去,狠命相扑。商氏母子也知这一战乃生死存亡之所系,双刀呼呼,绕着胡斐围攻。 大厅中赵半山、王氏兄弟等八人一齐俯耳狗洞之旁,倾听胡斐与商氏母子相斗。王氏兄弟虽对胡斐颇为憎恨,此时却与赵半山的心思并无二致,只盼胡斐快些杀败商氏母子,打开厅门。厅上热气越来越难熬,桌椅必剥作响,蜡烛遇热熔尽,登时黑漆一团。 第129章 飞狐外传(20) 突然间火光一旺,却是墙壁上挂着的屏条字画遇热燃烧,但片刻烧尽,接着又伸手不见五指,再过不久,只怕桌椅也要烧着了。 众人心中急得也如烈火焚烧,但谁也不出声,凝神倾听外面三人相斗之声。 王剑英突然在洞口叫道:“胡家小兄弟,快攻商老太下盘。她这路刀法下三路不稳。”他在八卦刀上浸淫数十年,听着刀风的声音,便知她如何使刀。 胡斐正苦于一时不能取胜,听得王剑英的叫声,心中大喜,弯腰弓身,伸拳往商老太腿上击去。商老太竟然不避,举刀往他背心直劈,她只求伤敌,已不顾自身。胡斐扭腰侧身,让开了这刀,商老太第二刀连绵而上。她明明听得王剑英叫敌人攻击自己下盘,却偏不去守御。王剑英大叫:“她在情急拚命,你夺不下她金刀的。快想别法吧。”胡斐心道:“这个我早知道,何必你来提醒?遇到这样个疯婆子,有什么法子?” 狗洞外战斗激烈,胡斐以一敌二,渐占上风,但要取胜,只怕还在百余回合之后。 商老太瞧出情势不利,又听得王剑英不住叫嚷指点敌人,将破解八卦刀的诀窍,一点一点的说了出来,恼怒异常,暗道:“你不给同门师哥报仇,已大大不该,却反而相助敌人,当真是狼心狗肺的奸贼。”她却不想王剑英身处绝境,若不反助胡斐,性命已活不过一时三刻。她狂怒之下,心想:“这小杂种武艺高强,既逃了出来,只怕再难杀他。那么烧死了厅中这批奸人,也稍出我心中恶气。”大声呼喝庄丁,急速多加柴炭焚烧。 殷仲翔不住跌脚,埋怨胡斐无用。王剑杰道:“赵三爷,快发暗器相助。”赵半山手中早扣了十余枚暗器,但商老太等三人在狗洞之旁恶斗,贴身而战,瞧不见准头而凭虚发射,怎保得定不打中胡斐?小胡斐心思机敏,早已想到这节,数次要引商老太到狗洞之外。可是商老太忌惮赵半山暗器了得,始终不上这当。 这时厅上焦臭渐浓,先是各人的头发胡子鬈曲烧焦,接着衣服边缘都卷了起来,各人呼吸也渐感艰难。吕小妹抵受不住炙热,人已半晕。徐铮情急之下,伸头拚命向狗洞硬挤,但洞小头大,如何钻得出去?那狗洞四角均是极厚极重的花岗石,他双手扳住用力摇撼,动不了半分。 王剑杰猛地想起:“小胡斐若有兵刃,商老太岂是他敌手?我如何不早想到?”当即伸手去拾自己抛在地下的八卦刀。那知这柄刀的刀头与地下铁板碰到,早已烤得炙热无比,他一抓之下,登时疼得大叫一声。这时在铁厅上片刻也延挨不得,他忍着手上烫伤,撕下一块衣襟,裹住刀柄,左手将徐铮拉开,叫道:“小胡斐,兵刃来了,快接着。”手一挥,将钢刀从狗洞中抛了出去。 胡斐回身来接,商宝震也听到了叫声,同时过来抢夺。只听得两人同时惊呼一声,呛啷一响,两柄刀都跌在地下。 原来胡斐抢先抓到王剑杰的单刀,但刀柄奇热,一抓立即撒手。商宝震跃到狗洞之前,却给赵半山一枝金钱镖打中手腕,手中钢刀也抛了下来。胡斐一抓不中,商老太的八卦刀已袭到后心,他侧身闪过,抢到商宝震身旁,猛地使一招“揿牛喝水”,举掌揿住他后颈,一运劲,商宝震给他直按下去,面颊俯地,正好碰到王剑杰那柄烧得半红的单刀,嗤的一声,跟着长声惨呼,半边俊俏的脸庞上已烫出一条长长的焦痕。 这一声惨叫,厅上各人都是一喜,只道商宝震已为胡斐打伤。商老太复仇之心与母子之情在胸中略一交战,竟尔不顾儿子,举刀急往胡斐肩头劈下。当的一声,胡斐却不闪避,翻腕横刀架开,原来他已乘隙将商宝震的八卦刀抢在手中。 厅上众人身处黑暗与奇热之中,但听得双刀相交,叮叮当当乱响,知胡斐已抢得兵刃,正猛力急攻,各自多了一分指望。王剑英大叫:“砍她右肩,砍她右肩。”马行空叫道:“先杀散加添柴火的庄丁。”孙刚峰叫道:“别跟老太婆纠缠,想法子打开厅门要紧。”徐铮放声大嚎:“热死啦,热死啦!”众人乱成一片。 胡斐何尝不知设法打开厅门乃第一要务,但商老太拚死纠缠,始终缓不出手脚。他刀法高出商老太甚多,只此时局势特异,他年纪幼小,经历不足,难以镇定应付,数次得到可乘之机,都给商老太以拚命狠招拆解了。 二人狠斗七八合,商老太不住后退。商宝震从家丁手中接过一柄单刀,再上前夹攻。众庄丁初见主母与小主人手有兵刃,对付一个空手孩子,只道稳可得胜,此刻见主母头发散乱,不住后退,显然不敌,各人持刀挺枪,纷纷加入战团。众庄丁武艺低微,给胡斐刀砍足踢,霎时间伤了数人,但商家堡的庄丁个个勇悍,负伤之下,仍拒战不退。但听得呐喊声、兵刃撞击声、呼喝斥骂声、柴火爆裂声,响成一片。 大厅上各人听得外面愈打愈乱,均想胡斐一人虽勇,一个小孩对敌商家堡全堡上下,却如何能胜?于是有的咒骂,有的长叹,有的悲号,嘈杂之中又加上嘈杂。忽听得一个声音叫道:“小胡斐听着,以阴阳诀先取主脑,以乱环诀散其附从。” 这声音中气充沛,盖过了一切杂声,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正是赵半山的话声。 胡斐见敌人越战越多,本已心神烦躁,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赵半山这几句话,心想赵伯伯英雄盖世,所说必定不错,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钢刀呼呼呼三刀,往商老太中盘砍斫。他这把刀取自商宝震,刃口虽已卷边,但只要砍中了,仍能致命。商老太见他来势猛恶,横刀急架,双刀碰撞时当当响了两下,第三下胡斐从刚劲突转柔劲,自阳变阴,一收一挥,手腕忽地转了三个圈子。 他是顺势而转,商老太的手臂却逆转圈子,到第二个圈子时她手臂已转不过来,但觉肘骨剧痛,只得撒手放刀。那八卦紫金刀激飞而起,射入天空。胡斐“阴阳诀”建功,跟着一刀往她肩头直劈下去。刀锋距她肩头约有半尺,只见她白发披肩,半边脸上满染血污,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这老婆子委实可怜,怎能一刀将她砍死?”疾忙刀身翻转,想用刀背撞她肩膀,教她无力再斗,便即赶去开门救人。 不料商老太金刀脱手,心中立时便存了与仇人同归于尽的念头,见胡斐举刀砍下,毫不闪避,反而抢上一步滚入他怀里,右手扣住他前胸“神封穴”,左手扣住他小腹“中注穴”牢牢抓定。胡斐大惊,刀背用力击下。商老太“嘿”的一声,肩骨碎裂,但她不顾一切,抓住了胡斐穴道死也不放,同时右足力勾,二人一齐倒地。 胡斐直至此日方有临敌对战的经验,绝不知敌人拚命之时竟能如此狠法,给她抓住后只得出力挣扎。商老太一张口,又咬住了他前胸衣服,几个打滚,二人竟齐往大火堆中滚去。胡斐大叫:“快放开,你不怕烧死么?”他心神一乱,竟忘了该使“小擒拿手”卸脱这贴身纠缠,惶急中猛力回夺。二人又滚了几下,终于滚进了火堆。 商宝震大叫:“妈!”飞身来救,提起单刀,刀柄对准胡斐天灵盖凿下。胡斐偏头急避,刀柄还是打中了额角,疼得险些儿晕去。商宝震生怕母亲受伤,忙伸手将二人从火堆中提出,看准胡斐背心,挥刀疾砍而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胡斐神智倏地清明,忽出怪招,左足反踢,正中商宝震手腕,第二腿跟着踢出,这一腿出尽全力,踢得商宝震跌出五六丈外,一时爬不起来。 胡斐衣服着火,额角又疼痛欲裂,前胸与小腹均给商老太舍命扭住,忙抛下钢刀,大喝一声,双臂疾振,格格两响,已摆脱了商老太的纠缠,在地下一个打滚,滚熄衣上火焰。商老太年老,给烟火一薰,已晕了过去。几名庄丁忙给她扑打身上火头。胡斐空手奔入庄丁丛中,心中对自己极为恼怒:“在这舍生忘死、狠命扑斗的当儿,我还要去可怜敌人,适才没送了小命,当真是无天理。”此时再不容情,夹手夺过一柄单刀,拳打足踢,刀劈肘撞,犹如虎入羊群,片刻间将众庄丁打得东逃西窜。 他奔到厅门之前,从庄丁手中夺过一柄火叉,将堆在门前的柴炭一阵乱挑乱拨,只见铁门已烧得通红,不禁大惊:“如果门钮与铁门烧得焊成一片,这门就打不开了。”危急中不及多想,提起单刀,将全身功劲运于右臂,奋力直砍下去,嗒的一声,门钮应手而落,这一砍用力过巨,单刀竟向上翘起,弯成了一把曲尺。他抛下单刀,用火叉钩住门环向外拉扯,竟然不动。胡斐急得心中怦怦乱跳:“莫要最后差着一点儿,铁门竟拉不开来!”他是小孩心性,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再奋力狠拉,但听得轧轧连声,铁门缓缓开了,黑烟夹着火头,从门中直扑出来。 他想不到厅中已烧得这般厉害,急叫:“赵伯伯,快出来!”只见烟雾弥漫之中,一人当先抢出,正是王剑英,接着殷仲翔、徐铮、马行空、孙刚峰先后奔出,最后才是赵半山抱着吕小妹出来。各人衣衫焦烂,狼狈不堪。 这时厅中木材都已着火,桌椅固已烧着,连梁柱也已大火熊熊。这时机当真相差不得片刻,倘若胡斐再迟得一盏茶的时分破门,必定有人丧命。 胡斐见赵半山无恙,扑了上去,连叫:“赵伯伯,赵伯伯。”赵半山须眉尽焦,但仍镇定如恒,微微一笑,赞道:“好孩子!” 忽听得王剑英叫道:“剑杰!剑杰!你在那里?”赵半山四下张望,不见王剑杰,惊道:“难道他没出来?”王剑英大叫:“我兄弟没出来啊,没出来啊。”此时厅中梁柱东一条,西一根,横七竖八的倒塌,已烧成一个火窟,王剑英虽手足情殷,却也不敢进去相救,嘶声大叫:“剑杰,快出来,快出来!” 赵半山与胡斐同时想到:“他如能出来,岂有不出来之理?”他二人俱是天生的侠义心肠,一老一少,不约而同的冲进火窟,冒烟突火,急寻王剑杰。胡斐踏在烧得炙热的砖上,不禁烫得双足乱跳。赵半山道:“孩子,你快出去。”胡斐道:“不,赵伯伯,你快出去。”他刚说了这句话,忽地叫道:“在这里了!”俯身将王剑杰拉起,飞奔出外。原来王剑杰挨不住炽热,将口鼻凑在狗洞上吸气,不料一阵黑烟自外冲进,将他薰得晕了过去。 胡斐给烟呛得大声咳嗽,王剑杰身材魁梧,难以横抱,只好拉了他着地拖将出去,将到门口,门外众人突然大声惊呼,但见屋顶一根火梁直跌下来,压向胡斐头顶。胡斐加紧脚步,想拖着王剑杰抢出厅门,但梁木下坠极速,其势已然不及,赵半山抢上两步,一招“扇通背”,右掌已托住火梁。这梁木本身重量不下四五百斤,从上面跌下,势道更为惊人。赵半山双腿马步稳凝不动,右掌一托,火梁反而向上一抬,“扇通背”的下半招跟着发出,左掌搭在梁木上向外送出,那是他精研数十年的深厚功力,只见一条火龙从厅口激飞而出,夭矫入空,直飞出六七丈外,方始落地。 厅门外众人见他露了这手功夫,呆了半晌,这才震天价响喝起采来,连商家堡的庄丁,也不自禁的站在远处叫好。王剑英扶着兄弟,忙着为他扑熄衣上火焰,暗自惭愧:“我自己亲兄弟有难,却要旁人相救。” 马行空与徐铮出了铁厅,立即找寻马春花,但东张西望,不见她影踪。徐铮心下起疑:“她定是与那姓商的小子捣鬼去了!”他身出火域,心中妒火又旺,叫道:“师父,我去找她。”拔步飞奔。 马行空年纪一大,究已不如小伙子硬朗,给烟火炙得头晕眼花,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突觉背后有掌风袭到。这一下突袭全然出他意料之外,那一掌来得又快又劲,马行空不及招架,只得吸气硬接,砰的一响,身子给打得摇摇晃晃,但觉眼前一黑,全身发软,接着臀上又让人踢了一腿,身不由主的向铁厅的火窟中跌去,迷糊中只听得商老太纵声大笑,叫道:“剑鸣,剑鸣,我终于给你报了一点儿仇……”一阵热气裹住全身,登时什么也不知道了。 赵半山适才托掷火梁,两只手掌都烧出了不少水泡,忍痛刚将吕小妹救醒,忽见商老太突然从烟火里钻出来,将马行空打入火窟,不禁一呆。只见商老太弓身走入厅门,对熊熊大火竟视若无睹,他大叫:“快出来,你这不是送死么?” 他一言未毕,又是一条极大火梁落了下来,腾的一声巨响,火焰四下飞舞,已将厅门封住。商老太怀抱紫金八卦刀,脸露笑容,端坐在火焰之中,全身衣服头发均已着火,却竟似不觉痛苦。她心中似乎在想:“大仇虽然报不了,我却不久就可与剑鸣相会了。” 赵半山长叹一声,心想这位老太太虽是女流,性子刚烈,胜于须眉,又想此番东来之事已了,无意中结识了一个少年英雄,也算此行不虚,见孙刚峰、王剑英等各自正在忙碌,转头向胡斐道:“小兄弟,咱们一起走一程如何?”胡斐道:“好极,好极!”在他幼小的心灵之中,想到了世间许许多多变幻难测之事,想到吕小妹的报仇是如此,而商老太的报仇却又如此。他与赵半山并肩同行,默默想着心事,走出里许,回头一望,只见商家堡兀自烧得半天通红。 赵半山道:“小兄弟,今天的事很惨,是不是?商老太的性子,唉!”说着摇了摇头。胡斐道:“赵伯伯……” 第130章 飞狐外传(21) 赵半山转过头来,说道:“小兄弟,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意气相投,虽然我年纪大了几岁,但我见你侠义仁厚,委实相敬。他日你必名扬天下,为当世豪杰,我何敢以长辈自居?”此时东方初白,赵半山的脸色在朝曦照耀之下显得又庄严,又诚恳。胡斐一张小脸上满是炭灰血渍,听了他这几句话,不禁胀得通红,又道:“赵伯伯,多谢你教我武功……”心中感激万分,便即跪倒。赵半山一把拉起,说道:“赵伯伯三字,今后休得再出你口。我与你结义为异姓兄弟,可好?” 千手如来赵半山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威名、何等的身分,今日竟要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义结金兰,当真事非寻常。他倒不是瞧在胡斐武功的份上,胡斐武功虽然不弱,但在赵半山这等大行家眼中,毕竟也不过如此,而是敬重他舍身救人的仁侠心肠,觉得他年纪虽小,但所作所为,与红花会众兄弟已无二致。胡斐听了此言,不由得感激不胜,两道泪水从眼中流下,扑翻身躯,纳头便拜,叫道:“赵……赵……”赵半山跪下答礼,说道:“贤弟,从今后你叫我三哥便了。” 一老一少两位英雄,在旷野中撮土为香,拜了八拜。 赵半山心中快慰,撮口长啸,只听得西面马蹄声急,那白马奋鬣扬蹄而来,片刻间奔到了身前。胡斐赞道:“这马真好。”赵半山心想:“可惜此马是四弟妹的,她爱若性命,否则凭你这么一赞,我自然送你。”当下微微一笑,也不解释,问道:“贤弟,你在此间可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胡斐道:“我去跟平四叔说一声,当送三哥一程。” 赵半山也不舍得立即与他分别,道:“那再好没有。”牵了缰绳,和胡斐并肩而行。转过一个山坡,忽见一株大树后面站着一人,探头探脑的在不住窥探。胡斐认得他的背影,低声道:“这是徐铮!”心想他师父惨遭焚死,他躲在此处不知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勾当,又记挂着马春花不知如何,说道:“我过去瞧瞧。”悄悄走上前去,在他身后向前一张。徐铮正瞧得出神,不知身后来了旁人。 只见前面二十余丈一株杨树之下,一男一女,相互偎倚在一起,神情异常亲密。胡斐凝神看去,男的是商家堡作客的福公子,女的竟是马春花。但见福公子左手搂着她腰,不住亲她面颊。马春花软洋洋的靠在他怀里,低声不知说些什么。 胡斐虽尚年幼,还不大明白男女之事,但他心中对这个美丽的马春花一直存有好感,见她和福公子这般亲热,心中却也不免微有妒意。却听得徐铮口中发出叽叽格格的怪声,原来是在咬牙切齿,又举起拳头,不住捶打自己胸口,显是愤怒到了极点。胡斐笑问:“徐大哥,你在这里干什么?” 徐铮全神贯注在马春花身上,对胡斐的话竟全没听见。突然之间,他大叫一声:“我和你拚了!”拔出腰间单刀,向福公子冲去。 福公子和马春花在大厅上溜了出来,唯恐给人见到,远远躲到这株大杨树下偎倚密语。男欢女爱,不知东方之既白。商家堡闹得天翻地覆,他二人竟半点也不知道,突见徐铮全身烧焦、披头散发的提刀杀来,同时大惊站起。 徐铮双目如欲喷出火来,挥刀猛向福公子迎头砍落,福公子武艺平庸,惊惶之下,急忙后退。徐铮这一刀用力大了,登的一声却砍在大杨树上,急切间拔不出来。马春花急道:“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徐铮怒喝:“干什么?我要杀了这小子!”用力一拔,那刀脱却杨树,反弹上来,砰的一下,刀背撞上他额头。 马春花吃了一惊,叫道:“小心!可撞痛了么?”徐铮伸手使劲将她推开,道:“不用你假惺惺做好人。”跟着赶上前去,举刀又向福公子砍下。马春花见这个平日对自己从来不敢违拗半点的师哥,此时突然发疯一般,知他妒火中烧,不可抑制,又羞愧,又焦急,抢过去拦在他面前,双手叉腰,说道:“师哥,你要杀人,先杀了我吧!”徐铮见她一意维护福公子,更加大怒若狂,厉声道:“我先杀他,再来杀你!”左手在她肩头猛推。马春花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随手抢起地下一根枯枝,挡架他单刀,转头向福公子叫道:“你快走,快走啊。”福公子不知她和徐铮乃未婚夫妇,大声道:“这人疯了,你可要小心。”远远躲开。 徐铮舞动单刀,几下便将马春花手中枯枝砍断,喝道:“你再不让开,可莫怪我无情了。”马春花将半截枯枝往地下一丢,转过了头,将脖子向着他刀口,说道:“师哥,这一生一世,我终究不能做你老婆了。你就杀了我吧。”徐铮满脸紫胀,怒道:“我……我……”左手用力抓胸,说不出话来。 胡斐见他单刀上下挥荡,神色狂怒,只怕一个克制不住,顺手便往马春花身上砍了下去,当即抢上前去,隔在二人之间,左掌起处,已按在徐铮胸前,微一发劲,将他推得退后三步,笑道:“徐大哥,天下有谁想动马姑娘一根毫毛,除非先将我胡斐杀了。” 徐铮一愕,怒道:“你……你……连你这乳臭未干的孩子,她也勾搭上了?”只听啪的一声,马春花纵上前来打了他一记耳光。徐铮一来狂怒之下神智不清,二来胡斐夹在中间,挡住了他眼光,这一巴掌竟没能避开,结结实实的,打得他半边脸颊也肿了。 胡斐却不懂徐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马春花何以大怒。在他心中,自己给商老太擒住拷打之时,马春花曾向商宝震求情,后来又求他释放自己,虽自己已经先脱捆缚,但对她这番眷念之恩,却铭感于心。何况在他少年人隐隐约约的心中,对马春花也早有一份说不清楚的慕恋之意。此时马春花与师哥起了争执,他自全力维护。 徐铮见过胡斐与王氏兄弟动手,论到武功,自知与他可差得太远,但心情激动之下,连性命也不理会了,还顾什么胜负?单刀直上直下的往他头上、颈中、肩头连连砍去。胡斐既不迈步,亦不后退,只站在当地,在他刀缝间侧身闪避,突然左手伸出,一拳向他鼻梁打去。徐铮举刀横削,斫他手臂。胡斐这一拳乃是虚招,打到一半,手臂拐弯,翻掌抓住他手腕,顺势一扭,已将单刀夺在手中,跟着转过身去,将刀交给马春花。他将背脊向着徐铮,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对之丝毫不加提防。 徐铮知道再斗也已无用,长叹一声,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大放悲声,叫道:“师父,师父,你老人家也不管管吗?”回身掩面便走。 马春花猛吃一惊,问道:“我爹在那里?”提刀赶去。徐铮不答,低首疾行。马春花连问:“爹爹怎么了?”不住追赶。 福公子站得远远地,没听清楚他师兄妹的对答,见马春花追赶徐铮而去,心中急了,叫道:“春妹,春妹,回来,别理他!”马春花挂念父亲,不理会福公子的叫喊。福公子见钢刀已到了马春花手中,不再惧怕徐铮,快步赶上。 追出十余步,忽见一株大树后转出一人,五十余岁年纪,身形微胖,唇留微髭,正是红花会的三当家千手如来赵半山。 福公子跟他一朝相,只吓得面如土色,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半山笑道:“福公子,你好啊!”福公子双手一拱,勉强道:“赵三当家,你好。”再也顾不得马春花如何,转过身来,飞步便行,直奔出十余丈,回头向赵半山一望,脚步更加快了。 霎时之间,福公子向北,徐铮与马春花向南,俱已奔得影踪不见,只赵半山脸带微笑,胡斐神色迷茫,相向站在高坡之上。 胡斐道:“三哥,这福公子认得你啊,他好像很怕你。”赵半山微笑道:“不错,他曾落在我们手中,很吃了些苦头。” 原来这福公子,便是当今乾隆皇帝驾前第一红人福康安。他是乾隆的私生儿子,曾遭红花会群雄擒住,逼得乾隆重修福建少林寺,不敢与红花会为难,红花会才放了他。 此时事隔数年,忽然又与赵半山相遇,他只道红花会群雄从回疆大举东来,只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去追寻马春花。与王剑英等会合后,急急回北京去了。 胡斐见福康安不会武艺,对他未加留意,没再追问他的来历。赵半山伸出右手,握住他手,二人携手同行,走了里许,来到路旁一所茶铺之前。赵半山道:“贤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就此别过。”胡斐虽恋恋不舍,但他生性豁达豪迈,说道:“好,三哥,过几年等我长得几岁,到回疆来寻你相会。”赵半山点头道:“我在回疆等你便了。”从怀中取出一朵红绒扎成的大红花来,说道:“贤弟,天下江湖好汉,一见此花,便知是你三哥的信物。你若遇上急需,要人要钱,凭着此花,向各处朋友尽管要便是。” 胡斐接过了放在怀内,好生羡慕,心想日后学到三哥的本领未必为难,但要学到他朋友遍天下的交情,却大大不易。赵半山到茶铺倒了两大碗茶,将一碗递给胡斐,说道:“以茶代酒,你我喝了这碗别酒吧。”二人举起碗来,仰头饮干。 赵半山问道:“贤弟,你的武功是谁教的?”胡斐道:“我是跟着家传的拳经刀谱学的,只学了招式,运用变化之道全然不会,可惜没人指教。今日才得三哥指点,你才是我真正的师父。”想到不能跟他多学一些时候,很觉不舍。 赵半山道:“你家传的武学书中,可有讲到练内功吗?”胡斐道:“最后一部分是教内功的,可惜一则太难,二则还来不及练。”赵半山道:“武学之道,内力乃是根基。内力强了,招式变化想也不用想,自然而然就出来了,而且一招一式,劲力大了几倍。你学武十分聪明,但练内功是死功夫,不能靠聪明。一板一眼的照式而练,循序渐进,年深月久,功力自进。你家传武学高明之极,和我所学的太极拳各有所长,内功必定也是好的。我们所学不同,我就教你不到了。但愿你在聪明机变之上,再加上刻苦勤练。”胡斐道:“是。我大了之后,武功与为人能像三哥一样,那就心满意足了。”赵半山拍拍他肩头,说道:“贤弟,你三哥没什么了不起,你将来所作所为,一定要胜过三哥十倍,那才真正是男子汉大丈夫。”胡斐道:“可惜我爹爹过世得早,今日得见三哥,我做人才有了榜样。” 赵半山走出茶铺,左手牵住马缰,说道:“贤弟,临别之际,做哥哥的再问你一句话。”胡斐道:“三哥请问便了。”赵半山道:“除了商家堡之外,贤弟是否还有什么厉害的仇家对头?”胡斐一凛,心道:“我爹爹不知是谁害的,此人既杀得我爹爹,自然武功非同小可。要是三哥知我大仇未报,查到我仇人姓名,他义气为重,前去找他拚斗,一来我杀父大仇不能教人代报,二来焉能让三哥冒此凶险?”他年纪虽小,却满腹傲气,仰头道:“不劳三哥挂怀,便有什么仇家对头,小弟也自料理得了。” 赵半山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赞道:“好!”飞身上马,向西疾驰而去,只听他远远说道:“桌上的小包,哥哥送了给你。” 胡斐回过头来,见板桌上放着个包裹,本来是赵半山挂在白马背上的。他伸手一提,沉甸甸的有些压手,解了开来,金光耀眼,却是二十枚二十两重的金锭,共是黄金四百两。胡斐哈哈一笑,心道:“我贫你富,你赠我黄金,我也不能拒却。三哥怕我推辞,赠金之后急急驰走,未免将我胡斐当作小孩子了。” 回头望见赵半山胯下那白马的马蹄溅起一路尘土,数里不歇,想起今日竟交上这样一位肝胆相照的好友,又蒙他授以武学精义,过去久思不明的疑难,豁然而解,不由得喜不自胜,提了黄金,高声唱着山歌,大踏步而行。 胡斐找着平阿四后,分了二百两黄金给他,要他回沧州居住,自己却遨游天下,每日里习拳练刀,参照赵半山所授的武学要诀,钻研拳经刀谱上的家传武功,兼且勤练内功,于是内外俱进,渐臻于一流高手之列,决意武功当真练得好了,便到回疆去找赵半山。 第五回 血印石 数年之间,小胡斐身材长高了,武功大进了,见识经历,也与日俱增。自经赵半山一番教导,他明白了真正高明的武功,是用头脑随机应变创想出来的,而苦练招式与内功则是变化的根基。飞天狐狸武功的精要,是在一个“变”字,其后人也往往深得“灵动活泼”的要旨,观流水落花而悟武道,见鹰翔蛇斗而明搏击,自来武学高人,皆由此径。王剑英兄弟虽得上乘传承,却因拘泥刻板而终生不能上窥第一流武学之境。胡斐得赵半山教导,知须勤修苦练方得培厚根柢,增强内力。他多思勤修,数年不懈,随意漫游,四海为家,到处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只是赵半山所赠的二百两黄金,却也使得荡然无存了。 一日想起,常听人说,广东富庶繁盛,颇有豪侠之士,左右无事,便骑了一匹劣马,迳往岭南而来。 这一日到了广东的大镇佛山镇。那佛山自来与朱仙、景德、汉口并称天下四大镇,端的是民丰物阜,市廛繁华。胡斐到得镇上,已是巳末午初,腹中饥饿,见路南有座三开间门面的大酒楼,招牌上写着“英雄楼”三个金漆大字,两边敞着窗户,酒楼里刀杓乱响,酒肉香气阵阵喷出。胡斐心道:“这酒楼的招牌起得倒怪。”一摸身边,只剩下百十来文钱,心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大碗面饱饱肚再说,将马拴在酒楼前的木桩上,迳行上楼。 酒楼中伙计见他衣衫敝旧,满脸不喜,伸手拦住,说道:“客官,楼上是雅座,你不嫌价钱贵么?”胡斐气往上冲,心道:“你招牌叫做英雄楼,对待穷朋友却这般狗熊气概。”哈哈一笑,说道:“只要酒菜过得去,就不怕价钱贵。”那伙计将信将疑,斜着眼由他上楼。 第131章 飞狐外传(22) 楼上桌椅洁净。座中客人衣饰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贾。伙计瞧了他模样,料得没甚油水生发,半天不过来招呼。胡斐暗暗生气,但想趋富嫌贫,天下原是一般。吃一碗面,也生不出什么花样。忽听得街心一个女人声音哈哈大笑,拍手而来。 胡斐正坐在窗边,倚窗向街心望去,见一个妇人头发散乱,脸上、衣上、手上全是鲜血,手中抓着柄菜刀,哭一阵,笑一阵,指手划脚,却是个疯子。旁观之人远远站着,脸上或现恐惧,或显怜悯,无人敢走近她身旁。只见她指着“英雄楼”的招牌拍手大笑,说道:“凤老爷,你长命百岁,富贵双全啊,我钟婆子给你磕头,叫老天爷生眼睛保佑你啊。”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头,撞得额头全是鲜血,却似丝毫不觉疼痛,一面磕头,一面呼叫:“凤老爷,你日进一斗金,夜进一斗银,大富大贵,百子千孙啊……” 酒楼中闪出一人,手执长烟袋,似是掌柜模样,指着那妇人骂道:“钟四嫂,你要卖疯,回自己窝儿去,别在这儿扰了贵客们吃喝的兴头。”那钟四嫂全没理会,仍又哭又笑,向着酒楼磕头。掌柜的一挥手,酒楼中走出两名粗壮汉子,一个夹手抢过她手中菜刀,另一个用力推出。钟四嫂登时摔了个筋斗,滚过街心,挣扎着爬起后,痴痴呆呆的站着,半晌不言不语,突然捶胸大哭,号叫连声:“我那小三宝贝儿啊,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爷生眼睛,你可没偷人家的鹅吃啊。” 抢了菜刀的那汉子举起刀来,喝道:“你再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就给你一刀。”钟四嫂毫不害怕,仍然哭叫。掌柜的见街坊众人都有不以为然之色,呼噜呼噜的抽了几口烟,喷出一股白烟,将手一挥,自与两名汉子回进酒楼。 胡斐见两个汉子欺侮个妇道人家,本感气恼,但想这妇人疯了,原也不可理喻,忽听得坐在身后桌边两名酒客悄声议论。一个道:“凤老爷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只怕将来要遭报应。”胡斐听到“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九字,心中一凛。只听另一人道:“那也不能说是凤老爷的过错,家里不见了东西,问一声也甚为平常。谁教这女人失心疯了,竟把自己亲生儿子剖开了肚子!” 胡斐听到最后这句话,怎还忍耐得住,猛地转过身来。见说话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纪,一个肥胖,一个瘦削,身穿绸缎长袍,瞧这打扮,均是店东富商。二人见他回头,相视一眼,登时住口不说了。 胡斐知这种人最胆小怕事,如善言相问,必推说不知,决不肯坦告,便站起身来,作了个揖,满脸堆笑,说道:“两位老板,自在广州一别,数年不见了,两位好啊?” 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识,听口音又是外省人,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拱手还礼,说道:“幸会,幸会!”胡斐笑道:“小弟这次到佛山来,带了一万两银子,想办一批货,只人地生疏,好生为难。今日与两位巧遇,再好也没有了,正好请两位帮忙。”二人听到“一万两银子”五字,登时从心窝里笑了出来,虽见他衣着不似有钱人,但“一万两银子”非同小可,岂能失之交臂?齐道:“那是该当的,请过来共饮一杯,慢慢细谈如何?” 胡斐正要他二人说这句话,那里还有客气,走过去打横里坐了,开门见山的问道:“适才听两位言道,什么活生生的逼死了一条人命,倒要请教。”那两人脸上微微变色,正欲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的移过,已将每人一只手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加劲力,二人“啊”的一声叫,立时脸色惨白。楼头的伙计与众酒客听到叫声,都回头过来。胡斐低声道:“不许出声!”二人不敢违拗,只得同时苦笑。旁人见无别事,就没再看。 这二人手腕给胡斐抓在掌中,宛如给铁箍牢牢箍住了一般,那里还动弹得半分?胡斐低声道:“我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现下改邪归正,学做生意,要一万两银子办货,可是短了本钱,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两。”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我……我没有啊。”胡斐道:“好,你们把凤老爷逼死人命的事,说给我听。那一位说得明白仔细,我便不向他借钱。这一万两银子,只好着落在另一位身上。”二人忙道:“我来说,我来说。”先前谁都不肯说,这时生怕独力负担,做了单头债主,竟争先恐后起来。 胡斐见这比赛的法儿收效,微微一笑,听那胖子说北方话口音较正,便指着他道:“胖的先说,待会再叫瘦的说。那一位说得不清楚,便是我的债主老爷了。”说着放脱了二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开来,露出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拿起桌上一双象牙筷子,在刀口轻轻一掠,筷子登时断为四截。这二人面面相觑,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两颗心怦怦跳个不住。胡斐伸出双手,在二人后颈摸了摸,好似在寻找下刀的部位一般,将二人更吓得面如土色。胡斐点点头,自言自语的道:“好,好!”又将包裹包上。 那胖商人忙道:“小爷,我说,保管比……比他说得明白……”那瘦商人抢着道:“那也不见得,让我先说吧。”胡斐脸一沉,道:“我说过要先听他说,你忙什么?” 那瘦商人忙道:“是,是。”胡斐道:“你不遵我吩咐,要罚!”那瘦商人吓得魂不附体。胡斐道:“酒微菜薄,怎是敬客的道理?快叫一桌上等酒席来。”瘦商人忙叫伙计过来,吩咐他即刻做一席最上等酒菜。那伙计见胡斐跟他们坐在一起,甚是诧异,听到有大买卖,眉花眼笑的连声答应。 胡斐在窗口探头望去,见那钟四嫂披头散发的坐在对街地下,抬头望天,嘴里不停的自言自语,不知说些什么。 那胖商人道:“小爷,这件事我说便说了,可不能让人知道是我说的。”胡斐眉头一皱,道:“你不说也罢,那就让他说。”转头向瘦商人。胖商人忙道:“我说,我说。小爷,这位凤老爷名字叫作凤天南,乃是佛山镇上的大财主,有一个绰号,叫作……”瘦商人接口道:“叫作南霸天。”胡斐喝道:“又不是说相声,你插口干么?”瘦商人低下了头,不敢再言语了。 那胖商人道:“凤老爷在佛山镇上开了一家大典当,叫作英雄当铺;一家酒楼,便是这家英雄楼;又有一家大赌场,叫作英雄会馆。他武艺算得全广东第一,财雄势大,交游广阔,别说广东省城,就京城直隶、湖南湖北,不少大官也都是他好朋友。镇上的人私下里还说,每个月有人从粤东、粤西、粤北三处送银子来孝敬他,听说他是什么五虎派的掌门人,凡是五虎派的弟兄们在各处发财,便得抽个份儿给他。这些江湖上的事,小的也弄不明白。” 胡斐点头道:“是了,他是大财主,又是坐地分赃的大强盗。”二人向他望了一眼,心想:“那你跟他是同行哪。”胡斐早明白他们心意,笑道:“常言道同行是冤家。我跟这位凤老爷不是朋友。你们有好说好,有歹说歹,不必隐瞒。” 那胖商人道:“这凤老爷的宅子一连五进,本来已够大啦,可是他新近娶了一房七姨太太,又要在后进旁边起一座什么七凤楼,给这位新姨太太住。他看中的地皮,便是钟四嫂家传的菜园。这块地只两亩几分,但钟阿四种菜为生,一家五口全靠着这菜园子吃饭。凤老爷把钟阿四叫去,说给五两银子买他的地。钟阿四自然不肯。凤老爷加到十两。钟阿四还是不肯,说道便是一百两银子,也吃得完,可是在这菜园子扒扒土、浇浇水,只要力气花上去,一家几口便饿不死了。凤老爷恼了,将他赶了出来,昨天便起了这偷鹅的事儿。” 胡斐点点头,那胖商人跟着说下去:“凤老爷后院中养了十只肥鹅,昨天忽然不见了一只。家丁说是钟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兄弟俩偷了,寻到他菜园子里,果然见菜地里有不少鹅毛。钟四嫂叫起屈来,说她两个儿子向来规矩,决不会偷人家东西,这鹅毛准是旁人丢在菜园子里的。家丁们找小二小三去问,两个都说没偷。凤老爷问道:‘今儿早晨你们吃了什么?’小三子道:‘吃我,吃我。’凤老爷拍桌大骂,说:‘小三子自己都招了,还说没偷?’叫人到巡检衙门去告了一状,差役便来将钟阿四锁了去。” “钟四嫂知家里虽穷,两个儿子却乖,平时一家又惧怕凤家,决不会去偷他们的鹅吃,便到凤家去理论,却给凤老爷的家丁踢了出来。她赶到巡检衙门去叫冤,也给差役轰出。巡检老爷受了凤老爷的嘱托,又是板子,又是夹棍,早将钟阿四整治得奄奄一息。钟四嫂去探监,见丈夫满身血肉模糊,话也说不出了,只胡里胡涂的叫嚷:‘不卖地,不卖地!没有偷,没有偷。’” “钟四嫂心里一急,便横了心。她赶回家里,一手拖了小三子,一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乡邻,一齐上祖庙去。乡邻们只道她要在神前发誓,便同去作个见证。小人和她住得近,也跟去瞧瞧热闹。钟四嫂在北帝爷爷座前磕了几个响头,说道:‘北帝爷爷,我孩子决不能偷人家的鹅。他今年还只五岁,刁嘴拗舌,说不清楚,在财主爷面前说什么吃我,吃我!小妇人一家横遭不白,赃官受了贿,断事不明,只有请北帝爷爷伸冤!’说着提起刀来,便将小三子的肚子剖开了!” 胡斐一路听下来,早已目眦欲裂,听到此处,不禁大叫一声,霍地站起,砰的一掌,打得桌上碗盏跃起,汤汁飞溅,叫道:“竟有此事?” 胖瘦二商人见他神威凛凛,一齐颤声道:“此事千真万确!”胡斐右足踏在长凳之上,从包袱中抽出单刀,插在桌上,叫道:“快说下去!”胖商人道:“这……这不关我事。” 酒楼上的酒客伙计见胡斐凶神恶煞一般,个个胆战心惊。胆小的酒客不等吃完,一个个便溜下楼去。众伙计远远站着,谁都不敢过来。 胡斐叫道:“快说,小三子肚中可有鹅肉?”那胖商人道:“没有鹅肉,没有鹅肉。他肚腹之中,全是一颗颗螺肉。原来钟家家中贫寒,没什么东西裹腹,小二小三哥儿俩就到田里摸田螺吃。螺肉很硬,小三子咬不烂,一颗颗都囫囵的吞了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还没化。他说‘吃我,吃我!’其实说的是‘吃螺!’唉,好好一个孩子,便这么惨死在祖庙之中。钟四嫂也就此疯了。”(按:吃螺误为吃鹅,祖庙破儿腹明冤,确有其事,佛山镇老人无一不知。今日广东佛山祖庙之中,北帝神像之前地下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隐隐血迹,即为此千古奇冤之见证。作者曾亲眼见到。读者如赴佛山,可往参观。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传。作者当时曾向佛山镇上文化界人士详加打听,已无人知悉,因此书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属虚构。) 胡斐拔起单刀,叫道:“这姓凤的住在那里?”那胖商人还未回答,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犬吠声,瘦商人叹道:“作孽,作孽!”胡斐道:“还有什么事?”瘦商人道:“那是凤老爷的家丁带了恶狗,正在追拿钟家的小二子。”胡斐怒道:“冤枉已然辨明,还拿人干什么?”瘦商人道:“凤老爷言道:小三子既没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要拿他去追问。邻居知道凤老爷老羞成怒,非把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头上不可,暗暗叫小二子逃走。今日凤老爷的家丁已到处搜拿了半天呢。” 胡斐反抑怒气,笑道:“好好,两位说得明白,这一万两银子,我便向凤老爷借去。”说着提起酒壶就口便喝,将三壶酒喝得涓滴不剩,一叠声催伙计拿酒来。 但听得狗吠声、吆喝声越来越近,响到了街头。胡斐靠到窗口,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转角处没命价奔来。他赤着双足,衣裤已让恶狗的爪牙撕得稀烂,身后一路滴着鲜血,不知他与众恶犬如何厮斗,方能逃到这里。他身后七八丈远处,十余条豺狼般的猛犬狂叫着追来,眼见再过须臾,便要扑到钟小二身上。 钟小二此时已筋疲力尽,突然见到母亲,叫一声:“妈!”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钟四嫂虽神智胡涂,却认得儿子,猛地站起,冲了过去,挡在众恶犬之前,护住儿子。众恶犬登时一齐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呜呜发威。 这些恶犬只只凶猛异常,平时跟着凤老爷打猎,连老虎大熊也敢与之搏斗,但见了钟四嫂这股拚死护子的神态,竟不敢逼近。众家丁大声吆喝,催促恶犬。只听得呜呜几声,两头凶狼般的大犬跃起身来,向爬在地下的钟小二咬去。 钟四嫂扑在儿子身上。第一头大犬张开利口,咬住她肩头。第二头恶犬却咬中她左腿。双犬用力拉扯,就似打猎时擒着白兔花鹿一般。众家丁呼喝助阵。钟四嫂不顾自身疼痛,仍拚命护住儿子,不让他受恶犬侵袭。钟小二从母亲身下爬出,一面哭喊,一面和众恶犬厮打,救护母亲。霎时之间,十余条恶犬从四面八方扑了上去。 街头看热闹的闲人虽众,但迫于凤老爷的威势,个个敢怒而不敢言。当此情势,只要有谁稍惹恼了这些家丁,一个手势之下,众恶犬立时扑上身来。有的不忍卒睹惨剧,掩面避开。众家丁却兴高采烈,犹似捕获到了大猎物一般。 胡斐在酒楼上瞧得清楚,他迟迟不出手救人,是要亲眼看个分明,那凤天南是否真如这两个商人所说那么歹毒,以免误信人言,冤枉无辜。初时他听胖商人述说这件惨事,极其恼怒,后来听说那凤天南既已平白无端的逼死了一条人命,还派恶犬追捕另一个孩子,觉得世上纵有狠恶之人,亦不该如此过份,反有些将信将疑,直到亲见恶犬扑咬钟氏母子,便更无怀疑,眼见慈母孝子血溅街头,再迟得片刻,一双母子不免死于当场,抓起桌上三双筷子,劲透右臂,一枚枚的掷了下去。 第132章 飞狐外传(23) 但听得汪汪汪、呜呜呜连声惨叫,六头恶犬均遭筷子插入脑门,伏地而死,其余恶犬呆在当地,不知该当继续扑咬,还是转身逃去。胡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飞掷下街,差不失寸,劲力透骨,每只酒杯杯底都击中一头恶犬的鼻子。三头大狗叫也没叫一声,便翻身而死。余下几条恶犬后腿夹住了尾巴,转眼逃得不知去向。 带狗的家丁共有六人,仗着凤天南威势,在佛山镇上一向凶横惯了的,眼见胡斐施展绝技杀狗,竟不知死活,一齐怒喝:“什么人到佛山镇来撒野?打死了凤老爷的狗,要你这小子偿命。”各人身上都带着单刀铁链,纷纷取出,蜂拥着抢上楼来。 众酒客见到这副阵仗,登时一阵大乱。那“英雄楼”是凤天南的产业,掌柜的、站堂的、送菜的、大厨二厨,见到凤府家丁上楼拿人,各自抄起火叉、菜刀、铁棒,都要相帮动手。胡斐瞧在眼里,只微微冷笑。 六名家丁奔到身前,为首一人铁链呛啷啷一抖,喝道:“臭小子,跟老爷走吧。” 胡斐心想:“一个乡绅的家丁,也敢拿铁链锁人,姓凤的家里,难道就是佛山镇衙门?”他也不站起,反手一掌,正中那家丁左脸,手掌缩回时,顺手在他前颈“紫宫”、后脑“风府”两穴各点一指。那家丁便即呆呆站着,动弹不得。 其时第二、第三个家丁尚未瞧得明白,各挺单刀从左右袭上。胡斐见二人双刀砍来时颇有劲力,显是练过几年武功,倒非寻常狐假虎威的恶奴可比,也正如此,更可想见那凤天南的凶横,当下一般施为,啪啪两记巴掌,打得那两名家丁楞楞的站着。 余下三名家丁瞧出势头不对,一个转身欲走,另一个叫道:“凤七爷,你来瞧瞧这是什么邪门。”那凤七是凤天南的远房族弟,在这英雄酒楼当掌柜,武功倒没什么,为人却极机灵,这时已站在楼头,瞧出胡斐武功了得,当即抢上两步,抱拳说道:“原来今日英雄驾到,恕凤某有眼不识泰山……” 胡斐见三名家丁慢慢向楼头移步,想乘机溜走,当即从身边站着不动的家丁手中取过铁链,着地卷去,卷住三名家丁六只脚,回劲扯动,但听得“啊哟,啊哟”声中,三人横倒在地,跌成一堆,一齐给他拖将过来。胡斐拿起铁链两端,打了一个死结,对凤七毫不理睬,自斟自饮。 英雄楼众伙计虽见胡斐出手厉害,但想好汉敌不过人多,各执家伙,布成阵势,只待凤七爷一声令下,便即拥上。 胡斐喝了一杯酒,问道:“凤天南是你什么人?”凤七笑道:“凤老爷是在下的族兄,尊驾可认得他么?”胡斐道:“不认得,你去叫他来见我。”凤七心中有气,暗道:“凭你这小子也请得动凤老爷?便是你登门磕头,也不知他老人家见不见呢?”脸上仍笑嘻嘻的道:“请教尊驾贵姓大名,好得通报。” 胡斐道:“我姓拔,杀鸡拔毛的拔。”凤七暗自嘀咕:“怎么有这个怪姓儿?”陪笑道:“原来是拔爷,物以稀为贵,拔爷的姓氏,南方倒很少有。”胡斐道:“是啊,俗语道物以稀为贵,掉句文便是‘凤毛麟角’,在下的名字便叫作‘凤毛’。”凤七笑道:“高雅,高雅!”突然转念:“不对,他这‘拔凤毛’三字,岂不是有意来寻晦气,找岔子?”脸色一变,厉声道:“尊驾到底是谁?到佛山镇有何贵干?”胡斐笑道:“早就听说佛山镇有几只恶凤凰,我既名叫拔凤毛,便得来拔几根毛儿耍耍。”凤七退后三步,呛啷一响,从腰间取出一条软鞭,左手一摆,叫手下众人小心,软鞭势挟劲风,向胡斐头上猛击下来。 胡斐盘算已定:“单凭凤天南一人,也不能如此作恶多端。他手下的帮凶,个个死有余辜。今日下手不必容情。”反手回带,抓住鞭头,轻轻一扯。凤七立足不住,向前冲来。胡斐左手在他肩头一拍,凤七不由自主的双膝酸软,跪倒在地。胡斐笑道:“不敢当!”顺手将软鞭往他身上一卷,已将他缚在一张八仙桌桌脚上。 酒楼众伙计正要扑上动手,突见如此变故,吓得一齐停步。 胡斐指着一个肥肥的厨子叫道:“喂,将菜刀拿来。”那肥厨子张大了嘴,不敢违拗,将手中握着的菜刀递了过去。胡斐道:“炒里脊用什么材料?”肥厨子道:“用猪背上脊骨两旁的上好精肉。你是要吃糖醋、椒盐、油炸,还是清炒?”胡斐伸手一扯,嗤的一响,将凤七背上的衣服撕破,露出肥肥白白的背脊来,摸摸他脊梁,道:“是不是这里下刀?”那肥厨子的大口张得更大,那敢回答?凤七连连磕头,叫道:“英雄饶命!”胡斐心想:“饶你性命可以,但不给你吃些苦头,岂不是作恶没有报应?”菜刀落下,在他脊骨旁划了一条长长的伤口,问道:“半斤够了么?”厨子呆头呆脑的道:“一个人吃,已经够啦!” 凤七吓得魂飞天外,但觉背上剧痛,只道真的已给他割了半斤里脊肉去,只听胡斐又问:“炒猪肝用什么作料?清蒸猪脑用什么作料?”凤七心想:“炒里脊那还罢了,这炒猪肝、蒸猪脑,可做不得!”拚命磕头,把楼板磕得冬冬直响,叫道:“英雄有事便请吩咐,只求饶了小人一命。” 胡斐见吓得他也够了,喝道:“你还敢帮那凤天南作恶么?”凤七忙道:“小人不敢。”胡斐道:“好,快赶走楼上与雅座的客人,大堂与楼下的客人,却一个也不许走。”凤七叫道:“伙计,快遵照这位好汉爷的吩咐。快!快!” 楼上众酒客不是财主,便是富商,个个怕事,这时也不用人赶,早心急慌忙的走了。楼下大堂的客人都是穷汉,十个中倒有七八个吃过凤七的亏,见有人上门寻事,说不出的痛快,都要留下来瞧瞧热闹。 胡斐叫道:“今日我请客,朋友们的酒饭钱,都算在我帐上,不许收客人一文钱。快抬酒坛子出来,做最好的菜肴敬客。快把街上九只恶狗洗剥了,烧狗肉请大家吃。”他吩咐一句,凤七答应一句。众伙计行动稍迟,胡斐便扬起菜刀,问那肥厨子:“红烧大肠用什么作料?炒腰花用什么作料?”那厨子据实回答,用的是大肠一副,腰子两枚。只把凤七惊得脸无人色,不住口的催促。 六名家丁见胡斐如此凶狠,不知他要如何对付自己,向胡斐偷瞧一眼,又互相对望一眼,心中焦急万状:“凤老爷怎地还不过来救人?再迟片刻,这凶神便要来对付我们了。” 胡斐见众伙计已照自己吩咐,一一办理不误,大步走到楼下,倒了一大碗酒,说道:“今日小弟请客,各位放量饮酒,想吃什么,便叫什么,酒楼上若有丝毫怠慢,回头我一把火把它烧了。”众酒客欢然吃喝,只是在凤家积威之下,谁也不敢接口,自也没人敢叫菜要酒。 胡斐回到楼上,解开三名家丁穴道,将铁链分别套在各人颈里,连着另外三名家丁,将六人拉下楼来,问道:“凤天南开的当铺在那里?我要当六只恶狗。”便有酒客指点途径,说道:“向东再过三条横街,那一堵高墙便是。”胡斐说声:“多谢!”牵了六人便走。一群瞧热闹的人远远跟着,要瞧当活人如何当法。 胡斐一手拉住六根铁链,来到“英雄典当”之前,大声喝道:“英雄当狗来啦!”牵了六名家丁,走到高高的柜台之前,说道:“朝奉,当六条恶狗,每条一千两银子。”坐柜的朝奉大吃一惊,佛山镇上人人知道,这“英雄典当”是凤老爷所开,向来谁也不敢前来胡混,怎么竟有个失心疯的汉子来当人?凝神看时,认出那六个给他牵着的竟是凤府家丁,这一来更加惊讶,说道:“你……你……你当什么?” 胡斐喝道:“你生不生耳朵?我当六条恶狗,每条一千两,一共六千两银子。这笔生意便宜你啦。”那朝奉知他有意前来混闹,悄声向身旁的朝奉说了,命他快去呼唤护院武师来打发这疯子,一面向胡斐客客气气的道:“典当的行规,活东西是不能当的,请尊驾原谅。”胡斐道:“好,活狗你们不收,那我便当死狗。”六名家丁大惊,齐声叫道:“俞师爷,你快收下来,救命要紧。” 但典当的朝奉做事何等精明把细,岂肯随随便便的就送六千两银子出去,不住陪笑道:“你老请坐啊,用杯茶不用?”胡斐道:“先把活狗弄成死狗,再喝你的茶。”四下一瞧,心下已有了计较,两步走到大门旁,抓住门缘向上一托,将一扇黑漆大门抬了下来。那俞朝奉见事情越加不对,叫道:“喂,喂,你这位客人干什么啊?”胡斐不去理他,左一腿,右一腿,将六名家丁踢倒在地,横转门板,压在六人身上。俞朝奉叫道:“唉,别胡闹,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这典当是谁的产业?” 胡斐心想:“瞧你这副尖酸刻薄的样儿,佛山镇上定有不少穷人吃过你苦头。”走到柜台之前,夹手一把抓住他后领,从高高的柜台后面揪将出来,也压在门板之下,接着走到门口,抱起门边那只又高又大的石鼓,砰的一声,摔上了门板。 这石鼓何止五百斤重,这一摔上去,门板下七人齐声惨呼,有的更痛得屎尿齐流。门外闲人与柜台内的众朝奉也同声惊叫。 胡斐又抱起另一只石鼓,叫道:“恶狗还没死,得再加个石鼓!”奋力将石鼓往空中抛去,眼看又要往门板上摔落,听得众人齐声大叫,他双手环抱,倏地将石鼓抱住,又压上门板。这时门板上已压了一千余斤,虽由七人分担,但人人已压得筋骨欲断。 俞朝奉大叫:“好汉爷饶命!快……快取银子出来!”胡斐道:“什么?你还要我快取银子出来?”俞朝奉身子瘦弱,早给压得上气不接下气,忙道:“不……不……我是叫当里取银子出来……” 典当里众朝奉见情势险恶,只得将一封封银子捧了出来,一百两一封,共是六十封,胡斐将银子都堆在门板之上,说道:“六条恶狗当六千两,还有一个朝奉呢?难道堂堂英雄典当的一位大朝奉,还不及一条恶犬吗?至少得当三千两。”这六千两银子,足足有三百七十余斤,又压在门板上,下面七人更加抵受不住。 正乱间,忽听门外有人叫道:“那一个杂种吃了豹子胆,来凤老爷的铺子混闹?”人群往两旁一分,闯进来两条汉子。两人一般的高大魁伟,黑衣黑裤,密排白色扣子,武师打扮。胡斐身形一晃,窜到两人背后,一手一个,已抓住了两人后颈。那两人正是英雄典当的护院,闲着无事,正在赌场赌博,听得当铺中有人混闹,忙匆匆赶回,还没瞧清楚对手的身形面目,已让人抓住后颈,提了起来。 胡斐双手一抖,一个身上落下七八张天九牌,另一个手中却掉下两粒骰子。胡斐笑道:“好啊,原来是两个赌鬼!”将两人头对头一撞,腾腾两声,将两人摔上门板。这两名护院武师武功虽然平平,身子的重量却足斤加三。门板上又加了四百来斤,只压得下面七人想呻吟一句也有声无气。 典当的大掌柜只怕闹出人命,忙命伙计又捧出三千两银子来,放在桌上,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陪笑说好话,心下纳闷:“怎地凤老爷还不亲来料理?” 胡斐在酒楼中命人烹狗,到典当中来当人,用意本是要激凤天南出来。他自从少年时在商家堡铁厅遇险之后,行事小心谨慎,心想这凤天南既号称“南霸天”,家中的布置只怕比商家堡更为厉害,常言道:“强龙不斗地头蛇。”倘若上门去与他为难,只怕中了他毒计,是以先闹酒楼,再闹当铺,那知凤天南始终不露面,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见又有三千两银子搬到,头一摆,喝道:“都放在门板上。”众伙计明知一放上去,又加上一百八九十斤,但不敢违拗,只得一包包轻轻的放了上去。 胡斐叫道:“你们这典当是皇帝老子开的么?怎地做事这等横法?”大掌柜陪笑道:“不敢,不敢。好汉爷还有什么吩咐?”胡斐道:“当东西的没当票么?大清朝没王法了吗?”那大掌柜心想这六个家丁皮粗肉厚,压一会儿还不怎样,这俞朝奉只怕转眼就要一命呜呼,一叠连声的叫道:“快写当票。” 柜面的朝奉不知如何落笔,见大掌柜催得紧,只得提笔写道:“今押到凤府家丁六名,俞朝奉一名,皮破肉烂,手足残缺,当足色纹银九千两正。年息二分,凭票取赎。虫蚁鼠咬,兵火损失,各安天命,不得争论。半年为期,不赎断当。”天下当铺的规矩,就算你当的是全新完整之物,他也要写上“残缺破烂”的字样,以免赎当时有所争执。当铺当活人,那是从所未有之事,那朝奉写得惯了,也给加上“皮破肉烂,手足残缺”八字评语。 大掌柜将当票恭恭敬敬递了过去,胡斐一笑收下,提起两名武师,喝道:“将石鼓取下来。”两名武师兀自头晕眼花,却自知一人搬一个石鼓不够力气,当下二人合力,一个个的抬了下来。胡斐道:“好,咱们到赌场去逛逛。你两条大汉,抬着本钱跟我来。”两名武师给他治得服服贴贴,一前一后用门板抬了九千两纹银,跟在胡斐后面。看热闹的闲人见他只手空拳,斗赢了佛山镇上第一家大典当,无不兴高采烈,但怕凤老爷见怪,却不敢走近和他说话,听他说还要去大闹赌场,更加人人精神百倍,跟在后面的人越来越多。 那赌场开设在佛山镇头一座破败的庙宇里,大门上写着“英雄会馆”四个大字。胡斐大踏步走进门去,见大殿上围着黑压压一堆人,正在掷骰子押大小。 开宝的宝官浓眉大眼,穿着佛山镇的名产胶绸衫裤,敞开胸膛,露出黑毵毵的两丛长毛,见胡斐进来,后面跟着两名武师,抬着一块大门板,放着近百封银子,心里一怔,叫道:“蛇皮张,你做什么?”那姓张的武师努一努嘴,道:“这位好汉爷要来玩一手。” 第133章 飞狐外传(24) 那宝官听蛇皮张说得恭敬,素知凤老爷交游广阔,眼前这人年纪虽轻,多半是他老人家的朋友,心想:“好哇,你抬了银子给我们场里送来啦。开饭店的不怕大肚汉,开赌场的岂怕财主爷?再抬了两门板来也不嫌多。”咧嘴一笑,说道:“这位朋友贵姓?请坐,请坐。” 胡斐大剌剌的坐了下来,说道:“我姓拔,名字叫作凤毛。”那宝官一楞,心道:“啊,你是存心来跟我们过不去了。”拿起骰盅摇了几下,放下来合在桌上。四周数十名赌客纷纷下注,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胡斐有意要延挨时刻,等那凤天南亲自出来,好与他相斗,当下笑嘻嘻的坐着观看,并不下注。宝官揭开盅来,三枚骰子相加共十一点,买“大”的赌客纷纷欢呼,买“小”的垂头丧气。那宝官连开三次,都是“大”。 胡斐心想:“十赌九骗,这凤天南既如此横法,所开的赌场鬼花样必多,待我查出弊端,大闹他一场。”注目看那骰盅,又倾听骰子落下的声音,要查究骰中是否灌铅,听了片刻,觉得骰子倒无花巧。 他练过暗器听风术,耳音极精,纵在黑暗之中,若有暗器来袭,一听声音,立知暗器来势方位,是何种类,手劲如何。如赵半山这等大行家,当日在商家堡中一听到身后暗器射到,即料到对方是嵩山少林寺不疑大师的弟子,暗器听风之术,一精至斯。胡斐的耳音较之赵半山尚有不及,但听了一阵,已听出三枚骰子向天的是什么点数。骰子共有六面,每面点数不同,一点的一面与六点的一面落下之时,声音略有差别,虽所差微细之极,但在内力精深、暗器功夫极佳之人听来,自能分辨。 胡斐又让他开了几盅,试得无误,笑道:“宝官,限注么?”那宝官大声道:“广东通省都知,南霸天的赌场决不限注,否则还能叫英雄会馆么?”胡斐微微一笑,伸出大拇指一翘,道:“是啊,倘若限注,岂不成了狗熊会馆?”听他骰子落定,乃是十六点,回头叫道:“蛇皮张,押一千两‘大’。” 那宝官虽在赌场中混了数十年,但骰子到底开大开小,也要到揭盅才知,见他一押便一千两,不由得一怔,揭开盅来,见三枚骰子两枚六点,一枚四点,不由得脸都白了,由下手赔了一千两。接下去摇骰时声音错落,胡斐听不明白,袖手不下,开出来是个八点“小”。跟着他押了二千两“小”,盅子揭起,果然是四点“小”。 如此只押得五六次,场中已赔了一万一千两。那宝官满手是汗,举起骰盅猛摇。胡斐听得明白,盅中正是十四点,说道:“蛇皮张,把二万两都给押上‘大’!”两名武师将门板上的银子一封封的尽往桌上送。宝官掀起骰盅一边,眼角一张,已看到骰子共是十四点。他手脚也真利落,小指在盅边轻轻一推,盅边在骰子上一碰,一枚六点的骰子翻了一转,十四点变成九点,那是“小”了。这一记手法,若不是数十年苦功,也真不能练成,比之于武功,可算得是厉害之极的绝招。 那宝官见他浑然不觉,心想这次胜定你了,得意洋洋的道:“大家下定注了?”胡斐左手将一大堆银子往桌子中心一推,说道:“这里是二万两银子,是‘小’你便尽数吃去。”宝官叫道:“好!好!吃了!”揭开宝盅,不禁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见三枚骰子共是一十二点。 众赌客早已罢手不赌,望着桌上这数十封银两,无不惊心动魄,突见开出来的是“大”,不约而同的齐声惊呼:“啊!”声音中又惊奇,又艳羡。他们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大赌。胡斐哈哈大笑,一只脚提起来踏在凳上,叫道:“二万两银子,快赔来!”原来那宝官作弊之时,手脚虽快,却又怎瞒得过胡斐的眼光?他虽瞧不出那宝官如何捣鬼,但料定三枚骰子定是给他从“大”换成了“小”,他左手推动银两之际,右手伸到桌底,隔着桌面在盅底轻轻一弹。三枚骰子本来一枚是三,一枚是一,一枚是五,合共九点。他这一弹力道恰到好处。三枚骰子一齐翻了个身,变成四点、六点、两点,合成十二点“大”。 那宝官脸如土色,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蛇皮张,这人是什么路数?到凤老爷的场子来搅局?”蛇皮张哭丧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啊。”胡斐道:“快赔,快赔,二万两银子,老爷赢得够了,收手不赌啦!” 那宝官在桌上砰的一击,骂道:“契弟,你搞鬼出老千,当老子不知么?”胡斐虽不明白他骂人的言语,料想决非好话,笑道:“好,你爱拍桌子,咱们赌拍桌子也成!”右手在桌子角上一拍,桌子角儿应手而落,跟着左手一拍,另一只角又掉在地下。 这一手惊人武功显了出来,这宝官那里还敢凶横?突然飞起右脚,要想将桌子踢翻,乘乱溜走。几个地痞赌客跟着起轰:“抢银子啊!”胡斐右手伸出,已将宝官踢出的右脚抓住,倒提起来,顺手将他头顶往桌面桩落,力道好重,桌面登时给他脑门撞破一洞,脑袋插到了桌面之下,肩膀以上的身子却倒栽在桌上,手脚乱舞,蔚为奇观。 众赌客齐声惊叫,纷纷退开。突然大门中抢进一个青年,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蓝绸长衫,右手摇着摺扇,叫道:“是那一个好朋友光降,小可未曾远迎,要请恕罪啊!”胡斐见这人步履轻捷,脸上英气勃勃,显是武功不弱,不觉微微一怔。 那少年收拢摺扇,向胡斐一揖,说道:“尊兄贵姓大名?”胡斐见他彬彬有礼,便还了一揖,道:“没请教阁下尊姓。”那少年道:“小弟姓凤。”胡斐双眉一竖,哈哈笑道:“如此说来,在下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凤毛。老兄与凤天南怎生称呼?”那少年道:“那是家父。家父听说尊驾光临,本该亲来迎接,不巧恰有要务缠身,特命小弟前来屈驾,请到舍下喝杯水酒。” 他转头向英雄当铺的两名护院喝道:“定是你们对拔爷无礼,惹得他老人家生气,还不快赔罪?”那两位护院喏喏连声,一齐打躬请安,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胡斐微微冷笑,心想:“瞧你们闹些什么玄虚。” 那宝官的脑袋插在赌桌上,兀自双脚乱舞,啊啊大叫。那少年抓住他背心,向上提起,然后将他倒过身来,那桌子却仍连在他项颈之中,只是四只桌脚向天,犹似颈中戴了一个大枷。那宝官双手托住桌子,这情状当真十分滑稽,十分狼狈,向那少年道:“大爷,你来得正好,他……他……”眼望胡斐,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胡斐道:“你不赌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赢的钱呢?英雄会馆想赖帐么?”那少年骂宝官道:“拔爷赢了多少银子,快取出来!慢吞吞的干什么?”说着抓住桌子两角,双手向外力分,喀的一响,桌面竟给他掰成了两半。这一手功夫干净利落,赌场中各人一齐喝采。 那宝官有少主撑腰,胆子又大了起来,向胡斐恶狠狠的望了一眼,说道:“这人出老千。”那少年叱道:“胡说!人家是英雄好汉,怎会出老千?馆里银子够么?要是不够,快叫人往当铺取去。”胡斐不懂“出老千”三字是何意思,但想来多半是“欺骗作弊”之意,心想:“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担当,我可不能丝毫大意了。”只听那少年道:“拔爷的银子,决不敢短了半文。这些市井小人目光如豆,从来没见过真好汉大英雄的气概,拔爷不必理会。现下便请拔爷移玉舍下如何?” 他明知“拔凤毛”三字决非真名,乃是存心来向凤家寻事生非,但还是拔爷前,拔爷后,丝毫不以为意。胡斐道:“你们这里凤凰太多,不知大爷的尊号如何称呼?”那少年似乎没听出他言语中意含讥讽,连说:“不敢,不敢。小弟名叫一鸣。”胡斐道:“在下赌得兴起,还要在这里玩几个时辰,不如请你爸爸到这里会面吧。” 那宝官听他说还要赌,吓得面如土色,忙道:“不,不……赔不起了……”凤一鸣脸一沉,叱道:“我们在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转头向胡斐陪笑道:“家父对朋友从来不敢失礼,得知拔爷光临佛山,欢喜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时过来相见,只是恰好今日京中来了两位御前侍卫,家父须得陪伴,确实分身不开。请拔爷包涵原谅。”胡斐冷笑一声,道:“御前侍卫,果然好大的官儿。一鸣兄,小弟在江湖上有个外号,你想必知道。”凤一鸣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什么,若能摸清他几分底细,对付起来就容易得多了。”听他提起外号,忙道:“小弟孤陋寡闻,请拔爷告知。”胡斐“哼”的一声,道:“亏你也是武林中人,怎地连大名鼎鼎的‘杀官殴吏拔凤毛’也不知道?”凤一鸣一怔,道:“取笑了。” 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衣襟,喝道:“咦,好大胆子!你怎敢将我的一块凤凰肉吃下了肚中。”凤一鸣再也忍耐不住,右手虚出一掌,左手便来拿他手腕。胡斐手掌疾翻,当真快如电火,叫人猝不及防,啪的一声,凤一鸣左颊已吃了一记巴掌。胡斐顺手再将他右手拿住,喝道:“还我的凤凰肉来。” 凤一鸣家学渊源,武功颇为了得,只觉自己右掌宛似落入了一双铁钳之中,筋骨都欲碎裂,忙飞起右足,向胡斐小腹上踢去。胡斐提起脚来,从空高高踏落,正好踏住了他的足背。凤一鸣脚上又如为铁锤一击,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胡斐左手反手击出,凤一鸣右颊早着,这两下劲力十足,他双颊就如猪肝般又红又肿。 胡斐大声叫道:“各位好朋友听着,我千里迢迢的从北方来到佛山,向这里的钟阿四钟老兄买到一块凤凰肉,却让这厮一口偷吃了。你们说该打不该打?”赌场中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都知他是在为给冤屈逼死的钟小三伸冤。凤一鸣给他踏住一足,握住一手,已全身没法动弹。 人丛中转出一个老者,手中拿着一根短烟袋,正是英雄当铺的大掌柜。他给胡斐逼去了九千两银子,那里便肯罢休?一面命人急报凤天南,自己悄悄跟到英雄会馆来瞧他动静,这时见小主人被擒,忙上前陪笑道:“好汉爷,这是我们凤老爷的独生爱子,凤老爷当他犹如性命一般。好汉爷要银子使用,尽管吩咐,可请快放了我们少主人。” 胡斐道:“谁叫他偷吃了我的凤凰肉?是凤老爷的独生爱子,便能偷吃人家东西么?”大掌柜笑道:“好汉爷取笑了。天下那有什么凤凰肉?便算有,我们小主人也决不会偷吃。”胡斐喝道:“这凤凰肉乃大补之剂,真是无价之宝,一吃下肚,立时满面通红,肥胖起来。你们大家看,他的脸是否比平时红了胖了?还说没偷吃我凤凰肉么?”大掌柜陪笑道:“这是好汉爷下手打肿的,不与凤凰肉相干。”胡斐道:“大家来评个理,这小子可偷吃了我的凤凰肉么?” 在赌场中胡混之人,一小半是凤天南的手下,另一半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破落户子弟,人人畏惧凤天南的威势,听胡斐如此询问,七嘴八舌的说道:“没见到你有什么凤凰肉。”“凤大爷决不能偷你东西吃。”“凤老爷府上的东西还怕少了么?怎能偷人东西?”“笑话,笑话!”“好汉快放了他,别闹出大事来。” 胡斐道:“好,你们大家说他没偷吃,我难道赖了他?咱们到北帝庙判个理去。” 众人一怔,立时想起钟四嫂在北帝庙中刀剖儿腹之事。那大掌柜暗暗吃惊,心想:“一到北帝庙,可要闹得不可收拾了。”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道:“好汉爷说得对,我们都错了。少主人吃了好汉的凤凰肉,好汉要怎么赔,便怎样赔就是。”胡斐冷笑道:“你倒说得容易。这里人人不服,不到北帝庙评个明白,我今后还有脸见人么?”说着将凤一鸣挟在腋下,银子也不要了,走出赌场,向途人问了路,迳往北帝庙而去。 那北帝庙建构宏伟,好大一座神祠,进门院子中一个大水塘,塘边石龟石蛇,昂然盘踞。佛山当地人氏都称之为“祖庙”。 胡斐拉着凤一鸣来到大殿,只见神像前石板上血迹殷然,想起钟四嫂被逼切剖儿腹的惨事,胸间热血上冲,将凤一鸣往地下一推,抬头向着北帝神像,朗声说道:“北帝爷,北帝爷,你威灵显赫,给小民有冤伸冤,有仇报仇。这贼厮鸟偷吃了我的凤凰肉,但旁人都说他没吃……” 他话未说完,猛觉背后风声飒然,左右有人双双来袭。他低头缩身,那二人已然扑空。他双手分别在二人背上一推,砰的一声,二人脸对脸互相猛地碰撞,登时晕去。只听得一人高声怒吼,又扑了上来。 胡斐听他脚步沉重,来势威猛,心想:“这人功夫倒挺不错。”一侧身间,乘势掠带,刀光闪动,一条肥水牯似的粗壮大汉已在身旁掠过,挥刀迳向凤一鸣头顶砍落。总算他武功不低,危急之际手臂疾偏,钢刀砍上地下青砖,砖屑纷飞。胡斐叫道:“妙极!”左足伸出,已踏住他手肘。 那大汉狂吼一声,放手撒刀。胡斐右足一挑,单刀飞起,顺手接过,笑道:“我正愁没刀剖他肚子,你巴巴的赶来送刀,当真有劳了。” 那大汉怒极,使力挣扎。胡斐左腿一松,竟让他翻身跃起,原来这大汉蛮力过人。 他右足力撑,双手十指如钩,在空中迳向胡斐扑到。胡斐转过身来,绕到他身后,左手搭在他肥臀之上,借力送出,喝道:“上天吧!”这一送有八成倒是借了他本身纵跃之势。那大汉身不由主,向上疾飞,旁观众人大叫声中,眼见要穿破庙顶而出。他忙伸出双手,抱住了大殿正中的横梁,总算没撞破脑门,但就这么挂在半空,向下望去,离地着实不近。他没练过轻功,身子又重,外家硬功虽然不弱,却不敢跃下。 第134章 飞狐外传(25) 这大汉在五虎门中位居第三,外号“岭南飞虎”,乃凤天南的得力助手,佛山镇上人人惧怕,这时挂在梁上,上不得,下不来,甚为狼狈,算得上是半只飞虎。 胡斐拉住凤一鸣衣襟,向上一扯,嗤的一响,露出肚腹肌肤,横过刀锋,向挤在殿上的众人叫道:“他是不是吃了凤凰肉,大家睁大眼睛瞧个明白,别说我冤枉了好人。” 旁边四五个乡绅模样的人一齐来劝,都道:“好汉爷高抬贵手,倘若剖了肚子,人死不能复生,那可不得了。”胡斐心想:“这些人鬼鬼祟祟,定与凤天南一鼻孔出气。” 回头怒喝:“那钟四嫂剖孩子肚子,你们何以便不劝了?有钱子弟的性命值钱,穷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你们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儿子送一个来,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门找寻。我的凤凰肉若不是他吃的,便是你们儿子吃了,我一个个剖开肚子来,查个明白。”这几句话只把那几个乡绅吓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开口。 正乱间,庙门外一阵喧哗,抢进一群人来。当先一人身材高大,穿一件古铜色缎袍,双手一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向两旁跌出数尺。 胡斐见了他这等气派威势,又如此横法,心想:“啊哈,正点子终于到了。”眼光从他头上瞧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头上。只见他上唇留着两撇花白小髭,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右腕戴一只汉玉镯,左手拿着个翡翠鼻烟壶,俨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大乡绅模样,实不似个坐地分赃的武林恶霸,只脚步凝稳,双目有威,多半武功高强。 这人正是五虎门掌门人南霸天凤天南,他陪着京里来的两名侍卫在府内饮宴,听得下人一连串来报,有人混闹酒楼、当铺、赌场。他不愿在御前侍卫跟前失了气派,一直置之不理,心想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发,直听到儿子遭擒,给拿到北帝庙中要开膛剖肚,这才匆匆赶来。他还道是极厉害的对头来到寻仇,那知一看胡斐,竟是个素不相识的乡下少年,当下更不打话,俯身便要扶起儿子。 胡斐心想:“这老家伙好狂,竟将我视如无物。”待他弯腰俯身,挥掌便往他腰间拍落。凤天南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将他手掌格开。胡斐掌力加重,啪的一声,双掌相交,凤天南身子一晃,险些跌在儿子身上,才知这乡下少年原来是个硬手。心下微惊,顾不得去扶儿子,右手横拳,猛击胡斐腰眼。 胡斐见他变招迅捷,拳来如风,果是名家身手,挥刀往他拳头上疾砍下去。这一刀虽然凶猛,凤天南也只须一缩手便能避过,但凤一鸣横卧在地,他缩手不打紧,儿子却要受了这一刀。当此危急之际,他应变倒也奇速,扯落神坛前的桌披,倒卷上来,格开了这一刀。胡斐叫道:“好!”心想:“此人会随机应变,武功不低。”左手伸出,已抓住桌披一端。两人同时向外拉扯,啪的一响,桌披从中断为两截。 此时凤天南那里还有半点小觑之心?向后跃开半丈,早有弟子将他的兵刃黄金棍送在手中。这金棍长达七尺,径一寸有半,通体钢铁铸成,外镀黄金,金光灿然,算得是武林中第一豪阔富丽的沉重兵器。他将金棍一抖,指着胡斐说道:“阁下是那一位老师门下?凤某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却要请教。” 胡斐道:“我一块凤凰肉给你儿子偷吃了,非剖开他肚子瞧个明白不可。” 凤天南凭一条镀金铁棍打遍岭南无敌手,这才手创五虎门,在佛山镇定居。武家所用之棍,以齐眉最为寻常,依身材伸缩,短者五尺不足,长者六尺有余,凤天南这条棍却长达七尺,仗着他膂力过人,使开来两丈之内一团黄光,端的厉害非常。 他听了胡斐之言,金棍起处,手腕抖了两抖,棍端将神坛上两点烛火点熄了,叫道:“在下素来爱交朋友,跟尊驾素不相识,何苦为一个穷家小子伤了江湖义气?”他见胡斐武功了得,估计不卖他个面子,不能善罢,转头吩咐当铺的掌柜,去佛山镇巡检衙门向巡检头儿讨情,将钟阿四先放了出来,向胡斐道:“冲着尊驾的面子,那个钟阿四,在下已命人去放了出来,交于尊驾。他儿子死了,可不是我杀的,我再赔他五百两银子,作为赔礼,尊驾以为如何?” 这金棍虽是纯钢镀金,仍极沉重,他一抖棍花而打灭烛火,妙在不碰损半点蜡烛,烛台毫不摇晃,手法之准,可说是罕见的功夫。他言语中软里带硬,要胡斐不必多管闲事,同时允赔钟阿四银子,已给足了胡斐面子。胡斐笑道:“是啊,你的话再对也没有,你只须割一块凤凰肉赔我,我立即拍拍灰尘走路,你看可好?”凤天南脸一沉,喝道:“既是如此,咱们兵刃上分高下便了。”说着提棍跃向院子。 胡斐提起凤一鸣,往地下重重摔落,将单刀插在他身旁,喝道:“你如逃走,便剖你老子的肚皮作抵!”空手走出,大声道:“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名鼎鼎‘杀官殴吏拔凤毛’便是。凤毛拔不到,臭鸡臭鸭的屁股毛拔几根也是好的。大家瞧清楚了。”一言甫毕,左手探出,迳来抓对方棍头。 凤天南知他武功厉害,心想你自己托大,不用兵刃,那可怪不得我,见他出手便夺兵刃,竟对自己藐视已极,棍尾抖起,一招“驱云扫月”,向他头颈横扫过来。这一招虽以横扫为主,但后着中有点有打,有缠有挑,所谓“单头双头缠头,头头是道;正面侧面背面,面面皆灵”,的是极上乘的棍法。胡斐身随棍转,还了一掌。 众人凝神屏息,注视二人激斗。凤天南手下人数虽众,但不得他示意,谁也不敢插手相助,何况二人纵跃如风,旁人武功远远不及,便要相助,也无从着手。 二人恶斗正酣,庙门中闯进两个人来。当先一个妇人乱发披身,满身血污,正是钟四嫂。她一路磕头,一路爬着进来,身后跟着的是她儿子钟小二。 钟四嫂跪在地下,不住向凤天南磕头,哈哈大笑,叫道:“凤老爷你大仁大义,北帝爷爷保佑你多福多寿,保佑你金玉满堂,四季发财。我小三子在阎王爷面前已告了你一状,阎王爷说你大富大贵,后福无穷哪。”她疯疯颠颠的不住跪拜,又哭又笑。 凤天南与胡斐拆了十余招,早已全落下风。金棍挥成的圈子越缩越小,见钟四嫂似疯非疯的向着自己跪拜,更加心神不宁,情知再斗下去定将一败不可收拾,当下劲贯双臂,使一招“扬眉吐气”,往胡斐下颚挑去。胡斐却不闪不缩,伸手竟来硬夺他金棍。凤天南又惊又喜,心想:“你这只手爪子就算是铁铸的,也打折了你。”内力送臂,臂运手腕,急挑之力更大。胡斐手掌与棍头一搭着,轻轻向后一缩,已将他挑力卸去,手指弯过,抓住棍头。总算凤天南在这条棍上已下了三十余年苦功,忙使一招“上滑下劫”,跟着一招“翻天彻地”,以极刚猛的外劲硬夺回去。 胡斐叫道:“拔臭鸡毛了!”双手自外向内圈转,却来捏他咽喉,也不知他如何移动身形,竟在这一抓一夺之际,顺势攻进了门户。凤天南的金棍反在外档,已然打他不着。凤天南大骇之下,急忙低头,同时伸出手护颈。胡斐左手在他天灵盖上轻轻一拍,除下他帽子,右手已抓住他辫子尾端,叫道:“这一掌暂不杀你!”左手已然抓住辫根,双手向外一分,蹦的一声,一条辫子断成了两截。凤天南吓得面如土色,急忙跃开。胡斐右手扬处,凤天南帽子飞出,刚好套在石蛇头上。胡斐踏上两步,一掌击在石龟昂起的头顶,砰的一响,水花四溅,石龟之头齐颈而断,落入水塘。胡斐哈哈一笑,将凤天南那条长辫绕在石龟颈中,双手弹一弹身上灰尘,笑道:“还打么?” 旁观众人见他显了这手功夫,人人脸上变色。凤天南知他适才这一掌确是手下留情,否则以掌击石龟之力击在自己头顶,那里还有命在?但断辫绕龟,飞帽戴蛇,如此的奇耻大辱如何忍耐得了?舞动金棍,一招“青龙卷尾”,猛扫而至。这时他已然性命相拚,再非以掌门人身分跟人比武过招。 胡斐心想:“此人平素横得可以,今日若不扫尽他颜面,佛山一镇之人冤气难出。” 见他金棍上威力虽增,棍法却已不如适才灵动,空手拆了几招,见他使一招“铁牛耕地”,着地卷到,当下看准棍端,右足一脚踹落,棍头着地,给他踏在脚下。凤天南忙运劲后夺,胡斐出脚奇快,刚觉右脚下有些松动,左足已踏在棍腰,猛力往下一蹬。凤天南再也拿捏不住,双手一松,棍尾正好打中他右足足背,两根小骨登时断折。 这一下痛得他脸如金纸,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哼,双手反在背后,朗声说道:“我学艺不精,无话可说。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钟四嫂还是不住向他磕头,哭叫:“多谢凤老爷成全了我家小三子,他真是偷吃了你家的鹅么?” 这时一个衣衫破烂的乡下汉子一跛一拐的走进庙来,正是刚从巡检衙门中放出来的钟阿四。他过去扶起妻子,铁青着脸,怒目瞪视凤天南,一声不作。 胡斐见凤天南败得如此狼狈,实不想再折辱于他。但见到钟四嫂发疯的惨状,神坛前石板上的血迹,心想这南霸天除了此事之外,这许多年来定是更有不少恶行,既撞在我手里,岂能轻饶?大踏步过去一把将凤一鸣提起,拔起插在地下单刀,转头向凤天南道:“凤老爷,我跟你无冤无仇,可是令郎偷吃了我的凤凰肉,实在太不讲理。这里佛山镇的人都护着你,我冤屈难明,只好剖开令郎肚子,让列位瞧瞧。”说着单刀刀头在凤一鸣肚子上轻轻一拖,雪白的肌肤上登时现出一条血痕。 凤天南虽作恶多端,却颇有江湖汉子气概,败在胡斐手下之后,仍十分刚硬,不失掌门人身分,但眼见独生爱子即要为他开膛剖腹,叫道:“且慢!”从身旁手下人手中,抢过一柄单刀,见胡斐年纪甚轻,脸上尚有稚气,心想:“这等乳臭未干之人,不能力敌,当可智取。” 胡斐笑道:“你还不服气,要待再打一场?”凤天南惨然道:“一身做事一身当,凤某行事不当,惹得尊驾打这个抱不平,这跟小儿可不相干。凤某不敢再活,但求饶了小儿性命。”说着横过单刀,假意便往颈中刎去。忽听得屋梁上一人大叫:“凤大哥,使不得!”原来那“岭南飞虎”兀自双手抱住横梁,飞身半空。 凤天南脸露苦笑,挥刀回砍。众人大惊之下,谁也不敢阻拦,眼见他单刀横颈,立时要血溅当场、尸横祖庙。忽听得嗤嗤声响,一件暗器从殿门外自高而下的飞射过来,铮的一声,在单刀上一碰。凤天南手一荡,单刀立时歪了,但还是在左肩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迸流。 这一下倒大出凤天南意料之外,不禁一怔。胡斐定睛看去,只见射下的暗器是一枚女子手上所戴的指环。凤天南膂力甚强,这小小一枚首饰,居然能将他手中单刀荡开,那投掷指环之人的武功,只怕不在自己之下。他心中惊诧,纵身抢到天井,跃上屋顶,但见西南角上人影一闪,倏忽间失了踪迹。胡斐疾向西南角抢去,暮色苍茫之中,四顾悄然,竟没人影。他心中嘀咕:“这背影小巧苗条,似是女子模样,难道世间女子之中,竟有这等高手?” 他生怕凤天南父子逃走,不敢在屋顶久耽,随即转身回殿,只见凤天南父子搂抱在一起,凤天南脸上老泪纵横。 胡斐见了这副情景,倒起了饶恕他父子之意,只一时不知如何发落,若要杀了二人,委实不忍下手,但如给他父子俩这么一哭,便即饶恕,又未免太便宜了他们。正自踌躇,钟阿四突然走上前来,向胡斐道:“好汉爷救了小人的妻儿,又给小人一家明冤雪恨,大恩大德,小人粉身难报。”说着扑翻在地,冬冬冬冬,磕了几个响头。胡斐连忙扶起。 钟阿四转过身来,脸色铁青,望着凤天南道:“凤老爷,今日在北帝爷爷神前,你凭良心说一句,我家小三子有没偷你的鹅吃?”凤天南为胡斐的威势所慑,低头道:“没有。是……是我弄错了。”钟阿四又道:“凤老爷,你再凭良心说,你叫官府打我关我,逼死我儿子,全是为了要占我的菜园,是不是?” 凤天南向他脸上望了一眼,只见这个平时忠厚老实的菜农,咬紧牙关,目喷怒火,神情可怕,不由得低下了头,不敢回答。钟阿四道:“你快说,是也不是?”凤天南抬起头来,道:“不错,我是要出价买你菜园,你说什么也不卖,杀人偿命,你杀我便了。” 胡斐转过身来,对凤天南道:“凤老爷,你在这佛山镇上,狠得也够了。钟小三虽不是你杀的,却是你逼死的。我也不要你偿命,就照你的意思,你拿五百两银子出来,向钟老四大哥赔罪……”凤天南喜出望外,忙道:“该当的,该当的。钟四哥,是我不对,冤枉了你家小三,我即刻赔银子,你的菜园子我永远不买了。” 胡斐转念又想:“我这一走,他再为非作歹,无人制他。他如又再来欺侮钟阿四,谁也奈何他不得。”朗声道:“凤老爷,我限你三天之内,从此退出佛山镇,连同你的虾兵蟹将,谁也不许回来。什么英雄当铺、英雄酒楼、英雄会馆,全数收档,那一个回来再干恶事,我见一个,杀一个,第一个先杀你儿子……”凤天南道:“好,就是这句话,三天之内,我姓凤的退出佛山镇,终身不再回来。阁下尊姓大名,我交了你这个朋友。”心想暂且不妨使个缓兵之计,挨得过眼前危机,再作计较。 忽听庙门外一人高声叫道:“自称拔凤毛的小贼,你敢不敢出来斗三百回合?你在北帝庙中缩头缩颈,干么不敢出来啊?” 第135章 飞狐外传(26) 这几句话极是响亮,大殿上人人愕然,听那声音粗鲁重浊,满是无赖地痞的口气。胡斐一怔之下,抢出庙门,只见前面三骑马向西急驰,马上一人回头叫道:“缩头乌龟,料你也不敢跟老子动手。”胡斐大怒,见庙门旁一株大红棉树下系着两匹马,纵身过去跃上马背,拉断缰绳,双腿一夹,催动坐骑,向那三人急追下去。 远远望见三乘马向西沿着河岸急奔,瞧那三人坐在马背上的姿式,手脚笨拙,骑术更劣,不知是否有意做作,但胯下所乘却是良马,胡斐赶出里许,始终没能追上。听那三人不时高声叫骂,肆无忌惮,对自己毫不畏惧,实似背后有极厉害之人撑腰,他焦躁起来,俯身在地下抓起几块石子,手腕抖处,五六块石子飞了出去,只听得“啊哟”“妈呀”之声不绝,三个汉子分别给打中了,一一摔下马来。 两个人一跌下来,爬在地下大叫。第三人却左足套在马镫之中,给马匹拖着直奔,霎时之间已转入柳荫深处。 胡斐跳下马来,见那二人按住腰臀,哼哼唧唧的叫痛。胡斐在一人身上踢了一脚,喝道:“你说要和我斗三百回合,怎不起身来斗?”那人爬起身来,说道:“欠了赌债不还,还这么横!总有一日凤老爷亲自收拾你。”胡斐一怔,问道:“谁欠了赌债不还?” 另一人猛地里跳起,迎面出拳往胡斐击去。这一拳虽有几斤蛮力,但出拳不成章法,显是全无武功。胡斐微微一笑,挥手轻带。那人一拳打偏,砰的一声,正好打中同伴的鼻子,登时鼻血长流。出拳之人吓了一跳,抚着拳头发呆。受击之人大怒,喝道:“狗娘养的,打起老子来啦!”飞起一腿,踢在他腰里。那人回手相殴,砰砰蓬蓬,登时打得十分热闹,不再理会胡斐。 胡斐见这二人确实不会武功,居然敢向自己叫阵,其中大有蹊跷,双手分别抓住两人头颈,往后一扯,将两人分开。但两人打得眼红了,不住口的污言秽语互相辱骂,一个骂对方专偷人家萝卜,另一个说对方是佛山的偷鸡好手,看来两人都是市井无赖,心中越加起疑,大声喝道:“谁叫你们来骂我的?”说着双手合拢,砰的一下,将两人额角对额角的一撞,登时变了两条怒目相向的独角龙。 那偷鸡贼胆子甚小,一吃到苦头,连叫:“爷爷,公公,我是你老人家的灰孙子。”胡斐喝道:“呸,我有你这等贱孙子?快说。”那偷鸡贼道:“英雄会馆开宝的邝宝官说,你欠了会馆里的赌债不还,教我们三个引你出来打一顿。他给了我们每人五钱银子,这坐骑也是他借的。你赌债还不还,不关我事……” 胡斐听到这处,“啊”的一声大叫,心道:“糟啦,糟啦!我恁地胡涂,竟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双手往外一送,将两名无赖双双跌了个狗吃屎,飞身上马,急往来路驰回,心想:“凤天南父子定然躲了起来,偌大一座佛山镇,我却往那里找去?好在他搜刮霸占的产业甚多,我一处处的闹将过去,搅他个天翻地覆,瞧他躲得到几时?” 不多时已回到北帝庙前,庙外本有许多人围着瞧热闹,这时已走得干干净净,连孩子也没留下一个。胡斐心想:“那凤天南果真走了。”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向庙中,一步跨进大殿,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胸口呼吸登时凝住,只吓得身子摇摇摆摆,险些要坐倒在地。 北帝庙大殿上满地鲜血,血泊中三具尸身,正是钟阿四、钟四嫂、钟小二三人。钟阿四脑浆迸裂,显是给凤天南用金棍打碎了头颅。钟四嫂与钟小二两人身上都是乱刀砍斩的伤口,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胡斐呆了半晌,一股热血从胸间直冲上来,禁不住伏在大殿地下,放声大哭,叫道:“钟四哥,四嫂,钟家兄弟,我胡斐无能,竟害了你们性命。”见三人虽死,眼睛不闭,脸上充满愤怒之色。他站起身来,指着北帝神像说道:“北帝爷爷,今日要你作个见证,我胡斐若不杀凤天南父子给钟家满门报仇,我回来在你座前自刎。” 他定神一想,到庙门外牵进马匹,将三具尸身都放上马背,心中悔恨不已:“我年幼无知,不明江湖上的鬼蜮伎俩,却来出头打抱不平,枉自又害了三条人命。那姓凤的家中便布满了刀山油锅,今日也要闯进去杀他个落花流水。”牵了马匹,往大街而来。 但见家家店铺都关上了大门,街上静悄悄的竟没一个人影,但听得马蹄得得,在石板路上一路响将过去。 胡斐来到英雄当铺和英雄酒楼,逐一踢开大门,里面均寂然无人,似乎霎时之间,佛山镇上数万人忽地尽数消失,只当铺与酒楼各处堆满柴草,不知是何用意。再去赌场,也一个人也不见,成万两银子却兀自放在门板之上,竟无人敢动。 胡斐随手取了几百两放入包袱,暗自惊讶:“这凤天南定然摆下鬼计,对付于我,彼众我寡,莫要再上他当。”他步步留神,沿街走去,转了几个弯,只见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宅第,门上悬着一面大匾,写着“南海凤第”四个大字。那宅第一连五进,气象宏伟。大门、中门一扇扇都门板大开,宅中空空荡荡的似乎也没一人。 胡斐心道:“就算你机关万千,我一把火烧了你的龟洞,瞧你出不出来。”正要去觅柴草放火,忽见屋子后进和两侧都有烟火冒将上来,一怔之间,已明其理:“这凤天南好厉害的手段,竟舍却家业不要,自己一把火烧个干净。如此看来,他定要高飞远走。若不急速追赶,只怕给他躲得无影无踪。” 将马匹牵到凤宅旁钟家菜园,找了柄锄头,将钟阿四夫妇父子三人葬了。只见菜园中萝卜白菜长得肥美,菜畦旁丢着一顶小孩帽子,一个粗陶娃娃。胡斐越看越伤心恼怒,伏地拜了几拜,暗暗祝祷:“钟家兄嫂,你若在天有灵,务须助我,不能让那凶手走脱了。” 忽听得街上脚步声响,数十人齐声呐喊:“捉拿杀人放火的凶手!”“莫走了无法无天的江洋大盗!”“那小强盗便在这里。” 胡斐绕到一株大树之后,向外张去,只见二三十名差役兵丁,手执弓箭刀枪、铁尺铁链,在凤宅外虚张声势的叫喊。他凝神看时,人群中并无凤家父子在内,心道:“这凤天南惊动官府,明知拿我不住,却要挡我一阵。”纵身上马,向荒僻处疾驰出去。 出得镇来,回头望时,只见凤宅的火焰越窜越高,同时当铺、酒楼、赌场各处也均冒上火头。看来凤天南决意将佛山镇上的基业尽数毁却,那是永远不再回头了。胡斐心中恼恨,却也不禁佩服这人阴鸷狠辣,果断勇决,竟不惜将十来年的经营付之一炬,心想:“此人这般工于心计,定有藏身避祸的妙策,该当到何处找他才是?”立马佛山镇外,一时自责自悔,彷徨不定,自觉若论计谋筹策,自己与凤天南差得甚远,万万不及。 远远听得人声嘈杂,救火水龙在石板路上隆隆奔驰。胡斐心想:“适才追那三个无赖,来去不到半个时辰。这凤天南家大业大,岂能在片刻之间料理清楚?他今晚若不亲自回来分断,定有心腹亲信去他藏身的所在请示。我只守住路口便了。” 料想白日定然无人露面,便在僻静处找了株大树,爬上树去闭目养神,想到钟家四口受害的惨状,悲愤难平,心中翻覆起誓:“若不杀那凤贼全家,我胡斐枉自生于天地之间。”又想:“世事变化百端,实在难办得紧。我只是个一勇之夫,单凭武功,岂能事事顺利?” 等到暮色苍茫,他走到大路旁,伏在长草中守候,睁大眼四下观望,几个时辰过去,竟没半点动静,直到天色大明,除卖菜挑粪的乡农外,没人进出佛山。 正感气沮,忽听马蹄声响,两乘快马从镇上奔出,马上乘客穿着武官服色,是京中侍卫打扮。 胡斐心中一动,记起凤一鸣曾道,他父亲因要陪伴御前侍卫,不能分身来见,这两名侍卫定与凤天南有干连。心念甫起,两骑马已掠过他伏身之所,当即捡起一块小石,伸指弹出,波的一声轻响,一匹马的后腿早着。石子正好打中那马后腿的关节,那马奔跑正速,突然后腿一曲,向后坐倒,那腿登时断折。 马上乘客骑术甚精,这一下变故突起,他提身跃起,轻轻落在道旁,见马匹断了后腿,连声哀鸣,不由得皱起眉头,叫道:“糟糕,糟糕。” 胡斐离着他有七八丈远,见另一名侍卫勒马回头,问道:“怎么啦?”那侍卫道:“这畜牲忽然失蹄,折断了腿,只怕不中用啦。”胡斐听了他说话的声音,猛然想起这个侍卫,数年前在商家堡中曾经见过。 另一名侍卫道:“咱们回佛山去,另要一头牲口。”那坐骑断腿的侍卫正是当年和徐铮打过一架的何思豪,说道:“凤天南走得不知去向,佛山镇上乱成一团,没人理事,还是去向南海县要马吧。”拔出短剑,在马脑袋中一剑插进,免得那马多受痛苦。 那侍卫道:“咱们合骑一匹马吧,慢慢到南海县去。何大哥,你说凤天南当真不回佛山了?”何思豪道:“他毁家避祸,怎能回去?”那侍卫道:“这次南来,不但白辛苦一趟,还害死了你一匹好马。”何思豪跨上马背,说道:“也不一定是白辛苦。福大帅府里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是何等盛事,凤天南是五虎门掌门,未必不到。”说着伸手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背上乘了两人,不能快跑,只迈步缓行。 胡斐听了“福大帅府里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这几字,心里一喜:“天下掌门人聚会,那可热闹得紧哪。凤天南便算不去,他落脚何方,多少也能在会中打听到些讯息。但不知那福大帅邀聚各派掌门人,却为了何事?” 第六回 紫衣女郎 胡斐回到大树底下牵过马匹,纵骑向北,一路上留心凤天南和五虎门的踪迹,却半点影子也无。这一日过了五岭,已入湖南省境,见沿途都是红土,较之岭南风物,情状大异。 胡斐纵马疾驰,过马家铺后,将至栖凤渡口,猛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迅捷异常的马蹄声响,回头望去,只见一匹白马奋鬣扬蹄,风驰而来,当即勒马让在道旁。刚站定,耳畔呼的一响,那白马已从身旁疾窜而过,四蹄竟似不着地一般。马背上乘着个紫衣女子,只因那马实在跑得太快,女子的面貌没瞧清楚,但见她背影苗条,稳稳的端坐马背。 胡斐吃了一惊:“这白马似是赵三哥的坐骑,怎地又来到中原?”自从在商家堡外别后,他无日不记挂赵半山,这时见到白马,大喜之下,便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刚张口叫了声:“喂!”那白马已奔得远了,垂柳影下,依稀见那紫衣女子回头望了一眼,白马脚步不停,片刻之间,已奔得无影无踪。 胡斐好生奇怪,催马赶路,但白马脚程如此迅速,自己的坐骑纵然再快一倍,就算日夜不停奔驰,也决计赶她不上,催马追赶,也只聊尽人事而已。 第三日到了衡阳。那衡阳是湘南重镇,左近便是南岳衡山,向有“衡山天下秀”之称,一路上古松夹道,风景清幽,白云绕山,令人胸襟大爽。 胡斐刚入衡阳城南门,忽见一家饭铺廊下系着一匹白马,身长腿高,貌相神骏,正是途中所遇的那匹快马。胡斐少年时与赵半山缔交,对他的白马瞧得极是仔细,此时一见,俨是故物,不禁大喜,忙走到饭铺中,想找那紫衣女子,却不见人影。 胡斐要待向店伙询问,转念一想,公然打探一个不相识女子的行踪,大是不便,便坐在门口,要了酒饭。 少停酒菜送上,湖南人吃饭,筷极长,碗极大,辣味甚重,胡斐虽不喜辣,但菜肴每味皆浓,颇有豪迈之风。他慢慢喝酒,寻思少待如何启齿和那紫衣女子说话,只觉寻不着合适话头,猛地想起:“此人既乘赵三哥的白马,必和他有极深渊源,何不将赵三哥所赠红花放在桌上?她自会来寻我说话。”他右手拿着酒杯,反伸左手去取包袱,却摸了个空,回过头来,包袱竟已不知去向。 包袱明明放在身后桌上,怎地一转眼便不见了?向饭铺中各人一望,并无异样人物,暗暗称奇:“若为寻常盗贼顺手牵羊,我决不能不知。此人既能无声无息的取去,倘在背后突施暗算,我也必遭毒手,瞧来今日是在湖南遇上高人了。”问店伙道:“我的包袱放在桌旁,怎地不见了?你见到有人取去没有?” 那店伙听说客人少了东西,登时大起忙头,说道:“贵客钱物,概请自理,除非交在柜上,否则小店恕不负责。”胡斐笑道:“谁要你赔了?我只问你瞧见有人拿了没有。”那店伙道:“没有,没有。我们店里怎会有贼?客官千万不可乱说。”胡斐知道跟他缠不清楚,又想连自己也没察觉,那店伙怎能瞧见?正自沉吟,那店伙道:“客官所用酒饭,共是一钱五分银子,请会钞吧。” 那包袱之中,尚有从凤天南赌场中取来的数百两银子,他身畔可不名一文,见店伙催帐,不由得一窘。那店伙冷笑道:“客官倘若手头不便,也不用赖说不见了包袱啊。” 胡斐懒得跟他分辩,到廊下去牵过自己坐骑,却见那匹白马已不知去向,不由得一怔:“这白马跟偷我包袱之人必有干连。”对那紫衣女子登时多了一层戒备之心,将坐骑交给店伙,说道:“这头牲口少说也值得八九两银子,且押在柜上,待我取得银子,连牲口的草料钱一并来赎。”那店伙立时换了一副脸色,陪笑道:“不忙,不忙,客官走好。” 胡斐正要去追寻白马的踪迹,那店伙赶了上来,笑道:“客官,只怕今日你也没钱吃饭的了,我点你一条明路,包你有吃有住。”胡斐嫌他啰唆,正要斥退,转念一想:“什么路子?是指点我去寻包袱么?”便点了点头。 那店伙笑道:“这种事情一百年也未必遇得上,偏生客官交了运,枫叶庄万老拳师不迟不早,刚好七日之前过世,今日正是头七开丧。”胡斐道:“那跟我有甚相干?” 第136章 飞狐外传(27) 那店伙笑道:“大大的相干。”转身到柜上取了一对素烛,一筒线香,交给胡斐,说道:“从此一直向北,不到三里地,几百棵枫树围着一座大庄院,便是枫叶庄了。客官拿这副香烛去吊丧,在万老拳师的灵前磕几个头,庄上非管吃管住不可。明儿你说短了盘缠,庄上少说也得送你几两银子路费。” 胡斐听说死者叫做“万老拳师”,心想同是武林一脉,先有几分愿意,问道:“那枫叶庄怎地如此好客?”那店伙道:“湖南几百里内,谁不知万老拳师慷慨仗义?不过他生前专爱结交英雄好汉,像客官不会武艺,正好乘他死后去打打秋风了。”胡斐先怒后笑,抱拳笑道:“多承指点。”问道:“那么万老拳师生前的英雄朋友,今天都要赶来吊丧了?”那店伙道:“谁说不是呢?客官便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胡斐一听正中下怀,接过素烛线香,道了谢,迳往北去。 不出三里,果如那店伙所言,数百株枫树环抱着一座大庄院,庄外悬着白底蓝字的灯笼,大门上钉了麻布。 胡斐一进门,鼓手吹起迎宾乐曲。但见好大一座灵堂,两厢挂满素幛挽联。他走到灵前,跪下磕头,心想:“不管你是谁,总是武林前辈,受我几个头想来也当得起。”他跪拜之时,三个披麻穿白的孝子跪在地下磕头还礼。胡斐站起身来,三个孝子向他作揖致谢。胡斐也是一揖,见三人中两个身材粗壮,另一人短小精悍,相貌各不相同,心道:“万老拳师这三个儿子,定然不是一母所生,多半是三个妻妾各产一子了。” 回身过来,见大厅上挤满了吊客,一小半似是当地乡邻士绅,大半则是武林豪士。胡斐逐一看去,没一个相识,凤天南父子固不在内,那紫衣女子也无影踪,寻思:“此间群豪聚会,或能听到一些五虎门凤家父子的音讯。” 少顷开出素席,大厅与东西厢厅上一共开了七十来桌。胡斐坐在偏席,留心众吊客的动静。见年老的多带戚容哀色,年轻的却高谈阔论,言笑自若,想是够不上跟万老拳师有甚交情,也不因他逝世而悲伤了。 只见三个孝子恭恭敬敬的陪着两个武官,让向首席,坐了向外的两个首座。两个武官穿的是御前侍卫服色。胡斐一怔,认得这二人正是先前曾在佛山镇外遇过的何思豪和他同伴,他自不知何思豪的名字,但见他颐指气使,派头甚大。首席上另外还坐了三个老年武师,三个孝子坐在下首作陪。 众客坐定后,那身材矮小的孝子站起身来,举杯谢客人吊丧。他谢过之后,第二个孝子也谢一遍,接着第三个又谢一遍,言辞举动一模一样。众客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起立还礼,不由得颇感厌烦。 胡斐正觉古怪,听得同桌一个后生低声道:“三个孝子一齐谢一次也就够了,倘若万老拳师有十个儿子,这般干法,不是要连谢十次么?”一个中年武师冷笑道:“万鹤声有一个儿子也就好了,还说十个?”那后生奇道:“难道这三个孝子不是他儿子么?”中年武师道:“原来小哥跟万老拳师非亲非故,居然前来吊丧,这份古道热肠,可真难得之极。”那后生胀红了脸,低下头不再说话。 胡斐暗暗好笑:“此君和我一般,也是打秋风吃白食来的。” 那中年武师道:“说给你听也不妨,免得有人问起,你全然接不上榫头,那可脸上下不来。万老拳师名成业就,就可惜膝下无儿。他收了三个徒弟,那身材矮小的名叫孙伏虎,是老拳师的大弟子。这白脸膛的汉子尉迟连,是二弟子。红脸膛酒糟鼻的大汉杨宾,是他的第三弟子。这三人各得老拳师之一艺,武功都挺不差,只粗人不明礼节,是以大师兄谢了,二师兄也谢,三师弟怕失礼,跟着也来谢一次。”那后生红着脸,点头领教。 胡斐跟首席坐得虽不甚近,但留神倾听,盼望两名侍卫在谈话之中会提到五虎门,透露一些凤天南父子行踪的线索。只听那何思豪朗声道:“兄弟奉福大帅之命,来请威震湘南的万老拳师进京,参与天下掌门人大会,好让少林韦陀门的武功在天下武师之前大大露脸。想不到万老拳师一病不起,当真可惜之极。”众人附和叹息。何思豪又道:“万老拳师虽然过世,但少林韦陀门是武林中有名的宗派,掌门人不可不到。不知贵门的掌门人由那一位继任?” 孙伏虎等师兄弟三人互视一眼,各不作声。过了半晌,三师弟杨宾说道:“师父得的是中风之症,一发作便人事不知,是以没留下遗言。”另一名侍卫道:“嗯,嗯。贵门的前辈尊长,定有一番主意了。”二弟子尉迟连道:“我们几位师伯师叔散处各地,向来少通音问。”那侍卫道:“如此说来,选立掌门之事,倒还得费一番周折。福大帅主持的掌门人大会,定在八月中秋,还有两个月时光,贵门须得及早为计才好。”师兄弟三人齐声称是。 一名老武师道:“自来不立贤便立长,万老拳师既没遗言,那掌门一席,自非大弟子孙师兄莫属。”孙伏虎笑了笑,神色之间甚是得意。另一名老武师道:“立长之言是不错的。可是孙师兄虽入门较早,论年岁却是这位尉迟师兄大着一两岁。尉迟师兄老成精干,韦陀门如由他接掌,定能发扬光大,万老拳师在天之灵,也必极为欣慰了。”尉迟连伸袖擦了擦眼,显得怀念师父,心中悲戚。第三名老武师连连摇手,说道:“不然,不然,若在平日,老朽原无话可说。但这番北京大会,各门各派齐显神通。韦陀门掌门人如不能技艺过人,岂不损了韦陀门数百年的英名?因此以老朽之见,这位掌门人须得是韦陀门中武功第一的好手,方能担当。”众人连连点首,齐声称是。 那老武师又道:“三位师兄都是万老拳师的得意门生,各擅绝艺,武林中人人都十分钦佩。不过说到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那还是后来居上,须推小师弟杨宾了。”第一名老武师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武学之道,多练一年,功夫便深一年。杨师兄虽天资聪颖,但就功力而言,那便远远不及孙师兄了。刀枪拳脚上见功夫,这是丝毫勉强不来的。”第二名老武师道:“说到临阵取胜,斗智为上,斗力其次。兄弟虽是外人,但平心而论,足智多谋,还该推尉迟师兄。” 他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起初言语中都还客气,到后来渐渐面红耳赤,声音也越说越大。几十桌的客人停杯不饮,听他三人争论。胡斐心道:“原来三个老武师都是受人之托,来作说客的,说不定还分别受了三名弟子的礼物。” 吊客之中,有百余人是韦陀门的门人,大都是万老拳师的再传弟子,各人分别拥戴自己师父,先是低声讥讽争辩,到后来大声吵嚷起来。各亲朋宾客或分解劝阻,或各抒己见,或袒护交好,或指斥对方,大厅上乱成一片。有几个脾气暴躁、互有心病之人,竟拍桌相骂,有的更离座而起,眼见便要抡刀使拳。万老拳师尸骨未寒,门下的徒弟便要为掌门一席而同室操戈。 那坐在首席的侍卫何思豪听着各人争吵,并不说话,望着万老拳师的灵位,不住微笑,眼见各人越闹越厉害,突然站起,说道:“各位且莫争吵,请听兄弟一言。”众人敬他是官,一齐住口。 何思豪道:“适才这位老师说得不错,韦陀门掌门人,须得是本门武功之首,这一节各位都是赞同的了?”大家齐声称是。何思豪道:“武功谁高谁低,嘴巴里是争不出来的。刀枪拳脚一比,立时便判强弱。好在三位是同门师兄弟,不论胜负,都不失了和气,更不折了韦陀门的威风。咱们便请万老拳师的灵位主持这场比武,由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择定掌门,倒是一段武林佳话呢。” 众人鼓掌喝采,纷纷道:“这个最公平不过。”“让大家见识见识韦陀门的绝艺。”“凭武功分胜败,事后再无争论。”“究竟是北京来的侍卫老爷,见识高人一等。” 何思豪见众人附和其说,甚是得意,说道:“同门师兄弟较艺比武,那是平常之极的事,兄弟却要请三位当众答允一件事。”尉迟连在师兄弟三人之中最为精明干练,当即说道:“但凭大人吩咐,我们师兄弟自当遵从。”何思豪道:“既凭武功分上下,那么武功最高的便为掌门,事后任谁不得再有异言,更起纷争。”三人齐声道:“这个自然。”他三人武功各有所长,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各人自忖虽无必胜把握,但奋力一战,未始便不能压服两个同门。 何思豪道:“既是如此,大伙儿便挪地方出来,让大家瞻仰韦陀门的精妙功夫。”众人七手八脚搬开桌椅,在灵位前腾出老大一片空地。眼见好戏当前,各人均已无心饮食,只有少数饕餮之徒,兀自低头大嚼。 何思豪道:“那两位先上?是孙师兄与尉迟师兄么?”孙伏虎说道:“好,兄弟献丑。”他弟子送上一柄单刀。孙伏虎接刀在手,走到师父灵前磕了三个头,转身说道:“尉迟师弟请上吧。” 尉迟连心想若先与大师兄动手,胜了之后还得对付三师弟,变成了一对二的车轮战,不如让他们二人先斗个筋疲力尽,自己再来卞庄刺虎,捡个现成,拱手道:“兄弟武艺既不及师兄,也不及师弟,这掌门原是不敢争的。不过各位老师有命,不得不勉强陪师兄师弟喂招,还是杨师弟先上吧。” 杨宾脾气暴躁,大声道:“好,让我先来好了。”从弟子手中接过单刀,大踏步上前。他也不知该当先向师父灵位磕头,当下立个门户,右手持刀横护左肩,左手成钩,劲坐右腿,左脚虚出,乃是六合刀法的起手“护肩刀”。 少林韦陀门拳、刀、枪三绝,全守六合之法。所谓六合,“精气神”为内三合,“手眼身”为外三合,其用为“眼与心合,心与气合,气与身合,身与手合,手与脚合,脚与胯合。”全身内外,浑然一体。宾客中有不少是武学行家,见杨宾横刀一立,神定气凝,均想:“此人武功不弱。”孙伏虎刀藏右侧,左手成掌,自怀里翻出,使一招“滚手刺扎”,说道:“师弟请!” 与胡斐同桌的那中年武师卖弄内行,向身旁后生道:“单刀看的是手,双刀看的是走。使单刀的右手有刀,刀有刀法,左手无物,那便不好安顿。因此看一人的刀上功夫,只要瞧他左手出掌是否厉害,便知高低。你瞧孙师兄这一掌翻将出来,守中有攻,功力何等深厚?”胡斐听他说得不错,微微点头。 说话之间,师兄弟俩已交上了手,双刀相碰,不时发出叮当之声。那中年武师又道:“这二人刀法,用的都是‘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法度是很不错的。” 那后生道:“什么叫做钻母钩肚?”中年武师冷笑一声道:“刀法之中,还有钻他妈妈,钩你肚子么?刃口向外叫做展,向内为抹,曲刃为钩,过顶为砍,双手举刀下斩叫做劈,平手下斩称为剁。”那后生胀红了脸,不住点头,再也不敢多问。 胡斐虽刀法精奇,但他祖传刀谱之中,全不提这些细致分别,注重的只是护身伤敌诸般精妙变招,这时听那中年武师说得头头是道,心道:“原来刀法之中还有这许多讲究。但瞧这师兄弟俩的刀招,也不见得特别高明。” 眼见二人越斗越紧,孙伏虎矫捷灵活,杨宾却胜在腕力沉雄,一时倒难分上下。正斗之间,大门外突然走进一人,尖声说道:“韦陀门的刀法,那有这等脓包的,快别现世了吧!”孙杨二人一惊,同时收刀跃开。 胡斐早看清来人是个妙龄少女,但见她身穿紫衣,身材苗条,正是途中所遇那个骑白马的女子。她背上负着一个包袱,却不是自己在饭铺中所失的是什么?只见她一张瓜子脸,双眉修长,眼大嘴小,姿形秀丽,容光照人,不禁大为惊讶:“这女子年纪和我相若,难道便有一身极高武功,如此轻轻巧巧的取去包袱,竟让我丝毫不觉?” 孙杨二人听来人口出狂言,本来均已大怒,但停刀看时,却是个娉婷袅娜的美貌女郎,愕然之下,说不出话来。 那女郎道:“六合刀法,精要全在‘虚、实、巧、打’四字。你们这般笨劈蛮砍,还提什么韦陀门?什么六合刀?想不到万老拳师英名远播,竟调教了这等弟子出来。”她声音爽脆清亮,人人均觉动听之至。她虽神色严峻冷傲,面目却甚甜美,令人一见之下,眼光便舍不得离开。 说这番话的如是个汉子,孙杨二人早已发话动手,然见这女郎纤腰削肩,宛似弱不禁风,那里是个会武之人?但听她所说六合刀法那“虚、实、巧、打”四字诀,却又一点不错,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尉迟连走上前去,抱拳说道:“请教姑娘尊姓大名。”那女郎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尉迟连道:“敝门今日在先师灵前选立掌门。请姑娘上座观礼。”说着右手一伸,请她就坐。那女郎秀眉微竖,说道:“少林韦陀门是武林中有名门派,却从这些人中选立掌门,岂不堕了圆通大师以下列祖的威名?”此言一出,厅上江湖前辈都微微一惊。圆通大师是少林寺的得道高僧,当年精研韦陀杵和六合拳法,乃韦陀门的开山祖师,想不到一个弱质少女,竟也知道这件远年的武林掌故。 尉迟连抱拳道:“姑娘奉那一位前辈之命而来?对敝门有何指教?”他一直说话客气,但孙伏虎与杨宾早已大不耐烦,只听那女郎出语惊人,这才暂不发作。 那女郎道:“我自己要来便来,何必奉人之命?我和韦陀门有点儿渊源,见这里闹得太不成话,不得不来说几句话。”杨宾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你跟韦陀门有什么渊源?谁也不认得你是老几。快站开些,别在这儿碍手碍脚!”转头向孙伏虎道:“大师哥,咱哥儿俩胜败未分,再来吧。”左步踏出,单刀平置腰际,便欲出招。 第137章 飞狐外传(28) 那女郎道:“这一招‘横身拦腰斩’,虚步踏得太实,凝步又站得不稳,目光不看对手,却斜过来瞧着我。错了,错了!单刀又提得太高,该再垂下二寸才对。”孙伏虎、尉迟连、杨宾三人都是一怔,心想:“这几句话对门对路,正如当日师父教招的说话,莫非她真会六合刀法?” 何思豪听那女郎与尉迟连对答,一直默不作声,这时插口说道:“姑娘来此有何贵干?尊师是那一位?”那女郎不答他问话,反问:“今日少林韦陀门选立掌门,是也不是?”何思豪道:“是啊!”那女郎又道:“只要是本门中人,谁的武功最强,谁便执掌门派,旁人不得异言,是也不是?”何思豪道:“正是!”那女郎道:“很好!我今日正是要来做韦陀门的掌门人。” 众人见她脸色郑重,说得一本正经,不禁愕然相顾。 何思豪见这女郎生得美丽,起了一番惜玉怜香之意,笑道:“姑娘若也练过武艺,待会请你演一路拳脚,好让大家开开眼界。现下先让他们三位师兄弟分个高低如何?” 那女郎哼了一声,道:“他们不必再比了,一个个跟我比便是。”她手指韦陀门的一名弟子,说道:“把刀借给我一用。”她虽年轻纤弱,但说话的神态中自有一股威严,竟令人不易抗拒。那弟子稍一迟疑,将刀递了过去,可是他并非倒转刀柄,而是刀尖向着女郎。 那女郎伸出两指,轻轻挟住刀背,轻轻提起,一根小指微微翘出,倒似是闺中刺绣时的兰花手一般。她两指悬空提着单刀,冷然道:“是两位一起上么?” 杨宾自来瞧不起女子,心想好男不与女斗,我堂堂男子汉,岂能跟娘儿们动手?何况这女郎疯疯颠颠,倒有几分邪门,还是别理她为妙,便提刀退开,说道:“大师哥,你打发了她吧!”孙伏虎也自犹豫,道:“不,不……”他一言未毕,那女郎叫道:“燕子掠水!”右手两根手指松开,单刀下掉,手掌一沉,已抓住了刀柄,左手扶着右腕,刃口自下向上掠起,左手成钩,身子微微向后一坐。这一刀正是韦陀门正宗的六合刀法。 孙伏虎料不到她出招如此迅捷,但这一路刀法他浸淫二十余年,已练得熟到无可再熟,当下还了一招“金锁坠地”。那女郎道:“关平献印。”翻转刀刃,向上挺举。按理她既使了“燕子掠水”单刀自下向上,那么接下去的第二招万万不该再使“关平献印”,又再自下向上。那知她这一招刀身微斜,举刀过顶,突然生出奇招,刃口陡横。孙伏虎吓了一跳,急忙低头。那女郎又叫:“凤凰旋窝!”左手倏出,在孙伏虎手腕上一击,单刀向下急斩。 只听当的一声,孙伏虎单刀落地,女郎的单刀却已架在他颈中。旁观众人“啊”的一下,齐声惊呼,眼见她挥刀急斩,孙伏虎便要人头落地。那知这一刀疾挥而下,势道极猛,却忽地收住,刃口刚好与他头颈相触,连颈皮也不划破半点。这手功夫当真匪夷所思。 胡斐只瞧得心中怦怦乱跳,自忖要三招之内打败孙伏虎并不为难,但最后一刀劲力拿捏如此之准,轻重不差厘毫,自己只怕尚有不及。厅上众人之中,本来只他一人心知那女郎武功了得,但经此三招,人人挢舌不下。 孙伏虎头颈低沉,要避开刃锋,岂知女郎的单刀顺势跟落。孙伏虎本已弯腰低头,此时额角几欲触地,犹似向那女郎磕头。他空有一身武功,利刃加颈,竟半分动弹不得。那女郎向众人环视一眼,收起单刀,缓缓问道:“你练过‘凤凰旋窝’这招没有?”孙伏虎站直身子,低头道:“练过。”心想:“这一招我生平不知使过几千几万遍,但从来没这般用法。”惊疑之下,心中乱成一片,提刀退开。 杨宾见那女郎三招便将大师兄制服,突起疑心:“莫非大师兄摆下诡计,要夺掌门,故意跟这女子串通了来装神装鬼?”越想越对,大声质问:“大师哥,你三招便让了人家,那是什么意思?我韦陀门的威名也不顾了吗?”孙伏虎惊魂未定,也不知怎地胡里胡涂的便让人家制在地下,一时无言可答,只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杨宾怒道:“你什么?”提刀跃出,戟指喝道:“你这……” 只说了两个字,眼前突然白光闪动,那女郎的单刀自下而上掠了过来,她刀法太快,难以瞧得清楚,依稀似是一招“燕子掠水”,杨宾忙乱之中,顺手还了一招“金锁坠地”,这是他在师门中练熟了的套子。那女郎不等双刃相交,单刀又即一举,变为“关平献印”,跟着斜刀横出。杨宾吓了一跳,大叫道:“凤凰旋窝。”语声未毕,手腕一麻,手中单刀落地,对方的钢刀已架在自己颈上。 那女郎这三招与适才对付孙伏虎的刀法一模一样,重复再使,人人瞧得清楚,只出手更快,更加令人猝不及防,而这一刀斩下,离地不到三尺,杨宾的额头几欲触地。 那女郎冷然道:“服不服了?”杨宾满腔怒火,大声道:“不服。”那女郎手上微微使劲,刀刃向下稍压。杨宾极是强项,心道:“你便将我脑袋斩下,我额头也不点地。”头颈反而一挺。 那女郎无意伤他性命,将单刀稍稍提起,问道:“你要怎地才肯服了?”杨宾心想她的刀法有些邪门,但真实武功决计不能胜我,大声道:“你有胆子,就跟我比枪。”那女郎道:“好!”收起单刀,向借刀的弟子抛了过去,说道:“我瞧瞧你的六合枪法练得如何?” 杨宾跳起身来,他脸色本红,这时盛怒之下,更胀得犹似紫酱一般,大叫:“快取枪来,快取枪来!”一名弟子到练武厅去取了一柄枪来。杨宾大怒若狂,反手便是个耳括子,骂道:“这女人要和我比枪法,你没听见么?”这弟子给他一巴掌打得昏头昏脑,一时会不过意来。另一名弟子怕师父再伸手打人,忙道:“弟子去再拿一把。”奔入内堂,又取了一把枪来。 那女郎接过长枪,说道:“接招吧!”提枪向前送出,使的是一招“四夷宾服”。这是六合枪中最精妙的招数,称为二十四式之首,其中妙变繁富,乃中平枪法。胡斐精研单刀拳脚,对其余兵刃均不熟悉,向那中年武师望了一眼,目光中含有请教之意。这武师武功平平,但跟随万老拳师多年,对六合门的器械拳脚却看得多、听得多了,于是背诵歌诀道:“中平枪,枪中王,高低远近都不妨;去如箭,来如线……” 他歌诀尚未背完,杨宾已还了一招。那女郎枪尖向下压落。那武师道:“这招‘美人认针’,招数也只平平,她枪法只怕不及杨师兄……”突见那女郎双手捺落,枪尖向下,已将杨宾的枪头压住,正是六合枪法中的“灵猫捕鼠”。这一招称为“无中生有枪”,乃是从虚式之中,变出极厉害的家数。 只三招之间,杨宾又已受制。他力透双臂,吼声如雷,猛力举枪上崩。那女郎提枪微抖,喀的一声响过,杨宾枪头已遭震断。那女郎枪尖翻起,指上他小腹,轻声道:“怎么?” 众人的眼光一齐望着杨宾,但见他猪肝般的脸上倏地血色全无,惨白如纸,身子颤动,啪的一声,摔手抛落枪杆,叫道:“罢了,罢了!”转身向外急奔。他一名弟子叫道:“师父,师父!”追近身去。杨宾飞腿将弟子踢了个筋斗,头也不回的奔出大门去了。 大厅上众人惊讶莫名。这女郎所使刀法枪法,确是韦陀门正宗武功。孙伏虎与杨宾都是韦陀门中好手,但不论刀枪,都不过三招,便给她制得更无招架余地。 尉迟连早收起了对那女郎的轻视之意,心中打定了主意,抱拳上前,说道:“姑娘武功精妙绝伦,在下自然不是对手,不过……”那女郎秀眉微蹙,道:“你话儿很多,我也不耐烦听。你如口服心服,便拥我为掌门,倘若不服,爽爽快快的动手便是。”尉迟连脸上微微一红,心道:“这女子手上辣,口上也辣得紧。”便道:“我师兄师弟都已服输,在下不献献丑是不成的了……” 那女郎截住他话头,道:“好,你爱比什么?”尉迟连道:“韦陀门自来向称拳刀枪三绝……”那女郎也真爽快,将大枪一抛,道:“唔,那你是要比拳脚了,来吧!” 尉迟连道:“咱们正宗的六合拳是不用比了,我自然和姑娘差得远,在下想请教一套赤尻……”那女郎脸色更是不豫,道:“哼,你精研赤尻连拳,那也成!”右掌一起,便向他肩头琵琶骨上斩落。 这“赤尻连拳”也是韦陀门的拳法之一,以六合拳为根基,以猴拳为形,乃一套近身缠斗的小擒拿手法,每一招不是拿抓勾锁,便是点穴打穴。尉迟连见她刀枪招数厉害,自恃这套赤尻连拳练得极熟,心想她武功再强,小姑娘膂力总不及我,何况贴身近战,女孩儿家有许多顾忌之处,自己便可乘机取胜。 那女郎明白他心意,一起手便出掌而斩。尉迟连左手挥出,想格开她右掌,顺手回点肩井穴。那女郎手腕竟不与他相碰,手掌稍转,指头已偏向左侧,迳点他左胸穴道。 尉迟连大喜,右掌回格,左手拿向她腰间。那女郎右腿突然从后绕过自己左腿,从左边踢将出来,砰的一腿,将他踢得直飞出去,摔在天井石板上,脸上鲜血直流。那女郎使的招式正是赤尻连拳,但竟不容他近身。三名师兄弟之中,倒是这尉迟连受伤见血。 何思豪见那女郎武功高强,心中甚喜,满满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的送过去,说道:“姑娘艺压当场,即令万老拳师复生,也未必有如此高明武功。姑娘今日出任掌门,眼见韦陀门大大兴旺。可喜可贺。” 那女郎接过酒杯,正要放到口边,厅角忽有一人怪声怪气的说道:“这位姑娘是韦陀门的么?我看不见得吧。”那女郎转头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人人坐着,隔得远了,不知说话的是谁,冷笑道:“那一位不服,请出来说话。” 隔了片刻,厅角中寂然无声。何思豪道:“咱们话已说明在先,掌门人一席凭武功而定。这位姑娘使的是韦陀门正宗功夫,刀枪拳脚,大家都亲眼见到了,可没一点含糊。本门弟子之中,有谁自信胜得过这位姑娘的,尽可上来比试。兄弟奉福大帅之命,邀请天下英雄豪杰进京,邀到的人武艺越高,兄弟越有面子,这中间可决无偏袒啊。”说着干笑了几声。 他见无人接口,向那女郎道:“众人既无异言,这掌门一席,自然是姑娘的了。武林之中,各门各派的掌门人兄弟也见过不少。可是从无一位如此年轻,如此美……咳咳,如此年轻之人,当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咱们说了半天话,还没请教姑娘尊姓大名呢。” 那女郎微一迟疑,想要说话,却又停口。何思豪道:“韦陀门的弟子,今天到了十之八九,待会便要拜见掌门,姑娘的大名,他们可不能不知啊。”那女郎点头道:“说的是。我姓袁……名叫……名叫紫衣。”何思豪武功平平,却见多识广,瞧她说话神情,心想这未必是真名,她身穿紫衫,随口便诌了“紫衣”两字,但也不便说破,笑道:“袁姑娘便请上座,我这首席要让给你才是呢。” 按照礼数,何思豪既是来自京师的武官,又是韦陀门的客人,袁紫衣便算接任掌门,也得在末座主位相陪。但她毫不谦逊,见何思豪让座,当即大模大样的在首席坐下。 忽听厅角中那怪声怪气的声音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道:“韦陀门当年威震武林,今日却怎地如此衰败?竟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上门欺侮啊!哦哦,哇哇哇!”他哭得真情流露,倒似不是有意讥嘲。 袁紫衣大声道:“你说我乳臭未干,出来见过高低便了。”这一次她瞧清楚了发话之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身形枯瘦,留着一撇鼠尾须,头戴瓜皮小帽,脑后拖着一根稀稀松松的小辫子,头发已白了九成。他伏在桌上,号啕大哭,叫道:“万鹤声啊万鹤声,人家说你便死而复生,也敌不过这位如此年轻、如此美貌的姑娘,当真是佳人出在年少,貌美不可年高啊。” 他最后这几句话,显是讥刺何思豪的了。厅中几个年轻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只听这老者又哭道:“武林之中,各门各派的英雄好汉兄弟也见过不少,可从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官老爷啊!”众人听了,厅上群情耸动,人人知他是正面向何思豪挑战了。 何思豪如何忍得,大声喝道:“有种的便滚出来,鬼鬼祟祟的缩在屋角里做乌龟么?”那老者仍放声而哭,说道:“兄弟奉阎罗王之命,邀请官老爷们到阴世大会,邀到的人官儿做得越大,兄弟越有面子啊。”何思豪霍地站起,向厅角急奔过去,左掌虚晃,右手便往老者头颈里抓去。那老者哭声不停,突然一道黑影从厅角里直飞出来,砰的一声,摔在当地,正是何思豪,双手双脚上挺,舞动不已,一时爬不起身。众人都没瞧明白他是如何摔的。另一名侍卫见同伴失利,拔出腰刀抢上前去,厅上登时乱了,但见黑影一晃,风声响处,这侍卫又砰的一声摔在席前。 胡斐一直在留神那老者,见他摔跌这两名侍卫手法干净利落,使的便是尉迟连与袁紫衣适才过招的“赤尻连拳”,看来这老者也是韦陀门的,只是他武功高出尉迟连何止倍蓰,定是他们本门的高手。他对清廷侍卫素无好感,何况这二人与凤天南狼狈为奸,见这二人摔得狼狈,隔了好一阵方才爬起,心中暗自高兴。 袁紫衣见到了劲敌,离席而起,说道:“阁下有何见教,请爽爽快快的说吧,我可见不得人装神弄鬼。”言语中多了几分礼貌。那老者从厅角里缓缓走出来,脸上仍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袁紫衣见他面容枯黄,颧骨高起,双颊深陷,倒似是个陈年的痨病鬼,但双目炯炯有神,当下不敢怠慢,凝神以待。 第138章 飞狐外传(29) 那老者不再讥刺,正色说道:“姑娘,你不是我门中人。韦陀门跟你无冤无仇,你何苦来拆这个档子?”袁紫衣道:“难道你便是韦陀门的?请问前辈高姓大名?”那老者道:“我姓刘,名叫刘鹤真。‘韦陀双鹤’的名头你听见过么?我若不是韦陀门的,怎能与万鹤声合称‘韦陀双鹤’?” “韦陀双鹤”这四个字,厅上年岁较大之人倒听见过的,但大半只认得万鹤声,都知他为人任侠好义,江湖上声名甚好,另一只“鹤”是谁,就不大了然。这时听这个老头儿自称是“双鹤”之一,又亲眼见他一举手便将两名侍卫打得动弹不得,一时群相注目,窃窃私议。只是谁都不知他底细,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韦陀门的大弟子孙伏虎大声道:“这位是我们的前辈刘师伯!” 袁紫衣摇头道:“什么双鹤双鸭,没听见过。你想要做掌门,是不是?”刘鹤真道:“不是,不是,千万不可冤枉。我是师兄,万鹤声是师弟。我要做掌门,当年便做了,何必等到今日?”袁紫衣小嘴一扁,道:“哼,胡说八道,谁信你的话?那你要干什么?”刘鹤真道:“第一,韦陀门的掌门,该由本门真正的弟子来当。第二,不论谁当掌门,不许趋炎附势,到京里结交权贵。我们是学武的粗人,乡巴老儿,怎配跟官老爷们交朋友哪?”他一双三角眼向众人横扫了一眼,说道:“第三,以武功定掌门,这话先就不通。不论学文学武,都是人品第一。如果一个卑鄙小人武功最强,大伙儿也推他做掌门么?”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许多人暗暗点头,觉他虽行止古怪,形貌委葸,说的话倒挺有道理。 袁紫衣冷笑道:“你这第一、第二、第三,我一件也不依,那便怎样?”刘鹤真道:“那又能怎样了?只好让老家伙几根枯瘦精干的老骨头,来挨美貌姑娘雪白粉嫩的拳头了!” 胡斐见二人说僵了便要动手,他游侠江湖,数见清廷官吏欺压百姓,横暴贪虐,素来恨恶,见刘鹤真折辱清廷侍卫,言语中颇有正气,暗暗盼他得胜。只是那紫衣少女出手敏捷,实是个厉害好手,生怕刘鹤真未必敌得她过。 袁紫衣神色傲慢,冷然问道:“你要比拳脚呢,还是比刀枪?”刘鹤真道:“姑娘既自称是少林韦陀门弟子,咱们就比韦陀门的镇门之宝。”袁紫衣道:“什么镇门之宝?说话爽爽快快,我最讨厌兜着圈子磨耗。”刘鹤真仰天打个哈哈,道:“连本门的镇门之宝也不知道,怎能担当掌门?” 袁紫衣脸上微露窘态,但这只是一瞬间之事,立即平静如恒,说道:“本门武功博大精深,练到最高境界,即令是最平常的一招一式,也能称雄天下。六合拳也好,六合刀也好,六合枪也好,那一件不是本门之宝?” 刘鹤真不禁暗自佩服,她明明不知本门的镇门之宝是什么武功,然而这番话冠冕堂皇,令人难以辩驳,想来本门弟子人人听得心服,左手摸了摸上唇焦黄的胡髭,说道:“好吧,我教你一个乖。本门的镇门之宝,乃天罡梅花桩。你总练过吧?” 袁紫衣冷笑道:“嘿嘿,这算什么宝贝了?我也教你一个乖。武功之中,越是大路平实,越贵重有用。什么梅花桩,尖刀阵,这些花巧把式,都是吓唬人、骗孩子的玩意儿。你在荒山野岭遇上了敌人,几十个人骑马抡刀要杀你,你叫他们先在地下插起了梅花桩、摆好了桃花阵,再来打个明白吗?不过不跟你试试,谅你心中不服。你的梅花桩摆在那儿?” 刘鹤真拿起桌上一只酒碗,仰脖子喝干,随手往地下一摔。众人都是一怔,均想这一下定是呛啷一响,打得粉碎,那知他这一摔,劲力使得恰到好处,酒碗在地下轻轻滑过,下掉的力道登时消了,平平稳稳的合在厅堂的方砖上,竟丝毫无损。他一摔之后,随即又拿起第二只酒碗往地下摔去,双手接连不断,倘是空碗,便顺手抛出,碗中如若有酒,不论是满碗还是半碗,都先一口喝干。 片刻之间,地下已布满了酒碗,三十六只碗散置覆合。他摔碗的手法固巧劲惊人,而酒量也大得异乎寻常,这一番连喝连掷,少说也喝了十二三碗烈酒。但见他酒越喝得多,脸色越黄,身子一晃,轻飘飘纵出,右足虚提,左足踏在一只酒碗的碗底,双手一拱,说道:“领教。” 袁紫衣实不知这天罡梅花桩如何练法,但仗着轻功造诣甚高,并不畏惧,左足一点,也跃上了一只酒碗的碗底。她迳自站在上首,双手微抬,却不发招,要先瞧对方如何出手,这才随机应变,只是见了他摔出武官,以及掷酒碗这番巧劲,知他与孙伏虎等不可同日而语,已无半分轻敌之意。 刘鹤真右足踏上一步,右拳劈面向袁紫衣打到,正是六合拳“三环套月”中的第一式。袁紫衣见对方拳到,自食指以至小指,四指握得参差不齐,生出三片棱角,知道这三角拳法用以击打人身穴道,此人自是打穴好手,左足斜退一步,踏上另一只碗底,还了一招六合拳中的“裁锤”,右手握的也是三角拳。 刘鹤真见她身法、步法、拳法、外形,无一不是本门正宗功夫,但适才折服孙伏虎等三人,所使变化心法绝非本门所传,只不过其中差异,若非本门的一流高手,却也瞧不出来,心下甚感惊异,左足踏上,击出一招“反躬自省”。这一拳以手背击人,在六合拳中称为“苦恼拳”,因拳法极难,练习之际苦恼异常,故有此名。 这苦恼拳练至具有极大威力,非十余年以上功力不办,袁紫衣无此修为,避难趋易,还了一招“摔手穿掌”,右手出摔碑手,左手出柳叶掌,那也是六合拳的正宗功夫。 两人在三十六只酒碗碗底之上盘旋来去,使的都是六合拳法。在这天罡梅花桩上动手过招,要旨是抢得中桩,将敌手逼至外缘,如是则一有机会,出手稍重,敌手无路可退,只有跌落桩下。刘鹤真自幼便对这路武功深有心得,在这桩上已苦练数十年,左右进退,每一步踏下去实无分毫之差,数招之间,便已抢得中桩,当下拳力逐步加重。他知这少女年纪虽轻,武功实已得高人传授,却也不敢贸然进击,心想只要守住中桩,便已稳操胜算。 袁紫衣与孙伏虎、杨宾等人动手,虽说是三招取胜,其实在第一招中已制敌机先,但此时在梅花桩上与刘鹤真比拳,每一拳掌击将出去,均遇到极重极厚的力道反击。她足底踏的是酒碗,只要着力稍重,酒碗立破,这场比武便算输了,因此上一沾即走,从无一招敢稍稍用老,见对方守得极稳,难以撼动,只得以上乘轻功点踏酒碗,围着他身周游动,只盼找到对手破绽。两人拆到三十余招,一套六合拳法的招数均已使完,刘鹤真瘦瘦的身形屹立如山,拳风渐响,显见劲力正自加强。 各门武功之中,均有桩上比武之法,桩子却变异百端,或竖立木桩,或植以青竹,或叠积砖石,甚至以利刃插地,脚穿铁鞋,再足踩刀尖,如这般在地下覆碗以代梅花桩,厅上众武师均未见过,孙伏虎等也未曾得师父教过。刘鹤真这三十六只碗似乎散放乱置,并非整整齐齐的列成梅花之形,但其中自有规范,他早已习练纯熟,即使闭目而斗,也一步不会踏错。袁紫衣却每一步都须先向地下望过,瞧定酒碗方位,这才出足。如此时候一长,拳脚上渐落下风。 刘鹤真心中暗喜,拳法渐变,右手三角拳着着打向对方身上各处大穴,左手苦恼拳却以厚重之力,拦封横闩,使的全是截手法。袁紫衣眼见不敌,左手斗然间自掌变指,倏地向前刺出,竟是六合枪法中的“四夷宾服”。刘鹤真吃了一惊,不及思索,忙侧身避过,岂知袁紫衣右手横斩,出招是六合刀法中的一招“钩挂进步连环刀”。刘鹤真想不到她拳法掌法竟会忽然变成枪法、刀法,微一慌乱,肩头已给斩中。他肩头急沉,于瞬息间将斩力卸去了八成,跟着还击一拳。袁紫衣左手“白猿献桃”自下而上削出,那是双手都使刀法,看来她不但有单刀,且有双刀了。 这一下掌刀斩至,刘鹤真再难避过,砰的一响,胁下中掌,身子一晃,跌下碗来。胡斐在旁瞧得明白,心想这位武学高手如此败于对方怪招之下,大是可惜,随手抓起席上两只空酒碗,学着刘鹤真的手法,向地下斜摔过去。两只酒碗迅速异常的滑过,正好停在刘鹤真脚下。 刘鹤真这一跌下梅花桩来,只道已然败定,猛觉得脚底多了两只酒碗,一怔之下,知有高人自旁暗助。众人目光都集于相斗的两人,胡斐轻掷酒碗,竟没一人留意。 袁紫衣以指化枪,以手变刀,出的虽仍是六合枪、六合刀功夫,但韦陀门中从无如此怪异招数。刘鹤真惊疑不定,抱拳说道:“姑娘武功神妙,在下从所未见,敢问姑娘是那一门那一派高人所授?”袁紫衣道:“哼,你硬不认我是本门中人。也罢,倘若我只用六合拳胜你,那便怎地?” 刘鹤真正要她说这句话,恭恭敬敬的答道:“姑娘如真用本门武功折服在下,那是光大本门的天大喜事。小老儿便跟姑娘提马鞭儿,也所甘愿。”他适才领教了袁紫衣的武功,狂傲之气登敛,跟着转头向胡斐那方位拱手说道:“小老儿献丑。”这一拱手是相谢胡斐掷碗之德,他虽不知援手的是谁,但知这两只酒碗是从该处掷来。 袁紫衣当刘鹤真追问她门派之时,已想好了胜他之法,见刘鹤真抱拳归一,踏步又抢中桩,当即出一招“滚手虎坐”,使的果然是六合拳正路武功。 数招一过,刘鹤真又渐抢上风。此时他出拳抬腿之际,比先前又加了几分小心谨慎,生怕她在拳招之中再起花样。拆得数招,见对方拳法无变,略感宽慰,眼见她使的是一招“打虎式”,当即右足向前虚点,出一招“乌龙探海”,突觉右脚下有些异样,眼光向下一瞥,不由得失惊。只见本来合覆着的酒碗,不知如何竟已转而仰天。幸好他右足只是虚点,这一步若踏实了,势必踏在碗心,酒碗固然非破不可,同时失足前冲,焉得不败? 他急忙半空移步,另踏一碗,身子晃动,背上已出了一身冷汗。斜眼看时,只见袁紫衣左足提起时将酒碗轻轻带起,也不明她足底如何使劲,放下时酒碗已翻了过来。她左足顺势踏在碗口,右足提起,又将另一只酒碗翻转,这一手轻功自己如何能及?心想:“只有急使重手,乘着她未将酒碗尽数翻转,先将她打下桩去。”当下催动掌力,加快进逼。 那知袁紫衣不再与他正面对拳,只来往游走,身法快捷异常,在碗口上一着足立即换步,竟无霎时之间停留,片刻之间,已将三十八只酒碗翻了三十六只,只剩下刘鹤真双脚所踏的两只尚未翻转。若不是胡斐适才掷了两只碗过去,他是连立足之处也没有了。 当此情势,刘鹤真只要一出足立时踏破酒碗,只有站在两只酒碗之上,不能移动半步,呆立少时,脸色凄惨,说道:“是姑娘胜了。”举步落地,脸色更黄得宛如金纸一般。袁紫衣大是得意,问道:“这掌门人是让我做了吧?”刘鹤真黯然道:“小老儿服了姑娘啦,但不知旁人有何话说?” 袁紫衣正要发言询问众人,忽听得门外马蹄声急促异常,向北疾驰。 听这马蹄落地之声,世间除自己的白马之外,更无别驹。她脸色微变,抢步出门,只见枫林边转过一匹白马,便是自己的坐骑,马背上骑着个灰衣男子,正是自己偷了他包袱的胡斐。 她纵声大叫:“偷马贼,快停下!”胡斐回头笑道:“偷包贼,咱们掉换了吧!”说着哈哈大笑,策马急驰。 袁紫衣大怒,提气狂奔。她轻功虽了得,却怎及得上这匹日行千里的快马?奔了一阵,但见人马的影子越来越小,终于再也瞧不见了。 这一个挫折,将她连胜韦陀门四名好手的得意之情登时消得干干净净。她心下气恼,却又奇怪:“这白马大有灵性,怎能容这小贼偷了便跑,毫不反抗?”她不知胡斐的轻功及手劲、腿劲均强,虽未练过骑术,但一骑上马背,白马自然受其控纵,不作反抗。 她奔出数里,来到一个小镇,知道再也赶不上白马,要待找家茶铺喝茶休息,忽听得镇头一声长嘶,声音甚熟,正是白马的叫声。她急步赶去,转了个弯,但见胡斐骑着白马,回头向她微笑招手。 袁紫衣大怒,拾起一块石子,向他背心投掷过去。胡斐除下头上帽子,反手将石子兜在帽中,笑道:“你肯还我包袱吗?”袁紫衣纵身向前,要去抢夺白马,忽听得呼的一响,一件暗器来势劲急,迎面掷将过来。 她伸左手接住,正是自己投过去的那块石子,就这么缓得一缓,只见胡斐双腿一夹,白马奔腾而起,倏忽已在十数丈外。 袁紫衣怒极,心想:“这小子如此可恶。”她不怪自己先盗人家包袱,却恼他两次戏弄,只恨白马脚程太快,否则追上了他,夺还白马不算,不狠狠揍他一顿,也真难出心头之气。只见一座屋子檐下系着一匹青马,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奔过去解开缰绳,飞身而上,向胡斐的去路疾追,待得马主惊觉,大叫大骂的追出来时,她早去得远了。 袁紫衣虽有坐骑,但说要追上胡斐,却是休想,一口气全出在牲口身上,不住的乱鞭乱踢。那青马其实已竭尽全力,她仍嫌跑得太慢。驰出数里,青马呼呼喘气,渐感不支。将近一片树林,只见一棵大松树下有一件白色之物,待得驰近,却不是那白马是什么? 她心中大喜,但怕胡斐安排下诡计,引自己上当,四下张望,不见此人影踪,这才纵马往松树下奔去。离那白马约有数丈,突见松树上一人落了下来,正好骑在白马背上,哈哈大笑,说道:“袁姑娘,咱们再赛一程。”这时袁紫衣那再容他逃脱,双足在马镫上一撑,身子斗地飞起,如一只大鸟般向胡斐扑了过去。 第139章 飞狐外传(30) 胡斐料不到她竟敢如此行险,凌空飞扑,自己倘若挥刀出掌,她在半空如何能避? 当即一勒马缰,要坐骑向旁避开。岂知白马认主,低声欢嘶,非但不避,反而迎上两步。 袁紫衣在半空中右掌向胡斐头顶击落,左手往他肩头抓去。胡斐一生之中,从未和年轻女子动过手,这次盗她白马,一来认得是赵半山的坐骑,要问她个明白,二来怪她盗去自己包袱,显有轻侮之意,要小小报复一下,见她当真动手,不禁脸上一红,侧身跃离马背,从她身旁掠过,已骑上了青马。 二人在空中交错而过。胡斐右手伸出,潜运指力,扯断她背上包袱的系绳,已将包袱提过。袁紫衣夺还白马,余怒未消,又见包袱给他抢回,叫道:“小胡斐,你怎敢如此无礼?”胡斐一惊,问道:“你怎知我名字?”袁紫衣小嘴微扁,冷笑道:“赵三叔夸你英雄了得,我瞧也稀松平常。” 胡斐听到“赵三叔”三字,不禁大喜,忙道:“你识得赵半山赵三哥么?请问他在那里?”袁紫衣俏脸上更增了一层怒色,喝道:“姓胡的小子,你敢讨我便宜?”胡斐愕然道:“我讨什么便宜了?”袁紫衣道:“怎么我叫赵三叔,你便叫赵三哥,这不是想做我长辈么?”胡斐自小生性滑稽,伸了伸舌头,笑道:“不敢!你当真叫他赵三叔?”袁紫衣道:“难道骗你了?”胡斐将脸一扳,道:“好,那我便长你一辈。你叫我胡叔叔吧,喂,紫衣,赵三哥在那里啊?” 袁紫衣却从来不爱旁人开她玩笑,她虽知胡斐与赵半山义结兄弟,乃千真万确之事,但见他年纪与自己相若,却老起脸皮与赵半山称兄道弟,强居长辈,更是有气,唰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喝道:“这小子胡说八道,看我教训你。” 她这条软鞭乃银丝缠就,鞭端有一枚小小金球,模样美观。她将软鞭在空中挥了个圈子,太阳照射之下,金银闪灿,变幻奇丽。她本想下马和胡斐动手,但一转念间,怕胡斐诡计多端,又要夺马,催马上前,挥鞭往胡斐头顶击落。这软鞭展开来有一丈一尺长,绕过胡斐身后,鞭头弯转,金球迳自击向他背心上的“大椎穴”。 胡斐上身弯落,伏在马背,料得依着软鞭来势,鞭子必在背脊上掠过。猛听得风声有异,知道不妙,忙左手抽出单刀,不及回头瞧那软鞭,立即挥刀砍出,当的一声,单刀与金球相撞,将袁紫衣的软鞭荡了开去。 原来她软鞭掠向胡斐背心,跟着手腕一沉,金球忽地转向,打向他右肩的“巨骨穴”。她见胡斐伏在马背,只道这一下定然打中他穴道,要叫他立时半身麻软。那知他听风出招,竟似背后生了眼睛,刀鞭相交,只震得她手臂微微酸麻。 胡斐抬起头来,嘻嘻一笑,心中却惊异这女郎的武功好生了得,她以软鞭鞭梢打穴,已是武学中难得的功夫,何况中途变向,将一条又长又软的兵刃使得宛如手指一般,击打穴道,竟无厘毫之差,同时暗自庆幸,幸好她打穴功夫极其高强,自己才不受伤。 他虽见袁紫衣连败韦陀门四好手,武功高强,但仍道她艺不如己,对招之际,不免存了三分轻视之心,岂知她软鞭打穴,过背回肩,着着大出于自己意料之外。适才反手这一刀,料定她是击向自己巨骨穴,这才得以将她鞭梢荡开,但如她技艺略差,打穴稍有不准,这一刀自是砍不中她鞭梢,那么自己背上便会重重吃上一下,虽不中穴道,一下剧痛势必难免。 袁紫衣见他神色自若,实不知他心中已大为吃惊,不由得微感气馁,长鞭在半空中一抖,吧的一声爆响,鞭梢又向他头上击落。 胡斐心念一动:“我要向她打听赵三哥消息,这姑娘性儿高傲,料来她若不占些便宜,怎肯明白跟我说出?瞧在赵三哥面上,说不得便让她一招。”见鞭梢堪堪击到头顶,将头向左一让,这一让方位是恰到好处,时刻却略迟一霎之间,但听得波的一声,头上帽子已给鞭梢卷下。胡斐双腿一夹,纵马窜开丈许,还刀入鞘,回头笑道:“姑娘软鞭神技,胡斐佩服得很。请问赵三哥他身子可好?他眼下是在回疆呢还是到了中原?”他如真心相让,袁紫衣胜了这一招,心中一得意,说不定便将赵半山的讯息相告。 偏生他年少气盛,也是个极好胜之人,这一招让是让了,却让得太过明显,待她鞭到临头,方才闪避,而帽子遭卷,脸上不露丝毫羞愧之色,反含笑相询,直有点长辈戏耍小辈模样。袁紫衣一眼看出,冷然道:“你故意相让,当我不知么?帽子还你吧!”说着长鞭轻轻一抖,卷着帽子往他头上戴去。 胡斐心想:“她若能用软鞭给我戴上帽子,这分功夫可奇妙得紧。我如伸手去接,不免阻了她兴头。”于是含笑不动,瞧她是否真能将这丈余长的银丝软鞭,运用得如臂使手。但见鞭梢卷着帽子,顺着他胸口从下而上兜将上来,将与他脸平之时,鞭尾一软,帽子下落。 胡斐忙伸手去接,突见眼前金光闪动,心知不妙,只听啪的一响,眼前金星乱冒,半边脸颊奇痛透骨,已给软鞭击中。他立即右足力撑,左足一松,从左方钻到了马腹之下,但听得啪的一响,木屑纷飞,马鞍已给软鞭击得粉碎,那马吃痛哀嘶。 胡斐在马腹底避过她这连环一击,顺势抽出单刀,待得从马右翻上马背,单刀已从左手交向右手,右颊兀自剧痛,伸手一摸,只见满手鲜血,这一鞭打得着实不轻。袁紫衣冷笑道:“你还敢冒充长辈么?我这一鞭若不是手下留情,不打下你十七八颗牙齿才怪。” 这句话倒非虚语,她偷袭成功,这一鞭倘真使上全力,胡斐颧骨非碎裂不可,右边牙齿也势必尽数打落,但饶是如此,已是他艺成以来从所未有之大败,不由得怒火直冲,圆睁双目,举刀往她肩头直斫。袁紫衣微感害怕,知对手实非易与,这一次他吃了大亏,动起手来定然全力施为,当下舞动长鞭,将胡斐挡在两丈之外,要教他欺不近身来。 就在此时,只听得大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缓缓驰来。骑者见到有人动手,一齐驻马而观。胡斐和袁紫衣同时向三人望了一眼,只见两个穿的是清廷侍卫服色,中间一人穿的是常服,身材魁伟,约莫四十来岁年纪。 鞭长刀短,兵刃上胡斐先已吃亏,何况他骑的又是一匹受了伤的劣马。袁紫衣的坐骑却神骏无伦,她骑术又精,竟似从小便在马背上长大一般,因此拆到十招以外,胡斐仍欺不近身。 他刀法一变,正要全力抢攻,忽听得一名侍卫说道:“这女娃子模样儿既妙,手下也很来得啊。”另一名侍卫笑道:“曹大哥你如瞧上了,不如就伸手要了,别让这小子先得了甜头。”那姓曹的侍卫哈哈大笑。 胡斐恼这两人出言轻薄,怒目横了他们一眼。袁紫衣乘隙挥鞭击到,胡斐头一低,从软鞭底下钻进,抢前数尺。只见袁紫衣纤腰一扭,白马猛地向左疾冲。 这一下去势极快,但见银光闪烁,那姓曹的侍卫肩上已重重吃了一鞭。她回鞭抽向胡斐头顶,胡斐横刀架开。白马已在另一名侍卫身旁掠过,只见她素手伸出,已抓住那侍卫后颈“天柱穴”。白马一冲之势力道奇大,她并未使力,顺手已将那侍卫拉下马来,摔在地下。她也不回身,长鞭从肩头甩过,向后抽击第三个大汉。 这几下兔起鹘落,迅捷无伦,胡斐心中不禁暗暗喝了声采,心想这大汉虽未出一声,但既与这两名侍卫结伴同行,少不免也要受一鞭无妄之灾。那知道这大汉只一勒马头,空手竟来抓她银鞭的鞭头。 袁紫衣见他出手如钩,竟是个劲敌,当即手腕一振,鞭梢甩起,冷笑道:“阁下可是去京师参与掌门人大会么?” 那大汉一愕,问道:“姑娘怎知?”袁紫衣道:“瞧你模样,稍稍有点儿掌门人味道。你叫什么名字,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掌门?”这两句话问得无礼,那大汉哼了一声,并不理会。那姓曹的侍卫狼狈爬起,叫道:“蓝师傅,教训教训这臭女娃子!” 袁紫衣腿上微微使劲,白马斗地向那姓曹的侍卫冲去。白马这一下突然发足,直教人出其不意。姓曹侍卫大骇,忙向左避让,袁紫衣的银鞭已打到背心。那大汉见情势急迫,抽出腰中短剑,一招“拦腰取水四门剑”,以斜推正,将鞭梢拨开。 袁紫衣足尖点着踏镫轻轻向后一推,白马猛地后退数步。这马疾趋疾退,竟同样的迅捷。那大汉喝采:“好马!”袁紫衣冷笑道:“原来阁下是八仙剑掌门人蓝爷。” 这大汉正是广西梧州八仙剑的掌门人蓝秦,见这少女不过二十左右年纪,容色如花,虽出手迅捷,但能有多大江湖阅历,怎地只见一招,便道出自己的姓名身分?他心中惊诧,却也不禁得意,暗道:“蓝某虽僻处南疆,竟连一个年轻少女也知我威名。”微微一笑,问道:“姑娘怎知在下姓名?” 袁紫衣道:“我正要找你,在这里撞见,再好也没有。”蓝秦更感奇怪,心想我和你素不相识啊,问道:“姑娘高姓大名,找蓝某有何指教?”袁紫衣道:“我叫你不用上京去啦,由我代你去便是。”蓝秦更摸不着头脑,问道:“此话怎讲?”袁紫衣道:“哼,这还不明白?我叫你把八仙剑的掌门之位让了给我!” 蓝秦听她言语无礼,不由得大为恼怒,但适才见她连袭四人,手法巧妙之极,连自己也没瞧清,否则便能护住身旁侍卫,不让他如此狼狈的摔下马来。他生性谨细,心想她口出大言,必有所恃,便不发作,抱拳问道:“姑娘尊姓大名?令师是那位?” 袁紫衣道:“我又不跟你套交情,问我姓名干么?我师父的名头更加不能说给你知。我师父曾跟你有一面之缘。如提起往事,我倒不便硬要你让这掌门之位了。”蓝秦眉头紧蹙,想不起相识的武林名宿之中,有那一位是使软鞭的能手。 两名侍卫一个吃了一鞭,一个给扯下马来,自均恼怒已极。他们一向横行惯了的,吃了这亏那肯就此罢休?两人齐声唿哨,一个乘马,一个徒步,同时向袁紫衣扑去。两人手中本来空着,当下一个拔刀,一个便伸手去抽腰中长剑。 袁紫衣软鞭晃动,啪的一响,拔刀的侍卫右腕上已重重吃了一记。他手指抓住刀柄,但手腕剧痛入骨,再也无力拔出腰刀。袁紫衣这银丝软鞭又长又细,与一般软鞭大不相同,一招打中那侍卫手腕,鞭梢毫不停留,快如电光石火般一吐,又已卷住了那姓曹侍卫的剑柄,顺势上提。这一下快得出奇,竟比他伸手握剑还抢先了一步。姓曹侍卫但见银光闪烁,自己手指尚未碰到剑柄,剑已出鞘,大骇之下,忙挥手外甩,饶是如此,剑锋已在他手掌心划过,登时鲜血淋漓。 袁紫衣软鞭抖动,长剑激飞上天,竟有数十丈高,她将软鞭缠回腰间,便如紫衣外系了一条银色丝绦,旁人一瞥之下,那知这是一件厉害兵刃?她并不抬头看剑,向蓝秦问道:“你这掌门之位让是不让?” 蓝秦正仰头望着天空急落而下的长剑,听她说话,随口道:“什么?”袁紫衣道:“我请你让这八仙剑掌门的位子。”这时长剑已落到她跟前,袁紫衣嘴里说话,耳中听风辨器,一伸手便抓住了剑柄。长剑从数十丈高处落将下来,势道何等凌厉,何况这剑除剑柄外,通身是锋利刃口,她竟眼角也没斜一下,随随便便就抓住了剑柄。 这一手功夫不但蓝秦大为震惊,连旁观的胡斐也暗自佩服,心想:“她适才夺了少林韦陀门的掌门,何以又要夺八仙剑的掌门?”见她正当妙龄,武功却如此了得,生平除赵半山外,从未见过如此武学高手,心中一生赞佩之意,脸上的鞭伤似乎也不怎么疼痛了。 蓝秦见她露了这手绝技,更加小心谨慎,想用言语套问她底细,说道:“姑娘这手听风辨器的功夫,似是山西佟家的绝艺啊。”袁紫衣一笑,道:“你眼光倒好。那么我这手掷剑上天的功夫呢?”说着右手挥动,长剑又疾飞向天。这一次却不是剑尖向上直升,而是一路翻着筋斗,舞成个银色光圈,冉冉上升,虽去势缓了,但剑势特异,蔚为奇观。 蓝秦抬头观剑,猛听得风声微动,身前有异,忙一个倒纵步窜开丈许,只见金光闪动,那姑娘银丝软鞭上的小金球刚从自己腰间掠过,若非见机得快,身上佩剑又已让她抢去了。 袁紫衣知他武功高出两个侍卫甚多,是以故意掷剑成圈,引开他目光,再突然出手抢剑,那知还是给他惊觉避开。她心中连叫可惜,蓝秦却已暗呼惭愧。他雄霸西南,门徒遍及两广云贵,十年来从未遇到挫折,想不到这样个黄毛丫头竟如此轻侮于己,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叫道:“好,我便来领教姑娘高招。” 这时空中长剑去势已尽,笔直下堕。袁紫衣软鞭甩上,鞭头卷住剑柄,倏地向前一送,长剑疾向蓝秦当胸刺来。两人相隔几及两丈,但一霎之间,剑尖距他胸口已不及一尺,就如一条丈许长的长臂抓住剑柄,突然向他刺到一般。这一招蓝秦又是出乎不意,大惊之下,忙横剑封挡。 袁紫衣叫道:“湘子吹箫!”蓝秦这一招正是八仙剑法中的“湘子吹箫”。八仙剑在西南各省甚为盛行,他想你识得我的招数有何希罕,要瞧你是否挡得住了,双眉一扬,喝道:“是‘湘子吹箫’便怎地?”袁紫衣道:“阴阳宝扇!”一语未毕,软鞭卷着长剑,向他左胸右胸各刺一招,正是八仙剑的正宗剑法“汉钟离阴阳宝扇”。 蓝秦又是一惊,心想她会使八仙剑法并不出奇,奇在以软鞭送剑,居然力透剑尖,刃直如矢,当下踏上一步,要待抢攻,心想她以软鞭使剑,剑上力道虚浮,只消双剑相交,还不将她长剑击下地来。那知他提挺剑身,手势刚起,还未出招,袁紫衣叫道:“采和献花!”忽地收转软鞭。此时鞭上势道已完,长剑下落,她左手接过长剑,右手持鞭,笑吟吟的望着对手。 第140章 飞狐外传(31) 蓝秦又给她叫破一招,暗想鞭长剑短,马高步低,自己双重不利,何况她怪招百出,一味戏耍纠缠,自己只要稍有疏神,着了她的道儿,岂非一世威名付于流水?当下按剑横胸,正色说道:“如此儿戏,那算什么?姑娘倘若真以八仙剑赐招,在下便奉陪走走。” 袁紫衣道:“好,若不用正宗八仙剑法胜你,谅你也不甘让那掌门之位。”说着跃下马背,便在下马之时,已将软鞭缠回腰间。 蓝秦剑尖微斜,左手捏个剑诀,使的是半招“铁拐李葫芦系腰”,只待对手出剑,下半招立时发出。 袁紫衣长剑抖动,待要进招,回眸朝胡斐望了一眼,向蓝秦道:“跟你比试一下,倒不打紧,我这宝马可别让马贼盗了去。”胡斐道:“当你跟人动手之时,我不打你这马的主意便是。”袁紫衣道:“哼,小胡斐诡计多端,谁信了他谁便上当。”左手拉住马缰,嗤的一剑,金刃带风,一招“张果老倒骑驴”斜斜刺出。 蓝秦见她左手牵马,右手使剑,暗想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旁人,当即“拨云见日”、“仙人指路”、“魁星点元”,拆了一招却还了两剑。 袁紫衣见他剑招凌厉,脸上虽仍含微笑,心中却立收轻视之意,暗想师父所言非虚,八仙剑法果是剑中一绝,此人使将出来,比我功力可深厚得多了,当下也以八仙剑法见招拆招。她左手拉着马缰,既不能转身抢攻,也难大纵大跃,自是诸多受制。但她门户守得甚为严密,蓝秦却也找不到破绽,见她所使剑法果是本门嫡派,不由得暗暗称异,心想本门之中,什么时候竟出了这等人物? 斗剑之处,正当衡阳南北来往的官道大路,两人只拆得十余招,南边来了一队推着小车的盐贩,跟着北边大道上也来了几辆骡车。众商贩见路上有人斗剑,都停下观看。不多时南北两端又到了些行旅客商。众人一来见斗得热闹,二来畏惧两个朝廷武官,都候在路上静静旁观。 又斗一阵,蓝秦已瞧出对方虽学过八仙剑术,但剑法中许多精微奥妙之处,却并未体会得到,只是她武功甚杂,每到危急之际,便突使一招似是而非的八仙剑法,将自己的杀着化解了,因此一时倒也无法取胜。他见旁观者众,对手非但是个少女,而且左手牵马,显是以半力与自己周旋,纵使跟她打成平手,也没脸面上京参与掌门人之会了,催动剑力,将数十年来钻研而得的剑术一招招使将出来。 旁观众人见他越斗越勇,剑光霍霍,绕着袁紫衣身周急攻,不由得都为那女郎耽心。只那两名侍卫却盼蓝秦得胜,好代他们一雪受辱之耻。 袁紫衣久战不下,一瞥眼间,见到胡斐脸上似笑非笑,似有讥嘲之意,心想:“好小子,你笑我来着,教你瞧瞧姑娘手段!”但这番斗剑限于只使八仙剑,其余武功都不能用,左手又牵着白马,若放开马缰,凭轻功取胜,那还是教胡斐小看了。她好胜心切,见蓝秦招招力争上风,自己剑势已为他长剑笼住,倏地左手向前轻推。那白马极有灵性,受到主人指引,忽地前冲,人立起来,似要往蓝秦的头上踏落。 蓝秦一惊,侧身避让,突觉手腕一麻,手中长剑已脱手飞上天空。他全神闪避马蹄,竟没防到手上遭了暗算。他在武林中虽不算得是一流高手,但数十年来事事小心,这才能长保威名,想不到一生谨慎,到头来还是百密一疏,败在一个少女手下。蓝秦兵刃脱手,立时一个箭步,抢到自己坐骑之旁,又从鞍旁取出一柄长剑,此人做事把细之极,连兵器也多带了一把,本来是备而不用,这时却“备而要用”了。斗见白光耀眼,袁紫衣将手中长剑也掷上了天空,双剑在空中相交,当的一声响,蓝秦那柄剑竟在空中断成两截。 她这震剑断刃的手法全是一股巧劲,否则双剑在空中均无着力之处,如何能将纯钢长剑震断?她使此手法,意在哗众取宠,便如变戏法一般,料想旁人非喝采不可,这采声一作,蓝秦非恼怒不可,再斗便易胜过他了。 果然旁观众人齐声喝采。蓝秦一呆之下,脸色大变。袁紫衣接住空中落下的长剑,分心刺到,叫道:“曹国舅拍板!”蓝秦提剑挡格,当的一响,长剑又自断为两截。 这一下袁紫衣仍是取巧,她出招虽是八仙剑法,但双剑相交之际,剑身微抖,已然变招。蓝秦剑招落空,给她蓦地凌空拍击,殊无半点力道相抗,待得运劲,剑身早断,拆穿了说,不过是他横着剑身,任由对方斩断而已。只袁紫衣心念如闪电,出招似奔雷,一计甫过,二计又生,叫他防不胜防。 旁观众人见那美貌少女连断两剑,又是轰雷似的一声大采。蓝秦心下琢磨:“这女子虽未能以八仙剑法胜我,但她武功甚博,诡异百端,我再跟她动手也是枉然。”眼见她洋洋自得,翻身上了马背,便拱手道:“佩服,佩服!” 弯腰拾起三截断剑,说道:“在下这便还乡,终身不提剑字。只是旁人问起,在下输在那一派那一位英雄豪杰剑底,却教在下如何回答?” 袁紫衣道:“我姓袁名紫衣,至于家师的名讳吗……”纵马走到蓝秦耳旁,凑近身去,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蓝秦一听之下,脸色登变,脸上沮丧恼恨之色立消,变为惶恐恭顺,说道:“早知如此,小人如何敢与姑娘动手?姑娘见到尊师之时,便说梧州蓝某向他老人家请安。”说着牵马倒退三步,候在道旁。 袁紫衣在白马鞍上轻轻一拍,笑道:“得罪了!”回头向胡斐嫣然一笑,轻提马缰。那白马并没跨步,斗然跃起,在空中越过了几辆骡车,向北疾驰,片刻间已不见了影踪。 大道上数十对眼睛一齐望着她背影。一人一马早已不见,众人仍呆呆的遥望。 袁紫衣一日之间连败南方两大武学宗派高手,这份得意之情,实难言宣,但见道旁树木不绝从身边飞快倒退,情不自禁,纵声唱起歌来。 只唱得两句,突觉背上热烘烘的有些异状,忙伸手去摸,只听轰的一声,身上登时着火。这一来如何不惊?使招“乳燕投林”,从马背飞身跃起,跳入道旁河中,背上火焰方始熄灭。她急从河中爬起,一摸背心,衣衫上已烧了个大洞,虽未着肉,但里衣也已烧焦。 她气恼异常,低声骂道:“小贼胡斐,你这次的鬼计好不狠毒。”从衣囊中取出一件外衫,待要更换,一瞥间见白马左臀上又黑又肿,两只大蝎子爬着正自吮血。袁紫衣大吃一惊,用马鞭挑下蝎子,拾起一块石头砸得稀烂。这两只大蝎毒性厉害,马臀上黑肿之处不住慢慢扩展。白马虽然神骏,也已抵受不住痛楚,纵声哀鸣,前腿曲跪,卧倒在地。 袁紫衣彷徨无计,口中只骂:“小贼胡斐,胡斐小贼!”顾不得更换身上湿衣,伸手想去替白马挤出毒液。白马怕痛,只是闪避。 正狼狈间,忽听南方马蹄声响,三乘马快步奔来,当先一人正是胡斐。 银光闪动,袁紫衣软鞭在手,飞身迎上,挥鞭向胡斐夹头抽去,骂道:“小贼,暗箭伤人,不要脸!”胡斐举刀格开软鞭,笑问:“我怎地暗箭伤人了?” 袁紫衣只觉手臂微微酸麻,心想这小贼武功果然不弱,倒不可轻敌,骂道:“你用毒物伤我坐骑,这不是下三滥的卑鄙行径吗?”胡斐笑道:“姑娘骂得很是,可怎知是我胡斐下的手?” 袁紫衣一怔,只见他身后两匹马上,坐的是那两个本来伴着蓝秦的侍卫。两人垂头丧气,双手均给绳子缚着。胡斐手中牵着两条长绳,绳子另一端分别系住两人的马缰,原来两名侍卫给他擒着而来。袁紫衣心念一动,已猜到了三分,便道:“难道是这两个家伙?” 胡斐笑道:“他二位的尊姓大名,江湖上的名号,袁姑娘不妨先劳神问问。”袁紫衣白了他一眼,道:“你既知道了,便说给我听。”胡斐道:“好,在下来给袁姑娘引见两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这位是小祝融曹猛,这位是铁蝎子崔百胜。你们三位多亲近亲近。” 袁紫衣一听两人的浑号,立时恍然,“小祝融”自是擅使火器,“铁蝎子”当然会放毒物,定是这二人受了折辱,心中不忿,乘着自己与蓝秦激斗之时,偷偷下手相害。当即啪啪啪、啪啪啪,连响六下,在每人头上抽了三马鞭,只打得两人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她指着铁蝎子喝道:“快取解药治好我马儿。否则再吃我三鞭,这一次可是用这条鞭子了!”说着软鞭扬动,喀喇一声响,将道旁一株大柳树的枝干打下了一截。 铁蝎子吓了一跳,将绑缚着的双手提了一提,道:“我怎能……”胡斐不等他说完,单刀挥落,嚓的一声,割断了他手上绳索。这一刀疾劈而下,绳索应刃而断,妙在没伤到他半分肌肤。 袁紫衣横了他一眼,鼻中微微一哼,心道:“显本事么?那也没什么了不起。”铁蝎子从怀中取出解药,给白马敷上,低声道:“有我的独门解药,便不碍事。”稍稍一顿,又道:“只是这牲口三天中不能急跑,以免伤了筋骨。” 袁紫衣道:“你去给小祝融解了绑缚。”铁蝎子心中甚喜,暗想:“虽吃了三马鞭,幸喜除曹大哥外并没熟人瞧见。他自己也吃三鞭,自然不会将此事张扬出去。”他们这些做武官的,身上吃些苦头倒没什么,最怕是折了威风,给同伴们瞧低了。他走过去给曹猛解了绑缚,正待要走,袁紫衣道:“这便走了么?世间上可有这等便宜事情?” 崔曹两人向她望了一眼,又互瞧一眼。他二人给胡斐手到擒来,单是胡斐一人,便已非敌手,何况加上这个武艺高强的女子,只得勒马不动,静候发落。 袁紫衣道:“小祝融把身边的火器都取出来,铁蝎子把毒物取出来,只要留下了一件,小心姑娘的鞭子。”说着软鞭挥出,一卷一抖,在空中啪的一声大响。 两人无奈,心想:“你要缴了我们的成名暗器,让你出一口气,那也无法可想。”只得将暗器取出。小祝融的火器是一个装有弹簧的铁匣。铁蝎子手里拿着一个竹筒,筒中自然盛放着蝎子了,这竹筒精光滑溜,起了层黄油,自已使用多年。袁紫衣一见,想起筒中毛茸茸的毒物,不禁心中发毛。 胡斐见曹猛取出放火的铁匣时,随手将包袱放在地下,走过去拿起一提,重甸甸的有些坠手,知道银两不少,这些做官之人,自是沿途敲诈勒索来的,赃官之物取之不伤侠义,便随手放在马后鞍上。 袁紫衣见了一笑,说道:“你们两人竟敢对姑娘暗下毒手,可算得大胆。今日本来非死不可,幸亏姑娘生平有个惯例,一天之中只杀一人,总算你们运气……”崔曹二人相望一眼,均想:“不知你今天已杀过了人没有?”却听袁紫衣接着道:“……二人之中只须死一个便够。到底那一个死,那一个活,我也难以决定。这样吧,你们互相发射暗器,谁身上先中了,那便该死;躲得过的,就饶了他性命。我素来说一不二,求也无用。一、二、三!动手吧!” 曹崔二人心中犹豫,不知她这番话是真是假,但随即想起:“倘若给他先动了手,我岂非枉送了性命?”二人心念甫动,立即出手,只见火光一闪,两人齐声惨呼。小祝融颈中遭一只大蝎牢牢咬住,铁蝎子胸前火球乱舞,衣衫着火。 袁紫衣格格娇笑,说道:“好,不分胜败!姑娘这口恶气也出了,都给我滚吧!”曹崔二人身上虽然剧痛,这两句话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当下顾不得毒蝎在颈,衣上着火,一齐纵马便奔,直到驰出老远,这才互相救援,解毒灭火。 袁紫衣笑声不绝,一阵风过来,猛觉背上凉飕飕地,登时想起衣衫已破,转眼见胡斐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羞,红晕双颊,喝道:“你瞧什么?”胡斐将头转开,笑道:“我在想幸亏那蝎子没咬到姑娘。”袁紫衣不由得打个寒噤,心想:“这话倒也不错,给蝎子咬到了,那还得了?”说道:“我要换衣衫了,你走开些。”胡斐道:“你便在这大道上换衣衫么?”袁紫衣又生气又好笑,心想自己一着急,出言不慎,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到道旁树丛之后,忙除下外衣,换了件杏黄色的衫子,内衣仍湿,却也顾不得了。烧破的衣衫也不要了,卷成一团,抛入河中。 胡斐眼望着紫衣随波逐流而去,说道:“姑娘的大名,可叫做袁黄衫?”袁紫衣哼了一声,知他料到“袁紫衣”三字并非自己真名,忽然尖叫一声:“啊哟,有一只蝎子咬我。”伸手按住了背心。 胡斐一惊,叫道:“当真?”纵身过去想帮她打下蝎子。那料到袁紫衣这一叫却是骗他的,胡斐身在半空,袁紫衣忽地伸手用力推出。这一推来得无踪无影,他又全没提防,登时一个筋斗摔了出去,跌入河边的一个臭泥塘中。他在半空时身子虽已转直,但双足插落,臭泥直没至胸口。袁紫衣拍手嘻笑,叫道:“阁下高姓大名,可是叫做小泥鳅胡斐?” 胡斐这一下当真哭笑不得,自己一片好心,那料到她会突然出手,足底又软软的全不受力,无法纵跃,只得一步一顿,拖泥带水的走了上来。这时已不由得他不怒,但见袁紫衣笑靥如花盛放,心中又微微感到一些甜意,张开满是臭泥的双掌,扑了过去,喝道:“小丫头,我叫你改名袁泥衫!” 袁紫衣吓了一跳,拔脚想逃。但胡斐轻功了得,她东窜西跃,始终给他张开双臂拦住去路。但见他一纵一跳,不住的伸臂扑来,又不敢和他动手拆招,只要一还手,身上非溅满臭泥不可。这一来逃既不能,打又不得,见胡斐和身纵上,已没法闪避,一下便要给他抱住,索性站定身子,俏脸一板,道:“你敢碰我?” 第141章 飞狐外传(32) 胡斐张臂纵跃,本来只是吓她,这时见她立定,也即停步,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忙退出数步,说道:“我好意相助,你怎地狗咬吕洞宾?”袁紫衣笑道:“这是八仙剑中的一招,叫做吕洞宾推狗。你若不信,可去问那个姓蓝的。”胡斐道:“以怨报德,没良心啊,没良心!”袁紫衣道:“呸!还说于我有德呢,这叫做市恩,最坏的家伙才如此。我问你,你怎知这两个家伙放火下毒,擒来给我?” 这句话登时将胡斐问得语塞。两名侍卫在她背上暗落火种,在她马臀上偷放毒蝎,胡斐确在旁瞧得清楚,当时并不叫破,待袁紫衣去后,这才擒了两人随后赶来。袁紫衣道:“是么?因此我才不领你这个情呢。”她取出一块手帕,掩住鼻子,皱眉道:“你身上好臭,知不知道?”胡斐道:“这是拜吕洞宾之赐。”袁紫衣微笑道:“这么说,你自认是小狗啦。”她向四下一望,笑道:“快下河去洗个干净,我再跟你说赵三……赵半山那小子的事。”她本想说“赵三叔”,但怕胡斐又自居长辈,索性改口叫“赵半山那小子”。 胡斐大喜,道:“好,好。你请到那边歇一会儿,我洗得很快。”袁紫衣道:“洗得快了,臭气不除。”胡斐一笑,反身一招“一鹤冲天”,拔起身子,向河中落下。 袁紫衣看看白马的伤处,那铁蝎子的解药果然灵验,这不多时之间,肿势似已略退,白马不再嘶叫,想来痛楚已减。她遥遥向胡斐望去,只见他衣服鞋袜都堆在岸边,却游到远远十余丈之外去洗身上泥污,想是赤身露体,生怕给自己看到。 袁紫衣心念一动,从包裹中取出一件旧衫,悄悄过去罩在胡斐的衣衫之上,将他沾满了泥浆的衣服鞋袜一古脑儿包在旧衫之中,抱在手里,过去骑上了青马,牵了白马,向北缓缓而行,大声叫道:“你这样慢!我身有要事,可等不及了!”说着策马而行,生怕胡斐立时赤身爬起来追赶,始终不敢回头。但听得身后胡斐大叫:“喂,喂!袁姑娘!我认输啦,请你把我衣服留下。”叫声越来越远,显是他不敢出水追赶。 袁紫衣一路上越想越好笑,接连数次,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想最后一次作弄胡斐不免行险,若他冒冒失失,不顾一切,立即抢上岸来追赶,自己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日只走了十余里,就在道旁找个小客店歇了。她跟自己说:“白马中了毒,铁蝎子那混蛋说的,倘若跑动,便要伤了筋骨。”但在内心深处,却极盼胡斐赶来跟自己理论争闹。一晚平安过去,胡斐竟没踪影。 次晨懒洋洋地起身,把胡斐一身沾满了泥浆的衣裤鞋袜清洗干净,见到衣衫袋中有本破烂的册子,似是武功拳谱之属,心想这可不宜窥看,便放在一旁。洗衣之时想像胡斐不知如何上岸,如何去弄衣衫穿,想了一会,忍不住又好笑起来。 到得傍晚,晾晒着的衣裤都干了,袁紫衣收入房中,关上房门,双手分持胡斐上衣的袖子,装着他扑过来要抱自己。她退了两步,左手出手一格,挡开了空袖,忽地叫声:“啊唷!”衣衫的两只袖子都抱住了她上身,同时自己背心“神道穴”上一酸,已给对方手指点中,袁紫衣全身酸软,仰天摔倒在炕上。 胡斐的上衣合在她身上,她却不敢再想下去,呼吸急促,满脸通红,手足无力,闭眼欲睡,突然间悲从中来,心中酸痛,忍不住叫道:“我……我打死你这奸恶讨厌的小泥鳅……胡斐!”接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就此哭泣难止。抽抽噎噎的哭了半天,伸手啪啪啪啪,在自己右颊上重重击了几下,一面打,一面斥骂:“坏泥鳅,臭胡斐,都是你不好,打死你,打死你……”打到后来,觉得脸上疼痛,便住手了,自觉好笑:“我要打的,是吕洞宾推的那只坏狗子,怎么不小心打起自己来啦?” 拭去了眼泪,将胡斐的衣裤鞋袜摺好,忽然见到裤筒上有条裂开的长缝,便从自己包袱里取出针线,将那条裂缝缝上了,再细查衣衫,见到衣袖上有个破孔,便剪下衣衫里襟同色的一块布片,细心补好,将衣裤鞋袜连同那本武功册子一起包了,放在床尾。诸事办妥,心中却难平静。 她轻拍包袱,轻轻说道:“小胡斐,我跟你说,你年纪还小,江湖上的事什么也不懂,却要学人家行侠仗义,到头来搞得一团糟,那还不活该?” 她拍着胡斐的包袱,似乎胡斐当真静静的坐在床尾,乖乖的听她教训,又道:“你的武功学得挺好啦,比你那个赵三哥说的似乎还强了些。可是行走江湖,并非单凭武功就办得了的。你撒尿救了那个吕小妹,从狗洞里钻出去杀退商老太,救了大伙儿的性命,只不过是一时的狡狯急智。你年纪轻轻就这般聪明机警,可算难得,但要对付凤天南这等结交官府、老奸巨猾的大恶霸,你可大大不够格了。你武功强过他十倍,却又如何?他广通声气,武林中不少英豪是他死党,肯为他卖命,你独个儿又怎对付得了?他只不过略施小计,就把你引开了。钟阿四一家三口,可说是死在你手下的。你无知鲁莽,少不更事,害死了他们,你认不认呢?” “好,要做个真正的英雄侠士,你可还得好好多学一下呢!你叫赵三叔做三哥,那又怎样?他武功虽高,但为人忠厚老实,脑子转不过弯,咱们就算遇上了大事,也还轮不上他来出主意呢!若不是听天池怪杰袁老前辈吩咐,就得听我师父吩咐,他们两位老人家若不拿个主意,咱们第一就得听陈总舵主的,第二得听翠羽黄衫霍阿姨的,第三得听武诸葛徐七叔的,就算鸳鸯刀骆冰骆阿姨,也比你这赵三哥头脑活些。你乖乖的去跟他们学上几年,要不然跟着我学上几年,再来闯荡江湖,说不定还能有点出息呢!” 想到胡斐就跟在自己身边,并骑而行,同桌吃饭,自己随时将江湖上人心险恶、诸般奸诈险狠伎俩说些给他听,又说些如何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门,胡斐俯首听教,好像自己的徒儿一般,不禁大乐。她脸上露出笑靥,左颊上酒窝儿微微一凹,心道:“唉!不知这小泥鳅听不听话呢?要是不听话,给人害了,又有谁来救他?” 她每天只行五六十里路程,但胡斐始终没追上来,芳心可可,竟尽记着这个浑身臭泥的小泥鳅胡斐。 第七回 风雨深宵古庙 这一日到了湘潭以北的易家湾,离省城长沙已不在远,袁紫衣正要找饭店打尖,只听得码头旁人声喧哗。但见湘江中停泊着一艘大船,船头站着个老者,拱手与码头上送行的诸人为礼。她一瞥之下,见送行的大都是武林中人,个个腰挺背直,精神奕奕,老者身后站着两名朝廷武官。 她见了这一副势派,心中一动:“莫非又是那一派的掌门人,到北京去参与福大帅的大会?”凝神瞧那老者时,见他两鬓苍苍,颔下老大一部花白胡子,但满脸红光,衣饰华贵,左手手指上戴着一只碧玉斑指,远远望去,在阳光下发出晶莹之色,只听他大声说道:“各位贤弟请回吧!”抱拳一拱,身形端凝,当真是稳若泰山。 岸上诸人齐声说道:“恭祝老师一路顺风,为我九龙派扬威京师。”那老者微微一笑,说道:“扬威京师是当不起的,只盼九龙派的名头不在我手里砸了,也就是啦。” 袁紫衣听他声音洪亮,中气充沛,这几句话似是谦逊,但语气间其实甚为自负。只听得噼啪声响,震耳欲聋,湘江水上红色纸屑飞舞,岸上船中一齐放起鞭炮。 袁紫衣知鞭炮一完,大船便要开行,于是轻轻下马,拾起两片石子,往鞭炮上掷去。两串鞭炮都长逾两丈,石片掷到,登时从中断绝,嗤嗤声响,燃着的鞭炮堕入湘江,立时熄灭了。 这一来,岸上船中,人人耸动。鞭炮断灭,那是最大的不祥之兆。众人瞧得清楚,鞭炮是岸上这黄衫少女用石片打断。六七名大汉立即奔近身去,将她团团围住,大声喝道:“你是谁?”“谁派你来捣乱混闹?”“打断鞭炮,是什么意思?”“当真吃了豹子胆、老虎心,竟敢来惹九龙派的易老师!”若非见她只是个孤身美貌少女,早就老拳齐挥,一拥而上了。 袁紫衣深知韦陀门与八仙剑的武功底细,事先也练过他们的拿手招式,出手时成竹在胸,并不畏惧,这九龙派却不知是甚来历,见众人声势汹汹,只得微笑道:“我用石子打水上的雀儿,不料失手打断了炮仗,实在过意不去。对不起啦!” 众人听她语声清脆,一口外路口音,大家又七张八嘴的道:“失手打断一串,也还罢了,岂有两串一齐打断之理?”“你叫什么名字?”“到易家湾来干么?”“今日是黄道吉日,给你这么一混闹,唉,易老师可有多不痛快!” 袁紫衣笑道:“两串炮仗有什么稀罕?再去买几串来放放也就是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黄金,约莫有二两来重,托在掌中,这锭金子便买一千串鞭炮也已足够。众人面面相觑,均觉这少女十分古怪,没人伸手来接。 袁紫衣笑道:“各位都是九龙派的弟子吗?这位易老师是贵派的掌门人,是不是?他要到北京去参与福大帅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是不是?”她问一句,众人便点一点头。袁紫衣摇头道:“炮仗熄灭,大大不祥。易老师还是别去了,在家安居纳福的好。” 人群中一个汉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袁紫衣神色郑重,说道:“我瞧易老师神色不正,印堂上深透黑气,杀纹直冲眉梢。倘若去了京师,不但九龙派威名堕地,易老师怕还有杀身之祸。”众人一听,不由得相顾变色。有的在地下直吐口水,有的高声怒骂,也有的窃窃私议,只怕这女子会看相,这话说不定还真有几分道理。 众人站立之处与大船船头相去不远,她又语音清亮,每一句话都传入了那易老师耳中。他细细打量袁紫衣,见她身材苗条,体态婀娜,似乎并不会武,但适才用石片打断鞭炮,出手巧妙,劲道不弱,又见她所乘白马神骏英伟,实非常物,料想此人定是有所为而来,拱手说道:“姑娘贵姓,请借一步上船说话。” 袁紫衣道:“我姓袁,还是易老师上岸来吧。” 当时湘人风俗,乘船远行,登船之后,船未开行而回头上岸,于此行不利。那易老师眉头微皱,沉吟不语。他虽武功高强,做到一派掌门,但生平对星相卜占、风水堪舆等说甚为崇信,见炮仗为这年轻女子打灭,又说什么杀身之祸等不祥言语,心想她越说越难听,不如置之不理,吩咐船家:“开船吧!”喃喃自语:“阴人不祥,待到了省城,咱们再买福物,请神冲煞。”船家高声答应,有的拉起铁锚,有的便拔篙子。 袁紫衣见他不理自己,竟要开船,大声叫道:“慢来,慢来!你若不听我劝告,不出百里便要桅断舟覆,全船人等大大不利。”说着快步走近。易老师脸色更加阴沉,厉声道:“我瞧你年纪轻轻,不来跟你一般见识。若再胡说八道,可莫怪我不再容情。” 袁紫衣跃上船头,微笑道:“我全是一片好意,易老师何必动怒?请问易老师大名如何称呼,我再跟你拆一个字,对你大有好处。”易老师哼了一声,道:“不须了!” 袁紫衣道:“好,易老师既不肯以尊号相示,我便拆一拆你这个姓。‘易’字上面是个‘日’字,下面是个‘勿’字,‘勿日’便是‘不日’,‘不日归天’,意思是命不久矣。易老师此行乘船,走的是一条水路,‘易’字加‘一’加‘水’,便成为‘汤’,‘赴汤蹈火’,此行大为凶险。舟为器皿之象,‘汤’下加‘皿’为‘荡’,所谓‘荡然无存’,全船人等,性命难保。‘汤’字之上加‘草’为‘荡’,古诗云:‘荡子行不归’,易老师这一次只怕要死于异乡客地了。” 易老师听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在桅杆上用力拍去,砰的一声,一条粗大的桅杆不住摇晃,喝道:“你有完没完?” 袁紫衣笑道:“易老师此行,百事须求吉利,那个‘完’字,是万万说不得的。‘完结’、‘完蛋’、‘完了’,都没什么好。易老师,你到北京是去争雄图霸,不是动拳脚,便要动刀枪。‘易’字加‘足’为‘踢’,加‘刀’为‘剔’,因此你不但自己给人踢倒,九龙派还得给人剔除。” 易老师越听越怒,但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也不由得暗自心惊,强言道:“我单名一个‘吉’字,早便吉祥吉利了,你还有何话说?”袁紫衣摇头道:“大凶大险。这个‘吉’字本来甚好,但偏偏对易老师甚为不祥。‘易’者,换也,将吉祥更换了去,那是什么?自然是不吉了。”易吉默然。 袁紫衣又道:“这‘吉’字拆将开来,是‘十一口’三字。易老师啊,凡人只有一口,你却有十一口。多出来的十口是什么口?那自然是伤口,是刀口了。由此观之,你此番上北京去,命中注定要身中十刀。” 越是迷信之人,越听不得不祥之言。易吉本来雍容宽宏,面团团的一副富家翁气象,此时眉间斗现煞气,斜目横睨袁紫衣,冷笑道:“好,袁姑娘,多谢金玉良言。你是那一位老师门下?令尊是谁?” 袁紫衣笑道:“你也要给我算命拆字么?何必要查我的师承来历?”易吉冷笑道:“瞧你年纪轻轻,咱们又素不相识,你定是受人指使,来踢易某的盘子来着。姓易的大不与小斗,男不与女争,你叫你背后那人出来,瞧瞧到底是谁身中十刀,尸骨不归故乡。”他伸手指着她脸,大声道:“你背后那人是谁?” 袁紫衣笑道:“我背后的人么?”假装回头一看,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见岸边站着一人,穿一身粗布青衣,打扮作乡农模样,正是胡斐,心想不知他何时到了此处,自己全神贯注的给易吉拆字,竟没察觉。她不动声色,回过头来,笑道:“我背后这人么?我瞧他是个看牛挑粪的乡下小子。” 第142章 飞狐外传(33) 易吉怒道:“你莫装胡羊。我说的是在背后给你撑腰、叫你来捣鬼的那人,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鬼鬼祟祟?”他料定是仇家暗中指使袁紫衣前来混闹,好使自己出行不利,此人必然熟知自己的性情忌讳,否则她何以尽说不吉之言? 其实袁紫衣存心捣乱,见他越是怕听不吉的说话,便越加尽拣凶险灾祸来说,当下正色道:“易老师,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这番逆耳忠言,听不听也由得你。至于九龙派嘛,你如不去,由小女子代你去便了。” 当袁紫衣跃上船头不久,胡斐即已跟踪而至。那日他在河里洗澡时衣服遭夺,赤身露体的不便出来,好在为时已晚,不久天便黑了,这才到乡农家去偷了一身衣服。他最关怀的是那本家传拳经刀谱。这刀谱放在衣衫囊袋之中,竟给她连衣带书一起取了去,心想这女子先偷我包袱,又取我衣服,定是为了这本武功谱诀,心中忧急,一路疾赶。 当日便追上了她,但见她勒马缓缓而行,却又不是偷了谱诀便即远走高飞的模样。他越想越疑,无法推测这女子真意何在,心想倘若动手强抢,未必能得手,于是暗暗在后窥伺,要瞧她有何动静,另有何人接应。跟了数日,始终不见有何异状。这日在易家湾湘江之畔,却见她向易吉起衅,竟是又要抢夺掌门人的模样。 胡斐暗暗称奇:“这位姑娘竟有一味掌门人癖。她遇到了掌门人便抢,为的是在江湖上闯万立威呢,还是另有深意?看来两人说僵了便要动手,且让他们鹬蚌相争,我便来个渔翁得利,设法夺回谱诀。此时牵她白马,易如反掌,但好曲子不唱第二遍,重施故技,未免显得我小泥鳅胡斐太也笨蛋。”慢慢走近船头,等候机会抢夺她背上包袱。 只见易吉一张红堂堂的脸膛由红转紫,嘶哑着嗓子说道:“姑娘这么说,那是骂易某无能,不配作九龙派的掌门人了?”袁紫衣微笑道:“那决不是。易老师既此行不利,不如把九龙派的掌门人让与我吧。小女子一片好心,纯是为你着想……” 她话未说完,船舱中钻出两条汉子,手中各持一条九节软鞭。一个中年大汉道:“这女子疯疯颠颠,师父不必理她。待弟子赶她上岸,莫误了开船吉时。”说着左手伸出,去推袁紫衣肩头。袁紫衣伸指在他手臂上轻轻一弹,说道:“吉时早已误了!”那汉子登觉臂弯中一麻,手掌没碰到她肩头,上臂便已软软的垂下。 另一个汉子喝道:“大师哥,动家伙吧!”两人齐声唿哨,呛啷啷一阵响,两条九节软鞭同时向袁紫衣膝头打去。他们不想伤她性命,软鞭所指处并非要害。 袁紫衣见两人都使九节鞭,心念一动:“是了,他们叫做九龙派,大概最擅长的便是九节鞭。”她与易吉东拉西扯,一来要他心烦意乱,二来想探听他武功家数,这时见双鞭击到,心中大喜:“好啊,你们遇上使软鞭的老祖宗啦。”双手伸出,快速无伦的抓住两根软鞭鞭头,相互一缠,打成结形,自己身子不动,微笑着站在当地。 两名汉子尚未察觉,见鞭头并未打到她身上,反而双鞭互缠,各自用力一扯,这一来正中了袁紫衣之计,双鞭鞭头本来松松搭着,一扯之下,登成死结。两人惊得呆了,忙奋力拉扯。师兄弟俩膂力相当,谁也扯不动谁,两条软鞭却缠得更加紧了。 易吉喝道:“莽撞之徒,快退开了。”双手抓住长袍衣襟,向外抖出,噗噗噗一阵响,袍子上七个软扣一齐拉脱,左手反到身后一扯,长袍登时除下,露出袍内的劲装结束。这一手干净利落,威势十足。岸上站着的大都是他的弟子亲友,也有不少闲人,登时齐声喝了个大采。 袁紫衣摇头道:“口采不好。这一手‘脱袍让位’,脱袍不打紧,让位嘛,却是注定把掌门人之位让给我啦。”易吉心中一凛,果觉这一手也是不祥之兆,右手伸到腰间,轻轻一抖,手中已多了一条晶光闪亮的九节鞭。 这一抖寂然无声,钢鞭的九节互相竟没半点碰撞。袁紫衣暗叫:“啊哟,不好!这手功夫我可不会,今日只怕要糟!”见他这条鞭子每一节都有鸡蛋粗细,他身材又甚魁梧,便如船头上立了座铁塔,拿着这条大鞭,当真威风凛凛。 这时船家已收起了铁锚,船身在江中摇晃不定。易吉手臂抖出,九节鞭飞出去卷住了船头铁锚,跟着挥出,扑通声响,水花四溅,铁锚落入江中,船身登时稳住。这一手若非臂上有六七百斤膂力,焉能如此挥洒自如?眼见他这条九节鞭并有软鞭与钢鞭之长,内外兼修,委实了得。 袁紫衣心想:“他膂力强大,挥鞭无声。此人只可智取,不能力敌。”见他身形壮实,年纪又大,想来功力虽深,手脚就未必灵便,心生一计,说道:“易老师,我是女子,如在船头跟你相斗,不论胜负,都于你此行不利。咱们总得另觅一个地方较量才行。”易吉心觉此言有理,可又不愿上岸。 袁紫衣又道:“易老师,咱们话得说在前头,倘若我胜了你,你这九龙派掌门人之位,自得拱手相让,不知你门下的弟子们服是不服?”易吉气得紫脸泛白,喝道:“不服也得服。但如你输了呢?”袁紫衣娇笑道:“我跟你磕头,叫你做干爹,请你多疼我这干女儿啊。”说着倏地跃起,右足在桅索上一撑,左足已踏上了帆底的横杆,腰中银丝鞭挥出,向上抖起,卷住了桅杆,手上使劲,带动身子跃高。 她左臂刚抱住桅杆,右手又挥出银丝鞭再向上卷,最后一招“一鹤冲天”,身子已高过桅杆,轻轻巧巧的落将下来,站在帆顶。这几下轻灵之极,码头上旁观的闲人无不喝采。九龙派的弟子中却有人叫了起来:“喂,玩这手有什么意思?有种的便下来,领教领教易老师威震三湘的九龙鞭功夫。”袁紫衣大声道:“在上边比武,大伙儿都瞧得清楚些。” 易吉哼了一声,将九龙鞭在腰间一盘,左手抓住桅杆,身子已离地二尺,跟着右手一搭,身子又上升二尺。那桅杆比大碗的碗口还粗,一手原无法握住,但他手指劲力厉害,掌力又极沉雄,双手交互攀搭,身子竟平平稳稳的上升,虽无袁紫衣的快捷轻灵,但在行家看来,这手功夫既稳且狠,当真厉害。 袁紫衣眼见他离桅顶尚有丈余,心想一给他爬上,就不好斗,只有居高临下,先制止他上升,银丝鞭一晃,喝道:“我这是十八龙鞭,多了你九龙。”抖动鞭梢,搂头盖落。易吉双手不空,如何抵挡?若要闪避,只有溜下桅杆,如此一招不交,已然输了。 码头上众弟子高声叫嚷:“喂,小姑娘,你快下来动手!”却见易吉侧头避开对方一击,左臂抱住桅杆,右手挥动九节钢鞭,竟自下迎上,往银丝鞭上砸去。 袁紫衣生怕双鞭相交,倘若给缠住了,拉扯起来,自己力小,必定吃亏,于是抖手扬鞭,避开他兵刃,待要回转再击,那知易吉使一招“插花盖顶”,舞动钢鞭护住头脸,左臂一松一紧,身子一纵一提,四五个起落,已稳稳坐上桅杆之顶。码头上欢声大起,掌声如雷。 他这一来占得了有利地势,袁紫衣心中反而宽了,见他适才出鞭,力道虽猛,招数中却无特异变化,远不及自己鞭法的精微巧妙,身子向左探出,唰的一声,银丝鞭自右环击出去。易吉稳稳坐着,九节鞭回转,将对方软鞭挡开。 这时阳光照耀,湘江中泛出万道金波,两人在五六丈高处相斗,两条软鞭犹似灵蛇盘旋,当真好看。岸边人众越聚越多,湘江中上上下下的大小船舶也多收帆停桨,船中水手乘客,仰首观斗。 易吉自知轻身功夫不如对方,只稳坐帆顶,双足挟住桅杆,先占了不败之地。袁紫衣却东窜西跃,在帆顶的横桁上忽进忽退。她银丝鞭比对手的九龙鞭长了一倍有余,只有她攻击易吉,而易吉无法反击。拆到六十余招后,她手中一条长鞭如银蛇飞舞,招数愈出愈奇。易吉来来去去却只七八招,密密护住全身,俟机去缠对方软鞭。 一眼看来,袁紫衣似是占尽了上风,但她如此打法甚为吃力,只要久攻不下,鞭法中稍有破绽,或足下一滑一绊,那便输了。易吉的用心,正是孙子兵法中所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袁紫衣早知他心意,但不论如何变招进攻,他这七八招护身防御鞭法,竟严密异常,无隙可乘。如在平地,她自可斜攻侧击,或着地滚进,但自己引他高空相斗,反给他占了地利,却非始料之所及了。 又斗片刻,情势仍无变化,袁紫衣微感气息粗重,纵跃之际,已稍不及初时轻捷。 易吉瞧出转机,待她长鞭掠到面前,突出左手,迳去抓她鞭上金球。袁紫衣一惊,软鞭下沉,那知易吉的九龙鞭反将过来先压后钩,若非她银丝鞭闪避得快,双鞭已缠在一起。易吉得理不让人,瞧准了她鞭头回起之处,九龙鞭一招“青藤缠葫芦”,大喝一声,已将银丝鞭缠住。 袁紫衣只觉手中长鞭给一股强力往外急拉,心知若与对方蛮夺,自己必输,她心思转得好快,危急中倏出险招,右手猛地一甩,银丝鞭的鞭柄脱手飞出,绕着桅杆急转圈子,但见银光闪动,唰喇喇一阵响,九节钢鞭和银丝软鞭两条软鞭,竟将易吉双腿连同右臂一齐绕上了桅杆。 这一下变生不测,易吉怎料想得到?大惊之下,忙伸左手去解鞭,倏见袁紫衣扑到身前,左手探出,便来挖他眼珠。易吉左手急忙放脱软鞭,举手挡架。那知袁紫衣这一下乃是虚招,左掌在空中微一停顿,牵制他左掌,右手疾出,已点中他左腋下的“渊腋穴”。这一招在旁人看来,简直是易吉自举手臂,露出腋底任由对方点穴一般。他穴道中指,左臂软软下垂,双腿与右臂却又给缚在桅上,可说是一败涂地,再无还手之力。 胡斐在地下见她败中取胜,这一手赢得巧妙无比,刚叫了声好,忽见黄光闪动,九枚金钱镖急向桅杆上飞去,射向袁紫衣后心。 袁紫衣将易吉打得如此狼狈,心中大是得意,正要在高处夸言几句,逼他亲口许诺让了掌门,这才放他,没料到下面竟有人偷袭。这九枚金钱镖来得既快,部位又四下分散,她身在横桁之上,只要向左或向右踏出半步,立时从五六丈高处摔跌,却又如何避得?情急智生,身子后仰,登时摔下,九枚钱镖从帆顶掠过。船头岸上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她双足钩住横桁,身子挂住半空。 岸上偷发暗器之人一不做,二不休,跟着又是三枚钱镖射出,这一次却一枚袭她身子,两枚射向横桁,只要她身子向上翻起,刚好是自行凑向钱镖。胡斐知道这一下袁紫衣再也没法避让,立即挥手也是三枚制钱射出。他出手虽后,但手劲凌厉,钱镖去势却快,六枚铜钱在空中互撞,铮铮铮三声,一齐斜飞,落入了江中。 袁紫衣惊出了一身冷汗,刚欲翻身而起,胡斐大叫一声,跃上船头,只听喀喇、喀喇两声巨响,横桁断折。袁紫衣跟着横桁向江中跌落,而易吉处身所在的桅杆,却也从中断绝。袁紫衣当时头下脚上,亲眼见到何人发射暗器偷袭,胡斐如何出手相救,但横桁如何断折,却没瞧见。 原来易吉左胁穴道被点,半身动弹不得,右手却尚可用力,忙从双鞭缠绕之中脱出手臂,见袁紫衣倒挂桁上,当即全身劲力运于掌上,发掌击向横桁,连击三掌,桁断人落。就在此时,胡斐也已跃上了船头,心想倘若袁姑娘落水,这姓易的反而安坐桅顶,待他慢慢溜将下来,岂非是他胜了?当即背靠桅杆,运劲向后力撞,这桅杆又坚又粗,一撞之下只晃了几下。胡斐心中急了,拔出单刀,唰的一刀,劈断桅杆。 眼见袁紫衣与易吉各自随着一段巨木往江中跌落,只袁紫衣的横桁先断,身在半截桅杆之下,若给断桅击中,性命可忧。胡斐抢起船头拉纤用的竹索,对准袁紫衣身前挥去,大喝:“抓住了!”竹索飞出,有如一条极长的软鞭。袁紫衣身在半空,心感危急,她虽识水性,但想落水后再湿淋淋的爬起,岂不狼狈?突见竹索飞到,忙伸手抓住。胡斐一挥一拉,袁紫衣借势跃起,轻轻巧巧的落上船头。 她双足刚落上船板,只听得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无数水珠飞到了她头上脸上,正是易吉与断桅一齐落水。岸上人众大声呼叫,扑通扑通响声不绝。原来易吉不会水性,九龙派的十七八名弟子纷纷跃入湘江,争先恐后去救师父。 袁紫衣向胡斐嫣然一笑,柔声道:“胡大哥,谢谢你啦!”胡斐笑道:“我这‘胡’字拆开来是‘月十口’三字,看来我每月之中,要身中九刀。” 袁紫衣笑得更是欢畅,心想我适才给那易吉拆字,可都教他偷听去啦,笑道:“幸好你名字中有个‘非’字,这一‘非也、非也’,那九刀之厄就逢凶化吉了。”胡斐笑道:“多谢姑娘金口。” 袁紫衣与他重逢,心中甚是高兴,又承他出手相救,有意与他修好,又笑道:“你这‘斐’字是文采斐然,那不必说了。‘非’字下加‘羽’字为‘翡’,主得金玉翡翠;加‘草’字头为‘菲’,主芬芳华美;加绞丝旁为‘绯’,红袍玉带,主做大官。” 胡斐伸了伸舌头,道:“升官发财,可了不起!” 两人在船头说笑,旁若无人。忽听得码头上一阵大乱,九龙派众门人将易吉连着断桅,七手八脚的抬上岸来。他年老肥胖,又不通水性,吃了几口水,一气一怒,竟晕了过去。袁紫衣暗暗心惊:“莫要弄出人命,这事情可闹大了。”低声道:“胡大哥,咱们快走吧!”说着跃上江岸,伸手去取那缠在断桅上的银丝软鞭。 第143章 飞狐外传(34) 九龙派众门人纷纷怒喝,六七条软鞭齐往她身上击落。只听得呛啷啷响成一片,六七条软鞭互相撞击,便似一道铁网般当头盖到。她银丝软鞭在手,借力打力,众鞭从头顶横过,身子已斜窜出去。她偷眼再向易吉望了一眼,只见他一个胖胖的身躯横卧地下,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胡斐翻身上马,右手牵着白马,叫道:“九龙派掌门人不大吉利,不当也罢。”袁紫衣笑道:“那就听你吩咐啦!”跃起身来,上了马背。胡斐也上了青马马背,纵骑在她身旁相护。 九龙派的众弟子大声叫嚷,纷纷赶来阻截。两条软鞭着地横扫,往马足上打去。袁紫衣回身出鞭,已将两条软鞭的鞭头缠住,右手一提马缰,白马发足疾奔。这马神骏非凡,脚步固迅捷无比,力气也大得异常,发力冲刺,登时将那两名手持软鞭的汉子拖倒。 这一下变起不意,两名汉子大惊之下,身子已让白马在地下拖了六七丈远。两人急欲站起,但白马去势何等快速,两人上身刚抬起,立时又给拖倒,惊惶之中竟想不起抛掉兵刃,仍死死的抓住鞭柄。 袁紫衣在马上瞧得好笑,倏地勒马停步,待那两名汉子站起身来,见两人目青鼻肿,手足颜面全为地下沙砾擦伤,问道:“你们软鞭有宝么?怎不舍得放手?”右足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白马向前冲驰,又将两人拖倒。这时两人方始省悟,撒手弃鞭,耳听得袁紫衣格格娇笑,与胡斐并肩驰去。 易家湾九龙派弟子众多,声势甚大,此日为老师送行,均会聚在码头之上,眼见易吉受挫,原要一拥而上。袁紫衣与胡斐武功虽强,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幸好袁紫衣临去施一手回鞭拉人,事势奇幻,众弟子目瞪口呆,一时会不过意来,待要抢上围攻,二人已驰马远去。这时易吉悠悠醒转,众弟子七张八嘴的慰问,痛骂袁紫衣使奸行诈,纷纷议论,却谁也不知她来历,于是九龙派所有对头,个个成了她背后指使之人。 袁紫衣驰出老远,直至回头望不见易家湾房屋,才将夺来的两根九节钢鞭抛在地下。她转眼瞧瞧胡斐,见他穿着一身乡农衣服,土头土脑,憨里憨气,忍不住好笑,但想适才若不是他出手救援,自己一条小命或已送在易家湾,此刻回思,不禁暗自心惊,又对他好生感激。 两人并骑走了一阵,胡斐道:“袁姑娘,天下武学,共有多少门派?”袁紫衣笑道:“不知道啊,你说有多少门派?”胡斐摇头道:“我说不上,这才请教。你现下已当了韦陀门、八仙剑、九龙派三家的大掌门啦。还得再做几派掌门,才心满意足?”袁紫衣笑道:“虽然胜了易吉,但他门下弟子不服,这九龙派的掌门人,实在当得十分勉强。至于少林、武当、太极这些大门派的掌门人,我是不敢去抢的。再收十家破铜烂铁,也就够啦。” 胡斐伸了伸舌头,道:“嘿,武林十三家总掌门,这名头可够威风啊。”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你武艺这般强,何不也抢几家掌门人做做?咱们一路收过去。你收一家,我收一家,轮流着张罗。到得北京,我是十三家总掌门,你也是十三家总掌门。咱哥儿俩一同去参与福大帅的什么天下掌门人大会,岂不有趣?” 胡斐连连摇手,说道:“我可没这胆子,更没姑娘的好武艺。多半掌门人半个也没抢着,便给人家一招‘吕洞宾推狗’,摔在河里,变成了一条拖泥带水的落水狗!但如单做泥鳅派掌门人呢,可又不大光彩。”袁紫衣笑弯了腰,抱拳道:“胡大哥,小妹这里跟你赔不是啦。真正对不住,还得多谢你出手相救。”胡斐抱拳还礼,一本正经的道:“三家大掌门老爷,小的可不敢当。” 袁紫衣见他模样老实,说话却甚风趣,更增了几分欢喜,笑道:“怪不得赵半山那老小子夸你不错!”胡斐对赵半山一直念念不忘,忙问:“赵三哥怎么啦?他跟你说什么来着?”袁紫衣笑道:“你追得我上,便跟你说。”伸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碰。 胡斐心想你这白马一跑,我那里还追得上?眼见白马后腿撑地,便要发力,急忙腾身跃起,左掌在白马臀上一按,身子已落在白马背上,正好坐在袁紫衣身后。白马背上多了一人,竟毫不在意,仍然追风逐电般飞奔。那匹青马在后跟着,虽然空鞍,但片刻之间,已与白马相距数十丈之遥。 袁紫衣微微闻到背后胡斐身上的男子气息,脸上一热,待要说话,却又住口。奔驰了一阵,猛听得半空中一声霹雳,抬头望时,乌云已遮没了半边天。此时正当盛暑,阵雨说来便来,她一提马缰,白马奔得更加快了。 不到一盏茶时分,西风转劲,黄豆大的雨点已洒将下来。一眼望去,大路旁并无房屋,只左边山坳中露出一角黄墙,袁紫衣纵马驰近,却是一座古庙,破匾上写着“湘妃神祠”四个大字,泥金剥落,显已日久失修。 胡斐跃下马来,推开庙门,顾不得细看,先将白马拉了进去。这时空中焦雷一个接着一个,闪电连晃,袁紫衣虽武艺高强,禁不住脸露畏惧之色。 胡斐到后殿去瞧了一下,庙中并无一人,回到前殿,说道:“还是后殿干净些。”找了些稻草,打扫出半边地方,道:“这雨下不长,待会雨收了,今天准能赶到长沙。”袁紫衣“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两人本来一直说说笑笑,但自同骑共驰一阵之后,袁紫衣心中微感异样,瞧着胡斐,不自禁的有些腼腆,有些尴尬。 两人并肩坐着,突然间同时转过头来,目光相触,微微一笑,各自把头转开。隔了一会,胡斐问道:“你的赵三叔身子安好吧?”袁紫衣道:“好啊!他会有什么不好?”胡斐道:“他在那里?我想念他得紧,真想见见他。”袁紫衣道:“那你到回疆去啊。只要你不死,他不死,准能见着。”胡斐一笑,问道:“你是刚从回疆来吧?”袁紫衣回眸微笑,道:“是啊。你瞧我这副模样像不像?”胡斐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先前只道回疆是沙漠荒芜之地,那知竟有姑娘这般美女。” 袁紫衣红晕上脸,“呸”了一声,道:“你瞎说什么?”胡斐一言既出,微觉后悔,暗想孤男寡女在这古庙之中,说话可千万轻浮不得,岔开话题,问道:“福大帅开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到底是为了什么,姑娘能见告么?”袁紫衣听他语气突转端庄,不禁向他望了一眼,说道:“他王公贵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找些武林好手消遣消遣,还不跟斗鸡斗蟋蟀一般?只可叹天下无数武学高手,受了他愚弄,竟不自知。” 胡斐一拍大腿,大声道:“姑娘说的一点也不错。如此高见,令我好生佩服。原来姑娘一路抢那掌门人之位,是给这个福大帅捣乱来着。”袁紫衣笑道:“不如咱二人齐心合力,把天下掌门人之位先抢他一半。这么一来,福大帅那大会便七零八落,不成气候。咱们再到会上给他一闹,教他从此不敢小觑天下武学之士。”胡斐连连鼓掌,说道:“好,就这么办。姑娘领头,我跟着你出点微力。”袁紫衣道:“你武功远胜于我,何必客气?”自得他援手相救,本想自居师父、教他些江湖上行迳的心思,忽然间无影无踪了。 胡斐道:“赵三哥和我曾在山东商家堡见过一位福公子,不知是不是便是这个福大帅?赵三哥说,他们红花会曾擒拿过这福公子,这福公子见了赵三哥,害怕得很,急急忙忙便逃走了。”袁紫衣笑道:“红花会拿过的福康安,便是这个福大帅。” 两人说得高兴,却见大雨始终不止,反越下越大,庙后是一条山涧,山水冲将下来,轰轰隆隆,竟似潮水一般。那古庙年久破败,到处漏水。胡斐与袁紫衣缩在屋角之中,眼见天色渐黑,乌云竟似要压到头顶一般,看来已无法上路。胡斐到灶间找了些柴枝,在地下点燃了作灯,笑道:“大雨不止,咱们只好挨一晚饿了。” 火光映在袁紫衣脸上,红红的愈增娇艳。她自回疆万里东来,在荒山野地歇宿,原也视作寻常,但孤身与一个青年男子共处古庙,却是从所未有的经历,而自从得他援手之后,不禁对他心仪,心头不由得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胡斐找些稻草,在神坛上铺好,又在远离神坛的地下堆了些稻草,笑道:“吕洞宾睡天上,落水狗睡地下。”说着在地下稻草堆里一躺,翻身向壁,闭上了眼。袁紫衣暗暗点头,心想他果然是个守礼君子,笑道:“落水狗,明天见。”跃上了神坛。 她睡下后心神不定,耳听着急雨打在屋瓦之上,噼噼啪啪乱响,想起在小客店中曾虚打胡斐,却打了自己,更觉难以为情,忽想:“如果他半夜里伸手来抱我,那怎么办?”“什么怎么办?自然狠狠的打!”但觉真要狠打,只怕也真舍不得。思前想后,既自伤身世,又觉不该去撩拨人家,今后不知如何着落,不由得垂下泪来,细听胡斐鼻息渐沉,竟已无心无事的睡去,轻轻的道:“这小泥鳅,他倒睡得着。那也好,他没想我!”直过了半个多时辰,才蒙眬睡去。 睡到半夜,隐隐听得有马蹄之声,渐渐奔近,袁紫衣翻身坐起。胡斐也已听到,低声道:“吕洞宾,有人来啦。”马蹄声越奔越近,还夹杂着车轮之声。胡斐心想:“这场大雨自午后落起,中间一直不停,怎地有人冒着大雨,连夜赶路?”车马到了庙外,一齐停歇。袁紫衣道:“他们要进庙来!”从神坛跃下,坐在胡斐身边。 果然庙门呀的一声推开了,车马都牵到了前殿廊下。跟着两名车夫手持火把,走到后殿,见到胡袁二人,道:“这儿有人,我们在前殿歇。”当即走了出去。只听得前殿人声嘈杂,人数不少,有的劈柴生火,有的洗米煮饭,说的话大都是广东口音。乱了一阵,渐渐安静下来。 忽听一人说道:“不用铺床。吃过饭后,不管雨大雨小,还是乘黑赶路。”语声清晰,说的却是北方话。胡斐听了这口音,心中一凛。这时后殿点的柴枝尚未熄灭,火光下只见袁紫衣也微微变色。 又听前殿另一人道:“老爷子也太把细啦,这么大雨……”这时雨声直响,把他下面的话声淹没了。先前说话的那人却中气充沛,语音洪亮,声音隔着院子,在大雨中仍清清楚楚的传来:“黑夜之中又有大雨,正好赶路。莫要贪得一时安逸,却把全家性命送了,此处离大路不远,别鬼使神差的撞在小贼手里。” 听到此处,胡斐再无怀疑,心下大喜,暗道:“当真是鬼使神差,撞在我手里。”低声道:“吕洞宾,外边又是一位掌门人到了,这次就让我来抢。” 袁紫衣“嗯”了一声,却不说话。胡斐见她并无喜容,微感奇怪,紧了紧腰带,将单刀插在腰带里,大踏步走向前殿。 东厢边七八个人席地而坐,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坐在地下,比旁人高出了半个头,身子向外。胡斐一见他的侧影,认得他正是佛山镇的大恶霸凤天南。只见他将那条镀金钢棍倚在身上,抬眼望天,呆呆出神,不知是在怀念佛山镇那一份偌大的家业,还是在筹划对付敌人、重振雄风的方策?胡斐从神龛后的暗影中出来,前殿诸人全没在意。 西边殿上生着好大一堆柴火,火上吊着一口大铁锅,正在煮饭。胡斐走上前去,飞起左脚,呛啷啷一声响,将那口铁锅踢得飞入院中,白米撒了一地。 众人大惊,一齐转头。凤天南、凤一鸣父子等认得他的,无不变色。空手的人忙抢着去抄兵刃。 胡斐见了凤天南那张白白胖胖的脸膛,想起北帝庙中钟阿四全家惨死的情状,气极反笑,说道:“凤老爷,这里是湘妃庙,风雅得很啊。” 凤天南杀了钟阿四一家三口,立即毁家出走,一路上昼宿夜行,尽拣偏僻小道行走。他做事也真干净利落,胡斐虽然机伶,毕竟江湖上阅历甚浅,没能查出丝毫痕迹。 这日若非遭遇大雨,阴差阳错,决不会在这古庙中相逢。 凤天南见对头突然出现,不由得心中一寒,暗道:“看来这湘妃庙是凤某归天之处了。”但神态仍十分镇定,缓缓站起,向儿子招了招手,叫他走近身去,有话吩咐。 胡斐横刀堵住庙门,笑道:“凤老爷,也不用嘱咐什么。你杀钟阿四一家,我便杀你凤老爷一家。咱们一刀一个,决不含糊。你凤老爷与众不同,留在最后,免得你放心不下,还怕世上有你家人剩着。” 凤天南背脊上一凉,想不到此人小小年纪,做事居然如此辣手,右手单持金棍,说道:“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多说废话干么?你要凤某的性命,拿去便是。”说着抢上一步,呼的一声,金棍“搂头盖顶”,便往胡斐脑门击下,左手却向后急挥,示意儿子快走。 凤一鸣知父亲决非敌人对手,危急之际那肯自己逃命?叫道:“大伙儿齐上!”只盼倚多为胜,挺起单刀,纵到胡斐左侧。随着凤天南出亡的家人亲信、弟子门人,共有十六七人,大半武艺不低,其中有些还是从北方招纳来的武师,听得凤一鸣呼叫,有八九人手执兵刃,围将上来。 凤天南眉头一皱,心想:“咳!当真不识好歹。倘若人多便能打胜,我佛山镇上人还少了吗?又何必千里迢迢的背井离乡,逃亡在外?”事到临头,也已别无他法,只有决一死战。他心中存了拚个同归于尽的念头,出手反而冷静,挥棍击出,不待招术用老,金棍斜掠,拉回横扫。 胡斐心想此人罪大恶极,一刀送了他性命,报应不足以偿恶,见金棍扫到,单刀往上抛出,伸手便去硬抓棍尾,竟一出手便将敌人视若无物。凤天南暗想我一生闯荡江湖,还没给人如此轻视过,不由得怒火直冲胸臆,但佛山镇上一番交手,知对方武功实非己所能敌,手上丝毫不敢大意,急速收棍,退后两步。只听得头顶秃的一响,众人虽大敌当前,仍忍不住抬头看去,却是胡斐那柄单刀抛掷上去,斩住了屋梁。 第144章 飞狐外传(35) 胡斐纵声长笑,冲入人群,双手忽起忽落,将凤天南八九名门人弟子尽数点中穴道,一一甩在两旁。霎时之间,大殿中心空空荡荡,只剩下凤氏父子与胡斐三人。凤天南一咬牙,低声喝道:“鸣儿你还不走,真要凤家绝子绝孙么?”凤一鸣兀自迟疑,提着单刀,不知该当上前夹击,还是夺路逃生? 胡斐身形晃处,已抢到了凤一鸣背后。凤天南纵声大呼,金棍挥出,上前截拦。胡斐忽出右掌在凤一鸣肩头力推,凤一鸣站立不稳,身子前冲,便向棍上撞去。凤天南大惊,急收金棍,总算他在这棍上下了数十年苦功,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收回,才没将儿子打得脑浆迸裂。 胡斐不待凤一鸣站稳,右手抓住了他后颈,提左掌往他脑门拍落。凤天南想起他在北帝庙中击断石龟头颈的掌力,这一掌落在儿子脑门之上,怎能还有命在?忙递出金棍,猛点胡斐左腰,迫使他回掌自救。 胡斐左掌举在半空,稍一停留,待金棍将到腰间,右手抓着凤一鸣脑袋,猛地往棍头急送。凤天南立即变招,改为“挑袍撩衣”,自下向上抄起,攻敌下盘。胡斐叫道:“好!”左掌在凤一鸣背上推动,用他身子去抵挡金棍。 数招一过,凤一鸣变成了胡斐手中的一件兵器。胡斐不是拿他脑袋去和金棍碰撞,便是用他四肢来格架金棍。凤天南出手稍慢,欲待罢斗,胡斐便举起手掌,作势欲击凤一鸣要害,令他不得不救,但相救之下,处处危机,没一招不是令他险些亲手击毙儿子。又斗数招,凤天南心力交瘁,斗地退开三步,将金棍往地下掷落,当的一声巨响,地下青砖碎了数块,惨然不语。 胡斐厉声喝道:“凤天南,只你便有爱子之心,人家儿子却又怎地?” 凤天南微微一怔,随即强悍之气又盛,大声道:“凤某横行岭南,做到五虎派掌门,生平杀人无算。我这儿子手下也杀过三四十条人命,今日死在你手里,又算得了什么?你还不动手,啰里啰唆的干么?”胡斐喝道:“那你自己了断便是,不用小爷多费手脚。”凤天南拾起金棍,惨然苦笑,回转棍端,便往自己头顶砸去。 突然银光闪动,一条极长的软鞭自胡斐背后飞出,卷住金棍往外急夺。凤天南膂力甚强,硬功了得,这一夺金棍竟没脱手,但自击之势,却也止了。这挥鞭夺棍的正是袁紫衣,她手上使劲再拉,凤天南金棍仍凝住不动,她却已借势跃出。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咱们只夺掌门之位,可不能杀伤人命。”胡斐咬牙切齿的道:“袁姑娘你不知道,这人罪恶滔天,非一般掌门人可比。”袁紫衣摇头道:“我抢夺掌门,师父知道了不过一笑。但若伤了人命,他老人家可要大大怪罪。”胡斐道:“这人是我杀的,跟姑娘毫没干系。”袁紫衣答道:“不对,不对!抢夺掌门之事,因我而起。这人是五虎派掌门,怎能说跟我没干系?”胡斐急道:“我从广东直追到湖南,便是追这恶贼。他是掌门人也好,不是掌门人也好,今日非杀了他不可。” 袁紫衣正色道:“胡大哥,我跟你说正经话,你好好听着了。”胡斐点了点头。袁紫衣道:“你不知我师父是谁,是不是?”胡斐道:“我不知道。姑娘这般好身手,尊师定是一位名震江湖的大侠,请问他老人家大名怎生称呼。” 袁紫衣道:“我师父的名字,日后你必知道。现下我只跟你说,我离回疆之时,我师父对我说道:‘你去中原,不管怎么胡闹,我都不管,但只要杀了一个人,我立时取你小命。’我师父向来说话,决没半分含糊。”胡斐道:“难道十恶不赦的坏人,也不许杀么?”袁紫衣说道:“照啊!那时我也这般问我师父。他老人家道:‘坏人本来该杀。但世情变幻,一人到底是好是坏,你小小年纪怎能分辨清楚?世上有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菩萨。人死不能复生,只要杀错一个人,那便终身遗恨。’” 胡斐点头道:“话是不错。但这人亲口自认杀人无算,他在佛山镇上杀害良善,是我亲眼见到,决计错不了。”袁紫衣道:“我是迫于师命,事出无奈。胡大哥,你瞧在我份上,高抬贵手,就此算了吧!” 胡斐听她言辞恳切,确是真心相求,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听过她以这般语气说话,不由得心中一动,心想倘若就此与她修好,今后一生,这个美丽活泼的姑娘极可能与自己相伴一起,如此艳福,人生复有何求?一瞥眼间,袁紫衣眉眼盈盈,尽是求恳之意,似乎便要投身入怀;但随即想起钟阿四夫妇父子死亡枕藉的惨状,想起北帝神像座前石上小儿剖腹的血迹,想起佛山街头恶犬扑咬钟小二的狠态,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大声道:“袁姑娘,这儿的事你只当没碰上,请你先行一步,咱们到长沙再见。” 袁紫衣脸色一沉,愠道:“我生平从未如此低声下气的求过别人,你却定然不依。这人跟你又没深仇大怨,你也不过是为了旁人之事,路见不平而已。他毁家逃亡,昼宿夜行,也算是怕得你狠了。胡大哥,为人不可赶尽杀绝,须留三分余地。”说着走上一步,仰头瞧着他。 胡斐朗声说道:“袁姑娘,这人我是非杀不可。我先跟你赔个不是,日后尊师倘若怪责,我甘愿独自领罪。”说着一揖到地。 只听得唰的一响,袁紫衣银鞭挥起,卷住了屋梁上胡斐那柄单刀,扯将下来,轻轻一送,卷到了他面前,说道:“接着!”胡斐伸手抓住刀柄,只听她道:“胡大哥,你先打败我,再杀他全家,那时师父便怪我不得。”胡斐怒道:“你一意从中阻拦,定有别情。尊师是堂堂大侠,前辈高人,难道就不讲情理?” 袁紫衣轻叹一声,柔声道:“胡大哥,你当真不给我一点儿面子么?” 火光映照之下,袁紫衣娇脸如花,低语央求,胡斐不由得心肠软了,见到她握着银鞭的手莹白如玉,一股冲动,便想抛下单刀,伸手去握她的小手。一转念间,想她如此恳切相求,太过不近情理,其中多半有诈,心道:“胡斐啊胡斐,你若惑于美色,不顾大义,枉为英雄好汉。你爹爹胡一刀一世豪杰,岂能有你这等不肖子孙?”叫道:“如此便得罪了。”单刀一起,一招“大三拍”,刀光闪闪,已将袁紫衣上盘罩住,左手扬处,一锭纹银往凤天南心口打去。 袁紫衣见他痴痴望着自己,似乎已答允自己求恳,正自欢喜,不料他竟会突然出手。两人相距不远,这一招“大三拍”来得猛恶,银丝鞭又长又软,本已不易抵挡,而他左手又发暗器,但听风声劲急,显得这暗器极重,只怕凤天南难挡。袁紫衣心念一闪:“他不会伤我!”长鞭甩出,急追上去,当的一声,将那锭纹银打落,对胡斐的刀招竟不封不架。 胡斐知她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她武学渊博,许多招式自己从所未见,一动上手,非片时可决,凤天南父子不免逃走,是以突然发难,但身边暗器只有钱镖,便打中也不能致命,便将一锭五两重的纹银急掷出去。那日他在河中洗刷时,衣物给袁紫衣抢去,幸好当日夺得曹猛的一批银两,放在马后,幸保不失,这时却用上了。这一下手劲既重,去势又怪,眼见定可成功,岂料袁紫衣竟然冒险不护自身,反去相救旁人。 他刀锋离她头顶不及数寸,凝臂停住,喝问:“这为什么?”袁紫衣神色歉然,说道:“对不住啦,我迫不得已!”蓦地向后纵开丈余,银鞭回甩,叫道:“看招罢!”胡斐举刀挡架,待要俟机再向凤天南袭击,但袁紫衣的银丝软鞭一展开,招招杀着,竟不容他有丝毫缓手之机,只得全神贯注,见招拆招。大殿上软鞭化成个银光大圈,单刀舞成个银光小圈,两个银圈盘旋冲击,腾挪闪跃,偶然发出几下刀鞭撞击之声。 斗到分际,袁紫衣软鞭横甩,将神坛上点着的蜡烛击落地下。胡斐心念一动:“她要打灭烛火,好让那姓凤的逃走。”虽知她用意,一时却无应付之策,只有展开祖传胡家刀法中练熟了的精妙招数,着着进攻。袁紫衣叫道:“好刀法!”鞭身横过,架开了一刀,鞭头已卷住了西殿地下点燃着的一根柴火,向他掷去。 煮饭的铁锅虽遭胡斐踢翻,烧得正旺的二三十根柴火却兀自未熄。胡斐见柴火飞来,不敢挥刀去砸,只怕火星溅开,伤了头脸,当即跃开闪避,这一闪一避,便不能进击。袁紫衣缓出手来,将火堆中燃着的柴火随卷随掷,一根甫出,二根继至,一时之间,闪过一道道火光。 胡斐见柴火不断掷来,又多又快,只得展开轻功,在殿中四下游走。眼见凤天南的家人、子弟、车夫仆从一个个溜向后殿,点中了穴道的也给人抱走,凤天南父子却目露凶光,站在一旁。他怕凤天南乘机夺路脱逃,刀光霍霍,身子不离庙门。 斗了一会,空中飞舞的柴火渐少,掉在地下的也渐次熄灭。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今日难得有兴,咱们便分个强弱如何?”说着软鞭挥动,甫点胡斐前胸,随即转而打向右胁。胡斐举刀架开了前一招,第二招来得怪异,忙在地下一个打滚,这才避开。袁紫衣笑道:“不用忙,我不会伤你。” 这句话触动了胡斐的傲气,心想:“难道我便真的输于你了?”催动刀法,步步进逼。此时大殿正中只余一段木柴兀自燃烧,听袁紫衣道:“我这路鞭法招数奇特,可要小心了!”突然风雷之声大作,轰轰隆隆,不知她软鞭中如何竟能发如此怪声。胡斐叫了声:“好!”先自守紧门户,要瞧明白她鞭法的要旨。忽听得必卜一声,殿中的一段柴火爆裂开来,火花四溅,火光中但见袁紫衣容貌如花,眼色温柔,全无敌意,目光中似怨似责,又似有些自怨自艾,胡斐不明其意,一怔之下,火光隐灭,殿中黑漆一团。 这时雨下得更加大了,打在屋瓦之上,唰唰作声,袁紫衣的鞭声夹在其间,隆隆震耳。胡斐虽然大胆,当此情景,也不禁栗栗自危,猛地里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中一转:“那日在佛山北帝庙中,凤天南要举刀自杀,有个女子用指环打落他单刀。瞧那女子的身形手法,定是这位袁姑娘了。”想到此处,胸口更是一凉:“她跟我结伴同行,原来意欲不利于我。”不知怎地,心中感到的不是惊惧,而是一阵失望和凄凉,意念稍分,手上便也略懈,刀头竟给软鞭卷住,险些脱手,忙运力回夺。 袁紫衣究是女子,招数虽精,膂力却不及胡斐,胡斐数年来勤修内功,内力已不下于一流高手,给他一夺之下,袁紫衣手臂发麻,手腕外抖,软鞭松开刀头,鞭梢兜转,顺势点他膝弯的“阴谷穴”。胡斐闪身避过,还了一刀。 这时古庙中黑漆一团,两人只凭对方兵刃风声招架。胡斐全神戒备,心想:“单是这位袁姑娘,我已难胜,何况还有凤天南父子相助。”他料定袁紫衣与凤天南必属同党,今日显是落入了敌人圈套。 两人又拆数招,都是每一近身便遇凶险。胡斐唰的一刀,翻腕急砍,袁紫衣身子急仰,只觉冷森森的刀锋掠面而过,相距不过数寸,不禁一惊,察觉他下手已毫不容情,说道:“胡大哥,你真生气了么?”话声中似乎要哭了出来,显得又焦急,又失望,软鞭轻抖,向后跃开。 胡斐道:“我没生气。你知道的,我心里对你好得很。”说话时凝神倾听凤天南父子的所在,防他们暗中忽施袭击。袁紫衣柔声道:“你知道的,我其实对你也这样。”突然软鞭甩出,勾他足踝。这一鞭来得无声无息,胡斐猝不及防,跃起已自不及,忙伸刀在地下一拄,欲待挡开她软鞭,不料那软鞭一卷之后随即向旁急带,卸开了胡斐手上抓力,轻轻巧巧的便将单刀夺了去。 这一下夺刀,招数狡猾,劲力巧妙,胡斐暗叫不好,兵刃脱手,今日莫要丧生在这古庙之中,当下不守反攻,纵身前扑,直欺进身,伸掌抓她喉头。这一招“鹰爪钩手”招数狠辣,他依拳谱所示练熟,但生平从未用过。袁紫衣只觉得一股热气凑近,敌人手指已伸到了自己喉头,此时软鞭已在外缘,要想回转挡架,又怎来得及?只得松手后仰,呛啷一响,刀鞭同时落地。 胡斐一抓得手,第二招“进步连环”,跟着迫击。袁紫衣反手一指,戳中在胡斐右臂外缘,黑暗中瞧不清对方穴道,这一指戳在肌肉坚厚之处,手指一拗,“啊哟”一声呼痛。胡斐黑暗中闻到袁紫衣身上淡淡香气,左臂伸出圈转,一个软软的身子已圈入臂中。袁紫衣叫道:“放开我!”胡斐一惊,松开手臂,向后跃开。袁紫衣嗤的一笑,赞道:“小胡斐,好乖!” 两人这么一来,出手登时懈了,虽在黑暗之中赤手搏拳,都不欲伤了对方,均是守御多,进攻少,一面打,一面便俟机去抢地下兵刃。数招一过,胡斐随即想起,这般斗将下去,必给凤天南父子逃了,手上又即加劲。袁紫衣心下一惊,暗想:“他怎地忽然又如此凶狠?” 她自出回疆以来,会过不少好手,却以今晚这一役最称恶斗,突然间身法一变,四下游走,再不让胡斐近身。胡斐见对方既不紧逼,当下也不追击,只守住了门户,侧耳静听,要查知凤天南父子躲在何处,立即发掌先将两人击毙。但袁紫衣奔跑迅速,衣襟带风,掌力发出来也呼呼有声,竟听不出凤天南父子的呼吸。袁紫衣心想:“他如再抱住我,我便不叫‘放开!’瞧他怎么样?”可是胡斐竟不再迫近,心下微感失望。 胡斐寻思:“她既四下游走,我便来个依样葫芦。”当下从东至西,自南趋北,依着“大四象方位”,斜行直冲,随手胡乱发掌,只要凤天南父子撞上了,不死也得重伤,便算不撞上,一架一闪,便可发觉他父子藏身所在。 第145章 飞狐外传(36) 两人本来近身互搏,此时突然各自盲打瞎撞,似乎互不相关,但只要有谁跃近兵刃跌落之处,另一人立即冲上阻挡,数招一过,又各避开。 胡斐在殿上转了一圈,没发觉凤天南父子的踪迹,心想:“莫非他已溜到了后殿?不对不对!眼下彼强我弱,他三人合力齐上,足可制我死命。定是他正在暗中另布陷阱,诱我入彀。大丈夫见机而作,今日先行脱身,再图后计。”慢慢走向殿门,要待俟机跃出。忽听得呼喇一响,一股极猛烈的劲风扑面而来,黑暗中隐约瞧来,正是一个魁梧的人形扑到。胡斐大喜,叫道:“来得好!”双掌齐出,砰的一声,正击在那人胸前。这两掌他用上了十成之力,凤天南当场便得筋折骨断,立时毙命。 但手掌甫与那人相触,便知上当,着手处又硬又冷,掌力既发,便收不回来,四下里泥屑纷飞,瑟瑟乱响,扑来的竟是庙中神像。又是砰蓬一声巨响,神像直跌出去,撞在墙上,登时碎成数截。袁紫衣笑道:“好重的掌力!”这声音发自山门之外,跟着呛啷啷一响,却是软鞭与单刀都已为她抢去。 胡斐寻思:“兵刃遭夺,该当上前续战,还是先求脱身?”对方虽是少女,但武功强极,实在轻忽不得,各持兵刃相斗尚且难分上下,现下她有软鞭,自己只余空手,势所不敌,何况她尚有帮手?念头甫在心中一转,忽听得马蹄声响,袁紫衣叫道:“南霸天,怎么就走了?可太不够朋友了!”雨声中马蹄声又响,听得她上马追去。 胡斐暗叫:“罢了,罢了!”这一下可说一败涂地。虽想凤天南的家人弟子尚在左近,若要出气,定可追上杀死一批,但罪魁已去,却去寻这些人的晦气,不是英雄所为。他从怀中取出火摺,点燃了适才熄灭的柴火,环顾殿中,只见那湘妃神像头断臂折,碎成数块,四下里白米柴草撒满了一地。庙外大雨兀自未止。 他瞧着这番恶斗的遗迹,想起适才凶险,不由得暗自心惊,看了一会,坐在神坛前的木拜垫上,望着一团火光,呆呆出神。想到明明已将这娇美的姑娘抱在手里,却又放了她,只赚得她赞一句“小胡斐,好乖!”心想:“哼哼!要是我不乖,那又怎样?” 又想:“袁姑娘与凤天南必有瓜葛,那是确定无疑的了。这南霸天既有如此强援,再加上佛山镇上人多势众,制我足足有余,却何以要毁家出走?他们今日在这古庙中设伏,我已中计,倘若齐上围攻,我大有性命之忧,何以既占上风,反而退走?瞧那凤天南的神情,两次自戕,半点不假,那么袁姑娘暗中相助,或许他事先并不知情。” 再想起袁紫衣武功渊博,智计百出,每次与她较量,总给她抢了先着。适才黑暗中激斗,唯恐惨败,将她视作大敌,此时回思,想到她甜美的笑容、俏皮的说话,忍不住嘴角边忽露微笑,胸中柔情暗生:“我说:‘我心里对你好得很。’她接着说:‘你知道的,我其实对你也这样。’难道……难道她心里真也对我好得很?”不由得一阵狂喜。 不自禁想到:“我跟她狠斗之时,出手当真是毫不留情?”这一问连自己也难回答,似乎确已出了全力,但似乎又未真下杀手。“当她扑近劈掌之时,我那‘穿心锥’的厉害杀着为何不用?我一招‘上马刀’砍出,她低头避过,我为什么不跟着使‘霸王卸甲’?胡斐啊胡斐,你是怕伤着她啊。”突然心中一动:“她那一鞭刚要打到我肩头,忽地收转,那是有意相让呢,还是不过凑巧?还有,那一脚踢中了我左腿,何以立时收力?” 回忆适才招数,细细析解,心中登时感到一丝丝甜意:“她决不想伤我性命!她决不想伤我性命!她……她心里当真对我好得很?”想到这里,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腹中饥饿,提起适才踢翻了的铁锅,锅中还剩着些白米,将倒泻在地的白米抓起几把,在大雨中冲去泥污,放入锅中,生火煮了起来。 过不多时,锅中渐渐透出饭香,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倘若此刻我和她并肩共炊,那是何等风光?又若今后数十年,我得能时时和她良夜并肩共炊,那就胜过神仙了。偏生凤天南这恶贼闯进庙来。”转念一想:“与凤天南狭路相逢,原是佳事。我胡思乱想,可莫误入了歧途。”心中暗自警惕,但袁紫衣巧笑嫣然的容貌,总是在脑海中盘旋来去,米饭渐焦,竟自不觉。 就在此时,庙门外脚步声响,啊的一声,庙门轻轻推开。胡斐大喜,跃起身来,心道:“她回来了!” 火光下却见进来两人,一个是身形瘦削的老者,脸色枯黄,正是在衡阳枫叶庄见过的刘鹤真,另一人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妇。 那刘鹤真一只手用青布缠着,挂在颈中,显是受了伤。那少妇走路一跷一拐,腿上受伤也自不轻。两人全身尽湿,模样狼狈。胡斐正待开口招呼,刘鹤真漠然向他望了一眼,向那少妇道:“你到里边瞧瞧!”那少妇道:“是!”从腰间拔出单刀,走向后殿。刘鹤真靠在神坛上喘息几下,突然坐倒,侧耳倾听庙外声息。 胡斐见他并未认出自己,心想:“那日枫叶庄比武,人人都认得他和袁姑娘。我杂在人群之中,这样一个乡下小子,他自不会认得了。”揭开锅盖,焦气扑鼻,却有半锅饭煮得焦了。胡斐微微一笑,伸手抓了个饭团,塞在口中大嚼,料想刘鹤真见了自己这副吃饭的粗鲁模样,更当不在意下。 过了片刻,那少妇从后殿出来,手中执着一根点燃的柴火,向刘鹤真道:“没什么。”刘鹤真吁了口气,显是戒备之心稍懈,闭目倚着神坛养神,衣服上的雨水在地下流成了一条小溪流,水中混着鲜血。那少妇也筋疲力尽,与他偎倚在一起,动也不动。两人神情似是对夫妇,只老夫少妻,年纪不称。 胡斐心想:“凭着刘鹤真的功夫,武林中该当已少敌手,怎会败得如此狼狈?可见江湖间天上有天,人上有人,委实大意不得。” 便在此时,隐隐听得远处又有马蹄声传来。刘鹤真霍地站起,伸手到腰间一拉,取出一件兵刃,是一条链子短枪,说道:“青萍,你快走!我留在这儿跟他们拚了。”又从怀里取出一包尺来长之物,交在她手里,低声道:“你送去给他。” 那少妇眼圈儿一红,说道:“不,要死便大家死在一起。”刘鹤真怒道:“咱们千辛万苦,负伤力战,为的是何来?此事若不办到,我死不瞑目,你快从后门逃走,我来缠住敌人。”那少妇兀自恋恋不肯便行,哭道:“老爷子,你我夫妻一场,我没好好服侍你,便这么……”刘鹤真顿足道:“你给我办妥这件大事,比什么服侍都强。”左手急挥,道:“快走!” 胡斐见他夫妻情重,难分难舍,心中不忍,暗想:“这刘鹤真为人正派,不知是什么人跟他为难,既教我撞见了,可不能不理。” 马蹄声在庙门外停住,听声音共是三匹坐骑,两匹停在门前,一匹绕到了庙后。刘鹤真脸现怒色,道:“给人家堵住了后门,走不了啦。”那少妇四下一望,扶着丈夫,爬上神坛,躲入神龛,向胡斐做个手势,满脸求恳,请他不可泄漏。 神龛前的黄幔垂下不久,庙门中走进两个人来。胡斐仍坐在地,抓着饭团咀嚼,斜目向那两人瞧去,饶是江湖上的怪人见过不少,此刻也不禁一惊。这两人双目向下斜垂,眼成三角,一大一小,鼻子大而且扁,鼻孔朝天,相貌难看已极。 两人向胡斐瞧了瞧,并不理会,一左一右,走到后殿,不多时重又出来,院子中轻轻一响,一人从屋顶跃下。原来当两人前后搜查之际,堵住后门那人已跃在屋顶监视。胡斐心道:“这人的轻功好生了得!”人影一晃,那人也走进殿来。他形貌与先前两人无大差别,一望而知三人是同胞兄弟。 三人除下身上披着的油布雨衣,胡斐又是一惊,三人披麻带孝,穿的是毛边粗布丧服,草绳束腰,麻布围颈,当是刚死了父母,正在服丧。大殿上全凭一根柴火照明,雨声淅沥,凉风飕飕,吹得火光忽明忽暗,将三个人影映照在墙壁之上,倏大倏小,宛似鬼魅。 只听最后进来那人道:“大哥,男女两个都受了伤,又没坐骑,照理不会走远,左近又没人家,却躲去了那里?”那年纪最大的人道:“多半躲在什么山洞草丛之中。咱们休嫌烦劳,便到外面搜去。他们虽伤了手足,但伤势不重,那老头手下着实厉害,须得小心。”另一人转身正要走出,突然停步,问胡斐道:“喂,小子,你有没见到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堂客?”胡斐口中嚼饭,惘然摇了摇头。 那大哥四下瞧了瞧,见地下七零八落的散满箱笼衣物,一具神像又在墙脚下碎成数块,心中起疑,仔细察看地下的带水足印。 刘鹤真夫妇冒雨进庙,足底下自然拖泥带水。胡斐眼光微斜,已见到神坛上的足迹,忙道:“刚才有好几个人在这里打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把湘妃娘娘也打在地下。有的逃,有的追,都骑马走了。” 那三弟走到廊下,果见有许多马蹄和车轮的泥印,兀自未干,相信胡斐之言不假,回进来问道:“他们朝那一边去的?”胡斐道:“好像是往北去的。小的躲在桌子底下,也不敢多瞧……”那三弟点点头,道:“是了!”取出一小锭银子,约莫有四五钱重,抛在胡斐身前,道:“给你吧!”胡斐连称:“多谢。”拾起银子不住抚摸,脸上显得喜不自胜,心想:“这三人恶鬼一般,武功不弱,要是追上了凤天南他们,乱打一气,倒也是一场好戏。” 那二哥道:“老大,老三,走吧!”三人披上雨衣,走出庙门。胡斐依稀听到一人说道:“这中间的诡计定然厉害,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抢在前头……”又一人道:“倘若截拦不住,不如赶去报信。”先前那人道:“唉,咱们的说话,他怎肯相信?何况……” 这时三人走入大雨之中,以后的说话给雨声掩没,再听不到了。 胡斐心中奇怪:“不知是什么厉害诡计?又要去给谁报信了?”听得神龛中喀喇几声,那少妇扶着刘鹤真爬下神坛。日前见他在枫叶庄与袁紫衣比武,身手何等矫捷,此时便爬下一张矮矮神坛,也颤巍巍的唯恐摔跌,胡斐心想:“怪不得他受伤如此沉重。那三个恶鬼联手进攻,原也难敌。” 刘鹤真下了神坛,向胡斐行下礼去,说道:“多谢小哥救命大恩。”胡斐连忙还礼,他不欲透露身分,仍装作乡农模样,笑道:“那三个家伙强横霸道,凶神恶煞一般,开口便小子长、小子短的,我才不跟他们说真话呢。”刘鹤真道:“我姓刘,名叫鹤真,她是我老婆。小哥你贵姓啊?”胡斐心想:“你既跟我说真姓名,我也不能瞒你。但我的名字不像乡农,须得稍稍变上一变。”说道:“我姓胡,叫做胡阿大。”他想爹妈只生我一人,自称阿大,也非说谎。 刘鹤真道:“小哥心地好,将来后福无穷……”说到这里,眉头一皱,咬牙忍痛。 那少妇急道:“老爷子,怎么啦?”刘鹤真摇了摇头,倚在神坛上不住喘气。胡斐心想他夫妇二人必有话说,自己在旁不便,说道:“刘老爷子,我到后边睡去。”点了一根柴火,走到后殿。 火光下瞧着铺在神坛上的那堆稻草,不禁呆呆出神,没多时之前,袁紫衣还睡在这堆稻草之上,想不到变故陡起,玉人远去,只剩下夜雨凄凄,古庙寂寂,不知日后是否尚能相见一面? 过了良久,手中柴火爆了个火花,才将思路打断,猛然想起:“啊哟不好,我那本拳经刀谱给她盗了去!此刻我尚能跟她打成平手,等她瞧了我的拳经刀谱,那时我每一招每一式她都了然于胸,岂非一动手便能制我死命?”满胸柔情,登时化为惧意,一抛柴火,颓然倒在地下稻草之上。 一躺下去,刚好压在自己的包袱上,觉得包袱似乎大了许多,他本来将包袱当作枕头,后来听到凤天南话声,出去寻仇,那包袱该当仍留在头边,此刻却移到了腰下。胡斐大是奇怪,心想:“刘鹤真夫妇与那三兄弟都到后殿来过,难道他们动了我包袱?” 晃火摺再点燃柴火,打开包袱一看,不由得呆了。 只见除了原来的衣物银两外,多了一套外衣、一套衬里衣裤、一双鞋子、一双袜子。这些衣裤鞋袜本是他的,那日给袁紫衣推入泥塘,下河洗澡时除了下来,便都给她取了去。想不到此时衣裤鞋袜都已洗得干干净净,衣袖上原有的一个破孔也已缝补整齐。他翻开衣服,那本拳经刀谱正在袋中,整整齐齐,全无残缺,登时大为宽心。刀谱之旁另放着一只三寸来长的碧玉凤凰。 这玉凤凰雕刻得极是精致,纹路细密,通体晶莹,触手生温。 胡斐呆了半晌,包上包袱,手中却拿了那只玉凤凰,吹灭柴火,躺在稻草堆里,思潮起伏:“若说她对我好,何以要救凤天南,竭力跟我作对?若说对我不好,这玉凤凰,这洗干净、缝补好的衣服鞋袜又为了什么?” 一时睁大了双眼,那里还睡得着?黑暗之中,依稀闻到袁紫衣身上的淡淡幽香,伸出臂去,似乎抱到了她软软的腰肢,心想:“我抱住了她,她叫我放开,我便放开!她如心里当真对我好得很,那么叫我放开是假的。我是个大傻瓜,其实不该放开,我好后悔。她叫我放开,此刻后不后悔呢?” 第八回 江湖风波恶 突然殿门口火光闪动,刘鹤真手执柴火,靠在妻子臂上,缓缓走进后殿,说道:“还是在这儿睡一会儿罢。”说着迳往神坛走去,瞧模样便要睡在袁紫衣刚才睡过的稻草中。胡斐少年人心性,一见大急,忙道:“刘老爷子,你爬上爬下不便,在地下睡方便得多,我的铺位让你。”提起包袱,奔到神坛旁边,伸脚跨上,抢先在稻草堆中躺下了。刘鹤真谢道:“小哥心地真好。” 第146章 飞狐外传(37) 胡斐躺在稻草之中,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出于自己想像,还是袁紫衣当真留下了香泽,一时又喜又愁,又伸手去抚摸怀中那只玉凤凰,不由得心情荡漾,神驰远方蹄声。 过了一会,忽听刘鹤真低声道:“青萍,这位小哥为人真好,咱夫妇俩须得好好报答他才是。”那名叫青萍的少妇道:“是啊,若不是他一力遮掩,这庙中躺着的,那就是咱夫妻的两具尸首啦。”刘鹤真叹了口气,说道:“适才当真险到了极处,钟氏三兄弟若要为难这位小哥,我便拚了老命不要,也得救他。”青萍道:“这个自然,这位小哥虽只是个寻常乡下少年,不是江湖道的,但将心比心,别人以侠义心肠相待,我们便得以侠义心肠报答。这位小哥虽不会武功,为人却胜过不少江湖豪杰呢。” 刘鹤真道:“低声!莫吵醒了他。”接着低低唤了几声:“小哥!小哥!”胡斐并没睡着,但听他们极力夸赞自己,料知他又要开口称谢,未免不好意思,假装睡熟,并不答应。青萍低声道:“他睡着了。”刘鹤真道:“嗯!”隔了一会,又低声道:“青萍,刚才我叫你独自逃走,你怎不走?”语气中大有责备之意。 青萍黯然道:“唉!你伤得这么重,我怎能弃你不顾?”刘鹤真道:“自从我那老伴过去后,我只道从此一世孤苦伶仃了。不料有你跟着我,对我又这般恩爱。我又怎舍得跟你分开?可是你知这封信干系何等重大,若不送到金面佛苗大侠手中,不知有多少仁人义士要死于非命……” 胡斐听到“金面佛苗大侠”六字,心中一凛。他知苗人凤与自己父亲生前有莫大牵连,据江湖传言,自己父亲便死在他手中,但每次询问抚养自己长大的平四叔,他总说此事截然不确,现下自己年纪尚小,将来定会原原本本的详述经过。平阿四自跟胡斐在商家堡脱险后,便到河北沧州一个偏僻乡村隐居,平时胡斐也极少前去探访,生恐阎基跟踪,追索拳经刀谱,伤害了平阿四。胡斐武艺未成,也不知是否有把握敌得过阎基,因此父仇详情也未得平阿四告知。 胡斐当年在商家堡中,曾跟苗人凤有过一面之缘,但觉他神威凛凛,当时幼小的心灵之中,对他大为钦服。直到此时,生平所遇的人物之中,真正令他心折的,也只赵半山与苗人凤两人而已。赵半山和他拜了把子,苗人凤却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连眼角也没瞥过他一下,然而每次想到此人,总觉为人该当如此,才算得英雄豪杰。 青萍低声道:“禁声!此事机密万分,便在无人之处,也不可再说。”刘鹤真道:“是啦!咱们这番奔走,是为了无数仁人义士,实无半点私心在内。皇天有灵,定须保佑咱们成功。”这几句话正气凛然。胡斐暗暗佩服,心道:“这是侠义之事,不管苗人凤于我有恩还是有仇,我定当相助刘鹤真将信送到。” 两夫妻此后不再开口。过了良久,胡斐蒙蒙眬眬,微有睡意,合上眼正要入睡,忽听北面又有马蹄声响,钟氏兄弟三乘去而复回。胡斐微微一惊:“这三人再回庙来,此番刘鹤真定难躲过,不如我到庙外去打发了他们。便算不敌,也好让刘氏夫妇乘机逃走,去送那封要紧书信。”将包袱缚在背上,轻轻溜下神坛,走出庙门,向钟氏三兄弟的坐骑迎去。 此时大雨已停,路面积水盈尺,胡斐践水奔行,片刻之间,黑暗中见三骑马头尾相接的奔来,看身形正是钟氏三雄。他在路中一站,双手张开,大声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当头的钟老三哑然失笑,喝道:“那里钻出来的小毛贼!”一提马缰,纵马便往胡斐身上冲来。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马缰一勒,那马这一冲不下数百斤之力,但给他一勒,登时倒退几步。他跟着使出借力之技,顺着那马倒退之势,连送带掀,一匹高头大马竟尔站立不定,砰的一声,翻倒在地。总算钟老三见机得快,先自跃在路边。 这一来,钟氏三兄弟尽皆骇然,钟老大与钟老二同时下马,三人手中已各拿着一件奇形兵刃。这时即将黎明,但破晓之前,有一段短短时光天色更暗,兼之大雨虽停,满天黑云迄未消散,胡斐虽睁大了眼睛,仍瞧不清三人手中是什么兵刃。 只听一人粗声粗气的说道:“鄂北钟家兄弟路经贵地,未曾登门拜访,极是失礼。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他三人听胡斐口音稚嫩,知他年岁不大,本来丝毫没放在心上,待见他勒推之下,竟将一匹健马掀翻在地,功夫非同小可,不由得耸然改容。老大钟兆文出口叫字号,言语中颇具礼敬。 胡斐虽滑稽多智,生性却非轻浮,听得对方说话客气,便道:“在下姓胡,没请教三位钟爷大号。” 钟兆文心想:“我钟氏三雄名满天下,武林中人谁不知闻?你听了‘鄂北钟家兄弟’六字,还要询问名号,见识可也忒浅了。”答道:“在下草字兆文,这是我二弟兆英,三弟兆能。我三兄弟有急事在身,请胡大哥让道。胡大哥既在此处开山立柜,我们兄弟回来,定当专诚道谢。”说着将手一拱。以他一个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对后辈说话如此谦恭,也算难得之极了,只因胡斐一出手显露了极强的武功,知道此人难斗,又想他未必只孤身一人,若另有师友在侧,就更加棘手。 胡斐抱拳还礼,说道:“钟老师太过多礼。晚辈年轻,愧不敢当,得罪莫怪。三位可是去找那刘鹤真夫妇么?”言语也极尽礼敬。 这时天色渐明,钟氏三雄已认出这眼前之人,便是适才在湘妃庙所见的乡下少年。三兄弟互瞧了一眼,均想:“这次可走了眼啦,原来这小子跟刘鹤真夫妇是一路。” 晨光熹微之中,胡斐也已瞧明白钟氏三兄弟手中的奇形兵刃。但见钟兆文手执一块尺许长的铁牌,上面隐约刻得有字;钟兆英拿的是根哭丧棒;钟兆能手中的物件更加奇怪,竟是一杆插在死人灵座上的招魂幡,在晨风之中一飘一荡,模样诡奇。三人相貌丑陋,衣着怪异,再经这三件凶险的兵刃一衬,不用动手已令人神为之夺。胡斐只怕他们突然发难,自己可不知这三件奇门兵刃的厉害处,全神戒备,不敢稍有怠忽。 钟兆文道:“阁下跟刘鹤真老师怎生称呼?”胡斐道:“在下和刘老师今日是第二次见面,素无渊源。只是见三位相逼过甚,想代他说一个情。常言道得好:能罢手时便罢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刘老师夫妇既已受伤,三位便容让几分如何?” 钟兆英心中急躁,暗想在此耗时已久,莫要给刘鹤真乘机走了,当下向大哥使个眼色,慢慢移步,便想从胡斐身旁绕过。 胡斐双手一张,说道:“三位跟刘老师有甚过节,在下全不知情。但那刘老师有要事在身,且让他办完之后,三位再找他晦气如何?那时在下事不干己,自不敢冒昧打扰。”钟兆文怒道:“我们就是不许他去办这件事。你到底让不让道?” 胡斐想起刘鹤真夫妇对答之言,说那通书信干连无数仁人义士的性命,眼见钟氏三兄弟形貌凶狠,装扮和兵刃都极尽诡异,虽不知他三人来历,料想不见得是什么好人,看来若不动手,此事难以善罢,哈哈一笑,说道:“要让路那也不难,只须买路钱三百两银子。” 钟兆英大怒,一摆哭丧棒,上前便要动手。钟兆文左手一拦,说道:“二弟且慢!”探手入怀,取出四只元宝,道:“这里三百两银子足足有余,便请取去。”钟兆英叫道:“大哥,你干什么?”他想钟氏三雄纵横荆楚,怎能对一个后辈如此示弱?但钟兆文知事机急迫,非赶快将刘鹤真截下不可,事有轻重缓急,胡斐这样一个无名少年,合三兄弟之力胜之不武,稍有耽搁,便误了大事,因此听他说要买路钱,便取三百两银子给他。 这一着可也大出胡斐的意料之外,他笑嘻嘻的摇了摇头,却不伸手去接,说道:“多谢,多谢!钟老师说这四只元宝不止三百两,可是晚辈的定价只是一百两银子一位,三位共是三百两,倘若多取,未免太不公道。这样吧,咱们同到前面市镇,找一家银铺,请掌柜的秤了剪开,晚辈只要三百两,不敢多取一分一毫……” 钟氏三雄听到此处,垂下的眉毛都竖了上来。钟兆文将银子往怀里一放,说道:“二弟,三弟,你们先走。”向胡斐叫道:“亮兵刃吧。在下讨教老弟高招。” 胡斐见他神闲气定,实是个劲敌,自己单刀已给袁紫衣抢走,此时赤手空拳斗他三人,只怕难以取胜。他一想到袁紫衣,心中微微一甜,但随即牙齿一咬,心想若非你取去我兵刃,此时也不致处此险境,见钟兆英、兆能兄弟要从自己身侧绕过,却如何阻挡?心念动处,倏地侧身抢上两步,右拳伸出,砰的一声,击在钟兆文所乘的黄马头顶。这一拳他使了重手法,附有内力,正是胡家拳谱中所传极厉害的杀着,他以多年之功方始练成。那黄马立时脑骨碎裂,委顿在地,一动也不动的死了。 这一下先声夺人,钟氏三雄都是一呆。胡斐顺手抓起黄马的马鞍,微一用力,马肚带已然迸断,他将马鞍挡在胸前,双手各持一根镫带,说道:“得罪了!只因在下未携兵刃,只好借这马鞍一用,请三位前辈见谅。”说着左手的铁镫挥出,袭向钟兆英面门,右手铁镫横击钟兆能右胁,双镫齐出,拦住两人去路。 钟氏三雄又惊又怒。三兄弟本来都使判官笔,但八年前败于苗人凤手下,引为奇耻大辱,从此弃笔不用,三人各自练了一件奇形兵刃,八年苦练,武功大进,满心要以新兵刃去和苗人凤再决雌雄,岂知在这穷乡僻壤之间,竟受这无名少年的拦阻。钟兆文一声呼啸,兆英、兆能齐啸相应,啸声中阴风恻恻,寒气森森。胡斐听了,不由得心惊,见三人举起铁灵牌、哭丧棒、招魂幡,分自三面攻上,当即将马鞍护在胸前当作盾牌,双手舞动铁镫,便似使着一对流星锤,居然有攻有守。 他拳脚和刀法虽精,却不似袁紫衣般精通多家门派武功,这流星锤的功夫他从未练过,只仗着心灵手快,武学根柢高人一等,这才用以施展抵挡。虽说一法通,万法通,武学高强之士即令只一竹一木在手,亦能用以克敌护身,但钟氏三雄究是一流好手,以本身功力而论,每人均较他深厚。幸好他全然不会流星锤的招术,这才与三人拆了二三十招,尚未落败。 原来钟氏三雄见多识广,见胡斐拿了两只马镫当作流星锤使,便即着意辨认他武功家数。只见他右手马镫横击而至,心想这是山东青州张家流星锤法中的一招“白虹贯日”,左手马镫也必顺势横击。那知胡斐见钟兆英的哭丧棒正自下向上挑起,头顶露出空隙,当即抖动马镫,当头压落。钟氏三雄心中奇怪:“这是什么家数?” 胡斐见钟兆英举棒封格,右手马镫迳向钟兆能扫去。三兄弟暗暗点头,心想:“是了,原来他是陕西延州褚十锤的门下,这一下‘扬眉吐气’,下半招定是将双镫当胸直荡过来了。”三人见过他推马击马,膂力沉雄,倘若双锤当胸直荡,那可大意不得,当下三人各举兵刃挺在胸间,齐运真力,要硬接硬架他这一荡。不料胡斐全不知“扬眉吐气”是什么招数,见三人举兵刃护胸,双镫蓦地下掠,击向三人下盘。三兄弟吓了一跳:“怎么用起‘翻天覆地’的招数来?” 钟兆能一面招架,一面叫道:“喂,太原府‘流星赶月’童老师是你什么人?莫非大水冲倒龙王庙么?”山西太原府童老师童怀道善使流星双锤,外号人称“流星赶月”,跟钟氏三雄老大钟兆文是莫逆之交,那“翻天覆地”的招数,正是他门中的单传绝技,别家使流星锤的决不会用。胡斐误打误撞,这一招使得依稀仿佛,他听钟兆能相询,笑道:“童老师是我师弟。”跟着双镫直挥过去。钟兆能心想童老师做你爷爷也勉强做得了,怎能是你师弟?“呸”的一声,骂道:“混小子胡说八道!” 三人见他马镫的招数神出鬼没,没法摸准他武学师承,均自奇怪:“我们那一家那一派的流星锤没见过?这小子可当真邪门了。” 本来动手过招,若能识得对方武功家数,自能占敌机先,但钟氏三雄连猜几次全都猜错,心神乱了,所使的招数竟大不管用。皆因胡斐神拳毙马,使得三人心有所忌,否则也用不着辨认他家数门派,一上手便各展绝招,胡斐早已糟了。 二十余招后,钟氏三雄见他双镫的招数虽奇,威力却也不强,于是各展八年来苦练的绝技,牌、棒、幡三件奇形兵刃的怪招源源而发。钟兆文的灵牌是镔铁铸成,走的全是刚猛路子,硬打硬砸,胡斐此时看得清楚,牌上写的是“一见生财”四字。钟兆能的招魂幡却全是柔功,那幡子布不像布,革不像革,马镫打上去时全不受力,但若给幡子拂中身体,想来滋味必定极不好受。钟兆英的哭丧棒却介乎刚柔之间,大致是杆棒的路子,又杂着鞭锏的家数。三兄弟兵刃不同,三件兵刃的木柄却仍当判官笔使,可用以点穴打穴,刚柔相济,互辅互成。胡斐暗暗叫苦,情知再斗下去非败不可,突然双掌回转,托在马鞍之后,向外急推。呼的一声响,马鞍疾飞而前。 钟氏三雄急跃闪开,不知他又要出什么怪招。 胡斐大声道:“晚辈本是好心劝架,不敢跟三位前辈当真动手,因此赤手空拳,没带兵器,使这马鞍子又怎斗得过三位当世英雄?今日晚辈认输。”说着闪身让在道旁。 第147章 飞狐外传(38) 钟氏三雄明知他出言相激,但因有要事在身,不愿跟他纠缠。钟兆能便道:“好罢,下次你取得趁手兵刃,我们再领教高招。”胡斐笑道:“我倒有个妙法,就只恐你们不敢跟我比试。”钟氏三雄再也忍耐不住,齐声道:“你划下道儿吧!”钟兆文道:“我两个兄弟在这里领教,在下却要少陪。”说着纵身跃起。 胡斐跟着跃起,双手在空中一拦。钟兆文没想到他身法竟如此迅捷,抖动铁牌,迎面打去。胡斐拳脚功夫却胜他甚多,不闪不避,身未落地,右手已跟着回转,抓住了他右腕,轻抖急扭,钟兆文手中铁牌竟险些给他夺去。 兆英、兆能齐吃一惊,分自左右攻到,相助兄长。胡斐一声长笑,向后跃开丈许,顺势在道旁一株松树上折了根树枝,说道:“三位前辈敢不敢试试我刀法?”钟兆文这一下虽没给他夺去铁牌,但手腕已给扭得隐隐生疼,更增了三分疑惧,暗想:“这少年实非寻常,我若孤身去追刘鹤真,留下二弟三弟在此,可放心不下,须得合兄弟三人之力,先料理了他。纵有耽搁,也说不得了。”钟兆英见胡斐手中拿了一根四尺来长的松枝,不知捣什么鬼,眼望大哥,听他的主意。 钟兆文沉住了气,说道:“阁下要比刀法,可惜我们也没携得单刀,否则倒也可以奉借。”胡斐道:“咱们素不相识,自没梁子仇怨,比武只求点到为止,是也不是?” 钟兆文道:“不错!”胡斐用左手折去松枝上的桠叉细条,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枝条,说道:“这松枝便算是一柄刀,三位请一齐上来。咱们话说在先头,这松枝砍在何处,便算是钢刀砍中了。钟氏三雄名满武林,说话想必算数?” 钟兆文见他如此托大,更是有气,大声道:“钟氏三雄信义之名早着江湖,那时你这位小兄弟可还没出世吧?” 胡斐道:“如此最好,看刀吧!”举起松枝,唰的一招横砍。钟兆英自后抢上,提棒便打。胡斐斜跃避开,松枝已斩向钟兆能颈中。钟兆能倒转幡杆,往他松枝上砸去,同时钟兆文的铁牌也已打到。 那胡家刀法真有鬼神莫测之变,胡斐又练得熟了,一将那松枝当作刀使,立时着着抢攻,在三人之间穿插来去,砍削斩劈,一根小小松枝,竟显出了无穷威力。钟氏三雄越斗越奇,见他这松枝决不与三般兵刃碰撞,但乘瑕抵隙,招招都砍向自己要害。给松枝击中虽然无碍,但有约在先,决不能让它碰到身体。钟兆英焦躁起来,挥棒横扫,猛砸胡斐胫骨。他三兄弟每一招都互相呼应,只待胡斐跃起相避,钟兆能的招魂幡便从他头顶盖落,兆文的铁牌则猛击他右腰。那知胡斐并不跃起,反抢步上前,直欺入怀,手起枝落,松枝已击中钟兆英左肩。 这一招迅速异常,凌厉之极,那松枝如换成了钢刀,钟兆英的一条左臂不免便给卸下。这松枝的一击自然伤他不着什么,但钟兆英面色大变,叫道:“罢了,罢了!”将哭丧棒往地下一抛,垂手退开。 钟兆文、钟兆能兄弟心中寒了,牌幡舞得更紧,各施杀着,只盼能将胡斐打中,扯个平手。但过不数招,钟兆文颈中给松枝一拖而过,钟兆能却右腿上让松枝划了一下。 两人相顾惨然,同时抛下兵刃。突然间钟兆文“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胡斐见他们信守约言,暗想这三兄弟虽然凶恶,说话倒作得准,他自知并未下手打伤钟兆文,他口吐鲜血,定是急怒攻心所致,心下颇感歉仄,抱拳拱手,说道:“晚辈得罪了!”钟兆能哼了一声,说道:“阁下武功了得,佩服,佩服!只是年纪轻轻,不走正途。可惜了一副好身手。”胡斐愕然道:“我怎地不走正途了?”钟兆英怒道:“三弟,还跟他说些什么?”扶起钟兆文骑上马背,牵着缰绳便走。 三件奇门兵刃抛在水坑之中,谁都没再去拾。 胡斐见三人掉头不顾而去,地下剩了一匹死马,三件兵刃,心中颇有感触,瞧了好一阵子,这才回向古庙。 走进庙中,前殿后殿都不见刘鹤真夫妇,知他二人已乘机远去,想起刚才做了一件好事,不禁自感得意,又想:“那苗人凤不知住在何处?此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不知如何了得?”这人与自己过世了的父亲有莫大关连,当日商家堡一见,自己拳经刀谱的头上两页,也是凭着他的威风才得从阎基手中取回,此后时时念及,此刻很想跟着刘鹤真夫妇去瞧瞧,但说不定袁紫衣去而复回,又说不定她回来是找寻自己,竟舍不得就此远离这湘妃神庙。 他低头寻思,又从故道而回,走到适才与钟氏三雄动手处,见地下的三件奇门兵刃已然不见,那匹死马却兀自横卧在地。他大是奇怪:“我这一来一去,只片刻间的事,这时天色尚早,不会有过路之人顺手捡了去,难道钟氏兄弟去而复回么?” 他在四处巡视,不见有异,一路察看,终于在离相斗处十余丈的一株大树干上,看到一个污泥的足印。这足印离地一丈有余,印在树干不向道路的一面,若非细心检视,决不会看到。足印的污泥甚湿,当是留下不久,而足印的鞋底纤小,又显是女子鞋印。 他心中一动:“难道是她?我和钟氏三雄相斗之时,她便躲在树上旁观?”想到这里,一颗心怦怦乱跳,立即纵身而起,攀住一根树干翻身上树,果然在一根横枝之上,又见到两个并列的女子湿泥足印,在横枝之旁,却有一根粗大树枝给踏断了,断痕甚新。他反感疑惑:“倘若是袁姑娘,以她轻身功夫,决不会踏断这根树枝。”再攀上看时,只见另一根横枝上又有两只并列的男子脚印。他心中疑窦立时尽去,却不由得一阵失望,一阵怅惘:“原来是刘鹤真夫妇在这里偷看。” 然而心中刚明白了一个疑窦,第二个、第三个疑窦跟着而来:“他二人身负重伤,怎能窜高躲在此处,我竟丝毫没察觉?钟氏三雄既去,他们怎又不出声跟我招呼?”转念一想:“啊,是了。他们本来只道我不会武艺,但忽见我打败钟氏三雄,心中起疑,只怕我于他们不利,因此不敢露面。江湖间风波险恶,处处小心在意,原是前辈风范。又何况他们有要事在身,怎能大意?” 想到这里,便即释然,见两排带泥足印在草丛间向东北而去,他起了好奇之心,顺足印向前追踪,心中又生妄念:“我这般跟踪,说不定运气好,又竟能碰到袁姑娘。” 整夜大雨之后遍地泥泞,这一男一女足印清晰,跟随毫不费力,见两对足印始终避开道路,在草丛间曲曲折折穿行。跟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一个小市镇,镇外足迹杂沓,再也分不清楚了。 胡斐心想:“他二人饿了一晚,此时必要打尖,倘若他们只买些馒头点心,便穿镇而去,就不易追寻了。”在镇口的山货店里买了一件蓑衣、一顶斗笠,穿戴起来,将大半张脸遮住了,走到镇上几家饭店和骡马行去探视。 瞧了几家都不见影踪,这市镇不大,转眼便到镇头,正要回身去买饭吃,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大嫂,有针线请相借一使。”正是刘鹤真之妻的声音。 他低头从斗笠下斜眼看去,见话声是从一家民居中发出,心想:“他夫妇怕敌人跟踪,是以不敢住店。”又想:“瞧他们这等严加防备的模样,只怕除了钟氏兄弟,尚有极厉害的对头。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索性暗中保护,务必让他们将书信送到苗大侠手中。”回头不到七八家门面,正是一家小客店,便要一间房住了,一直注视刘鹤真借住的那家人家。 直到傍晚,刘鹤真夫妇始终没再露面。胡斐心想:“前辈做事当真仔细,他们定要待天黑透了才启程。”一面监视,心中又自焦急:“不知袁姑娘会不会回去湘妃庙找我?”待到二更天时,望见刘鹤真夫妇从那民居中出来,疾奔出镇,脚步迅捷,显然身上并未受伤。 胡斐心道:“原来他们先前的受伤全是假装,不但瞒过了钟氏兄弟,连我也给瞒过了。”他跃出窗户,跟随在后,见刘鹤真腋下挟着个长长包裹,不知包着什么东西。他轻身功夫比刘鹤真高明得多,悄悄跟随,刘氏夫妇毫不知觉。 跟着二人走了五六里路,来到孤另另的一所小屋之前,只见刘鹤真打个手势,命妻子藏身树后,走上几步,朗声道:“金面佛苗大侠在家么?有朋友远道来访。” 稍过片刻,只听屋中一人说道:“是那一位朋友?”话声并不十分响亮,胡斐听在耳中只觉又苍凉,又醇厚。 刘鹤真道:“小人姓钟,奉鄂北鬼见愁钟氏兄弟之命,有要函一通送交苗大侠。” 胡斐大是惊奇:“怎么那信是钟氏兄弟的?他们却何以又要拦阻?” 只听苗人凤道:“请进吧!”屋中点起灯火,呀的一声,木门打开。胡斐伏在一株栗树之后,但见一个极高极瘦的人影站在门框之间,头顶几要碰到门框,右手执着一只烛台。 刘鹤真拱手行礼,走进屋中。胡斐待两人进屋,悄悄绕到左边窗户下偷瞧。苗人凤问道:“另外两位不进来么?”刘鹤真心道:“那里还有两位?”口中含糊答应。 胡斐听得苗人凤说“另外两位”,心中一惊:“这苗人凤果然厉害之极,我脚步声虽轻,他却早知共有三人同来。”心想在此偷看,他也必定知觉,正想退开,忽听刘鹤真道:“钟氏兄弟八年前领教了苗大侠的高招,佩服得五体投地,现下另行练了三件兵刃,特命小人先送给苗大侠瞧瞧,以免动手之际,苗大侠说他们兵刃怪异,占了便宜。”打开包裹,呛啷啷几声响,将三件兵器抖在桌上。 胡斐觉得他的举动越来越不可思议,俯眼到窗缝上向内张望,见桌上三件兵器正是那铁灵牌、哭丧棒、和招魂幡,兵刃上泥污斑斑,兀自未擦干净。 苗人凤哼了一声,向三件兵刃瞧了一眼,并不答话。刘鹤真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双手递上,说道:“请苗大侠拆看,小人信已送到,这便告辞。”说着双手一拱,就要退出。苗人凤接过信来,说道:“慢着。我瞧信之后,烦你带句回话。”撕开封皮,取出信来。 胡斐乘苗人凤看信,仔细打量他形貌,见他比之数年前在商家堡相见之时,似已老了许多,脸上神色也颇为憔悴。苗人凤看著书信,双眉登竖,眼中发出愤怒之极的光芒。胡斐瞧得害怕,正想退开,突见他双手抓住书信,嗤的一下,撕成两半。 书信一破,忽然间他面前出现一团黄色浓烟,苗人凤叫声:“啊哟!”双手揉眼,脸现痛苦之色。刘鹤真急纵向后,跃出丈余。 变故起于俄顷,但便在这一霎之间,胡斐心中已然雪亮:“原来这刘鹤真在信中暗藏毒药,毒害苗大侠的双目。”他大叫:“狗贼休走!”飞身向刘鹤真扑去。 刘鹤真挫膝沉肘,从腰间拔出链子枪,回手便戳。胡斐愧怒交攻,侧身闪避,伸手去夺他链子枪,猛觉背后风声劲急,一股刚猛无比的掌力直扑自己背心,只得双掌反击,运力相卸。 他知苗人凤急怒之下,掌力定然非同小可,不敢硬接硬架,使出赵半山所授的太极拳妙术“阴阳诀”,想卸开对方掌力,岂知双手与对方手掌甫接,登时眼前一黑,胸口气塞,连退三步,苗人凤的掌力只卸去了一半,余一半还是硬接了。胡斐叫道:“苗大侠,我帮你拿贼……”两人这一交掌,刘鹤真已乘空溜走。 苗人凤只觉双目剧痛,宛似数十枚金针同时攒刺,他与胡斐交了一招,觉得此人武功甚强,实是劲敌,不由得暗自心惊,胡斐那句“我帮你拿贼”的话竟没听真。他先前双目陡遭毒害,剧痛之际,也没留神胡斐那句“狗贼休走!”的怒喝,否则也不致向胡斐背心猛击一掌。 胡斐见刘鹤真夫妇往西逃去,正要拔步追赶,忽见大路上三人快步奔来。听了脚步之声,不用瞧面目,便知是钟氏三雄了。 胡斐回过头来,见苗人凤双手按住眼睛,脸上神情痛楚,待要上前救助,又怕他突然发掌,朗声说道:“苗大侠,我虽不是你朋友,可也决不会加害,你信也不信?” 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苗人凤虽未见到他面目,自己又刚中了奸人暗算,双目痛如刀剜,但一听此言,自然而然觉得这少年绝非坏人,真所谓英雄识英雄,片言之间,已然意气相投,说道:“你给我挡住门外奸人。”他不答胡斐“信也不信?”之问,但叫他挡住外敌,那便是当他至交好友一般。 胡斐胸口一热,但觉这话豪气干云,若非胸襟宽博的大英雄大豪杰,决不能说得出口,当真是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苗人凤只一句话,胡斐便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见钟氏三兄弟相距屋门尚远,拿起烛台,奔至后进厨房中,拿水瓢在水缸中舀了一瓢水,递给苗人凤,道:“快洗眼睛。” 苗人凤眼睛虽痛,心智仍极清明,听得正面大路上有三人奔来,另有四人从屋后窜上屋顶。他接过水瓢,走进内房,先在床上抱起了小女儿,这才低头到水瓢中洗眼。这毒药猛恶之极,经水一洗,更加剧痛透骨钻心。 那小女孩睡得迷迷糊糊,说道:“爹爹,你同兰儿玩么?”苗人凤道:“嗯,乖兰儿,爹抱着你,别睁开眼睛,好好的睡着。”那女孩道:“那老狼真的没吃了小白羊吗?”苗人凤道:“自然没有,猎人来了,老狼就逃走啦!”那女孩安心地叹了口气,将脸蛋儿靠在父亲胸口,又睡着了。 胡斐听他父女俩对答,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女孩在睡觉之前,曾听父亲说过老狼想吃小白羊的故事,在睡梦之中兀自记着。 此时钟氏兄弟距大门更加近了,只听得噗噗两声,两个人从屋顶跃入了院子。胡斐关上大门,拖过桌子顶住,叫钟氏兄弟不能立即入屋,以免前后受攻,跟着左手挥出,烛火熄灭。跃入院子的两人见屋中没了火光,不敢立时闯进。 第148章 飞狐外传(39) 苗人凤低声道:“让他们都进来。”胡斐道:“好!”取出火刀火石,又点燃了蜡烛,将烛台放在桌上。 只听得大门外钟兆文叫道:“鄂北钟兆文、兆英、兆能三兄弟拜见苗大侠,有急事奉告。”苗人凤哼了一声,并不理睬。 院子中的两人一人执刀,另一人拿着一条三节棍,见苗人凤双目紧闭,睁不开来,知计已得售,同时抢进屋去,但震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威名,不敢贸然进袭。那持刀人向屋上一招手,叫道:“他眼睛瞎了!”屋上两人大喜,一齐跃下。 胡斐瞧这两人身手矫捷,比先前两人强得多,身形闪动,抢到了新来两人背后,双掌推出,喝道:“进去!”这一推力道刚猛,两人不敢硬接,向前急冲几步,跨过门槛,进了客堂。 胡斐守在边门之外,轻轻吸一口气,对准烛火猛力吐出,波的一声响,一股劲气激射而去,一丈多外的烛火登时又熄了。客堂中黑漆一团。 来袭的四人吓了一跳,一怔之下,各挺兵刃向苗人凤攻了上去。 那女孩睡在苗人凤怀中,转了过身,问道:“爹,什么声音?是老狼来了么?”苗人凤道:“不是老狼,只是四只小耗子。”听到兵刃劈风之声袭向头顶,中间夹着锁链扭动的声音,知是三节棍、链子枪一类武器,怕兵刃拐弯,右手倏地伸出,抓住三节棍的棍头一抖,那人“啊”的一声,手臂酸麻,三节棍已然脱手。苗人凤顺手挥出,啪的一响,击中他腰眼。那人立时闭气,晕了过去。 其余三人两个使刀,一人使一条铁鞭,默不作声的分从三面攻上。他们知苗人凤视力已失,全凭听觉辨敌,便不敢稍有声响。 那女孩道:“爹,耗子会咬人么?”苗人凤道:“耗子想偷偷摸摸的来咬人,不过见到老猫,耗子便只好逃走了。”那女孩道:“什么声音响?是刮大风吗?爹,是不是要下雨了?”苗人凤道:“是啊!待会儿还要打雷呢!”那女孩道:“雷公菩萨只打恶人,不打好人,是不是?”苗人凤道:“是啊!雷公菩萨喜欢乖女孩儿。”苗人凤左手护抱女儿,右手拆解三般兵刃,口中和女儿一问一答,竟没将身旁三个敌人放在心上。 那三人连出狠招,都给苗人凤伸右手抢攻化解。一个使刀的害怕起来,叫道:“风紧,扯呼!”转身出外,冲到门边时,胡斐左腿扫出,将他踢倒在地,顺手夺过了他手中单刀。 苗人凤道:“乖宝贝,你听,要打雷啦!”一拳击出,正中那使铁鞭的下颚,砰的一声,这人飞了起来,越过胡斐头顶,摔入了院子。另一个使刀的武功最强,手脚滑溜,苗人凤连发两拳,竟都给他避开。苗人凤生怕惊吓了女儿,坐在椅上,并不起身追出。 那人这时已明白苗人凤眼睛虽瞎,自己可奈何他不得,又知守在门口那人也是个厉害脚色,自己困入小屋,岂不是变成了瓮中之鳖?突然挥刀向苗人凤猛砍,乘他侧身避让,闪身进了卧室。他晃亮火摺,点燃床上纱帐,从窗中窜出,上了屋顶。 纱帐着火极快,转瞬之间,已浓烟满屋。 钟兆文在门外叫道:“苗大侠,我三兄弟是来找你比武较量,但此时决不乘人之危,你放心便是。”钟兆英见窗中透出火光,叫道:“起火,起火!”钟兆能叫道:“贼子如此卑鄙。大哥,二哥,咱们先救火要紧。”三兄弟跃上屋顶。 胡斐知钟氏兄弟武功了得,非适才四人可比,苗人凤本事再强,总是双目不能见物,怀中又抱着女儿,定难抵敌,须得自己出手助他打发,大声喝道:“无耻奸徒,不许进来!” 那女孩道:“爹,好热!”苗人凤推开桌子,右足踢出,门板向外飞出四五丈。他抱着女孩踏出大门,向屋顶上的钟氏兄弟招招手,说道:“下来动手便是。”他怕惊吓了女儿,虽对敌人说话,仍低声细气。心中不自禁想到:八年之前,也是与钟氏三雄对敌,也是屋中起火,也是自己身上有伤,只是陪着自己的却不是女儿,而是后来成为自己妻子的姑娘。不,她没陪,是在危急之际先逃出去了…… 胡斐见火势猛烈,转眼便要成灾,料想苗人凤必可支持得一时,倒是先救火要紧,抛下单刀奔进厨房,见灶旁并列着三只七石缸,缸中都贮着清水,伸臂抱住了一只,喝一声:“起!”一只装了五六百斤水的大缸竟给他抱了起来。饶是他此时功力已臻一流好手之境,也不禁脚步蹒跚。他不敢透气,奋力将水缸抱到卧室外,连缸带水,一并掷了进去。火头给这缸水一浇,登时小了,但兀自未熄。 胡斐又去抱了一缸水,走到卧室门外,正要奋力掷出,忽听背后呼的一响,有人偷袭。原来先前为他踢倒的那人拾起地下单刀,向他背心砍落。 胡斐双手抱着水缸,没法挡格躲闪,便反脚向后勾踢。这一踢怪异之极,当年阎基学得这一招,连马行空这等著名武师都难拆解,这时胡斐反脚踢出,正中那人小腹。那人连刀带人飞了起来,掠过胡斐头顶,跌入他抱着的水缸。 他抱着那口装满了水的七石缸本已十分吃力,手上突然又加了一百五六十斤重量,如何支持得住?顺手推出,水缸连人带水一齐撞入火中。水缸破裂,只割得那人满身是伤,好在火头淋熄,才不致葬身火窟。 胡斐将火救熄,正要出去相助苗人凤,忽听屋后传来大声喝骂,又有拳打足踢之声,有两人斗得极是激烈,听那喝骂的声音,却是刘鹤真所发,只听他喝道:“好奸贼,给我上这个恶当!” 胡斐心想:“他在跟谁动手?此人是罪魁祸首,说什么也得将他抓住。”从后门奔将出去,只见刘鹤真正和一人近身纠缠,赤手厮打。这人便是纵火的那人。胡斐大是奇怪,心想今日之事当真难解,这两人明明是一路,怎么自相火拚起来了?反正两个都不是好人,纵身而前,施展大擒拿手,抓下去擒住了两人后心要穴。两人正自恶斗,分不出手相抗,否则二人武功都颇不弱,也不能给他一拿便即得手。 胡斐侧耳没听到大门外有相斗的声音,生怕苗人凤目光不便,遭了钟氏兄弟毒手,见身旁有一口井,一手一个,将刘鹤真和那人都投入井中,又到厨房中抱出第三口大缸压在井上,这才绕过屋子,奔到前门。 但见钟氏兄弟已跃在地下,与苗人凤相隔七八丈,三人各拿着一对判官笔,却不欺近动手。胡斐道:“苗大侠,我给你抱孩子。” 苗人凤正想自己双目已瞎,纵然退得眼前钟氏三兄弟,但“打遍天下无敌手”这外号太恶,生平仇家无数,只要江湖上一传开自己眼睛瞎了,强仇纷至沓来,那时如何抵御?性命势必难保,那也罢了,只放心不下这个娇女。他以耳代目,听得胡斐却敌救火,干净利落,智勇兼全,这人素不相识,竟如此义气,女儿实可托付给他,问道:“小兄弟,你尊姓大名,与我可有渊源?” 胡斐心想我爹爹不知到底是不是死在他手下,此刻不便提起,说道:“丈夫结交,但重意气,只须肝胆相照,何必提名道姓?苗大侠倘若信得过,在下便粉身碎骨,也要保护令爱周全。” 苗人凤道:“好,苗人凤独来独往,生平只有两个知交,一位是辽东大侠胡一刀,另一位便是你这个不知姓名、没见过面的小兄弟。”说着抱起女儿,递了过去。 胡斐虽与他一见心折,但唯恐他是杀父仇人,恩仇之际,实所难处,待听他说自己父亲是他生平知交,心头一喜,双手接过女孩,见她约莫七八岁年纪,生得甚是娇小,抱在手里,又轻又软,淡淡星光之下见她合眼睡着,呼吸低微,嘴角边露着一丝微笑。 钟氏三雄见胡斐也在此处,又跟苗人凤如此对答,都感奇怪。 苗人凤撕下一块衣襟,包在眼上,双手负在背后,低沉着嗓子道:“无耻奸贼,一齐上吧。我女儿睡着了,可莫大声吵醒了她。” 钟兆文踏上一步,怒道:“苗大侠,当年我徒儿死在你手下,我兄弟来跟你算帐,后来得知我徒儿觊觎别人利器,行止不端,死有应得,这事还得多谢你助我清理门户。”苗人凤哼了一声,道:“说话小声些,我听得见。” 钟兆文怒气更增,大声道:“那时你腿上受伤,我三兄弟仍非敌手,心中不服,苦练了八年武功之后,今日再来讨教。在途中得悉有奸人要对你暗算,我兄弟兼程赶来,要请你提防。眼下奸人已去,你肯不肯赐教,但凭于你,却何以口出恶言?又为何自缚双眼,难道我钟氏三雄如此不肖,你连一眼都不屑瞧么?还是你自以为武功卓绝,闭着眼睛也能打败我三兄弟?” 苗人凤听他语气,似乎并不知自己双目中毒,沉着嗓子道:“我眼睛瞎了!” 钟兆文大惊,颤声道:“啊唷,这可错怪了你苗大侠,我兄弟苦练八年,武功也没什么长进,跟你讨教之事,那不用提了。你可知韦陀门有个刘鹤真吗?适才你打走的那些人中,并没他在内。此人一两日内,定会来访。苗大侠你眼睛不便,此人来时,务须小心在意。” 胡斐插口问道:“钟大爷,那刘鹤真下毒之事,你当真不知情么?”钟兆文道:“你跟苗大侠到底是友是敌?咱们要阻截那刘鹤真,你何以反极力助他?”胡斐道:“此事说来惭愧,其中原委曲折,小弟也弄不明白。好在那刘鹤真已给小弟擒住,压在后面井中。咱们一问便知端的。”转头问苗人凤:“钟氏三兄弟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钟兆英冷冷的道:“我们既不行侠仗义,又不恤孤济贫,算什么好人?”苗人凤道:“钟氏三雄并非卑鄙小人。”三兄弟听了苗人凤这句品评,心中大喜。当真是一言之褒,荣于华衮,三张丑脸都显得又欢喜、又感激。 兆英、兆能兄弟俩绕到屋后,抬开井上水缸,喝道:“跳上来吧!”只听得井中哼哼唧唧,竟有两个人的声音,砰的一响,又是啪的一声,还夹着稀里哗啦的水声,那两人似乎正在厮打。在这井中一个人转折都是不便,两人竟挤着互殴,狼狈之情,可想而知。钟兆英将井边的吊桶垂了下去,喝道:“抓住吊桶。我吊你们上来。”觉得绳上一紧,下面已经抓住,使劲收绳,果然湿淋淋的吊起两人。 刘鹤真脚未着地,挥掌便向另一人拍了过去。那人武功不及他,在井中已吃了不少苦头,给他按着喝饱了水,已然昏昏沉沉。钟兆英眼见这一掌能致他死命,忙伸手格开。钟兆能一对判官笔分点两人后心,喝道:“要命的便不许动。”兄弟俩将两人抓到屋中。 这时胡斐已将那女孩交回给苗人凤,点亮了烛台。卧室中烧得一塌胡涂,满地是水,竟没立足处。苗人凤将女儿放在厢房中自己床上,回身出来时,钟氏兄弟已将刘鹤真和另一人抓到。 苗人凤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韦陀双鹤’的名头,我二十多年前便已听到过。刘老师和万老师两位,江湖上的声名可挺不坏啊。” 刘鹤真道:“苗大侠,我上了奸人的当,追悔莫及。你眼睛的伤重么?”钟氏三兄弟一齐“啊”的一声。他们不知苗人凤眼睛受伤,原来还只适才之事。 苗人凤不答,向那使刀之人说道:“你是田归农的弟子吧?天龙门的武功也学到七成火候了。”那人正是田归农的二弟子,名叫张云飞。他吓得魂不附体,双膝跪倒,连连磕头,说道:“苗大侠,小人是受命差遣,概不由己,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猛地里“哇、哇”两声,吐出几口水来。 刘鹤真骂道:“奸贼,你骗得我好苦!”扑上去又要动手。钟兆文伸手一拦,道:“有话好好说,到底是怎地?” 刘鹤真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因上了别人大当,这才气急败坏,难以自制,给钟兆文这么一拦,想起自己既做了错事,又给人抛在井里,弄得如此狼狈,实是生平奇耻大辱,眼前一黑,颓然坐倒,说道:“罢了,罢了!苗大侠,真正对你不住。” 苗人凤道:“一个人一生之中,不免要受小人的欺骗,那又算得了什么?定是这人骗你来送信给我了。”他双目中毒,显已瞎了,说话却仍如此轻描淡写,胡斐和钟氏兄弟都好生佩服,均想如此定力,人所难及。 刘鹤真道:“这人我是在衡阳枫叶庄上识得的。这张云飞说以前受过万师弟的恩惠,得知万师弟的死讯后十分难过,赶来吊丧。”苗人凤道:“万鹤声老师过世了?”刘鹤真道:“是啊。我见这姓张的说话诚恳,他又着意和我结纳,也就没起疑心,两人结伴北上。他在途中见到钟氏三雄,显得很是害怕,当晚在客店中我和他同室而睡,听得他说起梦话来,说什么这封信若不送到,不免要害了无数仁人义士的性命。我想此事不能袖手旁观,便用言语探问。他说:‘刘老师,我见你跟朝廷的侍卫为难,大是英雄豪杰,这件事也不用瞒你。’取出一封信来,说必须送到金面佛苗大侠手中,请他出手相救,否则有几十位义士要给朝廷害死。” 苗人凤不置一词。刘鹤真续道:“这姓张的奸贼又说,钟氏三雄跟苗大侠有仇,定要设法截阻。他不是钟氏三雄敌手,请我相助一臂之力。我想这件事义不容辞,便一力承当,但途中和钟氏三雄一交手,我老儿栽了筋斗。后来内人王氏赶到相助,仍然不敌。也是事当凑巧,在湘妃庙中遇上了这位小兄弟。我在枫叶庄上曾得他之助,后来又见他连显身手,武功高强,我夫妇便假装受伤,安排机关,请他阻挡钟氏三雄。这位小兄弟果然上了我当,我却又上了这奸贼的当。”说着圆睁双目,髭须翘动,气愤难平。胡斐默想经过,心道:“这人的话倒似不假,原来我和袁姑娘一路上之事,有许多都给他瞧见了。”想到此处,脸上微微一热,瞥眼见到桌上放着的三件兵刃,问道:“那你拿了钟氏三雄的兵刃,又来干么?” 第149章 飞狐外传(40) 刘鹤真道:“钟氏三雄前来寻仇,苗大侠多半不知。我先给他报个讯息,教他好有所防备。送这兵刃前来,是取信的意思。至于我说这封信是钟氏兄弟叫我送来,那是说给你小兄弟听的。我知你紧紧跟随在后,怕你不利于我,这么一说,盼你疑惑难明,便不会贸然动手了,反正苗大侠一看信便知端的,岂知,岂知……”胸口气塞,再也说不下去了。 钟兆文道:“我兄弟无意之中,听到这姓张的与同伙说话,得知了他的奸谋,又见刘老师跟他鬼鬼祟祟,定是要同来暗算苗大侠,是以全力阻截,想不到中间尚有这许多过节。苗大侠,你眼睛怎么受的伤?” 苗人凤不答,蒲扇般的大手挥了挥,淡然道:“过去之事,不用提了。” 胡斐四下察看,寻找他撕破的信笺,果见两片破纸尚在屋角落中,有一半已给浸湿。他怕纸上仍有剧毒,不敢去拿,放眼望去,见纸上只寥寥三行字,每个字都有核桃大小。他眼光在两片破纸上扫来扫去,见那信写道: “人凤我兄:令爱资质娇贵。我兄一介武夫,相处甚不适宜,有误令爱教养。兹命人相迎,由弟及其母抚养可也。弟田归农顿首。”苗人凤对这女儿爱逾性命,田归农拐诱了他妻子私奔,这时竟然连女儿也想要了去,教他如何不怒?自然顺手撕信,毒药暗藏在信笺的夹层之中,信笺一破,立时飞扬,再快的身手也躲闪不了。田归农这条毒计,可算得厉害之极。胡斐回想昔年在商家堡中所见苗人凤、苗夫人、苗家小女孩以及田归农四人之间的情状,恨不得立时去找到田归农,一刀杀了。 刘鹤真越想越气,喝道:“姓张的,你就是奉了师命,要暗算苗大侠,自己送信来便是,何以偏偏瞧上了我姓刘的?” 张云飞嗫嚅道:“我怕……怕苗大侠瞧破我是天龙门弟子,有了提防……又害怕……害怕苗大侠的神威……”刘鹤真恨恨的道:“你怕万一奸计败露,逃走不及。好小子,好小子!”他转头向苗人凤道:“苗大侠,我向你讨个情,这小子交给我!” 苗人凤缓缓的道:“刘老师,这种小人,也犯不着跟他计较。张云飞,这院子中还有你的两个同伴,受伤都不算轻,你带了他们走吧。你去跟你师父说……”他寻思要说什么话,沉吟半晌,挥手道:“没什么可说的,你走吧!” 张云飞只道这次弄瞎了苗人凤双眼,定然性命难保,岂知他宽宏大量,竟不追究,当真大出意料之外,心中感激,当即跪倒,连连磕头。他同来一共四人,原想乘苗人凤眼瞎后将他害死,再劫走他女儿,不料竟有胡斐这样一个好手横加干预,使他们的毒计只成功了第一步。给胡斐摔入卧室、遍身鳞伤那人已乘乱逃走,另外给苗人凤用三节棍及拳力打伤的两人伤势极重,一个晕着兀自未醒,一个低声呻吟,有气无力。 刘鹤真寻思:“苗人凤假意饶这三人,却不知要用什么毒计来折磨他们?”他久历江湖,曾见许多人擒住敌人后不即杀死,要作弄个够,使得敌人痛苦难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慢慢处死。只见张云飞扶起受伤的两个师弟,一步步走出门外,逐渐远去,苗人凤始终没出手,眼见三人已隐没在黑暗之中,忍不住说道:“苗大侠,可以捉回来啦,那姓张的小子手脚滑溜,再放得远,只怕当真给他走了!” 苗人凤淡淡的道:“我饶他们去了,又捉回来作甚?”他微微一顿,说道:“他们和我素不相识,是别人差遣来的。” 刘鹤真又惊又愧,霍地站起,说道:“苗大侠,我刘鹤真素不负人,今日没生眼珠,累你不浅。”左手一抬,食指笔直挺出,戳向自己右眼。 胡斐忙抢过去,伸手想格,终究迟了一步,见他直挺挺的站着,脸上一行鲜血流下,右眼已给自己戳瞎了。钟氏兄弟大惊,一齐惊呼站起。苗人凤道:“刘老师何苦如此?在下毫没见怪之意。”刘鹤真哈哈一笑,手臂一抖,大踏步走出屋门,顺手在道旁折了一根树枝,点着道路,迳自去了。过不多时,只听一个女子声音惊呼起来,却是他妻子王氏。屋中五人均觉惨然,万料不到此人竟刚烈至此。 苗人凤怕胡斐也有自疚之意,说道:“小兄弟,你答允照顾我女儿,可别忘了。” 胡斐知他心意,昂然道:“做错了事,须当尽力设法补救。刘老师自毁肢体,心中虽安,却无益于事。”钟兆文叹道:“不错!但这位刘老师也算得是位响当当的好汉子!” 五人相对而坐,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胡斐道:“苗大侠,你眼睛怎样?再用水洗一洗吧!”苗人凤道:“不用了,只痛得厉害。”站起身来,向钟氏三雄道:“三位远来,无以待客,当真简慢得紧。我要进去躺一躺,请勿见怪。” 钟兆文道:“苗大侠请便,你家不用客气。”三兄弟打个手势,分在前门后门守住,只怕田归农不肯就此罢手,又再派人来袭。 胡斐手执烛台,跟着苗人凤走进厢房,见他躺上了床,取被给他盖上。那小女孩在里床睡得甚沉,这一晚屋中吵得天翻地覆,她竟始终不知。 胡斐正要退出,忽听脚步声响,有人急奔而来。钟兆能喝道:“好小子,你又来啦!”接着当的一声,兵刃相交。张云飞的声音叫道:“我有句话跟苗大侠说,实无歹意。”钟兆能低声道:“苗大侠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张云飞道:“好,那我跟你说。苗大侠大仁大义,饶我性命,这句话不能不说。苗大侠眼中所染毒药,是断肠草粉末,是我师父从毒手药王那里得来的。小人一路寻思,若求毒手药王救治,或能解得。我本该自己去求,只不过小人是无名之辈,这事决计无力办到。”钟兆能“哦”的一声,接着脚步声响,张云飞又转身去了。 胡斐一听大喜,从厢房飞步奔出,高声问道:“这位毒手药王住在那里?”钟兆文道:“他在洞庭湖畔隐居,不过……不过……”胡斐道:“怎么?”钟兆文低声说道:“求这怪人救治,只怕不易。”胡斐道:“咱们好歹也得将他请到。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他如要的钱多,咱们一时给不起,就欠下了慢慢的还。”他说这话时,已想到要用赵半山所给的大红花,向江湖人物去借钱。 钟兆文摇头道:“难就难在他什么也不要。”胡斐道:“软求不成,那便蛮来。”钟兆文沉吟不语。胡斐道:“事不宜迟,小弟这便动身。烦请三位在这里守护,以防再有敌人前来。行吗?”他奔回厢房,向苗人凤道:“苗大侠,我给你请医生去。” 苗人凤摇头道:“请毒手药王么?只怕是徒劳往返,小兄弟,不用去了。” 胡斐道:“不,天下无难事!”说着转身出房,问道:“三位钟爷,这位药王叫什么名字?请问他住的地方怎么去法?” 钟兆文道:“好,我陪你走一遭!他的事咱们路上慢慢再说。”对兆英、兆能二人道:“二弟,三弟,你们在这里瞧着。”钟兆英、兆能两人脸上微微变色,均有恐惧之意,随即同声道:“大哥千万小心。” 事在迫切,胡钟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北疾奔。天明后在市集上各买了一匹马,上马急驰。 第九回 毒手药王 胡斐和钟兆文两人都知苗人凤这次中毒不轻,单听“断肠草”三字,便知是厉害之极的毒药,眼睛又是人身最娇嫩柔软的器官,纵然请得名医,耽误的时刻一长,也必有损,因此早治得一刻便好一刻。两人除了让坐骑喝水吃草之外,不敢有片刻耽搁,沿途买些馒头点心,便在马背上胡乱吃了充饥。 如此不眠不休的赶路,钟胡两人武功精湛,虽已两日两晚没睡,尽自支持得住,胯下的坐骑在途中已换过两匹,但催行两个多时辰后,新换的坐骑又已脚步踉跄,眼见再跑下去,不久便会倒毙。钟兆文道:“胡兄弟,咱们只好让牲口歇一会儿。”胡斐应道:“是!”心想:“倘若我骑的是袁姑娘那匹白马,此刻早到洞庭湖畔了。”一想到袁紫衣,不自禁探手入怀,抚摸她所留下的那只玉凤,触手生温,心中又一阵温暖。 两人下马,坐在道旁树下,让马匹吃草休息。钟兆文默不作声,呆呆出神,皱起了眉头。胡斐情知此行殊无把握,问道:“钟大爷,那毒手药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钟兆文不答,似没听见他说话,过了半晌,突然惊觉,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胡斐见他心不在焉,知他是挂念苗人凤的病况,暗想此人虽奇形怪状,难为他挺够义气,本来跟苗人凤结下了梁子,这时竟不辞烦劳的为他奔波,想到此处,不禁脱口而出:“钟大爷,昨天多有得罪,当真惭愧得紧。晚辈如早知三位如此仗义,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晚辈这里恭敬谢过。”站起身来,躬身为礼。 钟兆文站起还礼,咧开阔嘴哈哈一笑,道:“那算得什么?苗大侠是响当当的好汉,我三兄弟倘若见危不救,那还是人么?小兄弟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兄弟和苗大侠虽没交情,总还有过一面之缘,你可跟他见都没见过呢!” 其实数年之前,胡斐在商家堡中曾见过苗人凤一面,只不过苗人凤当时对那个黄黄瘦瘦的小厮视而不见。更早些时候,在十八年之前,胡斐生下还只一天,苗人凤在河北沧州的小客店中也曾见过他,这件事苗人凤知道,胡斐可不知道。 苗人凤却那里知道:十八年前那个初生婴儿,便是今日这个不识面的少年英雄? 钟兆文又问:“你刚才问我什么?”胡斐道:“我问那毒手药王是怎么样的人物?” 钟兆文摇头道:“我不知道。”胡斐奇道:“你不知道?”钟兆文道:“我江湖上的朋友不算少了,可是谁也不知毒手药王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 胡斐好生纳闷:“我只道你必定知晓此人的底细,否则也可向那张云飞打听个明白。”钟兆文猜到了他心意,说道:“便是那张云飞,也未必便知。嗯,他一定不会知道的。”胡斐“啊”了一声,不再接口。 钟兆文道:“大家只知道,这人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马寺。”胡斐道:“白马寺?他住在庙里么?”钟兆文道:“不,白马寺是个市镇。”胡斐道:“莫非他隐居不见外人,因此谁都没见过他?”钟兆文又摇头道:“不,有很多人见过他。正因为有人见过,这才谁也不知他是怎么样的人物,不知他是胖还是瘦,是俊是丑,是姓张还是姓李。” 胡斐越听越胡涂,心想既有很多人见过他,就算不知他姓名,怎会连胖瘦俊丑也不知道。 钟兆文道:“有人说毒手药王是个相貌清雅的书生,高高瘦瘦,像是位秀才相公。有人却说毒手药王是个满脸横肉的矮胖子,就像是个杀猪的屠夫。又有人说,这药王是个老和尚,老得快一百岁了。”他顿了一顿,说道:“还有人说,这药王竟是个女人,是个跛脚驼背的女人。” 胡斐满脸迷惘,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钟兆文接着道:“这人既号称药王,怎么会是女人?但说这话的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德高望重,素来不胡乱说话,不由得人不信。可是那些说他是书生、是屠夫、是和尚的,也都不是信口雌黄之辈,个个言之凿凿。你说奇不奇怪?” 胡斐当离开苗家之时,满怀信心,料想只要找到那人,好歹也要请了他来治伤,至不济也能讨得解药,此时听钟兆文这么一说,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是怎么样一个人也没法知道,却又找谁去?转念一想,说道:“是了!这人既擅使毒,便不想让人见到,他一定擅于化装易容之术,忽男忽女,忽俊忽丑,叫人认不出他真面目。” 钟兆文道:“江湖上的朋友也都这么说,想来他使毒天下无双,害得人多,结仇太广,因此躲躲闪闪,叫人没法找他报仇。但奇怪的是,他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马寺,却又不是十分偏僻之处,要寻上门去,也算不得怎么为难。” 胡斐道:“这人使毒药害死过不少人么?”钟兆文悠然出神,说道:“那是没法计算的了。不过死在他手下的人,大都自有取死之道,不是作恶多端的飞贼大盗,便是仗势横行的土豪劣绅,倒没听说有那一个侠义道死在他手下。只因他名声太响,有人中毒而死,只要毒性猛烈,死得奇怪,这笔帐便都算在他头上,其实大半未必便是他害的。有时候两个人一南一北,相隔几千里,同时中毒暴毙,于是云南的人说毒手药王到了云南,辽东的人却说药王在辽东出没。这么一宣扬,这人更奇上加奇了。近来已好久没听人提到‘毒手药王’四字,想不到苗大侠中毒竟会和他有关。唉,既是此人用的药,只怕……只怕……”说到这里,不住摇头。 胡斐心想此事果然极难,不知如何着手才好。钟兆文站起身来,道:“咱们走吧!小兄弟,有一件事你千万记住,到了白马寺,在离药王庄三十里之内,可千万不能喝一口水,不能吃一口东西,不管饥渴得怎么厉害,总之不能让一物进口。” 胡斐见他说得郑重,当即答应,猛地想起,当他陪着自己离开苗家之时,钟兆英和钟兆能脸上神色不但担忧,简直还大有惧意,想来那药王的“毒手”定然非同小可,以致像钟氏三雄这样的人物,胆敢向“打遍天下无敌手”苗人凤挑战,一听到“毒手药王”的名字却战战兢兢,心魂俱震。自己不知厉害,真把天下事瞧得太过轻易了。 他过去牵了马匹,说道:“咱们不过是邀他治病,又或讨一份解药,对他并无恶意。他最多不肯,那也罢了,何必要害咱们性命?”钟兆文道:“小兄弟,你年纪还轻,不知江湖上人心险诈。你对他虽无恶意,但他跟你素不相识,怎信得你过?眼前便是一个例子,刘鹤真对苗大侠绝无歹意,却何以弄瞎了他眼睛?”胡斐默然。 第150章 飞狐外传(41) 钟兆文又道:“何况这毒手药王仇家遍天下,许多跟他毫没干系的毒杀也都算在他帐上,焉知你不是他仇家的子弟?此人生性多疑,出手狠毒,否则‘药王’之上,何以又加上‘毒手’两字?这个惊心动魄的外号,难道是轻易得来的么?” 胡斐点头道:“钟大爷说的是。”钟兆文道:“你若看得起我,不嫌我本领低微,那便兄弟相称,别爷不爷的,叫得这么客气。”胡斐道:“你是前辈英雄,晚辈……” 钟兆文拦住他话头,大声道:“呸,呸!小兄弟,不瞒你说,我三兄弟跟你交手之后,说起来都佩服你得紧。如你不肯当我是朋友,那便算了。”说着便有悻悻之色。胡斐性子爽快,便笑着叫了声:“钟大哥。” 钟兆文很高兴,翻身上了马背,说道:“只要这两头牲口不出岔子,咱们不用天黑便能赶到白马寺。你可得记着我话,别说不能吃喝,便摸一摸筷子,也得提防筷子上下了剧毒,传到你手上。小兄弟,你这么年纪轻轻,一身武功,倘若全身发黑,成了一具僵尸,我瞧挺有点儿可惜呢!” 胡斐知他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瞧苗人凤只撕破一封信,双眼便瞎,现下走入毒手药王的老巢,他那一处不能下毒?心想钟兆文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多经风浪,决非初出茅庐的无知之辈,他说得如此厉害,显见此行万分凶险,确是实情。他明知险恶,还义不容辞的陪自己上白马寺去,比之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乱闯,更加难得了。 两人让坐骑走一程,跑一程,申牌时分到了临资口,再行一程,便到了白马寺镇上。镇上街道狭窄,两人深怕碰撞行人,多惹事端,牵了马匹步行。 钟兆文脸色郑重,目不斜视,胡斐却放眼瞧着两旁的店铺。将到市梢时,胡斐见拐弯角上挑出了药材铺的膏药幌子,招牌写着“济世堂老店”,心念一动,解下腰间单刀,连着刀鞘捧在手中,说道:“钟大……哥,你的判官笔也给我。” 钟兆文一怔,心想到了白马寺上,该当处处小心才是,怎地反而动起兵刃来啦?但想镇上必有药王的耳目,不便出口询问,从腰间抽出判官笔,交了给他,低声道:“小心了,别惹事!” 胡斐点了点头,走到药材铺柜台前,说道:“劳驾!我们二人到药王庄去拜访庄主,因敬重前辈,不便携带兵器,想在宝号寄放一下,回头来取,另奉酬金。”坐在柜台后的一个老者听了,脸露诧异之色,问道:“你们去药王庄?”胡斐不等他再说什么,将兵器在柜台上一放,抱拳一拱,牵了马匹便大踏步出镇。 两人到了镇外无人之处,钟兆文大拇指一翘,说道:“小兄弟,这一手真成。钟老大服了你啦,真亏你想得出。”胡斐笑道:“硬了头皮充好汉,这叫做无可奈何。”原来他想这镇上的药材铺跟药王必有干连,将随身兵器放在店铺之中,店中定会有人赶去报讯,那便表明自己此来绝无敌意。虽然空手去见这么个厉害角色,那是凶险之上又加凶险,但权衡轻重,这个险还是大可一冒。 两人顺大路向北走去,正想找人询问去药王庄的路径,忽见西首一座小山之上,有个人手持药锄锄地,似在采药。胡斐见这人形貌俊雅,高高瘦瘦,是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书生,心念一动:“难道他便是毒手药王?”上前恭恭敬敬的一揖,朗声说道:“请问先生,上药王庄怎生走法?晚辈二人想拜见庄主,有事相求。” 那人对胡钟二人一眼也不瞧,自行聚精会神的锄土掘草。胡斐连问几声,那人始终毫不理睬,竟似聋了一般。 胡斐不敢再问,钟兆文向他使个眼色,两人又向北行。闷声不响的走出一里有余,胡斐悄声道:“钟大哥,只怕这人便是药王,你瞧怎么办?”钟兆文道:“我也有几分疑心,可万万点破不得。他自己若不承认,而咱们认出他来,正是犯了他大忌。眼前只有先找到药王庄,咱们认地不认人,那便无碍。” 说话之时,曲曲折折又转了几个弯,只见离大路数十丈处有个大花圃,一个身穿青布衫子的村女弯着腰在整理花草。 胡斐见花圃后有三间茅舍,放眼远望,四下别无人烟,于是上前几步,向那村女作了一揖,问道:“请问姑娘,上药王庄走那一条路?” 那村女抬起头来,向着胡斐一瞧,一双眼睛明亮之极,眼珠黑得像漆,这么一抬头,登时精光四射。胡斐心中一怔:“这乡下姑娘的眼睛,怎么亮得如此异乎寻常?” 见她除一双眼睛外,容貌却也平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似乎终年吃不饱饭似的,头发也黄稀干枯,双肩如削,身材瘦小,显是穷村贫女,自幼便少了滋养。一身荆钗布裙,衣衫甚是干净齐整,浆洗得不染丝毫尘土泥污。她相貌似乎已有十六七岁,身形却如是个十四五岁的幼女,但见她拔草理花时手脚利落。 胡斐又问一句:“请问上药王庄,不知是向东北还是向西北?”那村女低下了头,冷冷的道:“不知道。”语音甚为清亮。 钟兆文见她如此无礼,脸一沉,便要发作,但随即想起此处距药王庄不远,什么人都得罪不得,哼了一声,道:“兄弟,咱们走吧,那药王庄是白马寺大大有名之处,总不能找不到。” 胡斐心想天色已经不早,如走错了路,黑夜之中在这险地到处瞎闯,大是不妙,眼见左近并无人家可以问路,又问那村女道:“姑娘,你父母在家么?他们定会知道去药王庄的路径。”那村女不再理睬,自管自拔草。 钟兆文纵马便向前奔,道路狭窄,那马右边前后双蹄踏在路上,左侧的两蹄却踏入了花圃。钟兆文虽无恶意,但生性粗豪,又恼那村女无礼,急于赶路,也不理会。胡斐见近路边的一排花草便要给马踏坏,忙纵身上前,拉住缰绳往右一带,说道:“小心踏坏了花草。”那马给他这么一引,右蹄踏到了道路右侧,左蹄回上路面。 钟兆文道:“快走吧,在这儿别耽搁啦!”说着一提缰绳,向前驰去。胡斐自幼孤苦,见那村女贫弱,并不恼她不肯指引,反生怜悯之意,心想她种这些花草,定是卖了赖以为活,生怕给自己坐骑踏坏了,牵着马步行过了花地,这才上马。 那村女瞧在眼里,突然抬头问道:“你到药王庄去干么?”胡斐勒马答道:“有位朋友给毒药伤了眼睛,我们特地来求药王赐些解药。”那村女道:“你认得药王么?” 胡斐摇头说道:“我们只闻其名,从来没见过他老人家。”那村女慢慢站直身子,向胡斐打量了几眼,问道:“你怎知他肯给解药?” 胡斐脸有为难之色,答道:“这事原本难说。”心中忽然一动:“这位姑娘住在此处,或者知道药王的性情行事。”翻身下马,抱拳躬身,说道:“便是要请姑娘指点途径。”这“指点途径”四字,意带双关,可以说是请她指点去药王庄的道路,也可说是请教求药的方法。 那村女自头至脚的向他打量一遍,并不答话,指着花圃中的一对粪桶,道:“你到那边粪池去装小半桶粪,到溪里加满清水,帮我把这块花浇一浇。” 这三句话大出胡斐意料之外,心想我只向你问路,怎么叫我浇起花来?而且出言毫不客气,竟将我当作你家佣工一般?他虽幼时贫苦,却也从未做过挑粪浇粪这等粗事。 那村女说了这几句话后,又俯身拔草,一眼也不再瞧他。胡斐一怔之下,向茅舍里望去,不见有人,心想:“这姑娘生得瘦弱,要挑这两大桶粪当真不易。我是一身力气的男子汉,便帮她挑一担粪又有何妨?”将马系在柳树上,挑起粪桶,便去担粪。 钟兆文行了一程,不见胡斐跟来,回头看时,远远望见他挑了一副粪桶,走向溪边,不禁大奇,叫道:“喂,你干什么?”胡斐叫道:“我帮这位姑娘做点儿工夫。钟大哥请先走一步,我马上就赶来。”钟兆文摇了摇头,心想年轻人当真不分轻重,在这当口居然还这般多管闲事,于是纵马缓缓而行。 胡斐挑了一担粪水,回到花地之旁,用木瓢舀了,便要往花旁浇去。那村女忽道:“不成,粪水太浓,一浇下去,花都枯死啦。”胡斐一呆,不知所措。那村女道:“你倒回粪池去,只留一半,再去加半桶水,那便成了。”胡斐微感不耐,但想好人做到底,依言倒粪加水,回来浇花。 那村女道:“小心些,粪水不可碰到花瓣叶子。”胡斐应道:“是!”见那些花朵色作深蓝,形状颇为奇特,每朵花便像是一只小鞋,幽香淡淡,不知其名,当下一瓢一瓢的小心浇了,果然不让粪水碰到花瓣叶子,直把两桶粪水尽数浇完。 那村女见他功夫做得妥善,点头微笑,表示满意,说道:“很好,再去挑一担浇了。”胡斐站直身子,温言道:“我朋友等得心焦了,等我从药王庄回来,再帮你浇花,好么?”那村女道:“你还是在这儿浇花的好。我见你人不错,才要你挑粪呢。” 胡斐听她言语奇怪,心想反正已经耽搁了,也不争在这一刻时光,加快手脚,急急忙忙的又去挑了一担粪水,将地里的蓝花尽数浇了。虽急于赶路,仍小心翼翼,没把粪水淋到花叶。这时夕阳已落到山浚,金光反照,射在一大片蓝花之上,辉煌灿烂,甚是华美。胡斐忍不住赞道:“这些花当真好看!”他浇了两担粪,对这些蓝花已略生感情,赞美的语气颇为真诚。 那村女点点头,正待说话,只见钟兆文骑了马奔回,大声叫道:“兄弟,这时候还不走吗?”胡斐道:“是了,来啦!”转眼望着村女,目光中含有祈求之意。 那村女脸一沉,说道:“你帮我浇花,原来是为了要我指点途径,是不是?”胡斐心想:“我确是盼你指点道路,但帮你浇花,却纯是为了怜你瘦弱,这时再开口相求,反而变成有意的施恩市惠了。”忽然想起那日捉了铁蝎子和小祝融二人去交给袁紫衣,她曾说:“这叫做市恩,最坏的家伙才是如此。”心中禁不住微感甜意,当即一笑,说道:“这些花真好看!”走向柳树旁解缰牵马。 那村女道:“且慢。”胡斐回过头来,只怕她还要啰唆什么,甚感不耐。那村女拔起两棵蓝花,向他掷去,说道:“你说这花好看,就送你两棵。”胡斐伸手接住,说道:“多谢!”顺手放在怀内。那村女道:“他姓钟,你姓什么?”胡斐道:“我姓胡。”那村女点头道:“你们要去药王庄,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 钟兆文本是向西北而行,久等胡斐不来,不耐烦了,回头寻来,听那村女如此说,烦躁之意尽去,低声笑道:“小兄弟,真有你的,又免得做哥哥的多走冤枉路。”胡斐却心生怀疑:“倘若药王庄是在东北方,那么直截了当的指点便是,为什么说‘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不愿向村女再问,引马向东北方而去。 两人一阵急驰,奔出八九里,前面浩淼大湖,已无去路,只一条小路通向西方。 钟兆文骂道:“这丫头真可恶,不肯指路也罢了,却教咱们大走错路。回去要好好教训她一顿。”胡斐也好生奇怪,自忖并没得罪了她,何以作弄自己,说道:“钟大哥,这乡下姑娘定和药王庄有甚干连。”钟兆文道:“嗯,你瞧出什么端倪没有?”胡斐道:“她一双眼珠子炯炯有神,说话的神态,也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子。”钟兆文一惊,道:“不错!她给你的那两棵花,还是快些抛了。” 胡斐从怀中取出蓝花,见花光娇艳,不忍便此丢弃,说道:“小小两棵花儿,想来也没大碍!”仍放回怀中,纵马向西。钟兆文在后叫道:“喂,还是小心些好。”胡斐含糊答应,催马前行。暮霭苍茫中,阵阵归鸦从头顶越过。 忽见右侧有两人俯身湖边,似在喝水。胡斐勒马想要问路,见两人始终不动,心知有异,跳下马去,叫道:“劳驾!”两人仍然不动。钟兆文伸手一扳一人肩头,那人仰天翻倒,但见他双眼翻白,早死去多时,脸上满是深黑色斑点,肌肉扭曲,甚为可怖,再瞧另一人也是如此。钟兆文道:“中毒死的。”胡斐点点头,见两名死者身上都带着兵刃,说道:“毒手药王的对头?”钟兆文也点了点头。 两人上马又行,天色渐黑,更觉前途凶险重重。又行一程,见路旁草木稀疏,越行草木越少,到后来地下光溜溜一片,竟然寸草不生,大树小树更没一棵。胡斐心下起疑,勒马说道:“钟大哥,你瞧,这里好生古怪。”钟兆文也已瞧出不对,道:“就算有人铲净刨绝,也必留下草根痕迹,我看……”沉吟片刻,低声道:“药王庄定在左近,想是他在土中下了剧毒,以致连草也没一根。” 胡斐点了点头,心中惊惧,从包袱上撕下几根布条,将钟兆文所乘坐骑的马口缚住,然后缚上自己坐骑马口。钟兆文知他生怕再向前行时遇到有毒草木,牲口嚼到便不免遇害,点了点头,暗赞他心思细密。 行不多时,远远望见一座房屋。走到近处,见屋子的模样甚为古怪,便似是一座大坟,无门无窗,黑黝黝的甚是阴森可怖。两人均想:“瞧这屋子模样,自然是药王庄了。”离屋数丈,有一排矮矮的小树环屋而生,树叶便似栗树叶子,颜色却如秋日枫叶,殷红如血,在暮色之中,令人不寒而栗。 钟兆文平生浪荡江湖,什么凶险之事没见过?他自己三兄弟便打扮成凶门丧主一般,令人见之生畏,但此时看到这般情景,一颗心也不禁突突乱跳,低声道:“怎么办?”胡斐道:“咱们以礼相求,随机应变。”纵马向前,行到离矮树丛数丈之处,下马牵了缰绳,朗声说道:“鄂北钟兆文,晚辈辽东胡斐,特来向药王前辈请安。”这三句话每一字都从丹田送出,虽不如何响亮,但声闻里许,屋中人自必听得清清楚楚。 第151章 飞狐外传(42) 过了半晌,屋中竟没半点动静。胡斐又说了一遍,圆屋中仍无回应,便似没人居住一般。胡斐又朗声道:“金面佛苗大侠中毒受伤,所用毒药,是奸人自前辈处盗来。敬请前辈慈悲,赐以解药。” 但不论他说什么,圆屋中始终寂无声息。 过了良久,天色更黑了。胡斐低声问道:“钟大哥,怎么办?”钟兆文道:“总不成眼看苗大侠瞎了双目,咱们空手而返。”胡斐道:“不错,便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 两人这时均起了动武用强之意,心想那毒手药王虽擅于使毒,武功却未必了得,动之以利,软硬兼施,非得将解药取到手不可。两人放下马匹,走向矮树。只见那一丛矮树枝叶紧密,不能穿过,钟兆文纵身跃起,便从树丛上飞越过去。 他身在半空,鼻中猛然闻到一阵浓香,眼前一黑,登时晕眩,摔跌在树丛之内。胡斐大惊,跟着跃进,越过树丛顶上时,但觉奇香刺鼻,中人欲呕,胸口烦恶。他一落地,忙扶起钟兆文,探他鼻间尚有呼吸,只双目紧闭,手指和颜面却已冰冷。 胡斐暗暗叫苦:“苗大侠的解药尚未求得,钟大哥却又中毒,看来我自己也已沾上毒气,只还没发作而已。”矮身直纵到圆屋前,叫道:“药王前辈,晚辈空手前来拜庄,实无歹意,再不赐见,晚辈迫得无礼了。” 他打量那圆屋的墙垣,只见自屋顶以至墙脚通体黑色,显然并非土木所构。他不敢伸手去推,但四下地里打扫得干净无比,连一块极细小的砖石也没法找到,于是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在墙上轻敲三下,果然铮铮铮的发出金属之声。 他将银锭放回怀中,一低头,闻到一阵淡淡清香,精神为之一振,头脑本来昏昏沉沉,一闻到香气,立时清明。他略略弯腰,香气更浓,才知香气是从那村女所赠的蓝花上发出。胡斐心中一动:“看来这香气有解毒之功,她果是一番好意。” 他加快脚步,环绕圆屋奔了一周,非但找不到门窗,连小孔和细缝也没发见,心想难道屋中当真并无人居?否则毫无通风之处,怎能不给闷死?他手中没兵刃,对这通体铁铸的圆屋无法可施。凝思片刻,从怀中取出蓝花,放在钟兆文鼻下,过不多时,他打了个喷嚏,悠悠醒转。 胡斐大喜,心想:“那姑娘既有解毒之法,不如回去求她指点。”将一枝蓝花插在钟兆文襟上,自己手中拿了一枝,扶着钟兆文跃过矮树。他双足落地,忽听得圆屋中有人大声“咦!”的一下惊呼。声音隔着铁壁传来,颇为郁闷,但仍可听得出含意既惊且怒。 胡斐回头叫道:“药王前辈,能赐见一面么?”他接连问了两声,圆屋中更无声息。忽听得砰砰两响,重物倒地。胡斐回过头来,只见两匹坐骑同时摔倒,纵身过去,见两匹马眼目紧闭,口吐黑沫,已然中毒断气,身上却没半点伤痕。 到此地步,两人不敢在这险地更多逗留,低声商量几句,决意回去向村女求教,当即从原路赶回。 钟兆文中毒后脚力疲踣,行一程歇一程,直到二更时分,才回到那村女的茅屋之前。沉沉黑夜中,花圃里蓝花香气馥郁,钟胡二人一闻之下,困累尽去,大感愉适。 茅舍窗中突然透出灯光,呀的一声,柴扉打开,那村女开门出来,说道:“请进来吧!只乡下没什么款待,粗茶淡饭,怠慢了贵客。”胡斐听她出言不俗,忙抱拳道:“深夜叨扰,很过意不去。”那村女微微一笑,闪身门旁,让两人进屋。 胡斐踏进茅屋,见屋中木桌木凳,陈设也无异寻常农家,只纤尘不染,干净得过了份,甚至连墙脚之下,板壁缝中,也冲洗得不留半点灰土。这般清洁的模样,便似圆屋周遭一般,令人隐隐不安。 那村女道:“钟爷、胡爷请坐。”说着到厨下拿出两副碗筷,跟着托出三菜一汤,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三碗菜是煎豆腐、鲜笋炒豆芽、草菇煮白菜,那汤则是咸菜豆瓣汤。虽是素菜,却也香气扑鼻。 两人奔驰了大半日,早就饿了。胡斐笑道:“多谢!”端起饭碗,提筷便吃。钟兆文寻思:“这饭菜她早就预备好了,显是料到我们去后必回。宁可饿死了,这饭却千万吃不得。”见那村女转身回入厨下,向胡斐使个眼色,低声道:“兄弟,我跟你说过,在药王庄三十里地之内,决不能饮食。你怎地忘了?” 胡斐却想:“这位姑娘对我若有歹心,决不能送花给我。虽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如不吃此餐,定是将她得罪了。”他正要回答,那村女又从厨下托出一只木盘,盘中一只小小木桶,装满了白饭。 胡斐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姑娘厚待,我们要请拜见令尊令堂。”那村女道:“我爹妈都过世了,这里便只我一人。”胡斐“啊”了一声,坐下来举筷便吃,三碗菜肴本就鲜美,胡斐为讨她喜欢,更赞不绝口。 钟兆文心道:“你如不听我劝,那也无法,总不成两个一齐着了人家道儿。”向那村女道:“我适才晕去多时,肚子里很不舒服,不想吃饭。”那村女斟了一杯茶来,道:“那么请用一杯清茶。”钟兆文见茶水碧绿,清澈可爱,虽口中大感干渴,仍只谢了一声,接过茶杯放在桌上,却不饮用。 村女也不以为意,见胡斐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又一碗,不由得眉梢眼角之间颇露喜色。胡斐瞧在眼里,心想我反正吃了,少吃倘若中毒,多吃也是中毒,索性放开肚子,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将三菜一汤吃得全都碗底朝天。村女过来收拾,胡斐抢着把碗筷放在盘中,托到厨下,随手在水缸中舀了水,将碗筷洗干净了,抹干放入橱中。 那村女洗镬扫地,两人一齐动手收拾。胡斐也不提起适才之事,见水缸中只剩下了小半缸水,拿了水桶,到门外小溪中挑了两担,将水缸装得满满。 挑完了水回到堂上,见钟兆文已伏在桌上睡了。那村女道:“乡下人家,没待客地方,委屈胡爷,胡乱在长凳上睡一晚吧!”胡斐道:“姑娘不用客气!”见她走进内室,轻轻关上房门,却没听见落闩之声,心想这个姑娘孤另另的独居于此,竟敢让两个男子汉在屋中留宿,胆子倒也不小,伸手轻推钟兆文肩膀,低声道:“钟大哥,在长凳上睡得舒服些!”不料这么轻轻一推,钟兆文竟应手而倒,砰的一声,跌落在地。 胡斐大惊,忙抱着他腰扶起,往他脸上摸去,着手火滚,竟发着高烧。胡斐惊问:“钟大哥,你怎么啦?”举油灯凑近瞧时,见他满脸通红,宛似酒醉,口鼻中更喷出阵阵极浓酒气。胡斐大奇:“他连茶也不敢喝一口,怎么这霎时之间,竟会醉倒?”又听他迷迷糊糊道:“我没醉,没醉!来来来,再喝三大碗!”跟着“五经魁首!”“四季发财!”的豁起拳来。 胡斐知他定是着了那村女手脚,他不肯吃饭饮茶,那村女却用什么奇妙法门,弄得他便似大醉一般,惊奇交集,不知是去求那村女救治呢,还是让他顺其自然,慢慢转醒,转念又想:“这是中毒,并非真的酒醉,未必便能自行清醒。” 正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阵惨厉的野兽吼叫,深夜听来,颇为惊心动魄,听声音似是狼嗥,但洞庭湖畔多是平原,纵有一二野狼,也不致如这般成群结队。 嗥叫渐近,胡斐站起身来,侧耳凝听,听得狼嗥之中,还夹着一二声山羊的咩叫,显是狼群逐羊噬咬。当下也不以为意,正想再去察看钟兆文情状,呀的一声,房门推开,那村女手持烛台,走了出来,脸上略现惊惶,说道:“这是狼叫啊。” 胡斐点了点头,道:“姑娘……”向钟兆文一指。 只听得马蹄声、羊咩声、狼嗥声吵成一片,竟是直奔这茅屋而来。胡斐脸上变色,心想若敌人大举来袭,这茅屋不经一冲,何况钟大哥中毒后人事不知,这村女处在肘腋之旁,是敌是友,身分不明,这便如何是好?转念未毕,听得一骑快马急驰而至。 胡斐手无寸铁,弯腰抱起钟兆文,冲进厨房,想要找柄菜刀,黑暗中却又摸索不到,只听那村女大声叫道:“是孟家的人么?半夜三更到这里干什么?”胡斐听她口气严厉,不似作伪,看来她与来袭之人并非一路,心中稍慰,抢出后院,在地下抓起一把石子,纵身上了一株柳树,将钟兆文搁在两个大桠枝之间,凝目望去。 星光下只见一个灰衣汉子骑在马上,冲到茅屋之前,马后尘土飞扬,跟着十几头饿狼,叫声大作。瞧这情势,似乎那人途中遇到饿狼袭击,纵马奔逃,定神再看,见马后拖着白白的一团东西,是只活羊。胡斐心想,这多半是个猎人,以羊为饵,设计诱捕狼群。却见那人纵马驰入花圃,直奔到东首,圈转马头,又向西驰来,一群饿狼在后追叫,这么一来一去,登时将花圃践踏得不成模样。这汉子的坐骑甚为骏良,他骑术又精,来回冲了几次,饿狼始终咬不到活羊。 胡斐一转念间,已然省悟:“啊,这家伙是来踩坏蓝花!我如何能袖手不理?”双足一点,跃到了茅屋顶上,忽听那人“哎哟!”一声叫,纵马向北疾驰而去,那活羊却留在花圃之中。群狼扑上去抢咬撕夺,更将花圃蹂躝得狼藉不堪。 胡斐心道:“此人用心好不歹毒!”两块石子飞出,噗噗两声,打在两头恶狼脑门正中,登时脑浆迸裂,尸横就地。他跟着又打出两块石子,这一次石子较小,准头也略偏了些,一中狼腹,一中狼肩,饶是如此,两头恶狼也已痛得嗷嗷大叫。群狼连吃苦头,知屋顶有人,仰起了头望着胡斐,张牙舞爪,声势汹汹。胡斐见了群狼这副凶恶神情,心中大是发毛,自己赤手空拳,实不易和这十几头恶狼的锐牙利爪相抗,瞧准了一头最大的雄狼,一块石片斜削而下,正中咽喉。那狼在地下一个打滚,吃痛不过,转身便逃,另有一头大狼咬了白羊,跟着逃走。 片刻之间,叫声越去越远,花圃中的蓝花却已遭践踏得七零八落。 胡斐跃下屋来,窜上柳树去将钟兆文抱下,进屋放在长凳上,连称:“可惜,可惜!”心想那村女辛勤锄花拔草,将这片蓝花培植得大是可观,现下顷刻之间尽归毁败,一定恼怒异常。那知村女一句不提蓝花被毁,只笑吟吟的道:“多谢胡爷援手了。”胡斐道:“说来惭愧!都怪我见机不早,出手太迟,倘若早将那恶汉在花圃外打下马来,这片花卉还能保全。唉,真可惜!” 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蓝花就算不给恶狼踏坏,过几天也会自行萎谢。只不过迟早之间,也没什么。”胡斐一怔,心想:“这姑娘吐属不凡,言语之间似含玄机。”说道:“在府上吵扰,却还没请教姑娘尊姓。”那村女微一沉吟,道:“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别提我姓氏。”这话甚是亲切,似乎已将胡斐当作了自己人。胡斐很高兴,问道:“那我叫你什么?” 那村女道:“你这人很好,我便索性连名字也都跟你说了。我叫程灵素,‘灵枢’的‘灵’,‘素问’的‘素’。”胡斐不知“灵枢”和“素问”乃中国两大医经,只觉这两个字很雅致,不像农村女子的名字,这时已知她决不是寻常乡下姑娘,也不以为异,笑道:“那我便叫你‘灵姑娘’,别人听来,只当我叫你是姓林的姑娘呢。”程灵素嫣然一笑,道:“你总有法儿讨我欢喜。”胡斐心中微动,觉她相貌虽不甚美,但这么一言一笑,自有一股妩媚风致。 他正想询问钟兆文酒醉之事,程灵素道:“你的钟大哥喝醉了酒,不碍事,到天明便醒了。现下我要去瞧几个人,你同不同我去?”胡斐觉得这小姑娘行事处处十分奇怪,这半夜三更去探访别人,必有深意,便道:“我自然去。” 程灵素道:“你陪我去,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许跟人说话……”胡斐道:“好,我扮哑子便是。”程灵素笑道:“那倒不用,跟我说话当然可以。第二,不能跟人动武,发暗器点穴,一概禁止。第三,不能离开我三步之外。” 胡斐点头答应,心想:“原来她带我去见毒手药王。她叫我不能离开她身边三步,自是怕我中毒受害了。”不由得精神一振,道:“咱们这便去么?”程灵素道:“得带些东西。”走进自己房内,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挑了两只竹箩出来,箩上用盖盖着,不知里面放着些什么,看她模样,挑得颇为吃力。 胡斐道:“我来挑!”接过扁担,一放上肩头,几有一百二三十斤。两只竹箩轻重悬殊,一只甚重,一只却颇轻,挑来很不方便,他把较轻的竹箩放得离肩头远些,扁担两头便可大致平衡。只见钟兆文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经过他身旁便闻到一股浓烈酒气。 两人出了茅舍,程灵素将门带上,在前引路。胡斐道:“灵姑娘,我问你一件事,成不成?”程灵素道:“成啊,就怕我答不上。”胡斐道:“你如答不出,天下就没第二个人答得出了。钟大哥滴水没入口,怎地会醉成这样?”程灵素轻轻一笑,道:“就因他滴水不肯入口,才吃了亏。”胡斐道:“这个我就不懂了。钟大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见愁钟氏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我却是个见识浅陋之人,那知道他处处小心,反而……”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 程灵素道:“你说好了!他处处小心,反而着了我道儿,是不是?处处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吗?只有像你这般,才会太平无事。”胡斐道:“我怎么啊?”程灵素笑道:“叫你挑粪便挑粪,叫你吃饭便吃饭。这般听话,人家怎会忍心害你?”胡斐笑道:“原来做人要听话才好。可是你整人的法儿也太巧妙了些,我还是摸不着头脑。” 第152章 飞狐外传(43) 程灵素道:“好,我教你个乖。厅上有盆小小白花,你瞧见了么?”胡斐当时没留意,这时一加回想,果然记得窗口一张小几上放着一盆小朵儿白花。程灵素道:“这盆花叫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极是厉害,闻得稍久,便跟饮了烈酒一般无异。我在汤里、茶里都放了解药。谁教他不喝啊?” 胡斐这才恍然,不禁对这位姑娘大为敬畏,暗想自来只听说有人在饮食之中下毒,那知她下毒的方法却高明得多,对方不吃不喝反而会中毒。程灵素道:“待会回去我便给他解药,不用耽心。”胡斐心中一动:“这姑娘既擅用药物,说不定能治苗大侠的伤目,那便不须去求什么毒手药王了。”问道:“灵姑娘,你知道解治断肠草毒性的法子吗?”程灵素道:“难说。” 胡斐听她说了这两个字,便没下文,不便就提求医之事,见她脚步轻盈,在前不疾不徐的走着,虽不是施展轻功,但没过多少时光已走了六七里路,瞧方向是走向正东,不是去药王庄的道路,忽又想到一事,说道:“我还想请问一件事,刚才我和钟大哥去药王庄,你说还是向东北方去的好,故意叫我们绕道多走了二十几里路。这其中的用意,我一直没能明白。” 程灵素道:“你真正想问我的,还不是这件事。我猜你是想问:药王庄明明是在西北,咱们怎么向东走?”胡斐笑道:“你既猜到了,那我一并请问便是。”程灵素道:“咱们所以不朝药王庄走,因为并不是去药王庄。”这一下,胡斐又是始料所不及,“啊”了一声。 程灵素又道:“白天我要你浇花,一来是试试你,二来是要你耽搁些时光,后来再叫你绕道多走二十几里,也是为了要你多耗时刻,这样便能在天黑之后再到药王庄外。只因药王庄外所种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给你的蓝花才克得它住。” 胡斐听了钦服无已,万想不到用毒使药,竟有这许多学问,这貌不惊人的小姑娘用心深至,更非常人所及,当下说到在洞庭湖畔见到的两名死者。程灵素听说两名死者脸上满是黑点,肌肉扭曲,哼了一声,道:“这种鬼蝙蝠的毒无药可治。他们什么也不顾了。”胡斐心想:“‘鬼蝙蝠’是什么毒,反正她说了我也不懂。一意听她吩咐行事便了,做人听话便不吃亏。多说多问,徒然显得自己一无是处。”便不再询问,跟在她身后一路向东。 又走了五六里路,进了一座黑黝黝的树林。程灵素低声道:“到了。他们还没来,咱们在这林子中等候,你把这只竹箩放在那株树下。”说着向一株大树一指。胡斐依言提了那只份量甚重的竹箩过去放好。程灵素走到离大树八九丈处的一丛长草旁,道:“这只竹箩给我提过来。”随即拨开长草,钻进了草丛。 胡斐也不问谁还没来,等候什么,记着不离开她三步的约言,便提了另一只竹箩,也钻进草丛,挨在她身旁。仰头向天,见月轮西斜,已过夜半。树林中虫声此起彼伏,偶然也听到一二声枭鸣。程灵素吹熄灯笼,递给他一粒药丸,低声道:“含在口里,别吞下!”胡斐看也不看便放入嘴中,但觉味道极苦。 两人静静坐着,过了小半个时辰,胡斐只觉这一日一晚的经历大是诡异,当真是生平从所未遇之奇。突然之间,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这时身在何处?如果这时在我身畔的,不是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而是袁姑娘,不知她要跟我说什么?”一想到她,便伸手入怀去摸玉凤。 忽然程灵素伸手拉了他衣角,向前一指。胡斐顺着她手指瞧去,只见远处一盏灯笼,正渐渐移近。本来灯笼的火光必是暗红色,这盏灯笼发出的却是碧油油的绿光。 灯笼来得甚快,不多时已到身前十余丈外,灯下瞧得明白,提灯的是个驼背女子,走起路来左高右低,看来右脚是跛的。她身后紧随着一个汉子,身材魁梧,腰间插着明晃晃的一把尖刀。 胡斐想起钟兆文的说话,身子微微一颤,寻思:“钟大哥说,有人说毒手药王是个屠夫模样的大汉,又有人说药王是个又驼又跛的女子。那么这两人之中,必有一个是药王。”斜眼向程灵素看去,树影下见不到她脸色,但见她一对清澈晶莹的大眼,目不转睛的望着两人,神情显甚紧张。胡斐登时起了侠义之心:“这毒手药王如要不利于她,我便拚着性命不要,也要护她周全。” 那一男一女渐渐走近。只见那女子容貌文秀,虽身有残疾,仍可说得上是个美女,那大汉却满脸横肉,形相凶狠。两人都是四十来岁年纪。胡斐一身武功,便遇到巨寇大贼环攻,也无所畏惧,但这时却心中怦怦乱跳,知道对付这种人,武功再强也未必管用,自己登时便如面临大敌、而身无半分武功一般。 那两人走到胡斐身前七八丈处,忽然折而向左,又走了十余丈,这才站定身子。那大汉朗声叫道:“慕容师兄,我夫妇依约前来,便请露面相见吧!” 他站立之处距胡斐并不甚远,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又大,把胡斐吓了一跳。那大汉喊了两遍,没人答话。胡斐心道:“这两人原来是一对夫妻。这里除了咱们四人,再没旁人,那里还有什么慕容师兄?” 那驼背女子细声细气的道:“慕容师兄既不肯现身,我夫妇迫得无礼了。” 胡斐暗暗好笑:“这叫做一报还一报。适才我到药王庄来拜访,说什么你们也不理睬,这时候别人也给一个软钉子你们碰碰。”只见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束干草,伸到灯笼中去点燃了,立时发出一股浓烟,过不多时,林中便白雾弥漫,烟雾之中微有檀香气息,倒也并不难闻。 胡斐听她说“迫得无礼”四字,知道这股烟雾定然厉害,但自己却也不感到有何不适,想必是口中含了药丸之功,转头向程灵素望了一眼。这时她也正回眸瞧他,目光中充满了关切之意。胡斐心中感激,微微点了点头。 烟雾越来越浓,突然大树下的竹箩中有人大声打了个喷嚏。 胡斐大吃一惊:“怎地竹箩中有人?我挑了半天竟毫不知情。那么我跟程姑娘的说话,都让他听去了?”自忖对毒物医药之道虽一窍不通,但练了这许多年武功,决不能挑着一个人走这许多路而茫然不觉,除非这是个死人,那又作别论。他既会打喷嚏,当然不是死人。只听竹箩中那人又连打几个喷嚏,箩盖掀开,跃了出来。但见他长袍儒巾,正是日间所见在小山上采药的那教书先生。 这时他衣衫凌乱,头巾歪斜,神情狼狈,已没半点日间所见的儒雅镇定神态,一见到那男女二人,便怒声喝道:“好啊,姜师弟、薛师妹,你们下手越来越阴毒了。” 那夫妇俩见他这般模样,也似颇出意料之外。那大汉冷笑道:“还说我们下手阴毒?你这般躲在竹箩之中,谁又料得到了?慕容师兄……”他话未说完,那书生嗅了几下,神色大变,急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放入口中。 那驼背女子将散发浓烟的草药一足踏灭,放回怀中,说道:“大师哥,来不及啦,来不及啦!” 那书生脸如土色,颓然坐倒在地,过了半晌,说道:“好,算我栽了。” 那大汉从怀中摸出一个青色瓷瓶,举在手里,道:“解药便在这里。你师侄中了你的毒手,得拿解药来换啊。”那书生道:“胡说八道!你们是说小铁哥么?我几年没见他了,下什么毒手?”那驼背女子道:“你约我们到这里,便只要说这句话么?”转头向那大汉道:“铁山,咱们走吧。”说着掉头便走。那大汉尚有犹豫,道:“小铁……” 那女子道:“他恨咱们入骨,宁可自己送了性命,也决不肯饶过小铁。这些年来,难道你还想不通?”那大汉不愿就此便走,说道:“大师哥,咱们多年以前的旧怨,到这时何必再放在心上?小弟奉劝一句,还是交换解药,把这个结子也同时解开了吧!”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 那书生问道:“薛师妹,小铁中了什么毒?”那女子冷笑一声,并不回答。那大汉道:“大师哥,到这地步,也不用假惺惺了。小弟恭贺你种成了七心海棠……”那书生大声道:“谁种成了七心海棠?难道小铁中的是七心海棠之毒?我没有啊,我没有啊!”他说这几句话时神情惶急,语音也已发颤。 两夫妇对望了一眼。那女子道:“好,慕容师兄,废话少说。你约我们到这里来相会,有什么吩咐?”那书生搔头道:“我没约啊。是你们把我搬到这里来,怎么反说是我相约?”说到这里,又气又愧,突然飞起一腿,将竹箩踢出了六七丈。 那女子冷冷的道:“难道这封信也不是你写的?师哥的字迹,我生平瞧得也不算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笺,左手一扬,纸笺便向那书生飞了过去。那书生伸手欲接,突然缩手,跟着挥掌拍出,掌风将那纸笺在空中一挡,左手中指轻弹,发出一枚暗器。这暗器是一枚长约三寸的透骨钉,射向纸笺,啪的一声,将纸笺钉在树上。 胡斐暗自心惊:“跟这些人打交道,对方说一句话,喷一口气,都要提防他下毒。这书生不敢用手去接纸笺,自是怕笺上有毒了。”只见驼背女子提高灯笼。火光照耀纸笺,白纸上两行大字,胡斐虽在远处,也看得清楚,见纸上写着道: “姜薛两位:三更后请赴黑虎林,有事相商,知名不具。” 那两行字笔致枯瘦,却颇挺拔,字如其人,和那书生的身形隐隐然有相类之处。 那书生“咦”的一声,似乎甚是诧异。 那大汉问道:“大师哥,有什么不对了?”那书生冷冷的道:“这信不是我写的。”此言一出,夫妇两人对望了一眼。那驼背女子冷笑一声,显是不信他的说话。那书生道:“信上的笔迹,倒真和我的书法甚是相像,这可奇了。”他伸左手摸了摸颏下胡须,勃然怒道:“你们把我装在竹箩之中,抬到这里,到底干什么来啦?”那女子道:“小铁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你到底给治呢,还是不给治?”那书生道:“你拿得稳么?当真是七心……七心海棠么?”说到“七心海棠”四字时声音微颤,语音中流露了强烈的恐惧之意。 胡斐听到这里,心中渐渐明白,定是另有一个高手从中拨弄,以致这三人说来说去,言语总是不能接榫。那么这高手是谁呢? 他不自禁的转头向身旁程灵素望了一眼,但见她一双朗若明星的大眼在暗影下炯炯发光。难道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竟有这般能耐?这可太也令人难以相信! 他正自凝思,猛听得一声大喝,声音呜呜,极是怪异,忙回过头来,只见那书生和那对夫妇已欺近在一起,各自蹲着身子,双手向前平推,六掌相接,口中齐声“呜呜”而呼。书生喝声峻厉,大汉喝声粗猛,那驼背女子的喝声却高而尖锐。三人的喝声都是一般漫长,连续不断。突然之间,喝声齐止,那书生纵身后跃,寒光闪动,发出一枚透骨钉,将灯笼打灭,跟着那大汉大叫一声:“啊哟!”显是中了书生的暗算,身上受伤。 这时弦月已经落山,林中更无光亮,只觉四下里处处都是危机,胡斐顺手拉着程灵素的手向后一扯,自己挡在她身前。这一挡他未经思索,只觉凶险迫近,非尽力保护这弱女子不可,至于凭他之力是否保护得了,却绝未想到。 那大汉叫了这一下之后,立即寂然无声,树林中虽共有五人,竟没半点声息。 胡斐又听到了草间的虫声,听到远处猫头鹰的咕咕而鸣。忽然之间,一只软软的小手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胡斐身子一颤,随即知道这是程灵素的手,只觉柔嫩纤细,倒像十三四岁女童的手掌一般。 在一片寂静之中,眼前忽地升起两股袅袅的烟雾,一白一灰,两股烟像两条活蛇一般,自两旁向中央游去,互相撞击。同时嗤嗤嗤轻响不绝,胡斐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隐约见到左右各有一点火星。一点火星之后是那个书生,另一点火星之后是那驼背女子。两人都蹲着身子,鼓气将烟雾向对方吹去,自是点燃了草药,发出毒烟,要令对方中毒。 两人吹了好一会,林中烟雾弥漫,越来越浓。突然之间,那书生“咦”的一声,抬头瞧着先前钉在大树上的那张纸笺。胡斐见那纸笺微微摇晃,上面发出闪闪光芒,竟是写着发光的几行字。那夫妇二人也大为惊奇,转头瞧去,只见那几行字写道: “字谕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徒知悉:尔等互相残害,余甚厌恼,宜即尽释前愆,继余遗志,是所至嘱。余临终之情,素徒当为详告也。僧无嗔绝笔。” 那书生和女子齐声惊呼:“师父死了么?程师妹,你在那里?” 程灵素轻轻松开了胡斐的手,从怀里取出一根蜡烛,晃火摺点燃了,缓步走出。 书生慕容景岳、驼背女子薛鹊都脸色大变,厉声问道:“师父的《药王神篇》呢?是你收着么?”程灵素冷笑道:“慕容师兄,薛师姊,师父教养你们一生,恩德如山,你们不关怀他老人家生死,却只问他遗物,未免太过无情。姜师兄,你怎么说?” 那大汉姜铁山受伤后倒在地下,听程灵素问及,抬起头来,怒道:“小铁之伤,定是你下的毒手,这里一切,也必是你这小丫头从中捣鬼!快将师父的遗书交出来!”程灵素凝目不语。慕容景岳喝道:“师父偏心,定是交了给你!”薛鹊道:“小师妹,你将师父遗书取出来,大伙儿一同观看吧。”口吻中诱骗之意再也明白不过。 程灵素说道:“不错,师父的《药王神篇》确是传了给我。”她顿了一顿,从怀中又取出一张纸笺,说道:“这是师父写给我的谕字,三位请看。”说着交给薛鹊。薛鹊伸手待接,姜铁山喝道:“师妹,小心!”薛鹊猛地省悟,退后了一步,向身前的一棵大树一指。 程灵素叹了口气,在头发上拔下一枚银簪,插在笺上,手一扬,连簪带笺飞射出去,钉在树上。 第153章 飞狐外传(44) 胡斐见她这一下出手,功夫甚是不弱,心想:“真想不到这么一个瘦弱幼女,竟跟这三人是同门师兄妹。”眼望纸笺,藉着她手中蜡烛的亮光,见笺上写道: “字谕灵素:余死后,尔传告师兄师姊。三人中若有念及老僧者,尔可将无嗔医药录示之。无悲恸思念之情者,恩义已绝,非我徒矣。切切此嘱。僧无嗔绝笔。” 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看了这张谕字,面面相觑,均思自己只关念着师父的遗物,对师父因何去世固然不问一句,更无半分哀痛悲伤之意。 慕容景岳与薛鹊只呆了一瞬之间,突然齐声大叫,同时发难,向程灵素扑来。姜铁山也挣扎着撑起,挥拳击向程灵素。 胡斐叫道:“灵姑娘小心!”飞纵而出,眼见薛鹊的双掌已拍到程灵素面前,忙运掌力向前击出,单掌对双掌,腾的一声,将薛鹊震开,跟着勾住她手腕,抛出二丈以外,右掌随即回转,一勾一带,刁住姜铁山的手腕,运起太极拳的“乱环诀”,借势力抛,姜铁山一个肥大的身躯直飞了出去,掷得比薛鹊更远,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 这两人虽擅于下毒,武功却非一流高手。他回过身来,待要对付慕容景岳,只见他晃了两晃,一交跌倒,俯在地下,再也站不起来。 薛鹊气喘吁吁的道:“小师妹,你伏下好厉害的帮手啊,这小伙子是谁?” 胡斐接口道:“我姓胡名斐,贤夫妇有事尽管找我便是……”程灵素顿足道:“你还说些什么?” 胡斐一怔,只见姜铁山慢慢站起身来,夫妇俩向胡斐狠狠瞪了一眼,相互扶持,跌跌撞撞的出了树林。 第十回 七心海棠 程灵素吹灭蜡烛,放入怀中,默不作声。胡斐问道:“灵姑娘,你这慕容师兄怎么了?”程灵素“嘿”的一声,并不回答。过了半晌,胡斐又问一句,程灵素又“哼”的一下。胡斐低声道:“怎么?你心里不痛快么?”程灵素幽幽的道:“我说的话,你没一句放在心上。” 胡斐一怔,这才想起,她和自己约法三章,自己可一条也没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说话,我不但说话,还自报姓名。她要我不许动武,我却连打两人。她叫我不得离开她身子三步,咳,我离开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歉然,讪讪的道:“真对不起,只因我见这三人凶狠得紧,只怕伤到了你,心里着急,登时什么都忘了。” 程灵素“嗤”的一笑,语音突转柔和,道:“那你全是为了我啦!自己忘得干干净净,却把错处都推在旁人身上,好不害臊!胡大哥,你为什么要自报姓名?这对夫妻最会记恨,一找上了你,阴魂不散,难缠得紧。他们明的打不过你,暗中下起毒来,千方百计,神出鬼没,那可防不胜防。” 胡斐只听得心中发毛,心想她的话倒非夸大其辞,但事已如此,怕也枉然。 程灵素又问:“你干么把姓名说给他夫妇知道?”胡斐轻轻一笑,并不回答。程灵素道:“你打了他们二人,只怕他们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胡大哥,你为什么一直待我这么好?”最后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温柔,胡斐在黑暗中虽见不到她面容,但想来也必神色柔和,当下也很诚恳的道:“你一直照顾我,令我避却危难。将心比心,我自然当你是好朋友啦。” 程灵素很是高兴,笑道:“你真的把我当作好朋友么?那么我先救你一命再说。” 胡斐吃了一惊,道:“什么?”程灵素道:“得点个火,那灯笼呢?”俯身去摸薛鹊丢下的那只灯笼,但在黑暗之中一时摸不到,不知她是丢在那一处草丛之中。胡斐道:“你怀里不是还有半截蜡烛么?”程灵素笑道:“你要小命儿不要?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蜡烛啊……嗯,嗯,在这儿了。”她在草丛中摸到了灯笼,晃火摺点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时生起一团淡绿的光亮,将两人罩在绿幽幽的灯笼光下。 胡斐听到姜铁山夫妇和慕容景岳接连几次说起“七心海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极厉害的毒物,灯笼光下见慕容景岳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然僵毙,登时省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若非我鲁莽出手,那姜铁山夫妇也给你制服了。” 程灵素微微一笑,道:“你是为我的一片好心,胡大哥,我还是领你的情。” 胡斐望着她似乎弱不禁风的身子,好生惭愧:“她年纪还小我一两岁,但这般智计百出,我枉然自负聪明,又怎及得上她半分?”这时已明白其中道理,程灵素的蜡烛是以剧毒的药物制成,点燃之后,发出的毒气既没异味,又无烟雾,因此连慕容景岳等三个使毒的大行家也堕其术中而不自觉。自己若不贸然出手,那么姜铁山夫妇多闻了一会蜡烛的毒气,必定晕倒。但那时两人正夹攻程灵素,出手凌厉,只怕尚未晕倒,她已先受其害。 程灵素猜到他心思,说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头的衣服。”胡斐不明她用意,但依言伸出食指,轻轻在她肩上抚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疼得跳了起来。程灵素见他这一跳情状狼狈,格格一阵笑,说道:“他夫妇倘若出手碰到我衣服,滋味便是这般了。” 胡斐将食指在空中摇了几摇,炙痛兀自剧烈,说道:“好家伙!你衣衫上放了什么毒药?这么厉害?”程灵素道:“这是赤蝎粉,也没什么了不起。”胡斐伸食指在灯笼的火光下看时,见手指上已起了一个个细泡,心想:“黑暗之中,幸亏我没碰到她衣衫,否则那还了得。” 程灵素道:“胡大哥,你别怪我叫你上当。我是要你知道,下次碰到我这三个师兄师姊,当真要处处提防。你武功自然比他们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见有异。程灵素道:“你在灯笼前照照。”胡斐伸掌到灯笼之前,绿光下只见掌心隐隐似有一层黑气,惊道:“他……他二人练过毒砂掌么?”程灵素淡淡的道:“毒手药王的弟子,岂有不练毒砂掌之理?” 胡斐“啊”的一声,道:“原来尊师无嗔大师,才是真正的毒手药王!他老人家去世了么?怎么你这几位师兄师姊对尊师这般无情无义?” 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到大树上拔下银簪和透骨钉,将师父的两张字谕摺好,放回怀中。这时第一张字谕上发光的字迹已隐没不见,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写的那两行黑字。 胡斐道:“这字条是你写的?”程灵素道:“是啊,师父那里有我大师兄手抄的药经。他的字我看得熟了。只是这几行字可学得不好,只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书法还要峻峭得多。”胡斐自幼无人教他读书,说到书法什么,那是一窍不通。 程灵素道:“师父的手谕向来是用三炼矾水所写,要在火上一烘,方始显现,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一遍,黑暗之中便发闪光了。你瞧!”说着熄了灯火,纸笺上果然现出她师父手谕闪光字迹,待得点亮灯笼,闪光之字隐没,看到的只是程灵素所写的短简。这短简写在手谕的两行之间,同是一张纸笺,光亮时现短简,黑暗中见手谕。慕容景岳等正自全神贯注的激斗,突见师父的手谕在树上显现,自不免要大吃一惊,程灵素再手持蜡烛走出,一时之间,他们只想着师父所遗的那部《药王神篇》,纵然细心,也不会再防到她手中蜡烛会散发毒气了。 这些诡异之事一件件揭开,胡斐登时恍然,脸上流露出又明白了一件事的喜色。 程灵素笑道:“你中了毒砂掌,怎么反而高兴了?”胡斐笑道:“你答允救我一命的,有药王的高足在此,我还耽心什么?”程灵素嫣然一笑,鼓气又吹灭灯笼,只听她走到竹箩之旁,瑟瑟索索的发出些轻微声响,不知她在竹箩中拿些什么,过了一会,回来点燃灯笼。 胡斐眼前斗然一亮,见她已换上了一套白衫蓝裤。程灵素笑道:“这衣衫上没毒粉了,免得你提心吊胆,唯恐一个不小心,碰到了我衣服。”胡斐叹了口气,道:“你什么都想到了。我年纪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聪明,那便好了。” 程灵素道:“我学了使用毒药,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么下毒,旁人才不知觉,又要防人反来下毒,挖空心思,便想这种事儿。咳,那及得上你心中海阔天空,自由自在?”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拉过胡斐右手,用银簪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个小孔,然后双手两根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挤迫,小孔中流出的血液,带有紫黑之色。她针刺的部位恰到好处,推挤黑血,手势又极灵巧,胡斐竟不感痛楚,过不多时,出来的血液渐变鲜红。 这时伏在地下的慕容景岳突然身子一动。胡斐道:“醒啦!”程灵素道:“不会醒的,至少还有三个时辰。”胡斐道:“刚才我把他挑了来,这人就像死了一般,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僵是僵得到了家,我的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灵素微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傻,那才叫不傻呢。” 隔了一会,胡斐道:“他们老是问什么《药王神篇》,那是一部药书,是不是?” 程灵素道:“是啊,这是我师父花了毕生心血所著的一部书。给你瞧瞧吧!”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包袱,打开外面的布包,里面是一层油纸,油纸之内,是一部六寸长、四寸宽的黄纸书。封皮上写着“无嗔医药录”五字,想是他四名弟子不敢迳呼师尊名讳,才称之为“药王神篇”。程灵素用银簪挑开书页,满书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楷,不言可知,这书每一页上都染满剧毒,无知之人随手一翻,非倒大霉不可。 胡斐见她对自己推心置腹,什么重大的秘密也不隐瞒,心中自是欢喜,只是见着这部毒经心中发毛,似觉多瞧得几眼,连眼睛也会中毒,不自禁的露出畏缩之意。程灵素将药书包好,放回怀中,然后取出个黄色小瓶,倒出些紫色粉末,敷在胡斐手指的针孔上,在他手臂关节上推拿几下,那些粉末竟从针孔中吸了进去。 胡斐喜道:“大国手,这般的神乎其技,我从未见过。”程灵素笑道:“那算什么?你若见到我师父给人开膛剖腹、接骨续肢的本事,那才叫神技呢。”胡斐悠然神往,道:“是啊,尊师虽擅于使毒,但也必挺会治病救人,否则怎称得‘药王’二字?” 程灵素脸现喜容,道:“我师父如听到你这几句话,一定会喜欢你得紧,要说你是他的少年知己。咳,可惜他老人家已不在了。”说着眼眶不自禁的红了。 胡斐道:“你那驼背师姊说你师父偏心,只管疼爱小徒弟,这话多半不假,我看也只你一人,才记着师父。”程灵素道:“我师父生平收了四个徒儿,这四个人给你一晚上都见到了。慕容景岳是我大师兄,姜铁山是二师兄,薛鹊是三师姊。收了三师姊后,师父本来不想再收徒儿了,但见我三位师兄师姊闹得太不像话,只怕他百年之后没人制得他们,三人为非作歹,更要肆无忌惮,害人不浅,因此到得晚年,又收了我这个幼徒。”顿了一顿,又道:“我这三个师兄师姊本性原也不坏,只为三师姊嫁了二师兄,大师兄和他俩结下深仇,三个人谁也不肯干休,弄到后来竟难以收拾。” 胡斐点点头,问道:“你大师兄也要娶你三师姊,是不是?”程灵素道:“这些事过去很久了,我也不大明白。只知大师哥本来是有师嫂的,三师姊喜欢大师哥,便把师嫂毒死了。”胡斐“啊”的一声,只觉学会了下毒功夫,自然而然的会残忍起来。 程灵素又道:“大师哥一气之下,暗中给三师姊服了一种毒药,害得她驼了背,跛了脚。那时师父去了西藏采药,待得回来,已来不及救治了。二师哥暗中一直喜欢着三师姊,她虽残废,却并不嫌弃,便和她成了亲。也不知怎么,他们成婚之后,大师哥却又想念起三师姊的诸般好处来,竟又去缠着她。我师父给他们三人弄得十分心烦,不管怎么开导教训,这三人反反覆覆,总是纠缠不清。倒是我二师哥为人比较正派,对妻子始终没贰心。他们在洞庭湖边用生铁铸了这座药王庄,庄外又种了血矮栗,原先本是为了防备大师哥纠缠,后来他夫妇俩在江湖上多结仇家,这药王庄又成了他们避仇之处了。” 胡斐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江湖上说到毒手药王时说法不同,有的说是个秀才相公,有的说是个粗豪大汉,有的说是个驼背女子,更有人说是个老和尚。” 程灵素道:“真正的毒手药王,其实也说不上是谁。我师父挺不喜欢这个名头。他说:‘我使毒物,是为了治病救人。称我‘药王’,那愧不敢当,上面再加‘毒手’二字,难道无嗔和尚是随便杀人的么?’只因师父擅用毒物出神入化,我三位师兄师姊又使得太滥,有时不免误伤好人,因此‘毒手药王’这四个字,在江湖上名头弄得十分响亮。师父不许师兄师姊泄露各人身分姓名,这么一来,只要什么地方有了离奇的下毒案件,一切帐便都算在‘毒手药王’头上,你瞧冤是不冤?” 胡斐道:“那你师父该当出来辩个明白啊。”程灵素叹道:“这种事也辩不胜辩……”说到这里,已将胡斐五只手指推拿敷药完毕,站起身来,道:“咱们今晚还有两件事要办,若不是……”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微微一笑。 胡斐接口道:“若不是我不听话,这两件事就易办得很,现下不免要大费手脚。”程灵素笑道:“你知道就好啦,走吧!”胡斐指着躺在地下的慕容景岳道:“又要请君入箩?”程灵素笑道:“劳您的大驾。” 胡斐抓起慕容景岳,放入竹箩,将竹箩搭上扁担,放上肩头挑起。 第154章 飞狐外传(45) 程灵素在前领路,却是向西南方而行,走了三里模样,来到一座小屋之前,叫道:“王大叔,走吧!”屋门打开,出来一个汉子,全身黑漆漆地,挑着一副担子。胡斐心想:“又有奇事出来啦!”有了前车之鉴,那里还敢多问,紧紧跟在程灵素身后,当真不离开她身边三步。程灵素回眸一笑,意示嘉许。 那汉子跟着二人,一言不发。程灵素折而向北,四更过后,到了药王庄外。 她从竹箩中取出三大丛蓝花,分给胡斐和那汉子每人一丛,与胡斐二人跃过血矮栗。那汉子不会武功,从树丛间挤了进去。到了铁铸的圆屋外面,程灵素叫道:“二师哥,三师姊,开不开门?”连问三声,圆屋中寂无声息。 程灵素向那汉子点点头。那汉子放下担子,担子一端是个风箱。他拉动风箱,烧红炭火,熔起铁来,敢情是个铁匠。胡斐看得大奇。又过片刻,只见那汉子将烧红的铁汁浇在圆屋之上,摸着屋上的缝隙,一条条的浇去,竟是将铁屋上启闭门窗的通路一一封住。料来姜铁山和薛鹊便在屋中,想是忌惮程灵素厉害,竟不敢出来阻挡。 程灵素见铁屋的缝隙已封了十之八九,屋中人已没法出来,向胡斐招招手。两人向东越过血矮栗,向西北走了数十丈,只见遍地都是大岩石。程灵素数着脚步,北行几步,又向西几步,轻声道:“是了!”点灯笼一照,见两块大岩石之间有个碗口大小的洞穴,洞上又用一块岩石凌空搁着。程灵素低声道:“这是他们的通气孔。”取出那半截蜡烛点燃了,放在洞口,与胡斐站得远远地瞧着。 蜡烛点着后,散出极淡的轻烟,随着微风,袅袅从洞中钻了进去。 瞧了这般情景,胡斐对程灵素的手段更是敬畏,但想到铁屋中人给毒烟这么一薰,那里还有生路?不禁心生怜悯:“这淡淡轻烟本已极难知觉,便算及时发见,堵上气孔,最后还是要窒息而死,只差在死得迟早而已。难道我眼看着她干这等绝户灭门的毒辣行迳,竟不加阻止么?” 只见程灵素取出一把小小团扇,轻煽烛火,蜡烛上冒出的轻烟尽数从岩孔中钻了进去,胡斐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说道:“灵姑娘,你那师兄师姊,与你当真有不可解的怨仇么?”程灵素道:“没有呀。”胡斐道:“你师父传下遗命,要你清理门户,是不是?”程灵素道:“眼下还没到这个地步。”胡斐道:“那……那……”心中激动,不知如何措辞,一时说不下去了。 程灵素抬起头来,淡淡的道:“什么啊?瞧你急成这副样子!”胡斐定了定神道:“倘若你师哥师姊……并无非杀不可的过恶,请你给他们留一条改过自新的道路。”程灵素道:“是啊,我师父原也这么说。”顿了一顿,说道:“可惜你见不到我师父了,否则你们一老一少,一定挺说得来。”口中说话,手上团扇仍不住拨动。胡斐搔了搔头,指着蜡烛问道:“这毒烟……这毒烟不会致人死命么?”程灵素道:“啊,原来咱们胡大侠在大发慈悲啦。我是要救人性命,不是在伤天害理。”说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神色颇为妩媚。胡斐满脸通红,心想自己又做了一次傻瓜,虽不懂喷放毒烟为何反是救人,心中却甚感舒畅。 程灵素伸出左手小指,用指甲在蜡烛上刻了一条浅印,道:“请你给我瞧着,别让风吹熄了,点到这条线上就熄了蜡烛。”将团扇交给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倾听声息。胡斐学着她样,将轻烟煽入岩孔。 程灵素在十余丈外兜了个圈子,没见什么异状,回来坐在一块圆岩上,说道:“引了狼群来踏我花圃的,是二师哥的儿子,叫做小铁。”胡斐“啊”了一声,道:“他也在这下面么?”说着向岩孔中指了指。程灵素笑道:“是啊!咱们费这么大劲,便是去救他。先薰晕了师哥师姊,做起事来不会碍手碍脚。”胡斐心道:“原来如此。” 程灵素道:“二师哥和三师姊有一家姓孟的对头,到了洞庭湖边已有半年,使尽心机,总解不了铁屋外的血矮栗之毒,攻不进去。死在洞庭湖畔的那两个人,十九便是孟家的。我种的蓝花,却是血矮栗的克星,二师哥他们一直不知,直到你和钟爷身上带了蓝花,不怕毒侵,他们这才惊觉。”胡斐道:“是了,我和钟大哥来的时候,听到铁屋中有人惊叫,必是为此。” 程灵素点点头,说道:“这血矮栗的毒性,本来无药可解,须得经常服食树上所结栗子,才不受栗树气息的侵害。幸好血矮栗毒性虽强,倒也不易为害人畜,只要有这么一棵树长着,周围数十步内寸草不生,虫蚁绝迹,一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这铁屋周围连草根也没半条。我把两匹马的口都扎住了,还是避不了毒质,若不是你相赠蓝花……”说到这里,想起今晚的莽撞,不自禁暗暗惊心,心道:“无怪江湖上一提到‘毒手药王’便谈虎色变,钟大哥极力戒备,确非无因。” 程灵素道:“我这蓝花是新试出来的品种,总算承蒙不弃,没在半路上丢掉。”胡斐微笑道:“这花颜色娇艳,很是好看。”程灵素道:“幸亏这蓝花好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抛了,是不是?”胡斐一时不知所对,只说:“唔……唔……”心中在想:“倘若这蓝花果真十分丑陋,我会不会仍藏在身边?是否幸亏花美,这才救了我和钟大哥的性命?” 正在此时,一阵风吹了过来,胡斐正自寻思,没举扇挡住蜡烛,烛火一闪,登时熄了。胡斐轻轻叫声:“啊哟!”忙取出火摺,待要再点蜡烛,只听程灵素在黑暗中道:“算啦,也差不多够了。”胡斐听她语气中颇有不悦之意,心想她叫我做什么事,我总没做得妥贴,似乎一切全都漫不经心,歉然道:“真对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总是失魂落魄的。”程灵素默然不语。 胡斐道:“我正在想你那句话,没料到刚好有一阵风来。灵姑娘,我想过了,你送我这蓝花之时,我全没知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给的东西,我自会好好收着。”程灵素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恳切,“嗯”了一声。 黑暗中两人相对而坐。过了一会,胡斐道:“我从小没爹没娘,难得有谁给我什么东西。”程灵素道:“我也从小没爹没娘,还不是活得这么大了?”说着点燃了灯笼,说道:“走吧!” 胡斐偷眼瞧她脸色,似乎并没生气,不敢再说什么,便跟随在后。 两人回到铁屋之前,见那铁匠坐在地下吸烟。程灵素道:“王大叔,劳您驾,凿开了这条缝!”所指之处,正是适才她要铁匠焊上了的。那铁匠也没问什么原由,拿出铁锤铁凿,叮叮当当的凿了起来,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焊上的缝凿开。 程灵素说道:“开门吧!”那铁匠用铁锤东打打,西敲敲,倒转铁锤,用锤柄一撬,当的一声,一块大铁板落了下来,露出一个六尺高、三尺宽的门口。这铁匠对铁屋的构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门边一拉,便有一座小小铁梯伸出,从门上通向内进。 程灵素道:“咱们把蓝花留在外面。”三人将身上插的一束蓝花都抛在地下。程灵素正要跨步从小铁梯走进屋去,轻轻嗅了一下,道:“胡大哥,怎么你身上还有蓝花?别带进去。”胡斐应道:“噢!”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说道:“你鼻子真灵,我包在包里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着他的家传拳经刀谱,还有一些杂物,日间程灵素给他的那棵蓝花也在其内,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捡了出来,放在铁门板上。程灵素见他珍而重之的收藏着这棵蓝花,知他刚才没说假话,很是欢喜,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没骗人!”胡斐一楞,心道:“我何必骗你?”程灵素指着铁屋的门道:“里面的人平时服食血栗惯了,这蓝花正是克星,他们抵受不住。”提起灯笼,踏步进内。胡斐和王铁匠跟着进去。 走完铁梯,是一条狭窄甬道,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小小厅堂。墙上挂著书画对联,厅中摆的是湘妃竹桌椅,陈设雅致。胡斐暗暗纳罕:“那姜铁山形貌粗鲁,居处却是这等所在,倒像是到了秀才相公家里。”程灵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后进。胡斐跟着她走进一间厨房模样的屋子,眼前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姜铁山和薛鹊倒在地下,不知死活。当七心海棠所制蜡烛的轻烟从岩孔中透入之时,胡斐已料到有此情景,也不以为异,奇怪的是一只大铁镬盛满了热水,镬中竟坐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人赤裸着上身,背上伤痕累累,镬中水气不断蒸升,看来这水虽非沸腾,却已甚热,说不定这人已活活煮死。 胡斐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待要将那人从镬中拉起,程灵素道:“别动!你瞧他……瞧他身上还有没有衣服。”胡斐探首到镬中一看,道:“他穿着裤子。”程灵素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走近镬边,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 胡斐吓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认出他便是引了狼群来践踏花圃之人,只见他双目紧闭,张大了口,壮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显已晕去,失了知觉,问道:“他是小铁?他们的儿子?”程灵素道:“不错,我师哥师姊想熬出他身上的毒质,但没七心海棠的花粉,总是治不好。”胡斐这才放心,见灶中火势微弱,于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热,小铁抵受不住,不敢多加。 程灵素笑道:“多加几根,煮不熟、煨不烂的。”胡斐依言,又拿两条硬柴塞入灶中。程灵素伸手入镬,探了探水的冷热,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药瓶,倒出些黄色粉末,塞在姜铁山和薛鹊鼻中。 稍待片刻,两人先后打了几个喷嚏,睁眼醒转,见程灵素手中拿着一只水瓢,从镬中挹了一瓢热水倒去,再从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镬中。夫妇俩对望了一眼,初醒时那又惊又怒的神色立时转为喜色,知她既肯出手相救,独生爱子便可死里逃生。两人站起身来,默然不语,心中各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爱子明明是中了她毒手,此刻她却又来相救,向她道谢是犯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儿子又活不成;再说,她不过是小师妹,自己儿子的年纪还大过她,那知师父偏心,传给她的本领远胜过自己夫妇,接连受她克制,竟缚手缚脚,没半点还手余地。 程灵素一见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热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铁身上的毒质逐步熬出。熬了一会,她忽向王铁匠道:“再不动手,便报不了仇啦!” 王铁匠道:“是!”在灶边拾起一段硬柴,夹头夹脑便向姜铁山打去。 姜铁山大怒,喝道:“你干什么?”一把抓住硬柴,待要还手。薛鹊道:“铁山,咱们今日有求于师妹,这几下也挨不起么?”姜铁山一呆,怒道:“好!”松手放开硬柴。王铁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铁山既不闪避,也不招架,挺着头让他猛击一记。王铁匠骂道:“你抢老子田地,逼老子给你造铁屋,还打得老子断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养的,想不到你也有今日。”骂一句,便用硬柴猛击一下。他打了几十年铁,虽不会武功,但右臂打击之力何等刚猛,打得几下,硬柴便断了。 姜铁山始终不还手,咬着牙任他殴击。 胡斐从那王铁匠的骂声听来,知他曾受姜铁山夫妇极大的欺压,今日程灵素伸张公道,让他出了这口恶气,倒也算大快人心。王铁匠打断三根硬柴,见姜铁山满脸是血,却咬着牙齿一声不哼,他生性良善,觉得气也出了,虽当年自己受他父子殴打远惨于此,也就不为已甚,将硬柴往地下一抛,躬身向程灵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帮我出了这口恶气,小人难以报答。” 程灵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礼。”转头向薛鹊道:“三师姊,请你们把田地还了给王大叔,冲着小妹面子,以后也别找他报仇,好不好?”薛鹊低沉着嗓子道:“我们这辈子永不踏进湖南省境了。再说,这种人也不会教我们念念不忘。”程灵素道:“好,就这样。王大叔,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王铁匠满脸喜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说道:“你这狗日的当年打得老子多惨!这半截带血硬柴,老子要当宝贝般的藏起来。”又向程灵素和胡斐行了一礼,转身出去。胡斐见到这张朴实淳厚的脸上充满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动,记起佛山镇北帝庙中的惨剧。那日恶霸凤天南给自己制住,对钟阿四的责骂无辞可对,但自己只离得片刻,钟阿四全家便尸横殿堂。姜铁山夫妇的奸诈凶残不在凤天南之下,未必会信守诺言,只怕程灵素一去,立时会对王铁匠痛下毒手。他追到门口,叫道:“王大叔,跟你说句话。”王铁匠站定脚步,回头瞧着他。胡斐道:“王大叔,这姜家夫妻不是好人。你赶紧卖了田地,别在这里再耽。他们手段毒辣得紧。” 王铁匠一怔,很舍不得这住了几十年的家乡,道:“他们答应了永不踏进湖南省境。”胡斐道:“这种人的说话,也信得过么?”王铁匠恍然明白,连说:“对,对!我明儿便走!”他跨出铁门,转头又问:“你贵姓?”胡斐道:“我姓胡。”王铁匠道:“好,胡爷,咱们再见了,你这一辈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 这次轮到胡斐一怔,问道:“你说什么?”王铁匠哈哈一笑,道:“胡爷,王铁匠又不是傻子,难道我还瞧不出么?程姑娘人既聪明,心眼儿又好,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对你一片真心,这一辈子你可得多听她话。”说着哈哈大笑。胡斐听他话中有因,却不便多说,只得含糊答应,说道:“再见啦。” 第155章 飞狐外传(46) 王铁匠道:“胡爷,再见,再见!”收拾了风箱家生,挑在肩头便走。他走出几步,突然放开嗓子,唱起洞庭湖边的情歌来。只听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但静夜中听着这曲情歌,自有一股荡人心魄的缠绵味道。 胡斐站在门口,听得歌声渐渐远去,隐没不闻,站着思索良久,这才回去厨房。 只见姜小铁已然醒转,站在地下,全身湿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对程灵素又忌惮,又怀恨,但对她用药使药的神技,不自禁也有一股艳羡之意。三人冷冷的站着,并不道谢,却也不示敌意。 程灵素从怀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干草药,放在桌上,道:“你们离开此间之时,那孟家一干人定会追踪拦截。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炼制过,足以退敌,但不致杀人再增新仇。”姜铁山脸现喜色,说道:“小师妹,多谢你帮我想得周到。” 胡斐心想:“她救活你儿子性命,你不说一个谢字,直到助你退敌,这才称谢,想来敌人定然甚强。却不知孟家的人是那一路英雄好汉,连这对用毒的高手也一筹莫展,只有困守在铁屋之中。” 程灵素道:“小铁,中了鬼蝙蝠剧毒那两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说这话之时,向小铁一眼也没瞧。 姜小铁吓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嗫嚅着道:“我……我……”姜铁山道:“小师妹,小铁此事大错,愚兄已责打他过了。”说着走过去拉起小铁的衣衫,推着他身子转过背后来,露出满背鞭痕,血色殷然,尚未结疤。 程灵素给他疗毒之时,早已瞧见,但想到使用无药可解的剧毒,实是本门大忌,不得不再提一下。她所以知道那两人是小铁所毒死,也因见到他背上鞭痕,这才推想而知。她想起先师无嗔大师的谆谆告诫:“本门擅于使毒,旁人深恶痛绝,其实下毒伤人,比之兵刃拳脚还多了一层慈悲心肠。下毒之后,如对方悔悟求饶,立誓改过,又或发觉伤错了人,都可解救。但一刀将人杀了,却人死不能复生。因此凡无药可解的剧毒,本门弟子决不可用以伤人,对方就算大奸大恶,也要给他留一条回头自新之路。” 心想这条本门大戒,二师哥三师姊对小铁也一定常自言及,不知他何以竟敢大胆犯规?见他背上鞭痕累累,纵横交叉,想来父母责打不轻,这次又受沸水熬身之苦,也是一番重惩,于是躬身施礼,说道:“师哥师姊,小妹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 姜铁山还了一揖,薛鹊只哼了一声,却不理会。程灵素也不以为意,向胡斐使个眼色,相偕出门。 两人跨出大门,姜铁山自后赶上,叫道:“小师妹!”程灵素回过头来,见他脸上有为难之色,欲言又止,问道:“二师哥有什么吩咐?”姜铁山道:“那三束醍醐香,须得有三个功力相若之人运气施为,方能拒敌。小铁功力尚浅,愚兄想请师妹……”说到这里,虽极盼她留下相助,总觉说不出口,“想请师妹……”几个字连说了几遍,接不下话。 程灵素指着门外的竹箩道:“大师哥便在这竹箩之中。小妹留下的海棠花粉,足够为他解毒。二师哥何不乘机跟他修好言和,也可得一强助?”姜铁山大喜,他一直为大师哥的纠缠不休而烦恼,想不到小师妹竟已安排了这一举两得的妙计,既退强敌,又解了师兄弟间多年的嫌隙,忙连声道谢,将竹箩提进门去。 胡斐从铁门板上拾起那束枯了的蓝花,放入怀中。程灵素晃了他一眼,向姜铁山挥手道别,说道:“二师哥,你头脸出血,身上毒气已然散去,可别怪小妹无礼啊。”姜铁山一楞,登时醒悟,心道:“她叫王铁匠打我,固是惩我昔日的凶横,但也未始不无善意。鹊妹毒气未散,还得给她放血呢!”想起事事早在这个小师妹的算中,自己远非其敌,终于死心塌地,息了抢夺师父遗著《药王神篇》的念头。 程灵素和胡斐回到茅舍,钟兆文兀自沉醉未醒。这一晚整整忙了一夜,此时天已大明。程灵素取出解药,要胡斐喂给钟兆文服下,然后两人各拿了一把锄头,将花圃中践踏未尽的蓝花细细连根锄去,不留半棵,尽数深埋入土。 程灵素道:“我先见狼群来袭,还道是孟家的人来抢蓝花,后来见小铁项颈中挂了一大束药草,才猜到他用意。”胡斐道:“他怎么中了你七心海棠之毒?黑暗中我没瞧得清楚。”程灵素道:“我用透骨钉打了他一钉,钉上有七心海棠的毒质,还带着那封假冒大师哥的信,约他们在树林中相会。那透骨钉是大师哥自铸的独门暗器,二师哥三师姊向来认得,自是没怀疑。” 胡斐道:“你大师哥的暗器,你却从何处得来?”程灵素笑道:“你倒猜猜。”胡斐微一沉吟,道:“啊!是了,那时你大师哥已给你擒住,昏晕在竹箩之中,暗器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程灵素笑道:“不错。大师哥见了我的蓝花后早已起疑,你们向他问路,他便跟踪而来,正好自投竹箩。” 两人说得高兴,一齐倚锄大笑,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什么好笑啊?”两人回过头来,只见钟兆文迷迷糊糊的站在屋檐下,脸上红红的尚带酒意。胡斐一凛,道:“灵姑娘,苗大侠伤势不轻,我们须得便去。这解药如何用法,请你指点。” 程灵素道:“苗大侠伤在眼目,那是人身最柔嫩之处,用药轻重,大有斟酌。不知他伤得怎样?”这一句话可问倒了胡斐。他一意想请她去施救,只是素无渊源,人家又是个年轻女子,便像姜铁山那样,那一句相求的话竟说不出口来。 程灵素微笑道:“你若求我,我便去。只是你也须答允我一件事。”胡斐大喜,忙道:“答允得,答允得,什么事啊?”程灵素笑道:“这时还不知道,将来我想到了便跟你说,就怕你日后耍赖。”胡斐道:“我赖了便是个贼王八!” 程灵素一笑,道:“我收拾些替换衣服,咱们便走。”胡斐见她身子瘦瘦怯怯,低声道:“你一夜没睡,只怕太累了。”程灵素轻轻摇头,翩然进房。 钟兆文那知自己沉睡一夜,已起了不少变故,一时之间胡斐也来不及向他细说,只说解药已经求到,这位程姑娘是治伤疗毒的好手,答允同去为苗人凤医眼。钟兆文还待要问,程灵素已从房中出来,背上负了一个小包,手中捧着一小盆花。 这盆花的叶子也和寻常海棠无异,花瓣紧贴枝干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小的黄点。胡斐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七心海棠了?”程灵素捧着送到他面前,胡斐吓了一跳,不自禁的退了一步。程灵素噗哧一笑,道:“这花的根茎花叶,均是奇毒无比,但不加制炼,不会伤人。你只要不去吃它,便死不了。”胡斐笑道:“你当我是牛羊么,吃生草生花?”将那盆花接了过来。程灵素扣上板门。 三人来到白马寺镇上,胡斐向药材铺取回寄存的兵刃,付了二两银子谢礼。钟兆文取出银两买了三匹坐骑,不敢耽搁,就原路赶回。 那白马寺是个小镇,买到三匹坐骑已很不容易,自不是什么骏马良驹,行到天黑也不过赶了两百来里。三人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见三匹马困乏不堪,已不能再走,只得在一座小树林中就地野宿。 程灵素实在支持不住了,倒在胡斐找来的一堆枯草上,不久便即睡去。钟兆文叫胡斐也睡,说自己昨晚已经睡过,今晚可以守夜。 胡斐睡到半夜,忽听得东边隐隐有虎啸之声,一惊而醒。那虎啸声不久便即远去,胡斐却再也难以入睡,说道:“钟大哥你睡吧,反正我睡不着,后半夜我来守。” 他打坐片刻,听程灵素和钟兆文呼吸沉稳,睡得甚酣,心想:“这一次多管闲事,耽搁了好几天,追寻凤天南便更为不易了,却不知他去不去北京参与掌门人大会?”东思西想,不能宁定,从怀中取出布包,打了开来,又将那束蓝花包在包里,忽然想起王铁匠所唱的那首情歌,心中一动:“难道程姑娘当真对我很好,我却没瞧出来么?” 正自出神,忽听得程灵素笑道:“你这包儿中藏着些什么宝贝?给我瞧瞧成不成?” 胡斐回过头来,淡淡月光之下,只见她坐在枯草之上,不知何时已然醒来。 胡斐道:“我当是宝贝,你瞧来可不值一笑。”将布包摊开了送到她面前,道:“这是我小时候平四叔给我削的一柄小竹刀,这是我结义兄长赵三哥给的一朵红绒花,这是我祖传的拳经刀谱……”指到袁紫衣所赠的那只玉凤,顿了一顿,说道:“这是朋友送的一件玩意儿。” 那玉凤在月下发出柔和的莹光,程灵素听他语音有异,抬起头来,说道:“是一个姑娘朋友吧?”胡斐脸上一红,道:“是!”程灵素笑道:“这还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吗?”说着微微一笑,将布包还给胡斐,随即躺倒,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胡斐呆了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愁,耳边似乎隐隐响起了王铁匠的歌声: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第十一回 恩仇之际 次日一早,三人上马又行,来时两人快马,只奔驰了一日,回去时却到次日天黑,方到苗人凤所住的小屋外。 钟兆文见屋外的树上系着七匹高头大马,心中一动,低声道:“你们在这里稍等,我先去瞧瞧。”绕到屋后,听得屋中有好几人在大声说话,悄悄到窗下向内张去,见苗人凤用布蒙住了眼,昂然而立,他身周站着五条汉子,手中各执兵刃,神色凶狠。钟兆文环顾室内,不见兄弟兆英、兆能的影踪,心想他二人责在保护苗大侠,不知何以竟会离去,不禁忧疑。 只听得站近厅门口一人说道:“苗人凤,你眼睛也瞎了,活在世上只不过是多受活罪。依我说啊,还不如早些自己寻个了断,也免得大爷们多费手脚。”苗人凤哼了一声,并不说话。又有一名汉子说道:“你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在江湖上也狂了几十年啦。今日乖乖儿爬在地下给大爷们磕几个响头,爷们一发善心,说不定还能让你多吃几年窝囊饭。” 苗人凤低哑着嗓子道:“田归农呢?他怎么没胆子亲自来跟我说话?”首先说话的汉子笑道:“料理你这瞎子,用得着田大爷出马么?”苗人凤涩然道:“田归农没来?他连杀我也没胆么?” 便在此时,钟兆文忽觉得肩头有人轻轻一拍,他吃了一惊,纵出半丈,回过头来,见是胡斐和程灵素两人,这才放心。胡斐走到他身前,向西首一指,低声道:“钟二哥和三哥在那边给贼子围上啦。钟大哥,不如你快去相帮,我在这儿照料苗大侠好了。”钟兆文知他武功了得,又挂念着兄弟,从腰间抽出判官笔,向西疾奔。 他这么一纵一奔,屋中已然知觉。一人喝道:“外边是谁?”胡斐笑道:“一位是医生,一个是屠夫。”那人怒喝:“什么医生、屠夫?”胡斐笑道:“医生给苗大侠治眼,屠夫杀猪宰狗!”那人怒骂一声,便要抢出。另一名汉子拉住他臂膀,低声道:“别中调虎离山之计。田大爷只叫咱们杀这姓苗的,旁的事不用管。”那人喉头咕噜几声,站定不动。胡斐原怕苗人凤眼睛不便,想诱敌出屋对付,那知他们却不上当。 苗人凤道:“小兄弟,你回来了?”胡斐朗声道:“在下已请到了毒手药王他老人家来,苗大侠的眼准能治好。” 他说“毒手药王”,意在虚张声势,恫吓敌人,果然屋中五人尽皆变色,一齐回头,却见门外站着一个粗壮少年,另有一个瘦怯怯的姑娘,那里有什么“毒手药王”?苗人凤道:“这里五个狗崽子不用小兄弟操心,你快去相助钟氏三雄。贼子来的人不少,他们要倚多为胜。” 胡斐还未回答,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苗兄料事如神,我们果然是倚多为胜啦!” 胡斐回头看去,只见高高矮矮十几个男女,各持兵刃,慢慢走近。此外尚有十余名庄客僮仆,高举火把。钟氏三雄双手反缚,已给擒住。一个中年相公腰悬长剑,走在各人前头。胡斐见这人长眉俊目,气宇轩昂,正是数年前在商家堡中见过的田归农。当年胡斐只是个黄皮精瘦的少年,眼下身形相貌俱已大变,田归农自不认得。 苗人凤哈哈一笑,说道:“田归农,你不杀我,总睡不安稳。今天带来的人可不少啊!”田归农道:“我们是安份守己的良民,怎敢说要人性命?只不过前来恭请苗大侠到舍下盘桓几日。谁叫咱们有故人之情呢。”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洋洋自得之情溢于言表,今日连威震湘鄂的钟氏三雄都已受擒,此外更无强援,苗人凤双目已瞎,又怎有逃生之机?至于站在门口的胡斐和程灵素,他自没放在眼下,便似没这两个人一般。 胡斐见敌众我寡,钟氏三雄一齐失手,对方好手该当不少,要退敌救人,料来不易。他游目察看敌情,田归农身后站着两个女子,此外有个枯瘦老者手持点穴橛,另一个中年汉子拿对铁牌,双目精光四射,看来这两人都是劲敌。另有七八名汉子拉着两条极长极细的铁链,不知有什么用途。 胡斐微一沉吟,便即省悟:“是了,他们怕苗大侠眼瞎后仍然十分厉害,这两条铁链明明是绊脚之用,欺他眼睛不便,七八人拉着铁链远远一绊一围,他武功再强,也非摔倒不可。”他向田归农望了一眼,忍不住怒火上升,心想:“你诱拐人家妻子,苗大侠已饶了你,你却一个毒计接着一个,弄瞎了人眼睛,还要置人于死地。如此恶毒,当真禽兽不如。” 胡斐却不知道,田归农为人固然阴毒,却也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自与苗人凤的妻子南兰私奔之后,想起她是当世第一高手的夫人,每日里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疑心是苗人凤前来寻仇,往往吓得魂不附体。 第156章 飞狐外传(47) 南兰初时对他是死心塌地的热情痴恋,但见他整日提心吊胆,时时刻刻害怕自己丈夫,不免生了鄙薄之意。因为这个丈夫苗人凤,她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在她心中,只要两心真诚相爱,便给苗人凤一剑杀了,又有什么?她看到田归农对他自己性命的顾念,远胜于珍重她的情爱。她是抛弃了丈夫、抛弃了女儿、抛弃了名节来跟随他的,而他却并不以为这是世界上最宝贵的。她还隐隐觉得,田归农之所以对自己痴缠,肯定还不是为了自己的美色,更不是为了自己的一片真情,而是另有目的。为了权势?还是为了财宝?这时她早已明白了田归农,对于这个男人,天下最重要的,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便是财宝和权势。 因为害怕和贪心,于是田归农的风流潇洒便减色了,对琴棋书画便不大有兴致了,便很少有时候伴着她在妆台前调脂弄粉了。他大部分时候在练剑打坐;或是仰起了头空想,在想做大官,或是在想成为大富翁? 这位官家小姐,却一直是讨厌人家打拳动刀的。就算武功练得跟苗人凤一般高强,又算得什么?何况,她虽不会武功,却也知田归农永远练不到苗人凤的地步。 田归农却不能不忧心,只要苗人凤不死,自己的一切图谋,终归是一场春梦,什么富可敌国的财宝,什么气盖江湖的权势,终究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因此虽然是自己对不起苗人凤,但他非杀了这人不可。现在,苗人凤的眼睛已弄瞎了,他武功高强的三个助手都已擒住了,室内有五名好手在等待自己下手的号令,屋外有十多名好手预备截拦,此外,还有两条苗人凤看不见、不知道的长长铁链…… 程灵素靠在胡斐身边,一直默不作声,但一切情势全瞧在眼里。她缓缓伸手入怀,摸出了半截蜡烛,又取出火摺。只要蜡烛一点着,片刻之间,周围的人全非中毒晕倒不可。她向身后众人一眼也不望,晃亮了火摺,便往烛芯上凑去,在夜晚点一枝蜡烛,那是谁也不会在意的事。 那知背后突然飕的一声,打来了一枚暗器。这暗器自近处发来,既快且准,程灵素猝不及防,蜡烛竟让暗器打成两截,跌在地下。她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厉声道:“给我规规矩矩的站着,别捣鬼!” 众人目光一时都射到了程灵素身上,都不知道她要捣什么鬼。 程灵素见那暗器是一枚铁锥,淡淡的道:“捣什么鬼啊?”心中暗自着急:“怎么这小姑娘居然识破了我的机关?这可有点难办了。” 田归农只斜晃一眼,并不在意,说道:“苗兄,跟我们走吧!” 他手下一名汉子伸手向胡斐肩头猛力推出,喝道:“你是什么人?站开些。这里没热闹瞧。”他见胡程二人貌不惊人,还道是苗人凤的邻居。胡斐也不还手,索性装傻,便站开一步。 苗人凤道:“小兄弟,你快走,别再顾我!只要救出钟氏三雄,苗某永感大德。”胡斐和钟氏三雄都大为感动:“苗大侠仁义过人,虽身处绝境,仍顾旁人,不顾自己。”田归农心中一动,向胡斐横了一眼,心想:“难道这小子还会有什么门道?”大声喝道:“请苗大侠上路。” 这喝声一出口,屋中五人刀枪并举,同时向苗人凤身上五处要害杀去。 小屋的厅堂本就不大,六个人挤在里面,眼见苗人凤无可闪避,他双掌一错,硬生生的从两人之间挤了过去。五人兵刃尽数落空,喀喇喇几声响,一张椅子为两柄刀同时劈成数块。 苗人凤回转身来,神威凛凛的站在门口,他赤手空拳,眼上包布,却堵住门不让五个敌人逃出。胡斐本待冲入相援,但见他回身这么一站,已知他有恃无恐,纵然不胜,也不致落败。 那五名汉子心中均道:“我们五人联手,今日若还对付不了一个瞎子,此后还有什么脸面再在江湖行走?” 苗人凤叫道:“小兄弟,你再不走,更待何时?”胡斐道:“苗大侠放心,凭这些狗崽子,还挡不了我路!”苗人凤说道:“好,英雄年少,后生可畏!”说了这几个字,突然抢入人丛,铁掌飞舞,肘撞足踢,威不可当。 室中这五人武功均非寻常,眼见苗人凤掌力沉雄,便各退开,靠着墙壁,俟隙进击。混乱中桌子倾倒,室中灯火熄灭。屋外两人高举火把,走到门口,苗人凤双目既瞎,有无火光全是一样,那五人却可大占便宜。 猛听得有人纵声大吼,挺枪向苗人凤刺去,这一枪对准他小腹,去势狠辣。苗人凤右腿横跨,伸掌欲抓枪头,那知西南角上一人悄没声的伏着,倏地挥刀砍出,噗的一声,正中他右腿。这人姓钱,五人中算他武功最强,他知苗人凤全仗听声辨器,便屏住呼吸,静静蹲着,苗人凤激斗方酣,自不知他所在,他直候到苗人凤的右腿伸到自己跟前,这才挥刀砍落。 屋内屋外众人见苗人凤受伤,齐声欢呼。 钟兆文喝道:“小兄弟,快去救苗大侠,再待一会可来不及了。” 便在此时,苗人凤左肩又中一鞭。他想:“今日之势,若无兵刃,空手杀不出重围。”胡斐也早已看清楚局面,须得将手中单刀抛给苗人凤,他方能制胜,但门外劲敌不少,自己没了兵刃,却也难挡。眼见情势紧急,不暇细思,叫道:“苗大侠接刀!”运起内力,呼的一声,将单刀掷进门去。这一掷力道奇猛,室中五个敌人若伸手来接,手腕非断不可,只苗人凤一人才接得了这刀。 此时苗人凤的左膀正伸到西南角处诱敌,待那人又挥刀砍出,手腕翻处,夹手已抢过单刀,听着胡斐单刀掷来的风势,刀背对刀背砸碰,当的一响,火花四溅,竟将掷进来的单刀砸出门去,叫道:“你自己留着,且瞧我瞎子杀贼。” 他身上虽受了两处伤,但手中有了兵刃,情势登时大为不同,呼呼两刀,将五名敌人逼得又贴住了墙壁。 屋中五人素知“苗家剑”的威名,但精于剑术之人极少会使单刀,均想你纵然夺得一把钢刀,未必比空手更强,各人齐声吆喝,挺着兵刃又上。只见门外亮光闪耀,又掷进一把刀来,这一次却是掷给那单刀遭夺的姓钱汉子。那人伸手接住,他适才兵刃脱手,颇觉脸上无光,非立功难以挽回颜面,舞刀抢攻,向苗人凤迎面砍去。 苗人凤凝立不动,听得正面刀来,左侧鞭至,却不闪不架,待得刀鞭离身不过半尺,猛地转身,唰的一刀,正中持鞭者右臂,手臂立断,钢鞭落地。那人长声惨呼。姓钱的心惊肉跳,伏身向旁滚开。 胡斐大奇:“这一招‘鹞子翻身刀’明明是我胡家刀法,苗大侠如何会使?而他使得居然比我更为精妙!” 屋中其余三人一楞,有人叫了起来:“苗瞎子也会使刀!” 田归农猛地记起:当年胡一刀和苗人凤曾互传刀法、剑法,又曾交换刀剑比武,心中一凛,叫道:“他使的是胡家刀法,跟苗家剑不同。大伙儿小心!” 苗人凤哼了一声,说道:“不错,今日叫鼠辈见识胡家刀法的厉害!”踏上两步,一招“怀中抱月”,回刀轻削,乃是虚招,跟着“闭门铁扇”,单刀先推后横,又有一人腰间中刀,倒在地下。 胡斐又惊又喜:“他使的果然是我胡家刀法!原来这两招虚虚实实,竟可如此变化!”苗人凤曾得胡一刀亲口指点刀法的妙诣要旨,他武功根柢又深,比之胡斐单从刀谱上自行琢磨,所知自然更为精湛。 但见苗人凤单刀展开,寒光闪闪,如风似电,吆喝声中,挥刀“沙僧拜佛”,一人花枪折断,钢刀斜肩劈落,跟着“上步摘星刀”,又有一人断腿跌倒。田归农叫道:“钱四弟,出来,出来!”他见苗人凤大展神威,屋中只剩下了一个使单刀的“钱四弟”,即令有人冲入相援,也未必能操胜算,决意诱苗人凤出屋用铁链擒拿。但苗人凤拦住屋门,那姓钱的如何能够出来? 苗人凤知此人是使阴毒手法砍伤自己右腿之人,不容他轻易脱逃,钢刀晃动,将他逼入屋角,猛的一刀“穿手藏刀”砍将出去,呛啷一响,那人单刀脱手。这人乘势在地下滚动,穿过桌底,想欺苗人凤眼不见物,便此逃出屋去。苗人凤顺手抓起一张板凳,用力掷出。那人正好从桌底滚出,砰的一声,板凳撞正他胸口。这一掷力道何等刚猛,登时肋骨与凳脚齐断,那人立时昏死。 苗人凤心知这些人全是受田归农指使,因此未下杀手,每人均使其身受重伤而止。霎时之间五名好手先后倒地,屋外众人尽皆骇然,均想:“这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果然名不虚传!若他眼睛不瞎,我辈今日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田归农朗声笑道:“苗兄,你武功越来越高,小弟佩服得紧。来来来,小弟用天龙剑领教领教你的胡家刀法!”接着使个眼色,那些手握铁链的汉子上前几步,余人却退了开去。苗人凤道:“好!”他也料到田归农必有阴险后着,但形格势禁,非得出屋动手不可。 胡斐突然插嘴:“且慢!田归农,你要领教胡家刀法,何必苗大侠亲自动手,在下指点你几路,也就是了!” 田归农见他适才掷刀接刀的劲力手法,已知他并非寻常少年,但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向他横了一眼,冷笑道:“你是何人?胆敢口出狂言?” 胡斐道:“我是苗大侠的朋友,适才见苗大侠施展胡家刀法,心下好生敬佩,学了他几招。只好劳你大驾,给我喂喂招了!” 田归农气得脸皮焦黄,还没开口,胡斐喝道:“看刀!”一招“穿手藏刀”,当胸猛劈过去,正是适才苗人凤用以打落姓钱的手中兵刃这一招。田归农举剑封架,当的一响,刀剑相交,田归农身子一晃,胡斐却退了一步。 田归农是天龙门北宗掌门人,一手天龙剑法自幼练起,已有近四十年造诣,功力自比胡斐深厚。两人这一较内力,胡斐便输了一筹。但田归农见对方小小年纪,膂力竟如此沉雄,满以为这一剑要将他单刀震飞,内伤呕血,那知他只退了一步,脸上若无其事,倒也不禁暗自惊诧。 苗人凤站在门口,听得胡斐上前,听得刀削的风势,又听得两人刀剑相交,胡斐倒退,说道:“小兄弟,你这招‘穿手藏刀’使得一点不错。可是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数精奇,不在以力碰力。请你退开,让我瞎子来收拾他。” 胡斐听到“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数精奇,不在以力碰力”这两句话,心念一动,暗道:“苗大侠这两句话正指出了我刀法的缺陷,跟敌人硬拚,那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又想起当年赵半山在商家堡讲解武学精义,正与苗人凤的说法不谋而合,心中一喜,大声道:“多谢苗大侠指点。适才你所使刀法,我只试了一招,还有十几招没试。”转过头来,向田归农道:“这一招‘穿手藏刀’,你知道厉害了么?” 田归农喝道:“浑小子,滚开!”胡斐说道:“好,你不服气,待我把胡家刀法一一施展,如我使得不对,打你不过,我跟你磕头。你要是输了,那又怎样?”田归农满肚子没好气,喝道:“我也跟你磕头!” 胡斐笑道:“那倒不用!你若不敌胡家刀法,那就须立时将钟氏三雄放了。这三位钟爷威震两湖,武功修为,可比你高明得太多。若说单打独斗,你连我也打不过,更加不是三位钟爷的敌手。单凭人多,又算什么英雄好汉?”他这番话一则激怒对方,二则也是为钟氏三雄出气。三钟双手受缚,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快,对胡斐更不胜感激。田归农行事本来潇洒,但给胡斐这么一激,竟大大的沉不住气,心想:“你小子输了,想磕几个头就了事?有这么便宜事!今日叫你小命难逃我剑底。”左袖一拂,左手捏个剑诀,斜走三步,他心中虽怒,却不莽进,使的是正宗天龙门一字剑法。 众人见首领出手,一齐退开,手执火把的高高举起,围成一个明晃晃的火圈。 胡斐叫道:“‘怀中抱月’,本是虚招,下一招‘闭门铁扇’!”口中吆喝,单刀先推后横,正与苗人凤适才所使一模一样。田归农身子闪过,横剑便刺。胡斐叫道:“苗大侠,下一招该当怎样?” 苗人凤听他叫出“怀中抱月”与“闭门铁扇”两招的名字,也不怎么惊异,因胡家刀法的招数外表上看去,跟武林中一般大路刀法并无多大不同,只变化奇妙,攻则去势凌厉,守则门户严谨,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令人莫测高深,这时听胡斐急叫,眉头一皱,叫道:“沙僧拜佛。” 胡斐依言挥刀劈去。田归农长剑斜刺,来点胡斐手腕。 苗人凤叫道:“鹞子翻身!”他话未说完,胡斐已使“鹞子翻身”砍去。田归农吃了一惊,急忙退开,嗤的一声,长袍袍角已给刀锋割去一块。他脸上微微一红,唰唰唰连刺三剑,迅捷无伦,心想:“难道你苗人凤还来得及指点?” 苗人凤一惊,暗叫要糟。却听胡斐笑道:“苗大侠,我已避了他三剑,怎地反击?” 苗人凤顺口道:“关平献印!”胡斐道:“好!”果是一刀“关平献印”! 这一刀劈去,势挟劲风,威力不小,但苗人凤先已叫出,田归农是武林一大宗派掌门,所学既精,人又机灵,早抢先避开。胡斐跟着横刀削去,这一招是“夜叉探海”。他刀到中途,苗人凤也已叫了出来:“夜叉探海!” 十余招一过,田归农竟给迫得手忙脚乱,全处下风,瞥眼见旁观众人均有惊异之色,剑法即变,快击快刺。胡斐展开生平所学,以快打快。苗人凤口中还在呼喝:“上步抢刀,亮刀势,观音坐莲,浪子回头……”众人见胡斐刀锋所向,竟与苗人凤所叫若合符节,无不骇然。 第157章 飞狐外传(48) 其实当明末清初之时,胡苗范田四家武功均有声于世。苗人凤为一代大侠,专精剑术,对天龙门剑术熟知于胸,这时田胡两人相斗,他眼睛虽然不见,一听风声即能辨知二人所使的大致是何招术。胡斐出招进刀,其实是依据自己生平所学全力施为,如要听到苗人凤指点再行出刀,在这生死系于一发的拚斗之际,那里还来得及?只他和苗人凤所学胡家刀法系出同源,全无二致。苗人凤口中呼喝和他手上出招,配得天衣无缝,倒似是预先排演纯熟、在众人之前试演一般。 田归农暗想:“莫非这人是苗人凤的弟子?要不然苗人凤眼睛未瞎,装模作样的包上一块白布,实则瞧得清清楚楚?”想到此处,不禁生了怯意。胡斐的单刀却越使越快。这时苗人凤再也没法听出两人的招数,已住口不叫,心中却在琢磨:“这少年刀法如此精奇,不知是那一位高手门下?” 倘若他双目得见,看到胡斐的胡家刀法如此精纯,自早料到他是胡一刀的传人了!众人围着的圈子越离越开,都怕受刀锋剑刃碰及。胡斐一个转身,却见程灵素站在圈子之内,满脸关切的神色,登时体会到她对自己确实甚好,心下感动,不禁向她微微一笑,突然转头喝道:“‘怀中抱月’,本是虚招!” 话声未毕,当的一声,田归农长剑落地,手臂上鲜血淋漓,踉跄倒退,身子晃了两晃,喷出一口血来。 原来“怀中抱月”,本是虚招,下一招是“闭门铁扇”。这两招一虚一实,当晚苗人凤和胡斐各已使了一次,田归农自瞧得明白,激斗中猛听得“怀中抱月,本是虚招”这八字,自然而然的防他下一招“闭门铁扇”。那知胡家刀法妙在虚实互用,忽虚忽实,这一招“怀中抱月”却不作虚招,突然变为实招,胡斐单刀急回,一刀砍在他腕上,跟着刀中夹掌,在他胸口结结实实的猛击一掌。 胡斐笑道:“你怎地如此性急,不听我说完?我说‘怀中抱月,本是虚招,变为实招,又有何妨?’你听了上半截,没听下半截!” 田归农胸口翻腾,似乎又要有大口鲜血喷出,知今日势头不对,再斗下去,势必大败,又怕苗人凤眼睛其实未瞎,强行运气忍住,手指钟氏三雄,打手势命手下人解缚,随即挥手转身,忍不住又一口鲜血吐出。 那放锥的小姑娘是田归农之女,是他前妻所生,名叫田青文,她见父亲身受重伤,忙抢上扶住,低声道:“爹,咱们走吧?”田归农点点头。 众人群龙无首,人数虽众,已全无斗志。苗人凤抓起屋中受伤五人,逐一掷出。众人伸手接住,转身便走。 程灵素叫道:“小姑娘,暗器带回家去!”右手扬动,铁锥向田青文飞去。田青文竟不回头,左手向后一抄接住,手法甚为伶俐。那知锥甫入手,她全身剧跳,立即将铁锥抛落,左手连连挥动,似乎那铁锥极其烫手一般。 胡斐哈哈一笑,说道:“赤蝎粉!”程灵素回以一笑,她果是在铁锥上放了赤蝎粉。田青文这一下中毒,数日间疼痛不退。 片刻之间,田归农一行人走得干干净净,小屋之前又是漆黑一团。 钟兆文朗声道:“苗大侠,贼子今日败去,这几天内不会再来。我三兄弟维护无力,甚为惭愧,望你双目早日痊可。”又向胡斐道:“小兄弟,我三钟交了你这位朋友,他日若有差遣,愿尽死力!”三人一抱拳,迳自快步去了。 胡斐知他三人失手被擒,脸上无光,抱拳还礼,不便再说什么。苗人凤心中恩怨分明,口头却不喜多言,只朗声道:“多谢了!”耳听得田归农一行北去,钟氏三雄却向南行。 程灵素道:“你两位武功惊人,可让我大开眼界了。苗大侠,请你回进屋去,我瞧瞧你的眼睛。”三人回进屋中。胡斐搬起倒翻了的桌椅,点亮油灯。程灵素轻轻解开苗人凤眼上的包布,手持烛台,细细察看。 胡斐不去看苗人凤的伤目,只望着程灵素神色,要从她脸色之中,看出苗人凤的伤目是否有救。但见程灵素的眼珠晶莹清澈,犹似一泓清水,脸上只露出凝思之意,既无难色,亦无喜容,直教人猜度不透。 苗人凤和胡斐都是极有胆识之人,但在这一刻间,心中的惴惴不安,尤甚于身处强敌环伺之际。 过了半晌,程灵素仍凝视不语。苗人凤微微一笑,说道:“这毒药药性厉害,又隔了这许多时候,倘若难治,姑娘但说不妨。”程灵素道:“要治到与常人一般,并不为难,只苗大侠并非常人。”胡斐奇道:“怎么?”程灵素道:“苗大侠人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内力既深,双目必当炯炯有神,凛然生威。若给我这庸医治得目力虽复,却失了神采,岂不可惜?” 苗人凤哈哈大笑,说道:“这位姑娘吐属不凡,手段自是极高的了。但不知跟一嗔大师怎生称呼?”程灵素道:“原来苗大侠还是先师的故人……”苗人凤一怔,道:“一嗔大师亡故了么?”程灵素道:“是。” 苗人凤霍地站起,说道:“在下有言要跟姑娘说知。” 胡斐见他神色有异,心中奇怪,又想:“程姑娘的师父毒手药王法名叫做‘无嗔’,怎么苗大侠称他为‘一嗔’?” 苗人凤道:“当年尊师与在下曾有小小过节,在下无礼,曾损伤过尊师。”程灵素道:“啊,先师左手少了两根手指,是给苗大侠用剑削去的?”苗人凤道:“不错。虽然这番过节尊师后来立即便报复了,算是扯了个直,两不吃亏,但前晚这位兄弟要去向尊师求医之时,在下却知是自讨没趣,枉费心机。今日姑娘来此,在下还道是奉了尊师之命,以德报怨,实所感激。尊师既已逝世,姑娘是不知这段旧事的了?” 程灵素摇头道:“不知。”苗人凤转身走进内室,捧出一只铁盒,交给程灵素,道:“这是尊师遗物,姑娘一看便知。” 那铁盒约八寸见方,生满铁锈,已是多年旧物。程灵素打开盒盖,见盒中有一条小蛇的骨骼,另有一个小小磁瓶,瓶上刻着“蛇药”两字,她认得这般药瓶是师父常用之物,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 苗人凤淡淡一笑,说道:“尊师和我言语失和,两人动起手来。第二天尊师命人送了这只铁盒给我,传言道:‘若有胆子,便打开盒子瞧瞧,否则投入江河之中算了。’我自是受不了他激,打开盒盖,里面跃出这条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小蛇剧毒无比,我半条手臂登时发黑。但尊师在铁盒中附有蛇药,我服用之后,性命是无碍了,这一番痛苦却也难当之至。”说着哈哈大笑。 胡斐和程灵素相对而嘻,均想这番举动原是毒手药王的拿手好戏。苗人凤道:“咱们话已说明,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姑娘好心医我,料想起来决非一嗔大师本意,烦劳姑娘一番跋涉,在下就此谢过。”说着一揖,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便是送客之意。 胡斐暗暗佩服,心想苗人凤行事大有古人遗风,豪迈慷慨,不愧“大侠”两字。程灵素却不站起,说道:“苗大侠,我师父早就不叫‘一嗔’了啊。”苗人凤奇道:“什么?” 程灵素道:“我师父出家之前,脾气暴躁,出家后法名‘大嗔’。后来修性养心,颇有进益,于是更名‘一嗔’。倘若苗大侠与先师动手之时,先师不叫一嗔,仍叫作大嗔,这铁盒中便只有毒蛇而没解药了。”苗人凤“啊”的一声,点了点头。 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儿的时候,法名叫作‘偶嗔’。三年之前,他老人家改作了‘无嗔’。苗大侠,你可把我师父小看了。”苗人凤又“啊”的一声。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撒手西归之时,早已大彻大悟,无嗔无喜,怎还把你这番小小旧怨记在心上?” 苗人凤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说道:“照啊!我确是把这位故人瞧得小了。一别十余年,人家岂能如我苗人凤一般,全没长进?姑娘你贵姓?”程灵素抿嘴一笑,道:“晚辈姓程,禾木程。”从背上包袱中取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拿出一柄小刀,一枚金针,说道:“苗大侠,请你放松全身穴道。”苗人凤道:“是了!” 胡斐见程灵素拿了刀针走到苗人凤身前,心中突然生念:“苗大侠和那毒手药王有仇。江湖上人心难测,若他们安排恶计,由程姑娘借治伤为名,却下毒手,岂不是我胡斐第二次又给人借作了杀人之刀?这时苗大侠全身穴道放松,只须在要穴中轻轻一针,即能制他死命。”正自踌躇,程灵素回过头来,将小刀交了给他,道:“你给我拿着。”忽见他脸色有异,当即会意,笑道:“苗大侠放心,你却不放心吗?”胡斐道:“若是给我治伤,我放一百二十个心。”程灵素道:“你说我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这句话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胡斐绝无思索,随口答道:“你自然是好人,非常好的好人!”程灵素很欢喜,向他一笑。她肌肤黄瘦,本算不得美丽,但一笑之下,神采焕发,犹如春花初绽。胡斐心中更无半点疑虑,报以一笑。程灵素道:“你真的信我了吧?”说着脸上微微一红,转过头去,不再和他眼光相对。 胡斐曲起手指,在自己额角上轻轻打了个爆栗,笑道:“打你这胡涂小子!”心中忽动:“她问我:‘你真的信我了吧?’为什么要脸红?”王铁匠所唱的那几句情歌,斗然在心底响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小妹子——一段情……” 程灵素提起金针,在苗人凤眼上“阳白穴”、眼旁“睛明穴”、眼下“承泣穴”三处穴道逐一刺过,用小刀在“承泣穴”下割开少些皮肉,又换过一枚金针,刺在破孔之中,她大拇指在针尾一控一放,针尾中便流出黑血来。原来这枚金针中间是空的。但见血流不止,黑血变紫,紫血变红。胡斐虽是外行,也知毒液已然去尽,欢呼道:“好啦!” 程灵素在七心海棠上采下四片叶子,在一只瓦钵中捣得烂了,敷在苗人凤眼上。苗人凤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接着身下椅子格的一响。 程灵素道:“苗大侠,我听胡大哥说,你有位千金,挺可爱的,她在那里啊?”苗人凤道:“这里不太平,送到邻舍家玩去了。”程灵素用布条给他缚在眼上,说道:“好啦!三天之后,待得疼痛过去,麻痒难当之时,揭开布带,便没事了。现下请进去躺着歇歇。胡大哥,咱们做饭去。” 苗人凤站起身来,说道:“小兄弟,我问你一句话。辽东大侠胡一刀,是你家的长辈吗?”胡斐以胡家刀法击败田归农,苗人凤虽未亲睹,但听得出他刀法上的造诣大非寻常,若不是胡一刀的嫡传,决不能有此功夫。他知胡一刀只生一子,而那儿子早已给人杀死,抛入河中,因此猜想胡斐必是胡一刀的后辈。 胡斐涩然一笑,道:“这位辽东大侠不是我伯父,也不是我叔父。”苗人凤很是奇怪,心想胡家刀法素不传外人,何况这少年确又姓胡,又问:“那位胡一刀胡大侠,你叫他作什么?” 胡斐心中难过,不知苗人凤和自己父亲究竟有甚关连,不愿便此自承身分,说道:“胡大侠?他早逝世多年了,我那有福份来叫他什么?”心中在想:“我这一生若有福份叫一声爹爹、妈妈,能得他们亲口答应一声,这世上我还希求些什么?” 苗人凤心中纳罕,呆立片刻,微微摇头,走进卧室。 程灵素见胡斐脸有黯然之色,要逗他高兴,说道:“胡大哥,你累了半天,坐一忽儿吧!”胡斐摇头道:“我不累。”程灵素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胡斐依言坐下,突觉臀下一虚,喀的一声轻响,椅子四脚全断,碎得四分五裂。程灵素拍手笑道:“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没你重。” 胡斐下盘功夫极稳,虽坐了个空,但双腿立时拿桩,并没摔倒,只甚觉奇怪。程灵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叶子敷在肉上,痛于刀割十倍,若是你啊,只怕叫出我的妈来啦。”胡斐一笑,这才会意,适才苗人凤忍痛,虽不动声色,但一股内劲,早把椅子坐得脆烂了,程灵素意在跟他开个玩笑。 两人煮了一大镬饭,炒了三盘菜,请苗人凤出来同吃。苗人凤道:“能喝酒吗?”程灵素道:“能喝,什么都不用忌。”苗人凤拿出三瓶白干,每人面前放了一瓶,道:“大家自己倒酒喝,不用客气。”说着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饮而尽。胡斐是个好酒之人,陪他喝了半碗。 程灵素不喝,却把半瓶白干倒在种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见胡斐脸现诧异,便对他道:“这花得用酒浇,一浇水便死。我在种醍醐香时悟到了这道理。师兄、师姊他们不懂,直忙了十多年,始终种不活。”剩下的半瓶分给苗胡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饭相陪。 苗人凤又喝了半碗酒,意兴甚豪,问道:“胡兄弟,你的刀法是谁教的?”胡斐答道:“没人教,是照着一本刀谱上的图样和解说学的。”苗人凤“嗯”了一声。胡斐道:“后来遇到红花会的赵三当家,传了我几条太极拳的要诀。”苗人凤一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赵三当家了?”胡斐道:“正是。”苗人凤道:“怪不得,怪不得。”胡斐问道:“怎么?”苗人凤道:“赵三当家武学修为高明之极,我早听说过,若不是经他传授,兄弟你焉能有如此精强武功?”喝了一口酒,又道:“久慕红花会陈总舵主豪杰仗义,诸位当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隐回疆,苗某无缘见得,实是生平极大憾事。”胡斐听他语意之中对赵半山极是推重,心下也感欢喜。 苗人凤将一瓶酒倒干,举碗饮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茶几上的单刀,说道:“胡兄弟,昔年我遇到胡一刀大侠,他传了我一手胡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杀退强敌,你用以打败田归农,便是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蓦地里仰天长啸,跃出户外,提刀一立,将那一路胡家刀法施展开来。 第158章 飞狐外传(49) 只见他步法凝稳,刀锋回转,或闲雅舒徐,或刚猛迅捷,一招一式,俱势挟劲风。 胡斐凝神观看,见他所使招数,果与刀谱上所记一般无异,只刀势较为收敛,而比自己所使也缓慢得多。胡斐只道他是为了让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 苗人凤一路刀法使完,横刀而立,说道:“小兄弟,以你刀法上的造诣,胜那田归农绰绰有余,他便再强十倍,也决不是你对手。但等我眼睛好了,你要跟我打成平手,却尚有不及。”胡斐道:“这个自然。晚辈怎是苗大侠的敌手?” 苗人凤摇头道:“这话错了。当年胡大侠以这路刀法,和我整整斗了五天,始终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时,可比你缓慢得多,收敛得多。”胡斐一怔,道:“原来如此?”苗人凤道:“是啊,与其以客犯主,不如以主欺客。嫩胜于老,迟胜于急。缠、滑、绞、擦、抽、截,强于展、抹、钩、剁、砍、劈。” 原来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的攻守之形,劳逸之势;以刀尖开砸敌器为“嫩”,以近柄处刀刃开砸敌器为“老”;磕托稍慢为“迟”,以刀先迎为“急”,至于缠、滑、绞、擦等等,也都是使刀的诸般法门。 苗人凤收刀还入,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说道:“你慢慢悟到此理,他日必可称雄武林,纵横江湖。其实,就算现今,你也已少有敌手了。不过以你资质天赋,咱们求的是天下第一,不是第二。” 胡斐心中欢喜,说道:“多谢指点。晚辈终身受益。”举着筷子欲夹不夹,思量着他那几句话,筷子停在半空。程灵素用筷子在他筷子上轻轻一敲,笑道:“饭也不吃了吗?”胡斐正自琢磨刀诀,全身的劲力不知不觉都贯注右臂之上。程灵素的筷子敲了过来,他筷子上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嗒的一声轻响,程灵素的一双筷子竟尔震为四截。她“啊”的一声轻呼,笑道:“显本事么?” 胡斐忙陪笑道:“对不起,我想着苗大侠那番话,不禁出了神。”随手将手中筷子递了给她。程灵素接过来便吃。胡斐却喃喃念着:“嫩胜于老,迟胜于急,与其以客犯主……”一抬头,见她正用自己使过的筷子吃饭,竟丝毫不以为忤,不由得脸上一红,欲待拿来代她拭抹干净,为时已迟,要道歉几句吧,却又太着形迹,便到厨房去另行取了一双筷子。 他扒了几口饭,伸筷到那盘炒白菜中去夹菜,苗人凤的筷子也刚好伸出,轻轻一拨,将他的筷子挡了开去,说道:“这是‘截’字诀。”胡斐道:“不错!”举筷又上。但苗人凤的一双筷子守得严密异常,不论他如何高抢低拨,始终伸不进盘子。 胡斐心想:“动刀子拚斗之时,他眼虽不能视物,但可听风辨器,从兵刃劈风的声音中辨明敌招来路。这时我一双小小筷子,伸出去又无风声,他如何能够察觉?”两人进退邀击,又拆了数招,胡斐突然领悟,原来苗人凤这时所使招数,全是用的“后发制人”之术,要待双方筷子相交,他才随机应变,正是所谓“以主欺客”、“迟胜于急”等等的道理。 胡斐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抢菜,却将筷子高举半空,迟迟不落,双眼凝视着苗人凤的筷子,自己筷子一寸一寸的慢慢移落,终于碰到了白菜。那时的手法可就快捷无伦,一挟缩回,送到了嘴里。苗人凤瞧不见他筷子的起落,自不能拦截,将双筷往桌上一掷,哈哈大笑。 胡斐自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回想适才花了这许多力气才胜得田归农,霎时之间又喜欢,又惭愧。 程灵素见他终于抢到白菜,笑吟吟的望着他,由衷为他欢喜。 苗人凤道:“胡家刀法今日终于有了传人,唉,胡大哥啊,胡大哥!”说到这里,语音甚为苍凉。 程灵素瞧出他与胡斐之间,似有什么难解的纠葛,不愿他多提此事,问道:“苗大侠,你和先师当年为了什么事情结仇,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苗人凤叹了口气道:“这一件事我到今日还是不明白。十八年前,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只因兵刃上喂有剧毒,见血封喉,竟尔无法挽救。我想这毒药如此厉害,多半与尊师有关,因此去向尊师询问。尊师一口否认,说道毫不知情,想是我一来不会说话,二来心情甚恶,不免得罪了尊师,两人这才动手。” 胡斐一言不发,听他说完,隔了半晌,才问道:“如此说来,这位好朋友是你亲手杀死的了?”苗人凤道:“正是。”胡斐道:“那人的夫人呢?你斩草除根,一起杀了?” 程灵素见他手按刀柄,脸色铁青,眼见一个杯酒言欢的局面,转眼之间便要变为一场腥风血雨。她全不知谁是谁非,但心中绝无半点疑问:“如他二人动手砍杀,我得立时助他。”这个“他”到底是谁,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 苗人凤语音甚是苦涩,缓缓的道:“他夫人当场自刎殉夫。”胡斐道:“那条命也是你害的了?”苗人凤凄然道:“正是!” 胡斐站起身来,森然道:“这位好朋友姓甚名谁?”苗人凤道:“你真要知道?” 胡斐道:“我要知道。”苗人凤道:“好,你跟我来!”大踏步走进后堂。胡斐随后跟去。程灵素紧跟在胡斐之后。 只见苗人凤推开厢房房门,房内居中一张白木桌子,桌上放着两块灵牌,一块写着“义兄辽东大侠胡公一刀之灵位”,另一块写着“义嫂胡夫人之灵位”。 胡斐望着这两块灵牌,手足冰冷,全身发颤。他早就疑心父母之丧,必与苗人凤有重大关连,但见他为人慷慨豪侠,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错了。但此刻他竟直认不讳,可是他既说“我误伤了一位好朋友”,神色语气之间,又含着无限隐痛,何况家中一直供着灵位,称自己父母为“义兄”、“义嫂”,一霎时间,不知该当如何才好。 苗人凤转过身来,双手负在背后,说道:“你既不肯说和胡大侠有何干连,我也不必追问。小兄弟,你答应过照顾我女儿的,这话可要记得。好吧,你要为胡大侠报仇,便可动手!” 胡斐举起单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适才教我‘迟胜于急’之诀,缓缓落刀,他眼不见物,决计躲闪不了,那便报了杀父、杀母的大仇!”大声说道:“苗大侠,多谢你教我武功,但我跟你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此刻你目不见物,我若杀你,非大丈夫所为,但等你眼睛好了,只怕我又不是你对手了!” 然见苗人凤脸色平和,既无伤心之色,亦无惧怕之意,反而隐隐有欢喜之情,胡斐这一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间大叫一声,转身便走。程灵素追了出来,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两人的随身包袱,随后赶去。 胡斐一口气狂奔了十来里路,突然扑翻在地,放声痛哭。程灵素落后甚远,隔了良久,这才奔到,见到他悲伤之情,知道此时无可劝慰,默默坐在他身旁,且让他纵声一哭,发泄心头悲伤。 胡斐直哭到眼泪干了,这才止声,说道:“程姑娘,他杀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妈妈,虽然中间似乎另有隐情,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程灵素呆了半晌,道:“那咱们给他治眼,这事可错了。”胡斐道:“治他眼睛,一点也不错。待他眼睛好了,我再去找他报仇。”顿了一顿,说道:“但他武功远胜于我,非得先把武艺练好了不可。”程灵素道:“他既用喂毒的兵刃伤你爹爹,咱们也可一报还一报。” 胡斐听得她全心全意的护着自己,好生感激,但想到她要以厉害毒药去对付苗人凤,说也奇怪,反而不自禁的凛然生惧。 心中又想:“这姑娘聪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为伍,总是……”他自己也不知“总是……”什么,心底只隐隐觉得对她未免无益,不由得生了关怀照顾之意。 第十二回 古怪的盗党 胡斐大哭一场之后,胸间郁闷悲痛发泄了不少,见天已黎明,曙光初现,正可赶路,收泪刚要站起,突然叫声:“啊哟!”原来他心神激荡,从苗人凤家中急冲而出,竟将随身的包袱留下了,倘再回头去取,此时实不愿再和苗人凤会面。 程灵素解下负在背上的胡斐包袱,问道:“你要回去拿包袱吗?我给你带着了。” 胡斐喜道:“多谢你了。”程灵素道:“你包袱里东西太多,背着撞得我背脊疼,刚才我打开来整理了一下,放得平整服贴些,匆匆忙忙的,别丢失了东西,那只玉凤凰可更加丢不得。”胡斐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说道:“幸亏你带来了包袱,否则连今晚吃饭住店的银子也没了。最要紧的是我家传的拳经刀谱,决计丢不得。”程灵素打开包袱,取出他那本拳经刀谱,淡淡的道:“可是这本?我给你好好收着。” 胡斐道:“你真细心,什么都帮我照料着了。”程灵素道:“就可惜那只玉凤给我在路上丢了,真过意不去。”胡斐见她脸色郑重,不像说笑,心中一急,道:“我回头找找去,说不定还能找到。”说着转头便走。程灵素忽道:“咦,这里亮晃晃的是什么东西?”伸手到青草之中,拾起一物,莹然生光,正是那只玉凤。 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诸葛,小张良,小可甘拜下风。”程灵素道:“见了玉凤凰,瞧你欢喜得什么似的。还给你吧!”将刀谱、玉凤和包袱都还了给他,说道:“胡大哥,咱们后会有期。” 胡斐一怔,柔声道:“你生气了么?”程灵素道:“我生什么气?”但眼眶一红,珠泪欲滴,忙转过了头去。胡斐道:“你……你去那里?”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胡斐道:“怎么不知道?”程灵素道:“我没爹没娘,师父又死了,又没人送什么玉凤凰、玉麒麟给我,我……我怎么知道去那里。”说到这里,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胡斐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思细密,处处占人上风,遇上任何难事,无不迎刃而解,但这时见她悄立晓风之中,残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耸动,不由得大生怜惜,说道:“我送你一程。” 程灵素背着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泪,说道:“我又不去那里,你送我做什么?你要我医治苗大侠的眼睛,我已经给治好啦。” 胡斐要逗她高兴,说道:“可是还有一件事没做。”程灵素转过身来,问道:“什么?”胡斐道:“我求你医治苗大侠,你说也要叫我做一件事的。什么事啊,你还没说呢。”程灵素究是个年轻姑娘,突然破涕为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干什么,你都答允,是不是?”胡斐确是心甘情愿的为她无论做什么事,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程灵素伸出手来,道:“好,那只玉凤凰给了我。”胡斐一呆,大是为难,但他终究言出必践,当即将玉凤递了过去。程灵素不接,道:“我要来干什么?我要你把它砸得稀烂。” 这一件事胡斐可万万下不了手,呆呆的怔在当地,瞧瞧程灵素,又瞧瞧手中玉凤,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丽娇美的身形面庞,刹那间在心头连转了几转。 程灵素缓步走近,从他手里接过玉凤,给他放入怀中,微笑道:“从今以后,可别随便答允人家什么。世上有许多事情,嘴里虽答允了,却是没法办到的呢。好吧,咱们可以走啦!”胡斐心头怅惘,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给她捧着那盆七心海棠,跟在后面。 行到午间,来到一座大镇。胡斐道:“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然后去买两头牲口。”话犹未了,只见一个身穿缎子长袍、商人模样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抱拳说道:“这位是胡爷么?”胡斐从未见过此人,还礼道:“不敢,在下倒是姓胡。请问贵姓,当真是找小可吗?”那人微笑道:“正是!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请往这边用些粗点。”说着恭恭敬敬的引着二人来到一座酒楼。 酒楼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摆上酒馔,说是粗点,却是十分丰盛精致的酒席。胡斐和程灵素都感奇怪。见那商人坐在下首相陪,举止恭谨,一句不提何人相请,二人也就不再问,随意吃了些。 酒饭已罢,那商人道:“请两位到这边休息。”下得酒楼,便有从人牵了三匹大马过来。三人上了马,那商人在前引路,出市镇行了五六里,到了一座大庄院前。垂杨绕宅,白墙乌门,气派不小。 门前站着六七名家丁,见了那商人,一齐垂手肃立。那商人请胡斐和程灵素到大厅用茶,桌上摆满果品细点。胡斐心想:“我若问他何以如此接待,他不到时候,定不肯说,且让他弄足玄虚,我只随机应变便了。”和程灵素随意谈论沿途风物景色,没去理睬那人。那商人只恭敬相陪,对两人的谈论竟不插口半句。 用罢点心,那商人说道:“胡爷和这位姑娘旅途劳顿,请内室洗澡更衣。”胡斐心想:“听他口气,似不知程姑娘的来历,如此更妙。他如果敢向毒手药王的弟子下毒,正好自讨苦吃。”随着家丁走进内堂。另有仆妇前来侍候程灵素往后楼洗沐。 两人稍加休息,又到大厅,你看我,我看你,见对方身上衣履都焕然一新。程灵素低声笑道:“胡大哥,过新年吗?打扮得这么齐整。”胡斐见她脸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娇艳之色,竟似越看越美,浑不似初会时那么肌肤黄瘦,黯无光采,笑道:“你可真像新娘子一般呢。”程灵素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不理。胡斐暗悔失言,但偷眼相瞧,她脸上却不见有何怒色,目光中只露出又顽皮、又羞怯的光芒。 这时厅上又已丰陈酒馔,那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转身入内,回出时手捧托盘,盘中放着个红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本泥金笺订成的簿子,封皮上写着“恭呈胡大爷印斐哂纳”九字。他双手捧着簿子呈给胡斐,说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将这份薄礼呈交胡大爷。” 第159章 飞狐外传(50) 胡斐不接,问道:“贵主人是谁?何以赠礼小可?只怕是认错了人。”那商人道:“错不了的!敝上吩咐,不得提他名字,将来胡大爷自然知晓。”胡斐好生奇怪,接过锦簿,翻开一看,只见第一页写道:“上等水田四百一十五亩七分”,下面详细注明田亩的四至和坐落,又注明佃户为谁,每年缴租谷几石几斗等等。 胡斐大奇,心想:“我要这四百多亩田干什么?”再翻过第二页,见写道:“庄子一座,五进,计楼房十二间,平房五十三间。”下面以小字详注庄子东南西北的四至,以及每间房子的名称,花园、厅堂、厢房,以至灶披、柴房、马厩等等,无不书写明白。再翻下去,则是庄子中婢仆的名字,日用金银、粮食、牲口、车轿、家具、衣着等等。胡斐翻阅一遍,大是迷惘,将簿子交给程灵素,道:“你看。”程灵素看了,也猜不透是什么用意,笑道:“胡大员外,恭喜发财!” 那商人道:“敝上说仓卒之间,措备不周,实不成敬意。”顿了一顿,说道:“待会小人陪胡大爷,到房舍各处去瞧瞧。”胡斐问道:“你贵姓?”那商人道:“小人姓张。这里的田地房产,暂时由小人为胡大爷经管。胡大爷瞧着有什么不合适,只须吩咐便是。小人做得不妥,胡大爷可请随时换人。田地房屋的契据,都在这里,请胡大爷收管。”说着又呈上许多文据。胡斐道:“你且收着。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如此厚礼,我未必能受呢。”那商人道:“胡大爷太谦了。敝上只说礼数太薄,着实过意不去。” 胡斐自幼闯荡江湖,奇诡怪异之事,见闻颇不在少,但突然收到这样一份厚礼,而送礼之人又避不见面,这种事却从没听见过。看这姓张的步履举止,决计不会武功,谈吐中也毫无武林人物的气息,瞧来他只是奉人之嘱,不见得便知内情。 酒饭已罢,胡斐和程灵素到书房休息。但见书房中四壁图书,几列楸枰,架陈瑶琴,甚是雅致。一名书僮送上清茶后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二人。 程灵素笑道:“胡员外,想不到你在这儿做起老爷来啦。”胡斐想想,也不禁失笑,随即皱眉,说道:“我瞧送礼之人,只怕不安好心,但实在猜不出这人是谁?如此做法有甚用意?”程灵素道:“会不会是苗人凤?”胡斐摇头道:“这人虽跟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但我瞧他光明磊落,慷慨豪爽,决不会干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程灵素道:“你助他退敌,又请我给他治好眼睛,他便送你一份厚礼,一来道谢,二来盼望化解怨仇,恐怕倒是一番美意。”胡斐道:“姓胡的岂能瞧在这金银田产份上,忘了父母大仇?不!苗人凤不会如此小觑了我。”程灵素伸伸舌头,道:“倒是我小觑了你啦。” 两人商量了半日,瞧不出端倪,决意便在此住宿一宵,好歹也要探出点线索。到了晚间,胡斐在后堂大房中安睡,程灵素的闺房却设在花园旁的楼上。胡斐一生之中从未住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屋宇,而这屋宇居然归自己所有,更加匪夷所思。 他睡到初更时分,轻轻推窗跃出,窜到屋面,伏低身子四望,见西面后院中灯火未熄,展开轻身功夫,奔了过去。足钩屋檐,一个“倒卷珠帘”,从窗缝中向内张望,见那姓张的滴滴笃笃的打着算盘,正自算帐,另一个老家人在旁相陪。那姓张的写几笔帐,便跟那家人说几句话,说的都是工薪柴米等等琐事。 胡斐听了半天,全无头绪,正要回身,忽听得东边屋面上一声轻响。他翻身站直,手握刀柄,见来的却是程灵素。她做个手势,胡斐纵身过去。程灵素悄声道:“我前前后后都瞧过了,没半点蹊跷。你看到什么没有?” 胡斐摇了摇头,再在窗缝中向内张望,见那姓张的从一只大箱中取出一堆黄金元宝,足有六七十锭。他将金锭分批包好,再坐下书写一张张泥金大红纸笺,分别贴在金包之上,胡斐和程灵素遥遥望去,见红笺上分别写的是:“节礼恭呈制军大人”、“节礼恭呈抚台大人”、“节礼恭呈府台大人”等等字样。胡斐轻声说道:“送礼之人结交大官,来头着实不小。咱们明天细细再看,不忙揭穿他。”程灵素道:“是啊,要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两人分别回房,这一晚各自提防,反覆思量,都没睡得安稳。 次晨起身,便有僮仆送上参汤、燕窝,跟着是面饺点心,胡斐却另有一壶状元红美酒。胡斐心想:“有程姑娘为伴,谈谈讲讲,倒也颇不寂寞。在这里住着,说得上无忧无虑,快乐逍遥。” 只见程灵素稍施脂粉,容貌虽不算美,却也颇觉俏丽,突然心中一动:“倘若我娶了她为妻,在这里过些太平日子,那是一生中从未享过的福气。袁姑娘虽比她可爱得多,但她不断跟我作对,显是凤天南这大恶霸的一党。况且第一,她未必肯嫁我。第二,就算嫁了我,整天打打杀杀、吵吵闹闹,而程姑娘却对我那么好,在一起有趣得多。只不过这里的主人结交官府,显非良善之辈,我胡斐难道贪图财富安逸,竟与这等人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蓦地转念:“那姓凤的恶霸杀了钟阿四全家,我若不为钟家伸此大冤,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想到此处,胸间热血沸腾,便向程灵素说道:“咱们这就动身了吧?”程灵素也不问他要到何处,答道:“好,这就动身。” 两人回进卧室,换了旧时衣服。胡斐对那姓张的商人道:“我们走了!”说了这一句,拔步便走。那姓张的大是错愕,道:“这……这……怎么走得这般快?胡大……胡大爷,小人去备路上使费,您请等一会。”待他进去端了一大盘金锭银锭出来,胡程二人早已远去。 二人跨开大步,向北而行,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市集,一打听,才知昨晚住宿之处叫作义堂镇。胡斐取出银子买了两匹马,两人并骑,一路谈论昨日奇事。 程灵素道:“咱们白吃白喝,白住白宿,半点也没损了什么。这么说来,那主人似乎并没安着歹心。”胡斐道:“我总觉这件事阴阳怪气,很有点儿邪门。”程灵素笑道:“我倒盼这种邪门事儿多遇上些,一路上阴阳怪气个不停。喂,胡大爷,你到底是去那里啊?”胡斐道:“我要上北京。你也同去玩玩,好不好?”程灵素笑道:“好是没什么不好,就只怕有些儿不便。”胡斐奇道:“什么不便?”程灵素笑道:“胡大爷去探访那位赠玉凤的姑娘,还得随身带个使唤丫鬟么?” 胡斐正色说道:“不,我是去追杀一个仇人。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可是耳目众多,狡狯多智,盼望程姑娘助我一臂之力。”于是将佛山镇上凤天南如何杀害钟阿四全家、如何庙中避雨相遇、如何给他再度逃走等情一一说了。 程灵素听他说到古庙邂逅、凤天南黑夜兔脱的经过时,言语中有些不尽不实,问道:“那位赠玉凤的姑娘也在古庙之中,是不是啊?”胡斐一怔,心想她聪明之极,反正我也没做亏心之事,不用瞒她,于是索性连如何识得袁紫衣、她如何连夺三派掌门人之位、她如何救助凤天南等情,也从头至尾说了。 程灵素问道:“这位袁姑娘是个美人儿,是不是?”胡斐微微一怔,脸都红了,说道:“算是很美吧。”程灵素道:“比我这丑丫头好看得多,是不是?” 胡斐没防到她竟会如此单刀直入的询问,不由得颇是尴尬,道:“谁说你是丑丫头了?袁姑娘比你大了几岁,自然生得高大些。”程灵素一笑,说道:“我八岁的时候,拿妈妈的镜子来玩。我姊姊说:‘丑八怪,不用照啦!照来照去还是个丑八怪。’哼!我也不理她,你猜后来怎样?” 胡斐心中一寒,暗想:“你可别把姊姊毒死了。”说道:“我不知道。” 程灵素听他语音微颤,脸有异色,猜中了他心思,道:“你怕我毒死姊姊吗?那时我还只八岁呢。嗯,不过第二天,家里的镜子通统不见啦。”胡斐道:“这倒奇了。” 程灵素道:“一点也不奇,都给我丢到了井里。”顿了一顿,说道:“但我丢完了镜子,随即就明白了。生来是个丑丫头,就算没了镜子,还是丑的。那井里的水面,便是一面圆圆的镜子,把我的模样给照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啊,我真想跳到井里去死了。”说到这里,突然举起鞭子狂抽马臀,向前急奔。 胡斐纵马跟随,两人一口气驰出十余里路,程灵素才勒住马头。胡斐见她眼圈红红的,显是适才哭过来着,不敢朝她多看,心想:“你虽没袁姑娘美貌,但决不是丑丫头。何况一个人品德第一,才智方是第二,相貌好不好乃是天生,何必因而伤心?你事事聪明,怎么对此便这地看不开?”瞧着她瘦削的侧影,心中大起怜意,说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 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半边脸颊全都红了,说道:“你我都没父母亲人,我想跟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 程灵素的脸颊刹时间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之不得呢!” 胡斐听她语气中含有讥讽之意,不禁颇为狼狈,说道:“我是一片真心。”程灵素道:“我难道是假意?”说着跳下马来,在路旁撮土为香,双膝一曲,便跪在地上。胡斐见她如此爽快,也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两人相对磕头行礼。程灵素道:“人人都说八拜之交,咱们得磕足八个头……一、二、三、四、……七、八……嗯,我做妹妹,多磕两个。”果然多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 胡斐见她言语行动之中,突然微带狂态,自己也有些不自然起来,说道:“从今而后,我叫你二妹了。”程灵素道:“对,你是大哥。咱们怎么不立下盟誓,说什么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胡斐道:“结义贵在心盟,说不说都是一样。”程灵素道:“啊,原来如此。”说着跃上了马背,这日直到黄昏,始终没再跟胡斐说话。 傍晚二人到了安陆,刚驰马进入市口,便有一名店小二走上来牵住马头,说道:“这位是胡大爷吧?请来小店歇马。”胡斐奇道:“你怎知我姓胡?”店小二笑道:“小人在这儿等了半天啦。”在前引路,让着二人进了一家房舍高敞的客店。上房却只留了一间,于是又开了一间,茶水酒饭也不用吩咐,便流水价送将上来。胡斐问那店小二,是谁叫他这般侍候。那店小二笑道:“义堂镇的胡大爷,谁还能不知道么?”次晨结帐,掌柜的连连打躬,说道早已付过了,只肯收胡斐给店伴的几钱银子赏钱。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胡斐和程灵素虽都极有智计,但限于年纪阅历,竟瞧不透这是那一门子江湖伎俩。 到第四日动身后,程灵素道:“大哥,我连日留心,咱们前后没人跟随,那必是有人在前途说了你的容貌服色,命人守候。咱们来个乔装改扮,然后从旁察看,说不定便能得悉真相。”胡斐喜道:“此计大妙。” 两人在市上买了两套衣衫鞋帽,行到郊外,在一处荒林之中改扮。程灵素用头发剪成假须,黏在胡斐唇上,将他扮成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自己穿上长衫,头戴小帽,变成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男子。两人一看,相对大笑。到了前面市集,两人更将坐骑换了驴子。胡斐将单刀包入包袱,再买了根旱烟管,吸了几口,吞烟吐雾,这副神色,旁人便眼力再好,也决计认他不出。 这日傍晚到了广水,见大道旁站着两名店伴,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胡斐知他们正在等候自己,不禁暗笑,迳去投店,掌柜的见这二人模样寒酸,招呼便懒洋洋地,给了他们两间偏院房间。那两名店伴直等到天黑,这才没精打采的回店。胡斐叫了一人进来,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瞎扯,想从他口中探听些消息。刚说得几句闲话,忽然大道上马蹄声响,听声音不止一乘。那店伴喜道:“胡大爷来啦。”飞奔出店。 胡斐心道:“胡大爷早到啦,跟你说了这会子话,你还不知道。”当下走到大堂上去瞧热闹。只听得人声喧哗,那店伴大声道:“不是胡大爷,是镖局子的达官爷。”跟着走进一个趟子手来,手捧镖旗,在客店外的竹筒中一插。 胡斐看那镖旗时,心中一愕,那镖旗黄底黑线,绣着一匹背生双翼的骏马,当年在商家堡中曾见过这样的镖旗,认得是飞马镖局的旗号,心想这镖局主人百胜神拳马行空已在商家堡给烧死了,不知眼下何人充任镖头。那镖旗残旧褪色,已多年未换,那趟子手也年老衰迈,没什么精神,看来飞马镖局近年来未见得怎生兴旺。 跟着进来的镖头,却是雄赳赳气昂昂一条汉子,脸上无数小疤,胡斐认得他是马行空的弟子徐铮。在他之后是个劲装少妇,双手各携一个男孩,正是马行空的女儿马春花。 胡斐和她相别数年,见她虽仍容色秀丽,却已掩不住脸上的风霜憔悴。两个男孩儿四岁左右,却雪白可爱,两人相貌一模一样,显是一对孪生兄弟。只听一个男孩子道:“妈,我饿啦,要吃面面。”马春花低头道:“好,等爹洗了脸,大伙儿一起吃。” 胡斐心道:“原来他师兄妹已成了亲,还生下两个孩子。”当年他在商家堡时,少年人初识男女之事,见到马春花容貌娇美,身材丰满,不由得意乱情迷,但这个姑娘也只在春梦之中偶一出现而已,其后他为商老太所擒,给商宝震用鞭子抽打,马春花曾出力求情,他心中感恩,此事常在心头。今日他乡邂逅,若不是他不愿给人认出真面目,早已上去相认道故了。 开客店的对镖局子向来不敢得罪,虽见飞马镖局这单镖只一辆镖车,各人衣饰敝旧,料想没多大油水,掌柜的还是上前殷勤接待。 第160章 飞狐外传(51) 徐铮听说没了上房,眉头一皱,正要发话,趟子手已从里面打了个转出来,说道:“朝南那两间上房不明明空着吗?怎地没了?”掌柜的陪笑说道:“达官爷见谅。这两间房前天就有人定下了,已付了银子,说好今晚要用。” 徐铮近年来时运不济,走镖常有失闪,一肚皮的委屈,听了此言,伸手在帐台上用力一拍,便要发作。马春花忙拉拉他衣袖,说道:“算啦,胡乱住这么一宵,也就是了。”徐铮还真听妻子的话,向掌柜的狠狠瞪了一眼,走进了朝西的小房。马春花拉着两个孩子,低声道:“这单镖酬金这么微薄,若不对付着使,还得亏本。不住上房,省几钱银子也好。”徐铮道:“话是不错,但我就瞧着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生气。” 马行空死后,徐铮和马春花不久成婚,两人接掌了飞马镖局。徐铮的武功威名固然不及师父,而他生性鲁莽直率,江湖上的场面结交更施展不开,三四年中连碰了几次钉子,每次均亏马春花多方设法,才赔补弥缝了过去。这么一来,飞马镖局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大买卖是永不上门的了。这一次有个盐商要送一笔银子上北直隶保定府去,为数只九千两,托大镖局带嫌酬金贵,这才交了给飞马镖局。徐铮夫妇向来一同走镖,马春花以家中没可靠的亲人,放心不下孩子,便带了一同出门,谅来这区区九千两银子,在路上也不会有甚风险。 胡斐向镖车望了一眼,走到程灵素房中,说道:“二妹,这对镖头夫妇是我的老相识。”将商家堡中如何跟他们相遇的事简略说了。 程灵素道:“你认不认他们?”胡斐道:“待明儿上了道,到荒僻无人之处,这才上前相认。”程灵素笑道:“荒僻无人之处?啊,那可了不得!他们不当你这小胡子是劫镖的强人才怪。”胡斐一笑,道:“这枝镖不值得胡大寨主动手。程二寨主,你瞧如何?”程灵素笑道:“瞧那镖头身上无钱,甚是寒伧。你我兄弟盗亦有道,不免拍马上前,送他几锭金子便了。”胡斐哈哈一笑。他确有赠金之心,只是要盘算个妥善法儿,赠金之时须得不失了敬意,才不损人家面子。 两人用过晚膳,胡斐回房就寝,睡到中夜,忽听得屋面上喀的一声轻响。他虽在睡梦之中,仍立即惊觉,翻身坐起,跨步下炕,听得屋上共有二人。那二人轻轻一击掌,迳从屋面跃落。胡斐站到窗口,心想:“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竟如此大胆,旁若无人?”伸手指戳破窗纸,往外张望,见两人都身穿长衫,手中不执兵刃,推开朝南一间上房的门,便走了进去,跟着火光一闪,点起灯来。 胡斐心想:“原来这两人识得店主东,不是歹人。”回到炕上,忽听得踢跶踢跶拖鞋皮响,店小二走到上房门口,大声喝道:“是谁啊?怎地三更半夜的,也不走大门,就这么窜了下来?”他口中呼喝,走进上房,一脚刚踏进,便“啊哟”一声大叫,跟着砰的一响,又是“我的妈啊,打死人啦”叫了起来,原来给人摔了出来,结结实实的跌入了院子。 这么一吵闹,满店的人全醒了。两个长衫客中一人站在上房门口,大声说道:“我们奉了鸡公山王大寨主之命,今晚踩盘子、劫镖银来着,找的是飞马镖局徐镖头。闲杂人等,事不干己,快快回房安睡,免得误伤人命。” 徐铮和马春花早就醒了,听他如此叫阵,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恁他多厉害的大盗,也决不能欺到客店中来,这广水又不是小地方,这等无法无天,可就从没见过。徐铮接口大声道:“姓徐的便在这里,两位相好的留下万儿。”那人大笑道:“你把九千两纹银,一杆镖旗,双手奉送给大爷,也就是了,问大爷什么万儿?咱们前头见。”说着啪啪两声击掌,两人飞身上屋。 徐铮右手一扬,两枝钢镖激射而上。后面那人回手一抄接住,跟着向下掷出,当的一声响,火星四溅,落在徐铮身前一尺之处,两枝镖都钉入了院子中的青石板里,这一手劲力,徐铮就万万不能。只听得两人在屋顶哈哈大笑,跟着马蹄声响,向北而去。 店中店伙和住客待那两个暴客远去,这才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有的说快些报官,有的劝徐铮绕道而行,有的说不如回家,不用保这趟镖了。 徐铮默不作声,拔起两枝钢镖,回到房中。夫妻俩低声商量,瞧这两人武功不凡,该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会瞧中这一枝小镖?虽明知前途不吉,但一枝镖出了门,规矩是有进无退,决不能打回头,否则镖局子就算是自己砸了招牌。徐铮气愤愤的道:“黑道上朋友越来越欺侮人啦,往后去咱们这口饭还能吃么?今日我拚着性命不要,也不能退缩。这两个孩子……”马春花道:“咱们跟黑道上的无冤无仇,最多不过是银子的事,总还不致有人命干系,带着孩子,那也无妨。”但在她心底,早已在深深后悔,实不该让这两个幼儿陪着自己冒此江湖风险。 胡斐和程灵素隔着窗子,一切瞧得清清楚楚,暗暗奇怪,觉得这一路而来,不可解之事甚多,乔装改扮之后固避过了没来由的接待,却又遇上了飞马镖局这件奇事。 次日清晨,飞马镖局的镖车一起行,胡斐和程灵素便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徐铮见他二人跟踪不舍,料他二人定为盗党,不时回头怒目而视。胡程二人只装作不见。中午打尖,胡程二人也和飞马镖局一处吃牛肉面饼。 行到傍晚,离武胜关约有三十来里,只听得马蹄声响,两骑马迎面飞驰而来。马上乘客身穿灰布长袍,从镖车旁一掠而过,直奔过胡程二人,这才靠拢并驰,纵声长笑,听声音正是昨晚的两个暴客。 胡斐道:“待得他们再从后面追上,不出几里路,便要动手了。”话犹未毕,忽听前面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从身旁掠过,马上乘客身手矫健,显是江湖人物。胡斐道:“奇怪,奇怪!”行不到一里路,又有两乘马迎面奔来,跟着又有两乘马。 徐铮见了这等大势派,早把心横了,不怒反笑,说道:“师妹,师父曾说,绿林中一等一的大寨,兴师动众劫那一等一的大镖,才派到六个好手探盘子,今日居然一连派到八位高人,后面又有两位阴魂不散的跟着,只怕咱们这路镖保的不是纹银九千两,而是九百万、九千万两!” 马春花猜不透对方何以如此大张旗鼓,来对付这枝微不足道的小镖,越是不懂,越是担忧,对徐铮和趟子手道:“待会情势不对,咱们带了孩子逃命要紧。这九千两银子嘛,数目不大,总还能张罗着赔得起。”徐铮昂然道:“师父一世英名,便这么送在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子手中吗?”马春花凄然道:“总得瞧孩子份上。今后咱两口子耕田务农,吃一口苦饭,也不做这动刀子拚命的勾当啦。” 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蹄声奔腾,回头望去,尘土飞扬,那八乘马一齐自后赶了上来。呜的一声长鸣,一枝响箭从头顶飞过,跟着迎面也有八骑奔来。 胡斐道:“瞧这声势,这帮子人只怕是冲着咱们而来。”程灵素点头道:“田归农!”胡斐道:“咱们的改扮终究不成,还是给认出了。” 这时前面八乘、后面八乘一齐勒缰不动,将镖局一行和胡程二人夹在中间。 徐铮翻身下马,亮出单刀,抱拳道:“在下徐……”只说了三字,前面八乘中一个老者飞跃下马,纵身而前,手持一件奇形兵刃,一语不发,便向徐铮脸上砸去。 胡斐和程灵素勒马在旁,见那老者手中兵刃甚为奇怪,前面一个横条,弯曲如蛇,横条后装着丁字形的握手,那横条两端尖利,便似一柄变形的鹤嘴锄模样。胡斐不识此物,问程灵素道:“那是什么?” 程灵素还未回答,身后一名大盗笑道:“老小子,教你一个乖,这叫做雷震挡。”程灵素接口道:“雷震挡不跟闪电锥同使,功夫也就平常。” 那大盗一呆,不再作声,斜眼打量程灵素,不禁惊诧这瘦小子居然知道闪电锥。原来老者是他师兄,这大盗自己所使的便是闪电锥。他二人的师父右手使闪电锥,左手使雷震挡,一攻一守,变化极尽奇妙。两件兵刃一长一短,双手共使时相辅相成,威力固然甚大,但也十分不易。他师兄弟二人各得师父一只手的技艺,始终学不会两件兵刃同使。他二人自幼便在塞外,初来中原未久,而他的闪电锥又藏在袖中,并未取出,不意竟给程灵素一语道破来历。他那知程灵素的师父毒手药王无嗔大师见闻广博,平时常和这个最钟爱的小弟子讲述各家各派武功,因此她虽从未见过雷震挡,但一听其名,便知尚有一把闪电锥。 但见那老者将兵刃使得轰轰发发,果有雷震之威。徐铮单刀上的功夫虽也不弱,但让雷震挡裹住了,渐渐施展不开。 只听得前后十五名大盗你一言,我一语,出言讥嘲:“什么飞马镖局?当年马老镖头走镖,才称得上‘飞马’二字,到了姓徐的手里,早该改称狗爬镖局啦!”“这小子学了两手三脚猫,不在家里抱娃娃,却到外面来丢人现世。”“喂,姓徐的,快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们大哥便饶了你狗命。”“走镖走得这么寒蠢,连九千两银子也保,不如买块豆腐来自己撞死了罢!”“神拳无敌马老镖头当年赫赫威名,武林中无人不服,这脓包小子真对不住师父。”“我瞧他夫人比他强上十倍,以她武林中女侠的身份,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好教人瞧着生气。” 胡斐听了各人言语,心想这群大盗对徐铮的底细摸得甚为清楚,不但知道他一共保了多少镖银,还知他师承来历,说话之中对徐铮固极尽尖酸刻薄,对马春花和她过世的父亲却毫无得罪之处,甚至还显得颇为尊敬。胡斐虽不识雷震挡,但那老者功力不弱,出手既狠且准,却一眼便知,不禁暗自奇怪:“这老头儿虽不能说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但如此武功,必是个颇有身分的成名人物。瞧各人作为,决非冲着这区区九千两银子而来。若是田归农派人来跟我为难,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儿去对付徐铮?” 马春花双手抱着两个儿子,在旁瞧得焦急万分,她早知丈夫不是人家对手,然自己上前相助,只不过多引一个敌人下场,于事丝毫无补,两个儿子没人照料,势必落入盗众手里。眼睁睁的瞧着丈夫越来越不济,突见那老者将蛇形兵器往前疾送,快速异常的圈转回拉,徐铮单刀脱手,飞上半天,她“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老者左足横扫,徐铮急跃避过。单刀从半空落将下来,盗众中一人举起长剑,往上一撩,一柄钢刀登时断为两截。那盗伙身手好快,长剑跟着右劈左削,又将尚未落地的两截断刀斩成四截。他手中所持固是极锋利的宝剑,而出手之迅捷,更使人目为之眩。群盗齐声喝采。 瞧这情势,那里是拦路劫镖,实是对徐铮存心戏弄!单是这手持长剑的大盗一人,打败徐铮夫妇便绰绰有余,何况同伙共有一十六人,看来个个都是好手,人人笑傲自若,便如十六头灵猫围住了一只小鼠,要戏耍个够,才分而吞噬。 徐铮红了双眼,双臂挥舞,招招是拚命的拳式,但那老者雷震挡的铁柄长逾四尺,徐铮如何欺得近身去?数招之间,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雷震挡的尖端划破了徐铮裤脚,大腿上鲜血长流,接着又是一声,徐铮左臀中挡。那老者抬起右腿,将他踢翻在地,左脚踏住,冷笑道:“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废了你一对招子,罚你不生眼睛,太也胡涂。”徐铮又害怕,又愤怒,胸口气为之塞,说不出话来。 马春花叫道:“众位朋友,你们要镖银,拿去便是。我们跟各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赶尽杀绝?”那使剑的大盗笑道:“马姑娘,你是好人,不必多管闲事。”马春花道:“什么多管闲事?他是我丈夫啊。”使雷震挡的老者道:“我们就是瞧着他太也不配,委屈了才貌双全的马姑娘,这才千里迢迢的赶来打这个抱不平。这件事非管不可!” 胡斐和程灵素越听越奇怪,均想:“这批大盗居然来管人家夫妻的家务事,还说什么打抱不平,当真好笑。”两人对望一眼,目光中均含笑意。 便在此时,那老者举起雷震挡,挡尖对准徐铮右眼,戳了下去。马春花大叫一声,抢上相救,呼的一响,马上一个盗伙手中花枪从空刺下,将她拦住。两个小孩齐叫:“爸爸!”向徐铮身边奔去。 突然间灰影晃动,那老者手腕酸麻,急忙翻挡迎敌,手里蓦然间轻了,原来手中兵刃竟已不知去向,惊怒中抬起头来,只见那灰影跃上马背,自己的独门兵刃雷震挡却已给他拿在手中舞弄,白光闪闪,转成一个圆圈。 如此倏来倏去,一瞬之间下马上马,空手夺了他雷震挡的,正是胡斐!众盗相顾骇然,顷刻间寂静无声,竟没一人说话,人人均为眼前之事惊得呆了。过了半晌,各人才纷纷呼喝,举刀挺杖,奔向胡斐。 胡斐大声叫道:“是线上的合字儿吗?风紧,扯呼,老窑里来了花门的,三刀兔儿爷换着走,咱们胡子上开洞,财神菩萨上山!”群盗又是一怔,听他说的黑话不像黑话,不知瞎扯些什么。 那雷震挡遭夺的老者怒道:“朋友,你是那一路的,来搅这淌浑水干么?”胡斐道:“兄弟专做没本钱买卖,好容易跟上了飞马镖局的九千两银子,没想到半路里杀出来十六位程咬金。各位要分一份,这不叫人心疼么?”那老者冷笑道:“哼,朋友别装蒜啦,乘早留下个万儿来是正经。” 徐铮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得了性命,搂住了两个孩子。马春花站在他身旁,睁着一双大眼盯住胡斐,一时之间还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何事。她只道胡斐和程灵素也必都是盗伙一路,那知他却和那老者争了起来。 第161章 飞狐外传(52) 只见胡斐伸手一抹上唇的小胡子,咬着烟袋,说道:“好,我跟老兄实说了罢。神拳无敌马行空是我师弟,师侄的事儿,老人家不能不管。” 胡斐此语一出,马春花吃了一惊,心想:“那里出来了这样一个师伯?我从没听爹爹说过,而且这人年纪比爹爹轻得多,那能是师伯?” 程灵素在一旁见他装腔作势,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但见他大敌当前,身在重围,仍能漫不在意的言笑自若,却也不禁佩服他胆色。 那老者将信将疑,哼的一声,说道:“尊驾是马老镖头的师兄?年岁不像啊,我们也没听说马老镖头有什么师兄。”胡斐道:“我门中只管入门先后,不管年纪大小。马行空是什么大人物了,还用得着冒充他师兄么?” 先入师门为尊的规矩,武林中许多门派原都是有的。那老者向马春花望了一眼,察看她脸色,转头又问胡斐道:“没请教尊驾的万儿。”胡斐抬头向天,说道:“我师弟叫神拳无敌马行空,区区在下便叫歪拳有敌牛耕田。”群盗一听,尽皆大笑。 这一句话明显是欺人的假话,那老者只因他空手夺了自己兵刃,才跟他对答了这一阵子话,否则早就出手了。他性子本就躁急,听到“牛耕田”这三字,再也忍耐不住,虎吼一声,便向胡斐扑来。 胡斐勒马闪开,雷震挡晃动,那老者手中倏地多了一物,举手看时,却不是雷震挡是什么?物归原主,他本该欢喜,然而这兵刃并非自己夺回,却是对方塞入自己手中,瞧也没瞧明白,莫名其妙的便得回了兵刃。 众盗齐声喝采,叫道:“褚大哥好本事!”都道是他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抢回。这姓褚的老者却自知满不是那回事,当真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他微微一怔,问道:“尊驾插手管这档子事,到底为了什么?”言语中多了三分礼敬。 胡斐道:“老兄倒先说说,我这两个师侄好好一对夫妻,各位干么要来打抱不平?”那老者道:“多管闲事,于尊驾无益。我好言相劝,还是各行各路罢!”众盗均感诧异:“褚大哥平日多么霹雳火爆的性儿,今日居然这般沉得住气。” 胡斐笑道:“老兄这话再对也没有了,多管闲事无益。咱们大伙儿各行各路。请啊,请啊!”那老者退后三步,喝道:“你既不听良言,咱们虽无冤无仇,在下迫得要领教高招!”说着雷震挡一举,护住了胸口。 胡斐道:“单打独斗,有什么味道?可是人太多了,乱糟糟的也不大方便。这样吧,我牛耕田一人,斗斗你们三位。”说着提旱烟管向那使长剑的一指,又向那老者的师弟一指。 那使剑的相貌英挺,神情傲慢,仰天笑道:“老小子好狂妄!”那姓褚的老者却知一对一跟胡斐动手,也真没把握,说道:“聂贤弟,上官师弟,他自己找死,咱三个便一齐陪他玩玩。”那姓聂的却不愿,说道:“这老小子怎能是褚大哥的对手?要不,你师兄弟出马,让大伙儿瞻仰塞外‘雷电交作’的绝技!”群盗轰然叫好。 胡斐摇头道:“年纪轻轻,便这般胆小,见不得大阵仗,可惜啊,可笑。” 那姓聂的长眉一挑,跃下马来,低声道:“褚大哥请让一步,小弟独自来教训教训这狂徒。”胡斐道:“你要教训我歪拳有敌牛耕田,那也成。可是咱哥儿俩话说在先,倘若我牛耕田输了,你要宰要杀,自然任凭处置。不过要是小兄弟你有一个失闪,那便如何?”那姓聂的冷笑道:“那是你痴心妄想。”胡斐笑道:“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小兄弟你竟有个三长两短,七荤八素,那便如何?”那姓聂的喝道:“谁跟你胡说八道?如我输了,也任凭你老小子处置便是。” 胡斐道:“任凭我老小子处置,那可不敢当。常言道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便请各位宽宏大量,各人自扫门前雪,这个抱不平,咱们就都别打了吧!好不好?”那姓聂的好不耐烦,长剑一摆,闪起一道寒光,喝道:“便是这样!” 胡斐目光横扫众盗,说道:“这位聂家小兄弟的话,作不作准?倘若他输了,你们各位大爷还打不打抱不平?” 程灵素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他自己小小年纪,居然口口声声叫人家“小兄弟”,别人为了“鲜花插在牛粪上”,因而兴师动众的来打抱不平,此事已十分好笑,而他横加插手,又不许人家打抱不平,更属匪夷所思。 盗众素知那姓聂的剑术精奇,手中那口宝剑更削铁如泥,出手斗这乡下土老儿小胡子,定是有胜无败。众人此行原本嘻嘻哈哈,当作一件有趣玩闹,途中多生事端,正求之不得,纷纷说道:“你小胡子倘若赢了一招半式,咱们大伙儿拍屁股便走,这个抱不平是准定不打的了!”胡斐道:“就是这么办,这抱不平打不打得成,得瞧我小胡子的玩艺儿行不行。看招!”猛地举起旱烟管,往自己颈后衣领中一插,跃下马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众人听他一声喝:“看招!”又见他举起烟管,姿式俨然,都道他要以烟管当作兵器,打向对手,那知他呼的一声,竟将烟管插入自己颈后领口,又见他下马的身法如此笨拙狼狈,旁观的十五个大盗之中,倒有十二三人笑了出来。 那姓聂的喝道:“你用什么兵刃,亮出来吧!”胡斐道:“黄牛耕田,得用犁耙!褚大寨主,你手里这件家伙倒像个犁耙,借来使使!”说着伸手出去,向那姓褚的老者借那雷震挡。 那老者见了他也真大为忌惮,倒退两步,怒道:“不借!谅你也不会使!”胡斐右手手掌朝天,始终摆着个乞讨的手势,又道:“借一借何妨?”突然伸臂搭出,那老者举挡欲架,不知怎的,手中忽空,那雷震挡竟又已到了对方手中。 那老者一惊非小,倒窜出一丈开外,脸上肌肉抽搐,如见鬼魅。 胡斐这路空手夺人兵刃的功夫,是他远祖飞天狐狸潜心钻研出来的绝技。当年飞天狐狸辅佐闯王李自成起兵打天下,凭着这手本领,不知夺过多少英雄好汉手中的兵器,当真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诡秘无比,“飞天狐狸”那四字外号,一半也是由此而来。 那姓聂壮汉见胡斐手中有了兵器,提剑便往他后心刺来。胡斐斜身闪开,回了一挡,跟着自左侧抢上,雷震挡回掠横刺。 姓褚的老者只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但见胡斐所使的招数,竟是他师父亲授的“六十四路轰天雷震挡法”,一模一样,全无二致。他那姓上官的师弟更加诧异,明明听得胡斐连雷震挡的名字也不识,使出来的挡法,却和师哥全然相同。他二人那想得到胡斐武功根柢既好,人又聪明,瞧了那姓褚老者与徐铮打斗,早将招数记在心中。何况他所使招数虽然形似,其中用劲和变化的诸般法门,却绝不相干。 那姓聂的这时再也不敢轻慢,剑走轻灵,身手便捷。胡斐所使兵刃全不顺手,兼之有意眩人耳目,招招依着那姓褚老者的武功法门而使,更加多了一层拘束,但见敌人长剑施展开来,寒光闪闪,剑法实非凡俗。他舞挡拆架,心下寻思:“这十六人看来都是硬手,若一拥而上,我和二妹纵能脱身,徐铮一家四口必定糟糕,只有打败了这人,挤兑得他们不能动手,方是上策。”突见对手长剑下沉,暗叫不妙,待想如何变招,当的一声,雷震挡的一端已让利剑削去。 盗众眼见胡斐举止邪门,本来心中均自嘀咕,忽见那姓聂的得利,齐声欢呼。姓聂的精神一振,步步进逼。胡斐从褚姓老者那里学得的几招挡法,堪堪已经用完,心想再打下去马脚便露,见雷震挡给削去一端,心念一动,回挡斜砸,敌人长剑圈转,当的一声响,另一端也削去了。 胡斐叫道:“好,你毁了褚大爷的成名兵刃,太不够朋友啦!” 姓聂的一怔,心想这话倒也有理。突然当的又是一响,胡斐竟将半截挡柄砸到他剑锋上去,手中只余下尺来长的一小截,又听他叫道:“会使雷震挡,不使闪电锥,武功不免稀松平常。”说着将一小截挡柄递出,便如破甲锥般使了出来。 姓上官的大盗先听他说闪电锥,不由得一惊,但瞧了他几路锥法,横戳直刺,全不是那一回事,这才放心,大声笑道:“这算那一门子的闪电锥?”胡斐道:“你学的不对,我的才对。”说着连刺急戳。其实他除单刀之外,什么兵器都不会使,这闪电锥只装模作样,摆个门面,所用作攻守者全在一只左手,近身而搏,左手勾打锁拿,当真是“一寸短,一寸险”。 那姓聂的手中虽有利剑,竟给他攻得连连倒退,猛地里“啊”的一声大叫,两人同时向后跃开。只见胡斐身前晶光闪耀,那口宝剑已到了他手里。 胡斐左膝跪倒,从大道旁抓起一块二十来斤的大石,右手持剑,剑尖抵地,剑身横斜,左手高举大石,笑道:“这口宝剑锋利得紧,我来砸它几下,瞧是砸得断,砸不断?”说著作势便要将大石往剑身上砸去。 纵是天下最锋利的利剑,用大石砸在它平板的剑身上,也非一砸即断不可。那姓聂的对这口宝剑爱如性命,见了这般惨状,登时吓得脸色苍白,颤声叫道:“老兄请住手……在下认输便是了。” 胡斐道:“我瞧这口好剑,未必一砸便断。”说着又将大石一举。那姓聂的叫道:“尊驾倘若喜欢,拿去便是,别损伤了宝物。” 胡斐心想此人倒真是个情种,宁可剑入敌手也不愿剑毁,不再嬉笑,双手横捧宝剑,送到他身前,躬身说道:“小弟无礼,多有得罪。这里赔礼了!”神态谦恭。 那人大出意外,只道胡斐纵不毁剑,也必取去,要知如此利刃,当世罕见,有此宝剑,平添了一倍功夫,武林中人有谁不爱?何况他如此有礼,忙伸双手接过,躬身道:“多谢,多谢!”惶恐之中,掩不住满脸喜出望外之情。 胡斐知夜长梦多,不能再耽,翻身上马,弯腰向群盗拱手道:“承蒙各位高抬贵手,兄弟这里谢过。”这句话说得甚是诚恳。他向徐铮和马春花叫道:“走吧!”徐铮夫妇惊魂未定,赶着镖车,纵马便走。胡斐和程灵素在后押队,没再向后多望一眼,以免又生事端,耳听得群盗低声议论,却不纵马来追。 四人一口气驰出七八里,始终不见有盗伙追来。 徐铮勒住马头,说道:“尊驾出手相救,在下甚是感激,却何以要冒充在下的师伯?”胡斐听他语气中甚有怪责之意,微笑道:“顺口说说而已,兄弟不要见怪。”徐铮道:“尊驾贴上这两撇胡子,逢人便叫兄弟,也未免把天下人都瞧小了。”胡斐一愕,没想到这个莽撞之人,竟会瞧得出来。程灵素低声道:“定是他妻子瞧出了破绽。”胡斐略一点头,凝视马春花,心想她瞧出我胡子是假装,却不知是否认出了我是谁。 徐铮见了他这副神情,只道自己妻子生得美丽,胡斐途中紧紧跟随,早便不怀好意。他遭盗党戏弄侮辱了个够,已存必死之意,心神失常,放眼但觉人人是敌,大声喝道:“阁下武艺高强,你要杀我,这便上吧!”说着一弯腰,从趟子手的腰间拔出单刀,立马横刀,向着胡斐凛然傲视。 胡斐不明他心意,欲待解释,背后马蹄声急,一骑快马急奔而至。这匹马虽无袁紫衣那白马的神骏,却也是罕见的快马,片刻间便从镖队旁掠过。胡斐一瞥之下,认得马上乘客便是十六盗伙之一,心想这批江湖人物言明已罢手不再打抱不平,这些人武功不弱,自当言而有信,当已作罢,见徐铮神气不善,不必跟他多有纠缠,便欲乘机离去。 程灵素道:“咱们走吧,犯不着多管闲事,打抱不平。”岂知“多管闲事,打抱不平”这八字,正触动徐铮的忌讳,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便要纵马上前相拚。马春花急叫:“师哥,你又犯胡涂啦!”徐铮一呆。 程灵素一提马缰,跟着伸马鞭在胡斐的坐骑臀上抽了一鞭,两匹马向北急驰而去。胡斐回头叫道:“马姑娘,可记得商家堡么?”马春花斗然间满脸通红,喃喃道:“商家堡,商家堡!我怎能不记得?”她心摇神驰,思念往事,但脑海中半分也没出现胡斐的影子。她是在想着另外一个人,那个华贵温雅的公子爷…… 胡程二人纵马奔出三四里,程灵素道:“大哥,打抱不平的又追上来啦。”胡斐也早已听到来路上马蹄杂沓,共有十余骑之多,说道:“当真动手,咱们寡不敌众,又不知这批人是什么来头。”程灵素道:“我瞧这些人未必便真是强盗。”胡斐点头道:“这中间古怪很多,一时可想不明白。” 这时一阵西风吹来,来路上传来一阵金刃相交之声。胡斐惊道:“给追上了。”程灵素道:“瞧那些人的举动,那位马姑娘决计无碍,他们也不会伤那徐爷的性命,不过苦头是免不了要吃的了。”胡斐竭力思索,皱眉道:“我可真不明白。” 忽听得马蹄声响,斜刺往西北角驰去,走的却不是大道,同时隐隐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喝之声。 胡斐纵马上了道旁一座小丘,纵目遥望,只见两名盗伙各乘快马,手臂中都抱着一个孩子。马春花徒步追赶,头发散乱,似乎在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隔得远了,听不清楚。那两个盗党兵刃一举,忽地分向左右驰开。马春花登时呆了,两个孩子一般的都是心头之肉,不知该向那一个追赶才是。 胡斐瞧得大怒,心想:“这些人可真无恶不作。”叫道:“二妹,快来!”明知寡不敌众,倘若插手,此事甚为凶险,但眼见这等不平之事,总不能置之不理,何况心中隐隐藏有当年对马春花的一番情意,当即纵马追上。但相隔远了,待追到马春花身边,两个大盗早已抱着孩子不知去向。只见马春花呆呆站着,却不哭泣。 第162章 飞狐外传(53) 胡斐叫道:“马姑娘别着急,我定当助你夺回孩子。”其实这时“马姑娘”早已成了“徐夫人”,但在胡斐心中,一直便是“马姑娘”,脱口而出,全没想到改口。马春花听了此言,精神一振,便要跪将下去。胡斐忙道:“请勿多礼,徐兄呢?”马春花道:“我追赶孩子,他在那边给人缠住了。” 程灵素驰马奔到胡斐身边,说道:“北面又有敌人。”胡斐向北望去,果见尘土飞扬,又有八九骑奔来。胡斐道:“敌人骑的都是好马,咱们逃不远,得找个地方躲一躲。”游目四顾,一片空旷,并无藏身之处,只西北角上有一丛小树林。 程灵素马鞭一指,叫道:“去那边。”向马春花道:“上马呀!”马春花道:“多谢姑娘!”跃上马背,坐在她身后。程灵素笑道:“你眼光真好,危急中还瞧得出我是女扮男装。”三人两骑,向树林奔去。只奔出里许,盗党便已发觉,只听得声声唿哨,南边十余骑,北边八九骑,两头围了上来。 胡斐一马当先,抢入树林,见林后共有六七间小屋,心想再向前逃,非给追上不可,只有在屋中暂避。奔到屋前,见中间是座较大的石屋,两侧的都是茅舍。他伸手推开石屋的板门,里面一个老妇人卧病在床,见到胡斐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啊,啊”低叫。 程灵素见那些茅舍一间间都柴扉紧闭,四壁又无窗孔,看来不是人居之所,踢开板门,见屋中堆满了硬柴稻草,另一间却堆了许多石头。原来这些屋子是石灰窑贮积石灰石和柴草之处。 程灵素取出火摺,打着了火,往两侧茅舍上一点,拉着马春花进了石屋,关上了门,又上了门闩。 这几间茅舍离石屋约有三四丈远,柴草着火之后,人在石屋中虽然炽热,但可将敌人挡得一时,同时石屋旁的茅舍尽数烧光,敌人无藏身之处,要进攻便较不易。 马春花见她是个少女,却能当机立断,一见茅舍,毫不思索的便放上了火,自己却要待进了石屋之后,想了一会,方始明白她用意,赞道:“姑娘!你好聪明!”茅舍火头方起,盗众已纷纷驰入树林,马匹见了火光,不敢奔近,四周团团站定。 马春花进了石屋,惊魂略定,却悬念儿子落入盗手,不知此刻是死是活。她虽是著名拳师之女,自幼便随父闯荡江湖,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险,但爱儿遭掳,不由得珠泪盈眶。她伸袖拭了拭眼泪,向程灵素道:“妹子,你和我素不相识,何以犯险相救?”这一句也真该问,这批大盗显然个个武艺高强,人数又众,便是她父亲神拳无敌马行空亲自遇上了,也决抵敌不住。这两人无亲无故,竟将这桩事毫没来由的拉在自己身上,岂不是白白赔上性命?至于胡斐自称“歪拳有敌牛耕田”,她自知是戏弄群盗之言。她父亲的武功是祖父所传,并无同门师兄弟。 程灵素微微一笑,指着胡斐的背,说道:“你不认得他么?他却认得你呢。” 胡斐正从石屋窗孔中向外张望,听得程灵素的话,回头一笑,随即转身伸手,从窗孔中接了一枝钢镖、一枝甩手箭进来,抛在地下,说道:“咱们没带暗器,只好借用人家的了。一、二、三、四……五、六……这里南边共有六人。”转到另一边窗孔中张望,说道:“一、二、三……北边七人,可惜东西两面瞧不见。” 回头向屋中一望,见屋角砌着一只石灶,心念一动,拿起灶上铁锅,右手握住锅耳,左手拿了锅盖,突然从窗孔中探身出去,向东瞧了一会,又向西瞧了一会。这么一来,他上半身尽已露在敌人暗器的袭击之下,但那铁锅和锅盖便似两面盾牌,护住了左右。只听得叮叮当当、的的笃笃一阵响,他缩身进窗,哈哈大笑。只见锅盖上钉着四五件暗器,铁锅中却又抄着五六件,什么铁莲子、袖箭、飞锥、丧门钉等都有。那锅口已缺了一大块,却是给一块飞蝗石打的。 胡斐说道:“前后左右,一共是二十一人。我没瞧见徐兄和两个孩子,推想起来,尚有二人分身对付徐兄,有两人抱着孩子,对方共是二十五人了。”程灵素道:“二十五人若是平庸之辈,自不足为患,可是这一批……”胡斐道:“二妹,你可知那使雷震挡的是什么来头?” 程灵素道:“我听师父说起过有这么一路外门兵器,说道擅使雷震挡、闪电锥的,是塞北白家堡一派。可是那使宝剑的这人,剑术明明是浙东的祁家剑。两个塞北,一个浙东,嗯,大哥,你听出了他们的口音么?” 马春花接口道:“是啊,有的是广东口音,还有湖南、湖北的,也有山东、山西的。”程灵素道:“天下决没这么一群盗伙,会合了四面八方这许多好手,来抢劫区区九千两银子。”马春花听到“区区九千两银子”一句话,脸上微微一红。飞马镖局开设以来,的确从没承保过这样一枝小镖。 胡斐道:“咱们须得先查明敌人的来意,到底是冲着咱兄妹而来呢,还是冲着马姑娘而来。”他初时见了敌人这般声势,只道定是田归农一路,但盗伙的所作所为,却处处针对着徐铮、马春花夫妇,显然跟苗人凤、田归农一事全然无关。 马春花道:“那自然是冲着飞马镖局。这位大哥贵姓?请恕小妹眼拙。”胡斐伸手撕下唇上黏着的胡子,笑道:“马姑娘,你不认得我了么?”马春花望着他那张壮健之中微带稚气的脸,看来年纪甚轻,却想不起曾在那里见过。 胡斐笑道:“商少爷,请你去放了阿斐,别再难为他了。”马春花一怔,樱口微张,却无话说。胡斐又道:“阿斐给你吊着,多可怜的,你先去放了他,好不好?” 当年胡斐在商家堡给商宝震吊打,甚为惨酷,马春花瞧得不忍,恳求释放。商宝震对她钟情,虽恼恨胡斐,却也允其所请,但要握一握她的手为酬,马春花也就答允。虽其时胡斐已自脱捆缚,但马春花为他求情之言却句句听得明白,当时小小的心灵之中,便存着一份深深感激,直到此刻,这份感激仍没消减半分。而这个姑娘,又是自己曾暗中仰慕而她并不知情的。为了报答当年那两句求情之言,他便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今日身处险地,心中反而高兴,只因当年受苦最深之时,曾有一位姑娘出言为他求情,到这时候,自己竟能在这位姑娘危难之际来尽心报答。 马春花听了那两句话,飞霞扑面,叫道:“啊,你是阿斐,商家堡中的阿斐!”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的公子,胡斐胡兄弟。”胡斐微笑着点了点头,但听她提到自己父亲,想起了幼年之事,心中不禁一酸。 马春花道:“胡兄弟你……你……须得救我那两个孩子。”胡斐道:“小弟自当竭力。”略一侧身,道:“这是小弟的结义妹子,程灵素姑娘。” 马春花刚叫了一声“程姑娘”,突然砰的一声大响,石屋的板门给什么巨物力撞,屋顶泥灰扑簌簌直落。好在板门坚厚,门闩粗大,没给撞开。 胡斐在窗孔中向外张去,见四个大盗骑在马上,用绳索拖了一段树干,远远驰来,奔到离门丈许之处,四人同时放手一送,树干便砰的一声,又撞在门上。 胡斐心想:“大门若给撞开了,盗众一拥而入,可抵挡不住。”当下手中暗扣一枚丧门钉,一枝甩手箭,待那四名大盗纵马远去后回头又来,大声喝道:“老小子手下留情,射马不射人。” 眼看四骑马奔到三四丈开外,他右手连扬,两枚暗器电射而出,呼呼两响,分别钉入当先两匹马的顶门正中。两匹马叫也没叫一声,立时倒毙。马背上的两名大盗翻滚下鞍。后面两乘马给树干一绊,跟着摔倒。马上乘客纵身跃起,没给压着。 旁观的盗众齐声惊呼,奔上察看,见两枚暗器深入马脑,射入处只余一孔,连箭尾也没留在外面,这股手劲当真罕见罕闻。 群盗都是好手,均知那小胡子确是手下留情,这两件暗器只要打中头胸腹任何一处,那里还有命在?群盗一愕之下,唿哨连连,退到了十余丈外,直至对方暗器决计打不到的处所,才聚在一起,低声商议。 胡斐适才出其不意的忽发暗器,如对准了人身,群盗中至少也得死伤三四人,局势自可和缓,但胡斐不明对方来历,不愿贸然杀伤人命,以至结下了不可解的深仇,何况马春花二子落入敌手,徐铮下落不明,双方若能善罢,自是上策。群盗一退,胡斐回过身来,见板门已给撞出了一条大裂缝,心想再撞得两下,便无法阻敌攻入了。 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说怎么办?”胡斐皱眉道:“这些盗伙你一个也不认识么?”马春花摇头道:“不识。”胡斐道:“若说是令尊当年结下的仇家,他们言语之中,对令尊却甚敬重。如有意跟你为难,因而掳去两个孩子,一来你一个人也不识,二来他们对你并没半句不敬的言语。对徐大哥嘛,他们的确十分无礼,但要跟徐大哥过不去,可不用这般兴师动众啊。” 马春花道:“不错。盗众之中,不论那一个,武功都远胜我师哥。只要有一二人出马,便足够了。”胡斐点头道:“事情的确古怪,但马姑娘也不用太过耽心,瞧他们的作为,并无伤人之意,倒似在跟徐大哥开玩笑似的。”马春花想到“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打抱不平”这些话,脸上又是一红。 两人在这边商议,程灵素已慰抚了石屋中的老妇,在铁锅中煮起饭来。 三人饱餐了一顿,从窗孔中望出去,见群盗来去忙碌,不知在干些什么,因让树木挡住了,瞧不清行动。 胡斐和程灵素低声谈论了一阵,都觉难以索解。程灵素道:“这事跟义堂镇上的胡大财主可有干连么?”胡斐道:“我是一点也不知。”顿了一顿,说道:“与其老是闷在葫芦里,我们还不如现出真面目来,倘若两事有甚干连,我们也好打定主意应付,免得马姑娘的丈夫和儿子受这无妄之灾。”程灵素点了点头。 胡斐黏上了小胡子,与程灵素两人走到门边,打开了大门。群盗见有人出来,怕他们突围,十余乘马四下散开,逼近屋前。 胡斐叫道:“各位倘是冲着我姓胡的而来,我胡斐和义妹程灵素便在此处,不须牵连旁人!”说着啪的一声,把烟管一折两段,扯下唇上的小胡子,将脸上化装尽数抹去。程灵素也摘下了小帽,散开青丝,露出女孩儿家的面目。 群盗脸上均现惊异之色,万没想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竟是个二十岁未满的少年。而他的同伴,更是个年轻姑娘。群盗你望我,我望你,一时打不定主意。 突然一人越众而出,面白身高,三十五六岁年纪,正是那使剑的姓聂大盗。他向胡斐一抱拳,说道:“尊驾还剑之德,在下没齿不忘。我们的事跟两位绝无关连,两位尽管请便,在下在这儿恭送。”说着翻身下马,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那马走到胡斐跟前停住,看来这大盗是连坐骑也奉送了。 胡斐抱拳还礼,说道:“马姑娘呢?你们答允了不打这抱不平的。”那姓聂的道:“抱不平是不敢打了。我兄弟们只邀请马姑娘北上一行,决不敢损伤马姑娘分毫。”胡斐笑道:“倘若真是好意邀客,何必如此大动干戈?”转头叫道:“马姑娘,人家邀你去作客,你去是不去?”马春花走出门来,说道:“我和各位素不相识,邀我作甚?”盗众中有人笑道:“我兄弟们自然不识马姑娘,可是有人识得你啊。” 马春花叫道:“我的孩子呢!快还我孩子!”那姓聂的道:“两位令郎安好,马姑娘请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保护,怎敢惊吓了两位万金之体的小公子?” 程灵素向胡斐瞧了一眼,心想:“这强盗说话越来越客气了。这徐铮左右不过是个镖头,他生的儿子是什么万金之体了?”只见马春花突然红晕满脸,说道:“我不去!快还我孩子来!”也不等群盗回答,迳自回进了石屋。 胡斐见马春花行动奇特,疑窦更增,说道:“马姑娘和在下交情非浅,不论为了何事,在下决不能袖手旁观。”那姓聂的道:“尊驾武功虽强,只恐双拳难敌四手。我们弟兄一共有二十五人,待到晚间,另有强援到来。” 胡斐心想:“这人所说的人数,和我所猜的一点不错,总算没骗我。管他强援是谁,我岂能舍马姑娘而去?二妹却不能平白无端的在此送了命。”低声道:“二妹,你先骑这马突围出去,我一人照料马姑娘,那便容易得多。” 程灵素知他顾念自己,说道:“咱们结拜之时,说的是‘有难共当’呢,还是‘有难先逃’?”胡斐道:“你和马姑娘从不相识,何必为她犯险?至于我,那可不同。” 程灵素的眼光始终没望他一眼,道:“不错,我何必为她犯险?可是我和你,难道也是从不相识么?” 胡斐心中大是感激,自忖一生之中,甘愿和自己同死的,平四叔是会的,赵半山也会的,(奇怪得很,一瞬之间,心中忽地掠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苗人凤也会的),今日又有一位年轻姑娘安安静静的站在自己身旁,一点也不踌躇,只是这么说:“活着,咱们一起活,要死,便一起死!” 那姓聂的大盗等了片刻,又道:“弟兄们决不敢有伤马姑娘半分,对两位却不存顾忌。两位又何必没来由的自处险地?尊驾行事光明磊落,在下佩服得紧,有意高攀,想交个朋友。咱们后会有期,今日便此别过如何?” 胡斐道:“你们放不放马姑娘走?”那姓聂的摇了摇头,还待相劝,群盗中已有许多人呼喝起来:“这小子不识好歹,聂大哥不必再跟他多费唇舌!”“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傻小子,凭你一人,当真有天大的本事么?” 第163章 飞狐外传(54) 突见白光一闪,一件暗器向胡斐疾射过来。那姓聂的大盗跃起身来一把抓住,却是柄飞刀。胡斐道:“尊驾好意,兄弟心领,兄弟交了尊驾这个朋友。从此刻起,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说着拉着程灵素的手,翻身进了石屋。 但听得背后风声呼呼,好几件暗器射来,他用力一推大门,托托托几声,几件暗器都钉上了门板。群盗大声唿哨,冲近门前。 胡斐抢到窗孔,拾起桌上的钢镖,对准攻得最近的大盗掷了出去。他仍不愿就此而下杀手,这一镖对准了那大盗肩头。 那大盗“啊”的一声,肩头中镖。这人极是凶悍,竟自不退,叫道:“众兄弟,今日连这一个小子也收拾不下,咱们还有脸回去吗?”群盗连声吆喝,四面冲上。只听得东边和西边的石墙上同时发出撞击之声,显然这两面因无窗孔,盗众不怕胡斐发射暗器,正用重物撞击,要破壁而入。 胡斐连发暗器,南北两面的盗伙向后退却,东西面的撞击声却丝毫不停。 程灵素取出七心海棠所制蜡烛,又将解药分给胡斐、马春花和病倒在床的妇人,叫他们含在嘴里,一待敌人攻入,便点起蜡烛,薰倒敌人。但程灵素的毒药对付少数敌人固应验如神,敌人大举来攻,对之不免无济于事。安排这枝蜡烛,也只尽力而为,能多伤得一人便减弱一分敌势,至于是否能冲出重围,实无把握。 便在此时,秃的一响,西首的石壁已给攻破一洞,群盗怕胡斐厉害,没人敢孤身钻进,但破洞势将越凿越大,总能一拥而入。胡斐见情势紧迫,暗器又已使完,在石屋中四下打量,要找些什么重物来投掷伤敌。 程灵素叫道:“大哥,这东西再妙不过。”俯身到那病妇床边,伸手在地下一按,双手举起,两手掌上白白的都是石灰。原来乡人在此烧石灰,石屋中积有不少。胡斐叫道:“妙极!”嗤的一声,扯下长袍的一块衣襟,包了一大包石灰,猛地缩身一冲,从破孔中钻了出去,闭住眼睛,右手一扬,一包石灰撒出,立即钻回石屋。 群盗正自计议如何攻入石屋,如何从破孔中冲进而不致为胡斐所伤,那料得到他反客为主,竟从破洞中攻将出来?这一大包石灰四散飞扬,白雾茫茫,站得最近的三人眼中登时沾上,剧痛难当,一齐失声大叫。 胡斐突击成功,一转身,程灵素又递了两个石灰包给他。胡斐道:“好!”从石灶上扳下一块大石,伸左手高高举起,飞身跃起,忽喇喇一声响,屋顶撞破了一个大洞。 他二次跃起时从屋顶中钻出,两个石灰包扬处,人丛中又有人失声惊呼。程灵素连包几个石灰包,放在铁锅中递上屋顶,胡斐东南西北一阵抛打,众人又叫又骂,退入了林中。这一役对方七八人眼目受伤,一时不敢再逼近石屋。 如此相持了一个多时辰,群盗不敢过来,胡斐等却也不能冲杀出去,一失石屋的凭藉,便无法以少抗众。 胡斐和程灵素有说有笑,两人同处患难,比往日更增亲密,不知不觉间竟有了同生共死的感觉,虽说是义兄妹的结拜之情,在程灵素心中,却又不单是如此。马春花却有点儿神不守舍,只低头默默沉思,脸上神色忽喜忽愁,对胡程两人的说话也似听而不闻。 胡斐道:“咱们守到晚间,或能乘黑逃走。今夜倘若走不脱,二妹,那要累得你送上一条小命了,至于我歪拳有敌牛耕田这老小子的老命,嘿,嘿!”说着伸手指在上唇一摸,笑道:“早知跟姓牛的无关,这撇胡子倒有点舍不得了。” 程灵素微微一笑,低声问道:“大哥,待会如果走不脱,你救我呢,还是救马姑娘?”胡斐道:“两个都救。”程灵素道:“我是问你,倘若只能救出一个,另一个非死不可,你便救谁?”胡斐微一沉吟,说道:“我救马姑娘!我跟你同死。” 程灵素转过头来,满脸深情,低低叫了声:“大哥!”伸手握住了他手。胡斐心中一震,忽听得屋外脚步声响,往窗孔中一望,叫道:“啊哟,不好!” 只见群盗纷纷从林中跃出,手上都拖着树枝柴草,不住往石屋周围掷来,瞧这情势,显是要行火攻。胡斐和程灵素手握着手,相互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色之中,两人都瞧出处境已然无望。 马春花忽然站到窗口,叫道:“喂,你们领头的人是谁?我有话跟他说。”群盗中站出一个瘦瘦小小的老者,说道:“马姑娘有话,请吩咐小人吧!”马春花道:“我过来跟你说,你可不得拦着我不放。”那老者道:“谁有这么大胆,敢拦住马姑娘了?” 马春花脸上一红,低声道:“胡兄弟,程家妹子,我出去跟他们说几句话再回来。” 胡斐忙道:“使不得!强盗贼骨头,怎讲信义?马姑娘你这可不是自投虎口?”马春花道:“困在此处,事情总是不了。两位高义,我终生不忘。” 胡斐心想:“她要将事情一个儿承当,好让我两人不受牵累。她孤身前往,自是凶多吉少,救人不救彻,岂是大丈夫所为?”眼看马春花甚是坚决,已伸手去拔门闩,说道:“那么我陪你去。”马春花脸上又微微一红,道:“不用了。” 程灵素实在猜测不透,马春花何以会几次三番的脸红?难道她对胡大哥竟也有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自己也脸红了。 胡斐道:“好,既是如此,我去擒一个人来,作为人质。”马春花道:“胡兄弟,不必……”话未说完,胡斐已右手提起单刀,左手一推大门,猛地冲出。众人齐声大呼。 胡斐展开轻功,往斜刺里疾奔。众人齐声呼叫:“小子要逃啦!”“石屋里还有人,四下里兜住。”“小心,提防那小子使诡。”呼喝声中,胡斐便如一溜灰烟般扑入了人丛之中。 两名盗伙握刀来拦,胡斐头一低,从两柄大刀下钻了过去,左手一勾,想拿左首那人手腕。岂知那人手脚甚是滑溜,单刀横扫,胡斐迫得举刀封架,竟没拿到。这么稍一耽搁,又有三名大盗扑了上来,两条钢鞭,一条链子枪,将胡斐围在垓心。 胡斐大喝一声,提刀猛劈,当当当三响过去,两条钢鞭落地,链子枪断为两截,这三刀使的是极刚极猛之力,虽打落了敌人三般兵刃,但他自己的单刀也已刃口卷边,难以再用。众人见他如此神勇,不自禁的向两旁让开。 那老者喝道:“让我来会会英雄好汉!”赤手空拳,猱身便上。胡斐一惊:“此人身手沉稳,大是劲敌。”左手一扬,叫道:“照镖!” 那老者住足凝神,要瞧清楚他钢镖来势。那知胡斐这一下却是虚招,左足一点,身子忽地飞起,越过两名大盗的头顶,右臂探出,已将一名大盗揪下马来。他抓住了这大盗的脉门,跟着翻身上马,从人丛中硬闯出来。 那马给胡斐一脚踢在肚腹,吃痛不过,向前急窜。众人纷纷呼喝叫骂,有的乘马,有的步行,随后追赶。那马奔出数丈,胡斐只听得脑后风生,一低头,两枚铁锥从头顶飞过,去势奇劲,发锥的实是高手。 胡斐在马上转过身来,倒骑鞍上,将那大盗举在胸前,叫道:“请发暗器啊,越多越好!”那大盗给扣住脉门,全身酸软,动弹不得。胡斐哈哈大笑,伸脚反踢马腹,只踢了一脚,那马扑地倒了,原来当他转身之前,马臀上先已中了一枚铁锥,穿腹而入。 胡斐纵身落地,横持大盗,一步步的退入石屋。众人怕他加害同伴,不敢一拥而上。这伙人枉自有二十余名好手,却给他一人倏来倏去,横冲直撞,不但没伤到他丝毫,反给他擒去了一人。众人相顾气沮,心下固自恼怒,却也不禁暗暗佩服。 马春花喝采道:“好身手,好本事!”缓步出屋,空手向盗群中走去,竟不持兵刃。众人见她走近,纷纷下马,让出一条路来。马春花不停步的向前,直到离石屋二十余丈之处的树林边,这才立定。 胡斐和程灵素在窗中遥遥相望,见马春花背向石屋,那老者站在她面前说话。程灵素道:“大哥,你说她为什么走得这么远?若有不测,岂不是相救不及?”胡斐“嗯”了一声,他知程灵素如此相问,其实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果然,程灵素接着就把答案说了出来:“因为她和这些人说话,不想让咱两个听见!”胡斐又“嗯”的一声。他知程灵素的猜测不错,可是,那又为什么? 胡斐和程灵素听不到马春花和众人的说话,但遥遥望去,各人的神情隐约可见。 程灵素道:“大哥,这盗魁对马姑娘说话的模样,可恭敬得很哪,没半点飞扬嚣张。”胡斐道:“不错,这盗魁很有涵养,确是个劲敌。”程灵素说道:“我瞧不是有涵养,倒像是仆人跟主妇禀报什么似的。”胡斐也已看出了这一节,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想这事甚为尴尬,不愿亲口说出。 程灵素瞧了一会,又道:“马姑娘在摇头,定是不肯跟那盗魁去。可是她为什么……”突然侧过头来,瞧着胡斐的脸,心中若有所感,又回头望向窗外。 胡斐道:“你要说什么?你说她为什么……怎地不说了?”程灵素道:“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问了出来,怕你生气。”胡斐道:“二妹,你跟我在这儿同生共死,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什么都不会瞒你。”程灵素道:“好!马姑娘跟那盗魁说话,为什么不是发恼,却要脸红?这还不奇,为什么连你也要脸红?” 胡斐道:“我在疑心一件事,只是尚无佐证,现下不便明言。二妹,你大哥光明磊落,决无不可对人言之事。你信得过我么?”程灵素见他神色恳切,很是高兴,微笑道:“那你是在代她脸红了。旁人的事,我管不着。只要你很好,那就好了。我猜这件事中,牵涉到马姑娘的什么私情……以致对方不肯明言,马姑娘也不肯说。”胡斐道:“我初识马姑娘之时,是个十三四岁的拖鼻涕小厮。她见我可怜,这才给我求情……”说到这里,抬头出了会神,只见天边晚霞如火烧般红,轻轻道:“该不该这样,我不知道。但我信得过她是好人……她良心是挺好的。” 这时他身后那大盗突然一声低哼,显是穴道受点后酸痛难当。胡斐转身在他“章门穴”上一拍,又在他“天池穴”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他穴道,说道:“事出无奈,多有得罪,请勿见怪。尊驾高姓大名?” 那人浓眉巨眼,身材魁梧,对胡斐怒目而视,大声道:“我学艺不精,给你擒来,要杀要剐,便可动手,多说些什么?” 胡斐见他硬气,倒钦服他是条汉子,笑道:“我跟尊驾从没会过,无冤无仇,岂有相害之意?只是今日之事处处透着奇怪,在下心中不明,老兄能不能略加点明?”那人厉声道:“你当我汪铁鹗是卑鄙小人么?凭你花言巧语,休想套问得出我半句口供。” 程灵素伸伸舌头,笑道:“你不肯说姓名,这不是说了么?原来是汪铁鹗汪爷,久仰,久仰。”汪铁鹗呸的一声,骂道:“黄毛小丫头,你懂得什么?” 程灵素不去理他,向胡斐道:“大哥,这是个浑人。不过他鹰爪雁行门的前辈武师,跟小妹很有点交情。周铁鹪、曾铁鸥他们见了我都很客气,说得上是自己人。你就别难为他了。”说着向胡斐眨了眨眼睛。 汪铁鹗大是奇怪,问道:“你识得我大师兄、二师兄么?”语气登时变了。程灵素道:“怎么不识?我瞧你的鹰爪功和雁行刀都没学得到家。”汪铁鹗道:“是!”低了头颇为惭愧。 鹰爪雁行门是北方武学中的一个大门派。门中大弟子周铁鹪、二弟子曾铁鸥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程灵素曾听师父说起过,知道他门中这一代的弟子,取名第二字用个“铁”字,第三字多用“鸟”旁,这时听汪铁鹗一报名,又见他使的是雁翎刀,自然一猜便中。至于汪铁鹗的武功没学到家,更不用多说,他武功倘若学得好了,又怎会给胡斐擒来?但汪铁鹗脑筋不怎么灵,听程灵素说得头头是道,居然便深信不疑。 程灵素道:“你两位师哥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我没见他们啊。”其实她并不识得周铁鹪、曾铁鸥,只想这两人威名不小,若在盗伙之中,必是领头居首的人物,但那瘦老人和其余几个盗首都不使刀,想来周曾二人必不在内。这一下果然又猜中了。汪铁鹗道:“周师哥和曾师哥都留在北京。干这些小事,怎能劳动他两位的大驾?”言下甚有得色。 程灵素心道:“他二人留在北京,难道这一伙人竟是从北京来的?我再诓他一诓。”轻描淡写的道:“天下掌门人大会不久便要开啦。你们鹰爪雁行门定要在会里大大露一露脸。你总要回北京赶这个热闹吧?”汪铁鹗道:“那还用说?差使一办妥,大伙全得回去。” 胡斐和程灵素都是一怔,均想:“什么差使?”程灵素道:“贵寨众位当家的受了招安,给皇上出力,那是光祖耀宗的事哪。”不料这一猜测可出了岔儿,程灵素只道他们都是盗伙,却在办差,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么?那知汪铁鹗一对细细的眼睛一翻,说道:“什么招安?你当我们真是盗贼么?”程灵素暗叫:“不好!”微微一笑,说道:“你们装作是黑道上的朋友,大家心照不宣,又何必点穿?”她虽掩饰得丝毫没露痕迹,但汪铁鹗居然也起了疑心,程灵素再以言语相逗,他便只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胡斐忽道:“二妹,你既识得这位汪兄的众位师哥,咱们可不便再加留难。汪兄,你这就请回吧!”汪铁鹗愕然站起。 胡斐打开石室木门,说道:“得罪莫怪,后会有期。”汪铁鹗不知他要使什么诡计,不敢跨步。程灵素拉拉胡斐的衣角,连使眼色。胡斐一笑道:“小弟胡斐,我义妹程灵素,多多拜上周曾两位武师。”说着轻轻往汪铁鹗身后一推,将他推出门外。 第164章 飞狐外传(55) 汪铁鹗大惑不解,仍迟疑着不举步,回头望去,见木门已关上,这才向前走了几步,跟着又倒退几步,生怕胡斐在自己背后发射暗器,待退到五六丈外,见石室中始终没有动静,这才转身,飞也似的奔入树林。 程灵素道:“大哥,我是信口开河啊,谁又识得他的周铁鸡、曾铁鸭了,你怎地信以为真,放了他去?”胡斐道:“我瞧这些人决不敢伤害马姑娘。再说,汪铁鹗是个浑人,这些盗伙未必看重他。他们真要对马姑娘有甚留难,也不会顾惜这浑人。”程灵素赞道:“你想得极是……”话犹未了,窗孔中望见马春花缓步而回,众人恭恭敬敬的送到林边,不再前行,任她独自回进石屋。 胡程二人眼中露出询问之色,但都不开口。马春花道:“他们都称赞胡兄弟武功既高,人又仁义,实是位少年英雄。”胡斐谦逊了几句,见她呆呆出神,没再接说下文,也不便再问。 隔了半晌,马春花缓缓的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们走吧。我的事……你们两位帮不上忙。”胡斐道:“你未脱险境,我们怎能舍你而去?”马春花道:“我在这里没危险,他们不敢对我怎样。”胡斐心想:“这两句话只怕确是实情,但让她孤身留在这里,怎能安心?”但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而泫然欲泣,忽而嘴角边露出微笑,胡斐和程灵素相顾发怔。石室内外,一片寂静。 胡斐拉拉程灵素的衣角,两人走到窗边,并肩向外观望。胡斐低声道:“二妹,你说怎么办?”程灵素低声道:“大仁大义的少年英雄说怎么办,黄毛丫头便也怎么办。”胡斐悄声道:“我疑心着一件事,可是无论如何不便亲口问她,这般僵持下去,终也不是了局。”程灵素道:“我猜上一猜。你说有个姓商的,当年对她颇有情意,是不是?”胡斐道:“是啊,你真聪明。我疑心这伙人是受商宝震之托而来,因此对马姑娘很客气,对他丈夫却不断的讪笑羞辱。”程灵素道:“看来马姑娘对那姓商的还是未免有情。”胡斐道:“因此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两人说话之时,没瞧着对方,只口唇轻轻而动,马春花坐在屋角,不会听到。 眼见得晚霞渐淡,天色慢慢黑了下来,突然间西首连声唿哨,有几乘马奔来。程灵素道:“又来了帮手。”胡斐侧耳听去,道:“怎地有一人步行?”果然过不多时,一人飞步奔近,后面四骑马成扇形散开着追赶。但马上四人似乎存心戏弄,并没催马,口中吆喝唿哨,始终离前面奔逃之人两三丈远。那人头发散乱,脚步踉跄,显已筋疲力尽。 胡斐看清了那人面目,叫道:“徐大哥,到这里来!”说着打开木门,待要抢出去接应,为时已然不及,四骑马从旁绕上,拦住徐铮去路。林中盗众也纷纷踊出。 胡斐倘若冲出,只怕群盗乘机抢入屋来,程灵素和马春花便要吃亏,只好眼睁睁瞧着徐铮给群盗围住。胡斐纵声叫道:“喂,倚多为胜,算什么英雄好汉?”纵马追来的四个汉子中一人叫道:“不错,我正要单打独斗,会一会神拳无敌的高徒,斗一斗飞马镖局的徐大镖头。”胡斐听这声音好熟,凝目望去,失声叫道:“是商宝震!” 程灵素道:“这姓商的果真来了!”但见他身形挺拔,白净面皮,比满脸疤痕的徐铮俊雅十倍,又见他从马背上翻鞍而下,身法潇洒利落,心想:“他跟马姑娘才是一对儿,难怪那些人要打什么抱不平,说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她究是年轻姑娘,忍不住叫道:“马家姊姊,那姓商的来啦!”马春花“嗯”的一声,似乎没听懂程灵素在说什么。这时群盗已围成老大一个圈子,遮住了从石室窗中望出去的目光。程灵素道:“大哥,这里瞧不见,咱们上屋顶去。”胡斐道:“好!” 两人跃上屋顶,望见徐铮和商宝震怒目相向。商宝震手提一柄厚背薄刃的单刀,徐铮却是空手。程灵素道:“这可不公平。”胡斐尚未答话,只听得商宝震大声道:“徐爷,商某跟你动手,用不着倚多为胜,也不能欺你空手。你用刀,我空手,这么着你总不吃亏了吧?”说着倒转单刀,柄前刃后的向徐铮掷去。 徐铮伸手接住,呼呼喘气,说道:“在商家堡中,你对我师妹那般模样,你当我没生眼睛么?你今日邀着这许多人一起来,为的是什么,说出来大家没脸。商宝震,你拿刀子吧!”商宝震高声说道:“我便凭一双肉掌,斗你的单刀。众位大哥,如我伤在他的刀下,只怨我狂妄自大,任谁不得相助。” 程灵素道:“他为什么这般大声?显是要说给马姑娘听了。他空手斗人家单刀,不但在心上人面前逞能,还要打动她心。”胡斐叹了口气。程灵素道:“大哥,你说马姑娘盼望谁胜?”胡斐摇头道:“我不知道。”程灵素冷冷的道:“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外人,正在为了她拚命,她却躲在屋里理也不理。我说马姑娘私心之中,只怕还在盼望这位商少爷得胜呢。”胡斐心中想法也是如此,但仍摇头道:“我不知道。” 徐铮见商宝震一定不肯使兵刃,提刀横摆,说道:“反正姓徐的陷入重围,今日也不想活着回去了。”唰的一刀,往商宝震头顶砍落。商宝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当年在商家堡向他讨教拳脚,只是装腔作势,自毁家之后,消了纨袴习气,跟着两位师叔学艺,数年来痛下苦功,八卦刀和八卦掌功夫更加精进。徐铮奔逃半日,气力衰竭,手中虽多一刀,但在商宝震八卦掌击、打、劈、拿之下,不数招便落下风。 胡斐皱眉道:“这姓商的挺狡猾……”程灵素道:“你要不要出手?”胡斐道:“我是为助马姑娘而来,但是……但是……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到底怎样?”程灵素对马春花甚为不满,说道:“马姑娘决没危险,你好心相助,她未必领你这个情。咱们不如走吧!”胡斐见徐铮的单刀给商宝震掌力逼住了,砍出去时东倒西歪,已全然不成章法,瞧着甚是凄惨,说道:“二妹,你说的是,这件事咱们管不了。” 他跃下屋顶,回入石室,说道:“马姑娘,徐大哥快支持不住了,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手。”马春花呆呆出神,“嗯”了一声。胡斐怒火上冲,便不再说,向程灵素道:“二妹,咱们走吧!”马春花似乎突然从梦中醒觉,问道:“你们要走?上那里去?” 胡斐昂然道:“马姑娘,你从前为我求情,我一直感激,但你对徐大哥这般……”他话未说完,猛听得远处一声惨叫,正是徐铮的声音,跟着商宝震纵声长笑,笑声中充满了得意之情。群盗轰然喝采:“好八卦掌!” 马春花一惊,叫道:“师哥!”向外冲出。胡斐恨恨的道:“情人打死了丈夫,正合心意!”程灵素见他愤恨难当,柔声安慰道:“这种事你便有天大本事,也没法子管。”胡斐道:“她若不爱她师哥,何必跟他成亲?”程灵素道:“那定是迫于父亲之命了。”胡斐摇头道:“不,她父亲早烧死在商家堡中了。便算曾有婚约,也可毁了,总胜过落得这般下场。” 忽听得人丛中又传出徐铮的大声号叫,胡斐喜道:“徐大哥没死,瞧瞧去。”说着拉着程灵素的手走出石屋,急步挤入盗群。说也奇怪,没多久之前,群盗和胡斐一攻一守,列阵对垒,但这时群盗只注视马春花、商宝震、徐铮三人,对胡程二人奔近竟都不以为意。 胡斐低头看徐铮时,只见他仰躺在地,胸口一大摊鲜血,气息微弱,显是给商宝震掌力震伤了内脏,转眼便要断气。马春花呆呆站在他身前,默不作声。 胡斐弯下腰去,俯身在徐铮耳边,低声道:“徐大哥,你有什么未了之事,兄弟给你办去。”徐铮望望妻子,望望商宝震,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没有。”胡斐道:“我去找到你的两个孩子,抚养他们成人。”他和徐铮全没交情,只眼见他落得这般下场,激于义愤,忍不住挺身而出。 徐铮又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话,气息太微,胡斐听不明白,把右耳凑到他口边,只听他道:“孩子……孩子……嫁过来之前……早……早就有了……不是我的……”一口气呼出,不再吸进,便此气绝。 胡斐登时恍然:“怪不得马姑娘要和他成亲,原来火烧商家堡后,这姓商的不知去向,而她有了身孕,却不能不嫁。怪不得两个孩子玉雪可爱,跟徐大哥的相貌半分也不像。”他伸腰站起,无话可说,耳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近。每匹马上坐着一个汉子,每人怀里安安稳稳的各抱一个马春花的孩子。 马春花望了望孩子,瞧瞧徐铮,又瞧瞧商宝震,说道:“商少爷,我当家的是你打死的?”商宝震道:“刀子还在他手里,我可没占他便宜。”马春花点点头,从徐铮右手中取下单刀,说道:“这是你家传的八卦刀,我在商家堡中见过的。”商宝震微微笑道:“你好记心,多亏你还记得。”马春花微微苦笑,说道:“我怎不记得?商家堡的事,好像便都在眼前一般。” 程灵素侧目瞧着胡斐,见他满脸通红,胸口不住起伏,强忍怒气,却不发作。 马春花提着八卦刀,含笑赞道:“好刀!”慢慢走向商宝震。商宝震嘴边含笑,目光中蕴着情意,伸手来接。马春花脸露微笑,倒过刀锋,便似要将刀柄递给他,突然间白光闪动,刀头猛地转过,波的一声轻响,刺入了商宝震腰间。 商宝震一声大叫,挥掌拍出,将马春花击得倒退数步,惨然道:“你……你……你……为什么……”一句话没说完,向前扑倒,便已毙命。这一下人人大感惊愕,本来商宝震击死徐铮,马春花为夫报仇,谁都该料想得到,但马春花对徐铮之死没显示半分伤心,和商宝震一问一答,又似是欢然叙旧,突然间刀光一闪,已白刃毙仇。群盗一愕之间,尚未叫出声来,胡斐在程灵素背后轻轻一推,拉着马春花手臂,急速退入石屋。群盗一阵喧哗,待欲拦阻,已慢了一步。适才之事实在太过突兀,群盗显然要计议一番,并不立时便向石屋进攻,反一齐退了开去。 胡斐向马春花叹道:“先前我错怪你了,你原不是这样的人。”马春花不答,独自呆坐屋角。程灵素对她也全然改观,柔声安慰。马春花向前直视,不作一声。 胡斐向程灵素使个眼色,两人又并肩站在窗前。胡斐道:“马姑娘为夫报仇,杀了仇人个措手不及,可是这么一来,我更加不懂了。”程灵素也大惑不解,本来商宝震一到,一切都已真相大白,但现下许多事情立时又变得甚为古怪。马春花竟会亲手将商宝震杀死,是不是她眼见丈夫惨死,突然天良发现?如果群盗确是商宝震邀来,那么他一死之后,盗众定要群相愤激,叫嚣攻来,但群盗除了惊奇之外,何以并无异动? 胡斐凝神思索了一会,说道:“二妹,这中间有很多疑难之处,咱两人贸然插手,说不定反害了好人。马姑娘是一定不肯说的了,我去问那盗魁去。”程灵素道:“他怎肯说?”胡斐道:“我去试试!”程灵素道:“千万得小心了!”胡斐道:“理会得。”开了屋门,缓步而出,向盗众走去。群盗见他孤身出来,手中不携兵刃,脸上均有惊异之色。 胡斐走到离群盗六七丈远处,站定说道:“在下有一句机密之言,要和贵首领说。”说着在身上拍了拍,示意不带利器。群盗中一条粗壮汉子喝道:“大伙儿都是好兄弟,有话尽说不妨,何必鬼鬼祟祟?”胡斐笑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汉,领头的自然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难道跟在下说句话也大有顾忌么?” 那瘦削老人右手摆了摆,说道:“‘了不起的人物’这六个字,可不敢当。我瞧你小兄弟倒是位少年英雄,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他话中称赞胡斐,但满脸是老气横秋的神色。胡斐拱手道:“老爷子,请借一步说话。”说着向林中空旷之处走去。 那瘦老人斜眼微睨,适才马春花手刃商宝震,太也令人震惊,他心神兀自未宁,生怕胡斐也暗藏毒计,不敢便此跟随过去,但若不去,又未免过于示弱,当下全神戒备,一步步的走近。 胡斐抱拳道:“晚辈姓胡名斐,老爷子你尊姓大名?”那老者不答,道:“尊驾有何说话?”胡斐笑道:“没什么。我要跟老爷子讨教几路拳脚。” 那老者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句话来,勃然变色,道:“好小子,你骗我过来,便要说这一句话吗?”胡斐笑道:“老爷子且勿动怒,我是想跟你赌一个玩意儿。” 那老者哼的一声,转身便走。胡斐道:“我早料你不敢!我便站在原地不动,你也打我不过。”那老者怒道:“你说什么?”胡斐道:“我双脚钉在地下,半寸不得移动,你却可任意走动,咱们这般比比拳脚,你说谁赢谁输?” 那老者见他迭献身手,夺雷震挡、擒汪铁鹗、抢剑还剑、接发暗器,事事眩人耳目,若说单打独斗,还当真有点胆怯,但听他竟敢大言不惭,说双足不动而和自己相斗,这样的事江湖上可从没听见过。他是河南开封府八极拳的掌门人,既是前辈,武功又高,因此这次同来的三十余人之中以他为首,心想对方答允双足不动,自己已立于不败之地,这份便宜稳稳占了,当下并不恼怒,反而高兴,笑道:“小兄弟出了这个新花样来考较老头子啦,好,这几根老骨头便跟着你熬熬。咱们许不许用暗器哪?” 胡斐微笑道:“好朋友试试拳脚,输赢毫不相干,用什么暗器?”那老者心想:“我便当真打你不过,只须退开三步,你脚步不能移动,谅你手臂能有多长?最不济也是个平手。”说了声:“好!” 第165章 飞狐外传(56) 胡斐道:“晚辈与老爷子素不相识,这次插手多管闲事,实是胡闹。晚辈只要输了一招半式,我和义妹两人立刻便走。”那老者心想:“他若一味护着马姑娘,此事终是不了。我们倘若恃众强攻,势必多伤人命,如伤着马姑娘,更大大不妥,还是善罢为妙。”说道:“是啊!这事原本跟旁人绝不相干。马姑娘此后富贵荣华,直上青云,你既跟她有交情,只有代她欢喜。” 胡斐搔了搔后脑,道:“我便是不明白。老爷子倘肯任让一招,晚辈要请老爷子说明其中的原委。” 那老者微一沉吟,说道:“好,便是这样。”见胡斐双足一站,相距一尺八寸,岳峙渊停,沉稳无比,不禁心中一动:“说不定还真输与他了。”说道:“咱们话说明在先,我若输了,只好对你说,但你决不能跟第二人说起。”胡斐道:“我义妹可须跟她明言。”那老者心想:“干柴烈火好煮饭,干兄干妹好做亲。你们干兄干妹,何等亲热?就算口中答应了不说,也岂有不说之理?”便道:“第三人可决计不能说了。”胡斐道:“好!便是这样。我又怎知准能赢得你老人家?” 那老者身形一起,微笑道:“有僭了!”左手挥掌劈出,右拳成钩,正是八极拳的“推山式”。胡斐顺手带开,觉他这一掌力道甚厚,说道:“老爷子好掌力!” 群盗见两人拉开架子动手,纷纷赶了过来,但见两人脸上各带微笑,当下站定了观斗。那八极拳的八极乃是“翻手、揲腕、寸恳、抖展”,共分“搂、打、腾、封、踢、蹬、扫、挂”八式,讲究的是狠捷敏活。那老者施展开来,但见他翻手之灵、揲腕之巧、寸恳之精、抖展之速,的是名家高手风范。 众人看得暗暗佩服,心想他以八极拳扬威大河南北,成名三十余载,果有真才实学,绝非浪得虚声。 只见那老者一步三环、三步九转、十二连环、大式变小式、小式变中盘,“骑马式”、“鱼麟式”、“弓步式”、“磨膝式”,在胡斐身旁腾挪跳跃,拳脚越来越快。 胡斐却只一味稳守,见式化式,果然双足没移动分毫。斗到分际,那老者只感拳掌出去之时渐趋滞涩,似有一股黏力阻在他拳掌之间,暗叫:“不好!”待要后跃退开,对方不能追击,便算没输赢,那知他左掌回抽,胡斐右手已抓住他的右掌,同时左手成拳,在他右肘底一下轻揉。 那老者大惊,运劲一挣没能挣脱,便知自己右臂非断不可,心中正自冰凉,胡斐突然松手跃开,脚步一个踉跄,说道:“老爷子掌力沉雄,佩服,佩服。” 那老者心中雪亮,好生感激,对方非但饶他一臂不断,还故意脚步踉跄,装得打成平手,使自己不致在众伙伴前失了面子,保全自己一生令名,实是恩德非浅,过去携了胡斐之手,笑道:“小兄弟英雄了得,咱们到那边说话。” 第十三回 北京众武官 两人走到树林深处,胡斐见四下无人,只道他要说了,那知那老者跃上一株大树,向他招手。胡斐跟着上去,坐在枝干之上。那老者道:“在这里说清静些。”胡斐应道:“是。” 那老者脸露微笑,说道:“先前听得阁下自报尊姓大名,姓胡名斐。不知这个斐字,是斐然成章之‘斐’,一飞冲天之‘飞’,还是是非分明之‘非’呢?”胡斐听他吐属斯文,道:“草字之斐,是‘文’字上面加一个‘非’字。”那老者道:“在下姓秦,草字耐之,一生寄迹江湖,大英雄、大豪杰会过不少,但如阁下这般年纪轻轻,武功造诣便到这等地步,实为生平未见。”顿了一顿,又道:“阁下宅心忠厚,识见不凡,更是武林中极为希有。小兄弟,老汉真正服了你啦!” 胡斐道:“秦爷,晚辈有一事请教。”秦耐之道:“你不用太谦啦,这么着,我叨长你几岁,称你一声兄弟,你便叫我一声秦大哥。你手下容情,顾全了我这老面子,那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便是。” 胡斐忙道:“不敢,不敢。兄弟见秦大哥有一招是身子向后微仰,上盘故示不稳,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轮打,翻成阳掌,然后两手成阴拳打出。这一招变化极为精妙,兄弟险些便招架不住,心下甚是仰慕。” 秦耐之心中一喜,他拳脚上输了,依约便得将此行真情和盘托出,只道胡斐自然便要诘问此事,那知他竟来请教自己的得意武功,对方所问,正是他赖以成名的八极拳中八大绝招之一,微微一笑,说道:“那是敝派武功中比较有用的一招,叫作‘双打奇门’。”跟着解释这一招中的精微奥妙。胡斐本性好武,听得津津有味,接着又请教了几个不明的疑点。 武林中不论那一门那一派,既能授徒传技,卓然成家,总有其独到成就,那八极拳当有清雍干年间,武林中名头甚响,声势也只稍逊于太极、八卦诸门。胡斐和秦耐之过招之时,留心他的拳招掌法,这时所问的全是八极拳中的高妙之作。秦耐之起初还恐本门秘奥泄露于人,解释时十分中只说七分,然听对方所问,每一句都搔着痒处,神态又极恭谨,教他忍不住要倾囊吐露;又想,反正你武功强胜于我,学了我的拳法,也仍不过是强胜于我,又有什么大不了?而胡斐有时稍抒己见,又对八极拳的长处更有锦上添花之妙,问中带赞,更让他听得心痒难搔。 两人这么一讲论,竟说了足足半个时辰,群盗远远望着,但见秦耐之双手比划,使着他得意的拳招,胡斐有时也出手进招,两人有说有笑,甚是亲热,显是在钻研拳术武功。众人瞧了半天,听不到两人说话,虽微觉诧异,却也不再瞧了。 又说了一阵,秦耐之道:“胡兄弟,八极拳的拳招,本来是很了不起的,只可惜我没学得到家,折在你手下。”胡斐道:“秦大哥说那里话来?咱们当真再斗下去,也不知谁胜谁败。兄弟对贵派武功佩服得紧。今日天色已晚,一时之间也请教不了许多,日后兄弟到北京来,定当专诚拜访,长谈几日。此刻暂且别过。”说着双手一拱,便要下树。 秦耐之一怔,心道:“咱们有约在先,我须得说明此行的原委,但他只和我讲论一番武功,即便告辞,天下宁有是理?是了,这少年给我面子,不加催逼,以免显得是我比武输了。他既讲交情,我岂可说过的话不算?江湖之上,做人不可不光棍。”当即道:“且慢。咱哥儿俩不打不成相识,这会子的事,乘这时说个明白,也好有个了断。” 胡斐道:“不错,兄弟和那商宝震大哥原也相识,想不到马姑娘竟会突然出手,给丈夫报仇。”把在商家堡如何结识马春花和商宝震之事,详细说了。 秦耐之心道:“好啊,我还没说,你倒先说了。这少年行事,处处教人心服。”说道:“古人一饭之恩,千金以报。马姑娘于胡兄弟有代为求情之德,你不忘旧恩,正是大丈夫本色。你不明白马姑娘何以毫不留情的杀了商宝震,难道那两个孩子,是商宝震生的么?”胡斐搔头道:“我听徐铮临死之时,说这两个孩儿不是他亲生儿子。” 秦耐之一拍膝头,道:“原来他倒也不是傻子。”胡斐一时更如堕入五里雾中。秦耐之道:“小兄弟,你在商家堡之时,可曾见到有一位贵公子么?” 胡斐一听,登时如梦初醒。只因那日晚间,他亲眼见到商宝震和马春花在树下手拉手的说话,一心以为两人互有情意,而马春花和那贵公子一见钟情、互缠痴恋这一场孽缘,他却全然不知。那日火烧商家堡后,他曾见到马春花和那贵公子在郊外偎倚说话,眉梢眼角之间互蕴深情,他虽瞧在眼里,当时年纪幼小,却不明其中含意,因此始终没想到那贵公子身上,这时经秦耐之一点明,这才恍然,说道:“那么八卦门的王家兄弟……”秦耐之道:“不错,那次是八卦门王氏兄弟跟随福公子去商家堡的。” 在胡斐心坎儿中,福公子是何等样人,早已甚为淡漠,但王氏兄弟的八卦刀和八卦掌,一招一式,却记得清清楚楚,说道:“福公子,福公子……嗯,这位福公子相貌清雅,倒跟那两个小孩儿有点相像。” 秦耐之叹了一口气,道:“福公子荣华富贵,说权势,除了皇上便是他;说钱财,天下的金银田地,他要什么,皇上便给什么。可是他人到中年,却有一件事大大不足,便是膝下无儿。”胡斐想起那日在湘妃庙中跟袁紫衣的对话,说道:“那福公子,便是福康安了?” 秦耐之道:“不是他是谁?那正是平金川大帅,做过正白旗满洲都统,盛京将军,云贵总督,四川总督,现任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的福公子,福大帅!”胡斐道:“嗯,那两个小孩儿,便是这位福公子的亲生骨肉。他是差你们来接回去的了?”秦耐之道:“福大帅此时还不知他有了这两个孩子。便是我们,也是适才听马姑娘说了才知。” 胡斐点了点头,心想:“原来马姑娘跟他说话之时脸红,便是为此,她所以吐露真情,是要他们不得伤了孩子。她为了爱惜儿子,这件事虽不光采,却也不得不说。”只听秦耐之又道:“福大帅只差我们来瞧瞧马姑娘的情形,但我们揣摩大帅之意,最好是迎接马姑娘赴京。马姑娘这时丈夫已经故世,无依无靠,何不就赴京去跟福大帅相聚?她两个儿子父子相逢,从此青云直上,大富大贵,岂不强于在镖局子中厮混?胡兄弟,你劝劝马姑娘吧!这件事办得皆大欢喜,多半皇上知道了也龙颜大悦。” 胡斐心中混乱,他的说话也非无理,只其中总觉有甚不妥,至于什么不妥,却又说不上来,沉吟半晌,问道:“那商宝震呢?怎么跟你们在一起?”秦耐之道:“商宝震得他师叔王氏兄弟的举荐,也在福大帅府里当差。因他识得马姑娘,是以一同南下。” 胡斐脸色一沉,道:“那么他打死徐铮徐大哥,是出于福大帅的授意?” 秦耐之忙道:“那倒不是,福大帅贵人事忙,怎知马姑娘已跟那姓徐的成婚?他只是心血来潮,想起了旧情,派几个当差的南来打探一下消息。此刻已有两个兄弟飞马赴京赶报喜讯,福大帅得知他竟有两位公子,这番高兴自不用说了。” 这么一说,胡斐心头许多疑团,一时尽解。只觉此事怨不得马春花,也怨不得福康安,商宝震杀徐铮固然不该,可是他已一命相偿,也已无话可说,只是徐铮一生忠厚老实,明知二子非己亲生,始终隐忍,到最后落得如此下场,深为恻然,长长叹了口气,说道:“秦大哥,此事已分剖明白,原是小弟多管闲事。”轻轻一纵,落在地下。 秦耐之见他落树之时,自己丝毫不觉树干摇动,竟全没在树上借力,略一寻思,只觉得这门轻功委实深邃难测,自己再练十年,也决不能达此境界,不知他小小年纪,何以竟能有此功夫?他既觉惊异,又感沮丧,待得跃落地下,见胡斐早回进石屋去了。 程灵素在窗前久候胡斐不归,早已心焦万分,好容易盼得他归来,见他神色黯然,似乎心中难过,也不相询,只和他说些闲话。 过不多时,汪铁鹗提了一大锅饭、一大锅红烧肉送来石屋,还有三瓶烧酒。胡斐将酒倒在碗里便喝。程灵素取出银针,要试酒菜中是否有毒。胡斐道:“有马姑娘在此,他们怎敢下毒?”马春花脸上一红,竟不过来吃饭。胡斐也不相劝,闷声不响的将三瓶烧酒喝了个点滴不剩,吃了一大碗肉,却不吃饭,醉醺醺的伏在桌上,纳头便睡。 胡斐次晨转醒,见自己背上披了一件长袍,想是程灵素在晚间所盖。她站在窗口,秀发为晨风一吹,微微飞扬。胡斐望着她苗条背影,心中混和着感激和怜惜之意,叫了声:“二妹!”程灵素“嗯”的一声,转过身来。 胡斐见她睡眼惺忪,大有倦色,道:“你一晚没睡吗?啊,我忘了跟你说,有马姑娘在此,他们不敢对咱们怎样。”程灵素道:“马姑娘半夜里悄悄出屋,至今未回。她出去时轻手轻脚,怕惊醒了你,我也就假装睡着。”胡斐微微一惊,转过身来,果见马春花所坐之处只剩下一张空凳。 两人打开屋门,走了出去,树林中竟寂然无人,数十乘人马,在黑夜里已退得干干净净。树上缚着两匹坐骑,自是留给他们二人的。 再走出数丈,见林中堆着两座新坟,坟前并无标志,也不知那一座是徐铮的,那一座是商宝震的。胡斐心想:“虽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杀丈夫的仇人,但在马姑娘心中,恐怕两人也无多大差别,都是爱着她而她并不爱的人,都是为了她而送命的不幸之人。”想到此处,不由得喟然长叹,于是将秦耐之的说话向程灵素转述了。 程灵素听了,也黯然叹息,说道:“原来那瘦老头儿是八极拳的掌门人秦耐之。他有个外号,叫作八臂哪吒。这种人在权贵门下作走狗,品格儿很低,咱们今后不用多理他。”胡斐道:“是啊。” 程灵素道:“马姑娘心中喜欢福公子,徐铮就是活着,也只徒增苦恼。他小小一个倒霉的镖师,怎能跟人家兵部尚书、统兵大元帅相争?”胡斐道:“不错,倒还是死了干净。”在两座坟前拜了几拜,说道:“徐大哥、商公子,你们生前不论和我有恩有怨,死后一笔勾销。马姑娘从此富贵不尽,你们两位死而有知,也不用再记着她了。” 二人牵了马匹,缓步出林。程灵素道:“大哥,咱们上那儿去?”胡斐道:“先找到客店,让你安睡半日,再说别的,可别累坏了我的好妹子!”程灵素听他说“我的好妹子”,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转头向他甜甜一笑。 在前途镇上客店之中,程灵素酣睡半日,醒转时已午后未时。她独自出店,说要去买些物事,回来时手上捧了两个大纸包,笑道:“大哥,你猜我买了些什么?”胡斐见纸上印着“老九福衣庄”的店号,道:“咱们又来黏胡子乔装改扮么?” 第166章 飞狐外传(57) 程灵素打开纸包,每一包中都是一件崭新衣衫,一男一女,男装淡青,女装嫩黄,均甚雅致。晚饭后程灵素叫胡斐试穿,衣袖长了两寸,腋底也显得太肥,于是取出剪刀针线,在灯下给他缝剪修改。 胡斐道:“二妹,我说咱们得上北京瞧瞧。”程灵素抿嘴一笑,道:“我早知道你要上北京啊,因此买两件好一点儿的衣衫,否则乡下大姑娘进京,不给人笑话么?”胡斐笑道:“你真想得周到。咱两个乡下人便要进京去会会天子脚底下的人物,福大帅这个掌门人大会,说是在中秋节开,咱们去瞧瞧,看看到底有些什么英雄豪杰。”这两句话说得轻描淡写,语意中却自有一股豪气。 程灵素手中做着针线,说道:“你想福大帅开这个掌门人大会,安着什么心眼儿?”胡斐道:“那自是想网罗人才了,他要天下英雄都投到他麾下。可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未必会去。”程灵素微笑道:“似你这等少年英雄,便不会去了。”胡斐道:“我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我说的是苗人凤这一流的成名人物。”忽地叹了口气,道:“倘若我爹爹在世,到这掌门人大会中去搅他个天翻地覆,那才叫人痛快呢。” 程灵素道:“你去跟这福大帅捣捣蛋,不也好吗?我瞧还有一个人是必定要去的。”胡斐道:“谁啊?”程灵素微笑道:“这叫作明知故问了。你还是给我爽爽快快的说出来的好。” 胡斐早已明白她心意,也不再假装,说道:“她也未必一定去。”顿了一顿,又道:“这位袁姑娘是友是敌,我还弄不明白呢。”程灵素道:“如果每个敌人都送我一只玉凤儿,我倒盼望遍天下都是敌人才好……”忽听得窗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好,我也送你一只!”声音甫毕,嗤的一响,一物射穿窗纸,向程灵素飞来。胡斐拿起桌上程灵素裁衣的竹尺,向那物一敲,击落在桌,左掌挥出,烛火应风而灭。接着听得窗外那人说道:“挑灯夜谈,美得紧哪!” 胡斐听话声依稀便是袁紫衣的口音,胸口一热,冲口而出:“是袁姑娘么?”却听步声细碎,顷刻间已然远去。 胡斐打火重点蜡烛,只见程灵素脸色苍白,默不作声。胡斐道:“咱们出去瞧瞧。”程灵素道:“你去瞧吧!”胡斐“嗯”了一声,却不出去,拿起桌上那物看时,却是一粒小小石子,心想:“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不知何时蹑上了我们,我竟毫不知觉。”明知程灵素要心中不快,但忍不住推开窗子,跃出窗外一看,四下里自早无人影。 他回进房来,搭讪着想说什么话。程灵素道:“已很晚了,大哥,你回房安睡吧!”胡斐道:“我倒不倦。”程灵素道:“我可倦了,明日一早便得赶路呢。”胡斐道:“是。”自行回房。 这一晚他翻来覆去,总是睡不安枕,一时想到袁紫衣,一时想到程灵素,一时却又想到马春花、徐铮和商宝震。直到四更时分,这才蒙蒙眬眬的睡去。 第二天还未起床,程灵素敲门进来,手中拿着那件新袍子,笑嘻嘻的道:“快起来,外面有好东西等着你。”将袍子放在桌上,翩然出房。 胡斐翻身坐起,披上身子一试,大小长短,无不合式,心想昨晚我回房之时,她一只袖子也没缝好,看来等我走后,她又缝了多时,于是穿了新衫,走出房来,向程灵素一揖,说道:“多谢二妹。”程灵素道:“多谢什么?人家还给你送了骏马来呢。” 胡斐一愣,道:“什么骏马?”走到院子中,只见一匹遍身光洁如雪的白马系在马桩之上,正是昔年在商家堡见到赵半山所骑、后来袁紫衣乘坐的那匹白马。 程灵素道:“今儿一早我刚起身,店小二便大呼小叫,说大门给小偷儿半夜里打开了,不知给偷了什么东西。但前后一查,非但一物不少,院子里反而多了一匹马。这是缚在马鞍子上的。”说着递过一个小小绢包,上面写着:“胡相公程姑娘同拆。”字迹娟秀。 胡斐打开绢包,不由得呆了,原来包里又是一只玉凤,竟和先前留赠自己的一模一样,心中立想:“难道我那只竟失落了,还是给她盗了去?”伸手到怀中一摸,触手生温,那玉凤好端端的便在怀中,取出来一看,两只玉凤果然雕琢得全然相同,只是一只凤头向左,一只向右,显是一对儿。 绢包中另有一张小小白纸,纸上写道:“马归正主,凤赠侠女。”胡斐又是一呆:“这马又不是我的,怎说得上‘马归正主’?难道要我转还给赵三哥么?”将简帖和玉凤递给程灵素道:“袁姑娘也送了一只玉凤给你。” 程灵素一看简帖上的八字,说道:“我又是什么侠女了?不是给我的。”胡斐道:“包上不明明写着‘程姑娘’?她昨晚又说:‘好,我也送你一只!’”程灵素淡然道:“既是如此,我便收下了。这位袁姑娘如此厚爱,我可无以为报了。” 两人一路北行,途中再没遇上何等异事,袁紫衣也没再现身,但在胡斐和程灵素心中,时时刻刻均有个袁紫衣在。窗下闲谈,窗外便似有袁紫衣在窃听;山道驰骑,山背后便似有袁紫衣尾随。两人都绝口不提她名字,但嘴里越回避,心中越不自禁的要想到她。 两人均想:“到了北京,总要遇着她了。”有时,盼望快些和她相见;有时,却又盼望跟她越迟相见越好。 到北京的路程本来很远,两人千里并骑,虽只说些沿途风物,日常琐事,但朝夕共处,互相照顾,良夜清谈,共饮茶酒,未免情深,均觉倘若身边真有这个哥哥妹妹,实是人生之幸。长途跋涉,风霜交侵,程灵素却显得更加憔悴了。 但是,北京终于到了,胡斐和程灵素并骑进了都门。 进城门时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隐隐约约间似乎看到一滴泪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只是她将头偏着,没能见到她容色。 胡斐心头一震:“这次到北京来,可来对了吗?” 其时正当乾隆中叶,升平盛世。京都积储殷富,天下精华,尽汇于斯。 胡斐和程灵素自正阳门入城,在南城一家客店之中要了两间客房,午间用过面点,相偕到各处闲逛,但见熙熙攘攘,瞧不尽的满眼繁华。两人不认得道路,只在街上随意乱走。逛了个把时辰,胡斐买了两个削了皮的黄瓜,与程灵素各自拿在手中,边走边吃。忽听得路边小锣当当声响,有人大声吆喝,却是空地上有一伙人在演武卖艺。胡斐喜道:“二妹,瞧瞧去。” 两人挤入人丛,只见一名粗壮汉子手持单刀,抱拳说道:“兄弟使一路四门刀法,要请各位大爷指教。有一首‘刀诀’言道:‘御侮摧锋决胜强,浅开深入敌人伤。胆欲大兮心欲细,筋须舒兮臂须长。彼高我矮堪常用,敌偶低时我即扬。敌锋未见休先进,虚刺伪扎引诱诓。引彼不来须卖破,眼明手快始为良。浅深老嫩皆磕打,进退飞腾即躲藏。功夫久练方云熟,熟能生巧大名扬。’” 胡斐听了,心想:“这几句刀诀倒不错,想来功夫也必强的。”只见那个汉子摆个门户,单刀一起,展抹钩剁,劈打磕扎,使了起来,自“大鹏展翅”、“金鸡独立”,以至“独劈华山”、“分花拂柳”,一招一式,使得倒有条不紊,但脚步虚浮,刀势斜晃,功夫实不足一哂。 胡斐暗暗好笑,心道:“早便听人说,京师之人大言浮夸的居多,这汉子吹得嘴响,使出来可全不是那会子事。”正要和程灵素离去,人群中一人哈哈大笑,喝道:“兀那汉子,你使的是什么狗屁刀法?” 使刀汉子大怒,说道:“我这路是正宗四门刀,难道不对了么?倒要请教。” 人群中走出一条大汉,笑道:“好,我来教你。”这人身穿武官服色,体高声宏,甚是威武。他走上前去,接过那卖武汉子手中单刀,瞥眼突然见到胡斐,呆了一呆,喜道:“胡大哥,你也到了北京?哈哈,你是使刀高手,就请你来露一露,让这小子开开眼界,教他知道什么才是刀法。”当他从人圈中出来之时,胡斐和程灵素早已认出,此人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汪铁鹗。他在围困马春花时假扮盗伙,原来却是现任有功名的武官。 胡斐知他心直口快,倒非奸滑之辈,微微一笑,道:“小弟的玩意儿算得什么?汪大哥,还是你显一手。” 汪铁鹗心知自己的武功跟胡斐可差得太远,有他在这里,那里还有自己卖弄的份儿?将单刀往地下一掷,笑道:“来来来,胡大哥,这位姑娘是姓……姓……姓程,对了,程姑娘,咱们同去痛饮三杯。两位到京师来,在下这个东道是非做不可的了。”说着拉了胡斐的手,便闯出人丛。 那卖武的汉子怎敢和做官的顶撞?讪讪的拾起单刀,待三人走远,又吹了起来。 汪铁鹗一面走,一面大声道:“胡大哥,咱们这叫做不打不成相识,你老哥的武功,在下实在佩服得紧。赶明儿我给你去跟福大帅说说,他老人家一见了你这等人才,必定欢喜重用,那时候啊,兄弟还得仰仗你照顾呢……”说到这里,忽然放低声音,道:“那位马姑娘啊,我们接了她母子三人进京之后,现今住在福大帅府中,当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福大帅什么都有了,就是没儿子,这一下,那马姑娘说不定便扶正做了大帅夫人,哈哈!你老哥早知今日,跟我们那场架也不会打了吧?”他越说越响,在大街上旁若无人的哈哈大笑。 胡斐听着心中却满不是味儿,暗想马春花在婚前和福康安早有私情,那两个孩子也确是福康安的亲骨肉,眼下她丈夫已故,再去跟福康安的相聚,也没什么不对,但一想到徐铮在树林中惨死的情状,不禁难过。 说话之间,三人来到一座大酒楼前。酒楼上悬着一块金字招牌,写着“聚英楼”三个大字。 酒保见到汪铁鹗,忙含笑上来招呼,说道:“汪大人,今儿可来得早,先在雅座喝几杯吧?”汪铁鹗道:“好!今儿我请两位体面朋友,酒菜可得特别丰盛。”酒保笑道:“那还用吩咐?”引着三人在雅座中安了个座儿,斟酒送菜,十分殷勤,显然汪铁鹗是这里常客。 胡斐瞧酒楼中的客人,十之六七都穿武官服色,便不是军官打扮,也大都是雄赳赳的武林豪客模样,看来这酒楼是以做武人生意为大宗。 京师烹调,果然大胜别处,酒保送上来的酒菜精美可口,却不肥腻。胡斐连声称好。汪铁鹗要争面子,竟叫了满桌菜肴。 两人对饮了十几杯,忽听得隔房拥进一批人来,过不多时,便呼卢喝雉,大赌起来。一人大声喝道:“九点天杠!通吃!”胡斐听那口音甚熟,微微一怔,汪铁鹗笑道:“是熟朋友!”大声道:“秦大哥,你猜是谁来了?”胡斐立时想起,那人正是八极拳的掌门人秦耐之,只听他隔着板壁叫道:“谁知你带的是什么猪朋狗友?一块儿滚过来赌几手吧?”汪铁鹗笑道:“你骂我不打紧,得罪了好朋友,可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呢!”站起身来,拉着胡斐的手说道:“胡大哥,咱们过去瞧瞧。” 两人走到隔房,一掀门帘,只听秦耐之吆喝道:“三点,梅花一对,吃天,赔上门!”他一抬头,猛然见到胡斐,一呆之下,喜道:“啊,是你,想不到,想不到!”将牌一推,站起身来,伸手在自己额角上打了几个爆栗,笑道:“该死,该死!我胡说八道,怎知是胡大哥驾到,来来来,你来推庄。” 胡斐见房中聚着十来个武官,围了一桌在赌牌九,秦耐之正在做庄。这十来个人,倒有一大半是扮过拦劫飞马镖局的大盗而和自己交过手的,使雷震挡姓褚的,使闪电锥姓上官的,使剑姓聂的,都在其内。 众人见他突然到来,嘈成一片的房中刹时间寂静无声。 胡斐抱拳作个四方揖,笑道:“多谢各位相赠坐骑。”众人谦逊几句。那姓聂的便道:“胡大哥,你来推庄,你有没带银子来?小弟今儿手气好,你先使着。”说着将三封银子推到他面前。 胡斐生性极爱结交朋友,对做官的虽无好感,但见这一干人对自己甚为尊重,而他本来又喜赌钱,笑道:“还是秦大哥推庄,小弟来下注碰碰运气。聂大哥,你先收着,待会输干了再问你借。”将银子推还给那姓聂武官。转头问程灵素道:“二妹,你赌不赌?”程灵素抿嘴笑道:“我不会,我帮你捧银子。” 秦耐之坐回庄家,洗牌掷骰。胡斐和汪铁鹗便跟着下注。众武官初时见到胡斐,均不免略觉尴尬,但几副牌九一推,见他谈笑风生,意态豪迈,宛然同道中人,绝口不提旧事,大伙也便各自凝神赌钱,不再介意。胡斐有输有赢,进出不大,心下盘算:“今日八月初九,再过六天就是中秋,那天下掌门人大会是福大帅所召集,定于中秋节大宴。凤天南身为五虎门掌门人,他便不来,在会中总也可探听到些这奸贼的讯息端倪。眼前这班人都是福大帅的得力下属,不妨跟他们打打交道。我不是什么掌门人,但只要他们带携,在会上陪那些掌门人喝一杯总行。”当下不计输赢,随意下注,牌风竟然甚顺,没多久已赢了三四百两银子。 赌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已晚,各人下注也渐渐大了起来。忽听得靴声橐橐,门帘掀开,走进三个人来。汪铁鹗一见,立时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道:“大师哥,二师哥,您两位都来啦。”围在桌前赌博的人也都纷纷招呼,有的叫“周大爷,曾二爷”,有的叫“周大人,曾大人”,神色间都颇恭谨。 第167章 飞狐外传(58) 胡斐和程灵素一听,心道:“原来是鹰爪雁行门的周铁鹪、曾铁鸥到了,这两人威风不小啊。”见那周铁鹪短小精悍,身长不过五尺,五十来岁年纪,却已满头白发。曾铁鸥年近五十,身裁高瘦,手里拿着个鼻烟壶,马褂上悬着条金链,颇有些旗人贵族气派。胡斐看那第三人时,微微一怔,却是当年在商家堡中会过面的天龙门殷仲翔,见他两鬓斑白,已老了不少。殷仲翔的眼光在胡斐脸上掠过,见他只是个外来的少年,毫没在意。当年两人相见时,胡斐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这时身量一高,相貌也变了,那里还认得出来? 秦耐之站起身来,说道:“周大哥,曾二哥,我给你引见一位朋友,这位是胡大哥,挺俊的身手,为人又极够朋友,今儿刚上北京来。你们三位多亲近亲近。”周铁鹪向胡斐点了点头,曾铁鸥笑了笑,说声:“久仰!”两人武功卓绝,在京师享盛名已久,自不将这样一个外地少年瞧在眼里。 汪铁鹗瞧着程灵素,大是奇怪:“你说跟我大师哥、二师哥相熟,怎地不招呼啊?”他那想到程灵素当日乃信口胡吹。程灵素猜到他心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眨眨眼睛。汪铁鹗只道其中必有缘故,也就不便多问。 秦耐之又推了两副庄,便将庄让给了周铁鹪。这时曾铁鸥、殷仲翔等一下场,落注更大了。胡斐手气极旺,连买连中,不到半个时辰,已赢了近千两银子。周铁鹪这庄却是极霉,将带来的银子和庄票输了十之七八,这时一把骰子掷下来,拿到四张牌竟是二三关,赔了副通庄,将牌一推,说道:“我不成,二弟,你来推。” 曾铁鸥的庄输输赢赢,不旺也不霉,胡斐却又多赢了七八百两,只见他面前堆了好大一堆银子。曾铁鸥笑道:“乡下老弟,赌神菩萨跟你接风,你来做庄。”胡斐道:“好!”洗了洗牌,掷过骰子,拿起牌来一配,头道八点,二道一对板凳,竟吃了两家。 周铁鹪输得不动声色,曾铁鸥更潇洒自若,抽空便说几句俏皮话。殷仲翔发起毛来,不住的喃喃咒骂,后来输得急了,将剩下的二百来两银子孤注一掷,押在下门,一开牌出来,三点吃三点,九点吃九点,竟又输了。殷仲翔脸色铁青,伸掌在桌上一拍,砰的一声,满桌的骨牌、银两、骰子都跳了起来,破口骂道:“这乡下小子骰子里有鬼,那里就有这等巧法,三点吃三点,九点吃九点?便是牌旺,也不能旺得这样!”秦耐之忙道:“殷大哥,你别胡言乱语,这位胡大哥是好朋友!骰子是咱们原来的,谁也没动过换过。” 众人望望殷仲翔,瞧瞧胡斐的脸色,见过胡斐身手之人都想:殷仲翔说他赌牌欺诈弄鬼,他决不肯干休,这场架一打,殷仲翔准要倒大霉。 不料胡斐只笑了笑,道:“赌钱总有输赢,殷大哥推庄罢。”殷仲翔霍地站起,从腰间解下佩剑,众人只道他要动手,却不劝阻。武官们赌钱打架,那是家常便饭,稀松平常之至。 那知殷仲翔将佩剑往桌上一放,说道:“我这口剑少说也值七八百两银子,便跟你赌五百两!”那剑的剑鞘金镶玉嵌,甚是华丽,单是瞧这剑鞘,便已价值不菲。 胡斐笑道:“好!该赌八百两才公道。”殷仲翔拿过骨牌骰子,道:“我只跟你这乡下小子赌,不受旁人落注,咱们一副牌决输赢!”胡斐从面前的银子堆中取过八百两,推了出去,说道:“这里八百两银子,你掷骰吧!” 殷仲翔双掌合住两粒骰子,摇了几摇,吹一口气,掷了出来,一粒五,一粒四,共是九点。他拿起第一手的四张牌,一看之下,脸有喜色,喝道:“乡下小子,这一次你弄不了鬼吧!”左手一翻,是副九点,右手砰的一翻,竟是一对天牌。 胡斐却不翻牌,用手指摸了摸牌底,配好了前后道,合扑排在桌上。殷仲翔喝道:“乡下小子,翻牌!”他只道已经赢定,伸臂便将八百两银子拿到了身前。汪铁鹗叫道:“别性急,瞧过牌再说。”胡斐伸出三根手指,在自己前两张牌上轻轻一拍,又在后两张牌上一拍,手掌一扫,便将四张合着的骨牌推入了乱牌,笑道:“殷大哥赢啦!”殷仲翔大是得意,正要夸口,突然“咦”的一声叫,望着桌子,登时呆住。 众人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朱红漆的桌面之上,清清楚楚的印着四张牌的阳纹,前两张是一对长三,后两张一张三点,一张六点,合起来竟是一对“至尊宝”,四张牌纹路分明,留在桌上点子一粒粒的凸起,显是胡斐三根指头这么一拍,便以内力在红木桌上印了下来。聚赌之人个个都是会家,一见如此内力,不约而同的齐声喝采。 殷仲翔满脸通红,连银子带剑,一齐推到胡斐身前,站起身来,转头便走。胡斐拿起佩剑,说道:“殷大哥,我又不会使剑,要你的剑何用?”双手递了过去。 殷仲翔却不接剑,说道:“请教尊驾的万儿。”胡斐还未回答,汪铁鹗抢着道:“这位朋友大号胡斐。”殷仲翔喃喃的道:“胡斐,胡斐?”突然一惊,说道:“啊,在山东商家堡……”胡斐笑道:“不错,在下曾和殷爷有过一面之缘,殷爷别来安健?” 殷仲翔脸如死灰,接过佩剑往桌上一掷,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掀开门帘,大踏步走了出去。 房中众武官纷纷议论,都赞胡斐内力了得,又说殷仲翔输得寒蠢,牌品太也差劲。 周铁鹪缓缓站起,指着胡斐身前那一大堆银子道:“胡兄弟,你这里一共有多少银子?”胡斐道:“四五千两吧!”周铁鹪搓着骨牌,在桌上慢慢推动,慢慢砌成四条,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大封袋来,放在身前,道:“来,我跟你赌一副牌。要是我赢,赢了你这四五千两银子和佩剑。倘若是你牌好,把这个拿去。” 众人见那封袋上什么字也没写,不知里面放着些什么,都想,他好容易赢了这许多银子,怎肯一副牌便输给你?又不知你这封袋里是什么东西,要是只有一张白纸,岂不白白的做了冤大头?那知胡斐想也不想,将面前大堆银子尽数推了出去,也不问他封袋中放着什么,说道:“赌了!” 周铁鹪和曾铁鸥对望一眼,各有嘉许之色,似乎说这少年潇洒豪爽,气派不凡。 周铁鹪拿起骰子,随手一掷,掷了个七点,让胡斐拿第一手牌,自己拿了第三手,轻描淡写的一看,翻过骨牌,啪啪两声,在桌上连击两下。众人一呆,跟着欢呼叫好,原来四张牌分成一前一后的两道,平平整整的嵌在桌中,牌面与桌面相齐,便是请木匠来在桌面上挖了洞,将骨牌镶嵌进去,也未必有这般平滑。但这一手牌点子却是平平,前五后六。 胡斐站起身来,笑道:“周大爷,对不起,我可赢了你啦!”右手一挥,啪的一声响,四张牌同时掷下,这四张牌竟也是分成前后两道,平平整整的嵌入桌中,牌面与桌面相齐。周铁鹪分了牌以手劲先后直击,使的是他本门绝技鹰爪力,那是他数十年苦练的外门硬功,原已着实了得,岂知胡斐举牌凌空一掷,也能嵌牌入桌,而且四张牌自行分成两道,这一手功夫可就远胜了,何况周铁鹪连击两下,胡斐却只凭一掷。 众人惊得呆了,连喝采也都忘记。周铁鹪神色自若,将封袋推到胡斐面前,说道:“你今儿牌风真旺。”众人这时才瞧清楚了胡斐这一手牌,原来是八八关,前一道八点,后一道也是八点。 胡斐笑道:“一时闹玩,岂能当真!”将封袋推了回去。周铁鹪皱眉道:“胡兄弟,你倘若不收,那是损我姓周的赌钱没品啦!这一手牌如是我赢,我岂能跟你客气?这是我今儿在宣武门内买的一所宅子,也不算大,不过四亩来地。”说着从封袋中抽出一张黄澄澄的纸来,原来是一张屋契。旁观众人都吃了一惊,心想这一场赌博当真豪阔得可以,宣武门内一所大宅子,少说也值得六七千两银子。 周铁鹪将屋契推到胡斐身前,说道:“今儿赌神菩萨跟定了你,没得说的。牌局不如散了吧。这座宅子你要推辞,便是瞧我姓周的不起!”胡斐笑道:“既是如此,做兄弟的却之不恭。待收拾好了,请各位大哥过去大赌一场,兄弟福气薄,准定住不起这等好宅子,这大宅子多半转眼间又得换个主儿。”众人轰然答应。 周铁鹪拱了拱手,迳自与曾铁鸥走了。汪铁鹗见大师哥片刻之间将一座大宅输去,竟面不改色,他一颗心反而扑通扑通的跳个不住。 当下胡斐向秦耐之、汪铁鹗等人作别,和程灵素回到客店。秦耐之吩咐酒楼伙计,捧了银子跟着送去。胡斐每名伙计赏了五十两银子。 待众伙计道谢出店,程灵素笑道:“胡大爷命中注定要作大财主,便推也推不掉,在义堂镇有人奉送庄园田地,那知道第一天到北京,又赢了一所大宅子。”胡斐道:“这姓周的倒也豪气,瞧他瘦瘦小小,貌不惊人,那一手鹰爪力可着实不含糊,想不到官场之中还有这等人物。”程灵素道:“你赢的这所宅子拿来干么呀?自己住呢,还是卖了它?”胡斐道:“说不定明天一场大赌,又输了出去,难道赌神菩萨当真随身带吗?” 次晨两人起身,刚用完早点,店伙带了一个中年汉子过来,道:“胡大爷,这位大爷有事找你。”胡斐见这人带了一副墨镜,长袍马褂,衣服光鲜,指甲留得长长的,却不相识。 这人右腿半曲,请了个安,道:“胡大爷,周大人吩咐,问胡大爷什么时候有空,请过宣武门内瞧瞧那座宅子。小人姓全,是那宅子的管家。”胡斐好奇心起,向程灵素道:“二妹,咱们这就瞧瞧去。” 那姓全的恭恭敬敬引着二人来到宣武门内。胡斐和程灵素见那宅子朱漆大门,黄铜大门钉,石库门墙,青石踏阶,着实齐整。一进大门,是座好考究的四合院,自前厅、后厅、偏厅,以至厢房、花园,无不陈设精致,用具毕备。那姓全的道:“胡大爷倘若合意,便请搬过来。曾大人叫了一桌筵席,说今晚来向胡大爷恭贺乔迁。周大人、汪大人他们都要来讨一杯酒喝。” 胡斐哈哈大笑,道:“他们倒想得周到,那便一齐请吧!请周大人、曾大人、汪大人多带几位朋友,一桌如坐不下,你多叫一桌酒席,酒菜定要上等!”全管家道:“小人理会得。”躬身退了出去。 程灵素待他走远,道:“大哥,这座大宅子只怕值二万两银子也不止。这件事大不寻常。”胡斐点头道:“不错,你瞧这中间有什么蹊跷?”程灵素微笑道:“我想总是有个人在暗暗喜欢你,因此故意接二连三,一份一份的送你大礼。” 胡斐知她在说袁紫衣,脸上一红,摇了摇头。程灵素笑道:“我是跟你说笑呢。我大哥慷慨豪侠,也不会把这些田地房产放在心上。这送礼之人,决不是你的知己,否则的话,还不如送一只玉凤凰。这送礼的若非怕你,便是想笼络你。嗯,谁能有这么大手笔啊?”胡斐凛然道:“是福大帅?” 程灵素道:“我瞧有点儿像。他手下用了这许多人,有哪一个及得上你?再说,马姑娘既得他宠幸,也总得送你一份厚礼。他们知你性情耿直,不能轻易收受豪门财物,于是派人在赌台上送给你。” 胡斐觉她推测有几分像,说道:“嗯。他们消息也真灵。我们第一天到北京,就立刻让我大赢一场。”程灵素道:“我们又没乔装改扮,多半一切早安排好了,只等我们到来。跟汪铁鹗相遇是碰巧,在聚英楼中一赌,讯息报了出去,周铁鹪拿了屋契就来了。”胡斐点头道:“你猜得有理。昨晚周铁鹪既有意要输,那一注便算是我输了,他再赌下去,总有法子教我赢了这座宅子。” 程灵素道:“那你怎生处置?”胡斐道:“今晚我再跟他们赌一场,想法子把宅子输出去,瞧我有没这个手段。”程灵素笑道:“两家都要故意赌输,这一场交手,却也热闹得紧。” 当日午后申牌时分,曾铁鸥着人送了一席极丰盛的鱼翅燕窝席来。那姓全的管家率领仆役,在大厅上布置得灯烛辉煌,喜气洋洋。 汪铁鹗第一个到来。他在宅子前后左右走了一遭,不住口的称赞这宅子堂皇华美,又大赞胡斐昨晚赌运亨通,手气奇佳。胡斐心道:“这汪铁鹗性直,瞧来不明其中过节,待会我如将这宅子输了给他,他两个师兄不知要如何处置,倒有一场好戏瞧呢。” 不久周铁鹪、曾铁鸥师兄弟俩到了,姓褚、姓上官、姓聂的三人到了。过不多时,秦耐之哈哈大笑的进来,说道:“胡兄弟,我给你带了两位老朋友来,你猜猜是谁?” 他身后走进三个人来。最后一人是昨天见过的殷仲翔,经了昨晚之事,他居然仍来,倒颇出胡斐意料之外。其余两人容貌相似,都是精神矍铄的老者,看来甚是面善,胡斐微微一怔,待看到两人脚步落地时脚尖稍斜向里,正是八卦门功夫极其深厚之象,当即省悟,抢上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王大爷、王二爷两位前辈驾到,晚辈今日真够光采了。多年不见,两位精神更健旺了。”这两人正是八卦门王剑英、王剑杰兄弟。十二人欢呼畅饮,席上说的都是江湖上英雄豪杰之事。王剑杰提到当年在商家堡中,众人如何遭困铁厅,身遭火灼之危,如何亏得小胡斐智勇双全,奋身解围。秦耐之、周铁鹪等听了,更大赞不已。 程灵素目澄如水,脉脉的望着胡斐,心想这些英雄事迹,你一路上从来不说。 筵席散后,眼见一轮明月涌将上来,这天是八月初十,虽已立秋,仍颇炎热,那叫作“桂花蒸”。全管家在花园亭中摆设瓜果,请众人乘凉消暑。胡斐道:“各位先喝杯清茶,咱们再来大赌一场。”众人轰然叫好,来到花园的凉亭中坐下。 没讲论得几句,忽听得廊上传来一阵喧哗,却是有人与全管家大声吵嚷,接着全管家“啊哟”一声大叫,砰的一响,似给人踢了个筋斗。 第168章 飞狐外传(59) 只见一条铁塔似的大汉飞步闯进亭来,伸手在桌上一拍,呛啷啷一阵响处,茶杯果盘等物,摔得一地。那大汉指着周铁鹪,粗声道:“周大哥,这却是你的不是了。这座宅子我卖给你一万五千两银子,那可是半卖半送,冲着你周大哥的面子,做兄弟的还能计较么?不料一转眼间,你却拿去转送了别人,我这个亏可吃不起!请大家来评评这个理,我姓德的能做这冤大头么?” 周铁鹪冷冷的道:“你钱不够使,好好的说便了。这是好朋友家里,你来胡闹什么?”那黑大汉一张脸胀得黑中泛红,伸手又往桌上拍去。周铁鹪左手翻转勾带,将他右腕牢牢抓住,别瞧周铁鹪身材矮小,站起来不过刚及那大汉的肩膀,但那大汉右手让他一抓,犹似给一个铁箍箍住了,竟挣扎不脱。 周铁鹪拉着他走到亭外,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那大汉兀自不肯依从,呶呶不休。 周铁鹪恼了起来,双臂一推。那大汉站立不定,跌出几步,撞在一株梅树之上,喀喇一声,撞断了老大两根桠枝。周铁鹪喝道:“姓德的莽夫,给我在外边侍候着,不怕死的便来啰唆!”那大汉抚着背上的痛处,低头趋出。 曾铁鸥哈哈大笑,说道:“这莽夫惯常扫人清兴,大师哥早就该好好揍他一顿。” 周铁鹪微笑道:“我就瞧着他心眼儿还好,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胡大哥,倒教你见笑了。”胡斐道:“好说,好说。既然这宅子他卖得便宜了,兄弟再补他几千两银子便是。”周铁鹪忙道:“胡大哥说那里话来?这件事兄弟自会料理,不用你操心。倒是那个莽撞之徒,无意中得罪了胡大哥,他原不知胡大哥如此英雄了得,既做下了事来,此刻委实后悔莫及。兄弟便叫他来向胡大哥敬酒赔礼,冲着兄弟和这里各位的面子,胡大哥便不计较这一遭如何?” 胡斐笑道:“赔礼两字,休要提起。既是周大哥的朋友,请他一同来喝一杯吧!” 周铁鹪站起身来,说道:“胡大哥是少年英雄,我们全都诚心结交你这位朋友。那莽夫做错了事,我们大伙儿全派他的不是。胡大哥大人大量,务请不要介怀。”胡斐道:“些些小事何必挂齿?周大哥说得太客气了。”周铁鹪一躬到地,说道:“兄弟先行谢过。”曾铁鸥和秦耐之也同时起身作揖,说道:“我们一齐多谢了。”胡斐忙站起还礼。周铁鹪道:“我去叫那莽夫来,跟胡大哥赔罪。”说着转身出外。 胡斐和程灵素对望了一眼,均想:“这莽夫虽然卤莽粗鲁了些,但周铁鹪这番赔礼的言语,却未免过于郑重。不知这黑大汉是什么门道?” 过了片刻,只听得脚步声响,园中走进两个人来。周铁鹪携着一人之手,笑道:“莽夫啊莽夫,快敬胡大哥三杯!你们这叫不打不成相识,胡大哥答允原谅你啦。他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便宜了你这莽夫!” 胡斐霍地站起,飘身出亭,左足一点,先抢过去挡住了那人的退路,铁青着脸,厉声说道:“周大人,你闹什么玄虚?我若不杀此人,我胡斐枉称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进园来这人,正是广东佛山镇上杀害钟阿四全家的五虎门掌门人凤天南! 胡斐此时已然心中雪亮,原来周铁鹪安排下圈套,命一个莽夫来胡闹一番,然后套得他的言语,要自己答允原谅一个莽夫。他想起钟阿四全家惨死的情状,热血上涌,目光中似要迸出火来。 周铁鹪道:“胡大哥,我跟你直说了罢。义堂镇上的田地房产,全是这莽夫送的。这一座宅子和家私,也全是这莽夫买的。他跟你赔不是之心,说得上诚恳之极了。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过去的小小怨仇,何必放在心上?凤老大,快给胡大哥赔礼吧!”胡斐见凤天南双手抱拳,意欲行礼,双臂一张,说道:“且慢!”向程灵素道:“二妹,你过来!”程灵素快步走到他身边,并肩站着。 胡斐朗声说道:“各位请了!姓胡的结交朋友,凭的是意气相投,是非分明。咱们吃喝赌博,那算不了什么,便是市井小人,也岂不相聚喝酒赌钱?大丈夫义气为先,以金银来讨好胡某,可把胡某人的人品瞧得一钱不值了!” 曾铁鸥笑道:“胡大哥可误会了。凤老大赠送一点薄礼,也只是略表敬意,那里敢看轻老兄了?” 胡斐右手一摆,说道:“这姓凤的在广东作威作福,为了谋取邻舍一块地皮,将人家一家老小害得个个死于非命。我胡斐和钟家非亲非故,既伸手管上了这件事,便跟这姓凤的恶棍誓不并存于天地之间。倘若要得罪好朋友,那也势非得已,要请各位见谅。周大哥,这张屋契请收下了。”从怀中摸出套着屋契的信封,轻轻一挥,信封直飘到周铁鹪面前。 周铁鹪只得接住,待要交还给他,却想凭着自己手指上的功夫,难以这般平平稳稳的将信封送到他面前。 只听胡斐朗声道:“这里是京师重地,天子脚底下的地方,这姓凤的又不知有多少好朋好友,但我胡斐今晚豁出了性命,定要动一动他。是姓胡的好朋友便不要拦阻,是姓凤的好朋友,大伙儿一齐上吧!”说罢双手叉腰一站。 他明知北京城中高手如云,这凤天南既敢露面,自是有备而来,别说另有帮手,单就王氏兄弟、周曾二人,便极不好斗,何况周铁鹪等用心良苦,对自己给足了面子,对这些江湖朋友的好意全然不顾,人情上确也觉说不过去,但他想大丈夫不能只顾一时情面,将是非天良全然不理,想起钟阿四一家惨死,心中愤慨已极,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周铁鹪哈哈一笑,说道:“胡大哥既不给面子,我们这和事老是做不成啦。凤老大你这便请罢,咱们还要喝酒赌钱呢。” 胡斐好容易见到凤天南,那里还容他脱身?双掌一错,便向凤天南扑去。 周铁鹪眉头一皱,道:“这也未免太过份了吧!”左臂横伸拦阻,右手却翻成阴掌,暗伏了一招“倒曳九牛尾”的擒拿手,意欲抓住胡斐手腕,就势回拖。 胡斐既然出手,早把旁人的助拳打算在内,但心想:“你们面子上对我礼貌周到,我对你们也就决不先行出手。”见周铁鹪伸手抓来,更不还手,让他一把抓住腕骨,扣住了自己脉门。 周铁鹪大喜,暗想:“秦耐之、凤老大他们把这小子的本事夸上了天去,早知不过如此,何必跟他这般低声下气?”口中仍说:“不要动手!”运劲急拖,斗然间只觉胡斐的腕骨坚硬如铁,跟着涌到一股反拖之力,以硬对硬,周铁鹪立足不定,立即松手,一个踉跄,身不由主的向前跌出三步。 这擒拿手拖打,本是鹰爪雁行门拿手绝技,周铁鹪于此下了几十年功夫,在本门固是第一,在当世武林也算得首屈一指,不料胡斐偏偏就在这功夫上,挫败了这一门的掌门大师兄。 两人交换这一招,只瞬息间的事。凤天南已扭过身躯,向外便奔。胡斐扑过去疾劈一掌,凤天南回手抵住。 曾铁鸥道:“好好儿的喝酒赌钱,何必伤了和气?”右手五根手指成鹰爪之势,抓向胡斐背心。他似是好意劝架,其实却施了杀手。但见胡斐一意向凤天南进攻,对身后的袭击竟似不知,那姓聂的忍不住叫道:“胡大哥,小心!”嚓的一响,曾铁鸥五指已落在胡斐背上,但着指之处,似是抓到了一块又韧又厚的牛筋。胡斐背上肌肉一弹,便将他五根手指弹开。 眼见周曾两人拦阻不住,殷仲翔从斜刺里窜到,他今日到来,本意便是要和胡斐动手,找回昨天的脸面,更不假作劝架,挥拳向胡斐面门打去。胡斐头一低,左掌搭上了他背心,吐气扬声,“嘿”的一声,殷仲翔直飞出去,势道猛烈,撞向凤天南。这一下胡斐原没想能撞倒凤天南,但他只要闪身避开,殷仲翔的脑袋便撞上一座假山,势在非伸手挡救不可,只这么一缓,便逃不脱了。岂知凤天南自顾逃命要紧,虽见殷仲翔出力救援自己,却不顾他死活,反而左足在他背心一撑,借力跃向围墙。殷仲翔为两股力道夹击,砰的一响,撞上了假山,满头鲜血,立时晕去。 旁观众人个个都是好手,凤天南这一下太过欠了义气,如何瞧不出来?王氏兄弟本欲出手,只忌惮胡斐了得,未必讨得了好,正自迟疑,见凤天南只顾逃命,反害朋友,兄弟俩对望一眼,脸上各现鄙夷之色,便不肯出手了。 胡斐心想:“让这奸贼逃出围墙,不免多费手脚。何况围墙外他说不定尚有援兵。”见他双足刚要站上墙头,立即纵身跃起,抢上拦截。 凤天南刚在墙头立定,突见身前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死对头胡斐,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右腕翻处,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自下撩上,向他小腹疾刺过去。 胡斐急起左腿,足尖踢中他手腕,匕首直飞起来,落到了墙外。当此生死关头,凤天南出手也臻狠辣极致,在这围墙顶上尺许之地近身肉搏,招数更加迅捷凌厉,一匕首没刺中,左拳跟着击出。胡斐更不回手,前胸挺出,运起内劲,硬挡了他这一拳,砰的一声,凤天南给自己的拳力震了回来,立足不定,摔下围墙。 胡斐跟着跃下,举足踏落。凤天南打滚避过,双足使劲,再度跃向墙头。胡斐不容他再在墙头立足,双手一挥,“一鹤冲天”,跟着窜高,却比凤天南高了数尺,落下时正好骑正他肩头,双腿夹住他头颈。凤天南呼吸闭塞,自知无幸,闭目待死。 胡斐心道:“奸贼!今日教你恶贯满盈!”提起手掌,运劲便往他天灵盖拍落。 第十四回 紫罗衫动红烛移 突觉背后金刃掠风,一人娇声喝道:“手下留人!”喝声未歇,刀锋已及后颈。这一下来得好快,胡斐手掌不及拍下,急忙侧头,避开了背后刺来的一刀,回臂反手,去勾身后敌人的手腕。那人身手矫捷,一刺不中,立时变招,唰唰两匕首,分刺胡斐双胁。胡斐转不过身来,只得纵身离了凤天南肩头,向前一扑。那人如影随形,着着进逼。 胡斐从那人身法招数之中,已然料到是谁,心中一阵喜悦,一阵恼怒,低声道:“袁姑娘,干么老是跟我为难?”回过头来,见手持匕首那人紫衫雪肤,头包青巾,正是袁紫衣。 月光下但见她似嗔似笑,说道:“我要领教胡大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胡斐道:“来日方长,不忙在此刻。”纵身又扑向凤天南。袁紫衣猱身而上,匕首直指他咽喉。 这一招攻其不得不救,胡斐只得沉肘反打,斜掌劈她肩头。霎那之间,两人以快打快,交换了十来招,刀光闪动,掌影飞舞,匕掌相距对方不逾咫尺,旁观众人均感惊心动魄。 周铁鹪、曾铁鸥、王氏兄弟等都不识得袁紫衣,突然见她在凤天南命在顷刻之际现身相救,武功又如此了得,无不惊诧。但见这两人出手奇快,众人瞧得眼都花了,猛听得胡斐一声呼叱,两人同时翻上围墙,跟着又同时跃到了墙外。 袁紫衣的匕首翻飞击刺,招招不离胡斐要害,出手狠辣凌厉,直如性命相搏一般。 胡斐那敢怠慢,凝神接战,耳听得凤天南纵声长笑,叫道:“胡家小兄弟,老哥哥失陪了,咱们后会有期。”笑声愈去愈远,黑夜中遥遥听来,便似枭鸣。 胡斐大怒,急欲抢步去追,却给袁紫衣缠住了,脱身不得。他越发恚怒,喝道:“袁姑娘,在下跟你无怨无仇……”一言未毕,白光闪动,匕首已然及身。 高手过招,生死决于俄顷,万万急躁不得,胡斐的武功只比袁紫衣稍胜半筹,但一个空手,一个有刀,形势已然扯平,他眼睁睁的见仇人再次逃走,一分心,竟给刺中了左肩。 嗤的一声,匕首划破肩衣,这时袁紫衣右手只须乘势一沉,胡斐肩头势须重伤筋骨,那知她手腕斜翻,反向上挑。胡斐肩上只感微微一凉,丝毫未损,心中一怔:“你又何必手下容情?” 袁紫衣格格娇笑,倒转匕首,向他掷了过去,跟着自腰间撤出软鞭,笑道:“胡大哥,别生气!咱们公公平平的较量一场。” 胡斐正要伸手去接匕首,忽听墙头程灵素叫道:“用刀吧!”将他单刀掷下。原来程灵素见他赤手空拳,生怕失利,已奔进房去将他的兵刃拿了出来。 袁紫衣叫道:“好体贴的妹子!”突然软鞭挥起,掠向高墙。程灵素纵身跃入。袁紫衣的软鞭在墙头搭住,一借力,便如一只大鸟般飞了进去,月光下衣袂飘飘,宛若仙子凌空。她身子尚未落地,呼的一鞭,向程灵素背心击去,叫道:“程家妹子,接我三招。”程灵素侧身低头,让过了一鞭,但袁紫衣变招奇快,左回右旋,登时将她裹在鞭影之中。 胡斐知程灵素决不是她敌手,此刻若去追杀凤天南,生怕袁紫衣竟下杀手,纵然失去机缘,也只索罢了,跃进园中,挺刀叫道:“你要较量,找我好了!”袁紫衣道:“好体贴的大哥!”回过软鞭,来卷胡斐刀头。 两人各使称手兵刃,这一搭上手,情势与适才又自不同。胡斐使的是家传胡家刀法,刚中有柔,柔中有刚,迅捷时似闪电奔雷,沉稳处如渊停岳峙。袁紫衣的鞭法也纵横灵动,大是名手风范。顷刻之间,两人已拆了三十余招,当真是鞭挥去如灵蛇矫夭,刀砍来若猛虎翻扑。 秦耐之、周铁鹪、王氏兄弟等无不骇然:“这两人小小年纪,武功上竟有这等造诣!”其实两人这时比拚兵刃,都还只使出六七成功夫,胡斐见袁紫衣每每在要紧关头不下杀着,自己刀下也就容让几分,一面打,一面思量:“她如此对我,到底是什么用意?”两人手下既然容让,在要紧关头顾念到对手安危,心中自不免柔情暗生。 适才周铁鹪、曾铁鸥、殷仲翔三人出手对付胡斐,均没讨得了好去,众武官心知单打独斗不是他对手,眼见袁紫衣缠住了他,正是下手良机,各人使个眼色,装作凝目观战,却散在两人身周,慢慢逼近,俟机合击胡斐。 第169章 飞狐外传(60) 凡武学高手,出手时无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周铁鹪等这般神态,胡斐自都瞧在眼里,不禁暗暗焦急:“这批人就要一拥而上,我要脱身虽然不难,却分不出手来照顾二妹了。”一瞥间,见程灵素站在一旁,神色自若,心想:“只有先将袁姑娘打退,再来对付旁人。”言念及此,唰唰唰连砍三刀,均是胡家刀法中的厉害家数。 袁紫衣一避二挡,喝采道:“好刀法!”突然回过长鞭,竟不抵挡胡斐刺向自己腰间的刀尖,一招“凰凤三点头”,向曾铁鸥、周铁鹪、秦耐之三人的面门各点一鞭。 这一招来得好不突兀,三人急忙后跃,曾铁鸥终于慢了一步,鞭端在额头擦过,带出了一条血痕。便在此时,胡斐的刀尖距她腰间也已不过尺许,见她忽然出鞭为自己退敌,当即右臂稳凝,单刀不进不退,停住不动。在如此急遽之间,正使出劲招之际,将兵刃稳得犹似在半空中钉住一般,可比迳刺敌人难上十倍。 袁紫衣一双妙目望定胡斐,说道:“你怎不刺?”忽听得曾铁鸥叫道:“好体贴的哥哥、妹妹啊!”学的是旗人恶少的贫嘴声调。 袁紫衣俏脸一沉,收鞭围腰,向胡斐道:“胡大哥,这几位英雄好汉,请你给我引见引见。”胡斐道:“好!这位是八极拳的掌门人秦耐之秦大爷,这位是鹰爪雁行门的掌门人周铁鹪周大爷……”跟着将王剑英、王剑杰兄弟、曾铁鸥、汪铁鹗等一一引见了。这时王剑杰已将殷仲翔救醒,只听他不住口的斥骂凤天南,说什么“如此无耻卑鄙之徒,咱哥儿俩不能算完。”胡斐最后道:“这位是袁姑娘。”心念一动,又道:“袁姑娘是少林韦陀门、广西八仙剑、湖南易家湾九龙鞭三派的总掌门。” 众人一听,都耸然动容,虽想胡斐不会打诳,但脸上均有不信之色。 袁紫衣微笑道:“你还没说得周全。邯郸府昆仑刀、彰德府天罡剑、保定府哪吒拳这三门,也请区区做了掌门人。”胡斐道:“哦,原来姑娘又荣任了三家掌门,恭喜,恭喜。” 袁紫衣笑道:“多谢!这一次我上北京来,原想做十家总掌门,但湖北武当山的无青子道长我打他不过,河南少林寺的大智禅师我不敢去招惹。刚好这里有三位掌门人在此。喂,褚老师,你塞北雷电门的掌门老师麻老夫子到了北京么?” 使雷震挡的姓褚武师单名一个轰字,听她问到师父,说道:“家师向来不来内地走动,有什么事,都交给弟子们办。”袁紫衣道:“好,你是大师兄,可算得上是半个掌门人。这么着,今晚我就夺三个半掌门人。十家总掌门做不成,九家半也将就着对付了。” 此言一出,周铁鹪等无不变色。秦耐之哈哈大笑,说道:“少林韦陀门的掌门万鹤声万大哥,跟在下有数十年的交情,却不知如何将掌门之位传给姑娘了?”袁紫衣道:“万大爷去世啦,他师兄刘鹤真打我不过,三个徒弟更加脓包。咱们拳脚刀枪上分高下,这掌门之位不让也得让。秦老师,我先领教你的八极拳功夫,再跟周老师、王老师、褚老师他们三位过过招。我当上了九家半总掌门,也好到那天下掌门人大会中去风光、风光。” 这几句话,竟丝毫没将周、秦、王、褚众高手瞧在眼里。她这么一叫阵,周铁鹪、王剑英、秦耐之等都是天下闻名的高手武师,纵然命丧当场,也决不能退缩。 周铁鹪道:“我们鹰爪雁行门自先师谢世,徒弟们个个不成器,先师的功夫十成中学不到一成。姑娘肯赐教诲,敝派上下那一个不感光宠?不过师兄弟们都是蠢材,只练了些先师传下的功夫,别派的功夫却不会练。”袁紫衣笑道:“这个自然。我若不会鹰爪雁行门的功夫,怎能当得鹰爪雁行门的掌门?周老师大可放心。” 周铁鹪和曾铁鸥都气黄了脸,师兄弟对望一眼,均想:“便再强的高手,也从没人敢轻视鹰爪雁行门!你仗着谁的势头,到北京城来撒野?”他们收了凤天南的重礼,为他出头排解,没能办成,也不过扫兴而已,毕竟事不干己,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这年轻女子竟扬言要硬抢掌门之位,如此欺上头来,岂可不认真对付? 秦耐之心知今晚已非动手不可,适才见袁紫衣的武功和胡斐在伯仲之间,自己却曾败在胡斐手下,要想讨一个巧,让她先斗周王诸人,耗尽了力气,自己再来捡便宜,说道:“周老师、王老师的功夫比兄弟深得多,兄弟躲在后面吧!” 袁紫衣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功夫不如他们,我要挑弱的先打,好留下力气,对付强的。外边草地上滑脚,咱们到亭中过招。上来吧!”身形一晃,进了亭子,双足并立,沉肩塌胯,五指并拢,手心向上,在小腹前虚虚托住,正是“八极拳”的起手式“怀中抱月”。 秦耐之吃了一惊:“本派武功向来流传不广,但这一招‘怀中抱月’,左肩低,右肩高,左手斜,右手正,显然已得本派心传,她却从何学来?”向胡斐斜睨一眼,又想:“那日我跟他动手,当然不使起手式,后来和他讲论本门拳法,这一招也没提到。自不是他传给这女子了。”心中惊疑,脸上不动声色,说道:“既然如此,待小老儿搬开桌子凳子,免得碍手碍脚。” 袁紫衣道:“秦老师这话恐怕不对了。本门拳法‘翻手、揲腕、寸恳、抖展’八极,‘搂、打、腾、封、踢、蹬、扫、卦’八式,变化为‘闪、长、跃、躲、拗、切、闭、拨’八法,四十九路八极拳,讲究的是小巧腾挪,倘若嫌这桌子凳子碍事,当真与敌人性命相搏之时,难道也叫敌人先搬开桌椅么?”她这番话宛然是掌门人教训本门小辈的口吻,而八极拳的诸种法诀,却又说得一字不错。 秦耐之脸上一红,更不答话,弯腰跃进亭中,一招“推山式”,左掌推了出去。 袁紫衣摇了摇头,说道:“这招不好!”更不招架,只向左踏了一步,秦耐之身前便有桌子挡住,这一掌推不到她身上。他变招却也迅速,“抽步翻面锤”、“鹞子翻身”、“劈卦掌”,连使三记绝招。袁紫衣右足微提,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轮打,翻成阳拳,跟着快如电闪般以阴拳打出,正是八极拳中的第四十四式“双打奇门”,这原是秦耐之的得意招数,可是袁紫衣这一招出得快极,秦耐之猝不及防,忙斜身闪避,砰的一下,撞到了桌上,桌上茶碗登时打翻了三只。袁紫衣笑道:“小心!”左缠身、右缠身、左双撞、右双撞、一步三环、三步九转,八极拳的招数如雨点般打了过去。 秦耐之奋力招架,眼看她使的招数固是本门拳法,但忽快忽慢、偏左偏右,却又与本门功夫大不相同。袁紫衣道:“你怎地只招架,不还手?你使的是八极拳,可不是挨揍拳!”秦耐之骂道:“小贱人!”一招“青龙出水”,左拳成钩,右拳呼的一声打了出去。袁紫衣应以一招“锁手攒拳”,她本想不为已甚,但秦耐之出口便骂“小贱人”,十分无礼,突然右肘一摆,翻手抓住了他右腕,向他背上扭转,左手同时上前,四指前、拇指后,已拿住了他的“肩贞穴”,顺势向前一送,将他按到了桌上,正好将他嘴巴按到了茶碗上,喝道:“吃茶!” 她这手“分筋错骨手”本来平平无奇,几乎不论那一门那一派都会练到,但出手奇速,秦耐之手腕刚碰到她手指,全身已遭制住,不禁惊怒交集,又骂:“小贱人!”只这句骂来已有点气喘吁吁。 袁紫衣听得他又再骂人,双手使个冷劲,喀喇一声,秦耐之右肩关节脱臼。袁紫衣放开他手腕,坐在凳上微微冷笑,问道:“掌门人的位子让是不让?”秦耐之只疼得满额都是冷汗,一言不发,快步出亭。 胡斐上前左手托住他右臂,右手抓住他头颈,一推一送,将他肩头关节还入臼窝。秦耐之低声道:“多谢!”垂头站在一旁。 王剑英上前三步,说道:“袁姑娘的八极拳功夫果然神妙,我领教领教你的八卦掌!”说着踏步进亭。 袁紫衣见他步履凝稳,知是劲敌。本来凡练“游身八卦掌”之人,必然步法飘逸,行路犹如足不点地一般,但他脚步落地极重,尘土飞扬,那是“自重至轻、至轻返重”,根基坚实无比,他数十年的功力,决非自己能望其项背。 胡斐快步走到亭中,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低声道:“此人厉害,不可轻敌。”袁紫衣眼皮低垂,细声道:“我多次坏你大事,你不怪我么?”这一句话胡斐却答不上来,说是不怪,可是她接连三次将凤天南从自己手底下救出;说是怪她罢,瞧着她若有情、若无情的眼波,却又怎能怪得? 袁紫衣见胡斐走入亭来教自己提防,芳心大慰,她本来心下担忧,生怕斗不过这八卦门高手,这时精神一振,低声道:“我心里好对你不起!我如不行,请你帮我照看着。”依她原来好胜的性子,这句话明显服软,无论如何是不肯说的,但今晚又坏了他的大事,心下甚歉,说这句话,是有意跟他说和修好。 她足尖一登,跃上一张圆凳,说道:“王老师,八卦门的功夫,讲究足踏八卦方位,干、坤、巽、坎、震、兑、离、艮,咱们便在这些凳上过过招。”王剑英道:“好!”慢慢踏上圆凳,双手互圈,一掌领前,一掌居后。胡斐又向袁紫衣瞧了一眼,退出亭子。 袁紫衣道:“素闻八卦门中,王氏兄弟英杰齐名,待会王老师败了之后,令弟还打不打呢?” 王剑英生性凝重,听了这话却也忍不住气往上冲,依她说来,似乎还没动手,自己已经败定。他本就不善言辞,盛怒之下,更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王剑杰怒道:“小丫头胡说八道,你只须在我大哥手下接得一百招,咱兄弟俩从此不使八卦掌。”王氏兄弟望重武林,寻常武师连他们的十招八招也接不住。王剑杰出口竟说到一百招,只因见到她打败秦耐之,已丝毫没小觑了她。 袁紫衣斜眼相睨,冷冷的道:“我打败令兄之后,算不算八卦门的掌门人?你还打不打?”王剑杰道:“你先吹什么?打得赢我哥哥再说不迟。”袁紫衣道:“我便是要先问个明白。” 王剑杰尚未答话,王剑英问道:“尊师是谁?”袁紫衣道:“你问我师承干么?”她乌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转,已明其意,说道:“嗯,王老师动了真怒,要下杀手,因此先问一问我师父。我师父名头太响,说出来吓坏了你。我不抬师父出来。你尽管使你八卦门的绝招。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你便打死了我,我师父也不能怪你。” 这几句话正说中了王剑英心事,他见袁紫衣先和胡斐相斗,跟着制住秦耐之,出手着实不俗,定然大有来头,如下重手伤了她,她师父日后找场,多半极难应付,听她这般说,便道:“这里各位都是见证。”呼的一掌,迎面击出,掌力未施,身随掌起,踏坤奔离,足下方位已移。别瞧他身躯肥大,八卦门轻功一使出,竟如飞燕掠波。 袁紫衣斜掌卸力,自艮追震,手上使的固是八卦掌,脚下踏的也全是八卦方位。王剑英连劈数掌,都为她一一卸开。两人绕着圆桌,在十二只石凳上奔驰旋转,倒似小儿捉迷藏一般,但越转越快,衣襟生风。 王剑英心想:“这丫头心思灵巧,诱得我在石凳上跟她隔桌换掌。她掌力原本不能跟我相比,但中间挡着一张圆桌,有了间距,便不怕我沉猛的掌力了。”又想:“这丫头武功甚杂,居然将我门中的八卦掌使得头头是道,我何必用寻常掌法跟她纠缠?”猛地里一声长啸,脚步错乱,手掌歪斜,竟使出了他父亲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家传绝技“八阵八卦掌”来。 这一路掌法王维扬只传两个儿子,不传外姓弟子,那是在八卦掌中夹了八阵图之法:天阵居干为天门,地阵居坤为地门,风阵居巽为风门,云阵居震为云门,飞龙居坎为飞龙门,武翼居兑为武翼门,鸟翔居离为鸟翔门,蜿盘居艮为蜿盘门;天地风云为四正门,龙虎鸟蜿为四奇门;乾坤艮巽为阖门,坎离震兑为开门。这四正四奇,四开四阖,用到武学之上,霎时之间变化奇幻,虽在小小凉亭之中,隐隐有布阵而战之意。 这八阵八卦掌袁紫衣别说没学过,连听也没听过,只因这是王维扬的不传之秘,以她师父武学之博,却也有所未知。袁紫衣只接得数掌,登时眼花缭乱,暗暗叫苦。 胡斐站在亭外掠阵,随即看出情势不妙,但袁紫衣大言在先,说要夺八卦门掌门,自己决不能插手相助,眼见王剑英越打越占上风,正没做理会处,忽见袁紫衣左足一登,跃上桌面,说道:“凳子上施展不开,咱们在桌上斗斗。王老师,可不许踏碎了茶碗果碟。” 王剑英一言不发,跟着上了桌面,这时两人相距近了,袁紫衣无可取巧,对方攻过来的拳掌,势须硬接硬架,但脚下却占了便宜。桌上放着十二只茶碗,四盘果子,全是散落乱置,这可不同梅花桩、青竹阵每一处落足点均有规律,王剑英的八阵八卦掌在平地上施展威力最强,一上梅花桩,变化既受限制,威力便已相应减弱。这时在这桌面之上,更生怕不小心踏碎了茶碗果盘,为这刁钻的丫头所笑,便尽量不移脚步,一味催动掌力,自忖不凭步法之妙,单靠深厚内功,就能将她毁在一双肉掌之下。 但听得掌风呼呼,亭畔的花朵为他掌力所激,片片落英,飞舞而下。 第170章 飞狐外传(61) 当袁紫衣跃上桌面之时,早已计及利害,见对方一掌掌如疾风骤雨般击到,她足不停步的前窜后跃,并不和他对掌拆解,情知只消和对方雄浑的掌力一黏住,便脱不了身,见王剑英右掌虚晃,左掌斜引,右掌正要劈出,她左足尖轻轻一挑,一只茶碗向他扑面飞去。王剑英吃了一惊,闪身避开,袁紫衣料到他趋避的方位,双足连挑,七八只茶碗接二连三的飞将过去。王剑英避开了三只,终于避不开第四、五只,啪啪两声,打中了他肩头。他出掌劈开第七、八只,碗中的茶水茶叶却淋了他满头满脸,跟着第九、十只茶碗又击中胸口。 王剑英、王剑杰齐声怒吼,旁观的汪铁鹗、褚轰、殷仲翔等也忍不住惊呼,只见最后两只茶碗直奔王剑英双眼。他愤怒已极,猛力发掌击出。袁紫衣脚踢茶碗,其志不在以茶碗击敌,早就一直在等他这一掌,这良机如何肯错过?身躯一闪,已伸手抓住他右腕,左手在他臂弯里“曲池穴”一拿,一扭一推,喀的一响,王剑杰大叫“啊哟”声中,王剑英臂骱已脱。 这一手仍只寻常“分筋错骨手”,说不上是什么奇妙家数,只她在茶碗纷飞中出手如电,钻了巧妙空子,王剑英竟不及留神,闪避不了,致贻终身之羞。 王剑杰双手一拍,和身向袁紫衣背后扑去。胡斐推出右掌,将他震退三步,说道:“前辈且慢!说好是一个斗一个。” 王剑英面色惨白,僵在桌上。袁紫衣心想:“如轻易放了他,他兄弟回头找场,我可斗他们不过!”竟下手不容情,乘着他无力抗御之时,喀喇一声,将他左臂的关节也卸脱了,一指点在他太阳穴上,喝道:“八卦门的掌门让是不让?” 王剑英闭目待死,更不说话。王剑杰见兄长命悬敌手,喝道:“快放开我大哥,你要做掌门,做你的便是。”袁紫衣道:“说话可要算数?”王剑杰道:“算数,算数。” 袁紫衣这才微微一笑,跃下桌子。王剑杰负起兄长,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出。 周铁鹪道:“姑娘连夺两家掌门,果然聪明伶俐,却不知留下什么妙计,要施在我姓周的身上?”这话明明说她不过是使诡计取胜,说不上是真实本领。袁紫衣道:“对付你鹰爪雁行门,还用得着智计?你师兄弟三个人是一齐上呢,还是周老师一个人跟我过招?”周铁鹪淡淡一笑,说道:“袁姑娘此言,当真是门缝里看人,把北京城里的武师们全瞧得扁了。周某打从十一岁上起,从来便单打独斗。” 袁紫衣道:“嗯,那你十一岁前,便不是英雄好汉,专爱两个打一个。”周铁鹪道:“嘿,我自十一岁起始学艺。”袁紫衣道:“是英雄好汉,生来便是英雄好汉,有的人武艺再高,始终不过是窝囊废。周老师,我可不是说你。”她对王剑英、王剑杰兄弟,心中还存着三分佩服,不知怎的,见了周铁鹪大剌剌地自视极高的神气,却说不出的讨厌。 周铁鹪几时受过旁人这等羞辱?心中狂怒,嘴里却只哼了一声。汪铁鹗叫道:“小丫头,跟我大师哥说话,可得客气些。” 袁紫衣知他是个浑人,也不理睬,对周铁鹪道:“拿出来,放在桌上。”周铁鹪愕然道:“什么?”袁紫衣道:“铜鹰铁雁牌。” 一听到“铜鹰铁雁牌”五字,周铁鹪涵养功夫再高,也已不能装作神色自若,大声道:“啊哈!我门中的事,你倒真知道得不少。”伸手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锦囊,放在桌上,喝道:“铜鹰铁雁牌便在这里,你今日先取我姓周的性命,再取此牌。”袁紫衣道:“拿出来瞧瞧,谁知道是真是假。” 周铁鹪双手微微发颤,解开锦囊,取出一块四寸长、两寸宽的金牌来,牌上镶着一只探爪铜鹰,一只斜飞铁雁,正是鹰爪雁行门中世代相传的掌门信牌,凡本门弟子,见此牌如见掌门人。鹰爪雁行门在明末天启、崇祯年间,原是武林中一大门派,几代掌门人都武功卓绝,门规也极严谨。但传到周铁鹪、曾铁鸥等人手里时,诸弟子为满清权贵所用,染上了京中豪奢习气,武功品格,均已远不如前人。后来直到嘉庆年间,鹰爪雁行门中出了几个了不起的人物,方始中兴。 袁紫衣道:“看来像是真的,不过也说不定。”她适才和王剑英一番剧斗,虽侥幸反败为胜,内力却已大耗,这时故意扯淡,一来要激怒对手,二来也是歇力养气。 周铁鹪见多识广,如何不知她心意?当下更不多言,双手一振一压,跃上凉亭之顶,说道:“咱们越打越高,我便在这亭子顶上领教高招。”他的门派以鹰爪雁行为名,自是一擅鹰爪擒拿,二擅雁行轻功。他跃上亭顶,存心故居险地,便于施展轻功,跟对手作一番生死搏击,同时令她无法取巧行诡,更有一着是要胡斐不能在危急中出手相助。在周铁鹪心中,袁紫衣武功虽高,终不过是女流之辈,真正的劲敌却是胡斐。他那知擒拿和轻功这两门,也正是袁紫衣的专长绝技,他若是见过她和易吉在高桅顶上斗鞭时那门轻功,也不会跃上这凉亭之顶了。 胡斐见他这一纵一跃虽然轻捷,却决不能和袁紫衣的身手相比,登时便宽了心,转过头来,两人相视一笑。 袁紫衣故意并不炫示,老老实实的跃上亭顶,说道:“看招!”双手十指拿成鹰爪之式,斜身扑击。 拳术的爪法,大路分为龙爪、虎爪、鹰爪三种。龙爪是四指并拢,拇指伸展,腕节屈向手心;虎爪是五指各自分开,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弯曲;鹰爪是四指并拢,拇指张开,四指向手心弯曲。三种爪法各有所长,以龙爪功最为深奥难练。 周铁鹪见她所使果然是本门家数,心想:“你若用古怪武功,我尚有所忌,你真的使鹰爪雁行功,那可是自寻死路了。”当下双手也成鹰爪,反手钩打。 众人仰首而观,只见两人轻身纵跃,接近时擒拿拆打数招,立即退开。这一晚四场激斗,以这一场最为好看,但也以这一场最为凶险。月光之下,亭檐亭角,两人真如一双大鸟一般,翻飞搏击,身影照映地下,迅速移动。 蓦地里两人欺近身处,喀喀数响,袁紫衣一声呼叱,周铁鹪长声大叫,跌下亭来。 周铁鹪如何跌下,只因两人手脚太快,旁观众人之中,只胡斐和曾铁鸥看清楚了。 周铁鹪激斗中使出绝招“四雁南飞”,以连环腿连踢对手四脚,踢到第二腿时让袁紫衣抢过去,以“分筋错骨手”卸脱了左腿关节。他这一招双腿此起彼落,中途无法收势,左腿虽已受伤,右腿仍然踢出,袁紫衣对准他膝盖踹了一脚,右腿受伤更重。旁人却只见他摔下时肩背着地,落下后竟不再站起。这凉亭并不甚高,以周铁鹪的轻身功夫,纵然失手,跃下后决不致便不能起身,难道竟已受致命重伤? 汪铁鹗素来敬爱大师兄,大叫:“师哥!”奔近前去,语声中已带着哭音。他俯身扶起周铁鹪,让他站稳。但周铁鹪两腿脱臼,那里还能站立?汪铁鹗扶起他后双手放开。周铁鹪呻吟一声,又要摔倒。曾铁鸥低声骂道:“蠢材!”抢前扶起。他武功在鹰爪雁行门中也算是顶尖儿的好手,只是不会推拿接骨之术,抱起周铁鹪,便要奔出。 周铁鹪喝道:“取了鹰雁牌。”曾铁鸥登时省悟,抢进凉亭,伸手往圆桌上去取金牌,突然头顶风声飒然,掌力已然及首。曾铁鸥右手抱着师兄,左手不及取牌,只得反掌上迎,这一架却架了个空。眼前黑影一晃,一人从凉亭顶上翻身而下,已将桌上金牌抓在手中,喝道:“打输了想赖么?”正是袁紫衣。 曾铁鸥又惊又怒,抱着周铁鹪,僵在亭中,不知该当和袁紫衣拚命,还是先请人去治大师兄再说? 胡斐上前一步,说道:“周兄双腿脱了臼,若不立刻推上,只怕伤了筋骨。”也不等周曾两人答话,伸手拉住周铁鹪的左腿,一推一送,喀的一声,接上了臼,跟着又接上了右腿关节,再在他腰侧穴道中推拿数下。周铁鹪登时疼痛大减。 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笑道:“这铜鹰铁雁牌也没什么好玩,还了给周大哥吧!”袁紫衣听他说到“也没什么好玩”六字,嫣然一笑,将金牌放在他掌心。 胡斐双手捧牌,恭恭敬敬的递到周铁鹪面前。周铁鹪伸手抓起,说道:“两位的好处,姓周的但教有一口气在,终有报答之时。”说着向袁紫衣和胡斐各望一眼,扶着曾铁鸥转身便走。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怨毒,瞧向胡斐的那一眼,却显示了感激之情。 袁紫衣毫没在意,小嘴一扁,秀眉微扬,向着使雷震挡的褚轰说道:“褚大爷,你这半个掌门人,咱们还比不比划?” 到了此时,褚轰再笨也该有三分自知之明,领会得凭着自己这几手功夫,决不能是她敌手,抱拳说道:“敝派雷电门由家师执掌,区区何敢自居掌门?姑娘但肯赐教,便请驾临塞北白家堡,家师定然欢迎得紧。”他这几句话不亢不卑,却把担子都推到了师父肩上。 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摆了几摆,道:“还有那一位要赐教?” 殷仲翔等一齐抱拳,说道:“胡大爷,再见了。”转身出外,各存满腹疑团,不知这武功如此高强的少女到底是什么路道。 胡斐亲自送到大门口,回到花园来时,忽听得半空中打了个霹雳,抬头一看,只见乌云满天,早将明月掩没。 袁紫衣道:“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想不到胡大哥游侠风尘,一到京师,却面团团做起富家翁来。” 听她一提起此事,胡斐不由得气往上冲,说道:“袁姑娘,这所宅第是那姓凤奸人的产业,我便是在这屋中多待得一刻,也是玷辱了。告辞!”回头向程灵素道:“二妹,咱们走!” 袁紫衣道:“这三更半夜,你们却到那里去?你不见变了天,转眼便是一场大雨么?”她刚说了这句话,黄豆般的雨点便已洒将下来。 胡斐怒道:“便露宿街头,也胜于在奸贼的屋檐下躲雨。”说着头也不回的往外便走。程灵素跟着走了出去。忽听袁紫衣在背后恨恨的道:“凤天南这奸人,原本死有余辜。我恨不得亲手斩他几刀!” 胡斐站定身子,回头怒道:“你这时却又来说风凉话?”袁紫衣道:“我心中对这凤天南的怨毒,胜你百倍!”顿了一顿,咬牙切齿的道:“你只不过恨了他几个月,我却已恨了他一辈子!”说到最后这几个字时,语音竟已有些哽咽。 胡斐听她说得悲切,丝毫不似作伪,不禁大奇,问道:“既然如此,我几回要杀他,何以你又三番四次的相救?”袁紫衣道:“是三次!决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错,是三次,那又怎地?” 两人说话之际,大雨已倾盆而下,将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湿了。 袁紫衣道:“你难道要我在大雨中细细解释?你便不怕雨,你妹子娇怯怯的身子,难道也不怕么?”胡斐道:“好,二妹,咱们进去说话。” 当下三人走入书房,书僮点了蜡烛,送上香茗细点,退了出去。这书房陈设精雅,东壁两列书架,放满了图书。西边一排长窗,茜纱窗间绿竹掩映,隐隐送来桂花香气。南边墙上挂着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图;一幅对联,是祝枝山的行书,写着白乐天的两句诗:“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 胡斐心中琢磨着袁紫衣那几句奇怪的言语,那里去留心什么书画?何况他此时读书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直到数年之后,有人教到白乐天这两句诗,他才回忆起此刻情景。 程灵素却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瞧了一眼桌上红烛,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罗衫,暗想:“对联上这两句话,倒似为此情此景而设。我混在这中间,却又算什么?” 三人默默无言,各怀心事,但听得窗外雨点打在残荷竹叶之上,淅沥有声,烛泪缓缓垂下。程灵素拿起烛台旁的小银筷,挟下烛心。室中一片寂静。 胡斐自幼飘泊江湖,如此伴着两个红妆娇女,静坐书斋,却是生平第一次。 过了良久,袁紫衣望着窗外雨点,缓缓说道:“十七年前,也是这么一个下雨天的晚上,在广东省佛山镇,一个少妇抱着个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她给人逼得走投无路。她的亲人都给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难当羞辱。如不是为了怀中这小女儿,她早跳在河里自尽了。这少妇姓袁,名叫银姑。她是我亲生的娘,我便是她抱着的这个小女儿……”雨声淅沥之中,袁紫衣忍着眼泪,轻轻述说她母亲的往事,说到悲苦之处,不免声带呜咽。胡斐瞧着她娇怯怯的模样,心生怜惜,就是这个俏丽少女,刚才接连挫败秦耐之、王剑英、周铁鹪三大京城高手之时,英风飒然,而此刻烛前细语,宛然是个楚楚可怜的弱女子,不自禁便想低头好生软语慰抚。 她说,她母亲银姑是佛山的乡下姑娘,长得挺好看,虽然有一点儿黑,但眉清目秀,佛山镇上的青年子弟给她取了个外号,叫作‘黑牡丹’。她家里是打鱼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鱼从乡下送到佛山的鱼行里来。一天,佛山镇的大财主凤天南摆酒请客,银姑那时十八九岁,挑了一担鱼送去凤府。这真叫作人有旦夕祸福,这个鲜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给凤天南瞧见了。 姓凤的妻妾满堂,但心犹未足,强逼着玷污了她。银姑心慌意乱,鱼钱也没收,便逃回了家里。谁知便这么一回孽缘,她就此怀了孕,她父亲问明情由,赶到凤府去理论。凤老爷反叫人打了他一顿,说他胡言乱语,撒赖讹诈。银姑的爹憋了一肚子气回得家来,一病不起,拖了几个月,终于死了。银姑肚子大了起来,她的伯伯叔叔说她害死了父亲,不许她戴孝,不许她向棺材磕头,还说要将她装在猪笼里,浸在河里淹死。 第171章 飞狐外传(62) 银姑连夜逃到了佛山镇上,挨了几个月,生下了个小女孩。母女俩过不了日子,只好在镇上乞讨。镇上的人可怜她,有的就施舍些银米周济,背后自不免说凤老爷的闲话,说他作孽害人。只是他财雄势大,谁也不敢当着他面提起此事。 镇上鱼行中有个伙计向来和银姑很说得来,心中一直偷偷的喜欢她,他托人去跟银姑说要娶她为妻,还愿意认她女儿当作自己女儿。银姑自然很高兴,两人便拜堂成亲。 那知有人讨好凤老爷,去禀告了他。凤老爷大怒,说道:“什么鱼行的伙计那么大胆,连我要过的女人他也敢要?”派了十多个徒弟到那鱼行伙计家里,将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赶个清光,把台椅床灶捣得稀烂,还把那鱼行伙计赶出佛山镇,说从此不许他回来,若是回来定要打死。 银姑自父亲死后,无依无靠,今后生计全依赖着这个新丈夫,好容易盼到能做新嫁娘,拜堂成亲,却给一群如狼似虎的凶恶大汉闯进家来,乱打一场,还将她丈夫赶出家去。银姑换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儿,当即追出佛山镇去,盼望追上丈夫,从此伴他一世。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俩全身都打湿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的走出十来里地,忽见大路上有一个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个醉汉,好心要扶他起来,那知低头一看,这人满脸血污,早已死了,竟便是那个跟她拜了堂的鱼行伙计。原来凤老爷命人候在镇外,下手害死了他。 银姑伤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个坑,埋了丈夫,便想往河里跳去,但怀中的女娃子却一声声哭得可怜。带着她一起跳吧,怎忍得下心害死亲生女儿?撇下她吧,这样一个婴儿留在大雨之中,也必死路一条。她思前想后,咬了咬牙,终于抱了女儿向前走去,说什么也得把女儿养大。 程灵素听袁紫衣说到这里,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听袁紫衣住口不说了,问道:“袁姊姊,后来怎样了?”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一笑,道:“你叫我姊姊,该把解药给我服了吧?”程灵素苍白的脸一红,低声道:“原来你早知道了。”斟过一杯清茶,随手从指甲中弹了一些淡黄色的粉末在茶里。 袁紫衣道:“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预备了解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便给我服下。”说着端过茶来,一饮而尽。程灵素道:“你所中的也并不是什么厉害毒药,只不过要大病一场,委顿几个月,好让胡大哥去杀那凤天南时,你不能再出手相救。”袁紫衣淡淡一笑,道:“我早知着了你道儿,只是你如何下的毒,我始终想不起来。进这屋子之后,我可没喝过一口茶,吃过半片点心。” 胡斐心道:“原来袁姑娘虽极意提防,终究还是着了二妹的道儿。”他自见钟兆文在程灵素家中酒水不沾,还是中毒而沉沉大醉,早知他二妹若要下毒,对方绝难躲闪。 程灵素道:“你和胡大哥在墙外相斗,我掷刀给大哥。那口刀的刀刃上有一层薄薄毒粉,你的软鞭上便沾着了,你手上也沾着了。待会得把单刀软鞭用清水冲洗干净。” 袁紫衣和胡斐对望一眼,心想:“如此下毒,真教人防不胜防。” 程灵素站起身来,裣衽行礼,说道:“袁姊姊,妹子跟你赔不是啦。我实不知中间有这许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还礼,说道:“不用客气,多蒙你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药。”程灵素道:“姊姊这般美丽可爱,任谁见了,都舍不得当真害你。”袁紫衣微笑道:“你这才可爱呢!”两人相对一笑。 胡斐道:“如此说来,那凤天南便是你……你的……”袁紫衣道:“不错,凤天南便是我的亲生爹爹。他虽害得我娘儿俩如此惨法,但我师父言道:‘人无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别师父、东来中原之时,师父吩咐我说:‘你父亲作恶多端,此生必遭横祸。他如遭难,你可救他三次,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之后,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干。’” “我妈一生遭到如此惨祸,全是为这凤老爷所害。我来到中原,第一件事便是去广东佛山镇,要杀了这凤天南为我妈报仇。早一晚夜里,我到凤家去踏勘,见到凤老爷吩咐手下人,将大批金银去分送京城以及湖南、广东各处的大官大府,说是中秋节的节敬。又派人到各省各州府去送礼,受礼的都是江湖上著名的武林大豪,料想都是跟他一鼻孔出气之人,不是鱼肉乡里的土豪,便是欺压良善的恶霸。他跟着又与京里来的两名武官会晤,说兵部尚书福康安请他去参预什么天下掌门人大会,他儿子凤一鸣也在一旁。这凤一鸣是我哥哥,我见到他眉目鼻子生得和我有三分相像,再回头瞧了凤天南一眼,唉,老天爷待我不好,我的相貌,跟这大恶霸竟也有些儿相像。” “我心里一酸,本来按着刀柄的手就松了开来。这人虽无恶不作,毕竟是我爹爹,我就想不认他,终究违背不了天意。第二天,我见到你大闹英雄酒楼、英雄当铺,再叫人抬了银子去赌场大赌,我跟在闲人后面瞧热闹,心里暗暗好笑,赵三……赵半山的这个把弟,果然英雄了得,可也当真胡闹得紧……”说着抿嘴嫣然一笑。 却见胡斐眼中射出怒色,胸口起伏,呼吸沉重,便道:“胡大哥,你见义勇为,不畏强暴,小妹心里真的很是佩服。凤天南这般欺侮钟家一家人,小妹本也十分愤怒,就算不是为了我妈的怨仇,我这番撞上了,也要出手管一管。后来见你和凤家父子在北帝庙中相斗,我想让你杀了凤天南最好,但凤一鸣是我哥哥,这次也没作恶,我却想求你饶他一命。凤天南给你逼得要挥棍自尽,我想也不想,便掷出指环,救了他一命。你给两个小流氓骗得追了出去,我那时真蠢,竟也跟着去瞧热闹,待得想到其中有诈,赶回北帝庙时,钟家三人都已给凤天南杀了。胡大哥,真对不起,我要是能早回来得片刻,便能救了钟家三人。这件事我懊悔了很久,心下好生过意不去,一路跟着你,想向你好好的赔个不是。胡大哥,请你大人大量,原谅小女子自幼没了父母,少了家教,多有胡作非为!”言语诚挚,脸上尽是温柔神色,站起身来,曲膝为礼。胡斐也即站起,作揖还礼,说道:“胡斐生性莽撞,过去也多有得罪。” 袁紫衣继续说道:“可是一路之上,我偷你的包袱,跟你打打闹闹,将你推入河里,全无赔罪之意,只因赵半山把你说得太好,夸上了天去,说当今十几岁的少年人中,没一个及得上你。我也是十几岁的人,心里可不服气了。你武功是强的,为人仁义,果然了不起,可是……可是……”胡斐接口道:“可是这小胡斐做事顾前不顾后,脑筋太过胡涂。两个小流氓三言两语,就把他引开了。钟家三口人,还不是死在他胡涂之下?他一心要做好事,却帮助坏人送信去给苗人凤苗大侠,弄瞎了他一双眼睛。福公子派人来接他的老相好、私生子,他却又没来由的打什么抱不平。人家摆个圈套要为凤天南说合,他想也不想,一头就钻了进去。这小胡斐是个鲁莽匹夫,就论武功,也胜不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那晚在湘妃庙中,那小姑娘如当真要杀了他,还不是早已要了他性命?” 袁紫衣道:“那倒不是。那晚相斗,你曾多次手下留情,你……你好乖!”那晚湘妃庙中放斗,胡斐曾以左臂环抱她腰,袁紫衣脱口而说:“放开我!”胡斐便即松臂放开,她赞了他一声:“好乖!”此刻重提,程灵素不知当时情景,胡斐听了,不由得心中感到一阵极大甜意,见袁紫衣脸颊微露红晕,更有灵犀相通之美,缓缓问道:“下次再撞到凤天南,你还救他不救?” 袁紫衣道:“我已救过他三次,父女之情已了。我每次救他,都是情不自禁,都知道自己错了,后来必定偷偷的痛哭一场。我对得起爹爹,却对不起我过世的苦命妈妈。不!就算我下不了手亲自杀他,无论如何,再也不救他了!”说着神色凛然。 程灵素问道:“令堂过世了么?”袁紫衣道:“我妈妈逃出佛山镇后,一路乞食向北。她只想离开佛山越远越好,永不要再见凤老爷的面,永不再听到他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几个月,后来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一家姓汤的府中去做女佣……”胡斐“哦”了一声,道:“江西南昌府汤家,不知跟那甘霖惠七省汤大侠有干系没有?” 袁紫衣听到“甘霖惠七省汤大侠”八字,嘴边肌肉微微一动,说道:“我妈就是死在汤……汤大侠府上的。我妈死后第三天,我师父便接了我去,带我到回疆,隔了一十七年,这才回来中原。”胡斐道:“不知尊师的上下怎生称呼?袁姑娘各家各派的武功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尊师必是一位旷世难逢的奇人。那苗大侠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见得有这等本事!” 袁紫衣道:“家师的名讳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暂且不能告知,还请原谅。再说,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大哥和程家妹子自会知道。至于那位苗大侠,我们在回疆也曾听到过他的名头。当时红花会的无尘道长很不服气,定要到中原来跟他较量较量,但赵半山赵三叔……”她说到“赵三叔”三字时,向胡斐抿嘴一笑,意思说:“又给你讨了便宜去啦!”续道:“赵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说苗大侠所以用这外号,并非狂妄自大,却是另有苦衷,听说他是为报父仇,故意激使辽东的一位高手前来找他。后来江湖上纷纷传言,他父仇已报,曾数次当众宣称,决不敢再用这个名号,说道:‘什么打遍天下无敌手,这外号儿狗屁不通。大侠胡一刀的武功,就比我强得多了!’” 胡斐心头一凛,问道:“苗人凤当真说过这句话?” 袁紫衣道:“我自然没亲耳听到,那是赵……赵半山说的。无尘道长听了这话,雄心大起,却又要来跟那位胡一刀比划比划。后来打听不到这位胡大侠身在何方,只得罢了。那一年赵半山来到中原,遇见了你,回去回疆后,好生称赞你英雄了得。这次小妹东来,文四婶便要我骑了她的白马来,她说倘若遇到‘那位姓胡的少年豪杰,便把我这匹坐骑赠了给他。’” 胡斐奇道:“这位文四婶是谁?她跟我素不相识,何以赠我这等重礼?” 袁紫衣道:“说起文四婶来,当年江湖上大大有名。她是奔雷手文泰来文四叔的娘子,姓骆名冰,人称‘鸳鸯刀’。她听赵半山说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铁厅之事,又听说你很喜欢这匹白马,当时便埋怨他:‘三哥,既有这等人物,你何不便将这匹马赠了与他?难道你赵三爷结交得少年英雄,我文四娘子便结交不得?’” 胡斐听了,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下柬帖,说什么“马归正主”,原来乃是为此,心中对骆冰好生感激,暗想:“如此宝马,万金难求。这位文四娘子和我相隔万里,只凭他人片言称许,便即割爱相赠,这番隆情高义,我胡斐当真难以为报。”又问:“赵三哥想必安好。此间事了之后,我便想赴回疆一行,一来探访赵三哥,二来前去拜见众位前辈英雄。” 袁紫衣道:“那倒不用。他们都要来啦。” 胡斐一听大喜,伸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来,说不出的心痒难搔。程灵素知他心意,道:“我给你取酒去。”出房吩咐书僮,送了七八瓶酒来。胡斐连尽两瓶,想到不久便可和众位英雄相见,豪气横生,连问:“赵三哥他们何时到来?” 袁紫衣脸色郑重,说道:“再隔四天,便是中秋,那是天下掌门人大会的正日。这个大会是福康安召集的。他官居兵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皇亲国戚个个归他该管,却何以要来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 胡斐道:“我也一直在琢磨此事,想来他是要网罗普天下英雄好汉,供朝廷驱使,便像是皇帝以考状元、考进士的法子来笼络读书人一般。”袁紫衣道:“不错,当年唐太宗见应试举子从考场中鱼贯而出,喜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福康安开这个大会,自也想以功名利禄来引诱天下英雄。可是他另有一件切肤之痛,却是外人所不知的。福康安曾经给赵半山、文四叔、无尘道长他们逮去过,这件事你可知道么?” 胡斐又惊又喜,仰脖子喝了一大碗酒,说道:“痛快,痛快!赵三哥在商家堡外只约略提过,但来不及细说,无尘道长、文四爷他们如此英雄了得,当真令人倾倒。”袁紫衣抿嘴笑道:“古人以汉书下酒,你却以英雄豪杰大快人心之事下酒。若是说起文四叔他们的作为,你便千杯不醉,也要叫你醉卧三日。”胡斐倒了一碗酒,说道:“那便请说。” 袁紫衣道:“这些事儿说来话长,一时之间也说不了。大略而言,文四叔他们知道福康安很得当今皇帝乾隆的宠爱,因此上将他捉了去,胁迫皇帝重建给朝廷毁了的福建少林寺,又答允决不加害红花会散在各省的好汉朋友,这才放了他出来。” 胡斐一拍大腿,说道:“福康安自然引以为奇耻大辱。他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门人,想是要和文四爷他们再决雌雄?”袁紫衣道:“对了!此事你猜中了一大半。今年秋冬之交,福康安料得文四叔他们要上北京来,是以先行招集各地武林好手。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个大苦头之后,才知他手下兵马虽多,却不足以与武林豪杰对抗。”胡斐鼓掌笑道:“你夺了这九家半掌门,原来是要先杀他一个下马威。” 第172章 飞狐外传(63) 袁紫衣道:“我师父和文四叔他们交情很深。但小妹这次回到中原,却是为了自己的私事。我先到广东佛山,想为我苦命的妈妈报仇,也是机缘巧合,不但救了凤天南的性命,还探听到了天下掌门人大会的讯息。但我既有事未了,不能去回疆报讯,于是也不怕胡大哥见笑,一路从南到北,胡闹到了北京,也好让福康安知晓,他的什么劳什子掌门人大会,未必能管什么事。” 胡斐心念一动:“想是赵三哥在人前把我夸得太过了,这位姑娘不服气,以致一路上尽伸量我。”向袁紫衣瞪了一眼,说道:“还有,也好让赵半山他们知道,那姓胡的少年,也未必真有什么本事。” 袁紫衣格格而笑,说道:“咱们从广东较量到北京,我也没能占了你上风。胡大哥,日后我见到赵半山时,你猜我要跟他说什么话?”胡斐摇头道:“我不知道。”袁紫衣正色道:“我说:‘赵三叔,你小义弟仁义任侠,慷慨豪迈,不但武功了得,而且人品高尚,果然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胡斐万万料想不到,这个一直跟自己作对为难的姑娘,竟会当面称赞自己,不由得满脸通红,大为发窘,心中却甚感甜美舒畅。从广东直到北京,风尘行旅,间关千里,他心间意下,无日不有袁紫衣的影子在,只是每想到这位美丽动人、却又刁钻古怪的姑娘,七分欢喜之中,不免带着两分困惑,一分着恼。今夜一夕长谈,嫌隙尽去,原来中间竟有这许多原委,怎不令他在三分酒醉之中,再加上了三分心醉? 这时窗外雨声已细,一枝蜡烛也渐渐点到了尽头。胡斐又喝了一大碗酒,说道:“袁姑娘,你说有事未了,不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袁紫衣摇头道:“多谢了,我想不用请你帮忙。”她见胡斐脸上微有失望之色,又道:“要是我料理不了,自当再向你和程家妹子求助。胡大哥,再过四天,便是掌门人大会之期,咱三个到会中去扰他一个落花流水,演一出‘三英大闹北京城’,你说好是不好?” 胡斐豪气勃发,叫道:“妙极,妙极!若不挑了这掌门人大会,赵三哥、文四爷、文四奶奶他们结交我这小子又有什么用?” 程灵素在旁听着,一直默不作声,这时终于插口道:“‘双英闹北京’,也已够了,怎地拉扯上我这不中用的家伙?” 袁紫衣搂着她娇怯怯的肩头,说道:“程家妹子,快别这么说。你本事胜我十倍。我只想讨好你,不敢得罪你。” 程灵素从怀中取出那只玉凤,说道:“袁姊姊,你跟我大哥之间的误会也说明白啦,这只玉凤还是你拿着。要不然,两只凤凰都给了我大哥。” 袁紫衣一怔,低声道:“要不然,两只凤凰都给了我大哥!” 程灵素说这两句话时原无别意,但觉袁紫衣品貌武功,都是头挑人才,一路上听胡斐言下之意,早已情不自禁的对她十分倾心,只为了她三次相救凤天南,这才心存芥蒂,今日不但前嫌尽释,而且双方说来更大有渊源,那还有什么阻碍?但听袁紫衣将自己这句话重说一遍,倒似自己语带双关,有“二女共事一夫”之意,不由得红晕双颊,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袁紫衣问道:“不是什么意思?”程灵素如何能够解释,窘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袁紫衣道:“程家妹子,你在那单刀之上,干么不下致命毒药?”程灵素目中含泪,愤然道:“我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但生平从没杀过一个人。难道我就能随随便便的害你么?何况……何况你是他的心上人,从湖南到北京,千里迢迢,他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念念不忘,便是在想着你。我怎会当真害你?”说到这里,泪珠儿终于夺眶而出。 袁紫衣一愕,站起身来,飞快的向胡斐掠了一眼,只见他脸上显得甚是忸怩尴尬。 程灵素这一番话,突然吐露了胡斐的心事,实大出他意料之外,不免甚是狼狈,但目光之中,却满含款款柔情。 袁紫衣上排牙齿一咬下唇,说道:“我是个苦命人,世上的好事,全跟我无缘。我有时情不自禁,羡慕人家的好事,可是老天注定了的,我一生下来便命苦,比不上别人!人家对我的好意,我只好心里感激,却难以报答,否则师父不容、菩萨不容、上天不容……胡大哥,我天生命苦,自己作不了主,请你原谅……”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泪水扑簌簌的掉在胸前,蓦地里纤手一扬,噗的一声,扇灭了烛火,穿窗而出,登高越房而去。 胡斐和程灵素都是一惊,忙奔到窗边,但见宿雨初晴,银光泻地,早不见了袁紫衣的人影,回过头来,月光下只见桌上兀自留着她的点点泪水。 第十五回 华拳四十八 两人并肩站在黑暗之中,默然良久,忽听得屋瓦上喀的一声响。胡斐大喜,只道袁紫衣去而复回,情不自禁的叫道:“你……你回来了!”却听得屋上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胡大爷,请你借一步说话。”听声音是那个爱剑如命的聂姓武官。 胡斐道:“此间除我义妹外并无旁人,聂兄请进来喝杯酒。” 这姓聂的武官单名一个钺字,那日胡斐不毁他宝剑,一直好生感激,当袁紫衣和秦耐之、王剑英、周铁鹪三人相斗之时,见胡斐颇有偏袒袁紫衣之意,便始终默不作声,这时听胡斐这般说,当即跃下,说道:“胡大哥,你的一位旧友命小弟前来,请胡大哥大驾过去一会。” 胡斐奇道:“我的旧友?那是谁啊?”聂钺道:“小弟奉命不得泄露,还请原谅。胡大哥见面自知。这位朋友心中对胡大哥好生感激,决无半分歹意。”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道:“二妹,你在此稍待,我天明之前必回。”程灵素转身取过他的单刀,道:“带兵刃么?”胡斐见聂钺腰间未系宝剑,道:“既是旧友见招,不用带了。” 两人从大门出去,门外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车身金漆纱围,甚是华贵。胡斐寻思:“难道又是凤天南这厮施什么鬼计?这次再教我撞上,纵是空手,也一掌将他毙了。” 两人进车坐好,车夫鞭子一扬,两匹骏马发足便行。马蹄击在北京城大街的青石板上,响声得得,静夜听来,分外清晰。京城之中,宵间本来不许行车驰马,但巡夜兵丁见到马车前的红色无字灯笼,侧身让在街边,便让车子过去了。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马车在一堵大白粉墙前停住。聂钺先跳下车,引着胡斐走进一道小门,沿着一排鹅卵石铺的花径,走进一座花园。这园子好大,花木繁茂,亭阁、回廊、假山、池沼,一处处似乎无穷无尽,亭阁之间往往点着纱灯。 胡斐暗暗称奇:“凤天南这厮也真神通广大,这园子若非一二百万两银子,休想买得到手。他在佛山积聚的造孽钱,当真不少。”但转念又想:“只怕未必便是姓凤的奸贼。他再强也不过是广东一个土豪恶霸,怎能差得动聂钺这等有功名的武官?” 寻思之际,聂钺引着他转过一座假山堆成的石障,过了一道木桥,走进一座水阁。 阁中点着两枝红烛,桌上摆列着茶碗细点。聂钺道:“贵友这便就来,小弟在门外相候。”说罢转身出门。 胡斐看这阁中陈设,但见精致雅洁,满眼富贵之气,宣武门外的那所宅第本也算得十分华丽,但和这小阁相比,却又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西首墙上悬了一个条幅,正楷书着一篇庄子的〈说剑〉,下面署名的是当今乾隆皇帝之子成亲王。胡斐自也不知这篇文字乃后人伪作,并非真是庄子所撰。坐了一会觉得无聊,便默默诵读,好在文句浅显,倒能明白:“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心想:“福大帅召集天下掌门人大会,不知是否在学这赵文王的榜样?” 待读到:“……臣之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说之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他心道:“庄子所说此人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自是天下无敌了,看来这庄子是在吹牛。至于‘示虚开利,后发先至’那几句话,确是武学中的精义,不但剑术是这样,刀法拳法又何尝不是?” 忽听得背后脚步之声细碎,隐隐香风扑鼻,他回过身来,见是个美貌少妇,身穿淡绿纱衫,含笑而立,正是马春花。 胡斐立时明白:“原来这里是福康安的府第,我怎会想不到?” 马春花上前道个万福,笑道:“胡兄弟,想不到又在京中相见,请坐,请坐。”说着亲手捧茶,从果盒中拿了几件细点,放在他身前,又道:“我听说胡兄弟到了北京,好生想念,急着要见见你,要多谢你那一番相护的恩德。” 胡斐见她发边插着一朵小小白绒花,算是给徐铮戴孝,但衣饰华贵,神色间喜溢眉梢,那里是新丧丈夫的寡妇模样?淡淡的道:“其实都是小弟多事,早知是福大帅派人来相迎徐大嫂,也用不着在石屋中这么担惊受怕了。” 马春花听他口称“徐大嫂”,脸上微微一红,道:“不管怎么,胡兄弟义气深重,我总是十分感激的。奶妈,奶妈,带公子爷出来。” 东首门中应声进来两个仆妇,携着两个孩儿。两孩向马春花叫了声“妈!”靠在她身旁。两个孩儿面貌一模一样,本就玉雪可爱,这一衣锦着缎,挂珠戴玉,更显得珍重娇贵。马春花笑道:“你们还认得胡叔叔么?胡叔叔在道上一直帮着咱们,大恩大义,你们要永远记在心里!快向胡叔叔磕头啊。”二孩上前拜倒,叫了声:“胡叔叔!” 胡斐伸手扶起,心想:“今日你们还叫我一声叔叔,过不多时,你们便是威风赫赫的皇亲国戚,那里还认得我这草莽之士?” 马春花道:“胡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胡斐道:“大嫂,当日在商家堡中,小弟为商宝震吊打,蒙你出力相救,此恩小弟深记心中,终不敢忘。日前在石屋中小弟助你抗拒群盗,虽是多管闲事,瞎起忙头,不免教人好笑,但在小弟心中,总算是为了报答你昔日的一番恩德。今日若知是你见招,小弟原也不会到来。从今而后,咱们贵贱有别,再也没什么相干了。”这番话侃侃而言,显是对她略感不满。 马春花叹道:“这两个孩儿,是我在跟徐师哥成亲之前,就跟他们爹爹有了的。虽然说来羞人,然而这是实情,胡兄弟是自己人,我要亲口向你告知,决不是我贪图富贵,跟这两个孩儿的爹爹串通了,谋杀亲夫……我对徐师哥虽然一向生不出情来,但他一直待我很好,他不幸丧命,我是很伤心的……”说着眼泪成串落在胸前。两个孩儿过去拉住她手,轻叫“妈妈,妈妈!”虽不知母亲为何伤心,却示意安慰。 马春花又道:“胡兄弟,我虽然不好,却也不是趋炎附势之人。所谓‘一见钟情’,总是前生的孽缘……”她越说声音越低,慢慢低下了头去。 胡斐听她说到“一见钟情”四字,触动了自己心事,登时对她不满之情大减,说道:“你要我做什么事?其实,福大帅还有什么事不能办到,你却来求我?”马春花道:“我住在这里,面子上荣华富贵,但我自己明明白白的知道,府里勾心斗角,凶险之极。我是为这两个孩儿求你,请你收了他们为徒,传他们一点武艺。”胡斐哈哈一笑,道:“两位公子尊荣富贵,又何必学什么武艺?”马春花道:“强身健体,那也是好的……”正说到此处,忽听得阁外一个男人声音说道:“春妹,这当儿还没睡么?”马春花脸色微变,向门边的一座屏风指了指,胡斐当即隐身在屏风之后。只听得靴声橐橐,一人走了进来。 马春花道:“怎么你自己还不睡?不去陪伴夫人,却到这里作什么?”那人伸手握住了她手,笑道:“皇上召见商议军务,到这时方退。你怪我今晚来得太迟了么?”胡斐一听,便知这是福康安了。 那两个孩儿见过父亲,福康安搂着他们亲热一会,马春花就命仆妇带了他们去睡。 胡斐心想自己躲在这里,好不尴尬,他二人的情话势必传进耳中,欲不听而不可得,何况眼前情势,似乎自己是来和马春花私相幽会,倘若给他发觉,于马春花和自己都大大不妥,察看周围情势,欲谋脱身之计。 忽听得马春花道:“康哥,我给你引见一个人。这人你也曾见过的,但想来早已忘了。”跟着提高声音叫道:“胡兄弟,你来见过福大帅。” 胡斐只得转了出来,向福康安一揖。福康安万料不到屏风之后竟藏得有个男人,大吃一惊,道:“这……这……”马春花笑道:“这位兄弟姓胡,单名一个斐字,他年纪虽轻,却武功了得,你手下那些武士,没一个及得上他。这次你派人接我来京时,这位胡兄弟帮了我不少忙,因此我请了他来。你怎生重重酬谢他啊?” 福康安脸上变色,听她说完,这才宁定,道:“嗯,那是该谢的,那是该谢的。” 左手向胡斐一挥道:“你先出去,过几日我再传见。”语气之间,颇现不悦,若不是碍着马春花的面子,早已直斥他擅闯府第、见面不跪的无礼了。马春花道:“胡兄弟……” 胡斐憋了一肚子气,转身便出,心想:“好没来由,半夜三更来受这番羞辱。” 聂钺在阁门外相候,伸了伸舌头,低声道:“福大帅刚才进去,见着了么?”胡斐道:“马姑娘给我引见了,说要福大帅酬谢我什么。”聂钺喜道:“只须得马姑娘一言,福大帅岂有不另眼相看的?日后小弟追随胡大哥之后,那真再好不过。”他佩服胡斐的武功和为人,这几句话确是发自衷心。 两人从原路出去,来到一座荷花池之旁,离大门已近,忽听得脚步声响,有几人快步追了上来,叫道:“胡大爷请留步。” 第173章 飞狐外传(64) 胡斐愕然停步,见是四名武官,当先一人手中捧着一只锦盒。那人道:“马姑娘有几件礼物赠给胡大爷,请你赐收。”胡斐正没好气,说道:“小人无功不受禄,不敢拜领。”那人道:“马姑娘一番盛意,胡大爷不必客气。”胡斐道:“请你转告马姑娘,便说她的隆情厚意,姓胡的心领了。”说着转身便走。 那武官赶上前来,神色甚是焦急,说道:“胡大爷,你若必不肯受,马姑娘定要怪罪小人。聂大哥,你……你便劝劝胡大爷。我实是奉命差遣……”胡斐心道:“瞧你步履矫捷,身法稳凝,也是一把好手,何苦为了功名利禄,却去做人家低三下四的奴才。” 聂钺接过锦盒,只觉盒子甚是沉重,想来所盛礼品必是贵重物事。那武官陪笑道:“请胡大爷打开瞧瞧,就算只收一件,小人也感恩不浅。”聂钺道:“胡大哥,这位兄弟所言也是实情,倘若马姑娘因此怪责,这位兄弟的前程就此毁了。你就胡乱收受一件,也好让他有个交代。” 胡斐心道:“冲着你面子,我便收一件,拿去周济穷人也是好的。”伸手揭开锦盒之盖,只见盒里一张红缎包着四四方方的一块东西,缎子的四角摺拢来打了两个结。胡斐皱眉问道:“那是什么?”那武官道:“小人不知。”胡斐心想:“这礼物不知是否整块的?”伸手便去解那缎子的结。 刚解开了一个结,突然间盒盖一弹,啪的一响,盒盖猛地合拢,将他双手牢牢夹住,霎时间但觉剧痛彻骨,腕骨几乎折断。原来这盒子竟是精钢所铸,中间藏着极精巧、极强力的机括,盒外包以锦缎,瞧不出来。 盒盖一合上,登时越收越紧,胡斐急忙气运双腕与抗,如他内力稍差,只怕双腕已断,饶是如此,一口气也丝毫松懈不得。四个武官见他中计,立时拔出匕首,二前二后,抵在他前胸后背。 聂钺惊得呆了,忙道:“干……干什么?”那领头的武官道:“福大帅有令,捕拿刁徒胡斐。”聂钺道:“胡大爷是马姑娘请来的贵客,怎能如此相待?”那武官冷笑道:“聂大哥,你问福大帅去。咱们当差的怎知道这许多?” 聂钺一怔,忙道:“胡大哥你放心,其中必有误会。我便去报知马姑娘,她定能设法救你。”那武官喝道:“站住!福大帅密令,决不能泄漏风声。若让马姑娘知道了,你有几颗脑袋?”聂钺满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珠,心想:“胡大哥是我亲自去请来的,他见了我,才不起疑心,便即过来。这盒子是我亲手递给他的,他中计受逮,必有三长两短,性命难保,我岂不是成了奸诈小人?但福大帅既有密令,又怎能抗命?” 那武官将匕首轻轻往前一送,刀尖割破胡斐衣服,刺到肌肤,喝道:“快走!” 那钢盒是西洋巧手匠人所制,弹簧机括极是霸道,上下盒边的锦缎一破,便露出锋利的刃口,盒盖的两边,竟便是两把利刃。 聂钺见胡斐手腕上鲜血迸流,即将伤到筋骨,心想:“胡大哥便犯了弥天大罪,也不能以此卑鄙手段对付。”他对胡斐一直敬仰,这时见此惨状,又自愧祸出于己,突然伸手抓住钢盒,手指插入盒缝,用力分扳,盒盖张开,胡斐双手登得自由。 便在此时,那为首武官挺匕首向他刺去。聂钺的武功本在此人之上,但双手尚在钢盒之中,竟无法闪避,“啊”的一声惨呼,匕首入胸,立时毙命。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胡斐吐一口气,胸背间登时缩入数寸,立即纵身而起,三柄匕首直划下来,两柄落空,另一柄却在他右腿上划了一道血痕。胡斐双足齐飞,此时性命在呼吸之间,那里还能容情?右足足尖前踢,左足足跟后撞,人在半空之中,已将两名武官踢毙。 刺死聂钺的那武官不等胡斐落地,一招“荆轲献图”,迳向胡斐小腹上刺来,这一下势挟劲风,甚是凌厉。胡斐左足自后翻上,腾的一下,踹在他胸口。那武官扑通一声,跌入了荷池,十余根肋骨齐断,自然不活了。 另一名武官见势头不好,“啊哟”一声,转头便走。胡斐纵身过去,夹颈提起,挥掌便要往他天灵盖击落,月光下只见他眼中满是哀求之色,心肠一软:“他跟我无冤无仇,不过是受福康安的差遣,何必伤他性命?” 提着他走到假山之后,低声喝问:“福康安何以要拿我?”那武官道:“实……实在不知。”胡斐道:“这时他在那里?”那武官道:“福大帅……福大帅从马姑娘的阁子中出来,嘱咐了我们,又……又回进去了。”胡斐伸手点了他哑穴,说道:“命便饶你,明日有人问起,你须说这姓聂的也是我杀的。你如走漏消息,他家小有甚风吹草动,我将你全家杀得干干净净,老小不留。”那武官说不出话,不住点头。胡斐顺手一拳,将他打得昏晕过去。 胡斐抱过聂钺尸身,藏在假山窟里,跪下拜了四拜,再将其余两具尸身踢入草丛,然后撕下衣襟,裹了两腕的伤口,腿上刀伤虽不厉害,口子却长,忍不住怒火填膺,拾起一把匕首,便往水阁而来。 胡斐料想福康安府中卫士必众,不敢稍有轻忽,在大树、假山、花丛之后瞧清楚前面无人,这才闪身而前。将近水阁桥边,只见两盏灯笼前导,八名卫士引着福康安过来。幸好花园中极富丘壑之胜,到处都可藏身,胡斐缩身隐在一株石笋之后,只听福康安道:“你去审问那姓胡的刁徒,仔细问他跟马姑娘怎生相识,是什么交情,半夜里到我府中,为了什么。这件事不许泄漏半点风声。审问明白之后,速来回报。至于那刁徒呢,嗯,乘着今晚便毙了他,此事以后不可再提。” 他身后一人连声答应,道:“小人理会得。”福康安又道:“倘若马姑娘问起,便说他不肯在我府里当差,我送了他五千两银子,遣他出京回家去了。”那人答应:“是,是!”胡斐越听越怒,心想福康安只不过疑心我和马姑娘有甚私情,竟然便下毒手,终于害了聂钺的性命。 这时胡斐纵将出去,立时便可将福康安毙于匕首之下,但他心中虽怒,行事却不莽撞,自忖初到京师,诸事未明,福康安手掌天下兵马大权,深得皇帝宠信,倘若此时将他杀了,不知会不会阻挠了红花会的大计,于是伏在石笋之后,待福康安一行走远。 那受命去拷问胡斐之人口中轻轻哼着小曲,施施然的过来。胡斐探身长臂,陡地在他胁下一点。那人也没瞧清敌人是谁,身子一软,扑地倒了。胡斐再在他两处膝弯里点了穴道,然后快步向福康安跟去,远远听得他说道:“这深更半夜的,老太太叫我有什么事?是谁跟她老人家在一起?”一名侍从道:“公主今日进宫,回府后一直和老太太在一起。”福康安“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胡斐跟着他穿庭绕廊,见他进了一间青松环绕的屋子。众侍从远远的守在屋外。胡斐绕到屋后,钻过树丛,见北边窗中透出灯光。他悄悄走到窗下,见窗子是绿色细纱所糊,心念一动,悄没声的折了一条松枝,挡在面前,隔着松针从窗纱中向屋内望去。只见屋内居中坐着两个三十来岁的贵妇,下首是个半老妇人,老妇左侧又坐着两个妇人。五个女子都满身纱罗绸缎,珠光宝气。福康安先屈膝向中间两个贵妇请安,再向老妇请安,叫了声:“娘!”另外两个妇人见他进来,早便站起。 福康安的父亲傅恒,是当今乾隆之后孝贤皇后的亲弟。傅恒的妻子是满洲出名的美人,入宫朝见之时给乾隆看中了,两人有了私情,生下的孩子便是福康安。傅恒由于姊姊、妻子、儿子三重关系,成为乾隆的亲信,出将入相,一共做了二十三年的太平宰相,此时已经逝世。 傅恒共有四子。长子福灵安,封多罗额驸,曾随兆惠出征回疆有功,升为正白旗满洲副都统,已死。次子福隆安,封和硕额驸,做过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封公爵。第三子便是福康安。他两个哥哥都做驸马,他最得乾隆恩遇,反而不尚公主,不知内情的人便引以为奇,其实他是乾隆的亲生骨肉,怎能再做皇帝的女婿?这时他身任兵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加太子太保衔。傅恒第四子福长安任户部尚书,后来封到侯爵。当时满门富贵极品,举朝莫及。 屋内居中而坐的贵妇是福康安的两个公主嫂嫂。二嫂和嘉公主能说会道,善伺人意,是乾隆的第四女,自幼便甚得乾隆宠爱,没隔数日,乾隆便要召她进宫,说话解闷。她和福康安实虽兄妹,名属君臣,因此福康安见了她也须请安行礼。那老妇年纪不小,容貌仍颇秀丽,是傅恒之妻,福康安的母亲。其余两个妇人一个是福康安的妻子海兰氏,一个是福长安的妻子。 福康安在西首的椅上坐下,说道:“两位公主和娘这么夜深了,怎地还不安息?” 老夫人道:“两位公主听说你有了孩儿,欢喜得了不得,急着要见见。”福康安向海兰氏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那女子是汉人,还没学会礼仪,没敢让她来叩见公主和娘。” 和嘉公主笑道:“康老三看中的,还差得了么?我们也不要见那女子,你快叫人领那两个孩儿来瞧瞧。父皇说,过几日叫嫂子带了进宫朝见呢。” 福康安暗自得意,心想这两个粉妆玉琢般的孩儿,皇上见了定然喜爱,命丫鬟出去吩咐侍从,立即抱两位小公子来见。 和嘉公主又道:“今儿早我进宫去,母后说康老三做事鬼鬼祟祟,在外边生下了孩儿,几年也不去找回来,把大家瞒得好紧,小心父皇剥你的皮。”福康安笑道:“这两个孩儿的事,也是直到上个月才知道的。” 说了一会子话,两名奶妈抱了那对双生孩儿进来。福康安命兄弟俩向公主、老太太、太太、婶婶磕头。两个孩儿很听话,虽睡眼惺忪,还是依言行礼。 众人见这对孩子的模样儿长得竟没半点分别,一般的圆圆脸蛋,眉目清秀。和嘉公主拍手笑道:“康老三,这对孩儿跟你是一个印模子里出来的。你便想赖了不认帐,可也赖不掉。”海兰氏对这事本来甚为恼怒,但这对双生孩儿当真可爱,忍不住搂在怀里,着实亲热。老夫人和公主们各有见面礼品。两个奶妈扶着孩儿,不住磕头谢赏。两位公主和海兰氏等说了一会子话,一齐退出。老夫人和福康安带领双生孩儿送公主出门,回来又自坐下。 老夫人叫过身后丫鬟,说道:“你去跟马姑娘说,老太太很喜欢这对孩儿,今晚便留他们伴老太太睡,叫马姑娘不用等他两兄弟啦。”那丫鬟答应了。老夫人拉开桌边抽屉,取出一把镶满了宝石的金壶,放在桌上,说道:“拿这壶参汤去赏给马姑娘,说老太太一定好好照看她孩子,叫她放心!” 福康安手中正捧了一碗茶,一听此言,脸色大变,双手一颤,一大片茶水泼了出来,溅在袍上,怔怔的拿着茶碗,良久不语。那丫鬟捧了金壶,放在一只金漆提盒之中,提着去了。福康安伸起右手,似欲阻拦,但见母亲神色严峻,垂下手便即不动。 这时两个孩儿倦得要睡,不住口的叫:“妈妈,妈妈,要妈妈。”老夫人道:“好孩子别吵,乖乖的跟着奶奶。奶奶给糖糖、糕糕吃。”两个孩儿哭叫:“不要糖糖、糕糕!不要奶奶!要妈妈!”老夫人脸一沉,挥手命奶妈将孩子带了下去,又使个眼色,众丫鬟也都退出,屋内只剩下福康安母子二人。 隔了好一会,母子俩始终没交谈半句。老夫人凝望儿子。福康安却望着别处,不敢和母亲的目光相接。 过了良久,福康安叹了口长气,说道:“娘,你为什么容不得她?”老夫人道:“那还用问么?这女子是汉人,居心便就叵测。何况又是镖局子出身,使刀抡枪,一身武功。咱们府中有两位公主,怎能和这样的人共居?那一年皇上身历大险,也便是为了个异族的美女,难道你便忘了?让这等毒蛇般的女子处在肘腋之间,咱们都要寝食不安。” 福康安道:“娘的话自然不错。孩儿初时也没想要接她进府,只是派人去瞧瞧,送她些银两。那知她竟生下了两个儿子,这是孩儿的亲骨血,那就不同了。” 老夫人点头道:“你年近四旬,尚无所出,有这两个孩子自然很好。咱们好好抚养两个孩儿长大,日后他们封侯袭爵,一生荣华富贵,他们的母亲也可安心了。” 福康安沉吟半晌,低声道:“孩儿之意,将那女子送往边郡远地,从此不再见面,那也是了,想不到母亲……”老夫人脸色一沉,说道:“枉为你身居高官,连这中间的利害也想不到。她的亲生孩儿在咱们府中,她岂有不生事端的?这种江湖女子把心一横,什么事也做得出来。”福康安点了点头。老夫人道:“你命人将她丰殓厚葬,也算尽了番心意……”福康安又点了点头,应道:“是!” 胡斐在窗外越听越心惊,初时尚不明他母子二人话中之意,待听到“丰殓厚葬”四字,一惊非同小可,心道:“原来他母子恁地歹毒,定下阴谋毒计,夺了孩子,竟还要谋死马姑娘。此事紧急异常,片刻延挨不得,乘着他二人毒计尚未发动,须得立即去告知马姑娘,连夜救她出府。”悄悄走出,循原路回向水阁,幸喜夜静人定,园中无人行走,杀死点倒的卫士也尚未为人发觉。胡斐走得极快,心中却自踌躇:“马姑娘对这福康安一见钟情,他二人久别重逢,正自情热,怎肯只听了我这番话,便此逃出府去?要怎生说得她相信才好?” 计较未定,已到水阁之前,见门外已多了四名卫士,心想:“哼,他们已先伏下了人,防她逃走!”当下不敢惊动,绕到阁后,轻身一纵,跃过水阁外的一片池水,见阁中灯火兀自未熄,凑眼过去往窗缝中一瞧,不由得呆了。 只见马春花倒在地下,抱着肚子不住呻吟,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带青,服侍她的丫鬟仆妇一个也不在身边。 第174章 飞狐外传(65) 胡斐登时醒悟:“啊哟,不好!终究来迟了一步!”忙推窗而入,俯身看时,见她气喘甚急,眼睛通红,如要滴出血来。 马春花见胡斐过来,断断续续的道:“我……我……肚子痛……胡兄弟……你……”说到一个“你”字,再也无力说下去。胡斐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刚才你吃了什么东西?”马春花眼望茶几上的一把镶满了红蓝宝石的金壶,却说不出话。 胡斐认得这把金壶,正是福康安的母亲装了参汤、命丫鬟送给她喝的,心道:“这老妇人心计好毒,她要害死马姑娘,却要留下那两个孩子,是以先将孩子叫去,这才送参汤来。否则马姑娘拿到参汤,知是滋补物品,定会给儿子喝上几口。”又想:“嗯,福康安一见送出参汤,脸色立变,茶水泼在衣襟之上,他当时显然已知参汤之中下了毒,居然并不设法阻止,事后又不来救。他虽非亲手下毒,却也和亲手下毒一般无异。”不禁喃喃道:“好毒辣的心肠!” 马春花挣扎着道:“你……你……快去报知……福大帅,请大夫,请大夫瞧瞧……”胡斐心道:“要福大帅请大夫,只有再请你多吃些毒药。眼下只有要二妹设法解救。”揭起一块椅披,将那盛过参汤的金壶包了,揣在怀中,听水阁外并无动静,抱起马春花,轻轻从窗中跳出。 马春花一惊,叫道:“胡……”胡斐忙伸手按住她嘴,低声道:“别作声,我带你去看医生。”马春花道:“我的孩子……” 胡斐不及细说,抱着她跃过池塘,正要觅路奔出,忽听得身后衣襟带风,两个人奔了过来,喝道:“什么人?”胡斐向前疾奔,那两人也提气急追。 胡斐跑得甚快,斗然间收住脚步。那两人没料到他会忽地停步,一冲便过了他的身前。胡斐窜起半空,双腿齐飞,两只脚足尖同时分别踢中两人背心“神堂穴”。两人哼都没哼一声,扑地便倒。看这两人身上的服色,正是守在水阁外的府中卫士。 胡斐心想这么一来,形迹已露,顾不到再行掩饰行藏,向府门外直冲出去。但听得府中传呼之声此伏彼起,众卫士大叫:“有刺客,有刺客!” 他进来之时沿路留心,认明途径,当下仍从鹅卵石的花径奔向小门,翻过粉墙,那辆马车倒仍候在门外。他将马春花放入车中,喝道:“回去。”那车夫已听到府中吵嚷,见胡斐神色有异,待要问个明白,胡斐砰的一掌,将他从座位上击落。 便在此时,府中已有四五名卫士追到,胡斐提起缰绳,得儿一声,赶车便跑,几名卫士追了十余丈没追上,纷叫:“带马,带马。” 胡斐驱车疾驰,奔出几条街道,听得蹄声急促,二十余骑先后追来。追兵骑的都是好马,越追越近。胡斐暗暗焦急:“这是天子脚下的京城,可不比寻常,再一闹,便有巡城兵马出动围捕,就算我能脱身,马姑娘却又如何能救?” 黑暗之中,见追来的人都手拿火把,车中马春花初时尚有呻吟之声,这时却已没了声息,胡斐好生记挂,问道:“马姑娘,肚痛好些了么?”连问数声,马春花都没回答。一回头,火炬照耀,追兵又近了些。忽听得飕的一声响,有人掷了一枚飞蝗石过来,打向他后心。胡斐左手一抄接住,回手掷去,但听得一人“啊哟”一声呼叫,摔下马来。 这一下倒将胡斐提醒了,最好是发暗器以退追兵,可是身边没携带暗器,追来的福府卫士又学了乖,不再发射暗器。他好生焦急:“回到宣武门外路程尚远,半夜里一干人大呼小叫,怎不惊动官兵?”情急智生,忽然想起了怀中的金壶,伸手隔着椅披使劲连捏数下,金壶上镶嵌的宝石登时跌落了八九块,他将宝石取在手中,火把照耀下瞧得分明,右手连扬,宝石一颗颗飞出,八颗宝石打中了五名卫士,宝石虽小,胡斐的手劲却大,打中头脸眼目,疼痛非常。这么一来,众卫士便不敢太过逼近。 胡斐透了口长气,伸手车中一探马春花的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听得她低声呻吟一声,脸颊上却甚冰冷,眼见离住所已不在远,挥鞭连催,驰到一条岔路。住所在东,他却将马车赶着向西,转过一个弯,回身抱起马春花,挥马鞭连抽数下,身子离车纵起,伏在一间屋子顶上。马车向西直驰,众卫士追了下去。 胡斐待众人走远,这才从屋顶回宅,刚越过围墙,只听程灵素道:“大哥,你回来了!有人追你么?”胡斐道:“马姑娘中了剧毒,快给瞧瞧。”他抱着马春花,抢先进厅。程灵素点起蜡烛,见马春花脸上灰扑扑的全无血色,再捏了捏她手指,见陷下之后不再弹起,轻轻摇了摇头,问道:“中的什么毒?”胡斐从怀中取出金壶,道:“参汤里下的毒。这是盛参汤的壶。”程灵素揭开壶盖,嗅了几下,说道:“好厉害,是鹤顶红。”胡斐道:“能不能救?”程灵素不答,探了探马春花心跳,说道:“若不是大富大贵人家,也不能有这般珍贵金壶。”胡斐恨恨的道:“正是。下毒的是宰相夫人,兵部尚书的母亲。”程灵素道:“了不起!我们这一行中,竟出了如此富贵人物。” 胡斐见她不动声色,似乎马春花中毒虽深,尚有可救,心下稍宽。程灵素翻开马春花的眼皮瞧了瞧,突然低声“啊”的一声。胡斐忙问:“怎么?”程灵素道:“参汤中除了鹤顶红,还有番木鳖。”胡斐不敢问“还有救没有?”却问:“怎生救法?” 程灵素皱眉道:“两样毒药夹攻,便得大费手脚。”返身入室,从药箱中取出两颗白色药丸,给马春花服下,说道:“须得找个清静密室,用金针刺她十三处穴道,解药从穴道中送入,若能马上施针,定可解救。只十二个时辰内,不得移动她身子。” 胡斐道:“不少人知道这所宅子,福康安的卫士转眼便会寻来,不能在这里用针,得出城去找个荒僻所在。”程灵素道:“那便须赶快动身,那两粒药丸只能延得她一个时辰的命。”说着叹了口气,又道:“我这位贵同行心肠虽毒,下毒手段却低。这两样毒药混用,又和在参汤之中,毒性发作便慢了,若单用一样,马姑娘这时那里还有命在?”胡斐匆匆忙忙的收拾物件,说道:“当今之世,还有谁能胜得过咱们药王姑娘的神技?” 程灵素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马蹄声自远而近,奔到了宅外。胡斐抽出单刀,说道:“说不得,只好厮杀一场。”心中却暗自焦急:“敌人定然愈杀愈多,危急中我只能顾了二妹,可救不得马姑娘。”转头向程灵素瞧去,眼色中表示:“我必能救你!”程灵素这时也正向他瞧来,二人双目交投,似乎立时会意。 程灵素想了想,说道:“京师之中,只怕动不得蛮。大哥,你把桌子椅子堆得高高的,搭个高台。”胡斐不明其意,但想她智计多端,这时情势急迫,不及细问,依言将桌子、椅子叠了起来。 程灵素指着窗外那株大树道:“你带马姑娘上树。”胡斐道:“待会你也过来。” 还刀入鞘,抱着马春花,走到窗外树下,纵身跃上树干,将马春花藏在枝叶掩映暗处。但听得脚步声响,数名卫士越墙而入,渐渐走近,又听得那姓全的管家出去查问,众卫士厉声呼叱。 程灵素吹熄烛火,另行取出一枚蜡烛,点燃了插上烛台,关上窗子,这才带上门走出,在地下拾了一块石块,跃上树干,坐在胡斐身旁。胡斐低声道:“共有十七人!”程灵素道:“药力够用!” 只听得众卫士四下搜查,其中有一人的口音正是殷仲翔。众卫士忌惮胡斐了得,又道袁紫衣仍在宅中,不敢到处乱闯,也不敢落单,三个一群、四个一队的搜来。 程灵素将石块递给胡斐,低声道:“将桌椅打下来!”胡斐笑道:“妙计!”石块穿窗飞入,击在中间的一张桌子上。那桌椅堆成的高台登时倒塌,砰蓬之声,响成一片。 众卫士叫道:“在这里,在这里!”大伙倚仗人多,争先恐后的一拥入厅,只见桌椅乱成一团,似有人曾在此激烈斗殴,但不见半个人影。众人正错愕间,突然头脑晕眩,立足不定,一齐摔倒。胡斐道:“七心海棠,又奏奇功!” 程灵素悄步入厅,吹灭烛火,将蜡烛收入怀中,向胡斐招手道:“快走吧!”胡斐负起马春花,越墙而出,刚转出胡同,不由得叫一声苦,但见前面街头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一队官兵正在巡查。 胡斐忙折向南行,走不到半里,一队官兵迎面巡来。他心想:“福大帅府有刺客之事,想已传遍九城,这时到处巡查严密,要混到郊外荒僻的处所,可着实不易。”背后人声喧哗,又有一队官兵巡来。 胡斐见前后有敌,向程灵素打个手势,纵身越墙,翻进身旁的一所大宅子。程灵素跟着跳进。 落脚处甚是柔软,是一片草地,眼前灯火明亮,人头汹涌。两人都吃了一惊:“料不到这里也有官兵。”听得墙外脚步声响,两队官兵聚在一起,势已不能再跃出墙去,见左首有座假山,假山前花丛遮掩,胡斐负着马春花抢了过去,往假山后一躲。突然间假山后一人长身站起,白光闪动,一柄匕首当胸扎到。 胡斐万料不到这假山后面竟有敌人埋伏,如此悄没声的猛施袭击,仓卒之间只得摔下背上的马春花,伸左手往敌人肘底一托,右手便即递拳。这人手脚竟十分了得,回肘斜避,匕首横扎,左手施出擒拿手法,反勾胡斐手腕,化解了他这一拳。他脸上蒙了一块黄巾,始终默不作声。胡斐心想:“你不出声,那就最妙不过。”耳听得官兵便在墙外,他只须张口呼叫,便即大事不妙。 两个人近身肉搏,各施杀手。胡斐瞧出他的武功是长拳一路,出招既狠且猛,武功造诣竟不在秦耐之、周铁鹪等人之下,何况手中多了兵刃,更占便宜。直拆到第九招上,胡斐才欺进他怀中,伸指点了他胸口“鸠尾穴”。那人极为悍勇,穴道遭点,仍飞右足踢来,胡斐又伸指点了他足胫“中都穴”,这才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程灵素碰了碰胡斐的肩头,向灯光处一指,低声道:“像是在做戏。”胡斐抬头看去,见空旷处搭了老大一座戏台,台下一排排的坐满了人,灯光辉煌,台上戏子却尚未出场。其时正当乾隆鼎盛之世,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有甚喜庆宴会,往往接连唱戏数日,通宵达旦,亦非异事。 胡斐吁了口气,拉下那汉子脸上蒙着的黄巾,隐约见他面目粗豪,四十来岁年纪,低声道:“这汉子想是乘着人家有喜事,抽空子偷鸡摸狗来着,因此一声也不敢出。”程灵素悄声道:“只怕不是小贼。”胡斐点了点头,寻思:“瞧这人身手,决非寻常鼠窃狗盗,也算他合该倒霉,却给我无意擒住。”程灵素低声道:“咱们便在这大户人家寻处柴房或阁楼,躲他十二个时辰。”胡斐道:“我看也只好如此。外边查得这般紧,怎能出去?” 便在此时,戏台上门帘一掀,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着寻常的葛纱大褂,也没勾脸,走到台口一站,抱拳施礼,朗声说道:“各位师伯师叔、师兄弟姊妹请了!”胡斐听他说话声音洪亮,瞧这神情,似乎不是唱戏。又听他道:“此刻天将黎明,转眼又是一日,再过三天,便是天下掌门人大会的会期。可是咱们西岳华拳门,直到此刻,还是没推出掌门人来。这件事当真不能再拖。现下请艺字派的支长蔡师伯给大伙儿说说。” 台下人丛中站起一个身穿黑色马褂的老者,咳嗽了几声,跃上戏台,面向大众说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涯。咱们西岳华拳门三百年来,一直分为艺字、成字、行字、天字、涯字五个支派,已有三百年没总掌门了。虽说五派都好生兴旺,但师兄弟们各存门户之见,人人都说:‘我是艺字派的,我是成字派的。’从不说我是西岳华拳门的。没想到别派的武师们,却从不理会你是艺字派还是成字派,总当咱们是西岳华拳门的门下。咱们这一门人数众多,老祖宗手上传下来的玩艺儿也真不含糊,可是干么远远不及少林、武当、太极、八卦这些门派名声响亮呢?只因为咱们分成了五个支派,力分则弱,那有什么说的。” 那老者满口陕西土腔,有几个字胡斐便听不大懂,他说到这里,咳嗽几声,叹了口长气,又道:“打从三个月前,咱们在西京便接到福大帅从北京传来的通知,要咱们华拳门在八月中秋赶到京城,参预天下掌门人大会。送信的参将大人还特别吩咐了,在大会之中,天下各门各派的掌门人都得露一手本门的高招绝艺,请福大帅评定高下。这一来,各家各派谁高谁下,从此再不是凭着自个儿信口吹得天花乱坠,而是要凭本事一拳一脚的显示出来。咱们得到通知之后,华拳门五个支派的支长,便都聚在一起商议,连天字派的姬三爷,也带病来到西京。五派说好,这一次要凭真功夫显身手,要在五个支派中挑一个手脚上玩艺儿最强的,暂且挂一个‘掌门人’的名头。” “不过五个支派分派已久,各派不但各有门人弟子,而且各有产业家当,要并在一起是不容易的。咱们五个人口讲手划,各出绝招,一个多月下来,艺、成、行、涯四个支派的支长,都服了姬三爷在五个支长中功夫第一,可是他老人家五年前中了风,至今手脚动弹不灵,要他到天下掌门人大会中说说拳脚,原是少有人比他得上……” 他说到这里,台下有人站起身来,粗声道:“蔡师伯,这个掌门人大会,只怕不是空口说白话就能服人,须得真刀真枪,要动个真章的场所。姬师叔凭他说得天花乱坠,旁人不服,那也没用。” 第175章 飞狐外传(66) 那姓蔡老者接口道:“李师侄的话很是。于是我们从五个支派中挑了十名好手,在西京较量拳脚兵器,斗了这一个多月,仍是比不出一个众望所归、技胜各派的人来。虽有人胜了,输的人却又不服。现下咱们在这儿光明正大的当众决一胜败,人人都亲眼得见,玩艺儿谁高谁低,大家众目所睹,没人能够偏私。那一位本门功夫最高的,就算是西岳华拳门的掌门人,到掌门人大会中去显显身手,倘若真能为本门挣得个大大彩头,大家便当真奉他为掌门人。今后各支派的事务,仍由各支长自行料理,倘若涉及华拳门的门户大事,便请掌门人处分。他既为本派立下大功,有这个名分,也是该的。各位以为如何?”台下众人齐声喝采,更有许多人噼噼啪啪的鼓掌。 胡斐心想:“原来是西岳华拳门在这里聚会。”他张目四望,想要找个隐僻所在,抱着马春花溜出去,但各处通道均在灯火照耀之下,园中聚着的总有二百来人,只要一出去,定会给人发见,低声道:“只盼他们快些举了掌门人出来,越早散场越好。” 只听得最先上台那人说道:“蔡师伯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晚辈这些年来一直在艺字派勾当事务,胆敢代本派的全体师兄弟们说一句,待会推举了掌门人出来,我们艺字派全心全意听从掌门人吩咐。他老人家说什么便是什么,艺字派决没一句异言。”台下一人高声叫道:“好!”声音拖得长长的,便如台上的人唱了一句好戏,台下看客叫好一般,其中讥嘲之意,却也甚是明显。 台上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其余各派怎么说?”只见台下一个个人站起,说道:“我们成字派决不敢违背掌门人的话。”“他老人家吩咐什么,我们行字派一定照办。”“天字派遵从号令,不敢有违。”“涯字派是小弟弟,大哥哥们带头干,小弟弟自然决不能有第二句话。” 台上那人道:“好!各支派齐心一致,那再好也没有了。眼下各支派的支长,各位前辈师伯师叔,都已到齐,只天字派姬师伯没来。他老人家捎了信来,说派他令郎姬师兄赴会。但等到此刻,姬师兄还没到。这位师兄行事素来神出鬼没,说不定这当儿早已到了,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说到这里,台上台下一齐笑了起来。 胡斐俯到那汉子耳边,低声道:“你姓姬,是不是?”那汉子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迷惘之色,实不知这一男二女是甚路道。 台上那人说道:“姬师兄一人没到,咱们已足足等了他一天半夜,总也对得住了,日后姬师伯也不能怪责咱们。现下要请各位前辈师伯师叔们指点,本门这位掌门人是如何推法。” 众人等了一晚,为的便是要瞧这一出推举掌门人的好戏,听到这里,全都兴高采烈,台下各人也不依次序,纷纷叫嚷:“凭功夫比试啊!”“谁也不服谁,不凭拳脚器械,那凭什么?”“真刀真脚,打得人人心服,自然是掌门人了。” 那姓蔡的老者咳嗽一声,朗声道:“本来嘛,掌门人凭德不凭力,后生小子玩艺儿再高明,也不能越过德高望重的前辈去。”顿了一顿,眼光向众人一扫,又道:“可是这一次情形不同啦。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既是英雄聚会,自然要各显神通。咱们西岳华拳门倘若举了个糟老头儿出去,人家能不能喝一句采,赞一句:‘好,华拳门的糟老头儿德高望重,够糟够老,老而不死’?”众人听得哈哈大笑。 程灵素也禁不住抿住了嘴,心道:“这糟老头儿倒会说笑话。” 那姓蔡的老者大声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涯。可是几百年来,华拳门这四十八路拳脚器械,没一个人能说得上路路精通。今日嘛,那一位玩艺儿最高,那一位便执掌本门。”众人刚喝得一声采,忽然后门上擂鼓般的敲了起来。众人一愕,有人道:“是姬师兄到了!”有人便去开门。灯笼火把照耀,拥进来一队官兵。 胡斐左手握住了程灵素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危机当前,更加心意相通。但当相互再望一眼时,程灵素却黯然低下了头去,她忽然想到了袁紫衣:“我和大哥一同死在这里,不知袁姑娘会怎样?”她心知胡斐这时也一定想到了袁紫衣:“我和二妹一同死在这里,不知袁姑娘会怎样?” 领队的武官走入人丛,查问了几句,听说是西岳华拳门在此推举掌门人,那武官的神态登时十分客气,但还是提起灯笼到各人脸上照看,又在园子前后左右巡查。胡斐和程灵素缩在假山之中,见灯笼渐渐照近,心想:“不知这武官的运气如何?倘若他将灯笼到假山中来一照,只好请他当头吃上一刀。” 忽听得台上那人说道:“那一位武功最高,那一位便执掌本门。这句话谁都听见了。众位师伯师叔、师兄姊妹,便请一一上台来显显绝艺。”他这句话刚说完,众人眼前一亮,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少妇跳到台上,说道:“行字派弟子高云,向各位前辈师伯师兄们讨教。”众人见她露的这一手轻功姿式美妙,兼之衣衫翩翩,相貌又好,都喝了一声采。那武官转头瞧得呆了,那里还想到去搜查刺客? 台下跟着便有一个少年跳上,说道:“艺字派弟子张复龙,请高师姊指教。”高云道:“张师兄不必客气。”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横掌,左手反钩,正是华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势跨虎西岳传”。张复龙提膝回环亮掌,应以一招“商羊登枝脚独悬”。两人各出本门拳招,斗了起来。二十余合后,高云使招“回头望月凤展翅”,扑步亮掌,一掌将张复龙击下台去。 那武官大声叫好,连说:“了不起,了不起!”台下又有一名壮汉跃上,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跟高云动手。这一次却是高云一个失足,给那壮汉推得摔个筋斗。那武官说道:“可惜,可惜!”没兴致再瞧,率领众官兵出门又搜查去了。 程灵素见官兵出门,松了口气,但见戏台上一个上,一个下,斗之不已,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才选得掌门人出来。看胡斐时,却见他全神贯注的凝望台上两人相斗,程灵素心想:“这两人的拳脚打得虽狠,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大哥为什么瞧得这么出神?”低声道:“大哥,过了大半个时辰啦,得赶快想个法儿才好。再不施针用药,便要耽误了。”胡斐“嗯”了一声,仍目不转瞬的望着台上。 不久一人败退下台,另一人上去和胜者比试。说是同门较艺,然而相斗的两人定是不同支派的门徒,虽非性命相搏,但胜负关系支派的荣辱,各人都全力以赴。这时门中高手尚未上场,眼前这些人也不是真的想能当上掌门人,只华拳门五个支派向来明争暗斗,乘此机会,以往相互有过节的便在台上好好打上一架,拳来脚去,着实热闹。 程灵素见胡斐似乎看得呆了,心想:“大哥天性爱武,一见别人比试便什么都忘了。”伸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低声道:“眼下情势紧迫,咱们闯出去再说。这些人都是武林好汉,动以江湖义气,他们未必便会去禀报官府。”胡斐摇了摇头,低声道:“别的事也还罢了,福大帅的事,他们怎能不说?那正是立功的良机。”程灵素道:“要不,咱们冒上一个险,便在这儿给马姑娘用药,只是天光白日的耽在这儿,非给人瞧见不可。”说到后来,语音已十分焦急。她向来安详镇定,这时若非当真紧迫,决不致这般不住口的催促。 胡斐“嗯”了一声,仍目不转睛的瞧着台上两人比武。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待会救不了马姑娘,可别怪我。”胡斐忽道:“好,虽然瞧不全,也只得冒险一试。”程灵素一怔,问道:“什么?”胡斐道:“我去夺那西岳华拳的掌门人。老天爷保佑,若能成功,他们便须听我号令。” 程灵素大喜,连连摇晃他手臂,说道:“大哥,这些人如何能是你对手?一定成功,一定成功!”胡斐道:“难在我须得使他们的拳法,一时三刻之间,又怎记得了这许多?对付庸手也还罢了,少时高手上台,这几下拳法定不管使,非露出马脚不可。他们若知我不是本门弟子,纵然得胜,也不肯推我做掌门人。”说到这里,不禁又想起了袁紫衣。她各家各派的武功似乎无一不精,倘若她在此处,由她出马,定比自己有把握得多。其实,他心中若不是念兹在兹的有个袁紫衣,又怎想得到要去夺华拳门的掌门? 但听得“啊哟”一声大叫,一人摔下台来。台下有人骂道:“他妈的,下手这么重!”另一人反唇相稽:“动上了手,还管什么轻重?你有本事,上去找场子啊。”那人粗声道:“好,咱哥儿俩便比划比划。”另一人却只管出言阴损:“我不是你十八代候补掌门人的对手,不敢跟您老人家过招。您老慢慢儿的候补着吧。” 胡斐站起身来,说道:“倘若到了时辰,我还没能夺得掌门人,你便在这儿给马姑娘施针用药,咱们走一步瞧一步。”拿起那姓姬汉子蒙脸的黄巾,蒙在自己脸上。 程灵素“嗯”了一声,微笑道:“人家是九家半总掌门,难道你便连一家也当不上?”她这句话一出口,立即好生后悔:“为什么总念念不忘的想着袁姑娘,又不断提醒大哥,叫他也念念不忘?”见胡斐昂然走出假山,瞧着他的背影,又想:“我便不提醒,他难道便有一刻忘了?”见他大踏步走向戏台,不禁又甜蜜,又心酸。 胡斐刚走到台边,却见一人抢先跳了上去,正是刚才跟人吵嘴的那个大汉。胡斐心想:“待这两人分出胜败,又得耗上许多功夫,多耽搁一刻,马姑娘便多一刻危险。” 跟着纵起,半空中抓住那汉子背心,说道:“师兄且慢,让我先来。” 胡斐这一抓施展了家传大擒拿手,大拇指扣住那大汉背心第九椎节下的“筋缩穴”,小指扣住了他第五椎节下的“神道穴”。这大汉虽身躯粗壮,那里还能动弹?胡斐乘着那一纵之势,站到台口,顺手挥出,将那大汉掷下,刚好令他安安稳稳的坐入一张空椅。 他这一下突如其来的显示了一手上乘武功,台下众人无不惊奇,倒有一半人站起身来。但见他脸上蒙了一块黄巾,面目看不清楚,脑后拖着条油光乌亮的大辫子,显然年纪不大。这般年纪而有如此功力,台下所有见多识广之人尽皆诧异。 胡斐向台上那人一抱拳,说道:“天字派弟子程灵胡,请师兄指教。” 程灵素在假山背后听得清楚,听他自称“程灵胡”,不禁微笑,心中随即一酸:“倘若他当真是我的亲兄长,倒免却了不少烦恼。” 台上那人见胡斐这等声势,心下先自怯了,恭恭敬敬的还礼道:“小弟学艺不精,还请程师兄手下留情。”胡斐道:“好说,好说!”当下更不客套,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横掌,左手反钩,正是华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势跨虎西岳传”。那人转身提膝伸掌,应以一招“白猿偷桃拜天庭”,这一招守多于攻,全是自保之意。胡斐扑步劈掌,出一招“吴王试剑劈玉砖”。那人仍不敢硬接,使一招“撤身倒步一溜烟”。胡斐不愿跟他多耗,便使“斜身拦门插铁闩”,这是一招拗势弓步冲拳,左掌变拳,伸直了猛击,右拳跟着冲击而出。那人见他拳势沉猛,奋力挡架。胡斐手臂上内力一收一放,将他轻轻推下台去。 只听得台下一声大吼,先前让胡斐掷下的那名大汉又跳了上来,喝道:“奶奶的,你算什么东西……”胡斐抢上一步,使招“金鹏展翅庭中站”,双臂横开伸展。那大汉竟没法在台口站立,给胡斐的臂力逼退,又摔了下去。这一次胡斐恼他出言无礼,使了三分劲力,喀喇一响,那大汉压烂了台前两张椅子。 他连败二人后,台下众人纷纷交头接耳,都向天字派的弟子探询这人是谁的门下,但天字派的众弟子却无人得知。艺字派的一个前辈道:“这人本门的武功不纯,显是带艺投师的,十之八九,是姬老三新收的门徒。”成字派的一个老者道:“那便是姬老三的不是了,他派带艺投师的门徒来争夺掌门人之位,岂不是反把本门武功比了下去?” 这姬老三,便是天字派的支长。他武功在西岳华拳门中算得第一,只是五年前中风后两腿瘫了,现下虽不良于行,威名仍是极大,同门师兄弟对他都忌惮三分。众人见这“天字派的程灵胡”武功了得,而姬老三派来的儿子姬晓峰始终没露面,都道他便是姬老三的门徒,却那知姬晓峰早给胡斐点中了穴道,躺在假山后面动弹不得。那姬老三武功一强,为人不免骄傲,双腿瘫痪后闭门谢客,将一身武功都传给了儿子。华拳门五位支长高手比试功夫一月有余,无人艺能服众,议定各出本派好手群聚北京,凭武功以定掌门,姬晓峰对这掌门之位志在必得。他武功已赶得上父亲的九成,性格却不及父亲光明磊落。他悄悄躲在假山之后,要瞧明白了对手各人的虚实,然后出来一击而中,不料阴错阳差,却给胡斐制住。 他只道是别个支派的阴谋,伏下别派高手来对付自己。适才他和对手只拆得数招,即遭点中穴道,一身武功全没机会施展,父亲和自己的全盘计较,霎时间付于流水,心下恚怒之极,只盼能上台去再和胡斐拚个你死我活。但听得胡斐将各支派好手一个个打下台来,看来再也无人制服得他,于是加紧运气急冲穴道,要手足速得自由。但胡斐的点穴功夫是祖传绝技,姬晓峰所学与之截然不同。他平心静气的潜运内力,也决不能自解给闭住的穴道,何况这般狂怒忧急,蛮冲急攻?一轮强运内力之后,突然间气入岔道,登时晕去。 程灵素全神贯注瞧着胡斐在戏台上跟人比拳,但见他一招一式,果然全是新学来的“西岳华拳”,心道:“大哥于武学一门,似乎天生便会的。这西岳华拳招式繁复,他只在片刻之间瞧人拆解过招,便都学会了。” 第176章 飞狐外传(67)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旁那大汉低哼一声,声音异样。程灵素转头看时,见他双目紧闭,舌头伸在嘴外,已给牙齿咬得鲜血直流,全身不住颤抖,犹似发疟一般。程灵素知他是急引内力强冲穴道,以致走火岔气,此时若不救治,重则心神错乱,疯颠发狂,轻则肢体残废,武功全失,心想:“我们和他无冤无仇,何必为了救一人而反害一人?”取出金针,在他阴维脉的廉泉、天突、期门、大横四处穴道中各施针刺。 过了一会,姬晓峰悠悠醒转,见程灵素正在为自己施针,低声道:“多谢姑娘。”程灵素做个手势,叫他不可作声。 只听得胡斐在台上朗声说道:“掌门之位,务须早定,这般斗将下去,何时方是了局?各位师伯师叔、师兄师弟,愿意指教的可请三四位同时上台。弟子倘若输了,决无怨言。”众人一听,都想这小子好狂,本来一个人不敢上台的,这时纷纷联手上台邀斗。其实胡斐新学的招数究属有限,再斗下去势必露出破绽,群殴合斗却可取巧,混乱中旁人不易看出,再则如此车轮战的斗将下去,自己纵然内力充沛,终须力尽,而施救马春花却刻不容缓,非速战速决不可。 他催动掌力,转眼又击了几人下台。西岳华拳门的五派弟子之中,天字派弟子都道他是奉了姬支长之命而来,因此无人上台与他交手,其余四个支派中的少壮强手,尽已败在他拳脚之下。至于四支派的名宿高手,自忖实无取胜把握,一来在西京已出过手,二来顾全数十年的令名,谁也不肯上去挑战。后来艺字派、成字派、行字派三派中各出一名拳术最精的壮年好手,联手上台,十余合后还是败了下来。 这一来,四派前辈名宿、青年弟子,尽皆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挺身上台。 那身穿黑马褂的姓蔡老者坐在台下观斗已久,这时站了起来,说道:“程师兄,你武功高强,果然令人好生佩服。但老朽瞧你的拳招,与本门所传却有点儿似是而非,嗯,嗯,可说是形似而神非,这个……这个味道大大不同。” 胡斐心中一凛,暗想:“这老儿的眼光果然厉害,我所用拳招虽是西岳华拳,但震人下台、摔人倒地的内劲,自然跟他们华拳全不相干。”西岳华拳是天下著名的外门武功,其中精微奥妙之处,岂是胡斐顷刻间瞧几个人对拆过招便能领会?何况他所见到的又不是该门高手,自不免学得形似而神非。这时实逼处此,只得硬了头皮说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涯。若不是各人所悟不同,本门何以会分成五个支派?武学之道,原无定法。我天字派悟到的拳理略略与众不同,也是有的。”他想倘能将天字派拉得来支持自己,便不至孤立无援。 果然天字派众弟子听他言语中抬高本派,心中都很舒服,便有人在台下大声附和。那姓蔡老者摇头道:“程师兄,你是姬老三门下不是?是带艺投师的不是?老朽眼睛没花,瞧你的功夫,十成之中倒有九成不是本门的。” 胡斐道:“蔡师伯,你这话弟子可不敢苟同了。本门若要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与少林、武当、太极、八卦那些大派争雄,一显西岳华拳门的威风,便须融会贯通,推陈出新,弟子所学的内劲,一大半是我师父这十几年来闭门苦思、别出心裁所创,的确颇有独到之处。蔡师伯倘若认为弟子不成,便请上台来指点一招。” 那姓蔡的老者有些犹豫,说道:“本门有你老弟这般杰出人材,原是大伙儿的光采,老朽欢喜也还来不及,还能有什么话说?只是老朽心中存着一个疑团,不能不说。这样罢,请程老弟在台上练一套一路华拳,这是本门的基本功夫,这里十几位老兄弟个个目光如炬,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谁也不能胡说。你老弟只要真的精熟本门武功,老朽第一个便欢天喜地的拥你为掌门。” 果然姜是老的辣,胡斐跟人动手过招,尚能借着似是而非的华拳施展本身武功,但要他空手练一路拳法,抬手踢腿之际,真伪立判,再也无所假借。何况他偷学来的拳招只一鳞半爪,并非成套,如何能从头至尾的使一路拳法? 胡斐虽饶有智计,听了他这番话,竟然做声不得,正想出言推辞,忽听假山后一人叫道:“蔡师伯,你何以总是跟我们天字派为难?这位程师兄是我爹爹的得意弟子,他进我门已有一十二年,难道连这套一路华拳也不会练?”只见一人迈步走到台前,正是天字派中的头挑脚色姬晓峰。近年来凡天字派有事,他总代父亲出面处理接头,虽非该派支长,华拳门中却没一个不认得。 姬晓峰跃上台去,抱拳说道:“家父闭门隐居,将一身本事都传给了这位程师兄,一十二年来为的便是今日。这位程师哥武功胜我十倍,各位有目共睹,还有什么话说?”众人一听,再无怀疑,人人均知姬老三怪僻好胜,悄悄调教了一个好徒弟,待得艺成之后,突然显示于众人之前,原和他脾气相合。再说姬晓峰素来骠悍雄强,连他也对胡斐心服,那里还有什么假的? 那姓蔡的老者还待再问,姬晓峰朗声道:“蔡师伯既要考较我天字派功夫,弟子便代程师哥练一套,请蔡师伯指点。”也不待蔡老者回答,双腿一并,使出“晓星当头即走拳”,跟着“出势跨虎西岳传”、“金鹏展翅庭中站”、“韦陀献抱在胸前”、“把臂拦门横铁闩”、“魁鬼仰斗撩绿栏”,一招招的练了起来。但见他上肢是拳、掌、钩、爪回旋变化,冲、推、栽、切、劈、挑、顶、架、撑、撩、穿、摇十二般手法伸屈回环,下肢自弓箭步、马步、仆步、虚步、丁步五项步根变出行步、倒步、迈步、偷步、踏步、击步、跃步七般步法,沉稳处似象止虎踞,迅捷时如鹰搏兔脱。台下人人是本门弟子,无不熟习这路拳法,但见他造诣如此深厚,尽皆叹服。连各支派的名宿前辈,也不住价的点头。只见他一直练到“凤凰旋窝回身转”、“腿蹬九天冲铁拳”、“英雄打虎收招势”,最后是“拳罢庭前五更天”,招招法度严密,的是好拳! 他双手一收,台下震天价喝起一声大采。自姬晓峰一上台,胡斐便自诧异,不知程灵素用了什么法子,逼得他来跟自己解围,待见他练了这路拳法,心中也赞:“西岳华拳非同小可,此人只要能辅以内劲,便成名家。”然而见他拳法一练完,登时气息粗重,全身微微发颤,竟似大病未愈,或身受重伤一般。台下众人未觉,胡斐便站在他身后,却看得清清楚楚,又见他背上汗透衣衫,实非武功高强之人所应为,心中更增一层奇怪。 姬晓峰定了定神,说道:“还有那一位师伯师叔、师兄师弟,愿和程师哥比试的,便请上台。”他连问三声,没人应声。天字派的一群弟子都大声叫了起来:“恭喜程师哥荣任西岳华拳门的掌门人!”众人跟着欢呼。胡斐执掌华拳门一事便成定局。姬晓峰向胡斐一抱拳,说道:“恭喜,恭喜!”胡斐抱拳还礼,见他眼中充满了怨毒之意,记挂着马春花的病情,也没心绪理会,说道:“姬师弟,请你快找间静室,领咱们两位师妹去休息。”姬晓峰点点头,跃下台来,但双足着地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胡斐走到台口,说道:“各位辛苦了一晚,请各自回去休息。明日晚间,咱们再商大计,总须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中,让华拳门扬眉吐气。”他这句话倒非虚言,心中对华拳门实是存了几分感激。在众官兵围捕之下,若不是机缘凑巧,越墙而入时他们正在推举掌门,多半马春花便免不了毒发身死,倒毙长街之上。如有机缘能为华拳门争些光采,他也真愿意出力。 众人闻言,纷纷站起,口中都在议论胡斐的功夫。有的更说姬老三深谋远虑,一鸣惊人;有的赞扬姬晓峰这一路拳使得实是高明。天字派的众弟子更兴高采烈,得意非凡。有几个前辈名宿想过来跟胡斐攀谈,胡斐却双手一拱,跟着姬晓峰直入内堂。程灵素扶了马春花混入人丛,跟了进去。 这座大宅子是华拳门中一位居官的旗人所有。胡斐既为掌门,本宅主人自对他招待得十分殷勤。胡斐始终不揭开蒙在脸上的黄巾,与程灵素、马春花、姬晓峰三人进了内室,说道:“姬大哥,多谢你啦!这掌门人之位,我定会让给你。如有虚言,我猪狗不如。”姬晓峰哼了一声,却不答话。胡斐去看马春花时,见她黑气满脸,早已人事不知,鼻孔中出气多进气少,当真是命若悬丝。 程灵素抱着马春花平卧床上,取出金针,隔着衣服替她在十三处穴道中都扎上了,每枝金针尾上都围上了一团棉花。她手脚极快,却毫不忙乱。胡斐见她神色沉静平和,这才放了一半心。 过了一盏茶功夫,金针尾上缓缓流出黑血,沾在棉花之上,原来金针中空,以此拔出毒质。程灵素舒了口气,微微一笑,从药瓶中取出一粒碧绿的丸药递给姬晓峰,说道:“姬大哥,真正对不住了,请你到自己房里休息吧。这药丸连服十粒,你身上的毒质便会去尽,半分不留。”姬晓峰接过了药丸,一声不响的出房而去。 胡斐这才明白,原来程灵素又以她看家本领,逼得姬晓峰不得不听号令,笑道:“药王姑娘无往而不利。你用毒药做好事,尊师当年只怕也有所不及。” 程灵素微笑不答,其实这一次她倒不是用药硬逼,那是先助姬晓峰通解穴道,去了走火入魔的危难,再在他身上施一点药物。这药物一上身后麻痒难当,于身子却无多大损害,吩咐连服十粒的解药,也只是治金创外伤的止血生肌丸,姬晓峰并无外伤,服了等如不服。但姬晓峰那里知道?听她说得毒性厉害无比,自不敢不俯首听令,即令有所疑心,也不能以自己的性命来一试真假。于是便出来证明胡斐是他父亲暗中所收的得意弟子,又演打一套西岳华拳,令众人尽皆敬服,无人敢再怀疑。 程灵素拿了一柄镊子,换过沾了毒血的棉花,低声道:“大哥,你累了一夜,便在这榻上歇歇,养一会儿神。有我照料着马姑娘,你放心便是。”胡斐也真倦了,除下黄巾,斜身倚在榻上。程灵素道:“你这位掌门程老师傅有件事可得小心在意。十二个时辰之中,不能有人进来滋扰马姑娘,也不许她开口说话,否则她内气一岔,毒质不能拔净,只要留下少许,便前功尽弃。” 胡斐笑道:“西岳华拳掌门人程灵胡,谨奉太上掌门人程灵素号令,一切凛遵,不敢有违。”程灵素笑道:“我能是你的太上掌门人吗?那位……”说到这里,斗然住口,俯身去看马春花的伤势。 过了半晌,她回过头来,见胡斐并未闭目入睡,呆呆的望着窗外出神,问道:“你在想什么?”胡斐道:“我想他们明日见了我的真面目,一看年纪不对,不知会有什么话说?好在只须挨过十二个时辰,咱们拍手便去,虽对不起他们,心中不安,但事出无奈,那也只好……只好……”程灵素笑道:“也只好狗急跳墙了。”胡斐笑道:“是啊!跳墙而入,想不到竟碰上了这么回奇事。” 程灵素凝目向胡斐望了一会,说道:“好!便是这样。”胡斐问:“什么便是这样?”程灵素道:“咱们在路上扮过小胡子,这一次你便扮个大胡子。再给你胡子上染上一点颜色,包管你大上二十岁年纪。你要当姬晓峰的师兄,总得年近四十才行啊。” 胡斐拍掌大喜,说道:“我正发愁,跟福康安这么正面一闹,再也不能去瞧瞧那个天下掌门人大会。你若能给我装上一部天衣无缝的大胡子,我程灵胡便堂堂正正,以西岳华拳掌门人的身分,到会中去见识见识。”程灵素叹道:“掌门人大会是不用去了,混得过明天,让马姑娘太平无事,也就是啦。到会中涉险,可犯不着。” 胡斐豪气勃发,说道:“二妹,我只问你:这部胡子能不能装得像?” 程灵素微微一笑,道:“要扮壮年之人,装部胡子有何难处?难是难在举手投足,说话神情,无一不是中年而非少年。纵是精神矍铄、身负武功的老英雄,却也和年轻力壮的少年人不同。”胡斐道:“你大哥尽力而为。只须瞒得过一时,也就是了。”程灵素道:“好,咱们便试一试。这一次我便扮个老婆婆,跟着你到掌门人大会之中瞧瞧热闹。” 胡斐哈哈大笑,逸兴遄飞,说道:“二妹,咱老兄妹俩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行将就木,这场热闹可不能不赶。”程灵素低声喝道:“声音轻些!”但见马春花在床上动了一下,幸好没惊醒。胡斐伸了伸舌头,弯起食指,在自己额上轻击一下,说道:“该死!” 程灵素取出针线包来,拿出一把小剪刀,剪下自己鬓边几缕秀发,再从药箱中取出些药料,在茶碗中用清水调匀,将头发浸在药里,说道:“你歇一会儿,待软头发变成硬胡子,我便叫你。” 胡斐便在榻上合眼,心中对这位义妹的聪明机智,说不出的欢喜赞叹。睡梦之中,一会儿见马春花毒发身死,形状可怖;一会儿自己抓住福康安,狠狠的责备他心肠毒辣;又一会儿自己给众卫士擒住了,拚命挣扎,却不能脱身。 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柔声道:“大哥,你作什么梦了?”胡斐跃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微一凝神,说道:“我来照料马姑娘,该当由你睡一忽儿了。”程灵素道:“先给你装上胡子,这才放心。”拿起浆硬了的一条条头发,用胶水给他黏在颏下和腮边。这一番功夫好不费时,黏了将近一个时辰,眼见红日当窗,方才黏完。 胡斐揽镜一照,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见自己脸上一部络腮胡子,虬髯戟张,不但面目全非,且大增威武。胡斐很是高兴,笑道:“二妹,我这模样儿挺美啊,日后我真的便留上这么一部大胡子。” 第177章 飞狐外传(68) 程灵素想说:“只怕你心上人未必应许。”话到口边,终于忍住。她忙了一晚,到这时心力交困,眼见马春花睡得安稳,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便睡着了。 十年之后,胡斐念着此日之情,果真留了一部络腮大胡子,那自不是程灵素这时所能料到了。 胡斐从榻上取过一张薄被,裹住程灵素身子,轻轻抱着她横卧榻上,拉薄被给她盖好,再将黄巾蒙住了脸,走到姬晓峰房外,叫道:“姬兄,在屋里么?”姬晓峰哼了一声,问道:“是那一位?有什么事?”胡斐推门进去。姬晓峰一见是他,“啊”的一声低呼,从椅中跃起身来。胡斐躬身行礼,说道:“姬兄,我跟你赔不是来啦。”姬晓峰木然不答,眼光中显然敌意极深。 胡斐道:“有一件事我得跟姬兄说个明白,小弟决计无意做贵派的掌门人,只是机缘凑合,小弟又迫于无奈,这才坏了姬兄大事。”将马春花如何中毒、如何受官兵围捕、如何越墙入来躲避、如何为了救治人命这才上台出手等情一一说了,只马春花为何人所害、追捕他的乃是福康安一节,却略过了不说。姬晓峰静静听着,脸色稍见和缓,等胡斐说完,仍只“嗯”的一声,并不接口说话。 胡斐又道:“大丈夫言出如山,倘若十天之内,我不将掌门人之位让你,教我丧生刀剑之下,千载之后仍受江湖好汉唾骂。”武林中人死于刀剑之下,原属寻常,但若为天下英雄所不齿,却是最感羞耻之事。 姬晓峰听他发下这个重誓,说道:“这掌门人之位,我也不用你让。你武功胜我十倍,这我是知道的。但你实非本门中人,却来执掌门户,自令人心中不服。”胡斐道:“是了。待这次掌门人大会一过,我将前后真相郑重宣布,在贵门各位前辈面前谢罪。然后让贵门各位弟子再凭武功以定掌门,这么办好不好?”姬晓峰心想:“本门之中,无人能胜得了我。这般自行争来,自比他拱手相让光采得多。”点头道:“这倒可行。可是程大哥……”胡斐笑道:“我姓胡,我义妹才姓程。”说着揭去蒙在脸上的黄巾。姬晓峰见他满颊虬髯,根根见肉,貌相甚是威武,不禁暗自赞叹,说道:“胡大哥,本门的几位前辈很难说话,日后你揭示真相,只怕定有一场风波。虽你武功高强,原也不怕,但好汉敌不过人多。咱们西岳华拳门遇上了门户大事,那是有名的阴魂不散,死缠烂打。”胡斐笑道:“这事我也想到了。后日掌门人大会之中,我当尽力为西岳华拳门挣个大大的采头,将功赎罪,想来各位前辈也可见谅了。” 姬晓峰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身中剧毒,不敢多耗力气,否则倒可把本门拳法,演几套给胡兄瞧瞧。胡兄记在心里,事到临头,便不易露出马脚。” 胡斐呵呵而笑,站起来向姬晓峰深深一揖,说道:“姬兄,我代义妹向你赔罪了。” 姬晓峰还了一礼,心中却大为不怿:“我给她下了毒,有什么可笑的?”心下这般想,脸上便颇有悻悻之色。胡斐道:“姬兄,我义妹在你身上下毒,伤口在那里?”姬晓峰卷起左手袖子,只见他上臂肿起了鸡蛋大的一块,肌肉发黑,伤口有小指头大小,隐隐渗出黑血,果如是中了剧毒一般。 胡斐心想:“二妹用药,当真是神乎其技。不知用了什么药物,弄得他手臂变成这般模样。倘若我身上有了这样一个伤口,自也会寝食不安。”问道:“姬兄觉得怎样?”姬晓峰道:“这一块肉麻木不仁,全无知觉。”胡斐心道:“原来是下了极重的麻药。”一伸手抓住他手臂,俯口便往他创口上吮吸。姬晓峰大惊,叫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要命了吗?”只是给他双手抓住了,竟自动弹不得,心中惊疑不定:“如此剧毒,中在手臂已是这样厉害,他一吮入口,岂不立毙?我和他无亲无故,他何必舍命相救?”胡斐吮了几口,将黑血吐在地下,哈哈笑道:“姬兄不必惊疑,这毒药是假的。” 姬晓峰不明其意,问道:“什么?”胡斐道:“我义妹和你素不相识,岂能随便下毒手害你?她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给你放上些无害的麻药而已。你瞧我吮在口中,总可放心了吧?” 姬晓峰虽服了程灵素所给的解药,心下一直惴惴,不知这解药是否当真有效,毒性即使能解,是否会留下后患,伤及筋骨,这时听胡斐一说,不由得惊喜交集,颤声道:“胡兄,你……你对我明言,难道便不怕我不听指使么?”胡斐道:“丈夫相交,贵在诚信。我见姬兄大有义气,何必令你多耽几日心事?”姬晓峰大喜,拍案道:“好,我交了你这位朋友。胡兄便是得罪了当今天子,犯下弥天大罪,小弟也要跟你出力,决不敢皱一皱眉头。” 胡斐道:“多谢姬兄厚意,我所得罪的那人,虽不是当今天子,但和天子的权势也差不了多少。姬兄,昨晚我见你所练的一路华拳,其中一招返身提膝穿掌,赶步、击步之后,那一下跃步,何以在半空中方向略变?”胡斐所说的那一招,名叫“野马回乡攒蹄行”,一招之中动作甚是繁复。 姬晓峰听他一说,暗道:“好厉害的眼光!昨晚我练这一路华拳,从头至尾精神贯注,只在这一招‘野马回乡攒蹄行’上,跃起时忽然想到臂上所中剧毒,不免心神涣散。倘若跟他对敌动手,这破绽立时便给他抓住了。”说道:“胡兄眼光当真高明,小弟佩服得紧,那一招确是练得不大妥当。”于是重行使了一遍。胡斐点头道:“这才对了。否则照昨晚姬兄所使,只怕敌人可以乘虚而入。” 姬晓峰既知并未中毒,精神一振,将一十二路西岳华拳,从头至尾的演了出来。胡斐依招学式,虽不能在一时之间尽数记全,但也即领会到了每一路拳法的精义所在,说道:“贵派的拳法博大精深,好好钻研下去,确是威力无穷。我瞧这一十二路华拳,只须精通一路,便足以扬名立万。” 姬晓峰听他称赞本派武功,很是高兴,说道:“是啊。本门中相传两句话,说道:‘华拳四十八,艺成行天涯’。四十八路功夫,分为一十八路登堂拳,一十二路入室拳,还有一十八路刀枪剑棍的器械功夫。本门弟子别说‘艺成’两字,便能将四十八路功夫尽数学全了的,也寥寥无几。” 两人说到武艺,谈论极是投契,演招试式,不知不觉间已到午后。主人派来服侍胡斐的侍仆数次要请他吃饭,见二人练得起劲,站在一旁,不敢开口。待得姬晓峰使一招旋风脚,跃起半空横踢而出,门外突然有人喝采道:“好一招‘风卷霹雳上九天’!”胡斐一看,却是那姓蔡的老者,当下含笑抱拳,上前招呼。 注: 一、清朝相国夫人下毒,确有其事,但不是傅恒的夫人,而是明珠的夫人。袁枚《随园诗话》卷一有记:“余长姑嫁慈溪姚氏。姚母能诗,出外为女傅。康熙间,某相国以千金聘往教女公子。到府住花园中,极珠帘玉屏之丽,出拜两姝,容态绝世,与之语,皆吴音,年十六七,学琴学诗颇聪颖。夜伴女傅眠,方知待年之女,尚未侍寝于相公也。忽一夕二女从内出,面微红。问之,曰:堂上夫人赐饮。随解衣寝。未二鼓,从帐内跃出,抢地呼天,语呶呶不可辨。颠仆片时,七窍流血而死。盖夫人赐酒时,业已酖之矣。姚母踉跄弃资装即夜逃归。常告人云,二女年长者尤可惜,有自嘲一联云:量浅酒痕先上面,兴高琴曲不和弦。”批本云:“某相国者,明珠也。” 二、福康安为人淫恶。伍拉纳(乾隆时任闽浙总督)之子批注《随园诗话》,有云:“福康安至淫极恶,作孽太重,流毒子孙,可以戒矣。”按该批注当作于嘉庆年间,可知其人品行恶劣,清时即已众所周知。 第十六回 龙潭虎穴 这姓蔡的老者单名一个威字,在华拳门中辈份甚高,是艺字派的支长。他见胡斐去了脸上所蒙黄巾,竟是满腮虬髯,神态粗豪,英气勃勃,细细向他打量了几眼,抱拳道:“启禀掌门,福大帅有文书到来。” 胡斐心中一凛:“这件事终于瞒不过了,且瞧他怎么说?”脸上不动声色,只“嗯”了一声。蔡威道:“这文书是给小老儿的,查问本门的掌门人推举出了没有?其中附了四份请帖,请掌门人于中秋正日,带同本门三名弟子,前赴天下掌门人大会……” 胡斐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心道:“原来如此,倒吓了我一跳。别的也没什么,只是这一日一晚之中,马姑娘不能移动,福康安这文书若是下令抓人,马姑娘的性命终于还是送在他手上了。” 他生怕福康安玩甚花样,还是将文书接过,细细瞧了一遍,说道:“蔡师伯,姬师弟,便请你们两位相陪,再加上我义妹,咱们四个赴掌门人大会去。”蔡威和姬晓峰大喜,连声称谢。侍仆上前禀道:“请程爷、蔡爷、姬爷三位出去用饭。” 胡斐点点头,正要去叫醒程灵素,忽听得她在房中叫道:“大哥,请过来。”胡斐道:“两位先请,我随后便来。”听她叫声颇为焦急,快步走向厢房,一掀门帘,便听得马春花低声叫唤:“我孩子呢?叫他哥儿俩过来啊……我要瞧瞧孩子……他哥儿俩呢?” 程灵素秀眉紧蹙,低声道:“她一定要瞧孩子,这事可不妙了。”胡斐道:“两个孩子落在那如此狠毒的老妇手中,咱们终须设法去救出来。”程灵素道:“马姑娘很焦躁,哭喊叫唤,立时要见孩子,这于她病势大大不妥。”胡斐沉吟道:“我去劝劝。” 程灵素摇头道:“她神智不清,劝不了的。除非马上能将孩子抱来,否则她心头郁积,毒血不能尽除,药力也没法达到脏腑。” 胡斐绕室彷徨,一时苦无妙策,说道:“便冒险再入福大帅府去抢孩子,最快也得等到今晚。”程灵素吓了一跳,说道:“再进福府去,那不是送死么?”胡斐摇头苦笑。他何尝不知,昨晚闹出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今日福康安府中自必戒备森严,便要踏进一步,也必千难万难,如何能再抢得两个孩子出来?若有数十个武艺高强之人同时下手,或能成事,只凭他单枪匹马,再加上程灵素,最多加上姬晓峰,三个人难道真有通天本事? 过了良久,只听得马春花不住叫唤:“孩子,快过来,妈心里不舒服。你们那儿去了?去那儿了?”胡斐皱眉道:“二妹,你说怎么办?”程灵素摇头道:“她这般牵肚挂肠,不住叫唤,不出三日,不免毒气攻心。咱们只有尽力而为,当真救不了,那也是天数使然。”胡斐道:“先吃饭去,一会再来商量。” 饭后程灵素又给马春花用了一次药,只听她却叫起福康安来:“康哥,康哥,怎地你不睬我啊?你把咱们的两个乖儿子抱过来,我要亲亲他哥儿俩。”只把胡斐听得又愤怒,又焦急。 程灵素拉了拉他衣袖,走入房外的小室,脸色郑重,说道:“大哥,我跟你说过的话,有不算的没有?”胡斐好生奇怪:“干么问起这句话来?”摇头道:“没有啊。”程灵素道:“好。我有一句话,你好好听着。倘若你再进福康安府去抢马姑娘的儿子,你另请名医来治她的毒罢。我马上便回湖南去。” 胡斐一愕,尚未答话,程灵素已翩然进房。胡斐知她这番话全是为了顾念着他,料他眼看如此情势,定会冒险再入福府,此举除了赔上一条性命之外,决没半分好处。他自己原也想到,可是此事触动了他侠义心肠,忆起昔年在商家堡遭擒吊打,马春花不住出言求情,有恩不报,非丈夫也。他本已决意一试,但程灵素忽然斩钉截铁的说了这几句话,倘若自己拚死救了两个孩子出来,程灵素却一怒而去,那可糟了。此时二妹在他心中的份量,已远在马春花之上,无论如何不能为彼而舍此。 一时踌躇无计,信步走上大街,不知不觉间便来到福康安府附近,但见每隔五步十步,便有两名卫士,人人提着兵刃,守卫严密之极,别说闯进府去,只要再走近几步,多半便有卫士过来盘查。 胡斐不敢多耽,闷闷不乐,转过两条横街,见有一座酒楼,便上楼去独自小酌。刚喝得两杯,忽听隔房中一人道:“汪大哥,今儿咱们喝到这儿为止,待会就要当值,喝得脸上酒糟一般的,可不成话。”另一人哈哈大笑道:“好,咱们再干三杯便吃饭。” 胡斐听此人声音正是汪铁鹗,心想:“天下事真有这般巧,竟又在这里撞上了他。” 转念一想,却也不足为奇。他们说待会便要当值,自是去福康安府轮班守卫。这是福府附近最像样的一家酒楼,他们在守卫之前,先来喝上三杯,那也平常得紧。倘若汪铁鹗这种人当值之前不先舒舒服服的喝上几杯,那才奇了。 只听另一人道:“汪大哥,你说你识得胡斐。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胡斐听他提到自己名字,更凝神静听。只听汪铁鹗长长叹了口气,道:“说到胡斐此人,小小年纪,不但武艺高强,而且爱交朋友,真是一条好汉子。可惜他总是要和大帅作对,昨晚更闯到府里去行刺大帅,真不知从何说起?” 那人笑道:“汪大哥,你虽识得胡斐,可是偏没生就一个升官发财的命儿,否则的话,咱们喝完了酒,出得街去,凑巧撞见了他,咱哥儿俩将他手到擒来,岂不是大大一件功劳?”汪铁鹗笑道:“哈哈,你倒说得轻松写意!凭你张九的本领哪,便有二十个,也未必能拿得住他。”那张九一听此言,心中恼了,说道:“那你呢,要几个汪铁鹗才拿得住他?”汪铁鹗道:“我是更加不成啦,便有四十个我这等脓包,也不管用。”张九冷笑道:“他当真便有三头六臂,说得这般厉害?” 第178章 飞狐外传(69) 胡斐听他二人话不投机,心念一动,眼见时机稍纵即逝,当下更不再思,揭过门帘,踏步走进邻房,说道:“汪大哥,你在这儿喝酒啊!喂,这位是张大哥。小二,小二,把我的座儿搬到这里来。” 汪铁鹗和张九一见胡斐,都是一怔,心想:“你是谁?咱们可不相识啊?”汪铁鹗虽听着他话声有些熟稔,但见他虬髯满脸,那想得到是他?胡斐又道:“先前我遇见周铁鹪周大哥,曾铁鸥曾二哥,在聚英楼喝了几杯,还说起你汪大哥呢。”汪铁鹗含糊答应,竭力思索此人是谁,听他说来,和周师哥、曾师哥他们都是熟识,该不是外人,怎地一时竟想不起来?不住暗骂自己胡涂。 店伴摆好座头。胡斐道:“今儿小弟作东,很久没跟汪大哥、张大哥喝一杯了。”掏出十两银子向店伴一抛,道:“给存在柜上,有拿手精致的酒菜,只管作来。”那店伴见他手面豪阔,登时十分恭谨,一叠连声的吩咐了下去。 酒菜陆续送上。胡斐谈笑风生,说起来秦耐之、殷仲翔、王剑英、王剑杰兄弟这干人都很熟络,一会儿说武艺,一会儿说赌博,似乎个个都是他的知交好友。汪铁鹗老大纳闷,人家这般亲热,倘若开口问他姓名,那可大大失礼,但此人到底是谁,苦苦思索,却想不到半点因头。张九只道胡斐是汪铁鹗的老朋友,见他出手爽快,来头显又不小,自也乐得叨扰他一顿。 喝了一会酒,菜肴都已上齐,汪铁鹗实在忍耐不住了,说道:“你这位大哥恕我无礼,我越活越胡涂啦。”说着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重重一击,又道:“一时之间我竟想不起你老哥的尊姓大名,真该死之极了。” 胡斐笑道:“汪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儿晚上,你不是还在舍下吃饭吗?只可惜一场牌九没推成,倒弄得周大哥跟人家动手过招,伤了和气。”汪铁鹗一怔,道:“你……你……”胡斐笑道:“小弟便是胡斐!” 此言一出,汪铁鹗和张九猛地一齐站起,惊得话也说不出来。 胡斐笑道:“怎么?小弟装了一部胡子,汪大哥便不认得了么?”汪铁鹗低声道:“悄声!胡大哥,城中到处都在找你,你怎敢如此大胆,还到这里来喝酒?”胡斐笑道:“怕什么?连你汪大哥也不认得我,旁人怎认得出来?”汪铁鹗道:“北京城里不能再耽了,你快快出城去吧?盘缠够不够?”说着从怀中掏了两大锭银子出来。 胡斐道:“多谢汪大哥古道热肠,小弟银子足用了。”心想:“此人性子粗鲁,倒是个厚道之人。”那张九却脸上变色,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汪铁鹗又道:“今日城门口盘查得紧,你出城时别要露出破绽,还是我和张大哥送你出城为妙。那位程姑娘呢?”胡斐摇头道:“我暂且不出城。我还有一笔帐,要跟福大帅算上一算。”张九听到这里,脸上神色更显异样。 汪铁鹗言辞恳切,说道:“胡大哥,我本领远不及你,但有一句良言相劝。福大帅权势熏天,你便当真跟他有仇,又怎斗得过他?我吃他的饭,在他门下办事,也不能一味护着你。今日冒个险送你出城,你快快走吧。”胡斐道:“汪大哥,你可知我为什么得罪了福大帅?”汪铁鹗道:“我不知道,正想问你。” 胡斐当下将福康安如何在商家堡结识马春花,如何和她生下两个孩子,昨晚马春花如何中毒等情一一低声说了,又说到自己如何相救,马春花如何思念儿子,命在垂危,自己虽干冒万险,也要将那两个孩子救了出来去给她。 汪铁鹗越听越怒,拍桌说道:“原来这人心肠如此歹毒!胡大哥,你英雄侠义,令人好生钦佩。可是福大帅府中戒备严密,不知有多少高手四下守卫,要救那两孩子,这会儿可想也休想。只好待这件事松了下来,慢慢再想法子。”胡斐道:“我却有个计较在此,咱们借用了张大哥的服色,让我扮成卫士,黑夜之中,由你领着到府里去动手。” 张九脸色大变,霍地站起,手按刀柄。胡斐左手持着酒杯喝了口酒,右手正伸出筷子去挟菜,斗然间左手一扬,半杯酒泼向张九眼中。张九“啊”的一声惊呼,伸手去揉。胡斐筷子探出,在他胸口“神藏”和“中庭”两穴上各戳了一下。张九身子一软,登时倒在椅上。 店小二听得声音,过来察看。胡斐道:“这位总爷喝醉了,得找个店房歇歇。”店小二道:“过去五家门面,便是安远老店。小人扶这位总爷过去吧!”胡斐道:“好!”又赏了他五钱银子。那店小二欢天喜地,扶着张九到那客店之中。胡斐要了一间上房,闩上了门,伸指又点了张九身上三处穴道,令他十二个时辰之中,动弹不得。 汪铁鹗心中犹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眼见胡斐行侠仗义,做事爽快果决,不禁甚是佩服,但想到干的是这么一桩要掉脑袋的勾当,又惴惴不安。胡斐除下身上衣服,给张九换上,自己穿上了他的一身武官服色,好在两人都是中等身材,穿着倒也合身。 汪铁鹗颤声道:“我是戍正当值,天稍黑便该去了。”胡斐道:“你给张九告个假,说他生了病,不能当差。我在这儿等你,快天黑时你来接我。”汪铁鹗呆了半晌,心想只要这一句话儿答允下来,一生便变了模样,要做个铁铮铮的汉子,什么荣华富贵,就一笔勾销;但若一心一意为福大帅出力,不免是非不分,于心不安。 胡斐见他迟疑,说道:“汪大哥,这件事不是一时可决,你也不用此刻便回我话。” 汪铁鹗点了点头,迳自出店。胡斐躺在炕上,放头便睡,他知道眼前实是一场豪赌,不过下的赌注却是自己的性命。 到天黑时,汪铁鹗或者果真独个儿悄悄来领了自己,混进福康安府中。但这么一来,汪铁鹗的性命便十成中去了九成。他跟自己说不上有什么交情,跟马春花更全无渊源,为了两个不相干之人而甘冒生死大险,依着汪铁鹗的性儿,他怎么肯干?他自来便听从周铁鹪的吩咐,对这位大师兄奉若神明,何况又在福康安手下居官多年,这“功名利禄”四字,于他可不是小事。 若是一位意气相投的江湖好汉,胡斐决无怀疑。但汪铁鹗却是个本事平庸、浑浑噩噩的武官。如果他决定升官发财,那么天没入黑,这客店前后左右,便会有上百名好手包围上来,自己纵然奋力死战,但好汉敌不过人多,最后终究不免。 这其间没折衷的路可走。汪铁鹗不能两不相帮,此事他若不告发,张九日后怎会不去告他? 胡斐手中已拿了一副牌九,这时候还没翻出来。如侥幸赢了,或能救得马春花的性命;但如输了,那便输了自己的性命。这副牌是好是坏,全凭汪铁鹗一念之差。他知汪铁鹗不是坏人,但要他冒的险实在太大,求他的实在太多,而自己可没半点好处能报答于他…… 汪铁鹗这样的人可善可恶,谁也不能逆料。将性命押在他身上,原是险着,但除此之外,实无别法。福康安府中如此戒备,若无人指引相助,决计混不进去。他一着枕便呼呼大睡,这一次竟连梦也没做。他根本不去猜测这场豪赌结果会如何。 牌还没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牌。瞎猜有什么用? 他睡了几个时辰,蒙眬中听得店堂有人大声说话,立时醒觉坐起。只听那人道:“不错,我正要见‘玄’字号那位总爷。喝醉了么?有公事找他。你去给我瞧瞧。”胡斐一听不是汪铁鹗说话的声音,心下凉了半截,暗道:“嘿嘿,这一场大赌终究输了。”提起单刀,轻轻推窗向外张望,四下里黑沉沉的并无动静,当下翻身上屋,伏在瓦面,凝神倾听。 汪铁鹗一去,胡斐知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若以侠义为重,这时便会单身来引自己偷入福府;如惜身求禄,必是引了福府的武士前来围捕。他既不来,此事自是糟了。但客店四周,竟没人埋伏,倒也颇出胡斐意料之外。前来围捕的武士不来则已,来则必定人数众多,一二个高手尚可隐身潜伏,不令自己发现踪迹,人数一多,便透气之声也听见了。 他见敌人非众,稍觉宽心。窗外烛光晃动,店小二拿着一只烛台,在门外说道:“这里有位总爷要见您老人家。”胡斐翻身从窗中进房,落地无声,说道:“请进来吧!”店小二推开房门,将烛台放在桌上,陪笑道:“那一位总爷酒醒了吧?要是还没妥贴,要不给做一碗醒酒汤喝?” 胡斐随口道:“不用!”眼光盯在店小二身后那名卫士脸上。 只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灰扑扑一张脸蛋,丝毫不动声色,胡斐心道:“好厉害的脚色!孤身进我房来,居然不露半点戒惧之意。难道你当真有过人的本领,全没将我胡斐放在心上吗?”那卫士道:“这位是张大哥吗?咱们没见过面,小弟姓任,任通武,在左营当差。”胡斐道:“原来是任大哥,幸会幸会。大伙儿人多,平日少跟任大哥亲近。”任通武道:“是啊。上头转下来一件公事,叫小弟送给张大哥。”说着从身边抽出一件公文来。 胡斐接过一看,见公文左角上赫然印着“兵部正堂”四个红字,封皮上写道:“急件。即交安远客店,巡捕右营张九收拆,速速不误。”胡斐上次在福府上了个大当,双手为钢盒所伤,这一回学了乖,不即开拆公文,先小心捏了捏封套,见其中并无古怪,又想到苗人凤为拆信而毒药伤目,当下将公文垂到小腹之前,这才拆开封套,抽出一张白纸,就烛光一看,不由得大为诧异。 纸上并无一字,画着一幅笔致粗陋的图画。图中一个吊死鬼打着手势,正在竭力劝一人悬梁上吊。当时民间普遍相信,有人悬梁自尽,死后变鬼,必须千方百计引诱另一人变鬼,他自己方得转世投胎,后来的死者便是所谓“替死鬼”了。说法虽荒诞不经,当时却人人皆知。 胡斐凝神一想,稍明究里,问道:“任大哥今晚在大帅府中轮值?”任通武道:“正是!小弟这便要去。”说着转身欲行。胡斐道:“且慢!请问这公事是谁差任大哥送来?”任通武道:“是我们林参将差小弟送来。” 胡斐这时已心中雪亮:原来汪铁鹗自己拿不定主意,终究还是去和大师兄周铁鹪商量。周铁鹪念着胡斐昨晚续腿还牌之德,想出了这计较,他不让汪铁鹗犯险,却辗转的差了个替死鬼来。由这人领胡斐进福府,不论成败,均与他师兄弟无涉,因此信上非但不署姓名,连字迹也不留一个,以防万一事机不密,牵连于他。这一件公文上写“急件”,夹在交给左营林参将的一叠文件之中,转了几个手,谁也不知这公文自何而来。 林参将一见是“兵部正堂”的紧急公事,不敢耽搁,立即差人送来。周铁鹪早知左营的卫士今晚全体在福府中当值守卫,那林参将不管派谁送信,胡斐均可随他进府。 这中间的原委曲折胡斐虽不能尽知,却也猜了个八不离九,暗笑周铁鹪老奸巨猾,在京师混了数十年的人,行事果然与众不同,但对他相助的一番好意,却也暗暗感激,说道:“上头有令,命兄弟随任大哥进府守卫。”跟着又道:“他妈的,今儿本轮到我休假,半夜三更的,又把人叫了去。” 任通武笑道:“大帅府中闹刺客,大伙儿谁都得辛苦些。好在一份优赏总短不了。”胡斐笑道:“回头领到了钱,小弟作东,咱哥儿俩到聚英楼去好好乐他一场。任大哥,你是好酒、好赌、还是好色?”任通武哈哈大笑,说道:“这酒色财气四门,做兄弟的全都打从心眼儿里欢喜出来。”胡斐在他肩上一拍,显得极为亲热,笑道:“咱俩意气相投,当真相见恨晚。小二,小二,快取酒来!” 任通武踌躇道:“今晚要当差,倘若参将知道咱们喝酒,只怕要怪罪。”胡斐低声道:“喝三杯,参将知道个屁!”说话间,店小二已取过酒来,夜里没什么下酒之物,只切了一盆卤牛肉。 胡斐和任通武连干了三杯,掷了一两银子在桌上,说道:“余下的是赏钱!”店小二大喜,连忙道谢。任通武一把将银子抢过,笑道:“张大哥这手面也未免阔得过份,咱们在福大帅府中当差的,喝几杯酒还用给钱?走吧!时候差不多啦。”左手拉着胡斐,向外抢出,右手将银子塞入怀里。 店小二瞧在眼里,敢怒而不敢言。福大帅府里的卫士在北京城里横行惯了,看白戏、吃白食,浑是闲事,便顺手牵羊拿些店铺里的物事,小百姓又怎敢作声?等任通武走远,店小二才拍手拍腿的大骂他十八代祖宗。 胡斐一笑,心想此人贪图小利,倒容易对付,与他携手出店。将出店门时,忽听得屋顶上喀的一声轻响,声音虽极细微,但胡斐听在耳里,便知有异,低声道:“任大哥,我忘了一件物事,请你稍待。”一转身,便回进自己房中,黑暗中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形越窗而出,身法快捷,依稀便是周铁鹪。 胡斐大奇:“他又到我房中来干么?”微一沉吟,揭开床帐,探手到张九鼻孔边一试,果然呼吸已止,竟已为周铁鹪使重手点死了。胡斐心中一寒:“此人当真心思周密,下手毒辣。本来若不除去张九,定会泄漏他师兄弟俩的机关,只是没料到我前脚才出门,他后脚便进来下手,连片刻喘息的余裕也没有。”既是如此,他反而放心,知道周铁鹪对己确是一片真心,不致于诱引自己进了福府,再令人围上动手。 于是将张九身子一翻,让他脸孔朝里,拉过被子窝好了,转身出房,说道:“任大哥,劳你等候,咱们走吧。”任通武道:“自己弟兄,客气什么?”两人并肩而行,大摇大摆的走向福康安府。 第179章 飞狐外传(70) 只见福府门前站着二十来名卫士,果是戒备不同往日。胡斐跟着任通武走到门口,一名千总低声喝道:“威震——”任通武接口道:“——四海!”那千总点了点头,说道:“今儿大伙得多留点儿神。”任通武道:“喳!遵命!”胡斐问道:“老总,你说今晚会不会有刺客再进府来?”那千总笑道:“除非他吃了豹子胆,老虎心。”胡斐哈哈一笑,进了大门。 到达中门时,又是一小队卫士守着。一名千总低喝口令:“威震——”任通武答道:“——绝域!”那千总道:“任通武,这人面生得很,是谁啊?”任通武道:“是右营的张大哥,你没见过么?”那千总“嗯”了一声,道:“这部胡子长得倒挺威风。” 两人折而向左,穿过两道边门,到了花园之中。园门口又是一小队卫士,那口令却变成了“威震——千秋”。胡斐心想:“倘若我不随任通武进来,便算过得了大门,也不能过二门。即使我探听到了‘威震四海’的口令,也想不到每一道门的口令各有变化。” 进了花园,胡斐已识得路径,心想夜长梦多,早些下手,也好让马春花早一刻安心,又想:“二妹见我这么久不回去,必已料到我进了福府,定也忧心。”加快脚步,向福康安之母的住所走去。任通武很是诧异,问道:“张大哥,你去那里?”胡斐道:“上头派我保护太夫人,说道决计不可令太夫人受到惊吓。你不知道么?”任通武道:“原来如此!” 便在此时,前面两名卫士巡了过来。左首一人低喝道:“报名!”任通武道:“左营任通武!”胡斐道:“右营张九!”那人“啊”的一声,手按刀柄,喝道:“什么?你是谁?” 胡斐一凛,知道此人和张九熟识,事已败露,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胡斐!” 那人惊得呆了,一时手足无措。胡斐伸指一戳,点中了他穴道,左手手肘顺势一撞,又打中了另一名卫士穴道。任通武惊惶失措,道:“你……你……干什么?”胡斐冷冷的道:“任大哥,我是胡斐!”一面说,一面将两名穴道受点的卫士掷入了花丛。 任通武吸一口气,唰的一声,拔出了腰刀。胡斐笑道:“人人都瞧见了,是你引我进府来的。你叫嚷起来,有什么好处?还不如乖乖的别作声。”任通武又惊又怕,那里还说得出话来。 胡斐道:“你要命,便跟着我来。”任通武六神无主,只得跟在他身后,眼见他一伸手一回肘,便打倒了两名武功比自己高得多的卫士,倘若与他动手,徒然送了性命,只盼他别闹出什么事来,连累了自己。但胡斐既然进得府来,岂有不闹事之理? 胡斐快步来到相国夫人屋外,只见七八名卫士站在门口,若向前硬闯,未必能迅速过得这一关,心念一动,绕着走到屋侧,提声喝道:“任通武,你干什么?闯到太夫人屋里来,想造反么?”任通武更加摸不着半点头脑,结结巴巴的道:“我……我……”胡斐喝道:“快停步,你图谋不轨么?”众卫士听他吆喝,吃了一惊,纷纷奔来。 胡斐伸掌托在任通武背上,掌力挥送,他那庞大的身躯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上了窗格,登时木屑纷飞。胡斐叫道:“拿住他,拿住他!快,快!” 众卫士一拥而上,都去捉拿任通武。胡斐大叫:“莫惊吓了太夫人!”叫嚷着冲进房去。只见太夫人双手各拉着一个孩子,惊问:“什么事?”那两个孩子兀在啼哭,叫着:“要妈妈,要妈妈。”胡斐道:“有刺客!小人保护太夫人出去。”太夫人多见事故,一凛之下,心中起疑,喝道:“你是谁?刺客在那里?”胡斐不敢多耽,又恼恨她心肠毒辣,抢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 这太夫人贵为相国夫人,当今皇帝是她情郎,三个儿子都做尚书,两个媳妇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出世以来,那里受过这般殴辱?胡斐虽知她心肠之毒,不下于大奸巨恶,但终究念她是年老妇人,不欲便此伤她性命,这一掌只使了一分力气。饶是如此,她右颊已高高肿起,满口鲜血,跌落了两枚牙齿,惊怒之下,几乎晕去。 胡斐俯身对两个孩子道:“我带你们去见妈妈。”两个孩儿登时笑逐颜开,伸出四条小手臂,要胡斐抱了去见母亲。胡斐左臂伸出,一臂抱起两个孩子,便在此时,已有两名卫士奔进屋来。 胡斐心想,若不借重太夫人,实难脱身,伸右手抓住太夫人衣领,喝道:“太夫人在我掌握之中,你们上来,大家一齐都死!”说着抢步便往外闯。 这时几名卫士已将任通武擒住,眼睁睁的见胡斐一手抱了两个孩子,一手拉着太夫人直往外奔。众卫士投鼠忌器,那敢上前动手?连声唿哨,紧跟在他身后四五步之处,手中刀剑距他背心不过数尺,虽见他无法分手抵御,终究不敢递上前去。胡斐心中也暗暗叫苦,眼见园中众卫士四面八方的聚集,自己带着一老二少,拖拖拉拉,那里能出府门?敌人纵心存顾忌,但只要有人大胆上前,自己总不能当真便将太夫人打死,而且打死了又有何用? 无法可施之下,只有急步向前。这一来双方成了僵持之局,众卫士固不敢上前动手,胡斐却也不能脱出险地,时刻一长,卫士越集越多,处境便越危险。一时苦无善策,只有豁出了性命不要,走一步算一步。听得叫嚷传令之声四下呼应,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拖着老夫人,行走不快,只往黑暗处闯去。 便在此时,忽见左首火光一闪,有人大声叫道:“刺客行刺公主!要烧死公主啦,要烧死公主啦!”胡斐一怔,听叫嚷之声正是周铁鹪。但见浓烟火焰,从左边的一排屋中冲天而起。只听周铁鹪又叫:“大家快去救火,莫伤了公主,我来救太夫人!” 那和嘉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亲生爱女。若有失闪,福康安府中合府卫士都有重罪。周铁鹪在福康安手下素有威信,众卫士又在惊惶失措之下,听他叫声威严,自有一股慑人之势,于是一窝蜂的向公主的住处奔去。 胡斐已知这是他调虎离山之计,好让自己脱困,心下好生感激。只见周铁鹪疾奔而至,挥刀虚张声势的搂头砍到。胡斐向旁闪开,喝道:“好厉害!”将太夫人向他一推。周铁鹪扶住太夫人,负在背上。胡斐一手抱了一个孩子,脚下登时快了,只听周铁鹪又提气叫道:“刺客来得不少,各人紧守原地,保护大帅和两位公主,千万不可中了刺客的调虎离山之计。”众卫士听到“调虎离山”四字,均各凛然,不敢再追。 胡斐疾趋花园后门,翻墙而出,却只叫得一声苦,但见东面西面,都是黑压压的一片,站满了卫士。他抱了两个孩子,越过一大片空地,抢进了一条胡同。众卫士大呼:“拿刺客,拿刺客!”自后追来。 胡斐奔完胡同,转到一条横街,见前面一辆骡车停在街心。胡斐急跃上车,叫道:“快赶,快赶!重重赏你银子!”车夫位上并肩坐着两人。右边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一提缰绳,鞭子啪的一响,骡子拉着车子便跑。 胡斐喘息稍定,只觉奇臭冲鼻,定睛看时,见车上装满了粪桶,原来是挨门沿户为人家倒粪桶的一辆粪车,心想:“怪不得半夜三更的,竟有一辆骡车在这儿?”回头望时,见众卫士大声呐喊,随后赶来。 他提起一只粪桶,向后掷了过去。这一掷力道极猛,两名奔在最先的卫士登时给粪桶撞倒,淋漓满身,一时竟爬不起来。其余众卫士见状,一齐住足。这些人都是精选的悍勇武士,刀山枪林吓他们不到,但大粪桶当头掷来,却谁也不敢尝一尝这股滋味。 骡子足不停步的向前直跑,过不多时,后面人声隐隐,众卫士又赶了上来。福康安是当朝兵部尚书,执掌天下兵马大权,府中卫士个个均非庸手,给胡斐接连两晚闹了个天翻地覆,众卫士怎敢不舍命狂追?眼见粪车跑远,粪桶已投掷不到,各人踏过满地粪水,锲而不舍的继续追赶。 胡斐心下烦恼:“倘若我便这么回去,岂不是自行泄露了住处?马姑娘未脱险境,怎能引鬼上门?但如不回住处,却又躲到那里去?”便这么寻思之际,众卫士又迫得近了些,只害怕粪桶,不敢十分逼近,各人均想:“咱们便是这么远远跟着,难道在这北京城中,你还能插翅飞去?” 转眼之间,骡车驰到一个十字路口,只见街心又停着一辆粪车。胡斐所乘的车子驰着靠近,赶骡子的车夫伸臂向胡斐一招,喝道:“过去!”纵身一跃,坐上了另一辆粪车。胡斐抱着两个孩子跟着跃过。先前车上的另一个汉子接过缰绳,竟毫不停留,向西边岔道上奔了下去。胡斐所乘的骡车却向东行。 待得众卫士追到,只见两辆一模一样的粪车,一辆向东,一辆向西,却不知刺客是在那一辆车中。众人略一商议,兵分两路,分头追赶。 胡斐听了那身材瘦削的汉子那声呼喝,又见了这一跃的身法,已知是程灵素前来接应,喜道:“二妹,原来是你!”程灵素“哼”的一声,并不答话。胡斐又问:“马姑娘怎样?病势没转吧?”程灵素道:“不知道。”胡斐知她生气了,柔声道:“二妹,我没听你话,是我的不是,请你原谅这一次。”程灵素道:“我说过不治病,便不治。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么?” 说话之间,又到了一处岔道,但见街中心仍停着一辆粪车。这一次程灵素却不换车,只唿哨一声,做个手势,两辆粪车分向南北,同时奔行。众卫士追到时面面相觑,大呼:“邪门!邪门!”只得又分一半人北赶,一半人南追。 北京城中街道有如棋盘,一道道纵通南北,横贯东西,行不到数箭之地,便出现一条岔道,每处十字路口,必有一辆粪车停着。程灵素见众卫士追得近了,便不换车,以免纵起跃落时给他们发觉,倘若相距甚远,便和胡斐携同两孩换一辆车,让骡子力新,奔驰更快。这样每到一处岔道,众卫士的人数便少了一半,到得后来,稀稀落落的只五六人追在后面。这五六人也已奔得气喘吁吁,脚步慢了很多。 胡斐又道:“二妹,你这条计策真再妙不过,倘若不是雇用深夜倒粪的粪车,寻常大车一辆辆停在街心,给巡夜官兵瞧见了,定会起疑。”程灵素冷笑道:“起疑又怎么样?反正你不爱惜自己,便死在官兵手中,也是活该。”胡斐笑道:“我死是活该,只是累得姑娘伤心,那便过意不去。”程灵素冷笑道:“你不听我话,自己爱送命,才没人为你伤心呢。除非是你那个多情多义的袁姑娘……她又怎么不来助你一臂之力?” 胡斐道:“她只有不断跟我为难,几时帮过我?天下只一位姑娘,才知我会这般蛮干胡来,也只有她,才能在紧急关头救我性命。”这几句话说得程灵素心中舒服慰贴无比,哼了一声,道:“当年救你性命的是马姑娘,因此你这般念念不忘,要报她大恩。”胡斐道:“在我心中,马姑娘又怎能跟我的二妹相比?” 程灵素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道:“你求我救治马姑娘,什么好听的话都会说。待得不求人家了,便又把我的说话当作耳边风。”胡斐道:“倘若我说的是假话,教我不得好死。”程灵素道:“真便真,假便假,谁要你赌咒发誓了?”她这句话口气松动不少,显是胸中的气恼已消了大半。 再过一个十字路口,跟在车后的卫士只剩下两人。胡斐笑道:“二妹,你拉一拉缰,我变个戏法你瞧。”程灵素左手一勒,骡子倏地停步。在后追赶的两名卫士奔得几步,与骡车已相距不远。胡斐提起一只空粪桶,猛地掷出,噗的一响,正好套在一名卫士头上。另一名卫士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大叫,转身便逃。 程灵素见了这滑稽情状,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便在这一笑之中,满腔怒火终于化为乌有。 胡斐和她并肩坐在车上,接过缰绳,这时距昨晚居住之处已经不远,后面也再无卫士追来。两人再驰一程,便即下车,将车子交给原来的车夫,又加赏了他一两银子,命他回去。两人各抱一个小孩,步行而归,越墙回进居处,当真神不知,鬼不觉,却有谁知道这两人适才正是从福大帅府中大闹而回? 马春花见到两个孩子,精神大振,紧紧搂住了,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流下。两个孩子也心花怒放,只叫:“妈妈!” 程灵素瞧着这般情景,眼眶微湿,低声道:“大哥,我不怪你啦。咱们原该把孩子夺回来,让他们母子团聚。你这么好本事,真叫人佩服!”胡斐歉然道:“我没听你的吩咐,真正对不住!” 程灵素嫣然一笑,道:“咱们第一天见面,你便没听我吩咐。我叫你不可离我身边,叫你不可出手,你听话了么?”胡斐道:“我以后定要多听你话。”程灵素幽幽的道:“还有以后吗?”胡斐一本正经的道:“有,有!自然有!”程灵素一笑,笑容中颇含苦涩,心中却也欢喜。 马春花见到孩子后,心下一宽,痊可得便快了,再加程灵素细心施针下药,体内毒气渐除。只是她问起如何到了这里,福康安何以不见?胡斐和程灵素却不明言。两个孩子年纪尚小,自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第十七回 天下掌门人大会 转眼过了数天,已是中秋。这日午后,胡斐带同程灵素、蔡威、姬晓峰三人,迳去福康安府中,参与天下武林掌门人大会。 胡斐这一次的化装,与日前虬髯满腮又自不同。他修短了胡子,又用药染成黄色,脸皮也涂成了淡黄,倒似生了黄胆病一般,满身锦衣灿烂,翡翠鼻烟壶、碧玉斑指、泥金大花摺扇,打扮得又豪阔又俗气。程灵素却扮成个中年妇人,弓背弯腰,满脸皱纹,手里拿枝短杆烟袋,抽一口烟,咳嗽几声,谁又瞧得出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胡斐对蔡威说是奉了师父之命,不得在掌门人大会中露了真面目。蔡威唯唯而应,也不多问。 第180章 飞狐外传(71) 到得福康安府大门口,只见卫士尽撤,只有八名知客站在门边迎宾。胡斐递上邀请赴会的文书。那知客恭而敬之的迎了进去,请他四人在东首一席上就座。 同席的尚有四人,互相一请问,原来是猴拳大圣门的。程灵素见那掌门老者高顶尖嘴,红腮长臂,确是带着三分猴儿相,不由得暗暗好笑。 这时厅中宾客已到了一大半,门外尚陆续进来。厅中迎宾的知客都是福康安手下武官,有的竟是三四品大员,只消出了福府,那一个不是声威煊赫的高官大将,但在大帅府中,却不过是清客随员一般,比之僮仆厮养也高不了多少。 胡斐一瞥之间,只见周铁鹪和汪铁鹗并肩走来。两人喜气洋洋,服色顶戴都已换过,显已升了官。周汪二人走过胡斐和程灵素身前,自没认出他们。 只听另外两个武官向周汪二人笑嘻嘻的道:“恭喜周大哥、汪大哥,那晚这场功劳实在不小。”汪铁鹗高兴得裂开了大嘴,笑道:“那也只是碰巧罢啦,算得什么本事?” 又有一个武官走了过来,说道:“一位是记名总兵,一位是实授副将,嘿嘿,了不起,了不起。福大帅手下的红人,要算你两位升官最快了。”周铁鹪淡淡一笑,说道:“平大人取笑了。咱兄弟无功受禄,怎比得上平大人在疆场上挣来的功名?”那武官正色道:“周大哥勇救相国夫人,汪大哥力护公主。万岁爷亲口御封,小弟如何比得?” 但见周汪二人所到之处,众武官都要恭贺奉承几句。各家掌门人听到了,有的好奇心起,问起二人如何立功护主。众武官便加油添酱、有声有色的说了起来。胡斐隔得远了,只隐约听到个大概:原来那一晚胡斐夜闯福府,硬劫双童,周铁鹪老谋深算,不但将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反因先得讯息,装腔作势,从胡斐手中夺回相国夫人,又叫汪铁鹗抢先去保护公主。相国夫人是乾隆皇帝的情人,和嘉公主是皇帝爱女,事后论功行赏,他二人这场大功劳立得轻易之极。 但在皇帝眼中,却比战阵中的冲锋陷阵胜过百倍,因此偏殿召见,温勉有加,将他二人连升数级。相国夫人、和嘉公主、福康安又赏了不少珠宝金银。一晚之间,周汪二人大红而特红。人人都说数百名刺客夜袭福大帅府,若非周汪二人力战,相国夫人和公主性命不保。众卫士为了掩饰自己无能,将刺客的人数越说越多,倒似众卫士以寡敌众,舍命抵挡,才保得福康安无恙。结果人人无过有功。福康安虽失了两个儿子,大为烦恼,但想起十年前自己落入红花会手中的危难,这一晚有惊无险,刺客全数杀退,反而大赏卫士。官场惯例原是如此,瞒上不瞒下,皆大欢喜。 胡斐和程灵素对望几眼,都不禁暗暗好笑。他二人都算饶有智计,但决想不到周铁鹪竟会出此一着,平白无端得了一场富贵。胡斐心想:“此人计谋深远,手段毒辣,将来飞黄腾达,在官场中前程无限。我可得小心,不能落入他手里。” 纷扰间,数十席已渐渐坐满。胡斐暗中一点数,共是六十二桌,每桌两派八人,前来赴会的共是一百二十四家掌门人,寻思:“天下武功门派,竟如此繁多,而拒邀不来赴会的,恐怕也必不少。”又见有数席只坐着四人,又有数席一人也无,不自禁的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今日来是不来?” 程灵素见他若有所思,目光中露出温柔神色,早猜到他是想起了袁紫衣,心中微微一酸,忽见他颊边肌肉牵动,脸色大变,双眼中充满了怒火,顺着他目光瞧去时,只见西首第四席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手中握着两枚铁胆,晶光闪亮,滴溜溜地转动,正是五虎门掌门人凤天南。 程灵素忙伸手拉了拉他衣袖。胡斐登时省悟,回过头来,心道:“你既来此处,终须逃不出我手心。嘿,凤天南你这恶贼,你道我大闹大帅府后,决不敢到这掌门人大会中来,岂知我偏偏来了。” 午时已届,各席上均已坐齐。胡斐游目四顾,见大厅正中悬着一个锦幛,钉着八个大金字:“以武会友,群英毕至。”锦幛下并列四席,每席都只设一张桌椅,上铺虎皮,却尚无人入座,想来是为王公贵人所设。 程灵素道:“她还没来。”胡斐明知她说的是袁紫衣,却顺口道:“谁没来?”程灵素不答,自言自语:“既当了九家半总掌门,总不能不来。” 又过片时,只见一位二品顶戴的将军站起身来,声若洪钟的说道:“请四大掌门人入席。”众卫士一路传呼出去:“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入席!”厅中群豪心中均各不解:“这里与会的,除了随伴弟子,主方迎宾知客的人员之外,个个都是掌门人,怎地还分什么四大四小?” 大厅中一片肃静,只见两名三品武官引着四个人走进厅来,一直走到锦幛下的虎皮椅旁,分请四人入座。 当先一人是个白眉老僧,手撑一根黄杨木禅杖,面目慈祥,看来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岁。第二人是个年近古稀的道人,脸上黑黝黝地,双目似开似闭,形容颇为猥葸。这一僧一道,貌相判若云泥,老和尚高大威严,一望而知是个有道高僧。那道人却似个寻常施法化缘、画符骗人的茅山道士,不知何以竟也算是“四大掌门人”之一? 第三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六十余岁年纪,双目炯炯闪光,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功深厚。他一进厅来,便含笑抱拳,和这一个、那一个点头招呼,一百多个掌门人中,看来倒有八九十人跟他相识,真算得交游遍天下。各人不是叫“汤大爷”,便是称“汤大侠”,只有几位年岁颇高的武林名宿,才叫他一声“甘霖兄”! 胡斐心想:“这一位便是号称‘甘霖惠七省’的汤沛了。袁姑娘的妈妈便曾蒙他收容过。此人侠名四播,武林中都说他仁义过人,不想今日也受了福康安的笼络。” 但见他不即就坐,走到每一席上,与相识之人寒暄几句,拉手拍肩,透着极是亲热;待走到胡斐这一桌时,一把拉住猴拳大圣门的掌门人,笑道:“老猴儿,你也来啦?怎么席上不给预备一盆蟠桃儿?”那掌门人对他甚是恭敬,笑道:“汤大侠,有七八年没见您老人家啦。一直没来跟您老人家请安问好,实在该打。您越老越健旺,可真难得。”汤沛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花果山水帘洞的猴子猴孙、猴婆猴女,大小都平安?”那掌门人道:“托汤大侠的福,大伙儿都安健。” 汤沛哈哈一笑,向姬晓峰道:“姬老三没来吗?”姬晓峰俯身请了个安,说道:“家严行走不便。家严每日里记挂汤大侠,常说服了汤大侠赏赐的人参养荣丸后,精神好得多了。”汤沛道:“你是住在云侍郎府上吗?明儿我再给你送些来。”姬晓峰哈腰相谢。汤沛向胡斐、程灵素、蔡威三人点点头,走到别桌去了。 那猴拳大圣门的掌门人道:“汤大侠的外号叫做‘甘霖惠七省’,其实呢,岂只是七省而已?那一年俺保的一枝十八万两银子的丝绸镖在甘凉道上失落了,一家子急得全要跳井,若不是汤大侠挺身而出,又软又硬,既挨面子,又动刀子,‘酒泉三虎’怎肯交还这一枝镖呢?”跟着便口沫横飞,说起了当年之事。他受了汤沛的大恩,没齿不忘,一有机会,便宣扬他的好处。 这汤沛一走进大厅,真便似大将军八面威风,人人的眼光都望着他。那“四大掌门人”的其余三人登时黯然无光。 第四人作武官打扮,穿着四品顶戴,在这大厅之中,官爵高于他的武官有的是,但他步履沉稳,气度威严,隐然是一派大宗师身分。只见他约莫五十岁年纪,方面大耳,双眉飞扬有棱,不声不响的走到第四席上一坐,如渊之停,如岳之峙,凝神守中,对身周的扰攘宛似不闻不见。胡斐心道:“这也是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 他初来掌门人大会之时,满腔雄心,没将谁放在眼中,待得一见这四大掌门人,便大增戒惧:“汤大侠和那武官任谁一人,我都未必抵敌得过。那和尚和道人排名尚在他二人之上,自然也非庸手。今日我的身分万万泄漏不得,别说一百多个掌门人个个都是顶尖儿的高手,只消这‘僧、道、侠、官’四人齐上,制服我便绰绰有余。”他惧意一生,当下只抓瓜子慢慢嗑着,不敢再东张西望,生怕给福康安手下的卫士们察觉了。 过了好一会,汤沛才和众人招呼完毕,回到自己座上。却又有许多后生晚辈,一个个过去跟他磕头请安。汤沛家资豪富,随来的门人弟子带着大批红封包,凡是从未见过的晚辈向他通了名磕个头,便给四两银子作见面礼。又乱了一阵,才见礼已毕。 只听得一位二品武官叫道:“斟酒!”在各席伺候的仆役提壶给各人斟满了酒。那武官举起杯来,朗声说道:“各派掌门的前辈武师,远道来到京城,福大帅极为欢迎。现下兄弟先敬各位一杯,待会福大帅亲自来向各位敬酒。”说着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也均干杯。 那武官又道:“今日到来的,全是武林中的英雄豪杰。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盛事。福大帅最高兴的,是居然请到了四大掌门人一齐光临,现下给各位引见。”他指着第一席的白眉老僧道:“这位是河南嵩山少林寺方丈大智禅师。千余年来,少林派一直是天下武学之源。今日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自当推大智禅师坐个首席。”群豪一齐鼓掌。少林派分支庞大,此日与会各门派中,几有三分之一源出少林,众人见那武官尊崇少林寺的高僧,尽皆欢喜。 那武官指着第二席的道人说道:“除了少林派,自该推武当为尊了。这一位是武当山太和宫观主无青子道长。”武当派威名甚盛,为内家拳剑之祖。群豪见这道人委靡不振,形貌庸俗,都暗暗奇怪。有些见闻广博的名宿更想:“自从十年前武当派掌门人马真逝世,武当高手火手判官张召重又死在回疆,没听说武当派立了谁做掌门人啊。这太和宫观主无青子的名头,可没听见过。” 第三位汤沛汤大侠的名头人人皆知,用不着他来介绍,但那武官还是说道:“这位甘霖惠七省汤大侠,是‘三才剑’的掌门人。汤大侠侠名震动天下,仁义盖世,无人不知,不用小弟多饶舌了。”他说了这几句话,众人齐声起轰,都给汤沛捧场。这情景比之引见无青子时众人默不作声固大大不同,便少林寺方丈大智禅师,也似有所不及。 胡斐听得邻桌上的一个老者说道:“武林之中,有的是门派抬高了人,有的是人抬高了门派。那位青什么道长,只因是武当山太和宫的观主,便算是天下四大掌门人之一,我看未必便有什么真才实学吧?至于‘三才剑’一门呢,若不是出了汤大侠这样一位百世难逢的人物,在武林中又能占到什么席位呢?”一个壮汉接口道:“师叔说得是。”胡斐听了也暗暗点头。 众人乱了一阵,目光都移到了那端坐第四席的武官身上。唱名引见的那武官说道:“这一位是我们满洲的英雄。这位海兰弼海大人,是御林军镶黄旗骁骑营的佐领,辽东黑龙门的掌门人。”海兰弼的官职比他低,当那二品武官说这番话时,他避席肃立,状甚恭谨。 胡斐邻桌那老者又和同桌的人窃窃私议起来:“这一位哪,却是官职抬高门派了。辽东黑龙门,嘿嘿,在武林中名不见经传,算那一回子的四大掌门?只不过四大掌门人倘若个个都是汉人,没安插一个满人,福大帅的脸上须不好看。这一位海大人最多不过有几百斤蛮力,怎能跟中原各大门派的名家高手较量?”那壮汉又道:“师叔说得是。”这一次胡斐心中却颇不以为然,暗想:“你莫小觑了这位满洲好汉,此人英华内敛,稳凝端重,比你这糟老头儿可强得太多了。” 那四大掌门人逐一站起来向群豪敬酒,各自说了几句谦逊的话。大智禅师气度雍然,确有领袖群伦之风。汤沛妙语如珠,只说了短短一小段话,便引起三次哄堂大笑。 无青子和海兰弼都不善辞令。无青子一口湖北乡下土话,尖声尖气,倒有一大半人不懂他说些什么。胡斐暗自奇怪:“这位道长说话中气不足,怎能为武当派这等大派的掌门,多半他武艺虽低,辈份却高,又有人望,为门下众弟子所推重。” 仆役送菜上来,福大帅府宴客,端的非比寻常,单是那一坛坛二十年的状元红陈绍,便是极难尝到的美酒。胡斐酒到杯干,一口气喝了二十余杯。程灵素见他酒兴甚豪,只抿嘴微笑,自己在烟袋中抽一两口旱烟,偶尔回头,便望凤天南一眼,生怕他走得没了影踪。 吃了七八道菜,忽听得众侍卫高声传呼:“福大帅到!”猛听得呼呼数声,大厅上众武官一齐离席肃立,霎时之间,这些武官都似变成了一尊尊石像,一动也不动了。各门派的与会之人都是武林豪士,没见过这等军纪肃穆的神态,都不由得吃了一惊,三三两两的站起身来。 只听得靴声橐橐,几个人走进厅来。众武官齐声喝道:“参见大帅!”一齐俯身,半膝跪了下去。福康安将手一摆,说道:“罢了!请起!”众武官道:“谢大帅!”啪啪数声,各自站起。 胡斐心道:“福康安治军严整,确非平庸之辈。无怪他数次出征,每一次都打胜仗。”但见他满脸春风,神色甚喜,又想:“这人全无心肝,害死了心上人,两个儿子给人抢了去,竟漫不在乎。”随即转念:“这人当真厉害之极,家里出了这等大事,脸上却半点不露。” 福康安命人斟了一杯酒,说道:“各位武师来京,本部给各位接风,干杯!”说着举杯而尽。群豪一齐干杯。 这一次胡斐只将酒杯在唇边碰了一碰,并不饮酒。他恼恨福康安心肠毒辣,明知母亲对马春花下毒,却不相救,不愿跟他干杯。 第181章 飞狐外传(72) 福康安说道:“咱们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万岁爷也知道了。刚才皇上召见,赐了二十四只杯子,命本部转赐给二十四位掌门人。”他手一挥,从人捧上三只锦盒,在桌上铺了锦缎,从盒中取出杯来。 只见第一只盒中盛的是八只玉杯,第二只盒中是八只金杯,第三只盒中取出的是八只银杯,分成三列放在桌上。玉气晶莹、金色灿烂、银光辉煌。杯上凹凹凸凸的刻满了花纹,远远瞧去,只觉甚是考究精细,大内高手匠人的手艺,果是了得。 福康安道:“这玉杯上刻的是蟠龙之形,叫做玉龙杯,最是珍贵。金杯上刻的是飞凤之形,叫作金凤杯。银杯上刻的是跃鲤之形,叫作银鲤杯。” 众人望着二十四只御杯,均想:“这里与会的掌门人共有一百余人,御杯却只二十四只,却赐给谁好?难道是拈阄抽签不成?再说,那玉龙杯自比银鲤贵重得多,却又是谁得玉的,谁得银的?” 福康安指着玉杯,说道:“四位掌门是武林首领,待会每位领玉龙杯一只。”大智禅师等躬身道谢。福康安又道:“此外尚余下二十只御杯,本部想请诸位各献绝艺,武功最强的四位分得四只玉杯,可与少林、武当、三才剑、黑龙门四门合称‘玉龙八门’,是天下第一等大门派。其次八位掌门分得八只金杯,那是‘金凤八门’。再其次八位分得八只银杯,那是‘银鲤八门’。从此各门各派分了等级次第,武林中便可少了许多纷争。至于大智禅师、无青子道长、汤大侠、海佐领四位,则是品定武功高下的公证,各位可有异议没有?” 许多有见识的掌门人均想:“这那里是少了许多纷争?各门各派一分等级次第,武林中立时便惹出无穷祸患。这二十四只御杯势必你争我夺。天下武人从此为名位而争斗,自相残杀,刀光血影,再也没宁日了。” 可是福大帅既如此说,又有谁敢异议?早有人随声附和,纷纷喝采。 福康安又道:“得了这二十四只御杯的,自然须得好好的看管着。倘若给别门别派抢了去、偷了去,那玉龙八门、金凤八门、银鲤八门,跟今日会中所定,却又不同了哇!”这番话说得又明白了一层,却仍有不少武人附和哄笑。 胡斐听了福康安的一番说话,又想起袁紫衣日前所述他召开这天下掌门人大会的用意,心道:“初时我还道他只是延揽天下英雄豪杰,收为己用,那知他的用意更要毒辣得多。他存心挑起武林中各门派的纷争,要天下武学之士,只为了一点儿虚名,便自相残杀,再也没余力来反抗满清。”正想到这里,只见程灵素伸出食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个“二”,又写了个“桃”字,写后随即用手指抹去。 胡斐点了点头,这“二桃杀三士”的故事,他曾听人说过的,心道:“据说古时晏婴使‘二桃杀三士’的奇计,只用两枚桃子,便使三个桀傲不驯的勇士自杀而死。其实晏子乃是大贤,岂有这等毒辣心肠?今日福康安便摆明要学一学矮相国晏婴,只不过为显得他气魄更大得多,要以二十四只杯子,害尽天下武人。”他环顾四周,只见少壮的武人大都兴高采烈,急欲一显身手,但也有少数中年和老年的掌门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料来也想到了争杯之事,后患非小。 大厅上各人纷纷议论,一时声音极为嘈杂,只听邻桌有人说道:“王老爷子,你神拳门武功出类拔萃,天下少有人比,定可夺得一只玉龙杯了。”那人谦道:“玉龙杯是不敢想的,倘若能捧得一只金凤杯回家,也可以向孩子们交差啦!”又有人低声冷笑道:“就怕连银鲤杯也摸不着一点边儿,那可就丢人啦。”那姓王的老者怒目而视,说风凉话的人却泰然自若,不予理会。一时之间,数百人交头接耳,谈论的都是那二十四只御杯。 忽听得福康安身旁随从击了三下掌,说道:“各位请静一静,福大帅尚有话说。” 大厅上嘈杂之声,渐渐止歇,只因群豪素来不受约束,不似军伍之中令出即从,隔了好一阵,才寂静无声。福康安道:“各位再喝几杯,待会酒醉饭饱,各献绝艺。至于比试武艺的方法,大家听安提督说一说。” 站在他身旁的安提督腰粗膀宽,貌相威武,说道:“请各位宽量多用酒饭,筵席过后,兄弟再向各位解说。请,请,兄弟敬各位一杯。”说着在大杯中斟了一满杯,一饮而尽。与会的群雄本来大都豪于酒量,但这时想到饭后便有一场剧斗,人人都不敢多喝,除了一些决意不出手夺杯的高手耆宿之外,都是举杯沾唇,作个意思,便放下了酒杯。 酒筵丰盛无比,可是人人心有挂怀,谁也没心绪来细尝满桌山珍海味,只是想到待会便要动手,饭却非吃饱不可,因此一干武师,十之八九都是酒不醉而饭饱。 待得筵席撤去,安提督击掌三下。府中仆役在大厅正中并排放了八张太师椅,东厅和西厅也各摆八张。大厅的八张太师椅上铺了金丝绣的乳白色缎垫,东厅椅上铺了金色缎垫,西厅椅上铺了银色缎垫。三名卫士捧了玉龙杯、金凤杯、银鲤杯,分别放在大厅、东厅和西厅的三张茶几上。 安提督见安排已毕,朗声道:“咱们今日以武会友,讲究点到为止,最好是别伤人流血。不过动手过招的当中,刀枪没眼,也保不定有什么失手。福大帅吩咐了,那一位受轻伤的,送五十两汤药费,重伤的送三百两,不幸丧命的,福大帅恩典,抚恤家属纹银一千两。在会上失手伤人的,不负罪责。” 众人一听,心下都是一凉:“这不是明着让咱们拚命么?” 安提督顿了一顿,又道:“现下比武开始,请四大掌门人入座。” 四名卫士走到大智禅师、无青子、汤沛、海兰弼跟前,引着四人在大厅的太师椅上居中坐下。八张椅上坐了四人,左右两边各空出两个座位。 安提督微微一笑,说道:“现下请天下各家各派的掌门高手,在福大帅面前各显绝艺。那一位自忖有能耐领得银鲤杯的,请到西厅就坐;能领得金凤杯的,请到东厅就坐。若是自信确能艺压当场,可和四大掌门人并列的,请到大厅正中就坐。二十位掌门人入坐之后,余下的掌门人那一位不服,可向就座的挑战,败者告退,胜者就位,直到没人出来挑战为止。各位看这法儿合适么?” 众人心想:“这不是摆下了二十座擂台吗?”虽觉大混战之下死伤必多,但力强者胜,倒也公平。许多武师便大声说好,没人异议。 这时福康安坐在左上首一张大椅中。两边分站着十六名高手卫士,周铁鹪和王剑英都在其内,严密卫护,生怕众武师龙蛇混杂,其中隐藏了刺客。 程灵素伸手肘在胡斐臂上轻轻一敲,嘴角向上一努,胡斐顺着她眼光向上看去,只见屋顶一排排的站满了卫士,都手握兵刃。看来今日福康安府中戒备之严,只怕还胜过了皇宫内院,府第周围,自也是布满了精兵锐士。胡斐心想:“今日能找到凤天南那恶贼的踪迹,心愿已了,无论如何不可泄漏了形迹,否则多半性命难保。待会若能为华拳门夺到一只银鲤杯,也算对得起这位姬兄了。不过我越迟出手越好,免得多引人注目。” 那知他这么打算,旁人竟也都是这个主意。只不过胡斐怕的是为人识破乔装,其余武师却均盼望旁人斗个筋疲力尽,自己最后出手,便坐收渔人之利,是以安提督连说几遍:“请各位就座!”那二十张空椅始终空荡荡地,竟没一个武师出来坐入。 俗语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凡是文人,从没一个自以为文章诗词天下第一,但学武之士,除了修养特深的高手之外,决不肯甘居人后。何况此日与会之人都是一派之长,平素均自尊自大惯了的,就说自己名心淡泊,不喜和人争竞,但所执掌的这门派的威望却决不能堕了。只要这晚在会中失手,本门中成千成百的弟子今后在江湖上都要抬不起头来,自己回到本门之中,又怎有面目见人?只怕这掌门人也当不下去了。当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意:“我若不出手,将来尚可推托交代。倘若出手,非夺得玉龙杯不可。要一只金凤杯、银鲤杯,又有何用?”因此众武师的眼光,个个都注视着大厅上那四张铺了乳白缎垫的空太师椅,至于东厅和西厅的金凤杯和银鲤杯,谁都不在意下。 僵持了片刻,安提督干笑道:“各位竟都这么谦虚?还是想让别个儿累垮了,再来捡个现成便宜?那可不合武学大师的身分啊。”这几句话似是说笑,其实却道破了各人心事,以言相激。 果然他这句话刚说完,人丛中同时走出两个人来,分别在大厅上一左一右两张椅中坐落。一个大汉身如铁塔,一言不发,却把一张紫檀木的太师椅坐得格格直响。另一个中等身材,颏上长着一部黄胡子,笑道:“老兄,咱哥儿俩那是抛砖引玉。冲着眼前这许多老师父、大高手,咱哥儿难道还真能把两只玉龙杯捧回家去吗?你可别把椅子坐烂了,须得留给旁人来坐呢。”那黑大汉“嘿”的一声,脸色难看,显然对他的玩笑颇不以为然。 一个穿着四品顶戴的武官走上前来,指着那大汉朗声道:“这位是‘二郎拳’掌门人黄希节黄老师。”指着黄须子道:“这位是‘燕青拳’掌门人欧阳公政欧阳老师。” 胡斐听得邻桌那老者低声道:“好哇,连‘千里独行侠’欧阳公政,居然也想来取玉龙杯。”胡斐心中微微一震。那欧阳公政自己安上个外号叫作“千里独行侠”,其实“独行”倒也不错,跟这“侠”字可沾不上边了,空有侠盗之名,并无其实,名头虽响,声誉却极不佳,胡斐也曾听到过他的名字。 这两人一坐下,跟着一个道人上去坐落,那是“昆仑刀”掌门人西灵道人。他脸含微笑,身上不带兵刃,似乎成竹在胸,极有把握,众人都有些奇怪:“这道士是‘昆仑刀’的掌门人,怎地不带单刀?” 厅上各人眼睁睁的望着那余下的一张空椅,不知还有谁挺身而出。 安提督说道:“还有一只玉杯,没谁要了么?” 人丛中一人叫道:“好吧!留下给我酒鬼装酒喝!”一个身材高瘦的汉子踉踉跄跄而出,一手拿酒壶,一手拿酒杯,走到厅心,晕头转向的绕了两个圈子,突然倒转身子,向后摔入了那张空椅,身法轻灵,显得是高明武功。大厅中不乏识货之人,有人叫了起来:“好一招‘张果老倒骑驴,摔在高桥上’!”这人是“醉八仙”掌门人千杯居士文醉翁,他衣衫褴褛,满脸酒气,模样令人莫测高深。 安提督道:“四位老师胆识过人,可敬可佩。还有那一位老师,自信武功胜得过这四位中任何一位的,便请出来挑战。如没人挑战,那么二郎拳、燕青拳、昆仑刀、醉八仙四门,便得归于‘玉龙八门’之列了。” 东首一人抢步而上,说道:“小人周隆,愿意会一会‘千里独行侠’欧阳老师。”这人满脸肌肉虬起,身材矮壮,便如一头牯牛相似。 胡斐对一干武林人物都不相识,全仗旁听邻座的老者对人解说。好在那老者颇以见多识广自喜,他不等那四品武官通名,便抢先说道:“这位周老师是‘金刚拳’的掌门人,又是山西大同府兴隆镖局的总镖头。听说欧阳公政劫过他的镖,他二人很有过节。我看这位周老师下场,其意倒不一定是在玉龙杯。” 胡斐心想:“武林中恩恩怨怨,牵缠纠葛,就像我自己,这一趟全是为凤天南那恶贼而来。各门各派之间,只怕累世成仇数百年的也有不少。难道都能在今日会中了断么?”想到这里,不自禁的望了凤天南一眼,只见他右手不住手的转动两枚铁胆,却不发出半点声息,神色宁定。 周隆这么一挑战,欧阳公政笑嘻嘻的走下座位,笑道:“周总镖头,近来发财?生意兴隆?”周隆年前所保的十万两银子一枝镖给他劫了,始终追不回来,赔得倾家荡产,数十年的积蓄一旦而尽,如何不恨得牙痒痒的?更不打话,一招“双劈双撞”直击出去。欧阳公政还了一招燕青拳的“脱靴转身”,两人便即激斗。 周隆胜在力大招沉,下盘稳固,欧阳公政却以拳招灵动、身法轻捷见长。周隆一身横练功夫,对敌人来招竟不大闪避,肩头胸口接连中了三拳,竟哼也没哼一声,突然呼的一拳打出,是“金刚拳”中的“迎风打”。欧阳公政一笑闪开,飞脚踹出,踢在他腿上。周隆“抢背大三拍”就地翻滚,摔了一交,却又站起。 两人拆到四五十招,周隆身上已中了十余下拳脚,冷不防鼻上又中了一拳,登时鼻血长流,衣襟上全是鲜血。欧阳公政笑道:“周老师,我只不过抢了你镖银,又没抢你老婆,说不上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就算了吧!”周隆一言不发,扑上发招。欧阳公政仗着轻功了得,侧身避开,嘴里轻薄言语不断,意图激怒对方。 酣战中周隆小腹上又给踢中了一脚,他左手按腹,满脸痛苦之色,突然之间,右手“金钩挂玉”,抢进一步,一招“没遮拦”,结结实实的锤中在敌人胸口。但听得喀喇一响,欧阳公政断了几根肋骨,摇摇晃晃,一口鲜血喷出。 他知周隆恨己入骨,一招得胜,跟着势必再下毒手,这时自己已无力抵御,强忍疼痛,闪身退下,苦笑道:“是你胜了……”周隆待要追击,汤沛说道:“周老师,胜负已分,不能再动手了。你请坐吧。”周隆听得是汤沛出言,不敢违逆,抱拳道:“小人武艺平常,不敢争这玉龙杯!”转身回入原座。 众武师大都瞧不起欧阳公政的为人,见周隆苦战获胜,纷纷过来慰问道贺。欧阳公政满脸惭色,却不敢离座出府,他自知冤家太多,这时身受重伤,只要一出福大帅府,立时便有人跟出来下手,周隆第一个便要出来,只得取出伤药和酒吞服,强忍疼痛,坐着不动,对旁人的冷嘲热讽,只作不闻。 第182章 飞狐外传(73) 胡斐心道:“这周隆看似戆直,其实甚为聪明,凭他功夫,那玉龙杯是决计夺不到的,一战得胜,全名而退。‘金刚拳’虽不能列名为‘玉龙八门’,在江湖上却谁也不能小看了。” 只听汤沛道:“周老师既然志不在杯,有那一位老师上来坐这椅子?” 这一只空椅是不战而得,倒省了一番力气,早有人瞧出便宜,两条汉子分从左右抢了过去。眼看两人和太师椅相距的远近都是一般,谁的脚下快一步,谁便可以抢到。那知两人来势都急,奔到椅前,双肩一撞,各自退了两步。便在此时,呼的一声,一人从人丛中窜了出来,双臂一振,如大鸟般飞起,轻轻巧巧的落入椅中。他后发而先至,竟抢在那两条汉子之前,这一份轻功耍得漂亮。人丛中轰雷价响起采声。 那互相碰撞的两个汉子见有人抢先坐入椅中,向他一看,齐声叫道:“啊,是你!”不约而同的向他攻去。那人坐在椅中,却不起身,左足砰的一下踢出,将左边那汉子踢了个筋斗,右手一长,扭住右边汉子的后领,一转一甩,将他摔了一交。他身不离椅,随手打倒两人。众人都是一惊:“这人武功恁地了得!” 安提督不识此人,走上两步,问道:“阁下尊姓大名?是何门何派的掌门人?” 那人尚未回答,地下摔倒的两个汉子已爬起身来,一个哇哇大叫,一个破口乱骂,抡拳又向他打去。从二人大叫大嚷的言语中听来,似乎这人一路上侮弄戏耍,二人已很吃了他的苦头。那人借力引力,左掌在左边汉子的背心上一推,右足弯转,啪的一声,在右边汉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两人身不由主的向前疾冲。幸好两人变势也快,不等相互撞头,四只手已伸出互扭,只去势急了,站不住脚,同时摔倒。 左边那汉子叫道:“齐老二,咱们自己的帐日后再算,今日并肩子上,先料理了这厮再说。”右边的汉子道:“不错!”跃起身来,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 胡斐听得邻座那老者自言自语:“‘鸭形门’翻江凫一死,传下的两个弟子挺不成器。”叹息一声,不再往下解释。 胡斐见两个汉子身法古怪,好奇心起,走过去拱一拱手,说道:“请问前辈,这两位是‘鸭形门’的么?”那老者笑了笑,道:“阁下面生得紧啊。请教尊姓大名?”胡斐还未回答,蔡威已站起身来,说道:“我给两位引见。这是敝门新任掌门人程灵胡程老师,这位是‘先天拳’掌门人郭玉堂郭老师。你们两位多亲近亲近。” 郭玉堂识得蔡威,知道华拳门人才辈出,是北方拳家的一大门派,不由得对胡斐肃然起敬,忙起立让座,说道:“程老师,我这席上只有四人,要不要到这边坐?”胡斐道:“甚好!”向大圣门的猴形老儿告了罪,和程灵素、姬晓峰、蔡威三人将杯筷挪到郭玉堂席上,坐了下来。 “先天拳”一派来历甚古,创于唐代,历代拳师传技时各自留招,千余年来又没出什么出类拔萃的英杰,到得清代,已趋式微。郭玉堂自知武功不足以与别派的高手争胜,也没起争夺御杯之意,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饮酒观斗,这时听胡斐问起,说道:“‘鸭形拳’的模样很不中瞧,但马步低,下盘稳,水面上的功夫尤其了得。当年翻江凫在世之日,河套一带是由他称霸了。翻江凫一死,传下了两个弟子,这拿匕首的叫齐伯涛,那拿破甲锥的叫陈高波。两人争做掌门人已争了十年,谁也不服谁。这次福大帅请各家各派的掌门人赴会,嘿,好家伙,师兄弟俩老了脸皮,可一起来啦!” 只见齐伯涛和陈高波各持一柄短兵刃,左右分进,坐在椅中那人却仍不站起,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我在兰州叫你们别上北京,却偏偏要来。”这人头尖脸小,拿着一根小小旱烟管,呼噜呼噜的吸着,留着两撇黄黄的鼠须,约莫五十来岁年纪。 安提督接连问他姓名门派,他始终不理。胡斐见他手脚甚长,随随便便的东劈一掌,西踢一腿,便将齐陈二人的招数化解了去,武功似乎并不甚高,招数却甚怪异,问郭玉堂道:“郭老师,这位前辈是谁啊?”郭玉堂皱眉道:“这个……这个……”他可也不认识,不由得脸上有些讪讪的,旁人以武功落败自惭,他却以识不出旁人的来历为羞。 只听那吸旱烟的老者骂道:“下流胚子,若不是瞧在我那过世的兄弟翻江凫脸上,我才不来理你们的事呢。翻江凫一世英雄,收的徒弟却贪图功名利禄,来赶这趟混水。你们到底回不回去?”陈高波挺锥直戳,喝道:“我师父几时有你这个臭朋友了?我在师父门下七八年,从来没见过你这糟老头子!”那老者骂道:“翻江凫是我小时玩泥沙、捉虫蚁的朋友,你这娃娃知道什么?”突然左手伸出,啪的一下,打了他个耳括子。这时齐伯涛已攻到他的右侧,那老者抬腿一踹,正好踹中他面门,喝道:“你师父死了,我来代他教训。” 大厅上群雄见三人斗得滑稽,无不失笑。但齐伯涛和陈高波当真是大浑人两个,谁都早瞧出来他们决不是老者的对手,二人还是苦苦纠缠。那老者说道:“福大帅叫你们来,难道当真安着好心么?他是要挑得你们自相残杀,为了几只喝酒嫌小、装尿不够的杯子,大家拚个你死我活!”这句话明着是教训齐陈二人,但声音响朗,大厅上人人都听到了。 胡斐暗暗点头,心想:“这位前辈倒颇有见识,也亏得他有这副胆子,说出这几句话来。” 果然安提督听了他这话,怒声喝道:“你到底是谁?在这里胡说八道的捣乱?”总算他还碍着群雄的面子,尊重他是邀来的宾客,否则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 那老者裂嘴一笑,说道:“我自管教我的两个后辈,又碍着你什么了?”旱烟管伸出,叮叮两响,将齐陈手中的匕首和破甲锥打落,旱烟管往腰带中一插,右手扭住齐伯涛的左耳,左手扭住陈高波的右耳,扬长而出。说也奇怪,两人竟服服贴贴的一声不作,只是歪嘴闭眼,忍着疼痛,神情极是可笑。原来那老者两只手大拇指和食指扭住耳朵,另外三指却分扣两人脑后的“强间”“风府”两穴,令他们手足俱软,反抗不得。 胡斐心道:“这位前辈见事明白,武功高强,他日江湖上相逢,倒可和他交个朋友。齐陈二人若能得他调教,将来也不会如此没出息了。” 安提督骂道:“混帐王八羔子,到大帅府来胡闹,当真活得不耐烦了……”忽然波的一声,人丛中飞出一个肉丸,正好送入他嘴里。安提督一惊,骨碌一下吞入了肚中,登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虽然牙齿间沾到一些肉味,却不清楚到底吞了什么怪东西下肚,又不知这物事之中是否有毒,自更不知这肉丸是何人所掷。这一下谁也没瞧明白,只见他张大了口,满脸惊惶之色,一句话没骂完,却没再骂下去。 汤沛向着安提督的背心,没见到他口吞肉丸,说道:“江湖上山林隐逸之士,所在多有,原也不足为奇。这位前辈很清高,不愿跟咱们俗人为伍,那也罢了。这里有一张椅子空着,却有那一位老师上来坐一坐?” 这时天色渐暗,府中侍仆纷纷端出点着的灯烛,照耀得大厅上一片光亮。 人丛中一人叫道:“我来!”众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过了好一会,才见人丛中挤出一个矮子来。这人不过三尺六七寸高,满脸虬髯,模样凶横。有些年轻武师见他矮得古怪,不禁笑出声来。那矮子回过头来,怒目而视,眼光炯炯,自有一股威严,那些人便不敢笑了。 那矮子走到二郎拳掌门人黄希节身前,向着他从头至脚的打量。黄希节身形魁梧,坐在椅上,犹似一座铁塔,比那矮子站着还高出半个头。那矮子对他自上看到下,又自下看到上,却不说话。黄希节道:“看什么?要跟我较量一下么!”那矮子哼了一声,绕到椅子背后,又去打量他后脑。黄希节恐他在身后突施暗算,跟着转过头去,那矮子却又绕到他正面,仍侧了头,瞪眼而视。那四品武官说道:“这位老师是陕西地堂拳掌门人,宗雄宗老师!” 黄希节给他瞧得发毛,霍地站起,说道:“宗老师,在下领教领教你的地堂拳绝招。”那知宗雄双足一登,坐进了他身旁空着的椅中。黄希节哈哈一笑,说道:“你不愿跟我过招,那也好!”坐回原座。宗雄却又纵身离座,走到他跟前,将一颗冬瓜般的脑袋转到左边,又转到右边,只是瞧他。 黄希节怒喝道:“你瞧什么?”宗雄道:“适才饮酒之时,你干么瞧了我一眼,又笑了起来?你笑我身裁矮小,是不是?”黄希节笑道:“你身裁矮小,跟我有什么相干?”宗雄大怒,喝道:“你还讨我便宜!”黄希节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 宗雄道:“你说我身裁矮小,跟你有什么相干?嘿嘿,我生得矮小,只跟我老子相干,你不是来混充我老子吗?”此言一出,大厅中登时哄堂大笑。 福康安正喝了一口茶,忍不住喷了出来。程灵素伏在桌上,笑得揉着肚子。胡斐却怕大笑之下,黏着的胡子落了下来,只得强自忍住。 黄希节笑道:“不对!我儿子比宗老师的模样儿俊得多了。”宗雄一言不发,呼的一拳便往他小腹上击去。黄希节早有提防,他身材虽大,行动却颇敏捷,跃起跳在一旁。只听喀喇一响,宗雄已将一张紫檀木的椅子打得碎裂。这一拳打出,大厅上笑声立止,众人见他虽模样丑陋,言语可笑,但神力惊人,倒不可小觑了。 宗雄一拳不中,身子后仰,反脚踢出。黄希节左脚缩起,“英雄独立”,跟着还了一招“打八式跺子脚”。宗雄就地滚倒,使了地堂拳出来,手足齐施,专攻对方下三路。黄希节连使“扫堂腿”、“退步跨虎势”、“跳箭步”数招,攻守兼备。但他“二郎拳”的长处是在拳掌而非腿法,若与常人搏击,给他使出“二郎担山掌”、“盖马三拳”等绝招来,凭着他拳快力沉,原不易抵挡,而他所练腿法,也是窝心腿、撩阴腿等用以踢人上盘中盘,这时遇到宗雄在地下滚来滚去,生平所练的功夫尽数变了无用武之地,不但拳头打人不着,踢腿也无用处,只得跳跃闪避。过不多时,膝弯里已给宗雄接连踢中数腿,又痛又酸之际,宗雄双腿盘绞,黄希节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宗雄纵身扑上,那知黄希节身子跌倒,反有施展之机,右拳击出,正中对方肩头,将宗雄击出丈余。宗雄一个打滚,又攻了回来。黄希节跪在地下,瞧准来势,左掌右拳,同时击出,宗雄斜身滚开。两人着地而斗,只听得砰砰之声不绝,身上各自不断中招。但两人都皮粗肉厚,很挨得起打击,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脚,一时竟分不出胜负,这般搏击,宗雄已占不到多大便宜,蓦地里黄希节卖个破绽,让宗雄滚过身来,拚着胸口重重挨上一拳,双手齐出,抓住他脖子,一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双手使力收紧。宗雄伸拳猛击黄希节胁下,但黄希节好容易抓住敌人要害,如何肯放?宗雄透不过气来,满脸胀成紫酱,击出去的拳头也渐渐无力了。群雄见二人蛮打烂拚,宛如市井之徒打架一般,那还有丝毫掌门人的身分,都摇头窃笑。 眼见宗雄渐渐不支,人丛中忽然跳出一个汉子,擂拳往黄希节背上击去。安提督喝道:“退下,不得两个打一个。”但那人拳头已打到了黄希节背心。黄希节吃痛,手一松,宗雄翻身跳起。人丛中又有一人跳出,长臂抡拳,没头没脑的向那汉子打去。这两人一个是宗雄的大弟子,一个是黄希节的儿子,各自出来助拳,大厅上登时变成两对儿相殴。 旁观众人呐喊助威,拍手叫好。一场武林中掌门人的比武较艺,竟变成了耍把戏一般,庄严之意,荡然无存。 宗雄吃了一次亏,不再侥幸求胜,当下严守门户,和黄希节斗了个旗鼓相当。黄希节的儿子临敌经验不足,接连给对方踢了几个筋斗。他狂怒之下,从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刀,向对手剁去。宗雄的弟子没携兵刃,抢过汤沛身旁空着的太师椅,舞动招架。 这场比武越来越不成模样。安提督喝道:“这成什么样子?四个人通统给我退下。”但宗雄等四人打得兴起,全没听到他说话。 海兰弼站起身来,喝道:“提督大人的话,你们没听到么?”黄希节的儿子挺刀向对手剁去,却剁了个空。海兰弼一伸手,抓住他胸口,顺手向外掷出,跟着回手抓住宗雄弟子,也掷入了天井。众人一呆,但见海兰弼一手一个,又已抓住宗雄和黄希节,同时掷出。四人跌成一团,头晕脑胀之下,乱扭乱打,直到几名卫士奔过去拆开,方才罢手。但四人均已目肿鼻青,兀自互相叫骂不休。 海兰弼这一显身手,旁观群雄无不惕然心惊,均想:“这人身列四大掌门,果然有极高的武功,这么随手一抓一掷,就将宗黄二人如稻草般抛了出去。”宗雄和黄希节虽斗得狼狈,但两人确有真实本领,在江湖上也都颇有声望,实非等闲之辈。 海兰弼掷出四人后,回归座位。汤沛赞道:“海大人好身手,令人好生佩服。”海兰弼笑道:“可叫汤大侠见笑了,这几个家伙可实在闹得太不成话。” 这时侍仆搬开破椅,换了一张太师椅上来,铺上缎垫。“昆仑刀”掌门人西灵道人本来一直脸含微笑,待见海兰弼露了这手功夫,自觉难以和他并列,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那一旁“醉八仙”掌门人千杯居士文醉翁却仍自斟自饮,醉眼模糊,对眼前之事恍若不闻不见。 第183章 飞狐外传(74) 安提督说道:“福大帅请各位来此,是为较量武功,以定技艺高下,可千万别像适才这几位这般乱打一气,不免贻笑大方。”只听宗雄在廊下喝道:“什么贻笑大方?贻哭小方?你懂武功不懂?咱们来较量较量。”安提督只作没听见,不去睬他,说道:“这里还有两个座位,那一位真英雄、真好汉上来乘坐?” 宗雄大怒,叫道:“你这么说,是骂我不是真英雄了?难道我是狗熊?”他不理会适才曾遭海兰弼掷跌,从廊下纵了出来,向安提督奔去,突然脚步踉跄,跌了个筋斗。原来一名卫士伸足一绊,摔了他一交。宗雄大怒,转过身来找寻暗算之人时,那卫士早已躲开。宗雄喃喃咒骂,不知是谁暗中绊他。 这时众人都望着中间的两张太师椅,没谁再去理会宗雄。原来一张空椅上坐着一个穿月白僧袍的和尚,唱名武官报称是蒙古哈赤大师,另一张空椅上却挤着坐了两人。这两人相貌全然一模一样,倒挂眉,斗鸡眼,一对眼珠拥挤在鼻梁之旁,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服饰打扮没半丝分别,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两人容貌也没什么特异,但这双斗鸡眼却衬得形相甚是诡奇。唱名武官说道:“这两位是贵州‘双子门’的掌门人倪不大、倪不小倪氏双雄。” 众人一听他俩的名字,登时都乐了,再瞧二人容貌身形,真的再也没半分差异,也不知倪不大是哥哥呢,还是倪不小是哥哥。如果一个叫倪大,一个倪小,那自是分了长幼,但“不大”似乎是小,“不小”似乎是大,却又未必尽然。只见两人双手都拢在衣袖之中,好像怕冷一般。众人指指点点的议论,有的更打起赌来,有的说倪不大居长,有的说倪不小为大,到底那一个是倪不大,那一个是倪不小,却又谁也弄不清楚。两兄弟神色木然,四目向前直视,二人都非瘦削,但并排坐在一张椅中,丝毫不见挤迫,想来自幼便这么坐惯了的。福康安凝目瞧着二人,脸含微笑,也大感兴味。 众人正议论间,忽地眼前一亮,人丛中走出一个女子来。这女子身穿淡黄罗衫,下身系着葱绿裙子,二十一二岁年纪,肤色白嫩,颇有风韵。唱名武官报道:“凤阳府‘五湖门’掌门人桑飞虹姑娘。”众武师突然见到一个美貌姑娘出场,都精神一振。郭玉堂对胡斐道:“五湖门的弟子都是做江湖卖解的营生,世代相传,掌门人一定是女子。便有武艺甚高、本领颇大的男弟子,也不能当掌门人。只这位桑姑娘年纪这么轻,恐怕不见得有什么真实功夫吧?” 桑飞虹走到倪氏昆仲面前,双手叉腰,笑道:“请问两位倪爷,那一位是老大?”两人摇了摇头,并不回答,桑飞虹笑道:“便是双生兄弟,也有个早生迟生,老大老二。”倪氏昆仲仍摇了摇头。桑飞虹道:“咦,这可奇啦!”指着左首那人道:“你是老大?”那人摇了摇头。她又指着右首那人道:“那么你是老大了?”那人也摇了摇头。桑飞虹皱眉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说话不打诳语。”右首那人道:“谁打诳了?我不是他哥哥,他也不是我哥哥。”桑飞虹道:“你二位可总是双生兄弟吧?”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这几下摇头,大厅上登时群情耸动,他二人面貌如此相似,决不能不是双生兄弟。 桑飞虹哼了一声道:“这还不是打诳?你们若不是双生兄弟,杀了我头也不信。那么谁是倪不大?”左首那人道:“我是倪不大。”桑飞虹道:“好,是你先出世呢,还是他先出世?”倪不大皱眉道:“你这位姑娘缠夹不清,你又不是跟咱兄弟攀亲,问这个干么!”桑飞虹走惯江湖,对他这句意含轻薄之言也不在意,拍手笑道:“好啦,你自己招认是兄弟啦!”倪不大道:“咱们是兄弟,可不是双生兄弟。”桑飞虹伸食指点住腮边,摇头:“我不信。”倪不大道:“你不信就算了。谁要你相信?” 桑飞虹甚是固执,说道:“你们是双生兄弟,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肯认?”倪不小道:“你一定要知道其中缘由,跟你说了,那也不妨。但咱兄弟有个规矩,知道了我们出身的秘密之后,须得挨咱兄弟三掌,倘若自知挨不起,便得向咱兄弟磕三个响头。”桑飞虹实在好奇心起,暗想:“他们要打我三掌,未必便打得到了,我先听听这秘密再说。”点头道:“好,你们说罢!” 倪氏兄弟忽地站起,两人这一站,竟没分毫先后迟速之差,真如是一个人一般。桑飞虹得意洋洋的道:“这还不是双生兄弟?当真骗鬼也不相信!”只见他二人双手伸出袖筒,眼前金光闪了几闪,两人的二十根手指上都套着又尖又长的金套。倪氏兄弟身形晃动,伸出手指,便向桑飞虹抓去。 桑飞虹吃了一惊,急忙纵身跃开,喝道:“干什么?” 倪不大站在东南角,倪不小站在西北角,两人手臂伸开,每根手指上加了尖利的金套,都有七八寸长,登时将桑飞虹围在中间。 安提督忙道:“今日会中规矩,只能单打独斗,不得倚多为胜。” 倪不小那双斗鸡眼的两颗眼珠本来聚在鼻梁之旁,忽然横向左右一分,朝安提督白了一眼,冷冷的道:“安大人,你可知咱哥儿俩是那一门那一派啊?”安提督道:“你两位是贵州‘双子门’吧?”倪不大的眼珠也倏地分开,说道:“咱‘双子门’自来相传,所收的弟子不是双生兄弟,便是双生姊妹,跟人动手,从来就没单打独斗的。” 安提督尚未答话,桑飞虹抢着道:“照啊,你们刚才说不是双生兄弟,这会儿自己又承认了。”倪不小道:“我们不是双生兄弟!” 众人听了他二人反反覆覆的说话,都觉得这对宝贝儿兄弟有些儿痴呆。桑飞虹格格一笑,说道:“不跟你们歪缠啦,反正我又不配要这玉龙杯!”说着便要退开。倪不小双手一拦,说道:“你已问过我们的身世了,是受我们三掌呢,还是向咱兄弟磕三个头?”桑飞虹秀眉微蹙,说道:“你们始终说不明白,又说是兄弟,又说不是双生兄弟。天下英雄都在此,倒请大家评评这个理看。” 倪不大道:“好,你既一定要听,便跟你说了。”倪不小道:“我们两个一母同胞。”倪不大道:“一母同胞共有三人。”倪不小道:“我两人是三胞胎中的两个。” 倪不大道:“所以说虽是兄弟,却不是双生兄弟。”倪不小道:“大哥哥生下娘胎就一命呜呼。”倪不大道:“我们二人同时生下,不分先后。”倪不小道:“双头并肩,身子相连。”倪不大道:“一位名医巧施神术,将我兄弟二人用刀剖开。”倪不小道:“因此上我二人分不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倪不大道:“我既不大,他也不小。”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口气的说将下来,中间没分毫停顿,语气连贯,音调相同,若有人在隔壁听到,决计不信这是出于二人之口。大厅上众人只听得又诧异,又好笑,均想这事虽然奇妙,却也非事理所无,不由得尽皆惊叹。 桑飞虹笑道:“原来如此,这种天下奇闻,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到。”倪不小道:“你磕不磕头?”桑飞虹道:“头是不磕的。你们要打,便动手吧,我可没答允你们不还手。” 倪不大、倪不小两兄弟互不招呼,突然金光晃动,二十根套着尖利金套的手指疾抓而至。桑飞虹身法灵便,从二十根长长的手爪之间闪避开去。倪氏兄弟自出娘胎,从未分开过一个时辰,所学武功也纯是分进合击之术,两个人和一个人绝无分别,便如是一个四手四足二十根手指的单人一般。两人出手配合得丝丝入扣,倪不大左手甫伸,倪不小的右手已自侧方包抄了过来。桑飞虹身法虽滑溜之极,但十余招内,竟还不得一招,眼见情势危急,没法长久撑持,只要稍有疏神,终须伤在他两兄弟爪下。 厅上旁观群雄之中,许多人忍不住呼喝:“两个打一个,算是英雄呢还是狗熊?”“两个大男人合斗一个年轻姑娘,可真是要脸得紧!”“人家姑娘是空手,这两位爷们手指上可带着兵刃呀!”“小兄弟,你上去相助一臂之力,说不定人家大姑娘对你由感生情呢,哈哈!” 正嘈闹间,倪不大和倪不小突然同时“咦”的一声呼叫,并肩跃在左首,凝目望向福康安,脸上充满惊喜的神色。众人一齐顺着他二人目光瞧去,但见福康安笑吟吟的坐在椅中,一手拉着一个孩儿,低声跟两人说话。这两个孩儿生得玉雪可爱,相貌全然相同,显然也是一对双生兄弟,但与倪不大、倪不小兄弟相比,二俊二丑,衬托得加倍分明。众人看了,又都乐了。 胡斐和程灵素却同时心头大震,这两个孩儿正是马春花的儿子,不知如何又给福康安夺了回来?胡程二人跟着便想:“孩儿既给他夺回,那么我们的行藏也早便给他识破了。”程灵素向胡斐使个眼色,示意须当及早溜走。胡斐点了点头,心想:“对方若已识破,自然暗中早有布置,此时已走不脱了。只能随机应变,再作道理。” 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仔细打量那两个孩儿,如痴如狂,直似神不守舍。桑飞虹笑道:“这两个孩儿很好,你们可要收他们做弟子么?”这两句话,正说中了倪氏兄弟的心事。 武林之中,徒固择师,师亦择徒。要遇上一位武学深湛的明师固是不易,但要收一个聪明颖悟、勤勉好学的徒弟,也非有极好的机缘不可。“双子门”的技艺武功必须两人同练同使,虽然可收两个年龄身材、性情资质都差不多的徒儿共学,但总是以双生兄弟最为佳妙。因双生兄弟往往神智身体一模一样,同时心意隐隐相通,临敌之时,自然而然能发出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威力。因此“双子门”的武师要收一对得意弟子,可比常人要难上百倍。这时倪氏兄弟见到福康安这对双生儿子,看来资质根骨,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当真心痒难搔,说不出的又欢喜,又难过。 福康安笑嘻嘻的低声道:“看这两位师父,他们也是双生的同胞兄弟。他两位的相貌,不是完全相同么?你们猜,这二人之中,那一位是哥哥?”原来福康安夺回这对孩子后,心下甚喜,忽然见到倪氏兄弟的模样,忍不住便叫了孩子俩出来瞧瞧。 两个孩儿凝视着倪氏兄弟,他二人本身是双生兄弟,另具一种旁人所无的特异感觉,本来极易分辨倪氏兄弟谁大谁小,但这二人同时出世,连体而分,两个孩儿却也无法辨别。群雄瞧瞧大的一对,又瞧瞧小的一对,都笑嘻嘻的低声谈论。 突然之间,倪氏兄弟大喝一声,猛地里分从左右向福康安迎面抓来。福康安大吃一惊,尚未想到闪避,站在身旁的两名卫士早扑了上去迎敌。那知倪氏兄弟的身法极为怪异,奔到中途,本在左首的倪不大转而向右,右首的倪不小转而向左,交叉易位,霎眼间便将两名卫士抛在身后。他二人袭击福康安只是虚招,一人伸出左脚,一人伸出右脚,双足齐飞,砰的一响,踢在福康安座椅的椅脚上,座椅向后仰跌,福康安便摔了出去。众卫士惊叱之下,有的抢上拦截,有的奔过来挡在福康安身前,更有的伸手过去相扶。倪氏兄弟却一手一个,已将两个孩子挟在胁下,返身跃出。 大厅上登时大乱,只听得砰砰砰砰,啊哟啊哟数声,四名抢过来拦截的卫士已给倪氏兄弟踢翻。眼见他二人挟着一对孩儿正要奔到厅口,忽然间人影晃动,两个人快步抢到,伸手袭向二人后心。 这二人所出招数迥不相同。海兰弼一手抓向倪不小的后颈,又快又准,汤沛却是向倪不大的后腰拍出一掌绵掌。这两招刚柔有别,却均是十分厉害的招数,正是攻敌之不得不救。倪氏兄弟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急忙回掌招架,啪啪两声,倪不小身子一晃,倪不大脚下一个踉跄,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两人同时放下了手中孩儿。 便这么缓得一缓,王剑英和周铁鹪双双抢到,抱起孩儿。王周二人的武功远在倪氏兄弟之上,这对孩儿一入二人之手,倪氏兄弟再也没法抢去了。 福康安惊魂略定,怒喝:“大胆狂徒,抓下了。”海兰弼和汤沛同时抢上两步,一出擒拿手,一使锁骨法,分别将倪氏兄弟扣住。倪氏兄弟适才跟他们一交拳掌,均已受了内伤,此时已无法抗拒。 海汤二人拿住倪氏兄弟,正要转身,忽见檐头人影一晃,飘下两个人来。大厅中蜡烛点得明晃晃地,无异白昼,但众人一见这两人,无不背上感到一阵寒意,宛似黑夜独行,在深山夜墓之中撞到了活鬼一般。 这二人身材极瘦极高,双眉斜斜垂下,脸颊又瘦又长,正似传说中勾魂拘魄的无常鬼一般,说也奇怪,二人相貌也是一模一样,竟然又出现了一对双生兄弟。 他二人出手快极,一个挥掌击向海兰弼,另一个击向汤沛。海汤二人各自出掌相迎。但听得波波两声轻响过去,海兰弼全身骨节格格乱响,汤沛却晃了几晃。群雄正自万分错愕,一直稳坐太师椅中的“醉八仙”掌门人文醉翁猛地跃起,尖声惊叫:“黑无常,白无常!” 那双瘦子手掌和海汤二人相接,目光如电,射到文醉翁脸上,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文醉翁登时全身颤抖,牙齿互击,格格作响。那双瘦子猛地里掌力急吐,海汤二人各退一步,这对瘦子已抢起倪氏兄弟。右首那人说道:“这二人跟咱兄弟无亲无故,瞧在大家都是双生兄弟份上,救了他们性命。”左首那人抱拳团团一拱手,朗声道:“红花会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向众位英雄问好!” 海兰弼和汤沛跟二人对了一掌,均感胸口气血翻涌,暗自骇异,微一调息,正欲上前再战,忽听到“常赫志、常伯志”的姓名,都不禁“咦”的一声,停了脚步。 第184章 飞狐外传(75) 常氏兄弟头一点,抓起倪氏兄弟,上了屋檐,但听得“啊哟!”“哼!”“哎!”之声,一路响将过去,渐去渐远,终于隐没无声,那自是守在屋顶的众卫士一路上给他兄弟驱退,或摔下屋来。 海兰弼和汤沛都觉掌上有麻辣之感,提起看时,忍不住又都“啊”的一声,低低惊呼。原来两人手掌均已紫黑,这才想起西川双侠“黑无常、白无常”常氏兄弟的黑沙掌天下驰名,知闻已久,今日一会,果然非同小可。 福康安召开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用意之一,本是在对付红花会群雄,岂知众目睽睽之下,常氏兄弟倏来倏去,如入无人之境。他极是恼怒,沉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向居中的几只太师椅瞥去,只见少林寺大智禅师垂眉低目,不改平时神态;武当派无青子脸带惶惑,似有惧色。那文醉翁直挺挺的站着,一动也不动,双目向前瞪视,常氏兄弟早已去远,他兀自吓得魂不附体,却已不再发抖。 这一幕胡斐瞧得清清楚楚,他听到“红花会”三字,已心中怦怦而跳,待见常氏兄弟说来便来,说去便去,将满厅武师视如无物,更是心神俱醉,心中只有一句话:“这才是英雄豪杰!” 桑飞虹一直在旁瞧着热闹,见到这当口文醉翁还吓成这般模样,她少年好事,伸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推,笑道:“坐下吧,一对无常鬼早去啦!”那知她这么一推,文醉翁应手而倒,再不起来。桑飞虹大惊,俯身看时,但见他满脸青紫之色,已胆裂而死,忙叫道:“死啦,死啦,这人吓死啦!” 大厅上群雄一阵骚动,这文醉翁先前坐在太师椅中自斟自饮,将谁都不瞧在眼里,大有“老子天下第一”之概,想不到常氏兄弟一到,只瞪了他一眼,便活生生的将他吓死。 郭玉堂叹道:“死有余辜,死有余辜!”胡斐问道:“郭前辈,这姓文的生平品行不佳么?”郭玉堂摇头道:“岂但是品行不佳而已,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我本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但事实俱在,那也难以讳言。我早料到他决不得善终,只是竟会给黑白无常一下子吓死,可真意想不到。”另一人插口道:“想是常氏兄弟曾寻他多时,今日冤家狭路,却在这里撞见。”郭玉堂道:“这姓文的以前一定曾给常氏兄弟逮住过,说不定还发下过什么重誓。”那人摇头道:“自作孽,不可活。”郭玉堂道:“这叫作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他只消稍有自知之明,不去想得什么玉龙御杯,躲在人群之中,西川双侠也不会见到他啊。” 说话之际,人丛中走出一个老者来,腰间插着一根黑黝黝的大烟袋,走到文醉翁尸身之旁,哭道:“文二弟,想不到你今日命丧鼠辈之手。” 胡斐听得他骂“西川双侠”为鼠辈,心下大怒,低声道:“郭前辈,这老儿是谁?” 郭玉堂道:“这是凉州府‘玄指门’掌门人,叫作上官铁生,自己封了个外号,叫什么‘烟霞散人’。他和文醉翁一鼻孔出气,自称‘烟酒二仙’!”胡斐见他一件大褂光滑晶亮,满是烟油,腰间的烟筒甚是奇特,装烟的窝儿几乎有拳头大小,想是他烟瘾奇重,哼了一声道:“这种烟鬼,还称得上是个‘仙’字?” 上官铁生抱着文醉翁的尸身干号了几声,站起身来,瞪着桑飞虹怒道:“你干么毛手毛脚,将我文二弟推死了?”桑飞虹大出意外,道:“他明明是吓死的,怎地是我推死的?”上官铁生道:“嘿嘿,好端端一个人,怎会吓死?定是你暗下阴毒手段,害了我文二弟性命。” 他见文醉翁一吓而死,江湖上传扬开来,声名不好,“醉八仙”这一门,只怕从此再无抬头之日。但武林人物为人害死,便事属寻常,不致于声名有碍,因此硬栽是桑飞虹暗下毒手。桑飞虹年岁尚轻,不懂对方嫁祸于己的用意,惊怒之下,辩道:“我跟他素不相识,何必害他?这里千百对眼睛都瞧见了,他明明是吓死的。” 坐在太师椅中的蒙古哈赤大师一直楞头楞脑的默不作声,这时突然插口:“这位姑娘没下毒手,我瞧得清清楚楚。那两个恶鬼一来,这位文爷便吓死了。我听得他叫道:‘黑无常、白无常!’”他声音宏大,说到“黑无常、白无常”这六字时,学着文醉翁的语调,更十分古怪。众人一楞之下,哄堂大笑。 哈赤却不知众人因何而笑,大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么?这两个无常鬼生得这般丑恶,怪模怪样的,吓死人也不希奇。你可别错怪了这位姑娘。” 桑飞虹道:“是么?这位大师也这么说。他是自己吓死的,关我什么事了?” 上官铁生从腰间拔出旱烟筒,装上一大袋烟丝,打火点着了,吸了两口,斗然间一股白烟迎面向她喷去,喝道:“贱婢,你明明是杀人凶手,却还要赖?” 桑飞虹见白烟喷到,急忙闪避,但为时不及,鼻中已吸了一些白烟进去,头脑中微微发晕,听他出口伤人,再也忍耐不住,回骂道:“老鬼缠夹不清,你硬要说是我杀的,胡乱赖人,不讲道理!”左掌虚拍,右足便往他腰里踢去。 哈赤和尚大声道:“老头儿,你别冤枉好人,我亲眼目睹,这文爷明明是给那两个恶鬼吓死的……” 胡斐见这和尚傻里傻气,性子倒也正直,只是他开口“恶鬼”,闭口“恶鬼”,听来极不顺耳,不由得心中有气,要待想个法儿,给他一点小小苦头吃吃,忽见西首厅中走出一个青年书生来,笔直向哈赤和尚走去。这人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瘦小,打扮得颇为俊雅,右手摇着一柄摺扇,走到哈赤跟前,说道:“大和尚,你有一句话说错了,得改一改口。”哈赤瞪目道:“什么话说错了?” 那书生道:“那两位不是‘恶鬼’,是赫赫有名的‘西川双侠’常氏昆仲,相貌虽然特异,但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江湖之上,人人钦仰。”胡斐听得大悦,心道:“这位书生相公能说得出这样几句来,人品大是不凡,倒要跟他结交结交。” 哈赤道:“那文爷不是叫他们‘黑无常、白无常’吗?黑无常、白无常又怎么不是恶鬼?”那书生道:“他二位姓常,名字之中,又是一位有个‘赫’字,一位有个‘伯’字,因此前辈的朋友们,开玩笑叫他二位为黑无常、白无常。这外号儿若非有身分的前辈名宿,却也不是随便称呼得的。” 他二人一个瞪着眼睛大呼小叫,一个斯斯文文的给他解说,那一边上官铁生和桑飞虹却已动上了手。莫看桑飞虹适才给倪氏兄弟逼得只有招架闪避,全无还手之力,只因“双子门”武功两人合使,太过怪异,这时她一对一的和上官铁生过招,便丝毫不落下风。上官铁生看似空手,其实手中那支旱烟管乃镔铁打就,竟当作了点穴橛使。他“玄指门”原擅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但桑飞虹身法过于滑溜,始终打不到她穴道,有几次过于托大,险些还让她飞足踢中。 但听得他嗤溜溜的不停吸烟,吞烟吐雾,那根烟管竟给他吸得渐渐的由黑转红,原来那大烟斗之中藏着精炭,他一吸一吹,将镔铁烟斗渐渐烧红。这么一来,一根寻常烟管变成了一件极厉害的利器,离得稍近,桑飞虹便感手烫面热,衣带裙角更给烟斗炙焦了。她心中一慌,手脚稍慢,蓦地里上官铁生一口白烟直喷到她脸上,桑飞虹只感头脑一阵晕眩,登时天旋地转,站立不定,晃身摔倒。 那书生站在一旁跟哈赤和尚说话,没理会身旁的打斗,忽然闻到一股异香,其中竟混有黑道中所使的迷香在内,不禁大怒。一瞥眼间,见上官铁生的烟管已点向桑飞虹膝弯穴道,嗤的一声响,烟焰飞扬,焦气触鼻,她裙子已烧穿了一个洞。桑飞虹受伤,大叫一声,上官铁生第二下又打向她腰间。 那书生怒喝:“住手!”上官铁生一怔之间,那书生一弯腰,已除下哈赤和尚的一对鞋子,返身向上官铁生烧红了的烟斗上挟去。那书生这几下出手迅捷异常,哈赤和尚一怔,大叫:“你……你脱了我鞋子干么?”喊叫声中,那书生已用两只鞋子的鞋底挟住了那烧得通红的镔铁烟斗,快步绕到上官铁生身后,将烧红了的烟斗往他后心烫去。 嗤嗤几声响,上官铁生背后衣袖烧焦,他右臂吃痛,只得撤手。那书生连鞋带烟管往外摔出,抢步去看桑飞虹时,只见她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啪啪两响,哈赤的一对鞋子跌在酒席之上,汤水四溅,那烟管却对准了郭玉堂飞去,力劲势急。郭玉堂叫声:“啊哟!”急欲闪避,但烟管来得太快,又出其不意,一时不及躲让,眼见那通红炙热的铁烟斗便要撞上他面门。胡斐伸手抓起一双筷子,半空中将烟管挟住了。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莫测,大厅上群豪一呆,这才齐声喝采。那书生向胡斐点头一笑,谢他相助,免致无意伤人,转过头来,皱眉望着桑飞虹,不知如何解救,一顿之下,向上官铁生喝道:“这里大伙儿比武较艺,你怎地使起迷药来啦?快取解药出来!” 上官铁生给他夺去烟管,知这书生出手敏捷,自己又没了兵刃,不敢再硬,只阴阴的道:“谁用迷药啦?这丫头定力太差,转了几个圈子便晕倒了,又怪得谁来?”旁观众人不明真相,倒也难以编派谁的不是。 却见西厅席上走出一个腰弯弓背的中年妇人,手中拿着一只酒杯,含了一口酒,便往桑飞虹脸上喷去。那书生道:“啊,这……这是解药么?”那妇人不答,又喷了一口酒,喷到第三口时,桑飞虹睁开眼来,一时不明所以。 上官铁生道:“哈,这丫头可不是自己醒了?怎地胡说八道,说我使迷药?堂堂福大帅府中,说话可得检点些。”那书生反手一记耳光,喝道:“先打你这下三滥的奸徒。”上官铁生疾忙低头,这掌居然没打中。那书生打得巧妙,这“烟霞散人”却也躲得灵动。 桑飞虹伸手揉了揉眼睛,已然醒悟,跃起身子,左掌探出,拍向上官铁生胸口,骂道:“你使迷药喷人!” 上官铁生斜身闪开,向那中年妇人瞪了一眼,又惊又怒:“此人怎能解我的独门迷药?我跟你无冤无仇,何以来多管闲事?” 桑飞虹向那书生点了点头,道:“多谢相公援手。”那书生指着那妇人道:“是这位女侠救醒你的。”那妇人冷冷的道:“我不会救人。”转身接过胡斐手中筷子,挟着那根铁烟管,交在上官铁生手里,仍嘶哑着嗓子道:“这次可得拿稳了。” 这一来,那书生、桑飞虹、上官铁生全都胡涂了,不知这妇人是什么路道,她救醒了桑飞虹,却又将烟管还给上官铁生,难道她是个滥好人,不分是非的专做好事么?只见她头发花白,脸色蜡黄,体质衰弱,不似身有武功模样,待要仔细打量,那妇人已转过身子,回归席上。这妇人正是程灵素所乔装改扮。若不是毒手药王的高徒,也决不能在顷刻之间,便解了上官铁生所使的独门迷药。 哈赤一直不停口的大叫:“还我鞋子来,还我鞋子来!”但各人心有旁骛,谁也没有理他。哈赤大恼,伸手往那书生背心扭去,喝道:“还我鞋子不还?”那书生身子一侧,让了开去,笑道:“大和尚,鞋子烧焦啦?”哈赤足下无鞋,甚是狼狈,奔到酒席上去捡起,但一对鞋子酒水淋漓,里里外外都是油腻,怎能再穿?可是不穿又不成,只得勉强套在脚上,转头去找那书生的晦气时,却已寻不到他踪影。 但见上官铁生和桑飞虹又已斗在一起。哈赤转了几个圈子,不见书生,只得回去坐入太师椅中,喃喃道:“直娘贼,今日也真晦气,撞见一对无常鬼,又遇上个秀才鬼。”他千贼万贼的骂了一阵,见上官铁生和桑飞虹越斗越快,一时也分不出高下,无聊起来,便住了口,却觉脚上油腻腻的十分难受,忍不住又骂了出来。 突然间只听得众人哈哈大笑,哈赤瞪目而视,不见有何可笑之处,却见众人的目光一齐望着自己,哈赤摸了摸脸,低头瞧瞧身上衣服,除一双鞋子之外,并没什么特异,怒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众人却笑得更加厉害了。哈赤心道:“好吧,龟儿子,你们笑你们的,老子可不来理会。”一本正经的坐在椅中,岂知大厅中笑声越来越响。桑飞虹虽在恶斗,偶一回头,也忍不住抿嘴嫣然。 哈赤目瞪口呆,心慌意乱,实不知众人笑些什么,东张西望,情状更加滑稽。桑飞虹终于耐不得了,笑道:“大和尚,你背后是什么啊?”哈赤急跃离椅,回过头来,只见那书生稳稳的坐在他椅背之上,指手划脚,做着哑剧,逗引众人发笑。原来他在椅背上已坐了甚久,默不作声的做出各种怪模怪样。 哈赤怒喝:“秀才鬼,你干么作弄我?”那书生耸耸肩做个手势,意谓:“我没作弄你啊。”哈赤喝问:“那你干么坐在这里?”那书生指指茶几上的八只玉龙杯,做个取而藏之怀内的手势,意思说:“我想取这玉龙杯。”哈赤又道:“你要争夺御杯?” 那书生点了点头。哈赤道:“这里还有空着的座位,干么不坐?”那书生指指厅上的群豪,左手连摇,右手握拳虚击己头,跟着缩肩抱头,作极度害怕状。众人轰笑声中,哈赤道:“你怕人打,不敢坐,又为什么坐在我椅背上?”那书生虚踢一脚,双手虚击拍掌,身子滑下,坐入椅中,意思说:“我将你一脚踢开,占了你的椅子。”他一滑下,登时笑声哄堂。 福康安、安提督等见这场比武闹得怪态百出,与原意大相迳庭,都感不快,但见这书生刁钻古怪,哈赤和尚偏又忠厚老实,两人竟似事先串通了来演一出双簧戏一般,也禁不住微笑。这时那对双生孩儿已由王剑英、王剑杰兄弟护送到了后院,倘若尚在大厅,孩子们喜欢热闹,更要哈哈大笑了。 第185章 飞狐外传(76) 程灵素低声对胡斐道:“这人的轻功巧妙之极。”胡斐道:“是啊,他身法奇灵,另成一派,倒似乎……”程灵素道:“似乎存心捣蛋来着。”胡斐缓缓点头。 这时会中有识之士也都已看出,这书生明着是跟哈赤玩闹,实则是在搅扰福康安这天下掌门人大会,要令他一个庄严肃穆的英豪聚会,变成百戏杂陈的胡闹之场。 只见那书生从怀中取出一柄摺扇指着哈赤,说道:“哈赤和尚,你不可对我无礼。此扇之中,藏着你的老祖宗。”哈赤侧过了头,瞧瞧摺扇,不见其中有何异状,摇头道:“不信你瞎说!”那书生突然打开摺扇,向着他一扬,一本正经的道:“你不信?那就清清楚楚瞧一瞧。”众人一看他的摺扇,无不笑得打跌,原来白纸扇面上画着一只极大的乌龟。这只乌龟肚皮朝天,伸出长长的头颈,努力要翻转身来,但看样子偏又翻不转,神情十分滑稽。 胡斐忍笑望程灵素一眼,两人更加确定无疑,这书生乃有备而来,存心捣乱。不由得对他都暗自佩服,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天下英豪之前,这般搅局,实具过人胆识。 哈赤大怒,吼声如雷,喝道:“你骂我是乌龟?臭秀才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那书生不动声色,说道:“做乌龟有什么不好?龟鹤延龄,我说你长命百岁啊。”哈赤道:“呸,乌龟是骂人的话。老婆偷汉子,便是做乌龟了。”那书生道:“哈哈!原来大和尚还娶得有老婆!不知娶了几个?” 汤沛见福康安的脸色越来越不善,正要出来干预,突见哈赤怒吼一声,伸手便往那书生背心抓去。这一次那书生竟然没能避开,给他提起身子,重重的往地下一摔。原来哈赤是蒙古的摔跤高手,蒙古摔跤之技,共分大抓、中抓、小抓三门,各有厉害绝技。哈赤是中抓门的掌门人,最擅长腰腿之劲,抓人胸背,百发百中。 那书生为他一抓一摔,眼看要吃个小亏,不料明明见到他是背脊向下,落地时却双脚先着。他腿上如同装上机括,一着地立刻弹起,笑嘻嘻的站着,说道:“你摔我不倒。”哈赤道:“再来!”那书生道:“好,再来!”走近身去,突然伸出双手,扭住他胸口。众人都大为奇怪,哈赤魁梧奇伟,那书生却瘦瘦小小,何况哈赤擅于摔跤,人人亲见,那书生和他相斗,若不施展轻功,便当以巧妙拳招取胜,怎地竟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哈赤当即伸手抓书生肩头,出脚横扫。那书生向前一跌,搂住了哈赤粗大的脖子,双足足尖同时往哈赤膝盖里踢去。哈赤双腿一软,向前跪倒。但他虽败不乱,反手抓住那书生背心,将他扭过来压在身下。那书生大叫:“不得了,不得了!”从他腋窝底下探头出来,伸伸舌头,装个鬼脸。 此时大智禅师、胡斐、汤沛、海兰弼等高手心下都已雪亮,这书生精于点穴打穴,哈赤绝非对手,而且这书生于摔跤之术也甚娴熟,虽膂力不及哈赤,可是手脚滑溜,扭斗时每每能脱困而出。他所以不打倒哈赤,显是对他不存敌意,只是藉着他玩闹笑乐,要令福康安和四大掌门人脸上无光。 另一边桑飞虹展开小巧功夫,和上官铁生游斗不休。她凤阳府五湖门最擅长的武功乃是“铁莲功”,鞋尖上包以尖铁,只要踢中要害,立可取人性命。上官铁生浪荡江湖数十年,如何不省得厉害?每见她鞋尖踢来,便即引身闪避。他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和这年轻姑娘斗了近百招,竟丝毫不占上风,眼见她鸳鸯腿、拐子腿、圈弹腿、钩扫腿、穿心腿、撞心腿、单飞腿、双飞腿,层出不穷,越来越快,心下焦躁,看来若要取胜,须得重施故技,老气横秋的哈哈一笑,说道:“横踢竖踢,有什么用?”装作漫不在乎,凑口到烟管上去深深吸了一下。 桑飞虹见他吸烟,已自提防,忙抢到上风,防他喷烟。 上官铁生吸了这口烟后,又拆得数招,渐渐双目圆瞪,向前直视,眼中露出疯狗般的凶光,突然“胡胡”大叫,向桑飞虹扑了过去。桑飞虹见了这般神情,心里怕了,不敢正面与斗,闪身避开。上官铁生足不停步的直冲,“胡”的一声大叫,却向福康安扑了过去。站在福康安身边最近的卫士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忽见上官铁生犯上,急忙抢上勾住他手腕,向外猛甩。上官铁生一个踉跄,跌了出去,眼睛发直,向东首席上冲了过去,乱抓乱打,竟似疯了。 胡斐斜眼瞧着程灵素,见她似笑非笑,方始明白她适才交还烟管的用意,原来她于顷刻之间,在烟斗之中装上了另一种厉害迷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这一生以迷药害人的上官铁生,在自己的烟管中吸进迷药。这迷药入脑,登时神智迷乱,如颠如狂,他口中本来所含的解药全不管用。 东首席上的好手见他冲到,自即出手将他赶开。上官铁生在地下打了个滚,忽然抱住一张桌子的桌腿,张口乱啃乱咬。众人见了这等情景,都暗暗惊怖,谁也笑不出来,不知他何以会突然如此。 众人一时默不作声,大厅之上,只听得哈赤在“小畜生、贼秀才”的骂不绝口。那书生道:“我劝你别骂了吧。”哈赤怒道:“我骂你便怎样?贼秀才!”那书生道:“谅你也不敢骂福大帅,你有种的,便骂一声贼大帅。”哈赤气恼头上,不加考虑,随口便大声骂道:“贼大帅!”话一出口,才知不妙,但已经收不回转,急得只道:“我……我不是骂他,是……是……骂你!”那书生笑道:“我又不是大帅,你骂我贼大帅干么?”哈赤上了这个当,生怕福康安见责,只急得额头青筋暴现,满脸通红,又和身扑落。那书生乘他心神恍惚,侧身让过,揪着他右臂借力外送,哈赤一个肥大的身躯飞了出去。 上官铁生正抱住桌腿狂咬,哈赤摔将下来,腾的一响,恰好压在他背上。上官铁生“胡胡”大叫,抱牢他双臂,一口往他的光头大脑袋上咬落。哈赤吃痛,振臂欲将他摔开。那知一个人神智胡涂之后,竟会生出平素所无的巨力出来,哈赤的膂力本比他强得多,这时却脱不出他搂抱,只给他咬得满头鲜血淋漓,痛得哇哇急叫。 那书生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他一面鼓掌,一面慢慢退向放着八只玉龙杯的茶几,突然间衣袖一拂,抓起两只玉龙杯,对桑飞虹道:“御杯已得,咱们走吧!” 桑飞虹一怔,她和这书生素不相识,但见他对自己一直甚是亲切,不自禁的点了点头,随着他飞奔出外。福康安身旁的六七名卫士大呼:“捉奸细!捉奸细!”“拿住了!”“拿住偷御杯的贼!”一齐蜂拥着追了出来。群豪见这少年书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尔大胆抢杯欲逃,无不惊骇,早有人跟着众卫士喝了起来:“放下玉杯!”“什么人,这般胡闹?”“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混帐东西?” 适才常赫志、常伯志兄弟从屋顶上冲入,救去了贵州双子门倪氏兄弟,福康安府中卫士在大门外又增添人员,这时听见大厅中一片吆喝之声,门外的卫士立时将门堵住。 安提督一声令下,数十名卫士将那少年书生和桑飞虹前后围住。 那书生笑道:“谁敢上来,我就将玉杯一摔,瞧它碎是不碎。”众卫士倒也不敢贸然上前,生怕他当真豁出了性命胡来,将御赐的玉杯摔破了。各人手执兵刃,将二人包围了个密不通风。 桑飞虹受邀来参与这掌门人大会,只是来赶个热闹,并无别意,突然间闯出这个大祸来,只吓得脸色惨白,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腔子。 胡斐与程灵素对望一眼,程灵素缓缓的摇了摇头。两人虽对那少年书生甚有好感,但这时身陷重围之中,如出手相救,只不过白饶上两条性命,于事无补。眼见这局势没法长久僵持,海兰弼正大踏步走将过去,他一出手,那书生和桑飞虹定然抵挡不住。 那书生高举玉杯,笑吟吟的道:“桑姑娘,这一次咱们可得改个主意啦,你倘若将玉杯往地下摔去,说不定还没碰到地上,已有快手快脚的家伙抢着接了去。咱们不如这样吧,你听我叫一二三,叫到‘三’字,喀喇一响,就在手中捏碎了。”桑飞虹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暗骂自己,为什么跟他素不相识,却事事听他指使。 海兰弼走上前去,原是打算在他摔出玉杯时快手接过,听他这几句话一说,登时停住了脚步。 汤沛哈哈一笑,走到书生跟前,说道:“小兄弟,你贵姓大名啊?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的露了一下脸,当真是耸动武林。你不留下个名儿,那怎么成?”那书生笑道:“在下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只觉这玉杯儿好玩,想拿回家去玩玩,玩得厌了,便即奉还。” 汤沛笑道:“小兄弟,你的武功很特异,老哥哥用心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一个门道来。尊师是那一位啊?说起来或许大家都有交情。年轻人开个小玩笑,也没什么大不了,冲着老哥哥这点小面子,福大帅也不能怪罪,还是入席再喝酒吧。”说着侧头向众卫士道:“大伙儿退开些!这位兄弟是好朋友,他开个玩笑,却来这么兴师动众的,不让人家笑话咱们太过小气么?”众卫士听他这么说,都退开了两步。 那书生笑道:“姓汤的,我可不上你这笑面老虎的圈套。你再走近一步,我便把玉杯捏碎了。你要是真有担当,便让我把玉杯借回家去,把玩三天。三日之后,一准奉还。”众人心想:“你拿了玉杯一出大门,却到那里再去找你?什么三日之后一定奉还,谁来信你?”各人一齐望着汤沛,瞧他如何回答。 只见他又是哈哈一笑,说道:“那又有什么打紧?小兄弟,你手里这只玉杯嘛,主儿的名份还没定。老哥哥却蒙福大帅的恩典先赏了一只。这样吧,我自己的那只借给你,你爱玩到几时便几时,什么时候玩得厌了,带个信来,我再来取回就是了。”说着走到放玉杯的几前,先取过一块铺在桌上的大锦缎,兜在左手之上,然后取过一只玉龙杯,放在锦缎上,郑而重之的走到那书生跟前,说道:“你拿去吧!” 这一着大出人人的意料之外。众人只道他嘴里说得漂亮,实则是在想乘机夺回书生手中的玉杯,那知他借杯之言并非虚话,反而又送一只玉杯过去。 那书生也颇为诧异,笑道:“你外号儿叫做‘甘霖惠七省’,果然慷慨得紧。两只玉杯一模一样,也不用掉了。桑姑娘的玉杯,就算是向这位海大人借的。汤大侠,烦你作个中保。海大人,请你放心,三日之后桑姑娘倘若不交还玉杯,你唯汤大侠是问。”汤沛笑道:“好吧!把事儿都揽在我身上,姓汤的一力承当。桑姑娘,你总不该叫我为难罢?”说着向桑飞虹走近了一步。 桑飞虹嗫嚅着道:“我……我……”眼望那少年书生,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汤沛左肘突然一抖,一个肘锥,撞在她右腕腕底。桑飞虹“啊”的一声惊呼,玉杯脱手向上飞出,便在此时,汤沛右手抓起锦缎上玉杯,左手锦缎挥出,已将那少年上身裹住。右手食指连动,隔着锦缎点中了他“云门”、“曲池”、“合谷”三处穴道,跟着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玉杯,左足飞出,踢倒了桑飞虹,足尖顺势在她膝弯里一点。那“云门穴”是在肩头,“曲池穴”在肘弯,“合谷穴”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三穴遭点,那书生自肩至指,一条肩膀软瘫无力,再也不能捏碎玉杯了。 这几下兔起鹘落,直如变戏法一般,众人还没有看清楚怎地,汤沛已打倒二人,手捧三只玉龙杯,放回几上。待他笑吟吟的坐回太师椅中,大厅上这才采声雷动。 郭玉堂摸着胡须,不住价连声赞叹:“这一瞬之间打倒两人,已极为不易,更难的是三个人手里都有一只玉杯,只要分寸拿捏差了厘毫,任谁一只玉杯都会损伤,那么这一次大会便不免美中不足,更难得的是这一副胆识。程老弟,你说是不是?” 胡斐点头道:“难得,难得。”他见了适才犹如雷轰电闪般的一幕,不由得雄心顿起,暗想:“这姓汤的果然艺业不凡,如有机缘,倒要跟他较量较量。”又想:“那少年书生和桑姑娘失手被擒,就算保得性命,也要受尽折磨,怎生想个法儿相救才好。” 这时众卫士已取过绳索,将那书生和桑飞虹绑了,推到福康安跟前,听由发落。福康安将手一挥,说道:“押在一旁,慢慢再问,休得阻了各位英雄的兴头。安提督,你让大家比下去吧!”安提督道:“是!”当即传下号令,请群豪继续比试。 胡斐见这些人斗来斗去,没人有杰出的本领,心中栗六,念着马春花的两个儿子不知如何又遭夺回,马春花不知是否又遭危难,更有那九家半掌门人来是不来?也无心绪去看各人争斗。 来来去去又比试了十多人,忽听得门外卫士大声叫道:“圣旨到!” 第十八回 宝刀银针 群豪听了,均是一愕。福康安府中上下人等却知皇上心血来潮,便半夜三更也有圣旨,因此不以为奇,当即摆下香案。福康安站起身来,跪在滴水檐前接旨。自安提督以下,人人一齐跪倒,胡斐当此情景,只得跟着跪下,心中暗暗咒骂。 只听得靴声橐橐,院子中走进五个人来,当先一人是个老太监。福康安识得他是干清宫的太监刘之余,身后跟着四名内班宿卫。 那刘之余走到厅门口,却不进厅,便在门前站定,展开圣旨,宣读道:“当今万岁爷乾隆皇帝圣旨:兵部尚书福康安听旨,适才擒到男女贼人各一,着即带来宫中,不可有误便了。钦此!” 第186章 飞狐外传(77) 福康安登时呆了,心想:“皇上的信息竟如此之快。他要带两名贼人去干什么?”又想:“这圣旨不伦不类,什么‘当今万岁爷乾隆皇帝圣旨’,什么‘不可有误便了’?”一抬头,见刘之余挤眉弄眼,神气古怪,再想平素太监传旨,定是往大厅正中向外一站,朝南宣读,这一次却是朝里宣旨。这刘之余是宫中老年太监,决不能错了规矩,其中必有缘故,于是站起身来,说道:“刘公公,请坐下喝茶,瞧一瞧这里英雄好汉们献演身手。”刘之余欣然道:“好极,好极!”突然眉头一皱,道:“多谢福大帅啦,茶是不喝了,皇上等着要人。” 福康安一瞧这情景,恍然而悟,知他受了身后那几名卫士的挟制,假传圣旨,这四名卫士不是反叛,便是假扮的,当下不动声色,笑问:“陪着你的几位大哥是谁啊?怎地面生得紧。”刘之余苦笑道:“这个……那个……嘿嘿,他们是外省新来的。” 福康安更加心中雪亮,内班宿卫日夜在皇帝之侧,若非亲贵,便是有功勋的世臣子弟,外省来的武人那里能当?心想:“只有调开这四人,刘太监方不受他们挟持。”说道:“既是如此,四位侍卫大哥便把贼人带走吧!”说着向绑在一旁的少年书生和桑飞虹一指。 四名侍卫中便有一人走上前来,去牵那书生。福康安道:“且慢!这位侍卫大哥贵姓?”按照常情,福康安对宫中侍卫客气,称一声“侍卫大哥”,但当侍卫的官阶比他低得多,必定上前请安。这侍卫却大剌剌的不理,只说:“俺姓张!”福康安道:“张大哥到宫中几时了?怎地没会过?” 那侍卫尚未回答,刘之余身后一个身材肥胖的侍卫突然右手一扬,银光闪闪,一件梭子般的暗器射了出来,飞向放置玉龙杯的茶几。这暗器去势峻急,眼见八只玉杯要一齐打碎。众卫士纷纷呼喝,善于发射暗器的便各自出手,只见袖箭、飞镖、铁莲子、铁蒺藜,七八件暗器齐向银梭射去。那肥胖的侍卫双手连扬,也是七八件暗器一齐射去。 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众卫士的暗器纷纷碰落。那银梭飞到茶几,钩住了一只玉龙杯。说也奇怪,这梭子在半空中竟会自行转弯,钩住玉龙杯后斜斜飞回,又回到那侍卫手中。众人眼见这般怪异情景,无不愕然。 胡斐见了那胖侍卫这等发射暗器的神技,大喜之下,忍不住叫道:“赵三哥!”那胖侍卫正是千臂如来赵半山所乔装改扮。那个去救书生的侍卫,则是红花会中的鬼见愁石双英。这干人早便在福康安府外接应,见那少年书生失手受擒,正好太监刘之余在府门外经过,便擒了来假传圣旨。但这些江湖上的豪杰之士终究不懂宫廷和官场规矩,一进福康安府便露出马脚。赵半山见福康安神色和言语间已然起疑,不待他下令拿人,先下手为强,发出一枚飞燕银梭,抢了一只玉杯。这飞燕银梭是他别出心裁的一门暗器,梭作弧形,掷出后能飞回手来。 他一抢到玉杯,猛听得有人叫了声:“赵三哥!”这叫声中真情流露,似乎乍逢亲人一般,举目向叫声来处瞧去,却不见有熟识之人。胡斐和他睽别多年,身形容貌均已大变,别说他已乔装改扮,就算没改装,异地乍逢,也未必认得出来。 处身在这龙潭虎穴之中,一瞥间没瞧见熟人,决无余裕再瞧第二眼,他双臂连扬,但听得嗤嗤之声不绝,每响一下,便有一枝红烛为暗器打熄,顷刻间大厅中黑漆一团。只听得他大声叫道:“福康安看镖!”跟着有两人大声惨叫,显已中了他暗器。但听得乒乒乓乓,响起一片兵刃之声,已有两名卫士抢上将石双英截住。 赵半山叫道:“走吧,不可恋战!”他知身处险地,大厅之上高手如云,一击不中便当飘然远引,救人之事,只得徐图后计,眼下藉着黑暗中一片混乱,尚可脱身,倘若时机一过,连自己也会陷身其中。但这时石双英已给绊住,跟着又有两人攻到,再有迁延,别说救人,连他自己也走不脱了。 胡斐当那少年书生为汤沛擒获之时,即拟出手相救,只厅上强敌环伺,单是正中太师椅上所坐的那四大掌门,自己对每一个都没制胜把握,突见赵半山打灭满厅灯火,毫不犹豫,立即纵身抢到那少年书生身旁。汤沛出手点穴,胡斐看得分明,所点的是“云门”、“曲池”、“合谷”三穴,这时一俯身间,便往那书生肩后“天宗穴”上一拍,登时解开了他“云门穴”,待要再去推拿他“天池穴”时,头顶突然袭来一阵轻微掌风。 胡斐左手翻过,迎着掌风来处还了一掌,只觉敌人掌势来得快极,啪的一声轻响,双掌相交。胡斐身子一震,不由得倒退半步,大吃一惊:“此人掌力恁地浑厚!”只得拚全力相抗,但觉对方内力无穷无尽的源源而来。胡斐暗暗叫苦,心想:“比拚掌力,非片刻间可决胜败,灯烛少时便会点起,看来我脱身不易了。”对掌比拚、心中动念,只电光石火般的一霎间之事,忽听得那少年书生低声道:“多谢援手!”竟已跃起。 他这一跃起,胡斐立时醒悟:“我只解了他云门穴,他的曲池、合谷两穴,原来是跟我对掌之人解了。那么此人是友非敌。”他一想到此节,对方也同时想到:“我只解了他曲池、合谷两穴,尚有云门穴未解,原来是跟我对掌之人解了。那么此人是友非敌。”两人心念相同,当即各撤掌力。 那少年书生抓起躺在身旁的桑飞虹,急步奔出,大声叫道:“福康安已让我宰了!少林派众位好汉攻东边,武当派众位好汉攻西边!大伙儿杀啊!杀啊!”黑暗中但听得兵刃乱响,厅上乱成一团,人人心中也乱成一团。 众卫士听到福大帅遭害,无不吓出一身冷汗,又听得“少林派众位好汉攻东边,武当派众位好汉攻西边”的喊声,这两大门派门人众多,难道当真反叛了? 忽听得周铁鹪的声音叫道:“福大帅平安无事,别上贼子的当!”待得众卫士点亮四周灯烛,赵半山、石双英,以及少年书生和桑飞虹都已不知去向。 只见福康安端坐椅中,汤沛和海兰弼挡在身前,前后左右,六十多名卫士如肉屏风般团团保护。在这等严密防守之下,便有千百名高手同时攻到,一时三刻之间也伤他不到半根寒毛,何况只是三数个刺客?但也因他手下卫士人人只想到保护大帅,赵半山和那少年书生等才得乘黑逃走。否则他数人武功再强,也决不能这般轻易全身而退。 众人见福康安脸带微笑,神色镇定,大厅上登时安静,又见少林派掌门人大智禅师和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安坐椅中,神色宁谧,都知那书生这番喊叫,只不过是扰乱人心而已。 福康安笑道:“贼子胡言乱语,禅师和道长不必介意。”安提督走到福康安面前请安,说道:“卑职无能,竟让贼子逃走,请大帅降罪。”福康安将手一摆,笑道:“这都是我累事,算不得是你们没本事。大家顾着保护我,也不去理会毛贼了。”他心中满意,觉得众卫士人人尽责,以他为重,竭力保护,又道:“几个小毛贼来捣乱一番,算得什么大事?丢了一只玉龙杯,嗯,那也好,瞧是那一派的掌门人日后去夺回来,再擒获了这劫杯毛贼,这只玉龙杯便归他所有。这一件事又斗智、又斗力,比之在这里单只较量武功,岂不更有意思么?” 群豪大声欢呼,都赞福大帅安排巧妙。胡斐和程灵素对望一眼,心下也不禁佩服福康安大有应变之才,失杯的丑事轻轻掩过,而且一翻手间,给红花会伏下了一个心腹大患。武林中自有不少人贪图出名,会千方百计的去设法夺回玉龙杯,不论成功与否,都让红花会树下不少强敌。 福康安向安提督道:“让他们接下去比试吧!” 安提督躬身道:“是!”转过身来,朗声说道:“福大帅有令,请各位英雄继续比试武艺,且瞧余下的三只御赐玉杯,归属谁手。”他虽说“福大帅有令”,但还是用了一个“请”字,那是对群豪甚表尊重,以客礼相待之意。 福康安吩咐道:“搬开一张椅子!”便有一名卫士上前,将空着的太师椅搬开了一张,这只玉龙杯,算是给红花会夺去了。厅心留下三张空椅。众人这时方始发觉,“昆仑刀”掌门人西灵道人已不知何时离椅,想是他眼见各家各派武功高出自己之人甚多,与其让人赶下座位,还不如自行退开,免得出丑露乖。 这时胡斐思潮起伏,心中存着许多疑团:“福康安的一对双生儿子不知如何又让他夺回?我冒充华拳门掌门人,是不是已遭发觉?对方迟迟不予揭破,是不是暗中已布置下极厉害的陷阱?我适才为那少年书生解穴,黑暗中与人对掌,此人内力浑厚,非同小可,他也出手助那书生,自是大厅上群豪之一,却不知是谁?” 他明知在此处多耽得一刻,便多增一分凶险,但一来心中存着这许多疑团未解;二来眼见凤天南便在身旁,好容易知道了他的下落,岂能又让他走了?三来也要瞧一瞧余下的三只玉龙杯由那派的掌门人所得。 其实,这些都只是他心里所计较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却是在心中隐隐约约觉得的:袁紫衣一定会来。既知她要来,他就决计不走。便有天大危险,也吓他不走。 这时厅上又有两对人在比拚武功。四人都使兵刃。胡斐一看,见四人的武功比之以前出手的都高。不久一个使三节棍的败了下去,另一个使流星锤的上来。听那唱名武官报名,是太原府的“流星赶月”童怀道。胡斐想起数月前与钟氏三雄交手,曾听他们提过“流星赶月童老师”的名头。这童怀道在双锤上的造诣果然甚为深厚,只十余合便将对手打败了,接着上来的两人也都不是他敌手。 高手比武,若非比拚内力,往往几个照面便分胜败,而动到兵刃,生死决于俄顷,比之较量拳脚更加凶险得多。双方比试者并无深仇大怨,大都是闻名不相识,功夫上一分高低,稍逊一筹者便即知难而退,谁都不愿干冒性命之险而死拚到底。因之在福康安这些只识武学皮毛的人眼中,比试的双方都自惜羽毛,数合间便有人退下,反不及黄希节、桑飞虹、欧阳公政、哈赤和尚等一干人猛打狠殴的好看。但武功高明之人却看得明白,出赛者的武功越来越高,要取胜越来越不容易,许多掌门人原本跃跃欲试的,这时都改变了主意,决定袖手旁观。有时两个人斗得似乎没精打采、平淡无奇,而汤沛、海兰弼这些高手却喝起采来。一般不明其理的后辈,不是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便是随声附和,假充内行。 饶是出赛者个个小心翼翼,但一入场子,总是力求取胜,兵刃无眼,还是有三个掌门人毙于当场,七人身受重伤。总算福康安威势慑人,死伤者门下的弟子即时不敢发作,但武林中冤冤相报的无数腥风血雨,都已在这一日中伏下了因子。 清朝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武林中反清义举此伏彼起,百余年来始终不息,但自乾隆中叶以后,武林人士自相残杀之风大盛,顾不到再来反清,让清廷去了一大隐忧。虽原因多般,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实是一大主因。后来武林中有识之士出力调解弥缝,仍难令各门各派仇怨尽泯。不明白福康安这大阴谋之人,还道满清气运方盛,草莽英雄自相攻杀,乃天数使然。 流星赶月童怀道以一对流星双锤,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内连败五派掌门高手,其余的掌门人惮于他双锤此来彼往、迅捷循环的攻势,一时无人再上前挑战。 便在此时,厅外匆匆走进一名武官,到福康安面前低声禀告了几句。福康安点了点头,那武官走到厅口,大声道:“福大帅有请天龙门北宗掌门人田老师进见。”厅外又有武官传呼出去:“福大帅有请天龙门北宗掌门人田老师进见。” 胡斐和程灵素对望一眼,心头都微微一震:“他也来了!” 过不多时,只见田归农身穿长袍马褂,微笑着缓步进来,身后跟着八人。他走到福康安身前,躬身请安。福康安欠欠身,拱手还礼,微笑道:“田老师好,请坐!” 群豪一见,都想:“天龙门名闻天下,已历百年,自明末以来,胡苗范田四家齐名,代代均有好手。这姓田的气派不凡,福大帅对他也优礼有加,与对别派的掌门人不同。却不知他是否真有惊人艺业?”每一派与会的均限四人,他却带了八名随从,何况这般大模大样的迟迟而至,群豪虽震于他的威名,心中却均有不平之意。 田归农和少林、武当两派掌门人点头为礼,看来相互间均不熟识,但他和甘霖惠七省汤沛却极熟络。汤沛拍着他肩膀笑道:“贤弟,做哥哥的一直牵记着你,心想怎么到这当儿还不到来?如果你竟到得迟了,拿不到一只玉龙杯,做哥哥的这一只如何好意思捧回家去?你天龙门倘若不得玉杯,那一天你高兴起来,找老哥哥来比划比划,我除了双手奉上玉杯,再没第二句话好说,岂不糟糕?”跟着将福大帅嘱令各派比试武功以取御杯的事,向他说了一遍。 田归农笑道:“兄弟如何敢跟大哥相比?我天龙门倘得福大帅恩典,蒙大哥照拂,能在天下英雄之前不太出丑丢脸,也已喜出望外了。”说着两人同声大笑。他话虽说得谦虚,但神色之间,显是将玉龙杯看作了囊中之物。汤沛和人人都很亲热,但对待田归农的神情却又与众不同。听他二人称呼语气,似乎还是拜把子的兄弟。 第187章 飞狐外传(78) 胡斐心想:“这姓田的和我交过手,武功虽比这些人都高,却未必能及得上汤沛和海兰弼,要说一定夺到玉龙杯,未免是将天下英雄都瞧得小了。”想起他暗算苗人凤的无耻卑鄙行迳,已自打定了主意:“他不得玉龙杯便罢,倘若侥幸夺得,好歹要他在天下群雄之前,大大的出个丑。”他和田归农在苗人凤家中交过手,以祖传刀法,打得他口吐鲜血,大败而走,何况其时胡斐未得苗人凤的指点,未悟胡家刀法的精义要诀。此刻他单以刀法而论,天下几乎已无人胜得过他,即是与苗人凤、赵半山这等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遑多让,田归农自然远非其敌。 当田归农进来之时,大厅的比试稍停片刻,这时兵刃相击之声又作。田归农坐在椅中,手持酒杯观斗,神色极是闲雅,眼看有人胜,有人败,他只脸带微笑,无动于中,有时便跟汤沛说几句闲话。众人都已看出,他面子上似是装作高人一等,不屑和人争胜,实则是以逸待劳,要到最后的当口方才出手,在旁人精疲力竭之余,再施全力一击。 流星赶月童怀道坐在太师椅中,见良久无人上来挑战,突然跃起,走到田归农身前,说道:“田老师,姓童的领教你高招。”众人都是一楞。自比试开始以来,总是得胜者坐在太师椅中,由人上前挑战,岂知童怀道却走下座来,反去向田归农求斗。 田归农笑道:“不忙吧?”手中仍持着酒杯。童怀道说道:“反正迟早都是一斗,乘着我这时还有力气,向田老师领教领教。也免得你养精蓄锐,到最后来捡现成便宜。”他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了出口,再无顾忌。 群豪中便有二三十人喝起采来。这些人见着田归农这等大剌剌的模样,早感不忿。 田归农哈哈一笑,眼见无法推托,向汤沛笑道:“大哥,兄弟要献丑了。”汤沛道:“恭祝贤弟马到成功!” 童怀道转过头来,直瞪着汤沛,粗声道:“汤老师,福大帅算你是四大掌门之一,请你作公证来着,这一个‘公’字,未免有点儿不对头吧?”汤沛给他直言顶撞,不免尴尬,强笑道:“在下那里不公了?请童老师指教。”童怀道说道:“我跟田老师还没比试,你就先偏了心啦,说什么‘恭祝贤弟马到成功’。天下英雄在此,这可是人人听见的。” 汤沛心中大怒,近二三十年来,人人见了他都是汤大侠前、汤大侠后,从没一人敢对他如此挺撞,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间这般的直斥其非,但他城府甚深,仍微微一笑,说道:“我也恭祝童老师旗开得胜。” 童怀道一怔,心想两人比试,一个旗开得胜,一个马到成功,天下决无是理,但他既这般说,却也无从辩驳,便大声道:“汤老师,祝你更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群豪一听,一齐轰笑。 田归农向汤沛使个眼色,意思说:“大哥放心,这无礼莽撞之徒,兄弟一定好好的教训教训他。”缓步走到厅心,道:“童老师请上吧!” 童怀道见他不卸长袍,手中又无兵刃,愈加愤怒,说道:“田老师要以空手接在下这对流星锤么?” 田归农极工心计,行事便即持重,自忖如能在三招两式之内空手将他打倒,在天下群雄之前大显威风,自是再妙不过,但看对方身躯雄伟,肌肉似铁,实非易与之辈,笑道:“童老师名满晋陕,江湖上好汉那一个不知流星赶月的绝技,在下便使兵刃,也未必是童老师对手。”右手一招,他大弟子曹云奇双手捧着一柄长剑,呈了上来。 田归农接过了剑,左手一摆,笑道:“请吧!”童怀道见他剑未出鞘,心想你已兵刃在手,你爱什么时候拔剑,那是你自己的事,当下手指搭住锤炼中心向下一转,一对流星锤直竖上来,那锤链竟如是两根铁棒一般。群豪齐声称赞:“好功夫!” 喝采声中,他左锤仍竖在半空,右锤已平胸直击出去,这一锤飞到离田归农胸口约有尺半之处,倏地停留不进,左锤迅捷异常的自后赶上,直击田归农小腹。前锤虚招诱敌,后一锤才全力出击,他一上来便使出“流星赶月”的成名绝技。 田归农微微一惊,斜退一步,长剑指出,竟连着剑鞘刺了过去。童怀道大怒,心道:“你剑不出鞘,分明瞧我不起。”手上加劲,将一对铁锤舞成一团黑光。他这对双锤一快一慢,一虚一实,而快者未必真快,慢者也未必真慢,虚虚实实,变化多端。田归农长剑始终不出鞘,但一招一式,仍依着“天龙剑”的剑法使动。 拆得三十余招,田归农已摸清楚对方锤法路子,陡然间长剑探出,疾点童怀道左腿膝弯“曲泉穴”。这一招并非剑法,长剑连鞘,竟变作判官笔用。童怀道吃了一惊,退后两步。田归农长剑横砸,击他大腿,这一下却是将剑鞘当铁锏使,这一招“柳林换锏”,原是锏法。他在两招之间,自剑法变为笔法,又自笔法变为锏法。 童怀道心中微慌,左手流星锤倒卷上来,左手在锤炼上一推,铁锤向田归农眉心直撞过去。这是一招两败俱伤的打法,拚着大腿受剑鞘一砸,铁锤却也要击中了他。田归农没料到对方竟不闪避攻着,剑鞘距他大腿不过数寸,却觉劲风扑面,铁锤已飞了过来,若是两下齐中,对方最多废了一条腿,自己却不免脑浆迸裂,百忙中倒转长剑,往他锤炼中搭去。这一下转攻为守,登居劣势。童怀道流星锤回收,锤炼已卷住长剑,往里一夺,跟着右锤横击过去。 眼见田归农兵刃受制,若要逃得性命,长剑非撤手不可,只听得唰的一声,青光闪动,长剑竟已出鞘,剑尖颤处,童怀道右腕中剑。原来他以锤炼卷住长剑,一拉一夺之下,恰好将剑鞘拔脱。田归农乘机挥剑伤敌,跟着抢上两步,左手食指连动,点中他胸口三处要穴。 童怀道全身酸麻,两枚流星锤砸将下来,打得地下砖屑纷飞。田归农还剑入鞘,笑吟吟的道:“承让!承让!”坐入了童怀道先前坐过的太师椅中。 他虽得胜,但厅上群豪都觉这一仗赢得侥幸,颇有狡诈之意,并非以真实本领取胜,因此除了汤沛等人寥寥几下采声,谁都没喝采叫好。 童怀道穴道受点后站着不动,摆着个挥锤击人的姿式,横眉怒目,模样可笑。田归农却不给他解穴,坐在椅中自行跟汤沛说笑,任由童怀道出丑露乖,竟视若无睹。厅上自有不少点穴打穴名家,均感不忿,但谁都知道,只要出去给童怀道解了穴,便是跟田归农和汤沛过不去。田归农还不怎样,那甘霖惠七省汤沛却名头太大,那些点穴打穴名家十九是老成持重之辈,都不愿为此而得罪汤沛。但眼见童怀道傻不楞登的摆在那里,许多人都不禁为他难受。 西首席上一条大汉霍地站起,手中拖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镔铁棍,迈步出来,那铁棍拖过砖地,呛啷啷直响。他走到田归农面前,大声喝道:“姓田的,你给人解开穴道啊,让他僵在这里干什么?”田归农微笑道:“阁下是谁?”那大汉道:“我叫李廷豹,你听见过没有?” 他这一下自报姓名,声如霹雳,震得众人耳中都嗡嗡作响。群豪听得此人便是李廷豹,都微感诧异。李廷豹是五台派掌门大弟子,在山西大同府开设镖局,以五郎棍法驰名天下,他的“五郎镖局”在北方诸省颇有声名。众人心想他既是出名的镖头,自是精明强干,老于世故,不料竟是这样的一个莽夫。 田归农坐在椅中,并不抬身,五台派李廷豹的名字,他自是听见过的,但他假作讶色,摇头道:“没听见过。阁下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啊?”李廷豹大怒,喝道:“五台派你听见过没有?”田归农仍然摇头,脸上却显得又抱歉,又惶恐,说道:“是五台?不是七台、八台么?”他将“八台”两字,故意念得跟“王八蛋”的“八蛋”相似,厅上一些年轻人忍不住便笑出声来。 好在李廷豹倒没觉察,说道:“是五台派!大家武林一脉,你快解开童老师的穴道。”田归农道:“你跟童老师是好朋友么?”李廷豹道:“不是!我跟他素不相识。但你这般作弄人,太不成话。我瞧不过眼。”田归农皱眉道:“我只会点穴,当年师父没教我解穴。”李廷豹道:“我不信!” 福康安、安提督等一干人听着他二人对答,很觉有趣,均知田归农在作弄这浑人。这些亲贵大官看着众武师比武,原是当作一桩赏心乐事,便如看戏听曲、瞧变戏法一般,一连串不停手的激烈打斗之后,有个小丑来插科打诨,倒也令人觉得兴味盎然。田归农一眼瞥见福康安笑嘻嘻的神气,更欲凑趣,便道:“这样吧!你在他膝弯里用力踢一脚,便解开了他穴道。”李廷豹道:“当真?”田归农道:“师父以前这样教我,不过我自己也没试过。” 李廷豹提起右足,在童怀道膝弯里一踢。他这一脚力道用得不大,但童怀道还是应脚而倒,滚在地下,翻了几个转身,手足姿式丝毫不变,只是直立变为横躺。却是李廷豹上了当,要救人反而将人踢倒。 福康安哈哈大笑,众贵官跟着笑了起来。群豪本来有人想斥责田归农的,见福康安一笑,都不敢出声了。 笑声未绝,忽听得呼呼呼三响,三只酒杯飞到半空,众人一齐抬头瞧去,却见三杯互相碰撞,乒乓两声,撞得粉碎。众人目光顺着酒杯的碎片望下地来,却见童怀道已然站起,手中握着一只酒杯,说道:“那一位英雄暗中相助,童怀道终身不忘大德。”说着将酒杯揣在怀中,狠狠瞧了田归农一眼,急奔出厅。 原来有人掷杯飞空互撞,是要引开各人的目光,当众人一齐瞧着空中的三只酒杯之时,他又以一只酒杯掷去,打在童怀道背心的“筋缩穴”上,解开了他受点的穴道。这一下厅上许多高手都给瞒过,大家均知这一下功夫甚是高明,却不知是何人出手。汤沛游目四顾,随即拿过两只酒杯,斟满了酒,走到胡斐席前,说道:“这位兄台面生得很哪!请教尊姓大名,阁下飞杯解穴的功夫,在下钦佩得紧。” 胡斐适才念着童怀道是钟氏三雄的朋友,又见田归农辱人太甚,动了侠义心肠,虽知身在险地,却忍不住出手为他解开穴道,那知汤沛目光锐利,竟然瞧破。胡斐说道:“在下是华拳门的,敝姓程,草字灵胡。汤大侠说什么飞杯解穴,在下可不懂了。”汤沛呵呵笑道:“阁下何必隐瞒?这一席上不是少了四只酒杯么?”胡斐心想:“看来他也不是瞧见我飞掷酒杯,只不过查到我席上少了四只酒杯而已。”转头向郭玉堂道:“郭老师,原来你身怀绝技,飞掷酒杯,解了那姓童的穴道。佩服,佩服!” 郭玉堂最为胆小怕事,唯恐惹祸,忙道:“我没掷杯,我没掷杯。”汤沛识得他已久,知他没这个能耐,一看他同席诸人,只华拳门的蔡威成名已久,但素知他暗器功夫甚是平常,将右手的一杯酒递给胡斐,笑道:“程兄,今日幸会!兄弟敬你一杯。”说着举杯和他的酒杯轻轻一碰。 只听得乒的一响,胡斐手中的酒杯忽地碎裂,热酒和瓷片齐飞,都打在胡斐胸口。 原来汤沛在这一碰之中,暗运潜力,胡斐的武功如何,这只一碰便可试了出来。不料两杯相碰,华拳门掌门人程灵胡的内功却平庸之极,酒杯粉碎之下,酒浆瓷片都溅向他一边。汤沛手中酒杯固完好无损,衣上也不溅到半点酒水。汤沛微笑道:“对不起!”自行回归入座,心想:“这小老儿稀松平常,那么飞杯解穴的却又是谁?” 只见田归农和李廷豹已在厅心交起手来。田归农手持长剑,青光闪闪,这次剑已出鞘,不敢再行托大。李廷豹使开五郎棍法,一招招“推窗望月”、“背棍撞钟”、“白猿问路”、“横拦天门”,只见他圈、点、劈、轧、挑、撞、撒、杀,招熟力猛,极有威势。 群豪瞧得暗暗心服,才知五郎镖局近年来声名甚响,李总镖头果有过人的技艺。田归农的天龙剑自也是武林中一绝,激斗中渐占上风,但要迅即取胜,看来却还不易。酣斗之中,田归农忽地衣襟一翻,唰的一声,左手从长衣下拔出一柄刀来。这刀比常刀短了尺许,光芒闪烁不定,远远瞧去,如宝石,如琉璃,如清水,如寒冰。 李廷豹使一招“倒反乾坤”,反棍劈落,田归农以右手长剑一拨。李廷豹铁棍向前直送,正是一招“青龙出洞”,这一招从锁喉枪法中变来,乃奇险之着。但他使得纯熟,时刻分寸,无不拿捏恰到好处,正是从奇险中见功力。田归农却不退闪,左手短刀上撩,当的一响,镔铁棍断为两截。田归农乘他心中慌乱,右手剑急刺而至,在他手腕上一划,筋脉已断。 李廷豹大叫一声,抛下铁棍。他腕筋既断,一只右手从此便废了。他一生只练五郎棍,棍棒功夫必须双手齐使,右手一废,等如武功全失。霎时之间,想起半生苦苦挣来的威名毁于一旦,镖局只好关门,自己钱财来得容易,素无积蓄,一家老小立时便陷入冻馁之境;又想起自己生性暴躁,生平结下冤家对头不少,别说仇人寻上门来无法对付,便平日受过自己气的同行后辈、市井小人,冷嘲热讽起来又怎能受得了?他是个直肚直肠之人,只觉再多活一刻,这口气也咽不下去,左手拾起半截铁棍,冬的一声,击在自己脑盖之上,登时毙命。 大厅上众人齐声惊呼,站立起来,大家见他提起半截铁棍,都道必是跟田归农拚命,那料到竟会自戕而死。这一个变故,惊得人人都说不出话来。 安提督摇头道:“扫兴,扫兴!”命人将尸身抬了下去。 第188章 飞狐外传(79) 李廷豹如是在激斗中给田归农一剑刺死,那也罢了,如此这般逼得他自杀,众人均感气愤。西南角上一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田老师,你用宝刀削断铁棍,胜局已定,何必又再断他手筋?”田归农道:“兵器无眼,倘若在下学艺不精,给他扫上一棍,那也是没命的了。”那人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学艺很精的了?”田归农道:“不敢!老兄要是不服,尽可下场指教。”那人道:“很好!” 这人使的也是长剑,下场后竟不通姓名,唰唰两剑,向田归农当胸直刺。田归农仍右剑左刀,拆不七八合,当的一声,宝刀又削断了他长剑,跟着一剑刺伤了他左胸。 群豪见他出手狠辣,接二连三的有人上来挑战,这些人大半不是为了争夺玉龙杯,只觉李廷豹死得甚惨,要挫折一下田归农的威风。可是他左手宝刀实在太过厉害,不论什么兵刃,碰上了便即断折,到后来连五行轮、独脚铜人这些怪异兵刃也都出场,仍然无一能当他宝刀的锋锐。 有人出言相激,说道:“田老师,你武功也只平平,单靠了一柄宝刀,那算的是什么英雄?你有种的,便跟我拳脚上见高下。”田归农笑道:“这宝刀是我天龙门世代相传的镇门之宝。今日福大帅要各家各派较量高下。我是天龙门的掌门人,不用本门之宝,却用什么?” 他出手之际,也真不留情面,宝刀一断人兵刃,右手长剑便毁人手足,连败十余人后,旁人眼见上去的不是断手,便是折足,无不身受重伤,虽有自恃武功能胜于他的,但想不出抵挡他宝刀的法门,个个畏惧束手。 汤沛见无人再上来挑战,呵呵笑道:“贤弟,今日一战,你天龙门威震天下,我做哥哥的脸上也有光采。来来来,我敬你一杯庆功酒!” 胡斐向程灵素瞧了一眼,程灵素缓缓摇头。胡斐自也十分恼恨田归农的强横,但一来不敢泄露身分,适才飞杯掷解童怀道穴道,几乎已让汤沛看破;二来这柄宝刀如此厉害,实是生平从所未见的利器,倘若上去相斗,先已输了七成。又想:“当日他率众去苗人凤家中之时,何以不携这柄宝刀?那时如他宝刀在手,说不定我已活不到今日了。”他不知天龙门这把宝刀由南北二宗轮值执掌,当时尚在南宗掌门人手中。 只见田归农得意扬扬的举起酒杯,正要凑到唇边,忽听得嗤的一声,一粒铁菩提向他酒杯飞了过去,有人发暗器要打破他酒杯。 田归农视若不见,仍举杯喝酒。曹云奇叫道:“师父,小心!”田归农待那铁菩提飞到身前,伸出手指,嗒的一声轻响,将铁菩提弹出厅门。众人见他露了这手,虽不屑他的为人,却也有人禁不住叫了声:“好!” 那粒铁菩提疾飞而出,厅门中正好走进一个人来。那人见暗器飞向自己胸口,也伸指一弹,说道:“便这般迎接客人么?”那铁菩提经他一弹,立时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向田归农飞回。从声音听来,这一弹的指力着实惊人,比田归农厉害多了。 田归农一惊,不敢伸手去接,闪身避开。他身后站着一名卫士,听得风声,铁菩提已到身前,不及闪让,忙伸手抄住,但听喀的一响,中指骨已然折断,只疼得“啊”的一声大叫。众人见小小一枚铁菩提,竟能在一弹之下将人指骨折断,此人指力的凌厉,委实罕见罕闻,一齐注目向他瞧去。 只见此人极瘦极高,左手拿着只虎撑,肩头斜挂药囊,一件青布长袍洗得褪尽了颜色,拖着双破烂泥泞的布鞋,装束打扮,便是乡镇间常见的走方郎中,但目光炯炯,顾盼似电,五官奇大,粗眉、大眼、大鼻、大口、双耳招风、颧骨高耸,头发已然花白,至少已有五十来岁,脸上生满了黑斑。他身后跟着二人,似是他弟子或厮仆,神态恭谨。 胡斐和程灵素见了当先那人还不怎样,一看到他身后二人,却都吃了一惊,原来一个老书生,正是程灵素的大师兄慕容景岳;另一个驼背跛足的女子,便是她三师姊薛鹊。胡斐和程灵素对瞧一眼,都大为诧异:“怎么他们两个死对头走到了一起?薛鹊的丈夫姜铁山却又不在?”程灵素见胡斐眼光中露出疑问之色,知他是问那个走方郎中是谁,便缓缓的摇了摇头,她可也不认识。 忽听得“啊哟”一声惨叫,那指头折断的卫士跌倒在地,不住打滚,将一只手掌高高举起。众人初时均感奇怪:“既然身为福大帅的卫士,自有相当武功,怎地断了一根指头也抵受不起?”待见到他那只手掌其黑如墨,才知是中了剧毒。 这次天下各家各派掌门人大聚会,福府众卫士雄心勃勃,颇有和各派好手一争雄长之意,要显得在京中居官的好汉确有真才实学,决不输于各地的草莽豪杰。这手指折断的卫士归周铁鹪该管,他见此人如此出丑,眉头一皱,上前喝道:“起来,起来!这一点儿苦头也挨不起,太不成话啦!”那人对周铁鹪很惧怕,忙道:“是,是!”挣扎着待要站起,突然身子一晃,晕了过去。 周铁鹪从酒席上取过一双筷子,挟起那颗铁菩提一看,见上面刻着个“柯”字,脸色微变,朗声说道:“兰州柯子容柯三爷,你越来越长进啦。这铁菩提上喂的毒药,可厉害得紧哪!” 人丛中站起一个满脸麻子的大汉,说道:“周老爷你可别血口喷人。这枚铁菩提是我所发,那是不错,我只是瞧不过人家狂妄自大,要打碎人家手中酒杯。我柯家暗器上决计不许喂毒,世代相传,向为禁例,柯子容再不肖,也不敢坏了祖宗家规。” 周铁鹪见闻广博,也知柯家擅使七般暗器,但向来严禁喂毒,当下沉吟不语,只道:“这可奇了!” 柯子容道:“让我瞧瞧!”走过来拿起那枚铁菩提一看,道:“这是我的铁菩提啊,这上面怎会有毒……啊哟!”突然间大叫一声,将铁菩提投在地下,右手连挥,似乎受到烈火烧炙一般。只见他脸色惨白,要将受伤的手指送到口中吮吸,周铁鹪疾出一掌,斫中他的小臂,叫道:“吸不得!”挡住他手指入口,看他大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时,都已肿了起来,色如淡墨。柯子容全身发颤,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的渗了出来。 那走方郎中向着慕容景岳道:“给这两人治一治。”慕容景岳道:“是!”从怀中取出一盒药膏,走过去在柯子容和那卫士手上涂了一些。柯子容颤抖渐止,那卫士也醒了转来。 群豪这才醒悟,柯子容发铁菩提打田归农的酒杯,田归农随手弹出,又给那走方郎中弹回。但走方郎中就这么一弹,已在铁菩提上喂了极厉害的毒药。这等下毒的本领,江湖上恐怕只有一人。厅上不少人已在窃窃私语:“莫非是毒手药王?” 周铁鹪走近前去,向那走方郎中一抱拳,说道:“阁下尊姓大名?”那人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慕容景岳道:“在下慕容景岳,这是拙荆薛鹊。”顿了一顿,才道:“这位是咱夫妇的师父,石先生,江湖上送他老人家一个外号,叫作‘毒手药王’!” 这“毒手药王”四字一出,旁人还都罢了,与会众人大都知道“毒手药王”乃当世使毒的第一高手,就算慕容景岳不说,也早猜到是他。但这四个字听在程灵素和胡斐耳中,实诧异无比。程灵素更为气恼,不但这人假冒先师名头,而这句话出诸大师兄之口,尤令她悲愤难平。另一件事也让她甚是奇怪:三师姊薛鹊原是二师兄姜铁山之妻,两人所生的儿子也已长大成人,何以这时大师兄却公然称她为“拙荆”?她料知这中间必已发生极重大变故,眼下难以查究,唯有静观其变。 周铁鹪虽然勇悍,但听到“毒手药王”的名头,还是不禁变色,抱拳说了句:“久仰!久仰!”石先生伸出手去,笑道:“阁下尊姓大名,咱俩亲近亲近。”周铁鹪霍地退开一步,抱拳道:“在下周铁鹪,石前辈好!”他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去跟毒手药王拉手。 石先生呵呵大笑,走到福康安面前,躬身一揖,说道:“山野闲人,参见大帅!”这时福康安身旁的卫士已将毒手药王的来历禀告了他,福康安眼见他只手指轻弹铁菩提,便即伤了两人,知道此人极是了得,微微欠身,说道:“先生请坐!” 石先生带同慕容景岳、薛鹊夫妇在一旁坐了。附近群豪纷纷避让,谁也不敢跟他三人挨近,霎时之间,他师徒三人身旁空荡荡地清出了一大片地方。 一名武官走了过去,离石先生五尺便即站定,将争夺御杯以定门派高下的规矩说了,话一说完,立即退开,唯恐沾染到他身上的一丝毒气。 石先生微笑道:“尊驾贵姓?”那武官道:“敝姓巴。”石先生道:“巴老爷,你何必见我如此害怕?老夫的外号叫作‘毒手药王’,虽会使毒,也会用药治病啊。巴老爷脸上隐布青气,腹中似有蜈蚣蛰伏,若不速治,十天后只怕性命难保。”那武官大吃一惊,将信将疑,道:“肚子里怎会有蜈蚣?”石先生道:“巴老爷最近可曾和人争吵?” 北京城里做武官的,跟人争吵乃家常便饭,那自然是有的,那姓巴的武官惊道:“有啊!难道……难道那狗贼向我下了毒手?”石先生从药囊中取出两粒青色药丸,说道:“巴老爷倘若信得过,不妨用酒吞服了这两粒药。”那武官给他说得心中发毛,更不多想,接过药丸丢在嘴里,拿起一碗酒,骨嘟嘟的喝了下去,过不多时,便觉肚痛,胸口烦恶欲呕,“哇”的一声,呕了许多食物出来。 石先生抢上三步,伸手在他胸口按摩,喝道:“吐干净了!别留下了毒物!”那武官拚命呕吐,一低头,只见呕出来的秽物之中有三条两寸长的虫子蠕蠕而动,红头黑身,正是蜈蚣。那武官大叫:“三条……三条蜈蚣!”一惊之下,险些晕去,忙向石先生拜倒,谢他救命之恩。廊下仆役上来清扫秽物。群豪无不叹服。 胡斐不信人腹中会有蜈蚣,但亲眼目睹,却不由得不信。程灵素在他耳边低声道:“别说三条小蜈蚣,我叫你肚里呕出三条青蛇出来也成。”胡斐道:“怎么?”程灵素道:“给你服两粒呕吐药丸,我袖中早就暗藏毒虫。”胡斐低声道:“是了,乘我呕吐大作、肚痛难当之际,将毒虫丢在秽物之中,有谁知道?”程灵素微微一笑,道:“他抢过去给那武官按摩胸口,倘若没这一着,戏法就不灵。” 胡斐低声道:“其实这人武功很了得,大可不必玩这等玄虚。”程灵素语声放到极低,说道:“大哥,这大厅之上,我最惧怕此人。你千万得小心在意。”胡斐自跟她相识以来,见她事事胸有成竹,从未说过“惧怕”两字,此刻竟说得这般郑重,可见这石先生确实非同小可,又想此人冒了她先师之名出来招摇,败坏她先师名头,她终究不能袖手不理。 只听得石先生笑道:“我虽收了几个弟子,可是向来不立什么门派。今日就跟各位前辈学学,也来开宗立派,侥幸捧得一只银鲤杯回家,也好让弟子们风光风光。”缓步走将过去,大模大样的在田归农身旁太师椅中一坐,却那里是得一只银鲤杯为已足,显是要在八大门派中占一席地。 他这么一坐,凭了“毒手药王”数十年来的名声,手弹铁菩提的功力,伤人于指顾间的下毒手法,这只玉龙杯就算拿定了,谁也不会动念去跟他挑战,可也没谁动念去跟他说话。 一时之间,大厅静了一片。少林派的掌门方丈大智禅师忽道:“石先生,无嗔和尚跟你怎么称呼?”石先生道:“无嗔?不知道,我不认得。”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大智禅师双手合什,说道:“阿弥陀佛!”石先生道:“怎么?”大智禅师又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石先生便不再问。自他师徒三人进了大厅,程灵素的目光从没离开过他三人,只见石先生慢慢转过头去,和田归农对望一眼。两人神色木然,目光中全无示意,程灵素心念一动,已然明白:“他两人早已相识。田归农知道我师父的名字,知道‘无嗔大师’才是真正的‘毒手药王’。这位少林高僧却也知道。”忽又想到:“田归农用来毒瞎苗人凤的断肠草,是这人给的。” 田归农宝刀锋利,石先生毒药厉害,坐稳了两张太师椅,八只玉龙杯之中,只一只还没主人。群豪均想:“是否能列入八大门派,全瞧这最后一只玉龙杯由谁抢得。”真所谓人同此心,顷刻之间,人丛中跃出七八人来,一齐想去坐那张空椅,三言两语,便分成四对斗了起来。少时败者退下,胜者或接续互斗,或和新来者应战。此来彼往的激斗良久,只听得门外更鼓打了四更,相斗的四人败下了两人,只剩下两个胜者互斗。 这两人此时均以浑厚掌力比拚内力,久久相持不决,比的是高深武功,外形看来却平淡无奇。福康安很不耐烦,接连打了几个呵欠,自言自语:“瞧得闷死人了!”这句话声音甚轻,但正在比拚内功的两人却都清清楚楚的听入耳中。两人脸色齐变,各自撤掌,退后三步。一个道:“咱们又不是耍猴儿戏的,到这里卖弄花拳绣腿,叫官老爷们喝采!”另一个道:“不错!回家抱娃娃去吧!”两人说着呵呵而笑,携手出了大厅。胡斐暗暗点头:“这二人武功甚高,识见果然也高人一等。只可惜乱哄哄之中没听到他们的名字。”转头问郭玉堂时,他也不识这两个乡下土老儿一般的人物。 郭玉堂说道:“他们上来之时,安提督问他们姓名门派,两人都笑了笑没说。”胡斐心想:“这两位高手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姓名也没留下。” 第189章 飞狐外传(80) 他正低了头和郭玉堂悄声说话,程灵素忽然轻轻碰了碰他手肘,胡斐抬起头来,只听得一名武官唱名道:“这位是五虎门掌门人凤天南凤老爷!”但见凤天南手持镀金钢棍,走上去在空着的太师椅中一坐,说道:“那一位前来指教。”胡斐大喜,心想:“这厮的武功未达一流高手之境,居然也想来夺玉龙杯,先让他出一番丑,再来收拾他。”只见凤天南接连打败两人,正自得意洋洋,一个手持单刀的人上去挑战。这人的武艺可就高了,只三招一过,胡斐心道:“这恶贼决不是对手!” 果然凤天南吼叫连连,迭遇险招。那使单刀的似乎不为已甚,只盼他知难而退,并不施展杀手,因此虽有几次可乘之机,却都使了缓招。但凤天南只不住倒退,并不认输,突然间横棍疾扫,那使单刀的身形一矮,金棍从他头顶掠过。他正欲乘势进招,忽地叫声:“啊哟!”就地一滚,跟着跃起,但落下时右足一个踉跄,站立不定,又摔倒在地,怒喝:“你使暗器,不要脸!” 凤天南拄棍微笑,说道:“福大帅又没规定不得使暗器。上得场来,兵刃拳脚,毒药暗器,悉听尊便。” 那使单刀的卷起裤脚,只见膝头下“犊鼻穴”中赫然插着一枚两寸来长的银针。这“犊鼻穴”正当膝头之下,俗名膝眼,两旁空陷,状似牛鼻,因以为名,乃大腿和小腿之交的要紧穴道,此穴中针,这条腿便不管用了。 群豪都好生奇怪,适才两人斗得甚紧,凤天南绝无余暇发射暗器,又没见他抬臂扬手,这枚银针不知如何发出? 那使单刀的拔下银针,恨恨退下。又有一个使鞭的上来,这人的铁鞭使得犹如暴风骤雨一般,二十余招之内,一招紧似一招,竟不让凤天南有丝毫喘息之机。他见凤天南棍法并不如何了得,但那无影无踪的银针甚是难当,因此上杀招不绝,决不让他缓手来发射暗器,那知斗到将近三十招时,凤天南棍法渐乱,那使鞭的却又“啊哟”一声大叫,倒退开去,从自己小腹上拔出一枚银针,伤口血流如注,伤得竟是极重。 厅上群豪无不惊诧,似凤天南这等发射暗器,实生平从所未闻。若说是旁人暗中相助,众目睽睽之下,总会有人发见。眼下这两场相斗,都是凤天南势将不支之时,突然之间对手中了暗器。难道凤天南竟会行使邪法,心念一动,银针便从天外飞到? 偏有几个不服气的,接连上去跟他相斗。一人全神贯注的防备银针,不提防给他金棍击中肩头,身负重伤,另外三人却也都为他无影银针所伤。一时大厅上群情耸动。 胡斐和程灵素眼见凤天南接二连三以无影银针伤人,凝神观看,竟瞧不出丝毫破绽。胡斐本想当凤天南兴高采烈之时,突然上前将他杀死,一来为佛山镇上钟阿四全家报仇,二来好显扬华拳门的名头,但瞧不透这银针暗器的来路,只有暂且袖手,倘若贸然上前争锋,一个措手不及,非但自取其辱,且有性命之忧。 程灵素猜到他心意,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这只玉龙杯,咱们不要了吧?”胡斐向蔡威和姬晓峰道:“这位凤老师的武功,还不怎样,只是……”姬晓峰点头道:“是啊,他放射的银针可实在邪门,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竟没半点先兆,直至对方一声惨叫,才知是中了他的暗器。”蔡威道:“除非是头戴钢盔,身穿铁甲,才能跟他斗上一斗。” 蔡威这句话不过是讲笑,那知厅上众武官之中,当真有人心怀不服,命人去取了上阵用的铁甲,全身披挂,手执开山大斧,上前挑战。 这武官名叫木文察,官居总兵,当年随福康安远征青海,搴旗斩将,立过不少汗马功劳,乃清军中的一员出名的满洲猛将,这时手执大斧走到厅中,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同僚袍泽齐声喝采。福康安赐酒一杯,先行慰劳。 两人一接上手,棍斧相交,当当之声,震耳欲聋,两般沉重的长兵器攻守抵拒,卷起阵阵疾风,烛光也给吹得忽明忽暗。木文察身穿铁甲,转动究属极不灵便,但仗着膂力极大,开山巨斧舞将开来,威不可当。凤天南的纯纲粗棍上镀了黄金,使开来时一片金光,极具威势。周铁鹪、曾铁鸥和王剑英、王剑杰四人站在福康安身前,手中各执兵刃,生怕巨斧或是金棍脱手甩出,伤及大帅。 斗到二十余合,凤天南拦头一棍扫去,木文察头一低,顺势挥斧去砍对方右腿,忽听得啪的一声轻响,旁观群豪“哦”的一下,齐声呼叫。两人各自跃开几步,但见地下堕着一个红色绒球,正是从木文察头盔上落下,绒球上插着一枚银针,闪闪发亮。 想是木文察低头挥斧之时,凤天南发出无影银针,只因顾念他是福大帅爱将,不敢伤他身子。那绒球以铅丝系在头盔之上,须得射断铅丝,绒球方能落下,两人相距虽近,但仓卒间竟能射得如此之准,不差毫厘,实是了不起的暗器功夫。 木文察一呆之下,已知对方手下容情,这一针倘若偏低数寸,从眉心间贯脑而入,这时焉有命在?纵然全身铁甲,又有何用?他心悦诚服,双手抱拳,说道:“多承凤老师手下留情。”凤天南恭恭敬敬的请了个安,说道:“小人武艺跟木大人相差甚远,这些发射暗器的微末功夫,在疆场之上可绝无用处。倘若咱俩骑马比试,小人早给大人一斧劈下马来了。”木总兵笑道:“好说,好说。” 福康安听凤天南说话得体,不敢恃艺骄其部属,心下甚喜,说道:“这位凤老师的玩艺儿很不错。”将手中的碧玉鼻烟壶递给周铁鹪,道:“赏了他吧!”凤天南忙上前谢赏。木文察贯甲负斧,叮叮当当的退了下去。群豪纷纷议论。 人丛中忽然站起一人,朗声道:“凤老师的暗器功夫果然了得,在下来领教领教。”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他满脸麻皮,正是适才发射铁菩提而中毒的柯子容。他手上涂了药膏后,毒性已解。 他兰州柯家以七般暗器开派,叫做“柯氏七青门”。那七种暗青子?便是袖箭、飞蝗石、铁菩提、铁蒺藜、飞刀、钢镖、丧门钉,号称“箭、蝗、菩、藜、刀、镖、钉”七绝。虽七种暗器都是常见之物,但他家传的发射手法与众不同,刀中夹石,钉中夹镖,而且数种暗器能在空中自行碰撞,射出时或正或斜,令人极难挡避。若在空旷之处相斗,还能窜开数丈,然后看准暗器来路,或加格击,或行躲闪,但在这大厅之上,地位窄小,却极难对付了。 凤天南将鼻烟壶郑而重之的用手帕包好,放入怀中,显得对福康安尊敬之极,这才朗声说道:“这位柯老师要跟在下比试暗器,大厅之上,暗器飞掷来去,倘若误伤了各位大人,可吃罪不起。” 周铁鹪笑道:“凤老师不必多虑,尽管施展便是。咱们做卫士的,难道尽吃饭不管事么?”凤天南含笑抱拳,说道:“得罪,得罪!”胡斐心想:“无怪这恶贼独霸一方,历久不败。他交结官府,确然手段高明。” 柯子容除下长袍,露出全身黑色紧身衣靠。他这套衣裤甚是奇特,到处都是口袋和带子,这里盛一袋钢镖,那里插三把飞刀,自头颈以至小腿,没一处不装暗器,胸前固然有袋,背上也有许多小袋,衣袖、裤脚上,更全是暗器。 福康安哈哈大笑,说道:“亏他想得出这套古怪装束,周身倒如刺猬一般。” 柯子容左手一翻,从腰间取出一只形似水杓的兵器,杓口锋利,有如利刃。那是他家传的独门兵器,有个特别名称,叫作“石沉大海”。这“石沉大海”一物二用,本身有三十六路招数,用法介乎单刀和板斧之间,但另有一般妙用,可以抄接暗器。敌人不论何种暗器发射过来,他这铁杓一兜一抄,便接了过去,宛似石沉大海般无影无踪,他反可从杓中取过敌人暗器,随即还击。这“石沉大海”不属于十八般兵器之列,乃旁门兵刃,江湖上也有称之为“借箭杓”的,意谓可借敌人之箭而用。 他这兵器一取出,厅上群豪倒有一大半不识得。凤天南笑道:“柯老师今日可让我们大开眼界。”胡斐却想:“同是暗器名家,赵三哥潇洒大方,身上不见一枚暗器,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姓柯的未免显得小家气了。” 柯子容铁杓斜翻,劈向凤天南肩头。凤天南侧身让开,还了一棍,两人便斗将起来。那柯子容口说是跟他比试暗器,但杓法精妙,步步进逼,竟不放射暗器。 斗了一阵,柯子容叫道:“看镖!”飕的一响,一枚钢镖飞掷而出。凤天南年纪已然不轻,多年来养尊处优,身材也极肥胖,但少年时的功夫竟没丝毫搁下,纵跃灵活,轻轻一闪,便让开了钢镖。柯子容又叫:“飞蝗石,袖箭!”这次是两枚暗器同时射出。凤天南低头避开一枚,以金棍格开一枚。柯子容又叫:“铁蒺藜,打你左肩!飞刀,削你右腿!”果然一枚铁蒺藜掷向他左肩,一柄飞刀削向他的右腿。凤天南先行得他提示,轻轻易易的便避过了。 众人心想,这柯子容忒也老实,怎地将暗器的种类去路,一一先跟对手说了?那知他掷出八九枚暗器后,口中呼喝越来越快,暗器也越放越多,呼喝却非每次都对了。有时呼喝用袖箭射左眼,其实却是飞蝗石打右胸。众人这才明白,他口中呼喝乃是扰敌心神,接连多次呼喝不错,突然夹一次骗人的叫唤,对方极易上当。倘若暗器去路和呼喝全然不同,对方便可根本置之不理,恶在对的多而错的少,偶尔在六七次正确的呼喝中夹上一次使诈,那就甚为难防。 郭玉堂道:“柯家七青门的暗器功夫,果是另有一功,看来他口中的呼喝,也是从小练起,其厉害之处,实不输于钢镖飞刀。他这‘七青门’之名,要改为‘八青门’才合。”姬晓峰道:“但这般诡计多端,不是名门大派的手段。” 程灵素拿着一根旱烟袋,颤巍巍的假装从烟袋中抽吸几下,喷了股淡淡的烟雾出来,说道:“那凤老师怎地还不发射银针?这般搞下去,终于要上了这姓柯的大当为止。”姬晓峰道:“我瞧这姓凤的似乎成竹在胸,他发射暗器贵精不贵多,一击而中,便足制胜。”程灵素“嗯”的一声,道:“比暗器便比暗器,这柯子容啰里啰唆的缠夹不清。” 这时大厅上空,十余枚暗器飞舞来去,好看煞人。周铁鹪等严加戒备,保护大帅。 安提督等大官身侧,也各有高手卫士防卫。众卫士不但防柯子容发射的镖箭飞来误伤,还恐群豪之中混有刺客,乘乱发射暗器,竟向大帅下手。 程灵素忽道:“这姓柯的太过讨厌,我来开他个玩笑。”只听得柯子容叫道:“铁蒺藜,打你左臂!”程灵素学着他的声调语气,也叫道:“肉馒头,打你嘴巴!”右手在烟斗上凑了一下,随手一扬,一枚小小暗器果然射向他嘴巴。这暗器飞去时并无破空之声,看来份量甚轻,只是上面带有一丝火星。 俗语道:“肉馒头打狗,有去无回。”众人听到“肉馒头,打你嘴巴”七字,已觉好笑,何况她学的声调语气,跟柯子容的呼喝一般无二,早有数十人笑了起来。柯子容见暗器来得奇怪,提起“借箭杓”一抄,兜在杓中,左手便伸入杓中捡起,欲待还敬,突然间“嘭”的一声巨响,那暗器炸了开来。众人大吃一惊,柯子容更全身跳起。但见纸屑纷飞,鼻中闻到一阵硝磺气息,却那里是暗器,竟是一枚孩童逢年过节玩耍的小爆竹。众人一呆之下,随即全堂哄笑。 柯子容全神贯注在凤天南身上,生恐他偷发无影银针,虽遭此侮弄,却目不斜视,不敢搜寻投掷这枚爆竹之人,只骂:“有种的便来比划比划,谁跟你闹这些顽童行迳?” 程灵素站起身来,笑嘻嘻的走到东首,又取出一枚爆竹,在烟斗中点燃了,叫道:“大石头,打你七寸。”常言道:“打蛇打七寸”,蛇颈离首七寸,乃毒蛇致命之处,这一次竟是将他比作了毒蛇。众人哄笑声中,那爆竹飞掷过去。这一会他再不上当。程灵素这爆竹又掷得似乎太早,柯子容弹出一枚丧门钉,将爆竹打回,嘭的一响,爆竹在空中炸了。 程灵素又掷一枚,叫道:“青石板,打你硬壳。”那是将他比作乌龟了。柯子容心想:“你是要激怒我,好让那姓凤的乘机下手,我不上你当。”弹出一枚丧门钉,将爆竹弹开,仍在半空炸了。 安提督笑着叫道:“两人比试,旁人不得滋扰。”又见柯子容这两枚丧门钉跌落时和安放玉龙杯的长几相距太近,对身旁的两名卫士道:“过去护着御杯,别让暗器打碎了。”两名卫士应道:“是!”走过去挡在御杯之前。 程灵素笑嘻嘻的回归座位,笑道:“这家伙机伶得紧,上了一会当,第二次不肯伸手去接爆竹。”胡斐暗自奇怪:“二妹明知凤天南是我对头,却偏去作弄那姓柯的,不知是什么用意?” 柯子容见人人脸上均含笑意,急欲挽回颜面,暗器越射越多。凤天南手忙脚乱,已难支持,突然伸手在金棍头上一抽。柯子容只道他要发射银针,忙纵身跃开,却见他从金棍中抽出一条东西,顺势一挥,那物如雨伞般张了开来,成为一面轻盾。这轻盾极软极薄,似是一只纸鹞,盾面黑黝黝地,不知是用人发还是用什么特异质料编织而成,盾上绘着五个虎头,张口露牙,神态威猛。众人一见,都想:“他是五虎门掌门人,这盾牌上便绘了‘五虎门’的名称。” 只见他一手挥棍,一手持盾,将柯子容源源射来的暗器尽数挡开。那些镖箭刀石虽来势强劲,竟打不穿这面轻软盾牌,看来轻盾的质地坚韧之极。 第190章 飞狐外传(81) 胡斐一见到他从棍中抽出轻盾,登时醒悟,自骂愚不可及:“他在金棍中暗藏机关,这等明白的事,先前如何猜想不透?他这银针自然也是装在金棍之中,激斗时只须一按棍上机括,银针激射而出,谁能躲闪得了?人人只道发射暗器定须伸臂扬手,他却只须在棍上一捏,银针射出,自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想明此节,精神一振,忌敌之心尽去,但见凤天南边打边退,渐渐退向一列八张太师椅之前。猛听得柯子容大声惨叫,凤天南纵声长笑。柯子容倒退数步,手按胯下,慢慢蹲下身去,再也站不起来。凤天南却笑吟吟的坐入太师椅中。 两名卫士上前去,扶起柯子容,只见他咬紧牙关,伸手从胯下拔出一枚银针,针上染满鲜血。银针虽细,因是打中下阴要穴,受伤不轻。他已不能行走,在两名卫士搀扶下踉跄而退。 汤沛忽然鼻中一哼,冷笑道:“暗箭伤人,非为好汉!”凤天南转过头去,说道:“汤大侠可是说我么?”汤沛道:“我说的是暗箭伤人,非为好汉。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以要干这等勾当?”凤天南霍地站起喝道:“咱们讲明了是比划暗器,暗器暗器,难道还有明的么?” 汤沛道:“凤老师要跟我比划比划,是不是?”凤天南道:“汤大侠名震天下,小人岂敢冒犯?这姓柯的想是汤大侠的至交好友了?”汤沛沉着脸道:“不错,兰州柯家跟在下有点儿交情。”凤天南道:“既是如此,小人舍命陪君子,汤大侠划下道儿来吧!”两人越说越僵,眼见便要动手。 胡斐心道:“这汤沛虽然交结官府,却还有是非善恶之分。” 安提督走了过来,笑道:“汤大侠是比试的公证,今日是不能大显身手的。过几日小弟作东,那时请汤大侠露一手,让大伙儿开开眼界。”汤沛笑道:“那先多谢提督大人赏酒了。”转头向凤天南横了一眼,提起自己的太师椅往地下一蹬,再提起来移在一旁,和凤天南远离数尺,这才坐下,似不屑与他靠近。 这一移椅,只见青砖上露出了四个深深的椅脚脚印,厅上烛光明亮如同白昼,站得较近的都瞧得清清楚楚,这一手功夫看似不难,其实是蕴蓄着数十年修为的内力。霎时之间,厅上采声雷动。站在后面的人没瞧见,急忙查问,等得问明白了,又挤上前来观看。 凤天南冷笑道:“汤大侠这手功夫帅极了!在下再练二十年也练不成。可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在真正武学高手看来,那也平平无奇。”汤沛笑道:“凤老师说得半点也不错,在武学高手瞧来,当真一文钱也不值。不过只要能胜得过凤老师,我也心满意足了。” 安提督笑道:“你们两位尽斗什么口?天快亮啦!七只玉龙杯,六只已有了主儿。咱们今晚定了玉龙杯的名分,明晚再来争金凤杯和银鲤杯。还有那一位英雄,要上来跟凤老师比划?”他提起嗓子连叫三遍,大厅上静悄悄地没人答腔。 安提督向凤天南道:“恭喜凤老师,这只玉龙杯归了你啦!” 第十九回 相见欢 忽听得一人叫道:“且慢,我来斗一斗凤天南。”只见一个形貌委琐的黄胡子中年人空手跃出,唱名的武官唱道:“西岳华拳门掌门人程灵胡程老师!” 凤天南站起身来,双手横持金棍,说道:“程老师使什么兵刃?” 胡斐森然道:“那难说得很。”突然猱身直上,欺到端坐在太师椅中的田归农身前,左手食中两根手指“双龙抢珠”,戳向田归农双目。 这一着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田归农虽大吃一惊,应变仍是奇速,挥出长剑,挡在面前。胡斐抽出单刀,展开胡家刀法,顷刻间连砍三十六刀,田归农奋力抵挡,只听得当当当当连响,他剑招也颇为迅捷,架开来刀,便想去抽腰间宝刀来削断对方兵刃。 胡斐刀交左手,使开左手刀法,招招奇变横生,尽从对方意想不到的方位砍削出去。田归农缓不出手来去拔宝刀,心下暗惊,饶是他身经百战,这门左手刀法也只听父亲说过,未曾在对战之时临敌,当下打醒十二分精神迎战。胡斐右手戳、挖、点、刺,尽是攻击对手左眼,田归农不住倒退,嚓的一声,左肩中刀。胡斐攻他左眼,目的便是令他左边露出空隙,这一刀砍中他左肩,单刀拖回时故意放缓。田归农一喜,忙伸左手入长衣之下,拔出天龙宝刀,向胡斐单刀削来。 胡斐等待的正是这一削,单刀凝立,右手疾如电闪,已搭上他左臂,顺手一勒,碰到他握住宝刀的手指,展开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一扭一扳,喀喇一声响,田归农左肩中刀后失了劲力,给他迅速绞扭,无力拗脱,五根手指中登时断了三根,天龙宝刀已给胡斐夹手夺去。胡斐乘着他痛得尖声大叫之际,左掌重重击出,正中对方胸口,田归农仰天后翻,口喷鲜血。 厅上群雄多半忿恨田归农气盛,见他败得如此狼狈,四周采声大起。胡斐乘势转身,青光闪处,手中天龙宝刀砍向凤天南手中的金棍。 刀是宝刀,招是快招,只听得嚓嚓嚓三声轻响,跟着当啷啷两声,凤天南的镀金钢棍中间断下两截,掉在地下。胡斐在瞬息之间连砍三刀,凤天南未及变招,手中兵刃已变成四段,双手各握着短短的一截金棍,鞭不像鞭,笔不像笔,尴尬异常。 凤天南惊惶之下,急忙向旁跃开三步。便在此时,站在厅门口的汪铁鹗朗声说道:“九家半总掌门到。” 胡斐心头一凛,抬头向厅门看去,登时惊得呆了。只见门中进来一个妙龄尼姑,缁衣芒鞋,手执云帚,正是袁紫衣。只是她头上已无一根青丝,脑门处戒疤鲜明。胡斐双眼一花,还怕是看错了人,迎上一步,看得清清楚楚,凤眼樱唇,却不是袁紫衣是谁? 霎时间胡斐只觉天旋地转,心中乱成一片,说道:“你……你是袁……”袁紫衣双手合什,黯然道:“小尼圆性。” 胡斐兀自没会过意来,突然间背心“悬枢穴”“命门穴”两处穴道疼痛入骨,脚步一晃,摔倒在地。袁紫衣怒喝:“住手!”急忙抢上,拦在胡斐身后。 自胡斐夺刀断棍、九家半总掌门现身,以至胡斐受伤倒地,只顷刻之间的事。厅上众人尽皆错愕之际,已奇变横生。 程灵素见胡斐受伤,心下大急,急忙抢出。袁紫衣俯身正要扶起胡斐,见程灵素纵到,当即缩手,低声道:“快扶他到旁边!”右手云帚在身后一挥,似是挡架什么暗器,护在胡程二人身后。 程灵素半扶半抱的携着胡斐,快步走回席位,泪眼盈盈,说道:“大哥,你怎样了?”胡斐苦笑道:“背上中了暗器,是悬枢和命门。”程灵素忙捋起他长袍和里衣,见他悬枢和命门两穴上果然各有一个小孔,鲜血渗出,暗器已深入肌骨。 袁紫衣道:“那是镀银的铁针,没毒,你放心。”举起云帚,先从帚丝丛中拔出一枚银针,然后将云帚之端抵在胡斐悬枢穴上,轻轻向外一拉,起了一枚银针出来,跟着又起出了他命门穴中的银针。原来云帚丝丛之中装着一块极大磁铁。 胡斐道:“袁姑娘……你……你……”袁紫衣低声道:“我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好。请你别见怪!”顿了一顿,又道:“我自幼出家,法名叫做‘圆性’。我说‘姓袁’,一则是我娘的姓,二则是将‘圆性’两字颠倒过来。‘紫衣’,那便是缁衣芒鞋的‘缁衣’!” 胡斐怔怔的望着她,欲待不信此事,但眼前的袁紫衣明明是个妙尼,隔了半晌,才道:“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圆性低垂了头,双眼瞧着地下,轻轻的道:“我奉师父之命,从回疆到中原来,单身一个尼姑,长途投宿打尖甚是不便,因此改作俗家打扮。我头上装的是假发,饮食不沾荤腥,想是你没瞧出来。”胡斐不知说什么好,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安提督朗声说道:“还有那一位来跟五虎门凤老师比试?”胡斐这时心神恍惚,黯然魂销,对安提督的话竟听而不闻。安提督连问了三遍,见无人上前跟凤天南挑战,向福康安道:“回大帅:这七只玉龙御杯,便赏给七位老师?”福康安道:“很好,很好!” 其时天已黎明,窗格中射进朦胧微光,经过一夜剧争,七只玉龙杯的归属才算定局。厅上群豪纷纷议论:“红花会抢去的那只玉龙杯,不知谁有本事去夺了来?”“任他本领再强,也不能跟红花会斗啊。”“红花会陈总舵主武功绝顶,还有无尘道人、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兄弟,那一个不是响当当的脚色?谁想去夺杯,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 又有人瞧着圆性窃窃私议:“怎么这个俏尼姑竟是九家半总掌门?真是邪门。” “是那九家半?怎么还有半个掌门人的?”“她如当真武功高强,怎地又不去夺一只玉龙杯?”“嘿,人家凤老师的银针,她惹得起么?他手中金棍给砍成了四段,还能施放银针,败中取胜,了不起。”另一个不服气,说道:“那也不见得!华拳门那黄胡子听到九家半总掌门进来,吃了一惊,这才中了暗器。否则的话,凤天南一定不是他对手。你瞧他打败田归农,身手何等了得!华拳门这等厉害!” 这时两名侍卫听了汤沛吩咐,已扶起田归农,坐入一张太师椅中。田归农胸前鲜血淋漓,甚是狼狈。 安提督走到长几之旁,捧起了托盘,往中间一站,朗声说道:“万岁爷恩典,钦赐玉龙御杯,着少林派掌门人大智禅师、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道长、三才剑掌门人汤沛、黑龙门掌门人海兰弼……嗯,是华拳门掌门人程老师呢,还是天龙门……”说到这里,俯首到汤沛耳边请问。汤沛道:“是田归农!”安提督点点头,道:“公证人说,是天龙门掌门人田归农……”又低声向石先生问道:“石老师,贵门派和大名怎么称呼?”石先生微微一笑,说道:“草字万嗔,至于门派嘛,就叫作药王门吧。”安提督续道:“……药王门掌门人石万嗔、五虎门掌门人凤天南收执。谢恩!” 听到“谢恩”两字,福康安等官员一齐站起。武林群豪中有些懂礼数的便站了起来,有些却坐着不动,直到众卫士喝道:“都站起来!”这才纷纷起立。大智禅师和无青子各以僧道门中规矩行礼。汤沛、海兰弼等跪下磕头。 群豪中有人叫道:“田归农也算赢家吗?”但安提督不予理睬,待各人跪拜已毕,笑道:“恭喜,恭喜!”将托盘递了过去。 大智禅师等七人每人伸手取了一只玉龙杯。 突然之间,七人手上犹似碰到了烧得通红的烙铁,实在拿捏不住,一齐松手。乒乒乓乓一阵清脆的响声过去,七只玉杯同时在青砖地上砸得粉碎。这一下变故,不但七人大惊失色,自福康安以下,无不群情耸动,齐问:“怎样?怎样?”顷刻之间,七人握过玉杯的手掌都又焦又肿,炙痛难当,不住的在衣服上拂擦。海兰弼伸指到口中吮吸止痛,突然间大声怪叫,舌头上也剧痛起来。 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微微点头。他此时方才明白,原来程灵素在掷打柯子容的第二枚和第三枚爆竹之中,装上了赤蝎粉之类的毒药,爆竹在七只玉龙杯上空炸开,毒粉便散在杯上。这个布置意谋深远,丝毫不露痕迹,此刻才见功效。 程灵素吞烟吐雾,不住的吸着旱烟管,吸了一筒,又装一筒,半点也没得意之色。她左掌中暗藏药丸,递了两颗给胡斐,两颗给圆性,低声道:“吞下!”两人知她必有深意,依言服了。 这时人人的目光都瞧着那七人和地下玉杯的碎片,惊愕之下,大厅上寂静无声。 圆性忽地走到厅心,云帚指着汤沛,朗声说道:“汤沛,这是皇上御赐的玉杯,你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暗施诡计,尽数砸碎。你心存不轨,和红花会暗中勾结,要捣乱福大帅的天下掌门人大会。你这般大逆不道,目无君上,天下英雄都容你不得!”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脆响朗。一番话辞意严峻,头头是道,又说他跟红花会暗中勾结。众人正茫无头绪,忽听她斩钉截铁的说了出来,正所谓先入为主,无不以为实是汤沛所为。福康安心中怒极,手一挥,王剑英、周铁鹪等高手卫士都围到了汤沛身旁。饶是汤沛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此刻也脸色惨白,既惊且怒,身子发颤,喝道:“小妖尼,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你……你不想活了?” 圆性冷笑道:“我是胡说八道之人么?”她向着王剑英说道:“八卦门的掌门人王老师。”转头向周铁鹪道:“鹰爪雁行门的掌门人周老师,你们都认得我是谁。这九家半的总掌门我是不当的了。可是我是胡说八道之人呢,还是有担当、有身分之人?请你们两位且说一句。” 王剑英和周铁鹪自圆性一进大厅,心中便惴惴不安,深恐她将夺得自己掌门之位的真情抖露出来。他二人是福康安身前最有脸面的卫士首领,又是北京城中武师的顶儿尖儿人物,倘若众人知悉他二人连掌门之位也让人夺了去,今后怎生做人?这时听得圆性称呼自己为本门掌门人,又说“这九家半的总掌门我是不当的了”,那显是点明,给她夺去的掌门之位重行归还原主,当真是如同临刑的斩犯遇到皇恩大赦一般,心中如何不喜?圆性这么相询,又怎敢不顺着她意思回答?何况他二人听了她这番斥责汤沛的言语之后,原也疑心八成是汤沛暗中捣鬼,否则好端端地七只玉杯,怎会陡然间一齐摔下跌碎。 王剑英当即恭恭敬敬的说道:“您武艺超群,在下甚为敬服,为人又宽宏大量,实是当世武林中的杰出人才。”周铁鹪日前给她打败,心下虽十分记恨,但确实怕她当众抖露丑事,也道:“在下相信您言而有信,顾全大体,尊重武林同道的颜面,若非万不得已,决不揭露成名人物的阴私。”他这几句话其实说的都是自己之事,求她顾住自己面子,但在旁人听来,自然都以为句句说的是汤沛。 第191章 飞狐外传(82) 众人听得福康安最亲信的两个卫士首领这般说,他二人又都对这少年尼姑这般恭谨,口口声声的以“您”相称,那里还有怀疑? 福康安喝道:“拿下了!”王剑英、周铁鹪和海兰弼一齐伸手,便要擒拿汤沛。汤沛使招“大圈手”,内劲吞吐,逼开了三人,叫道:“且慢!”向福康安道:“福大帅,小人要跟她对质几句,只消她能拿得出真凭实据,小人甘领大帅罪责,死而无怨。否则这等血口喷人,小人实是不服。” 福康安素知汤沛的名望,说道:“好,你便和她对质。” 汤沛瞪视圆性,怒道:“我和你素不相识,何故这等妄赖于我?你究是何人?” 圆性道:“不错,我和你素不相识,何苦平白无端的冤枉你?只是我跟红花会有深仇大恨。你既加盟入了红花会,混进掌门人大会中来捣鬼,我便非揭穿你的阴谋诡计不可。你交友广阔,相识遍天下,交结旁的朋友,也不关我事,你交结红花会匪徒,我却容你不得。” 胡斐在一旁听着,心下存着老大疑团,他明知圆性和红花会众英雄渊源甚深,这砸碎玉杯之事,又明明是程灵素所做的手脚,却不知她何以要这般诬陷汤沛?他转了几个念头,猛然想起,圆性曾说她母亲遭凤天南逼迫离开广东之后,曾得汤沛收留,后来又死在汤沛府上。难道她母亲之死,竟和汤沛有关? 他自从蓦地里见到那念念不忘的俊俏姑娘竟是个尼姑,便即神魂不定,始终无法静下来思索,脑海中诸般念头此去彼来,犹似乱潮怒涌,连背上的伤痛也忘记了。 福康安十年前曾为红花会群雄所擒,大受折辱,心中恨极了红花会人物,这一次招集各派掌门人聚会,主旨之一便是为了对付红花会,这时听了圆性一番言语,心想这姓汤的爱交江湖豪客,红花会的匪首个个是武林中的厉害脚色,如跟他私通款曲,结交来往,那是半点不奇,若无交往,反倒希奇了。 汤沛说道:“你说我结交红花会匪首,是谁见来?有何凭证?” 圆性向安提督道:“提督大人,这奸人汤沛,有跟红花会匪首来往的书信。你能设法查对笔迹真假么?”安提督道:“可以!”转头向身旁的武官吩咐了几句。那武官走向一旁方桌,翻开卷宗,取出几封信来,乃是汤沛写给安提督的书信,信中答应来京赴会,并作会中比武公证。 汤沛暗忖自己结交虽广,但行事向来谨细,并不识得红花会人物,这尼姑就算捏造书信,笔迹一对便知真伪,当下只微微冷笑。 圆性冷冷的道:“甘霖惠七省汤沛汤大侠,你帽子之中,藏的是什么?” 汤沛一愕,说道:“有什么了?帽子便是帽子。”他取下帽子,里里外外一看,绝无异状,为示清白,便交给了海兰弼。海兰弼看了看,交给安提督。安提督也仔细看了看,道:“没什么啊。”圆性道:“请提督大人割开来瞧瞧。” 满洲风俗,遇有盛宴,例有大块白煮猪肉,各人以自备解手刀片割而食,因此安提督身边亦携有解手刀。他听圆性这般说,便取出刀子,割开汤沛小帽的线缝,只见帽内所衬棉絮之中,果然藏有一信。安提督“哦”的一声,抽了出来。 汤沛脸如土色,道:“这……这……”忍不住想过去瞧瞧,只听唰唰两声,王剑英和周铁鹪抽刀拦住。安提督展开信笺,朗声读道: “下走汤沛,谨拜上陈总舵主麾下:所嘱之事,自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盖非此不足以报知遇之大恩也。唯彼伧既大举集众,会天下诸门派掌门人于一堂,自必戒备森严。下走若不幸有负所托,便当血溅京华,以此书此帽拜见明公耳。下走在京,探得……”他读到这里,脸色微变,便不再读下去,将书信呈给了福康安。 福康安接过来看下去,只见信中续道:“……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伙,如能相见,一一面陈。举首西眺,想望风采。何日重囚彼酋于六和塔顶,再掳彼伧于紫禁城中,不亦快哉!” 福康安愈读愈怒,几欲气破胸膛。 十年前乾隆皇帝在杭州微服出游,曾为红花会群雄设计擒获,囚于六和塔顶,后来福康安又在北京禁城中为红花会所俘。这两件事乾隆和福康安都引为毕生奇耻大辱,凡是当年预闻此事的官员侍卫,都已给乾隆逐年来藉故斥逐诛戮。此两事又因关涉到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的身世隐事,是以红花会亦秘而不宣,江湖上知者极少。事隔十年,福康安创痛渐淡,岂知汤沛竟在信中又揭开了这个大疮疤。福康安又想:信内“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伙”云云,又不知包含着多少丑闻阴私?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单是这一件事,胆敢提到一句的人便足以灭门杀身。 福康安虽向来镇静,这时也已气得脸色焦黄,双手颤抖,随手接过安提督递上来汤沛的另一封书信,一看之下,两封信上的字迹并不十分相似,但盛怒之际,已无心绪去细加核对。汤沛见自己小帽之中竟会藏着一封书信,惊惶之后微一凝思,便即恍然,知是圆性暗中做下的手脚;自是她处心积虑,买了顶一模一样的小帽,伪造书信,缝在帽中,然后在自己睡觉或洗澡之际换了一顶。 他听安提督读信读了一半,不禁满背冷汗,心想今日大祸临头,再见他竟尔不敢再读书信的后半,却呈给了福康安亲阅,可想而知,后面是更加大逆不道的言语。他心想:“今日要辩明这不白之冤,惟有查明这小尼姑的来历。”侧头细看圆性,蓦地一惊:“这尼姑好生面熟,从前见过的。”陡然想起,叫道:“你……你是银姑,银姑的女儿!”圆性冷笑道:“你终于认出来了。” 汤沛大叫:“福大帅,这尼姑是小人的仇家。她设下圈套,陷害于我。大帅,你千万信她不得。”圆性道:“不错,我是你的仇家。我母亲当年走投无路,来到你家投靠。你这人面兽心的汤大侠,见我母亲美貌,竟使暴力侵犯于她,害得我母亲悬梁自尽。这事可是有的?” 汤沛心知若在天下英雄之前承认了这件丑行,自然从此声名扫地,再也无颜见人,但权衡轻重,宁可直认此事,好令福康安相信这小尼姑是挟仇诬陷,便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 群豪对汤沛本来都甚是敬重,当他是位扶危解困、急人之难的大侠,虽听他和红花会勾结,但红花会群雄声名极好,武林中众所仰慕,汤沛即使入了红花会,也丝毫无损于其“大侠”两字令誉,这时却听得他亲口直认逼奸难女,害人自尽,不由得大哗。许多直性子的登时便大声斥责,有的骂他“伪君子”,有的骂他“衣冠禽兽”,有的说他自居“大侠”,欺世盗名,不识羞耻。 圆性待人声稍静,冷冷的道:“我一直想杀了你这禽兽,为我母亲报仇,可是你武功太强,我斗你不过,只有日夜在你屋顶窗下窥伺。嘿嘿,天假其便,给我听到你跟红花会赵半山、常氏兄弟、石双英这些匪首阴谋私议。适才抢夺玉龙杯的那个少年书生,便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的书僮心砚,是也不是?”众人一听,又一阵嘈乱。 福康安也即想起:“此人正是心砚。他好大的胆子,竟不怕我认他出来!” 汤沛道:“我怎认得他?倘若我跟红花会勾结,何以又出手擒住他?” 圆性嘿嘿冷笑,说道:“你手脚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要是我事先没听到你们暗中密议,也决计想不到这阴谋。我问你,你汤大侠的点穴手法另具一功,你下手点了人家穴道之后,本来旁人再也无法解得开。可是适才你点了那红花会匪徒的穴道,何以大厅上灯火齐熄?那匪徒身上的穴道又何以忽然解了,得以逃去?” 汤沛张口结舌,颤声道:“这个……这个……想是暗中有人解救。” 圆性厉声道:“暗中解救之人,除了汤沛汤大侠,天下再无第二个。当时除你之外,还有谁站在那人的身边?” 胡斐心想:“她言辞锋利,汤沛委实百口难辩。那少年书生的穴道,明明是我解的。但我只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是何人所解,但想来决不会是汤沛。” 圆性又朗声道:“福大帅,我偷听到这汤沛和红花会匪徒计议定当,假装将那匪徒心砚擒获,放在你身旁,再由另一批匪徒打灭烛火,那心砚便乘乱就近向你行刺。这批匪徒意料之中,众卫士见那书生已给点了穴道,动弹不得,自不会防他行刺。天幸福大帅洪福齐天,逢凶化吉。众卫士又忠心耿耿,防卫周密,烛火灭熄之后,明知危险,仍立即不顾自身,一齐挡在大帅身前保护,贼人的奸计才不得逞。” 汤沛大叫:“你胡说八道,那有此事?” 福康安回想适才的情景,对圆性之言不由得信了个十足十,暗叫:“好险!”向王剑英和周铁鹪道:“你们很好,待会重重有赏。” 圆性乘机又道:“王大人,周大人,适才贼人的奸计是不是这样?”王剑英和周铁鹪均想:“这小尼姑是得罪不得的。何况我们越说得凶险,保护大帅之功越高,回头封赏越大。”于是一个说:“那书生确是曾扑到大帅身前来,幸好未能成功。”另一个说:“黑暗之中,的确有人过来,功夫厉害得很,我们只好拚了命抵挡……却没想到竟是汤沛,当真凶险得紧。” 汤沛暗暗叫苦,只是不认,福康安不住冷笑,暗自庆幸。圆性回头向着凤天南上上下下的打量。 凤天南是她亲生之父,可是曾逼得她母亲颠沛流离,受尽了苦楚,最后不得善终。 她从胡斐手中救过他三次,本已下定决心,要想取他性命,为苦命的亡母报仇,但想到他是自己亲生之父,终究下不了手。她既诬陷了汤沛,原可再将凤天南扳陷在内,但向他瞧了两眼,终是不忍,一时拿不定主意。 汤沛狡狯多智,瞧出她心怀犹疑,又见她眼光不住溜向凤天南,两下里一凑合,登即料定这事全是凤天南暗中布下的计谋,叫道:“凤天南,原来是你从中捣鬼!你要我暗中助你,令你五虎门在掌门人大会中压倒群雄,这时却又叫你女儿来陷害于我。” 凤天南惊道:“我女儿?她……她是我女儿?”群豪听了两人之言,无不惊奇。汤沛冷笑道:“你还在这里假痴假呆,装作不知。你瞧瞧这小尼姑,跟当年的银姑有什么分别?” 凤天南双眼瞪着圆性,怔怔的说不出话来,但见她虽作尼姑装束,但瓜子脸蛋,秀眉美目,宛然便是昔日的渔家女银姑。 原来当年银姑带了女儿从广东佛山逃到江西南昌,投身汤沛府中为佣。汤沛外表道貌岸然,一副善长仁人的模样,实则行止甚是不端,见银姑美貌,便对她强暴。银姑无力反抗,羞愤之下,悬梁自尽。 圆性却蒙峨嵋派中一位辈份甚高的尼姑救去,带到天山,自幼便给她落发,授以武艺。那位尼姑的住处和天池怪侠袁士霄及红花会群雄相去不远,平日切磋武学,时相过从。圆性天资极佳,她师父的武功原已极为高深繁复,但她贪多不厌,每次见到袁士霄,总缠着他要传授几招,而从陈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砚,红花会群雄无人不是多多少少的传过她一些功夫。天池怪侠袁士霄老来寂寞,对她传授尤多。袁士霄于天下武学,几乎说得上无所不知,何况再加上十几位明师,是以圆性艺兼各派之所长,她人又聪明机警,以智巧补功力不足,若不是年纪太轻,内功修为尚浅,直已可跻一流高手之境。 这一年圆性禀明师父,回中土为母报仇,鸳鸯刀骆冰便托她带来白马,遇到胡斐时赠送于他。只赵半山将胡斐夸得太好,圆性少年性情,心下不服,这才有途中和胡斐数度较量之事。不料两人见面后惺惺相惜,心中情苗暗茁。圆性待得惊觉,已柔肠百转,难以自遣了。她自行制约,不敢多和胡斐见面,只暗中跟随。后来见他结识了程灵素,她既自伤,亦复宽慰,自己是方外之人,终身注定以青灯古佛为伴,她自幼蒙师父教养长大,十六岁上曾立下重誓,要作师父的衣钵传人,师恩深重,决计不敢有背。程灵素聪明智慧,犹胜于己,对胡斐更一往情深,胡斐得以为侣,原亦大佳。因此上留赠玉凤,微通消息,但暗地里却已不知偷弹了多少珠泪,自伤身世,伤痛不禁……她此番东来报仇,大仇人是甘霖惠七省汤沛,心想若暗中行刺下毒,原亦不难,但此人一生假仁假义,沽名钓誉,须得在天下好汉之前揭破他的假面具,那比将他一剑穿心更加痛快。 适逢福康安正要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分遣人手前往各地,邀请各家各派的掌门人赴京与会。圆性查知福康安此举的用意,一来是收罗江湖豪杰,以功名财帛相羁縻,用以对付红花会群雄;二来是挑拨离间,使各派武师相互争斗,不致共同反抗满清。她细细筹划,要在掌门人大会之中先揭露汤沛的真相,再杀他为母报仇,如能在会中大闹一场,使福康安奸计不逞,那不但帮了红花会诸伯叔一个大忙,不枉他们平日的辛苦教导,抑且造福天下武林,消弭一场无穷大祸。 在南昌汤沛老家,他门人子侄固然不少,便养在家中的闲汉门客也有数十人之多,要混进他府中极为不易,但到了北京,汤沛住的不过是一家上等客店,圆性改作男装,进出客店,谁也不在意下。她偷听了汤沛几次谈话,知他热中功名,亟盼乘机巴结上福康安,就此平步青云,暗中又与凤天南勾结,于是设下计谋,伪造书信,偷换小帽。再加上程灵素碎玉龙杯、胡斐救心砚等几件事一凑合,汤沛便有苏张之舌也已辩解不来。汤沛此刻病急乱投医,便如行将溺死之人,就碰到一根稻草,也必紧抓不放,叫道:“凤天南,你说,她是不是你的女儿?”凤天南缓缓点了点头。 第192章 飞狐外传(83) 汤沛大声道:“福大帅,他父女俩设下圈套,陷害于我。”凤天南怒道:“我为什么要害你?”汤沛道:“只因我逼死了你妻子。”凤天南冷笑道:“你逼死的那个女子,谁说是我妻子?凤某到了手便丢,这种女子……”说到这里,忽见圆性冷森森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不禁打个寒战,当即住口。 圆性冷冷的道:“凤老爷,你在广东佛山镇上,逼得我娘走投无路,逃到江西南昌这位汤大侠府上,给他横施强暴,终于悬梁自尽。我娘的一条性命,是你们两个合力害死的,是不是?” 凤天南嗫嚅道:“我们身处江湖之人,身上有几条人命,谁都免不了……”突然间圆性“啊”的一声痛呼,弯下身去,她立即转身,挥出云帚,向身后的汤沛拂去。汤沛从身边抽出青钢剑,挥剑还刺。圆性脚下踉跄,退了几步。胡斐忙抢上一步,问道:“怎么?”圆性道:“我背心中了暗器!” 胡斐大怒,挥动天龙宝刀,一刀向汤沛砍去。汤沛知他刀利,不敢招架,闪身避开。两人一交上手,出的全是狠辣招数。程灵素抢上扶开圆性,用她云帚上的磁石起出她背上所中银针。程灵素在旁早瞧得仔细,叫道:“大哥,无影银针是汤沛脚尖上放的。留心他脚尖!”原来这无影银针,正是汤沛装在靴中的巧妙暗器。 胡斐左手刀着着进击,提防汤沛脚下发射银针。汤沛功力较胡斐为深,但胡斐刀法精奇,手中的宝刀又无坚不摧,汤沛也甚为忌惮。再斗数合,汤沛见福府卫士慢慢围将上来,双脚足跟在地下连登数下,十余枚银针接连射出,胡斐右跃闪开,只听得“啊唷”连声,已有七八名卫士给银针射中。 汤沛转身冲向窗口,一剑“野马回头”向后斩出,阻挡敌人攻来。胡斐挥刀上削,当的一声,青钢剑断为两截。胡斐背上伤处刺痛,但想舍命也要给圆性报此大仇,奋力挥掌拍出,重重一拳击在汤沛背心。汤沛身子一晃,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知这一下受伤不轻,不敢停留,乘着胡斐一拍的外推之势,破窗逃出。只听得“啊哟!”“哎唷!”砰砰砰数响,屋顶跌下三名卫士,都是企图阻拦汤沛而遭他击落。周铁鹪、曾铁鸥跃上屋顶追赶,曙光初露中已不见汤沛去向。两人追了数条街道,忌惮汤沛了得,不敢远追,废然而回。 先前胡斐背上中针,略一定神之后,已知那银针决非凤天南所发,当时他刀断金棍,正面对着凤天南,圆性进来时他心神恍惚,背心便中银针,那定是在他身后之人偷袭。他见汤沛初时和凤天南争吵,说他“暗箭伤人,不是好汉”,始终没疑心到汤沛身上,料想若不是海兰弼所为,便是那个委委琐琐的武当掌门无青子作了手脚,那料得到汤凤二人先前假意争吵,其实是故意布下疑阵,掩人耳目。 原来凤天南当年在佛山镇称霸之时,结交官府,又广交各路土霸雄豪,与汤沛也向有交情,平时颇有交往。凤天南曾在汤沛家中住过几天,无意中听到两个仆人谈到广东佛山的风土人情,不由得关心,赏了那两仆十几两银子,细问情由,竟探听到了银姑之事。凤天南对银姑犹如过眼云烟,自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一笑了之,也不跟汤沛提起。 后来发生钟阿四一事,凤天南遭胡斐苦苦追逼,不得已毁家北逃,在义堂镇以大宅田地赠送胡斐,到了北京后又使了不少银子,请了周铁鹪出面,只想化解仇怨,但胡斐不肯罢休。凤天南心想,此人不除,自己这一生寝食难安,便去跟汤沛商量,如汤沛能设法除了胡斐,他回到佛山重整基业,每年送他一万两银子,且隐隐约约提到银姑之事,暗示汤沛若不相助,说不得要将此事抖露出来。 汤沛交结朋友,花费极大。他为了博仁义之名,又不能像凤天南这般开赌场、霸码头,公然的巧取豪夺,听凤天南答应每年相送一万两银子,自不免心动,再加上顾忌银姑之事败露,于是答允相助。 汤沛甚工心计,靴底之中,装有极为精巧的银针暗器,他行路足跟并不着地,足跟若在地下一碰,足尖上便有银针射出,当真是无影无踪,人所难测。他想既然相助凤天南,索性大助一番,让他捧一只玉龙杯回到佛山,声威大振之下,每年的酬金自也不止是一万两银子了。凤天南在会中连败高手,全是汤沛暗放银针。银针既细,他踏足发针之技又巧妙异常,虽众目睽睽,竟没一人发觉。 不料变生不测,平空闯了一个小尼姑进来,一番言语,将汤沛紧紧的缠在网里,竟丝毫抗辩不得。他危急之中,突然发觉这尼姑是凤天南的女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这事说出来。他想逼死弱女、比武作弊事小,勾结红花会、图谋叛变的罪名却极大,两害相权取其轻,当下便向凤天南父女反击,并乘着圆性转身对凤天南说话时,发针向她背心偷袭。 凤天南见众卫士与胡斐都专注于擒拿汤沛,圆性又身中银针,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转身便欲溜出,却见一人纵身而上,张开一只钢杓,拦在面前,正是柯子容。只听他大声喝道:“凤天南,汤沛暗发银针伤我,算是你赢了我吗?” 凤天南更不打话,将双手所持的两根断棍同时掷出,一击柯子容面门,一击他手中钢杓。这两根断棍是他镀金钢棍的一截,适才为胡斐以宝刀斩断,虽只尺许来长,但棍身厚实,沉重异常,他用力掷出,势道凌厉。柯子容举箭杓一挡,当的一声,杓柄早断,忙低头急跃,闪避另一断棍。凤天南夺路急奔,推开几名阻在身前的武师和卫士,发足向侧门奔去。 眼见再奔得几步,凤天南便可逃出福府,圆性遥遥望见,急叫:“胡大哥……这恶人要逃走了!快杀了他!”胡斐见汤沛逃走,正自沮丧,听得圆性叫唤,见凤天南已奔近侧门,自己背上有伤,如发足急赶,未必追他得上,紧急中不及多思,吸一口气,右臂运力,将天龙宝刀奋力掷出,呼呼风响,一道白光星驰电掣般向凤天南后心飞去。凤天南只顾逃生,听得脑后风声劲急,忙向前窜出,嗤的一声,天龙刀正中其背,刀刃锋锐无伦,将他一条右臂连着半片胸背一齐削了下来。 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凤天南俯身在地,不住颤抖,背心鲜血狂涌,连肺叶也翻了出来,眼见是不活了。 胡斐这些日来一直想的就是要手刃凤天南,为佛山镇上钟阿四一家报仇。此刻见到他终于遭到报应,死得惨不堪言,心中蓦地感到一阵凄凉:“钟阿四全家早就都给这恶霸杀了,我此刻虽杀了这大恶人,钟小二他们也活不转了。我为钟家报了大仇,他们也未必知道,我这般杀人,到底该是不该?”只听得背后圆性的声音说道:“胡大哥,多谢你为我娘报了大仇!” 这时厅上早已乱成一团,众卫士传令呼喝,要擒拿叛逆,人人在大帅面前要显得忠心为主,奋不顾身。 福康安心想:“这汤沛必定另有同谋之人,那小尼姑多半也知他信内之言,虽说奸谋由她揭露,却也不能留下活口,任她宣泄于外。”低声向安提督道:“关上了大门,谁都不许出去,拿下了逐个儿审问。”胡斐见势不对,纵身抢到圆性和程灵素身边,低声道:“快走!迟了便脱不了身啦!”圆性突然伸指在蔡威胁下一戳,跟着又在他肩头和背心重穴上连点两指。蔡威登时跌倒。 姬晓峰一怔,道:“你……”圆性道:“胡大哥,是此人泄露机密,暗中将福康安的两个儿子送了回去。”胡斐“啊”的一声,怒道:“此人如此可恶!”伸足在蔡威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这一脚虽不取了他性命,但蔡威自此筋脉大损,已与废人无异。胡斐俯身在他耳边问道:“你有没说那两个孩子是我抢来的?福大帅刚才怎么不派人拿我?”蔡威怕他再下毒手伤害自己,只得实说:“我叫人把孩子送交福府,说是少林派送去的!”胡斐料想他不敢自承华拳门,推在少林派头上,一时倒无可查究。混乱之中,他二人对付蔡威,旁人也未知觉。 胡斐对姬晓峰道:“姬兄快走。一切多谢。华拳门掌门人便请你当了。”姬晓峰见情势不对,拱了拱手,抢步出门。胡斐以华拳门掌门人身份,空手夺了田归农手中宝刀,飞刀杀了凤天南,又击伤汤沛,令华拳门在武林中声誉鹊起,实则算得上已为华拳门夺得一只、甚至两只玉龙杯了。姬晓峰心下暗暗感激。只听安提督叫道:“大家各归原座,不可嘈吵!” 程灵素装了一筒烟,狂喷了几口,跟着又走到厅左厅右,一面喷烟,一面掂起了脚在人丛中东张西望。忽然有人叫道:“啊哟,肚子好痛!”叫声甫歇,四周都有人叫了起来:“啊哟,啊哟!肚痛,肚痛。”程灵素回到胡斐和圆性身边,使个眼色,弯了腰大叫:“啊唷,肚子好痛,好痛,中了毒啦!” 那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肚中也剧烈疼痛,忙取出一束药草,打火点燃了。他点燃药草,原是意欲解毒,程灵素早料到了此着,躲在人丛中叫道:“毒手药王放毒,毒手药王放毒!”胡斐跟着叫道:“快,快制住他,毒手药王要毒死福大帅。”一片混乱之中,众人那里还能分辨到底毒从何来,心中震于“毒手药王”的威名,认定他一出手便是下毒,何况自己肚中正痛不可当,眼见他手中药草已经点燃,烧出白烟,料想这烟自然剧毒无比,中者立毙,谁也不敢走近制止。只听飕飕飕响声不绝,四面八方的暗器都向石万嗔射了过去。 那石万嗔的武功也真了得,虽在霎时之间成为众矢之的,竟临危不乱,一矮身,掀翻一张方桌,横过来挡在身前,只听噼噼啪啪,犹似下了一层密密的冰雹,数十枚暗器尽数打上桌面。他大声叫道:“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药,与我何干?”此番前来赴会的江湖豪客之中,原有许多人想到福康安召集天下掌门人聚会,只怕暗中安排下阴谋毒计,要将武林中好手一网打尽。须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历来人主大臣,若不能网罗文武才士以为己用,便欲加之斧钺而诛灭,以免为患民间,煽动天下,自来便是如此。这时听到石万嗔大叫:“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药。”个个心惊肉跳,至于福康安自己和众卫士其实也肚中疼痛,旁人自然不知。 片刻间厅上更加大乱,许多人低声互相招呼:“快走,快走,福大帅要毒死咱们!”“要命的快逃!”“快回寓所去服解毒药物。” 程灵素自福康安的二子在大厅上现身,她便在思索何人泄漏了秘密,又寻思如何和胡斐逃离险地,待见袁紫衣点倒蔡威,声称是他通风报讯,当即在烟管中装了药物,喷出毒烟,大厅上人人吸进,无一幸免。她来到福府之前,早就携带了毒烟药物,以作脱身之用。这毒烟不是致命之物,但吸进者少不免头疼腹痛,痛上大半个时辰方罢。石万嗔在会中现身,非她事前所知,但这一凑合,她的巧计更易见效,不但众卫士疑心石万嗔下毒,更使群豪以为福康安有意暗害,纷纷夺门而走。 胡斐料知马春花经此变故,已难痊可,只想杀了福康安为马春花报仇,但这时王剑英、周铁鹪等早已保护福康安退入后堂。福康安传下号令,紧闭府门,谁都不许出去,一面急召太医,服食解毒药物。 群豪见府中卫士要关闭府门,更加相信福康安存心加害,此时面临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背负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当即蜂拥而出。众卫士举兵刃拦阻,群豪便即还手冲门。自大厅以至府门须经三道门户,每一道门边都乒乒乓乓的斗得甚为激烈。这次大会聚集了武林各家各派的高手,虽真正第一流的清高之士并不赴会,但到来的却也均非寻常,众人齐心外冲,众卫士如何阻拦得住? 安提督按住了肚子,向大智禅师、无青子等一干高手说道:“奸人捣乱会场,各位但请安坐勿动。福大帅爱才下士,求贤若渴,对各位极是礼敬。各位千万不可起疑。”程灵素纵声大叫:“毒死福大帅的凶手,你们怎地不捉?”众卫士大惊,都问:“福大帅给毒死了吗?”程灵素一扯圆性和胡斐的衣袖,低声道:“快走!”三人冲向厅门。 出门之际,胡斐和圆性不自禁都回过头来,向尸横就地、给人践踏了一阵的凤天南看去。胡斐心想:“你一生作恶,今日终遭此报。”圆性的心情却乱得多:“你害得我可怜的妈妈好苦。可是你……你终究是我亲生的爹爹。” 胡斐见那柄锋利的天龙宝刀上染满了鲜血,抛在凤天南的尸身之旁,便想去俯身拾起,一瞥眼见圆性神色凄苦,便不忍过去拾刀。 三人奔出大门,几名卫士上来拦阻。圆性挥软鞭卷倒一人,胡斐左掌拍在一人肩头,掌力一吐,将那卫士震出数丈,跟着右脚反踢,又踢飞了一名卫士。 此刻天已大明,府门外援兵陆续赶到。三人避入了一条小胡同中。胡斐道:“马姑娘失了爱子,不知如何?”圆性道:“那姓蔡的老头派人将马姑娘和两个孩儿送去给福康安,我途中拦截,一人难以分身,只救了马姑娘出来。”胡斐道:“那好极了。多谢你啦!” 圆性道:“我将马姑娘安置在城西郊外一座破庙里,往返转折,因此到得迟了。” 胡斐沉吟道:“蔡威这贼不知如何得悉马姑娘的真相,难道我们露了破绽么?”程灵素道:“定是他偷偷去查问马姑娘。马姑娘昏昏沉沉之中,便说了出来。” 胡斐道:“必是如此。”圆性道:“若不是程家妹子施这巧计,只怕你我难以平安出此府门。”胡斐点了点头道:“咱们今日搞散福康安的大会,教他图谋成空,只可惜让汤沛逃了。”转头对圆性道:“这恶贼已身败名裂,袁姑娘……你的大仇已报了一半,咱们合力找他,终不成他能逃到天边。” 圆性黯然不语,心想我是出家人,现下身分已显,岂能再长时跟你在一起。 第193章 飞狐外传(84) 程灵素道:“少时城门一闭,到处盘查,再要出城便难了。咱们还是赶紧出城。” 当下三人回到下处取了随身物品,胡程二人除去脸上乔装,牵了骆冰所赠的白马。 程灵素笑道:“胡大爷,你赢来的这所大宅,只好还给那位周大人啦。”胡斐笑道:“他帮了咱们不少忙,且让他升官之后,再发笔财。”他虽强作笑语,但目光始终不敢和圆性相接。 三人料想追兵不久便到,忙赶到城门,幸好闭城令尚未传到。出得城来,由圆性带路,来到马春花安身的破庙。 那座庙宇远离大路,残瓦颓垣,十分破败,大殿上神像青面凹首,腰围树叶,手里拿着一束青草在口中作咀嚼之状,却是尝百草的神农氏。圆性道:“程家妹子,到了你老家来啦,这是座药王庙。” 三人走进厢房,见马春花卧在炕上的稻草之中,气息奄奄,见了三人也不相识,只不住口的低声叫唤:“我的孩儿呢,我的孩儿呢?” 程灵素搭了搭她脉搏,翻开她眼皮瞧了瞧。三人悄悄退出,回到殿上。程灵素低声道:“不成啦!她受了震荡,又吃惊吓,再加失了孩子,三件事夹攻,已活不到明日此刻。便我师父复生,只怕也已救她不得。” 胡斐瞧了马春花的情状,便程灵素不说,也知已命在顷刻,想起商家堡中昔日之情,不禁怔怔的掉下泪来。他自在福康安府中见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圆性,心中一直郁郁,此刻眼泪一流,触动心事,再也忍耐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程灵素和圆性如何不明白他因何伤心?程灵素道:“我再去瞧瞧马姑娘。”缓步走进厢房。圆性给他这么一哭,眼圈也早红了,强自忍住便欲夺眶而出的眼泪,颤声道:“胡大哥,多谢你待我的一片……一片……”说到这里,泪水再也难忍。 胡斐泪眼模糊的抬起头来,道:“你……你难道不能……不能还俗吗?待杀了那姓汤的,报了父母大仇,求求你,不要再做尼姑了。” 圆性摇头道:“千万别说这样亵渎我佛的话。我当年对师父立下重誓,皈依佛祖。身入空门之人,再起他念,已是犯戒,何况……何况其他?”自从她在粤湘道上与胡斐相遇伸量、湘妃庙中良夜共处之后,这些日来柔肠百转,什么“他念”都想过了,结果只归结到自己生来命苦,痛哭良久,此时眼泪也几乎已流干了,伸袖抹了抹眼,长长叹了口气。 两人呆对半晌,心中均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圆性低声道:“程姑娘人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以后别再想着我,我也永远不会再记得你。”胡斐心如刀割,呜咽道:“程姑娘只是我义妹,我永远永远心里要记着你,想着你。”圆性道:“徒然自苦,复有何益?”一咬牙,转身走出庙门。 胡斐追了出去,颤声问道:“你……你去那里?”圆性道:“你何必管我?此后便如一年之前,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岂不干净?”胡斐道:“我不要干净!我只要跟你在一起!”话声甚是固执。圆性柔声道:“我们命里没这福气……”话没说完,拂袖出门。 胡斐一呆,见她飘然远去,竟始终没转头回顾。胡斐身子摇晃,站立不定,坐倒在庙门外的一块大石上,凝望着圆性所去之处,唯见一条荒草小路,黄沙上印着她浅浅的足印。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种物事,却又似什么也没想。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前面小路上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胡斐一跃而起,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又回来了!”但立即知道是空想,圆性去时并未骑马,何况来的又非一乘一骑。但听蹄声并非奔驰甚急,似乎也不是追兵。 过了片时,蹄声渐近,九骑马自西而来。胡斐凝目看去,见马上一人相貌俊秀,四十岁不到年纪,却不是福康安是谁? 胡斐登时狂怒不可抑止,暗想:“此人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清廷欺压百姓,除了当今皇帝乾隆之外,罪魁祸首,便要数到此人了。他对马姑娘负情薄义,害得她家破人亡,命在顷刻。他以兵部尚书之尊,忽然来到郊外,随身侍从自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虽只二妹相助,也要挫挫他的威风。纵使杀他不了,便吓他一吓,也是好的。”昂首走到路心,双手在腰间一叉,怒目向着福康安斜视。 那九人忽见有人拦路,一齐勒马。福康安不动声色,显是有恃无恐,只说声:“劳驾!”胡斐戟指骂道:“你做的好事!你还记得马春花么?” 福康安脸色忧郁,似有满怀心事,淡淡的道:“马春花?我不记得了,那是谁啊?”胡斐更加愤怒,冷笑道:“嘿嘿,你跟马春花生下两个儿子,不记得了么?你派人杀死她的丈夫徐铮,不记得了么?你母子两人串通,下毒害死了她,也不记得了么?”福康安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尊驾认错人了。”他身旁一个独臂道人笑道:“这是个疯子,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马春花、牛秋花。” 胡斐更不打话,纵身跃起,左拳便向福康安面门打去。这一拳乃是虚势,不待福康安伸臂挡架,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拿向他胸口。他知如一击不中,福康安左右卫士立时便会出手,因此这一拿既快且准,有如星驰电掣,实是他生平武学的力作,料想福康安身旁的卫士本事再高,也决计不及抢上来化解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 福康安“噫”的一声,迳不理会他左拳,右手食指和中指陡然伸出,成剪刀之形,点向他右腕的“会宗穴”和“阳池穴”,出手之快,指法之奇,胡斐生平从所未见。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胡斐心头猛地一震,立即变招,五指勾拢,便去抓他两根点穴的手指,只消抓住了一扭,非教他指骨折断不可。岂知福康安武功俊极,竟不缩手,其余三根手指一伸,翻成掌形,手臂不动,掌力已吐。 凡伸拳发掌,必先后缩,才行出击,但福康安这一掌手臂已伸在外,竟不弯臂,掌力便即送出,招数固奇幻之极,内力亦雄浑无比。 胡斐大骇,这时身当虚空,无法借力,危急中左掌疾拍,砰的一响,和福康安双掌相交,刹那间只感胸口气血翻腾,借势向后飘出两丈有余。他吸一口气,吐一口气,便在半空之中,气息已然调匀,身子挺直,神清气爽,轻飘飘的落在地下,稳稳站定。只听得八九个声音齐声喝采:“好!” 看那福康安时,但见他身子微微一晃,随即坐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立时又回复了先前郁郁寡欢的神气。 胡斐自纵身出击至飘身落地,当真只一霎眼间,可是这中间两人虚招、擒拿、点穴、扭指、吐掌、拚力、跃退、调息,实已交换了七八式最精深的武学变化。相较之下虽似平手,但一个出尽全力搏击,一个随手挥送,潇洒自如,胡斐显已输了一筹。然一个身在半空,一个稳坐马背,难易有别,其间输赢又不如何明显了。 胡斐万料不到福康安竟有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怔怔的站着,又惊奇,又佩服,脸上却又掩不住愤怒之色。 那独臂道人笑道:“傻小子,知道认错人了吗?还不磕头赔罪?” 胡斐侧头细看,这人明明是福康安,只装得满脸风尘之色,又换上了一身敝旧衣衫,但始终掩不住那股发号施令、统率豪雄的尊贵气象,如这人相貌跟福康安极像,那也罢了,难道连大元帅的气度风华也能学得如此神似?心想:“这一干人如此打扮,必是另有阴谋,我可不上这个当。”纵声叫道:“福康安,你武功很好,我比你不上。可是你做下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我明知不是你敌手,也终究放你不过。” 福康安淡淡的道:“小兄弟,你武功很俊啊。我不是福康安。请问你尊姓大名?” 胡斐怒道:“你还装模作样,戏耍于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名字么?” 福康安身后一个四十来岁的高大汉子朗声说道:“小兄弟,你气概很好,当真是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胡斐向他望了一眼,但见他双目中神光闪烁,威风凛凛,显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油然而生钦服之心,说道:“阁下如此英雄豪杰,当世罕有,在下拜服之至,却何苦为满洲鞑子作鹰犬?”那大汉微微一笑,说道:“北京城边,天子脚下,你胆敢说这样的话,不怕杀头么?”胡斐昂然道:“今日事已至此,杀头便杀,又怕怎地?” 胡斐本来生性谨细,绝非莽撞之徒,只是他究属少年,血气方刚,眼看马春花为福康安害得这等惨法,激动了侠义之心,一切全豁了出去,什么也不理会了。 也说不定由于他念念不忘的美丽姑娘忽然之间变成了个尼姑,令他觉得世情惨酷,人生悲苦,要大闹便大闹一场,最多也不过杀头丧命,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手按刀柄,怒目横视着这马上九人。那独臂道人一纵下马,也没见他伸手动臂,眼前青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拔剑手法之快,实是生平从所未见。 胡斐暗暗吃惊:“怎地福康安手下竟收罗了这许多高手人物?昨日掌门人大会之中,如有这些人在场镇压,说不定便闹不成乱子。”他生怕独臂道人挺剑刺来,斜身略闪,拔刀在手。那道人笑道:“看剑!”但见青光闪动,在一瞬之间,竟已连刺八剑。 这八剑迅捷无比,胡斐那里瞧得清剑势来路,只得顺势挥刀招架。他家传的胡家刀法非同小可,那独臂道人八剑虽快,仍一一让他挡住。八剑刺,八刀挡,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连响八下,清晰繁密,干净利落,胡斐虽略感手忙脚乱,但第九刀立即自守转攻,回刀斜削出去。那独臂道人长剑一掠,刀剑粘住,却半点声音也不发出来。 马上诸人又齐声喝采:“好剑法,好刀法!” 福康安道:“道长,走吧,别多生事端了。”那道人不敢违拗主子之言,应道:“是!”可是他见胡斐刀法精奇,斗得兴起,颇为恋恋不舍,翻身上马,说道:“好小子,刀法不错啊!”胡斐心中钦佩,道:“好道长,你的剑法更好!”跟着冷笑道:“可惜,可惜!” 那道人瞪眼道:“可惜什么?我剑法中有什么破绽?”胡斐道:“可惜你剑法中毫无破绽,为人却有大大的破绽。一位武林高手,却去做满洲权贵的奴才。” 那道人仰天大笑,说道:“骂得好,骂得好!小兄弟,你有胆子再跟我比比剑么?”胡斐道:“有什么不敢?最多是比你不过,给你杀了。”那道人道:“好,今晚三更,我在陶然亭畔等你。你要是怕了,便不用来。” 胡斐昂然道:“大丈夫只怕英雄侠士,岂怕鹰犬奴才!” 那些人都大拇指一翘,喝道:“说得好!”纵马而去,有几人还不住的回头相顾。 当胡斐和那独臂道人刀剑相交之时,程灵素已从庙中出来,她先前怕胡斐和圆性有话要说,故意不出来打扰,待见到福康安时也大为吃惊,见九人远去,说道:“大哥,怎地福康安到了这里?今晚你去不去陶然亭赴约?” 胡斐沉吟道:“难道他真的不是福康安?那决计不会。我骂他那些卫士侍从是鹰犬奴才,他们怎地并不生气,反赞我说得好?”程灵素又问:“今晚去不去赴约?”胡斐道:“自然去啊。二妹,你在这里照料马姑娘吧。”程灵素摇头道:“马姑娘是没什么可照料的了。她神智已失,支撑不到明天早晨。你约斗强敌,我怎能不去?” 胡斐道:“你拆散了福康安苦心经营的掌门人大会,此刻他必已查知原委。你和我同去,岂不凶险?”程灵素道:“你孤身赴敌,我怎能放心?有我在旁,总是多个帮手。”胡斐知她决定了的事无法违拗,这义妹年纪虽小,心志实比自己坚强得多,也只得由她。 程灵素轻声问道:“袁……袁姑娘,她走了吗?”胡斐点点头,心中一酸,转过身来,走入庙内。他进了厢房,只听马春花微弱的声音不住在叫:“孩子,孩子!福公子,福公子,我要死了,我只想再见你一面。”胡斐又是一阵心酸:“情之为物,竟如此不可理喻。福康安这般待她,可是她在临死之时,还这样的念念不忘于他。” 两人走出数里,找到一家农家,买了些白米蔬菜,做了饭饱餐一顿,回来在神农庙中陪着马春花,等到初更天时,便即动身。胡斐和程灵素商量,福康安手下的武士邀约比武,定然不怀善意,不如早些前往,暗中瞧瞧他们有何阴谋布置。 那陶然亭地处荒僻,其名虽曰陶然,实则是一尼庵,名叫“慈悲庵”,庵中供奉观音大士。胡斐和程灵素到得当地,但见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芦苇,西风一吹,芦絮飞舞,有如下雪,满目尽是肃杀苍凉之气。 忽听“啊”的一声,一只鸿雁飞过天空。程灵素道:“这是一只失群的孤雁了,找寻同伴不着,半夜里还在匆匆忙忙的赶路。”忽听芦苇丛中有人接口说道:“不错。地匝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两位真是信人,这么早便来赴约了。” 胡程二人吃了一惊,均想:“我们还想来查察对方的阴谋布置,岂知他们一早便已伏下了暗桩,这人出口成诗,当非泛泛之辈。”胡斐朗声道:“奉召赴约,敢不早来?” 只见芦苇丛中长身站起一个满脸伤疤、身穿文士打扮的秀才相公,拱手说道:“幸会,幸会。还是请两位稍待,敝上和众兄弟正在上祭。”胡斐随口答应,心下好生奇怪:“福康安半夜三更的,到这荒野之地来祭什么人?” 蓦地里听得一人长声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吟到后来,声转呜咽,跟着有十余人的声音,或长叹,或低泣,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女子的哭声。 胡斐听了那首短词,只觉词意情深缠绵,所祭的墓中人显是一个女子,而且“碧血”云云,又当是殉难而死,静夜之中,听着那凄切的伤痛之音,触动心境,竟也不禁悲从中来,便想大哭一场。 第194章 飞狐外传(85) 过了一会,悲声渐止,只见十余人陆续走上一个土丘。 胡斐身旁的那秀才相公叫道:“道长,你约的朋友到啦。”那独臂道人说道:“妙极,妙极!小兄弟,咱们来拚斗三百合。”说着纵身奔下土丘。胡斐便迎了上去。 那道人奔到离胡斐尚有数丈之处,忽地纵身跃起,半空拔剑,藉着这一跃之势,疾刺过来。这一刺出手之快,势道之疾,当真威不可当。胡斐见他如此凶悍,激起了少年人的刚强之气,也立即纵身跃起,半空拔刀。那道人尚未落地,两人在空中一凑合,当当当当四响,刀剑撞击四下,两人同时落下地来。 这中间那道人攻了两剑,胡斐还了两刀。两人四脚一着地,立时又是当当当当当当六响。土丘之上,采声大作。 那道人剑法凌厉,迅捷无伦,在常人刺出一剑的时刻之中,往往刺出了四五剑。胡斐心想:“你会快,难道我便不会?”展开“胡家快刀”,也是在常人砍出一刀的时刻之中砍出了四五刀。相较之下,那道人的剑刺还是快了半分,但剑招轻灵,刀势沉猛,胡斐的刀力,却又比他重了半分。 两人以快打快,什么腾挪闪避,攻守变化,到后来全说不上了,直是闭了眼睛狠斗,只听得叮叮当当刀剑碰撞,如冰雹乱落,如众马奔腾,又如数面羯鼓同时击打,繁音密点,快速难言。 那独臂道人快攻狠斗,大呼:“痛快,痛快!”剑招越来越凌厉。胡斐暗暗心惊,陡逢强敌,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刀法之得心应手实为从所未有,自己独个儿练习之时,那有这等快法?他这胡家刀法精微奇奥之处甚多,不逢强敌,数招间即足取胜,其妙处不显,这时给那独臂道人一逼,才现出刀法中的绵密精巧来。 那独臂道人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阵大仗,当此快斗之际,竭力要寻这少年刀法中的破绽,只见他刀刀攻守并备,不求守而自守,不务攻却暗藏攻着,每一招之后,均伏下精妙后招,那里有丝毫破绽可寻? 这独臂道人的功力经验实比胡斐深厚得多,倘若并非快斗,胡斐和他见招拆招,自求变化,独臂道人此时已然得胜。但越打越快之后,胡斐来不及思索,只将平素练熟了一套“快刀”使将出来应付。这路“快刀”乃明末大侠“飞天狐狸”所创,传到胡斐之父胡一刀手上,又加了许多变化妙着。胡斐学刀时心存强敌,练得精熟,此刻持之临敌,与胡一刀亲自出阵已无多大分别,所差者只火候而已。 不到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拆解了五百余招,其快可知。时刻虽短,但那道人已额头见汗,胡斐全力以赴,亦汗流浃背,两人都可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 剧斗正酣,胡斐和那独臂道人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剑刺刀劈,招数绵绵不绝,谁也不能先行罢手,亦不能稍有容让。 刀剑相交,叮当声中,忽听得一人长声唿哨,跟着远处传来兵刃碰撞和吆喝之声。那独臂道人一声长笑,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小兄弟,你刀法很高,这当口有敌人来啦!” 胡斐一怔之间,只见东北角和东南角上影影绰绰,有六七人奔了过来。黑夜中刀光一闪一烁,这些人手中都持着兵刃。又听得背后传来吆喝之声,胡斐回过头来,见西北方和西南方也均有人奔到,约略一计,少说也有二十人之谱。 独臂道人叫道:“十四弟,你回来,让二哥来打发。”那指引胡斐过来的书生手持一根黄澄澄的短棒模样兵刃,本在拦截西北方过来的对手,听到独臂道人的叫唤,答应了一声,手中兵刃一挥,竟发出呜呜声响,反身奔上小丘,和众人并肩站立。 月光下胡斐瞧得分明,福康安正站在小丘上,他身旁的十余人中,还有三四个是女子。胡斐大喜:“四面八方来的这些人都和福康安为敌,不知是那一家的英雄好汉?瞧这些人的轻身功夫,武功都非寻常。我和他们齐心协力,将福康安这奸贼擒住,岂不是好?”但转念又想:“福康安这恶贼想不到武功竟然奇高,我及不上他,他手下那些人又均是硬手,瞧他们这般肆无忌惮的模样,莫非另行安排下阴谋?” 正自思疑不定,只见四方来人均已奔近,眼看之下,更加大惑不解,奔来的二十余人之中,半数是身穿血红僧袍的藏僧,余人穿的均是清宫卫士服色。他纵身靠近程灵素,低声道:“二妹,咱们果然陷入了恶贼的圈套,敌人里外夹攻,难以抵挡。咱们向正西方冲!” 程灵素尚未回答,清宫卫士中一个黑须大汉越众而出,手持长剑,大声说道:“是无尘道人么?久仰你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今日正好领教。”那独臂道人冷冷的道:“你既知无尘之名,尚来挑战,可算得大胆。你是谁?” 胡斐听了那黑须卫士的话,禁不住脱口叫道:“是无尘道长?”无尘笑道:“正是!赵三弟夸你少年英雄,果然不错。”胡斐惊喜交集,道:“可是……可是,那福康安……我赵三哥呢?” 那黑须大汉回答无尘的话道:“在下德布。”无尘道:“啊,你便是德布。我在回疆听人言道:最近皇帝老儿找到了一只牙尖爪利的鹰犬,叫作什么德布,称做什么‘满洲第一勇士’,是个什么御前侍卫的头儿。便是你了?”他连说三个“什么”,只把德布听得心头火起,喝道:“不错!你既知我名,还敢到天子脚下来撒野,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他“不耐烦了”四字刚脱口,寒光一闪,无尘长剑已刺向身前。德布横剑挡架,当的一响,双剑相交,嗡嗡之声不绝,显是两人剑上劲力均甚浑厚。无尘赞了声:“也还可以!”剑招源源递出。德布的剑招远没无尘快捷,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偶而还刺一剑,却也十分狠辣,那“满洲第一勇士”的称号,果然并非幸致。 胡斐曾听圆性说过,红花会二当家无尘道人剑术之精,算得天下第一,想不到自己竟能跟他拆到数百招不败,不由得心头暗喜,自忖:“幸亏我不知他便是无尘道长,否则震于他的威名,心中一怯,只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败下来了。”又想:“他是红花会英雄,赵三哥的朋友,然则那福康安,难道我当真认错了人?” 正自凝神观看无尘和德布相斗,两名清宫侍卫欺近身来,喝道:“抛下兵器!”胡斐道:“干什么?”一名侍卫道:“你胆敢拒捕么?”胡斐道:“拒捕便怎样?”那侍卫道:“小贼大胆!”举刀砍来。胡斐闪身避开,还了一刀。不料另一名侍卫手中一柄铁锤蓦地里斜刺打到,击在胡斐的刀口上,此人膂力甚大,兵器又是奇重。胡斐和无尘力战之余,手臂隐隐酸麻,拿捏不住,单刀脱手,直飞起来。那人一锤回转,便向他背心横击。 胡斐兵刃离手,却不慌乱,身形一闪,避开了他铁锤,顺势一个肘槌,撞正他腰眼。那人大声叫道:“啊哟,好小子!”痛得手中铁锤险些跌落。跟着又有两名侍卫上来夹攻,一个持鞭,一个挺着一枝短枪。 程灵素叫道:“大哥,我来帮你。”抽出柳叶刀,欲待上前相助。胡斐道:“不用,且瞧瞧你大哥空手入白刃的手段。”程灵素见他在四个敌人之间游走闪避,情势似乎甚险,但听他说得悠闲自在,又知他武功了得,便站在一旁,挺刀戒备。 胡斐展开从小便学会的“四象步法”,东跨一步,西退半步,在四名高手侍卫之间穿来插去。他这“四象步”按着东青龙、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象而变,每象七宿,又按二十八宿之形再生变化。敌人的四件兵刃有轻有重,左攻右击,可是他步法奇妙,往往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敌人兵刃,有时相差不过数寸之微,可就是差着这么几寸,便即夷然无损。程灵素初时还担着老大心事,但越瞧越放心,到后来瞧着他精妙绝伦的步法,竟感心旷神怡。 这四名侍卫都是满洲人,未入清宫之时,号称“关东四杰”,实是一流高手。胡斐凭着“四象步”自保,可是几次乘隙反击,却也未曾得手,一转念间,已明其理,适才和无尘道人剧斗,耗力太多,这时元气未复,一到动用真力,不免差之厘毫。他一经想通,当即平心静气,只避不攻,在四名侍卫夹击之下缓缓调息。 那边无尘急攻数十招,都给德布一一挡开,不禁焦躁,暗道:“十年不来中原,今日首次出手便即不利。难道当真老了,不中用了?”其实无尘适才与胡斐快招比拼,时刻虽短,耗劲甚大,而这德布的武功亦确大有过人之处。何况无尘不过心下焦躁,德布却已背上冷汗淋漓,越打越怕,但觉对手招数神出鬼没,出剑之快,实非人力之所能及,暗想自己纵横天下,从未遇到过这般劲敌,待要认输败退,却想今日一败,这“赐穿黄马褂、御前侍卫班领、满洲第一勇士、统领大内十八高手”一长串的衔头却往那里搁去?把心一横,豁出了性命奋力抵挡。 无尘见胡斐赤手空拳,以一敌四,自己手中有剑,却连一个敌人也拾夺不下,他生性最是好胜,愈老弥甚,当下一剑快似一剑,着着抢攻。德布见敌人攻势大盛,剑锋织成了一张光幕,自己周身要害尽在他剑光笼罩之下,自知不敌,数度想要招呼下属上来相助,但一想到“大伙儿齐上”这五个字一出口,一生英名便付于流水,硬是强行忍住,心想自己方当壮年,这独臂道人年事已高,剑招虽狠,自己只要久战不屈,拖得久了,对方气力稍衰,便有可乘之机。 无尘高呼酣战,精神愈长。众侍卫瞧得心下骇然,但见两人剑光如虹,使的是什么招数早已分辨不清。小丘上众人静观两人剧斗,见无尘渐占上风,都想:“道长英风如昔,神威不减当年,可喜可贺!” 猛听得无尘大叫一声:“着!”当的一响,一剑刺在德布胸口,跟着又是喀喇一声,手中长剑折断。原来德布衣内穿着护胸钢甲,这一剑虽然刺中,他却毫无损伤,反而折了对方长剑。无尘一怔之下,德布已挺剑刺中他右肩。 小丘上众人大惊,两人疾奔冲下救援。只听得无尘喝道:“牛头掷叉!”手中半截断剑飞出,刺入了德布咽喉。德布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无尘哈哈大笑,叫道:“是你赢,还是我赢?”德布颈上中了断剑,虽不致命,却已斗志全失,颤声道:“是你赢!”无尘笑道:“你接得我这许多剑招,又能伤我肩头,大是不易!好,瞧在你刺伤我一剑的份上,饶了你性命!” 两名侍卫抢上扶起德布,退在一旁。无尘得意洋洋,肩伤虽然不轻,却漫不在乎,缓缓走上土丘,让人为他包扎伤口,兀自指指点点,评论胡斐的步法。 胡斐内息绵绵,只觉精力已复,深吸一口气,猛地抢攻,霎息间拳打足踢,但听得“啊哟!”“哎呀!”四声呼叫,单刀、铁锤、钢鞭、花枪,四般兵刃先后飞出。胡斐飞足踢倒两人,拳头打晕一人,跟着左掌掌力猛吐,将最后一名卫士打得口喷鲜血,十几个筋斗滚了出去。 但听得小丘上众人采声大作。无尘的声音最是响亮:“小胡斐,打得妙啊!” 土丘上采声未歇,又有五名侍卫欺近胡斐身边,却都空手不持兵刃。左边一人道:“大家空手斗空手!”胡斐道:“好!”刚说得一个“好”字,突觉双足已让人紧紧抱住,跟着背上又有一人扑上,手臂如铁,扼住了他头颈,同时又有一人抱住了他腰,另外两人便来拉他双手。 原来这一次德布所率领的“大内十八高手”倾巢而出。那“大内十八高手”,乃是“四满、五蒙、九藏僧”。乾隆皇帝自与红花会打了一番交道后,从此不信汉人,近身侍卫一个汉人也不用,都是选用满洲、蒙古、西藏的勇士充任。这四满、五蒙、九藏僧,尤为大内侍卫中的精选。这五个蒙古侍卫擅于摔跤相扑之技,胡斐一个没提防,已给缠住。 他一惊之下,随即大喜:“这擒拿手法,正是我家传武功之所长。”双手既给拉住,身子向后仰跌,双手顺势用劲,自外朝内一合,砰的一声,拉住他双手的两名侍卫脑门碰脑门,同时昏晕。 胡斐双手脱缚,反过来抓住扼在自己颈中的那只手,一扭之下,喀的一声,那人腕骨早断,跟着喀喀两响,又扭断了抱住他腰那侍卫的臂骨。 这五名蒙古侍卫摔跤之技熟练精湛,汉满蒙回藏各族武士中极少敌手。摔跤讲究的是将对手摔倒压住,胡斐这般小巧阴损的断骨擒拿,却是摔跤的规矩所不许。两名侍卫骨节折断,大是不忿,虽已无力再斗,却齐声怒叫:“犯规,犯规!”倒也叫得理直气壮。胡斐笑道:“你们五个打我一个,犯不犯规?”两名蒙古侍卫一想不错,五个打一个确是先坏了规矩,“犯规”两字便喊不出口了。 余下那人兀自死命抱住胡斐双腿,一再运劲,要将他摔倒。胡斐喝道:“你放不放手?”那人叫道:“自然不放。”胡斐左手抓下,捏住了他背心上“大椎穴”。那人登时全身麻软,双手只得松开。胡斐提起他身子,右手跟着抓住他腰,双手使劲,“嘿”的一声,将他掷出数丈之外。但听得扑通一响,水花飞溅,他落下之处,却是生长芦苇的一个烂泥水塘。那人摔得头昏脑胀,陷身污泥,哇哇大叫。 胡斐与四名满洲侍卫游斗甚久,打发这五名蒙古侍卫却兔起鹘落,干净利落。众人但见五名侍卫一拥而上,拖手拉足,将他擒住,跟着便砰嘭、喀喇、啊哟、“犯规,犯规!”、扑通、“哇哇!”诸般怪声不绝。四名侍卫委顿在地,一名侍卫飞越数丈,投身水塘。这一次小丘上众人不再喝采,却轰然大笑。 第195章 飞狐外传(86) 哄笑声中,红云闪处,九名藏僧已各挺兵刃将胡斐团团围住。这九人兵刃各不相同,或使戒刀,或使锡杖,更有金色粗杵,奇形怪状,胡斐从未见过。眼见这九名藏僧气度凝重,人人一言不发,瞧着这合围之势,步履间既轻且稳,实是劲敌。九僧错错落落,东站一个,西站一个,似是布成了阵势。 胡斐手中没有兵刃,不禁心惊,急速转念:“向二妹要刀呢,还是夺敌人的戒刀?” 忽听得小丘上一人喝道:“小兄弟,接刀!”一柄钢刀自小丘上掷了下来,破空之声,呜呜大作,足见这一掷的劲道大得惊人。胡斐心想:“赵三哥的朋友果然个个武艺精强。要这么一掷,我便办不到。” 这一刀飞来,首当其冲的两名藏僧竟不敢用兵刃去砸,分向左右急跃闪开。胡斐心念快如电光般的一闪:“这阵法不知如何破得?他二人闪避飞刀,正好乘机扰乱。” 他念头转得极快,那单刀也来得极快。他心念甫动,白光闪处,一柄背厚刃薄的钢刀挟着威猛异常的破空之声已飞到面前。胡斐却不接刀,手指在刀柄上一搭,轻轻拨动。那钢刀飞来之势猛极,到他面前兀自力道强劲,给他拨得掉过方向,激射而上,呼呼声响,直冲上天。 九名藏僧均感奇怪,情不自禁的抬头而望。胡斐所争的便在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欺身抢到手持戒刀的藏僧身畔,一伸手已将他戒刀夺过,霎时间展开“胡家快刀”,手起刀落,一阵猛砍快剁,迅捷如风。这时下手竟不容情,九名藏僧无一得免,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九僧各负绝艺,只因一时失察,中了诱敌分心之计,顷刻之间,尽皆身受重伤,惨呼倒地。这一场胡斐可说胜得极巧,也胜得极险。 一轮快刀砍完,头顶那刀刚好落下,他掷开戒刀,伸手接住,刀一入手,只觉甚是沉重,比寻常单刀重了两倍有余,想见刀主膂力奇大,月光下映照一看,只见刀柄上刻着三字:“奔雷手”。胡斐大喜,纵声叫道:“多谢文四爷掷刀相助!” 蓦地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看剑!”话声未绝,风声飒然,剑头已至背心。 胡斐一惊:“此人剑法如此凌厉!”急忙回刀挡架,岂知敌剑已然撤回,跟着又是一剑刺到。胡斐反手再挡,又挡了个空。 他急欲转身迎敌,但背后敌人的剑招来得好不迅捷,竟逼得他无暇转身。他心中大骇,急纵而前,跃出半丈,左足一落地,待要转身,不料敌人如影随形,剑招又已递到。这人在背后连刺五剑,胡斐接连挡了五次空,始终没法回身见敌之面。 胡斐恶斗半宵,和快剑无双的无尘道人战成平手,接着连伤四满、五蒙、九藏僧大内十八高手,不料到后来竟给人一加偷袭,逼得难以转身。 这是已处必败之势,他惶急之下,行险侥幸,但听得背后敌剑又至,这一次竟不招架,向前一扑,俯卧向地,跟着一个翻身,脸已向天,挥刀横砍,荡开敌剑。 只听敌人赞道:“好!”左掌拍向他胸口。胡斐也左掌拍出,双掌相交,只觉敌人掌力柔和浑厚,但柔和之中,隐藏着一股辛辣的煞气。胡斐猛然想起一事,脱口叫道:“原来是你!”那人也叫道:“原来是你!” 两人手掌相交,均即察觉对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中相救少年书生心砚之人,各自向后跃开数步。胡斐凝神看时,见那人白须飘动,相貌古雅,手中长剑如水,却是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不由得一怔,一时不知他是友是敌。 只听无尘道人笑道:“菲青兄,你说我这小兄弟武功如何?”无青子笑道:“能跟追魂夺命剑斗得上几百招,天下能有几人?老道当真孤陋寡闻,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少年英雄。”说着长剑入鞘,上前拉着胡斐的手,好生亲热。 胡斐见他英气勃勃,那里还是掌门人大会中所见那个昏昏欲睡的老道,甚以为奇。 无尘从小丘上走了下来,笑道:“小兄弟,这个牛鼻子,出家以前叫做绵里针陆菲青。你叫他一声大哥吧。”胡斐一惊,心道:“‘绵里针陆菲青’当年威震天下,成名已垂数十年,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手。”急忙拜倒,说道:“晚辈胡斐,叩见两位道长。”他身子稍偏,连无尘也拜在其内。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按理说,你原是晚辈,可是,好兄弟,他们两位都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 胡斐一跃而起,只见身后一人长袍马褂,肥肥胖胖,正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胡斐对这位义兄别来常自思念,伸臂紧紧抱住,叫道:“三哥,你可想煞小弟了。” 赵半山拉着他转过身来,让月光照在他脸上,凝目瞧了半晌,喜道:“兄弟,你终于长大成人了。做哥哥的今日亲眼见你连败大内十八高手,实在欢喜得紧。” 胡斐心中也欢喜不尽。这时清宫众侍卫早已逃得干干净净。他拉了程灵素过来,和无尘、赵半山等引见。 赵半山道:“兄弟,程家妹子,我带你们去见我们总舵主。”胡斐吃了一惊,道:“陈总舵主……他……他老人家也来了么?”无尘笑道:“他早挨过你一顿痛骂啦,什么伤天害理,什么负心薄幸,只骂得他狗血淋头。哈哈!我们总舵主一生之中,只怕从未挨过这般厉害的臭骂。”胡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颤声道:“那……那福康安……” 陆菲青微笑道:“陈总舵主的相貌和福康安果然很像,别说小兄弟和他二人都不相熟,便是日常见面之人,也会认错。”无尘笑道:“想当年在杭州城外,总舵主便曾假扮了福康安,擒住那个什么威震河朔王维扬……” 胡斐十分惶恐,道:“三哥,你快带我去跟陈总舵主磕头赔罪。”赵半山笑道:“不知者不罪。总舵主跟你交了一掌,很称赞你武功了得,又说你气节凛然,背地里说了你许多好话呢。” 两人还未上丘,陈家洛已率群雄从土丘上迎了下来。胡斐拜倒在地,说道:“小人瞎了眼珠,冒犯总舵主,实是罪该……” 陈家洛不等他说完,忙伸手扶起,笑道:“‘大丈夫只怕英雄侠士,那怕鹰犬奴才?’我今日一到北京,便听到这两句痛快淋漓之言。小兄弟,便凭你这两句话,我们便不枉了万里迢迢的走这一遭。” 当下赵半山拉着胡斐一一给群雄引见。胡斐对这干人心仪已久,今晚亲眼得见,喜慰无已,对文泰来掷刀相助、骆冰赠送宝马,更连连称谢,恭恭敬敬的交还了文泰来的钢刀,从地下拾起清宫侍卫遗下的一柄单刀,插入腰间刀鞘。他自己的单刀为铁锤所击,刀口卷边,已然无用。跟着心砚过来向他道谢在福康安府中解穴相救之德。无尘逸兴横飞,指手划脚,谈论适才和胡斐及德布两人的斗剑,说今晚这两场架打得酣畅过瘾,生平少有。 陆菲青笑道:“道长,说到武功,咱们这位小兄弟的确十分了得。可是还有一位少年英雄,比他更厉害十倍,你是决计斗他不过的。”无尘又高兴,又不服,忙问:“是谁?是谁?这人在那里?”陆菲青摇头道:“你决非对手,我劝你还是别找他的好。”无尘道:“呸!咱老哥儿俩分手多年,一见面你就来胡吹。我不信有这等厉害人物。”陆菲青道:“昨晚福康安府中,天下各门各派掌门人大聚会,会中高手如云,各有各的能耐,各有各的绝技。这话不错吧?”无尘道:“不错便怎样?”陆菲青道:“心砚老弟去捣乱大会,失手受擒。赵三弟这等本事,也只抢得一只玉龙杯。西川双侠常氏兄弟驾临,只救了两个人出来。可是那位少年英雄哪,只不过眼睛一霎,便从七位高手的手中抢下了七只玉龙杯,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只喷得几口气,便叫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烟飞灰灭,风消云散。道长,你斗不斗得过这位少年英雄?” 程灵素知他在说自己,脸儿飞红,躲到了胡斐身后。黑夜之中,人人都在倾听陆菲青说话,谁也没对她留心。 一个少年美妇道:“师父,我们只听说那掌门人大会给人搅散了局,到底是怎么回事?请你快说吧!”这美妇是金笛秀才余鱼同之妻李沅芷。 陆菲青于是将一位“少年英雄”如何施巧计砸碎七只玉龙杯、如何喷烟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如何众人在混乱中一哄而散,诸般情由,一一说了。群雄听了,无不赞叹。 无尘道:“陆兄,你说了半天,这位少年英雄到底是谁,却始终没说。”陆菲青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程姑娘便是。”拉着胡斐的手,将他轻轻一拉,露出了程灵素的身子。 群雄“啊”的一声,一齐望着她,谁都不信这样一个瘦弱文秀的小姑娘,竟会将福康安这筹划经年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毁于指掌之间,可是陆菲青望重武林,岂能信口胡言?却又不由得人不信。 陆菲青于十年前因同门祸变,师兄马真、师弟张召重先后惨死,武当派眼见式微,于是他出来接掌门户,着意整顿。因恐清廷疑忌,索性便出了家,道号无青子,十年来深居简出,朝廷也就没加注目。 这次福康安召开掌门人大会,一来武当派自来与少林派齐名,是武林中最大门派之一;二来念着武当名手火手判官张召重昔年为朝廷出力之功,又不知无青子便是当年的叛逆陆菲青,便敦请武当派掌门人下山。陆菲青年纪虽老,雄心犹在,知福康安此举必将不利于江湖同道,若推辞不去,多惹麻烦,便即孤身赴会,要探明这次大会真相,俟机行事,及至心砚为汤沛所擒,他便暗中出手相救。 陈家洛、霍青桐等红花会群雄自回疆来到北京,却为这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前一祭。 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为人搅散,又和武林各门派都结上了仇,自是恼怒异常,便派德布率队在城外各处巡查,见有可疑之人立即擒拿格杀。不意陶然亭畔一战,文泰来、赵半山等尚未出手,大内十八高手已尽数铩羽。 陈家洛等深知清廷官场习气。德布等败得如此狼狈,红花会人物既未惊动皇亲大官,他们回去定然极力隐瞒,无人肯说在陶然亭畔遇敌,决不致调动军马前来复仇。此处虽离京城不远,却尽可放心逗留。群雄和陆菲青故友重逢,和胡斐、程灵素新知初会,自各有许多话说。 言谈之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两下掌声,稍停一下,又连拍三下。那书生打扮的“金笛秀才”余鱼同拍掌三下相应,一停之后,连拍两下。无尘道:“五弟、六弟来啦。” 只见掌声传来处飞驰过来两人,身形高瘦。胡斐在福康安府中见过,知是西川双侠常伯志、常赫志到了。他兄弟身后又跟着两人,手中各抱着一个孩子,奔到近处,见是双子门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他二人手中抱的,竟然是马春花的一对双生儿子。 原来倪不大、倪不小看中了这对孩子,宁可性命不要,也非要去夺来不可。常氏兄弟原是双生兄弟,听了倪氏兄弟之言,激动心意,乘着掌门人大会一哄而散的大乱,混入福府内院。其时福康安和众卫士腹中正自大痛,均道身中剧毒,人人忙于服药解毒,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高手,毫不费力的打倒了七八名卫士,便又将这对孩子抢了出来。 胡斐见了这对孩子,想起马春花命在顷刻,不由得又喜又悲,猛地想起一事,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晚辈有个极荒唐的念头,想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胡兄弟但说不妨。你我今日虽是初会,但神交已久,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依从。” 胡斐只觉这番话极不好意思出口,不禁颇为忸怩,红了脸道:“晚辈这个念头,实在异想天开,说出来只怕各位见笑。”陈家洛微笑道:“我辈所作所为,在旁人看来,那一件不荒唐之极?那一件不异想天开?” 胡斐道:“总舵主既不见怪,我便说了。”指着那两个孩童说道:“这两个孩童是福康安的儿子,他们的母亲却已命在垂危。”于是从当年在商家堡中如何和马春花相遇一段事说起,直说到马春花中毒不治。只听得群雄血脉贲张,无不大为愤怒。依无尘之见,立时便要赶进北京城中,将这无情无义的福康安一剑刺死。 红花会七当家武诸葛徐天宏道:“昨晚北京闹了这等大事出来,咱们若再贸然进城,福康安定然刺不到,说不定大伙还难全身而退。” 陈家洛点头道:“此刻福康安府门前后,不知有多少军马把守,如何下得了手?单是要混进城门,便大大不易。我此番和各位兄弟同来,志在一祭,不可为了泄一时之愤,使众兄弟有所损折。胡兄弟,你要我做什么事?” 胡斐道:“我见总舵主万里迢迢,从回疆来到北京,只为了一祭墓中这位姑娘,情深义重,世所罕见。在下昔日曾受这位马姑娘一言之恩,无以为报,心中不安。她临死之际挂念两事,死难瞑目。一件是想念她两个爱子,天幸常氏双侠两位前辈已救了出来,另一件却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贼,仍盼和他一叙。虽说她至死不悟,可笑亦复可怜,但情之所钟……”说到这里,心下黯然,已不知如何措词,想到的却是自己“情之所钟”的那个变了尼姑的美丽姑娘。 陈家洛道:“我明白啦!你要我假冒那个伤天害理、负心薄幸的福康安,去安慰一下这位多情多义的马姑娘?”胡斐低声道:“正是!”群雄均觉胡斐这个荒唐的念头果然异想天开之至,可是谁也笑不出来。 陈家洛眼望远处,黯然出神,说道:“墓中这位姑娘临死之际,如能见我一面,那是多么的快活!可惜终难如愿……”转头向胡斐道:“好,我便去见见这位马姑娘。” 胡斐好生感激,暗想陈家洛叱吒风云,天下英雄豪杰无不推服,自己只是个无名晚辈,今日初会,便求他去做这样一件荒诞不经之事,话一出口,心中便已后悔,可是他竟一口答允,以后这位总舵主便要自己赴汤蹈火,也是万死不辞了。群雄上了马,由胡斐在前带路,天将黎明时到了药王庙外。 第196章 飞狐外传(87) 胡斐双手抱了两个孩子,伴同陈家洛走进庙去。只见一间阴森森的小房之中,一灯如豆,油已点干,灯火欲熄未熄。马春花躺在炕上,气息未断。 两个孩子扑向榻上,大叫:“妈妈,妈妈!”马春花睁开眼来,见是爱子,陡然间精神一振,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叫道:“孩子,孩子,妈想得你们好苦!”三个人相拥良久,她转眼见到胡斐,对两个孩子道:“以后你们跟着胡叔叔,好好听他的说话……你们……拜了他作义……义……” 胡斐知她心意,说道:“好,我收了他们作义儿,马姑娘,你放心吧!”马春花脸露微笑,道:“快……快磕头,我好……好放心……”两个孩子跪在胡斐面前,磕下头去。 胡斐让他们磕了四个头,伸手抱起两人,低声道:“马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么?”马春花道:“我死了之后,求你……求你将我葬……葬在我丈夫徐……师哥的坟旁……他很可怜……从小便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不喜欢他。” 胡斐突然之间,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敌、商宝震在屋外林中击死徐铮的情景来,心中又是一酸,说道:“好,我一定办到。”没料到她临死之际竟会记得丈夫,伤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欢喜,他深恨福康安,听马春花记得丈夫,不记得那个没良心的情郎,那是再好不过,那知马春花幽幽叹了口气,轻轻的道:“福公子,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陈家洛进房后一直站在门边暗处,马春花没瞧见他。胡斐摇了摇头,抱着两个孩儿悄悄出房。陈家洛缓步走到她床前。 胡斐跨到院子中时,忽听得马春花“啊”的一声叫。这声叫唤之中充满了幸福、喜悦、深厚无比的爱恋。 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心上人”……胡斐惘然走出庙门,忽听得笛声幽然响起,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在树下横笛而吹。胡斐心头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东商家堡,依稀曾听人这样缠绵温柔的吹过。 这缠绵温柔的乐曲,当年在福康安的洞箫中吹出来,挑动了马春花的情怀,终于酿成了这一场冤孽。 金笛秀才的笛子声中,似乎在说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却也在抒写这场情爱之中所包含的苦涩、伤心和不幸。庙门外每个人都怔怔地沉默无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凄凉的往事。胡斐想到了那个骑在白马上的紫衫姑娘,恨不得扑在地上大哭一场。即使是豪气逼人的无尘道长,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美丽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骗得他斩断了自己的一条臂膀……笛声悠缓地凄凉地响着。 过了好一会儿,陈家洛从庙门里慢慢踱了出来。他向胡斐点了点头。胡斐知道马春花离开这世界了。她临死之前见到了心爱的两个儿子,也见到了“情郎”。胡斐不知道她跟陈家洛说了些什么,是责备他的无情薄幸呢,还是诉说自己终生不渝的热情?除了陈家洛之外,这世上是谁也不知道了。 胡斐拜托常氏双侠和倪氏昆仲,将马春花的两个孩子先行带到回疆,他料理了马春花的丧事之后,便去回疆和众人聚会。 陈家洛率领群雄,举手和胡斐、程灵素作别,上马西去。 胡斐始终没跟他们提到圆性。奇怪的是,赵半山、骆冰他们也没提起。是不是圆性已经会到了他们,要他们永远别向他提起她的名字? 第二十回 恨无常 忙乱了半晚,胡斐和程灵素到庙后数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脸。程灵素从背后包裹中取出烧饼,两人和着溪中清水吃了。胡斐连番剧斗,又兼大喜大悲,这时只觉手酸脚软,神困力倦,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精力稍复,又回去药王庙。 两人回进僧舍,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马春花死在床上,脸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悦。 胡斐垂泪道:“她要我将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风声紧急,到处追拿你我二人。这当儿又那里找棺木去?不如将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灵素道:“是。” 胡斐弯下腰去,伸手正要将马春花的尸身抱起,程灵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胡斐听她语音严重紧迫,便即缩手,问道:“怎么?”程灵素尚未回答,胡斐已听到身后极细微的缓缓呼吸之声,回过头来,只见板门之后赫然躲着两人,却是程灵素的大师兄慕容景岳和三师姊薛鹊。 便在此时,程灵素左手扬动,一股紫褐色的粉末飞出,打向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动:“床板底下,一定藏着极厉害的敌人。” 但见薛鹊伸手推开房门,正要纵身出来,胡斐行动快极,右手弯处,抱住了程灵素的纤腰,倒纵出门,窜入房外的厅中,经过房门时飞起一腿,踢在门板之上。那门板砰的一声向后猛撞,将慕容景岳和薛鹊二人夹在门板和墙壁之间。慕容景岳倒也罢了,薛鹊高高的一个驼背给砖墙挤得痛极,忍不住高声大叫。 胡斐和程灵素刚在门口站定,只见床底下紫雾弥漫,那股紫蝎粉已让人用掌力震了出来,跟着人影闪动,一人长身窜出门外。呛啷啷、呛啷啷一阵急响,那人提起手中虎撑,当头往胡斐头顶砸下。 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 程灵素叫道:“别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对这人早具戒心,知他周身是毒,沾上了一丝半忽便后患无穷,向左滑开三步,避开石万嗔的虎撑,唰的一声,单刀出手,一招“谏果回甘”,回头反击。这一招回刀砍得快极,石万嗔不及躲闪,危急中虎撑挺举,硬架这一刀,当的一声大响,两人各向后跃开。石万嗔虎撑中的铁珠只震得呛啷啷、呛啷啷的乱响。 这时慕容景岳和薛鹊已自房中出来,站在石万嗔身后。石万嗔和胡斐硬交了这一招,但觉他刀法精奇,膂力强劲,自己右臂震得隐隐酸麻,不再进击。 胡斐也暗自称异:“这人擅于用毒,武功竟也这般了得。我这一招‘谏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他竟接得下来。” 慕容景岳道:“程师妹,见了师叔怎不快磕头?”程灵素站在胡斐身旁,冷冷的道:“咱们那里钻出个师叔来啦?没听见过。” 石万嗔道:“‘毒手神枭’的名字听见过没有?你师父难道从来不敢提我吗?”程灵素道:“‘毒手神枭’?这名字倒听见过的。我师父说他从前确是有过一个师弟,只是他滥用毒药害人,不守门规,早给师祖逐出门墙了。石前辈,那便是你么?”石万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们这一门讲究使用毒药,既然有了这个‘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充好人?姓石的宁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师父这般假装君子。” 程灵素怒道:“我师父几时害过一条无辜人命?”石万嗔道:“你师父害死的人难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说他下手毒死之人,个个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可是在旁人看来,却也未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更决不这么想。”胡斐心中一凛,暗想:“此人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程灵素道:“不错。我师父也深悔一生伤人太多,后来便出家做了和尚,礼佛赎罪。他老人家谆谆告诫我们师兄妹四人,除非万不得已,决不可轻易伤人。晚辈一生,就从没害过一条人命。”石万嗔冷笑道:“我瞧你聪明伶俐,倒是我门的杰出人材。掌门人大会中那几招,耍得可漂亮啊,连你师叔也险些着了道儿。” 程灵素淡淡的道:“你自称是我师叔,冒用我师父‘毒手药王’的名头。要是真正的‘毒手药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龙杯之时,岂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蝎粉?我在大厅上喷那‘三蜈五蟆烟’,我师父他老人家怎会懵然不觉?” 这两句话只问得石万嗔脸颊微赤,难以回答。他少年时和无嗔大师同门学艺,因使毒无节,多伤好人,给师父逐出了门墙。此后数十年中曾和无嗔争斗过好几次。两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双方所使药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数次斗法,石万嗔每一回均屈居下风,若不是无嗔大师始终念着同门之谊,手下留情,早取了他性命。在最后一次斗毒之时,石万嗔终于为“断肠草”薰瞎了双目。 他逃往缅甸野人山中,以银蛛丝逐步拔去“断肠草”毒性,双眼方得复明,虽重见天日,目力却已大损。玉龙杯上沾了赤蝎粉,旱烟管中喷出来的烟雾颜色稍有不同,这些细微之处,他便无法分辨。何况程灵素栽培成了“万毒之王”的七心海棠后,赤蝎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叶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烟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两种毒药的异味全失,毒性却更加厉害。 石万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勉强治愈双目,回到中原时听到无嗔大师的死讯,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称雄天下,那料师兄一个年纪轻轻的关门弟子,竟有如此厉害功夫?那晚程灵素化装成一个龙钟干枯的老太婆,当世擅于用毒的高手,石万嗔无不知晓,他当真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老太婆在旁喷几口烟,便令他栽上个大筋斗。 程灵素这两句话只问得他哑口无言。慕容景岳却道:“师妹,你得罪了师叔,还不磕头谢罪,当真狂妄大胆。他老人家一怒,立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和薛师妹都已投入了他老人家门下,你乖乖献出《药王神篇》,他老人家一喜欢,也收了你这弟子,岂不是好?” 程灵素心中怒极,暗想这师兄师姊背叛师门,投入本派弃徒门下,那是武林中最令人不齿的“欺师灭祖”大罪,不论那一门那一派都必严加惩处。她脸上不动声色,说道:“原来两位已改投石前辈门下,那么小妹不能再称你们为师兄师姊了。姜师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辈门下了么?”慕容景岳道:“姜师弟不识时务,不听教诲,已为吾师处死。” 程灵素心里一酸,姜铁山为人梗直,虽行事横蛮,在她三个师兄姊中却最为正派,不料竟死于石万嗔之手,又问:“薛姊姊,小铁呢?他很好吧?”薛鹊冷冷的道:“他也死了。”程灵素道:“不知生的是什么病?”薛鹊怒道:“是我儿子,要你多管什么闲事?”程灵素道:“是,小妹原不该多管闲事。我还没恭喜两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几时成的亲啊?咱们同门学艺一场,连喜酒也不请小妹喝一杯。” 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一生恩怨纠葛,凄惨可怖。程灵素知道这中间原委曲折,寻思:“二师哥死在石万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师,改投他门下,但也未必不是出于大师哥从中挑拨。三师姊竟会改嫁大师哥,说不定也有一份谋杀亲夫之罪。”叹道:“小铁那日中毒,小妹设法相救,也算花过一番心血。想不到他还是死在‘桃花瘴’之下,那也算命该如此罢。” 慕容景岳脸色大变,道:“你怎么知桃……”说到“桃”字,突然住口,和薛鹊对望一眼。程灵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罢了。”原来慕容景岳有一项独门下毒功夫,是在云贵交界之处,收集了“桃花瘴”的瘴毒,制成一种毒弹。姜铁山、薛鹊夫妇和他交手多年,后来也研出了解毒之法。程灵素深知三人底细,出言试探,慕容景岳一来此事属实,二来出其不意,便随口承认了。 程灵素心下更怒,道:“三师姊你好不狠毒,二师哥如此待你,你竟跟大师哥同谋,害死了亲夫、亲儿。”姜小铁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瘴毒弹,姜铁山本来能救,他既不救,多半是已先遭毒手,薛鹊又既忍心不救,那么姜铁山、姜小铁父子之死,她虽非亲自下手,却也是同谋。程灵素从慕容景岳冲口而出的几个字中,便猜知了这场人伦惨变的内情。 薛鹊急欲岔开话头,说道:“小师妹,我师有意垂顾,那是你运气。你还不快磕头拜师?”程灵素道:“我若不拜师,便要和二师哥一样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也未必尽然。你有福不享,别人又何苦勉强于你?只那部《药王神篇》,你该交了出来。我师宽大为怀,你在掌门人大会中冒犯他老人家的过处,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灵素点头道:“这话是不错,但《药王神篇》乃我师无嗔大师亲手所撰,我师谦虚,将该书署名为‘无嗔医药录’,咱师兄妹三人既都改投石前辈门下,自当尽弃先师所授功夫,从头学起。石前辈和先师门户不同,必定各有所长,否则两位也不会另拜明师,又有什么‘有福不会享’、‘是我的运气’这些话了。那《药王神篇》既已没什么用处,小妹便烧了它吧!”说着从衣包中取出一本黄纸的手抄本来,晃亮火摺,往册子上点去。 石万嗔初时听她说要烧《药王神篇》,心下暗笑:“这《药王神篇》是无嗔贼秃毕生心血之所聚,你岂舍得烧了它?”待见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你这狡狯的小丫头,明知你师兄、师姊定要抢夺《药王神篇》,岂有不假造一本伪书来骗人的?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那不是班门弄斧么?”因此虽见她点火烧书,只微笑不语,理也不理。待那抄本为热气所薰,翻扬开来,见纸质陈旧,抄本中的字迹宛然是无嗔的手迹,不由得吃了一惊,转念便想:“啊哟不好!这丫头多半已将书中文字记得烂熟,此书已于她无用,那可万万烧不得!”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风,登时将火摺扑熄了。 程灵素道:“咦,这个我可不懂了。石前辈的医药之术如胜过先师,此书要来何用?如不能胜过先师,又怎能收晚辈为弟子?” 慕容景岳道:“我们这位师父的使毒用药,比之先师可高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择细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部《药王神篇》既花了先师毕生心血,吾师拿来翻阅翻阅,也可指出其中过误与不足之处啊。”他是秀才出身,自有一番文诌诌的强辞夺理。 第197章 飞狐外传(88) 程灵素点头道:“你学问越来越长进了。哼!两个躲在门角落里,一个钻在床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辈,有一件事晚辈想要请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辈双手将《药王神篇》献上,并求前辈开恩,收录晚辈为徒。” 石万嗔知她问的必是一个刁钻古怪的题目,自己未必能答,但见《药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里,她一举手便能毁去,不愿就此和她破脸,便道:“你要问我什么事?”程灵素道:“贵州苗人有种‘碧蚕毒蛊’……”石万嗔听到“碧蚕毒蛊”四字,脸色登时一变,只听她续道:“将碧蚕毒蛊的虫卵碾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而误触了,便中了蛊毒。这是苗人的三大蛊毒之一,是么?” 石万嗔点头道:“不错。小丫头知道的事倒也不少。” 他从野人山来到中原,得知无嗔大师已死,无法报仇,便迁怒于他门人,要尽杀之而后快。不料慕容景岳为人极无骨气,一给石万嗔制住便即哀求饶命,并说师父遗下一部《药王神篇》,落入小师妹之手,愿意拜他为师,引他去夺取。石万嗔虽恨无嗔大师切骨,但心中对他实大为敬畏,听说他有遗著,料想其中于使毒的功夫学问,必有无数宝贵之极的法门,当下便收了慕容景岳为徒。其后又听从他的挑拨,杀了姜铁山父子,收录薛鹊。石万嗔和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都动过手,见他三人武功固属平平,使毒的本领也跟他们师父相差极远,听说程灵素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更毫没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见到了,那还不手到擒来? 在掌门人大会中着了她道儿,石万嗔仍未服输,只恨双目受了“断肠草”的损伤,眼力不济,因而没瞧出赤蝎粉和三蜈五蟆烟。但胡斐在会中所显露的武功,却令他颇为忌惮。他暗暗跟随在后,当胡斐和程灵素赴陶然亭之约时,师徒三人便躲入药王庙后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夺取《药王神篇》,见红花会群雄人多势众,一直隐藏在后院,不敢现身。直至胡程二人送别群雄,又在溪畔饮食休息,他三人才藏身在马春花房中,只待胡程二人进房,准拟一击得手。那知程灵素极是精乖,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警觉。 这时听程灵素提到“碧蚕毒蛊”,他才大为吃惊:“想不到这小丫头如此了得,她同门的师兄师姊,可远远不及了。”便即全神戒备,已无丝毫轻敌之念。 程灵素又道:“碧蚕毒蛊的虫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都无色无臭,旁人决计不易察觉。只不过毒粉不经血肉之躯,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须经血肉沾传,方得致命。世上事难两全,人体一着毒粉,便有一层隐隐的碧绿之色。石前辈在马姑娘的尸身置毒,倘若只放上她衣衫,倒不易瞧得出来,但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却连她脸上和手上都放置了。” 胡斐听到这里,才明白这走方郎中如此险毒,竟在马春花的尸身上放置剧毒,自己和程灵素势必搬动她尸体,自必中毒,骂道:“好恶贼,只怕你害人反而害己。” 石万嗔摇动虎撑,呛啷啷一阵响声过去,说道:“小丫头倒真有点眼力,识得我的碧蚕毒蛊。汉人之中,除我之外,你是绝无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见识,有本事。你师兄师姊又怎及得上你?” 程灵素道:“前辈谬赞。晚辈所不明白的是,先师遗著《药王神篇》中说道,碧蚕毒蛊放在人体之上,若要不显碧绿颜色,原不为难,却不知石前辈何以舍此法而不用?” 石万嗔双眉一扬,说道:“当真胡说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蛊的祖师,也无此法。你师父从未去过苗疆,知道什么?”程灵素道:“前辈既如此说,晚辈本来非信不可,但先师遗著之中,确是传下一法。却不知是前辈对呢,还是先师对。”石万嗔道:“是什么法子,你倒说来听听。”程灵素道:“晚辈说了,前辈定然不信。是对是错。一试便知。”石万嗔道:“如何试法?” 程灵素道:“前辈取出碧蚕毒蛊,下在人手之上,晚辈以先师之法取药混入,且瞧有无碧绿颜色。”石万嗔一生钻研毒药,听说有此妙法,将信将疑之余,确是亟欲一知真伪,便道:“放在谁的手上作试?”程灵素道:“自是由前辈指定。” 石万嗔心想:“要放在你的手上,你当然不肯。下在那气势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一沉吟,向慕容景岳道:“伸左手出来!”慕容景岳跳起身来,叫道:“这……这……师父,别上这丫头的当!”石万嗔沉着脸道:“伸左手出来!” 慕容景岳见师父神色严峻,原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蚕毒蛊何等厉害,稍一沾身,便算师父给解药治愈,不致送命,可是这番受罪,却定然难当无比。他一只左手只伸出尺许,立即又颤抖着缩了回去。石万嗔冷笑道:“好吧,你不从师命,那也由你。”慕容景岳听到“不从师命”四字,脸色更加苍白,他拜师时曾立下重誓,倘若违背师命,甘受惩处。他们这种人每日里和毒药毒物为伍,“惩处”两字说来轻描淡写,其实中间所包含的惨酷残忍之处,令人一想到便不寒而栗。 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鹊忽道:“师父,我来试好了。”坦然伸出了左手。石万嗔道:“偏不要你!瞧他男子汉大丈夫,有没这胆子。” 慕容景岳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这小师妹诡计多端,定然不安好心,犯不着上她的当。”程灵素点头道:“大师哥果然厉害得紧。从前跟着先师的时候,先师每件事都要受你的气,眼下拜了位新师父,仍是徒儿强过了师父。” 石万嗔明知她这番话是挑拨离间,还是冷冷的向慕容景岳横了一眼。慕容景岳给他这一眼瞧得心中发毛,只得伸出左手。 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只黄金小盒,轻轻揭开,盒中有三条通体碧绿的小蚕,蠕蠕而动。他用一只黄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绿粉,放在慕容景岳掌心。慕容景岳一条左臂颤抖得更加厉害,脸上尽是又怕又怒、又惊又恨的神色,面颊肌肉不住跳动,眼光中流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似要择人而噬。 胡斐心想:“二妹这一着棋,不管如何,总是在他们师徒之间伏了深仇大恨。这慕容景岳日后一有机会,定要向他师父报复今日之仇。” 只见绿粉一放上掌心,片刻间便透入肌肤,无影无踪,但掌心中隐隐留着一层青气,似乎揉捏过青草、树叶一般。 石万嗔道:“小妞儿,且瞧你的,有什么法子叫他掌心不显青绿之色。” 程灵素不去理他,却转头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湖畔白马寺我和你初次相见,曾和你约法三章,你可还记得么?”胡斐道:“记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说话,不可跟人动武,不可离开她三步之外,可是这三件事,我一件也没做到。”程灵素道:“记得就好了,今日你仍当依着这三件事做,千万不能再忘了。”胡斐点了点头。 程灵素道:“石前辈,你身边定有鹤顶红和孔雀胆吧?这两项药物和碧蚕毒蛊既相克而又相辅。你若不信,请看先师的遗著。”说着翻开那本黄纸小册,送到石万嗔眼前。石万嗔看去,果见有一行字写着:“鹤顶红、孔雀胆二物,和碧蚕卵混用,无色无臭,唯见效较缓。”他想再看下去,程灵素却将书合上了。 石万嗔心想:“无嗔贼秃果是博学,这可须得一试真伪,倘若所言不错,那么这本《药王神篇》也非假书了。”他毕生钻研毒药。近二十年来更加废寝忘食的用功,以求胜过师兄,实已迹近疯狂,此时见到这本残旧的黄纸抄本,只觉便天下所有珍宝聚在一起,亦无如此贵重。他天性残忍凉薄,和慕容景岳相互利用,本来就无丝毫师徒之情,又想这番在他掌心试置碧蚕毒蛊之后,他日后一有机会,定会反噬,当下全不计及三种剧毒药物放在一起,事后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弹,一阵殷红色的薄雾散入慕容景岳掌心,跟着中指的指甲一弹,又有一片紫黑色薄雾散入他掌心。 程灵素见他不必从怀中探取药瓶,指甲轻弹,随手便能将所需毒药放出,手脚之灵便快捷,尚在自己之上,不禁暗暗惊佩,凝神看他身上,瞧出了其中玄妙。原来他一条腰带缝成一格格的小格,匝腰一周,不下七八十格,每一格中各藏药粉。他练得熟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挑了所需的药粉。练到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一举手便弹出毒粉,对方怎能防备躲避? 那鹤顶红和孔雀胆两种药粉这般散入慕容景岳掌心,当真如迅雷不及掩耳,那容他有缩手余地?慕容景岳本已立下心意,决不容这两种剧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肤,拚着和石万嗔破脸,也要抗拒,眼见他对自己如此狠毒,宁可向小师妹屈服,师兄妹三人联手,也胜于此后受他无穷无尽的折磨。那知石万嗔下毒的手法快如电闪,慕容景岳念头尚未转完,两般剧毒已沾掌心。 但见一红一紫的薄雾片刻间便即渗入肌肤,手掌心原有那层隐隐的青绿之色,果然登时不见,已跟平常的肌肤毫无分别。 石万嗔欢叫一声:“好!”伸手往程灵素手中的《药王神篇》抓来。程灵素竟不退缩,只微微一笑。石万嗔手指将和书皮相碰,突然想起:“这丫头是那贼秃的关门弟子,书上怎能不藏机关?”急忙缩手,心中暗骂:“老石啊老石!你如胆敢小觑了这丫头,便有十条性命,也要送在她手里了。” 慕容景岳掌心一阵麻一阵痒,这阵麻痒直传入心里,便似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在咬啮心脏一般,颤声叫道:“小师妹,快取解药给我。” 程灵素奇道:“咦,慕容先生,你怎会忘了先师的叮嘱?本门中人不能放蛊,又有九种没解药的毒药决不能用。”慕容景岳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说道:“鹤顶红,孔……孔……雀胆属于九大禁药,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这……这不是违背先师的训诲么?” 程灵素冷冷的道:“慕容先生居然还记得先师,居然还记得不可违背先师的训诲,当真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碧蚕毒蛊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鹤顶红和孔雀胆,是我放在你身上的么?先师谆谆嘱咐咱们,即令遇上生死关头,也决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药,这是本门的第一大戒。石前辈和慕容先生、薛姊姊都已脱离本门,这些戒条,自然不必遵守了。小妹可万万不敢忘记啊。” 慕容景岳伸右手抓紧左手脉门,阻止毒气上行,满头冷汗,已说不出话来。薛鹊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岳左手心中割了两个交叉的十字,图使毒性随血外流,明知这法子解救不得,却也可使毒性稍减,忙问:“小师妹,师父的遗著上怎么说?他老人家既传下了这三种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程灵素道:“薛姊姊所说的‘师父’,是指那一位?是小妹的师父无嗔大师呢,还是你们贤夫妇的师父石前辈?”薛鹊听她辞锋咄咄逼人,心中怒极毒骂,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顷刻,此时有求于她,口头只得屈服,说道:“是愚夫妇该死,还望小师妹念在昔日同门之情,瞧在先师无嗔大师的面上,高抬贵手,救他一命。” 程灵素翻开《药王神篇》,指着两行字道:“薛姊姊请看,此事须怪不得我。” 薛鹊顺着她手指看去,只见册上写道:“碧蚕毒蛊和鹤顶红、孔雀胆混用,剧毒入心,无药可治,戒之戒之。”薛鹊大怒,转头向石万嗔道:“师父,书上明明写着,这三种毒药混用,无药可治,你却如何在景岳身上试用?”她虽口称“师父”,说话的神情却已声色俱厉。 《药王神篇》上这两行字,石万嗔其实并没瞧见,但即使看到了,他也决不致因此而稍有顾忌,这时听薛鹊厉声责问,如何肯自承不知,丢这个大脸?只道:“将那书给我瞧瞧,看其中还有什么古怪?” 薛鹊怒极,心知再有犹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挥,将慕容景岳的左臂齐肩斩断。她知那三种毒药厉害无比,虽自掌心渗入,但这时毒性上行,单是割去手掌已然无用,幸好三药混用,发作较慢,同时他掌心并无伤口,毒药并非流入血脉,割去一条手臂,暂时保住了性命,否则必已毒发身亡。薛鹊是无嗔大师之徒,自有她一套止血疗伤的本领,片刻间在慕容景岳的伤口上敷药止血,包扎妥善,手法干净利落。 程灵素道:“慕容先生,薛姊姊,非是我有意陷害于你。你两位背叛师门,改拜师父的仇人为师,本已罪无可恕,加之害死二师哥父子二人,当真天人共愤。眼下本门传人,只小妹一人,两位叛师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惩戒,难道任由师父一世英名,身后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儿的手中?二师哥父子惨遭横死,若不是小妹出来主持公道,难道任由他二人永远含冤九泉?” 她身形瘦弱,年纪幼小,但这番话侃侃而言,说来凛然生威。 胡斐听得暗暗点头,心想:“这两人卑鄙狠毒,早该杀了。”只听她又道:“慕容先生一臂虽去,毒气已然攻心,一月之内,仍当毒发不治。两位已叛出本门,遭人毒手,本与小妹无关,只是瞧在先师的份上,这里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师父以数年心血制炼而成,小妹代先师赐你,每一粒可延你三年寿命。你服食之后,盼你记着先师的恩德,还请拊心自问:到底是你原来的师父待你好,还是新拜的师父待你好?”说着从怀中取出三粒红色药丸,托在手里。 薛鹊正要伸手接过,石万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断,还怕什么毒气攻心?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毒气攻心呢。” 第198章 飞狐外传(89) 程灵素道:“两位倘若相信新师父的话,那么这三粒丹药原也用不着了。”说罢便要收入怀中。慕容景岳急道:“不!小师妹,请你给我。”薛鹊道:“多谢小师妹,从今而后,我二人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低头走到程灵素身前,取过三枚丹药,突然身形一晃,怒喝:“石万嗔,你好毒的……”一句话未说完,俯身摔倒在地。 程灵素和胡斐都大吃一惊,没见石万嗔有何动弹,怎地已下了毒手?程灵素弯下腰来,翻过薛鹊身子,要看她如何受害,是否有救,刚将她身子扳转,突然右手手腕一紧,已给她左手抓住。程灵素立知不妙,左手待要往她头顶拍落,但右手脉门为她抓住,全身酸麻,已使不出力气。薛鹊右手握着短刀,刀尖抵在程灵素胸口,喝道:“将《药王神篇》放下!”程灵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将《药王神篇》摔在地下。 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见薛鹊的刀尖抵正了程灵素心口,只要轻轻向前一送,立时没命,心中虽急,却不敢动手。 薛鹊紧紧抓着程灵素手腕,说道:“师父,弟子助你夺到《药王神篇》,请你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种药物,放在这小贱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石万嗔笑道:“好徒儿,好徒儿,这法子当真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蚕毒蛊,两枚指甲中藏了鹤顶红和孔雀胆的毒粉,便要往程灵素掌心放落。 慕容景岳重伤之后,虽摇摇欲倒,却知这是千钧一发的机会,只要程灵素掌心也受了这三种毒药,她若有解药,势须取出自疗,自己便可夺而先用,就算真的没有解药,也是报了适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毙,当下奋力拦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挠石万嗔下毒。 胡斐正当无法可施之际,突见慕容景岳抢在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门击去。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胡斐此时情急拚命,那容他有还招余地,左手拳尚未打实,右手掌出如风,无声息的推在他胸口。这一掌虽无声响,力道却是奇重,慕容景岳喷出一大口鲜血,身子直向薛鹊撞去。薛鹊遭这股大力急撞,登时摔倒,但左手仍牢牢抓住程灵素的手腕不放。 胡斐纵身上前,在薛鹊的驼背上重重一脚,薛鹊口喷鲜血,手上无力,只得松开程灵素手腕。薛鹊手掌刚给震开,石万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怕他手中毒药碰到程灵素身子,右手急掠,往他肩头力推。石万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来。 程灵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将石万嗔五根指头立时扭断,但他指上带有剧毒,如何敢碰?急忙后跃而避,石万嗔一抓不中,顺手将金匙掷出,跟着手指连弹,毒粉化作烟雾,喷上了胡斐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这三人奸险狠毒无比,立心毙之于当场,单刀挥出,白光闪闪,全是进手招数。石万嗔虎撑未及招架,只觉左手上一凉,三根手指已给削断。他又惊又怕,右手又弹出一阵烟雾。程灵素惊叫:“大哥,退后!”胡斐不退反进,生怕程灵素遭难,抢过挡在她身前。眼见石万嗔等三人一齐逃出庙外。 程灵素握着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虽得脱大难,可是胡斐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项剧毒。《药王神篇》上说得明明白白:“剧毒入心,无药可治。” 难道挥刀立刻将他右手砍断,再让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续九年性命?过得这九年后,再服“生生造化丹”便也无效了。 他是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亲人,和他相处了这些日子之后,在她心底,早已将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这样好的人,难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灵素念头一转,便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颗白色药丸,放入胡斐口中,颤声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适才的惊险,犹是心有余怖,说道:“好险,好险!”见那《药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阵秋风过去,吹得书页不住翻转,说道:“可惜没杀了这三个恶贼!幸好他们也没将你的书抢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这三种毒药,那可怎么办?” 程灵素柔肠寸断,真想放声痛哭,却哭不出来。 胡斐见她脸色苍白,柔声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灵素听到他温柔体贴的说话,更说不出的伤心,哽咽道:“我……我……”胡斐忽觉右手手背略感麻痒,正要伸左手去搔,程灵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颤声道:“别动!”胡斐觉她手掌冰凉,奇道:“怎么?”突然间眼前一黑,仰天摔倒。胡斐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可是神智却极清明,只觉右手手背上一阵麻,一阵痒,越来越厉害,惊问:“我也中了那三大剧毒么?” 程灵素扑在他身上,泪水如珍珠断线般顺着面颊流下,扑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缓缓点了点头。胡斐见此情景,不禁凉了半截,暗想:“她这般难过,我身上所中剧毒,定然无法救治了。”刹时之间,心头涌上了许多往事:商家堡和赵半山结拜、佛山镇北帝庙的惨剧、潇湘道上结识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灵素,以及掌门人大会、红花会群雄、石万嗔……这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他只觉全身渐渐僵硬,手指和脚趾都寒冷彻骨,说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不必难过。只可惜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大哥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凤虽是我的杀父之仇,但他慷慨豪迈,实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我死之后,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说到这里,舌头大了起来,言语模糊不清,终于再也说不出来了。 程灵素跪在他身旁,低声道:“大哥,你别害怕,你虽中三种剧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会动弹,不会说话,那是服了那颗麻药药丸的缘故。”胡斐听了大喜,眼睛登时发亮。 程灵素取出一枚金针,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将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惊,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连你也沾上了剧毒么?”可是四肢寒气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听使唤,那里挣扎得了。 程灵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寻常毒药,她可以用手指按捺,从空心金针中吸出毒质,便如替苗人凤治眼一般,但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入体,又岂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已全呈鲜红之色,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气,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里喜欢袁姑娘,那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里……”她慢慢站起身来,柔情无限的瞧着胡斐,从药囊中取出两种药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黄色药丸,塞在他口中,低低的道:“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决计想不到我……我会待你这样……” 胡斐只想张口大叫:“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这样!”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对的神色之外,委实无法示意。 程灵素打开包裹,取出圆性送给她的那只玉凤,凄然瞧了一会,用一块手帕包了,放入胡斐怀里。再取出一枝蜡烛,插在神像前的烛台上,一转念间,从包中另取一枝烛身较细的蜡烛,拗去半截,晃火摺点燃了,放在后院天井中,让蜡烛烧了一会,再取回来放在烛台旁,另取一枝新烛插上烛台。她又从怀里取出一颗黄色药丸,喂在胡斐嘴里。 胡斐瞧着她这般细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只听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惹起你伤心。现下咱们要分手了,不得不说。在掌门人大会之中,我那狠毒的师叔和田归农相遇之时,你可瞧出蹊跷来么?他二人是早就相识的。田归农用来毒瞎苗大侠眼睛的断肠草,定是石万嗔给的。你爹爹所以中毒,刀上毒药多半也是石万嗔配制的。”胡斐登时心中雪亮,只想大叫:“不错!” 程灵素道:“你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我尚未出生,我那几个师兄、师姊,也年纪尚小,未曾投师学艺。那时候当世擅于用毒之人,只先师和石万嗔二人。苗大侠疑心毒药是我师父给的,因之跟他失和动手,我师父既然说不是,当然不是了。我虽疑心这个师叔,可是并无佐证,本来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设法为你报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样,总之是要杀了他……”说到这里,体内毒性发作,身子摇晃了几下,摔在胡斐身边。 胡斐见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边流出一条血丝,真如是万把钢锥在心中攒刺一般,只想紧紧抱住她,张口大叫:“二妹,二妹!”但便如深夜梦魇,不论如何大呼大号,总是喊不出半点声息,心里虽然明白,却连一根小指头儿也转动不得。 便是这样,胡斐并肩和程灵素的尸身躺在地下,从上午挨到下午,又从下午挨到黄昏。那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的毒性何等厉害,虽然程灵素为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药已侵入过身体,全身肌肉僵硬,非等到一日一夜之后,不能动弹。这几个时辰中他心中之苦,真不是常人所能想像。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身子兀自不能转动,只知程灵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转头去瞧她一眼,却也不能。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只听得远处树林中传来一声声枭鸣,突然之间,几个人的脚步声悄悄到了庙外。只听得一人低声道:“薛鹊,你进去瞧瞧。”正是石万嗔的声音。 胡斐暗叫:“罢了,罢了!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静待宰割的份儿。二妹啊二妹,你为了救我性命,给我服下麻药,可是药性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跟你同赴黄泉。虽死不足惜,但这番大仇,却再难得报了。”其实此时麻药的药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如尸,全因三大剧毒之故。 只听得薛鹊轻轻闪身进来,躲在门后,向内张望。她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却又瞧不见什么,侧耳倾听,寂无声息,便回出庙门,向石万嗔说了。 石万嗔点头道:“那小子手背上给我弹上了三大剧毒,这当儿不是命赴阴曹,便是一条手臂齐肩切了下来。剩下那小丫头一人,何足道哉!就怕两个小鬼早逃得远了。”他话是这么说,仍不敢托大,取出虎撑呛啷啷的摇动,护住前胸,这才缓步走进庙门。 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两人投去,只见两人仍一动不动,晃亮火摺看时,见地下那两人正是胡斐和程灵素。眼见两人全身僵直,显已死去多时。石万嗔大喜,一探程灵素鼻息,早已颜面冰冷,没了气息,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时,胡斐双目紧闭,凝住呼吸。 石万嗔不敢有丝毫大意,只觉他颜面微温,并未死透,取出一根金针,在程胡两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们如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非颤动不可。程灵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针虽刺入他掌心知觉最锐敏之处,仍全无反应。 慕容景岳恨恨的道:“这丫头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药,岂不知情郎没救活,连带送了自己性命。” 石万嗔急于找那册《药王神篇》,见火摺将要烧尽,便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和烛芯相碰,心念一动:“这枝蜡烛没点过,说不定有什么古怪。”见烛台下放着半截点过的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拔下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摺点燃了。 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药王神篇》,齐声喜呼。石万嗔撕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册子拾起。凑到烛火旁翻动书页,只见密密写着一行行蝇头小楷,果然是诸般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医道占了九成以上。 说到毒药之时,也多为阐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炼毒施毒,以及诸般种植毒草、培养毒虫之法,却说得极为简略。原来无嗔大师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个“毒手药王”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名为《无嗔医药录》,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药书。 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三人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奇奥妙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全无用处,石万嗔自大失所望。 他凝思片刻,对薛鹊道:“你搜搜那死丫头的身边,是否另有别的书册。这一部只是医书,没什么用。”说着随手扔在神台之上。薛鹊细搜程灵素的衣衫和包裹,说道:“没有。” 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师父善写隐形字体,莫非……”这句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暗想:“该死!该死!我何必说了出来?任他以为此书无用,我捡回去细细探索,岂不是好?”但石万嗔何等机伶,立时醒悟,说道:“不错!”又拣起那部《药王神篇》。 第199章 飞狐外传(90) 一转身间,只见慕容景岳和薛鹊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诡异。石万嗔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难道死丫头种成了七心海棠?景岳与薛鹊怎不向我禀告?这两个家伙,唉!这……这蜡烛……”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想起了少年时和无嗔同门学艺时的情景:一天晚上,师父讲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说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等等,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这毒物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师父曾从海外得了这七心海棠的种子,可是不论用什么方法,都种它不活。那天晚上,师兄和他自己都向师父讨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种子。师父微笑道:“幸好这七心海棠难以培植,否则世上还有谁得能平安。” 瞧慕容景岳和薛鹊的情状,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细察毒从何来,突然间眼前漆黑一片,再也瞧不见什么了。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但随即发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再度失明。惊惶之中,失手将《药王神篇》抛落在地。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亏在进庙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时才不致侵入脏腑,但双目曾经受损,已先抵受不住,竟然又盲了。 胡斐事先却曾得程灵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性的黄丸解药,双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慕容景岳和薛鹊慢慢软倒,眼见石万嗔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冲出庙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静夜之中,虽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隐隐从旷野间传来,有如发狂的野兽嗥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着三具尸首,一个是他义结金兰的小妹子程灵素,两个是他义妹的对头、背叛师门的师兄师姐。破庙中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说不出的寒冷,心中说不出的凄凉。 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一亮,火焰吐红,一声轻响,破庙中漆黑一团。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这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发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万嗔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蜡烛先行拗去半截,诱他上钩。她早死了,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性命,她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来清理师父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师姊。” “她没跟我说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亲母亲是怎样的人,不知她为什么要跟无嗔大师学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关切的听着。我多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二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对我这样?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只须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师父的丹药,让我在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时光,那已足够了!我们一起快快乐乐的渡过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时候再死不好么?” 忽然想起:“我说‘快快乐乐’,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会快快乐乐?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欢袁姑娘,虽然发觉她是个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减。那么她今日宁可一死,是不是为此呢?” 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漫不在意,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密意,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王铁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缠绕,“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天渐渐亮了,阳光从窗中射进来照在身上,胡斐却只感到寒冷,寒冷…… 终于,他觉到身上的肌肉柔软起来,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动一下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深情无限的望着程灵素。突然之间,胸中热血沸腾。“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二妹对我这么多情,我却如此薄幸的待她!不如跟她一齐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鹊的尸身,立时想起:“爹娘的大仇还没报,害死二妹的石万嗔还活在世上。我这么轻生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 却原来,程灵素在临死之时,这件事也料到了。她将七心海棠蜡烛换了一枝细身的,毒药份量较轻的,她不要石万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亏。她临死时对胡斐说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实情,或许只是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自杀殉情。 她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出手和敌人动武,终致身中剧毒。 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着自己,但他仁厚侠义,真心待自己好,自己遭到危难之时,他必不顾性命的来救。不如就这样了结。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 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 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样的少女,更加永远没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间,胡斐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陈总舵主祭奠墓中那个姑娘时,竟哭得那么伤心?”原来,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这么伤心。 他将程灵素和马春花的尸身搬到破庙后院。心想:“两人的尸身上都沾着剧毒,须得小心,别沾上了。我还没报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鹊夫妇葬了。 眼见日光西斜,程灵素和马春花尸骨成灰,在庙中找了两个小小瓦坛,将两人的骨灰分别收入坛内,心想:“我去将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坟旁,她虽不是我亲妹子,但她如此待我,岂不比亲骨肉还亲么?马姑娘的骨灰,要带去湖北广水,葬在徐大哥墓旁。”回到厢房,见程灵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福康安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不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黏上三绺长须,将两只骨灰坛连同那本《药王神篇》包入包裹,负在背上,扬长出庙。 他一路向南追踪石万嗔。 这日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武官。领先一人瘦长身材,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胡斐微微一惊,侧过了头,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但此人甚为精明,说不定会给他瞧出破绽。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着侍候四位武官。 胡斐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曾铁鸥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紧之事,只听得他好生纳闷。 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笃笃声响,有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进来。 那人一进饭铺,胡斐心中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探石万嗔的踪迹,追寻而来,心知和他相距已经不远,此人盲了双眼,行走不快,迟早终须追上,不料竟在这小镇上的饭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 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下,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钱没有?”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 石万嗔一走进饭铺,曾铁鸥便向三个同伴大打手势,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门人大会之中,程灵素口喷毒烟,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却认定是这“毒手药王”做了手脚。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卫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和胡斐、程灵素、马春花一行人,夺回福康安的两个儿子,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得悉重大阴私隐秘的汤沛及尼姑圆性;第三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的“罪魁祸首”石万嗔。 这时曾铁鸥见石万嗔双目已盲,好生欢喜,但犹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说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这么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势,命他不可作声。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生意到陈官屯来啊?”曾铁鸥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掌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曾铁鸥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位大夫搭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石万嗔桌旁。 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石万嗔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加理睬。曾铁鸥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作东。”那两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石万嗔身旁。 石万嗔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着曾铁鸥等四人满嘴北京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曾铁鸥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石万嗔心知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一会儿酒菜端上来,曾铁鸥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 石万嗔道:“好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给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法便捷,谁也没瞧出来。可是他号称“毒手药王”,曾铁鸥虽没见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便将自己一杯酒和石万嗔面前的一杯酒换过了。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石万嗔没能瞧见。 胡斐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 他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曾铁鸥笑道:“请啊,请啊,大家干了这杯!”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说道:“干杯!”石万嗔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微笑,举杯喝了。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石万嗔这般情状,心中忽生怜悯,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数日之后,胡斐到了沧州乡下父母的坟地。当他幼时,每逢清明,平四叔往往便带他前来扫墓。两年前他又曾伴同平四叔来过一次。每次到这地方,他总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着各种各样事情:如果爹爹妈妈这时还活着……如果他们瞧见我长得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见我这么使刀,不知会不会指点我几下……这日他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向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蓝衫子的女人,一动不动的站在他父母墓旁。这块墓地中没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和我父母相识?” 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出众,只脸色过于苍白,白得没半点血色。 她见胡斐走来,也微感讶异,抬起了头瞧着他。 这时胡斐离北京已远,途中不遇追骑,乔装麻烦,已回复了本来面目,但风尘仆仆,满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不相识的少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 这么一转头,胡斐却认了——她出来她是当年跟着田归农私奔的苗人凤之妻。当年在商家堡,苗人凤的女儿大叫“妈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她却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记不起了。但这么狠心一转头,他永远都忘不了。 他忍不住冷冷的道:“苗夫人,你独个儿在这里干什么?” 她陡然听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过身来,脸色更加白了,颤声问道:“你……你怎知道我……”缓缓低下了头,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长眠于地下,终身不知父母之爱,但比起你的女儿来,我还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着心肠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错,我比你的女儿快活得多了。”苗夫人南兰身子摇摇欲倒,问道:“你……你是谁?” 第200章 飞狐外传(91) 胡斐指着坟墓,说道:“我是到这里来叫一声‘爹爹、妈妈!’只因他们死了,这才不答应我,这才不抱我。”南兰道:“你是胡大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错,我姓胡名斐。我见过金面佛苗大侠,也见过他的女儿。”南兰低声问道:“他们……他们很好吧?”胡斐斩钉截铁的道:“不好!”南兰走上一步,哀声求恳:“他们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说。”胡斐道:“苗大侠为奸人所害,瞎了双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没妈妈照顾。”南兰惊道:“他……他武功盖世,怎能……”胡斐大怒,厉声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田归农行此毒计,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奸谋?此处若不是我父母的坟墓所在,我一刀便将你杀了。你快快走开吧!”南兰颤声道:“我……我确是不知。胡相公,他眼睛已经好了吗?” 胡斐见她脸色极是诚恳,不似作伪,但想这女子水性杨花、奸滑凉薄,什么样子都装得出,不愿跟她多说,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南兰喃喃的道:“他……他竟给人弄瞎了眼睛,兰儿,我苦命的兰儿……”突然间翻身摔倒,晕了过去。 胡斐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微一踌躇,过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气厥,脉息微弱,越跳越慢,若不加施救,多半便要身亡。他万不料到这无情无义的女子竟会如此,便捏了她的人中,在她胁下推拿。 过了良久,南兰才悠悠醒转,低声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实情,他和我兰儿到底怎样了?”胡斐道:“难道你还关怀他们?” 南兰道:“说来你定然不信。这几年来,我日日夜夜,想着的便是这两个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见他们一面,可是我那里又有面目再去见他父女?今日我到这里来,因为苗大哥当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带着我到这里,来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说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侠夫妇两人。当年在这墓前,他跟我说了许多话……” 胡斐见她情辞真挚,确非虚假,他人虽粗豪,心肠却软,便道:“好,我便跟你说一说苗大侠父女的近状。”将苗人凤如何双目中毒、如何力败强敌等情简略说了,只是自己如何从旁援手,却轻轻一言带过。南兰絮絮询问苗人凤和苗若兰父女的起居饮食,对苗若兰相貌如何、喜欢什么等等,问得更是仔细。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这个小姑娘的情状,实在说不上什么。 他一直说到夕阳西下,南兰意犹未足,兀自问个不休。胡斐说到后来,实已无话可答,南兰问他,她女儿穿什么样的衣服,是绸的,还是布的?是她父亲到店中买来的,还是托人缝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叹了口气,说道:“我都不知道。你既这样关心,当年又何必……”站起身来,说道:“我要投店去啦。本来今日我要来埋葬义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来!”南兰道:“好,明天我也来。”胡斐道:“不!我再也没什么话跟你说了。”顿了一顿,终于问道:“苗夫人,我爹爹妈妈,是死在苗人凤手下的,是不是?” 南兰缓缓点了点头,道:“他……他曾跟我说起此事……不过,这是……”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阿兰,阿兰!……阿兰,阿兰!你在那里?” 胡斐和南兰一听,同时脸色微变,那正是田归农的叫声。 南兰道:“他找我来啦!明儿一早,请你再到这里,我跟你说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准在此会面。”他不愿跟田归农朝相,隐身在墓后,心想:“明日问明爹爹妈妈身故的真相,倘若当真和田归农这奸贼有关,须饶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隐瞒,但我只要细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归农到沧州来,却为了何事?” 只见南兰快步走出墓地,却不是朝着田归农叫声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数十丈远,只听得田归农还在不住口的呼唤:“阿兰,阿兰,你在不在这儿?”南兰才应道:“我在这里。”田归农“啊”了一声,循声奔去。南兰道:“我随便走走,你也不许,便管得我这么紧。”隐隐约约听得田归农陪笑道:“谁敢管你啦?我记挂着你啊。这儿好生荒凉,可小心别吓着了……”两人并肩远去,再说些什么,便听不见了。 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这里陪着爹娘睡一夜。”从包裹里取出些干粮吃了,抱膝坐于墓旁,沉思良久,秋风吹来,微感凉意。墓地上黄叶随风乱舞,一张张扑在他脸上身上,直到月上东山,这才卧倒。 睡到中夜,忽听得马蹄击地之声,远远传来,胡斐一惊而醒,心道:“半夜三更,还有谁在荒郊驰马?”只听得蹄声渐近,那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约有两三里路时,蹄声转缓,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马上乘客已下了马背,牵着马在找寻什么。胡斐听得那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便缩在墓后的长草之中,要瞧来的是谁。 新月之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人影牵着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时,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缁衣圆帽,正是圆性。 他一颗心剧烈跳动,但觉唇干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声呼唤,不知如何,竟叫不出声来,霎时间思如潮涌:“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是知道我在这里么?是无意中到这儿呢,还是为了寻我而来?” 只听得圆性轻轻念着墓碑上的字道:“辽东大侠胡一刀之墓!”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是这里。”在墓前仔细察看,自言自语道:“墓前并无纸灰,那么他还没来扫过墓……”突然间剧烈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竟尔不能止歇。胡斐听着她的咳声,暗暗吃惊:“她身上染了病,势道不轻啊。” 只听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渐渐止了,轻轻的道:“倘若当年我不是在师父跟前立下重誓,终身伴着你浪迹天涯,行侠仗义,岂不是好?胡大哥,你心中难过。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伤心十倍啊?”抚着墓碑,低声道:“在那湘妃庙里,你抱住了我,怎么又放开我?……你如不放开我,此刻我不是便在你身边?那晚只要你不放开,便永远不放开了……” 胡斐和她数度相遇,见她总是若有情若无情,那里听到过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无人听见,也决不会泄漏心中的郁积。 圆性说了这几句话,心神激荡,倚着墓碑,又大咳起来。 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纵身而出,柔声道:“怎地受了风寒?要保重才好。” 圆性大吃一惊,退开两步,双掌交错,一前一后,护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满脸通红。过了一会,圆性道:“你……你这轻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偷听人家说话?” 胡斐中心如沸,再也不顾忌什么,大声道:“袁姑娘,我对你的一片真心,你也决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禀告尊师,求她老人家准许你还俗,不做尼姑了。你我天长地久,永相厮守,岂不是好?早知如此,在那湘妃庙里,我抱住了你,你便打死我,我也决不放开……” 圆性抚着墓碑,咳得弯下了腰,抬不起身来。胡斐甚是怜惜,走近两步,柔声道:“你不用烦恼啦……”忽见她一声咳嗽,吐出一口血来,不禁一惊,道:“怎地受了伤?”圆性道:“是汤沛那奸贼伤的。”胡斐怒道:“他在那里?我这便找他去。”圆性道:“我已杀了他。”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随即又问:“伤在那里,快坐下歇一歇。” 扶着她慢慢坐下,说道:“你既受伤,就该好好休养,不可鞍马劳顿,连夜奔波。” 圆性转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说:“我何尝不知该当好好休养,若不是为了你,我何必鞍马劳顿,连夜奔波?”问道:“程家妹子呢?怎么不见她啊?”胡斐泪盈于眶,颤声道:“她……她已去世了。”圆性大惊,站了起来,道:“怎……怎么……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听我说。”将自己如何中了石万嗔的剧毒、程灵素如何舍身相救等情一一说了。圆性黯然垂泪。良久良久,两人相对无语,回思程灵素的侠骨柔肠,都是难以自已。 一阵秋风吹来,寒意侵袭,圆性轻轻打了个颤。胡斐脱下身上长袍,披在她的身上,低声道:“你睡一忽儿吧。”圆性道:“不,我不睡。我是赶来跟你说一句话,这……这便要去。”胡斐惊道:“你到那里去?” 圆性凝望着他,轻轻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 胡斐听了这两句话,不由得痴了,跟着低声念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 圆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速远离为是。我在途中得到讯息,赶来跟你说知。”胡斐道:“什么讯息?”圆性道:“那日和你别后,我便去追寻汤沛。可是这贼子滑溜得紧,竟给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江西南昌,既得罪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干系,他定要设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错。” 圆性道:“他外号叫作‘甘霖惠七省’,江湖上交游极其广阔,但想他既是个如此奸猾之徒,未必能当真结交到什么好朋友。此刻大祸临头,非自己赶回家中不可。于是我向南方疾追。三天之后,果然在清风店追上了他。幸亏你在北京曾打得他重伤吐血,他伤重未愈,高粱田里一场恶战,终于使计击毙了这贼子,不过我受伤也是不轻。”胡斐叹了口气。 圆性又道:“我在客店养了几天伤,见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连两批经过,第二批中有那鹰爪雁行门的周铁鹪在内,便上前招呼,约他说话。”胡斐惊道:“你身上有伤,不怕他记仇么?” 圆性微笑道:“我去送他一桩大大富贵。他就算本来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将埋葬汤沛尸体的地方指了给他看,他只要割了首级回去北京,不是大功一件么?他果然很感激我。我说:‘周老爷,你如将我擒去,自然又加上一件大功,只不过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过,从前的许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来。’那周铁鹪倒很光棍,说道:‘胡大哥的为人,兄弟是很佩服的,决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请你转告胡大哥,田归农率领了大批好手,要到沧州他祖坟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 胡斐吃了一惊,道:“在这里埋伏?”圆性道:“正是。我听得周铁鹪这么说,知道不假,很是着急,生怕来迟了一步,唉,谢天谢地,没出乱子……”胡斐瞧着她憔悴的容颜,心想:“你为了救我,只怕有几日几夜没睡觉了。” 圆性又道:“那田归农何以知道你祖坟葬在此处?又怎知你定会前来扫墓?胡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眼前且避过一步再说。”胡斐道:“今日我见到苗夫人,约她明日再来此处会晤。”圆性道:“苗夫人是谁?”胡斐约略说了。圆性急道:“这女人连丈夫女儿尚且不顾,能守什么信义?快乘早走吧。” 胡斐觉得苗夫人对他的神态却不似作伪,又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真相,极盼再和苗夫人一会。圆性道:“田归农已在左近,那苗夫人岂有不跟他说知之理?你怎地不听我的话?我连夜赶来叫你避祸,难道你竟半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么?” 胡斐心中一凛,道:“你说的对,是我的不是。”圆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认错。”胡斐过去牵了马缰,道:“好,你上马吧。”圆性正要上马,忽听得四面八方唿哨声此起彼伏,敌人四下里攻到,竟已将坟地团团围住了。 胡斐咬牙道:“这女人果然将我卖了。咱们往西闯。”听着这唿哨之声,暗自心惊,来攻之敌着实不少,倘若圆性并未受伤,两人要突围逃走原是不难,此刻却殊无把握。圆性道:“你只管往西闯,不用顾我。我自有脱身之策。” 胡斐胸口热血上涌,喝道:“咱俩今后死活都在一块!你胡说些什么?跟着我来。”圆性让他这么粗声暴气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觉受用,重伤之余不能使动软鞭,便纵马跟在胡斐身后。 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数丈,便见五个人影并肩拦上,心想:“今日要脱出重围,须得刀刀杀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大踏步直闯过去,虽以寡敌众,仍并不先行出手,守着后发制人的要诀,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 两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执铁鞭,一挺鬼头刀,齐声吆喝,分从左右向他头顶砸下。胡斐一见他二人出手,便知武功都甚了得,一接上手,便非顷刻间可以取胜,余人一经合围,要脱身便千难万难,斜身高纵,呼的一刀,往五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举剑挡架。胡斐身在半空,内劲运向刀上,啪啪两腿,快如闪电般踢在第四名武士胸口,那武士直飞出去,口中狂喷鲜血。使剑的武士但觉兵刃上一股巨力传到手臂,又压上心口,立觉前胸后背数十根肋骨似已一齐折断,一声也没出,便此晕死过去。 众武士见他两招内伤了两个同伴,无不震骇。使鬼头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爷,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领教。”使铁鞭的道:“在下谢不挡领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单刀环身一绕,飕飕飕刀光闪动,三下虚招,和身压将过去。司徒雷和谢不挡急退两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东方……”只说到第四个字,胡斐的刀背已砰一声,击中他后脑,脑骨粉碎,立时毙命,竟不知他叫东方什么名字。 司徒雷和谢不挡又退了两步,严守门户,却不容胡斐冲过。唿哨声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谢不挡身后,并肩展开。 胡斐虽在瞬息间接连伤毙三名敌人,但那司徒雷和谢不挡颇有见识,竟不上前接战,连退两次,拦住他去路。胡斐暗暗叫苦,使招“夜战八方藏刀式”,舞动单刀,以左足为轴,转了个圈子。 第201章 飞狐外传(92) 就这么一转,已数清了敌方人数,西边六人,东边八人,南北各是五人,伤毙的三人不算,对方尚有二十四人。 忽听南面一人朗声长笑,声音清越,跟着说道:“胡兄弟,幸会,幸会。每见你一次,你武功便长进一层,当真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归农的声音。 胡斐不加理会,凝视着西方的六名敌人,只听那四名没报过名的武士分别说道:“在下张宁!”“在下丁文沛领教。”“在下丁文深见过胡大爷!”“嘿嘿,老夫陈敬之!”胡斐向西急冲,突然转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武士胸口点去。那人手持一对判官笔,见对方伸指点来,右手判官笔倏地伸出,点向他右肩的“缺盆穴”。胡斐虽出手在先,但那人的判官笔长了二尺二寸,胡斐手指尚未碰到那人穴道,自己缺盆穴势必先要遭点。不料胡斐左手掠出,已抓住了判官笔,用力向前送出,那人“嘿”的一声闷哼,判官笔的笔杆已插入他咽喉。 便在此时,只听得身后两人叫道:“在下黄樵!”“在下伍公权!”金刃劈风之声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扑出,两柄单刀都砍了个空,他顺势回过单刀,唰的一下,从下而上的斩向黄樵手腕。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着,敌人本来极难避过。不料黄樵精于十八路大擒拿手,应变最快,见刀锋削上手腕,危急中抛去兵刃,手腕翻时,伸指迳来抓胡斐单刀的刀背。别瞧他两撇鼠须,头小眼细,形貌颇为猥葸,这一下变招竟比胡斐还要迅捷,五根鸡爪般的手指一抖,已抓住了刀背。胡斐仗着力大,挥刀向前砍出,但黄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刀背,胡斐这一刀居然没能砍出。就这么呆得一呆,身后又有三人同时攻到。 胡斐估计情势,待得背后三人攻到,尚有一瞬余暇,须当在这片刻间料理了黄樵,此时陷身重围,眼前这人又实是劲敌,若能伤得了他,便减去一分威胁。当下突然撤手离刀,双掌击出,砰的一响,打在他胸口。黄樵一呆,竟然并不摔倒,但抓着单刀的手指却终于放开了。胡斐一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过身来,架住了三般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个伍公权,一个是老头陈敬之,另一个身材魁梧,比胡斐几乎高出一个半头,手中使的是根熟铜棍,只怕足足有四十来斤,极是沉重。胡斐一挡之下,胸口剧震,待要跃开,左右又是两人攻到。 圆性骑马在后,众武士都在围攻胡斐,一时没人理她。她虽伤重乏力,但胡斐力伤五人的经过,却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关怀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闪一避,便如她自己躲让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己出手。眼见他身受五人围攻,情势危急,当即一提缰绳,纵马冲了过去。 她马鞭轻挥,使一招软鞭鞭法中的“阳关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汉的头颈。那大汉正在自报姓名:“在下高一力领教……”突然喉头一紧,已说不出话来。他力气虽大,但一来猛地里呼吸闭塞,二来总是敌不住马匹的一冲,登时立足不定,为马匹横拖而去,连旁边的张宁也一起带倒。 胡斐身旁少了两敌,唰唰两刀,已将丁文沛、丁文深兄弟砍翻在地,突觉背后风声飒然,有人欺到,不及转身,反手“倒卧虎怪蟒翻身”,单刀回斫,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手上忽轻,单刀已给敌人的利刃削断,敌刃跟着便顺势推到。 胡斐大惊,左足急点,向前直纵出丈余,但已然慢了片刻,左肩背一阵剧痛,已看清楚偷袭的正是田归农,不由得暗暗心惊。 那日在福康安府中,胡斐从田归农手中夺去天龙宝刀,以之飞掷毙了凤天南,纷乱中未即携走,却给田归农老了脸皮将刀拾回。田归农事后细想对方的刀法拳招,这华拳门的黄胡子必是胡斐化装无疑。他知道要斗胡斐,非仗这柄锋锐无比的宝刀不可,索性弃剑不用,右手使动宝刀攻敌。他这口刀锋锐绝伦,实所难当,胡斐后背登时受伤。 胡斐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从一名武士手中抢到一柄单刀,跟着反手一刀,这招空手夺白刃干净利落之极,反手回攻又是凌厉狠辣无比,敌人手持利刃跟踪而至,其间相差只是一线,只消慢得瞬息,便是以自己血肉之躯,去喂田归农手中那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了。胡斐不敢以单刀和敌人宝刀对碰,一味腾挪闪跃,展开轻身功夫和他游斗。但拆得七八招,十余名敌人一齐围上,另有三人去攻击圆性。胡斐微一分心,当的一响,单刀又遭宝刀削断。这柄宝刀,确实是削铁如泥。 田归农有心要置胡斐死地,寒光闪闪,手中宝刀的招数一招紧似一招。他平时使剑,用刀并不顺手,但这柄刀锋利无比,只须随手挥舞,胡斐已决计不敢撄其锋芒。他使开宝刀,直逼而前。 胡斐想再抢件兵刃招架,但刀枪丛中,竟缓不出手来,嗤的一声,左肩又让一名武士的花枪枪尖划了长长一条口子。 众武士大叫:“姓胡的投降吧!”“你是条好汉子,何苦在这里枉自送了性命?”“我们人多,你寡不敌众,认输罢啦,不失面子。” 田归农当日在福康安府中,给胡斐夺去宝刀,掌击吐血倒地,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如此出丑,实是奇耻大辱,此刻一言不发,刀刀狠辣的进攻。 胡斐肩背伤口奇痛,眼看便要命丧当地,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大哥,别伤这少年的性命。”胡斐虽在咬牙酣斗,仍听得出是苗夫人的声音,喝道:“谁要你假仁假义?”忙乱之中,腰眼里又给人踢中一脚。胡斐怒极,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将起来,扫了个圈子。众武士心有顾忌,一时倒也不敢过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便是张宁,他兵刃脱手,给胡斐甩得头晕脑胀,挣扎不脱。 胡斐见圆性在马上东闪西避,坐骑也已中了几刀,不住悲嘶,当下提起张宁,冲到圆性身前,叫道:“跟我来!”圆性跃下马背,两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边的柏树已高,两人倚树而斗,敌人围攻较难。胡斐提起张宁,喝道:“你们要不要他性命?”田归农叫道:“杀得反贼胡斐,福大帅重重有赏!”言下之意,竟是说张宁是死是活,并无干系。他见众人迟疑,便自行挥刀冲了上来。 胡斐心知抓住张宁,不足以要胁敌人退开,心想田归农宝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极不容易,最好能抓住苗夫人作为人质,但她站得远远的,相距十余丈之遥,无论如何冲不过去。只见田归农一步步的走近,当下在张宁身边一摸,瞧他腰间是否带得有短刀、匕首之类,也可用以抵挡一阵。一摸之下,触手是个沉甸甸的镖囊,胡斐左手点了他穴道,右手摘下镖囊,摸出一枝钢镖,掂了掂份量,颇为沉重,看准田归农小腹,力运右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 镖重劲大,去势极猛,田归农待得惊觉,钢镖距小腹已不过半尺,忙挥刀斩落。钢镖虽斩为两截,但镖尖余势不衰,撞上他右腿,还是划破了皮肉。便在此时,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镖,向后直摔。田归农骂道:“小贼,瞧你今日逃得到那里去?”但一时倒也不敢冒进,指挥众武士,团团将两人围住。 福康安府中这次来的武士,连田归农在内共二十七人,为胡斐刀砍掌击、镖打腿踢,已伤毙了九人,胡斐受伤却也不轻。对方十八人四周围住,已操必胜之算,有几人爱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声道:“我向东冲出,引开众人,你快往西去。那匹白马系在松树上。”圆性道:“白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斐道:“这当儿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的命也是你的。我不用照顾你,管教能够突围。”圆性听他说“我的命也是你的”,心里一甜,也想跟着说一句“我的命也是你的”,突然间想到刚逝世的程灵素,终于硬生生忍住,说道:“我不用你照顾,你这就去罢。” 倘若依了胡斐的计议,一个乘白马奔驰如风,一个持勇力当者披靡,未始不能脱险。可是圆性不愿意,其实在胡斐心中,也是不愿意。也许,两人决计不愿在这生死关头分开;也许,两人早就心中悲苦,觉得还是死了干净。 胡斐拉住圆性的手,说道:“好!袁姑娘,咱俩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欢喜!”圆性轻轻摔脱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别叫我袁姑娘。我……我也不是姓袁。”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临头,你还这般矜持,对我不肯吐露丝毫真情。 只见一名武士将单刀舞成一团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拾起一块石头,向白光圈摔了过去。那武士挥刀击开石头。胡斐抓住这个空隙,钢镖掷出,正中其胸,那武士扑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田归农叫道:“这小贼凶横得紧,咱们一拥而上,难道他当真便有三头六臂不成?”胡斐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星星,心想再来一场激战,自己杀得三四名敌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别了。 田归农毫无顾忌的大声呼喝指挥,命十六名武士从四方进攻,同时砍落,乱刀分尸。众武士齐声答应。田归农叫道:“他没兵器,这一次非将他斩成肉酱不可!”苗夫人早就在不断走近,这时更上前几步,说道:“大哥,且慢,我有几句话跟这少年说。”田归农皱起了眉头,道:“阿兰,你别到这儿来,小心这小贼发起疯来,伤到了你。”苗夫人甚是固执,道:“他立时便要死了。我跟他说一句话,有什么干系?”田归农无奈,只得道:“好,你说罢!” 苗夫人叫道:“胡相公,你的骨灰坛还没埋,这便死了吗?”胡斐昂然道:“关你什么事?我不愿破口辱骂女人。你最好走得远些。”苗夫人道:“我答应过你,要跟你说你爹爹的事。你虽转眼便死,要不要听?” 田归农喝道:“阿兰,你胡闹什么?你又不知道。” 苗夫人不理田归农,对胡斐道:“我这话很要紧的,此事只跟你爹爹和金面佛苗人凤有关,你听了之后,死而无憾。你要不要听?”胡斐道:“不错,我不能心中存着一个疑团而死。请你说吧!” 圆性眼见局势紧急,突然往地下一扑,一个打滚,长鞭舞成一团银光,冲了出去。田归农挥刀拦截。圆性长鞭疾往他头颈中圈去,田归农挥刀格开,圆性已闪过他身旁,抱住了苗夫人在地下滚动。田归农横刀砍去,圆性缩身避过,乘势双手出劲,将苗夫人向胡斐抛去。胡斐抢上接住,跟着拉住圆性右手,用力回提,双手抱住她身子。只见她用力之余,背上刀创裂开,鲜血猛涌,又惊又怜,忙按住她伤口。 田归农见南兰落入胡斐手中,生怕伤了她,不敢便即进攻,脸色阴沉,不知南兰要跟胡斐说些什么话。 苗夫人站起身来,将嘴巴凑到胡斐耳边,低声道:“你将骨灰坛埋在墓碑之后的三尺处,向下挖掘,有柄宝刀。” 胡斐心中一片迷惘,不懂她这三句话的用意,看来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确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说。”看准墓碑后三尺之处,运劲于指,伸手挖土。十六名武士各执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余,目不转睛的监视。 第202章 飞狐外传(93) 圆性见胡斐挖坑埋葬程灵素的骨灰,心想自己与他立时也便身归黄土,当下悄悄跪倒,忍住背上疼痛,合什为礼,轻轻诵经。 胡斐左肩的伤痛越来越厉害,两只手渐渐挖深,一转头,瞥见圆性合什下跪,神态庄严肃穆,忽感喜慰:“她潜心皈佛,我何苦勉强要她还俗?幸亏她没应允,否则她临死之时,心中不得平安。” 突然之间,他双手手指同时碰到一件冰冷坚硬之物,脑海中闪过苗夫人的那句话:“有柄宝刀!”他不动声色,向两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带鞘的单刀,抓住刀柄轻轻一抽,刀刃抽出寸许,毫没生锈,心想:“苗夫人说道:‘此事只跟你爹爹和金面佛苗人凤有关’,难道这把刀是苗大侠埋在这里的?难道苗大侠为了纪念我爹爹,将这柄刀埋在我爹爹坟前?” 他这一下猜测,确没猜错。只是他并不知道,苗人凤所以和苗夫人相识而成婚,正是由于这口“冷月宝刀”;而他夫妇良缘破裂,也是由这口宝刀而起,始于苗人凤将这刀埋葬在胡一刀坟前之时。当世除苗人凤和苗夫人之外,没第三人知道此事。 胡斐握住了刀柄,回头向苗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说道:“要明白别人的心,那是多难啊!”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缓步走开。圆性待要阻止,胡斐道:“让她走好了!我们不怕田归农。” 田归农叫道:“阿兰,你在客店里等我。待我杀了这小贼,大伙儿喝酒庆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远。 田归农转过头来,喝道:“小贼,快埋!咱们不等了!” 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转不定。 田归农和众武士无不大惊。胡斐乘众人心神未定,挥刀杀上。当啷当啷几声响处,三名武士兵刃削断,两人手臂斩落。 田归农横刀斫至,胡斐举刀一格,铮声清响,声如击磬,良久不绝。两人跃开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时,都丝毫无损。两口宝刀,正堪匹敌。 胡斐见手中单刀不怕田归农的宝刀,登时如虎添翼,展开胡家刀法,霎时间又伤了三名武士。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各不相下,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三四招一过,臂腿接连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开,已命丧胡斐刀下。此时身上没带伤的武士已寥寥无几,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宝刀,无不立断,尽变空手。 胡斐也不赶尽杀绝,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汉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 田归农见情势不对,拔足便逃。众武士搭起地下的伤毙同伴,大败而走。众人直到数年之后,苦苦思索,纷纷议论,仍没丝毫头绪,不知胡斐这柄宝刀从何而来。总觉此人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飞狐”这外号便由此而传开了。 胡斐弹刀清啸,心中感慨,还刀入鞘,将宝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长伴父亲于地下,再将程灵素的骨灰坛也轻轻放入土坑,拨土掩好。他取出金创药为圆性敷上伤口,给她包扎好,说道:“从今以后,你跟着我再也不离开了!” 圆性含泪道:“胡大哥,不成的……我见到你是我命苦,不见你,我仍然命苦……”她跪倒在地,双手合什,轻念佛偈: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念偈时泪如雨下,念毕,悄然上马,缓步西去。胡斐牵过骆冰所赠的白马,快步追将上去,说道:“你骑了这马去吧。你身上有伤,还是……还是……”圆性摇摇头,纵马便行。 胡斐望着她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际心头不住盘旋。 他身旁那匹白马望着圆性渐行渐远,不由得纵声悲嘶,不明白旧主人为什么竟不转过头来。 胡斐见她背影渐小,即将隐没,突然之间,耳畔似乎又响起了王铁匠的情歌: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袁姑娘,二妹,连同我三个儿,我们又没做坏事,为什么都这样苦恼?难道都是天生命苦吗?” 回头望望父亲坟上程灵素骨灰的埋葬之处,一阵凉风吹来,吹得坟边青草尽皆伏倒。“再过几天,这些青草都变黄了,最后也都死了。它们倒可在这里长伴二妹,我却不能。二妹今年只十八岁。明年我再来看她,她仍是十八岁,我却一年年大了、老了,到最后还不是同这些青草一般?‘无忧亦无怖’有什么好?恩爱会也罢,不是恩爱会也罢,总都是‘无常难得久’!” 本章后记 《飞狐外传》写于一九六〇、六一年间,原在我所创办的《武侠与历史》小说杂志连载,每期刊载八千字。在报上连载的小说,每段约一千字至一千四百字。《飞狐外传》则是每八千字成一个段落,所以写作的方式略有不同。我每十天写一段,一个通宵写完,一般是半夜十二点钟开始,到第二天早晨七八点钟工作结束。一部长篇小说,每八千字成一段落的节奏是绝对不好的。这是我写作生涯中唯一的一次。这次所作修改,主要是将节奏调整得流畅些,消去其中不必要的段落痕迹。 《飞狐外传》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叙述胡斐过去的事迹。然而这是两部小说,互相有联系,却并不全然的统一。在《飞狐外传》中,胡斐不止一次和苗人凤相会,胡斐有过别的意中人。这些情节,没有在修改《雪山飞狐》时强求协调。 这部小说的文字风格,比较远离中国旧小说的传统,现在并没改回来,但有两种情形是改了的:第一,对话中删除了含有过份现代气息的字眼和观念,人物的内心语言也是如此。第二,改写了太新文艺腔的、类似外国语文法的句子。 《雪山飞狐》的真正主角,其实是胡一刀。胡斐的性格在《雪山飞狐》中十分单薄,到了本书中才渐渐成形。我企图在本书中写一个急人之难、行侠仗义的侠士。武侠小说中真正写侠士的其实并不很多,大多数主角的所作所为,主要是武而不是侠。 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武侠人物对富贵贫贱并不放在心上,更加不屈于威武,这大丈夫的三条标准,他们都不难做到。在本书之中,我想给胡斐增加一些要求,要他“不为美色所动,不为哀恳所动,不为面子所动。”英雄难过美人关,像袁紫衣那样美貌的姑娘,又为胡斐所倾心,正在两情相洽之际而软语央求,不答允她是很难的。英雄好汉总是吃软不吃硬,凤天南赠送金银华屋,胡斐自不重视,但这般诚心诚意的服输求情,要再不饶他就更难了。江湖上最讲究面子和义气,周铁鹪等人这样给足了胡斐面子,低声下气的求他揭开了对凤天南的过节,胡斐仍是不允。不给人面子恐怕是英雄好汉最难做到的事。 胡斐所以如此,只不过为了钟阿四一家四口,而他跟钟阿四素不相识,没一点交情。 目的是写这样一个性格,不过没能写得有深度。只是在我所写的这许多男性人物中,胡斐、乔峰、段誉、杨过、郭靖、令狐冲、赵半山、文泰来、张无忌这几个是我比较特别喜欢的。立意写一种性格,变成“主题先行”,这是小说写作的大忌,本书在艺术上不太成功,这是原因之一。当然,如果作者有足够才能,那仍然勉强可以办到。 武侠小说中,反面人物为正面人物杀死,通常的处理方式是认为“该死”,不再多加理会。本书中写商老太这个人物,企图表示:反面人物被杀,他的亲人却不认为他该死,仍然崇拜他,深深的爱他,至老不减,至死不变,对他的死亡永远感到悲伤,对害死他的人永远强烈憎恨。 一九七五年一月 第二次修改,主要是个别字眼语句的改动。所改文字虽多,基本骨干全然无变。 一九八五年四月 在修订这部小说期间,中国文联电视集监制张纪中兄到香港来,和我商讨“神雕侠侣”电视连续剧的剧本。我记得在内地报纸上的报导中见到,“射雕”的编剧之一认为《射雕》原作写得不完备,江南七怪远赴大漠教导郭靖武艺,过程丰富而详细,丘处机传授杨康武艺却一笔带过,两者不平衡,于是他加了一幕又一幕丘处机教杨康的场景,认为这样一来,就将原作发展而丰富了,在艺术上提高了。这位先生如真的这样会写武侠小说,不知为什么这样惜墨如金,不显一下身手绝艺?我生平最开心的享受,就是捧起一本好看的武侠小说来欣赏一番。现今我坐飞机长途旅行,无可奈何,手提包中仍常带白羽、还珠、古龙、司马翎的武侠旧作。很惋惜现今很少人写新的武侠小说了。然而从这位编剧先生的宏论推想,他是完全不懂武侠小说的,他不懂中国小说,不懂小说,不懂戏剧,不懂艺术中必须省略的道理,所以长叹一声之余,也只好不寄以任何期望了。正如有人批评齐白石的画,说他只画了画纸的一部分,留下了大片空白,未免懒惰。幸好,张纪中兄说,这位编剧先生所添加的大量“丰富与发展”,都给他大笔一删,决不在电视中出现。 从这个经验想到,如有人改编《飞狐外传》小说为电影或电视剧,最好不要“丰富与发展”,不要加上田归农勾引南兰的过程,不要加上胡斐与程灵素千里同行、含情脉脉的场面,不要加上无嗔大师与石万嗔师兄弟斗毒的情景,不要加上对商剑鸣和袁紫衣的描写。香港近年来正大举宣传一种“无添加”化妆品,梁咏琪小姐以清秀的本来面目示人,表示这种化妆品的“无添加”没有添加任何玷污性的杂质。 广东人有句俗语,极好的形容这种艺术上的愚蠢,叫做“画公仔画出肠”。画一幅男人、女人的图画,比方说画一位美人吧,为了表达完善,画了她美丽的面容和手足之外,要再画出她的肝、大肠、小肠、心、胃、肺、胆,觉得非此则不完全。我已懂得“画蛇添足”和“画公仔画出肠”,自古已然,因此也不为此难过。 二〇〇三年四月 《飞狐外传》所写的是一个比较平实的故事,一些寻常的人物,其中出现的武功、武术,大都是实际而少加夸张的。少林拳、太极拳、八卦掌、无极拳、西岳华拳、鹰爪雁行拳等等,不单有正式的书籍记载,而且我亲自观摩过,也曾向拳师们请教过,知道真正的出手和打法,不像降龙十八掌、六脉神剑、独孤九剑、乾坤大挪移那么夸张。但现实主义并不是武侠小说必须遵依的文学原则。《飞狐外传》的写作相当现实主义,只程灵素的使毒夸张了些。这部小说比《天龙八部》多了一些现实主义,但决不能说是一部更好的小说。根据现实主义,可以写成一部好的小说,不根据现实主义,仍可以写成好的小说。虽然,我不论根据什么主义,都写不成很好的小说。因为小说写得好不好,和是否依照什么正确的主义全不相干。 程灵素身上夸张的成份不多,她是一个可爱、可敬的姑娘,她虽然不太美丽,但我十分喜欢她。她的可爱,不在于她身上的现实主义,而在于她浪漫的、深厚的真情,每次写到她,我都流眼泪的,像对郭襄、程英、阿碧、小昭一样,我都爱她们,但愿读者也爱她们。 二〇〇三年九月 第203章 连城诀(1) “金庸作品”新序 小说是写给人看的。小说的内容是人。 小说写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或成千成万人的性格和感情。他们的性格和感情从横面的环境中反映出来,从纵面的遭遇中反映出来,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关系中反映出来。长篇小说中似乎只有《鲁滨逊飘流记》,才只写一个人,写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写到后来,终于也出现了一个仆人“星期五”。只写一个人的短篇小说多些,尤其是近代与现代的新小说,写一个人在与环境的接触中表现他外在的世界、内心的世界,尤其是内心世界。有些小说写动物、神仙、鬼怪、妖魔,但也把他们当作人来写。 西洋传统的小说理论分别从环境、人物、情节三个方面去分析一篇作品。由于小说作者不同的个性与才能,往往有不同的偏重。 基本上,武侠小说与别的小说一样,也是写人,只不过环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节偏重于激烈的斗争。任何小说都有它所特别侧重的一面。爱情小说写男女之间与性有关的感情和行动,写实小说描绘一个特定时代的环境与人物,《三国演义》与《水浒》一类小说叙述大群人物的斗争经历,现代小说的重点往往放在人物的心理过程上。 小说是艺术的一种,艺术的基本内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主要形式是美,广义的、美学上的美。在小说,那是语言文笔之美、安排结构之美,关键在于怎样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形式而表现出来。什么形式都可以,或者是作者主观的剖析,或者是客观的叙述故事,从人物的行动和言语中客观的表达。 读者阅读一部小说,是将小说的内容与自己的心理状态结合起来。同样一部小说,有的人感到强烈的震动,有的人却觉得无聊厌倦。读者的个性与感情,与小说中所表现的个性与感情相接触,产生了“化学反应”。 武侠小说只是表现人情的一种特定形式。作曲家或演奏家要表现一种情绪,用钢琴、小提琴、交响乐、或歌唱的形式都可以,画家可以选择油画、水彩、水墨、或版画的形式。问题不在采取什么形式,而是表现的手法好不好,能不能和读者、听者、观赏者的心灵相沟通,能不能使他的心产生共鸣。小说是艺术形式之一,有好的艺术,也有不好的艺术。 好或者不好,在艺术上是属于美的范畴,不属于真或善的范畴。判断美的标准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学上的真或不真(武功在生理上或科学上是否可能),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经济上的值钱不值钱,政治上对统治者的有利或有害。当然,任何艺术作品都会发生社会影响,自也可以用社会影响的价值去估量,不过那是另一种评价。 在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的势力及于一切,所以我们到欧美的博物院去参观,见到所有中世纪的绘画都以圣经故事为题材,表现女性的人体之美,也必须通过圣母的形象。直到文艺复兴之后,凡人的形象才大量在绘画和文学中表现出来,所谓文艺复兴,是在文艺上复兴希腊、罗马时代对“人”的描写,而不再集中于描写天使与圣人。 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以来是“文以载道”,那和中世纪欧洲黑暗时代的文艺思想是一致的,用“善或不善”的标准来衡量文艺。《诗经》中的情歌,要牵强附会地解释为讽刺君主或歌颂后妃。对于陶渊明的<闲情赋>,司马光、欧阳修、晏殊的相思爱恋之词,或惋惜地评之为白璧之玷,或好意地解释为另有所指。他们不相信文艺所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 我写武侠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写他们在特定的武侠环境(中国古代的、缺乏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不合理社会)中的遭遇。当时的社会和现代社会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古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仍能在现代读者的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情绪。读者们当然可以觉得表现的手法拙劣,技巧不够成熟,描写殊不深刻,以美学观点来看是低级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我不想载什么道。我在写武侠小说的同时,也写政治评论,也写与历史、哲学、宗教有关的文字,那与武侠小说完全不同。涉及思想的文字,是诉诸读者理智的,对这些文字,才有是非、真假的判断,读者或许同意,或许只部份同意,或许完全反对。 对于小说,我希望读者们只说喜欢或不喜欢,只说受到感动或觉得厌烦。我最高兴的是读者喜爱或憎恨我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如果有了那种感情,表示我小说中的人物已和读者的心灵发生联系了。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造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艺术是创造,音乐创造美的声音,绘画创造美的视觉形象,小说是想创造人物、创造故事,以及人的内心世界。假使只求如实反映外在世界,那么有了录音机、照相机,何必再要音乐、绘画?有了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纪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何必再要小说? 武侠小说虽说是通俗作品,以大众化、娱乐性强为重点,但对广大读者终究是会发生影响的。我希望传达的主旨,是:爱护尊重自己的国家民族,也尊重别人的国家民族;和平友好,互相帮助;重视正义和是非,反对损人利己;注重信义,歌颂纯真的爱情和友谊;歌颂奋不顾身的为了正义而奋斗;轻视争权夺利、自私可鄙的思想和行为。武侠小说并不单是让读者在阅读时做“白日梦”而沉缅在伟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希望读者们在幻想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想像自己要爱国家、爱社会、帮助别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积极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武侠小说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有不少批评家认定,文学上只可肯定现实主义一个流派,除此之外,全应否定。这等于是说:少林派武功好得很,除此之外,什么武当派、崆峒派、太极拳、八卦掌、弹腿、白鹤派、空手道、跆拳道、柔道、西洋拳、泰拳等等全部应当废除取消。我们主张多元主义,既尊重少林武功是武学中的泰山北斗,而觉得别的小门派也不妨并存,它们或许并不比少林派更好,但各有各的想法和创造。爱好广东菜的人,不必主张禁止京菜、川菜、鲁菜、徽菜、湘菜、维扬菜、杭州菜、法国菜、意大利菜等等派别,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也。不必把武侠小说提得高过其应有之份,也不必一笔抹杀。什么东西都恰如其份,也就是了。 我写这套总数三十六册的《作品集》,是从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后约十五、六年,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两篇中篇小说,一篇短篇小说,一篇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出版的过程很奇怪,不论在香港、台湾、海外地区,还是中国大陆,都是先出各种各样翻版盗印本,然后再出版经我校订、授权的正版本。在中国大陆,在“三联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税。我依足法例缴付所得税,余数捐给了几家文化机构及支助围棋活动。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经授权的,直到正式授权给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版”的版权合同到二〇〇一年年底期满,以后中国内地的版本由广州出版社出版,主因是港粤邻近,业务上便于沟通合作。 翻版本不付版税,还在其次。许多版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写及出版武侠小说。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版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也有人未经我授权而自行点评,除冯其庸、严家炎、陈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拜嘉之外,其余的点评大都与作者原意相去甚远。好在现已停止出版,出版者道歉赔偿,纠纷已告结束。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篇《越女剑》不包括在内,偏偏我的围棋老师陈祖德先生说他最喜爱这篇《越女剑》。)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用什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什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连天”不能对“神侠”,“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征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思而合规律的字。 有不少读者来信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所写的小说之中,你认为哪一部最好?最喜欢哪一部?”这个问题答不了。我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限于才能,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 这些小说在香港、台湾、中国内地、新加坡曾拍摄为电影和电视连续集,有的还拍了三、四个不同版本,此外有话剧、京剧、粤剧、音乐剧等。跟着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哪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改编演出得最成功?剧中的男女主角哪一个最符合原着中的人物?”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小说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作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小说,脑中所出现的男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或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每个读者性格不同,他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余地。我不能说那一部最好,但可以说:把原作改得面目全非的最坏,最自以为是,最瞧不起原作者和广大读者。 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唐人传奇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比较认真的武侠小说,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 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对回教增加了认识和好感。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决不是作者的本意。 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汉族和契丹、蒙古、满族等民族有激烈斗争;蒙古、满人利用宗教作为政治工具。小说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小说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不必在小说中对暂时性的观念作价值判断。人性却变动极少。 在刘再复先生与他千金刘剑梅合写的《父女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剑梅小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谈话,李先生说,写小说也跟弹钢琴一样,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是一级一级往上提高的,要经过每日的苦练和积累,读书不够多就不行。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每日读书至少四五小时,从不间断,在报社退休后连续在中外大学中努力进修。这些年来,学问、知识、见解虽有长进,才气却长不了,因此,这些小说虽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还是要叹气。正如一个钢琴家每天练琴二十小时,如果天份不够,永远做不了萧邦、李斯特、拉赫曼尼诺夫、巴德鲁斯基,连鲁宾斯坦、霍洛维兹、阿胥肯那吉、刘诗昆、傅聪也做不成。 第204章 连城诀(2) 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许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由于得到了读者们的指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吸收了评论者与研讨会中讨论的结果。仍有许多明显的缺点无法补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足之处,希望写信告诉我。我把每一位读者都当成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关怀,自然永远是欢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第一回 乡下人进城 托!托托托!托!托托! 两柄木剑挥舞交斗,相互撞击,发出托托之声,有时相隔良久而无声息,有时撞击之声密如联珠,连绵不绝。 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铺乡下,三间小小瓦屋之前,晒谷场上,一对青年男女手持木剑,正在比试。 屋前矮凳上坐着个老头儿,嘴里咬着一根短短的旱烟袋,双手正在打草鞋,偶尔抬起头来,向这对青年男女瞧上一眼,嘴角边微微含笑,意示嘉许。淡淡阳光穿过他口中喷出来的一缕缕青烟,照在他一头花白头发、满脸皱纹之上,但他向吞吐伸缩的两柄木剑瞥上一眼之时,眼中神光炯然,凛凛有威,他年纪其实也还不老,似乎五十岁也还不到。 那少女十七八岁年纪,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黑溜溜地,这时累得额头见汗,左颊上一条汗水流了下来,直流到颈中。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脸上红得像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红辣椒。那青年比她大着两三岁,长身黝黑,颧骨微高,粗手大脚,那是湘西乡下常见的年轻庄稼汉子,手中一柄木剑倒使得颇为灵动。 突然间那青年手中木剑自左上方斜劈向下,跟着向后挺剑刺出,更不回头。那少女低头避过,木剑连刺,来势劲急。那青年退了两步,木剑大开大阖,一声吆喝,横削三剑。那少女抵挡不住,突然收剑站住,竟不招架,娇嗔道:“算你厉害,成不成?把我砍死了罢!” 那青年没料到她竟会突然收剑不架,这第三剑眼见便要削上她腰间,一惊之下,急忙收招,只是去势太强,噗的一声,剑身竟打中了自己左手手背,“啊哟”一声,叫了出来。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剑,这只手还在吗?” 那青年一张脸黑里泛红,说道:“我怕削到你身上,这才不小心碰到了自己。若是真的拚斗,人家肯让你么?师父,你倒评评这个理看。”说到最后这句话时,面向老者。 那老者提着半截草鞋,站起身来,说道:“你两个先前五十几招拆得还可以,后面这几招,可简直不成话了。”从少女手中接过木剑,挥剑作斜劈之势,说道:“这一招‘哥翁喊上来’,跟着一招‘是横不敢过’,那就应当横削,不可直刺。阿芳,你这两招是‘忽听喷惊风,连山若布逃’,忽然听得风声大作,剑势该像一疋布那样逃了开去。阿云这两招‘老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倒使得不错。不过招法既然叫做‘风小小’,你出力的使剑,那就不对了。咱们这一套剑法,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躺尸剑法’,每一招出去,都要敌人躺下成为一具死尸。自己人比划喂招虽不能这么当真,但‘躺尸’二字,总是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的。” 那少女道:“爹,咱们的剑法很好,可是这名字实在不大……不大好听,躺尸剑法,听着就叫人害怕。” 那老者道:“听着叫人害怕,那才威风哪。敌人还没动手,先就心惊胆战,便已输了三分。”他手持木剑,将适才这六招重新演了一遍。他剑招凝重,轻重进退,每招俱狠辣异常,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同时拍起手来。那老者将木剑还给少女,说道:“你两个再练一遍。阿芳别闹着玩,刚才师哥若不是让你,你小命儿还在么?” 那少女伸了伸舌头,突然挺剑刺出,迅捷之极。那青年不及防备,忙回剑招架,但给那少女占了机先,连连抢攻,那青年一时竟没法扳回。眼见败局已成,忽然东北角上马蹄声响,一乘马快奔而来。 那青年回头道:“是谁来啦?”那少女喝道:“打败了,别赖皮!谁来了跟你有甚相干?”唰唰唰又连攻三剑。那青年奋力抵挡,喝道:“我还当真怕了你不成?”那少女笑道:“你说不怕,心里可怕了!”左刺一剑,右刺一剑,两招去势甚为灵动。 马上乘客勒住了马,大声叫道:“‘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声,向后跳开,打量乘客,只见他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服饰考究,是城里有钱人家子弟的打扮,不禁脸上一红,轻声道:“爹,他……他怎么知道?” 那老者听得马上乘客说出女儿这两招剑法的名称,也感诧异,正待相询。那乘客已滚鞍下马,上前抱拳说道:“请问老丈,麻溪铺有一位剑术名家,‘铁锁横江’戚长发戚老爷子,请问住在那里?”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长发。什么‘剑术名家’,那可万万不敢当了。大爷寻我作甚?” 那青年壮士拜倒在地,说道:“晚辈卜垣,跟戚师叔磕头。晚辈奉家师之命,特来叩见。”戚长发道:“不敢当,不敢当!”伸手扶起,双臂微运内劲。卜垣只感半身酸麻,脸上一红,退后一步,说道:“戚师叔考较晚辈,晚辈可出丑啦。” 戚长发笑道:“你内功还差着点儿。你是万师哥的第几弟子?”卜垣脸上又微微一红,道:“晚辈是师父第五个不成材的弟子。师父他老人家日常称道戚师叔内功深厚,晚辈今日受教了。多谢师叔。”戚长发哈哈大笑,道:“万师哥好?我们老兄弟十几年不见啦。”卜垣道:“托你老人家福,师父安好。这两位师哥师姊,是你老人家的高足罢?剑法真高!” 戚长发招招手,道:“阿云,阿芳,过来见过卜师哥。”又向卜垣道:“这是我的光杆儿徒弟狄云,这是我的光杆儿女儿阿芳。嘿,乡下姑娘,便这么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么丑了?” 戚芳躲在狄云背后,也不见礼,只点头笑了笑。狄云道:“卜师兄,你练的剑法跟我们的都是一路,是吗?不然怎么一见便认出了师妹剑招。” 戚长发“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痰,说道:“你师父跟他师父同门学艺,学的自然是一路剑法了,那还用问?” 卜垣打开马鞍旁的布囊,取出一个包袱,双手奉上,说道:“戚师叔,师父说一点儿薄礼,请师叔赏面收下。”戚长发谢了一声,便叫女儿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开包袱,见是一件锦缎面羊皮袍子,一只汉玉腕镯,一顶毡帽,一件黑呢马褂。戚芳捧了出来,笑嘻嘻的叫道:“爹,爹,你从来没穿过这么神气的衣衫,穿了起来,那还像个庄稼人?这可不是发了财、做了官么?” 戚长发一看,也不禁怔住了,隔了好一会,才忸忸怩怩的道:“万师哥……这个……嘿嘿,真是的……” 狄云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杀了一只肥鸡,摘了园中的大白菜和空心菜,满满煮了一大盘,另有一大碗红辣椒浸在盐水之中。四人团团一桌,坐着吃饭。 席上戚长发问起来意。卜垣说道:“师父说跟师叔十多年不见,好生记挂,早就想到湖南来探访,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每日里要练‘连城剑法’,没法走动……”戚长发正端起酒碗放在唇边,将刚喝进嘴的一口酒吐回碗里,忙问:“什么?你师父在练‘连城剑法’?”卜垣神情很是得意,道:“上个月初五,师父已把‘连城剑法’练成了。” 戚长发更是一惊,将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泼了出来,溅得桌上和胸前衣襟都是酒水。他呆了一阵,突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头重重一拍,说道:“他妈的,好小子!你师父从小就爱吹牛。这‘连城剑法’连你师祖都没练成,你师父的玩艺又不见得怎么高明,别来骗你师叔啦,喝酒,喝酒……”说着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干了,左手抓了一只红辣椒,大嚼起来。 卜垣脸上却没丝毫笑意,说道:“师父知道师叔定是不信,下月十六,是师父他老人家五十岁寿辰,请师叔带同师哥师妹,同去江陵喝杯水酒。师父命晚辈专诚前来相邀,无论如何要请师叔光临。师父说道,他的‘连城剑法’只怕还有练得不到之处,要跟师叔一起来琢磨琢磨,他好改正。师父常说师叔剑法了得,师父他是大大不如。我们师兄弟如得师叔指点几招,大伙儿一定大有进益。” 戚长发道:“你那言二师叔,已去请过了么?”卜垣道:“言二师叔行踪无定,师父曾派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三位,分别到河北、江南、云贵三处寻访,去了三个多月,回来都说找不到言达平师叔。戚师叔可曾听到言师叔的讯息么?” 戚长发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师兄弟三人之中,二师哥武功最强,若说是他练成了‘连城剑法’,我倒还有三分相信。你师父嘛,比我当然强得多,嘿嘿,但说已练成这套剑法,我真不信,对不住,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酒壶,满满倒了一碗酒,右手拿着酒碗,却不便喝,忽然大声道:“好!下月十六,我准到江陵,给你师父拜寿,倒要瞧瞧他的‘连城剑法’是怎么练成的。哈哈!嘿嘿!” 他将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顿,又有半碗酒泼了出来,溅得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爹爹,你把大黄拿去卖了,来年咱们耕田怎么办啊?” “来年到来年再说,那管得这许多?” “爹爹,咱们在这儿不好好的么?到江陵去干什么?万师伯做什么生日,他做他的,关我们什么事?卖了大黄做盘缠,我说犯不着。” “爹爹答应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带了你和阿云到大地方见见世面,别一辈子做乡下人。” “做乡下人有什么不好?我不要见什么世面。大黄是我从小养大的。我带着它去吃草,带着它回家。爹爹,你瞧瞧大黄在流眼泪,它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么?快放开手。” “我决不放手。人家买了大黄去,要宰来吃的,我无论如何不舍得。” “不会宰的,人家买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户来跟你说什么?一定是买大黄去杀了。你骗我,你骗我。你瞧,大黄在流眼泪。大黄,大黄,我不放你去。云哥,云哥!快来,爹爹要卖了大黄……” “阿芳!爹爹也舍不得大黄。可是咱们空手上人家去拜寿,那成么?咱们三个满身破破烂烂的,总得缝三套新衣,免得让人家看轻了。” “万师伯不是送了你新衣新帽么?穿起来挺神气的。” “唉,天气这么热,老羊皮袍子怎么背得上身?再说,你师伯夸口说练成了‘连城剑法’,我就是不信,非得亲眼去瞧瞧不可。乖孩子,快放开了手。” “大黄,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来。不!人家会追来的,你逃得远远的,逃到山里……呜呜呜……”戚芳跟大黄一起流眼泪,紧紧抱住了黄牛的脖子,不肯松手。 半个月之后,戚长发带同徒儿狄云、女儿戚芳,来到了江陵。三人都穿了新衣,初来大城,土头土脑,都有点儿心虚胆怯,手足无措。打听“五云手”万震山的住处,途人说道:“万老英雄的家还用问?那边最大的屋子便是了。” 狄云和戚芳一走到万家大宅之前,瞧见那高墙朱门、挂灯结彩的气派,心中都暗自嘀咕。戚芳紧紧拉住了父亲的衣袖。戚长发正待向门公询问,忽见卜垣从门里出来,心中一喜,叫道:“卜贤侄,我来啦。” 卜垣忙迎将出来,喜道:“戚师叔到了。狄师哥好,戚师妹好。你们正好在师父生日的正日赶到!师父这几天老是说:‘戚师弟怎么还不到?’请罢!” 戚长发等三人走进大门,鼓乐手吹起迎宾的乐曲。唢呐突响,狄云吃了一惊。 大厅上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众宾客周旋。戚长发叫道:“大师哥,我来啦!”那老者一怔,似乎认不出他,呆了一呆,这才满脸笑容的抢将出来,呵呵笑道:“老三,你可老得很了,我几乎不认得你啦!” 师兄弟正要拉手叙旧,忽然鼻中闻到一股奇臭,接着听得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喝道:“万震山,你十年前欠了我一两银子,今日该还了罢?”戚长发一转头,只见厅口一人提起一只木桶,双手一扬,满桶粪水,疾向他和万震山二人泼将过来。 戚长发眼见女儿和徒弟站在身后,自己倘若侧身闪避,这一桶粪水势须兜头泼在女儿身上,他应变奇速,双手抓住长袍,运劲一崩,啪啪啪啪一阵迅速轻响,扣子崩断,左手抓住衣襟向外一崩,长袍已然离身,内劲贯处,一件长袍便如船帆鼓风,将泼来的粪水尽行兜在其中。他顺手一送,兜满粪水的长袍向来人疾飞过去。 那人掷出粪桶,便即跃在一旁,砰嘭,啪啦,粪桶和长袍先后着地,满厅臭气弥漫。只见那人满腮虬髯,身形魁梧,威风凛凛的站在当地,哈哈大笑,说道:“万震山,兄弟千里迢迢的来给你拜寿,少了礼物,送上黄金万两,恭喜你金玉满堂啊!” 万震山的八名弟子见此人如此前来捣乱,将一座灯烛辉煌的寿堂弄得污秽不堪,无不大怒。八个人一拥而上,要揪住他打个半死。 万震山喝道:“都给我站住了。”八名弟子当即停步。二弟子周圻向那大汉破口大骂:“操你奶奶的雄,你是什么东西?今天是万老爷的好日子,却来搅局,不揍你个好的,你王八羔子,也不知道五云手万家的厉害。” 万震山已认出这虬髯汉子的来历,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太行山吕大寨主到了。吕大寨主这几年发了大财哪,家里堆满了黄金万两使不完,随身还带着这许多。” 第205章 连城诀(3) 众宾客听到“太行山吕大寨主”这七个字,许多人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原来是太行山的吕通,不知他如何跟万老爷子结下了梁子。”“这吕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极厉害的人物,一手六合刀六合拳,黄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日有一番热闹瞧的了。” 吕通冷笑一声,说道:“十年之前,我兄弟在太原府做案,暗中有人通风报信,坏了我们的买卖。那也不打紧,却累得我兄弟吕威坏在鹰爪子手里,死于非命。直到三年之前,才查到原来是你万震山这狗贼干的好事。这件事你说怎么了结?” 万震山道:“不错,那是我姓万的通风报讯。在江湖上吃饭,做没本钱买卖,那也没什么,可是你兄弟吕威强奸人家黄花闺女,连坏四条人命。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姓万的遇上了可不能不管。” 众人一听,都大声叫嚷起来:“这种恶事也干,不知羞耻!”“贼强盗,绑了他起来送官。”“采花大盗,竟敢到荆州府来撒野!” 吕通突然一个箭步,从庭院中窜到厅前,横过手臂,便向楹柱上击了过去。连击数下,再转身以背脊在柱上猛力撞去,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一条碗口粗细的楹柱登时从中断折,屋瓦纷纷堕下,院中厅前,一片烟尘弥漫。许多人逃出了厅外。众人见他露了这手铁臂功和铁背功,无不凛然,均想:“若是身上给他手臂这么横扫一记,那里还有命在?” 吕通反身跃回庭院,大声叫道:“万震山,你如当真是侠义道,明刀明枪的出来打抱不平,我倒佩服你是条好汉。为什么偷偷的去向官府通风报信?又为什么吞没了我兄弟已经到手了的六千两银子?他妈的,你卑鄙无耻!有种的就来拚个死活!” 万震山冷笑道:“吕大寨主,十年不见,你功夫果然大大长进了。只可惜似你这等人物,武功越强,害人越多。姓万的年纪虽老,只得来领教领教。”说着缓步而出。 忽然间人丛中窜出一个粗眉大眼的少年,悄没声的欺近身去,双臂一翻,已勾住吕通的两条手臂,大声叫道:“你弄脏了我师父的新衣服,快快赔来!”正是戚长发的弟子狄云。 吕通双臂力震,要将这少年震开,不料手臂给狄云死命勾住了,没法挣脱。吕通这铁臂功须得横扫直击,方能发挥威力,冷不防给他勾住了,臂上劲力使不出来。他大怒之下,右膝挺举,撞正狄云小腹,喝道:“快放手!”狄云吃痛,臂力松了。吕通一招“风云乍起”,挣脱了他双臂,挥拳呼的击出,正是“六合拳”中的一招“乌龙探海”。 狄云急窜让开,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师父这件新袍子,花了三两银子缝的,咱们卖了大牯牛大黄,才缝了三套衣服,今儿第一次上身……”吕通怒道:“楞小子,胡说八道什么?”狄云冲上三步,叫道:“你快赔来!”他是农家子弟,最爱惜物力,眼见师父卖去心爱的大牯牛缝了三套新衣,第一次穿出来便让人给蹧蹋了,教他如何不深感痛惜? 万震山道:“狄贤侄退下,你师父的袍子由我来赔便是。”狄云道:“要他赔,他要是走了,你又不认帐,那便糟了。”说着又去扭吕通的衣襟。吕通一闪,砰的一拳,击在狄云胸口,只打得他身子连晃,险些摔倒。万震山喝道:“狄贤侄退下!”语气已颇严峻。 狄云红了双眼,喝道:“你不赔衣服还打人,不讲理么?”吕通笑道:“我打你这浑小子便怎样?”狄云道:“我也打你!”缩身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从左掌底穿出。吕通使招“打虎式”,左腿虚坐,右拳飞击出去。 两人这一搭上手,霎时之间拆了十余招。狄云自幼跟着戚长发练武,与师妹戚芳过招比剑,从没一天间断,所学拳术虽不如何了得,却甚是熟练。吕通是晋中大盗,黑道上的成名人物,一时之间竟也打他不倒,几次要使铁臂功,都给他乖巧避开,在他肩头打中了两拳,狄云肉厚骨壮,也没受伤。 戚长发这次到江陵来,主旨是要瞧瞧师兄万震山是不是真的练成了“连城剑法”,恰巧有吕通前来寻仇,正好让他当真一显身手,偏偏自己这蠢徒弟不识好歹,强要出头,不由得心下着恼。 再拆数招,吕通焦躁起来,突然间拳法一变,自“六合拳”变为“赤尻连拳”。这套拳法亦是“六合拳”中一路,只是杂以猴拳,讲究搂、打、腾、封、踢、潭、扫、挂,又加上“猫窜、狗闪、兔滚、鹰翻、松子灵、细胸巧、鹞子翻身、跺子脚”八式,式中套式,变幻多端。狄云没见过这路拳法,心中慌了,左腿上接连给他踹了两脚。 万震山瞧出他不是敌手,喝道:“狄贤侄退下,你打他不过。” 狄云叫道:“打不过也要打。”砰的一响,胸口又让吕通打了一拳。 戚芳在旁瞧着,一直为师哥担心,这时忍不住也叫:“师哥,不用打了,让万师伯打发他。”但狄云双臂直上直下,不顾性命的前冲,不住吆喝:“我不怕你,我不怕你。”砰的一声,鼻子又中了一拳,登时鲜血淋漓。 万震山皱起了眉头,向戚长发道:“师弟,他不听我话,你叫他下来罢!”戚长发哼了一声,道:“让他吃点儿苦头,待会让我来斗斗这采花大盗。” 便在此时,大门外走进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左手拿着只破碗,右手拄着一根竹棒,嘶哑着嗓子叫道:“老爷今日做喜事,施舍叫化子一碗冷饭。” 众人都正全神贯注的瞧着吕通与狄云打斗,谁也没去理会,那乞丐呻吟叫唤:“啊唷,饿死了,饿死了。”突然左足踏在地下的粪便之中,脚下一滑,俯身摔将下来,大叫一声:“啊哟,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时摔出。说也真巧,那破碗正好掷在吕通后背“志堂穴”上,竹棒一端却在吕通膝弯的“曲泉穴”中一碰。吕通膝间一软,左足跪倒,同时全身酸麻,似乎突然虚脱。狄云双拳齐出,砰砰两声,将吕通庞大的身子打得飞了起来,啪的一响,臭水四溅,正摔在他携来的粪便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只见吕通狼狈万状的爬起身来,抱头鼠窜而出。众贺客哈哈大笑,齐声呼喝:“拿住他,拿住他!”“别让这贼子跑了!” 狄云兀自大叫:“赔我师父的袍子。”待要赶出,突觉左臂为人握住,动弹不得,侧头看时,正是师父。戚长发道:“你侥幸得胜,还追什么?”戚芳抽出手帕,给狄云擦去脸上鲜血。狄云一低头,见自己新衫的衣襟上点点滴滴的都是鲜血,不禁大急,道:“糟糕,糟糕!我……我这件新衣也弄脏了。” 只见那老乞丐蹒跚着走出大门,喃喃自语:“饭没讨着,反赔了一只饭碗。”狄云知道适才取胜,全靠这乞丐碰巧一跌,从怀里掏出二十枚大钱,那是师父给他来城里零花的,追出去塞在他的手里。那老乞丐连声道:“多谢,多谢!” 当晚万震山大张筵席,款待前来贺寿的贺客。他是荆州大绅士,这日贺客盈门,寿堂中悬了荆州府凌知府、江陵县尚知县送的寿幛,金光闪闪,好不风光。 席上自是人人谈论日间这件趣事,大家都说狄云福气好,眼见不敌,刚好这老乞丐进来摔了一交,扰乱了吕通心神。大家也不免称赞狄云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胆识,和这黑道上的成名人物缠斗到数十招,也已极不容易。自然也有人说这是寿星公洪福齐天,否则那有这么巧,老乞丐摔个仰八叉,竟然就此退了强敌,倘若万震山自己出手,当然两三下便打发了这恶客,不过要劳动寿星公大驾,便不这么有趣了。 众宾客这么一称赞狄云,万震山手下的八名弟子均感脸上黯然无光。这吕通本是冲着万震山而来,万门弟子不出手,却让师叔一个呆头呆脑的乡下弟子强出头,打退了敌人。八名弟子个个心中气愤,可又不便发作。 万震山亲自敬过酒后,大弟子鲁坤、二弟子周圻、三弟子万圭、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六弟子吴坎、七弟子冯坦、八弟子沈城一席席过来敬酒。万门八弟子都以“土”字傍为名,其中第三弟子万圭是万震山的独子。他长身玉立,脸型微见瘦削,俊美潇洒,倒像是个富家公子,不似大师兄鲁坤、二师兄周圻那么赳赳昂昂。 八人向来宾中有功名的进士、举人、武林尊长敬过了酒,敬了师叔戚长发一杯,便向狄云敬酒。万圭说道:“今日狄师兄给家父挣了好大面子,我们师兄弟八人,每个都非敬狄师兄一大杯不可。”狄云素来不会喝酒,双手乱摇,说道:“我不会喝,我不会喝。”万圭道:“日间家父连叫三次,要狄师兄退下,狄师兄置之不理,把家父的话当作耳边风一般。我们此刻敬酒,狄师兄又是不喝,那把我们荆州万家可忒也小看了。”狄云愕然道:“我……我没有啊。” 戚长发听得万圭的语气不对,说道:“云儿,你喝了酒。”狄云道:“我……我……我不会喝酒啊。”戚长发沉声道:“喝了!”狄云无奈,只得接过每人一杯,连喝了八杯,登时满脸通红,耳中嗡嗡作响,脑子胡涂一团。戚芳跟他说话,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这一晚狄云睡上了床,心头兀自迷糊,只感胸间、肩头、腿上,给吕通拳打脚踢过之处都热辣辣的疼痛。半夜里,睡梦中听得窗上有人伸指弹击,有人不住叫唤:“狄师兄,狄云,狄云!”狄云一惊而醒,问道:“是谁?” 窗外那人说道:“小弟万圭,有事相商,请狄师兄出来。”狄云一呆,下得床来,披衣穿鞋,推开窗子。只见窗外万门弟子八人一字排开,每人手中都持长剑。 狄云奇道:“叫我干什么?”万圭道:“咱们要领教领教狄师兄的剑招。”狄云摇头道:“师父吩咐过的,不可跟万师伯门下的师兄们比试武艺。”万圭冷笑道:“原来戚师叔倒有自知之明。”狄云怒道:“什么自知之明?”突然间嗤嗤嗤三声,万圭隔窗向他连刺三剑。头两剑剑刃在他脸颊边掠过,相差不过寸许,第三剑剑刃划上他脸颊,登时划出一条血痕。狄云只感脸颊上刺痛,大吃一惊,伸手摸去,满手是血,急忙倒退,左脚在凳上绊了,险些跌倒,甚是狼狈。万门八弟子纵声大笑。 狄云大怒,返身抽出枕头底下长剑,跃出窗去,见万门八弟子人人脸色不善,不禁暗自嘀咕,虽是有气,但念及师父曾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和师伯门人失和,说道:“你们要怎样?”万圭长剑虚击,在空中嗡嗡作响,说道:“狄师兄,你今日逞强出头,只道我荆州万家门中人人都死光了,是不是?还是说我万家门中,没一个及得上你狄大哥的身手?” 狄云摇头道:“那人弄脏了我师父的衣服,我自然要他赔,这关你什么事?” 万圭冷冷的道:“你在众位宾客之前成名立万,露了好大的脸,却教我师兄弟八人全闹得灰头土脸。别说再到江湖上混,便是这荆州城中,我们师兄弟也没立足之地了。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不也太过份了么?”狄云愕然道:“我……我不知道啊。” 万门大弟子鲁坤道:“三师弟,这小子装蒜,跟他多说什么?伸量他一下子。” 万圭长剑递出,指向狄云左肩。狄云识得这一剑乃是虚招,身形不动,亦不伸剑挡架。万圭斜剑收回,给他识破剑招,更是着恼,说道:“好哇,你不屑跟我动手!”狄云道:“师父吩咐过的,千万不可跟师伯的门人比试。” 突然间嗤的一声,万圭长剑刺出,在他右手衣袖上刺破了一条长缝。 狄云对这件新衣甚是宝爱,平白无端的给他刺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服,要你赔。”万圭冷冷一笑,挺剑又刺向他的左袖。狄云回剑斜削,当的一声,格开来剑,乘势还击。两人这一交上手,便即越斗越快。两人所学剑法一脉相承,斗到十余招后,狄云兴发,一剑剑竟往万圭要害处刺去。 周圻叫道:“嘿!这小子当真要人性命么?三师弟,手下别容情了。” 狄云一惊,暗想:“我若一个失手,真的刺伤了他,那可不好。”手上攻势登缓。 万圭还道他剑法不及自己,剑招绵绵不绝,来势凌厉。狄云连连倒退,喝道:“我又不跟你真打。你干什么了?”万圭道:“干什么?要刺你几个透明窟窿!”嗤的一剑,踏中宫直刺。狄云斜身闪左,见他右肩露出破绽,长剑倒翻上去,这一剑若是直削,万圭肩头非受重伤不可,狄云手腕略翻,剑刃平转,啪的一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这一来胜负已分,万圭该当知难而退,他平日和师妹比剑,一到这个地步便即罢手,不料万圭俊脸胀红,挺剑直刺。狄云猝不及防,左腿上一阵剧痛,已然中剑。 鲁坤、周圻等拍手欢呼,说道:“小子,躺下罢!”“认输便饶了你!”“戚师叔调教出来的乡巴佬门徒,原不过是这几下三脚猫把式!” 狄云腿上中剑后本已大怒,听这些人出言辱及师父,更加怒发如狂,一咬牙,长剑如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万圭见对方势如疯虎,不禁心有怯意,他自幼娇生惯养,剑法虽练得不错,这般拚命的恶斗究竟从未经历过,心中一怕,剑招便见散乱。 卜垣见三师兄堪堪要败,拾起一块砖头,用力投向狄云后心。 狄云全神贯注的正和万圭斗剑,突然间背心上一痛,给砖头重重掷中。他回头骂道:“不要脸,两个打一个么?”卜垣道:“什么,你说什么?” 狄云心道:“今日你们便是八人齐上,我也不能丢了师父的脸面。”不顾腿上和背心疼痛,一剑剑向万圭刺去,愤怒之下,早忘了师父的嘱咐。这时他剑招已不成章法,破绽百出,但漏洞虽多,气势却盛,万圭狼狈闪架,已不敢进攻。 第206章 连城诀(4) 卜垣向六师弟吴坎使个眼色,说道:“三师兄剑法高明,这小子招架不住,倘若伤了他性命,戚师叔脸上须不好看,咱俩上前掠掠阵罢!”吴坎会意,点头道:“不错。咱哥儿俩留点儿神,别让三师兄剑下伤人。”两人一左一右,飕飕两剑,齐往狄云胁下刺去。 狄云的剑法本来也没比万圭高明多少,全仗一鼓作气的猛攻,这才占得了上风。卜垣和吴坎上前一夹攻,他以一敌三,登时手忙足乱,唰的一声,左腿上又已中剑。这一剑伤得不轻,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上长剑却并不摔脱,仍不住挡格三人刺来的剑招。鲁坤冷哼一声,抢上来右足飞出,踢中他手腕,狄云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跌入树丛。万圭长剑直出,剑尖抵住他咽喉。卜垣和吴坎哈哈一笑,跃后退开。 万圭得意洋洋的笑道:“乡下佬,服了么?”狄云喝道:“服你个屁!你们四个打我一个,算什么好汉?”万圭剑尖微微前送,陷入他咽喉的软肉数分,喝道:“你还敢嘴硬!我再使一点力,立时割断了你喉管。”狄云骂道:“你使力啊,你有种便割断我喉管。不使力的是乌龟王八蛋!”万圭目露凶光,左足疾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臭贼,你嘴巴还硬不硬?” 这一脚只踢得狄云五脏六腑犹如倒转了一般,险些呻吟出声,但咬牙强自忍住,骂道:“臭杂种,王八蛋!”万圭又是一脚,这一次踢在他面门鼻梁。狄云但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欲待张口再骂,却骂不出声了。 万圭冷笑道:“今日便饶了你。你快向师父师妹哭诉去,说我们人多势众,打了你啦!料你这脓包货定要去哭哭啼啼。”狄云怒道:“哭诉什么?大丈夫报仇,只自己一个儿动手。”万圭正要他说这一句话,更激他道:“给你脸上留些记认,好教你师父开口来问。”说着在他左眼右脸重重的各踢一脚。狄云登时半边脸肿了起来,左眼泪水模糊。卜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变狗熊啦!” 狄云气得肚子真要炸了开来,心想你到我师父家里来,我好好的招待你,买酒杀鸡,那一点对你不起,此刻却如此损我。 万圭道:“你打不过我,不妨去向我爹爹哭诉,要我爹爹骂我,代你出了这口鸟气。‘呜呜呜,万师伯,你的八个弟子,打得我爬在地下痛哭求饶。呜呜呜,万师伯,你不主持公道吗?’”狄云道:“你这种没骨头的胚子,才向大人哭诉!” 万圭和鲁坤、卜垣相视一笑,心想今日的闷气已出,当即回剑入鞘,说道:“好小子!你有种的明天再来打过,少爷可要失陪了!”八个人嘻嘻哈哈的扬长而去。 狄云瞧着这八人背影,心中又气恼,又不解,自忖:“我既没得罪他们,更没得罪他们师父,为什么平白无端的来打我一顿?难道城里人都这般蛮不讲理么?”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头脑一晕,又坐倒在地。 忽听得身后一人唉声叹气的说道:“唉,打不过人家,就该磕头求饶啊,这么白白地挨了一顿揍,这不冤么?”狄云怒道:“宁可给人家打死,也不磕头!”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弓身曲背,拖着鞋皮,慢吞吞的走来,但见他蓬头垢面,便是日间所见的那个老丐。 那老丐道:“唉,人老了,背上风湿痛得厉害。小伙子,你给我背上捶捶。”狄云正一肚子火,哼了一声,没去理他。那老丐叹道:“谁教我绝子绝孙,人到老来,没个亲人照顾,哎唷,哎唷……”撑着竹棒,一步步的走远。 狄云见那老丐背影颤抖得厉害,自己刚给人狠狠打了一顿,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叫道:“喂,我这里还有几十文钱,你拿去买馒头吃罢!” 那老丐一步步的挨了回来,接过铜钱,说道:“我背上风湿痛得厉害,你给我捶捶!”狄云道:“好,我包了腿上的伤口再说。”那老丐道:“你就只顾自己,不顾人家,算什么英雄好汉?”狄云给他一激,便道:“好!我给你捶!”坐倒在地,伸拳给他捶背。捶得两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再用力些!”狄云加重劲力。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轻。”狄云又加重了些。老丐道:“唉,不中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顿揍,便死样活气,连给老人家捶背的力道也没了。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 狄云怒道:“我一使力气,只怕打断了你的老骨头。”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断我的老骨头,就不会躺在地下又给人家踢、又给人家揍了。”狄云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嗯,这样才有些意思,不过还是太轻。”狄云砰的一拳,使劲击出。老丐笑道:“太轻,太轻,不管用。”狄云道:“老头儿,你别开玩笑,我可不想打伤你。”那老丐冷笑道:“凭你也打得伤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拳试试。” 狄云右臂运劲,待要挥拳往他背上击去,月光下见到他老态龙钟的模样,心中一软,放松了劲力,说道:“谁来跟你一般见识!”轻轻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间,只觉腰间给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砰的一声,摔入草丛之中,只跌得头晕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挣扎着站起,并不发怒,只是说不出的惊奇,怔怔的瞧着老丐,问道:“是你……是你摔我的么?” 那老丐道:“这里还有别人没有?不是我还有谁?”狄云道:“你用什么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狄云奇道:“这是师父教我的剑法啊,你……你怎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剑法,都是一样。再说,你师父也没教对。” 狄云怒道:“我师父教得怎么不对了?凭你这老叫化也敢说我师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师父教得对了,为什么你打不过人家?”狄云道:“他们三四个打我一个,我自然打不过,若是一个对一个,你瞧我输不输?”那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讲什么一个打一个?你要单打独斗,人家不干,那怎么办?要不是跪下磕头,就得认命挨打。一个人打得赢十个八个,那才是好汉子。”狄云心想这话倒也不错,说道:“他们是我师伯的弟子,剑法跟我差不多,我一个怎斗得过他们八个?” 那老丐道:“我教你几手功夫,让你一个打赢他们八个,你学不学?” 狄云大喜,道:“我学,我学!”但转念一想,世上未必有这种本领,而这年纪老迈的乞丐更加不似身有上乘武功之人,正自踌躇不定,突然背心给人一抓,身子又飞了起来,这次在空中身不由主的连翻了两个筋斗,飞得高,落下来时跌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撑,关节险些折断,爬起身来时,痛得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却欢喜无比,叫道:“老……老伯伯,我……我跟你学。”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几招,明儿晚上,你再跟他们到这里来打过,你敢不敢?” 狄云心想:“你武功虽高,我在一天之内又如何学得会?”但想到要跟万圭、鲁坤这干人再打,不由得豪气勃发,说道:“我敢!最多再挨一顿揍,没什么大不了!” 那老丐左手倏出,抓住他后颈,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掷,骂道:“臭小子,我既教了你武功,你怎么还会挨他们的揍?你信不过我么?”狄云给他抓住后颈,便即出力挣扎,但穴道遭拿,使不出半点力道,虽摔得甚痛,却只有更加欢喜,忙道:“对,对!是我说错了,请你老人家快教罢!” 那老丐道:“你把学过的剑法使给我瞧,一面使,一面念剑招的名称!”狄云应道:“是!”见腿上伤处不断流血,便草草裹好伤口,到树丛中找回自己长剑,依着师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动,口中念着剑招名称,到后来越使越顺,嘴里也越念越快。 他正练到酣处,忽听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剑,问道:“我练得不对么?”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弯了腰,站不直身子。狄云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练得不对,也没什么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叹道:“戚长发啊戚长发,你这一番狠劲,当真了得。”摇了摇头,道:“把剑给我。”狄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那老丐接过长剑,轻轻念道:“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将长剑舞了开来。他一剑在手,霎时之间便如换了一个人一般,身形沉稳,剑势飘逸,那里还是适才这般龙钟委琐? 狄云看了几招,忽有所悟,说道:“老伯,日里我跟那吕通相斗,是你故意掷那饭碗帮我的么?”那老丐怒道:“那还用说?六合手吕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强得太多,凭你这点儿道行,还能打发他了?”他一面说,一面继续使剑。狄云听他所念口诀和师父所授并无分别,只字音偶有差异,但剑招却大不相同。 那老丐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陡然递出,猛地里剑交左手,右手反过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个耳光。狄云吓了一跳,抚着面颊怒道:“你……你为什么打人?”老丐笑道:“我教你剑招,你却在胡思乱想,这不该打么?” 狄云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当即心平气和,说道:“不错,是我不好。我瞧你说的招数跟我师父一样,剑法可全然不同,觉得很奇怪。”那老丐问道:“是你师父教的好,还是我使的好?”狄云心下明知是那老丐使得好,嘴里却不肯认,摇头道:“我不知道。” 老丐抛剑还他,道:“咱们比划比划。”狄云道:“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远,比你不过。”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子还没傻得到家。”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剑,向狄云刺来。狄云横剑挡格,见老丐竹棒停滞不前,当即振剑反刺。那知他剑尖只一抖动,老丐的竹棒如灵蛇暴起,向前一探,已点中了他肩头。 狄云心悦诚服,大叫:“妙极,妙极。”横剑前削。那老丐翻过竹棒,平靠他剑身,狄云运劲反推,那老丐的竹棒连转几个圈子,将他劲力全引到了相反方向。狄云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他一呆之下,说道:“老伯,你的剑招真高。” 那老丐竹棒伸出,搭住空中落下的长剑,棒端如有胶水,竟将铁剑黏了回来,说道:“你师父一身好武功,就只教了你这些吗?嘿嘿,希奇古怪。”摇摇头又道:“你门中这套‘唐诗剑法’,每一招都是从一句唐诗中化出来的……”狄云道:“什么‘唐诗剑法’?师父说是‘躺尸剑法’,几剑出去,敌人便躺下变成了尸首。” 那老丐嘿嘿笑了几声,说道:“是‘唐诗’,不是‘躺尸’!你师父跟你说是‘躺尸’吗?可笑,可笑!这两招‘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是说一只孤孤单单的鸿鸟,从海上飞来,见到陆地上的小小池沼,并不栖息,瞧也不去瞧它。这两句诗是唐朝的宰相张九龄做的,他比拟自己身分清高,不喜跟人争权夺利。将之化成剑法,顾盼之际要有一股飘逸自豪的气息。他所谓‘不敢顾’,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师父却教你读作什么‘哥翁喊上来,是横不敢过’,结果前一句变成大声疾呼,后一句成为畏首畏尾。剑法的原意是荡然无存了。你师父当真了不起,‘铁锁横江’,教徒弟这样教法,嘿嘿,厉害,厉害!”说着连连冷笑。 狄云怔怔的听着,听得他话中咬文嚼字,虽然不大懂,却也知他说得很对,狄云向来敬爱师父,听他将师父说得一无是处,到后来更肆意讥嘲,心下难过,忽地转身,说道:“我要去睡了!不学了。” 那老丐奇道:“为什么?我说得不对么?”狄云道:“你或许说得很对。但你说我师父的不是,我宁可不学。我师父是庄稼人,不识字,或者当真不懂你说的那一套……”那老丐笑道:“你师父不识字?哈哈,这可奇了。”狄云气愤愤的道:“庄稼人不识字,有什么好笑?”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抚他头顶,道:“很好,很好!你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种人。我向你认错,从此不再说你师父半句不是,行不行?”狄云转怒为喜,笑道:“你只要不编排我师父,我向你磕头。”说着跪倒在地,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 那老丐笑吟吟的受了他这几拜,随即解释剑招,如何“忽听喷惊风,连山若布逃”,其实是“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如何“老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乃是“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在湘西土音中,这“泥”字和“日”字却也差不多。那老丐言语之中,当真再也不提戚长发半句,单是纠正狄云剑法中的错失。 那老丐道:“你剑法中莫名其妙的东西太多,一时也说不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儿你再跟这八个不成器的小子打过,用心记住了。” 狄云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划。第一招是“刺肩式”,敌人若一味防守,那就永远刺他不着,但他只消一出招相攻,破绽便露,立时便可后发先至,刺中他肩头。第二招“耳光式”,便是那老丐适才剑交左手、右手反打他耳光的这一招。这一招古怪无比,就算敌人明知自己要剑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闪左打左,闪右打右,越闪避越打得重。第三招是“去剑式”,适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长剑脱手,便是这一招。 这三记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云身上用过,本来各有一个典雅的唐诗名称。但那老丐知道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教他诗句,徒乱心神,于是改用了三个一听便懂的名称。狄云并不如何聪明,性子却极坚毅。这三招足足学了一个多时辰,方始纯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剑法之事,不得跟谁说起,连你师父和师妹也不能说,否则……”狄云敬师如父,对这位娇憨美貌的师妹又私恋已久,说有什么事要瞒住师父、师妹,那可比什么都难,一时踌躇不答。 第207章 连城诀(5) 那老丐叹道:“此中缘由,一时不便细说,你若泄露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难保,定要死在五云手万震山的剑底。”狄云吃了一惊,奇道:“老伯伯,你武功这么高强,怎会怕我师伯?”那老丐不答,扬长便去,说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狄云忙追了上去,说道:“我多谢老伯伯还来不及,怎会害你性命?我要是泄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诛地灭。”那老丐点点头,叹了口气,足不停步的走了。 狄云呆了一阵,忽然想起没问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没入树丛之中,已影踪不见了。 次日清晨,戚长发见狄云目青鼻肿,好生奇怪,问道:“跟谁打架了,怎么伤成这个样子?”狄云不善说谎,支吾难答。戚芳笑道:“还不是昨天给那个什么大盗吕通打的么?”戚长发决计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问。 戚芳拉了拉狄云的衣襟,两人从边门出去,来到一口井边,见四下无人,便在井栏圈上坐了下来。戚芳问道:“师哥,你昨晚跟谁打架了?”狄云嗫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瞒我,昨天你跟吕通相斗,他一拳一脚打在你身上什么地方,我全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没打中你眼睛。”狄云料知瞒她不过,心想:“我只要不说那老伯伯的事,就不要紧。”于是将万门八弟子如何半夜里前来寻衅、如何比剑、如何落败受辱的事一一都说了。 戚芳越听越怒,一张俏脸胀得通红,气愤愤的道:“他们八个人打你一个,算什么好汉?”狄云道:“倒不是八个人一齐出手,是三四个打我一个。”戚芳怒道:“哼,他们三四个联手打你,已经赢了,其余的就不必动手。倘若三四个打不过,还不是五六个、七八个一起下场?”狄云点头道:“那多半会这样。”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们跟爹爹说去,教万震山评评这个理看。”她盛怒之下,连“万师伯”也不称了,竟直呼其名。 狄云忙道:“不,我打架打输了,向师父诉苦,那不是教人瞧不起吗?”昨晚万门八弟子临走时那套说话,叫他去向师父、师伯诉苦,原是意在激得他不好意思去向戚长发、万震山投诉,狄云果然堕入他们计中。 戚芳哼了一声,见他衣衫破损甚多,心下痛惜,从怀中取出针线包,就在他身上缝补。她头发擦在狄云下巴,狄云只觉痒痒的,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荡漾,低声道:“师妹!”戚芳道:“空心菜,别说话!别让人冤枉你作贼。” 江南三湘一带民间迷信,穿着衣衫让人缝补或钉缀钮扣之时,若说了话,就会给人冤赖偷东西。“空心菜”却是戚芳给狄云取的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机心。 这日晚间,万震山在厅上设了筵席宴请师弟,八个门下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团团坐了一张圆桌。 酒过三巡,万震山见狄云嘴唇高高肿起,饮食不便,说道:“狄贤侄,昨儿辛苦了你,来来来,多吃一点。”夹了一只鸡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的一声。 戚芳早满肚是火,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万师伯,我师哥这些伤,不是吕通打的,是你八位高徒联手打的。”万震山和戚长发同时吃了一惊,问道:“什么?” 万门第八弟子沈城年纪最小,却十分伶牙俐齿,抢着说道:“狄师哥打赢了吕通,说师父你老人家胆小怕事,不敢和吕通动手,全靠他狄师哥出马,才赶走了他,没让你老人家出丑。我们气不过……”万震山脸上变色,但随即笑道:“是啊,这原是全仗狄贤侄给我们挽回了颜面。”沈城道:“万师哥听他口出狂言,实在气不过,这才约狄师哥比剑,好像是万师哥占了先。” 狄云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我几时……”他本就不善言辞,听得沈城撒谎诬衊,又急又怒之下,更加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万震山道:“怎么是圭儿像占了先?”沈城道:“昨晚万师哥和狄师哥怎么比剑,我们都没瞧见。今天早晨万师哥跟大伙说起,好像是万师哥用一招……用一招……”他转头问万圭道:“万师哥,你用一招什么招数胜了狄师哥的?”万圭道:“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他二人一搭一档,将“八人联手”之事推了个一干二净。万圭怎样胜了狄云,旁人见都没见到,自然谈不上联手相攻了。沈城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谁都不信他会撒谎。 万震山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戚长发气得满脸通红,伸手一拍桌子,喝道:“云儿,我千叮万嘱,叫你不可和万师伯门下众师兄失了和气,怎地打起架来了。”狄云听得连师父也信了沈城的话,只气得浑身发抖,道:“师父……我……我……我没有……”戚长发劈头劈脸一记耳光打了过去,喝道:“做错了事,还要抵赖!”狄云不敢闪避,戚长发这一掌打得好重,狄云脸颊本就青肿,登时肿上加肿。戚芳急叫:“爹,你也不问问清楚。” 狄云狂怒之下,牛脾气发作,突然纵身跳起,抢过放在身后几上的长剑,拔剑出鞘,跃在厅心,叫道:“师父,这万……万圭说打败了我,教他再打打看。”戚长发大怒,喝道:“你回不回来?”离座出去,又要挥拳殴击。戚芳一把拉住,叫道:“爹爹!” 狄云大叫:“你们八个人再来打我,有种的就一齐来。那一个不来,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他急怒之下,口不择言,乱骂起来,没想到这句话已骂到了万师伯。 万震山眉头一皱,说道:“既是如此,你们去领教领教狄师哥的剑法也是好的。” 八名弟子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各人提起长剑,分占八方,将狄云围在垓心。 狄云大声叫道:“昨儿晚上是八个狗杂种打我一人,今日又是八个狗杂种……” 戚长发喝道:“云儿,你胡说些什么?比剑就比剑,是比嘴上伶俐么?” 万震山听他左一句“王八蛋”,右一句“狗杂种”,心下也动了真怒,这八人中的万圭是他亲生儿子,狄云如此乱骂,口口声声便是骂在他的头上。他见八个弟子分站八方,隐然有分进合击之势,喝道:“狄师兄瞧不起咱们,要以一个斗八个,难道咱们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大弟子鲁坤道:“是,众位师弟退开,让我先领教狄师哥的高招。”五弟子卜垣最工心计,昨晚见到狄云与万圭动手,这乡下佬武功不弱,这时情急拚命,大师兄未必能胜,如让他先赢得一仗,纵然再有人将他打败,也已折了万门锐气,同门中剑术以四师兄孙均为第一,最好让孙均一上手便将他打败,令他再也说嘴不得,便道:“大师哥是咱们同门表率,何必亲自出马?让四师哥教训教训他也就是了。” 鲁坤一听,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师弟,咱们瞧你的了。”左手一挥,七人一齐退开,只剩孙均一人和狄云相对。 孙均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是以能潜心向学,剑法在八同门中最强。他见师兄弟推己出马,当即长剑一立,低头躬身,这一招叫做“万国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乃是极具礼敬的起手剑招。但当年戚长发向狄云说剑之时,却将这招的名称说做“饭角让粽臭,一官拜马猴”。意思是说:“我是好好的大米饭,你是一只臭粽子,外表上让你一下,恭敬你一下,我心里可在骂你!我是官,你是猴子,我拜你,是官拜畜生。”狄云见他施出这一招,心下更怒,当下也是长剑一立,低头躬身,还了他一招“饭角让粽臭,一官拜马猴”,针锋相对,毫不示弱。 他只这么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长剑剑尖已向孙均小腹上刺了过去。万门群弟子齐声惊呼。孙均回剑挡格,铮的一声,双剑相击,两人手臂上各是一麻。 鲁坤道:“师父,你瞧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简直是要孙师弟的命啊。”万震山心下暗暗惊异:“这乡下小子干么如此愤激,一上来就是拚命?” 但听得铮铮铮铮数声连响,狄云和孙均快剑相搏,拆到十余招后,孙均长剑微斜,小腹间露出破绽。狄云一声大喝,挺剑直进,孙均回过长剑,已将他长剑压住,左手出掌,啪的一声,正击在他胸口。万门群弟子齐声喝采,有人叫了起来:“一个也打不过,还吹大气打八个么?”狄云身子退晃,抽起长剑,犹如疾风骤雨般一阵猛攻。孙均挡得几招,发剑回攻,狄云突然间长剑抖动,噗的一声轻响,已刺入了孙均肩头,正是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来,谁也料想不到。但见孙均肩头鲜血长流,身子摇晃,万门群弟子齐声呼喝。鲁坤和周圻双剑齐出,向狄云攻了上去。狄云长剑左一刺,右一戳,噗噗两声,鲁坤和周圻右肩分别中剑,手中长剑先后落地。 万震山沉着脸,叫了声:“很好!” 万圭提剑抢上,凝目怒瞪狄云,突然一声暴喝,飕飕飕连刺三剑。狄云顺势挡开,剑交左手,右手反将过来,啪的一声响,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一招更加来得突然,万圭一怔之间,狄云已飞起左腿,踹在他胸口。万圭抵受不住,坐倒在地。卜垣抢上相扶,狄云不让他走近,挺剑刺出,卜垣只得举剑招架。吴坎、冯坦、沈城三人见狄云如此凶猛,而万圭坐在地下,一时站不起身,惊怒之下,各操兵刃围了上来。 戚长发双目瞪视,脸色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戚芳叫道:“爹爹,他们大伙儿打师哥一人,快,快救他啊。”拔出腰间佩剑,抢在狄云身边,代他挡开吴坎与冯坦刺来的两剑。 第二回 牢狱 万家的家丁婢仆听得兵刃相交,都拥到厅上观斗。叮叮当当兵刃撞击声中,白光闪耀,一柄柄铁剑飞了起来。一柄跌入了人丛,众婢仆登时乱作一团,一柄摔上了席面,更有一柄直插入头顶横梁。顷刻之间,卜垣、吴坎、冯坦、沈城四人手中的长剑,都让狄云以“去剑式”绞夺脱手。 万震山双掌一击,笑道:“很好,很好!戚师弟,难为你练成了‘连城剑法’!恭喜,恭喜!”声音中却满是凄凉之意。 戚长发一呆,问道:“什么‘连城剑法’?” 万震山道:“狄世兄这几招,不是‘连城剑法’是什么?坤儿、圻儿、圭儿,大伙都回来。你们狄师兄学的是戚师叔的‘连城剑法’,你们如何是他敌手?”又向戚长发冷笑道:“师弟,你装得真像,当真大智若愚!‘铁锁横江’,委实了不起。” 狄云连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剑式”三路剑招,片刻之间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大败亏输,自是得意,只胜来如此容易,心中反而胡涂了,不由得手足无措,瞧瞧师父,瞧瞧师妹,又瞧瞧师伯,不知说什么话好。戚长发走近身去,接过他手中铁剑,突然剑尖抖起,指向他咽喉,喝道:“这些剑招,你跟谁学的?” 狄云大吃一惊,他本来凡事不敢瞒骗师父,但那老丐说得清清楚楚,倘若泄露了传剑之事,定要送了那老丐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重誓,决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师……师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来的。” 戚长发喝道:“你自己想得出这般巧妙的剑招?你……你竟胆敢对我胡说八道!再不实说,我一剑要了你小命。”手腕向前略送,剑尖刺入他咽喉数分,剑尖上已渗出鲜血。 戚芳奔了过来,抱住父亲手臂,叫道:“爹!师哥跟咱们寸步不离,又有谁能教他武功了?这些剑招,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么?” 万震山冷笑道:“戚师弟,你何必再装腔作势?令爱都说得明明白白了。‘铁锁横江’的高明手段,不必使在自己师哥身上。来来来!老哥哥贺你三杯!”说着满满斟了两杯酒,仰脖子先喝了一杯,说道:“做哥哥的先干为敬!你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戚长发哼的一声,抛剑在地,回身接过酒杯,连喝了三杯,侧过了头沉思,满脸疑云,喃喃说道:“奇怪,奇怪!” 万震山道:“戚师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咱们到书房中去说。”戚长发点了点头。万震山携着他手,师兄弟俩并肩走向书房。 万门八弟子面面相觑。有的脸色铁青,有的喃喃咒骂。 沈城道:“我小便去!给狄云这小子这么一下子,吓得我屎尿齐流。”鲁坤沉脸喝道:“八师弟,你丢的丑还不够么?”沈城伸了伸舌头,匆匆离席。他走出厅门,到厕所去转了转,蹑手蹑脚的便走到书房门外,侧耳倾听。 只听得师父的声音说道:“戚师弟,十多年来揭不破的谜,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听得戚长发的声音道:“小弟不懂,什么叫做真相大白。” “那还用我多说么?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师父失落了一本练武功的书,找来找去找不到,郁郁不乐,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问我?” “是啊。这本练武的书,叫做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干什么?” “我却听师父说过,叫做‘连城诀’。” “什么练成、练不成的,我半点也不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什么?” “不如乐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什么好笑?” “你明明满腹诗书,却装作粗鲁不文。咱们同门学艺十几年,谁还不知道谁的底?你不懂‘连城诀’三字,又怎背得出《论语》、《孟子》?” “你是考较我来了,是不是?” “拿来!” “拿什么来?” “你自己知道,还装什么蒜?” “我戚长发向来就不怕你。” 沈城听师父和师叔越吵越大声,害怕起来,急奔回厅,走到鲁坤身边低声道:“大师兄,师父跟师叔吵了起来,只怕要打架!” 鲁坤一怔,站起身来道:“咱们瞧瞧去!”周圻、万圭、孙均等都急步跟去。 第208章 连城诀(6) 戚芳拉拉狄云的衣袖,道:“咱们也去!”狄云点点头,刚走出两步,戚芳将一柄长剑塞在他手中。狄云一回头,只见戚芳左手中提着两把长剑。狄云问道:“两把?”戚芳道:“爹没带兵刃!” 万门八弟子都脸色沉重,站在书房门外。狄云和戚芳站得稍远。十个人屏息凝气,听著书房中两人争吵。 “戚师弟,师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是万震山的声音。 “放屁,放你妈的屁,万师哥,你话说得明白些,师父怎么会是我害死的?”戚长发盛怒之下,声音大异,变得十分嘶哑。 “师父他那本《连城诀》,难道不是你戚师弟偷去的?” “我知道什么连人、连鬼的?万师哥,你想诬赖我姓戚的,可没这么容易。” “你徒儿刚才使的剑招,难道不是连城剑法?为什么这般轻灵巧妙?” “我徒儿生来聪明,是他自己悟出来的,连我也不会。那里是什么连城剑法了?你叫卜垣来请我,说你已练成了连城剑法,我正要向你请问。这两天你做寿太忙,还没问。万师哥,你说过这话没有?咱们叫卜垣来对证啊!” 门外各人的眼光一齐向卜垣瞧去,见他神色甚为难看,显然戚长发的话不假。狄云和戚芳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心想:“卜垣这话我也听见的,要想抵赖那可不成。” 只听万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说过这话。若不是这么说,如何能骗得你来。戚长发,我来问你,你说从来没听见过‘连城剑法’的名字,为什么卜垣一说我已练成连城剑法,你就巴巴的赶来?你还想赖吗?” “啊哈,姓万的,你是骗我到江陵来的?” “不错,你将剑诀交出来,再到师父坟上磕头谢罪。” “为什么要交给你?” “哼,我是大师兄。” 房中沉寂了半晌,只听戚长发嘶哑的声音道:“好,我交给你。” 门外众人一听到“好,我交给你”这五个字,都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狄云和戚芳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将下去。鲁坤等八人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气恼,又感到万分屈辱,真想不到爹爹竟会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来。 突然之间,房中传出万震山长声惨呼,凄厉异常。 万圭惊叫:“爹!”飞腿踢开房门,抢了进去。只见万震山倒在地下,胸口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身边都是鲜血。窗子大开,兀自摇晃,戚长发却已不知去向。 万圭哭叫:“爹,爹!”扑到万震山身边。 戚芳口中低声也叫:“爹,爹!”身子颤抖,握住了狄云的手。 鲁坤叫道:“快,快追凶手!”和周圻、孙均等纷纷跃出窗去,大叫:“捉凶手,捉凶手啊!”狄云见万门八弟子出去追赶师父,这一下变故,吓得他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才好。 戚芳又叫了一声:“爹爹!”身子连晃,站立不定。狄云忙伸手扶住,低下头来,但见万震山的尸身双目紧闭,脸上神情狰狞可怖,想是临死时受到极大痛苦。 狄云不敢再看,低声道:“师妹,咱们走不走?”戚芳尚未回答,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你们是谋杀我师父的同犯,可不能走!” 狄云和戚芳回过头来,只见一柄长剑的剑尖指着戚芳后心,剑柄抓在卜垣手里。狄云大怒,待欲反唇相稽,但话到口边,想到师父手刃师兄,那还有什么话可说?不由得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卜垣冷冷的道:“两位请回到自己房去,待咱们拿到戚长发后,一起送官治罪。”狄云道:“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跟师妹毫不相干。你们要杀要剐,找我一人便了。”卜垣猛力推他背心,喝道:“走罢,这可不是你逞好汉的时候。”狄云只听到外面“捉凶手啊,捉凶手啊!”的声音,跟着街上嘡、嘡、嘡的锣声响了起来,奔走呼号之声,乱成一片,心中说不出的羞愧难当,又害怕之极,咬了咬牙,走向自己房去。 戚芳哭道:“师哥,那……那怎么得了?”狄云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师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那里去了?”掩脸走进自己房中。 狄云坐在房中,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其时距万震山被杀已有两个多时辰,他兀自呆呆坐在桌前,望着烧得只剩半寸的残烛,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追赶戚长发的众人都已回转。“凶手逃出城去了,追不到啦!”“无论如何要捉到凶手,给师父报仇!”“只怕凶手亡命江湖,再也寻他不着。”“哼!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碎尸万段。”“明日大撒江湖帖子,要请武林英雄主持公道,共同追杀这卑鄙无耻的凶手。”“对,对!咱们把凶手的女儿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祭拜师父的英灵。”“不!待明天县太爷来验过了尸首再说。”万门家人弟子这些大声议论,狄云与戚芳都听在耳里,这时也都停息了。 狄云想叫师妹独自逃走,但想:“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流落江湖,有谁来照顾?我带着她一同逃走罢?不,祸事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强出头,跟万家众师兄打架生事,万师伯怎会疑心我师父盗了什么‘连城剑’剑诀?我师父最老实不过,怎会去偷什么剑诀?这三招剑法是那个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师父已杀了人,我这时再说出来,旁人也决不相信。我实在罪大恶极,都是我一人不好。我明天要当众言明,为师父辩白。可是……可是万师伯明明是师父杀的,师父的恶名怎能洗刷得了?不,我决不能逃走,我留着给师父抵罪,让他们杀我好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听得外面屋顶上喀喇一声轻响,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自西而东,从屋顶上纵跃而过,他险些叫出“师父”来,但凝目看去,那人身形又高又瘦,决不是师父。跟着又有一个人影紧接着跃过,这次更看明白那人手握单刀。 他心想:“他们是在搜寻师父么?难道师父还在附近,并没走远?”正思疑间,忽听得东边屋中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他大吃一惊,握住剑柄,立即跃起,首先想到的便是:“他们在欺侮师妹?”跟着又听得一声女子的呼喊:“救命!” 这声音似乎并非戚芳,但他关心太切,那等得及分辨是否戚芳遇险,纵身便从窗口跃了出去,刚站上屋檐,又听得那女子惊叫:“救命!救命!” 他循声奔去,只见东边楼上透出灯光,一扇窗子兀自摇动。他纵到窗边,往里张去,只见一个女子双手给反绑在背后,横卧在床,两条汉子伸出手去摸她脸颊,另一个却要解她衣衫。狄云不认得这女子是谁,但见她已吓得脸无人色,在床上滚动挣扎,大声呼救。 他自己虽在难中,但见此情景,不能置之不理,当即连剑带人从窗中扑将进去,挺剑刺向左边那汉子的后心。右边的汉子举起椅子挡格,左边的汉子已拔出单刀,砍了过来。狄云见这两人脸上都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喝道:“大胆恶贼,留下命来!”唰唰唰连刺三剑。 两条汉子不声不响,各使单刀格打。一名汉子叫道:“吕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万震山运气,下次再来报仇!”双刀齐举,往狄云头上砍来。 狄云见来势凶猛,闪身避过。一条汉子飞足踢翻桌子,烛台摔下,房中登时黑漆一团。只听得呼呼声响,两人跃出窗子,跟着乒乓连响,几块瓦片掷将过来。黑暗中狄云看不清楚,而这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他原也不擅长,不敢追出。 他心想:“其中一个贼子姓吕,多半是吕通一伙报仇来了。他们还不知万师伯已死。”忽听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哟,我胸口有一把小刀,快给我拔出来。”狄云吃了一惊,道:“贼人刺中了你?”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 狄云道:“我点亮蜡烛给你瞧瞧。”那女子道:“你过来,快,快过来!”狄云听她说得惊慌,走近一步,道:“什么?” 突然之间,那女子张开手臂,将他拦腰抱住,大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狄云这一惊比适才更加厉害,明明见她双手已给反绑了,怎么会将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想脱开她搂抱,不料这女子死命的牢牢抱住他腰,一时竟推她不开。 忽然间眼前光亮,窗口伸进两个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昼,好几个人同时问道:“什么事?什么事?”那女子叫道:“采花贼,采花贼!谋财害命啊,救命,救命!” 狄云大急,叫道:“你……你……你怎么不识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乱推。那女子本来抱着他腰,这时却全力撑拒,叫道:“别碰我,别碰我!” 狄云正待逃开,忽觉后颈中一阵冰冷,一件兵器已架在颈中。他正待分辩,蓦地里白光闪动,只觉右掌猛地剧痛,当啷一声,自己手中的铁剑跌落地板。他俯眼看时,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只见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给人削落,鲜血如泉水般喷将出来,慌乱中斜眼瞥去,但见吴坎手持带血长剑,站在一旁。 他只说得一声:“你!”飞起右足便往吴坎踢去,突然间后心遭人猛力一拳,一个踉跄,扑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救命啊,采花贼啊!”只听得鲁坤的声音说道:“将这小贼绑了!” 狄云虽是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落入了人家布置的阴毒陷阱之中。他急跃而起,翻过身来,正要向鲁坤扑去,忽然见到一张苍白的脸,却是戚芳。 狄云一呆,只见戚芳站在鲁坤身旁,脸上的神色又伤心,又鄙夷,又愤怒。他叫道:“师妹!”戚芳突然满脸胀得通红,颤声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狄云满腹冤屈,这时如何说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全身颤抖,说道:“我……我还是死了的好!”见狄云右手五指全遭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紧牙齿,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块衣襟,走近身来,为他包扎伤口。这时她脸色却又变得雪白。 狄云痛得几次便欲晕去,但强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唇出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鲁坤道:“小师娘,这狗贼胆敢对你无礼,咱们定然宰了他给你出气。”原来这女子是万震山的小妾。她双手掩脸,呜呜哭喊,说道:“他……他说你们师父已经死了,叫我跟从他。他说戚姑娘的父亲杀了人,要连累到他。他……他又说已得了好多金银珠宝,发了大财,叫我立刻跟他远走高飞,一生吃着不完……” 狄云脑海中混乱一片,只喃喃的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声道:“去,去!去搜这小贼的房!” 众人将狄云推推拉拉,拥向他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后面。 万圭却道:“大家不可难为狄师哥,事情没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小子是屁好人!”万圭道:“我瞧他倒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周圻道:“刚才你没亲耳听见么?没亲眼瞧见么?”万圭道:“我瞧他是多饮了几杯,不过是酒后乱性。”吴坎大声道:“他明明是想强奸小师娘!”万圭道:“这人是个老实头,未必有这么大胆!” 这许多事纷至沓来,戚芳早没了主意,听万圭这么为狄云分辩,心下暗暗感激,低声道:“万师兄,我师哥……的确不是那样的人。” 万圭道:“是啊,我说他只喝醉了酒,偷钱是一定不会的。” 说话之间,众人已推着狄云,来到他房中。沈城双眼骨碌碌的在房中转了转,一矮身,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个重甸甸的包裹,但听得叮叮当当,金属撞击之声乱响。狄云更加惊得呆了,只见沈城解开包裹,满眼都是压扁了的金器银器、酒壶酒杯,不一而足,都是万府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声惊呼,伸手扶住了桌子。 万圭安慰道:“戚师妹,你别惊慌,咱们慢慢想法子。” 冯坦揭起被褥,又是两个包裹。沈城和冯坦分别解开,一包是银锭元宝,另一包却是女子的首饰,珠花项链、金镯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时更没怀疑,怨愤欲绝,恨不得立时便横剑自刎。她自幼和狄云一同长大,心目中早便当他是日后的夫郎,那料到这个自己一向爱重的情侣,竟会在自己横逢大祸之时,要和别的女人远走高飞。难道这个妖妖娆娆的女子,便当真迷住了他么?看来还是他害怕受爹爹连累,想独自逃走? 鲁坤大声喝骂:“臭小贼,赃物俱在,还想抵赖么?”左右开弓,重重打了狄云两记耳光。狄云双臂给孙均、吴坎分别抓住了,没法挡格,两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 鲁坤打发了性,一拳拳击向他胸口。戚芳叫道:“别打,别打,有话好说。” 周圻道:“打死这小贼,再报官!”说着也是一拳。狄云口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来。冯坦挺剑上前,道:“将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干坏事?”孙均提起狄云的左臂,冯坦举剑便要砍下。 戚芳“啊”的一声急叫。万圭道:“大伙瞧我面上,别难为他了,咱们立刻就送官。”戚芳见冯坦缓缓收剑,她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向万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满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数着,木棍着力往狄云的后腿上打去。狄云身子给另外两个差役按着,木棍一下又一下的落下来。和他心中痛楚相比,这些击打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什么。他心中只是想:“连芳妹也当我是贼,连她也当我是贼!”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粗大的木棍从空中着力挥落,肌肤肿了,破裂了,鲜血沾到了他衣裤上,溅在四周地下。 狄云在监狱的牢房中醒来时,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时候已过了多久,渐渐的,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断截处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给木棍击打处的疼痛。他想翻过身来,好让创痛处不压在地上,突然之间,两处肩头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烈疼痛,又使他晕了过去。 第209章 连城诀(7) 待得再次醒来,他首先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呻吟,接着感到全身各处的剧痛。可是为什么肩头却痛得这么厉害?为什么这疼痛竟如此的难以忍受?他只感到说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不敢低下头去看。“难道我两个肩膀都给人削去了吗?”隔了一阵,忽然听到铁器的轻轻撞击之声,一低头,只见两条铁链从自己双肩垂了下来。他惊骇之下,侧头看时,只吓得全身发颤。 这一颤抖,两肩处更痛得凶了。原来这两条铁链竟是从他肩胛的琵琶骨处穿过,和他双手的铁镣、脚踝上的铁链锁在一起。穿琵琶骨,他曾听师父说过的,那是官府对付最凶恶的江洋大盗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强,琵琶骨给铁链穿过,半点功夫也使不出来了。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大盗?我这样受冤枉,难道官老爷查不出么?” 在知县的大堂之上,他曾断断续续的诉说经过,但万震山的小妾桃红一力指证,意图强奸的是他而不是别人。万家八个弟子和许多家人都证实,亲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红,看到那些贼赃从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来。衙门里的差役又都说,荆州万家武功高强,威名远震,那有什么盗贼敢去打主意? 狄云记得知县相貌清秀,面目很慈祥。他想知县大老爷一时误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终究会查得出来。可是,右手五根手指给削断了,以后怎么再能使剑? 他满腔愤怒,满腹悲恨,不顾疼痛的站起身来,大声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阵酸软,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挣扎着又想爬起,刚刚站直,两肩剧痛,腿膝酸软,又向前摔倒。他爬在地下,仍不住口的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个声音冷冷的说道:“给人穿了琵琶骨,一身功夫都废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钱可真不小!”狄云也不理说话的是谁,更不去理会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仍然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狱卒走了过来,喝道:“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还不给我闭嘴!”狄云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见知县大老爷,求他伸冤。”那狱卒喝道:“你闭不闭嘴?”狄云反而叫得更响了。 那狱卒狞笑一声,转身提了一只木桶,隔着铁栏,兜头便将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云只感一阵臭气刺鼻,已不及闪避,全身登时湿透,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处破损的创口,疼痛更加倍的厉害。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迷迷糊糊的发着高烧,一时唤着:“师父,师父!”一时又叫:“师妹,师妹!”接连三天之中,狱卒送了糙米饭来,他一直神智不清,没吃过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高烧终于渐渐退了。各处创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几日那么剧烈难忍。他记起了自己的冤屈,张口又叫:“冤枉!”但这时叫出来的声音微弱之极,只是断断续续的几下呻吟。 他坐了一阵,茫然打量这间牢房。那是约莫两丈见方的一间大石屋,墙壁都是一块块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块铺成,墙角落里放着一只粪桶,鼻中闻到的尽是臭气和霉气。 他缓缓转过头来,只见西首屋角之中,一对眼睛狠狠的瞪视着他。狄云身子一颤,没想到这牢房中居然还有别人。只见这人满脸虬髯,头发长长的直垂至颈,衣衫破烂不堪,简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铐,足上足镣,和自己一模一样,甚至琵琶骨中也穿着两条铁链。 狄云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欢喜,嘴角边闪过了一丝微笑,心想:“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随即转念:“这人如此凶恶,想必真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他是罪有应得,我却是冤枉!”想到这里,不禁眼泪一连串的掉了下来。 他受审被笞,琅珰入狱,虽吃尽了苦楚,却一直咬紧牙关强忍,从没流过半滴眼泪,到这时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声大哭。 那虬髯犯人冷笑道:“装得真像,好本事!你是个戏子么?” 狄云不去理他,自管自的大声哭喊。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又提了一桶尿水过来。狄云性子再硬,却也不敢跟他顶撞,只得慢慢收住哭声。那狱卒侧头向他打量,忽然说道:“小贼,有人瞧你来着。” 狄云又惊又喜,忙道:“是……是谁?”那狱卒又侧头向他打量了一会,从身边掏出一枚大铁匙,开了外边的铁门。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又是开铁门的声音,接着是关铁门、锁铁门的声音,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音,向着这边走来。 狄云大喜,当即跃起,双腿酸软,便要摔倒,忙靠住身旁墙壁,这一牵动肩头的琵琶骨,又是一阵大痛。但他满怀欣喜,把疼痛全都忘了,大声叫道:“师父,师妹!”他在世上只师父和师妹两个亲人,甬道中除狱卒外尚有两人,自然是师父和师妹了。 突然之间,他口中喊出一个“师”字,下面这个“父”字却缩在喉头,张大了嘴,闭不拢来。从铁门中进来的,第一个是狱卒,第二个是个衣饰华丽的英俊少年,却是万圭,第三个便是戚芳。她大叫:“师哥,师哥!”扑到了铁栅栏旁。 狄云走上一步,见到她一身绸衫,并不是从乡间穿出来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了出去。但见她双目红肿,只叫:“师哥,师哥,你……你……” 狄云问道:“师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么?”戚芳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狄云又问:“你……你可好?住在那里?”戚芳抽抽噎噎的道:“我没地方去,暂且住在万师哥家里……”狄云大声叫道:“这是害人的地方,千万住不得,快……快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头,轻声道:“我……我又没钱。万师哥……待我很好,他这几天……天天上衙门,花钱打点……搭救你。” 狄云更加恼怒,大声道:“我又没犯罪,要他花什么钱?将来咱们怎生还他?知县大老爷查明了我的冤枉,自会放我出去。” 戚芳“啊”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恨恨的道:“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为什么要撇下我?”狄云一怔,登时明白了,到这时候,师妹还是以为桃红的话是真的,相信这几包金银珠宝确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对戚芳又敬又爱,又怜又畏,什么事都跟她说,什么事都跟她商量,那知道一遇上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丝毫没分别,一般的也认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盗金银,以为自己能做这样的大坏事。 这瞬息之间,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体上所受的种种疼痛更胜百倍。他张口结舌,有千言万语要向戚芳辩白,可是喉咙忽然哑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拚命用力,胀得面红耳赤,但喉咙舌头总是不听使唤,发不出丝毫声音。 戚芳见到他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来,转过了头不敢瞧他。 狄云使了半天劲,始终说不出一个字,忽见戚芳转头避开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恸:“她在恨我,恨我抛弃了她去找别个女子,恨我偷盗别人的金银珠宝,恨我在师门有难之时想偷偷一人远走高飞。师妹,师妹,你这么不相信我,又何必来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转头来,向着墙壁。 戚芳回过脸来,说道:“师哥,过去的事,也不用再说了,只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讯息。万师哥他……他在想法子保你出去……” 狄云心中想说:“我不要他保。”又想说:“你别住在他家里。”但越用力,全身肌肉越紧张抽搐,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身子不住抖动,铁链铮铮作响。 那狱卒催道:“时候到啦。这是死囚牢,专囚杀人重犯,原是不许人探监的。上面要是知道了,我们可吃罪不起。姑娘,这人便活着出去,也是个废人。你乘早忘了他,嫁个有钱的漂亮少爷罢!”说着向万圭瞧了一眼,色迷迷的笑了起来。 戚芳求道:“大叔,我还有几句话跟我师哥说。”伸手到铁栅栏内,去拉狄云的衣袖,柔声说道:“师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万师哥救你出去,咱们一块去找爹爹。”将一只小竹篮递了进去,道:“那是些腊肉、腊鱼、熟鸡蛋,还有二两银子。师哥,我明天再来瞧你……”那狱卒不耐烦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气啦!” 万圭这时才开口道:“狄师兄,你放心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会尽力向县太爷求情,将你的罪定得越轻越好。” 那狱卒连声催促,戚芳无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的走了出去,一步一回头的瞧着狄云,但见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终一动不动的向着墙壁。 狄云眼中所见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转过头来,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声“师妹”,可是不但口中说不出话,连头颈也僵直了。他听到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到开锁、开铁门的声音,听到甬道中狱卒一个人回来的脚步声,心想:“她说明天再来看我。唉,可得再等长长的一天,我才能再见到她。” 他伸手到竹篮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将过来,将竹篮抢了过去,正是那个凶恶的犯人。只见他抓起篮中一块腊肉,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狄云怒道:“这是我的!”他突然能开口说话了,自己觉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抢夺。那犯人伸手一推,狄云站立不定,一交向后摔出,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墙之上。这时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废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却没来看他。第三天没来,第四天也没有。 狄云一天又一天的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几乎要发疯了。他叫唤,吵闹,将头在墙上碰撞,但戚芳始终没来,换来的只有狱卒淋来的尿水、那凶徒的殴击。 过得半个月,他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变成一句话也不说。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狱卒走进牢来,手中都执着钢刀,押了那凶徒出去。 狄云抬头望窗,见天空月亮正圆,心想:“是押他出去处决斩首罢?他倒好,以后不用再挨这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过了良久,他在睡梦之中,忽然听得铁链曳地的声音,四名狱卒架了那凶徒回来。狄云睁开眼来,只见那凶徒全身是血,显是刚给狠狠的拷打了一顿。 那囚徒一倒在地下,便即昏迷不醒。狄云待四个狱卒去后,借着照进牢房来的月光打量他时,只见他脸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笞打的血痕。狄云虽然连日受他欺侮,见了这等惨状,不由得心有不忍,从水钵中倒了些水,喂着他喝。 那囚徒缓缓醒转,睁眼见是狄云,突然举起铁铐,猛力往他头上砸落。狄云力气虽失,应变的机灵尚在,忙闪身相避,不料那囚犯双手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回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他腰间。狄云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铁链与琵琶骨相连,登时剧痛难当,不禁又惊又怒,骂道:“疯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这苦肉计,如何瞒得过我,乘早别来打我主意。” 狄云只觉胁间肋骨几乎断折,痛得话也说不出来,过得半晌,才道:“疯子,你自身难保,有什么主意给人好打?”那囚徒跃上前来,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喝道:“我看你这小贼年纪还轻,不过是受人指使,否则我不踢死你才怪。” 狄云气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无辜受这牢狱之灾,已是不幸,而与这不可理喻的疯汉同处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那囚犯又让四名带刀狱卒带了出去,拷打一顿,送回牢房。这一次狄云学了乖,任他模样如何惨不忍睹,始终不去理会。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气没处出,尽管遍体鳞伤,还是来找他晦气,不住吆喝:“你奶奶的,你再卧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当。”“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这孙子!”“咱们就这么耗着,瞧是谁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云的不是,又打又踢,闹了半天。 此后每到月亮将圆,狄云就愁眉不展,知道惨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总是给拉出去经受一顿拷打,回来后就转而对付狄云。总算狄云年纪甚轻,身强力壮,每个月挨一顿打,倒也经受得起,有时不免奇怪:“我琵琶骨给铁链穿后,力气全无。这疯汉一般的给铁链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蛮力?”几次鼓起勇气询问,但只须一开口,那疯汉便拳足交加,此后只好半句话也不向他说。 如此忽忽过了数月,冬尽春来,在狱中将近一年。狄云慢慢惯了,心中的怨愤、身上的痛楚,也渐渐麻木了。这些时日中,他为了避开疯汉的殴辱,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要不跟他说话,目光不与他相对,除了月圆之夕,那疯汉平时倒也不来招惹。 这日清晨,狄云眼未睁开,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突然间想起从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观看燕子筑巢的情景,双双燕子,在嫩绿的柳叶间轻盈穿过。心中蓦地一酸,向燕语处望去,只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从数十丈外高楼畔的窗下掠过。他长日无聊,常自遥眺纱窗,猜想这楼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紧紧关着,窗槛上却终年不断的供着盆鲜花,其时春光烂漫,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这一年来,那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从来没听见他叹过什么气,何况这声叹息之中,竟颇有忧伤、温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转过头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脸上神色诚挚,不再是那副凶悍恶毒的模样,双眼正凝望那盆茉莉。狄云怕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脸色,忙转过头不敢再看。 第210章 连城诀(8) 自从发现了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偷看这疯汉的神情,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的凝望着那盆鲜花,从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了秋天的丁香、凤仙。这半年之中,两个人几乎没说上十句话。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闷打,一个闷挨。狄云早觉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话不说,这疯汉的怒气就小得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他心想:“再过得几年,恐怕我连怎么说话也要忘了。” 这疯汉虽横蛮无理,却也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轻易不敢到牢房中啰唣。有时狱卒给他骂得狠了,不送饭给他,他就夺狄云的饭吃。倘若两人的饭都不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漫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给苦打一顿之后,忽然发起烧来,昏迷中尽说胡话,前言不对后语,狄云依稀只听得他常常呼唤着两个字,似乎是“双花”,又似“伤怀”。 狄云初时不敢理会,但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断呻吟的说:“水,水,给我水喝!”忍不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凑到他嘴边,严神戒备,防他又双手殴击过来。幸好这一次他乖乖的喝了水,便即睡倒。 当天晚上,竟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顿。这次回来,那疯汉的呻吟声已若断若续。一名狱卒狠狠的道:“他倔强不说,明儿再打。”另一名狱卒道:“乘着他神智不清,咱们赶紧得逼他说出来。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阎王,那可不美。” 狄云和他在狱中同处已久,虽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后一次,那疯汉点了点头示谢。自从同狱以来,狄云首次见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间,心中感到了无比欢喜。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打开了牢门。狄云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再经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将心一横,跳起来拦在牢门前,喝道:“不许进来!”一名高大的狱卒迈步过来,骂道:“贼囚犯,滚开。”狄云手上无力,猛地里低头一口咬去,将他右手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深及指骨,两根手指几乎都咬断了。那狱卒大吃一惊,反身跳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 狄云俯身抢起,呼呼呼连劈三刀,他手上虽无劲力,但以刀代剑,招数仍颇精妙。一名肥胖的狱卒仗刀直进,狄云身子略侧,一招“大母哥盐失,长鹅卤翼圆”(其实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单刀转了个圆圈,唰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狱卒吓得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这一来血溅牢门,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形同拚命,倒也不敢轻易抢进,在牢门外将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骂了个臭死。狄云一言不发,只守住狱门。那四名狱卒居然没去搬求援军,眼看攻不进来,骂了一会,也就去了。 接连四天之中,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天时,渴得再也难以忍耐。那疯汉更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装要砍死我,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可。”狄云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没有用,试试也好!”当下大声叫道:“再不拿水来,我将这疯汉先砍死再说。”反过刀背,在铁栅栏上碰得当当当的直响。 只见那狱卒匆匆赶来,大声吆喝:“你伤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戳一千一万个窟窿。”跟着便拿了清水和冷饭来。 狄云喂着那疯汉吃喝已毕,问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杀了你,为什么这样?” 那疯汉双目圆睁,举起瓦钵劈头向他砸去,骂道:“你这番假惺惺的买好,我就上了你当么?”乒乓一声,瓦钵破碎,狄云额头鲜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开,心想:“这人狂性又发作了!” 但此后逢到月圆之夜,那些狱卒虽一般的将那疯汉提出去拷打,他回来却不再在狄云身上找补。两人仍并不交谈,狄云要是向他多瞧上几眼,醋钵大的拳头还是一般招呼过来。那疯汉只有在望着对面高楼窗槛上的鲜花之时,脸上目中,才露出一丝温柔神色。狄云自也不懂什么是温柔,只觉他忽然和善了些。 到第四年春天,狄云心中已无出狱之念,虽梦魂之中,仍不断想到师父和师妹,但师父的影子终于慢慢淡了。师妹那壮健婀娜的身子,红红的脸蛋,黑溜溜的大眼睛,在他心底却仍和三年多前一般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狱去再和师妹相会,每天可总不忘了暗暗向观世音菩萨祝祷,只要师妹能再到狱中来探望他一次,便天天受那疯汉的殴打,也所甘愿。 戚芳始终没来。 有一天,却有一个人来探望他。那是个身穿绸面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的道:“狄师兄,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长高了,狄云几乎已认他不出。狄云心中怦怦乱跳,只盼能听到师妹的一些讯息,问道:“我师妹呢?” 沈城隔着栅栏,递了一只篮子进来,笑道:“这是我万师嫂送给你的。人家可没忘了旧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的叫我送两只鸡、四只猪蹄、十六块喜糕来给你。” 狄云茫然问道:“那一个万师嫂?什么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满脸狡谲的神色,说道:“万师嫂嘛,就是你的师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万师哥拜堂成亲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鸡肉给你,那不是挺够交情么?” 狄云身子一晃,双手抓住铁栅,颤声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师妹怎能……怎能嫁给那姓万的?” 沈城笑道:“我恩师给你师父刺了一刀,幸好没死,后来养好了伤,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师妹住在我万师哥家里,这三年来卿卿我我,说不定……说不定……哈哈,明年担保给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纪大了,说话更加油腔滑调,流气十足。 狄云耳中嗡嗡作响,似乎听到自己口中问道:“我师父呢?”似乎听到沈城笑道:“谁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杀了人,还不高飞远走?怎么还敢回来?”又似乎听到沈城笑道:“万师嫂说,你在牢里安心住下去罢,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说不定会来瞧瞧你。” 狄云突然大吼:“你胡说,胡说!你……你……你放什么狗屁……”提起篮子用力掷出,喜糕、猪蹄、熟鸡,滚了一地。 但见每一块粉红色的喜糕上,都印着“万戚联姻,百年好合”八个深红色小字。 狄云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话,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听沈城笑道:“万师嫂说,可惜你狄师哥不能去喝一杯喜酒,她……她可没忘了你呢……”狄云双手连着铁铐,突然从栅栏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惊想逃。狄云不知从那里突然生出来一股劲力,竟越捏越紧。沈城的脸从红变紫,双手乱舞,始终挣扎不脱。 那狱卒急忙赶来,抱着沈城的身子猛拉,费尽了力气,才救了他性命。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动。那狱卒嘻嘻哈哈的将鸡肉和喜糕都捡了去。狄云瞪着眼睛,可就全没瞧见。 这天晚上三更时分,他将衣衫撕成了一条条布条,搓成了一根绳子,打一个活结,两端缚在铁栅栏高处的横档上,将头伸进活结之中。他并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愤恨。人世已无可恋之处,这是最爽快的解脱痛苦的法子。只觉脖子中的绳索越来越紧,一丝丝的气息也吸不进了。过得片刻,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终于渐渐有了知觉,好像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压他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压,鼻子中就有一阵阵凉气透了进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张满腮虬髯的脸,那张脸咧开了嘴在笑。 狄云不由得满腹气恼,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对,我便是寻死,你也不许我死。”有心要起来和他厮拚,但委实太过衰弱,力不从心。那疯汉笑道:“你已气绝了小半个时辰,若不是我用独门功夫相救,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救得。”狄云怒道:“谁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疯汉得意洋洋的道:“我不许你死,你便死不了。” 那疯汉只笑吟吟的瞧着他,过了一会,忽然凑到他身边,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作‘神照经’,你听见过没有?” 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经病,什么神照经、神经照,从来没听见过。” 说也奇怪,那疯汉这一次竟丝毫没发怒,反而轻声哼起小曲来,伸手压住狄云的胸口,一压一放,便如扯风箱一般,将气息压入他肺中,低声又道:“也是你命大,我这‘神照经’已练了一十二年,直到两个月前才练成。倘若你在两个月之前寻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云胸口郁闷难当,想起戚芳嫁了万圭,真觉还是死了的干净,向那疯汉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孽,今世要撞到你这恶贼。” 那疯汉笑道:“我很开心,小兄弟,这三年来我真错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赔不是啦!”说着爬在地下,咚咚咚的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狄云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声:“疯子!”也就没再去理他,慢慢侧过身来,突然想起:“他自称丁典,那是姓丁名典么?我和他在狱中同处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问道:“你叫什么?” 那疯汉道:“我姓丁,目不识丁的丁,三坟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当你是歹人,这三年多来当真将你害得苦了,实在太对你不起。”狄云觉得他说话有条有理,并没半点疯态,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疯子?” 丁典黯然不语,隔得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到底疯不疯,也难说得很。我只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来,却不免觉得我太过傻得莫名其妙,也可说是疯了!”过了一会,又安慰他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对你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将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将来娶一个胜你师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难?” 狄云听了这番说话,三年多来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泻了出来,但觉胸口一酸,泪珠滚滚而下,到后来,更伏在丁典怀中放声大哭。 丁典搂住他上身,轻轻抚摸他长发。 过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的跟他有说有笑,讲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闷。但当狱吏送饭来时,丁典却仍对狄云大声呼叱,秽语辱骂,神情与前毫无异样。 一个折磨得他苦恼不堪的对头,突然间成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这件事不断像毒虫般咬噬着他的心,这时的狱中生涯,和三年来的情形相比,简直像是天堂了。 狄云曾低声向丁典问起,为什么以前当他是歹人,为什么突然察觉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决不会上吊自杀。我等你气绝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这才施救。普天下除我自己之外,没人知道我已练成‘神照经’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会得这门功夫,无论如何救你不转。你自杀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计的歹人了。”狄云又问:“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计?那为什么?”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云又问到这件事时,丁典仍然不答,狄云便不再问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这‘神照经’功夫,是天下内功中威力最强、最奥妙的法门。今日起我传授给你,你小心记住了。”狄云摇头道:“我不学。”丁典奇道:“这等机缘旷世难逢,你为什么不要学?”狄云道:“这种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来也没出狱的指望,再高强的武功学了也毫无用处。”丁典笑道:“要出狱去,那还不容易?我将初步口诀传你,你好好记着。” 狄云甚为执拗,寻死的念头兀自未消,说什么也不肯学,仍要寻死。丁典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束手无策,恨不得再像从前这般打他一顿。 又过数日,月亮又要圆了。狄云不禁暗暗替丁典担心。丁典猜到他心意,说道:“狄兄弟,我每个月该当有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后,回来仍要打你出气,你我千万不可显得和好,否则于你我都是大大不利。”狄云问道:“那为什么?”丁典道:“他们倘若疑心你我交了朋友,便会对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问一件事。我打你骂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恶毒惨酷的刑罚。”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万不可说与我知道,免得我一个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丁大哥,我是个毫无见识的乡下小子,倘若胡里胡涂的误了你大事,如何对得起你?” 丁典道:“他们把你和我关在一起,初时我只道他们派你前来卧底,假意讨好于我,从中设法套问我的口风,因此我对你十分恼怒,大加折磨。现下我知道你不是卧底的奸细了,可是他们将你和我关在一起,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细。只望你讨得我的欢心,我向你吐露了机密,他们便可拷打逼问于你。他们情知对付我很难,对付你这个年轻小伙子,那便容易之极。你是知县衙门的犯人,却送到知府衙门的囚牢来监禁,自然便是这个缘故。” 十五晚上,四名带刀狱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绪不宁,等候他回转。到得四更天时,丁典又是目青鼻肿、满身鲜血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狱卒走后,丁典脸色郑重,低声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糟糕,当真不巧之极,给仇人认出了我。”狄云道:“怎么?”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顿,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来行刺知府,眼见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铐镣,四名刺客中只杀了三个,第四个给他跑了,这可留下了祸胎。” 狄云越听越奇怪,连问:“知府到底为什么这般拷打你?这知府这等残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谁?”丁典摇摇头,叹道:“一时也说不清楚这许多事。狄兄弟,你武功不济,又没了力气,以后不论见到什么事,千万不可出手助我。” 第211章 连城诀(9) 狄云并不答话,心道:“我姓狄的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你拿我当朋友,你若有危难,我怎能不出手?” 此后数日之中,丁典只默默沉思,除了望着远处高楼窗槛上的花朵,脸上偶尔露出一丝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头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云睡得正熟,忽听得喀喀两声。他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两名劲装大汉使利器砍断了牢房外的铁栅栏,手中各执一柄单刀,踊身而入。狄云惊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但见丁典倚墙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较矮的大汉说道:“姓丁的,咱兄弟俩踏遍了天涯海角,到处找你,那想得到你竟是躲入了荆州府的牢房,做那缩头乌龟。总算老天有眼,寻到了你。”另一名大汉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将那本书取出来,三份对分,咱兄弟非但不会难为你,还立刻将你救出牢狱。”丁典摇头道:“不在我这里。早就给言达平偷去啦。” 狄云心中一动:“言达平,我二师伯?怎地跟此事有关?” 那矮大汉喝道:“你故布疑阵,休想瞒得过我。去你的罢!”挥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闪不避,让那刀尖将及喉头数寸之处,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较高的大汉左侧,手肘撞处,正中他小腹。那大汉一声没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汉惊怒交集,呼呼两刀,向丁典疾劈过去。丁典双臂一举,臂间的铁链将单刀架开,便在同时,膝盖猛地上挺,撞在矮大汉身上。那人猛喷鲜血,倒毙于地。 丁典霎息间空手连毙二人,狄云不由得瞧得呆了。他武功虽失,眼光却在,知道自己纵然功力如旧,长剑在手,也未必打得过这矮汉子,另外那名汉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夫如何虽瞧不出端倪,但既与那矮汉联手,想来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仍穿着铁链,竟在顷刻之间便连杀两名好手,实令他惊佩无已。 丁典将两具尸首从铁栅间掷了出去,倚墙便睡。此刻铁栅已断,他二人若要越狱,确实大有机会,但丁典既一言不发,狄云也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比狱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狱卒进来见了两具尸体,登时大惊小怪的吵嚷起来。丁典怒目相向,狄云听而不闻。那狱卒除了将尸首搬去之外,唯有茫然相对。 又过两日,狄云半夜里又为异声惊醒。蒙眬之中,只见丁典双臂平举,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两人站着不动。他曾听师父说过,这般情势是两个敌手比拚内力。这道人何时进来,如何和丁典比拚内力,狄云竟半点不知。他师父说,比武角斗,以比拚内力最为凶险,毫无旋回闪避余地,动辄便决生死。 星月微光之下,但见那道人极缓极慢的向前跨了一步,丁典也慢慢退了一步。过了好一会,那道人又迈出一步,丁典跟着退了一步。 狄云见那道人步步进逼,显然颇占上风,焦急起来,抢步上前,举起手上铁铐往那道人头顶击落。铁铐刚碰到道人顶门,蓦地里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暗劲,猛力在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到墙上,一屁股坐将下来,伸手撑地欲起,黑暗中却撑在一只瓦碗边上,喀的一响,瓦碗给他按破了一边,但觉满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将半碗冷水迳往那道人后脑泼去。 丁典这时的内力其实早已远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试试自己新练成的神功,收发之际威力如何,才将他作为试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筋疲力竭,油尽灯枯,这半碗冷水泼到后脑,一惊之下,但觉对方的内劲汹涌而至,格格格格爆声不绝,肋骨、臂骨、腿骨寸寸断折。他眼望丁典,说道:“你……你已练成了‘神照经’……已经……天下……天下……无敌手……”慢慢缩成一个肉团,气绝而死。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道:“丁大哥,你这‘神照经’原来……原来这等厉害。当真是天下无敌手么?”丁典脸色凝重,道:“单打独斗,本应足以称雄江湖,但这枭道人受我内力压击之后,尚能开口说话,显然我功力未至炉火纯青。三日之内,必有真正劲敌到来。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狄云豪兴勃发,说道:“但凭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过低微。”丁典微微一笑,从草垫下抽出一柄钢刀,便是日前那两名大汉所遗下的,说道:“你将我胡子剃去,咱们使一点诡计。” 狄云接过钢刀,便去剃他的满腮虬髯,那钢刀极为锋锐,贴肉剃去,丁典腮上虬髯纷纷而落。丁典将剃下来的一根根胡子都放入手掌。 狄云笑道:“你舍不得这些跟随你多年的胡子么?”丁典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狄云奇道:“我扮你?”丁典道:“不错。三日之内,将有劲敌到来,那五个人单打独斗都不是我对手,但一齐出手,那就十分厉害。我要他们将你错认为我,全神贯注的想对付你时,我就出其不意的从旁袭击,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狄云嗫嚅道:“这个……这个……只怕有点……不够光明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人心多少险诈,个个都以鬼蜮伎俩对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不是自寻死路么?”狄云道:“话虽如此,不过……” 丁典道:“我问你:当初进牢之时,你大叫冤枉,我信得过你定然清白无辜,可是怎会在牢里一关三年多,始终没法洗雪?”狄云道:“嗯,这个,我就是难以明白。”丁典微笑道:“是谁送了你进牢来,自然是谁使了手脚,一直让你不能出去。”狄云道:“我总是想不通,那万震山的小妾桃红和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陷害我,叫我身败名裂,受尽这许多苦楚?”丁典问道:“他们怎么陷害于你,说给我听听。” 狄云一面给他剃须,一面将如何来荆州拜寿、如何打退大盗吕通、如何与万门八弟子比剑打架、如何师父刺伤师伯而逃走、如何有人向万震山的妾侍非礼、自己出手相救反遭陷害等情一一说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剑一节,却略去了不说。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决不泄露此事,再者也觉此事乃旁枝末节,无甚要紧。 他从头至尾的说完,丁典脸上的胡子也差不多剃完了。狄云叹了口气,道:“丁大哥,我受这泼天的冤屈,那不是好没来由么?那定是他们恨我师父杀了万师伯。可是万师伯只是受了点伤,并没死,把我关了这许多年,也该放我出去了。要说将我忘了,却又不对。那姓沈的小师弟不是探我来着吗?” 丁典侧过头,向他这边瞧瞧,又向他那边瞧瞧,只嘿嘿冷笑。 狄云摸不着头脑,问道:“丁大哥,我说得什么不对了?”丁典冷笑道:“对,对,完全对,那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的?倘若不是这样,那才不对头了。”狄云奇道:“甚……什么?”丁典道:“喏!你自己想想。有一个傻小子,带了一个美貌妞儿到我家来。我见到这妞儿便动了心,可是这妞儿对那傻小子实在不错。我想占这妞儿,便非得除去这傻小子不可,你想得使什么法子才好?” 狄云心中暗暗感到一阵凉意,随口道:“使什么法子才好?” 丁典道:“若是用毒药或是动刀子杀了那傻小子,身上担了人命,总是多一层干系,何况那美貌妞儿说不定是个烈性女子,不免要寻死觅活,说不定更要给那傻小子报仇,那不是糟了?依我说啊,还是将那傻子送到官里,关将起来的好。要令那妞儿死心塌地的跟我,须得使她心中恼恨这傻小子,那怎么办?第一、须得使那小子移情别恋;第二、须得令那小子显得是自己撇开这个妞儿;第三、最好是让那小子干些见不得人的无耻勾当,让那妞儿一想起来便恶心。” 狄云全身发颤,道:“你……你说这一切,全是那姓万的……是万圭安排的?” 丁典微笑道:“我没亲眼瞧见,怎么知道?你师妹生得很俊,是不是?” 狄云脑中一片迷惘,点了点头。 丁典道:“嗯,为了讨好那个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一捧捧白花花的银子拿将出来,送到衙门里来打点,说是在设法救那个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来送银子,那姑娘什么都亲眼瞧见了,自然好生感激。银子确是送了给府台大人、知县大人,送了给衙门里的师爷,送了给公差,那倒一点不错。” 狄云道:“他使了这许多银子,总该有点功效罢?”丁典道:“自然有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会没功效?”狄云道:“那怎……怎么一直关着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什么罪?他们陷害你的罪名,也不过是强奸未遂,偷盗一些钱财。既不是犯上作乱,又不是杀人放火,那又是什么重罪了?那也用不着穿了你的琵琶骨,将你在死囚牢里关一辈子啊。这便是那许多白花花银子的功效了。妙得很,这条计策天衣无缝。这个姑娘住在我家里,她心中对那傻小子倒还念念不忘,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难道能一辈子不嫁人吗?” 狄云提起单刀,当的一声,砍在地下,说道:“丁大哥,原来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万圭使了银子的缘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头沉吟,忽然皱起眉头,说道:“不对,这条计策中有一个老大破绽,大大的不对。”狄云怒道:“还有什么破绽?我师妹终于嫁给他啦。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缢身死,那不是万事顺遂,一切都称了他心?” 丁典在狱室中走来走去,不住摇头,说道:“其中有一个大大的破绽,他们如此工于心计,怎能见不到?”狄云道:“你说有什么破绽?” 丁典道:“你师父啊。你师父伤了你师伯后,逃了出去。荆州五云手万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伤不死的讯息没几天便传了出去,你师父就算没脸再见师兄,难道就不派人来接你师妹回家?你师妹这一回家,那万圭苦心筹划的阴谋毒计,岂不是全盘落了空?” 狄云伸手连连拍击大腿,道:“不错,不错!”他手上带着手铐,这一拍腿,铁链子登时当当的直响。他见丁典形貌粗鲁,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甚为钦佩。 丁典侧过了头,低声道:“你师父为什么不来接女儿回去,这其中定是大有蹊跷。万圭他们事先一定已料到了这一节,否则这计策不会如此安排。这中间的古怪,一时之间我确实猜想不透。” 狄云直到今日,才从头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狱的关键。他不断伸手击打自己头顶,大骂自己真是蠢才,别人想也不用想就明白的事,自己三年多来始终莫名奇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会,见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想是他伤了万师伯,惊吓之下,远远逃到了蛮荒边地,再也听不到江湖上的讯息,再也不敢回来找寻师妹,那说不定也是有的。” 丁典睁大了眼睛,瞪视着他,脸上充满了好奇,道:“什么?你……你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他杀了人会害怕逃走?”狄云道:“是啊,我师父再忠厚老实也没有了,万师伯冤枉他偷盗太师父的什么剑诀,他一怒就忍不住动手,其实他心地再好也没有了。” 丁典嘿的一声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里轻哼小曲。狄云奇道:“你为什么冷笑?”丁典道:“不为什么。”狄云道:“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尽管说好了。” 丁典道:“好罢!你师父外号叫作什么?”狄云道:“叫作‘铁锁横江’。”丁典道:“那是什么意思?”狄云迟疑半晌,道:“这种文诌诌的话,我原本不大懂。猜想起来,那是说他老人家武功了得,善于守御,敌人攻不进他门户。”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忠厚老实得可以。铁锁横江,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老一辈的武林人物,谁不知道这个外号的含意?你师父聪明机变,厉害之极,只要是谁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的报复,叫人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涡漩中乱转,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你如不信,将来出狱之后,尽可到外面打听打听。” 狄云兀自不信,道:“我师父教我剑法,将招法都解错了,什么‘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他解作‘哥翁喊上来,是横不敢过’;什么‘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他解作‘老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他字也不大识,怎说得上聪明厉害?” 丁典叹了口气,道:“你师父文武双全,江湖上向来有名,怎会解错诗句?他城府极深,定有别意。为什么连自己徒儿也要瞒住,外人可猜测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这般……这般忠厚老实,他也未必肯收你为徒。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来罢,我给你黏成个大胡子。” 他提起单刀,在枭道人尸体的手臂上斫了一刀。枭道人新死未久,刀伤处流出血来。丁典将一根根又粗又硬的胡子蘸了血,黏在狄云的两腮和下颚。 狄云闻到一阵血腥之气,颇有惧意,但想到万圭的毒计、师父这个外号,以及许许多多自己不明白的事端,只觉得这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这牢狱之中。 第二日中午,狱中连续不断的关了十七个犯人进来。高矮老少,模样一瞧即知都是江湖人物,将一间狱室挤得满满地,各人都只好抱膝而坐。狄云见越来越多,不由得暗自心惊,情知这些人都是为对付丁典而来。他本说有五个劲敌,那知竟来了一十七个。 丁典却一直朝着墙壁而卧,毫不理会。 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声谈笑,片刻间便吵起嘴来。狄云低下了头,听他们的说话。原来这一十七人分作三派,都在想得什么宝贵的物事。狄云偶尔目光斜过,与这干人凶暴的目光相触,吓得立刻便转过头去,只想:“我扮作了丁大哥,可是我武功全失,待会动手,那便如何是好?丁大哥本领再高,也不能将这些人都打死啊。” 第212章 连城诀(10) 眼见天色渐渐黑将下来。一个魁梧的大汉大声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这正主儿,是我们洞庭帮要了的。谁要是不服,乘早手底下见真章,免得待会拉拉扯扯,多惹麻烦。”他这洞庭帮在狱中共有九人,最是人多势众。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汉子阴阳怪气的道:“手底下见真章,那也好啊。大伙儿在这里群殴呢,还是到院子中打个明白?”那大汉道:“院子就院子,谁还怕了你不成?”伸手抓住一条铁栅,向左推去,铁条登时弯了。他随手又扭弯右边一条铁栅,膂力实是惊人。 这大汉正想从两条扭弯了的铁栅间钻出去,突然间眼前人影晃动,有人挡住了空隙,正是丁典。他一言不发,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汉的胸口。这大汉比丁典还高出半个头,但给他一把抓住,竟立即软垂垂的毫不动弹。丁典将他庞大的身子从铁栅间塞了出去,抛在院子中。这大汉蜷缩在地下,不动一动,显是死了。 狱中诸人见到这般奇状,都吓得呆了。丁典随手抓了一人,从铁栅投掷出去,跟着又抓一人,接连的又抓又掷,先后共有七人给他投了出去。凡经他双手抓到,无不立时毙命,连哼也不哼一声。 余下的十人大惊,三人退缩到狱室角落,其余七人同时出手,拳打脚踢,向丁典攻去。丁典既不拆架,亦不闪避,只伸手抓出,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而给他抓到的必定死于顷刻,如何受了致命之伤,狄云全然瞧不出来。片刻之际,七人全死。 躲在狱室角落里的余下三人只吓得心胆俱裂,一齐屈膝跪地,磕头求饶。丁典便似没瞧见,又是一手一个,都抓死了投掷出去。 狄云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梦中。丁典拍了拍双手,冷笑道:“这一点儿微末道行,也想来抢夺连城诀!”狄云一呆,道:“丁大哥,什么连城诀?”他想到师父与师伯曾为“连城剑法”而吵嘴动武,不知两者是否便是一物。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愿出言相欺,冷笑了几下,并不回答。 狄云见这一十七人适才还都生龙活虎,顷刻间个个尸横就地,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许多死人堆在一起,叹道:“丁大哥,这些人都死有余辜么?”丁典道:“死有余辜,倒也不见得。只是这些人个个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练成了‘神照经’上的武功,给这批人逼供起来,那才真惨不堪言呢。” 狄云知他所言非虚,说道:“你随手一抓,便伤人性命,这种功夫我听也没听说过。我如跟师妹说,她也不会相信……”这句话刚说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头一酸,心口似乎给人重重打了一拳。 丁典却并不笑他,叹了口长气,自言自语:“其实呢,纵然练成了绝世武功,也不能事事尽如人意……”狄云忽然“咦”的一声,伸手指着庭中的一具死尸。 丁典道:“怎么?”狄云道:“这人没死透,他的脚动了几动。”丁典大吃一惊,道:“当真?”说这两个字时,声音也发颤了。狄云道:“刚才我见他动了两下。”心想:“一个人受伤不死,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决不能再起来动手。” 丁典皱起了眉头,竟似遇上了重大难题,从铁栅间钻了出去,俯身查看。 突然间嗤嗤两声,两件细微的暗器分向他双眼急射,正是那并没死透之人所发。丁典向后急仰,两枝袖箭从他面上掠了过去,鼻中隐隐闻到一阵腥臭,显然箭上喂有剧毒。那人一发出袖箭,立即挺跃而起,向屋檐上窜去。 丁典见他轻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铐镣,行动不便,只怕追他不上,随手提起一具尸体向上掷去,去势奇急。砰的一下,尸体的脑袋重重撞在那人腰间。那人左足刚踏上屋檐,给这尸体一撞,站立不定,倒摔下来。丁典抢上几步,一把抓住他后颈,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双手支颐,苦苦思索:“为什么先前这一下竟没能抓死他?我的功力之中,到底出了什么毛病?难道这‘神照功’毕竟没练成?”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恼起上来,伸手又往那尸体的胸口插落,突然一股又韧又软的力道将他手指弹回,丁典惊喜交集,叫道:“是了,是了!”撕开那人外衣,只见他贴身穿着一件漆黑发亮的里衣,喜道:“是了!原来如此,倒吓得我大吃一惊。” 狄云奇道:“怎么?”丁典拉去那汉子的外衣,又将黑色里衣剥了下来,将尸体掷出牢房,笑嘻嘻的道:“狄兄弟,你把这件衣服穿在身上。”狄云料到这件黑衣甚是珍贵,道:“这是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贪图。”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贪图么?”语音严厉。狄云一怔,怕他生气,道:“大哥定要我穿,我穿上就是。” 丁典正色道:“我问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云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给我,我非受不可,否则……否则……不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贪图别人的东西,那不是变成强盗小偷么?”说到后来,神色昂然,道:“丁大哥,请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给关在这里。我一生清白,从来没拿过一件半件别人的物事。” 丁典点头道:“很好!不枉我丁某交了你这朋友。你把这件衣服贴肉穿着。” 狄云不便违拗,除下衣衫,把这件黑色里衣贴肉穿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多没洗的臭衣。他双手戴着手铐,肩头琵琶骨又穿了铁链,更换衣衫委实难上加难,全仗丁典替他撕破旧衫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里衣其实是前后两片,腋下用扣子扣起,穿上倒也不难。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这件刀枪不入的宝衣,是用大雪山上的乌蚕蚕丝织成的。你瞧,这只是两块料子,剪刀也剪不烂,只得前一块、后一块的扣在一起。这家伙是雪山派中的要紧人物,才有这件‘乌蚕衣’。他想来取宝,没料想竟是送宝来了!” 狄云听说这件黑衣如此珍异,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该当自己穿了护身才是。再说,每个月十五……”丁典连连摇手,道:“我有神照功护身,用不着这乌蚕衣。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愿受的,用这宝甲护身,反而其意不诚了。一些皮肉之苦,又伤不了筋骨,有甚相干?” 狄云好生奇怪,欲待再问。丁典道:“我叫你黏上胡子,扮作我的模样,我虽在旁保护,总是担心出岔子,现下这可好了。我现下传你内功心法,你好好听着。” 以前丁典要传他功夫,狄云万念俱灰,决意不学,此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后果,一股复仇之火在胸中熊熊燃起,恨不得立时便出狱去找万圭算帐。他亲眼见到丁典赤手空拳,连毙这许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须学得他两三成功夫,越狱报仇便有指望,霎时间心乱如麻,热血上涌,满脸通红。 丁典只道他仍执意不肯学这内功,正欲设法开导,狄云突然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丁大哥,求你教我。我要报仇!” 丁典纵声长笑,声震屋瓦,说道:“要报仇,那还不容易?” 待狄云激情过去,丁典便即传授他入门练功的口诀和行功之法。 狄云一得传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习。丁典见他练得起劲,笑道:“练成神照经,天下无敌手。难道是这般容易练成的么?我各种机缘巧合,内功的底子又好,这才十二年而得大成。狄兄弟,练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紧的,可是欲速则不达,须得循序渐进才是,尤须心平气和,没半点杂念。你好好记着我这几句话。” 狄云此时口中称他为“大哥”,心中其实已当他为“师父”,他说什么便听什么。但胸中仇恨汹涌如波涛,又如何能心平气和? 次日狱吏大惊小怪的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骚扰半天,到得傍晚,才将那一十七具尸首抬了出去。丁典和狄云只说是这伙人自相斗殴而死。做公的却也没有多问。 这一日之中,狄云只照着丁典所授的口诀用功。这“神照功”入门的法子甚为简易,但要心中没丝毫妄念,却艰难之极。狄云一忽儿想到师妹,一忽儿想到万圭,一忽儿又想到了师父,练到晚间,这才心念稍敛,突然之间,前胸后背同时受了重重一击。 这两下便如两个大铁锤前后齐撞一般。狄云眼前一黑,几乎便欲晕去,待得疼痛稍止,睁开眼来,只见身前左右各站着一个和尚,一转头,见身后和两侧还有三个,一共五僧,将他围在中间。 狄云心道:“丁大哥所说的五个劲敌到了,我须得勉强支撑,不能露出破绽。”哈哈一笑,说道:“五位大师父,找我丁某有何贵干?” 左首那僧人道:“快将‘连城诀’交了出来!咦,你……你……你是……”突然之间,他背上啪的一声,中了一拳,身子摇了几摇,险些摔倒。跟着第二名僧人又已中拳,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狄云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只见他倏然跃近,击出一拳,这一拳无声无影,去势快极,正中第三名僧人胸口。那僧人“啊”的一声大叫,倒退几步,撞在墙上。 另外两名僧人顺着狄云的目光,向蜷缩在黑暗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齐声惊叫:“神照功,无影神拳!”身材极高的那僧两手各拉一名受伤僧人,从早已扳开的铁栅间逃出,越墙而去。另一名僧人拦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发掌,向丁典击来。丁典抢上举拳猛击。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出铁栅。 那僧人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又倒退一步,身子摇晃,似乎喝醉了一般,松手将吐血的僧人抛在地下,似欲单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脚下都似拖了一块千斤巨石,脚步沉重之极,挣扎着走出六七步后,呼呼喘气,双腿渐渐弯曲,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两名僧人在地下扭曲得几下,便均不动。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来,那个和尚便逃不了。”狄云见这两个僧人死得凄惨,心下不忍,暗想:“让那三个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杀的人实在太多了。”丁典道:“你嫌我出手太狠了,是不是?”狄云道:“我……我……”猛地里喉头塞住,一交坐倒,说不出话来。 丁典忙给他推宫过血,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气塞方才舒畅。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两个恶僧一上来便向你各击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着乌蚕衣,早就一命呜呼了。哎!这事做哥哥的太过疏忽,那想到他们一上来便会动手。我猜想他们定要先逼问一番。嗯,是了,他们对我十分忌惮,要将我先打得重伤,这才逼问。” 他抹去狄云腮上的胡子,笑道:“那贼秃吓得心胆俱裂,再也不敢来惹咱们了。”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逃走了的高个子和尚,叫做宝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我第一拳打倒的那个最厉害,叫做胜谛。这五个和尚都是青海黑教‘血刀门’的高手恶僧,我若不是暗中伏击得手,以一敌五,只怕斗他们不过。善勇和胜谛都已中了我的神拳,就算一时不死,也活不了几天。剩下的那宝象心狠手辣,日后你如在江湖上遇上了,务须小心在意。”沉吟半晌,又道:“听说这五僧的师父尚在人世,武功更加厉害,将来倒要跟他斗斗。” 狄云虽有宝衣护身,但前胸后背同受夹击,受伤也颇不轻,在丁典指点下运了十几天功,又得丁典每日以内力相助,这才慢慢痊可。 此后两年多的日子过得甚是平静,狄云勤练神照功,颇有进展。偶尔有一两个江湖人物到狱中来啰唣,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转眼间便送了他们性命。 近几个月来狄云修习神照功,进步似是停滞了,练来练去,和几个月前仍是一样。好在他悟性虽然不高,生性却极坚毅,知道这等高深内功决非轻易得能练成,在丁典指点下日夕耐心修习,以期突破难关。 这一日早晨醒来,他侧身而卧,脸向墙壁,依法吐纳,忽听得丁典“咦”的一声,声音中颇有焦虑之意,过得半晌,又听他自言自语:“今天是不会谢的,明天再换也不迟。”狄云有些诧异,转过身来,只见他抬起了头,正凝望着远处窗槛上的那只花盆。 狄云自练神照功后,耳目比之往日已远为灵敏,放眼瞧去,见盆中三朵黄蔷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总见丁典凝望这盆中的鲜花,呆呆出神,数年如一日,心想狱中无可遣兴,唯有这一盆花长保鲜艳,丁典喜爱欣赏,那也不足为奇。只是这花盆中的鲜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开,不等有一瓣凋谢,便即换过。春风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窗槛上总有一盆鲜花。狄云记得这盆黄蔷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时早就换过了,但这次却一直没换。 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绪烦躁不宁。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黄蔷薇仍然没换,有五六片花瓣已为风吹去。狄云心下隐隐感到不祥之意,见丁典神色十分难看,便道:“这人这一次忘了换花,想必下午会记得。” 丁典大声道:“怎么会忘记?决不会的!难道……难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会叫人来换花啊!”不停步的走来走去,神色不安已极。 狄云不敢多问,便即盘膝坐下,入静练功。 到得傍晚,阴云四合,不久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一阵寒风过去,三朵黄蔷薇上的花瓣又飘了数片下来。丁典这几个时辰之中,一直目不转睛的望着这盆花,每飘落一片花瓣,他总是脸上肌肉扭动,神色凄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块肉那么难受。 狄云再也忍耐不住,问道:“丁大哥,你为什么这样不安?”丁典转过头来,满脸怒容,喝道:“关你什么事?啰唆什么?”自从他传授狄云武功以来,从未如此凶狠无礼。狄云甚感歉仄,待要说几句什么话分解,却见他脸上渐渐现出凄凉之意,显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这一晚丁典竟一息也没坐下。狄云听着他走来走去,铐镣上不住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也无法入睡。 第213章 连城诀(11) 次日清晨,斜风细雨,兀自未息。曙色朦胧中看那盆花时,只见三朵蔷薇的花瓣已然落尽,盆中唯余几根花枝,在风雨中不住颤动。 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两目流泪,双手抓住铁栅,不住摇晃。 狄云道:“大哥,你若记挂着谁,咱们便去瞧瞧。”丁典一声虎吼,喝道:“瞧!能去瞧么?我若能去,早就去了,用得着在这臭牢房中苦耗?”狄云不明所以,睁大了眼,只好默不作声。这一日中,丁典双手抱住了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不吃不喝。 耳听得打更声“的笃,的笃,当”的打过一更。寂静中时光流过,于是“的笃,的笃,当当”的打过二更。丁典缓缓站起身来,道:“兄弟,咱们去瞧瞧罢。”话声甚是平静。狄云道:“是。”丁典伸出手去,抓住两根铁栅,轻轻往两旁一分,两根铁栅登时便弯了。丁典道:“提住铁链,别发出响声。”狄云依言抓起铁链。 丁典走到墙边,提气一纵,便即窜上了墙头,低声道:“跳上来!”狄云学着他向上一窜,不料给穿通琵琶骨后,全身劲力半点也使不出来,他这一跃,只不过窜起三尺。丁典伸手一抓,将他带上了墙头,两人同时跃下。 过了这堵墙,牢狱外另有一堵极高的高墙,丁典或能上得,狄云却无论如何无法逾越。丁典哼了一声,将背脊靠在墙上。但听瑟瑟瑟一阵泥沙散落的轻响过去,砖石纷纷跌落。狄云双眼一花,只见墙上现出了一个大洞,丁典已然不见。原来他竟以神照功的绝顶内功,破墙而出。狄云又惊又喜,忙从墙洞中钻了出去。 外面是条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从小巷的尽头走去。出小巷后便是街道。丁典对荆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极为熟悉,过了一条街,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家铁店门首。 丁典举手推出,啪的一声,闩住大门的门闩便已崩断。店里的铁匠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叫道:“有贼!”丁典一把叉住他喉咙,低声道:“生火!” 那铁匠不敢违拗,点亮了灯,见二人长发垂肩,满脸胡子,模样凶恶,自然吓得呆了。丁典道:“把铐镣凿开!”那铁匠料得二人是衙门中的越狱重犯,若凿断铐镣,官府追究起来,定要严办,不禁迟疑。丁典随手抓起一根径寸粗的铁条,来回拗得几下,啪的一声,折为两截,喝道:“你这头颈,有这般硬么?” 那铁匠要弄断这铁条,使到钢凿大锤,也得搅上好一会儿,见丁典举手间便将铁条拗断,倘若来拗自己头颈,那可万万不妥,当下连声:“是,是!”取出钢凿、铁锤,先给丁典凿开了铐镣,又给狄云凿开。 丁典先将自己琵琶骨中的铁链拉出。当他将铁链从狄云肩头的琵琶骨中拉出来时,鲜血满身,狄云痛得险些晕去。 终于狄云双手捧着那条沾满鲜血的铁链,站在铁砧之前,想到在这根铁链的束缚之下,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苦度五年多时光,直至今日,铁链方始离身,不由得又欢喜,又伤心,想起师妹已嫁了万圭,自己的死活她自丝毫不放在心上,不禁怔怔的掉下泪来。 第三回 人淡如菊 狄云随着丁典走出铁店。他乍脱铐镣,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十分不惯,几次头重脚轻,险些儿摔倒,然见丁典脚步沉稳,越走越快,当下紧紧跟随,生怕黑暗中和他离得太远。片刻之间,两人已来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头,犹豫半晌,似乎想要进去,却又拿不定主意。狄云见窗户紧闭,楼中寂然无声,道:“我先去瞧瞧,好么?”丁典点点头。 狄云绕到小楼门前,伸手推门,发觉门内上了闩。好在围墙甚低,一株柳树的枝桠从墙内伸了出来,这时琵琶骨中的铁链既去,内外功行便能使出,他微一纵身,抓住枝桠,翻身进了围墙。里面一扇小门却是虚掩着的。狄云推门入内,拾级上楼,黑暗中听得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吱之声,脚下只觉虚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这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间狱室中走动,从未踏过一步梯级。 到得楼顶,侧耳静听,绝无半点声息,朦胧微光中见左首有门,便轻轻走了进去,房中连呼吸之声也无。隐隐约约间见桌上有一烛台,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打火点燃蜡烛,烛光照映之下,突然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凄凉。 室中空空洞洞,除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床上挂着一顶夏布白帐子,一床薄被,一个布枕,床脚边放着一双青布女鞋。只这一双女鞋,才显得这房间原为一个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间房中去看时,那边竟连桌椅也没一张。可是瞧那模样,却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生用具,而是许多年来一直便如此空无所有。拾级来到楼下,每一处都去查看了一遍,竟一个人也无。 他隐隐觉得不妥,出来告知丁典。丁典道:“什么东西也没有?”狄云摇了摇头。丁典似乎对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毫不惊奇,道:“到另一个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个地方却是一座大厦,朱红的大门,门上钉着碗口大的铜钉,门外两盏大灯笼,一盏写着“荆州府正堂”,另一盏写着“凌府”。狄云心中一惊:“这是荆州府凌知府的寓所,丁大哥到来作甚?是要杀他么?” 丁典握着他手,一言不发的越墙而进。他对凌府中的门户甚是熟悉,穿廊过户,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过了两条走廊,来到花厅门外,见到窗纸中透出光亮,丁典突然发起抖来,颤声道:“兄弟,你进去瞧瞧。” 狄云伸手推开了厅门,只见烛光耀眼,桌子上点燃着两根素烛,原来是座灵堂。他一直在担心心会瞧见灵堂、棺材、或是死人,这时终于见到了,虽早已料到,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凝目瞧那灵牌时,见上面写着“爱女凌霜华之灵位”八个字,突觉身后风声飒然,丁典抢了进来。 丁典呆了一阵,扑在桌上,放声大恸,叫道:“霜华,你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时之间,狄云心中想到了许许多多事情,这位丁大哥的种种怪僻行迳,就在这抚桌一哭之际,令他全然明白了。但再一细想,却又有种种难以索解之处。 丁典全不理会自己是越狱的重犯,不理会身处之地是知府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狄云心知难以相劝,只有任其自然。丁典哭了良久,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开素帏,帏后赫然是一具棺木。他双手紧紧抱住棺木,将脸贴着棺盖,抽抽噎噎的道:“霜华,霜华,你为什么这样忍心?你去之前,怎么不叫我来再见你一面?” 狄云忽听得脚步声响,门外有几人来到,忙道:“大哥,有人来啦。” 丁典用嘴唇去亲那棺材,对于有人来到,全没放在心上。 只见火光明亮,两个人高举火把,走了进来,喝道:“是谁在这里吵闹?”那两人之后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衣饰华贵,一脸精悍之色,他向狄云瞧了一眼,问道:“你是谁?到这里干什么?”狄云满腔愤激,反问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什么?”手执火把的一人喝骂道:“小贼,这位是荆州府府台凌大人,你好大胆子,半夜三更到这里来,想造反吗?快跪下!”狄云冷笑一声,浑不理会。 丁典擦干了眼泪,问道:“霜华是那一天去世的?生什么病?”语音竟十分平静。 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说道:“啊,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大侠。小女不幸逝世,有劳吊唁,存殁同感。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说不上是什么病症,只说是郁积难消。” 丁典恨恨的道:“这可遂了你的心愿。”凌知府叹道:“丁大侠,你可忒也固执了,倘若早早说了出来,小女固然不会给你害死,我和你更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丁典大声道:“你说霜华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她的?”说着向凌知府走上一步,眼中凶光暴长。 凌知府却十分镇定,摇头道:“事已如此,还说什么?霜华啊,霜华,你九泉之下,定要怪爸爸不体谅你了。”慢慢走到灵位之前,左手扶桌,右手拭泪。 丁典森然的道:“倘若我今日杀了你,霜华在天之灵定然恨我。凌退思,瞧在你女儿份上,你折磨了我这七年,咱们一笔勾销。今后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无情。狄兄弟,走罢。” 凌知府长叹一声,道:“丁大侠,咱们落到今日的结果,你说有什么好处?”丁典道:“你清夜抚心自问,也有点惭愧么?你只贪图那什么‘连城诀’,宁可害死自己女儿。”凌知府道:“丁大侠,你不忙走,还是将那剑诀说了出来,我便给解药于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丁典一惊,道:“什么解药?”便在此时,只觉脸颊、嘴唇、手掌各处忽有轻微的麻痹之感,同时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花香,这花香,这花香……他又惊又怒,身子摇晃。 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开棺辱我女儿的清白遗体,因此……” 丁典登时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涂了毒药?凌退思,你好恶毒!”纵身而起,发掌便向他击去。不料那毒药当真厉害,霎时间消功蚀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来。 凌知府凌退思侧身闪避,身手甚是敏捷,门外又抢进四名汉子,执刀持剑,同时向丁典攻去。丁典飞起左足,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来这一脚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中的单刀非给踢下不可。岂知他脚到中途,突然间劲力消失,竟然停滞不前,原来毒性已传到脚上。那人翻转刀背,啪的一声,打在他脚骨之上。丁典脚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云大惊,惶急中不及细想,纵身就向凌退思扑去,心想只有抓着他作为要胁,才能救得丁典。那知凌退思左掌斜出,呼的一掌,击在他胸口,手法劲力,均属上乘。狄云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然扑上前去。凌退思武功不低,这一掌明明击中对方胸口,却见狄云毫不理会,他不知狄云内穿“乌蚕衣”宝甲护身,还道他武功奇高,一惊之下,已给狄云左手拿住了胸口“膻中穴”。 狄云一袭得手,俯身便将丁典负在背上,左手仍牢牢抓住凌退思胸前要穴。那四个汉子心有顾忌,只是喝骂,却不敢上前。丁典喝道:“投去火把,吹熄蜡烛。”执火把的汉子不敢不从,灵堂中登时一团漆黑。 狄云左手抓住凌退思前胸,右手负着丁典,快步抢出。丁典指点途径,片刻间来到花园门边,狄云踢开板门,奋力在凌退思的膻中穴上猛击一拳,负着丁典便逃了出去,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狂冲急奔。他苦修神照经两年,虽还说不上有甚重大成就,但内力却已非同泛泛。他击向凌退思这一拳情急拚命,出力奇重,正好又击中了对方胸口要穴。凌退思中拳后,闷哼一声,往后便倒。他手下从人与武师惊惶之下,忙于相救,谁也顾不得来追赶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脚越来越麻木,神智却仍清醒。他熟悉江陵城中道路,指点狄云转左向右,不久便远离闹市,到了一座废园。丁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门,严加盘查,我中毒已深,是不能出城了。这废园向来说是有鬼,没人敢来,咱们且躲一阵再说。” 狄云将他轻轻放在一株梅树之下,道:“丁大哥,你中了什么毒?怎样施救才是?”丁典叹了口气,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金波旬花’的剧毒,天下无药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 狄云大吃一惊,全身犹如堕入冰窖,颤声道:“什么?你……你是……是说笑罢?”心中却明知丁典并非说笑。丁典道:“凌退思这‘金波旬花’毒性厉害之极,嘿嘿,我以前只闻得几下,便晕了过去。这一次是碰到了肌肤,那还了得?” 狄云急道:“丁大哥,你……你别伤心。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样,这叫做没法子……你得想法子解了毒再说……我去打点水来给你洗洗。”心中一急,说出来的话全然语无伦次。 丁典摇摇头,道:“没用的。这‘金波旬花’之毒用水一洗,肌肤立时发肿腐烂,死得更加惨些。不去理它,它倒发作得慢。狄兄弟,我有许许多多话要跟你说,你别忙乱,你一乱,只怕我漏了要紧话儿。时候不多了,我得把话说完,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别打断我话头。” 狄云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却又如何安静得下来? 丁典说得很平稳,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是个和他不相干的旁人。 “我是荆门人,是武林世家。我爹在两湖也算是颇有名气的。我学武的资质还不错,除了家传之学,又拜了两位师父。年轻时爱打抱不平,居然也闯出了一点儿小小名头。后来父母去世,我家财不少,却也不想结亲,只勤于练武,结交江湖上朋友。”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乘船从四川下来,出了三峡后,船泊在三斗坪。那天晚上,我在船中听得岸上有打斗声音。我生性爱武,自是关心,从船窗向外张望。那晚月光明亮,照在那几人脸上,是三个人在围攻一个老者。这三人都是两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认得。一个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插口道:“啊,是我师伯!”)另一个是陆地神龙言达平。(狄云道:“嗯,是我二师伯,不过我没见过他老人家。”)第三个人使一口长剑,身手甚是矫捷,那是铁锁横江戚长发。(狄云跳了起来,叫道:“是我师父!”) “我和万震山曾有数面之缘,知他武功不弱,我当时远不及他,见他们师兄弟三人联手攻敌,想来必操胜算。那老者背上已经受伤,不住流血,手中又没兵刃,只以一双肉掌和他三人相斗,功夫却比万震山他们高出太多。那三人不敢逼近他身旁。我越看越不平,但见万震山他们使的每一手都是杀着,显然要置那老者于死地。我一声也不敢出,生怕给他们发觉,祸事可不小。这种江湖上的仇杀,若给旁人瞧见了,往往便要杀人灭口。” 第214章 连城诀(12) “斗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实在支持不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给你们。’伸手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万震山他们三人一齐拥上,似乎生怕给旁人先抢到了手。突然之间,那老者双掌呼的推出,三人为掌力所逼,齐向后退。老者转身便奔,扑通一声,跳入了江中。三人大声惊叫,赶到江边。” “长江从三峡奔泻下来,三斗坪的江水可有多急?只一眨眼间,那老者自然是无影无踪了。但你师父仍不肯死心,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乱捞一阵。这三人既逼死了那老头,该当欢喜才是,但三人脸色都极可怕。我不敢多看,将头蒙在被中,隐隐约约听得他们在争吵什么,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直听得这三人都走远了,才敢起身,忽听得后梢上啪的一声响,梢公‘啊’的一声,叫道:‘有水鬼!’我侧头看去,只见一个人湿淋淋的伏在船板上,正是那老者。原来他跳入江中后,钻入船底,用大力鹰爪手法钩住船底,凝住呼吸,待敌人退走后这才出来。我忙将他扶入船中,见他气息奄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心里想,万震山他们如不死心,定会赶向下游寻觅这老者的尸体。也是我自居侠义道,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即开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峡。船家当然不愿,半夜中又没纤夫,上三峡岂是易事?但总而言之,有钱能使鬼推磨便是了。” “我身边带得有金创药,便给那老者治伤。可是他背上那一剑刺得好深,穿通了肺,这伤是治不好的了。我只有尽力而为,什么也不多问,一路上买了好酒好肉服侍。我见了他的武功,亲眼见他跃入长江,钻入船底,这份胆识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给他卖命。” “这么治了三天,那老者问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好,很好!’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交给我。我道:‘老丈的亲人在什么地方?我必给老丈送到,决不有误。’那老者道:‘你知我是谁?’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 我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什么?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谁,你不知道么?是铁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云又摇摇头,说道:“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嘿嘿,是了,你师父自然不会跟你说。铁骨墨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个弟子,大弟子名叫万震山,二弟子叫言达平,三弟子叫……(狄云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说什么?”)他三弟子是戚长发。当时我听他自承是梅念笙,这份惊奇,跟你此刻一模一样。我亲眼见到月夜江边那场恶斗,见到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只有比你更加震骇。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的第三徒儿最厉害,抢先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剑,老头儿才逼得跳江逃命。’(狄云颤声道:‘什么?真是我师父先动手?’)我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师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极的原因,我是外人,虽然好奇,却也不便多问。梅老先生道:‘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就这么三个徒儿。他们想夺我一部剑谱,不惜行刺师父,嘿嘿,好厉害的乖徒儿!剑谱是给他们夺去了,可是没剑诀,那又有什么用?连城剑法虽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这部神照经,我送了给你,好好的练罢。此经如能练成,威力奇大,千万不可误传匪人。连城诀是这样的,你牢牢记在心里,有好大的用处。’神照经和连城诀,就是这样得来的。” “梅老先生说了这番话后,没挨上两个时辰便死了。我在巫峡江边给他安葬,当时我全不知连城诀如此事关重大,只道是他本门中所争夺的一部剑术诀谱,因此没想到须得严守隐秘,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块碑,写上‘两湖大侠梅先生念笙之墓’。那知道这块石碑,竟给我惹来了无穷烦恼。有人便从这石碑的线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么梅老先生身上所怀的东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过不了三个月,便有一个江湖豪客寻到我家中来。来人礼貌周到,说话吞吞吐吐的不着边际,后来终于吐露了来意,他说有一张大宝藏的地图,是在梅老先生手中,这时想必为我所得,请我取出来,大家参详,如找到宝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梅老先生交给我的,其实是一部修习上乘内功的秘经,还说了几句剑诀,说是什么‘连城诀’,那不过几个数目字,此外一无所有,那里有什么宝藏的地图。我据实以告,那人不信,要我将武功秘诀给他看。梅老先生郑重叮咛,千万不可误传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过不了三天,半夜里便摸到我家里来,跟我动上了手,他肩头带了彩,这才知难而退。” “风声一泄漏,来访的人越来越多。我实在应付不了,到得最后,连万震山也来了。我在荆门老家耽不下去,只有一走了之,隐姓埋名,走得远远地,直到关外牧场去干买卖牲口的勾当。这么过得五六年,再也听不到什么风声了,记挂着老家,便改了装,回到荆门来瞧瞧。不料老屋早给人烧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没什么亲人,这么一来,反而干净。” 狄云心中一片迷惘,说要不信罢,这位丁大哥从来不打诳语,何况跟他亲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谎言来欺骗自己?要信了他的话罢,难道一向这么忠厚老实的师父,竟是这么一个阴险狠毒之人?只见丁典脸上的肌肉不住轻轻颤动,似乎毒性正自蔓延,狄云道:“丁大哥,我师父跟太师父的事,咱们不忙查究。你……还是仔细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治你所中的毒。” 丁典摇头道:“我说过叫你别打岔,你就静静的听着。”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汉口,向药材店出卖从关外带来的老山人参。药材店主人倒是个风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汉口出名的菊花会。这菊花会中名贵的品种倒真不少,嗯,黄菊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菊有碧江霞、双飞燕、翦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伞。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醉贵妃、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胜绯桃、玉楼春……” 他各种各样菊花品种的名称随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习。狄云有些诧异,但随即想起,丁大哥是爱花之人,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槛上鲜花不断。他熟知诸般菊花的品种名称,自非奇事。 丁典说到这些花名时,嘴角边带着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轻轻的道:“我一面看,一面赞赏,和药店主人谈论,说出这些菊花的名称,品评优劣。我观赏完毕,将出花园时,说道:‘这菊花会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就可惜没绿菊。’” 忽听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小姐,这人倒知道绿菊花。我们家里的‘春水碧波’、‘绿玉如意’,平常人那里轻易见得?” “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她身旁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那位小姐见我注视她,脸上登时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别见怪,小丫头随口乱说。’我霎时间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眼望她出了园子,仍怔怔的不会说话。那药店主人道:‘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咱们武汉出名的美人。她家里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园子,和药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再没丝毫别的念头。到得午后,我便过江到了武昌,问明途径,到凌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进去拜访,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门外踱来踱去,心里七上八下,又欢喜,又害怕,又斥骂自己该死。我那时年纪已不算小了,可是就像初堕情网的小伙子一般,变成了只没头苍蝇。”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一股奇异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显得甚为兴奋。 狄云感到害怕,担心他突然会体力不支,说道:“丁大哥,你还是安安静静的歇一会。我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没法子治。”说着便站起身来。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说道:“我们俩这副模样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寻死路么?”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狄兄弟,那日你听到师妹嫁了别人,气得上吊。你师妹待你无情无义,实在不值得为她寻死。”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些年来,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师妹对你一往情深,终于为你而死,那么,你也该为她死了。”狄云突然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为我死了,现下我也就要为她死啦。我……我心里很快活。她对我情深义重,我……我也待她不错。狄兄弟,别说我中毒无药可治,就是医治得好,我也不治。” 蓦然之间,狄云心中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伤心,那当然是为了痛悼良友将逝,可是在内心深处,反而在羡慕他的幸福,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女子是真心诚意的爱他,甘愿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样深挚的报答了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说道: “凌翰林的府门是朱红的大门,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我是个江湖人,怎能贸然闯进去?我在门外踱了三个时辰,直踱到黄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么。” “天快黑了,我还是没想到要离开,忽然间,旁边小门中出来一个少女,悄步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道:‘傻瓜,你在这里还不走?小姐请你回家去罢!’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边的那个丫头。我心中怦怦乱跳,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说什么?’” “她笑嘻嘻的道:‘小姐和我赌了东道,赌你什么时候才走。我已赢了两个银指环啦,你还不走?’我又惊又喜,道:‘我在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那丫鬟笑道:‘我出来瞧了你好几次,你始终没见到我,你灵魂儿也不见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转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说:‘怎么?你想什么?’我道:‘听姊姊说,府上有几本名种的绿菊,我想观赏一下,不知行不行?’她点点头,伸手指着后园的一角红楼,说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会把绿菊花放在那红楼的窗槛上。’” “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气,两盆淡绿的菊花当真出现在那窗槛之上。我知道一盆叫作‘春水碧波’,一盆叫作‘绿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着的,只是放这两盆花的人。就在那时候,在那帘子后面,那张天下最美丽的脸庞悄悄的露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间满脸红晕,隐到了帘子之后,从此不再出现。”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平庸,非富非贵,只是个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从此之后,每天早晨,我总是到凌府的府门外,向小姐的窗槛瞧上半天。凌小姐倒也记着我,每天总是换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上。” “这样子的六个多月,不论大风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赏花。凌小姐也总风雨不改的给我换一盆鲜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决不看第二眼,每看了这一眼,总是满脸红晕的隐到了帘子之后。我只要每天这样见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脸上的红晕,那就心满意足。她从来没跟我说话,我也从不敢开口说一句。以我的武功,轻轻一纵,便可跃上楼去,到了她身前。但我从来不敢对她有半分轻慢。至于写一封信来表达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里,有两个和尚到我寓所来,忽然向我袭击。他们得知了消息,想抢神照经和剑诀。这两个和尚,便是‘血刀门’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个我已在牢狱中料理了,那日你亲眼瞧见的。可是那时我还没练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们,给这两个恶僧打得重伤,险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马厩的草料堆中,这才脱难。” “这一场伤着实不轻,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才勉强能够起身。我一起床,撑了拐杖,挣扎着便到凌府的后园门外,只见景物全非,一打听,原来凌翰林已在三个月前搬了家。搬到什么地方,竟谁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这番失望,可比身上这些伤势厉害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么地方,决不至于谁也不知。可是我东查西问,花了不少财物气力,仍没半点头绪。这中间实在大有蹊跷。显然,凌翰林或许为了躲避仇家,或许另有特别原因,这才突然间举家迁徙,不知去向,凑巧的是,我受伤不久,她家里就搬了。” “从此我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全无心思,在江湖上东游西荡。也是我丁典洪福齐天,这日在长沙茶馆之中,无意听到两个帮会中人谈论,商量着要到荆州去找万震山,说要他交出那部《连城剑谱》来。我想那日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大逆弑师,为的就是这本剑谱,到底那剑谱是副什么样子,倒不妨瞧瞧。于是我悄悄跟着二人,到了江陵。这两个帮会中人委实是不自量力,一到万家去生事,就给万震山拿住了,送到荆州府衙门去。我跟着去瞧热闹,一见到府衙前贴的大告示,可真喜从天降。原来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亲凌退思。” 第215章 连城诀(13) “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蔷薇,放在凌小姐后楼的窗槛上,然后在楼下等着。第二天早晨,小姐打开窗子,见到了那盆花,惊呼了一声,随即又见到了我。我们一年多不见,都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此番久别重逢,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她向我瞧了好一会儿,脸有喜色,红着脸轻轻掩上了窗子。第三天,她终于说话了,问道:‘你生病了么?可瘦得多了。’” “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实就做神仙,一定也没我这般快活。每天半夜里,我到楼上去接凌小姐出来,在江陵各处荒山旷野漫游。我们从没半分不规矩的行为,然而是无话不说,比天下最要好朋友还更知己。” “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个大秘密。原来她爹爹虽然考中进士,做过翰林,其实是两湖龙沙帮中的大龙头,不但文才出众,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对凌小姐既敬若天神,对她父亲自然也甚为尊敬,听了也不以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对我说,她父亲所以不做清贵的翰林,又使了数万两银子,千方百计的谋干来做荆州府知府,乃是有个重大图谋。原来他从史书之中,探索到荆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数量巨大无比的财宝。” “凌小姐说,六朝时梁朝的梁武帝经侯景之乱而死,简文帝接位,又为侯景害死,湘东王萧绎接位于江陵,是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无能,性喜积聚财宝,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宝,不计其数。承圣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杀了元帝。但他聚敛的财宝藏在何处,却无人得知。魏兵元帅于谨为了查问这批珍宝,拷打杀掠了数千人,始终追查不到。他怕知道珍宝所在的人日后偷偷发掘,将江陵百姓数万口尽数驱归长安。杀的杀,坑的坑,几乎没什么活口幸存。几百年来,这秘密始终没揭破。时候长了,更加谁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说,她爹爹花了多年功夫,翻查荆州府志,以及各种各样的古书旧录,断定梁元帝这批财宝,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某地。梁元帝性子残忍,想必是埋了宝物之后,将得知秘密的人尽数杀了,因此魏兵元帅不论如何的拷掠百姓,终究得不到丝毫线索。” 狄云听到这里,心头存着的许多疑窦慢慢一个个解明了,说道:“丁大哥,你知道这宝藏的秘密,是不是?这许多人到牢狱中来找你,也必是为了想得这个大宝藏。” 丁典脸露苦笑,继续说下去: “凌小姐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只觉她爹爹发财之心忒也厉害,他已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贵,何必再去想什么宝藏?后来我跟她谈论江湖间的诸般见闻,那晚在江边见到万震山三人弑师夺谱的事,自然也不瞒她。我跟她说到神照经、连城诀等等。” “我们这般过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小姐对我说:‘典哥,咱们的事,总得给爹爹说了,请他老人家作主,那就不用这般偷偷摸摸……’她这句话没说完,羞得将脸藏在我的怀里。我说:‘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她说:‘我祖上其实也是武林中人,只不过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会半点武艺。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从我妈死后,我说什么他都答允。’” “我听她这么说,自然高兴得要命。七月十五这一天,在白天该睡觉的时候,也闭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凌小姐楼上去会她,她满脸通红的说:‘爹爹说,一切但凭女儿的主意。’我乐得变成了个大傻瓜,两个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嘻嘻的直笑。” “我俩手挽手走下楼来,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见花圃中多了几盆颜色特别娇艳的黄花。这些花的花瓣黄得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花朵的样子很像荷花,只是没荷花那么大。我二人都是最爱花的,立时便过去观赏。凌小姐啧啧称奇,说从来没见过这种黄花,我们一齐凑近去闻闻,要知道这花的香气如何……” 狄云听他叙述往事,月光之下,与心上人携手同游,观赏奇花,当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可是丁典述说的语调之中,却含有一股阴森森的可怖的气息,狄云听得几乎气也喘不过来,似乎这废园之中,有许多恶鬼要扑上身来一般,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名字,大声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隔了好一会,才道:“兄弟,你不笨了。以后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会吃亏,我这可放心了。” 狄云听他这几句话中充满了关切和友爱,忍不住热泪盈眶,恨恨的道:“凌知府这狗官,他,他,他不肯将女儿许配给你,那也罢了,何必使这毒计害你?” 丁典道:“当时我怎么猜想得到?更那知道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无比的金波旬花?‘波旬’两字是梵语,是‘恶魔’的意思。这毒花是从天竺传来的,原来天竺人叫它为‘恶魔花’,我一闻到花香,便一阵晕眩,只见凌小姐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却也站立不定。我正运内功调息,与毒性相抗,突然间暗处抢出几个手执兵刃的汉子来。我只和他们斗得几招,眼前已漆黑一团,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转,我手足都已上了铐镣,连琵琶骨也给铁链穿过。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厅中审讯,旁边伺候的也不是衙门中的差役,而是他帮会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强,破口大骂。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顿,这才逼我交出神照经和剑诀。”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每个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顿,勒逼我交出武经剑诀,我始终给他个不理不睬。他的耐性也真好,咱们便这么耗上了。” 狄云道:“凌小姐呢?她为什么不想法子救你?你后来练成了神照功,来去自如,为什么不去瞧瞧她?为什么在狱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头脑中一阵剧烈的晕眩,全身便似在空中飘浮飞舞一般。他伸出手来乱抓乱摸,似想得到什么依靠。狄云伸手过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惊,使力挣脱,说道:“我手上有毒,你别碰。”狄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丁典晕了一会,渐渐定下神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狄云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丁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凌小姐是受她父亲嘱咐,故意骗你,想要……”丁典一声大叫,喝道:“放屁!”挥拳便击了下来。狄云自知失言,不愿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头伸在半空,却不落下,向狄云瞪视片刻,缓缓收回拳头,道:“兄弟,你为女子所负,以致对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来怪你。霜华若是受她父亲嘱咐,想使美人计,要骗我的神照经和连城诀,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骗?只须说一句:‘你那部神照经和连城诀给了我罢!’她甚至不用明说,只须暗示一下,或者表示了这么一点点意思,我立刻就给了她。她拿去给她父亲也好,施舍给街边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烂来玩也好,烧着瞧也好,我都眉头也不皱一下。狄兄弟,虽然这是武林中的奇书至宝,可是与霜华相比,在我心中,这奇书至宝也不过是粪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双全,实在是个大大的蠢才。他若叫女儿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狄云道:“说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说过,凌小姐却不答允。” 丁典摇头道:“若有此事,霜华也决不瞒我。”叹了口气,说道:“凌退思这种人,于功名利禄、金银财宝看得极重,以己度人,以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财轻义,以为他女儿倘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着了形迹,令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还有个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儿却私下里结识了我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没了他门楣,非杀我不可。” “他将我擒住后,立时便搜我全身,什么东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穷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什么。其实,那神照经和连城诀,我都记在心里,外面不留半点线索。每个月十五,他总是提我出去盘问拷打,把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完了,威吓胁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给他个不理不睬。他从我嘴里问不到半句真话,但从他盘问的话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来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说的那‘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大宝藏的秘诀。他又曾派人装扮了囚犯,和我关在一起,想套问我的口风。那人假装受了冤屈,大骂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来,只可惜那时没练成神照功,身上没多少力量,打得他不够厉害。”他说到这里,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运气不好,给我冤枉打了不少顿。若不是你上吊自尽,到今日说不定给我打也打死了。” 狄云道:“我给人陷害,若不是丁大哥……”丁典左手摇了摇,要他别说下去,道:“这是机缘。世事都讲究一个‘缘’字。” 他眼角斜处,月光下见到废园角落的瓦砾之中,长着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风摇曳,颇有孤寂凄凉之意,便道:“你给我采了来。”狄云过去摘下花朵,递在他的手里。 丁典拿着那朵小紫花,神驰往日,缓缓说道:“我给穿了琵琶骨,关在牢里,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凌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将经诀早一日交给他,他便早一日杀我。但如我苦挨不说,他瞧在财宝面上,反而不会害我,便是拷打折磨,也只让我受些皮肉之苦,还真舍不得伤了我要害。” 狄云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杀你,那狱卒反而大起忙头,不敢再强凶霸道。” 丁典拿着那朵小紫花,手指微微颤抖,紫花也微微颤抖,缓缓道: “我在牢狱中给关了一个多月,又气又急,几乎要发疯了。一天晚上,终于来了一个丫鬟,那便是凌小姐的贴身使婢菊友,我在武昌城里识得霜华,便因她一言而起。不知霜华使了多少贿赂,才打动狱卒,引得她来见我一面。可是,菊友一句话也没跟我说,也没什么书柬物事递给我,只是向我呆望。狱卒手里拿着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狱卒显是怕极了凌知府,只许她见我一面,可不许说话。” “菊友瞧了我一会,怔怔的流下泪来。那狱卒连打手势,命她快走。菊友见到铁栏外的庭院中长得有一朵小雏菊,便去采了来,隔着铁栏递了给我,伸手指着远处高楼上的窗槛。窗槛上放着一盆鲜花。我心中一喜,知道这花是霜华放在那儿的,作为我的伴侣。菊友不能多停,转身走了出去。刚要走出院子的铁门,高处一箭射了下来,正中她背心,登时便将她射死了。原来凌退思深怕我朋友前来劫狱,连墙头屋顶都伏得有人。跟着第二箭射下,那狱卒也送了性命。那时我当真十分害怕,生怕凌退思横了心,连自己女儿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触怒他,每次他审问我,我只给他装聋作哑。” “菊友是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这几年我如何熬得过?我怎知道那窗槛上的鲜花,是霜华为我而放?可是霜华始终不露面,始终不在那边窗子中探出头来让我瞧她一眼。我当时一点也不明白,有时不免怪她,为什么这样忍心。” “于是我加紧用功,苦练神照经,要早日功行圆满,能不受这铁铐的拘束。我只盼得脱樊笼,带同霜华出困。只是这神照功讲究妙悟自然,并非一味勤修苦练便能奏功。我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艰难。直到你自尽之前的两个月,这才大功告成。这些日子之中,全凭这一盆鲜花作为我的慰藉。” “凌退思千方百计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将你和我关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计策。他知道派亲信来骗我,是不管用的了,于是索性让一个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来陪我。时候一久,我自能辨别真伪。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难之交,向你吐露了真情,那么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骗出来。你年幼无知,忠厚老实,别人假装好人,你容易上当。可是我始终不相信你。我亲身的遭受,菊友的惨死,叫我对谁也信不过了。” “事隔多年,凌退思这荆州府知府的任期早已届满,该当他调,或是升官,想来他使了银子,居然一任一任的做下去。他不想升官,只想得这个大宝藏。” “你以为我没出过狱去吗?我练成神照功后,当天便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点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那一晚我越过高墙之时,还道不免一场恶斗,不料事隔多年,凌退思已无防我之心,外边的守卫早已撤去。他万万料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的人,居然还能练成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楼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厉害,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见到她的心情。终于鼓起了勇气,轻轻在窗上敲了三下,叫了声:‘霜华!’”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蒙蒙眬眬的道:‘大哥!典哥!是你么?我是在做梦么?’我隔了这许多苦日子,终于又再听到她的声音,欢喜得真要发狂,颤声道:‘霜妹,是我!我逃出来啦。’我等她来开窗。以前我们每次相会,总是等她推开窗子招了手,我才进去,我从来不自行进她的房。” “不料她并不开窗,将脸贴在窗纸上,低声道:‘谢天谢地,典哥,你仍好好活着,爹没骗我。’我的声音很苦涩,说道:‘嗯,你爹没骗你。我还活着。你开窗罢,我要瞧你。’她急道:‘不,不!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问道:‘为什么不行?’她道:‘我答应了爹,他不伤你性命,我就永远不再跟你相见。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个毒誓,倘若我再见你,我妈妈在阴世天天受恶鬼欺侮。’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她十三岁那年丧母,对亡母是最敬爱不过的。” 第216章 连城诀(14) “我真恨极了凌退思的恶毒心肠。他不杀我,只不过为了想得经诀,霜华便不起这毒誓,他也决计舍不得杀我。可是他终于逼得女儿起了这毒誓,这个毒誓,将我什么指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说道:‘霜华,你跟我走。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来,永不见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愿你再见我。’” “我胸中积了许多年的怨愤突然迸发出来,叫道:‘为什么?我非见你不可!’” “她听到我的声音有异,柔声道:‘典哥,我知道你给爹爹擒获后,一再求他放你。他却将我另行许配别人,要我死了对你的心。我说什么也不答允,他用强逼迫,于是……于是……我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脸。’” 狄云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丁典道:“我又感激,又怜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惊呼一声,闭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脸,可是我已经瞧见了。她那天下最美丽的脸庞上,已又横又竖的划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来,一条条都是鲜红的疤痕。她美丽的眼睛,美丽的鼻子,美丽的嘴巴,都歪歪扭扭,变得像妖魔一样。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平时多么爱惜自己容颜,若不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她怎肯让自己的脸蛋受半点损伤?我说:‘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你为我而毁容,在我心中,你比从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道:‘到了这地步,咱俩怎么还能厮守?我答允了爹爹,永远不再见你。典哥,你……你去罢!’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了,说道:‘霜妹,我回到牢狱中去,天天瞧着你这窗边的鲜花。’她却搂住我的脖子,说道:‘你……你别走!’”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说什么话。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当然不是嫌她丑陋,可是……可是……她的脸实在毁损得厉害。隔了很久很久,远处的鸡啼了。她说:‘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妈妈。你……你以后别再来看我。’我说:‘咱俩从此不再相见?’她哭道:‘不再相见!我只盼咱俩死了之后,能葬在一起。只盼有那一位好心人,能帮咱们完成我这心愿,我在阴间天天念佛保佑他。’” “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那大宝藏的秘诀。我跟你说,你好好记住了。’她道:‘我不记,我记着干什么?爹爹为了这个秘密,才害得你这样,典哥,我不想听。’我道:‘你寻一个诚实可靠之人,要他答允帮咱们成全这个合葬的心愿,就将这剑诀对他说。’” “她道:‘我这一生是决不下这楼的了,我这副样子,怎能见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后,又道:‘好,你跟我说。典哥,我无论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这副样子去求人,我也不怕。’于是我将剑诀说了给她听。她用心记住了。” “东方渐渐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狱中。那时我虽可自在出狱,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是永远永远不会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因为……因为如果凌退思给人杀了,霜华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再也没依靠……”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狄云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希罕你的什么秘诀,你就说了,我也决计不听。” 丁典脸露欢笑,说道:“好兄弟,不枉我结识你一场。你答允给我们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欢喜……你照我所教的用心练去,将来必可练成神照功,天下无敌是不见得,但比万震山他们一定高得多了……”他话声越来越低,说道:“你如找得到这个大宝藏,也不必是为了自己发财,可以用来打救天下的苦人,像我、像你这样的苦人,天下多得是。这连城诀,你若不听,我一死之后便失传了,岂不可惜?”狄云点了点头。 丁典深深吸一口气,道:“你听着,这都是些数字,可弄错不得。”狄云打叠精神,凝神倾听。丁典道:“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四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五十三’……” 狄云正感莫名其妙,忽听得废园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到园子里去搜搜。” 丁典脸上变色,一跃而起。狄云跟着跳起。只见废园后门中抢进三条大汉。 第四回 空心菜 丁典向这三人横了一眼,问道:“兄弟,我说的那四个数目字,你记住了么?” 狄云见三名敌人已逼近身前,围成了弧形,其中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另一人虽是空手,但满脸阴鸷之色,神情极是可怖。他凝神视敌,未答丁典的问话。 丁典大声叫道:“兄弟,你记住了没有?”狄云一凛,道:“第一字是……”他本想说出个“四”字来,但立时想起:“我若说出口来,岂不教敌人听去了?”当即将左手伸到背后,四根手指一竖。丁典道:“好!” 那使刀的汉子冷笑道:“姓丁的,你总算也是条汉子,怎么到了这地步,还在婆婆妈妈的啰唆不休?快跟咱兄弟们乖乖回去,大家免伤和气。”那使剑的汉子却道:“狄大哥,多年不见,你好啊?牢狱中住得挺舒服罢?” 狄云一怔,听这口音好熟,凝神看去,登时记起,此人便是万震山的二弟子周圻,相隔多年,他在上唇留了一片小胡子,兼之衣饰华丽,竟不识得他了。狄云这几年来惨遭陷害的悲愤,霎时间涌向心头,满脸胀得通红,喝道:“原来是周……周……周二哥!”他本欲直斥其名,终于在“周”字之下,加上了“二哥”两字。 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情,喝道:“好!”转眼便是一场决生死的搏斗,狄云能抑制愤怒,叫他一声“周二哥”,便不是烂打狂拚的一勇之夫了,说道:“这位周二爷,想必是万老爷子门下的高弟。很好,很好,你几时到了凌知府手下当差?狄兄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万胜刀’门中的马大鸣马爷。那位是山西太行门外家好手,‘双刀’耿天霸耿爷。据说他一对铁掌锋利如刀,因此外号‘双刀’,其实他是从来不使兵刃的。”狄云道:“这两位的武功怎样?”丁典道:“第三流中的好手。要想攀到第二流,却终生无望。”狄云道:“为什么?”丁典道:“不是那一块材料,资质既差,又没名师传授。”他二人一问一答,当真旁若无人。 耿天霸便即忍耐不住,喝道:“直娘贼,死到临头,还在乱嚼舌根。吃我一刀!”他所说的“一刀”,其实乃是一掌,喝声未停,右掌已经劈出。 丁典中毒后一直难以运气使劲,不敢硬接,斜身避过。耿天霸右掌落空,左掌随至。丁典识得这是“变势掌”,急忙翻手化解。可是一掌伸将出去,劲力势道全不是那回事,啪的一声,腋下已给耿天霸的右掌打实。丁典身子一晃,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耿天霸笑道:“怎么样?我是第三流,你是第几流?” 丁典吸一口气,突觉内息畅通,原来那“金波旬花”的剧毒深入血管,使血液渐渐凝结,越流越慢。他适才吐出一大口鲜血,所受内伤虽然不轻,毒性却已暂时消减。他心头一喜,立时上前挺掌向耿天霸按出。耿天霸举掌横挡,丁典左手回圈,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跟着右手圈转,反掌击在他头顶。耿天霸大叫一声“啊哟!”急跃退后。丁典右掌倏地伸出,击中了他胸口。耿天霸又一声“啊哟!”再退了两步。 丁典这三掌只须有神照功相济,任何一掌都能送了当今一流高手的性命。耿天霸只外功厉害,内力却殊为平平,居然连受三掌仍能挺立不倒。丁典自知死期已近,虽生性豁达,且已决意殉情,但此刻一股无可奈何、英雄末路的心情,却也令他不禁黯然神伤。然而耿天霸连中三掌,大惊失色,但觉脸上、头顶、胸口隐隐作痛,心想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不知伤势如何,不由得怯意大生。 马大鸣向周圻使个眼色,道:“周兄弟,并肩子上!”周圻道:“是啊!”他自忖不是狄云对手,但想自己手中有剑,对方却赤手空拳,再加他右手手指遭削,琵琶骨穿破,就算他功夫再强,也使不出了,便挺剑向狄云刺去。 丁典知狄云神照功未曾练成,此刻武功尚远不及入狱之前,要空手对抗周圻,不过枉送了性命,身形斜晃,左手便去夺周圻长剑。这一招去势奇快,招式又极特异,周圻尚未察觉,丁典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手脉门。周圻大惊,只道兵刃非脱手不可,那可性命休矣,岂知自己脉门上穴道居然并不受制,当即顺手急甩,长剑回转,疾刺丁典左胸。丁典侧身避过,长叹一声。 马大鸣见丁典和耿天霸、周圻动手,两次都已稳占上风,却两次均不能取胜,心中微一琢磨,已知其理:“凌知府说他身中剧毒,想必是毒性发作,功力大减。”耿天霸见丁典夺剑功败垂成,也知他内力已不足以济,心道:“这姓丁的招数厉害,却是虎落平阳……呸,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将这贼囚犯比作老虎,岂不是将老子比作狗了?”两人一般的心思,同时向丁典扑去。 狄云抢上挡架。丁典在他肩头上一推,喝道:“狄兄弟,退下。”右手探出,已抓中了马大鸣喉头。这一抓只须有寻常内功,手指抓到了这等要紧的部位,那也非要了对方性命不可。马大鸣吓得魂飞天外,就地急滚,逃了开去。 丁典暗自叹气,自己内力越来越弱,只仗着招数高出敌人甚多,尚可支持片刻,若这“连城诀”不说与狄云知道,大秘密从此湮没无闻,未免太也可惜,说道:“狄兄弟,你听我的话。你躲在我身后,不必去理会敌人,只管记我的口诀。这事非同小可,咱们说什么也得办成功了。你丁大哥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便是为此。”狄云应了一声,缩到丁典身后。丁典道:“第五个字是‘十八’……” 马大鸣知道凌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主旨是在追查一套武功秘密;而周圻到凌退思手下当差,既非为名,亦非为利,乃奉了师父之命,暗中查访连城诀。这时两人听到丁典说出第五个字是“十八”这句话,都是心中一凛,牢牢记住。只听丁典又道:“第六个字是‘七’。”马大鸣、周圻、狄云三人又一齐用心暗记。 耿天霸却只奉命来捉要犯,不知其余,见丁典口中念念有辞,什么“十七、十八”,马大鸣和周圻两人便即心不在焉,也是“十七、十八”的喃喃自语,只道丁典在念什么迷人心魄的咒语,大喝:“喂,别着了他道儿!”挥掌向丁典直劈过去,但忌惮对手了得,一掌击过,不敢再施后着,立即退开。 丁典让过敌掌,脚下站立不稳,向前扑出。马大鸣瞧出便宜,挥刀砍向他左肩。丁典只觉眼前一黑,竟不知闪避。狄云大惊,危急中无法解救,抢将上来,一头撞入马大鸣怀里。 丁典一阵头晕过去,睁开眼来,见狄云和马大鸣纠缠在一起,周圻挺剑正要往狄云背心上刺去,当即左手挥出,两根手指戳向周圻双眼。他自知力气微弱已极,只有攻向这等柔软部位,方能收退敌之功。周圻不暇伤人,疾向左闪,便在此时,马大鸣一刀柄已击在狄云头上,将他打倒在地。丁典叫道:“狄兄弟,记住第七字,那是……”只觉胸口气息急窒,耿天霸右掌又到。 丁典摇了摇头,眼前白光连闪,马大鸣和周圻同时攻来,丁典身子晃动,猛向刀剑迎上,噗噗两声,刀剑同时刺中他身子。狄云一声大叫,抢上救援。丁典乘着鲜血外流、毒性稍弱这一瞬息,运劲双掌,顺手一掌打在马大鸣右颊,反手一掌打向周圻。这一掌本来非打中周圻不可,不料耿天霸恰好于这时扑将上来,冲势极猛,喀喇一声响,将胸口撞在丁典的掌上,肋骨全断,当时便晕死过去。 丁典这两掌使尽了全身剩余的精力。马大鸣当场身死。耿天霸气息奄奄,也已命在顷刻。只周圻却没受伤,右手抓住剑柄,要从丁典身上拔出长剑,再来回刺狄云。丁典身子向前挺出,双手紧抱周圻腰间,叫道:“狄兄弟,快走,快走!”他身子这么一挺,长剑又深入体内数寸。 狄云却那肯自行逃生,扑向周圻背心,扠住他咽喉,叫道:“放开丁大哥!”他可不知其实是丁典抓住了对手,却不是周圻不放他丁大哥。 丁典自觉气力渐渐衰竭,快将拉不住敌人,只要给他一拔出长剑,摆脱了自己纠缠,狄云非送命不可,大叫:“狄兄弟,快走,你别顾我,我……我总是不活的了!”狄云叫道:“要死,大家死在一起!”使劲狠扠周圻喉咙,可是他琵琶骨遭穿通后,肩臂上筋骨肌肉大受损伤,不论如何使劲,始终没法令敌人窒息。 丁典颤声道:“好兄弟,你义气深重……不枉我……交了你这朋友……那剑诀……可惜说不全了……我……我很快活……春水碧波……那盆绿色的菊花……嗯!她放在窗口,你瞧多美啊……菊花……”声音渐渐低沉,脸上神采焕发,抓着周圻的双手却慢慢松开了。 周圻使力挣扎,将长剑从丁典身上拔出,剑刃上全是鲜血,急忙转身,和狄云脸对着脸,相距不过尺许,一声狞笑,手上使劲,挺剑便向狄云胸口猛刺。 狄云大叫:“丁大哥,丁大哥!”蓦然间胸口感到一阵剧痛,一垂眼,见周圻的长剑正刺在自己胸膛上,耳中但听得他得意之极的狞笑:“哈哈,哈哈!” 在这一瞬之间,狄云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往事:在师父家中学艺,与戚师妹亲昵要好,在万震山家中苦受冤屈,狱中五年的凄楚生涯……种种事端,一齐涌向心头,悲愤充塞胸臆,大呼:“我……我……和你同归于尽。”伸臂抱住了周圻背心。 第217章 连城诀(15) 他练神照功虽未见功,但也已有两年根基,这时自知性命将尽,全身力气都凝聚于双臂之上,紧紧抱住敌人,有如一双铁箍。周圻只感呼吸急促,用力挣扎,却没法脱身。狄云但觉胸口越来越痛,此时更无思索余暇,双臂只用力挤压周圻。是不是想就此挤死敌人,心中也没这个念头,就是说什么也不放松手臂。但长剑竟不再刺进,似乎遇上了什么穿不透的阻力,剑身竟渐成弧形,慢慢弯曲。周圻又惊又奇,右臂使劲挺刺,要将长剑穿通狄云身子,可是便要再向前刺进半寸,也已不能。 狄云红了双眼,凝视着周圻的脸,初时见他脸上尽是得意和残忍,但渐渐的变为惊讶和诧异,又过一会,诧异之中混入了恐惧,害怕的神色越来越强,变成了震骇莫名。 周圻的长剑明明早刺中了狄云,却只令他皮肉陷入数寸,难以穿破肌肤。他怯意越来越盛,右臂内劲连催三次,始终不能将剑刃刺入敌身,惊惧之下,再也顾不得伤敌,只想脱身逃走,但给狄云牢牢抱住了,始终摆脱不开。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内弯,跟着长剑的剑柄抵到了自己胸口,剑刃越来越弯,弯成了半圆。蓦地里啪的一声响,剑身折断。周圻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两截锋利的断剑,一齐刺入了他小腹。 周圻一摔倒,狄云带着跌下,压在他身上,双臂仍牢牢抱住他不放。狄云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气,见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泪来,跟着口边流出鲜血,头一侧,一动也不动了。 狄云大奇,还怕他是诈死,不敢放开双手,跟着觉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又见周圻口中流血不止,他迷迷惘惘的松开手,站起身来,只见两截断剑插在周圻腹中,只有剑柄和剑尖露出在外。再低头看自己胸口时,见外衫破了寸许一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内衣。他瞧瞧周圻身上的两截断剑,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突然间省悟,原来,是贴身穿着的乌蚕衣救了自己性命,更因此而杀了仇人。 狄云惊魂稍定,立即转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哥,丁大哥。你……你……怎么样?”丁典慢慢睁开眼来,向他瞧着,只眼色中没半分神气,似乎视而不见,或者不认得他是谁。狄云叫道:“丁大哥,我……我说什么也要救你出去。”丁典缓缓道:“可惜……可惜那剑诀,从此……从此失传了,合葬……霜华……”狄云大声道:“你放心!我记得的……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完了你二人心愿。” 丁典慢慢合上眼睛,呼吸越来越弱,但口唇微动,还在说话。狄云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依稀听到他在说:“那第十一个字……”但随即没声音了。狄云的耳朵上感到已无呼气,伸手到他胸口摸去,只觉一颗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狄云早知丁典性命难保,但此刻才真正领会到这位数年来情若骨肉的义兄终于舍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拚命往他口中吹气,心中不住许愿:“老天爷,老天爷,你让丁大哥再活转来,我宁可再回到牢狱之中,永远不再出来。我宁可不去报仇,宁可一生一世受万门弟子欺侮折辱,老天爷,你……你千万得让丁大哥活转来……” 然而他抱着丁典身子的双手,却觉到丁典的肌肤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冷,知道自己这许多许愿都落了空。顷刻之间,感到了无比寂寞,无比孤单,只觉得外边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狱室更加可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他宁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狱室中去。 他横抱着丁典的尸身,站了起来,忽然间,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都袭向心头。 他放声大哭,没任何顾忌的号啕大哭。全没想到这哭声或许会召来追兵,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这般哭泣太也可羞。只心中抑制不住的悲伤,便这般不加抑制的大哭。 当眼泪渐渐干了,大声的号啕变为低低的抽噎时,难以忍受的悲伤在心中仍一般的难以忍受,可是头脑比较清楚些了,开始寻思:“丁大哥的尸身怎么办?我怎么带着他去和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时心中更无别念,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忽然间,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余匹之多。只听得有人在呼叫:“马大爷、耿大爷、周二爷,见到了逃犯没有?”十余匹马奔到废园外,一齐止住。有人叫道:“进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会躲在这地方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啪的一声响,靴子着地,那人跳下了马背。 狄云更不多想,抱着丁典的尸身,从废园的侧门中奔了出去,刚一出侧门,便听得废园中几个人大声惊呼,发现了马大鸣、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尸身。 狄云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这般抱着丁典的尸身,既跑不快,又随时随刻会给人发见。但他宁可重行受逮入狱,宁可身受酷刑,宁可立遭处决,却决不肯丢弃丁大哥。 奔出数十丈,见左首有一扇小门斜掩,当即冲入,反足将门踢上。只见里面是一座极大的菜园,种满了油菜、萝卜、茄子、丝瓜之类。狄云自幼务农,和这些瓜菜睽隔了五年,此时乍然重见,心头不禁生出一股温暖亲切之感。四下打量,见东北角上是间柴房,从窗中可以见到松柴稻草堆得满满的。他俯身拔了几枚萝卜,抱了丁典的尸身,冲入柴房。侧耳听得四下并无人声,于是搬开柴草,将尸身放好,轻轻用稻草盖了。在他心中,还是存着指望:“说不定,丁大哥会突然醒转。” 剥了萝卜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萝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没尝到了,想到了湖南的乡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师妹一同拔了生萝卜,在田野间漫步剥食……他吃了一个又一个,眼眶又有点潮湿了,蓦地里,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全身剧烈震动,手中的半个萝卜掉在地下。雪白的萝卜上沾满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听到那清脆温柔的声音在叫:“空心菜,空心菜,你在那里?” 他登时便想大声答应:“我在这里!”但这个“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头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的簌簌颤抖。 因为“空心菜”是他的外号,世上只有他和戚芳两人知道,连师父也不知。戚芳说他没脑筋,老实得一点心思也没有,除了练武之外,什么事情也不想,什么事情也不懂,说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云笑着也不辩白,他喜欢师妹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每次听到“空心菜”这名字,心中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因为当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师妹决不这样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总是只有他和她两人单独在一起。 当他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高兴也好,生气也好,狄云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欢喜。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小子,有时那傻头傻脑的神气惹得戚芳很生气,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两个人都咧开嘴笑了。 记得卜垣到师父家来投书那一次,师妹烧了菜招待客人,有鸡有鱼,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和师父喝着酒,谈论着两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的听着,无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对,只见她夹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边,却不送入嘴里。她用红红的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着那几条空心菜,眼光中满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几条菜。那时候,狄云只知道:“师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这时在这柴房之中,脑中灵光一闪,忽然体会到了她红唇轻吻空心菜的含意。 现下呼叫着“空心菜”的,明明是师妹戚芳的声音,那是一点也不错的,决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误听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那里?”这几声呼叫之中,一般的包含着温柔体贴无数,轻怜蜜爱无数。不,还不止这样,从前和她一起在故乡的时候,师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亲切,有关怀,但也有任性,有恼怒,有责备,今日的几声“空心菜”中,却全是深切的爱怜。“她知道我这几年来的冤枉苦楚,对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梦。师妹怎么会到这里来?她早已嫁给了万圭,又怎能再来找我?”可是,那声音又响了,这一次更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那里?你瞧我捉不捉到你?”声音中是那么多的喜欢和怜惜。 狄云只觉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胀大,忍不住气喘起来,双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来,躲在稻草之后,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向着自己,正在找人。不错,削削的肩头,细细的腰身,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师妹。 只听她笑着叫道:“空心菜,你还不出来?”突然之间,她转过身来。 狄云眼前一花,脑中感到一阵晕眩,眼前这女子正是戚芳。乌黑而光溜溜的眼珠,微微上翘的鼻尖,脸色白了些,不像湖南乡下时那么红润,然而确是师妹,确是他在狱室中记挂了千遍万遍,爱了千遍万遍,又恼了千遍万遍的师妹。 她脸上仍那么笑嘻嘻地,叫着:“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听得她如此深情款款的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应声而出,和这个心中无时不在思念的师妹相见,但他刚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说我太过忠厚老实,极易上别人的当。师妹已嫁了万家的儿子,今日周圻死在我手下,怎知道她不是故意骗我出去?”想到此处,立即停步。 只听得戚芳又叫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狄云心旌动摇,寻思:“她这么叫我,情深意真,决然不假。再说,若是她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第二次举步又欲出去。 忽听得一个小女孩的笑声,清脆的响了起来,跟着说道:“妈,妈,我在这儿!” 狄云心念一动,再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红衣衫的女孩从东边快步奔来。她年纪太小,奔跑时跌跌撞撞,脚步不稳。只听戚芳带笑的柔和声音说道:“空心菜,你躲到那儿啦?妈到处找你不着。”那小女孩得意的道:“空心菜在花园!空心菜看蚂蚁!” 狄云耳中嗡的一声响,心口犹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难道师妹已生了女儿?难道她女儿就叫做“空心菜”?她叫“空心菜”,是叫她女儿,并不是叫我?难道自己误冲误撞,又来到了万震山家里? 这几年来,他心底隐隐存着个指望,总盼忽然有一天会发见,师妹其实并没嫁给万圭,沈城那番话原来都是撒谎。他这个念头从来没敢对丁典说起,只深深藏在心底,有时午夜梦回,证实了自己的妄想,忽然会欢喜得跳了起来。可是这时候,他终于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有一个小女孩在叫她“妈妈”。 他泪水涌到了眼中,从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的瞧出去,只见戚芳蹲在地下,张开了双臂,那小女孩笑着扑在她怀里。戚芳连连亲吻那小女孩的脸颊,柔声笑道:“空心菜自己会玩,真乖!” 狄云只看到戚芳的侧面,看到她细细的长眉,弯弯的嘴角,脸蛋比几年前丰满了些,更加的白嫩和艳丽。他心中又是一阵酸痛:“这几年来做万家少奶奶,不用在田里耕作,不用受日晒雨淋,身子自然养得好了。” 只听戚芳道:“空心菜别在这里玩,跟妈妈回房去。”那女孩道:“这里好玩,空心菜要看蚂蚁。”戚芳道:“不,今天外面有坏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还是回房里去罢。”那女孩道:“什么坏人?捉小孩子做什么?”戚芳站起身来,拉着女儿的手,道:“监牢里逃走了两个很凶很凶的坏人。爸爸去捉坏人去啦。坏人到了这里,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听妈妈的话,回房去玩。妈给你做个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却甚执拗,道:“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帮爸爸捉坏人。” 狄云听戚芳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坏人”,一颗心越来越沉了下去。 便在这时,菜园外蹄声得得,有数骑马奔过。戚芳从腰间抽出钢剑,抢到后园门口。 狄云站在窗边不敢稍动,生怕发出些微声响,便惊动了戚芳。他无论如何不愿再和师妹相见,胸间的悲愤渐渐的难以抑制,自己没做过半点坏事,无端端的受了世间最惨酷的苦楚,她竟说自己是——“坏人”。 他见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门口,只盼她别进来,可是那女孩不知存着什么念头,竟然跨步便进了柴房。狄云将脸藏在稻草堆后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间,小女孩见到了他,见到这蓬头散发、满脸胡子的可怕样子,惊得呆了,睁着圆圆的大眼,要想哭出声来,却又不敢。 狄云知道要糟,只要这女孩一哭,自己踪迹立时便会给戚芳发觉,当即抢步而上,左手将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嘴巴。可是终于慢了片刻,小女孩已“啊”的一声,哭了出来。但这哭声斗然而止,后半截给狄云按住了。 戚芳眼观园外,一颗心始终系在女儿身上,猛听得她出声有异,一转头,已不见了她人影,跟着听得柴房中稻草发出簌簌响声,忙两个箭步,抢到柴房门口,只见一个胡子蓬松、满身血污的汉子抱住了她女儿,一只手按在她口上。戚芳这一惊当真魂飞天外,钢剑挺出,便向狄云脸上刺去,喝道:“快放下孩子!” 狄云心中一酸,自暴自弃的念头又起:“你要杀我,这便杀罢!”见她钢剑刺到,竟不闪不避。戚芳一呆,生怕伤了女儿,疾收钢剑,又喝:“放下我孩子!” 狄云听她口口声声只是叫自己放下她孩子,全无半分故旧情谊,怒气大盛,偏不放下她孩子,右手顺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条木柴,在她钢剑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第218章 连城诀(16) 戚芳见这凶恶汉子仍抱着女儿不放,越来越惊,双膝忽感酸软,吸一口气,挺剑向狄云右肩急刺。狄云侧身让过,右手中的木柴当作剑使,自左肩处斜劈向下,跟着向后刺出。戚芳惊噫一声,只觉这剑法极熟,正是她父亲所传的一招“哥翁喊上来”,当下不及思索,低头躲过,手中长剑便是两招“忽听喷惊风,连山若布逃”。 这柴房本就狭隘,堆满了柴草之后,余下来的地位不过刚可够两人容身回旋,这一拆上了招,处处碍手碍脚。 狄云自幼和戚芳同师学艺,没一日不是拆招练剑,相互间的剑招都烂熟于胸,这时见她使出这两招剑法,自然而然便依师父所授的招数拆了下去,堪堪使到“老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手中木柴大开大阖,口中一声长啸,横削三招。 当年师兄妹练剑,拆到此处时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这时狄云将木柴第三次横削过去时,忽然间手腕一酸,啪的一声,木柴竟尔掉在地下。他一惊之下,随即省悟:“我右手手指遭削,已终身不能使剑,我这可忘了。” 一抬头,只见戚芳手中的钢剑剑尖离自己胸口不及一寸,剑身颤动不已,她脸上惊愕之情,实难形容。两人怔怔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说不出话来。隔了好半晌,戚芳才道:“是……是你么?”喉音干涩,嘶哑几不成声。 狄云点了点头,将左臂中抱着的小女孩递了过去。戚芳抛下钢剑,忙将女儿接过,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女孩已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将小脸蛋藏在母亲怀里,再也不敢向狄云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这许多年来……” 忽然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那里?”正是万圭,呼声越来越近,正寻向菜园中来。戚芳脸上陡然变色,低声在女儿耳边说:“空心菜,这伯伯不是坏人,你别跟爹爹说。知道么?”小女孩抬起头来,向狄云瞧了一眼,见到他可怖的神情模样,突然哇的一声,大声哭嚷。 外面那男子听到了女孩哭声,循声而至,叫道:“空心菜,别哭。爹爹在这儿!”戚芳向狄云望了一眼,转身便出,反手带上柴门,抱着女儿,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云呆呆的站着,似乎有个声音不住的在耳边响着:“我还是死了的好,我还是死了的好!”只听那男子声音笑问:“空心菜为什么哭?”狄云很想到窗口去瞧瞧,万圭这时候是怎么一副模样,可是一双脚便如是在地下钉住了,再也移动不得。 听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后门口玩,两骑马奔过,马上的人拿了兵刃,长相挺凶的。空心菜说是坏人,要捉了她去,吓得大哭。”万圭笑道:“那是府衙门里追拿逃犯。来,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坏人。空心菜不怕坏人。爹爹把坏人一个个都打死了。” 狄云心中一凉:“女人撒谎的本领真不小,这么一说,那女孩就算说见到了坏人,她丈夫也不会起疑。哼,我为什么要你包瞒?你们只管来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两步抢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万圭衣饰华丽,抱着那女孩正向内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并肩而行,神态极为亲热。 师妹已嫁了万圭,这件事以往狄云虽曾几千几万次的想过,但总盼是假的,此刻活生生的情景终于出现在眼前了。他张口大叫:“我……”俯身便想去拾戚芳抛在地下的钢剑,冲出去和万圭拚命。自己身入牢狱,受了这许多冤屈苦楚,都是由于眼前这人的陷害,而自己爱逾性命的情侣,却成了这人的妻室。这时候心中更无别念,不是去杀了这人,便是死在他手下。 但就这么一俯身,见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尸身,见到丁典双眼闭上,脸上神色安详,蓦地想起:“丁大哥临死时谆谆叮嘱,求我将他与凌小姐合葬。我这时出去和万圭这贼子相拚,送了性命半点也不打紧,丁大哥的心愿却完成不了啦。”转念又想:“我求师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办到……呸,呸!狄云你这坏人,你自己也不肯承担的事,如何去转托别人?你死在地下,有何脸面和丁大哥相见?师妹这等没良心,岂肯为你办什么大事?”一想通了这一节,终于慢慢抑制了愤激之心。 但他这一声“我”字,已惊动了万圭,只听他道:“好像柴房里有人。”戚芳笑道:“是吗?刚才我见老王进去搬柴。圭哥,我给你炖了燕窝,快去吃了罢。空心菜老是哭个不休,得让她好好睡一觉。”万圭“嗯”了一声,道:“柴房里是厨子老王?”抱着女儿,两夫妻并肩去远了。 狄云一时脑海中空空洞洞,没法思索,过了好半晌,伸手捶了捶自己脑袋,寻思:“这柴房终究不能久躲,那个厨子老王真的来搬柴烧饭,那怎么办?我还是将丁大哥密密藏起,自己溜了出去,到得晚间,再来搬取丁大哥的尸身。嗯,就是这样。”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个声音在拉住他:“师妹一定会再来瞧我。我这一走,便永远见她不着了。”“再见她一面,又有什么好?她有丈夫、女儿,一家人欢欢喜喜的,那有半分将我这杀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想见她,岂不徒然自讨没趣?”“唉,我在狱中等了这许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见她一面,今日岂可错过了这难得机会?我难道又有什么别的指望了?只不过是要问问,师父他老人家有讯息么?我要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新弃旧,我一遭灾祸,立时就对我毫不顾念?”“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她不是说谎,便是照实而答。谎话,有什么可听的?她如照实说了,我只有更加伤心。” 这么思前想后,一会儿决意立刻离开,但跟着又拿不定主意。他向来爽快,原不是这般迟疑不决、三心两意之人,可是今日面临一生中最大的难题,竟不知如何决断才好。留着,明知不妥,就此一走,却又是万分的不舍。 正自这般思潮翻涌,栗六不安,忽听得菜园中脚步轻响,一个人蹑手蹑脚的悄悄走来。那人走几步,便停一下,又走几步,显然是严神戒备,唯恐有人知觉。 那人越来越近,狄云一颗心怦怦乱跳:“师妹终于找我来了。她要跟我说什么?是求我原恕么?她还有一些念旧之意么?”又想:“我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的?唉,算了,算了!她有好丈夫,好女儿,过得挺开心的。我永远不要再见她了。” 突然之间,满腔复仇之心,化作冰凉:“我本来是个乡下穷小子,就算不受这场冤屈,师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乐,师妹却势必要辛苦劳碌一辈子,于她又有什么好处?我要报仇,是将万圭杀了么?师妹成了寡妇,难道还能嫁我,嫁给她的杀夫仇人?她心中早就没了我这个人,从前我就比不上万圭,现下我跟他更加天差地远了。这场冤仇,就此一笔勾销,让她夫妻母女快快乐乐的过日子罢。” 想到此处,决意不再和戚芳多说什么,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尸身,猛听得砰的一声,柴房门板给人一脚踢开。狄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高瘦男子手中长剑光芒闪烁,站在门口,却是万圭。狄云轻噫一声,不假思索,便俯身拾起戚芳遗下的钢剑。 万圭满脸煞气,他早已得知狄云越狱的消息,整日便心神不定,这时一眼看到狄云手中钢剑是戚芳之物,更是又妒又恨,冷冷的道:“好啊,在柴房里相会,她连自己的兵刃也给了你,想谋杀亲夫么?只怕没这么容易!” 狄云脑中一片混乱,一时也不懂万圭在说些什么,心中只想:“怎么是他来了?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自然是师妹说的,叫她丈夫来捉我去请功领赏。她怎么会这般无情无义?” 万圭见狄云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挺剑便向他胸口疾刺过去。狄云挥剑挡过,自然而然的使出了昔年老乞丐所授的那招“刺肩式”,长剑斜转,已指向万圭肩头。这招剑法怪异之极,万门八弟子当年招架不住,事隔五年,万圭虽武功已大有长进,却仍招架不住。 万圭一惊之下,手中长剑不知如何运使才好,收剑抵挡已然不及,发剑攻敌也已落了后手,便这样微一迟疑,一条性命已全然交在对方手中,心下愤怒已极,却丝毫不敢动弹,瞧着狄云一张满脸胡子的污秽脸孔,愤怒之情渐渐变为恐惧。 狄云这一剑却也不刺过去,心中转念:“我杀他不杀?” 万圭在万分危急之际,忽然见到对方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而持剑的手腕却又微微颤抖,灵机一动,大声叫道:“戚芳,你来看!” 狄云听他大叫“戚芳”,心中一惊,微微侧头去看。不料万圭这是用计使诈,乘他略一转头,立即长剑挺上,奋力上格。狄云右手手指遭削,持剑不牢,长剑脱手飞出。万圭大喜,立即挺剑刺出。狄云连闪两闪,躲在柴堆之后,顺手抽起一条硬柴,以柴当剑,奋力打去。万圭唰唰两剑,将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云将手中半截硬柴用力掷出,待他跃身闪避,又抽了一段硬柴,再度攻去。 万圭见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胜,就算他以柴作剑,戳中自己一下两下,也无大碍,定了定神,展开剑法缓缓进攻。数招之后,狄云长声怒吼,右腕中剑,登时血如泉涌,手指无力,抛下了硬柴。万圭跟着又一剑刺中他大腿,飞起左足,将他踢倒。狄云挣扎着还待爬起,万圭又是一脚踢在他颧骨上,狄云登时晕去。 万圭骂道:“装死吗?”在他右肩上砍了一剑,见他并不动弹,才知是真的昏晕,心想:“凌知府许下五千两银子的重赏,捉拿这两名囚犯,自然是捉活的好。反正这一次送将官里去,这人自就难以活命,我何必亲手杀他?”一瞥眼,见到柴草堆中露出一只脚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这里还有一人!”他不知丁典已死,急忙挥剑,砍在尸体脚上。 狄云虽遭踢晕,脑子中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叫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应过丁大哥的,要将他尸身和凌小姐合葬。”这念头强烈之极,很快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想起:“许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也曾给他打倒,也曾给他在头上重重踢了几下。”缓缓睁眼,见万圭正挥剑向丁典的尸身上砍落。他初时还未十分清醒,不知眼前之事是什么意思,但随即见到万圭将丁典的尸身从柴草里拖了出来,他大叫一声:“丁大哥!”突然间全身精力弥漫,急纵而起,扑在万圭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喉咙。 万圭大惊之下,待要反剑去刺,但手臂无法后弯,连劈几剑,都劈在硬柴堆上,而狄云扼在他喉头的手臂却越收越紧了。 狄云见他伤残丁典的尸体,怒发如狂。这人陷害自己、夺去戚芳,这怨仇尚可置之不理,但如此残害丁典,却万万不能干休,一时心中更无别念,只盼即刻便将敌人扼死。但觉万圭挣扎了一会,抵抗已渐渐无力,可是狄云数处受伤,伤口中流血不止,自己手臂上的力气却在更快消失。心中不住说:“我再支持一会儿,便能扼死了他。”到后来眼前金星乱舞,脑中乱成一团,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虽晕去,扼在万圭喉间的手臂仍没松开。万圭给他扼得难以呼吸,就在狄云晕去之时,同时失却了知觉。 柴草堆上躺着这一对冤家。两个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间都还在起伏,口鼻间仍有呼吸。真不知冥冥间如何安排?若是狄云先醒转片刻,他拾起地下长剑,一剑便将万圭杀了。倘若万圭先行醒转,他也不会再存将狄云生擒活捉的念头,那实在太过危险,势必是随手一剑,砍在他头上,立时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能发生。未必一定好人运气好,坏人运气坏。反过来也一样,也未必坏人运气好,好人运气坏。人人都会死的,迟死的人也未必一定运气好些。 但对于活着的人,对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儿,狄云先死,还是万圭先死,中间便有很大差别。倘若这时候要戚芳来抉择,要她选一个人,让他先行醒转,不知她会选谁? 柴房中的两个人兀自昏晕不醒,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慢慢走近柴房。 狄云耳中听到浩浩水声,脸上有冰凉的东西一滴滴溅上来,隐隐生疼,随即觉得身上很冷,半点也没力气。他一有知觉,立即右臂运劲,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但臂弯中虚空无物,跟着又发觉自己身子在不住摇晃,在不住移动。惊惶中睁开眼来,眼前黑沉沉地,只觉得一滴滴水珠打在脸上、手上、身上,原来是天在下大雨。 身子仍不住摇晃,胸口烦恶,只想呕吐。忽然间,身旁有一艘船驶过,船上张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极了,怎么身旁会有一艘船? 只想坐起身来看个究竟,但全身酸软,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只能这般仰天卧着,眼见得头顶有黑云飘动,那不是在柴房之中。心中突然想起:“丁大哥呢?”一想到丁典,身上蓦地里生出了一股力气,双手一按,便即坐起,身子跟着晃了几晃。 他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顺流而下。是夜晚,天上都是黑云,正下着大雨,他向船左船右岸上凝目望去,两边都黑沉沉地,什么也瞧不见。他心中焦急,大叫:“丁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经死了,但他的尸身万万不能失去。突然之间,左足踢到软软一物,低头一看,不由得惊喜交集,叫道:“丁大哥,你在这里!”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丁典的尸身,便在船舱中他足边。 他虚弱得连喘气也没力气,连想事也没力气。只觉喉干舌燥,便张开了口,让天空中落下来的雨点湿润嘴唇和舌头。这般迷迷糊糊的似睡似醒,双臂抱着丁典的尸身,直至天色渐明,大雨却兀自不止。晨光熹微之中,忽然见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块布条缠着,跟着发觉手臂和肩头的两处伤口上也都有布带裹住,鼻中隐隐闻到金创药的药气。一晚大雨,绷带都湿透了,但伤口已不再流血。 第219章 连城诀(17) “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要是伤口不裹好,也不用谁来杀我,单是流血便要了我的命。”蓦地里感到一阵难以忍耐的寂寞凄凉:“这世上还有谁来关怀我、帮助我?丁大哥已经死了,更会有谁盼望我活着?会费心来为我裹伤?”细看那几条绷带,缠得极不整齐,似乎包扎的人动手时十分心急慌忙,然而绷带不是粗布,而是上佳的缎子,缎带的一边镶着精致的花边,另一边是撕口,显然,是从衣衫上撕下来的,是女子的衣衫。 是师妹么?他心中怦然而动,胸口随即热了起来,嘴角边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来杀我,怎么又会给我裹伤?要不是她通风报信,我躲在柴房里,万圭又怎会知道?” 可是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是在江中飘流。不知这地方离江陵已有多远?无论如何,是暂时脱离了险境,不会再受凌知府的追拿了。 “是谁给我裹了伤口?是谁将我放在小船之中?连丁大哥也一起来了?”他对自己的生死已并不如何关怀,但丁典的尸体也和他在一起,这事却不能不令他衷心感激。 苦苦思索,想得头也痛了,始终没能想出半点端倪。他竭力追忆过去一天中所发生的事,想到万圭剑砍丁典、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后,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后的事情,脑海中便是一片空白。 一侧头间,额角撞着了一包硬硬的东西,那是用绸布包着的一个小小包袱。他心中一喜,料得这包袱之中定有线索可寻,颤抖着双手打了开来,只见包里有五六锭碎银子,还有四件女子首饰:一朵珠花、一只金镯、一个金项圈、一只宝石戒指。另外是小孩子颈中所挂的一个金锁片,锁片上的金链是给人匆忙拉断的,链子断处还钩上了一小块衣衫的碎片,显然,那是临时从小孩颈中扯了下来,倒像是盗贼拦路打劫而得来一般。金锁片上刻着“德容双茂”四个字。狄云没读过多少书,字虽识得,却不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心想:“是那小孩的名字罢?她女儿不叫‘德容’,也不叫‘双茂’,她叫做‘空心菜’!” 他拨弄着这五件首饰,较之适才未见到那包袱之时,心中反更多了几分胡涂:“银子和首饰,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给的,以便小舟靠了岸后,我好有钱买饭吃。可是,到底是谁给的呢?首饰不是师妹的,我可从来没见她戴过。” 浩浩江水,送着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这一天中,狄云只苦苦思索:“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是谁给了我银两首饰?” 第五回 老鼠汤 江陵以下地势平坦,长江在湘鄂之间迂回曲折,浩浩东流,小舟随着江水缓缓飘浮。长江两岸一个个市镇村落从舟旁经过,从上游下来的船只有帆有橹,一艘一艘越过了他。船上人经过小舟时,对舟中长须长发、满脸血污的狄云都投以好奇惊讶的眼色。 将近傍晚时分,狄云终于有了些力气,同时肚子里咕咕的响个不停,也觉饿得厉害。他坐起身来,拿起一块船板,将小舟慢慢划向北岸,想到小饭店中买些饭吃。可是这一带甚是荒凉,见不到一家人家。小舟顺江转了个弯,见柳荫下系着三艘渔船,船上炊烟升起。他小舟流近渔船时,听得船梢上锅子中煎鱼之声吱吱价响,香气直送过来。 他将小舟划过去,向船梢上的老渔人道:“打鱼的老伯,卖一尾鱼给我吃,行吗?”那老渔人见他形相可怖,心中害怕,本是不愿,却不敢拒绝,便道:“是,是!”将一尾煎熟了的青鱼盛在碗中,隔船送了过来。狄云道:“若有白饭,益发买一碗吃。”那老渔人道:“是,是!”盛了一大碗糙米饭给他,饭中混着一大半番薯、高粱。 狄云三扒两拨,便将一大碗饭吃光了,正待开口再要,忽听得岸上一个嘶哑的声音喝道:“渔家!有大鱼拿几条上来。” 狄云侧头看去,见是个极高的和尚,两眼甚大,湛湛有光。狄云登时心中打了个突,认得是那晚到狱中来和丁典为难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记起丁典说过他名叫宝象。那晚丁典击毙两僧,重伤两僧,这宝象见机,带了两个伤僧逃走了。 狄云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丁典说这和尚武功了得,曾叮嘱他日后倘若遇上,务须小心。要是给这宝象和尚发觉了丁典尸身,那可糟极。他双手捧着饭碗,饶是他并非胆小怕死之辈,却也忍不住一颗心怦怦乱跳,手臂也不禁微微发抖,心中只说:“别发抖,别发抖,可不能露出马脚!”但越想镇定,越管不住自己。 只听那老渔人道:“今日打的鱼都卖了,没鱼啦。”宝象怒道:“谁说没鱼?我饿得慌了,快弄几条来!没大鱼,小的也成。”那老渔人道:“真的没有!我有鱼,你有银子,干么不卖?”说着提起鱼篓,翻过来一倒,篓底向天,篓中果然无鱼。 宝象已甚为饥饿,见狄云身旁一条煮熟的大鱼,还只吃了一小半,便叫:“兀那汉子,你那里有鱼没有?”狄云心中慌乱,见他向自己说话,只道他已认出了自己,更不答话,举起船板,往江边的柳树根上用力一推,小舟便向江心荡了出去。 宝象怒道:“贼汉子,我问你有鱼没有,干么逃走?” 狄云听他破口大骂,更加害怕,用力划动船板,将小舟荡向江心。宝象从岸旁拾起一块石头,用力向他掷去。狄云见石头掷来,当即俯身,但听得风声劲急,石头从头顶掠过,卜的一响,掉入了江中,水花溅得老高。 宝象见他躲避石头时身法利落,俨然是练家子模样,决非寻常渔人船夫,心下起疑,喝道:“他妈的快划回来,要不然我要了你狗命!” 狄云那去理他,拚命的使力划船。宝象蹲低身子,右手拾起一块石头,便即掷出,跟着左手又掷一块。狄云手上划船,双眼全神贯注的瞧着石块的来路。第一块侧身避过,第二块来得极低,贴着船身平平飞到,当即卧倒躺在舱底。这其间只寸许之差,眼前黑黝黝的一块东西急速飞过,厉风刮得鼻子和脸颊隐隐生疼。他刚一坐起,第三块石头又到,啪的一响,打在船头,登时木屑纷飞,船头上缺了一块。 宝象见狄云闪避灵活,小船顺着江水飘行,越来越远,当即用力掷出两块石头,却对准了小船。他若一出手便即掷船,小小一艘木船立时便会洞穿沉没,但这时相距已远,接连几块石头虽都打在船上,却劲力已衰,只打碎了些船舷、船板而已。 宝象见制他不住,大怒喝骂,远远见到江风吹拂,狄云的乱须长发不住飞舞,猛地想起:“这人倒似个越狱囚徒。丁典在荆州府越狱逃走,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从这囚徒身上,倒可打听到丁典的一些踪迹。”不由得贪念大盛,怒火却熄了,叫道:“渔家,渔家,快划我去追上他。” 柳树下三艘船上的渔人见他飞石打人,甚为悍恶,早都悄悄解缆,顺流而下。宝象连声呼喊,却有谁肯回来载他?宝象呼呼呼的掷出几块石头,有一块打在一名渔人头上。那渔人脑浆迸裂,倒撞入江。其余渔人吓得魂飞魄散,划得更加快了。 宝象沿着江岸疾追,快步奔跑,竟比狄云的小船迅速得多。宝象在长江北岸追赶,狄云不住划船斜向南岸。宝象虽赶过了他头,但和小船仍越离越远。狄云寻思:“要是给他在岸边找到了一艘船,逼得梢公前来赶我,就难以逃脱他毒手。”惶急之中,只有喃喃祷祝:“丁大哥,丁大哥,你死而有灵,叫这恶和尚找不到船只。” 长江中上下船只甚多,幸好沿北岸数里均无船只停泊。狄云出尽平生之力,将船划到了南岸,将那小包袱往怀里一揣,抱起丁典尸身,上岸便行。这一带江面虽然不宽,但树木遮掩,宝象已望不过来。他突然想起一事,回身将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宝象遥遥望来,还道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游追去。 他慌不择路的向南奔跑,只盼离开江边越远越好。奔得里许,不由得叫一声苦,但见白茫茫一片水色,大江当前,原来长江流到这里竟也折而向南。 他急忙转身,见右首有座小小破庙,当即抱着丁典的尸身走到庙前,欲待推门入内,突然膝间一软,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他受伤后流血不少,早甚虚弱,划船再加抱尸奔逃,此时筋疲力尽,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挣扎了两次,没法坐起,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气。见天色渐暗,心下稍慰:“只消到得夜晚,宝象那恶僧总不能找到咱们了。”这时丁典虽然已死,但他心中,仍然当他是亲密的伴侣一般。 在庙外直躺了大半个时辰,力气渐复,才挣扎着爬起,抱着丁典的尸身推门进庙。见是一座土地庙,泥塑的土地神矮小委葸,形貌可笑。狄云伤颓之余,见到这小小神像,忽然心生敬畏,恭恭敬敬的跪下,向神像磕了几个头,心下多了几分安慰。 坐在神像座前,抱头呆呆瞪视着躺在地下的丁典。天色一点点黑了下来,他心中才渐渐多了几分平安。 他卧在丁典尸身之旁,就像过去几年中,在那小小牢房里那样。 没到半夜,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一阵大,一阵小。狄云感到身上寒冷,缩成一团,靠到丁典身旁,突然之间,碰到了丁典冰冷冷的肌肤,想到丁大哥已死,再也不能和自己说话,胸中悲苦,两行泪水缓缓从面颊上流下。 突然间雨声中传来一阵踢跶、踢跶的脚步声,正向土地庙走来。那人践踏泥泞,却行得极快。狄云吃了一惊,听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将丁典的尸身往神坛底下一藏,自己缩身到了神龛之后。 脚步声越近,狄云的心跳得越快,只听得呀的一声,庙门给人推开,跟着一人咒骂起来:“妈巴羔子的,这老贼不知逃到了那里,又下这般大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湿了。”这声音正是宝象,出家人大骂“妈巴羔子的”已然不该,自称“老子”,更加荒唐。狄云于世务所知不多,这几年来常听丁典讲论江湖见闻,已不是昔年那浑噩无知的乡下少年,心想:“这宝象虽作和尚打扮,但吃荤杀人,绝无顾忌,多半是个凶悍大盗。” 只听宝象口中污言秽语越来越多,骂了一阵,腾的一声,便在神坛前坐倒,跟着瑟瑟有声,听得出他将全身湿衣都脱了下来,到殿角去绞干了,搭在神坛边上,卧倒在地,不久鼾声即起,竟自睡熟了。 狄云心想:“这恶僧脱得赤条条地,在神像之前睡觉,岂不罪过?”又想:“我趁此机会,捧块大石砸死了他,以免明天大祸临头。”但他实不愿随便杀人,又知宝象的武功胜过自己十倍,若不能一击砸死,只须他稍余还手之力,自己势必性命难保。 这时他倘若从后院悄悄逃走,宝象定然不会知觉,但丁典的尸身在神坛底下,决计不能舍之而去,一搬动立时便惊动了恶僧。耳听得庭中雨水点点滴滴的响个不住,心下彷徨无计,只盼明晨雨止,宝象离此他去。但听来这雨显是不会便歇。到得天明,宝象如不肯冒雨出庙,自会在庙中东寻西找,非给他见到尸体不可。虽是如此,心中还是存了侥幸之想:“说不定这雨到天亮时便止了,这恶僧急于追我,匆匆便出庙去。” 忽然间想起:“他进来时破口大骂,说不知那‘老贼’逃到了那里。我年纪又不老,为什么叫我‘老贼’?难道他又在另外追赶一个老人?”想了一会,猛地省悟:“啊,是了,我满头长发,满脸长须,数年不剃,旁人瞧来自然是个老人了。他骂我是‘老贼’,嘿嘿,骂我是‘老贼’!”想到了这里,伸手去摸了摸腮边乱草般的胡子。 忽听得啪的一声响,宝象翻了个转身。他睡梦中一脚踢到神坛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尸身。他一觉情势有异,立即醒觉,只道神坛底下伏有敌人,黑暗中也不知庙中有多少人埋伏,抢起身旁钢刀,前后左右连砍,教敌人欺不近身,喝道:“是谁?妈巴羔子的,贼王八蛋!”连骂数声,不听有人答应,屏息不语,仍不听得有人。 宝象黑暗中连砍十五六刀,使出“夜战八方式”,四面八方都砍遍了,飞足踢倒神坛,挥刀砍落,啪的一声响,混有骨骼碎裂之声,已砍中了丁典尸体。 狄云听得清清楚楚,宝象是在刀砍丁典。虽丁典已死,早已无知无觉,但在狄云心中,仍是他至敬至爱的义兄,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时便想冲出去拚命,但这五年的牢狱折磨,已将这朴实卤莽的少年变成个遇事想上几想的青年。刚一动念,跟着便想:“我冲出去跟他厮拚,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没别样结果。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愿便不能达成。那如何对得起他?” 宝象一刀砍中丁典尸身,不闻再有动静,黑暗之中瞧不透半点端倪。他身边所携火摺早在大雨中浸湿了,没法点火来瞧个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倒退,背心靠上了墙壁,以防敌人自后偷袭,然后凝神倾听。 这时两人之间隔了一道照壁,除了雨声淅沥,更没别样声息。 狄云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声稍重,立时便送了性命,只有将气息收得极为微细,缓缓吸进,缓缓呼出,脑子中却飞快的转着念头:“再过一会,天就明了。这恶僧见到丁大哥的尸体,必定大加蹧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脑子本就算不得灵活,而要设法在宝象手下保全丁典尸体,更是个极大难题。他苦苦思索,想不出半点主意,焦急万分,自怨自艾:“狄云啊狄云,你这笨家伙,自然想不出主意。倘若丁大哥不死,他定有法子。”惶急下伸手抓着头发用力一扯,登时便扯下了六七根来。 突然之间,脑子中出现了一个念头:“这恶僧叫我‘老贼’。他见我满脸胡子,只道我是个老人。我若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岂非就认我不出了?只是身边没剃刀,怎能剃去这满脸胡子?哼,我死也不怕,难道还怕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 第220章 连城诀(18)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的轻轻拔去,惟恐发出半点声息,心想:“就算那恶僧认我不出,也不过不来杀我而已,我又有什么法子保护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须暂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恶僧身旁,乘他不备,便可想法杀他。” 待得胡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没了胡须,这满头长发,还是泄露了我面目。这恶僧在长江边上追我,自然将我这披头散发的模样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扯住一根头发,轻轻一抖,拔了下来。 拔胡子还不算痛,那一根根头发要拔个清光,当真痛得厉害。一面拔着,心中只想:“别说只拔须拔发这等小事,只要是为了丁大哥,便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又想:“我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是……他再也不能教我一个巧妙的法子了。” 耳听得宝象又已睡倒,唯恐给这恶僧听到自己声息,于是拔一些头发胡子,便极慢极慢的退出一步,直花了小半个时辰,才退入天井,又过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庙后门。大雨点点滴滴的打在脸上,方轻轻舒了口气。 在庙外不用担心给宝象听见,拔须拔发时就快得多了,终于将满头长发、满腮胡子拔了个干净。头顶与下巴疼痛之极,生平从未经历,但想比之给仇人削去手指、穿了琵琶骨,却又如何?仇恨满胸,拔发拔须的疼痛也不怎么在乎了。他挖开地下烂泥,将拔下的头发胡须都塞入泥中,以防宝象发见后起疑,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贼”,而且成了个“贼秃”,悲愤之下,终于也忍不住好笑,寻思:“我这么乱拔一阵,头顶和下巴必定血迹斑斑,须得好好冲洗,以免露出痕迹。”抬起了头,让雨水淋去脸上污秽。 又想:“我脸上是没破绽了,这身衣服若给恶僧认出,还是糟糕。嗯,没衣衫好换,我便学恶僧的样,脱得赤条条的,却又怎地?”于是将衣衫裤子都脱了下来,乌蚕衣可不能脱,变成了只有内衣、却无裤子,当下撕开外衣,围在腰间,又恐宝象识得乌蚕衣来历,便在烂泥中打了个滚,全身涂满污泥。 这时便丁典复生,一时之间也认他不出。狄云摸索到一株大树之下,用手指挖开烂泥,将小包袱埋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脱恶僧毒手,护得丁大哥平安,日后必当报答这位为我裹伤、赠我银两首饰之人的大恩大德。可是他究竟是谁?” 忙到这时,天色已微微明亮。狄云悄悄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里许,天已大明,见大雨兀自未止,料想宝象不会离庙他去。此刻如迳自逃走,宝象说什么也找他不到,但保护丁典的尸身、设法去和凌小姐合葬,是当前第一等大事,无论如何,总之不能不守对丁大哥许下的诺言,自己便死十次,也必须做到。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却到那里找去?只得拾了一块尖锐的石片,藏在腰间,心想若能在这恶僧的要害处戳上一下,说不定也能要了他性命。最好这恶僧已离庙他去,那便上上大吉。 在积水坑中一照,见到自己模样古怪,忍不住好笑,但随即感到说不出的凄苦。 心中记挂着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东朝土地庙行去,心想:“我须得疯疯颠颠,装做是本地的一条无赖汉子。”将近土地庙时,放开喉咙,大声高唱山歌: “对山的妹妹,听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富家郎, 王孙公子良心坏! 要嫁我癞痢头阿三,顶上光!” 他当年在湖南乡间,本就擅唱山歌,湖畔田间,溪前山后,和戚芳俩不知已唱过几千几万首山歌。湖南乡间风俗,山歌都是应景即兴之作,随口而出,押以粗浅韵脚,与日常说话并无多大差别。他歌声一出口,胸间不禁一酸,自从那一年和戚芳携手同游以来,这山歌已五年多没出过他的喉头,这时旧调重唱,眼前情景却希奇古怪之极。听歌者不再是那个俏美可喜的小师妹,而是一个赤条条、恶狠狠的大和尚。他明知离宝象近一步,便多一分凶险,但想为了丁大哥,就算给这恶和尚杀了,也是报答了丁大哥待自己的好处。 他慢慢走近土地庙,逼紧了喉咙,模拟着女声又唱了起来: “你癞痢头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娇娘? 贪图你头上没毛不用梳? 贪图你穷天穷地当清光?” 一句“当清光”还没唱完,宝象已从土地庙中走了出来。他将上衣围在腰间,向外一张,要瞧瞧是谁来了,见狄云口唱山歌而来,头顶光秃秃地,还道他真是个癞痢头秃子,山歌中却满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秃子,你过来!” 狄云唱道: “大师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银子? 癞痢头阿三运气好, 大师父要请我吃肥猪。”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宝象跟前,虽勉力装作神色自若,但一颗心忍不住剧烈异常的跳动,脸上也已变色。但宝象那里察觉,笑嘻嘻的道:“癞痢头阿三,你去给我找些吃的东西来,大师父重重有赏,有没肥猪?”狄云摇摇头,唱道: “荒山野岭没肥猪……” 宝象喝道:“好好说话,不许唱啊唱的。” 狄云伸了伸舌头,勉力想装出一副油腔滑调的神气,说道:“癞痢头阿三唱惯了山歌,讲话没那么顺当。大师父,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十里之内,并没人烟。你别说想吃肥猪,便青菜白饭也难找。这里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市镇,有酒有肉,有鸡有鱼,大师父想吃什么有什么,不妨便去。”他自知无力杀得宝象,报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己言语,向西去寻饮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尸身逃走。 可是大雨始终不止,唰唰唰的落在两人身上。 宝象道:“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来,有酒有肉最好,否则杀只鸡杀只鸭也成。” 狄云只挂念着丁典,嘴里“哦哦”答应,走进殿中,只见丁典的尸身已从神坛下给拖了出来,衣衫尽数撕烂,显是曾遭宝象仔细搜查过。狄云心中悲恨,再也掩饰不住,说道:“这……这里有个死人……是……是你打死的么?” 他脸色大变,宝象只道他是见到死人害怕,狞笑道:“不是我打死的。你来认认,这人是谁?你认得他么?”狄云吃了一惊,一时心虚,还道他已识破自己行藏,若不是决意保护丁典,已然发足便逃,当下强自镇定,说道:“这人相貌很古怪,不是本村里的。”宝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子里的人。”突然厉声道:“喂,去找些吃的东西来。你不听话,佛爷肚子饿了,就只好先吃了你,填填肚子。” 狄云见丁典尸身暂且无恙,稍觉放心,应道:“是,是!”转身出庙,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须半天不回来,他耐不住饥饿,自会去寻食物。他终不成带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过丁大哥身边,找不到什么,自也可死心了。” 不料只行得两步,宝象厉声喝道:“站住!你到那里去?”狄云道:“我去给你买吃的啊。”宝象道:“嗯,很好很好!你过多久回来?”狄云道:“很快的,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宝象道:“去罢!” 狄云回头向丁典的尸身望了一眼,向庙外走去。突然背后风声微动,啪啪两响,左右双颊上各吃了一记耳光。幸好宝象只道他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乡下汉子,下手不重;又幸好宝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则狄云脑筋并不灵敏,遇到背后有人来袭,自然而然的会闪身躲避,决计来不及想到要装作不会武功。 狄云吃了一惊,道:“你……你……”心想:“他既识破了,那只有拚命了。”只听宝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拿出来给我瞧瞧!”狄云道:“我……我……”宝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谅你这穷汉也没银子,凭你的臭面子,又能赊得到、欠得着了?哼,你说去给我买吃的,不是存心想溜么?”狄云听他这么说,反而宽心:“原来他只瞧破我去买东西是假,那倒不要紧。”宝象又道:“你这秃头说十里之内并没人烟,又怎能去买了吃的,即刻便回?这不是明明骗我么?哼,你给我说老实的,到底想什么?”狄云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我见了大师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宝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长满黑毛的胸口,说道:“怕什么?怕我吃了你么?”一提到这“吃”字,登时腹中咕咕直响,更饿得难受。天亮之后,他早已在庙中到处搜寻过了,半点可吃之物也没有。他喃喃的连说几句:“怕我吃了你么?怕我吃了你么?”这般说着,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云上上下下打量。 狄云给这眼光只瞧得满身发毛,已猜到恶僧心中在打什么主意。宝象果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来不错,人心人肝更加好吃,眼前现成有一口猪在这里,干么不宰了吃?” 狄云心下不住叫苦:“我给他杀了,倒也没什么。瞧这恶僧的模样,显是要将我煮来吃了,这可冤得很了。我跟你拚了!”可是,拚命一定遭杀,杀了之后,仍给他吃下肚中,拚不拚又有什么分别?只见宝象双眼中凶光大炽,嘿嘿狞笑,一步步逼来,一张丑脸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宝象笑道:“嘿嘿,你这瘦鬼,吃起来滋味一定不好。这死尸还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尸有毒,吃不得。没法子,没肥猪,瘦猪也只好将就着对付。”一伸手,抓住了狄云左臂。 狄云奋力挣扎,却那里挣扎得开?心中焦急恐惧,当真难以形容。经过这几年来的惨受折磨,早已并不如何怕死,但想到要给这恶僧活生生的吃下肚去,确是忍不住全身发抖。 宝象见狄云无法逃脱,心想不如叫他先烧好汤水,然后再下手宰杀,只可惜这人不会自己宰杀自己,再将自己烧成一大碗红烧人肉,双手恭恭敬敬的端将上来,便道:“我杀了你来吃,有两个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随割随烤,那么你就要受零碎苦头。第二个法子是一刀将你杀了,煮肉羹吃。你说那个法子好?” 狄云咬牙道:“你要……将我杀了,你……你……你这恶和尚……”欲待破口大骂,却怕他一怒之下,更让自己惨受凌迟之苦,骂人的话到得口边,终于忍住。 宝象笑道:“不错,你知道就好,越是听话,越死得爽快。你倔强挣扎,这苦头可就大了。喂,癞痢头阿三,我说啊,你去厨房里把那只铁镬拿来,满满的烧上一镬水。”狄云明知他是要用来烹食自己,还是忍不住问:“干什么?” 宝象笑道:“这个就不用多问了。快去!”狄云道:“要烧水,在厨房里烧好了。”宝象道:“厨房里满是灰尘、蜘蛛网,老佛爷一进去便直打喷嚏。我不瞧着你,你这小癞痢定要逃走。”狄云道:“我不逃走便是。”宝象怒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说着一掌挥出,在他右脸上重重一击,又将他踢了个筋斗。 狄云滚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烧水,倒是个机会,等得一大镬水烧滚,端起来泼在他身上。他赤身裸体,岂不立时烫死了?”心中存了这个主意,登时不再恐惧,便到厨房去将一只破镬端了出来。见那铁镬上半截已然残破,只能装得小半镬水,半镬滚水只怕未必能烫死这恶僧,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烫他个半死不活也好。 他将铁镬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檐头雨水,先行洗刷干净,然后装载雨水,直至水齐破口,无法再装为止。宝象赞道:“好极,好极!癞痢头阿三,我倒真不舍得吃了你。你这人做事干净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云苦笑道:“多谢大师父夸奖。”拾了七八块砖头,架在铁镬下面。破庙中多的是破桌断椅,狄云急于和宝象一决生死,快手快脚的执起破旧木料,堆在铁镬之下。可是要寻火种,却就难了。狄云张开双手,作个无可奈何的神态。 宝象道:“怎么?没火种吗?我记得他身上有的。”说着向丁典的尸身一指。狄云见丁典的大腿给宝象砍得血肉模糊,胸中一股悲愤之气直冲上来,转头向宝象狠狠瞪视,恨不得扑上前去咬他几口。宝象却似老猫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这才吃掉,对狄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的道:“你找找去啊。倘若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云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两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块火石,寻思:“咱二人同在牢狱之时,丁大哥身边可没这两件东西,他却从何处得来?”翻转火刀,见刀上铸得有一行阳文招牌:“荆州老合兴铁店”。狄云曾和丁典去铁店斩断身上铐镣,想来这便是那家铁店的店号。狄云握了这对刀石,心想:“丁大哥顾虑周全,在铁店中取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闯江湖之用,不料没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阴世。”怔怔的瞧着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泪下。 宝象只道他发见火种后自知命不久长,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贵体,你前世几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的肠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坟墓,福缘深厚,运气不坏!快生火罢!” 狄云更不多言,在庙中找到了一张陈旧已极的黄纸签,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着了火。火焰烧到黄纸签上,本来给灰尘掩蔽着的字迹露了出来,只见签上印着“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难谐”、“出行不利”、“疾病难愈”等字样,片刻之间,火舌便将纸签烧去了半截。狄云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签便知道了。”当即将纸签去点燃了木片,镬底的枯木渐烧渐旺。 铁镬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这半镬水过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即沸滚。他心神紧张,望望那水,又望望宝象裸露着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一双手不自禁的打起颤来。终于白气蒸腾,破镬中水泡翻涌。狄云站直身子,端起铁镬,双手一抬,便要向宝象头上淋去。 第221章 连城诀(19) 岂知他身形甫动,宝象已然惊觉,十指伸出,抢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道:“干什么?”狄云不会说谎,用力想将滚汤往宝象身上泼去,但手腕给抓住了,便似套在一双铁箍中一般,竟移动不得分毫。 宝象若要将这镬滚汤泼在狄云头上,只须手臂一甩,自是轻而易举,但却可惜了这半镬热汤,淋死了这癞痢头阿三,自己重新烧汤,未免麻烦。他双臂微一用劲,平平下压,将铁镬放回原处,喝道:“放开了手!” 狄云如何肯放开铁镬,双手又运劲回夺。宝象右足踢出,砰的一声,将他踢得直跌出去,头后脚前,撞入神坛之下。宝象心想:“这癞痢头手劲倒也不小。”这时也不加细想,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的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费事。” 狄云摸出腰间藏着的尖石,便想冲出去与这恶僧一拚,忽见神坛脚边两只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将死未死,这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叫道:“我捉到了两只老鼠,给你先吃起来充饥,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鲜得紧呢,比狗肉还香。” 宝象道:“什么?是老鼠?是死的还是活的?”狄云生怕他不吃死鼠,忙道:“自然是活的,还在动呢,只不过给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两只老鼠,从神坛下伸手出来给他看。 宝象曾吃过老鼠,知道鼠肉之味与瘦猪肉也差不多,眼见这两头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庙之中无甚食物之故,一时沉吟未决。 狄云道:“大师父,我给你剥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汤喝,包你又快又美。” 宝象生性大懒,要他动手杀人洗剥,割切煮食,想起来就觉心烦,听狄云说给他煮老鼠汤,倒是投其所好,道:“两只老鼠不够吃,你再去多捉几只。” 狄云心想:“我现下功夫已失,手脚不灵,老鼠那里捉得到?”但好容易出现了一线生机,决不能放过,忙道:“大师父,我给你先煮了这两只大老鼠作点心,立刻再捉!”宝象点头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个饱,饶你一命,又有何妨?” 狄云从神坛下钻了出来,说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了老鼠的头。” 宝象浑没当这乡下小秃子是一回事,向钢刀一指,说道:“你用罢!”跟着又补上一句:“你有胆子,便向老子砍上几刀试试!”狄云本来确有抢到钢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给他先行点破,倒不敢轻举妄动了,两刀砍下鼠头,开膛破肚,剥下鼠皮,将老鼠的肠胃心肺一并用雨水洗得干净,然后放入镬中。 宝象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你这秃头,煮老鼠汤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几只来。”狄云道:“好,我去捉。”转身向后殿走去。宝象道:“你若想逃走,我定将你身上的肉,一块块活生生的割下来吃了。”狄云道:“捉不到老鼠便捉田鸡,江里有鱼有虾,什么都能吃。我服侍你大师父,吃得饱饱的,舒舒服服,何必定要吃我?癞痢头阿三身上有疮有癞,吃了担保你拉肚子,发寒热。”宝象道:“哼,别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喂,你不能走出庙去,知不知道?” 狄云大声答应,爬在地下,装着捕老鼠的神态,慢慢爬到后殿,站直了身子。他东张西望,想找个隐蔽处躲了起来,从后门望出去,见左首有个小小池塘,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奔去,轻轻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气,更抓些浮萍乱草,堆在鼻上。他自幼生于水滨,水性倒是甚好,只可惜这地方离江太远,否则跃入大江之中,顺流而下,宝象无论如何追赶不上。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宝象叫道:“好汤!老鼠汤不错。可惜老鼠太少。癞痢头阿三,捉到了老鼠没有?”叫了几声,跟着便大声咒骂起来。狄云将右耳伸出水面,听他的动静。但听他满口污言秽语,骂得粗俗不堪,跟着踢踢跶跶,踏着泥泞寻了出来。只跨得几步,便到了池塘边。狄云那里还敢露面,捏住鼻子,全身钻在水底。幸好那池塘生满了青萍水藻,他一沉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气,他一直熬到忍无可忍,终于慢慢探头上来,想轻轻吸一口气,刚吸得半口,忽喇一声,一只大手抓将下来,已抓住了他后颈。宝象大骂:“不把你这小秃子割成十七八块,老子不是人。你胆敢逃走!”狄云反手抱住他胳臂,一股劲儿往池塘内拉扯。宝象没料到他竟敢反抗,塘边泥泞,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入了塘中。 狄云大喜,使劲将他背脊往水中按去。只是池塘水浅,宝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过顶,他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云手腕,跟着左手将他头揿下水去。狄云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宝象身子,说什么也不放手。宝象一时倒给他弄得无法可施,破口大骂,一不小心,吞进了几口污水,怒气更盛,提起拳头,直往狄云背上擂去。狄云只觉这恶僧一拳打来,虽给塘水阻了一阻,力道轻了些,却也疼痛难忍,只要再挨得几拳,非昏去不可。他绝无还手之力,只有将脑袋去撞宝象的胸膛。 正纠缠得不可开交,突然间宝象大叫一声:“啊哟!”抓住狄云的手慢慢放松,举在半空的拳头也不击落,竟缓缓垂下,跟着身子挺了几挺,沉入了塘底。 狄云大奇,忙挣扎着起来,见宝象一动不动,显已死了。他惊魂未定,不敢去碰他身子,远远站在池塘一边观看。只见宝象直挺挺的躺在塘底,一动也不再动,隔了良久,看来真的已死,狄云兀自不敢放心,捧起块石头掷到他身上,见仍不动,才知不是装死。 狄云爬上岸来,猜不透这恶僧到底如何会突然死去,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的神照功已大有威力,自己可还不知?在他胸口撞得几头,便送了他性命?”试一运气,只觉“足少阳胆经”一脉中的内息,行到大腿“五里穴”,无论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阳三焦经”一脉,内息行到上臂“清冷渊”也即遇阻滞。比之在狱中时反退步了,想是这几日来心神不定,搁下了功夫。显然,要练成神照功,时日火候还差得挺远。 他怔怔的站在池塘旁,对眼前的情景始终不敢相信是真事。但见雨点一滴滴的落在池塘水面,激起一个个漪涟。宝象的尸身躺在塘底,了无半丝生气。 呆了一阵,回到殿中,见铁镬下的柴火已经熄灭,铁镬旁又有两只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后足兀自微微抖动。狄云心想:“嗯,原来宝象自己倒捉到了两只老鼠,没福享受,便给我打死了。”见镬中尚有碗许残汤,是宝象喝得剩下来的,他肚中正饥,端起铁镬,张口便要去喝老鼠汤。突然之间,鼻中闻到一阵奇特的香气。 他一呆之下,双手持着铁镬,缩嘴不喝,寻思:“这是什么香气?我闻到过的,那决不是什么好东西。”再闻了闻老鼠汤中的奇香,登时省悟,大叫:“好运气!”双手一抬,将铁镬向天井中抛了出去,转身向着丁典的尸身含泪说道:“丁大哥,你虽在死后,又救了兄弟一命。”在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他明白了宝象的死因。 丁典中了“金波旬花”的剧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宝象刀砍丁典尸身,老鼠在伤口中噬食血肉。老鼠食后中毒而死,宝象煮鼠为汤而食,跟着便也中毒。两人在池塘中纠缠斗殴,宝象突然毒发身亡。眼前铁镬旁这两头死鼠,也是喝了镬中的毒汤而死的。 狄云心想:“倘若那金波旬花不是有这么一股奇怪的香气,倘若我心思转得稍慢片刻,这毒汤已然下肚去了。”又想:“我第一次闻到这‘金波旬花’的香气,是在凌小姐的灵堂之中,凌知府涂在他女儿的棺木上。丁大哥以前曾闻到过的,曾中过毒,第二次怎能不知?是了,那时丁大哥见到凌小姐的棺木,心神大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曾数度万念俱灰,自暴自弃,不想再活在人世,但此刻死里逃生,却又庆幸不已。天空仍乌云重重叠叠,大雨如注,心中却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觉只须留得一条命在,便有无尽生趣,无限风光。 他定了定神,先将丁典的尸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然后出外将宝象的尸身从池塘里拉起,挖个坑埋了。回到殿中,见宝象的衣服搭在神坛之上,坛上放着一个油布小包,另有十来两碎银子。 他好奇心起,拿过油布小包,打了开来,见里面又包着一层油纸,再打开油纸,见是一本黄纸小书,封皮上弯弯曲曲的写着几行字不像字、图不像图的花样,也不知是什么。翻将开来,见第一页上绘着一个精瘦干枯的裸体男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面目甚为诡异,旁边注满了五颜六色的怪字,形若蝌蚪,或红或绿。狄云瞧着图中男子,见他钩鼻深目,曲发高颧,面目黝黑,不似中土人物,形貌甚为古怪,而怪异之中,更似蕴藏着一股吸引之力,令人不由自主的心旌摇动,神不守舍。他看了一会,便不敢再看。 翻到第二页,见纸上仍绘着这裸体男子,只姿式不同,左足金鸡独立,右足横着平伸而出,双手反在身后,左手握着右耳,右手握着左耳。一路翻将下去,但见这裸体人形的姿式越来越怪,花样变幻无穷,有时双手撑地,有时飞跃半空,更有时以头顶地倒立,下半身却凭空生出六条腿来。到了后半本中,那人手中却持了一柄弯刀。 他回头翻到第一页,再向图中那人脸上细瞧,见他舌尖从左边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时右眼张大而左眼略眯,脸上神情古怪,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便学着这人的模样,也舌尖微吐,右眼张而左眼闭,这姿式一做,只觉得颜面间甚是舒适,再向图形中看去时,隐隐见到那男子身上有几条极淡的灰色细线,绘着经脉。狄云心道:“是了,原来这人身上不绘衣衫,是为了要显出经脉。” 丁典在狱中授他神照功之时,曾将人身的经脉行走方位,解说得极是详细明白,练这项最上乘的内功,基本关键便在于此。他早记得熟了,这时瞧着图中人身上的经脉线路,不由自主便调运内息,体内一股细微的真气便依着那经脉运行起来。 寻思:“这经脉运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教的恰恰相反,只怕不对。”但随即转念:“我便试他一试,又有何妨?”当即催动内息,循图而行,片刻之间,便觉全身软洋洋地,说不出的轻快舒畅。他练神照功时,全神贯注的凝气而行,那内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万分艰难,但这时照着图中的方位运行,霎时之间便如江河奔流,竟丝毫不用力气,内息自然运行。他又惊又喜:“怎么我体内竟有这样的经脉?莫非连丁大哥也不知么?”跟着又想:“这册子是那恶和尚的,书上文字图形又都邪里邪气,定不是什么正经东西,还是别去沾惹的为是。” 但这时他体内的内息运行正畅,竟不想就此便停,心中只想:“好罢,只玩这么一次,下次不能再玩了。”渐觉心旷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来,又过一会,身子轻飘飘地,好似饱饮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呜呜呜的低声呼叫,脑中一昏,倒在地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良久,这才知觉渐复,缓缓睁眼,只觉日光照耀,原来大雨早停,太阳晒进殿来。狄云一跃而起,只觉精神勃勃,全身充满了力气,心想:“难道这本册子上的功夫,竟有这般好处?不,不!我还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用心习练才是,这种邪魔外道,一沾上身,说不定后患无穷。”拿起册子,要想伸手撕碎,但转念又想,总觉其中充满秘奥,不舍得便此毁去。 他整理一下衣衫,见破烂已极,实难蔽体,丁典尸身上的衣裤也都已撕烂斩碎,只见宝象的僧衣和裤子搭在神坛之上,倒是完好,于是取过来穿在身上。虽穿了这恶僧的僧袍,心中甚觉别扭,但总胜于裤子上烂了十七八个破洞,连屁股也遮不住。他将那本册子和十多两碎银都揣在怀里,到大树下的泥坑中将那包首饰和银两挖了出来收起,抱起丁典尸身,走出庙去。 行出百余丈,迎面来了个农夫,见他手中横抱死尸,大吃一惊,失足摔在田中,满身泥泞的挣扎起来,快步逃走。狄云知道如此行走,必定惹事,但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善策。幸好这一带甚是荒僻,一路走去,不再遇到行人。他横抱着丁典,心下只想:“丁大哥,丁大哥,我舍不得和你分手,我舍不得和你分手。” 忽听得山歌声起,远远有七八名农夫荷锄走来,狄云忙一个箭步,躲入山旁的长草之中,待那些农夫走过,心想:“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遗体,终究不能完成他与凌小姐合葬的心愿。”到山坳中拾些枯枝柴草,一咬牙,点燃了火,在丁典尸身旁焚烧起来。 火舌吞没了丁典头发和衣衫,狄云只觉得这些火焰是在烧着自己的肌肉,扑在地下,咬着青草泥土,泪水流到了草上土中,又流到了他嘴里…… 狄云细心捡起丁典的骨灰,郑重包在油纸之中,外面再裹以油布。这油纸油布本是宝象用来包藏那本黄纸册子的。包裹外用布条好好的缚紧了,这才贴肉缚在腰间。再用手挖了一坑,将剩下的灰烬拨入坑中,用土掩盖了,拜了几拜。 站起身来,心下茫然:“我要到那里去?”世上的亲人,便只师父一人,自然而然的想起:“我且回沅陵去寻师父。”师父刺伤万震山而逃去,料想不会回归沅陵老家,必是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但这时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实在想不出还有旁的什么地方可去。 转上了大路,向乡人一打听,原来这地方大地名叫塔市口,对江便是湖北监利县,当地已属湖南地界。此处江边荒僻,狄云到了塔市口,取出碎银买些面食吃了。 第222章 连城诀(20) 出得店来,只听得喧哗叫嚷,人头涌涌,不少人吵成一团,跟着砰砰声响,好些人打了起来。狄云好奇心起,便走近去瞧瞧热闹。只见人丛之中,七八条大汉正围住一个老者殴打。那老者青衣罗帽,家人装束。那七八条汉子赤足短衣,身边放着短秤鱼篓,显然都是鱼贩。狄云心想这是寻常打架,没什么好瞧的,正要退开,只见那老家人飞足将一名壮健鱼贩踢了个筋斗,原来他竟身有武功。 这一来,狄云便要瞧个究竟了。只见那老家人以寡敌众,片刻间又打倒了三名鱼贩。旁边瞧着的鱼贩虽众,一时竟无人再敢上前。忽听得众鱼贩欢呼起来,叫道:“头儿来啦,头儿来啦!”只见江边两名鱼贩飞奔而来,后面跟着三人。那三人步履颇为沉稳,狄云一眼瞧去,便知身有武功。 那三人来到近前,为首一人是个四十来岁汉子,蜡黄脸皮,留着一撇鼠须,向倒在地下哼哼唧唧的几名鱼贩望了一眼,说道:“阁下是谁,仗了谁的势头,到我们塔市口来欺人?”他这几句话是向那老家人说的,可是眼睛向他望也没望上一眼。 那老家人道:“我只是拿银子买鱼,什么欺人不欺人的?”那头儿向身旁的鱼贩问道:“干么打了起来?”那鱼贩道:“这老家伙硬要买这对金色鲤鱼。我们说金色鲤鱼难得,是头儿自己留下来合药的。这老家伙好横,非买不可。我们不卖,他竟动手便抢。” 那头儿转过身来,向那老家人打量了几眼,说道:“阁下的朋友,是中了蓝砂掌么?”那老家人一听,脸色变了,说道:“我不知道什么红砂掌、蓝砂掌。我家主人不过想吃鲤鱼下酒,吩咐我拿了银子来买鱼。普天下可从来没有什么鱼能卖、什么鱼又不能卖的规矩?”鱼贩头儿冷笑道:“真人面前说什么假话?阁下主人是谁?倘若是好朋友,别说金色大鲤可以奉送,在下还可送上一粒专治蓝砂掌的‘玉肌丸’。” 那老家人脸色更加惊疑不定,隔了半晌,才道:“请问阁下是谁?如何知道蓝砂掌?如何又有玉肌丸?难道,难道……”鱼贩头儿道:“不错,在下和那使蓝砂掌的主儿,确有三分渊源。” 那老家人更不打话,身形一起,伸手便向一只鱼篓抓去,行动甚为迅捷。鱼贩头儿冷笑道:“有这么容易?”呼的一掌,便往他背心上击去。老家人回掌一抵,借势借力,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提着鱼篓,急步疾奔。那鱼贩头儿没料到他有这一手,眼见追赶不上,手一扬,一件暗器带着破空之声,向他背心急射而去。 那老家人夺到鲤鱼,满心欢喜,一股劲儿的发足急奔,没想到有暗器射来。鱼贩头子发射的是一枚瓦楞钢镖,他手劲挺大,去势颇急。狄云眼见那老家人不知闪避,心中不忍,顺手提起地下一只鱼篓,从侧面斜向钢镖掷去。 他武功已失,手上原没多少力道,只是所站地位恰到好处,只听得卜的一声响,钢镖插入了鱼篓。那鱼篓向前又飞了数尺,这才落地。 那老家人听得背后声响,回头瞧时,只见那鱼贩头子手指狄云,骂道:“兀那小贼秃,你是那座庙里的野和尚,却来理会长江铁网帮的闲事?” 狄云一怔:“怎地他骂我是小贼秃了?”见那鱼贩头子声势汹汹,又说到什么“长江铁网帮”,记得丁大哥常自言道,江湖上各种帮会禁忌最多,要是不小心惹上了,往往受累无穷。他不愿无缘无故的多生事端,便拱手道:“是小弟的不是,请老兄原谅。” 那鱼贩头子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谁来跟你称兄道弟?”跟着左手一挥,向手下的鱼贩道:“把这两人都拿下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叮当叮当,叮玲玲,叮当叮当,叮玲玲一阵铃声,两骑马自西至东,沿着江边驰来。那老家人面有喜色,道:“我家主人亲自来啦,你跟他们说去。” 鱼贩头子脸色一变,道:“是‘铃剑双侠’?”但随即脸色转为高傲,道:“是‘铃剑双侠’便又怎地?还轮不到他们到长江边上来耀武扬威。” 说话未了,两乘马已驰到身前。狄云只觉眼前一亮,但见两匹马一黄一白,神骏高大,鞍辔鲜明。黄马上坐着个青年男子,二十五六岁,一身黄衫,身形高瘦。白马上乘的是个少女,二十岁上下年纪,白衫飘飘,左肩上悬着一朵红绸制的大花,脸容白嫩,相貌甚为俏丽。两人腰垂长剑,手中都握着条马鞭,两匹马一般的高头长身,难得的是黄者全黄,白者全白,身上竟没一根杂毛。黄马颈下挂了一串黄金鸾铃,白马的鸾铃则是白银所铸,马头微一摆动,金铃便发出叮当叮当之声,银铃的声音又是不同,叮玲玲、叮玲玲的,更为清脆动听。端的是人俊马壮。狄云一生之中,从没见过这般齐整标致的人物,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一声采:“好漂亮!” 那青年男子向着那老者道:“水福,鲤鱼找到了没有?在这里干什么?”那老家人道:“汪少爷,金色鲤鱼找到了一对,可是……可是他们偏不肯卖,还动手打人。” 那青年瞥眼见到地下鱼篓上的钢镖,说道:“嘿,谁使这般歹毒的暗器?”马鞭一伸,鞭丝已卷住钢镖尾上的蓝绸,提了回来,向那少女道:“笙妹,你瞧,是见血封喉的‘蝎尾镖’!”那少女道:“是谁用这镖了?”话声甚是清亮。 那鱼贩头子微微冷笑,右手紧握腰间单刀刀柄,说道:“铃剑双侠这几年闯出了好大的名头,长江铁网帮不是不知。可是你们想欺到我们头上,只怕也没这么容易。”他语气硬中带软,显然不愿与铃剑双侠发生争端。 那少女道:“这蝎尾镖蚀心腐骨,太过狠毒,我爹爹早说过谁也不许再用,难道你不知道么?幸好你不是用来打人,打鱼篓子练功夫,倒也不妨。” 水福道:“小姐,不是的。这人发这毒镖射我。多蒙这位小师父斜刺里掷了这只鱼篓过来,才挡住了毒镖。要不然小的早已没命了。”他一面说,一面指着狄云。 狄云暗暗纳闷:“怎地一个叫我小师父,一个骂我小贼秃,我几时做起和尚来啦?” 那少女向狄云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示意相谢。狄云见她一笑之下,容如花绽,更加娇艳动人,不由得脸上一热,微感羞涩。 那青年听了水福之言,脸上登时如罩了层严霜,向那鱼贩头子道:“此话当真?”不待对方回答,马鞭抖动,鞭上卷着的钢镖疾飞而出,风声呼呼,啪的一响,钉在十数丈外的一株柳树上,手劲之强,实足惊人。 那鱼贩头子兀自口硬,说道:“逞什么威风了?”那青年公子喝道:“便是要逞这威风!”提起马鞭,向他劈头打落,那鱼贩头子举刀便格。不料那公子的马鞭忽然斜出向下,着地而卷,招数变幻,直攻对方下盘。鱼贩头子急忙跃起相避。这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倏的反弹上来,已缠住了他右足。那公子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胯下黄马立时前冲。那鱼贩头子的下盘功夫本来甚是了得,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缠住了他,也未必拖他得倒。但这公子先引得他跃在半空,令他根基全失,这才挥鞭缠足。那黄马这一冲有千斤之力,鱼贩头子力气再大,也禁受不起,他身躯给黄马拉着,凌空而飞。众鱼贩大声呐喊,七八个人随后追去,意图救援。 那黄马纵出数丈,将那马鞭绷得有如弓弦,青年公子蓄势借力,振臂甩出,那鱼贩头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他空有一身武功,却半点使不出来,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江中射去。岸上众人大惊之下齐声呼喊。只听得扑通声响,水花溅起老高,鱼贩头子摔入了江中,霎时间沉入水底,无影无踪。 那少女拍手大笑,挥鞭冲入鱼贩群中,东抽一记,西击一招,将众鱼贩打得跌跌撞撞的四散奔逃。鱼篓鱼网撒了一地,鲜鱼活虾在地下乱爬乱跳。 那鱼贩头子一生在江边讨生活,水性自是精熟,从江面上探头出来,已在下游数十丈之外,污言秽语的乱骂,却也不敢上岸再来厮打。 水福提起盛着金鲤的鱼篓,打开盖子,欢欢喜喜的道:“公子请看,红嘴金鳞,难得又这般肥大。”那青年道:“你急速送回客店,请花大爷用来救人。”水福道:“是。”走到狄云身前,躬了躬身,道:“多谢小师父救命之恩。不知小师父的法名怎生称呼?”狄云听他左一句小师父,右一句小师父,叫得自己心中发毛,一时答不上话来。那青年道:“快走,快走。千万不能耽搁了。”水福道:“是。”不及等狄云答话,快步去了。 狄云见这两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武艺高强,心中暗自羡慕,颇有结纳之意,只是对方并不下马,想要请教姓名,颇觉不便。正犹豫间,那公子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说道:“小师父,多谢你救了我们老家人一命。这锭黄金,请师父买菩萨座前的香油罢。”轻轻抛出,将金子向狄云投了过来。狄云左手抄过接住,向他回掷过去,说道:“不用了。请问两位尊姓大名。” 那青年见他接金掷金的手法,显是身有武功,不等金子飞到身前,马鞭挥出,已将金子卷住,说道:“师父既然也是武林中人,想必得知铃剑双侠的小名。” 狄云见他抖动马鞭,将那锭黄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情举止,颇有轻浮之意,便道:“适才我听那鱼贩头子称呼两位是铃剑双侠,但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那青年怫然不悦,心道:“你既知我们是铃剑双侠,怎会不知我的姓名?”口中“嗯”了一声,也不答话。便在此时,一阵江风吹了过来,拂起狄云身上所穿僧袍的衣角。 那少女一声惊噫,道:“他……他是青海黑教的……的……血刀恶僧。”那青年满脸怒色,道:“不错。哼,滚你的罢!” 狄云大奇,道:“我……我……”向那少女走近一步,道:“姑娘你说什么?”那少女脸上现出又惊又恐的神态,道:“你……你……你别走近我,滚开。”狄云心中一片迷惘,问道:“什么?”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 那少女提起马鞭,唰的一声,从半空中猛击下来。狄云万料不到她说打便打,转头欲避,已然不及,唰的一声响处,这一鞭着着实实的打在脸上,从左额角经过鼻梁,通向右边额角,击得好不沉重。狄云惊怒交集,道:“你……你干么打我?”见那少女又挥鞭打来,伸手便欲去夺她马鞭,不料这少女鞭法变幻,他右手刚探出,马鞭已缠上了他头颈。 跟着只觉得后心猛地一痛,已给那青年公子从马上出腿,踢了一脚,狄云立足不定,向前便倒。那公子催马过来,纵马蹄往他身上踹去。狄云百忙中向外滚开,昏乱中只听得银铃声叮玲玲的响了一下,一条白色的马腿向自己胸口踏将下来。狄云更没思索余地,情知这一脚只要踹实了,立时便会送命,急忙缩身,但听得喀喇一响,不知断了什么东西,眼前金星飞舞,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他神智渐复,醒了过来,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撑手想要站起,突然左腰一阵剧痛,险些又欲晕去,跟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他慢慢转头,只见左腿裤脚上全是鲜血,一条左腿扭得向前弯转。他好生奇怪:“这条腿怎会变成这个样子?”过了一会,这才明白:“那姑娘纵马踹断了我的腿。” 他全身乏力,腿上和背心更痛得厉害,一时之间自暴自弃的念头又生:“我不要活了,便这么躺着,快快死了才好。”他也不呻吟,只盼速死。可是想死却并不容易,甚至想昏去一阵也是不能,心中只想:“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过了良久,这才想到:“我跟他二人无冤无仇,没半点地方得罪了他们,正说得好好地,干么忽然对我下这毒手?”苦苦思索,心中一片茫然,实无丝毫头绪,自言自语:“我就这么蠢,倘若丁大哥在世,就算不能助我,也必能给我解说这中间的道理。”一想起丁典,立时转念:“我答应了丁大哥,将他与凌小姐合葬。这心愿未了,我无论如何不能便死。”伸手向腰间摸去,发觉丁典的骨灰包没给人踢破,心下稍慰,用力坐起身来,喉头一甜,又是鲜血上涌。他知道多吐一口血,身子便衰弱一分,强自运气,想将这口血压将下去,却觉口中咸咸的,一张嘴,又是一摊鲜血倾在地下。 最痛的是那条断腿,就像几百把小刀不住在腿上砍斩,终于连爬带滚的到了柳荫下,心想:“我不能死,说什么也得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得吃东西。”见地下的鱼虾早已停止跳动,死去多时,便抓了几只虾塞入口中,胡乱咀嚼,心想:“先得接好断腿,再想法子快快离开。” 游目四顾,见众鱼贩抛在地下的各样物事兀自东一件、西一件的散着,于是爬过去取了一柄短桨,又取过一张渔网,先将渔网慢慢拆开,然后搬正自己断腿,将短桨靠在腿旁,把渔网的麻绳缠了上去。缠一会,歇一会,每逢痛得要晕去时,便闭目喘气,等力气稍长,又再动手。 好容易绑好断腿,心想:“要养好我这条腿,少说也得两个月时光。却到那里去养息才好?”瞥眼见到江边的一排渔舟,心念一动:“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生怕这批鱼贩回来,更遭灾难困厄,虽已筋疲力尽,却不敢稍歇,向着江边爬去,爬上一艘渔船,解下船缆,扳动短桨,慢慢向江心划去。 一低头时,只见身上一角僧袍翻转,露出黑色衣襟上一把殷红带血的短刀,乃以大红丝线所绣,刀头上有三点鲜血滴下,也是红线绣成,形状生动,甚为可怖。他蓦地醒悟:“啊,是了,这是宝象恶僧的僧袍。这两人只道我是恶僧一伙。”一伸手,便摸到了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第223章 连城诀(21) 他这才恍然,为什么那老家人口口声声的称自己为“小师父”,而长江铁网帮的鱼贩头子又骂自己为“小贼秃”,原来自己早已乔装改扮做了个和尚,却兀自不觉。又想:“我衣角翻开,那姑娘便说我是青海黑教的什么血刀恶僧。这把血刀的模样这么难看,这派和尚又定是无恶不作之人,单看宝象,便可想而知。” 他无端端的给踹断了腿,本来恼怒悲愤之极,一想明白其间的原因过节,登时便对“铃剑双侠”消了敌意,反觉这对青年英侠嫉恶如仇,实是大大的好人。只是这二人武功高强,人品俊雅,自己便算解释明白了误会,也不配跟他们结交。 将渔船慢慢划出十余里,见岸旁有个小市镇,远远望去,人来熙往的甚是热闹,心想:“这件僧衣披在身上,是个大大的祸胎,须得尽早换了去才好。”当下将船划近岸边,撑着短桨拄地,忍痛挣扎着一跛一拐,走上岸去。市上行人见这青年和尚跛了一条腿,满身血污,向他瞧去时脸上都露出惊疑神色。 对这等冷漠疑忌的神气,狄云这几年来受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他缓缓在街上行走,见到一家旧衣店,便进去买了一件青布长袍,一套短衫裤。这时更换衣衫,势须先行赤身露体,只得将青布长袍穿在僧袍之外,又买了顶毡帽,盖住光头,然后到西首一家小饭铺中去买饭充饥。待得在饭铺的长凳上坐定,累得几欲晕倒,又呕了两大口血。 店伴送上饭菜,是一碗豆腐煮鱼,一碗豆豉腊肉。狄云闻到鱼肉和米饭的香气,精神为之一振,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夹起块腊肉送进口中,咀嚼得几下,忽听得西北角上叮当叮当、叮玲玲,叮当叮当、叮玲玲,一阵阵鸾铃之声响了起来。 他口中的腊肉登时便咽不下咽喉,心道:“铃剑双侠又来了。要不要迎出去说明误会?我平白无辜的给他们纵马踩成这般重伤,若不说个清楚,岂不冤枉?” 可是他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给人欺侮惯了,转念便想:“我这一生受的冤枉,难道还算少了?再给他们冤枉一次,又有何妨?”但听得鸾铃之声越响越近,狄云转过身来,面朝里壁,不愿再和他们相见。 便在这时,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小师父,你干下的好事发了,我们太爷请你去喝酒。” 狄云一惊,转身过来,见是四个公人,两个拿着铁尺铁链,后面两人手执单刀,满脸戒备之色。狄云叫声“啊哟!”站起身来,顺手抓起桌上一碗腊肉,劈头向左首那公人掷去,跟着手肘上抬,掀起板桌,将豆腐、白饭、菜汤,齐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心道:“荆州府的公人追到了。我若再落在凌退思的手中,那里还有命在?” 两名公人给他夹头夹脑的热菜热汤泼在身上,忙向后退,狄云已抢步奔出。但只跨得一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在惶急之际,竟忘了左腿已断。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举刀砍来。狄云武功虽失,对付这些公人却仍绰绰有余,抓住他手腕拧转,已夺过了他单刀。四名公人见他手中有了兵器,那里还敢欺近,只是大叫:“采花淫僧拒捕伤人啊!”“血刀恶僧又犯了案哪!”“奸杀官家小姐的淫僧在这里啊!” 这么一叫嚷,市镇上众人纷纷过来,见到狄云这么满脸都是伤痕血污的可怖神情,都远远站着,不敢走近。狄云听得公人的叫嚷,心道:“难道不是荆州府派来捉拿我的?”大声喝道:“你们胡说些什么?谁是采花淫僧了?” 叮当叮当、叮玲玲几声响处,一匹黄马、一匹白马双双驰到。“铃剑双侠”人在马上,居高临下,一切早已看清。两人一见狄云,怔了一怔,觉得面容好熟,立时便认出他便是那血刀恶僧,只乔装改扮了,想要掩饰本来面目。 一名公人叫道:“喂,大师父,你风流快活,也不打紧,怎地事后又将人家姑娘一刀杀了?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跟我们到县里去打了这桩官司罢。”另一名公人道:“你去买衣买帽,改装易容,可都给哥儿们瞧在眼里啦。你今天是逃不走了,还是乖乖的上了绑罢。”狄云怒道:“你们就会胡说八道,冤枉好人。”一名公人道:“那是决计冤枉不了的。大前天晚上你闯进李举人府中,奸杀李举人的两位小姐,我清清楚楚瞧见了的,眼睛眉毛,鼻头嘴巴,没一样错了,的的确确便是你。” “铃剑双侠”勒马站在一旁观看。 “表哥,这和尚武功没什么了不起啊。刚才若不是瞧在他救了水福性命的份上,早就杀了他。原来他……他竟这么坏。” “我也觉得奇怪。虽说这些恶僧在长江两岸做了不少天理难容的大案,伤了十几条人命,公人奈何他们不得,可是两湖豪杰又何必这等大惊小怪?瞧这小和尚的武功,他的师父、师兄们也高明不到了那里去。” “说不定他这一伙中另有高手,否则的话,两湖豪杰干么要来求我爹爹出手?又上门去求陆伯伯、花伯伯、刘伯伯?” “哼,这些两湖豪杰也当真异想天开,天下又有那一位高人,须得劳动‘落花流水’四大侠同时出手,才对付得了?” “嘻嘻,劳动一下咱们‘铃剑双侠’的大驾,那还差不多。” “表妹,你到前面去等我,让我一个人来对付这贼秃好了。” “我在这里瞧着。” “不,你还是别在这里。武林中人日后说起这回事来,只说是我汪啸风独自出手,杀了血刀恶僧,可别把水笙水女侠牵扯在内。你知道,江湖上那些人的嘴可有多脏。” “对,你想得周到,我可没你这么细心。” 第六回 血刀老祖 狄云见四下里闲人渐围渐多,脱身更加难了,举刀舞动,喝道:“快给我让开!”左腋下撑着那条短桨,便向东首冲去。围在街头的闲人发一声喊,四散奔逃。那四名公人叫道:“采花淫僧,往那里走?”硬着头皮追了上去。狄云单刀斜指,手腕翻处,已划伤了一名公人手臂。那公人大叫:“拒捕杀人哪!拒捕杀人哪!” 水笙催马走开。汪啸风纵马上前,马鞭扬出,唰的一声,卷住了狄云手中单刀,往外急甩。狄云手上无力,单刀立时脱手飞出。汪啸风左臂探出,抓住了他后颈衣领,将他身子提起,喝道:“淫僧,你在两湖做下了这许多案子,还想活命不成!”右手反按剑把,青光闪处,长剑出鞘,便要往狄云颈中砍落。 旁观众人齐声喝采:“好极,好极!”“杀了这淫僧!”“大伙儿咬他一口出气!” 狄云身在半空,全无半分抗拒之力,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我命中注定要给人冤枉,那也没法可想。”眼见汪啸风手中的长剑已举在半空,他微微苦笑,心道:“丁大哥,不是小弟不愿尽力,实在我运气太坏。” 忽闻得远处一个苍老干枯的声音说道:“手下留人,休伤他性命!” 汪啸风回过头去,见是一个身穿黑袍的和尚。那和尚年纪极老,尖头削耳,脸上都是皱纹,身上僧袍的质地颜色和狄云所穿一模一样。汪啸风脸色立变,知是青海血刀僧一派,举剑便向狄云颈中砍落,准拟先杀小淫僧,再杀老淫僧。剑锋离狄云的头颈尚有尺许,猛觉右手肘弯中一麻,已遭暗器打中穴道。他手中长剑软软垂了下来,虽力道全无,但剑刃锋利,仍在狄云左颊划了道血痕。 那老僧身形如风,欺近身来,挥掌将汪啸风推落下马,左手抓起狄云,右腿一抬,竟在平地跨上了黄马马背。旁人上马,必是左足先踏上左镫,然后右腿跨上马背,但这老僧既不纵跃,亦不踏镫,一抬右腿,便上了马鞍,纵马向水笙驰去。 水笙听得汪啸风惊呼,当即勒马。汪啸风叫道:“表妹,快走!”水笙微一迟疑,掉转马头,那老僧已骑了黄马追到。他将狄云往水笙身后的白马鞍子上放落,正要顺手将她推下,水笙已拔出长剑,转身向他头顶砍落。那老僧见到她秀丽的容貌,不禁一怔,说道:“好美!”手臂前探,点中了她腰间穴道。 水笙长剑砍到半空,陡然间全身无力,长剑当啷落地,心里又惊又怕,忙要跃下马来,突觉后腰上又即酸痛麻软,双腿已不听使唤。那老僧左手牵住白马缰绳,双腿力夹,黄马、白马便叮当叮当、叮玲玲,叮当叮当、叮玲玲的去了。 汪啸风躺在地下,大叫:“表妹,表妹!”眼睁睁瞧着表妹为两个淫僧掳去,后果不堪设想,可是他全身酸软,竭尽平生之力,也动弹不了半分。 但听得那些公人大叫大嚷:“捉拿淫僧啊!”“血刀恶僧逃走了!”“拒捕伤人啊!” 狄云身在马背,一摇一晃的险些摔下,自然而然的伸手一抓,触手之处,只觉软绵绵地,低头看时,见抓住的正是水笙后背腰间。水笙大惊,叫道:“恶和尚,快放手!”狄云也即吃惊,急忙松手,抓住了马鞍。但他坐在水笙身后,两人身子无法不碰在一起。水笙只叫:“放开我,放开我!”那老僧听得厌烦,伸过手来点了她哑穴,这么一来,水笙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老僧骑在黄马背上,不住打量水笙的身形面貌,啧啧称赞:“很标致,好得很!老和尚艳福不浅。”水笙嘴巴虽哑,耳朵却不聋,只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便即晕去。 那老僧纵马一路西行,尽拣荒僻处驰去。行了一程,觉两匹坐骑的鸾铃之声太过刺耳,叮当叮当、叮玲玲的,显然是引人来追,当即伸手出去,将金铃、银铃一个个都摘了下来。这些铃子是以金丝银丝系在马颈,他顺手一扯便拉下一枚,放入怀中之时,每只铃子都已捏扁成块。 那老僧不让马匹休息,行到向晚,到了江畔山坡上一处悬崖旁,见地势荒凉,四下里既无行人,又无房屋,将狄云从马背抱下,放在地上,又将水笙抱下,再将两匹马牵到一株大树下,系在树上。他向水笙上上下下的打量片刻,笑嘻嘻的道:“妙极!老和尚艳福不浅!”这才盘膝坐定,对着江水闭目运功。 狄云坐在他对面,思潮起伏:“今日遭遇当真奇怪之极。两个好人要杀我,这老和尚却来救了我。这和尚显然跟宝象是一路,决不是好人,他若去侵犯这姑娘,那便如何是好?”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耳听得山间松风如涛,夜鸟啾鸣,偶一抬头,便见到那老僧犹似僵尸一般的脸,心中不由得怦怦乱跳,斜过头去,见到草丛中露出一角素衣,正是水笙倒在其中。他几次想开口问那老僧,但见他神色俨然,用功正勤,始终不敢出声打扰。 过了良久,那老僧突然徐徐站起,左足跷起,脚底向天,右足站在地下,双手张开,向着山凹里初升的一轮明月。狄云心想:“这姿式我在那里见过的?是了,宝象那本小册之中,便绘得有这个古怪的图形。”但见那老僧这般单足站立,竟如一座石像一般,绝无半分摇晃颤抖。过得一会,呼的一声,那老僧斗然跃起,倒转了身子落将下来,双手在地下一撑,便头顶着地,两手左右平伸,双足并拢,朝天挺立。 狄云觉得有趣,从怀中取出那本册子,翻到一个图形,月光下看来,果然便和那老僧此刻的姿式一模一样,心中省悟:“这定是他们门中练功的法子。” 眼见那老僧凝神闭目,全心贯注,一个个姿式层出不穷,一时未必便能练完,狄云将册子放回怀中,心想:“这老僧虽救了我性命,但显是个邪淫之徒,他掳了这姑娘来,分明不怀好意。乘着他练功入定之际,我去救了那姑娘,一同乘马逃走。” 他明知此举十分凶险,可总不忍见水笙好好一个姑娘受淫僧欺辱,当下悄悄转身,轻手轻脚的向草丛中爬去。他在牢狱中常和丁典一齐练功,知道每当吐纳呼吸之际,耳聋目盲,五官功用齐失,只要那老僧练功不辍,自己救那姑娘,他就未必知觉。 他身子一动,断腿处便痛得难以抵受,只得将全身重量都放在一双手上,慢慢爬到草丛间,幸喜那老僧果然并未知觉。低下头来,见月光正好照射在水笙脸上。她睁着圆圆的大眼,脸上神色显得恐惧之极。狄云生怕惊动老僧,不敢说话,便打个手势,示意自己前来相救。 水笙自遭老僧掳到此处,心想落入这两个淫僧的魔手,以后只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所遭的屈辱不知将如何惨酷,苦于穴道被点,别说无法动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给老僧放在草丛之中,蚂蚁蚱蜢在她脸上颈中爬来爬去,早已万分难受,这时忽见狄云偷偷摸摸的爬将过来,只道他定然不怀好意,要对自己非礼,不由得害怕之极。狄云连打手势,示意救她,但水笙惊恐之中,将他的手势都会错了意,只有更加害怕。 狄云伸手拉她坐起,手指大树边的马匹,意思说要和她一齐上马逃走。水笙全身软软的全然使不出力。狄云若双腿健好,便能抱了她奔下坡去,但他断腿后自己行走兀自艰难,无论如何不能再抱一人,唯有设法解开她穴道,让她自行。只是他不明点穴解穴之法,只得向水笙连打手势,指着她身上各处部位,盼她以眼色指示,何处能够解穴。 水笙见他伸手向自己全身各处东指西指,不禁羞愤到了极点,也痛恨到了极点:“这小恶僧不知想些什么古怪法门,要来折辱于我。我只要身子能动,即刻便向石壁上一头撞死,免受他百端欺侮。” 狄云见她神色古怪,心想:“多半她也是不知。”眼前除了解她穴道之外,更没第二条脱身逃走的途径,可是说什么也不敢开口,暗道:“姑娘,我是一心助你脱险,得罪莫怪。”当下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轻轻推拿了几下。 这轻轻几下推揉,于解穴自然毫无功效,但水笙心中的惊恐却又增了几分。她表哥汪啸风自幼在她家跟她父亲学艺,和她青梅竹马,情好弥笃,父亲也早说过将她许配给表哥。两人虽时时一起出门,行侠江湖,但互相以礼自持,连手掌也从不相触。狄云这么推拿得几下,她泪水已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第224章 连城诀(22) 狄云微微一惊,心道:“她为什么哭泣?嗯,想必她给点穴之后,这背心穴道一碰到便剧痛难当,因此哭了起来。我试试解她腰里穴道。”于是伸手到她后腰,轻轻捏了几下。这几下一捏,水笙的眼泪流得更加多了。狄云大为惶惑:“原来腰间穴道也痛,那便怎生是好?”他知道女子身上的尊严,这胸颈腿腹等处,那是瞧也不敢去瞧,别说去碰了,寻思:“我没法子解她穴道,若再乱试,那可使不得。只有背负她下坡,冒险逃走。”于是握着她的双臂,要将她身子拉到自己背上。 水笙气苦已极,惊怒之下,数次险欲晕去,见他提起自己手臂,显是要来解自己衣衫,一口气塞在胸间,呼不出去。狄云将她双臂一提,正要拉起她身子,水笙胸口这股气一冲,哑穴突然解了,当即叫唤:“恶贼,放开我!别碰我,放开我!” 这一下呼叫突如其来,狄云大吃一惊,双手松开,将她摔落在地,自己站立不稳,双腿软倒,压在她身上。 水笙这么一叫,那老僧立时醒觉,睁开眼来,见两人滚作一团,又听水笙大叫:“恶僧,你快一刀将姑娘杀了,放开我。”那老僧哈哈大笑,说道:“小混蛋,你性急什么?你想先偷吃师祖的姑娘么?”走上前来,一把抓住狄云背心,将他提起,走远几步,才将他放下,笑道:“很好,很好!我就喜欢你这种大胆贪花的少年,你断了一条腿,居然不怕痛,还想女人,妙极,妙极,有种!很合我脾胃。” 狄云为他二人误会,当真哭笑不得,心想:“我若说明真相,这恶僧一掌便送了我性命。只好暂且敷衍,再想法子脱身,同时搭救这姑娘。”那老僧道:“你是宝象新收的弟子,是不是?”不等狄云回答,咧嘴一笑,道:“宝象一定很喜欢你了,连他的血刀僧衣也赐了给你,他那部《血刀秘笈》有没传给你?” 狄云心想:“《血刀秘笈》不知是什么东西?”颤抖着伸手入怀,取出那本黄纸册子。那老僧接过来翻阅一遍,又还了给他,轻拍他头顶,说道:“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狄云道:“我叫狄云。”那老僧道:“很好,很好!你师父传过你练功的法门没有?”狄云道:“没有。”那老僧道:“嗯,不要紧。你师父那里去了?”狄云那敢说宝象不是自己师父,且早已死了?只得随口道:“他……他在江里乘船。” 那老僧道:“你师父跟你说过师祖的法名没有?”狄云道:“没有。”那老僧道:“我法名便叫做‘血刀老祖’。你这小混蛋很讨我欢喜。你跟着师祖爷爷,包管你享福无穷,天下的美貌佳人哪,要那一个便抱那一个。” 狄云心想:“原来他是宝象的师父。”问道:“他们骂你……骂咱们是‘血刀恶僧’,师……师祖是咱们这一派的掌教了?”血刀老祖笑道:“嘿嘿,宝象这混蛋的口风也真紧,家门来历,连自己心爱的徒儿也不给说。咱们这一派是青海黑教中的一支,叫做血刀门。你祖师是这一门的第四代掌教。你好好儿学功夫,第六代掌教说不定便能落在你身上。嗯,你的腿断了,不要紧,我给你治治。” 他解开狄云断腿的伤处,将断骨对准,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些药末,敷在伤处,说道:“这是本门秘制的接骨伤药,灵验无比,不到一个月,断腿便平复如常。咱们明儿上荆州府去,你师父也来会齐。”狄云心中一惊:“荆州我可去不得。” 血刀老祖包好狄云的伤腿,回头向水笙瞧瞧,笑道:“小混蛋,这妞儿相貌挺美,不坏,当真不坏。她自称什么‘铃剑双侠’。她老子水岱自居名门正派,说是中原武林中的顶儿尖儿人物,不自量力的要跟咱们‘血刀门’为难,昨天竟杀了你一个师叔,他奶奶的,想不到他的大闺女却给我手到擒来。嘿嘿嘿,咱爷儿俩要教她老子丢尽脸面,剥光了这妞儿衣衫,缚在马上,赶着她赤条条的在一处处大城小镇游街,教千人万人都看个明白,水大侠的闺女是这么一副标致模样。” 水笙心中怦怦乱跳,吓得只想呕吐,不住转念:“那小的恶僧固恶,这老的更加凶暴,我怎样才能图个自尽,保住我躯体清白和我爹爹颜面?” 忽听得血刀老祖笑道:“说起曹操,曹操便到,救她的人来啦!”狄云心中一喜,忙问:“在那里?”血刀老祖道:“还在五里之外,嘿嘿,一共有一十七骑。”狄云侧耳倾听,隐隐听到东南方山道上有马蹄之声,但相距甚远,连蹄声也若有若无,绝难分辨多寡,这老僧一听,便知来骑数目,耳力委实惊人。 血刀老祖道:“你的断腿刚敷上药,三个时辰内不能移动,否则今后便会跛了。这一二百里内,没听说有什么大本领之人,这一十七骑追兵,我都去杀了罢。” 狄云不愿他多伤武林中的正派人物,忙道:“咱们躲在这里不出声,他们未必寻得着。敌众我寡,师……师祖还是小心些的好。” 血刀老祖大为高兴,说道:“小混蛋良心好,难得,难得,咱们血刀门中武功强的人多,良心好的人少,师祖爷爷挺喜欢你的。”伸手腰间,一抖之下,手中已多了一柄软软的缅刀。刀身不住颤动,宛然是一条活蛇一般。月光之下,但见这刀的刃锋全作暗红色,血光隐隐,甚为可怖。狄云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问道:“这……这便是血刀了?”血刀老祖道:“这柄宝刀每逢月圆之夜,须割人头相祭,否则锋锐便减,于刀主不利。你瞧月亮正圆,难得一十七个人赶来给我祭刀。宝刀啊,宝刀,今晚你可以饱餐一顿人血了。” 水笙听得马蹄声渐渐奔近,心下暗喜,但听血刀老僧说得十分自负,似乎来者必死,虽不能全信,却也暗自担忧,心想:“爹爹来了没有?表哥来了没有?” 又过一会,月光下见到一列马从山道上奔来,狄云一数,果然不多不少是一十七骑。但见这十七骑衔尾急奔,迅即经过坡下山道,马上乘者并没想到要上来查察。 水笙提高嗓子,叫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那一十七骑乘客听到声音,立时勒马转头。一个男子大声呼道:“表妹,表妹!”正是汪啸风的声音。水笙待要再出声招呼,血刀老祖伸指一弹,一粒石块飞将过去,又打中了她哑穴。 一十七人纷纷下马,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血刀老祖突然伸手在狄云腋下一托,将他身子托将起来,朗声说道:“青海黑教血刀门,第四代掌门血刀老祖,第六代弟子狄云在此!”跟着俯身,左手抓住水笙颈后衣服,将她高高提起,朗声道:“水岱的闺女,已做了我徒孙狄云第十八房小妾,谁要来喝喜酒,这就上来罢。哈哈,哈哈!”他有意显示深厚内功,笑声震撼山谷,远远传送出去。那一十七人相顾骇然,尽皆失色。 汪啸风见表妹遭恶僧提在手里,全无抗拒之力,又说什么做了他“徒孙狄云的第十八房小妾”,只怕她已遭污辱,只气得五内俱焚,大声吼叫,挺着长剑,抢先向山坡奔上。其余十六人纷纷呐喊:“杀了血刀恶僧!”“为江湖上除一大害!”“这等凶残淫僧,决计容他不得。” 狄云见了这等阵仗,心中好生尴尬,寻思:“这些人都当我是血刀门的恶僧,我便有一百张嘴,也分辩不得。最好他们打死了这老和尚,将水姑娘救出……可是……可是这老和尚一死,我也难以活命。”一时盼中原群侠得胜,一时又望血刀老祖打退追兵,自己也不知到底帮的是那一边。 斜眼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见他微微冷笑,浑不以敌方人多势众为忌,双手各提一人,一柄血刀咬在嘴里,更显得狰狞凶恶。待得追来的群豪奔到二十余丈之外,他缓缓放下狄云,小心不碰动他伤腿,等群豪奔到十余丈外,他又将水笙放在狄云身旁,一柄刀仍咬在嘴里,双手叉腰,夜风猎猎,鼓动宽大的袍袖。 汪啸风叫道:“表妹,你安好么?”水笙只想大叫:“表哥,表哥!”却那里叫得出声?但见表哥越奔越近,她心中混和着无尽喜悦、担忧、依恋和感激,只想扑入他怀中痛哭一场,诉说这几个时辰中所遭遇的苦难和屈辱。 汪啸风一意只在找寻表妹,东张西望,奔跑得便慢了几步,群豪中有七八人奔在他前面。月光之下,但见山坡最高处血刀老祖衔刀而立,凛然生威,群豪奔到离他五六丈时,不约而同的立定了脚步。 双方相对片刻,猛听得一声呼喝,两条汉子并肩冲上坡去,一使金鞭,一使双刀。 两人冲上数丈,那使双刀的脚步快捷,已绕到了血刀老祖身后,两人分据前后,大声呼喝,同时攻上。血刀老祖略一侧身,避过两般兵器,身子左右闪动,一把弯刀始终衔在嘴里,突然间左手抓住刀柄,顺手挥出,已将那使金鞭的劈去半个头颅,杀了一人之后,立时又衔刀在口。那使双刀的又惊又悲,将一对长刀舞得雪花相似,滚动而前。血刀老祖空手在他刀光中穿来插去,蓦地里右手从口中抽出刀来,从上挥落,刀锋从他头顶直劈至腰。 群豪齐声惊呼,狼狈后退,但见他口中那柄软刀上鲜血滴滴流下,嘴角边也沾了不少鲜血。群豪虽然惊骇,但敌忾同仇,叱喝声中,四人分从左右攻上。血刀老祖向西斜走,四人大声叫骂,发足追赶,余人也蜂拥而上。只追出数丈,四人脚下已分出快慢,两人在前,两人在后。血刀老祖忽地停步,回身急冲,红光闪动,先头两人已命丧刀下。后面两人略一迟疑,血刀及颈,霎时间也均身首异处。 狄云躺在草丛之中,见他顷刻间连毙六人,武功之诡异,手法之残忍,实是不可思议,心想:“这般打法,余下这十一人,只怕片刻间便给他杀个干干净净。那可如何是好?”忽听得一人叫道:“表妹,表妹,你在那里?”正是“铃剑双侠”中的汪啸风。 水笙便躺在狄云的身旁,只是给血刀老祖点了哑穴,叫不出声,心中却在大叫:“表哥,我在这里。” 汪啸风弯腰疾走,左手不住拨动长草找寻。忽然间一阵山风,卷起水笙的一角衫子。汪啸风大叫:“在这里了!”扑将上来,一把将她抱起。水笙喜极流泪,全身颤抖。汪啸风只叫:“表妹,表妹,你在这里!”紧紧抱住了她。二人劫后重逢,什么礼仪规矩,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汪啸风又问:“表妹,你好么?”见水笙不答,将她放下。水笙脚一着地,身子便往后仰。汪啸风学过点穴,虽不甚精,却也会得基本手法,忙伸手在她腰间和背心三处穴道之上推宫过血,解了她封闭的穴道。水笙叫出声来:“表哥,表哥。” 狄云当汪啸风走近,便知情势凶险,乘着他给水笙推解穴道之际,悄悄爬开。 水笙听得草中簌簌有声,想起这恶僧对自己的侮辱,指着狄云,对汪啸风道:“快,快,杀了这恶僧。”这时汪啸风的长剑已还入鞘中,一听此言,唰的一声拔出,剑势如风,向狄云疾刺过去。狄云听得水笙叫唤,早知不妙,没等长剑递到,忙向外打滚,幸好处身所在正是斜坡,顺势便滚了下去。 汪啸风跟着又挺剑刺去,眼见便要刺中,突然当的一声响,虎口剧震,眼前红光闪动。他百忙中不及细想,顺手使出来的便是九式连环的“孔雀开屏”,将长剑舞成一片光屏,挡在身前。但听得叮叮当当,刀剑相交之声密如联珠,只一瞬之间,便已相撞了三十余声。汪啸风剑法已颇得乃师水岱真传,这套“孔雀开屏”翻来覆去共有九式,平时练得纯熟,此刻性命在呼吸之间,敌人的刀招来得迅捷无比,那里还说得上见招拆招?只是自管自的照式急舞。血刀老祖连攻三十六刀,一刀快似一刀,居然尽数给他挡了开去。 群豪只瞧得目为之眩。这时十七人中又已有三人为血刀老祖所杀,剩下来连水笙在内也只九人。众人见两人刀剑快斗,瞧得都是手心中捏一把冷汗,均想:“铃剑双侠名不虚传,他竟挡得住这般快如闪电的急攻。” 其实血刀老祖只须刀招放慢,跟他拆上十余招,汪啸风非命丧血刀之下不可,幸好血刀老祖一时没想到,对方这套专取守势的剑招,只不过是练熟了的一路剑法,心道:“好小子,咱们斗斗,到底是你快还是我快?”一味的加快强攻。群豪都想并力上前,将血刀老祖乱刀分尸,只两人斗得实在太快,那里插得下手去? 水笙关心表哥安危,虽手酸脚软,也不敢再多等待,俯身从地下死尸手里取过一柄长剑,上前夹攻。她和表哥平时联手攻敌,配合纯熟,汪啸风挡住了血刀老祖的攻势,水笙长剑便向敌人要害刺去。血刀老祖数十招拾夺不下汪啸风,猛地里一声大吼,右手仍血刀挥舞,左手却空手去抓他长剑。汪啸风大吃一惊,加快挥剑,只盼将他手指削断几根,不料血刀老祖的左手竟如不怕剑锋,或弹或压,或挑或按,竟将他剑招化解了大半,这么一来,汪啸风和水笙立时险象环生。 群豪中一个老者瞧出势头不对,知道今晚“铃剑双侠”若再丧命,余下的没一人能活着离开此处,大叫:“大伙儿并肩子上,跟恶僧拚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角上有人长声叫道:“落——花流水!”跟着西方也有人应道:“落花——流水。”“流水”两字尚未叫完,西南方有人叫道:“落花流——水。”这三人分处三方,高呼之声也是或豪放,或悠扬,音调不同,但均中气充沛,内力甚高。 血刀老祖一惊:“却从那里钻出这三个高手来?从声音中听来,每一人的武功只怕都不在我下,三个家伙联手夹攻,那可不易对付。”他心中寻思应敌之策,手中刀招却毫不迟缓。 猛听得南边又有一人高声叫道:“落花流水——”这“落花流水”的第四个“水”拖得特长,声音滔滔不绝的传到,有如长江大河一般,更比其余三人近得多。 水笙大喜,叫道:“爹爹,爹爹,快来!” 第225章 连城诀(23) 群豪中有人喜道:“江南四老到啦,落花流水!哈……”他那哈哈大笑只笑出一个“哈”字,胸口鲜血激喷,已遭血刀砍中。 血刀老祖听得又来一人,而此人竟是水笙之父,猛地想起一事:“曾听我徒儿善勇说道,中原武林中武功最厉害的,除丁典之外,有什么南四奇、北四怪。北四怪叫什么‘风虎云龙’,南四奇则是‘落花流水’。当时我听了说道滚他妈的,外号叫作‘落花流水’,还能有什么好脚色?可是听这四个家伙的应和之声,可着实有点儿鬼门道。” 他寻思未定,只听得四人齐声合呼,“落花流水”之声,从四个不同方向传来,只震得山谷鸣响。血刀老祖听声音知四人相距尚远,最远的还在五里之外,但等得将眼前敌人一一杀了,那四人一合上围,可就不易脱身。他撮唇作啸,长声呼道:“落花流水,我打你们个落花流水!”手指弹处,铮的一声,水笙手中长剑给他弹中,拿捏不定,长剑直飞起来。 血刀老祖叫道:“狄云,预备上马,咱们可要少陪了。” 狄云答应不出,心中好生为难,要是和他同逃,难免陷溺越来越深,将来无可收拾。但如留在此处,立时便会给众人斩成碎块,要说半句话来分辩的余裕也无。只听血刀老祖又叫:“徒孙儿,快牵了马。”狄云转念已定:“眼前总是逃命要紧。我这一生给人冤枉,还算少了?人家心里对我怎么想法,那管得了这许多?”等血刀老祖第三次呼叫,便即答应,拾起地下一根花枪,左手支撑着当作拐杖,走到树边去牵了两匹坐骑。 一个使杆棒的大胖子叫道:“不好,恶僧想逃,我去阻住他。”挺起杆棒,便向狄云赶去。血刀老祖道:“嘿,你去阻住他,我来阻住你。”横一刀,竖一刀,血刀挥处,那胖子连人带棒断为四截。余人见到他如此惨死,忍不住骇然而呼。血刀老祖原是要吓退众人的牵缠,回过长臂,拦腰抱起水笙,撒腿便向牵着坐骑的狄云身前奔来。 水笙急叫:“恶僧,放开我,放开我!”伸拳往他背上急擂。她剑法不弱,拳头却出手无力,血刀老祖皮粗肉厚,给她捶上几下浑如不觉,长腿一迈便是半丈,连纵带奔,几个起落,便已到了狄云身旁。 汪啸风将那套“孔雀开屏”使发了性,一时收不住招,仍是“东展锦羽”、“西剔翠翎”、“南迎艳阳”、“北回晨风”,一式式的使动。他见水笙再次被掳,忙狂奔追来,手中长剑虽仍不住挥舞,却已不成章法。 血刀老祖将狄云一提,放上了黄马,又将水笙放在他身前,低声道:“那四个鬼叫的家伙都是劲敌,非同小可。这女娃儿是人质,别让她跑了。”说着跨上白马,纵骑向东。 只听得“落花流水,落花流水”的呼声渐近,有时是一人单呼,有时却是两人、三人、四人齐声呼叫。 水笙大叫:“表哥,表哥!爹爹,爹爹!快来救我。”可是眼见得表哥又一次远远落在马后。“铃剑双侠”的坐骑黄马和白马乃千中挑、万中选的大宛骏马。平时他二人以此自豪,常说双骑脚程之快,力气之长,当世更没第三匹马及得上,可是这时为敌所用,畜生无知,仍这般疾驰快跑,马越快,离得汪啸风越加远了。 汪啸风眼看追赶不上,只有不住呼叫:“表妹,表妹!” 一个高呼“表哥”,一个大叫“表妹”,声音哀凄,狄云听在耳中,甚感不忍,只想将水笙推下马来,但想到血刀老祖之言:“来的都是劲敌,非同小可,这女娃儿是人质,别让她跑了。”放走水笙,血刀老祖定会大怒,此人残忍无比,杀了自己如宰鸡犬,又想如给水笙之父等四个高手追上了,自己定也不免冤枉送命。一时犹豫难决,听得水笙高叫之音已声嘶力竭,心中一酸:“他二人情深爱重,给人活生生的拆开。我跟师妹……嘿,我跟师妹,何尝不是这样?可是,可是她对待我,几时能像水姑娘对她表哥那样?”想到此处,不由得伤心,心道:“你去罢!”伸手将她推下了马背。 血刀老祖虽在前带路,时时留神后面坐骑上的动静,忽听得水笙大叫之声突停,跟着一声“啊哟”,掉在地下,还道狄云断了一腿,制她不住,当即兜转马头。 水笙身子落地,轻轻一纵,已然站直,当即发足向汪啸风奔去。两人此时相距已有五十余丈,一个自西而东,一个自东而西,越奔越近。一个叫:“表哥!”一个叫:“表妹!”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血刀老祖微笑勒马,竟不理会,稍候片刻,眼见汪啸风和水笙相距已不过二十余丈,这才双腿一夹,一声呼啸,向水笙追去。 狄云大惊,心中只叫:“快跑,快跑!”对面几个幸存的汉子见血刀老祖口衔血刀,纵马冲来,也齐声呼叫:“快跑,快跑!” 水笙听得背后马蹄之声越来越近,两人发力急奔之下,和汪啸风之间相距也越来越近。她奔得胸口几乎要炸裂了,膝弯发软,随时都会摔倒,却仍勉强支撑。 突然之间,觉到白马的呼吸喷到了背心,听得血刀老祖笑道:“逃得了么?”水笙伸出双手,汪啸风还在两丈以外,血刀老祖的左手却已搭上了她肩头。 她一声惊呼,正要哭出声来,只听得一个熟悉而慈爱的声音叫道:“笙儿别怕,爹来救你了!” 水笙一听,正是父亲到了,心中一喜,精神陡长,脚下不知从那里生出一股力量,一纵之下,向前跃出丈余,血刀老祖的手掌本已搭在她肩头,竟尔为她摆脱。汪啸风向前一凑,两人左手已拉着左手。汪啸风右手长剑舞出一个剑花,心下暗道:“天可怜见,师父及时赶到,便不怕那淫僧恶魔了。” 血刀老祖嘿嘿冷笑声中,血刀递出。汪啸风急挥长剑去格,突见那血刀红影闪闪,迎风弯转,竟如一根软带一般,顺着剑锋曲了下来,刀头削向他手指。汪啸风若不放手撤剑,一只手掌立时便废了。他百忙中迅捷变招,掌心劲力吐出,长剑向敌人飞掷过去。 血刀老祖左指弹处,将长剑弹向西首飞奔而至的一个老者,右手中血刀更向前伸,直砍汪啸风面门。汪啸风仰身相避,不得不放开了水笙手掌。血刀老祖左手回抄,已将水笙抱起,横放马鞍。他却不拉转马头,仍向前直驰,冲向前面中原群豪。 拦在道中的几条汉子见他驰马冲来,齐声发喊,散在两旁。血刀老祖口发呵呵怪声,砍翻一名汉子,纵马兜了个圈子,回向狄云奔去。 突见左首灰影一闪,长剑上反射的月光耀眼生花,一条冷森森的剑光点向他胸口。血刀老祖回刀掠出,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只震得虎口隐隐作麻,心道:“好强的内力。”便在此时,右首又有一柄长剑递到,这剑势道甚奇,剑尖划成大大小小的一个个圈子,竟看不清他剑招指向何处。血刀老祖又是一惊:“太极剑名家到了。” 他劲透右臂,血刀也挥成一个圆圈,刀圈和剑圈一碰,当当当数声,火花迸溅。对方喝道:“好刀法!”向旁飘开,却是个身穿杏黄道袍的道人。血刀老祖叫道:“你剑法也好!”左首那人喝道:“放下我女儿!”剑中夹掌,掌中夹剑,两股劲力一齐袭到。 狄云远远望见血刀老祖又将水笙掳到,跟着却受二人左右夹击。左首那老者白须如银,相貌俊雅,口口声声呼喝“放下我女儿”,自是水笙的父亲。但见血刀老祖每接他一剑,身子便随着一晃,似是内力有所不如,却见西边山道上又有两人奔来,身形快捷如风,显然也是极强的高手。狄云心想:“待得那二人赶到,四人合围,血刀老祖定然不敌,非死即伤。我还是及早逃命罢!”转念又想:“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给那汪啸风一剑杀了。忘恩负义,只顾自身,太也卑鄙无耻。”便勒马相候。 忽听得血刀老祖大叫:“你女儿还了你罢!”扬手将水笙凌空抛出,越过水岱头顶,向狄云掷了过来。 这一下谁都大出意料之外,水笙身在半空,尖声惊呼,旁人也不约而同的大叫。 狄云见水笙向自己飞来,势道劲急,若不接住,势须落地受伤,忙张臂抱住。这一掷力道本重,幸好狄云身在马上,大半力道由马匹承受了去。血刀老祖将水笙掷出之时,已先点了她穴道,是以她只有听任摆布,无力反抗,大叫:“小和尚,放开我!” 血刀老祖向水岱疾砍两刀,又向那老道猛砍两刀,都是只攻不守、极其凌厉的招数,叫道:“狄云乖孩儿,快逃,快逃,不用等我。” 狄云迷迷惘惘的手足无措,但见汪啸风和另外数人各挺兵刃,大呼“杀了小淫僧”,快步赶来,而血刀老祖又在连声催促:“快逃,快逃!”当即力提缰绳,纵马冲出。本来他和血刀老祖纵马向东,这时慌慌张张,反向西驰去。 血刀老祖一口血刀越使越快,一团团红影笼罩了全身,笑道:“我要陪你的美貌女儿去,不陪你这糟老头儿了。”双腿一夹,胯下坐骑腾空而起,向前跃出。 水岱救女情急,不愿多跟他纠缠,施展“登萍渡水”轻功,身子便如在水上飘行一般,向狄云疾追。可是狄云胯下所乘,正是水岱当年花了五百两银子购来的大宛良马,脚程之快,除了血刀老祖所乘的那匹白马,当世罕有其伦。黄马背上虽乘着两人,水岱却仍追赶不上。水岱大叫:“停步,停步!”那马识得他声音,但背上狄云正自提缰力推,竟不能停步。水岱叫道:“小恶僧,你再不勒马,老子把你斩成十七八块!”水笙叫道:“爹爹,爹爹!”水岱心痛如割,叫道:“孩儿别慌!” 顷刻之间,一马一人追出了里许,水岱虽轻功了得,但毕竟年纪老了,长力不济,和黄马相距越来越远,忽听得呼的一响,背后金刃劈风。他反手回剑,架开了血刀老祖砍来的一刀,一阵风从身旁掠过,血刀老祖哈哈大笑,骑了白马追着狄云去了。 血刀老祖和狄云快奔一阵,将追敌远远抛离,眼见中原群豪再也追赶不上,血刀老祖怕跑伤了坐骑,这才招呼狄云按辔徐行。血刀老祖没口子称赞狄云有良心,虽见情势危急之极,自己催他快走,他却不肯先逃。狄云只有苦笑,斜眼看水笙时,见她脸上神色恐惧中混着鄙夷,知她痛恨自己已极,这事反正无从解释,心道:“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要骂我淫僧恶贼,尽管大骂便是。” 血刀老祖道:“喂,小妞儿,你爹的武功挺不坏啊!嘿嘿,可是你祖师爷比你爹爹又胜一筹,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仍拦不住我。”水笙恨恨的瞪他一眼,并不作声。血刀老祖道:“那使剑的老道是谁?是‘落花流水’中的那一个?” 水笙打定了主意,不管他问什么,总给他个不理不睬。 血刀老祖笑道:“徒孙儿,女人家最宝贵的是什么东西?”狄云吓了一跳,心道:“啊哟,不好!这老和尚要玷污水姑娘的清白?我怎地相救才好?”只得答道:“我不知道。”血刀老祖笑道:“女人家最宝贵的,是她的脸蛋。这小妞儿不回答我说话,我用刀在她脸上横划七刀,竖砍八刀,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横七竖八’,你说美是不美?”说着唰的一声,将本已盘在腰间的血刀擎在手中。 水笙早就拚着一死,没指望侥幸生还,但想到自己白玉无瑕的脸蛋要给这恶僧划得横七竖八,忍不住打个寒噤,转念又想,他若毁了自己容貌,说不定倒可保得身子清白而死,倒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血刀老祖将一把弯刀在她脸边晃来晃去,威吓道:“我问你那老道是谁?你再不答话,我一刀便划将下来了。你答不答话?”水笙怒道:“呸!你快杀了姑娘!”血刀老祖右手一落,红影闪处,在她脸上割了一刀。 狄云“啊”的一声轻呼,转过了头,不忍观看。水笙已自晕去。血刀老祖哈哈大笑,催马前行。狄云忍不住转头瞧水笙时,只见她粉脸无恙,连一条痕印也无,不由得心中一喜,才知血刀老祖刀法之精,实已到了从心所欲、不差厘毫的地步。适才这一刀,刀锋从水笙颊边一掠而过,只割下她鬓边几缕秀发,肌肤却绝无损伤。 水笙悠悠醒转,眼泪夺眶而出,眼见到狄云的笑容,更加气恼,骂道:“你……你……你这幸灾乐祸的坏……坏……坏人。”她本想用一句最厉害的话来骂他,但她平素从来不说粗俗的言语,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凶狠恶毒的句子来。 血刀老祖弯刀一举,喝道:“你不回答,第二刀又割将下来了。”水笙心想反正一刀已然割了,再割几刀也是一样,叫道:“你快杀了我,快杀了我!”血刀老祖狞笑道:“那有这么容易?”嗤的一声轻响,刀锋又从她颊边掠过。 这一次水笙没失去知觉,但觉颊上微微一凉,却不感疼痛,又无鲜血流下,才知这老恶僧只是吓人,原来自己脸颊无损,心头一喜,忍不住吁了口长气。 血刀老祖向狄云道:“乖徒孙,爷爷这两刀砍得怎么样?”狄云道:“刀法高极啦,当真了得!”这两句话确是由衷之言。血刀老祖道:“你要不要学?”狄云心念一动:“我正想不出法子来保全水姑娘的清白,若是我缠住老和尚学武艺,只要他肯用心教我,没功夫别起邪念,我就好想法子救人。可是那非讨得他欢喜不可。”便道:“祖师爷这刀上功夫,徒孙儿羡慕得不得了。你教得我几招,日后遇上她表哥之流的小辈,便不会再受他欺侮,也免得折了你师祖爷爷的威风。”他生平极难得说谎,这时为了救人,这句“师祖爷爷”一出口,自己也觉肉麻,不由得满脸通红。 水笙“呸”了一声,骂道:“不要脸,不害羞!” 第226章 连城诀(24) 血刀老祖大是开心,笑道:“我这血刀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好罢,我先传你一招‘批纸削腐’的功夫。你习练之时,先用一百张薄纸,叠成一叠,放在桌上,一刀横削过去,将一叠纸上的第一张批了下来,可不许带动第二张。然后第二刀批第二张,第三刀批第三张,直到第一百张纸批完。” 水笙是少年人的心性,忍不住插口道:“吹牛!” 血刀老祖笑道:“你说吹牛,咱们就试上一试。”伸手到她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水笙微微吃痛,叫道:“你干什么?”血刀老祖不去理她,将那根头发放在她鼻尖上,纵马快奔。其时水笙蜷曲着身子,横卧在狄云身前马上,见血刀老祖将头发放在自己鼻尖,微感麻痒,不知他捣什么鬼,正要张嘴呼气将头发吹开,只听血刀老祖叫道:“别动,瞧清楚了!”他勒转马头,回奔过来,双马相交,一擦而过。 水笙只觉眼前红光闪动,鼻尖上微微一凉,随即觉到放在鼻上的那根头发已不在了。只听得狄云大叫:“妙极,妙极!”血刀老祖伸过血刀,但见刀刃上平平放着那根头发。血刀老祖和狄云都是光头,这根柔软的长发自是水笙之物,再也假冒不来。 水笙又惊又佩,心想:“这老和尚武功真高,刚才他这一刀只要高得半分,这根头发便批不到刀上,只要低得半分,我这鼻尖便给他削去了。他驰马挥刀,那比之批薄纸什么的更加难上百倍。” 狄云要讨血刀老祖欢喜,谀词滚滚而出,只不过他口齿笨拙,翻来覆去也不过是几句“刀法真好!我可从来没见过”之类。水笙亲身领略了这血刀神技,再听到狄云的恭维,也已不觉过份,只觉得这人为了讨好师祖,马屁拍到这等地步,为人太过卑鄙。 血刀老祖勒转马头,又和狄云并骑而行,说道:“至于那‘削腐’呢,是用一块豆腐放在木板之上,一刀刀的削薄它,要将两寸厚的一块豆腐削成二十片,每一片都完整不破,这一招功夫便算初步小成了。”狄云道:“那还只初步小成?”血刀老祖道:“当然了!你想,稳稳的站着削豆腐难呢,还是驰马急冲、在妞儿鼻尖上削头发难?哈哈,哈哈!”狄云又恭维道:“师祖爷爷天生的大本事,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徒孙儿只要练到师祖爷爷十分之一,也就心满意足了!”血刀老祖哈哈大笑。水笙则骂:“肉麻,卑鄙!” 要狄云这老实人说这些油腔滑调的言语,原是颇不容易,但自来拍马屁的话第一句最难出口,说得多了,自然也顺溜起来。好在血刀老祖确具人所难能的武功,狄云这些赞誉倒也不是违心之论,只不过依他本性,决不肯如此宣之于口而已。 血刀老祖道:“你资质不错,只要肯下苦功,这功夫是学得会的。好,你来试试!”说着伸手又拔下水笙一根头发,放在她鼻尖上。水笙大惊,一口气便将头发吹开,叫道:“这小和尚不会的,怎能让他胡试?”血刀老祖道:“功夫不练就不会,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两次不成,便练他个十次八次!”说着又拔了她一根头发,放上她的鼻尖,将血刀交给狄云,笑道:“你试试看!” 狄云接过血刀,向横卧在身前的水笙瞧了一眼,见她满脸都是愤恨恼怒之色,但眼光之中,终于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知狄云从未练过这门刀法,如照着血刀老祖的模样,将这利刃从自己鼻尖上掠过,别说鼻子定然给他一刀削去,多半连脑袋也给劈成两半。她心下自慰:“这样也好,死在这小恶僧的刀下,胜于受他二人的侮辱。”话虽如此,想到真的要死,却也不免害怕。 狄云自然不敢贸然便劈,问道:“师祖爷爷,这一刀劈出去,手劲须得怎样?”血刀老祖道:“腰劲运肩,肩通于臂,臂须无劲,腕须无力。”接着便解释怎么样才是“腰劲运肩”,要怎样方能“肩通于臂”,跟着取过血刀,说明什么是“无劲胜有劲”,“无力即有力”。水笙听他解说这些高深的武学道理,不由得暗暗点头。 狄云听得连连点头,黯然道:“只可惜徒孙受人陷害,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再也使不出力来。”血刀老祖问道:“怎样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狄云道:“徒孙给人拿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 血刀老祖呵呵大笑,和他并骑而行,叫他解开衣衫,露出肩头,果见他肩骨下陷,两边琵琶骨上都有铁链穿过的大孔,伤口尚未愈合,而右手手指被截,臂筋遭割,就武功而言,可说是成了个废人,至于他被“铃剑双侠”纵马踩断腿骨,还不算在内。血刀老祖只瞧得直笑。狄云心想:“我伤得如此惨法,亏你还笑得出来。” 血刀老祖笑道:“你伤了人家多少闺女?嘿嘿,小伙子一味好色贪花,不顾身子,这才失手,是不是?”狄云道:“不是。”血刀老祖笑道:“老实招来!你给人拿住,送入牢狱,是不是受了女子之累?”狄云一怔,心想:“我为万震山小妾陷害,说我偷钱拐逃,那果然是受了女子之累。”不由得咬着牙齿,恨恨的道:“不错,这贱人害得我好苦,终有一日,我要报此大仇。”水笙忍不住插口骂道:“你自己做了许多坏事,还说人家累你。这世上的无耻之尤,以你小……小……小和尚为首。” 血刀老祖笑道:“你想骂他‘小淫僧’,这个‘淫’字却有点不便出口,是不是?小妞儿好大的胆子,孩儿,你将她全身衣衫除了,剥得赤条条地,咱们这便‘淫’给她看看,瞧她还敢不敢骂人?”狄云只得含含糊糊的答应一声。 水笙怒骂:“小贼,你敢?”此刻她丝毫动弹不得,狄云若是轻薄之徒,依着血刀老祖之言而行,她又有什么法子?这“你敢”两字,也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中虚声恫吓而已。 狄云见血刀老祖斜眼淫笑,眼光不住在水笙身上转来转去,显是不怀好意,一瞥之下,见水笙秀丽清纯的脸容上全是恐惧,心中不忍,寻思:“怎么方能移转他的心思,别尽打这姑娘的主意?”问道:“师祖爷爷,徒孙这块废料,还能练武功么?”血刀老祖道:“那有什么不能?便是两只手两只脚一齐斩断了,也能练我血刀门的功夫。”狄云叫道:“那可好极了!”这一声呼叫却是真诚的喜悦。 两人说着话,按缰徐行,不久转上了一条大路。忽听得锣声当当,跟着丝竹齐奏,迎面来了一队迎亲的人众,共是四五十人,簇拥着一顶花轿。轿后一人披红戴花,服色光鲜,骑了一匹白马,便是新郎了。 狄云一拨马头,让在一旁,心中惴惴,生怕给这一干人瞧破了行藏。血刀老祖却纵马直冲过去。众人大声吆喝:“喂,喂!让开,干什么的?”“臭和尚,人家做喜事,你还不避开,也不图个吉利?” 血刀老祖冲到迎亲队之前两丈之处,勒马停住,双手叉腰,笑道:“喂,新娘子长得怎么样,俊不俊啊?”迎亲队中一条大汉从花轿中抽出一根轿杠,抢出队来,声势汹汹的喝道:“狗贼秃,你活得不耐烦了?”那根轿杠比手臂还粗,有一丈来长,他双手横持,倒也威风凛凛。 血刀老祖向狄云笑道:“你瞧清楚了,这又是一路功夫。”身子向前一探,血刀颤动,刀刃便如一条赤练蛇一般,迅速无伦的在轿杠上爬行而过,随即收刀入鞘,哈哈大笑。迎亲队中有人喝骂:“老贼秃,你瞎了眼么?想化缘也不拣时辰!”骂声未绝,那手持轿杠的大汉“啊哟”一声,叫出声来。只听得啪、啪、啪、啪一连串轻响,一块块两寸来长的木块掉在地下,他双手所握,也只是两块数寸的木块。原来适才这顷刻之间,一根丈许长的轿杠,已让血刀批成了数十截。 血刀老祖哈哈大笑,血刀出鞘,直一下,横一下,登时将那大汉切成四截,喝道:“我要瞧瞧新娘子,是给你们面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众人见他青天白日之下在大道之上如此行凶,无不吓得魂飞魄散。胆子大些的,发一声喊,四散走了。一大半人却脚都软了,有的人连尿屎也吓了出来,那敢动弹。 血刀老祖血刀轻晃,已割去了花轿帷幕,左手抓住新娘胸口,拉了出来。那新娘尖声嘶叫,没命挣扎。血刀老祖举刀一挑,将新娘遮在脸前的霞帔削去,露出她惊惶失色的脸来。但见这新娘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还是个孩童模样,相貌也颇丑陋。血刀僧呸的一声,一口痰往她身上吐去,说道:“这般丑怪的女子,做什么新娘!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吗?”血刀晃动,竟将新娘的鼻子割了。 那新郎僵在马上,只瑟瑟发抖。血刀老祖叫道:“孩儿,再瞧我一路功夫,这叫做‘呕心沥血’!”说着手一扬,血刀脱手飞出,一溜红光,迳向马上的新郎射去。他血刀脱手,随即纵马前冲,快马绕过新郎,飞身跃起,长臂探手,将血刀抄在手中,又稳稳的坐上了马鞍。那新郎胸口穿了一洞,血如喷泉,身子慢慢垂下,倒撞下马。原来那血刀穿过他身子,又给血刀僧接在手里。 狄云一路上敷衍血刀僧,一来心中害怕,二来他救了自己性命,于己有恩,总不免有感激之意,此刻见他割伤新娘,又连杀二人,这三人和他毫不相识,竟下此毒手,不由得气愤,大叫:“你……你怎可滥杀无辜?这些人碍着你什么了?”血刀老祖一怔,笑道:“我生平就爱滥杀无辜。要是有罪的才杀,世上那有这许多有罪之人?”说到这里,血刀扬动,又砍去了迎亲队中一人的脑袋。狄云大怒,拍马上前,叫道:“你……你不能再杀人了。”血刀老祖笑道:“小娃儿,见到流血就怕,是不是?那你有什么屁用?”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有数十人自远处追来。有人长声叫道:“血刀僧,你放下我女儿,咱们两下罢休,否则你便逃到天边,我也追你到天边。”听来马蹄之声尚远,但水岱这声呼叫,却字字清晰。水笙喜道:“爹爹来了!” 又听得四个人的声音齐声叫道:“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四人嗓音各自不同,或苍老,或雄壮,或悠长,或高亢,但内力之厚,各擅胜场。血刀僧皱起眉头,骂道:“中原的狗贼,偏有这许多臭张致!” 只听水岱又叫道:“你武功再强,决计难敌我‘南四奇’落花流水联手相攻,你放下我女儿,大丈夫言出如山,不再跟你为难就是。”血刀僧寻思:“适才已见识过水岱和那老道的功夫。一对一相斗,我决计不惧。他二人联手,我便输多赢少,非逃不可。他三人联手,我是一败涂地,只怕逃也逃不走了。四人联手攻我,血刀老祖死无葬身之地。嘿嘿,这些中原江湖中人,说话有什么狗屁信用?掳着这妞儿为质,尚有腾挪余地,一将她放走,要不要跟我为难,就全凭他们喜欢了!” 长声吆喝,挥鞭往狄云所乘的坐骑臀上抽去,左手提缰,纵马向西奔驰,提起内力,回过头来,长声叫道:“水老爷子,血刀门的两个和尚都已做了你女婿。第四代掌门是你女婿,第六代弟子也是你女婿。丈人追女婿,口水点点滴,妙极,妙极!” 水岱一听之下,气得心胸几乎炸破。他早知血刀门的恶僧奸淫烧杀,无恶不作,师徒二人一同污辱自己女儿,在他血刀门事属寻常。别说真有其事,单是这几句话,已势必让人在背后说上无穷无尽的污言秽语。一个称霸中原数十年的老英雄,今日竟受如此侮辱,若不将血刀师徒碎尸万段,日后如何做人?便催马力追。 这时随着水岱一齐追赶的,除了和水岱齐名、并称“南四奇”的陆、花、刘三老之外,尚有中原三十余名好手,或为捕头镳客,或为著名拳师,或为武林隐逸,或为帮会首脑。血刀门的众恶僧最近在湖广一带闹得天翻地覆,不分青红皂白的做案,将中原白道黑道的人物尽都得罪了。武林群豪动了公愤,得知讯息后,大伙儿都追了下来,均觉这不只是助水岱夺还女儿而已,若不将血刀门这老少二恶僧杀了,所有中原的武林人士尽皆脸上无光。群豪一路追来,每到一处州县市集,便掉换坐骑。众人换马不换人,在马背上嚼吃干粮,喝些清水,便又急追。 血刀老祖仗着双骑神骏,遇到茶铺饭店,往往还打尖休息,但住宿过夜却终究不敢,亦无余暇污辱水笙。便因中原群豪追得甚紧,水笙这数日中终于保得清白。 如此数日过去,已从湖北追进了四川境内。两湖群豪与巴蜀江湖上人物向来声气相通。川东武人一得到讯息,纷纷加入追赶。待到渝州一带,川中豪杰不甘后人,又都参与其事,他们与此事并非切身相关,但反正有胜无败,正好凑凑热闹,结交朋友,也显得自己义气为重。待过得渝州,追赶的人众已逾二三百人。四川武人有钱者多,大批骡马跟随其后,运送衣被粮食。只是这干人得到讯息之时,血刀老祖与狄云、水笙已然西去,只能随后追赶,却不及迎头拦截。 西蜀武人与追来的群豪会面,慰问一番之后,都道:“唉,早知如此,我们拦在当道,说什么也不放那老少两个淫僧过去,总要救得水小姐脱险。”水岱口中道谢,心下忿怒:“说这些废话有屁用?凭你们这几块料,能拦得住那老少二僧?” 这一前一后的追逐,转眼间将近二十日,血刀老祖几次转入岔道,想将追赶者撇下。但群豪中有一人是来自关东的马贼,善于追踪之术,不论血刀老祖如何绕道转弯,他总能跟踪追到。只这么一来,一行人越走越荒僻,已深入川西的崇山峻岭。群豪均知血刀僧是想逃回西藏、青海,一到了他老巢,血刀门本门僧众已然不少,再加上奸党淫朋,势力雄厚,那时再和中原群豪一战,有道是强龙不斗地头蛇,胜败之数就难说了。 第227章 连城诀(25) 西北行地势渐高,气候寒冷,过得两天,忽然天下大雪。其时已到了西川边陲的石渠,更向西北行便是青海。当地一带是巴颜喀喇山山脉,地势高峻,遍地冰雪,马蹄滑溜,寒风彻骨是不必说了,最难受的是人人心跳气喘,除了内功特高的数人之外,余人均感周身疲乏,恨不得躺下来休息几个时辰。 但参与追逐之人个个颇有名望来头,谁都不肯示弱,坏了声名。这时多数人已萌退志,若有人倡议罢手不追,大半人便要归去。尤其是川东、川中的豪杰之中,颇有一些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武功虽不差,却吃不起苦头。有的见地势险恶,心生怯意,藉故落后;更有的乘人不觉,悄悄走上了回头路。 这一日中午时分,群豪追上了一条陡削的山道,忽见一匹黄马倒毙在道旁雪堆之中,正是汪啸风的坐骑。水岱和汪啸风大喜,齐声大叫:“恶贼倒了一匹坐骑,咱们快追,淫僧逃不掉啦!”群豪精神一振,都大声欢呼起来。 叫喊声中,忽见山道西侧高峰上一大片白雪缓缓滚将下来。 一名川西的老者叫道:“不好,要雪崩,大伙儿退后!”话声未毕,但听得雷声隐隐,山头上滚下来的积雪渐多渐速。群豪一时不明所以,七张八嘴的叫道:“那是什么?”“雪崩有什么要紧?大伙儿快追!”“快,快!抢过这条山岭再说。” 只隔得片刻,隐隐的雷声已变作轰轰隆隆、震耳欲聋的大响。众人这时才感害怕。那雪崩初起时相距甚远,但从高峰上一路滚将下来,沿途挟带大量积雪,更有不少岩石随而俱下,声势越来越大,到得半山,当真如群山齐裂、怒潮骤至一般,说不出的可怖可畏。 群豪中早有数人拨转马头奔逃,余人听着那山崩地裂的巨响,似觉头顶的天也塌了,一齐压将下来,只吓得心胆俱裂,也都纷纷回马快奔。有几匹马吓得呆了,竟然不会举足,马上乘客见情势不对,只得跃下马背,展开轻功急驰。 但雪崩比之马驰人奔更加迅捷,顷刻间便已滚到了山下,逃得较慢之人立时给压在如山如海的雪中,连叫声都立时为积雪淹没,任他武功再高,也半点施展不出了。 群豪直逃过一条山坡,见崩冲而下的积雪给山坡挡住,不再涌来,各人又各奔出数十丈,这才先后停步。但见山上白雪兀自如山洪暴发,河堤陡决,滚滚不绝的冲将下来,瞬息之间便将山道谷口封住了,高耸数十丈,平地陡生雪峰。 众人呆了良久,才纷纷议论,都说血刀僧师徒二人恶贯满盈,葬身于寒冰积雪之下,自是人心大快,不过死得太过容易,倒便宜他们了,更累得如花似玉的水笙和他们同死。也有人惋惜相识的朋友死于非命,但各人大难不死,谁都庆幸逃过了灾劫,为自己欢喜之情,远胜于悼惜朋友之丧。 各人惊魂稍定,检点人数,一共少了一十二人,其中有“铃剑双侠”之一的汪啸风,以及南四奇“落花流水”四人。水岱关心爱女,汪啸风牵挂爱侣,自是奋不顾身的追在最前,其余三奇因与水岱的交情特深,也均不肯落后。想不到这一役中,名震当世、武功绝伦的“南四奇”,竟一齐丧身在川青之交的巴颜喀喇山中。 各人叹息了一番,便即觅路下山。大家都说,不到明年夏天,岭上的百丈积雪决不消融,死者的家属便要前来收尸,也得等上大半年才行。 有些人心中,暗暗还存在一个念头,只不便公然说出口来:“南四奇和铃剑双侠这些年来得了好大名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死得好,死得妙!” 血刀老祖带着狄云和水笙一路西逃,敌人虽愈来愈众,但他离藏青老巢却也越来越近。只连日赶路,再加上漫天风雪,山道崎岖,所乘的两匹良驹脚力再强,也已支持不住。这一日黄马终于倒毙道旁,白马也一跛一拐,眼看便要步黄马的后尘。 血刀老祖眉头深皱,心想:“我一人要脱身而走,那是容易之极,只是徒孙儿的腿跛了,行走不得,再让这美貌的女娃儿给人夺了回去,委实心有不甘,血刀老祖失了威风。”想到此处,突然凶性大发,回过身来,一把搂住水笙,便去扯她衣衫。 水笙吓得大叫:“你……你干什么?”血刀僧喝道:“老子不带你走了,你还不明白?”狄云叫道:“师祖,敌人便追上来啦!”血刀僧怒道:“你啰唆什么?”便在这危急当口,忽听得头顶悉悉瑟瑟,发出异声,抬头一看,山峰上的积雪正滚滚而下。 血刀僧久在川边,见过不少次雪崩大灾,他便再狂悍凶淫十倍,也不敢和这天象奇变作对,连叫:“快走,快走!”游目四顾,只南边的山谷隔着个山峰,或许能不受波及,眼下情势危急,无暇细思,牵了白马,发足便向南边山谷中奔去。饶是他无法无天,这时脸色也自变了。这山谷旁的山峰上也有积雪。积雪最受不起声音震荡,往往一处雪崩,带动四周群峰上积雪尽皆滚落。 血刀老祖展开轻功疾行。白马驮着狄云和水笙二人,一跛一拐的奔进山谷。这时雪崩之声大作,血刀老祖望着身侧的山峰,忧形于色,这当儿真所谓听天由命,自己作不起半点主,只要身侧山峰上的积雪也崩将下来,那便万事全休了。 雪崩从起始到全部止息,也只一盏茶工夫,但这短短的时刻之中,血刀僧、狄云、水笙三人全是脸色惨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水笙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还只盼立时死了,免遭这淫僧师徒的污辱,但这时天地急变之际,不期而然的对血刀僧和狄云生出依靠之心,总盼这两个男儿汉有什么法子能助己脱此灾难。 突然山峰上一块小石子骨溜溜的滚将下来。水笙吓了一跳,尖声呼叫。血刀僧伸左掌按住了她嘴巴,右手啪啪两下,打了她两记巴掌。水笙两边脸颊登时红肿。 幸好这山峰向南,多受阳光,积雪不厚,峰上滚下来一块小石之后,再无别物滚下。过得片刻,雪崩的轰轰声渐渐止歇。血刀僧放脱了按在水笙嘴上的手掌,和狄云二人同时舒了口长气。水笙双手掩面,也不知是宽心,是恼怒,还是害怕。 血刀僧走到谷口,巡视了一遍回来,满脸郁怒堆积,坐在一块山石上,不声不响。狄云问道:“师祖爷爷,外面怎样?”血刀僧怒道:“怎么样?都是你这小子累人!” 狄云不敢再问,知道情势不妙,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又道:“是敌人把守住谷口吗?师祖爷爷,你不用管我,你自己独个儿先走罢。” 血刀僧一生都和凶恶奸险之徒为伍,不但所结交的朋友从不真心相待,连亲传弟子如宝象、善勇、胜谛之辈,面子上对师父敬畏,心中却无一不是尔虞我诈,只求损人利己,这时听狄云叫他独自逃走,不由得甚是欣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赞道:“乖孩子,你良心倒好!不是敌人把守谷口,是积雪封谷。数十丈高、数千丈宽的大雪,不到春天雪融,咱们再也走不出去了。这荒谷之中,有什么吃的?咱们怎能挨到明年春天?” 狄云一听,也觉局势凶险,但眼前最紧迫的危机已过,终究心中一宽,说道:“你放心,船到桥洞自会直,就算饿死,也胜于在那些人手中受尽折磨而死。”血刀僧咧嘴一笑,道:“乖孙儿说得不错!”从腰间抽出血刀,站起身来,走向白马。 水笙大惊,叫道:“喂,你要干什么?”血刀僧笑道:“你倒猜猜看。”其实水笙早就知道,他是要杀了白马来吃。这白马和她一起长大,一向就如是最好的朋友一般,忙叫:“不!不!这是我的马,你不能杀。”血刀僧道:“吃完了白马,便要吃你了。老子人肉也吃,为什么不能吃马肉!”水笙求道:“求求你,别害我马儿。”无可奈何之中,转头向狄云道:“请你求求他,别杀我马儿。” 狄云见了她这副情急可怜的模样,心下不忍,但想情势至此,那有不宰马来吃之理,吃完了马肉,只怕连马鞍子也要煮熟了来吃。他不愿见到水笙的伤心神情,只得转过了头。 水笙又叫道:“求求你,别杀我马儿。”血刀僧笑道:“好,我不杀你马儿!”水笙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忽听得嗤的一声轻响,血刀僧狂笑声中,马头已落,鲜血急喷。水笙连日疲乏,这时惊痛之下,竟又晕去。 待得悠悠醒转,便闻到一股肉香,她肚饿已久,闻到肉香,不自禁的欢喜,但神智略醒,立即知道是她爱马在惨遭烤炙。一睁眼,只见血刀僧和狄云坐在石上,手中各捧了一大块烤得焦黄的烧肉,正自张口大嚼,石旁生着一堆柴火,一根粗柴上吊着一只马腿,兀自在火上烧烤。水笙悲从中来,失声而哭。血刀僧笑道:“你吃不吃?”水笙哭道:“你这两个恶人,害了我的马儿,我……我定要报仇!” 狄云好生过意不去,歉然道:“水姑娘,这雪谷里没别的可吃,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的饿死。要好马嘛,只要日后咱们能出得此谷,总有法子找到。”水笙哭道:“你这小恶僧假装好人,比老恶僧还要坏。我恨死你,我恨死你。”狄云无言可答,要想不吃马肉罢,实在是饿得难受,心道:“你便恨死我,我也不得不吃。”张口又往马肉上咬去。 血刀僧口中咀嚼马肉,斜目瞧着水笙,含含糊糊的道:“味道不坏,当真不坏。嗯,过几天烤这小妞儿来吃,未必有这马肉香。”又想:“吃完了那小妞儿,只好烤我这个乖徒孙来吃了。这人很好,吃了可惜。嗯,留着他最后吃,总算对得他住。” 两人吃饱了马肉,在火堆中又加些枯枝,便倚在大石上睡了。 狄云蒙眬中只听到水笙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心中突然自伤:“她死了一匹马,便这么哭个不住。我活在世上,却没一人牵挂我。等我死时,看来连这头牲口也还不如,不会有谁为我流一滴眼泪。” 第七回 落花流水 睡到半夜,狄云忽觉肩头给人推了两下,当即醒转,只听得血刀僧轻声道:“有人来了!”狄云一惊,随即大喜:“既有人能进来,咱们便能出去。”低声道:“在那里?”血刀僧向西一指,道:“躺着别作声,敌人功夫很强。”狄云侧耳倾听,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血刀僧持刀在手,蹲低身子,突然间如箭离弦,悄没声的窜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转,便已不见。狄云好生佩服:“这人的武功当真厉害。丁大哥倘若在世,和他相比,不知谁高谁下?”一想到丁典,伸手往怀中一摸,包着丁典骨灰的包裹仍好端端的在怀里。四周寒气极烈,但手指碰到丁典的骨灰包,内心感到一阵温暖。 静夜之中,忽听得当当两下兵刃相交之声。两声响过,便即寂然。过得好半晌,又当当两声。狄云料知血刀僧偷袭未成,跟敌人交上了手。听那兵刃相交之声,敌人武功似不在他之下,两人势均力敌,拚斗结果难料。 接着当当当当四响,水笙也惊醒了。山谷中放眼尽是白雪,月光如银,在白雪上反映出来,虽在深夜,亦如黎明。水笙向狄云瞧了一眼,口唇一动,想要探问,但心中对他憎恨厌恶,又想他未必肯讲,一句问话将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忽听得当当声渐响。狄云和水笙同时抬头,向着响声来处望去,月光下见两条人影盘旋来去,刀剑碰撞之声直响向东北角高处。那是一座地势险峻的峭壁,堆满了积雪,眼看绝难上去,但两人手上拆招,脚下毫不停留,刀剑光芒闪烁下,竟斗上了峭壁。 狄云凝目上望,瞧出与血刀僧相斗的那人身穿道装,手持长剑,正是“落花流水”四大高手之一,不知他如何在雪崩封山之后,又竟闯进谷来?水笙随即也瞧见了那道人,大喜之下脱口而呼:“是刘伯伯,刘乘风伯伯到了!爹爹,爹爹!我在这儿。” 狄云吃了一惊,心想:“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斗,看来一时难分胜败。她爹爹闻声赶来,岂不立时便将我杀了?”忙道:“喂,别大声嚷嚷的,叫得再雪崩起来,大家一起送命。”水笙怒道:“我就是要跟你这恶和尚一起送命。”又大声叫喊:“爹爹,我在这里!”狄云喝道:“大雪崩下来,连你爹爹也一起埋了。你想害死你爹爹不是?” 水笙心想不错,立时便住了口,转念又想:“我爹爹何等本事?适才大雪崩,旁人都转身逃了,刘乘风伯伯还是冲进谷来。刘伯伯既然来得,爹爹自也来得。就算叫得再有雪崩,最多是压死了我,爹爹总是无碍。这老恶僧如此厉害,要是他将刘伯伯杀了,我要求死也不得了。”又即叫喊:“爹爹,爹爹,我在这里。” 狄云不知如何制止才好。抬头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见他和那老道刘乘风斗得正紧,血刀幻成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皑皑白雪之间盘旋飞舞。刘乘风出剑并不快捷,然而守得似乎甚为严密。两大高手搏击,到底谁占上风,狄云自然看不出来。只听得水笙不停口大叫“爹爹”,叫得几声,改口又叫:“表哥,表哥!”狄云心烦意乱,喝道:“小丫头,再不住口,我把你舌头割了下来。” 水笙道:“我偏要叫!偏偏要叫!”大声叫:“爹爹,爹爹,我在这里!”但怕狄云真的过来动手,站起身来,拾了一块石头防身。过了一会,见他躺在地下不动,猛地想起:“这恶和尚已给我和表哥踏断了腿,若不是那老僧出手相救,早给表哥一剑杀了。他行走不得,我何必怕他?”接着又想:“我真蠢死了!那老僧分身不得,我怎不杀了这小恶僧?”举起石头,走上几步,用力便向狄云头上砸了下去。 狄云无法抵抗,只得打滚逃开,砰的一声,石头从脸边擦过,相去不过寸许,击在雪地之中。水笙一击不中,俯身又拾起一块石头向他掷去,这一次却是砸他肚子。狄云缩身打滚,但断腿伸缩不灵,喀的一声,砸中了小腿,只痛得他长声惨呼。 第228章 连城诀(26) 水笙大喜,拾起一块石头又欲投掷。狄云见自己已成俎上之肉,任由宰割,给她这般接连砸上七八块石头,那里还有命在?当下也拾起一块石头,喝道:“你再投来,我先砸死了你。”见她又是一石投出,滚身避过,奋力将手中石头向她掷去。 水笙向左闪跃,石块从耳边擦过,擦破了耳轮皮肉,不由得吓了一跳。她不敢再投掷石块,回身拾起一根树枝,一招“顺水推舟”,向狄云肩头刺到。她剑法家学渊源,甚是高明,手中所执虽是一根树枝,但挺枝刺出,去势灵动。狄云纵然全身完好,剑招上也不是她敌手,见树枝刺到,斜肩闪避,水笙剑法已变,托的一声,在他额头重重戳了一下。 这一下她手中若是真剑,早要了狄云的性命,但纵是一根树枝,狄云也已痛得眼前金星飞舞。水笙骂道:“你这恶和尚一路上折磨姑娘,还说要割了我舌头,你倒割割看!”提起树枝,往他头顶、肩背一棍棍狠打,叫道:“你叫你师祖爷爷来救你啊!我打死你这恶和尚!”口中斥骂,手上加劲。 狄云没法抵挡,只有伸臂护住颜面,顷刻间头上手上给树枝打得皮开肉绽,到处都是鲜血。他又痛又惊,突然间使劲一抓,抢过树枝,顺手扫了过去。水笙一惊,闪身向后跃开,拾起另一根树枝,又要上前再打。 狄云急中生智,忽然想起乡下人打输了架的无赖法子,叫道:“快给我站住!你再上前一步,我就脱裤子了!”嘴里叫嚷,双手拉住裤腰,作状即刻便要脱裤。这法子在乡下也往往奏效,打赢了的乡人不愿无赖纠缠,也常转身离去。 水笙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脸去,双颊羞得飞红,心想:“这和尚无恶不作,只怕真要用这坏行迳来羞辱我。”狄云叫道:“向前走五步,离得我越远越好。”水笙一颗心怦怦乱跳,果然依言走前五步。狄云大喜,大声道:“我裤子已脱下来了,你要再打,快过来罢!”水笙大吃一惊,纵身跃出,心慌意乱下一个踉跄,脚下一滑,摔了一交,急忙爬起便奔,那敢回头,远远避到了山坡后。 狄云其实并未脱裤,想想又好笑,又自叹倒霉,适才挨这顿饱打,少说也吃了三四十棍,小腿受石头砸伤,痛得更厉害,心想:“若不是耍无赖下流,这会儿多半已给打得断了气啦。我狄云堂堂男儿,今日却干这等卑鄙勾当。唉,当真命苦!” 凝目向峭壁上望去,只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已斗上了一座更高的悬崖。崖石从山壁上凸了出来,凭虚临空,离地少说也有七八十丈,遥见飞冰溅雪,从崖上飘落,足见两人剧斗之烈,只要谁脚下一滑,摔将下来,任你武功再高,也非粉身碎骨不可。狄云抬头上望,相隔远了,见那二人的身子也小了许多。两人衣袖飘舞,便如两位神仙在云雾中飞腾一般。 天空中两头兀鹰在盘旋飞舞,相较之下,下面相斗的两人身法可快得多了。 水笙在那边山坡后又大声叫喊起来:“爹爹,爹爹,快来啊!”她叫得几声,突然东南角上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水侄女吗?你爹爹受了点轻伤,转眼便来!”水笙听得是“落花流水”四老中位居第二的花铁干,心中一喜,叫道:“花伯伯!我爹爹在那里?他伤得怎样?” 花铁干飞奔到水笙身畔,说道:“雪崩时山峰上一块石头掉下来,砸向陆伯伯头顶,你爹爹为了救陆伯伯,出掌推石。那石头实在太重,你爹爹手膀受了些轻伤,不碍事的。”水笙道:“有个恶和尚就在那边……他脱下了……花伯伯,你快去杀了他。”花铁干道:“好,在那里?”水笙向狄云躺卧之处一指,但怕不小心看到他赤身露体的模样,一手指出,反向前走了几步。 花铁干正要去杀狄云,忽听得铮铮铮铮四声,悬崖上传来金铁交鸣之声,一抬头,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刀剑相交,两人动也不动,便如突然给冰雪冻僵了一般。知道两人斗到酣处,已迫得以内力相拚,寻思:“这血刀恶僧如此凶猛,刘贤弟未必能占上风,我不上前夹击,更待何时?虽以我在武林中的声望名位,实不愿落个联手攻孤之名。但中原群豪大举追赶血刀门二恶僧,早闹得天下皆知,若得能亲手诛了血刀僧,声名之隆,定可掩过‘以二敌一’的不利。”当即转身,迳向峭壁背后飞奔而去。 水笙心中惊奇,叫道:“花伯伯,你干什么?”一句话刚问出口,便已知道答案。只见花铁干悄没声的向峭壁上攀去,他右手握着一根纯钢短枪,枪尖在石壁上一撑,身子便跃起丈余,身子落下时,枪尖又撑,比之适才血刀僧和刘乘风边斗边上之时可快得多了。 狄云初时听他脚步之声远去,放过了自己,心中正自一宽,接着见他纵跃起落,攀登悬崖,忍不住失声呼叫:“啊哟!”这时唯一指望,只是血刀僧能先将刘乘风杀了,然后转身和花铁干相斗,否则以一敌二,必败无疑。随即又想:“这刘乘风和那姓花的都是侠义英雄,血刀老祖却明明是穷凶极恶的坏人,我居然盼望坏人杀了好人,唉,这……这真太也不对……”又自责,又担忧,心中混乱之极。 便在这时,花铁干已跃上悬崖。 血刀僧运劲和刘乘风比拚,内力一层又一层的加强,有如海中波涛,一个浪头打过,又一个浪头扑上。刘乘风是太极名家,生平钻研以柔克刚之道,血刀僧内力汹涌而来,他只将内力运成一个个圆圈,将对方源源不绝的攻势消解了去。他要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待敌之可胜。血刀僧劲力虽强,内力进击的方位又变幻莫测,但僵持良久,始终奈何不得敌手。两人全神贯注,于身外事物已尽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花铁干攀上峭壁,跃至悬崖,并非全无声息,两人却均不觉。 花铁干见两人头顶白气蒸腾,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他悄悄走到血刀僧身后,提起钢枪,力贯双臂,枪尖上寒光闪动,势挟劲风,向他背心疾刺。 枪尖的寒光给山壁间镜子般的冰雪一映,发出一片闪光。血刀僧斗然醒觉,只觉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后心扑来,这时他手中血刀正和刘乘风的长剑相交,要向前推进一寸都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刀,向后挡架。他心念转动奇快:“左右是个死,宁可自己摔死,不能死在敌人手下。”双膝一曲,斜身向外扑出,向崖下跳落。 花铁干这一枪决意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平枪“四夷宾服”,劲力威猛已极,那想得到血刀僧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堕崖。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枪尖刺入了刘乘风胸口,从前胸透入,后背穿出。他固收势不及,刘乘风也浑没料到有此一着。 血刀僧从半空中摔下,地面飞快的迎向眼前,他大喝一声,举刀直斩下去,正好斩在一块大岩石上。当的一声响,血刀微微一弹,却不断折。他借着这一砍之势,身子向上急提,打了个空心筋斗,随即向丈许外一株大松树扑去,再落下时胸口撞向树枝顶端,冰雪迸散,虽树枝柔软,还是给他高空堕下的猛力折断了一大片。他堕下地来,在雪地中滚了十几转,刀砍胸撞十八翻,终于消解了下堕之力,哈哈大笑声中,已稳稳的站在地下。 突然间身后一人喝道:“看刀!”血刀僧听声辨器,身子不转,回刀反砍,当的一声,双刀相交,但觉胸口一震,血刀几欲脱手飞出,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家伙内力如此强劲!”一回头,只见那人是个身形魁梧的老者,白须飘飘,形貌威猛,手中提着一柄厚背方头的鬼头刀。血刀僧心生怯意,忙闪跃退开,仓卒之际,没想到自己和刘乘风比拚了这半天内力,劲力已消耗了大半,而从高处掉下,刀击岩石,更是全凭臂力消去下堕之势。他暗运一口真气,只觉丹田中隐隐生疼,内力竟已提不上来。 左侧远处一人叫道:“陆大哥,这淫僧害……害死了刘贤弟。咱们……咱们……”说话的正是花铁干。他误杀了刘乘风,悲愤已极,飞快赶下峭壁,决意与血刀僧死拚。恰好“南四奇”中的首奇陆天抒刚于这时赶到,成了左右夹击之势。 血刀僧见花铁干挺枪奔来,自己连陆天抒一个也斗不过,何况再加上个好手?只有以水笙为质,叫他们心有所忌,不敢急攻,那时再图后计。 心中念头只这么一转,陆天抒鬼头刀挥动,又劈将过来,血刀僧身形急矮,向敌人下三路猛砍两刀。陆天抒身材魁梧,下盘坚稳,纵跃却非其长,当即挥刀下格。血刀僧这两刀乃是虚招,但虚中有实,陆天抒的挡格中若稍有破绽,虚转为实,立成致命杀着,待见他横刀守御,无懈可击,当即乘势前冲,跨出一步半,倏忽缩脚,急速后跃。 他几个起落,飞步奔到狄云身旁,却不见水笙,急问:“那妞儿呢?”狄云道:“在那边。”说着伸手右指。血刀僧怒道:“怎么让她逃了,没抓住她?”狄云道:“我……我抓她不住。”血刀僧怒极,他本就十分蛮横,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更凶性大发,右脚飞出,向狄云腰间踢去。狄云一声闷哼,身子飞起,直摔出去。当地本是个高峰环绕的深谷,然谷中有谷,狄云这一摔出,更向下面的谷中直堕。 水笙听得声音,回头见狄云正向谷底堕下,一惊之际,只见血刀僧已向自己扑来。便在这时,忽听得右侧有人叫道:“笙儿,笙儿!”正是父亲到了。水笙大喜,叫道:“爹爹!”这时她离父亲尚远,而血刀僧已然扑近,但远近之差也不过三丈光景,倘若她不出声呼叫,一见父亲,立即纵身向他跃去,那就变得亲近而敌远了。可是她临敌经历太浅,惊喜之下,只是呼叫“爹爹”,却忘了血刀僧正自扑近。 水岱大叫:“笙儿,快过来!”水笙当即醒觉,拔足便奔。水岱抢上接应。 血刀僧暗叫:“不好!”血刀衔入口中,一俯身,双手各抓起一团雪,运劲捏紧,右手一团雪先向水岱掷去,跟着第二团雪掷向水笙,同时身子向前扑出。 水岱挥剑击开雪团,脚步稍缓。第二团雪却打在水笙后心“灵台穴”上,登时将她击倒。血刀僧飞身抢近,将水笙抓在手中,顺手点了她穴道。只听得呼呼风响,斜刺里一枪刺来,正是花铁干到了。 花铁干失手刺死结义兄弟刘乘风,心中伤痛悔恨,已达极点,这时也顾不得水笙性命如何,劲贯双臂,枪出如风。血刀僧挥刀疾砍,当的一声响,血刀反弹上来,原来花铁干这根短枪连枪杆也是百炼之钢,非宝刀宝剑所能削断。 血刀僧骂道:“你奶奶的!”抓起水笙,退后一步,但见陆天抒的鬼头刀又横砍过来。他前无去路,强敌合围,眼光急转,找寻出路,一瞥眼间,见狄云在下面谷底坐起,心念一动:“下面积雪甚深,这小子摔他不死!”伸臂拦腰抱住水笙,纵身跳了下去。 水笙尖叫声中,两人堕入深谷。谷中积雪堆满了数十丈厚,底下的已结成坚冰,上面的兀自松软,便如是个垫子一般,二人竟毫发无损。 血刀僧从积雪中钻将上来,看准了地形,站上谷口的一块巨岩,横刀在手,哈哈大笑,说道:“有种的便跳下来决个死战!”这块大岩正居谷口要冲,水岱等若从上面跳下,定要掠过岩旁,血刀僧横刀一挥,轻轻易易的便将来人砍为两截。身在半空之人,武功便胜得他十倍,也不能如飞鸟般回翔自如,与之相搏。 陆天抒、花铁干、水岱三人好容易追上了血刀僧,却又让他逃脱,都恨得牙痒痒地。水岱以女儿仍遭淫僧挟持,花铁干误伤义弟,更是气愤。三人聚在一起,低声商议。 陆天抒外号“仁义陆大刀”;花铁干人称“中平无敌”,以“中平枪”享誉武林;水岱的外号叫作“冷月剑”,再加上“清风柔云剑”刘乘风,四人以年纪排名,义结金兰,合称“落花流水”。所谓“落花流水”,其实是“陆花刘水”。说到武功,未必是陆天抒第一,但他一来年纪最大,二来在江湖上人缘极好,因此排名为“南四奇”之首。他性如烈火,于伤风败俗、卑鄙不义之行最是恼恨,眼见血刀僧站在岩石上耀武扬威,水笙却软软的斜倚在狄云身上。他不知水笙已给点了穴道,不由自主,还道她性非贞烈,落入淫僧的手中之后居然并不反抗,一怒之下,从雪地里拾起几块石子掷了下去。 他手劲本重,这时居高临下,石块掷下时势道更加猛恶之极。只听砰嘭、砰嘭之声,四周山谷都传出回音。谷底雪花飞溅。 血刀僧矮身落岩,将狄云和水笙扯过,藏入岩石之后。他这时已暂时脱险,对狄云的怒气便即消去。他挺身站上巨岩,指着陆、花、水三人破口大骂,石块掷到,便即闪身相避,却那里伤得到他?这时他才望见远处悬崖上刘乘风僵伏不动,回想适才情景,推知是花铁干偷袭失手,误伤同伴,暗自庆幸。 狄云见岩石后的山壁凹了进去,宛然是一个大山洞,巨岩屏挡在外,洞中积雪甚薄,倒是个安身之所,见头顶兀自不住有石块落下,生怕打伤水笙,当即横抱着她,将她放进洞中。水笙大惊,叫道:“别碰我,别碰我!” 血刀僧大笑,叫道:“好徒孙,师祖爷爷在外边抵挡敌人,你倒抢先享起艳福来啦!”这是他血刀门门中的自然行径,倒也不以为忤。 水岱和陆、花三人在上面听得分明,气得都欲炸破了胸膛。 水笙只道狄云真的意图非礼,自然十分惊惶,待见到他衣裤虽非完整,却好好的穿在身上,想起适才他自称已脱了裤子,以致将自己吓走,原来竟是骗人。她想到此处,脸上一红,骂道:“骗人的恶和尚,快走开。”狄云将她放入洞内,石块已打她不到,随即走开。这时他大腿既断,小腿又受重伤,那里还说得一个“走”字,只挣扎着爬开而已。 第229章 连城诀(27) 三上一下的僵持了半夜,天色渐渐明了。血刀僧调匀内息,力气渐复,不住盘算:“如何才能脱身?”眼前这三人每一个的武功都和自己在伯仲之间,自己只要一离开这块岩石,失却地形之利,就避不开他三人的合击。他无法可想,只有在岩上伸拳舞腿,怪状百出,嘲弄敌人,聊以自娱。 陆天抒越看越怒,不住口大骂。花铁干突生一计,低声道:“水贤弟,你到东边去假装滑雪下谷。我到西边去佯攻,引得这恶僧走开阻挡,陆大哥便可乘机下去。”陆天抒道:“此计大妙。”水岱道:“他如不过来阻挡,咱们便真的滑下谷去。”他和花铁干二人当即分从左右奔了开去。 附近百余丈内都是峭壁,若要滑雪下谷,须得绕个大圈子,远远过来。血刀僧见二人分向左右,显是要绕道进谷,如何阻挡,一时倒没主意,寻思:“糟糕,糟糕!他们大兜圈子的过来,虽路程远些,但花上个把时辰,总也能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们大兜圈子来攻,我便大兜圈子的逃之夭夭。”当下也不通知狄云,悄悄溜下岩石。 陆天抒目送花水二人远去,低头再看,已不见了血刀僧的踪影,但见雪地中一道脚印通向西北,大叫:“花贤弟、水贤弟,恶僧逃走啦,快回来!”花水二人听得呼声,一齐转身。 陆天抒急于追人,踊身跃落,登时便没入谷底积雪。他跃下时早闭住呼吸,但觉身子不住下沉,随即足尖碰到了实地,当即足下使劲,身子便向上冒。他头顶刚要伸出积雪,忽觉胸口一痛,已中敌人暗算,惊怒之下,大刀立即挥出,去势迅捷无伦,手上觉得已砍中了敌人。但敌人受伤显是不重,在雪底又有一刀砍来。 原来血刀僧听得陆天抒的呼叫,知他下一步定要纵身入谷,当即回身,钻入岩石附近的积雪之中。陆天抒武功既高,阅历又富,要想对他偷袭暗算,原少可能,但他这时从数十丈高处跃入雪中,这种事生平从未经历,自是全神贯注,只顾到如何运气提劲,以免受伤。他明明见到血刀僧已然逃走,岂知深雪中竟会伏有敌人,当真是出其不意之外,再加上个出其不意。 但他毕竟是武林中一等一人物,胸口虽然受伤,跟着便也伤了敌人,唰唰唰连环三刀,在深雪中疾砍出去。他知血刀僧行如鬼魅,与他相斗,决不可有一瞬之间的松懈,这三刀随意砍出,劲力却非同小可。血刀僧受伤后勉力招架,退后一步,不料身后落足之处积雪并未结冰,脚底踏了个空,登时向下直堕。 陆天抒连环三刀砍出,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余裕,跟着又连环三刀,他知敌人在自己接连六刀硬斫之下,定要退后,当即抢上强攻,猛觉足底一松,身子也直堕下去。 他二人陷入这诡奇已极的困境之中,都眼不见物,积雪下也已说不上什么听风辨器,连黑夜搏斗的诸般功夫也用不上了。两人足尖一触实地,便即使开平生练得最熟的一路刀法,既护身,复攻敌。这时头顶十余丈积雪罩盖,除了将敌人杀死之外,谁也不敢先行升起。只要谁先怯了,意图逃命,立时下盘中招,非给对方砍死不可。 狄云听得洞外一阵大呼,跟着寂无声息,探头张望,已不见了血刀老祖,却见岩石旁的白雪隐隐起伏波动,不禁大奇,看了一会,才明白雪底有人相斗,一抬头,见水岱和花铁干二人站在山边,凝目谷底,神情焦急,那么和血刀僧在雪底相斗的,自是陆天抒了。水笙也探头观看,见父亲全神贯注,相距又远,一时不敢呼叫。 花水二人一心想要出手相助,却不知如何是好。水岱道:“花二哥,我这就跳下去。”花铁干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也跳进雪底下,却如何打法?下面什么也瞧不见,莫要……莫要又误伤了陆大哥。”他一枪刺死亲如骨肉的刘乘风,一直说不出的伤心难过。 水岱自不知他杀了刘乘风,但处境尴尬,却一望而知,自己跳入雪底,除了舞剑乱削之外,又怎能分清敌友?斩死血刀僧或陆天抒的机会一般无二,而给血刀僧或陆天抒砍死的机会也毫无分别。可是己方明明有两个高手在旁,却任由陆大哥孤身和血刀僧在雪底拚命,陆大哥是为救自己女儿而来,此刻身历奇险,自己却在崖上袖手观战,当真五内如焚,顿足搓手,一筹莫展。要想跳下去再说罢,但一经跃下,便加入了战团,但见谷中白雪蠕动,这一跳下去,说不定正好压在陆天抒头顶。 谷底白雪起伏一会,终于慢慢静止。崖上水岱、花铁干,洞中狄云、水笙,却只有更加焦急,不知这场雪底恶战到底谁生谁死。四人都屏息凝气、目不转瞬的注视谷底。 过了好一会,一处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头上来,这人头顶上都是白雪,一时分不清是俗家还是和尚,这人渐升渐高,看得出头上长满了白发。那是陆天抒! 水笙大喜,低声欢呼。狄云怒道:“有什么好叫的?”水笙道:“你师祖爷爷死啦,你小和尚也命不久长了。”这句话她便不说,狄云也岂有不知?这些时日之中,他每天和血刀僧在一起,“近朱者赤”,不知不觉间竟也沾上了一点儿横蛮暴躁的脾气。何况眼见陆天抒得胜,自己势必落在这三老手中,更有什么辩白的机会?他心情奇恶,喝道:“你再啰唆,我先杀了你。”水笙一凛,不敢再说。她给血刀僧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狄云虽断了腿,但要杀害自己,却也容易不过。 陆天抒的头探在雪面,大声喘气,努力挣扎,似想要从雪中爬起。水岱和花铁干齐声叫道:“陆大哥,我们来了!”两人踊身跃落,没入了深雪,随即窜上,跃向谷边的岩石。 便在此时,却见陆天抒的头倏地又没入了雪中,似乎双足给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没入之后,再不探头上来,血刀僧却也影踪不见。水岱和花铁干对望一眼,均甚忧急,见陆天抒适才没入雪中,势既急速,又似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敌人暗算。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一颗头颅从深雪中钻了上来,这一次却是头顶光秃秃的血刀僧。他哈哈一笑,头颅便没入雪里。水岱骂道:“贼秃!”提剑正要跃下厮拚,忽然间雪中一颗头颅急速飞上。那只是个头颅,和身子是分离了的,白发萧萧,正是陆天抒的首级。这头颅向空中飞上数十丈,然后啪的一声落下,没入雪中,无影无踪。 水笙眼见了这般怪异可怖的情景,吓得几欲晕倒,连惊呼也叫不出声。 水岱悲愤难当,长声叫道:“陆大哥,你为兄弟丧命,英灵不远,兄弟为你报仇。”纵身正要跃出,花铁干忙抓住他左臂,说道:“且慢!恶僧躲在雪底,他在暗里,咱们在明里,胡乱跳下去,别中了他暗算。”水岱一想不错,哽咽道:“那……那便如何?”花铁干道:“他在雪底能耗得几时,终究会要上来。那时咱二人联手相攻,好歹要将他破膛剜心,祭奠两位兄弟。”水岱泪水从腮边滚滚而下,心中只道:“要镇静,定下神来,这时候千万不能伤心!大敌当前,不可心浮气粗!”但两个数十年相交的义兄一旦丧命,却教他如何不悲从中来? 两人望定了血刀僧适才钻上来之处,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并肩迫近,渐渐接近水笙和狄云藏身的石洞之旁。 水笙斜眼向狄云偷睨,心中盘算,等父亲再近得几丈,这才出声呼叫,好让他能及时过来相救,倘若叫得早了,小恶僧便会抢先杀了自己。狄云见到她神色不定,眼珠转动,已料到她用意,假装闭目养神。水笙不虞有他,只望着父亲。突然之间,狄云双手在地下一撑,身子跃起,扑在水笙背上,右臂一弯,扼住了她喉咙。 水笙大吃一惊,待要呼叫,却那里叫得出声?只觉狄云的手臂扼得自己气也透不过来,忽听他在自己耳边低声道:“你答允不叫,我就不扼死你!”他说了这句话,手臂略松,让她吸一口气,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却始终不离开她喉头柔嫩的肌肤。水笙恨极,心中千百遍的咒骂,可便奈何不得。 水岱和花铁干蹲在一块大岩石上,见雪谷中毫无动静,都大为奇怪,不知血刀僧在玩什么玄虚,怎能久耽雪底。 他们悲痛之际,没想到血刀僧自幼生长于川边冰天雪地,熟知冰雪之性。先前他钻入雪底之后,立时便以血刀剜了个大洞,伸掌拍实洞口,雪洞中便存得有气,每逢心跳加剧,呼吸难继,便探头到雪洞中吸几口气。陆天抒却如何懂得这个窍门,一味屏住呼吸,硬拚硬打。他内力虽然充沛,终是及不上血刀僧不住换气。便如两人在水底相斗,一人可以常常上水面呼吸,另一人却沉在水底,始终不能上来,胜负之数,可想而知。陆天抒最后实在气窒难熬,干冒奇险,探头到雪上吸气,下身便给血刀僧连砍三刀,死于雪底。 水岱和花铁干越等越心焦,转眼间过了一炷香时分,始终不见血刀僧的踪迹。水岱道:“这恶僧多半是身受重伤,死在雪底了。”花铁干道:“我想多半也是如此。陆大哥岂能为恶僧所杀,却不还他两刀?何况这恶僧和刘贤弟拚斗甚久,早已不是陆大哥的对手。”水岱道:“他定是行使诈计,暗算了陆大哥。”说到此处,悲愤无可抑制,叫道:“我到下面去瞧瞧。”花铁干道:“好,可要小心了,我在这里给你掠阵。” 水岱手提长剑,吸一口气,展开轻功,便从雪面上滑了过去,只滑出数丈,察觉脚下并不如何松软,当下奔得更快。这雪谷四周山峰极高,万年不见阳光,谷底积的虽然是雪,却早已冰雪相混,有如稀泥,从上跃下固然立时没入,以轻功滑行却不致陷落,水岱轻身功夫了得,在雪面上越滑越快。只听得花铁干叫道:“好轻功!水贤弟,那恶僧便在左近,小心!” 话声未绝,喀喇一声,水岱身前丈许之外钻出一个人来,果然便是血刀僧,只见他双手空空,没了兵刃,叫声:“啊哟!”不敢和水岱接战,向西飘开数丈,慌慌张张的叫道:“大丈夫相斗,讲究公平。你手里有剑,我却赤手空拳,那如何打法?”水岱尚未答话,花铁干远远叫道:“杀你这恶僧,还讲什么公平不公平?”他轻功不及水岱,不敢踏下雪地,从旁边岩石绕将过去,从旁夹击。 水岱心想恶僧这口血刀,定是和陆大哥相斗之时在雪中失落了。深谷中积雪数十丈,这口刀那里还找得着?他见敌人没了兵刃,更加放心,必胜之券,已操之于手,只要别让他逃得远了,或是无影无踪的又钻入雪中,叫道:“兀那恶僧,我女儿在那里?快说出来!”血刀僧道:“这妞儿的藏身之所,你就寻上十天半月,也未必寻得着。若是放我生路,便跟你说。”口中说话,脚下丝毫不停。 水岱心想:“姑且骗他一骗,叫他先说了出来。”便道:“此处四周都是插翅难上的高峰,便放了你,你又走向何处?”血刀僧道:“这里的地势古怪之极,我在左近住过几年,却了如指掌。你如杀了我,一定难以出谷,活活的饿死在这里,不如大家化敌为友,我还你女儿,再引你们出谷如何?” 花铁干怒道:“恶僧说话,有何信义?你快跪下投降,如何处置,我们自有主意,何用你来插嘴?”一面说,一面渐渐迫近。血刀僧笑道:“既是如此,老子可要失陪了!”脚下加快,斜刺向东北角上奔去。水岱骂道:“往那里去?”挺剑疾追。 血刀僧奔跑迅速,奔出数十丈后,迎面高峰当道,更无去路。他身形一晃,疾转回头,从水岱身旁斜斜掠过。水岱挥剑横削,差了尺许没能削中,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水岱见他重回旧地,心道:“在这谷中奔来奔去,又逃得到那里?不过老是捉迷藏般的追逐,这厮轻功不弱,倒不易杀得了他。笙儿又不知到了何处。”他心中焦急,提一口气,脚下加快,和敌人又近了数尺。忽听得血刀僧“啊”的一声,向前扑倒,双手在雪地中乱抓乱爬,显是内力已竭,摔倒了便爬不起来。 石洞中狄云和水笙都看得清楚,一个惊慌,一个欢喜。狄云斜眼瞥处,见到水笙满脸喜色,心中恼恨,不由得手臂收紧,用力在她喉头扼落。 眼见血刀僧无法爬起,水岱那能失此良机,抢上几步,挺剑向他臀部刺落,这时不欲一剑便将他刺死,要将他伤得逃跑不了,再拷问水笙的所在。长剑只递出两尺,蓦地里左脚踏下,足底虚空,全身急堕,下面竟是个深洞。 这一下奇变横生,竟似出现了妖法邪术,花铁干、狄云、水笙三人眼见水岱便要得手,却在一瞬之间陡然消失,不知去向。跟着一声长长的惨叫,从地底传将上来,正是水岱的声音,显是在下面碰到了极可怕之事。 血刀僧一跃而起,身手矫捷异常,显而易见,他适才出力挣扎全是作伪。只见他跃起身来,双足一顿,没入雪里,跟着又钻了上来,抓着一人,抛在雪地里。那人鲜血淋漓,正是水岱,他双足已齐膝而断,不知死活。 水笙见到父亲的惨状,大声哭叫:“爹爹,爹爹!”狄云心中不忍,就不再伸臂扼她,放开了手臂,安慰她道:“水姑娘,你爹爹没死,他……他还在动。” 血刀僧左手疾挥上扬,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头顶盘旋成圈,血刀竟又入手。原来适才他潜伏雪地,良久不出,是在暗通一个雪井,布置了机关,将血刀横架井中,刃口向上,然后钻出雪来,假装失刀,令敌人心无所忌,放胆追赶,终于跌入陷阱。水岱纵横武林数十年,阅历不可谓不富,水陆两路的江湖伎俩无不通晓,只是这冰雪中的勾当却令他防不胜防。他从雪井中急堕而下,那血刀削铁如泥,登时将他双腿轻轻割断。 血刀僧高举血刀,对着花铁干大叫:“有种没有?过来斗上三百回合。” 第230章 连城诀(28) 花铁干见到水岱在雪地里痛得滚来滚去的惨状,只吓得心胆俱裂,那敢上前相斗,挺着短枪护在身前,一步步的倒退,枪上红缨不住抖动,显得内心害怕已极。血刀僧一声猛喝,冲上两步。花铁干急退两步,手臂发抖,竟将短枪掉在地下,急速拾起,又退了两步。 血刀僧连斗三位高手,三次死里逃生,实已累得筋疲力尽,若和花铁干再行拚斗,只怕一招也支持不住。花铁干的武功原就不亚于血刀僧,此刻上前决战,血刀僧内力垂尽,非死在他枪下不可,只是他失手刺死刘乘风后,心神沮丧,锐气大挫,再见到陆天抒断头、水岱折腿,吓得魂飞魄散,已无丝毫斗志。 血刀僧见他如此害怕的模样,得意非凡,叫道:“嘿嘿,我有妙计七十二条,今日只用三条,已杀了你江南三个老家伙,还有六十九条,一条条都要用在你身上。” 花铁干多历江湖风波,血刀僧这些炎炎大言,原本骗他不倒,但这时成了惊弓之鸟,只觉敌人的一言一动,无不充满了极凶狠极可怖之意,听他说还有六十九条毒计,一一要用在自己身上,喃喃的道:“六十九条,六十九条!”双手更抖得厉害了。 血刀老祖此时心力交疲,支持艰难,只盼立时躺倒,睡他一日一夜。但他心知此刻所面对的实是一场生死恶斗,其激烈猛恶,殊不下于适才和刘乘风、陆天抒等的激战。只要自己稍露疲态,给对方瞧破,出手一攻,立时便伸量出自己内力已尽,那时他短枪戳来,自己只有束手就戮,是以强打精神,将手中血刀盘旋玩弄,显得行有余力。他见花铁干想逃不逃,心中不住催促:“胆小鬼,快逃啊,快逃啊!”岂知花铁干这时连逃跑也已没了勇气。 水岱双腿齐膝斩断,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眼见花铁干吓成这个模样,更加悲愤。他虽重伤,却已瞧出血刀僧内力垂尽,已属强弩之末,鼓足力气叫道:“花二哥,跟他拚啊。恶僧真气耗竭,你杀他易如反掌,易……” 血刀僧心中一惊:“这老儿瞧出我的破绽,大大不妙。”他强打精神,踏上两步,向花铁干道:“不错,不错,我内力已尽,咱们到那边崖上去大战三百回合!不去的是乌龟王八蛋!”忽听得身后山洞中传出水笙的哭叫:“爹爹,爹爹!”血刀僧灵机一动:“此刻倘若杀了水岱,徒然示弱。我抓了这女娃儿出来,逼迫水岱投降。这姓花的便更加没有斗志了。”他向着花铁干狞笑道:“去不去?打五百个回合也行?” 花铁干摇摇头,又退了一步。 水岱叫道:“跟他打啊,跟他打啊!你不跟陆大哥、刘三哥报仇么?” 血刀僧哈哈大笑,叫道:“打啊!我还有六十九条惨不可言的毒计,一一要使在你身上。”一边说,一边转身走进山洞,抓住水笙头发,将她横拖倒曳的拉了出来,拉扯之时,已不断喘气,说什么也掩饰不住。 他知花铁干武功厉害,唯有以各种各样残酷手段施于水氏父女身上,方能吓得他不敢出手,当下将水笙拖到水岱面前,喝道:“你说我真气已尽,好,你瞧我真气尽是不尽?”嗤的一声响,将水笙的右边袖子撕下了一大截,露出雪白的肌肤。水笙一声惊叫,但穴道被点,半点抗御不得。 狄云跟着从山洞中爬了出来,眼看着这惨剧,甚是不忍,叫道:“你……你别欺侮水姑娘!”血刀老祖笑道:“哈哈,乖徒孙,不用担心,师祖爷爷不会伤了她性命。”回过身来,手起一刀,将水岱的左肩削去一片,问道:“我真气耗竭了没有?”水岱肩上登时鲜血喷出。花铁干和水笙同时惊呼。 血刀僧左手一扯,又将水笙的衣服撕去一片,向水岱道:“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叫是不叫?”水岱呸的一声,一口唾液用力向他吐去。血刀僧侧身闪避,这一下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踉跄,只觉头脑眩晕,几乎便要倒下。 水岱瞧得清楚,叫道:“花二哥,快动手!”花铁干也已见到血刀僧脚步不稳,却想:“只怕他是故意示弱,引我上当。这恶僧诡计多端,不可不防。” 血刀僧又横刀削去,在水岱右臂上砍了一条深痕,喝道:“你叫不叫我‘好爷爷’?”水岱痛得几欲晕去,大声道:“姓水的宁死不屈!快将我杀了。”血刀僧道:“我才不让你痛痛快快的死呢,我要将你的手臂一寸寸割下来,将你的肉一片片削下来。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向我讨饶,我便不杀你!”水岱骂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血刀僧眼见他甚为倔强,料想他虽遭碎割凌迟,也决不会屈服,便道:“好,我来炮制你的女儿,看你叫不叫我‘好爷爷’?”说着反手一扯,撕下了水笙的半幅裙子。 水岱怒极,眼前一黑,便欲晕去,但想:“花二哥吓得没了斗志,我可不能便死。不管这恶僧如何当着我面前侮辱笙儿,我都要忍住气,跟他周旋到底。” 血刀僧狞笑道:“这姓花的马上就会向我跪下求饶,我便饶了他性命,让他到江湖上去宣扬,水姑娘给我如何剥光了衣衫。哈哈,妙极,很好!花铁干,你要投降?可以,可以,我可以饶你性命!血刀老祖生平从不杀害降人。” 花铁干听了这几句话,斗志更加淡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脱困逃生,跪下求饶虽然羞耻,但总比给人在身上一刀一刀的宰割要好得多。他全没想到,倘若奋力求战,立时便可杀了敌人,却只觉得眼前这血刀僧可怖可畏之极。只听得血刀僧道:“你放心,不用害怕,待会你认输投降,我便饶你性命,让你全身而退。决不会割你一刀,尽管放心好了。”这几句安慰的言语,花铁干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血刀僧见他脸露喜色,心想机不可失,当即放下水笙,持刀走到他身前,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很好,你要向我投降,先抛下短枪,很好,很好,我决不伤你性命。我当你是好朋友,好兄弟!抛下短枪,抛下短枪!”声音甚为柔和。 他这几句说话似有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铁干手一松,短枪抛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那是全心全意的降服了。 血刀僧露出笑容,道:“很好,很好!你是好人,你这柄短枪不差,给我瞧瞧!你退后三步,好,你很听话,我必定饶你不杀,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再退开三步。”花铁干依言退开。血刀僧缓缓俯身,拿起短枪,手指碰到枪杆之时,自觉全身力气正在一点一滴的失却,接连提了两次真气,都提不上来,暗暗心惊:“适才连斗三个高手,损耗得当真厉害,只怕要费上十天半月,方得恢复元气。”虽将纯钢短枪拿到了手中,仍提心吊胆,倘若花铁干突然大起胆子出手攻击,就算他只空手,自己也一碰即垮。 水岱见花铁干抛枪降服,已无指望,低声道:“笙儿,快将我杀了!”水笙哭道:“爹爹,我……我动不了!”水岱向狄云道:“小师父,你做做好事,快将我杀了。” 狄云明白他心意,反正活不了,与其再吃零碎苦头,受这般重大侮辱,不如死得越早越好。他心中不忍,很想助他及早了断,只是自己一出手,非激怒血刀僧不可,眼见此人这般凶恶毒辣,那可也无论如何得罪不得。 水岱又道:“笙儿,你求求这位小师父,快些将我杀了,再迟可就来不及啦。”水笙心慌意乱,道:“爹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水岱怒道:“我此刻生不如死,难道你没见到么?”水笙吃了一惊,道:“是,是!爹,我跟你一起死好了!” 水岱又向狄云求道:“小师父,你大慈大悲,快些将我杀了。要我向这恶僧求饶,我水岱怎能出口?我又怎能见我女儿受他之辱?” 狄云眼见到水岱的英雄气概,极为钦佩,不由得义愤之心大盛,低声道:“好,我便杀了你。老和尚要责怪,也不管了!” 水岱心中一喜,他虽受重伤,心智不乱,低声道:“我大声骂你,你一棍将我打死,那老和尚就不会怪你。”不等狄云回答,便大声骂道:“小淫僧,你若不回头,仍学这老恶僧的样,将来一定不得好死。你如天良未泯,快快脱离血刀门!小恶僧,你这王八蛋,龟儿子!你快快痛改前非,今后做个好人!”狄云听出他骂声中含有劝诫之意,暗暗感激,提起一根粗大的树枝舞了几下,却打不下去。 水岱心中焦急,骂得更加凶了,斜眼只见那边厢花铁干双膝一软,跪倒雪地,向血刀僧磕下头去。血刀僧积聚身上仅有的少些内功,凝于右手食指,对准花铁干背心的“灵台穴”点落,这一指实是竭尽了全力,一指点罢,再也没了力气。花铁干中指摔倒,血刀僧也双膝慢慢弯曲。 水岱眼见花铁干摔倒,心中一酸,自己一死,再也没人保护水笙,暗叫:“苦命的笙儿!”喝道:“王八蛋,你还不打我!” 狄云也已看到花铁干摔倒,心想血刀僧立时便来,当下一咬牙,奋力挥棍扫去,击在水岱天灵盖上。水岱头颅碎裂,一代大侠,便此惨亡。 水笙哭叫:“爹爹!”登时晕去。 血刀僧听到水岱的毒骂之声,只道狄云真是沉不住气,出手将他打死,反正此刻花铁干已给自己制住,水岱是死是活,无关大局。这一来得意之极,不由得纵声长笑。可是自己听得这笑声全然不对,只是“啊,啊,啊”几下嘶哑之声,那里有什么笑意?但觉腿膝间越来越酸软,蹒跚着走出几步,终于坐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看到这般情景,心下大悔:“水兄弟说得不错,这恶僧果然已真气耗竭,早知如此,我一出手便结果了他性命,又何必吓成这等模样?更何必向他磕头求饶?”自己是成名数十年的中原大侠,居然向这万恶不赦的老淫僧屈膝哀恳,这等贪生怕死,无耻卑劣,想起来当真无地自容。只是他“灵台”要穴被点,须得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解开。血刀僧若不露出真气耗竭的弱点,自己还有活命之望,现下是说什么也容不得自己了。否则一等自己穴道解开,焉有不向他动手之理? 果然听得血刀僧道:“徒儿,快将这人杀了。这人奸恶之极,留他不得。”花铁干叫道:“你答允饶我性命的。你说过不杀降人,如何可以不顾信义?”他明知抗辩全然无用,但大难临头,还是竭力求生。 血刀僧干笑道:“我们血刀门的高僧,把‘信义’二字瞧得犹似狗屎一般,你向我磕头求饶,是你自己上了当,哈哈,哈哈!乖徒儿,快一棒把他打死了!此人留着不死,危险之极。”他对花铁干也真十分忌惮,自知刚才一指点穴,内力不到平时的一成,力道不能深透经脉,这人武功了得,只怕过不了几个时辰就会给他冲开穴道,那时候情势倒转,自己反成俎上之肉了。 狄云不知血刀僧内力耗竭,只想:“适才我杀水大侠,是为了解救他苦恼。这位花大侠好端端地,我何必杀他?”便道:“他已给师祖爷爷制服,我看便饶了他罢!” 花铁干忙道:“是啊,是啊!这位小师父说得不错。我已给你们制服,绝无半分反抗之心,何必再要杀我?” 水笙从昏晕中悠悠醒转,哭叫:“爹爹,爹爹!”听得花铁干这般无耻求饶,骂道:“花伯伯,你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怎地如此不要脸?眼看我爹爹惨受苦刑……我爹爹……爹……爹……”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花铁干道:“这两位师父武功高强,咱们是打不过的,还不如顺从降服,跟随着他们,服从他们的号令为是!”水笙连声:“呸!呸!死不要脸!”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这当儿自己竟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想要支撑起来走上两步也已不能,说道:“好孩儿,听师祖爷爷的话,快将这家伙杀了!” 水笙回过头来,见父亲脑袋上一片血肉模糊,死状极惨,想起他平时对自己的慈爱,骨肉情深,几乎又欲晕去。水岱恳求狄云将自己打死,水笙原是亲耳听见,但这时急痛攻心,竟然忘了,只知道狄云一棍将父亲打得脑浆迸裂,胸中悲愤,难以抑制,突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冲将上来。内功练到十分高深之人,能以真气冲开被封穴道。但要练到这等境界,那是非同小可之事,花铁干尚自不能,何况水笙?可是每个人在临到大危难、大激动的特殊变故之时,体内潜能忽生,往往能做出平时绝难做到的事来。这时水笙极度悲愤之下,体气激荡,受封的穴道竟给冲开了。也不知从那生出来一股力气,蓦地里跃起,拾起父亲身旁的那根树枝,夹头夹脑向狄云打去。 狄云左躲右闪,虽避开了面门要害,但脸上、脑后、耳旁、肩头,接连给她击中了十二三下。他伸手挡架,叫道:“你干什么打我?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 水笙一凛,想起此言不错,一呆之下便泄了气,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血刀僧听得狄云说道:“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心念一转,已明白了其中原委,不禁大怒:“这小子竟去相助敌人,当真大逆不道。”登时便想提刀将他杀了,但手臂略动,便觉连臂带肩俱都麻痹,当下不动声色,微笑说道:“乖徒儿,你好好看住这女娃儿,别让她发蛮。她是你的人了,你爱怎样整治她,师祖爷爷任你自便。” 花铁干瞧出了端倪,叫道:“水侄女,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知血刀僧此刻没半点力气,已不足为患,狄云大腿折断,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强,要低声叫她乘机除去二僧。那知水笙恨极了他卑鄙懦怯,心想:“若不是你弃枪投降,我爹爹也不致丧命。”听得花铁干呼叫,竟不理不睬。 花铁干又道:“水侄女,你要脱却困境,眼前是唯一良机。你过来,我跟你说。”血刀僧怒道:“你啰里啰唆什么,再不闭嘴,我一刀将你杀了。”花铁干却也不敢真和他顶撞,只不住的向水笙使眼色。水笙怒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第231章 连城诀(29) 花铁干心想:“这老恶僧正在运气恢复内力。他只要恢复得一分,能提得起刀子,定然先将我杀了。时机迫促,我说得越快越好。”便道:“水侄女,你瞧这位老和尚,他剧斗之余,内力耗得干干净净,坐在地下,站也站不起来了。”他明知血刀僧此刻无力加害自己,却也不敢对他失了敬意,仍称之为“这位老和尚”。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果见他斜卧雪地,情状狼狈,想起杀父之仇,也不理会花铁干之言的真假,举起手中树枝,当头向血刀僧打去。 血刀僧听花铁干一再招呼水笙过去,便已知他心意,心中暗暗着急,飞快的转着念头:“这女娃儿若来害我,那便如何是好?”他又提了两次气,只觉丹田中空荡荡地,全身反比先前更加软弱,一时彷徨无计,水笙手中的树棍却已当头打来。 水笙擅使的兵刃乃是长剑,本来不会使棍,加之心急报父仇,这一棍打出,全无章法,腋底更露出老大破绽。血刀僧身子略侧,想将手中所持花铁干的短枪斜伸出去,只是实在太过衰弱,单想掉转枪头,也已有心无力,只得勉力将枪尾对准了水笙腋下的“大包穴”。水笙悲愤之下,那防到他另生诡计,树枝击落,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脸上,登时打得他皮开肉绽,但便在此时,腋下穴道一麻,四肢酸软,向前摔倒。 血刀僧给她一棍打得头晕眼花,计策却也生效,水笙自行将“大包穴”撞到枪杆上去,点了自己穴道。他得意之下,哈哈大笑,说道:“姓花的老贼,你说我气力衰竭,怎地我又能制住了她?”他以枪杆对准水笙穴道,让她自行撞上,给他和水笙两人的身子遮住,花铁干和狄云都没瞧见,均以为确是他出手点倒水笙。 花铁干惊惧交集,没口子的道:“老前辈神功非常,在下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见,当真料想不到。老前辈内力如此深厚,莫说举世无双,的的确确是空前绝后了。”他满口恭维血刀僧,但话声发颤,心中恐惧无比。 血刀僧心中暗叫:“惭愧!”自知虽得暂免杀身之祸,但水笙穴道受撞只是寻常外力,并非自己指力所点,劲力不透穴道深处,过不多时,她穴道自解。这等幸运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她若拾起血刀来斩杀自己,就算再用枪杆撞中她穴道,自己的头颅可也飞向半天了,务须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恢复少许功力,要赶着在水笙穴道解开之前先杀了她。只是这内力的事情,稍有勉强,大祸立生,当下一言不发,躺着缓缓吐纳。这时他便要盘膝而坐,也已不能,却又不敢闭眼,生怕身畔三人有何动静,不利于己。 狄云头上、肩上、手上、脚上,到处疼痛难当,只有咬牙忍住呻吟,心中一片混乱,没法思索。 水笙卧躺处离血刀僧不到三尺,初时极为惶急,不知这恶僧下一步将如何对付自己,过了好一会,见他毫不动弹,才略感放心。她见到父亲惨亡的尸体便在身畔,心中伤痛已极,躺了一会儿,昏晕加上脱力,竟尔睡去。 血刀僧心中一喜:“最好你一睡便睡上几个时辰,那便行了。” 这一节花铁干也瞧了出来,眼见狄云不知是心软还是胡涂,居然并无杀己之意,自己的生死,全系于水笙是否能比血刀僧早一刻行动,见她竟尔睡去,忙叫:“水侄女,千万睡不得,这两个淫僧要来害你了!”但水笙疲累难当,昏睡中只嗯嗯两声,却那里叫得她醒?花铁干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快些醒来,恶僧来脱你的裤子了!”他想以女孩儿家最害怕的事来叫得她醒转。 血刀僧大怒,心想:“这般大呼小叫,危险非小。”向狄云道:“乖徒儿,你快过去一刀将这老家伙杀了。”狄云道:“此人已然降服,那也不用杀他了。”血刀僧道:“他那里降服?你听他大声吵嚷,便是要害我师徒。” 花铁干道:“小师父,你的师祖凶狠毒辣,他这时真气散失,行动不得,这才叫你来杀我。待会他内力恢复,恼你不从师命,便来杀你了。不如先下手将他杀了。”狄云摇头道:“他也不是我师祖,只是他有恩于我,救过我性命。我如何能够杀他?”花铁干道:“他不是你师祖?那你快快动手。血刀门的和尚凶恶残忍,没半点情面好讲,你自己想不想活?”情急之下,言语中对血刀僧已不再有丝毫敬意。 狄云好生踌躇,明知他这话有理,但要他去杀血刀僧,无论如何不忍下手,听花铁干不住口的劝说催促,焦躁起来,喝道:“你再啰唆,我先杀了你。” 花铁干见情势不对,不敢再说,只盼水笙早些醒转,过了一会,又大声叫嚷:“水笙,水笙,你爹爹活转来啦,你爹爹活转来啦!” 水笙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人喊道:“你爹爹活转来啦!”心中一喜,登时醒转,大叫:“爹爹,爹爹!”花铁干道:“水侄女,你给他点了那一处穴道?我教你冲解穴道的法门。”水笙道:“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便动弹不得了。”花铁干道:“那是‘大包穴’。这容易得很,你吸一口气,意守丹田,然后缓缓导引这口气,去冲击左腋下的‘大包穴’,冲开之后,便可报你杀父之仇。” 水笙点了点头,道:“好!”她虽对花铁干仍十分气恼,但毕竟他是友非敌,而他的教导确是于己有利,当即依言吸气,意守丹田。 血刀僧眼睁一线,注视她动静,见她听到花铁干的话后点了点头,不由得暗暗叫苦,心道:“这女娃儿已能点头,也不用什么意守丹田,冲击穴道,只怕不到一炷香时刻,便能行动了。”当下眼观鼻,鼻观心,于水笙是否能够行动一事,全然置之度外,将腹中一丝游气慢慢增厚。 那导引真气以冲击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奥,连花铁干自己也办不了,水笙单凭他几句话指点,岂能行之有效?但她受封的穴道随着血脉流转,自然而然的早已在渐渐松开,却不是她的真气冲击之功,过不多时,她背脊便动了一动。花铁干喜道:“水侄女,行啦,你继续用这法子冲击穴道,立时便能站起。”水笙又点了点头,觉手足麻木渐失,呼了一口长气,慢慢支撑着坐起。 花铁干叫道:“妙极,水侄女,你一举一动都要听我吩咐,不可错了顺序,这中间的关键十分要紧,否则大仇难报。第一步,拾起地下那柄弯刀。” 水笙慢慢伸手到血刀僧身畔,拾起了血刀。 狄云瞧着她行动,知道她下一步便是横刀一砍,将血刀僧的脑袋割了下来,但见血刀僧的双眼似睁似闭,对目前的危难竟似浑不在意。 血刀僧此时自觉手足上力气暗生,只须再有小半个时辰,虽无劲力,却已可行动自如,偏生水笙抢先取了血刀,立时便要发难,当下将全身微弱的力道都集向右臂。 却听得花铁干叫道:“第二步,先去杀了小和尚。快,快,先杀小和尚!” 这一声呼叫,水笙、血刀僧、狄云都大出意料之外。花铁干叫道:“老和尚还不会动,先杀小和尚要紧。你如先杀老和尚,小和尚便来跟你拚命了!” 水笙一想不错,提刀走到狄云身前,微一迟疑:“他曾助我爹爹,使得他免受老恶僧之辱,我要不要杀他?”这一迟疑只顷刻间的事,跟着便拿定了主意:“当然杀!”提起血刀,便向狄云颈中劈落。 狄云忙打滚避开。水笙第二刀又砍将下去,狄云又是一滚,抓起地下一根树枝,向她刀上格去。水笙连砍三刀,将树枝削去两截,又即挥刀砍下,突然间手腕上一紧,血刀竟给后面一人夹手夺了过去。 抢她兵刃的正是血刀僧。他力气有限,不能虚发,看得极准,一出手便即奏功,夺到血刀,更不思索,顺手挥刀便向她颈中砍下。水笙不及闪避,心中一凉。 狄云叫道:“别再杀人了!”扑将上去,手中树枝击在血刀僧腕上。若在平时,血刀僧焉能给他击中?但这时衰颓之余,功力不到原来的半成,手指一松,血刀脱手。两人同时俯身去抢兵刃。狄云手掌在下,先按到了刀柄。血刀僧提起双手,便往他颈中扼落。 狄云一阵窒息,放开血刀,伸手撑持。血刀僧知自己力气无多,这一下若不将狄云扼死,自己便命丧他手。他却不知狄云全无害他之意,只不忍他再杀水笙,不自禁的出手相救。狄云头颈为血刀僧扼住,呼吸越来越艰难,胸口如欲迸裂。他双手反过去使劲撑持,想将血刀僧推开。血刀僧见小和尚既起反叛之意,按照本门规矩,须得先除叛徒,再杀敌人。他料得花铁干一时三刻之间尚难行动,水笙是女流之辈,易于对付,是以将身上仅余力道尽数运到手上,力扼狄云喉头。 狄云一口气透不过来,满脸紫胀,双手无力反击,慢慢垂下,脑海中只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水笙初时见两人在雪地中翻滚,眼见是因狄云相救自己而起,但总觉这是两个恶僧自相残杀,最好是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但看了一会,见狄云手足软垂,已无反击之力,不由得惊惶,心想:“老恶僧杀了小恶僧之后,就会来杀我,那便如何是好?”花铁干叫道:“水侄女,这是下手的良机啊,快拾起弯刀。”水笙依言拾起血刀。花铁干又叫道:“过去将两个恶僧杀了。” 水笙提着血刀走上几步,一心要将血刀僧杀死,却见他和狄云纠缠在一起。这血刀削铁如泥,一刀下去,势必将两人同时杀死,心想狄云刚才救了自己性命,这小和尚虽然邪恶,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要想俟隙只杀血刀僧一人,却手酸脚软,出刀全无把握。 正迟疑间,花铁干又催道:“快下手啊,再等片刻,就错过机会了,为你爹爹报仇,在此一举。”水笙道:“两个和尚缠在一起,分不开来。”花铁干怒道:“你真胡涂,我叫你两个人一起杀了!”他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江西鹰爪铁枪门一派的掌门,平时颐指气使,说出话来便是命令。可是他忘了自己此刻动弹不得,水笙心中对他又极为鄙视。她一听到这句狂妄暴躁的话,登时大为恼怒,反退后三步,说道:“哼!你是英雄豪杰,刚才为什么不跟这恶僧决一死战?你有本事,自己来杀好了。” 花铁干一听情形不对,忙陪笑道:“好侄女,是花伯伯胡涂,你别生气。你去将两个恶僧都杀了,给你爹爹报仇。血刀老祖这样出名的大恶人死在你手下,这件事传扬出去,江湖上那一个不钦佩水女侠孝义无双、英雄了得?”他越吹捧,水笙越恼,瞪了花铁干一眼,又走上前去,看准了血刀僧的背脊,想割他两刀,叫他流血不止,却不会伤到狄云。 血刀僧扼在狄云颈中的双手毫不放松,却不住转头观看水笙的动静,见她持刀又上,猜到了她心意,沉着声音道:“你在我背上轻轻割上两刀,小心别伤到了小和尚。” 水笙吃了一惊,她对血刀僧极为畏惧忌惮,听得他叫自己用刀割他背脊,心想他定然不怀好意,决不能听他的话,那料到这是血刀僧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攻心之策,一怔之下,这一刀便割不下去了。 狄云给血刀老祖扼住喉头,肺中积聚着的一股浊气数度上冲,要从口鼻中呼了出来,但喉头的要道被阻,这股气冲到喉头,又回了下去。一股浊气在体内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出路。若是换作常人,那便渐渐昏迷,终于窒息身亡,但他偏偏无法昏迷,只感全身难受困苦已达极点,心中只叫:“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突然之间,他只觉胸腹间剧烈刺痛,体内这股气越胀越大,越来越热,犹如满镬蒸气没有出口,直要裂腹而爆,蓦地里前阴后阴之间的“会阴穴”上似乎给热气穿破了一个小孔,登时觉得有丝丝热气从“会阴穴”通到脊椎末端的“长强穴”去。人身“会阴”“长强”两穴相距不过数寸,但“会阴”属于任脉,“长强”却是督脉,两脉的内息决不相通。他体内的内息加上无法宣泄的一股巨大浊气,交迸撞激,竟在危急中自行强冲猛攻,为他打通了任脉和督脉的大难关。 这内息一通入“长强穴”,登时自腰俞、阳关、命门、悬枢诸穴,一路沿着脊椎上升,走的都是背上督脉各个要穴,然后是脊中、中枢、筋缩、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大椎、哑门、风府、脑户、强间、而至顶门的“百会穴”。狄云在狱中得丁典传授“神照经”心法,这内功深湛难练,他资质非佳,此后又无丁典指点,就算再加上二三十年时日,是否得能练成,亦在未知之数。不料此刻在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竟尔将任督二脉打通了。一来因咽喉被扼,体内浊气难宣,非找寻出口不可,二来他曾练过《血刀经》上的一些邪派内功,内息运行的道路虽和“神照经”内功大异,却也有破窒冲塞的补助功效。 这股内息冲到百会穴中,只觉颜面上一阵清凉,一股凉气从额头、鼻梁、口唇下来,通到了唇下的“承浆穴”。这承浆穴已属任脉,这一来自督返任。任脉诸穴都在人体正面,这股清凉的内息一路下行,自廉泉、天突而至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阙,经上、中、下三脘,而至水分、神厥、气海、石门、关元、中极、曲骨诸穴,又回到了“会阴穴”。如此一个周天行将下来,郁闷之意全消。内息第一次通行时甚为艰难,任督两脉既通,道路熟了,第二次、第三次时自然而然的飞快运转,顷刻之间,连走了一十八次。 “神照经”内功乃武学第一奇功,他自在狱中开始修习,练之既已久,经脉早熟,此刻一旦豁然而通,内息运行一周天,劲力便增加一分,只觉四肢百骸,每一处都有精神力气勃然而兴,沛然而至,甚至头发根上似乎均有劲力充盈。血刀僧那里知道他所扼之人,体内已起了如斯巨大变化,只运劲扼住他咽喉,同时提防水笙手中的血刀。 第232章 连城诀(30) 狄云体内的劲力愈来愈强,心中却仍十分害怕,只求挣扎脱身,双手乱抓乱舞,始终碰不到血刀僧身上,左脚向后乱撑几下,突然一脚踹在血刀僧小腹上。这一踹力道大得出奇,血刀僧本已内力耗竭,那里有半点抗力?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飞向半空。 水笙和花铁干齐声惊呼,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见血刀僧高高跃起,在空中打了个转,头下脚上的笔直摔落,嚓的一声,直挺挺插入雪中,深入数尺,雪面上只露出一双脚,就此不动。 第八回 羽衣 水笙和花铁干都看得呆了,不知血刀僧又在施展什么神奇武功。 狄云咽喉间脱却紧箍,急喘了几口气,当下只求逃生,一跃而起,身子站直,只是左腿断了,“啊哟”一声,俯跌下去,他右手忙在地下一撑,单凭右腿站了起来,只见血刀老祖双脚向天,倒插在雪中。他大惑不解,揉了揉眼睛,看清楚血刀老祖确是倒插在深雪之中,全不动弹。 水笙当狄云跃起之时,唯恐他加害自己,横刀当胸,倒退几步,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但见他伸手搔头,满脸迷惘之色。 忽听得花铁干赞道:“这位小师父神功盖世,当真并世无双,刚才这一脚将老淫僧踢死,怕不有千余斤劲力!这等侠义行迳,令人打从心底里钦佩出来。”水笙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别再胡言乱语,也不怕人听了作呕?” 花铁干道:“血刀僧大奸大恶,人人得而诛之。小师父大义灭亲,大节凛然,加倍不容易,难得,难得,可喜可贺。”他见血刀僧双足僵直,显已死了,当即改口大捧狄云。其实他为人虽然阴狠,但一生行侠仗义,慷慨豪迈,武林中名声卓著,否则怎能和陆、刘、水三侠相交数十年,义结金兰?只是今日一枪误杀了义弟刘乘风,心神大受激荡,平生豪气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数十年来压制在心底的种种卑鄙龌龊念头,突然间都冒了出来,一不作,二不休,几个时辰之间,竟如变了一个人一般。 狄云道:“你说我……说我……已将他踢死了?” 花铁干道:“确然无疑。小师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双脚,再将他提起来察看,防他死灰复燃,以策万全。”这时他所想的每一条计策,都深含阴狠毒辣之意。 狄云向水笙望了一眼。水笙只道他要夺自己手中血刀,吓得退了一步。狄云摇摇头,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害你。刚才你没一刀将我连同老和尚砍死,多谢你啦。”水笙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花铁干道:“水侄女,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小师父诚心向你道谢,你该回谢他才是。刚才老恶僧一刀砍向你头颈,若不是小师父怜香惜玉,相救于你,你还有命在么?” 水笙和狄云听到他说“怜香惜玉”四字,都向他瞪了一眼。水笙虽是个美貌少女,但狄云救她之时,只出于“不可多杀好人”的一念,花铁干这么一说,却显得他当时其实存心不良。水笙原对狄云颇有疑忌,花铁干这几句话更增她厌憎之心,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恶花铁干多些,还是憎恶狄云多些,总觉这二人都挺奸恶,自己对付不了,一瞥眼见到父亲尸身,不由得悲不自胜,奔过去伏在尸上大哭。 花铁干笑道:“小师父,请问你法名如何称呼?”狄云道:“我不是和尚,别叫我师父不师父的。我身穿僧袍,是为了避难改装,迫不得已。”花铁干喜道:“那妙极了,原来小师父……不,不!该死,该死!请问大侠尊姓大名?” 水笙虽在痛哭,但两人对答的言语也模模糊糊的听在耳里,听狄云说不是和尚,心下将信将疑。只听狄云道:“我姓狄,无名小卒,一个死里逃生的废人,又是什么大侠了?”花铁干笑道:“妙极,妙极!狄大侠如此神勇,和我那水侄女郎才女貌,正是一对儿,我这个现成媒人,是走不了的啦。妙极,妙极!原来狄大侠本就不是出家人,只须等头发一长,换一套衣衫,就什么破绽也瞧不出,压根儿就不用管还俗这一套啦。”他认定狄云是血刀门和尚,只因贪图水笙的美色,故意不认。 狄云摇了摇头,黯然道:“你口中干净些,别尽说脏话。咱们若能出得此谷,我是永远不见你面,也永远不见水姑娘之面了。” 花铁干一怔,一时不明白他用意,但随即省悟,笑道:“啊,我懂了,我懂了!”狄云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了什么?”花铁干低声道:“狄大侠寺院之中,另有知心解意的美人儿,这水姑娘是不能带去做长久夫妻的。嘿嘿,那么做几天露水夫妻,又有何妨?”水笙一听,愤怒再难抑制,奔过去啪啪啪啪的连打了他四下耳光。 狄云茫然瞧着,无动于中,只觉这一切跟他毫不相干。 过了良久,血刀老祖仍一动不动。 水笙几次想提刀过去砍了他双腿,却总不敢。瞧着父亲一动不动的躺在雪上,再也不能钟爱怜惜自己了,轻轻叫道:“爹爹!爹爹!”水岱自然再也不能答应她了。水笙泪水一滴滴的落入雪中,将雪融了,又慢慢的和雪水一起结成了冰。 花铁干穴道未解,有一搭没一搭的向狄云奉承讨好,越说越肉麻。狄云不去理他,自行躺在雪地里闭目养息。 狄云初通任督二脉,只觉精神大振,体内一股暖流,自前胸而至后背、又自后背而至前胸,周而复始的自行流转。每流转一周,便觉处处都生了些力气出来,虽然断腿以及给水笙殴打的各处仍极疼痛,但内力既增,这些痛楚便觉甚易忍耐。他生怕这奇妙之极的情景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躺着不敢动弹,由得内息在任督二脉中川行不歇。 水笙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血刀僧身旁,见他仍不动弹,便大着胆子,挥刀往他左脚上砍去,嗤的一声轻响,登时砍下一只脚来,说也奇怪,居然并不流血。水笙定睛看去,见血液凝结成冰,原来这穷凶极恶的血刀老祖果然早已死去多时。 水笙又欢喜,又悲伤,提刀在血刀僧腿上一阵乱砍,心想:“爹爹死了,我也不想活啦!这小恶僧不知会如何来折磨我?他只要对我稍有歹意,我即刻横刀自刎。” 花铁干一切瞧在眼里,心下暗喜:“这小恶僧虽然凶恶,这时尚无杀我之意,待得我穴道一解,一伸手便取了他性命。那时连水笙这小妞儿也是我的了。”诸般卑鄙念头,霎时间一齐涌上心头。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狄云觉得内息流转始终不停,便依照丁典所授“神照经”上内功的法门运气调息,本来捉摸不到、驱使不动的内息,这时竟然随心所欲,便如摆头举手一般的依意而行。他又奇怪,又欢喜。 调息半晌,坐起身来,取过一根树枝撑在左腋之下,走到血刀僧身边。只见他尸身插在雪里,两条腿给水笙砍得血肉模糊,确然无疑的已经死了,心想此人作恶多端,原是应有此报,但他对自己却实在颇有恩德,不禁有些难过,于是将他尸身提出,端端正正的放了,捧些白雪堆在尸身上,虽然草草,却也算是给他安葬。至于他为什么突然间竟会死了,狄云仍大惑不解,此人功力通神,自己万万不能一脚便踢死了他。 水笙见到狄云的举动,起了模仿的念头,又见几头兀鹰不住在空中盘旋,似要扑下来啄食父亲尸身,便将父亲如法安葬。她本想再安葬刘乘风和陆天抒二人,但一个死在悬崖绝顶,一个死于雪谷深处,自忖没本事寻得,只索罢了。 花铁干道:“小师父,咱三人累了这么久,大家可饿得很了。我先前见到上边烤了马肉,劳你的驾去取了下来,大伙儿先吃个饱,然后从长计议,怎生出谷。”狄云心鄙他的为人,并不理睬。花铁干求之不已。水笙忽道:“是我马儿的肉,不能给这无耻之徒吃。”狄云点点头,向花铁干瞪了一眼。 花铁干道:“小师父……”狄云道:“我说过我又不是和尚,别再乱叫。”花铁干道:“是,是,是,狄大侠。你这次一腿踢死血刀恶僧,定然名扬天下。我出得谷去,第一件事便要为狄大侠宣扬今日之事。”狄云道:“我是个声名扫地的囚犯,有谁来信你的鬼话?你乘早闭了嘴的好。”花铁干道:“凭着花某人在江湖上这点小小声名,说出话来,旁人非相信不可。狄大侠,请你上去拿了马肉,分一块给我。” 狄云甚是厌烦,喝道:“干么要拿马肉来给你吃?将来你尽可说得我狄云分文不值。我是什么东西?还配给谁挂齿吗?”想起这几年来身受的种种冤枉委屈、折辱苦楚,不由得满腔怨愤,难以抑制。 花铁干其实并非真的想吃马肉,一日半日的饥饿,于他又算得了什么?他只怕这小恶僧突然性起,将他杀了,乞讨马肉乃以进为退、以攻为守,狄云既不肯去取马肉,心中势必略感歉仄,那么杀人的念头自然而然的就消了。 狄云见天色将黑,西北风呼呼呼的吹进雪谷来,向水笙道:“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水笙大吃一惊,只道他又起不轨之心,退了两步,手执血刀,横在身前,喝道:“你这小恶僧,只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挥刀自尽。”狄云一怔,说道:“姑娘不可误会,狄某岂有歹意?”水笙骂道:“你这小和尚人面兽心,笑里藏刀,比那老和尚还要狡猾奸恶,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狄云不愿多辩,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觅路出谷,什么水姑娘,花大侠,我永生永世也不愿再见你们的面。”于是一跷一拐的走得远远地,找到块大岩石,拨去积雪,在石上睡了。 水笙心想你走得越远,心中越阴险,多半是半夜里前来侵犯。她不敢走进石洞,只怕小恶僧来侵时自己没退路,心惊胆战的斜倚岩边,右手紧紧抓住血刀,眼皮越来越沉重,不住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着,千万不能睡着,这小恶僧坏得紧。” 但这几日心力交瘁,虽说千万不能睡着,时刻一长,蒙蒙眬眬的终于睡着了。 她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清晨,只觉日光刺眼,一惊而醒,跳起身来,发觉手中没了血刀,这一下更加惊惶,一瞥眼间,却见那血刀好端端的便掉在足边。 水笙忙拾起血刀,抬起头来,只见狄云的背影正向远处移动,手中撑着一根树枝,一跛一拐的走向谷外。水笙大喜,心想这小恶僧似有去意,那当真谢天谢地。 狄云确是想觅路出谷,但在东北角和正东方连寻几处,都没山径,西、北、南三边山峰壁立,一望便知无路可通,那是试也不用试的。东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积雪数十丈,不到天暖雪融,以他一个断了腿的跛子,无论如何走不出去。他累了半日,废然而返,断腿疼痛难忍,呆望头顶高峰,甚是沮丧。 花铁干穴道兀自未解,问道:“狄大侠,怎么样?”狄云摇头道:“没路出去。”花铁干暗道:“你不能出去,我花铁干岂是你小恶僧之比?到得下午,我穴道一解,你瞧老子的。”但丝毫不动声色,说道:“不用担心,待我穴道解开,花某定能携带两位脱险出困。” 水笙见狄云没来侵犯自己,惊恐稍减,却丝毫没消了戒备之心,总离得他远远地,一句话也不跟他说。狄云虽不求她谅解,但见了她的神情举动,却也不禁恼怒,只盼能及早离开,但大雪封山,不知如何方能出去,不由得大为发愁。 到得未牌时分,花铁干突然哈哈一笑,说道:“水侄女,你的马肉花伯伯要借吃几斤,出谷之后,一并奉还。”一跃而起,绕道攀上烧烤马肉之处,拿起一块熟肉,便吃了起来。原来他穴道被封的时刻已满,竟自行解开了。 花铁干穴道一解,神态立转骄横,心想血刀僧已死,狄水二人即令联手,也万万不是自己对手,只是这雪谷中多耽无益,还是尽早觅路出去的为是,找到了出路,须得先将狄云杀了灭口,再来对付水笙,就算不杀她,也要使得她心有所忌,从此羞于启齿。自己昨日的种种举动,岂能容他二人泄漏出去? 他施展轻功,在雪谷周围查察,见这次大雪崩竟将雪谷封得密不通风,他“落花流水”四人若不是在积雪崩落之前先行抢进谷来,也必定给隔绝在外。这时唯一出谷的通道上积雪深达数十丈,长达数里。在雪底穿行数丈乃至十余丈,那也罢了,却如何能穿行数里之遥?何况一到雪底,方向难辨,非活活闷死不可。这时还只十一月初,等到明年初夏雪融,足足要挨上半年。谷中遍地是雪,这五六个月的日子,吃什么东西活命? 花铁干回到石洞外,脸色极为沉重,坐了半晌,从怀里取出马肉便吃,慢慢咀嚼,直将这一块马肉吃得精光,才低声道:“到明年端午,便可出去了。” 狄云和水笙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和他都相距三丈来地,他这句话说得虽轻,在两人耳中听来,便如是轰轰雷震一般。两人不约而同的环视一周,四下里尽是皑皑白雪,要找些树皮草根来吃也难,都想:“怎挨得到明年端午?” 只听得半空中几声鹰唳,三人一齐抬起头来,望着半空中飞舞来去的七八头兀鹰,均想:“除非像这些老鹰那样,才能飞出谷去。” 水笙这匹白马虽甚肥大,但三人每日都吃,不到一个月,也终于吃完了。再过得七八天,连马头、五脏等等也吃了个干净。 花铁干、狄云、水笙三人这些日子中相互都不说话,目光偶尔相触,也即避开。花铁干几次起心要杀了狄云和水笙,却总觉杀了二人之后,剩下自己一人孤另另的在这雪谷之中,滋味太也难受,反正二人是自己掌中之物,却也不忙动手。 过了这些日子,水笙对狄云已疑忌大减,终于敢到石洞中就睡。 第233章 连城诀(31) 踏进十二月,雪谷中更加冷了,一到晚间,整夜朔风呼啸,更加奇寒彻骨。狄云“神照功”练成,继续修习,内力每过一天便增进一分,但衣衫单薄,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究竟也颇难挨。水笙有时从山洞中望出来,见他簌簌发抖,却始终不踏进山洞一步以御风寒,心下颇慰,觉得这小恶僧“恶”是恶的,倒也还算有礼。 狄云身上的创伤全然痊愈了,断腿也已接上,行走如常,奔跑跳跃,一无阻滞,有时想起这断腿是血刀老祖给接续的,心下不禁黯然。 马肉吃完了,今后的粮食可是个大难题。最后那几天,狄云已尽可能的吃得极少极少,只吃这么一小片,但他所省下来的,都给花铁干老实不客气的吃到了肚里。水笙心道:“一位成名的大侠,到了危难关头,还不如血刀门的一个小恶僧!” 这晚三更时分,水笙在睡梦中忽给一阵争吵之声惊醒,只听得狄云大声喝道:“水大侠的身体,你不能动!”花铁干冷冷的道:“再过几天,活人也吃!我先吃死人,是让你多活几天!”狄云道:“咱们宁可吃树皮草根,决不能吃人!”花铁干喝道:“滚开!啰唆些什么?惹恼了我,立刻毙了你。” 水笙忙从洞中冲出去,见狄云和花铁干站在她父亲坟旁。水笙大叫:“别碰我爹爹!”飞奔过去,只见堆在父亲尸身上的白雪已给拨开,花铁干左手抓着水岱尸身胸口。狄云喝道:“快放下!”水笙急道:“你……你……” 突见寒光一闪,花铁干衣袖中翻出一枝钢枪,斜身挺枪,疾向狄云胸口刺去。这一枪去得极快,狄云内功虽已大进,兵刃拳脚功夫却只平平,仍不过是以前师父所教的那一些乡下把式,给花铁干这个大行家突施暗算,如何对付得了?一怔之际,枪尖已刺到他胸口。水笙大声惊呼,不知如何是好。 花铁干满拟这一枪从前胸直通后背,刺他个透明窟窿,那知枪尖碰到他胸口,竟受阻碍,刺不进去。但钢枪刺力甚强,狄云给这一枪推后,一交坐倒,左手翻起,猛往枪杆上击去。喀的一声,花铁干虎口震裂,短枪脱手,直飞上天。这一掌余势不衰,直震得花铁干一个筋斗,仰跌了出去。短枪落入了深谷积雪之中,不知所终。 花铁干大惊,心道:“小和尚武功如此神奇,直不在老和尚之下!”向后几个翻滚,跃起身来,远远逃开。 花铁干却不知这一枪虽因“乌蚕衣”之阻,没刺进狄云身子,但力道奇大,已戳得他闭住呼吸,透不过气来,晕倒在地。若不是他“神照功”已然练成,这一枪便要了他性命。花铁干何等武功,较之当日荆州城中周圻剑刺,虽同是刺在“乌蚕衣”上,劲力的强弱却相去何止倍蓰。 皓月当空,两头兀鹰见到雪地中的狄云,在空中不住来回盘旋。 水笙见狄云倒地不起,似已给花铁干刺死,心下一喜:“小恶僧终于死了,从此便不怕有人来侵犯我。”但随即又想:“花铁干想吃我爹爹遗体,小恶僧全力阻止,以致被杀。小恶僧多半不怀好意,想骗得我……骗得我……哼,我才不上他当呢。可是他死了之后,花铁干这恶人再来犯我爹爹遗体,那便如何是好?甚至,还会来侵犯我……不,他是我伯伯,总不会这么下流罢……但这人无耻得很,什么事都做得出。唉,最好小恶僧还是别死……” 她手握血刀,慢慢走到狄云身旁,见他僵卧雪地之中,脸上肌肉微微扭曲,显然未死。水笙心中一喜,弯腰俯身,伸手到他鼻孔下去探他鼻息,突觉两股炽热的暖气直喷到她手指上。水笙一惊,急忙缩手,她本想狄云就算未死,也必呼吸微弱,那知呼出来的气息竟如此炽热。她自不知这时狄云内力已甚深厚,知觉虽失,气息仍壮,只是他上乘内功练成未久,雄健有余,沉稳不足,还未达到融和自然的境界。 水笙心想:“小恶僧晕了过去,待会醒转,见我站在他身旁,那可不妥。”一回头,只见花铁干便站在不远之处,凝目注视着他二人。 花铁干一枪刺不死狄云,又为他反掌击倒,惊惧异常,但随即见他倒地不起,自是急欲知他死活,过了片刻,见他始终不动,便一步一步走将过去。这时他右臂兀自隐隐酸麻,只待狄云跃起,立时转身便逃。 水笙大惊,喝道:“别过来。”花铁干狞笑道:“为什么不能过来?活人比死人好吃,咱们宰了他分而食之,有何不美?”说着又走近了一步。水笙无法可施,拚命摇晃狄云,叫道:“他过来啦,他过来啦。” 花铁干见狄云昏迷不醒,心中大喜,立即跃前,举右掌往狄云身上击落。水笙挥起血刀,一招“金针渡劫”,向花铁干刺去。她使的乃是剑法,但血刀锋锐异常,却也颇具威力。花铁干短枪已失,赤手空拳,生怕给这削铁如泥的血刀带上了,倒也不敢轻敌,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要将血刀先夺过来再说。 狄云昏晕迷糊中依稀听到水笙大叫:“他过来啦。”昏昏沉沉的不知是什么意思,跟着听到一阵呼斥叱喝,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水笙手舞血刀,和花铁干斗得正酣。 水笙虽手有利器,但一来不会使刀,二来武功远为不及,左支右绌,连连倒退,到得后来,只盼手中兵刃不为敌人夺去,那里还顾得到伤敌?不住急叫:“喂,喂!快醒转来,他要来杀你啦。” 狄云一听,心中一凛:“好险!适才是她救了我性命。若不是她出力抵挡,花铁干早将我打死了。虽然我胸腹有乌蚕衣保护,但他只须在我头上一脚,还能踢不死么?”挺身跃起,挥掌猛向花铁干打去。花铁干还掌相迎,蓬的一声响,两人都坐倒在地。狄云内力深厚,花铁干掌法高明,双掌相交,竟不相上下。 花铁干武功高,应变速,给狄云一掌震倒,随即跃起,第二掌又击了过来。狄云不及站起,只得坐着还了一掌。他虽坐着,掌力丝毫不弱,蓬的一声,狄云又给震得翻了两个筋斗,花铁干却腾腾腾倒退三步,胸间气血翻涌,心下暗惊:“这小恶僧内力如此深厚!”但两掌交过,知他掌法极为平庸,忌惮之心尽去,斜身侧进,第三掌又即击过。 狄云坐着挥掌还击,不料花铁干的手掌飘飘忽忽,从他脸前掠过,狄云手掌打空,跟着啪的一下,胸口吃掌,幸好有乌蚕衣护身,不致受伤,但也禁受不起,刚要站起,复又坐倒。花铁干一掌得手,第二掌跟着又至。他拳脚功夫也甚了得,这时把一路“岳家散手”使将出来,掌影飘飘,左一拳,右一掌,十招中倒有四五招打中了狄云。狄云还出手去,均给他以巧妙身法避过。两人武功实在相差太远,狄云内力再强,也绝无机会施展。 到得后来,狄云只得以双手护住头脸,身上任他殴击,一站起身,立遭击倒。花铁干只想尽早料理了他,一掌掌狠打。狄云连吐了三口血,身法已大为迟缓。 水笙初时见两人斗得激烈,插不进去相助,待见狄云垂危,忙挥刀往花铁干背上砍去。花铁干侧身避过,反手擒拿,夺她兵刃。狄云右掌使劲拍出,一股凌厉的掌风登时将花铁干全身罩住了。花铁干闪避不得,只得出掌相迎,双掌相交,相持不动。说到以内力相拚,花铁干却远不是对手了,突然间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半身酸麻,摇摇晃晃的站立不定。 水笙叫道:“快走,快走!”拉着狄云,抢进了山洞。两人匆匆忙忙的搬过几块大石,堆在洞口。水笙手执血刀,守在石旁。这山洞洞口甚窄,几块大石虽不能堵塞,但花铁干要进山洞,却必须搬开一两块石头才成。只要他动手搬石,水笙便可挥刀斩他双手。 过了好一会,外边并无动静。水笙道:“小恶……小……”她一直叫惯了“小恶僧”,这时跟他联手迎敌,再叫“小恶僧”未免不好意思,改口问道:“你伤势怎样?”狄云道:“还好……” 忽听得花铁干在洞外哈哈大笑,叫道:“两个小杂种躲了起来,在洞中干那不可告人之事了。”水笙脸上一阵发热,心中却也真有些害怕,她认定狄云是个“淫僧”,行止十分不端,跟他同在山洞之中,确实危险不过,不由得向左斜行几步,要跟他离得越远越好。只听花铁干又叫道:“两个狗男女躲着不出来,老子却要烤肉吃了,哈哈,哈哈!”水笙大惊,说道:“他要吃我爹爹,怎么办?” 狄云这几年来事事受人冤枉,这时听得花铁干又在血口喷人,如何忍耐得住?突然推开石头,如一头疯虎般扑了出去,拳掌乱击乱拍,奋力向他狂打过去。 花铁干避过两掌,左掌画个圆弧,右掌从背后拍出,从狄云做梦也想不到的方位拍了过来,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背上。狄云吐出一口鲜血,脑子中迷迷糊糊,眼前这花铁干似乎变成了万震山、万圭、江陵县的知县、狱卒、凌退思、宝象……这许许多多凌辱虐待他的恶人。他张开双臂,猛地将花铁干牢牢抱住了。 花铁干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登时打得他鼻血长流。但狄云已不觉疼痛,抱住他腰间的双手越箍越紧。花铁干只觉呼吸不畅,心中也有些惊惶,又见水笙手执血刀,抢近身来。花铁干大惊,双拳猛力在狄云胁下疾撞。狄云吃痛,臂上无力。花铁干使劲力挣,解脱了他双臂环抱,再也不敢和这狂人拚斗,接连纵跃,离他有十余丈远,这才站定。 水笙见狄云摇摇晃晃,站立不定,满脸都是鲜血,想伸手相扶,却又害怕,战战兢兢的走近两步。狄云喝道:“我是恶和尚,是小淫僧,别走过来,免得我玷污了你水大小姐的声名,滚开,滚开!”水笙见他神态狰狞,目露凶光,吓得倒退了两步。 狄云不住喘息,摇摇摆摆的向花铁干走去,叫道:“你们这些恶人,万震山、万圭,你们害不死我,打不死我。过来啊,来打啊,知县大人,知府大人,你们就会欺压良善,有种的过来拚啊,来打个你死我活……” 花铁干心道:“这个人发了疯,是个疯子!”向后纵跃,离他更远了些。 狄云仰天大叫:“你们这些恶人,天下的恶人都来打啊,我狄云不怕你们。你们把我关在牢里,穿我琵琶骨,斩了我手指,抢了我师妹,毒死我丁大哥,踩断我大腿,冤枉我是采花淫僧,我都不怕,把我斩成肉酱,我也不怕!” 水笙听得他如此嘶声大叫,有如哭号,害怕之中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听他叫道“穿我琵琶骨,斩了我手指,抢了我师妹,踩断我大腿”,更是心中一动:“这小恶僧原来满怀心事,受过不少苦楚。他的大腿,却是我纵马踩断他的。”又听他叫“冤枉我是采花淫僧”,心道:“难道他不是……倘若他是的,这些日子中他全没对我无礼。难道他改过了,又成了好人?” 狄云叫得声音也哑了,终于身子几下摇晃,摔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不敢走近,水笙也不敢走近。 半空中两只兀鹰一直不住的在盘旋。狄云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蓦地里一头兀鹰扑将下来,向他额头上啄去。狄云昏昏沉沉的似晕非晕,给兀鹰一啄,立时醒转。那鹰见他身子一动,急忙扬翅上飞。狄云大怒,喝道:“连你这畜生也来欺侮我!”右掌奋力击出。那鹰离他身子只有数尺,为他凌厉的掌力所震,登时毛羽纷飞,落了下来。 狄云一把抓起,哈哈大笑,一口咬在鹰腹,那鹰双翅乱扑,极力挣扎。狄云只觉咸咸的鹰血不住流入嘴中,便如一滴滴精力流入体内,忍不住手舞足蹈,叫道:“你想吃我?我先吃了你。”花铁干和水笙见到他这等生吃活鹰的疯状,都不禁骇然变色。 花铁干生怕这疯子狂性大发,随时会过来跟自己拚命,给他一把抱住喝血那可糟糕,还是远而避之的为妙。当下绕到雪谷东首,心想这疯子捉鹰之法倒不错,便仰卧在地,想学样装死捉鹰。岂知兀鹰虽然上当,下来啄食,但他挥掌击去,却没能将鹰击落。他内力和狄云相差甚远,掌法虽巧,但苍鹰闪避灵动,却更加迅捷得多。 狄云喝了几口鹰血,胸中腹中气血翻涌,又晕了过去。待得醒转时,天色已明,腹中饥饿,随手拿起身边的死鹰便咬,一口咬了,猛觉入口芳香,滋味甚美,凝目看时,不由得呆了。但见那鹰全身羽毛拔得干干净净,竟是烤熟了的。他明明记得只喝了几口鹰血,便即睡着,却是谁给他烤熟了?若不是水笙,难道还会是花铁干这坏蛋? 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阵,胸中郁积的闷气宣泄了不少,这时醒转,颇觉舒畅,见水岱的雪坟已重行堆好,向山洞望去,见水笙伏在岩石上沉睡未醒。狄云心想:“她也饿了几天啦,烤了这只鹰尽数留给我,自己一条鹰腿也不吃,总算难得。哼,她自以为是大侠的千金小姐,瞧我不起。你瞧我不起,我也瞧不起你,有什么希罕?”过了一会,不禁又想:“她给我烤鹰,还不算如何瞧我不起,饿死了她,那也不好。” 于是他躺在地下,一动不动,闭目装死,半个时辰之间,以掌力接连震死了四头兀鹰,见水笙已醒,将两头掷给了她。水笙过来将另外两头也都拿了过去,洗剥干净,一起烧烤好了,默默无言的把两头熟鹰交给他。 雪谷中兀鹰不少,这些鹰一生以死尸腐肉为食,早就惯了,偏又蠢得厉害,虽见同伴接连丧生在狄云掌下,仍不断的下来送死。狄云内力日增,自行习练,掌力亦日劲,到得后来,已不用躺下装死,只要见有飞禽在树枝低处栖歇,或从身旁飞过,便能发掌击落。雪谷中时有雪雁出没,能在冰雪中啄食虫蚁,躯体甚肥,更是狄云和水笙日常的口中美食。 腊月将尽,狄云却浑不知岁月,雪谷中每过不了十天八天便有一场大雪,整日整夜寒风刮人如刀。水笙除了捡拾柴枝,烧烤鸟肉,总躲在山洞之中。狄云始终不跟她交谈一言一语,也从不踏进山洞一步。 第234章 连城诀(32) 有一晚彻夜大雪,次日清晨狄云醒来,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一睁眼,只见一件黑黝黝的东西盖在自己身上。他吃了一惊,随手一抖,竟是一件古怪衣裳。这衣裳是用鸟毛一片片的穿成,黑的是鹰毛,白的是雁翎,衣长齐膝,不知用了几千几万根鸟羽。 狄云提着这件羽衣,突然间满脸通红,知道这是水笙所制,要将这千千万万根鸟羽缀而成衣,当真煞费苦心。何况雪谷中没剪刀针线,不知如何缀成?他伸手拨开衣上的鸟羽细看,只见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个细孔,想必是用头发上的金钗刺出,孔中穿了淡黄的丝线,自然是从她那件淡黄的缎衫上抽下来的了。“嘿嘿,女娘们真是奇怪,这可有多累,那不是麻烦之极么?” 突然之间,想起了几年前在荆州城万震山家中的事来。那一晚他给万门八弟子围攻,打得眼青鼻肿,一件新衣也给撕烂了好几处。他心中痛惜,师妹戚芳便拿了针线为自己缝补。 脑海中清清楚楚的出现了那一日的情景:戚芳挨在他身边,给他缝补衣衫。她头发擦在自己的下巴,他只觉脸上痒痒的,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荡漾。狄云叫了声:“师妹。”戚芳道:“空心菜,别说话,别让人冤枉你作贼。” 他想到这里,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塞着,泪水涌向眼中,瞧出来只模糊一团,心想:“果然人家冤枉我作贼,难道是因为师妹给我缝补衣服之时,我说了话么?”但这数年中他多历风波险恶,早已不再信这等无稽之谈。“嘿嘿,人家存心要害我,我便天生是个哑巴,别人还不是一样的来欺侮?师妹那时候待我一片真诚,可是姓万的家财豪富,万圭那小子又比我俊得多,那有什么可说的?最不该是我那日身受重伤,躲在她家柴房之中,她却去告知她丈夫,叫他来擒了我去领功,哈哈,哈哈!” 突然之间,他气愤填膺,不可抑止,纵声狂笑,拿着羽衣走到石洞之前,抛在地下,在羽衣上用力踹了几脚,大声道:“我是恶和尚,怎配穿小姐缝的衣服?”飞起一脚,将羽衣踢进洞中,转身狂笑,大踏步而去。 水笙费了一个多月时光,才将这件羽衣缀成,心想这“小恶僧”维护爹爹的尸体,丝毫不向自己啰唣,这些日子中,自己全仗吃他打来的鸟肉为生。眼见他日夜在洞外捱受风寒,心下实感不忍,盼望这件羽衣能助他御寒。那知道好心不得好报,反给他将羽衣踢进洞来,受他如此无礼侮辱。她又羞又怒,伸手将羽衣一阵乱扯,情不自禁,眼泪一滴滴的落在鸟羽上。 她却万万料想不到,狄云转身狂笑之时,胸前衣襟上也溅满了滴滴泪水,只是他流泪却是为了伤心自己命苦,为了师妹的无情无义…… 中午时分,狄云打了四只鸟雀,仍去放在山洞前。水笙烤熟了,仍分了一半给他。两人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眼光也不敢相对。 狄云和水笙坐得远远地,各自吃着熟鸟,忽然间东北角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两人一齐抬起头来,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花铁干右手拿着一柄鬼头刀,左手握着一柄长剑,笑嘻嘻的走来。狄云和水笙同时跃起。水笙返身入洞,抢过了血刀,微一犹豫,便抛给了狄云,叫道:“接住!” 狄云伸手接刀,心中一怔:“她怎地如此信得过我,将这性命般的宝刀给了我?嗯,她是要我为她卖命,助她抵御花铁干,哼,哼!姓狄的又不是你的奴才!” 便在这时,花铁干已快步走到了近处,哈哈大笑,说道:“恭喜,恭喜!”狄云瞪目道:“恭什么喜?”花铁干道:“恭喜你和水姑娘成就了好事哪。人家连防身宝刀也给了你,别的还不一古脑儿的都给了你么?哈哈,哈哈!”狄云怒道:“枉你号称中原大侠,却如此卑鄙肮脏!” 花铁干笑嘻嘻的道:“说到卑鄙无耻,你血刀门中的人物未必就输于区区在下。”说着慢慢迫近,用力嗅了几下,说道:“嗯,好香,好香!送一只鸟我吃,成不成?”他若善言相求,狄云自必答允,但这时见他一副惫懒轻薄的模样,心下着恼,说道:“你武功比我高得多,自己不会打么?”花铁干笑道:“我就是懒得打。” 他二人说话之际,水笙已走到了狄云背后,突然大声叫道:“刘伯伯,陆伯伯!”她见花铁干双手拿着刘乘风的长剑和陆天抒的鬼头刀,北风飘动,吹开他外袍,露出袍内还穿着刘乘风的道袍和陆天抒的紫铜色长袍。 花铁干沉着脸道:“怎么样?”水笙道:“你……你……你吃了他们么?”她料想花铁干既寻到了二人尸体,多半是将他二人吃了。花铁干怒道:“关你什么事?”水笙大惊,颤声道:“陆伯伯,刘伯伯,他……他二人是你的结义兄弟……” 花铁干若有能耐打鸟,自然决不会以义兄弟的尸体为食,但他千方百计的捕捉鸟雀,初时还捉到一两头,过得几天,鸟雀再不上当。他又没狄云的神照功内力,能以掌力击鸟。这些日子中便只得以陆、刘二人的尸体为食,苦挨光阴。这天吃完了尸体,手持刀剑,决意来杀狄水二人,再加上埋藏在冰雪中的水岱和血刀老祖的尸体,作为食料,当可捱到初夏,静待雪融出谷。 这时他听水笙如此说,不自禁的满脸通红,又闻到烤熟了的鸟肉香气,馋涎欲滴,突然间举起鬼头刀,大呼跃进,向狄云砍过来,左劈一刀,右劈一刀。狄云举起血刀一格,当的一声猛响,鬼头刀向上反弹。这鬼头刀也是一柄宝刀,虽不及血刀的锋利绝伦,但刀身厚重,血刀也削它不断。当日陆天抒和血刀僧双刀相交,鬼头刀曾为血刀斩出了三个缺口,今日再度相逢,鬼头刀上也不过是新添一个缺口而已。 花铁干使刀虽不擅长,但武功高强,鬼头刀使将开来,自非狄云所能抵挡,数招之下,登时将他迫得连连后退。花铁干也不追击,一俯身,拾起狄云吃剩的半只熟鸟,大嚼起来,连赞:“很好,很好,滋味要得,硬是要得!” 狄云回头向水笙望了一眼,两人都觉寒心。花铁干这次手持利器前来挑战,情势便和上次不同。空手相搏之时,狄云受他拳打足踢,不过受伤吐血,不易给他一拳打死,这时他手中有了刀剑,只须有一招失手,立时便送了性命。上次相斗所以能勉强支持,全仗水笙手中多了一把血刀,此刻花铁干的兵刃还多了一件,那是占尽上风了。 花铁干吃了半只熟鸟,意犹未尽,见山洞边尚有一只,又去拿来吃了。他抹抹嘴,说道:“很好,烹调功夫是一等一的。”懒洋洋的回转身来,陡然间跃身而前,呼的一刀,便向狄云劈去。这一刀去势奇急,狄云猝不及防,险些儿便给削了半边脑袋,急忙举刀招架。总算花铁干忌惮他内功浑厚,倘若双刀相交,不免手臂酸麻,当下转刀斜劈。三招之间,狄云已手忙脚乱,嗤的一声响,左臂上给鬼头刀划了一道长长口子。 水笙叫道:“别打了,别打了。花伯伯,我分鸟肉给你便是。” 花铁干见狄云的刀法平庸之极,在武林中连第三流的脚色也及不上,心想及早杀了这小子再说,免得留下后患,当下手上加紧,口中却调侃道:“水侄女,你心疼这小子,是不是啊?怎么不记得你的汪家表哥了?”唰唰唰三刀,又在狄云的右肩上砍了一刀。幸好这一刀所砍的部位有“乌蚕衣”保护,否则狄云的右肩已给卸了下来。 水笙大叫:“花伯伯,别打了!”狄云怒道:“你叫什么?我打不过,给他杀了便是。”他狂怒之下,举刀乱砍,忽然间右手将血刀交给左手,反手猛力打出。 花铁干那料到这武艺低微的“小和尚”居然会奇兵突出,蓦地来这一下巧招,急忙转头相避,啪的一声,还是给这一掌重重击在颈中,只震得他半身酸麻。狄云一怔,心道:“这是那老乞丐伯伯教我的‘耳光式’!”他一招得手,跟着便使出“刺肩式”和“去剑式”来。花铁干叫道:“连城剑法,连城剑法!” 狄云又是一怔,那日他在荆州万府和万圭等八人比剑,使出这三招之时,万震山也说是“连城剑法”,当时他还道万震山胡说,但花铁干是中原大豪,见多识广,居然也说这是连城剑法,难道老乞丐所教的这三招,当真是连城剑法么? 他以刀作剑,将这三招连使数次,可是花铁干的武功岂是鲁坤、万圭等一干人所可比?除了第一招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掌之外,此后这三招用在他身上,已全无效用。到得狄云第四次又使“去剑式”,将血刀往鬼头刀上挑去,花铁干早已有备,左足飞起,踢中他腕脉。狄云血刀脱手,花铁干一招“顺水推舟”,双手刀剑齐向他胸口刺来。 噗噗两声,一刀一剑都刺中在狄云胸口,刀头剑头为“乌蚕衣”所阻,透不进去。水笙拿了一块石头,守候在旁,眼见狄云遇险,举起石头便向花铁干后脑砸去。花铁干上次短枪刺不进狄云身子,已觉奇怪,料来是他怀中放着铁盒或铜牌之类,枪头凑巧刺中坚物,但这次刀剑齐刺,决计不会又这么凑巧。他一呆之际,狄云猛力挥掌击出,水笙又自后攻到。 花铁干叫道:“有鬼,有鬼!”心下发毛:“莫非是陆大哥、刘兄弟怪我吃了他们的遗体,鬼魂出现,来跟我为难?”登时遍体冷汗,向后跃开了几步。 狄云和水笙有了这余裕,忙逃入山洞,搬过几块大石,堵塞入口。两人先前已将洞口堵得甚小,这时再加上几块石头,便即将洞口尽行封住。 两人死里逃生,心中都怦怦乱跳。只听得花铁干叫道:“出来啊,龟儿子,躲在洞中能躲一辈子么?你们在石洞里捉鸟吃么?哈哈,哈哈!”他虽放声大笑,心下可着实害怕,却也不敢便去掘水岱的尸体来吃。 狄云和水笙对望一眼,均想:“这人的话倒也不错。我们在洞里吃什么?但一出去便给他杀了,那可如何是好?” 花铁干若要强攻,搬开石头进洞,狄水二人血刀已失,也难以守御,只是他刀剑刺不进狄云身体,认定是有鬼魂作怪,全身寒毛直竖,不住颤抖。 狄云和水笙在洞口守了一阵,见花铁干不再来攻,心下稍定。狄云检视左臂伤口,见兀自流血。水笙撕下一块衣襟,给他包好。狄云将早已破烂不堪的僧袍大襟拉了过来,遮住胸口,以免给水笙见到自己胸口赤裸的肌肤,这么一拉,怀中跌了一本小册出来,便是得自宝象身上的那本《血刀经》。 他适才和花铁干这场恶斗,时刻虽短,使力不多,心情却紧张之极,这时歇了下来,只觉疲累难当,想起那日在破庙中初见血刀经时,曾照着经上那裸体男子的姿式依样而为,精神立即振奋,心想花铁干决不罢休,少时恶斗又起,就算给他杀了,也当狠狠打他几掌,如此神疲力乏,怎能抗敌?随手翻开一页,见图中人形头下脚上,以天灵盖顶在地下,两只手的姿式更十分怪异。狄云当即依式而为,也头下脚上,倒立起来。 水笙见他突然装这怪样,只道他又发疯,心想外有强敌,内有狂人,那便如何是好?心中一急,不禁哭了出来。 狄云练不到半个时辰,顿时全身发暖,犹如烤火一般,说不出的舒适受用。他随手翻过一页,见图中那裸体男子以左手支地,身子与地面平行,两只脚却翻过来勾在自己颈中。这姿式本来极难,但他自练成“神照功”后,四肢百骸运用自如,当即依着图中所示照做,内息也依着图中红色绿色线路,在身上各处经脉穴道中通行。 这《血刀经》乃血刀门中内功外功的总诀,每一页图谱都须练上一年半载,方始有成。但狄云任督二脉既通,有了“神照功”这无上浑厚的内力为基础,再艰难的武功到了手中,竟也一练即成。他练了一式又一式,越练越觉兴味盎然。 水笙见他翻书练功,惊魂稍定。但见他姿式希奇古怪,当真匪夷所思,不由得又好笑,又诧异,心道:“天下难道真有这门武功?”走上两步,向地下翻开着的血刀经瞧去,一瞥之下,见图中所绘是个全身赤裸的男子,不由得满脸通红,一颗心怦怦乱跳:“他练到后来,会不会脱去衣服,全身赤裸?”幸好这可怕的情景始终没出现。 狄云练了一会内功,翻到一页,见图中人形手执一柄弯刀,斜势砍劈。狄云大喜,脱口而出:“血刀刀法。”拾起一根树枝,照着图中所示使了起来。 这血刀刀法当真怪异之极,每一招都是在决不可能的方位砍将出去。狄云只练得三招,便已领会,原来每一招刀法都是从前面的古怪姿式中化将出来。前面图谱中有倒立、横身、伸腿上颈、反手抓耳等种种诡异姿式,血刀刀法中便也有这些令人绝难想像的招数。狄云当下挑了四招刀法用心练熟,心想:“我须得不眠不息,赶快练上二三十招,过得四五天,再出去跟这姓花的决一死战。唉,只可惜没早些练这刀法。” 那知花铁干竟不让他有半天余裕。狄云专心学练刀法,花铁干在洞外叫了起来:“小和尚,你岳父大人的心肝吃不吃?滋味很好啊。” 水笙大吃一惊,推开石头,抢了出去。只见花铁干拿着鬼头刀,正在水岱的坟头挖掘,虽尚未掘到尸身,却也是指顾间的事。水笙大叫:“花伯伯,花伯伯,你……你……全不念结义兄弟之情么?”口中惊呼,抢将过去。 花铁干正要引她出来,将她先行击倒,然后再料理狄云,否则两人联手而斗,不免碍手碍脚。他见水笙奔来,只作不见,仍低头挖掘。水笙抢到他身后,右掌往他背心奋力击去。花铁干左手疾翻,快如闪电,已拿住了她手腕。水笙叫声:“啊哟!”左手击出。花铁干侧身避过,反手点出。水笙腰间中指,一声低呼,委倒在地。 第235章 连城诀(33) 这时狄云手执树枝,也已抢到。花铁干哈哈大笑,叫道:“小和尚活得不耐烦了,用一根树枝儿来斗老子。好,你是血刀门的恶僧,我便用你本门的兵刃送你归天。”反手从腰间抽出血刀,将鬼头刀抛在地下,霎时之间向狄云连砍三刀。这血刀其薄如纸,砍出去时的风声嗤嗤声响,花铁干心下暗赞:“好一口宝刀!” 狄云见血刀如此迅速的砍来,心中一寒,不由得手足无措,一咬牙,心道:“这就拚个同归于尽罢!”右手挥动树枝,从背后反击过去,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在花铁干后颈。这一招古怪无比,倘若他手中拿的是利刀而不是树枝,已将花铁干的脑袋砍下来了。 其实花铁干的武功和血刀老祖相差无几,就算练熟了血刀功夫的血刀老祖,也决不能只一招便杀了他,更不用说狄云了。只是花铁干甚为轻敌,全没将这个武功低微的对手瞧在眼内,是以一上手便着了道儿。他一怔之间,提刀砍削,狄云手中树枝如狂风暴雨般劈将出去,乱砍乱削之中,偶尔夹一招血刀刀法,噗的一声,又一下打中在他后脑。花铁干身子一晃,叫道:“有鬼,有鬼!”回身一望,只吓得手酸足软,手一松,血刀落地,转身拔足飞奔,远远逃开。 他自从吃了义兄义弟的尸身后,心下有愧,时时怕陆天抒和刘乘风的鬼魂来找他算帐。先前刀剑刺不进狄云身体,已认定是有鬼魂在暗助敌人,这时狄云以一根树枝和他相斗,明明站在自己对面,水笙又遭点中穴道而躺卧在地,可是自己后颈和后脑却接连为硬物打中。谷中除自己和狄水二人之外,更有何人?如此神出鬼没的在背后暗算自己,不是鬼魅,更是什么?他转头看去,不论看到什么,都不会如此吃惊,但偏偏什么也看不到,不由得魂飞魄散,那里还敢有片刻停留? 狄云虽打中了花铁干两下,但他显然并没受伤,忽然没命价奔逃,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俯身拾起血刀,见水笙躺在地下动弹不得,问道:“你给这厮点中了穴道?”水笙道:“是。”狄云道:“我不会解穴,救你不得。”水笙道:“你只须在我腰间和腿上……”本想告知他穴道的部位,请他推宫过血,便可解开被封穴道,但说到“腿上”两字,想起这“小恶僧”最近虽然并没对自己无礼,以前可无恶不作,倘若乘着自己行动不得…… 狄云见她眼中突然露出惧色,心想:“花铁干已逃走了,你还怕什么?”一转念间,随即明白她是害怕自己,不由得怒气急冲胸臆,大声道:“你怕我侵犯你,怕我对你……对你……哼,哼!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要见你。”气得伸足乱踢,只踢得白雪飞溅。他回到山洞中,取了血刀经,迳自走开,再也不向水笙瞧上一眼。 水笙心下羞愧,寻思:“难道是我瞎疑心,当真错怪了他?”她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过得一个多时辰,一头兀鹰从天空直冲下来,扑向她脸。水笙大声惊叫,突然红光一闪,血刀从斜刺里飞了过来,将兀鹰砍为两边,落在她身旁。 原来狄云虽恼她怀疑自己,仍担心花铁干去而复回,前来加害于她,因此守在不远之处,续练血刀刀法。他掷出飞刀,居然将兀鹰斩为两边,血刀斩死了兀鹰后,略无阻碍,又飞了十余丈,这才落下。这么一来,他这招“流星经天”的刀法又已练成了。 水笙叫道:“狄大哥,狄大哥,是我错了,一百个对你不起。”狄云只作没听见,不去理她。水笙又求道:“狄大哥,你原谅我死了爹爹,孤苦伶仃的,想事不周,别再恼我了,好不好?”狄云仍然不理,但心中怒气,却也渐渐消了。 水笙躺在地下,直到第二日穴道方解。她知狄云虽一言不发,但目不交睫的在自己身边守了整整一晚,心中好生感激。她身子一能动弹,即刻去将那头兀鹰烤熟了,分了半边,送到狄云身前。狄云等她走近时,闭上了眼睛,以遵守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要见你。”水笙放下熟鹰,便即走开。 狄云等她走远再行睁眼,忽听得她“啊”的一声惊呼,跟着又是一声“哎哟”,摔倒在地。狄云急跃而起,抢到她身边。水笙嫣然一笑站起,说道:“我骗骗你的。你说从此不要见我,这却不是见了我么?那句话可算不得数了。” 狄云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道:“天下女子都是鬼心眼儿。除了丁大哥的那位凌姑娘,谁都会骗人。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上你当了。” 水笙却格格娇笑,说道:“狄大哥,你赶着来救我,谢谢你啦!” 狄云横了她一眼,背转身子,大踏步走开了。 花铁干害怕鬼魂作怪,再也不敢前来滋扰,只好嚼些树皮草根,苦渡时光,有时以暗器手法掷石,也打到一两只雪雁。狄云每日练一两招血刀刀法,内力外功,与日俱增。 冬去春来,天气渐暖,山谷中的积雪不再加厚,后来雪水淙淙,竟开始消融了。 这些日子之中,狄云已将一本血刀经的内功和拳脚刀法尽数练全。他这时身集正邪两派最上乘武功之所长,虽经验阅历极为欠缺,而正邪两门功夫的精华亦未融会贯通,但单以武功而论,比之当年丁典,亦已有胜过。只是所习“神照经”仅为深湛内功,外功却以无人指点,除血刀门刀法之外,拳脚功夫仍极粗浅,但手足灵便,拳理已明,亦已不下于二流好手。 水笙跟他说话,狄云怕又上她当,始终扮作哑巴,一句不答,除了进食时偶在一起之外,狄云总是和她离得远远地,自行练功。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三个念头:出了雪谷之后,第一是到湘西故居去寻师父;第二是到荆州去给丁大哥和凌姑娘合葬;第三,报仇! 眼见雪水汇集成溪,不断流向谷外,山谷通道上的积雪一天比一天低,他不知离端午节还有几天,却知出谷的日子不远了。 一天午后,他从水笙手中接过了两只熟鸟,正要转身,水笙忽道:“狄大哥,再过得几天,咱们便能出去了罢?”狄云“嗯”了一声。水笙低声道:“多谢你这些日子中对我的照顾,若不是你,我早死在花铁干那恶人手中了。”狄云摇头道:“没什么。”转身走开。 忽听得身后一阵呜咽之声,回过头来,只见水笙伏在一块石上,背心抽动,正自哭泣。他心中奇怪:“可以出去了,该当高兴才是,有什么好哭的?女人的心古怪得紧,我永远不会明白。”其实,水笙到底为什么哭泣,她自己也不明白,只觉得很对不起人,又很伤心,忍不住要哭。 那天夜里,狄云练了一会功夫,躺在每日安睡的那块大石上睡着了。这块大石离山洞不远,以防花铁干半夜里前来盗尸或侵袭水笙。但这些时日中花铁干始终没再来,料想已然无事,是以他心无牵挂,睡得甚沉。 睡梦之中,忽听得远处隐隐有脚步之声,他这时内功深湛,耳目奇灵,脚步声虽远,已令他一惊而醒,当即翻身坐起,侧耳倾听,发觉来人众多,至少有五六十人,正快步向谷中而来。 狄云吃了一惊:“怎地有人能进雪谷来?”他不知谷中山峰蔽日,寒冷得多,外面积雪已融,谷中融雪却要迟到一个月以上。狄云一转念间,心道:“这些人定是一路追赶而来的中原群豪。现下血刀老祖已死,什么怨仇都已一了百了。嗯,水姑娘的表哥一定也来了,接了她去,那便再好不过。他们认定我是血刀门的淫僧,辩也辩不清楚的,我还是不见他们的好。让他们接了水姑娘去,我再慢慢出去不迟。” 他绕到山洞之侧,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间眼前光亮,只见一群人转过了山坳,手中高举火把。这伙人约莫五十余人,每人都是一手举火炬,一手提兵刃。当先一人白须飘动,手中不拿火把,一手刀,一手剑,却是花铁干。 狄云见他与来人聚在一起,微觉诧异,但随即省悟:“这些人便是一路从湖北、四川追来的,花铁干是他们的首领之一,当然一遇上便会合了。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见一行人走进了山洞,当下向前爬行数丈,伏在冰雪未融的草丛之中。这时他和众人相距仍远,但他内功在这数月中突飞猛进,已能清楚听到山洞中诸人说话。 只听得一个粗涩的声音道:“原来是花兄手刃了恶僧,实乃可敬可贺。花兄立此大功,今后自然是中原群侠的首领,大伙儿马首是瞻,惟命是从。”另一人道:“只可惜陆大侠、刘道长、水大侠三位惨遭横死,令人神伤。”又一人道:“老恶僧虽死,小恶僧尚未伏诛。咱们须当立即搜寻,斩草除根,以免更生后患。花大侠,你说如何?” 花铁干道:“不错,张兄之言大有见地。这小恶僧一身邪派武功,为恶实不在乃师之下,或许犹有过之。这时候不知躲到那里去了。他眼见大伙儿进谷,一定急谋脱身。众位兄弟,咱们别怕辛苦,须得杀了那小恶僧,才算大功告成,免得他胡说八道,散布谣言,败坏陆、刘、水三位大侠与水女侠的名声。” 狄云心中暗惊:“这姓花的胡说八道,歹毒之极,幸亏我没鲁莽现身,否则他们一齐来杀我,我怎能抵挡?”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他……他不是小恶僧,是一位挺好的正人君子。花铁干才是个大坏蛋!”说话的正是水笙。 狄云听了这几句话,心中一阵安慰,第一次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他不是小恶僧,是一位挺好的正人君子!”这些日子中水笙显然对他不再起憎恶之心,但居然能对着众人说他是个正人君子,那确也大出他意料之外。突然之间,他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心中轻轻的道:“她说我是正人君子,她说我是挺好的正人君子!” 水笙说了这两句话,洞中诸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作声。火把照耀之下,狄云远远望去,却也看得出这些人的脸上都有鄙夷之色,有的含着讥笑,有的却显是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隔一会儿,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水侄女,我跟你爹爹是多年老友,不得不说你几句。这小恶僧害死了你爹爹……”水笙道:“不,不……”那老人道:“你爹爹不是那小和尚杀的?那么令尊是死于何人之手?”水笙道:“他……他……”一时接不上口。 那老人道:“花大侠说,那日谷中激斗,令尊力竭受制,是那小和尚用树枝打破了他天灵盖而死,是也不是?”水笙道:“不错。可是,可是……”那老人道:“可是怎样?”水笙道:“是我爹爹自己……自己求他打死的!” 她此言一出,洞中突然爆发一阵轰然大笑,只震得洞边树枝上半融不融的积雪簌簌而落。笑声中夹着无数讥嘲之言:“自己求他打死,哈哈哈!撒谎撒得太也滑稽。”“原来水大侠活得不耐烦了,伸了头出来,请他的未来贤婿打个开花!”“谁说是‘未来’贤婿?水大侠去世之时,那小和尚只怕早跟这位姑娘有上一手了,哈哈哈!”更有几个人厉声相斥:“世间竟有这般无耻女子,为了个野男人,连亲生父亲也不要了!”也有人冷言冷语的讽刺:“要野男人不要父亲,世上那也挺多。只不过指使奸夫来杀死自己父亲,这就骇人听闻了。”又一人道:“我只听见过什么‘恋奸情热,谋杀亲夫’。今日世道可大不同了,居然有‘恋奸情热,谋杀亲父’!” 大家听了花铁干的话,先入为主,认定水笙和狄云早已有了不可告人的勾当,愤恨她回护“奸夫”,因此说出来的话竟越来越不中听。这些江湖上的粗人,有什么污言秽语说不出口? 水笙满脸通红,大声道:“你们在说……说些什么?却也不知羞耻?” 那些人又一阵哄笑。有人道:“却原来还是我们不知羞耻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好,好!水姑娘,我们不知羞耻。你和那小和尚在这山洞中卿卿我我,把父亲的大仇抛在脑后,那就知道羞耻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骂了起来:“他妈的,老子从湖北一路巴巴的追了下来,马不停蹄的,就是为了救你这小婊子。你这贱人这么无耻,老子一刀先将你砍了。”旁边有人劝道:“使不得,使不得,赵兄不可鲁莽!” 那苍老的声音说道:“各位忍一忍气。水姑娘年纪轻,没见识。水大侠不幸逝世,她孤苦伶仃的没人照料,大家别跟她为难。以后她由花大侠抚养,好好的教导,自会走上正途。大伙儿嘴上积点儿德,这雪谷中的事嘛,别在江湖上传扬出去。水大侠生前待人仁义,否则大家怎肯不辞劳苦的赶来救她女儿?咱们须当顾全水大侠的颜面,这件事就别再提了。快去抓了那小和尚来是正经,将他开膛破肚,祭奠水大侠。” 说话的老人大概德高望重,颇得诸人的尊敬,他这番话一说,人群中有不少声音附和,都道:“是,是,张老英雄的话有理。咱们去找那小和尚,抓了他来碎尸万段!” 众人嘈杂叫嚣声中,水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表妹,表妹!你在那里?” 水笙一听到这声音,知是表哥汪啸风寻她来了,自己受了冤枉,苦遭羞辱,突然听到亲人的声音,如何不喜?当下止了哭泣,奔向洞口。 有人便道:“这痴心的汪啸风知道了真相,只怕要发疯!”那姓张的老者道:“大家别吵,听我一句话。这位汪家小哥对水姑娘倒是一片真情,雪还没消尽,他就早了两日闯进谷来,想是路上不好走,失陷在什么地方,欲速则不达,反落在咱们后头了。这人也是命里不好,大家嘴头上修积阴德,水姑娘跟那小和尚的丑事,就别对他说。”群豪中有些忠厚的便道:“正该如此!水姑娘一时失足,须当让她有条自新之路。何况这大半也是迫于无奈。否则好端端一个名门闺女,怎会去跟一个邪派和尚姘上了?” 第236章 连城诀(34) 却有人说道:“汪啸风这么一个漂亮哥儿,平白无端的戴上了一顶绿帽子,未免太委屈了他罢,哈哈!”“这叫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钱兄,你出门这么久,嫂子在家中寂寞孤单,说不定你头上这顶帽儿,也有点绿油油了呢?”“他妈的,你奶奶雄,这会儿你老婆才寂寞孤单!”“不错,不错,我老婆寂寞孤单,你尊夫人这会儿有人陪伴,风流快活,一点儿也不寂寞孤单……”话未说完,砰的一声,肩头已挨了一拳。众人嘻笑不绝。 只听得汪啸风大叫“表妹,表妹”的声音又渐渐远去,显是没知众人在此。水笙奔出山洞,叫道:“表哥,表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汪啸风又叫了声:“表妹,表妹,你在那里?”水笙纵声叫道:“我在这里!” 东北角上一个人影飞驰而来,一面奔跑,一面大叫“表妹!”突然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水笙“啊”的一声,甚是关切,向他迎了上去。原来汪啸风听到了水笙的声音,大喜之下,全没留神脚下的洞坑山沟,一脚踏在低陷之处,摔了一交,随即跃起,急奔而来。水笙也向他奔去。两人奔到临近,齐声欢呼,相拥在一起。 狄云见到两人相会时欢喜亲热的情状,心中没来由的微微一酸。他始终不能忘情于师妹戚芳,虽在雪谷中和水笙同住半载,心中从未对她生过丝毫男女之情。只相处日久,一旦分手,不免有依依之感,心想:“她随表哥而去,那再好也没有了,但愿她今后无灾无难,嫁了她表哥,一生平安喜乐。” 忽听得汪啸风放声大哭,想必是水笙跟他说了水岱逝世的消息。过了一会,见汪啸风携着水笙之手,并肩过来。汪啸风呜咽道:“舅舅不幸遭难,我……我……我从小得他抚养长大,他待我就像是亲生儿子一般。”水笙听他说到父亲,不禁又流下泪来。汪啸风低声道:“表妹,自今而后,你我再也不分开了,你别难过,我一辈子总好好的待你。”水笙自幼便对这位表哥十分倾慕,这番分开,更是思念殷切,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心中感到一阵甜甜之意。 两人渐渐走近山洞。水笙忽然立定,说道:“表哥,你和我即刻走罢,我不愿见那些人了。”汪啸风奇道:“为什么?这许多伯伯叔叔和好朋友,大家不辞艰险的前来救你,在雪谷外守候了大半年,可算得义气深重,咱们怎能不好好的谢谢他们?”水笙低下了头,道:“我已谢过他们了。”汪啸风道:“大伙儿千里迢迢的从湖北赶到这儿,同来同回,岂不是好?再说,舅舅的遗体是要运回故乡呢,还是就葬在这里,也得向长辈们请示。陆伯伯、花伯伯、刘道长这三位怎样了?” 水笙道:“你和我先出去,慢慢再跟你说。花伯伯是个大坏蛋,你别听他胡说!”汪啸风自来对她从不违拗,这时黑暗中虽见不到她风姿,但一听到她柔软甜美的语声,早已心醉,便想顺她意思,先行离去。 忽听得山洞口一人道:“汪贤侄,你过来!”正是花铁干的声音。汪啸风道:“是,花伯伯!”水笙大急,顿足道:“你不听我话么?”汪啸风心想:“花伯伯是舅舅的义兄,长者之命,如何可违?这许多朋友为了相救表妹,如此不辞辛劳,大功告成之后却弃之不顾,自行离去,那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这一来,我声名扫地,以后在江湖上怎能立足?表妹是小孩子脾气,待会哄她一哄,陪个不是,也就是了。”当即携了她手,走向山洞。 水笙明知花铁干要说的决不是好话,但想:“我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任他如何污言诬陷,于我何损?”当下便随了汪啸风走去,脸上却已全无血色。 两人走到洞口。花铁干道:“汪贤侄,你来了很好。血刀恶僧已给我杀了,但还有一个小和尚漏网,咱们务当将他擒来杀却。这小和尚是害死你舅舅的凶手。”汪啸风大叫一声,唰的一下便拔剑出鞘,跟着回头向水笙瞧去,急欲看看这位表妹别来如何。 火光之下,只见她容颜憔悴,泪盈于眶。汪啸风心下怜惜,却见她在缓缓摇头,问道:“怎么?”水笙道:“我爹爹不是那……那……人害死的。” 众人听她这么说,尽皆愤怒,均想:“我们为了你今后好做人,瞧在水大侠的面上,才不泄露你和小淫僧的丑事,这时候你居然还在回护小淫僧,当真是罪不容恕了。你连‘小和尚’三字也不肯说,还在‘那人、那人’的,实在无耻已极!” 汪啸风见各人脸上均现怒色,很觉奇怪,心想表妹不肯和众人相见,而大伙又对她颇含敌意,中间定是另有隐情,便道:“表妹,咱们听花伯伯吩咐,先去捉了那小和尚来,将他千刀万段,祭我舅舅。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水笙道:“他……他也不是小和尚。” 汪啸风一愕,见到身旁众人均现鄙夷之态,心中一凛,隐隐觉得不对。他不愿即行查究此事,还剑入鞘,大声道:“众位伯伯叔叔,好朋友,请大家再辛苦一番,了结此事。姓汪的再逐一拜谢各位的大恩大德。”说着一揖到地。 众人都道:“不错,快去捉拿小恶僧要紧,别让他出谷跑了!”说着纷纷冲出洞去。 不知是谁在洞口掉了一根火把,火光在谷风中时旺时弱,照得“铃剑双侠”二人脸上也是一阵亮,一阵暗。两人执手相对,心中均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狄云心想:“他表兄妹二人定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说,我这就走罢。”正想悄悄避开,却听得有两人快步走来,一人道:“你从这边搜来,我从那边搜去,兜个圈子,再在这里会合。”另一人道:“好!这一带雪地里脚印杂乱,说不定那小淫僧便躲在左近。”先说话的那人压低声音,笑道:“喂,老宋,这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儿,小淫僧这半年中艳福可真不浅。”另一人哈哈大笑,道:“是啊,难怪那姓汪的心甘情愿戴这顶绿头巾。”两人嘻嘻哈哈的说了几句,分手去寻狄云。 狄云在旁听着,很为汪水二人难过,心想:“花铁干这人当真罪大恶极,捏造这些无耻谣言,污损水姑娘的声名,于他又有什么好处?”他不知花铁干生怕水笙揭露自己种种奸恶行迳,务须先下手为强,败坏她声名,旁人才不会信她的话。狄云抬头向洞中望去,只见水笙退开了两步,脸色惨白,身子发颤,说道:“表哥,你莫信这种胡说八道。”汪啸风不答,脸上肌肉抽动。 显然,适才那两个人的说话,便如毒蛇般在咬啮他的心。这半年中他在雪谷之外,每日每夜总是想着:“表妹落入了这两个淫僧手中,那里还能保得清白?但只要她性命无碍,也就谢天谢地了。”可是人心苦不足,这时候见了水笙,却又盼望她守身如玉,听到那二人的话,心想:“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汪啸风堂堂丈夫,岂能惹人耻笑?”但见到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心肠却又软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表妹,咱们走罢。”水笙道:“你信不信这些人的话?” 汪啸风道:“旁人的闲言闲语,理他作甚?”水笙咬着唇皮,道:“那么,你是相信的了?”汪啸风低头默然,过了好一会,才道:“好罢,我不信便是。”水笙道:“你心中却早信了这些含血喷人的脏话。”顿了一顿,又道:“以后你不用再见我,就当我这次在雪谷中死了就是啦。”汪啸风道:“那也不必如此。” 水笙心中悲苦,泪水急涌,心想旁人冤枉我、诬衊我,全可置之不理,可是竟连表哥也瞧得我如此下贱。她只想及早离开雪谷,离开这许许多多人,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去,永远不再和这些人相见。“世上信得过的,原来就只他一个……” 她拔足向外便奔,将到洞口时,忍不住回头向山洞角落望了一眼。这半年之中,她日夜都在这角落中安身。她性好整洁,十指灵巧,用树皮鸟羽等物编织了不少褥子、坐垫之类,这时临别,对这些陪伴了她半年的物事心中不禁依依。一瞥之间,见到自己织给狄云的那件鸟羽衣服,那日狄云生气不要,踢还给她,此后晚上她便作为被盖,以御寒冷,这时心中一动:“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他是淫僧,要跟他为难,倘若找到了他,他寡不敌众,那便如何是好?”当下停住脚步,凝望着那件羽衣,一时彷徨无主,心下只想:“他们定要杀他,我帮他不帮?” 汪啸风见那件羽衣放在她卧褥之上,衣服长大宽敞,式样显是男子衣衫,心头大疑,问道:“这……这是什么?”水笙道:“是我做的。”汪啸风涩然道:“是你的么?”水笙冲口便想答道:“不是我的。”但随即觉得不妥,踌躇不答。汪啸风道:“是件男子衣衫?”声音更加干涩了。水笙点了点头。汪啸风又道:“是你织给他的?”水笙又点了点头。 汪啸风提起羽衣,仔细看了一会,冷冷的道:“织得很好。”水笙道:“表哥,你别胡猜,他和我……”但见他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憎恨,便不再说下去了。汪啸风将羽衣往卧褥一丢,说道:“他的衣服,却放在你的床上……” 水笙心中一片冰凉,只觉这个向来体谅温柔的表哥,突然间变成了无比的粗俗可厌。她不想再多作解释,只想:“既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枉到底好了。” 狄云在洞外草丛之中,见到她受苦冤屈,脸上神情极是凄凉,心中难受之极:“我是个低贱之人,受惯了冤屈,那不算得什么。她却是个尊贵的姑娘,如何能受这不白之冤?”想到这里,义愤之心顿起,虽知山洞外正有数十个好手在到处搜寻,人人要杀他而甘心,却也顾不得了,当即踊身跃进山洞,说道:“汪少侠,你全转错了念头。” 汪啸风和水笙见他突然跳进洞来,都吃了一惊。狄云这时头发已长,已不是从前拔光头发的小和尚模样。汪啸风定了定神,才认了出来,当即拔剑出鞘,左手将水笙推开,横剑当胸,眼中如要冒出火来,长剑不住颤动,恨不得扑上去将他立时斩成肉酱。 狄云道:“我不跟你动手。我是来跟你说,水姑娘冰清玉洁,你娶她为妻,真是天大的福气,不必胡思乱想,信了坏人的造谣。” 水笙万料不到他竟会在这时挺身而出,而他不避凶险的出头,只是为了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又感激,又担心,忙道:“你……你快走,许多人要杀你,这里太危险了。” 狄云道:“我知道,不过我非得对汪少侠说明白这事不可,免得你受了冤枉。汪少侠,水姑娘是位好姑娘,你……你千万不可冤枉了她。” 狄云拙于言辞,平平常常一件事也不易说得清楚,何况这般微妙的事端,接连结结巴巴的说了七八句话,只有使汪啸风更增疑心。水笙急道:“你……你快走!多谢你的好意,我只有来生图报了,你快走!他们人多,大家要杀你……” 汪啸风听到水笙言语和神色间对他如此关怀,妒念大起,喝道:“我跟你拚了!”嗤的一剑,向狄云当胸疾刺。 这一剑虽势道凌厉,但狄云这时是何等身手,一身而兼“神照功”、“血刀门”正邪两派绝顶武学之所长,眼见汪啸风剑到,身子微侧,便已避开,说道:“我不跟你动手。我叫你好好的娶了水姑娘,别对她有丝毫疑心。她……她是个好姑娘。” 他说话之际,汪啸风左二剑,右三剑,接连向他疾刺五剑。狄云若无其事的斜身闪开,心中奇怪:“这人从前武功很好,怎么半年不见,剑法变得这么笨了?” 汪啸风猛刺急斫,每一剑都让他行若无事的闪开,越加怒发如狂,剑招更出得快了。狄云道:“汪少侠,你答允不疑心水姑娘的清白,我就去了。你的朋友们都要杀我,我可不能再多耽搁了。”汪啸风出剑越来越快,狄云单只内力深湛,轻功却是平平,虽内功是本,轻功是末,但此道未得人指点,于对方的快剑渐感难以应付,于是伸指一弹,铮的一声轻响,中指弹中了剑身。 汪啸风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脱手落地,忙俯身去拾。狄云伸掌在他肩头一推,这一掌并没使多大力气,不料汪啸风竟抵受不住,给他一推之下,登时几个筋斗向后翻跌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上山洞的石壁。 水笙见他跌得十分狼狈,忙奔过去相扶。狄云愕然,他绝不想将汪啸风推倒,只是要阻止他拾剑再打,那想到他竟会摔得这么厉害,实大出意料之外。他跨上两步,也想去扶,说道:“对不住,我当真……我不是故意的。” 水笙拉着汪啸风的右臂,道:“表哥,没事罢?”汪啸风心中妒愤交攻,不可抑止,认定水笙偏向狄云,两人联手打了自己之后,反来讥讽,左掌横挥过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她一个耳光,喝道:“滚开!”水笙吃了一惊,表哥竟会出手殴打自己,那是从未想过的事情,伸手抚着脸颊,竟然呆了。汪啸风跟着又是一掌,击中她左颊。水笙惊惧之下,扑在狄云肩头,只觉这时候只有他方能保护自己。 狄云伸左臂搂住了她,侧身挡在汪啸风之前,怒道:“好端端的,你……你干么打人?”只听得山洞外脚步声响,有几个人叫道:“山洞里有人争吵,快去瞧瞧,莫非那小淫僧藏在里面?”水笙退后两步,对狄云道:“你快走罢……我……我永远记得你的好意。” 狄云瞧瞧汪啸风,又瞧瞧水笙,说道:“我去了!”转身走向洞口。 汪啸风大叫:“小淫僧在这里,小淫僧在这里,快堵住洞口,别让他逃走了!”水笙急道:“表哥,你这不是害人么?”汪啸风仍然大叫:“快堵住洞口,快堵住洞口!” 洞外七八名汉子听得汪啸风的叫嚷,当即拦在洞口。狄云快步而出,一人喝道:“往那里逃?”挥刀向他头顶砍落。狄云伸手在他胸口一推,那人直摔了出去,撞向身旁的三人,四个人纷纷跌倒。众人叫骂呼喝声中,狄云快步奔了出去。 第237章 连城诀(35) 群豪听得声音,从四面八方赶来,狄云早去得远了。几十人发足疾追,狄云心中害怕,躲在长草丛中,黑夜之中,谁也寻他不着。群豪只道他已奔逃出谷,呼啸叫嚷,追逐而出,片刻间人人追出。 过了好一会儿,狄云见到汪啸风和水笙也走了。汪啸风在前,水笙跟随在后,两人隔着一丈多路,越去越远,终于背影为山坡遮去。 片刻之前还是一片扰攘的雪谷,终于寂静无声。 中原群豪走了,花铁干走了,水笙走了。只剩下狄云一人。他抬起头来,连往日常在天空盘旋的兀鹰也没看见。 真是寂寞,孤另另地。只有消融了的雪水轻轻的流出谷去。 第九回 “梁山伯·祝英台” 狄云在雪谷中又耽了半个月,将《血刀经》上的刀法、拳脚和内功练得纯熟无比,再也不会忘却,于是将《血刀经》烧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坟墓上。 这半个月中,他仍睡在山洞外的大岩上。水笙虽然走了,他仍不敢到山洞里去睡,自然更不敢去用她的褥子、垫子。 他想:“我该走了!这件鸟羽衣服不必带去,待该办的事情办了,就回这雪谷来住。外面的人聪明得很,我不明白他们心里想些什么。这里谁也不会来,还是住在这里的好。”于是他出了雪谷,向东行去。第一件事要回老家湘西麻溪铺去,瞧瞧师父怎样了。自己从小由师父抚养长大,他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从川边到湘西,须得横越四川。狄云心想若遇上了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场争斗,自己和他们无怨无仇,诸般事端全因自己拔光头发、穿了宝象的僧衣而起。这时他武功虽已甚高,可是全无自信,料想只消遇上了一两位中原的高手,非给他们杀了不可。于是买了套乡民的青布衣裤换上了,烧去了宝象的僧衣,再以锅底煤焦抹黑了脸。四川湘西一带农民喜以白布缠头,据说是为诸葛亮服丧的遗风。狄云也找了一块污秽的白布缠在头上。一路东行,偶尔和江湖人物狭路相逢,谁也认他不出了。 他最怕的是遇上了水笙和汪啸风,还有花铁干,幸好,始终没见到。 他脚程很快,但也一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铺老家,其时天气已暖,田里禾秧已长得四寸来高了。越近故居,感慨越多,渐渐的脸上炙热,心跳也快了起来。 他沿着少年时走惯了的山路,来到故居门外,登时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小溪旁、柳树边的三间小屋,竟变成了一座白墙黑瓦的大房子。这座房子比原来的小屋少说也大了三倍,一眼望去,虽起得似颇为草草,但气派甚为雄伟。 他又惊又喜,仔细再看周遭景物,确是师父的老家,心想:“师父发了财回家来啦,那可好极了。”他大喜之下,高声叫道:“师父!”但只叫得一声,便即住口,心想:“不知屋里还有没别人?我这副小叫化的模样,别丢了师父的脸,且瞧个明白再说。”也是他这些年来多历艰难,才有这番谨慎,正自思量,屋里走出一人,斜眼向他打量,脸上满是鄙夷神气,问道:“干什么的?” 狄云见这人帽子歪戴,满身灰土,和这华厦颇为不称,瞧他神情,似乎是个泥水木匠的头儿,便道:“请问头儿,戚师父在家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什么七师父、八师父的,这里没有。”狄云一怔,问道:“这儿的主人不是姓戚的么?”那人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么?要讨米嘛,也不用跟人家攀交情。没有,就是没有!小叫化,走,快走!” 狄云挂念师父,好容易千里迢迢的回来,如何肯单凭他一句话便即离去,说道:“我不是讨米的,跟你打听打听,从前这里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那人冷笑道:“瞧你这小叫化儿,就有这门子啰唆,这里的主人不姓七,也不姓八、姓九、姓十。你老人家乘早给我请罢。” 说话之间,屋中又出来一人,这人头戴瓜皮帽,衣服光鲜,是个财主家的管家模样,问道:“老平,大声嚷嚷的,又在跟谁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这小叫化啰唆不啰唆?讨米也就是了,却来打听咱主人家姓什么?”那管家一听,脸色微变,向狄云打量了半晌,说道:“小朋友,你打听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换作五六年前的狄云,自即直陈其事,但这时他阅历已富,深知人心险恶,见那管家目光中满是疑忌之色,寻思:“我且不直说,慢慢打听不迟,莫非这中间有什么古怪。”便道:“我不过问主人老爷姓什么,想大声叫他一声,请他施舍些米饭,老爷,你……你就是老爷罢?”他故意装得傻头傻脑,以免引起对方疑心。 那管家哈哈大笑,虽觉此人甚傻,但他竟误认自己为老爷,心中倒也欢喜,笑道:“我不是老爷,喂,傻小子,你干么当我是老爷?”狄云道:“你……你样子……好看,威风得紧,你……你一副财主相。” 那管家更高兴了,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当真发了大财,定有好处给你。喂,傻小子,我瞧你身强力壮,干么不好好做事,却要讨米?”狄云道:“没人叫我做事啊。财主老爷,你赏口饭给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笑道:“你听,他口口声声叫我财主老爷,不赏口饭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也去担土罢,算一份工钱给他。”那姓平的道:“是啦,凭你老吩咐便是。” 狄云听两人口音,那姓平的工头是湘西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却是北方人,当下不动声色,恭恭敬敬的道:“财主老爷,财主少爷,多谢你们两位啦。”那工头笑骂:“他妈的,胡说八道!”那管家笑得只跌脚,道:“我是财主老爷,你是财主少爷,这……这不是做了你便宜老子吗?”那工头揪着狄云耳朵,笑道:“进去,进去!先好好吃一顿,晚上开工。”狄云毫不抗拒,跟着他进去,心道:“怎么晚上开工?” 进得大屋,经过一个穿堂,不由得大吃一惊,眼前所见当真奇怪之极。只见屋子中间挖掘了一个极大的深坑,土坑边缘几乎和四面墙壁相连,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丢满了铁锄、铁铲、土箕、扁担之类用具,显然还在挖掘。看了这所大屋外面雄伟堂皇的模样,那想得到屋中竟会掘了这样一个大土坑。 那工头道:“这里的事,不许到外面去说,知不知道?”狄云道:“是,是!我知道,这里风水好,主人家要葬坟,不能让外面人晓得。”那工头嘿嘿一笑,道:“不错,傻小子倒聪明,来吃饭罢。” 狄云在厨房中饱餐了一顿。那工头叫他在廊下等着,不可乱走。狄云答应了,心中愈益起疑。只见屋中一切陈设都十分简陋,厨房中竟没砌好的灶头,只摆着一只大行灶,架了只铁镬。桌子板凳等物也都是贫家贱物,和这座大屋实在颇不相称。 到得傍晚,进屋来的人渐多,都是左近年轻力壮的乡民,大家闹哄哄的喝酒吃饭。狄云随众而食,他说的正是当地土话,语音极正。那管家和工头听了,丝毫不起疑心,都道他只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 众人饭罢,平工头率领大伙来到大厅之中,说道:“大家出力挖掘,盼望今晚运气好,如挖到了有用东西,重重有赏。”众人答应了,锄头铁铲撞击泥土之声,嚓嚓嚓的响了起来。一个年纪较长的乡民低声道:“掘了两个多月啦,屁也没挖到半个。就算这里真有宝贝,也要看你有没福气拿到手啊。” 狄云心想:“他们想掘宝?这里会有什么宝物?”他等工头一背转身,慢慢挨到那年长乡民身边,低声道:“大叔,他们要掘什么宝贝?”那人低声说道:“这宝贝可了不起。这里的主人会望气。他不是本地人,远远瞧见这里有宝光上冲,知道地里有宝贝,来买了这块地皮,怕走漏风声,先盖了这座大屋,叫咱们白天睡觉,夜晚掘宝。”狄云点头道:“原来如此,大叔可知道是什么宝贝?”那人道:“工头儿说,那是一只聚宝盆,一个铜钱放进了盆中,过得一夜,明早就变成了一盆铜钱。一两金子放进盆里,明早就变成了满盆黄金。你说是不是宝贝?” 狄云连连点头,说道:“真是宝贝,真是宝贝!”那人又道:“工头特别吩咐,下锄要轻,打烂了聚宝盆,可不是玩的。工头说的,掘到了聚宝盆后,可以借给咱们每个人用一晚,你爱放什么东西都成。你倒自己合计合计,要放什么东西。”狄云想了一会,道:“我常饿肚子,放一粒白米进去,明天变出一满盆白米来,岂不是好?”那人哈哈大笑,大声道:“好,好!”那工头过来呼叱:“快挖,快挖!” 狄云心想:“世上那有什么聚宝盆?这主人决不是傻子,定是另有计谋,捏造聚宝盆的鬼话来骗人。”又低声问道:“这里主人姓什么?你说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主人不是出来了么?” 狄云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后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双目炯炯有神,服饰华丽,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狄云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乱跳,转过了头,不敢对他再看,心中不住说道:“这人我见过的,这人我见过的。他是谁呢?”只觉这人相貌好熟,一时却想不起在那里见过。 只听得那人道:“今晚大伙儿把西半边再掘深三尺,不论有什么纸片碎屑,木条砖瓦,一点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来给我。”狄云听到他的说话之声,心头一凛,登时省悟:“是了,原来是他。”低下了头,斜眼又向他瞧了一眼,心道:“不错,果真是他。” 这间大屋主人,竟便是在荆州万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剑法的老乞丐。 那时他衣服破烂,头发蓬乱,全身污秽之极,今日却是一个衣饰华贵的大财主,通身都变了相,因此直到听了他说话的声音,这才认出。 狄云立时便想从坑中跳将上去,和他相认,但这几年来的受苦受难,教会他事事都要郑重,不可鲁莽急躁,寻思:“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当年我和那大盗吕通相斗,已然落败,幸亏他出手相救。后来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剑法,我才得大胜万门众弟子。现下想来,他这三招剑法甚为寻常,但当时却使我得以免受羞辱。”他自学了血刀经上所录的武功之后,见识大进,当年所学的三招“连城剑法”,这时想来已极为平庸。 又想:“今日重会,原该好好谢他一番才是。可是这里是我师父的旧居,他在这里挖掘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起这样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从前是乞丐,又怎样发了大财?”暗自琢磨:“还是瞧清楚再说。他虽是我恩人,要拜谢也不忙在一时。他怎不怕我师父回来?难道……难道……师父竟死了么?”他从小由师父养育长大,向来当他是父亲一般,想到师父说不定已经逝世,不由得眼眶红了。 突然之间,东南角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一个乡民的锄头碰到了什么东西。那主人跃入坑中,俯身拾起一件东西。坑中众乡民都停了挖掘,向他望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根锈烂铁钉,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抛在一边,说道:“动手啊,快挖,快挖!” 狄云和众乡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终全神贯注的在旁监督,直到天明,这才收工。多数乡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远,便在大屋东边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睡到下午,众人才起身吃饭。狄云身上肮脏,有些臭气,旁人不愿和他亲近,睡觉吃饭时都离得他远远地。狄云正求之不得。他虽学会了小心谨慎,不敢轻信旁人,但要假装作伪,仍颇觉为难,时候一久,多半露出马脚,别人不来和他亲近,那再好也没有了。 吃过饭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找人打听师父是否曾经回来过。远远见到几个少年时的游伴,这时都已粗壮成人,在田间忙碌工作,他不愿显露自己身分,并不上前招呼,寻到一个不相识的十三四岁少年,问起那间大屋的情形。 那少年说道,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钱,来掘聚宝盆的,可是掘到这时候还没掘到。那少年边说边笑,可见掘聚宝盆一事,在左近一带已成了笑柄。“原来的那几间小屋么?嗯,好久没人住啦,从来没人回来过。起大屋的时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别过了那少年,闷闷不乐,又满腹疑团,猜不出那老乞丐干这件怪事到底是何用意。他在田野间信步而行,经过一块菜地,但见一片青绿,都种满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蓦然之间,他心中响起了这几下清脆的顽皮的声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带最寻常的蔬菜,粗生粗长,菜茎的心是空的。他自离湘西之后,直到今日,才再看到空心菜。他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闻闻青菜汁液的气息,慢慢向西走去。 西边都是荒山,乱石嶙峋,那里甚至油桐树、油茶树也是不能种的。 那边荒山之中,有一个旁人从来不知的山洞,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怀念昔日,信步向那山洞走去。翻过两个山坡,钻过一个大山洞,才来到这幽秘荒凉的山洞前。一丛丛齐肩的长草,把洞口都遮住了。他心中一阵难过,钻进山洞,见洞中各物,仍和当年自己和戚芳离去时一模一样,没半点移动过,只积满了尘土。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来弹鸟的弹弓,捉山兔的板机,戚芳放牛时吹的短笛,仍这么放在洞里石上。那边是戚芳的针线篮。篮中剪刀已生满了黄锈。 当年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他常在这山洞里打草鞋或编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叠成鞋底,然后一针针的缝上去。师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自己的,鞋面上有时绣一朵花,有时绣一只鸟,那当然是过年过节时穿的,平常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下地做庄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脚。 第238章 连城诀(36) 狄云随手从针线篮中拿起一本旧书,书的封面上写着“唐诗选辑”四个字。他和戚芳都识字不多,谁也不会去读什么唐诗,那是戚芳用来夹鞋样、绣花样的。他随手翻开书本,拿出两张纸样来。那是一对蝴蝶,是戚芳剪来做绣花样的。他心里清清楚楚的涌现了那天的情景。 一对黄黑相间的大蝴蝶飞到了山洞口,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但两只蝴蝶始终不分开。戚芳叫了起来:“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湘西一带的人管这种彩色大蝴蝶叫“梁山伯,祝英台”,大概从下江人那里学来的叫法。这种蝴蝶定是雌雄一对,双宿双飞,从不分开。 狄云正在打草鞋,这对蝴蝶飞到他身旁,他举起半只草鞋,啪的一下,就将一只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怒道:“你……你干什么?”狄云见她突然发怒,不由得手足无措,嗫嚅道:“你喜欢……蝴蝶,我……我打来给你。”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那只没死的却绕着死蝶,不住的盘旋飞动。 戚芳道:“你瞧,多作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给你活生生拆散了。”狄云看到她黯然的神色,听到她难过的语音,才觉歉然,道:“唉,这真是我的不对啦。” 后来,戚芳照着那只死蝶,剪了个绣花纸样,绣在她自己鞋上。过年的时候,又绣了一只荷包给他,也是这么一对蝴蝶,黄色和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体处有些红色、绿色细线。这只荷包他一直带在身边,但在荆州给捉进狱中后,就让狱卒拿去了。 狄云拿着那对做绣花样子的纸蝶,耳中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戚芳的声音:“你瞧,多作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给你活生生拆散了。” 他呆了一阵,将纸蝶又夹回书中,随手翻动,见书页中还有许多红纸花样,有的是一尾鲤鱼,有的是三只山羊,那是过年时贴在窗上的窗花,都是戚芳剪的。 他正拿了一张张的细看,忽听得数十丈外发出石头相击的喀喇一响,有人走来。他心想:“这里从没人来,难道是野兽么?”顺手将夹着绣花纸样的书往怀中一塞。 只听得有人说道:“这一带荒凉得很,不会在这里的。”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嘿,越荒凉,越有人来收藏宝物。咱们得好好在这里寻寻。”狄云心道:“怎么到这里来寻宝?”闪身出洞,隐身一株大树之后。 过不多时,便有人向这边走来,听脚步声共有七八人。他从树后望出去,只见当先一人衣服光鲜,油头粉脸,相貌好熟,跟着又有一人手中提着铁铲,走了过来。这人身材高高的,器宇轩昂。狄云一见,不由得怒气上冲,立时便想冲出去一把捏死了他。 这人正是那夺他师妹,送他入狱,害得他受尽千辛万苦的万圭。 他怎么会到了这里? 旁边那个年纪略轻的,却是万门小师弟沈城。 那两人一走过,后面来的都是万门弟子,鲁坤、孙均、卜垣、吴坎、冯坦一齐到了。万门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在荆州城废园中为狄云所杀,只剩下七人了。狄云好生奇怪:“这批人到这里来,寻什么宝贝?难道也寻聚宝盆么?” 只听得沈城叫了起来:“师父,师父,这里有个山洞。”那苍老的声音道:“是吗?”语音中抑制不住喜悦之情。跟着一个高大的人形走了过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 狄云和他多年不见,见他精神矍铄,步履沉稳,丝毫不见苍老之态。 万震山当先进了山洞,众弟子一拥而进。洞中传出来诸人的声音:“这里有人住的!”“灰尘积得这样厚,多年没人来了。”“不,不!你瞧,这里有新的脚印。”“啊,这里有新手印,有人刚来过不久。”“一定是言师叔,他……他将连城剑谱偷了去啦。” 狄云又吃惊,又好笑:“他们要找连城剑法的剑谱么?怎地搅了这么久,还是没找到?什么言师叔?师父说他二师兄言达平失踪多年,音讯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么又会钻了出来夺连城剑谱?那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脚印,他们瞎猜一通,真活见鬼了。” 只听万震山道:“大家别忙着起哄,四下里小心找一找。”有人道:“言师叔既来过这里,那还有不拿了去的?”有人道:“戚长发这厮真工心计,将剑谱藏在这里,别人还真不容易找到。”又一人道:“他当然工于心计啊,否则怎么会叫‘铁锁横江’?”万震山道:“刚才咱们远远跟着那乡下人过来,这人脚步好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这个人说不定也有点儿邪门。”万圭道:“本地乡下人熟悉山路,定是转上小路走了。若不是他,咱们就算再找上一年半载,恐怕也不会找到这儿来。” 狄云心想:“原来他们是跟着我来的,否则这山洞这么隐僻,又怎会给他们找到。” 只听得各人乱轰轰的到处一阵翻掏。洞里本来没什么东西,各人这样乱翻,也不过是将几件破烂物事东丢来、西丢去的移动一下位置而已。跟着铁铲挖地之声响起,但山洞底下都是岩石,那里挖得下去? 万震山道:“没什么留着了,大伙出去,到外面合计合计。”众弟子随着万震山出来,走到山溪旁,在岩石上坐了下来。狄云不愿给他们发见,不敢走近。这八人说话声音甚低,听不见说些什么。过得好一会,八个人站起身来走了。 狄云心想:“他们是来找连城剑谱,却疑心是给我二师伯言达平盗了去。我师父的家给改成了一座大屋子,那老丐说要找什么聚宝盆……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间,一道灵光闪过脑海,猛地里恍然大悟:“这老乞丐那里是找什么聚宝盆了,他也是在寻连城剑谱。他认定这剑谱是落入了我师父手中,于是到这里来仔细搜寻,为了掩人耳目,先起这么一座大屋,然后再在屋中挖坑找寻,生怕别人起疑,传出风声说是找聚宝盆,那自然是欺骗乡下人的鬼话。”跟着又想:“那日万师伯做寿,这老乞丐白天夜晚的来来去去,显然是别有用心。嗯,万震山他们找不到剑谱,岂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多半早已去查察过了。这件事尚未了结,我到那大屋去等着瞧热闹便是,这中间大有古怪,一百个不对头!” “可是我师父呢?他老人家到了那里?他的家给人搅得这么天翻地覆,他知不知道?”“师妹呢?她是留在荆州城里,享福做少奶奶罢。万家的人要来搜查她父亲的屋子,多半不会给她知道。这时候,她在干什么呢?” 晚上,大屋里又四壁点起了油灯和松明。十几个乡民拿起了锄头铁铲挖地。狄云也混在人群中挖掘,既不特别出力,也不偷懒,要旁人越少留意到他越好。他头发蓬松,不剃胡子,大半张脸都给毛发遮住了,再涂上一些泥灰,当真面目全非,又想日间万震山等人跟随过自己,别给他们认了出来,于是将缠头的白布和腰间的青布带子掉换了使用。这一晚,他们在挖靠北那一边,那老乞丐背负着双手,在坑边踱来踱去。当然,他现在完全不像乞丐了,衣饰富丽,左手上戴着个碧玉戒指,腰带上挂了好大的一块汉玉。 突然之间,狄云听到屋外有人悄悄掩来,东南西北,四面都有人。这些人离得还远,那老丐显然并未知觉。狄云侧过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听得脚步声慢慢近了,五个、六个……七个……八个,是了,便是万震山和他的七个弟子。但那老丐还是没发觉。狄云早听得清清楚楚,那八个人便如近在眼前,可是老丐却如耳朵聋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云对那老丐敬若神明。他只跟老丐学了三招剑法,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一败涂地,全无招架的余地。“但怎么他的武功变得这样差了,因为老了么?难道不是他么?是认错人了么?不,决不会认错的。”狄云却没想到是自己的武功进步到了极高境界,于他是清晰可闻的声音,在旁人耳中却全无声息。 八个人越来越近。狄云很奇怪:“这八人真好笑,谁还听不到你们偷偷掩来,还这么蹑手蹑脚,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间,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颤,侧过了耳朵,倾听动静。狄云心想:“他听见了?他是聋的么?”其实,这八人相距尚远,若换作一两年前的狄云,他不会听到脚步声,再走近些,也还是听不到。 那八个人更加近了,走几步,停一停,显然是防屋中人发现。可是那老丐已经发觉了。他转过身来,拿起倚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粗大的龙头木拐。 突然之间,那八人同时快步抢前,四面合围。砰的一声响,大门踢开,万圭当先抢入,跟着沈城、卜垣跟了进来。七人各挺长剑,将那老丐团团围住。 那老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儿们都来了!万师哥,怎么不请进来?” 门外一人纵声长笑,缓步踏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两人相互打量。过了半晌,万震山笑道:“言师弟,几年不见,你发了大财啦。” 这三句话钻入狄云耳中,他头脑中登时一阵混乱:“什么?这老丐便是……便是二师伯……二师伯……言达平?” 只听那老丐道:“师哥,我发了点小财。你这几年买卖很好啊。”万震山道:“托福!喂,小子们,怎么不向师叔磕头?”鲁坤等一齐跪下,齐声说道:“弟子叩见言师叔。”那老丐笑道:“罢了,罢了!手里拿着刀剑,磕头可不大方便,还是免了罢。”狄云心道:“这人果然是言师伯。他……他?” 万震山道:“师弟,你在这儿开煤矿吗?怎么挖了这样大的一个坑?”言达平嘿嘿一笑,道:“师兄猜错了。小弟仇人太多,在这里避难,挖个深坑是一作二用。仇人给小弟杀了,就随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给人家杀了,这土坑便是小弟的葬身之地。”万震山笑道:“妙极,师弟真想得周到。师弟身子也不肥大,我看这坑够深的了,不用再挖啦。”言达平微笑道:“葬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葬八个人恐怕还不够。” 狄云听他二人一上来便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不禁想起丁典的说话,寻思:“他们师兄弟合力杀了他们师父。受业恩师都要杀,相互之间又有什么情谊?听丁大哥说,他们师兄弟夺到了连城剑谱,却没得到剑诀。那剑诀尽是一些数字,什么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四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第五字是‘十八’,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没说完。剑谱不是早在他们手中么?怎地又到这里来找寻?” 万震山道:“好师弟,咱俩同门这许多年,我的心思,你全明白,你的肚肠,我也早看穿了,大家还用得着绕圈子说话么?拿来!”说了这“拿来”两字,便即伸出了右手。言达平摇了摇头,道:“还没找到。戚老三的心机,咱哥儿俩都不是对手。我可万万猜不到他将剑谱藏在那里。” 狄云又是一凛:“难道他们师兄弟三人合力抢到剑谱,却又给我师父拿了去?可是这些年来,怎地又丝毫没动静?是了,定是我师父下手异常巧妙,他们一直没觉察出来。师父既不在此处,剑谱自会随身携带,怎会埋藏在这屋中?他们拚命到这里来翻寻,那不是太傻了吗?”可是,他知道万震山和言达平决不是傻瓜,比自己聪明十倍也还不止。这中间到底隐藏着什么阴谋和机关?他猜不出,也知道不必去猜。 万震山哈哈大笑,说道:“师弟,你还装什么假?人家说咱们三师弟是‘铁锁横江’,手段厉害。我说呢,还是你二师弟厉害。拿来!”说着右手又向前一伸。 言达平拍拍衣袋,说道:“咱哥儿俩多年老兄弟,还能分什么彼此?师哥,这玩意儿要是兄弟得到了,凭我这点儿料,决计对付不了,非得你来主持大局不可,做兄弟的只能在旁协助,分一些好处。但要是师兄得到了呢,嘿嘿,师兄门下弟子虽多,功夫都还嫩着点儿,只怕也须让做兄弟的凑合凑合,加上一把手。” 万震山皱眉道:“你在那边山洞里,拿到了什么?”言达平奇道:“什么山洞?这附近有个山洞么?”万震山道:“师弟,你我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了,何必到头来再伤和气?请你拿出来,大家一同参详。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 言达平道:“这可奇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要是我已得手,还在这里挖挖掘掘的干什么?”万震山道:“你鬼计多端,谁知道你干什么?”言达平道:“三师弟的东西,那有这么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会是在这屋中,再掘得三天,倘若仍无结果,我也不想再搅下去了。”万震山冷笑道:“哼!我瞧你还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装得像些。” 言达平勃然变色,便要翻脸,但一转念间,忍住了怒气,道:“你要怎样才信?”放下拐杖,解开衣扣,除下长袍,抓住袍子下摆,倒转来抖了两抖,叮叮当当的跌出几两碎银子和一只鼻烟壶来,都掉在地下。 万震山道:“你有这么蠢,拿到了之后会随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边,也必贴肉收的,不会放在袍子袋里。”言达平叹了口气,道:“师兄既信不过,那就来搜搜罢。” 万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万圭和沈城使个眼色。两人点了点头,还剑入鞘,一左一右,走到言达平身边。万震山向卜垣和鲁坤又横个眼色,两人慢慢绕到言达平身后,手中紧紧抓住了剑柄。 言达平拍拍内衣口袋,道:“请搜!”万圭道:“师叔,得罪了!”伸手去摸他口袋。突然之间,万圭“啊”的一声尖叫,急忙缩手倒退,火光下只见手背上爬着一只三寸来长的大蝎子。他反手往土坑边一击,啪的一声,将蝎子打得稀烂,但手背已中剧毒,登时高高肿起。他要逞英雄,不肯呻吟,额上汗珠却已如黄豆般渗了出来。 第239章 连城诀(37) 言达平失惊道:“啊哟,万贤侄,你那里去搅了这只毒虫来?这是花斑毒蝎,可厉害得很哪。这东西是玩不得的。师哥,快,快,你有解药没有?只要救迟了一步,那就不得了,了不得!乖乖我的妈!” 只见万圭的手背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一道红线,缓缓向手臂升上去。万震山知道中了言达平的陷阱,说不得,只好忍一口气,说道:“师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这就认输。你拿解药来,我们拍手走路,不再来向你啰唆了。” 言达平道:“这解药么,从前我倒也有过的,只年深日久,不知丢在那里了,过几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许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了药方,另外给你配过,那也成的。谁教咱师兄弟情谊深长呢。” 万震山一听,当真要气炸了胸膛,这种毒蛇、毒蝎之伤,一时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这道红线一通到胸口,立时便即气绝毙命,说什么“过几天慢慢找找”,此处到河北大名府千里迢迢,又说什么找药方配药,居然亏他有这等厚颜无耻,还说“谁教咱师兄弟情谊深长呢”,眼见爱子命在顷刻,只得强忍怒气,心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便道:“师弟,这个筋斗,我栽定了。你要我怎么着,便划下道儿来罢。” 言达平慢条斯理的穿上长袍,扣上衣扣,说道:“师哥,我有什么道儿好划给你的?你爱怎么便怎么罢。”万震山心道:“今日且让你扯足顺风旗,日后要你知道我厉害。”说道:“好罢,姓万的自今而后,永不再和你相见。再向你啰唆什么,我姓万的不是人。”言达平道:“这个可不敢当。做兄弟的只求师哥说一句,那《连城剑谱》,该当归言达平所有。倘若兄弟侥幸找到,自然无话可说;就算落入了师哥手里,也当让给兄弟。” 万圭毒气渐渐上行,只觉一阵阵晕眩,身子不由自主的摇摇摆摆。鲁坤叫道:“师弟,师弟!”伸手扶住,撕破他衣袖,只见那道红线已过腋下。他转头向着万震山叫道:“师父,今日什么都答允了罢!”万震山道:“好,这连城剑谱,就算是师弟你的了,恭喜!恭喜!”这两句“恭喜”,却说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 言达平道:“既是如此,让我进屋去找找,说不定能寻得到什么解药,那要瞧万贤侄是不是有这造化了。”说完慢吞吞的转身入内。万震山使个眼色,鲁坤和卜垣跟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三人都没出来,也没听到什么声息,只见万圭神智昏迷,由沈城扶着,已不能动弹。万震山心中焦急,向冯坦道:“你进去瞧瞧。”冯坦道:“是!”正要进去,只见言达平走了出来,满面春风的道:“还好,还好!这不是找到了吗?”手中高举着一个小瓷瓶,说道:“这是解药,治蝎毒再好不过了。万贤侄,你好大命啊。以后这种毒物可玩不得了。”说着走到万圭身边,拔开瓶塞,在万圭手背伤口上洒了些黑色药末。 这解药倒也真灵,不多时便见伤口中慢慢渗出黑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黑血越渗越多,万圭手臂上那道红线便缓缓向下,回到臂弯,又回到手腕。 万震山吁了口气,心中又轻松,又恼恨,儿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这一仗大败亏输,还没动手即受制于人。又过一会,万圭睁开了眼睛,叫了声:“爹!” 言达平将瓷瓶口塞上,放回怀中,拿过拐杖,在地下轻轻一顿,笑道:“这就行啦,万贤侄,你今后学了这乖,伸手到人口袋里去掏摸什么,千万得小心才是。” 万震山向沈城道:“叫他们出来。”沈城应道:“是!”走到厅后,大声叫道:“鲁师哥、卜师哥,快出来,咱们走了。”只听得鲁卜二人“啊,啊,啊”的叫了几下,却不出来。孙均和沈城不等师父吩咐,迳自冲了进去,随即分别扶了鲁坤、卜垣出来。但见两人脸无人色,一断左臂,一折右足,自是适才遭了言达平的毒手。 万震山大怒,他本就有意立取言达平的性命,这时更有了藉口,这口恶气那里还耐得到他日再出?当即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达平喉头刺了过去。 狄云从未见万震山显示过武功,这时见他一招刺出,狠辣稳健,心中暗道:“这一剑好像没什么漏洞。”狄云此时武学修为已甚深湛,虽无人传授,但在别人出招之时,自然而然的首先便看对方招数中有什么破绽。 言达平斜身让过,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龙头,双手一分,嚓的一声轻响,白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原来那拐杖的龙头便是剑柄,剑刃藏在杖中,拐杖下端便是剑鞘。他一剑在手,当即还招,叮叮叮叮之声不绝,师兄弟二人便在土坡边上斗了起来。斗得数招,均觉坑边地形狭窄,施展不开,同声吆喝,一齐跃入坑中。 众乡民见二人口角相争,早已惊疑不定,待见动上了家伙恶斗,更吓得缩在屋角落中,谁也不敢作声。狄云也装出畏缩之状,留神观看两位师伯,只看得七八招,心想:“二位师伯内力太过不足,招法却尽够了,就算得到了什么《连城剑谱》,恐怕也没什么用处,除非那是一部增进内功的武经。但既是‘剑谱’,想来必是讲剑法的书。” 他又看几招,更觉奇怪:“刘乘风、花铁干他们‘落花流水’四侠的武功,比之我这两位师伯高得多了。两位师伯一味讲究招数变化,全不顾和内力配合。那是什么道理?当年师父教我剑术,也这么教。看来他们万、言、戚师兄弟三人全这么学的。这种武功遇上比他们弱的对手,自然占尽了上风,但只要对方内力稍强,他们这许多变幻无穷的剑招,就半点用处也没有了。为什么要这样学剑?为什么要这样学剑?” 只见孙均、冯坦、吴坎三人各挺长剑,上前助战,成了四人合攻言达平之势。 言达平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大师哥,你越来越长进啦,招集了一批小喽啰,齐来攻打你师弟。”他虽装作若无其事,剑法上却已颇见窒滞。 狄云心想:“他师兄弟二人的剑招,各有各的长处。言师伯当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剑三式,用以对付万门诸弟子,那是十分有用的,用来对付万师伯,却半点用处也没有了。唉,他们大家都不懂,单学剑招变化,若无内力相济,那有什么用?半点用处也没有。真奇怪,这样浅显的道理,连我这笨人也懂,他们个个十分聪明,怎么会谁也不懂?难道是我自己胡涂了?”突然之间,心头似乎闪过了一道灵光:“丁大哥跟我说过那神照经的来历,显然,师祖爷梅念笙是懂得这道理的,却为什么不跟三个弟子说?难道……难道……难道……”他心中连说三个“难道”,背上登时渗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身子也轻轻发抖。 旁边一个年老的乡民不住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别弄出人命来才好。小兄弟,别怕,别怕。”他见狄云发抖,还道他是见到万言二人相斗而害怕,虽出言安慰,自己心中可也着实惊惧。 狄云心底已明白了真相,可是那实在太过阴险恶毒,他不愿多想,更不愿将已经猜到了的真相,归并成为一条明显的理路,只是既想通了关键所在,一件件小事自会汇归在一起。万震山、言达平、孙均、冯坦……这些人每一招递出,都令他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证。“不错,不错,定是这样。不过,又恐怕不会罢?做师父的,怎能如此恶毒?不会的,不会的……可是,倘若不是,又怎会这样?实在太奇怪了。” 一张清清楚楚的图画在他脑海中呈现了出来:“许多年以前,就是在这屋子外面,我和师妹练剑,师父在旁指点。师父教了我一招,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练,第二次师父却教得不同了,剑法仍然巧妙,却和第一次有些儿不同。当时,我只道是师父的剑法变幻莫测。这时想来,两次所教的剑招为什么不同,道理再也明白不过了。” 突然之间,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刺痛:“师父故意教我走错路子,故意教我些次等剑法。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却故意教我学些中看不中用的剑招。他……他……言师伯的武功和师父应该差不多,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剑法,就比师父高明得多……” “言师伯却又为什么教我这三招剑法?他不会存着好心的。是了,他要引起万师伯的疑心,要万师伯和我师父斗将起来……” “万师伯也是这样,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众弟子完全不同……却为什么连自己的儿子也要欺骗?唉,他不能单教自己儿子,却不教别的弟子,否则的话,中间的假把戏立刻就拆穿了。” 言达平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手腕抖动,剑尖连转了七个圈子,快速无伦的刺向万震山胸口。万震山横过剑身,以横破圆,斜劈连削,将他这七个剑圈尽数破解了。 狄云在旁看着,又想:“这七个圈子全是多余,最终是一剑刺向万师伯的左胸,何不直截了当的刺了过去?岂不既快又狠?万师伯斜劈连削,以七个招式破解言师伯的七个剑圈,好像巧妙,其实笨得不得了,只须反刺言师伯小腹,早已得胜了。” 猛地里脑海中又掠过一幕情景: 他和师妹戚芳在练剑,戚芳的剑招花式繁多,他记不清师父所教的招数,给迫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戚芳接连三招攻来,他头晕眼花,手忙脚乱,眼看抵敌不住,已无法去想师父教过的剑招,随手挡架,跟着便反刺出去…… 戚芳使一招“忽听喷惊风,连山若布逃”,圈剑来挡,但他的剑招纯系自发,不依师授规范,戚芳这一招花式巧妙的剑法反而挡架不住。他一剑刺去,直指师妹肩头。正收势不及之际,师父戚长发从旁跃出,手中拿着一根木柴,啪的一声,将他手中长剑击落。他和戚芳都吓得脸色大变。戚长发将他狠狠责骂一顿,说他乱刺乱劈,不依师父所教的方法使剑,太不成话。当时他也曾想到:“我不照规矩使剑,怎么反而胜了?”但这念头只一闪即逝,随即明白:“自然因为师妹的剑术还没练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这般胡砍乱劈当然非输不可。”他当时又怎想得到:自己随手刺出去的剑招,其实比师父所教希奇古怪、花巧百出的剑法有用得多。 现下想来,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己清清楚楚的看了出来:万震山和言达平两人所使的剑术之中,有许多是全然无用的花招,而万震山教给弟子的剑法,戚长发教给他和戚芳的剑法,其中无用的花招虚式更多。不用说,师祖梅念笙早瞧出三个徒儿心术不正,在传授之时故意引他们走上了剑术的歪路,而万震山和戚长发在教徒儿之时,或有意或无意的,引他们在歪路上走得更远,更加好看,更加没用。 临敌之时使一招不管用的剑法,不只是“无用”而已,那是虚耗了机会,让敌人抢到上风,便是将性命交在敌人手里。为什么师祖、师父、师伯都这么狠毒?都这么的阴险?“他们会和自己的儿子、女儿有仇么?故意坑害自己的徒弟么?那决不会。必定另有重大原因,一定有要紧之极的图谋。难道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应该是的罢?万师伯和言师伯为了这剑谱,可以杀死自己师父,现在又拚命想杀死对方。” 不错,他们在拚命想杀死对方。土坑中的争斗越来越紧迫。万震山和言达平二人的剑法难分高下,但万门众弟子在旁相助,究竟令言达平大为分心,幸得他先使计伤了万圭、鲁坤、卜垣三人,不然这时早已输了。斗到分际,孙均一剑刺向言达平后心,言达平回剑一挡,剑锋顺势掠下。孙均一声“啊哟!”虎口受伤,跟着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便在这时,万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剑,在言达平右臂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言达平吃痛,急忙剑交左手,但左手使剑究竟甚是不惯,右臂上的伤势也着实不轻,鲜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招拆将下来,他左肩上又中了一剑。 众乡民见状,都吓得脸上变色,窃窃私议,只想逃出屋去,却谁也不敢动弹。 万震山决意今日将这师弟杀了,一剑剑出手,更加狠辣,嗤的一声响,言达平右胸又中一剑。眼看数招之间,言达平便要死于师兄剑底,他咬着牙齿浴血苦斗,不出半句求饶的言语。他和这师兄同门十余年,离了师门之后,又明争暗斗了十余年,对他为人知之极深,出言相求只徒遭羞辱,绝无用处。 狄云心道:“当年在荆州之时,言师伯以一只饭碗助我打退大盗吕通,又教了我三招剑法,使我不受万门诸弟子的欺侮,虽然他多半别有用意,但我总是受过他恩惠,决不能让他死于非命。”当下假装不住发抖,提起手中铁铲在地下铲满了泥土。 只见万震山又挺剑向言达平小腹上刺去,言达平身子摇晃,已闪避不开。狄云手中的铁铲轻轻一抖,一铲黄泥向万震山飞去。泥上所带的内劲着实不小。万震山给这股劲力一撞,登时立足不住,腾的一下,向后摔出。 众人出其不意,谁也不知泥土从何处飞来。狄云几铲泥土跟着迅速掷出,都是掷向点在壁上的松明和油灯,大厅中立时黑漆一团,众人都惊叫起来。狄云纵身而前,一把抱起言达平便冲了出去。 狄云一到屋外,便将言达平负在背上,往后山疾驰。他于这一带的地势十分熟悉,尽往荒僻难行的高山上攀行。言达平伏在他背上,只觉耳畔生风,犹似腾云驾雾一般,恍如梦中,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万震山和群弟子大呼追来,却和狄云越离越远。 第240章 连城诀(38) 狄云负着言达平,攀上了这一带最高的一座山峰。山峰陡峭险峻,狄云也从未上来过。他曾与戚芳仰望这座云围雾绕的山峰,商量说山上有没有妖怪神仙。戚芳说:“那一日你待我不好了,我便爬上山去,永远不下来了。”狄云说:“好,我也永远不下来。”戚芳笑道:“空心菜!你肯陪着我永远不下来,我也不用上去啦。” 当时狄云只嘻嘻傻笑,此刻却想:“我永远愿意陪着你,你却不要我陪。” 他将言达平放下地来,问道:“你有金创药么?”言达平扑翻身躯便拜,道:“恩公尊姓大名?言达平今日得蒙相救,大恩不知如何报答才是。”狄云不能受师伯这个礼,忙跪下还礼,说道:“前辈不必多礼,折杀小人了。小人是无名之辈,一些小事,说什么报答不报答?”言达平坚欲请教,狄云不会捏造假姓名,只是不说。 言达平见他不肯说,只得罢了,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敷上了伤口;抚摸三处剑伤,兀自心惊:“他再迟得片刻出手,我这时已不在人世了。” 狄云道:“在下心中有几件疑难,要请问前辈。”言达平忙道:“恩公再也休提前辈两字。有何询问,言达平自当竭诚奉告,不敢有分毫隐瞒。”狄云道:“那再好不过了。请问前辈,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么?”言达平道:“是的。”狄云又问:“前辈雇人挖掘,当然是找那《连城剑谱》了。不知可找到了没有?” 言达平心中一凛:“我道他为什么好心救我,却原来也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 说道:“我花了无数心血,至今未曾得到半点端倪。恩公明鉴,小人实不敢相瞒。倘若言达平已经得到,立即便双手献上。姓言的性命是恩公所救,岂敢爱惜这身外之物?” 狄云连连摇手,道:“我不是要剑谱。不瞒前辈说,在下武功虽然平平,但相信这什么《连城剑谱》,对在下的功夫也未必有什么好处。”言达平道:“是,是!恩公武功出神入化,已然当世无敌,那《连城剑谱》也不过是一套剑法的图谱。小人师兄弟只因这是本门功夫,才十分重视,在外人看来,那也是不足一哂的了。” 狄云听出他言不由衷,当下也不点破,又问:“听说那大屋的所在,本来是你师弟戚老前辈所住的。这位戚前辈外号叫作‘铁锁横江’,那是什么意思?”他自幼跟师父长大,见师父实是个忠厚老实的乡下人,但丁典却说他十分工于心计,是以要再问一问,到底丁典的话是否传闻有误。 言达平道:“我师弟戚长发外号叫作‘铁锁横江’,那是人家说他计谋多端,对付人很辣手,就像一条大铁链锁住了江面,叫江中船只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的意思。”狄云心中一阵难过,暗道:“丁大哥的话没错,我师父竟是这样的人物,他始终不向我显示本来面目。不过,不过他一直待我很好,骗了我也没什么。”心中仍然存着一线希望,又道:“江湖上这种外号,也未必靠得住,或许是戚师傅的仇人给他取的。你和令师弟同门学艺,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脾气。到底他性子如何?” 言达平叹了口气,道:“非是我要说同门的坏话,恩公既然问起,在下不敢隐瞒半分。我这个戚师弟,样子似乎是头木牛蠢马,心眼儿却再也灵巧不过。否则那本《连城剑谱》,怎么会给他得了去呢?” 狄云点了点头,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那《连城剑谱》确是在他手中?你亲眼瞧见了么?”言达平道:“虽不是亲眼瞧见,但小人仔细琢磨,一定是他拿去的。” 狄云道:“我听人说,你常爱扮作乞丐,是不是?”言达平又是一惊:“这人好厉害,居然连这件事也知道了。”便道:“恩公信讯灵通,在下的作为,什么都瞒不过你。初时在下料得这本《连城剑谱》不是在万师哥手中,便是在戚师弟手中,因此便乔装改扮,易容为丐,在湘西鄂西来往探听动静。” 狄云道:“为什么你料定是在他二人手中?”言达平道:“我恩师临死之时,将这剑谱交给我师兄弟三人……”狄云想起丁典所说,那天夜里长江畔万、言、戚三人合力谋杀师父梅念笙之事,哼了一声,道:“是他亲手交给你们的吗?恐怕……恐怕……不见得罢?他是好好死的吗?” 言达平一跃而起,指着他道:“你……你是……丁……丁典……丁大爷?”丁典安葬梅念笙的讯息后来终于泄露,是以言达平听得他揭露自己弑师的大罪,便猜想他是丁典。 狄云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恶如仇。他……他亲眼见到你们师兄弟三人合力杀死师父,倘若我是丁大哥,今日就不会救你,让你死在万……万震山的剑下。” 言达平惊疑不定,道:“那么你是谁?”狄云道:“你不用管我是谁。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合力杀了师父之后,抢得《连城剑谱》,后来怎样?”言达平颤声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何必再来问我?”狄云道:“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请你老老实实说罢。若有假话,我总会查察得出。” 言达平又惊又怕,说道:“我如何敢欺骗恩公?我师兄弟三人拿到《连城剑谱》之后,一查之下,发觉只有剑谱,没有剑诀,那仍无用,便跟着去追查剑诀……”狄云心想:“丁大哥言道,这剑诀和一个大宝藏有关。现下梅念笙、凌小姐、丁大哥都已逝世,世上已无人知道剑诀,你们兀自在作梦。”只听言达平继续说道:“我们三个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每天晚上都在一间房睡,这本剑谱,便锁在一只铁盒之中。我们把铁盒锁上的钥匙投入了大江,铁盒放在房中桌子的抽屉里,铁盒上又连着三根小铁链,分系在三人的手上,只要有谁一动,其余二人便惊觉了。” 狄云叹了口气,道:“这可防备得周密得很。”言达平道:“那知道还是出了乱子。”狄云问道:“又出了什么乱子?”言达平道:“这一晚我们师兄弟三人在房中睡了一夜,次日清晨,万震山忽然大叫:‘剑谱呢?剑谱呢?’我一惊跳起,只见放铁盒的抽屉拉开了没关上,铁盒的盖子也打开了,盒中的剑谱已不翼而飞。我们三人大惊之下,拚命的追寻,却那里还寻得着?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门窗仍是在内由铁扣扣着,好端端的没动,因此剑谱定非外人盗去,不是万师哥,便是戚师弟下的手了。” 狄云道:“果真如此,何不黑夜中开了门窗,装作是外人下的手?”言达平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三人的手腕都是用铁链连着的。悄悄起身去开抽屉,开铁盒,那是可以的,要走远去开门开窗,铁链就不够长了。”狄云道:“原来如此。那你们怎么办?”言达平道:“剑谱得来不易,我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三个人你怪我,我怪你,大吵了一场,但谁也说不出什么证据,只好分道扬镳……” 狄云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倒要请教。你们师父既有这样一本剑谱,迟早总会传给你们,难道他要带进棺材里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要杀了师父来抢这剑谱?”言达平道:“我师父,我师父,唉,他……他是老胡涂了,他认定我们师兄弟三人心术不正,始终不传我们这剑谱上的剑法,眼看他是在另行物色传人,甚至于要将本门武功尽数传于外人。我们三人忍无可忍,迫于无奈,这才……这才下手。” 狄云道:“原来如此。你后来又怎断定剑谱是在你戚师弟手中?” 言达平道:“我本来疑心是万震山盗的,他首先出声大叫,贼喊捉贼,最是可疑。我暗中跟踪他,跟得不久,便知不是他。因为他在跟踪戚师弟。剑谱倘若是万震山这厮拿去的,他不会去跟踪别人,定是立即躲到穷乡僻壤,或是什么深山荒谷中去练了。可是我每次在暗中见到他,总是见他咬牙切齿,神色十分焦躁痛恨,于是我改而去跟踪戚长发。” 狄云道:“可寻到什么线索?”言达平摇头道:“这戚长发城府太深,没半点形迹露了出来。我曾偷看他教徒儿和女儿练剑,他故意装傻,将出自唐诗的剑招名称改得狗屁不通,当真要笑掉旁人大牙。不过他越做作,我越知他路道不对。我一直钉了他三年,他始终没显出半分破绽。当他出外之时,我曾数次潜入他家中细细搜寻,可是别说没连城剑谱,连寻常书本子也没一本。嘿嘿!这位师弟,当真是好心计,好本事!” 狄云道:“后来怎样?” 言达平道:“后来嘛,万震山忽然要做寿,派了个弟子来请戚长发到荆州去吃寿酒。当然哪,做寿是假,查探师弟的虚实是真。戚长发带了女儿,还有一个傻头傻脑的弟子叫什么狄云的一块儿去。酒筵之间,这狄云和万家的八个弟子打了起来,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剑术,引起了万震山的疑心……恩公,你说什么?”狄云凄然摇了摇头。言达平续道:“于是万震山将戚长发请到书房中去谈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翻了脸。戚长发出手将万震山刺伤,从此不知所踪。奇怪,真是奇怪,真奇怪之极了。” 狄云道:“什么奇怪?”言达平道:“戚长发从此便无影无踪,不知躲到了何处。戚长发去荆州之时,决不会将盗来的剑谱随身携带,定是埋藏在这里一处极隐蔽的地方。我本来料想他刺伤万震山后,一定连夜赶回此间,取了剑谱再行远走高飞,是以一发生事故,我立即备了快马,抢先来到这里等候,瞧他这剑谱放在那里,以便俟机下手,可是左等右等,他始终没现身。一过几年,看来他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便老实不客气,在这里搅他个天翻地覆,想要掘那剑谱出来。可是花了无数心血,半点结果也没有。若不是恩公出手相救,姓言的今日连性命也送在这里了。嘿,嘿,我那万师哥可当真辣手!” 狄云道:“照你看来,你那戚师弟现下到了何处?” 言达平摇头道:“这个我可真猜想不出了。多半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什么地方一病不起,又说不定遇到什么意外,给豺狼虎豹吃掉了。” 狄云见他满脸幸灾乐祸的神气,显得十分欢喜,心中大是厌恶,但转念一想,师父音讯全无,多半确已遭了不幸,便站起身来,说道:“多谢你不加隐瞒,在下要告辞了。”言达平恭恭敬敬的作了三揖,道:“恩公大恩大德,言达平永不敢忘。” 狄云道:“这种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何况……何况你从前……你在这里养伤,那万震山决计找你不到的,尽管放心好了。”言达平笑道:“这会儿多半他急得便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也顾不到来找我了。”狄云奇道:“为什么?”言达平微笑道:“我那毒蝎伤了他儿子的手,必须连续敷药十次,方能除尽毒性。只敷一次,有什么用?” 狄云微微一惊,道:“那么万圭会性命不保么?”言达平甚是得意,道:“这种花斑毒蝎,当真非同小可,那是西域回疆传来的异种,妙在这万圭不会一时便死,要他呼号呻吟足足一个月,这才了帐。哈哈,妙极,妙极!” 狄云道:“要一个月才死,那就不要紧了,他去请到良医,总有解毒的法子。” 言达平道:“恩公有所不知。这种毒蝎是我自己养大的,自幼便喂它服食各种解药,蝎子习于解药的药性,寻常解药用将上去便全无效验,任他医道再高明的医生,也只是用治毒虫的药物去解毒,那有屁用?只有一种独门解药,是这蝎子没服食过的,那才有用,世上除我之外,没第二个知道这解药的配法。哈哈,哈哈!” 狄云侧目而视,心想:“这个人心肠如此恶毒,当真可怕!下次说不定我会给他的毒蝎螫中。丁大哥常说,在江湖上行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问他拿些解药放在身边,这叫做有备无患。”便道:“你这瓶解药,给了我罢!” 言达平道:“是,是!”可是并不当即取出,问道:“恩公要这解药,不知有什么用途?”狄云道:“你的毒蝎十分厉害,说不定一个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边有一瓶解药,那就放心些了。”言达平脸色尴尬,陪笑道:“恩公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怎敢加害?恩公这是多疑了。”狄云伸出手去,说道:“备而不用,放在身边,那也不妨。”言达平道:“是,是!”只得取出解药,递了过去。 狄云下得峰来,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见屋中众乡民早已散去,那管家和工头也已不知去向,空荡荡的再无一人。 狄云心道:“师父死了,师妹嫁了,这地方我是再也不会来的了。” 走出大屋,沿着溪边向西北走去。行出数十丈,回头望去,这时东方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照射在屋前的杨树、槐树之上,溪水中泛出点点闪光,这番情景,他从小便看熟了的,不由得又想:“从今而后,这地方我是再也不会来的了。”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寻思:“眼下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须得将丁大哥的骨灰,送去和凌小姐的遗体合葬,这且去荆州走一遭。万圭这小子害得我苦,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也不用亲手报仇。言达平说他要呻吟号叫一个月才死,却不知是真是假。倘若他命大,医生给治好了,我还得给他补上一剑,取他狗命。” 自从昨晚见到万震山与言达平斗剑,他才对自己的武功有了信心。 第十回 “唐诗选辑” 湘西和荆州相隔不远,数日之后,狄云便到了荆州。这一条路,当年他随同师父和师妹曾经走过的。山川仍是这样,道路仍是这样。当年行走之时,路上满是戚芳的笑声。这一次,从麻溪铺到荆州,他没听到一下笑声。当然有人笑,不过,他没听见。 在城外一打听,知道凌退思仍做着知府。狄云仍这么满脸污泥,掩住了本来面目,走进城去。第一个念头是:“我要亲眼瞧瞧万圭怎样受苦。他的毒伤是不是治好了?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经回来,说不定还留在湖南治伤。” 第241章 连城诀(39) 踱到万家门口,远远望见沈城匆匆从大门中出来,神情显得很急遽。狄云心道:“沈城既在这里,万圭想来也已回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于是走向那个废园。 废园离万家不远,当日丁典逝世、杀周圻、杀耿天霸、杀马大鸣,都是在这废园之中,此番旧地重来,只见遍地荒草如故,遍地瓦砾如故。他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抚摸凹凹凸凸的树干,心道:“那一日丁大哥在这株老梅树下逝世,梅树仍然这副模样,半点也没变。丁大哥却已骨化成灰。” 当下坐在梅树下闭目而睡。睡到二更时分,从怀中取出些干粮来吃了,出了废园,迳向万家而来。绕到万家后门,越墙而入,到了后花园中,不禁心中酸苦:“那日我身受重伤,躲入柴房。师妹不助我救我,已算得狠心,却去叫丈夫来杀我。”正要举步而前,忽见太湖石旁有三点火光闪动。 他立即往树后一缩,向火光处望去。凝目间,见三点火光是香炉中三枝点燃了的线香。香炉放在一张小几上,几前有两个人跪着向天磕头,一会儿站起身来。狄云看得分明,一个便是戚芳,另一个是小女孩,她的女儿,也是叫做“空心菜”的。 只听得戚芳轻轻祷祝:“第一炷香,求天老爷保佑我夫君得脱苦难,解肿去毒,不再受这蝎毒侵害的痛楚。空心菜,你说啊,说求求天菩萨保佑爹爹病好。”小女孩道:“是,妈妈,求求天菩萨保佑,叫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了。”狄云相隔虽然不近,她母女俩的说话却听得清清楚楚,得知万圭中毒后果然仍在受苦,心中既感到幸灾乐祸的欢喜,又恼恨戚芳对丈夫如此情义深重。 只听戚芳说道:“第二炷香,求天老爷保佑我爹爹平安,无灾无难,早日归来。空心菜,你说请天菩萨保佑外公长命百岁。”小女孩道:“是,外公,你快快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啊?”戚芳道:“求天菩萨保佑。”小女孩道:“天菩萨保佑外公,还要保佑爷爷和爹爹。”她从来没见过戚长发,妈妈要她求祷,她心中记挂的却是自己的祖父和父亲。 戚芳停了片刻,低声道:“这第三炷香,求天老爷保佑他平安,保佑他如意,保佑他早娶贤妻,早生贵子……”说着声音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泪。小女孩道:“妈妈,你又想起舅舅了。”戚芳道:“你说,求天老爷保佑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云听她祷祝第三炷香时,正自奇怪:“她在替谁祝告?”忽听得她说到“空心菜舅舅”五个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声响,心中只说:“她是在说我?她是在说我?” 那小女孩道:“妈妈记挂空心菜舅舅,天菩萨保佑舅舅恭喜发财,买个大娃娃给我,他是空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妈妈,这个空心菜舅舅,到那里去啦?他怎么也还不回来?”戚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舅舅抛下你妈不理了,妈却天天记着他……”说到这里,抱起女儿,将脸藏在女儿胸前,快步回了进去。 狄云走到香炉之旁,瞧着那三根闪闪发着微光的香头,不由得痴了。 他怔怔的站着,三根香烧到了尽头,都化了灰烬,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 第二天清晨,狄云从万家后园中出来,在荆州城中茫然乱走,忽然听得呛啷啷、呛啷啷的声音直响,是个走方郎中摇着虎撑在沿街卖药。狄云心中一动,他要亲眼瞧瞧万圭呻吟叫唤的惨状,于是取出十两银子,要将他的衣服、药箱、虎撑一古脑儿都买下来。那郎中很奇怪,这些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最多不过值得三四两银子,便高高兴兴的卖了给他。 狄云回到废园,换上郎中的衣服,拿些草药捣烂了,将汁液涂在脸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块草药,弄得面目全非,然后摇着虎撑,来到万家门前。 他将到万家门前,便把虎撑呛啷啷、呛啷啷的摇得大响,待得走近,嘶哑着嗓子叫道:“专医疑难杂症,无名肿毒,毒虫毒蛇咬伤,即刻见功!” 如此来回走得三遍,只见大门中一人匆匆出来,招手道:“喂,郎中先生,你过来,过来。”狄云认得他是万门弟子,便是当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吴坎。狄云此刻装束面貌与昔年大异,吴坎自认他不出。狄云生怕他听出自己语音,慢慢踱过去,更加压低嗓子,说道:“这位爷台有何吩咐,可是身上生了什么疑难杂症、无名肿毒?” 吴坎“呸”的一声,道:“你瞧我像不像生了无名肿毒?喂,我问你,给蝎子螫了,你治不治得好?”狄云道:“青竹蛇、赤练蛇、金脚带、铁铲头,天下一等一的毒蛇咬伤了人,在下都药到伤去。那蝎子嘛,嘿嘿,又算得什么一回事?” 吴坎道:“你可别胡吹大气,这螫人的蝎子却不是寻常家伙。荆州城里的名医见了个个摇头,你又治得好了?”狄云皱眉道:“有这等厉害?天下的蝎子嘛,也不过是灰毛蝎、黑白蝎、金钱蝎、麻头蝎、红尾蝎、落地咬娘蝎、白脚蝎……”他信口胡说,连说了二十来种,才道:“每种蝎子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就算是名医,若不是真有本事的,也未必懂得周全。” 吴坎见他形貌丑陋,衣衫褴褛,虽然说了许多蝎子的名目,但结结巴巴,口齿不清,料想也没什么本事,便道:“既是如此,你便去瞧瞧罢,反正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狄云点了点头,跟他走进万府。他一跨进门,登时便想起那年跟着师父、师妹前来拜寿的情景,那时候是乡下少年进城,眼中看出来,什么东西都透着华贵新鲜,和师妹两个东张西望,指指点点;今日再来,门庭依旧,心中却只感到一阵阵酸苦。他随着吴坎走过了三处天井,来到东边楼前。 吴坎仰起了头,大声道:“三师嫂,有个草头郎中,他说会治蝎毒,要不要他来给师哥瞧瞧?”呀的一声,楼上窗子打开,戚芳从窗中探头出来,说道:“好啊,多谢吴师弟,你师哥今天痛得更加厉害了,请先生上楼。”吴坎对狄云道:“你上去罢。”自己却不跟上去。戚芳道:“吴师弟,你也请上来好啦,帮着瞧瞧。”吴坎道:“是!”这才随着上楼。 狄云上得楼来,只见中间靠窗放着一张大书桌,放着笔墨纸砚与十来本书,还有一件缝了一半的小孩衣衫。戚芳从内房迎了出来,脸上不施脂粉,容色颇为憔悴。狄云只向她看了一眼,生怕她识得自己,不敢多看,便依言走进房去。只见一张大床上向里睡着一人,不断呻吟,正是万圭。他小女儿坐在床前的一张小凳上,在给爸爸轻轻捶腿。她见到狄云污秽古怪的面容,惊呼一声,忙躲到母亲身后。 吴坎道:“我这师哥给毒蝎螫伤了,毒性始终不消,好像有点儿不大对头。”狄云道:“嗯,是吗?”他在门外和吴坎说话时泰然自若,这时见了戚芳,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自觉双颊发烧,唇干舌燥,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走到床前,拍了拍万圭肩头。 万圭慢慢翻身过来,一睁眼看到狄云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惊。戚芳道:“三哥,这位是吴师弟给你找来的大夫,他……他或许会有灵药,能治你的伤。”语气之中,实在对这郎中全无信心。 狄云一言不发,看了看万圭肿起的手背,见那手背又是黑黑一团,样子可怖,嘶哑着嗓子道:“这是湘西沅陵一带的花斑毒蝎咬的,咱们湖北可没这种蝎子!” 戚芳和吴坎齐声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给螫上的。”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蝎子的来历,定是能治的了?”语音中充满了指望。 狄云屈指计算日子,道:“这是晚上咬的,到现在么,嗯,已有七天七晚了。” 戚芳向吴坎瞧了一眼,说道:“先生真料事如神,那确是晚上给螫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狄云又道:“这位爷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将蝎子打死了?若不是这样,本来还可有救。现下将蝎子打死在手背上,毒性尽数迫了进去,再要解毒,那就难了。” 戚芳本来听他连时日都算得极准,料想必有治法,脸上已有喜色,待听得这么说,又焦急起来,道:“先生说得明白不过,无论如何,要请你救他性命。” 狄云这次假扮郎中而进万家,本意是要亲眼见到万圭痛苦万状、呻吟就死的情景,以稍泄心中郁积的怒气,若他不死,便要亲手杀他报仇,至于救他性命之意,自然半点也没有。但他从来对戚芳便千依百顺,决不违拗她半点,这时听她如此焦急相求,心中一软,便想去打开药箱,取言达平的解药出来,但随即转念:“这万圭害得我好苦,又夺了我师妹,我不亲手杀他,已算客气之极,如何还能救他性命?”便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肯救,实在他中毒太深,又耽搁了日子,毒性入脑,是不能救了。” 戚芳垂下泪来,拉着女儿的手,道:“空心菜,宝宝,你向这位伯伯磕头,求他救救爹爹的命。”狄云急忙摇手,道:“不,不用磕头……”但那女孩很乖,向来听母亲的话,又知父亲重伤,心中也很焦急,当即跪在地下,向他咚咚咚的磕头。狄云右手五指已失,始终藏在衣袖之中,当即伸出左手,将女孩扶起。只见那女孩起身之时,颈中垂下一个金锁片来,金片上镌着四个字:“德容双茂”。 狄云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万家柴房之中昏晕了过去,醒转时身子已在长江舟中,身边有些金银首饰,其中有一片小孩儿的金锁片,上面也刻着这样四个字,莫不是…… 他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脑海中一片混乱,终于渐渐清晰了起来:“我在万家柴房中晕倒,若不是师妹相救,更无旁人。从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祷,吐露心事,她既对我如此情长,当日也决计不会害我。难道,难道老天爷有眼,我经历了这番艰难困苦之后,和师妹又能再团圆么?” 他想到“再团圆”三字,心中又怦怦乱跳,侧头向戚芳一瞥,见她满脸尽是关切之色,目不转睛的瞧着万圭,眼中流露出爱怜之极的神气。 狄云一见到她这眼色,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背脊上一片冰凉,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日他和万门八弟子相斗,给他八人联手打得鼻青目肿,师妹给他缝补衣衫,眼光中也是这么爱怜横溢、柔情无限。现今,她这眼波是给了丈夫啦,再也不会给他了。 “要是我不给解药,谁也怪不得我。等万圭痛死了,我夜里悄悄来带了她走路,谁能拦得住我?我旧事不提,和她再做……再做夫妻。这女孩儿嘛,我带了她一起走就是了。唉,不成!师妹这几年来在万家做少奶奶,舒服惯了,怎么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况,我形容丑陋,识不上几百个字,手又残废了,怎配得上她?她又怎肯跟我走?”这一自惭形秽,不由得羞愧无地,脑袋低了下去。 戚芳那知道这个草药郎中心里,竟在转着这许许多多念头,只怔怔的瞧着他,盼他口中吐出两个字来:“有救!” 万圭一声长、一声短的呻吟,这时蝎毒已侵到腋窝关节,整条手臂和手掌都肿得痛楚难当。 戚芳等了良久,不见狄云作声,又求道:“先生,请你试一试,只要……只要减轻他一些……痛苦,就算……就算……也不怪你。”意思说,既然万圭这条命保不住了,那么只求他给止一止痛,就算终于难逃一死,也免得这般受苦。 狄云“哦”的一声,从沉思中醒觉过来,霎时间心中一片空荡荡地,万念俱灰,恨不得即刻就死了。他全心全意的爱着这个师妹,但她却嫁了他的大仇人,还在苦苦哀求自己,叫自己救这仇人。“我宁可是如万圭这厮,身上受尽苦楚,却有师妹这般怜惜的瞧着我,就算活不了几天,那又算得什么?”他轻轻吁了口气,打开药箱,取出言达平的那瓶解药,倒了些黑色粉末出来,放上万圭手背。 吴坎叫道:“啊哟……正……正是这解药,这……这可有救了。” 狄云听得他声音有异,本来说“这可有救了”五字,该当欢喜才是,可是他语音中却显得异常失望,还带着几分气恼,狄云觉得奇怪,侧头向他瞧了一眼,见他眼中露出十分凶狠恶毒的神色。狄云更觉奇怪,但想万门八弟子中没一个好人。万震山、言达平他们同门相残,万圭与吴坎的交情也未必会好,可是他何以又出来为万圭找医生治病? 万圭的手背一敷上药末,过不多时,伤口中便流出黑血来。他痛楚渐减,说道:“多谢大夫,这解药可用得对了。”戚芳大喜,取过一只铜盆来接血,只听得嗒、嗒、嗒一声声轻响,血液滴入铜盆之中。戚芳向狄云连声称谢。 吴坎道:“三师嫂,小弟这回可有功了罢?”戚芳道:“是,确要多谢吴师弟才是。”吴坎笑道:“空口说几声谢谢,那可不成。”戚芳没再理他,向狄云道:“先生贵姓?我们可得重重酬谢。” 狄云摇头道:“不用谢了。这蝎毒要连敷十次药,方能解除。”心中酸楚,但觉世上事事都是苦,说道:“都给了你罢!”将解药递过。 戚芳没料到事情竟这般容易,一时却不敢便接,说道:“我们向先生买了,不知要多少银子?”狄云摇头道:“送给你的,不用银子。” 戚芳大喜,双手接了过来,躬身万福,深深致谢,道:“先生如此仗义,真不知该当怎生相谢才好。吴师弟,请你陪这位先生到楼下稍坐。”狄云道:“不坐了,告辞。”戚芳道:“不,不,先生的救命大恩,我们无法报答,一杯水酒,无论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你别走啊!” “你别走啊!”这四个字一钻入狄云耳中,他心肠登时软了,寻思:“我这仇是报不成了,葬了丁大哥后,再也不会到荆州城来。今生今世,不会再和师妹相见了。她要敬我一杯酒,嗯,再多瞧她几眼,也是好的。”便点了点头。 第242章 连城诀(40) 酒席便设在楼下的小客堂中,狄云居中上座,吴坎打横相陪。戚芳万分感激这位大夫的恩德,亲自上菜。万府中万震山等一干人似乎都不在家,其余的弟子也没来入席饮酒。 戚芳恭恭敬敬的敬了三杯酒。狄云接过来都喝干了,心中一酸,眼眶中充盈了眼泪,知道再也无法支持,再坐得一会,便会露出形迹,当即站起,说道:“酒已足够,我这可要去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来了!”戚芳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但这位郎中本来十分古怪,也不以为意,说道:“先生,大恩大德,我们无法相谢,这里一百两纹银,请先生路上买酒喝。”说着双手捧过一包银子。 狄云转开了头,仰天哈哈大笑,说道:“是我救活了他,是我救活了他,哈哈,哈哈!真好笑!天下还有比我更傻的人么?”他纵声大笑,脸颊上却流下了两道眼泪。 戚芳和吴坎见他似疯似颠,不禁相顾愕然。那小女孩却道:“伯伯哭了,伯伯哭了!”狄云心中一惊,生怕露出了马脚,不敢再和戚芳说话,心道:“从此之后,我是再也不见你了。”伸手入怀,摸出那本从沅陵石洞中取来的夹鞋样诗集,拢在衣袖之中,垂下袖去悄悄放在椅上,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头也不回的去了。 戚芳道:“吴师弟,你给我送送先生。”吴坎道:“好!”跟了出去。 戚芳手中捧着那包银子,一颗心怦怦乱跳:“这位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笑声怎地和那人这么像?唉,我怎么了?这些日子来,三哥的伤这么重,我心中却颠三倒四的,老是想着他……他……他……”随手将银子放在桌上,以手支颐,又坐到椅上。 那张椅子是狄云坐过的,只觉椅上有物,忙站起身来,见是一本黄黄的旧书,封皮上写着“唐诗选辑”四字。她轻呼一声,伸手拿起,随手一翻,书中跌出一张鞋样,正是自己当年在湘西老家中剪的。她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双手发抖,又翻过几页,见到一对蝴蝶的剪纸花样。当年和狄云在山洞中并肩共坐、剪成这对纸蝶时的情景,蓦地里如闪电般映入脑海。她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中只道:“这……这本书从那里来的?是……是谁带来的?难道是那郎中先生?” 小女孩见母亲神情有异,惊慌起来,连叫:“妈,妈,你……做什么?” 戚芳一怔之间,抓起那本书揣入怀中,飞奔出楼,向门外直追出去。她自从嫁作万家媳妇以来,一直斯斯文文,这般在厅堂间狂奔急驰,那是从来没有的事。万家婢仆忽见少奶奶展开轻功,连穿几个天井,急冲而出,无不惊讶。 戚芳奔到前厅,见吴坎从门外进来,忙问:“那郎中先生呢?”吴坎道:“这人古里古怪的,一句话不说便走了。三师嫂,你找他干么?师哥的伤有反覆么?”戚芳道:“不,不!”急步奔出大门,四下张望,已不见卖药郎中的踪迹。 她在大门外呆立半晌,伸手又从怀中取出旧书翻动,每见到一张鞋样,一张花样,少年时种种欢乐情事,便如潮水般涌向心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她忽然转念:“我怎么这样傻?公公和三哥他们最近到湘西去见言师叔,说不定无意中闯进了那个山洞,随手取了这本书来,也是有的。这位郎中先生,怎会和这书有甚相干?”但随即又想:“不,不!事情那会这么巧法?那山洞隐秘之极,连爹爹也不知道,世上除我之外,就只师哥他……他一人知道,公公和三哥他们怎找得到?他们是去寻访言师叔,怎会闯进这山洞去?刚才我摆设酒席之时,明明记得抹过这张椅子,那里有什么书本?这本书若不是那郎中带来,却是从那里来的?” 她满腹疑云,慢慢回到房中,见万圭敷了伤药之后,精神已好得多了。她手中握着那本书,便想询问丈夫,但转念一想:“且莫莽撞,倘若那郎中……那郎中……” 万圭道:“芳妹,这位郎中先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须得好好酬谢他才是。”戚芳道:“是啊,我送他一百两银子,他又不肯受,真是一位江湖异人。这瓶解药……咦,解药呢?是你收了起来么?”卖药郎中将解药交了给她之后,她便放在万圭床前桌上,这时却已不见。万圭道:“没有,不在桌上么?” 戚芳在桌上、床边、梳妆台、椅子、箱柜、床底、桌底各处寻找,解药竟影踪不见。她心中大急:“难道我适才神智不定,奔出去时落在地下了?”说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放在桌上这只药碗边的。”万圭也很焦急,道:“你快再找找,怎么会不见的?我刚才合了一忽儿眼,临睡着的时候,记得还看到这瓷瓶儿便在桌上。” 他这么一说,戚芳更加着急了,转身出房,拉着女儿问道:“刚才妈出去时,有谁进来过了?”小女孩道:“吴叔叔上来过,他见爹爹睡着了,就下去啦!” 戚芳吁了一口长气,隐隐知道事情不对,但万圭正在病中,不能令他担忧,说道:“空心菜,你陪着爹爹,说妈妈去向郎中先生再买一瓶药,给爹爹医伤。”小女孩点点头,道:“妈,你快回来。” 戚芳定了定神,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柄匕首,贴身藏着,慢慢走下楼去,寻思:“吴坎这厮在没人之处见到我,总是贼忒嘻嘻的不怀好意。这郎中是他请来的,莫非他和郎中串通了,安排下阴谋诡计?否则为什么那郎中既不要钱,解药又不见了?” 她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后园,到得回廊,只见吴坎倚着栏干,在瞧池里的金鱼。戚芳道:“吴师弟,你一个人在这里?”吴坎回过头来,满脸眉花眼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师嫂。怎么不在楼上陪伴三师哥,好兴致到这里来?”戚芳叹了口气,道:“唉,我闷得很。整天陪着个病人,你师哥手上痛得狠了,脾气就越来越坏。不出来散散心,找个人说话解闷儿,可把人也憋死了。”吴坎一听,当真喜出望外,笑道:“三师哥也真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你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儿相伴,还要发脾气,那可也太难侍候了。” 戚芳走到他身边,也靠在栏干上,望着池中金鱼,笑道:“师嫂是老太婆啦,还说什么如花似玉,也不怕人笑歪了嘴。”吴坎忙道:“那里?那里?师嫂做闺女时有闺女的美貌,做少奶奶时有少奶奶的俊俏。大家都说:荆州城里一朵花,千娇百媚在万家。” 戚芳嘿的一声,转过身来,伸出手去,说道:“拿来!” 吴坎笑道:“拿什么?”戚芳道:“解药!”吴坎摇头道:“什么解药?治万师哥伤的么?”戚芳道:“正是,明明是你拿去了。”吴坎狡狯微笑,道:“郎中是我请来的,解药是我寻来的。万师哥已敷过一次,少说也可免了数日的痛苦。”戚芳道:“郎中先生说道要连敷十次。”吴坎摇头道:“我懊悔得紧。”戚芳道:“懊悔什么?”吴坎道:“我见这草药郎中污秽肮脏,就像叫化子一般,料想也没什么本事,这才引他上楼,不过想找个事端,多见你一次,没想到这狗杀才误打误撞,居然有治蝎毒的妙药。这个,那可大违我本意了。” 戚芳听得心头火上冲,可是药在人家手中,只有先将解药骗到了手,再跟他算帐,强忍怒气,笑道:“依你说,要你师哥怎么谢你,你才肯交出解药?” 吴坎叹了口气,道:“三师哥独享了这许多年艳福,早就该死了。”戚芳脸上变色,咬住嘴唇皮不语。吴坎道:“那年你到荆州来,我们师兄弟八人,哪一个不是一见了你便神魂颠倒?狄云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边,我们只瞧得人人心里好生有气,大伙儿一合计,先去打他个头崩额裂再说……”戚芳道:“原来你们打我师哥,还是为了我哪!” 吴坎笑道:“大家嘴里说的,自然是另外一套啦,说他强行出头,去斗那大盗吕通,削了万门弟子的面子。其实人人心中,可都是为了师嫂你啊!你跟他补衣服,说体己话儿,这门子亲热的劲儿,我们师兄弟八人瞧在眼里,恼在心里,哪一个不是大喝干醋,只喝得三十二只牙齿只只都酸坏了。” 戚芳暗暗心惊:“难道这还是因我起祸?三哥,三哥,你怎么从来都不跟我说?”脸上仍假装漫不在乎,笑道:“吴师弟,你这可来说笑了。那时我是个乡下姑娘,村里村气的,打扮得笑死人啦,又有什么好看?”吴坎道:“不,不!真美人儿用得着什么打扮?你若不是引得大伙儿失魂落魄,这个……”说到这里,突然住嘴,不再说下去了。 戚芳道:“什么?”吴坎道:“我们把你留在万家,我姓吴的也出过不少力气。可是,师嫂,你平时见了我笑也不笑,这不叫人心中愤愤不平么?”戚芳呸了一声,道:“我留在万家,嫁给你万师哥,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你又出过什么力气了?那时候你又没来劝我一言半语,可真胡说八道!”吴坎摇头笑道:“我……我怎么没出力气?你不知道罢了。” 戚芳更是心惊,柔声道:“吴师弟,你跟我说,你出了什么力气,师嫂决忘不了你的好处。”吴坎摇头道:“陈年旧事,还提它作甚?你知道了也没用,咱们只说新鲜的。”戚芳道:“好罢,你不肯说就算了。快给我解药,要是有人撞见咱二人在这里,可不大妥当。”吴坎笑道:“白天有人撞见,晚上这里可没人。”戚芳退后一步,脸如寒霜,厉声道:“你说什么?”吴坎笑道:“你要治好万师哥的伤,那也不难。今晚三更,我在那边柴房里等你,你若一切顺我的意,我便给你敷治一次的药量。” 戚芳咬牙骂道:“狗贼,你胆敢说这种话,好大的胆子!” 吴坎沉着嗓子道:“我早把性命豁出去了,这叫做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万圭这小子什么地方强过我姓吴的了?只不过他是我师父的儿子,投胎投得好而已。大家出了力气,为什么让这臭小子一个儿独享艳福?” 戚芳听他连说几次“出了力气”,心下起疑,只他污言秽语,可实在听不下去,说道:“待公公回来,我照实禀告,瞧他不剥了你的皮。” 吴坎道:“我守在这里不走。师父一叫我,我先将解药倒在荷花池里喂了金鱼。我问过那个郎中,他说解药就只这么一瓶,要再配制,一年半载也配不起。”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将解药取了出来,拔开瓶塞,伸手池面,只要手掌微微一侧,解药便倒入池中,万圭这条命就算是送了。 戚芳急道:“喂,喂,快收起解药,咱们慢慢商量不迟。”吴坎笑道:“有什么好商量的?你要救丈夫性命,就得听我的话。”戚芳道:“倘若你从前真的对我有心,出过力气,那么……否则的话,我才不来理你呢。” 吴坎大喜,盖上了瓶塞,说道:“我要是说了实话,你今晚就来和我相会,是不是?”戚芳道:“那也得瞧你说的是真是假。骗人的话,又有什么用?”吴坎道:“千真万确,怎会有半点虚假?那是沈师弟想的计策。周师哥和卜师哥假扮采花贼,引得狄云这傻小子到桃红房中救人。这傻小子床底下的金器银器,便是我吴坎亲手给他放的。师嫂,我们若不是使这巧计,怎能留得住你在万府?” 戚芳只觉头脑晕眩,眼前发黑,吴坎的话犹如一把把利刀扎入她的心中,不禁低呼:“我……我错怪了你,冤枉了你!”她一直不明白,狄师哥和她自幼一块儿长大,情深爱重,决不会去看中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难道她挺风骚么?难道她能献媚,勾引了他吗?狄师哥向来忠实,就是一块糕、一粒糖,也决不随便拿人家的,人家真的给他,若不得师父准许,他也不拿,怎么会去偷盗人家的金银器皿。难道他突然来到富贵人家,见到这许多金银财宝,忽然之间贪心大作吗? 这些疑问,一直在她心中解不开,她虽迫不得已嫁了万圭,在她内心深处,对这个师哥始终念念不忘。幸好,吴坎解开了她心中的大疑问。 “我……我对不起师哥。我要找到他,跟他说一句‘对不起!’我要……要死在他面前!”她身子摇摇晃晃,便欲摔倒,伸手扶住了栏干,说道:“我不信,那有这回事?你编出来骗我的。”声音甚是苦涩。 吴坎急道:“你不信?好,别的人不能问,你去问桃红好了,她在后面那破祠堂里住。问过之后,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我们师兄弟大家赌过咒,这秘密是说什么也不能泄漏的。若不是为了今晚三更,师嫂,为了你,我吴坎什么都甩出去啦!” 戚芳大叫一声,冲了出去,推开花园后门,向外急奔。 她心乱如麻,一奔出后门,穿过几座菜园,定了定神,找到了西北角那座小小的破落祠堂,见虚掩着门,便伸手推开了门,走了进去。只见地下厚积了灰尘,桌椅残破,心想:“公公的妾侍桃红,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吴坎这贼子骗人,莫非……莫非他骗我到这里来,不怀好意?我还是快回去。” 突然之间,只听得踢踏、踢踏,缓慢的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女人来。那是个中年丐妇,低头弓背,披头散发,衣服秽污破烂。那丐妇见到有人,吃了一惊,立即转身回去。她将走进内堂,又转过脸来瞧了一眼,这一次看清楚了戚芳的相貌,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她倒退了两步,突然跪倒,说道:“少奶奶,你别说……别说我在这里。”戚芳大奇,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那丐妇道:“不……不干什么?我……我……”说着立刻站起,快步进了内堂。 只听得脚步声急,那丐妇从后门匆匆逃了出去。戚芳心想:“这女子不知为了什么事,见了我这等害怕……啊哟,想起来了,她……她便是桃红!”一想到是她,戚芳三脚两步,从祠堂大门纵出,踏着瓦砾,抢到后门,伸手从腰间拔出了匕首,喝道:“桃红,你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 第243章 连城诀(41) 那丐妇正是桃红,听得戚芳叫出自己名字,已自慌了,待见到她手中持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更加害怕,双膝发抖,又要跪下,颤声道:“少奶奶,你……你饶了我。” 戚芳在万家只和桃红见了几次,没多久就从此不见她面,每一想到狄云要和这女人卷逃私奔,便心如刀割,是以这女人到了何处,她从来不问。就算有人提起,她也决计不听,那势必碰痛她内心最大的创伤。那知她竟会躲在这里。这祠堂离万家不远,但戚芳做了少奶奶之后,事事谨慎,比之在湘西老家做闺女时大不相同,从不在外面乱走,虽曾多次见到这破祠堂的门口,却从来没进去过。 桃红此刻蓬头垢面,容色憔悴,几年不见,倒似是老了二十岁一般。吴坎叫戚芳到这祠堂中来找桃红询问真相,她虽当面见到了,但如桃红若无其事的慢慢走开,她便决计认不出来。 她扬了扬手中匕首,威吓道:“你躲在这里干么?快跟我说。” 桃红道:“我……我不干什么。少奶奶,老爷赶了我出来,他说要是见到我耽在荆州,便要杀了我。可是……我又没地方好去,只好躲在这里讨口吃的。少奶奶,除了荆州城,我什么地方都不认得,叫我到那里去?你……你行行好,千万别跟老爷说。” 戚芳听她说得可怜,收起了匕首,道:“老爷为什么赶了你出来?怎么我不知道?”桃红垂泪道:“我也不知道老爷为什么忽然不喜欢我了。那个湖南佬……那个姓狄的事,又不是我不好。啊哟,我……我不该说这种话。” 戚芳道:“好罢,你不说,你就跟我见老爷去。”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衣襟。戚芳本性爱洁,桃红衣襟上满是污秽油腻,一把抓住,手掌心滑溜溜的极不好受。但她急于要查知狄云被冤的真相,便是再肮脏十倍的东西,这当儿也毫不在乎了。 桃红簌簌发抖,忙道:“我说,我说,少奶奶,你要我说什么?” 戚芳道:“狄……狄……那姓狄的事,到底是怎么?你为什么要跟他逃走?” 桃红心下惊惶,睁大了眼,一时说不出来。 戚芳凝视着她,心中所感到的害怕,或许比之桃红更甚十倍。她真不敢听桃红亲口说出来的事。如果她说:狄云当时确是约她私逃,确是来污辱她。那怎么是好?桃红一时说不出话,戚芳脸色惨白,一颗心似乎停止了跳动。 终于,桃红说了;“这……这怪不得我,少爷逼着我做的,叫我牢牢抱住那姓狄的湖南乡下佬,冤枉他来强奸我,要带了我逃走。我跟老爷说过的,老爷又不是不信,只吩咐我千万别说出去,还给了我衣服银子。可是……可是……我又没说,老爷却赶了我出来。” 戚芳又感激,又伤心,又委屈,又怜惜,心中只说:“师哥,是我冤枉了你,我原该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这可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这时她并不憎恨桃红,反而有些感谢她,幸亏是她替自己解开了心中的死结。甚至对于吴坎,都有些感激,是他吐露了真相,是他指点自己到这破祠堂来找桃红的。 在伤心和凄凉之中,忽然感到了一阵苦涩的甜蜜。虽然嫁了万圭,但她内心中深深爱着的,始终只是个狄师哥,尽管他临危变心,尽管他无耻卑鄙,尽管他有千般的不是、万般的薄幸,但只有他,仍旧是他,才是戚芳叹息和流泪之时所想念的人。 突然之间,种种苦恼和憎恨,都变成了自悔自伤:“要是我早知道了,便拚着千刀万剐,也要到狱中救他出来。他吃了这么多苦,他……他心中怎样想?” 桃红偷看戚芳的脸色,颤声道:“少奶奶,谢谢你,请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荆州城,永不回来了。”戚芳叹了口气,道:“老爷为什么赶你走?是怕我知道这件事么?”说着松手放开她衣襟,想要给她些银子,但匆匆出来,身边并无银两。 桃红见戚芳放开了自己,生怕更有变卦,急急忙忙的便走了,喃喃的道:“老爷晚上见鬼,要砌墙,怎么怪得我?又……又不是我瞎说。”戚芳追了上去,问道:“什么见鬼?砌墙?”桃红知道说溜了嘴,忙道:“没什么,没什么。喏,老爷夜里常常见鬼,半夜三更的起来砌墙。” 戚芳见她说话疯疯颠颠,心想她给公公赶出家门,日子过得很苦,脑筋也不大清楚了。公公怎么会半夜三更起来砌墙?家里从来没见过公公砌的墙。桃红生怕她不信,说道:“是假的砌墙,老爷……老爷,半夜三更的,爱做泥水匠。我说了他几句,老爷就大发脾气,打得我死去活来的,又赶了我出来,说道再见到我,便打死我……”她唠唠叨叨的说个不停,弓着背走了。 戚芳瞧着她后影,心想:“她最多不过大了我十岁,却变得这副样子。公公不知为了什么要赶她出门?什么见鬼砌墙,想是这女人早就颠颠蠢蠢的。唉,为了这样一个傻女人,师哥苦了一辈子!”想到这里,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到后来,索性大声哭了出来。 她靠在一棵梧桐树上哭了一场,心头轻松了些,慢慢走回家来。她避开后园,从东面的边门进去,回到楼上。 万圭一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便急着问:“芳妹,解药找到了没有?”戚芳走进房去,只见万圭坐起身子,神色甚是焦急,一只伤手搁在床边,手背上黑血慢慢渗出来,过了好一会,才“嗒”的一声,滴在床边的那只铜面盆里。小女孩伏在爹爹脚边,早睡熟了。 戚芳听了吴坎和桃红的话,本来对万圭恼怒已极,深恨他用卑鄙手段陷害狄云。这时看到他憔悴而清秀的脸庞,几年来的恩爱又令她心肠软了:“毕竟,三哥是为了爱我,这才陷害师哥,他使的手段固然阴险毒辣,叫师哥吃足了苦,但终究是为了爱我。” 万圭又问:“解药买到了没有?”戚芳一时难以决定是否要将吴坎的无耻言语告知丈夫,顺口道:“找到了那郎中,给了他银子,请他即刻买药材配制。”万圭吁了口气,心中登时松了,微笑道:“芳妹,我这条命啊,到底是你救的。” 戚芳勉强笑了笑,只觉脸盆中的毒血气味极是刺鼻,于是端过一只青瓷痰盂来接血,将铜盆端了出去。只走出两步,毒血的气息直冲上来,头脑中一阵晕眩,心道:“这蝎毒这么厉害!”快步走到外房,将脸盆放在桌边地下,转过身来,伸手入怀去取手帕,要掩住了鼻子,再去倒血。 她手一入怀,便碰到了那本唐诗,一怔之下,一颗心又怦怦跳了起来,摸出这本旧书,坐在桌边,一页页的翻过去。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检旧衣,从箱子底下的旧衣服中见到了这本书,爹爹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不知从那里拾了这本书来,她刚好剪了两个绣花样儿,顺手便夹在书里。那天下午和狄师哥一齐去山洞,便将这本书带了去,以后就一直留在那边。怎么会到了这里?是狄师哥叫这位郎中送来的么? “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给吴坎削去了。这郎中……这郎中……为什么?为什么他……他的右手始终不伸出来?”突然之间,她想起了这件事。她凝神回想那郎中扶起女儿,回想他开药箱、取药瓶、拔瓶塞、倒药末的情景,回想他接了自己送过去的酒杯,将酒杯送到唇边喝干,这许多事情,似乎都是用一只左手来做的,只不过当时没留心,实在记不真切。 “难道,他就是师哥?怎么相貌一点也不像?”她心烦意乱,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书上。 泪水滴到书页之上,滴在那两只用花纸剪的蝴蝶上,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要死了之后,才得团圆…… 万圭在隔房说道:“芳妹,我闷得慌,要起来走走。”但戚芳沉浸在回忆之中,没听见。她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只蝴蝶,将一对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爷因此罚他受苦受难……” 突然之间,背后一个声音惊叫起来:“这……这是……连……连城剑谱!” 戚芳吃了一惊,一回头,只见万圭满脸喜悦之色,兴奋异常的道:“芳妹,芳妹,你从那里得来了这本书?你瞧,啊,原来是这样,对了,是这样!”他双手按住了那本《唐诗选辑》,只见在一首题目写着“圣果寺”的诗旁,现出“三十三”三个淡黄色的字来,这几行字上,溅着戚芳的泪水。 万圭大喜之下,忘了克制,叫道:“秘密在这里了,原来要打湿了,才有字迹出现!妙极,妙极!一定是这本书。空心菜,空心菜!”他大声叫嚷,将女儿叫醒,说道:“空心菜快去请爷爷来,说有要紧事情。”小女孩答应着去了。 万圭紧紧按着那本诗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说:“一定是的,不错,爹爹说那剑谱充作是《唐诗选辑》,那还不是?他们就是揣摸不出这中间的秘密。原来要弄湿书页,秘密才显了出来。” 他这么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心想:“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争的什么《连城剑谱》?这么说来,原来是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来夹了鞋样。爹爹不见了这本书,怎么不找?嗯,想来一定是找过的,找来找去找不到,以为是师伯盗去了。他为什么不问我,这真奇了!” 如果是狄云,这时候就一点也不会奇怪。他知道只因戚长发是个极工心计之人,即使在女儿面前,也不肯透露半点口风。不见了书,拚命的找,找不到,便装作没事人一般,暗暗察看,用各种各样的样子来侦查试探,看是不是狄云这小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儿偷了去?只因为戚芳不是“偷”,不会做贼心虚,戚长发自然查不出来。 万震山从街上回来,正在花厅吃点心,听得孙女叫唤,还道儿子毒伤有变,一碗豆丝没吃完,忙放下筷子,抱起孙女,大步来到儿子楼上,一上楼梯便听见万圭喜悦的声音:“天下事情真有这般巧法。芳妹,怎么你会在书页上溅了些水?天意,天意!” 万震山听到儿子说话的音调,便放了一大半心,举步踏进房中。 万圭拿着那本《唐诗选辑》,喜道:“爹,爹,你瞧,这是什么?” 万震山一见到那本薄薄的黄纸书,心中一震,忙将孙女儿放在地下,接过儿子递来的那本书,一颗心怦怦乱跳。花尽心血找寻了十几年的《连城剑谱》,终于又出现在眼前。 不错,正是这本书!他和言达平、戚长发三人联手合力、谋害师父而抢到的,正是这本书。三个人在客栈之中,翻来覆去的同看这本剑谱。可是这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唐诗,和书坊中出售的《唐诗选辑》完全一模一样。他师父教过他们一套“唐诗剑法”,以唐诗的诗句作剑招名字,这些诗句在这本书中全有。可是跟传说中的《连城剑谱》又有什么相干? 师兄弟三人曾拿这本书到太阳光下一页页的去照,想发现书中有什么夹层;也曾拿书中这几十首诗顺读、倒读、横读、斜读,跳一字读、跳二字读……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密来……然而一切心血全白费了。三人互相猜疑,都怕给人家发现了秘密而自己不知。三人晚上睡觉之时,将书本锁入铁盒,铁盒又用三根小铁链分别系在三人的腕上。但一天早晨,这本书终于不翼而飞,从此影迹全无。于是十几年来无穷的勾心斗角,无尽的探访寻找。突然之间,这本书又出现在眼前。 万震山翻到第四页上,不错,书页的左上角撕去了小小的一角,那是他当年偷偷做下的记号,生怕言师弟或是戚师弟用一本同样的《唐诗选辑》来掉包,而自己却让蒙在鼓里。万震山又翻到了第十六页,不错,当年自己划的那指甲痕仍在那里。这是真本!他点了点头,强自抑制内心喜悦,对儿子道:“正是这本书。你从那里得来的?” 万圭的目光转向戚芳,问道:“芳妹,这本书那里来的?” 戚芳自从一见到万圭的神情,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爹爹:“爹爹不知到了那里?我这不孝的女儿,将他这本书拿到了山洞之中,他这可找得苦了。在爹爹心中,这本书定是非常非常宝贵。不知这本旧书有什么用?然而这是我拿了爹爹的,是爹爹的书,决不能给公公强抢了去。” 如果在一天之前,还不知狄云惨受陷害的内情,对丈夫还是满腔柔情和体贴,那么在她心里,丈夫的份量未必便及不上父亲,何况,父亲不知那里去了,不知会不会再回来。现今可不同了。“决不能让爹爹这本书落入他们手里。狄师哥去取了书来交给我,要我交还爹爹,当然不能给他们抢了去。不但为了爹爹,也为了狄师哥!” 当万圭问她“这本书那里来的”之时,她心中只是在想:“怎样将书夺回来?”书是在公公手里。万震山武功卓绝,何况丈夫便在旁边,硬夺是不成的。她心中飞快的在转念头,眼珠骨溜溜的转动。 她看到了书桌旁那只铜盆,盆中盛着半盆血水,那是万圭洗过脸的水,滴了不少他手背上伤口中流出来的毒血。这盆水全成了紫黑色……如果悄悄将书丢进血水之中,他们就找不到了。可是,那本书只怕要浸坏。不过若不乘这时候下手,以后多半再也没有机会了,宁可将书毁了,也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万氏父子凝视着戚芳。万圭又问:“芳妹,这本书那里来的?” 戚芳一凛,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刚才我从房里出来,便见这本书放在桌上。这不是你的么?”万圭一时想不明白,暂时不再追究,一心要将重大的发现说给父亲知道:“爹,你瞧,这书页子一沾湿,便有字迹出来。”他伸出食指,指着〈圣果寺〉那首诗旁淡黄色的三个字:“三十三”。 (如果他知道这是妻子的泪水,是思念狄云而流的眼泪,他心中怎样想?) 万震山伸指点着那首诗,一个字一个字数下去:“路自中峰上,盘回出壁萝。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古木丛青霭,遥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那是个“城”字! 第244章 连城诀(42) 万震山一拍大腿,说道:“对啦,正是这个法子!原来秘密在此。圭儿,你真聪明,亏你想到了这个道理!要用水,不错,我们当年就是没想到要用水!” (如果他知道这是媳妇的泪水,是思念另一个男人而流的眼泪,他心中怎样想?) 戚芳见他父子大喜若狂,聚头探索书中的秘奥,便拉着女儿的手走到内房,将她搂在怀里,轻声道:“空心菜,那只面盆,你瞧见么?”小女孩点点头,道:“瞧见的。”戚芳道:“等会爷爷、爹爹和妈妈一起奔出去,妈妈将爷爷手里那本书放在抽屉里,你去拿出来,悄悄丢在面盆里,让脏水浸着,别给爷爷和爹爹看见,叫他们找不到。” 小女孩大喜,只道妈妈要玩个有趣游戏,拍掌笑道:“好,好!”戚芳道:“可别让爷爷和爹爹知道,也别跟他们说!”小女孩道:“空心菜不说,空心菜不说!” 戚芳走到房外,说道:“公公,我觉得这本书很有点古怪。”万震山转过身来,问道:“什么古怪?”他内心早已隐隐觉得这本书突然出现,来得太过容易,恐怕不是吉兆,媳妇这么一说,更增他的疑虑。戚芳道:“在这里!”说着伸出手去。万震山将书交了给她。 戚芳翻开书页,取了那两只纸剪蝴蝶出来,道:“公公,你这书中,本来就有这两只蝴蝶么?”万震山将两只纸蝴蝶接了过去,细细察看,道:“没有!”戚芳道:“这是什么意思?武林之中,可有那一个人外号叫做‘花蝴蝶’什么的?江湖上有没有一个‘蝴蝶帮’?他们留下这本书,多半不怀好意。” 江湖人物留记号寻仇示警,原十分寻常。万震山生平坏事做了不少,仇家众多,听了戚芳的话,又见这一对纸蝴蝶剪得十分工细,不禁惕然而惊,寻思:“我有什么仇家外号叫做‘花蝴蝶’的?有没有一个‘蝴蝶帮’?” 他正自沉吟,忽听得戚芳喝道:“是谁?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伸手向窗外屋顶上一指。万氏父子同时向窗外瞧去。戚芳反身从墙上摘下两柄长剑,一柄抛给万震山,一柄抛给万圭,叫道:“屋上有人!”万氏父子接住兵刃,戚芳拉开抽屉,将那本唐诗掷了进去,低声道:“莫给敌人抢了去!”万氏父子点了点头。三人齐从窗口跃出,登上瓦面,四下里一望,不见有人。万震山道:“到后面瞧瞧!” 三人直奔后院,只见墙角边人影一晃,万震山喝道:“是谁?”纵身而前,见那人是六弟子吴坎,问道:“见到敌人没有?”吴坎见到师父、三师兄、三师嫂仗剑而来,只道事发,吓得面色惨白,待听师父如此询问,心中一宽,忙道:“有人从这边奔过,弟子赶了过来查问。”他是为自己掩饰,却正好替戚芳圆了谎。 四人直追到后门之外,吴坎连连唿哨,将孙均、冯坦等都招了来,自是没发见“敌人”的踪迹。万震山和万圭记挂着《连城剑谱》,命孙均等继续搜寻敌踪,招呼了戚芳,回到楼房。万震山抢开抽屉,伸手去取…… 抽屉之中,却那里还有这本书在? 万氏父子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在书房中到处找寻,又那里找得到了?问小女孩道:“有没有人进来过?”小女孩道:“没有啊!”转头向母亲眨眨眼睛,十分得意。 万氏父子明明见到戚芳将书放入抽屉,追敌之时,始终没离开过她,当然不是她做的手脚。定是敌人施了“调虎离山”之计,盗去了剑谱! 万氏父子面面相觑,懊丧不已。 戚芳母女你向我眨眨眼,我向你眨眨眼,很是开心。 第十一回 砌墙 万门弟子乱了一阵,那追得到什么敌人? 万震山嘱咐戚芳,千万不可将剑谱得而复失之事跟师兄弟们提起。戚芳满口答允。这些年来,她越来越察觉到,万门师父徒弟与师兄弟之间,大家各有各的打算,你防着我,我防着你。 万震山惊怒交集,回到自己房中,只凝思着花蝴蝶的记号。仇人是谁?为什么送了剑谱来?却又抢了去?是救了言达平的那人吗?还是言达平自己? 万圭追逐敌人时一阵奔驰,血行加速,手背上伤口又痛了起来,躺在床上休息,过了一会,便睡着了。 戚芳寻思:“这本书爹爹是有用的,在血水中浸得久了,定会浸坏!”到房中叫了两声“三哥”,见他睡得正沉,便出来端起铜盆,到楼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露出那本书来。她心想:“空心菜真乖!”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本书浸满了血水,腥臭扑鼻,戚芳不愿用手去拿,寻思:“却藏在那里好?”想起后园西偏房中一向堆置筛子、锄头、石臼、风扇之类杂物,这时候决计没人过去,当下在庭中菊花上摘些叶子,遮住了书,就像是捧一盘菊花叶子,来到后园。她走进西偏房,将那书放入煽谷的风扇肚中,心想:“这风扇要到收租谷时才用。藏在这里,谁也不会找到。” 她端了脸盆,口中轻轻哼着歌儿,装着没事人般回来,经过走廊时,忽然墙角边闪出一人,低声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里等你,可别忘了!”正是吴坎。 戚芳心中本在担惊,突然见他闪了出来说这几句话,一颗心跳得更是厉害,啐道:“没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吴坎涎着脸道:“我为你送了性命,当真是心甘情愿。师嫂,你要不要解药?”戚芳咬着牙齿,左手伸入怀中,握住匕首的柄,便想出其不意的拔出匕首,给他一下子,将解药夺过。 吴坎笑嘻嘻的低声道:“你若使一招‘山从人面起’,挺刀向我刺来,我用一招‘云傍马头生’避开,随手这么一扬,将解药摔入了这口水缸。”说着伸出手来,掌中便是那瓶解药。他怕戚芳来夺,跟着退了两步。 戚芳心知用强不能夺到,侧身便从他身边走过。 吴坎低声道:“我只等你到三更,你三更不来,四更上我便带解药走了,高飞远走,再也不回荆州了。姓吴的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万家父子手下。” 戚芳回到房中,只听得万圭不住呻吟,显是蝎毒又发作起来。她坐在床边,寻思:“他毒害狄师哥,手段卑鄙之极,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又有什么法子?那是师哥命苦,也是我命苦。他这几年来待我很好,我是嫁鸡随鸡,这一辈子总是跟着他做夫妻了。吴坎这狗贼这般可恶,怎么夺到他的解药才好?”见万圭容色憔悴,双目深陷,心想:“三哥伤重,若跟他说了,他一怒之下去跟吴坎拚命,只有把事儿弄糟。” 天色渐黑,戚芳胡乱吃了晚饭,安顿女儿睡了,想来想去,只有去告知公公,料想他老谋深算,必有善策。这件事不能让丈夫知道,要等他熟睡了,再去跟公公说。戚芳和衣躺在万圭脚边。这几日来服侍丈夫,她始终衣不解带,没好好睡过一晚。直等到万圭鼻息沉酣,她悄悄起来,下得楼去,来到万震山屋外。 屋里灯火已熄,却传出一阵阵奇怪的声音来,“嘿,嘿,嘿!”似乎有人在大费力气的做什么辛苦劳作。戚芳甚觉奇怪,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公公”又缩了回去,从窗缝中向房内张去。其时月光斜照,透过窗纸,映进房中,只见万震山仰卧在床,双手缓缓的向空中力推,双眼却紧紧闭着。 戚芳心道:“原来公公在练高深内功。练内功之时最忌受到外界惊扰,否则极易走火。这时可不能叫他,等他练完了功夫再说。” 只见万震山双手空推一阵,缓缓坐起,伸腿下床,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凌空伸手去抓什么物事。戚芳心想:“公公练的是擒拿手法。”又看得片时,但见万震山的手势越来越怪,双手不住在空中抓下什么东西,随即整整齐齐的排在一起,倒似是将许多砖块安放堆叠一般,但月光下看得明白,地板上显是空无一物。 突然之间,她想到了桃红在破祠堂外说的那句话来:“老爷半夜三更起来砌墙!”可是万震山这举动决不是在砌墙,要是说跟墙头有什么关连,那是在拆墙洞。 只见他凌空抓了一会,双手比了一比,似乎认为墙洞够大了,于是双手作势在地下捧起一件大物,向空洞中塞了进去。戚芳看得迷惘不已,眼见万震山仍双目紧闭,一举一动决不像是练功,倒似是个哑巴在做戏一般。 戚芳感到一阵恐惧:“是了,公公患了离魂症。听说生了这病的,睡梦中会起身行走做事。有人不穿衣服在屋顶行走,有人甚至会杀人放火,醒转之后却全无所知。” 只见万震山将空无所有的重物塞入空无所有的墙洞之后,凌空用力推平,然后拾起地下空无所有的砖头,砌起墙来。不错,他果真是在砌墙!满脸笑容的在砌墙! 戚芳初时看到他这副阴森森的模样,有些毛骨悚然,待见他确是在作砌墙之状,心中已有了先入之见,便不怕了,心道:“照桃红的话说来,公公这离魂症已患得久了。有病之人大都不愿给人知道。桃红和他同房,得知了底细,公公自然要大大不开心。”这么一来,倒解开了心中一个疑团,明白桃红何以被逐,又想:“不知他砌墙要砌多久,倘若过了三更,吴坎那厮当真毁了解药逃走,那可糟了。” 但见万震山将拆下来的“砖块”都砌入了“墙洞”,跟着便刷起“石灰”来,直到“功夫”做得妥妥帖帖,这才脸露微笑,上床安睡。 戚芳心想:“公公忙了这么一大阵,神思尚未宁定,且让他歇一歇,我再叫他。” 就在这时,却听得房门上有人轻轻敲了几下,跟着有人低声叫道:“爹爹,爹爹!”正是她丈夫万圭的声音。戚芳微微一惊:“怎么三哥也来了?他来干什么?” 万震山立即坐起,略一定神,问道:“是圭儿么?”万圭道:“是我!”万震山一跃下床,拔开门闩,放万圭进来,问道:“得到剑谱的讯息么?”万圭叫了声:“爹!”伸左手握住椅背。月光从纸窗中映射进房,照到他朦胧的身形,似在微微摇晃。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给映了出来,缩身窗下,侧身倾听,不敢再看两人的动静。 只听万圭又叫了声“爹”,说道:“你儿媳妇……你儿媳妇……原来不是好人。”戚芳一惊:“他为什么这么说?”只听万震山也问:“怎么啦?小夫妻拌了嘴么?”万圭道:“剑谱找到了,是你儿媳妇拿了去。”万震山喜道:“找到了便好!在那里?” 戚芳惊奇之极:“怎么会给他知道的?嗯,多半是空心菜这小家伙忍不住说了出来。”但万圭接下去的说话,立即便让她知道自己猜得不对。万圭告诉父亲:他见戚芳和女儿互使眼色,神情有异,料到必有古怪,便假装睡着,却在门缝中察看戚芳的动静,见她手端铜盆走向后园,他悄悄跟随,见她将剑谱藏入了后园西偏房一架风扇之中。 戚芳心中叹息:“苦命的爹爹,这本书终于给公公和三哥得去了。再要想拿回来,那就千难万难了。好,我认输,三哥本来比我厉害得多。” 只听万震山道:“那好得很啊。咱们去取了出来,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且看她如何。她要是不提,你也就不必说破。我总疑心,这本书到底是那里来的。只怕……只怕……只怕……”他连说了三个“只怕”,却不说下去。 万圭叫道:“爹!”声音显得甚是痛苦。万震山叫道:“怎么?”万圭道:“你儿媳妇……儿媳妇盗咱们这本剑谱,原来是为了……”说到这里,声音发颤。万震山道:“为了谁?”万圭道:“原来……是为了吴坎这狗贼!” 戚芳心头一阵剧烈震荡,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只说:“我是为了爹爹。怎么说我为了吴坎?为了吴坎这狗贼?” 万震山的语声中也是充满了惊奇:“为了吴坎?”万圭道:“是!我在后园中见这贱人藏好剑谱,便远远的跟着她,那知道她……她到了回廊上,竟和吴坎那厮勾勾搭搭,这淫妇……好不要脸!”万震山沉吟道:“我看她平素为人倒也规矩端正,不像是这样子的人。你没瞧错么?他二人说些什么?”万圭道:“孩儿怕他们知觉,不敢走得太近,回廊上没隐蔽的地方,只有躲在墙角后面。这两个狗男女说话很轻,没能完全听到,可是……可是也听到了大半。” 万震山“嗯”了一声,道:“孩儿,你别气急。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既得了剑谱,又查明了这中间的秘密,转眼便可富甲天下,你便要买一百个姬妾,那也容易得紧。你坐下,慢慢的说!” 只听得床板格格两响,万圭坐到了床上,气喘喘的道:“那淫妇藏好书本,很是得意,嘴里居然哼着小曲。那奸夫一见到她,满脸堆欢,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中等你,可别忘了!’的的确确是这几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的。”万震山怒道:“那小淫妇又怎么说?”万圭道:“她……她说道:‘没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 戚芳在窗外只听得心乱如麻:“他……他二人口口声声的骂我淫妇,怎……怎么能如此的冤枉人家?三哥,我是一片为你之心,要夺回解药,治你之伤。你却这般辱我,可还有良心没有?” 只听万圭续道:“我……我听了他们这么说,心头火起,恨不得拔剑上前将二人杀了。只是我没带剑,又伤后没力,不能跟他们明争,当即赶回房去,免得那贼淫妇回房时不见到我,起了疑心。奸夫淫妇以后再说什么,我就没再听见。”万震山道:“哼,有其父必有其女,果然一门都是无耻之辈。咱们先去取了剑谱,再到柴房外守候。捉奸捉双,叫这对狗男女死而无怨!” 万圭道:“那淫妇恋奸情热,等不到三更天,早就出去了,这会儿……这会儿……”说着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万震山道:“那么咱们即刻便去。你拿好了剑,可先别出手,等我斩断他二人的手足,再由你亲手取这双狗男女的性命。” 只见房门推开,万震山左手托在万圭腋下,二人迳奔后园。 第245章 连城诀(43) 戚芳靠在墙上,眼泪扑簌簌的从衣襟上滚下来。她只盼治好丈夫的伤,他却对自己如此起疑。父亲一去不返,狄师哥受了自己的冤枉,现今……现今丈夫又这般对待自己,这样的日子,怎么还过得下去?她心中茫然一片,真不想活了,没想到去和丈夫理论,没想到叫吴坎来对质,只全身瘫痪了一般,靠在墙上。 过不多久,只听得脚步声响,万氏父子回到厅上,站定了低声商议。万圭道:“爹,怎不就在柴房里杀了吴坎?”万震山道:“柴房里只奸夫一人。那贼淫妇定是得到风声,先溜走了。既不能捉奸捉双,咱们是荆州城中的大户人家,怎能轻易杀人?得了这剑谱之后,咱们在荆州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干,小不忍则乱大谋,可不能胡来!”万圭道:“难道就这样罢了不成?孩儿这口气如何能消?”万震山道:“要出气还不容易?咱们用老法子!”万圭道:“老法子?” 万震山道:“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他顿了一顿,道:“你先回房去,我命人传集众弟子,你再和大伙儿一起到我房外来。别惹人疑心。” 戚芳心中本就乱糟糟地没半点主意,只是想:“到了这步田地,我是不想活了,可是空心菜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忽听得万震山说要用“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对付吴坎,脑袋上便如放上了一块冰块,立刻便清醒了:“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了?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公公传众弟子到房外边来,这里是不能耽了,却躲到那里去偷听?” 只听得万圭答应着去了,万震山走到厅外大声呼叫仆人掌灯。不多时前厅后厅隐隐传来人声,众弟子和仆人四下里聚集拢来。戚芳知道只要再过得片刻,立时便有人走经窗外,微一犹豫,当即闪身走进万震山房中,掀开床帷,便钻进了床底。床帷低垂至地,若不是有人故意揭开,决不致发现她踪迹。 她横卧床底,不久床帷下透进光来,有人点了灯,进来放在房中。她看到万震山一对穿着双梁鞋的脚跨进房来,这双脚移到椅旁,椅子发出轻轻的格喇一声,是万震山坐了下来,又听得他叫仆人关上房门。 大弟子鲁坤和五弟子卜垣在沅陵遭言达平伤了左臂、右腿,幸好仅为骨折,受伤不重,这时虽仍在养伤,但师父紧急招集,仍裹着绷带、拄着拐杖前来听命。只听得鲁坤在房外说道:“师父,我们都到齐了,听你老人家吩咐。”万震山道:“很好,你先进来!”戚芳见到房门推开,鲁坤的一对脚走了进来,房门又再关上。 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鲁坤道:“是谁?弟子不知。”万震山道:“这人假扮成个卖药郎中,今日来过咱们家里。”戚芳心道:“难道他知道卖药郎中是谁,那人到底是谁?”鲁坤道:“弟子听吴师弟说起过。师父,这敌人是谁?”万震山道:“这人乔装改扮了,我没亲眼见到,摸不准他底细。明儿一早,你到城北一带去仔细查查。现下你先出去,待会我还有事分派。”鲁坤答应了出去。 万震山逐一叫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进来,说话大致相同,叫孙均到城南一带查察,叫卜垣到城东一带查察。吩咐卜垣之时,随口加上一句:“让吴坎查访城西一带,冯坦和沈城策应报讯。你万师哥蝎毒伤势未痊,不能出去了。”卜垣道:“是。”开门出去。 戚芳知道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给吴坎听的,好令他不起疑心。只听得万震山道:“吴坎进来!”这声音和召唤鲁坤等人之时一模一样,既不更为严厉,也不特别温和。 戚芳见房门又打开了,吴坎的右脚跨进门槛之时,有些迟疑,但终于走了进来。这双脚向着万震山移了几步,站住了,戚芳见他的长袍下摆微动,知他心中害怕,正在发抖。 只听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吴坎道:“弟子在门外听得师父说,便是那个卖药郎中。这人是弟子叫他来给万师哥看病的,真没想到会是敌人,请师父原谅。”万震山道:“这人是乔装改扮了的,你看他不出,也怪不得你。明天一早,你到城西一带去查查,要是见到了他,务须留神他的动静。”吴坎道:“是!” 突然之间,万震山双脚一动,站了起来,戚芳忍不住伸手揭开床帷一角,向外张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险些失声叫了起来。 只见万震山双手已扼住了吴坎的咽喉,吴坎伸手使劲去扼万震山的两手,却毫无效用。但见吴坎的一对眼睛向外凸出,像金鱼一般,越睁越大。万震山双手手背上给吴坎的指甲抓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扼住了吴坎咽喉,说什么也不放手。吴坎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身子扭动,过了一会,双手慢慢张开,垂了下来。戚芳见他舌头伸了出来,神情可怖,不禁害怕之极。只见吴坎终于不再动弹,万震山松开了手,将他放在椅上,在桌上拿起两张事先浸湿了的棉纸,贴在他口鼻之上。这么一来,他再也不能呼吸,也就不能醒转。 戚芳一颗心怦怦乱跳,寻思:“公公说过,他们是荆州世家,不能随便杀人,吴坎的父亲听说是本地绅士,决不能就此罢休,这件事可闹大了。” 便在这时,忽听得万震山大声喝道:“你做的事,快快自己招认了罢,难道还要我动手不成?”戚芳一惊:“原来公公瞧见了我。”可是心中却也并不惊惶,反而有释然之感:“死在他手里也好,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正要从床底钻出来,忽听得吴坎说道:“师父,你……要弟子招认什么?” 戚芳一惊非小,怎么吴坎说起话来,难道他死而复生了?然而明明不是,他斜倚在椅上,动也不动。从床底望上去,看到万震山的嘴唇在动。“什么?是公公在说话,不是吴坎说的。怎么明明是吴坎的声音?”只听得万震山又大声道:“招认什么?哼,吴坎,你好大胆子,你里应外合,勾结匪人,想在荆州城里做一件大案子。” “师父,弟子做……做什么案子?” 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确是万震山在学着吴坎的声音,难为他学得这么像。“公公居然有这门学人说话的本领,我可从来不知道,他这么大声学吴坎的声音说话,有什么用意?”她隐隐想到了一件事,但那只是朦朦胧胧的一团影子,一点也想不明白,只是内心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惧。 只听得万震山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带了那卖药郎中来到荆州城,这人其实是个江洋大盗,吴坎,你和他勾结,想要闯进……” “师父……闯进什么?” “要闯进凌知府公馆,去盗一份机密公文,是不是?吴坎,你……你还想抵赖?” “师父,你……你怎知道?师父,请你老人家瞧在弟子平日对你孝顺的份上,原谅我这一遭,弟子再也不敢了!” “吴坎,这样一件大事,那能就这么算了?” 戚芳发觉了,万震山学吴坎的口音,其实并不很像,只是压低了嗓门,说得十分含糊,每一句话中总是带上“师父”的称呼,同时不断自称“弟子”,在旁人听来,自然会当是吴坎在说话。何况,大家眼见吴坎走进房来,听到他和万震山说话,接着再说之时,声音虽然不像,但除了吴坎之外,又怎会另有别人?而且万震山的话中,又时时叫他“吴坎”。 只见万震山轻轻托起吴坎的尸体,慢慢弯下腰来,左手掀开了床幔。戚芳吓得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公公定然发见了我,这一下他非扼死我不可了!”灯光朦胧之下,只见一个脑袋从床底下钻了进来,那是吴坎的脑袋,眼睛睁得大大地,真像是死金鱼的头。戚芳只有拚命向旁避让,但吴坎的尸身不住挤进来,碰到了她的腿,又碰到了她的腰。 只听万震山坐回椅上,厉声喝道:“吴坎,你还不跪下?我绑了你去见凌知府。饶与不饶,是他的事,我可做不了主。” “师父,你当真不能饶恕弟子么?” “调教出这样的弟子来,万家的颜面也给你丢光了,我……我还能饶你?” 戚芳从床帷缝中张望,见万震山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来,轻轻插入了自己胸膛。他胸口衣内显然垫着软木、湿泥、面饼之类的东西,匕首插了进去,便即留着不动。 戚芳心中刚有些明白,便听得万震山大声道:“吴坎,你还不跪下!”跟着压低嗓子学着吴坎的声音道:“师父,这是你逼我的,须怪不得弟子!”万震山大叫一声:“哎哟!”飞起一腿,踢开了窗子,叫道:“小贼,你……你竟敢行凶!”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房门,万圭当先抢进(他知道该当这时候破门而入),鲁坤、孙均等众弟子跟着进来。万震山按住胸口,手指间鲜血涔涔流下(多半手中拿着一小瓶红水),他摇摇晃晃,指着窗口,叫道:“吴坎这贼……刺了我一刀,逃走了!快……快追!”说了这几句,身子一斜,倒在床上。 万圭惊叫:“爹爹,你伤得怎样?”鲁坤、孙均、卜垣、冯坦、沈城五人或跃出窗子,或走出房门,大呼小叫的追了出去。府中前前后后,许多人惊呼叫嚷。 戚芳伏在床底,只觉得吴坎的尸身越来越冷。她心中害怕之极,可是一动也不敢动。公公躺在床上,丈夫站在床前。 只听得万震山低声问道:“有人起疑没有?”万圭道:“没有,爹,你装得真像。便如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 “便如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了戚芳心中。她本已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件大恐怖事,但她决计不敢相信。“公公一直对我和颜悦色,丈夫向来温柔体贴,怎么会杀害了我爹爹?”但这一次她是亲眼看见了,他们布置了这样一个巧妙机关,杀了吴坎。那日她在书房外听到“父亲和万震山争吵”,见到“万震山被父亲刺了一刀”,见到“父亲越窗逃走”,显然,那也是万震山布置的机关,一模一样。在那时候,父亲早已给他害死了,他……他学着父亲的口音,怪不得父亲当时的话声嘶哑,和平时大异。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这一次她伏在床底,亲眼见到了这场惨剧,却如何能猜想得透? 只听得万圭道:“那贱人怎样?咱们怎能放过了她?”万震山道:“慢慢再找到她来炮制便是。这可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别败坏了万家门风,坏了我父子名声。”万圭道:“是,爹爹想得真周到。哎哟……”万震山道:“怎么?”万圭道:“儿子手背上的伤处又痛了起来。”万震山“嗯”了一声,他虽计谋多端,对这件事可当真束手无策。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摸到吴坎怀中,那只小瓷瓶冷冷的便在他衣袋之中。她取了出来,放在自己袋里,心中凄苦:“三哥,三哥,你只听到一半说话,便冤枉我跟这贼子有暧昧之事。你不想听个明白,因此也就没听到,这瓶解药便在他身上。你父亲已杀了他,本来只不过举手之劳,便可将解药取到,但毕竟你们不知道。” 鲁坤一干人追不到吴坎,一个个回来了,一个个到万震山床前来问候。万震山袒露了胸膛,布带从颈中绕到胸前,围到背后,又绕到颈中。 这一次他受的“伤”没上次那么“厉害”,吴坎的武功究竟不及师叔戚长发。这一刀刺得不深,并无大碍。众弟子都放心了,个个大骂吴坎忘恩负义,都说明天非去找他父亲算帐不可,请师父保重,大家退了出去。万圭坐在床前,陪伴着父亲。 戚芳只想找个机会逃了出去,她挨在吴坎的尸体之旁,心中说不出的厌恶,又怕万氏父子发觉,只是想不出逃走的法子。 万震山道:“咱们先得处置了尸体,别露出马脚。”万圭道:“还是跟料理戚长发一样么?”万震山微一沉吟,道:“还是老法子。” 戚芳泪水滴了下来,心道:“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 万圭道:“就砌在这里么?你睡在这里,恐怕不大好!”万震山道:“我暂且搬去跟你住。只怕还有麻烦的事。人家怎能轻易将剑谱送到咱们手中?咱爷儿俩须得合力对付。将来发了大财,还怕没地方住么?” 戚芳听到了这一个“砌”字,霎时之间,便如一道闪电在脑中一掠而过,登时明白了:“他……他将我爹爹的尸身砌在墙中,藏尸灭迹,怪不得我爹爹一去之后,始终没消息。怪不得公公……不,不是公公,怪不得万震山这奸贼半夜三更起身砌墙。他做了这件坏事,心中不安,得了离魂病,睡梦里也会起身砌墙。这奸贼……这奸贼居然会心中不安……那才真奇了。不,他不是心中不安,他是得意洋洋,这砌墙的事,不知不觉的要做了一次又一次……刚才他梦中砌墙,不是一直在微笑么?” 只听万圭道:“爹,到底这剑谱有什么好处?你说咱们要发大财,可以富甲天下?难道……难道这不是武功秘诀,却是金银财宝?”万震山道:“当然不是武功秘诀,剑谱中写的,是一个大宝藏的所在。梅念笙老儿猪油蒙了心,竟要将这剑谱传给旁人,嘿嘿,这老不死的。圭儿,快,快,将那剑谱去取来。” 万圭微一迟疑,从怀中掏了那本书出来。原来戚芳一塞入西偏房的风扇之中,万圭跟着便去取了出来。 万震山向儿子瞧了一眼,接过书来,一页页的翻过去。这部唐诗两边连着封皮的几页都给血水浸得湿透了,兀自未干,中间的书页却仍是干的。 第246章 连城诀(44) 万震山低声道:“这剑谱咱父子能不能保得住,实在难说。咱们先查知了书中的奥秘,就算再给人夺去,也不打紧了。你拿枝笔来,写下来好好记着。连城剑法的第一招,出自杜甫的〈春归〉。”他伸手指沾了唾涎,去湿杜甫那首〈春归〉诗旁的纸页,轻轻欢呼了一声:“是个‘四’字!好,‘苔径临江竹’,第四个字是‘江’,你记下了。第二招,仍是杜甫的诗,出自〈重经昭陵〉。”他又沾湿手指,去湿纸页:“嗯,是‘四十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数下去:“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陵寝盘空曲,熊罴守翠微’,第四十一个字,那是个‘陵’字。‘江陵’、‘江陵’,妙极,原来果然便在荆州。” 万圭道:“爹爹,你说小声些!”万震山微微一笑,道:“对!不可得意忘形。圭儿,你爹爹一世心血,总算没白花,这个大秘密,毕竟给咱们找到了!”突然之间,他将书掩上,一拍大腿,低声道:“敌人为什么将剑谱送到我手里,我明白啦!” 万圭道:“那是什么缘故?我一直想不透。” 万震山道:“敌人得了剑谱,推详不出其中的秘奥,又有什么屁用?咱们的连城剑法,每一招的名称都是一句唐诗,别门别派的人,任他武功通天,却也不知。这世界上,现今只我和言达平二人,才知第一招是什么诗句,第二招又是什么诗句。才知道第一个字要到〈春归〉这首诗中去找,第二个字要到〈重经昭陵〉这首诗中去寻。” 万圭道:“这连城剑法的名称,你不是已教了我们吗?”万震山道:“次序都是抖乱了的。”万圭道:“爹,你连我也不教真的剑法。”万震山微有尴尬之色,道:“我有八个弟子,大家朝晚都在一起,倘若单单教你,他们定会知觉,那便不妙了。” 万圭“嗯”了一声,道:“敌人的阴谋定是这样。他知道用水湿纸,便有字迹显出,因此故意将剑谱交给咱们,又故意用水显出几个字来,要咱们查出了剑谱里的秘奥,让咱们去寻访宝藏,他就来个‘强盗遇着贼爷爷’。”万震山道:“对了!咱们须得步步提防,别落得一场辛苦,得不到宝藏,连性命也送掉了。” 他又沾湿了手指,去寻第三个字,说道:“剑法第三招,出于处默的〈圣果寺〉,三十三,第三十三字,‘下方城郭近,钟磬杂笙歌’中的‘城’字,‘江陵城’,对啦,对啦!那还有什么可疑心的?咦,怎么这里痒得厉害?”他伸右手在左手背上搔了几下,觉得右手也痒,伸左手去搔了几下,又看那剑谱,说道:“这第四招,是五十三,嗯,一五、一十、十五……第五十三字是个‘南’字,‘江陵城南’,哈哈,咦!好痒!”低头向自己左手上看去,只见手背上长了三条墨痕,微觉惊诧:“今天我又没写字,手背上怎么有黑墨?”只觉双手手背上越来越痒,一看右手,也是有好几条纵横交错的墨痕。 万圭“啊”的一声,道:“爹爹,那……那里来的?这好像是言达平那厮的花蝎毒。”万震山给他一言提醒,只觉手上痒得更加厉害了,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痒。 万圭叫道:“别搔,是……是你指甲上带毒过去的。” 万震山叫道:“啊哟!果真如此。”登时省悟,道:“那小淫妇将剑谱浸在血水之中,你的血中含有蝎毒……吴坎这小贼,偏不肯爽爽快快的就死,却在我手上搔了这许多血痕。他妈的,蝎毒传入了伤口之中,好在不多,谅来也不碍事。啊哟,怎地越来越痛了,哎唷,哎唷!”忍不住大声呻吟。 万圭道:“爹,你这蝎毒中得不多,我去舀水来给你洗洗。”万震山道:“不错!”大声叫道:“桃红,桃红!打水来!”万圭眉头蹙起,心道:“爹爹吓得胡涂了,桃红早给他赶走了,这会儿又来叫她。”拿起一只铜脸盆,快步出房,在天井里七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水,端进来放在桌上。万震山忙将双手浸入了清水之中,一阵冰凉,痛痒登减。 那知道万圭手上所中的蝎毒遇上解药,流出来的黑血也具剧毒,毒性比之原来的蝎毒只有更加厉害,万震山手背上给吴坎抓出血痕深入肌理,一碰到这剧毒,实比万圭中毒更深。他双手在清水中浸得片时,一盆水已变成了淡墨水一般。墨水由淡转深,过不多时,变得便如是一盆浓浓的墨汁。 万氏父子相顾失色。万震山提起手掌,不禁“啊”的一声,失声惊呼,只见两只手几乎肿成了两个圆球。万圭道:“啊哟,不好,只怕不能浸水!” 万震山痛得急了,一脚踢在他腰间,骂道:“你既知不能浸水,怎么又去舀水来?这不是存心害我么?”万圭痛得蹲下身去,道:“我本来不知道,怎么会来害你?” 戚芳在床底下听得父子二人争吵,心中也不知是凄凉,还是体会到了复仇的喜悦。 只听得万震山只是叫:“怎么办?怎么办?”万圭道:“我楼上有些止痛药,虽不能解毒,却可止得一时之痛,要不要敷一些?”万震山道:“好,好,好!快去拿来!”万圭道:“是否有效,孩儿可就不知,说不定越敷越不对头,爹爹又要踢我。”万震山骂道:“王八羔子!这会儿还在不服气么?老子生了你出来,踢一脚又有什么大不了?快去,快去拿来。”万圭应道:“是!”转身出去。 万震山双手肿胀难当,手背上的皮肤黑中透亮,全无半点皱纹,便如一个吹胀了的猪尿泡一般,眼看再稍胀大,势非破裂不可,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可……可不能耽搁了。”将剑谱往怀中一揣,奔行如飞,抢出房门,赶在万圭之前。 戚芳听得二人远去,忙从床底爬了出来,自忖:“却到那里去好?”霎时间六神无主,只觉茫茫大地,竟没一处可以安身:“他们害死我爹爹,此仇岂可不报?但这血海深仇,却如何报法?说到武功、机智,我和公公、三哥实差得太远,何况他们认定我和吴坎结了私情,一见面就会对我狠下杀手,我又怎能抵挡?眼下只有去……去寻找狄师哥,再作计较。可又不知他在那里?空心菜呢?我怎能撇下了她?”一想到女儿,当即拔步奔向后楼,决意抱了女儿先行逃走,再想复仇之法。 在她内心,又还不敢十分确定万氏父子当真是害死了她父亲。万震山是个心狠手辣之徒,那绝无怀疑,但万圭呢?对于丈夫的柔情密意,终不能这么快便决绝的抛却。 她奔到楼下,听得万震山嘶哑的声音在大叫大嚷,心想:“这么叫法,要将空心菜吵醒了!”想到女儿会大受惊吓,便顾不得自身危险,轻轻走上楼去,小心不让楼梯发出声息。空心菜睡觉的小房就在她夫妻的卧室之后,只以一层薄板隔开。戚芳溜进小房,卧房中灯光映了进来,只见女儿睁大了眼,早已醒转,脸上满是怖色,一见到母亲,小嘴一扁,便要哭叫出来。戚芳忙抢上前去,将她搂在怀里,做个手势,叫她千万不可出声。空心菜既聪明,又听话,便一声不响,娘儿俩搂抱着躺在床上。 只听得万震山大叫:“不成,不成,这止痛药越止越痛,须得寻到那草头郎中,用他的解药来治。”万圭道:“是啊,只有那解药才治得这毒,等天一亮,叫鲁大哥他们大伙儿一齐出马,去寻那郎中。我手上的伤口也痛得很。”万震山怒道:“怎等得到天亮?啊哟,哎唷!受不了啦,受不了啦!”突然间脚下一软,倒在地下,痛得打滚,叫道:“快,快!拿剑来,将我这双手砍了!快砍了我的手!”只听得房中家具砰嘭翻倒,瓶碗乒乓打碎之声,响成了一片。 空心菜吓得紧紧的搂住了妈妈,脸色大变。戚芳伸手轻轻抚慰,却不敢作声。 万圭也十分惊慌,说道:“爹,你……你忍耐一会儿,你的手怎能砍了?咱们快找解药是正经。”万震山痛得再难抵受,喝道:“你为什么不砍去我双手,除我痛楚?啊,我知道了,你……你想我快快死了,好独吞剑谱,想独自个去寻宝藏……” 万圭怒道:“爹,你痛得神智不清了,快上床睡一忽儿。我又不知剑招的次序,得了剑谱又有什么用?”万震山不断在地下打滚,道:“你说我神智不清,你自己就存心不良。我……我痛得要死了……要死了……一拍两散,大家都得不到。” 突然之间,他红了双眼,从怀中掏出剑谱,伸手一页页的撕碎。他十根手指肿得便如一根根红萝卜般,动作不灵,但还是撕碎了好几页。 万圭大惊,叫道:“别撕,别撕!”伸手便去抢夺。他抓住了半本剑谱,万震山却抓住了另一半,牢不放手。那剑谱在血水中浸过,迄未干透,霉霉烂烂的,两人这么一拉扯,登时撕成两半。万圭呆了一呆,万震山又去撕扯。万圭不甘心让这已经到手的宝藏化作过眼云烟,忙伸手推开父亲。两人在地下你抢我夺,翻翻滚滚,将剑谱撕得更加碎了。 突然间听得万圭长声惊呼:“哎唷……糟了……我伤口中又进了毒,啊哟,好痛!”两人这么你拉我扯,剑谱上的毒质沾进了万圭手背上原来的伤口。片刻之间,万圭手背又高高肿起,剧痛椎心穿骨。他久病之后,耐力甚弱,毒素一入伤口,随血上行,发作迅速。父子二人在楼板上滚来滚去,惨呼号叫。 戚芳听了一会,究竟夫妻情重,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从床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冷冷的道:“怎么啦?两个在干什么?” 万氏父子见到戚芳,剧痛之际,再也没心情愤怒。万圭叫道:“芳妹,快去找那草头郎中,请他快配解药,哎唷,哎唷……实在……实在痛得熬不住了,求求你……” 戚芳见他痛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心更加软了,从怀中取出瓷瓶,道:“这是解药!”万震山和万圭一见瓷瓶,同时挣扎着爬起,齐道:“好极,好极!快,快给我敷上。” 戚芳见万震山目光凶狠贪婪,有如野兽,心想若不乘此要挟,如何能查明真相,便道:“慢着,不许动!谁要动上一动,我便将解药抛出窗外,投入水缸,大家都死!”说着推开窗子,拔开瓷瓶的瓶塞,将解药悬在窗外,只须手一松,瓷瓶落水,再也无用了。 万氏父子当即不动,我瞧瞧你,你瞧瞧我。万震山忽道:“好媳妇,你将解药给我,我让你跟了吴坎,远走高飞,决不阻拦,另外再送你一千两银子,让你二人过长远日子……哎唷,好痛……既然你心有他意,圭儿也留你不住……你……你放心去好了。”戚芳心道:“这人当真卑鄙无耻,吴坎明明是你亲手扼死了,却还来骗人。” 万圭也道:“芳妹,我虽舍不得你,但没有法子,我答应不跟吴坎为难就是。” 戚芳冷笑一声,道:“你二人胡涂透顶,还在瞎转这卑鄙龌龊的念头。我只问一句话,你们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立刻给解药。” 万震山道:“是,是,快问,哎唷,啊哟!” 一阵风从窗中刮了进来,吹得满地纸屑如蝴蝶般飞舞。纸屑是剑谱撕成的,一片片飞出窗外。忽然,一对彩色蝴蝶飞了起来,正是她当年剪的纸蝶,夹在诗集中的。两只纸蝶在房中蹁跹起舞,跟着从窗中飞了出去。戚芳心中一酸,想起了当日在石洞中与狄云欢乐相聚的情景。那时候的世界可有多么好,天地间没半点伤心的事。 万圭连连催促:“快问!什么事?我无有不说。” 戚芳一凛,问道:“我爹爹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万震山强笑道:“你问你爹爹的事,我——我也不知道啊。哎唷——我很挂念这位老师弟——哎唷!师兄弟又成了亲家,哎唷,好得很啊。” 戚芳沉着脸道:“这当儿再说些假话,更有什么用处?我爹爹给你害死了,是不是?害死他的法儿,就跟你们害死吴坎一样,是不是?你已将他尸身砌入了墙壁,是不是?”戚芳连问三声“是不是”,万氏父子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没料想她不但知道自己父亲遭害,连吴坎被杀一事也知道了。万圭颤声道:“你……你怎知道?” 他说“你怎知道”,便是直承其事。戚芳心中一酸,怒火上冲,便想松手将解药投入窗下的一排七石缸中。万圭眼见情势危急,作势便想扑将上去。万震山喝道:“圭儿,不可莽撞!”他知道当时情景之下,强抢只有误事。 忽然间,塌塌塌几声,空心菜赤着脚,从小房中奔了出来,叫道:“妈,妈!”要扑入戚芳怀里。 万圭灵机一动,伸出左臂,半路上便将女儿抱了过来,右手摸出匕首,对准女儿的天灵盖,喝道:“好!咱们一家老小,今日便一起死了,我先杀了空心菜再说!” 戚芳大惊,忙叫道:“快放开她,关女儿什么事?” 万圭厉声道:“反正大家活不成,我先杀了空心菜!”匕首在空中虚刺几下,便向空心菜头顶刺落。戚芳道:“不,不!”扑过来抢救,伸手抓住万圭手腕。 万震山虽在奇痛彻骨之际,究竟阅历丰富,见戚芳给引了过来,当即手肘一探,重重撞在她腰间,夹手夺过她手中瓷瓶,忙不迭的倒药敷上手背。万圭也伸手去取解药。戚芳抢过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万震山飞起一脚,将她踢倒,随手解下腰带,将她双手反缚背后,又将她两只脚都绑住了。空心菜大叫:“妈,妈,妈妈!”万震山反手一记巴掌,打得她晕了过去,但这一掌碰到自己肿起的手背,又大叫一声:“啊哟!” 那解药实具灵效,二人敷药之后,片刻间伤口中便流出血水,疼痛渐减,变为麻痒,再过得一阵,麻痒也渐减弱。父子二人大为放心,知道性命是拾回来了,见到房中的纸片兀自往窗外飞去,两人同声大叫:“糟糕!”扑过去拦阻飞舞的纸片。 第247章 连城诀(45) 但地下的纸屑已乱成一团,一大半掉入了窗外的缸中,有的正在盘旋跌落。万震山叫道:“快,快,快抢!”二人飞步奔下楼去,拚命去抓四散飞舞的碎纸。但数百片碎纸有的飘飘荡荡吹出了围墙,有的随风高飞上天。二人东奔西突,状若颠狂,却那里又能收集碎片、使得撕碎了的剑谱重归原状? 万震山手上疼痛虽消,心中的伤痛却难以形容,气无可消,大声斥骂儿子:“都是你这小贼,跟我来争夺什么?若不是你跟我拉扯,剑谱怎会扯烂?”万圭叹了口气,不再去追抢碎纸,说道:“孩儿若不拦阻,爹爹早将这剑谱扯得更加烂了。”万震山道:“放屁!”他心中知道儿子所说是实,但还是不住的呼喝:“放屁,放屁,放屁!” 万圭道:“好在咱们知道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再到那本残破的剑谱中去查查,只要能再找到些线索,未始不能找到那地方。”万震山精神一振,道:“不错,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 忽听得墙外有个声音轻轻的道:“江陵城南!” 万氏父子大吃一惊,一齐跃上墙头,向外望去,只见两个人的背影正向小巷中隐没。万圭喝道:“冯坦、沈城,站着别动!” 但那两人既不回头,也不站住,飞快的走了。万震山待要下墙追去,万圭道:“爹,楼上还有……还有那……那淫妇。”万震山转念一想,点了点头。 父子俩回到楼头,只见小女孩空心菜已醒了过来,抱住了妈妈直哭。戚芳手足被绑,却在不住安抚女儿。空心菜见到祖父与父亲回来,更“哇”的一声,惊哭起来。 万震山上前一脚,踢在她屁股之上,骂道:“再哭,一刀剖开你小鬼的肚子。”空心菜吓得脸都白了,那里还敢出声。 万圭低声道:“爹,这淫妇什么都知道了,可不能留下活口。怎生处置她才是?”万震山微一沉吟,道:“刚才墙外二人,你看清楚是冯坦、沈城么?”万圭道:“正是那二人,错不了!只怕秘密已经泄漏,他们知道是在江陵城南。”万震山道:“事不宜迟,须得急速下手。这淫妇么,跟她父亲一般处置便了。” 戚芳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放不下女儿,说道:“三……三哥,我和你夫妻一场,你杀我不打紧,我死之后,你须好好看待空心菜!” 万圭道:“好!”万震山道:“斩草除根,岂能留下祸胎?这小女孩精灵古怪,今日之事都给她瞧在眼里了,怎保得定她不说出来?”万圭缓缓点了点头。他很疼爱这个女儿,但父亲的话也很对,倘若留下祸胎,将来定有极大后患。 戚芳泪水滚下双颊,哽咽道:“你……你们好狠心,连……连这个小小女孩儿也不放过吗?”万震山道:“塞住她的嘴巴,别让她叫嚷起来,吵得通天下的人都听到了!” 戚芳想起女儿难保一命,突然提起嗓子,大叫:“救命,救命!” 静夜之中,这两声“救命”划破了长空,远远传了出去。 万圭扑到她身上,伸手按住她嘴。戚芳仍大叫:“救命,救命!”只嘴巴给按住了,声音郁闷。万震山在儿子长袍上撕下一块衣襟,递给了他,万圭当即将衣襟塞在戚芳口中。万震山道:“将她埋在戚长发的墓中,父女同穴,最妙不过。” 万圭点了点头,抱起妻子,大踏步下楼。万震山抱了空心菜。四个人进了书房。 戚芳瞧著书房西壁的那堵白墙,心想:“我爹爹是给老贼葬在这堵墙之中?” 万震山道:“我来拆墙,你去将吴坎拖来!小心,别给人见到。”万圭应道:“是!”奔向万震山的卧室。 万震山拉开书桌的抽屉,其中凿子、锤子、铲刀等工具一应俱全,他取出来放在墙边,瞧着那堵白墙,双手搓了几下,回头向戚芳望了一眼,脸上现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戚芳不禁打了个寒噤。万震山拿起铁锤和凿子,看好了墙上的部位,在两块砖头之间的缝中,将凿子凿了进去。凿裂了一块砖头,伸手摇了几摇,便挖了出来,手法甚是熟练。他挖出一块砖头后,拿到鼻子边嗅了几嗅。 戚芳见了他挖墙的手法,想起适才见到他离魂病发作时挖墙、推尸、砌墙的情状,心中已然发毛,待见他去闻嗅夹墙中父亲尸体的气息,害怕、伤心、再加上愤怒,破口大骂:“你这奸贼,无耻的老贼!”只嘴巴给塞住了,只能发出些呜呜之声。 万震山伸手又去挖第二块砖头,突然脚步声急,万圭踉跄抢进,说道:“爹,爹!不好了,吴坎……吴坎……”身子在桌上一撞,呛啷一声响,油灯掉在地下,室中登时黑了,只有淡淡的月光从窗纸中透进来。 万震山道:“吴坎怎样?大惊小怪的,这般沉不住气。”万圭道:“吴坎不见啦!”万震山骂道:“放屁!怎会不见?”但声音颤抖,显然心中惧意甚盛。啪的一声,手中拿着的一块砖头掉下地来。 万圭道:“我伸手到爹爹的床底下去拉尸体,摸他不到,点了灯火到床底去照,尸体已影踪全无。爹爹房中帐子背后、箱子后面,到处都找过了,什么也没见到。”万震山沉吟道:“这……这可奇了。我猜想是冯坦、沈城他们搅的鬼。”万圭道:“爹,莫非……莫非……吴坎这厮没死透,闭气半晌,又活了过来?”万震山怒道:“放屁,你老子外号叫作‘五云手’,手上功夫何等厉害,难道扼一个徒弟也扼不死?”万圭道:“是,按理说,吴坎那厮一定给爹爹扼死了,却不知如何,尸体竟会不见了?难道……难道……”万震山道:“难道什么?”万圭道:“难道真有僵尸?他冤魂不息……” 万震山喝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快处置了这淫妇和这小鬼,再去找吴坎的尸首。事情只怕已闹穿了,咱父子在荆州城已难以安身。”说着加紧将墙上砖头一块块挖出来。他睡梦中挖砖砌墙,做之已惯,手法熟练,此时虽无灯烛,动作仍十分迅捷。 万圭应了声:“是!”拔刀在手,走到戚芳身前,颤声道:“芳妹,是你对不起我。你死之后,可别怨我!” 戚芳没法说话,侧过身子,用肩头狠狠撞了他一下。万氏父子要杀自己,那也罢了,竟连空心菜也不肯饶,狼心狗肺,委实世所罕有。万圭给她一撞,身子一晃,退后两步,举起刀来,骂道:“贼淫妇,死到临头,还要放泼!” 便在此时,只听得格、格、格几下声响,书房门缓缓推开。万圭吃了一惊,转过头去,惨淡的月光之下,但见房门推开,却不见有人进来。 万震山喝问:“是谁?”房门又格格、格格的响了两下,仍无人回答。 微光之下,突见门中跳进一个人来。那人直挺挺的移近,一跳一跳的,膝盖不弯。万震山和万圭惊惧大骇,不自禁的退后了两步。 只见那人双眼大睁,舌头伸出,口鼻流血,正是给万震山扼死了的吴坎。万震山和万圭同声惊呼:“啊!”戚芳见到这般可怖的情状,也吓得一颗心似乎停了跳动。空心菜吓得将脑袋钻入母亲怀里,不敢作声。 吴坎一动也不动,双臂缓缓抬起,伸向万震山。万震山喝道:“吴坎小贼,老子怕……怕……你这僵尸?”抽出刀来,向吴坎头上劈落。突觉手腕一麻,单刀拿捏不定,呛啷一声,掉在地下,跟着腰间一麻,全身便动弹不得。 万圭早吓得呆了,见吴坎的僵尸搅倒了父亲后,又直着双臂,缓缓向自己抓来,只想大叫:“吴师弟,吴师弟!饶了我!”可是声音在喉头哽住了,无论如何叫不出来,倒退了两步,腿下一软,摔倒在地。只见吴坎的右手垂了下来,摸到他脸上,手指冷冰冰地,没半分暖气。万圭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就晕了过去。 突然之间,吴坎身子向前一扑,伏在万圭身上,一动也不动了。 吴坎身后,却站着一人。 那人走到戚芳身边,取出她口中塞着的破布,双手几下拉扯,便扯断了绑住她手足的绳子,回过身去,在万圭腰里重重踢了一脚,内力到处,万圭登时全身酸软。 戚芳先将空心菜抱起,颤声道:“恩公是谁,救了我性命?” 那人双手伸出,月光之下,只见他每只手掌中都有一只花纸剪成的蝴蝶,正是那本唐诗中夹着的纸蝶,适才飘下楼去时给他拿到了的。戚芳一瞥眼间,见到他右手五根手指全无,失声叫道:“狄师哥!” 那人正是狄云,斗然间听到这一声“狄师哥!”胸中一热,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叫道:“芳妹!菩萨保佑,你……你我今日又再相见!” 戚芳此时正如一叶小舟在茫茫大海中飘行,狂风暴雨交加之下,突然驶进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港口,扑在狄云怀中,说道:“师哥,这……这……这不是做梦么?” 狄云道:“不是做梦,芳妹,这两晚我都在这里瞧着。这父子两人干的那些伤天害理事情,我全都瞧见了。吴坎的尸体,哼,我是拿来吓他们一吓!” 戚芳叫道:“爹爹,爹爹!”放下空心菜,奔到墙洞之前,伸手往洞中摸去,却摸了个空,“啊”的一声叫,颤声道:“没……没有!” 狄云打亮了火摺,到墙洞中去照时,只见夹墙中尽是些泥灰砖石,却那里有戚长发的尸体?说道:“这里没有,什么也没有。” 戚芳在桌上拿过一个烛台,在狄云的火摺上点燃了蜡烛,举起烛台,在夹墙中细细察看,却那里有父亲的尸体,谁的尸体也没有。她又惊又喜,心中存了一线希望:“或许,爹爹并没给他们害死。”转身向万圭道:“三……三哥,我爹爹到底怎样了?” 万圭和万震山却不知她在夹墙中并没发见尸体,只道她见了父亲的遗体,便要动手复仇。万震山昂然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戚长发是我杀的,你冲着我报仇便是。”戚芳道:“爹爹真的给你害死了?那么……他的尸首呢?”万震山道:“什么?夹墙里的死人难道不是他?”戚芳道:“这里有什么死人?”万震山和万圭面面相觑,脸色惨白,兀自不信。狄云拉起万震山,让他探头到墙洞中一看。 万震山颤声道:“世上真……真有会行走的僵尸?我……明明……明明……”忽地改口:“好媳妇,我……我是骗骗你的。咱师兄弟虽然不和,却也不致于痛下毒手。你怎么信以为真了?哈哈,哈哈!”他平时说谎的本领着实不错,但这时惊惶之下,张口结舌,说出来的谎话牵强之至,谁也不会相信。要是他倔强挺撞,戚芳和狄云还存着万一的希望,他这么一说,两人只有更加确信是他害死了戚长发。 狄云伸掌搭在他肩头,说道:“万师伯,你害得我好苦,这一切也不必计较了。我只问你:到底我师父是不是给你害死了?”说着运起“神照经”内功。霎时之间,万震山全身犹如堕入了一只大火炉中,似乎连血液也烧得要沸腾起来,片刻也难以抵受,想到戚长发的尸身竟会不知去向,心中惊疑惶恐,乱成一团,已全无抗拒之意,说道:“不……不错。戚长发是我杀的。” 狄云又问:“我师父的尸首呢?你到底放在什么地方?”万震山道:“我确是将他砌入了这夹墙之中,是尸变……变了僵尸么?” 狄云狠狠的凝视着他,想起这几年来,自己经历了无穷无尽的苦难,全是由于他父子的毒害,此刻万震山又亲口承认了杀死他师父,如何不教他怒火攻心?若不是已和戚芳相会,心中毕竟欢喜多过哀伤,立时便要一掌送了他性命。他一咬牙,提起万震山来,砰的一声,从那墙孔中掷了进去。万震山身子大,墙孔小,撞落了几块砖头,这才跌入。 戚芳“啊”的一声,轻声低呼。狄云提起万圭的身子,又掷入了墙洞,说道:“一报还一报,他父子这般毒害师父,咱们就这般对付他二人。”拾起地下的砖块,便砌了起来,片刻之间,便将墙洞砌好了。 戚芳颤声道:“师……师哥,你终于为爹爹报了这场大仇。若不是你来……师哥,这人的尸体,怎么办?”说着指了指吴坎的尸体。 狄云道:“咱们走罢!这里的事,再也不用理会了。”戚芳道:“他二人砌在墙中,还没死,倘若有人来救……”狄云道:“旁人怎会知道墙内有人?咱们把吴坎的尸体移出去,旁人更加不会到这里来查察。这两人在墙里活不多久的。”当下提起吴坎的尸身,走出书房,向戚芳招手道:“走罢!” 两人跃出了万家围墙,狄云抛下吴坎尸身,说道:“师妹,咱们到那里去好?” 戚芳道:“你想爹爹真的是给他们害死了么?”狄云道:“但愿师父仍然健在。只是听万震山的说话,就怕……就怕师父已经遭难。咱们自该查个水落石出。” 戚芳道:“我得回去拿些东西,你在那边的破祠堂里等我一等。”狄云道:“我陪你一起去好了。”戚芳道:“不,不好!若给人撞见,多不方便。”狄云道:“我陪着你好些。万家还有别的弟子,可没一个是好人。”戚芳道:“不要紧。你抱着空心菜,在那边等我。”空心菜经了这场惊吓,抵受不住,早已在妈妈怀中沉沉睡熟。 狄云向来听戚芳的话,见她神情坚决,不敢违拗,只得抱过女孩,见戚芳又跃进了万家,便走向祠堂,推门入内。 过了一顿饭时分,始终不见戚芳回来,狄云有些担心了,便想去万家接她,但生怕她不快,抱着空心菜,在廊下走来走去,想着终于得和师妹相聚,实是说不出的欢喜,但内心深处,却隐隐又感恐惧;不知师妹许不许我永远陪着她?心中不住许愿:“老天爷保佑,我已吃了这许多苦头,让我今后陪着她,保护她,照顾她。我不敢盼望做她丈夫,只要天天能见到她,她每天叫我一声‘空心菜师哥’。老天爷,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求你什么了。” 突然之间,听得祠堂长窗内瑟瑟作声,似乎有人。狄云一侧身,站在窗下不动。过得片刻,长窗呀的一声推开,有人走了出来。黑暗之中,隐约见到是个披头散发的丐妇,狄云便不在意下,只想:“怎么芳妹还不回来?” 第248章 连城诀(46) 空心菜在梦中“哇”的一声,惊哭出来,叫道:“妈妈,妈妈!” 那丐妇大吃一惊,缩在走廊的角落里,抱住了自己的头。狄云轻拍空心菜的肩膀,安抚她道:“别哭,别哭!妈妈就来了!妈妈就来了!” 那丐妇见出声的是个小女孩,狄云对她也似无加害之意,胆子大了起来,站起身来,慢慢走近,帮助他安抚空心菜:“宝宝好乖,别哭,妈妈就来了!”她低声向狄云道:“一个人睡着了就会见鬼,有人半夜三更起身砌墙头,不……不……你别问我……” 狄云问道:“你说什么?”那丐妇道:“没……没什么。老爷赶了我出来。他不要我了。从前,我年轻的时候,他好喜欢我。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老爷总有一天会叫我回去的。是啊,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 狄云心中一动:“师妹对她丈夫,难道就不念旧情么?”突然间胸口似乎充塞了一股闷气,头脑中一阵晕眩,抱着空心菜,便从破祠堂中冲了出去。 他决计猜想不到,这个满身污秽的丐妇,就是当年诬陷他的桃红。 第十二回 连城宝藏 狄云越墙而入,来到万家的书房。其时天已黎明,朦朦胧胧之中,见地下躺着一人,依稀便是戚芳。狄云大惊,忙取火刀火石打了火,点着了桌上的蜡烛,烛光之下,只见戚芳身上全是鲜血,小腹上插了一柄短刀。 她身旁堆满了砖块,墙上拆开了一洞,万氏父子早已不在其内。 狄云俯身跪在戚芳身边,叫道:“师妹,师妹!”他吓得全身发抖,声音几乎哑了,伸手去摸戚芳的脸,觉得尚有暖气,鼻中也还有轻轻呼吸。 他心神稍定,又叫:“师妹!”戚芳缓缓睁开眼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师哥……我……我对不起你。” 狄云道:“你别说话。我……我来救你。”将空心菜轻轻放在一边,右手抱住了戚芳身子,左手抓起短刀的刀柄,想要拔了出来。但一瞥之下,见那口刀深深插入她小腹,足有半尺,刀子一拔出,势必立时送了她性命,便不敢就拔,只急得无计可施,连问:“怎么办?怎么办?是……是谁害你的?”戚芳苦笑道:“师哥,人家说:一夜夫妻……唉,别说了,我……你别怪我。我忍心不下,来放出了我丈夫……他……他……” 狄云咬牙道:“他……他……他反而刺了你一刀,是不是?” 戚芳苦笑着点了点头。 狄云心中痛如刀绞,眼见戚芳命在顷刻,万圭这一刀刺得她如此厉害,无论如何是救不活了。在他内心,更有一条妒忌的毒蛇在隐隐的咬啮:“你……终究是爱你丈夫,宁可自己死了,也要救他。” 戚芳道:“师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顾空心菜,当是你……你自己的女儿一般。” 狄云黯然不语,点了点头,咬牙道:“这贼子……到那里去啦?” 戚芳眼神散乱,声音含混,轻轻的道:“那山洞里,两只大蝴蝶飞了进去,梁山伯,祝英台,师哥,你瞧,你瞧!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咱们俩……这样飞来飞去,永远也不分离,你说好不好?”声音渐低,呼吸慢慢微弱了下去。 狄云一手抱着空心菜,一手抱着戚芳的尸身,从万家围墙中跃了出来。他本想一把火将万家的大宅子烧个干净,但转念一想:“这屋子一烧,万氏父子再也不会回来了,要为师妹报仇,得让这宅子留着。” 狄云奔到当年丁典毕命的废园中,在梅树下掘了个坑,将戚芳的尸身埋了,那柄短刀却收在身边。他决心要用这柄刀去取万氏父子的性命。 他伤心得哭不出眼泪来,只是不住自责:“为什么不将这两个恶贼先打死了,再丢进墙洞?为什么这样大意,终于害了师妹性命?”他不怪师妹,只怪责自己。 空心菜不住哭叫:“妈妈,妈妈!”叫得他心烦意乱。于是在江陵城外找了一家农家,给了十两银子,请一个农妇照管女孩。 他日日夜夜的守候在万家前后,半个月过去了,没见到万氏父子半点踪迹。奇怪的是,连鲁坤、卜垣、孙均、冯坦、沈城等几人也都失了踪,不再回到万家来。万家的婢仆乱得没头苍蝇一般,有的开始偷东西了,有的在吵嘴打架。 江陵城中,却有许多武林人物从四面八方聚集拢来。 一天晚上,狄云听到了几个江湖豪客的对话: “那连城剑诀原来是藏在一部《唐诗选辑》之中,头上四字是‘江陵城南’。” “是啊,这几天闻风赶来的着实不少。就是不知这四个字之后是些什么字。” “管他之后是什么字?咱们只管守在江陵城南。有人挖出宝藏,给他来个拦路打劫。” “不错。就算劫不了,至少也得分上一份。见者有份,还少得了咱哥儿们的么?” “嘿嘿!江陵书铺中这几天去买《唐诗选辑》的人可真不少。今儿我走进书铺,还没开口,伙计就说:‘大爷,您可是要买《唐诗选辑》?这部书我们刚在汉口赶着捎来,要买请早,迟了只怕卖光了。’我很奇怪,问他:‘你怎知我要买《唐诗选辑》?’你猜他怎么说?” “不知道!他怎么说?” “他妈的。那伙计说:‘不瞒您老人家说,这几天身上带刀带剑、挺胸凸肚的练把式爷们,来到书铺子,十个倒有十一个要买这本书。五两银子一本,你爷台不合式?’” “他奶奶的,那有这么贵的书?” “你知道书价么?你买过书没有?” “哈哈,老子这一辈子可从没进过书铺子的门。书啊书的,老子这一辈子最爱赌钱,买赢就好,买书(输)可从来不干。嘿嘿,嘿嘿!” 狄云心道:“连城剑诀中的秘密可传出去了,是谁传出去的?是了,万氏父子的话给鲁坤他们听了去,万震山要追查,几个徒儿却逃走了。就这样,知道的人越来越多。” 想起当年与丁典同处狱中之时,也有许多江湖豪士闻风而来,却都给丁典一一打死了。“嗯,丁大哥的大事还没办。丁大哥的事可比我自己报仇要紧。” 凌小姐的父亲是荆州府的知府。狄云到江陵城中最大的棺材铺、墓碑铺一打听,便查知凌小姐的坟葬在江陵东门外十二里的一个小山冈上。 他买了一把铁铲,一把鹤嘴锄,出得东门,不久便找到了坟墓。墓碑上写着“爱女凌霜华之墓”七字。墓前无花无树。凌姑娘生前最爱鲜花,她父亲竟没给她种植一株。 “爱女,爱女,嘿嘿,你真的爱这个女儿么?”他冷笑起来,想到丁典和戚芳,忍不住泪水又流了下来。 他的衣襟,早就为悼念戚芳的眼泪湿透了。在凌霜华的墓前,又加上了新的眼泪。 山冈附近没人家,离开大路很远,也没人经过。但白天总不能刨坟。直等到天全黑了,才挖开墓土,再掘开三合土封着的大石,现出了棺木。 经历了这几年来的艰难困苦,狄云早不是个容易伤心、容易流泪的人了,但在惨淡的月光下见到这具棺木,想到丁大哥便因这口棺木而死,却不能不再伤心,不能不再流泪。 凌退思曾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虽然时日相隔已久,而且将棺木抬到此间下葬,料想棺外毒药早已抹去,但他不敢冒险伸手去碰棺木,拔出血刀,从棺盖的缝口中轻轻推了过去。那血刀削金断玉,遇到木材,便如批豆腐一般,他不用使劲,便已将棺盖的榫头尽数切断,右臂一振,劲力到处,棺盖飞起。 蓦然间,只见棺木中两只已然朽坏的手向上举着。棺盖一飞起,两只手便掉了下去,宛然会动一般。狄云吃了一惊,心想:“凌小姐入棺之时,怎地两只手会高举起来的?这真奇了。”只见棺中并无寿衣、被褥等一般殓葬之物,凌小姐只穿一身单衣。 狄云默默祝祷:“丁大哥,凌小姐,你二人生时不能成为夫妻,死后同葬的心愿终于得偿。你二人死而有灵,也当含笑于九泉之下了。”解下背上包袱,打了开来,将丁典的骨灰撒在凌小姐尸身上。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然后站起身来,将包骨灰的包袱裹在手上,便去提那棺盖,要盖回棺木。 月光斜照,只见棺盖背面隐隐写着有字。狄云凑近一看,只见那几个字歪歪斜斜,写的是:“丁郎,丁郎,来生来世,再为夫妻。” 狄云心中一寒,一交坐在地下,这几个字显是指甲所刻,他一凝思间,便已明白:“凌姑娘是给她父亲活埋的,放入棺中之时,她还没死。这几个字,是她临死时用指甲刻的。因此一直到死,她的双手始终举着。天下竟有这般狠心的父亲!丁大哥始终不屈,凌姑娘始终不负丁大哥。她父亲越等越恨,终于下了这毒手。”又想:“凌知府发觉丁大哥越狱,知道定会去找他算帐,急忙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这人的心肠,可比‘金波旬花’还毒上百倍。” 他凑近棺盖,再看了一遍那两行字。只见这几个字之下,又写着三排字,都是些“四十一、三十三、五十三”等等数目字。狄云抽了一口凉气,心道:“是了,凌姑娘直到临死,还记着和丁大哥合葬的心愿。她答应过丁大哥,有谁能将她和丁大哥合葬,便将连城剑诀的秘密告知此人。丁大哥在废园中跟我说过一些,只是没说完便毒发而死。师父那本剑谱上的秘密,给师妹的眼泪浸了出来,偏偏给万氏父子撕得稀烂。我只道这秘密从此湮没,那知道凌姑娘却写在这里。” 他默默祝告:“凌姑娘,你真是信人,多谢你一番好心,可是我此心成灰,恨不得自掘一穴,自刎而死,伴在你和丁大哥身边。只大仇未报,尚得去杀了万家父子和你父亲。金银珠宝,在我眼中便如泥尘一般。”说着提起棺盖,正要盖上棺木,蓦地里灵机一动:“啊哟,对了!万氏父子这时不知躲到了那里,今生今世只怕再也找他们不着,但若将大宝藏的秘密写在当眼之处,万氏父子必然闻讯来看。不错,这秘密是个大大的香饵,万氏父子纵然起疑,再有十倍小心,也非来看这秘密不可。” 他放下棺盖,看清楚数目字,一个个用血刀的刀尖划在铁铲背上,刻完后核对一遍无误,这才手上衬了包袱布,盖上棺盖,放好石板,最后将坟土重新堆好。 “这个大心愿是完了!报了大仇之后,须得在这里种上数百棵菊花。丁大哥和凌姑娘最爱的便是菊花。最好能找到‘春水碧波’的名种绿菊花!” 第二天早晨,江陵南门旁的城墙上,赫然出现了三行用石灰水书写的数目字。每个字都尺许见方,远远便能望见,“四、四十一、三十三、五十三……”奇怪的是,这几行字离地二丈有余,江陵城中只怕没那么长的梯子,能让人爬上去书写,除非是用绳子缒着身子,从城头上挂下来写。 离这三行字十余丈外的城墙脚边,狄云扮作乞丐,脱下破棉袄,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 从南门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只几个时辰,江陵城中街市上、茶馆里,就有人纷纷谈论,也有不少人到南门外来亲眼瞧瞧。但这些数目字除了写的地位奇特之外,并没什么好看,一般闲人看了一会,胡乱猜测一番,便即走了,却有好几个江湖豪客留了下来。 这些人手中都拿着一本《唐诗选辑》,将城墙上的数字抄了下来,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狄云见到孙均来了,沈城来了。过了一会,鲁坤也来了。 但他们并不知道“连城剑法”每一招的次序,虽然手中各有一部《唐诗选辑》,虽然城墙上写着大大的数字,又料到这些数字定是剑谱中的秘密,虽然偷听到了师父和他儿子参详秘密的法子,却不知每一个数字,应当用在那一首诗中。 这世上,只有万震山、言达平、戚长发三人知道。 鲁坤等三人在悄悄议论。隔得远了,狄云听不到他们的说话。见三人说了一会话,便回进城去,过不多时,三个人都化了装出来。一个扮作水果贩子,挑了一担橘子,一个扮作菜贩,另一个扮作荷着锄头的乡民。三人坐在城墙脚边,注视来往行人。 狄云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他们在等万震山到来。他们参不透这秘密,但只要跟随着万震山,便能找到宝藏,就算夺不到,分一份总有指望。再和师父相见当然危险万分,可是要发大财,怎能怕危险? “连城剑谱”中头上四个数目字早已传开了,“四、四十一、三十三、五十三”,那便是“江陵城南”。“四、四十一、三十三、五十三”,以后还有一连串的数字,再蠢的人,也想得到那必是剑谱中的秘密。 在城墙脚边坐下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化了装,有的大模大样以本来面目出现。狄云数了一数,一共有七十八人。再过一会,卜垣和冯坦也来了,他师兄弟二人不知为什么事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就要打架,但终于也安静下来,坐在护城河旁。 等到下午,万氏父子没出现。等到傍晚,万氏父子仍没出现。许多人已在破口大骂。万家的祖宗突然声名大噪,尤其是万震山的奶奶。 天快黑了,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拿了一张纸,一只墨盒,一枝笔,摇头晃脑的,将城墙上这几行字抄了下来。一条大汉正闷得没地方出气,一把抓住那人,问道:“你抄这些字干什么?”那先生道:“老夫自有用处,旁人不得而问之也。” 那大汉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打。”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在他鼻尖前摇来晃去。那先生吓怕了,颤声道:“是……是人家叫我来抄的。”那大汉道:“谁叫你抄的?”那先生道:“一位老先生,不……不瞒你说,就是本城大名鼎鼎的万震山万老先生,你……你可得罪他老人家不得。” “万震山”这三个字一出口,众人便哄了起来。狄云更加欢喜,只是这份欢喜之中,混着太多的仇恨和伤心。 第249章 连城诀(47) 那先生战战兢兢的在前面走,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的直向东行,一百多人远远的跟着。万震山既然不来,便去找万震山。只有他,才参详得出其中的秘密。这件事已揭明了,人多势众,要硬逼着万震山去找宝藏。许多人称赞那大汉:“幸亏你老哥聪明,我们怎么没想到万震山会派人来抄数目字?要不是你老哥,大伙儿在城门边等上三天三夜,万震山却早将宝藏起了去啦。”那大汉很是得意,说道:“这酸秀才鬼鬼祟祟,我料得他干的不是好事。”似乎他自己干的却是好事。 狄云混在人群之中,隐隐觉得:“万震山老奸巨滑,决不会这样轻易便给人找到。其中定有鬼计。”这时一行人离开南门已有数里,他回过头来,又向城墙望去,一瞥眼间,只见一条人影从城墙边飞快掠过,向西疾奔。 狄云寻思:“这一群人钉着这个教书先生,决计不怕他走了。他们如找到万震山,也决不会离开了他。偌大一座江陵城,要寻万氏父子十分艰难,但要找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大群人,却易过反掌,我何必跟在人群之中?” 他心念一动,闪身隐在一株树后,随即展开轻功,反身奔向南门,更向西行。循着那人影的去向急奔,不到一盏茶时分便追上了。狄云的内功既已修得炉火纯青,轻功相应而高,脚下迅捷异常。他追踪的那人轻功也甚了得,但比之狄云却又差得远了。那人丝毫不觉有人跟随,只快步奔跑。 狄云见他奔到一间小屋之前,推门入内。狄云守在门外,等他出来,过了一会,却见小屋的窗子中透出了灯光。他闪到窗下,从窗缝中向内望去,只见屋里坐着个老者,背向窗子,瞧不见他的面容。看他背影,便是适才所追踪那人。 那老者在桌上摊开一本书来,狄云一见便知是《唐诗选辑》,这本书近日来在江陵城中流行极广,居然这老者未能免俗,也有一本。 只见他取过一枝秃笔,在一张黄纸上写了“江陵城南”四个字,他口中轻轻念着“一五、一十、十五、十八……第十八个字”,跟着在纸上写个“偏”字。 狄云大吃一惊:“这人居然能在这本唐诗中查得到字,难道他也会连城剑法?”瞧他背影,显然不是万震山。这老者穿着一件敝旧的灰色布袍,瞧不出是什么身分。 只见他查一会书,屈指计一会数,便写一个字,一共写了廿六个字。狄云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下去,见是: “……西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如来赐福往生极乐”。 那老者大怒,将笔杆重重在桌上一拍,说道:“什么‘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又什么‘如来赐福,往生极乐’!他奶奶的,‘往生极乐’,这不是叫人去见十殿阎王么?” 狄云听这人口音极熟,正思索间,那人侧头回过脸来。狄云身子一矮,缩在窗下,心道:“是二师伯,无怪他知道剑招。这却又是什么秘密了?原来是戏弄人的。”心中忍不住好笑:“这许多人花了偌大心思,不惜弑师父、害同门,原来只是一句作弄人的话。” 他没笑出声来,但在屋中,言达平却大笑起来:“哈哈,叫我向如来佛虔诚膜拜,通灵祝告,这泥塑木雕的他妈的臭菩萨便会赐福于我,哈哈,他奶奶的,叫老子往生极乐。我们合力杀了师父,师兄弟三人你争我夺,原来是大家要争个‘往生极乐’。江陵城中这几百条英雄好汉、乌龟贼强盗,争来争去,为的都是要‘往生极乐’,哈哈,哈哈!”笑声中却充满了凄惨之意,一面笑,一面将黄纸扯得粉碎。 突然之间,他站着一动不动,双目怔怔的瞧着窗外。 狄云想起自己所以遭此大难、戚芳所以惨死,起因皆在这连城剑诀的秘密,而这秘密竟是几句戏谑之言,心下悲愤之极,忍不住也要纵声长笑。 便在此时,只见言达平眼望窗外,似乎见到了什么。只听他喃喃自语:“到了这步田地,去天宁寺瞧瞧,那也不妨。江陵城南偏西,不错,确是有这么一座古庙。”他一挥手,拨熄了油灯,推门出来,展开轻功向西奔去。 狄云心下迟疑:“我去寻万震山呢,还是跟言师伯去?嗯,那一大批人易找得紧,还是先跟着言师伯瞧瞧。”当下盯住言达平的背影,追了下去。 不到小半个时辰,言达平便已到了天宁寺古庙之外。他先在庙外倾听半晌,又绕着那庙转了一个圈子,听得庙内庙外静悄悄地并无人踪,这才推门而入。 这天宁寺地处荒僻,年久失修,门朽墙圮,庙内也无庙祝和尚。言达平来到大殿,一晃火摺,便要去点神坛上的蜡烛,火光之下,只见烛泪似乎颇为新鲜,心念一动,伸手去捏了捏,果然烛泪柔软,显然不久之前有人点过这蜡烛。他心下起疑,吹熄了火摺,正要举步出外查察,突觉背后一痛,一柄利刃插进身子,大叫一声,便即毙命。 狄云躲在二门之后,见火光陡熄,言达平便即惨呼,知他已遭暗算,这一下事起仓卒,不及救援。他索性不动,要瞧伤害言达平的是谁。黑暗中只听得一人“嘿,嘿,嘿”冷笑。这声音传入耳中,狄云不由得毛骨悚然,这笑声阴森可怖,却又十分熟悉。 突然间火光抖动,有人点亮了蜡烛,烛光射到那人身上。那人慢慢的侧过脸来。 狄云险些脱口呼出:“师父!” 这人竟是戚长发。 只见他向言达平的尸身踢了一脚,拔出他背上长剑,又在他背心上连刺数剑。 狄云见师父杀害自己同门师兄,手段竟如此狠毒残忍,这句“师父”的呼声刚到口边,便硬生生的忍住。 戚长发嘿嘿冷笑,说道:“二师哥,你也查到了连城剑谱中的秘密,是不是?嘿嘿!‘江陵城南偏西,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哈哈,二师哥,剑谱中说‘如来赐福,往生极乐’,你现下不是往生极乐了么?这不是如来赐福了么?”他转过头来,望着那尊面目慈祥的如来佛像。他脸上堆满戾气,恶狠狠的端详半晌,说道:“你奶奶的臭佛,戏弄了老子一生,坑害得我可就苦了!”纵身上了神坛,提起长剑,当当当三响,在佛像腹上连砍三剑。 一般佛像均是泥塑木雕,但这三剑砍在其上,却发出铮铮铮的金属之声。戚长发一怔,又砍了两剑,但觉着剑处极是坚硬。他拿起烛台凑近一看,只见剑痕深印,露出灿烂金光,戚长发一呆,伸指将两条剑痕之间的泥土剥落,但见闪闪发光,里面竟然都是黄金。他忍不住叫道:“大金佛,都是黄金,都是黄金!” 这座佛像高逾三丈,粗壮肥大,远超寻常佛像,如通体全以黄金铸成,少说也有五六万斤,那不是大宝藏是什么? 他狂喜之下,微一凝思,转到佛像背后,举剑批削,见佛像腰间似有一扇小小暗门。他不住用力砍削,泥塑四溅,只将长剑削得崩了数十个缺口,才将暗门四周的泥塑都削去了。只见那暗门也是黄金所铸,戚长发将剑伸进暗门周围的缝隙中去撬了几下,喜不自胜、心慌意乱之下,啪的一声,长剑竟尔折断。 他提起半截断剑,到暗门的另一边再去撬。又撬得几下,那暗门渐渐松了。戚长发抛下断剑,伸手指将暗门轻轻起了出来,举烛火照去,只见佛像肚里珠光宝气,霭霭浮动,不知这个大肚子之中,藏了有多少珍珠宝贝。 戚长发咽了几口唾沫,正想伸手到暗门之内去摸出些珠宝来瞧瞧,突觉神坛轻轻晃动。他心知有异,纵身便即跃下,左足刚着地,小腹上一痛,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神坛下钻出一个人来,侧头冷笑,说道:“戚师弟,你找得到这儿,老二找得到这儿,怎么不想想,大师兄也找得到这里啊!”说话之人,正是万震山。 戚长发陡然发见大宝藏,饶是他精细过人,见了这许多珠宝,终于也不免喜出望外,一疏神间,竟着了万震山的道儿,恨恨的道:“第一次你整我不死,想不到终于还是死在你的手下。”万震山得意之极,道:“我正在奇怪,戚师弟,我扼死了你,将你封入夹墙之中,怎么又会活了过来?”戚长发闭目不答。 万震山道:“你不回答,难道我就猜不到?那时你敌我不过,就即闭气装死,封入夹墙之后,居然能够脱逃。了不起!好本事!当时我见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了出来,心中一直觉得不大妥当,可说什么也想不到是给你挣扎着逃走时踢出来的。” 万震山那日将戚长发封入了夹墙后,次日见到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出,这件事令他内心十分不安,又不敢开墙察看戚长发的尸身,这才患上了离魂之症,睡梦中起身砌墙。他一直在怕戚长发的“僵尸”从墙洞里钻出来,因此睡梦中砌了一次又一次,要将墙洞封得牢牢的。他又冷笑道:“嘿嘿,你也真厉害,眼睁睁的瞧着你女儿做了我儿媳妇,竟始终不现身。我问你,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戚长发一口浓痰向他吐去。 万震山闪身避开,笑道:“老三,你要死得干脆呢,还是爱零零碎碎的受苦?你想死得痛快,就跟我说,你用什么法子在那小客店里盗了剑谱,让我和老二都追寻不到。”戚长发冷笑道:“那还不容易?那晚我等你二人睡得像猪猡一般,便悄悄起身开了铁盒,将剑谱塞入抽屉之下与桌子的夹层之中,第二天早晨,剑谱自然无影无踪。我们三人争吵一场,分手而去,你在后面跟踪言达平,言达平在跟踪我,我就跟踪你。咱三人互相跟踪了一个月后各自散了,我这才回去小客店,在抽屉夹层中将剑谱取了出来,回家藏入衣箱的旧衣服间,却不知怎样,给我女儿拿去了。姓万的,你给我个痛痛快快罢!” 万震山狞笑道:“好,给你个痛快的。按理说,不能给你这么便宜,只是你师哥没功夫了,须得赶快用烂泥涂好佛像。好师弟,你乖乖的上路罢!”说着提起长剑,便往戚长发胸口刺落。 突然间红光一闪,万震山一只右臂齐肘连刀,落在地下,身子跟着给人一脚踢开,正是狄云以血刀救了戚长发的性命。 他俯身解开戚长发的穴道,说道:“师父,你受惊了!” 这一下变故来得好快,戚长发呆了老大半晌,才认清楚是狄云,说道:“云……云儿,是你?”狄云和师父别了这么久,又再听到“云儿”这两个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说道:“是,师父,正是云儿。”戚长发道:“这一切,你都瞧见了。”狄云点了点头,道:“师妹,师妹,她……她……” 万震山断了一臂,挣扎着爬起,冲向庙外。戚长发抢上前去,一剑自背心刺入,穿胸而出。万震山一声惨呼,死在当地。 戚长发瞧着两个师兄的尸体,缓缓的道:“云儿,幸亏你及时赶到,救了师父的性命。咦,那边有谁来了?是芳儿吗?”说着伸手指着殿侧。 狄云听到“芳儿”两字,心头大震,转头一看,却不见有人,正惊讶间,突觉背上一痛。他反手抓住来袭敌人的手腕,一转头,只见那人手中抓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是师父戚长发。狄云大是迷惘,道:“师……师父……弟子犯了什么罪,你要杀我?”他这时才想起,适才师父一刀已刺在自己背上,只因自己有乌蚕衣护身,才又逃得了性命。 戚长发给他抓住手腕,半身酸麻,使不出半分力道,惊怒交集之下,恨恨的道:“好,你学了一身高明武功,自不将师父瞧在眼里了。你杀我啊,快杀,快杀,干么不杀?”狄云松开了手,仍是不解,道:“我怎敢杀害师父?” 戚长发叫道:“你假惺惺的干什么?这是一尊黄金铸成的大佛,你难道不想独吞?我不杀你,你便杀我,那有什么希奇?这是一尊金佛,佛像肚里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杀我?”他高声大叫,声音中充满了贪婪、气恼、痛惜,那声音不像是人声,便如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在旷野中嗥叫。 狄云摇摇头,退开几步,心道:“师父要杀我,原来为了这尊黄金大佛?”霎时之间,他什么都明白了:戚长发为了财宝,能杀死自己师父、杀死师兄、不顾亲生女儿死活,为什么不能杀徒弟?他心中响起了丁典的话:“他外号叫作‘铁锁横江’,什么事情做不出?”他又退开一步,说道:“师父,我不要分你的黄金大佛,你独个儿发财去罢。”他真不能明白:一个人世上什么亲人都不要,不要师父、师兄弟、徒弟,连亲生女儿也不要,有了价值连城的大宝藏,又有什么快活? 戚长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世上那有人见到这许多黄金珠宝而不起意?狄云这小子定然另有诡计。”他这时已沉不住气,大声道:“你捣什么鬼?这是一座黄金大佛,佛像肚中都是珠宝,你为什么不要?你要使什么鬼计?” 第250章 连城诀(48) 狄云摇了摇头,正想走出庙去,忽听得脚步声响,许多人蜂拥而来。他纵身上了屋顶,向外望去,只见一百多人打着火把,喧哗叫嚷,快步奔来,正是那一群江湖豪客,只听得有人喝骂:“万圭,他妈的,快走,快走!”狄云本想要走,一听到“万圭”两字,当即停步。他还没为戚芳报仇。 这一群人争先恐后的入庙,狄云看得清楚,万圭让几个大汉扭着,目青鼻肿,已给人饱打了一顿,身上仍穿着那件酸秀才的衣衫。原来他乔装成个教书先生的模样,故意将城墙边的一众江湖豪士引开,好让万震山到天宁寺来寻宝。但在众人的跟随查究之下,终于露出了马脚。各人以性命相胁,逼着他带到天宁寺来。 戚长发听得人声,急忙跃上神坛,想要掩住佛像剑痕中露出来的黄金。但迟了一步,众人已见到他站在神坛之上,双手去掩佛像的大肚子。这时数十根火把照耀之下,庙中有如白昼。各人眼见到金光,一齐大声发喊,抢将上去,七手八脚的,便去斩剥佛像上的泥塑。各人刀砍剑削,不多时佛像身上到处发出灿烂金光。 跟着有人发见佛像背后的暗门,伸手进去,掏出了大批珠宝,站在后面的便用力将他挤开。珠宝一把把的摸出来。强有力的豪士便从别人手中劫夺。 突然间门外号角声呜呜吹起,庙门大开,数十名兵丁冲了进来,高叫:“知府大人到,谁都不许乱动。”随后一人身穿官服,傲然而进,正是荆州府知府凌退思。他在城内城外耳目众多,这些江湖豪客之中便混得有他的部属,一得讯息,立时提兵赶来。 凌退思害死丁典、逼死女儿,仍对“连城诀”不得丝毫头绪,但他找寻荆州大宝藏的痴心始终不息,虽知梅念笙与此有关,但不知关键是在“唐诗剑法”。他继续付出大批贿赂,在荆州府知府任上连任,又以“龙沙帮”帮主身份,派出帮众查探,终于得到讯息,这“连城诀”关连到一本《唐诗选辑》。 凌退思是翰林出身,文才卓超,一翻《唐诗选辑》,见有些诗篇是晚唐诗人所作,上距梁元帝五六百年,梁元帝的大宝藏绝无可能在唐诗中留有线索。于是进一步潜心侦查,才知原来梁元帝藏妥宝藏后,将所经手的官兵匠人尽数杀戮,后来他为北周官兵所害,宝藏就此绝无踪迹。到得大清康熙年间,忽有一位身具高强武功的高僧驻锡荆州天宁寺,无意中发现了宝藏。他将此讯息写成书信,托人送交给当时天地会广东红旗香主吴六奇,请他去发掘出来,作为天地会反清复明之用。因怕泄漏机密,他将宝藏所在处用密码(剑诀)注入一本当时流传的《唐诗选辑》之中,送交吴六奇。吴六奇是他师兄的弟子,同门相传,和那高僧都会“唐诗剑法”,知道剑法的次序。不幸密码送到时,吴六奇遭难,为人所害,这剑诀密码便流落在外。送信人辗转将讯息传了出来。讯息若不与《唐诗选辑》连在一起,凑不成一块;得讯之人如不会“唐诗剑法”,虽知剑诀,但不知剑招次序,宝藏也就难以找到。梅念笙是那高僧与吴六奇的同派门人,会使“唐诗剑法”,后来又得了剑诀,事机不密,落得给三个徒弟背叛杀害的下场。 一众江湖豪客见了这许多珠宝,那里还忌惮什么官府?各人只拚命的抢夺珍宝。 地下滚满了珍珠、宝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祖母绿、猫儿眼…… 凌退思的部属又怎会不抢?兵丁先俯身捡拾,于是官长也抢了起来。谁都不肯落后。戚长发在抢、万圭在抢、连堂堂知府大人凌退思,也忍不住将一把把珠宝揣入怀中。 一抢夺,便不免斗殴。于是有人打胜了,有人流血,有人死了。 这些人越斗越厉害,有人突然间扑到金佛上,抱住了佛像狂咬,有的人用头猛撞。 狄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就算是财迷心窍,也不该这么发疯?” 不错,他们个个都发了疯,红了眼乱打、乱咬、乱撕。狄云见到铃剑双侠中的汪啸风在其中,见到“落花流水”的花铁干也在其中,更有不少人是曾到雪谷中去救水笙、又出言侮辱她的群豪大汉,其中很有些是为人仁义的豪侠。他们一般的都变成了野兽,在乱咬、乱抢,将珠宝塞到嘴里,咬得格格作响,有的人把珠宝吞入了肚里。 狄云蓦地里明白了:“这些珠宝上喂得有极厉害的毒药。当年藏宝的皇帝怕魏兵抢劫,因此在珠宝上涂了毒药。”他想去救师父,但已来不及了。 这些人中毒之后,人人都难活命,凌退思、万圭、鲁坤、卜垣、沈城等人作了不少恶,终于发了大财,但不必去杀他们,他们都已活不成了。 狄云在丁典和凌姑娘的坟前种了几百棵菊花。他没雇人帮忙,全是自己动手。他是庄稼人,锄地种植的事本是内行。只不过他从前很少种花,种的是辣椒、黄瓜、冬瓜、白菜、茄子、空心菜…… 他离了荆州城,抱着空心菜,匹马走上了征途。他不愿再在江湖上厮混,他要找一个人迹不到的荒僻之地,将空心菜养大成人。 他回到了川边的雪谷。 戚芳在万家给他的一百两银子,他早又取了来,除了在荆州城给丁典和凌姑娘整理坟墓之外,便是酬谢照顾空心菜那家农妇的一些使费,以及一路从鄂西来到川边的旅途膳宿之费。他在成都给空心菜买了一大包衣服鞋袜,自己也买了些绵衣裤和布衣裤、几十双草鞋,包成一大包都负在背上。来到川边石渠的雪谷口上,还剩下三十几两几钱银子,他在手里掂了掂,用力掷出,抛入了路边的峡谷之中,心道:“便有黄金万两,珍宝无数,在雪谷里又有什么用?” 但师妹没有一起来,今后永远永远不能再来了,再见她一面也不能,寂寞得很,凄凉得很。 “舅舅,舅舅,为什么你又哭了?你想念我妈吗?我们说好了的,谁也不许再哭!” 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下,来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间,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又笑又叫:“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你如不来,我要在这里等你十年,你十年不来,我到江湖上找你一百年!” 本章后记 儿童时候,我浙江海宁袁花镇老家有个长工,名叫和生。他是残废的,是个驼子,然而只驼了右边的一半,形相特别显得古怪。虽说是长工,但并不做什么粗重工作,只是扫地、抹尘,以及接送孩子们上学堂。我哥哥的同学们见到了他就拍手唱歌:“和生和生半爿驼,叫他三声要发怒,再叫三声翻筋斗,翻转来像只瘫淘箩。”“瘫淘箩”是我故乡土话,指破了的淘米竹箩。 那时候我总是拉着和生的手,叫那些大同学不要唱,有一次还为此哭了起来,所以和生向来对我特别好。下雪、下雨的日子,他总是抱了我上学,因为他的背脊驼了一半,不能背负。那时候他年纪已很老了,我爸爸、妈妈叫他不要抱,免得滑倒了两个人都摔交,但他一定要抱。 有一次,他病得很厉害,我到他的小房里去瞧他,拿些点心给他吃。他跟我说了他的身世。 他是江苏丹阳人,家里开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邻居一个美貌的姑娘对了亲。家里积蓄了几年,就要给他完婚了。这年十二月,一家财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这家财主又开当铺,又开酱园,家里有座大花园。磨豆腐和磨米粉,工作是差不多的。财主家过年要磨好几石糯米,磨粉的功夫在财主家后厅上做。这种磨粉的事我见得多了,只磨得几天,磨子旁地下的青砖上就有一圈淡淡的脚印,那是推磨的人踏出来的。江南各地的风俗都差不多,所以他一说我就懂了。 因为要赶时候,磨米粉的功夫往往做到晚上十点、十一点钟。这天他收了工,已经很晚了,正要回家,财主家里许多人叫了起来:“有贼!”有人叫他到花园里去帮同捉贼。他一奔进花园,就给人几棍子打倒,说他是“贼骨头”,好几个人用棍子打得他遍体鳞伤,还打断了几根肋骨,他的半边驼就是这样造成的。他头上吃了几棍,昏晕了过去,醒转来时,身边有许多金银首饰,说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又有人在他竹箩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银和铜钱,于是将他送进知县衙门。贼赃俱在,他也分辩不来,给打了几十板,收进了监牢。 本来就算是作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名,但他给关了两年多才放出来。在这段时期中,他父亲、母亲都气死了,他的未婚妻给财主少爷娶了去做继室。 他从牢里出来之后,知道这一切都是那财主少爷陷害。有一天在街上撞到,他取出一直藏在身边的尖刀,在那财主少爷身上刺了几刀。他也不逃走,任由差役捉了去。那财主少爷只是受了重伤,却没有死。但财主家不断贿赂县官、师爷和狱卒,想将他在狱中害死,以免他出来后再寻仇。 他说:“真是菩萨保佑,不到一年,老爷来做丹阳县正堂,他老人家救了我命。” 他说的老爷,是我祖父。 我祖父文清公(他本来是“美”字辈,但进学和应考时都用“文清”的名字),字沧珊,故乡的父老们称他为“沧珊先生”。他于光绪乙酉年中举,丙戌年中进士,随即派去丹阳做知县,做知县有成绩,加了同知衔。不久就发生了著名的“丹阳教案”。 邓之诚先生的《中华二千年史》卷五中提到了这件事: 天津条约许外人传教,于是教徒之足迹遍中国。莠民入教,辄恃外人为护符,不受官吏钤束。人民既愤教士之骄横,又怪其行动诡秘,推测附会,争端遂起。教民或有死伤,外籍教士即藉口要挟,勒索巨款,甚至归罪官吏,胁清廷治以重罪,封疆大吏,亦须革职永不叙用。内政由人干涉,国已不国矣。教案以千万计,兹举其大者: “……丹阳教案。光绪十七年八月……刘坤一、刚毅奏,本年……江苏之丹阳、金匮、无锡、阳湖、江阴、如扫各属教堂,接踵被焚毁,派员前往查办……苏属案,系由丹阳首先滋事,将该县查文清甄别参革……”(光绪东华录卷一〇五) 所谓“参革”,“参”是“参劾”,上司向皇帝奏告过失,“革”是“革职”,皇帝根据参劾,下旨革职。我祖父受参革之前,曾有一番交涉。上司叫他将为首烧教堂的两人斩首示众,以便向外国教士交代。如果遵命办理,上司非但不参劾,还会保奏,向皇帝奏称我祖父办事能干得力,便可升官。但我祖父同情烧教堂的人民,通知为首的两人逃走,回报上司:此事是由外国教士欺压良民而引起公愤,数百人一涌而上,焚烧教堂,并无为首之人。跟着他就辞官,朝廷定了“革职”处分。 我祖父此后便在故乡闲居,读书做诗自娱,也做了很多公益事业。他编一部《海宁查氏诗钞》,有数百卷之多,但雕版未完工就去世了(这些雕版放了两间屋子,后来都成为我们堂兄弟的玩具)。出丧之时,丹阳推了十几位绅士来吊祭。当时领头烧教堂的两人一路哭拜而来。据我父亲、叔伯们的说法,那两人走一里路,磕一个头,从丹阳直磕到我故乡。丹阳虽距我家不很远,但对这说法,现在我不大相信了,小时候自然信之不疑。不过那两人十分感激,最后几里路磕头而来当然是很可能的。 前些时候到台湾,见到了我表哥蒋复璁先生。他当时是故宫博物院院长,以前和我二伯父在北京大学是同班同学。他跟我说了些我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赞扬。那都是我本来不知道的。一九八一年,我去丹阳访问参观,当地人民政府的领导热诚招待,对我祖父当年的作为认为是反对帝国主义、维护人民利益的功绩,当地报纸上发表了赞扬文章。 和生说,我祖父接任做丹阳知县后,就重行审讯狱中的每一个囚犯,得知了和生的冤屈。可是他刺人行凶,确是事实,也不便擅放。但如不放他,他在狱中日后一定会给人害死。我祖父辞官回家时,索性悄悄将他带了来,就养在我家里。 和生直到抗战时才病死。他的事迹,我爸爸、妈妈从来不跟人说。和生跟我说的时候,以为他那次的病不会好了,连说带哭,也没有叮嘱我不可说出来。 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连城诀》是在这件真事上发展出来的,纪念在我幼小时对我很亲切的一个老人。和生到底姓什么,我始终不知道,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他当然不会武功。我只记得他常常一两天不说一句话。我爸爸妈妈对他很客气,从来不差他做什么事。他在我家所做的工作,除了接送我上小学之外,平日就是到井边去挑几担井水,装满厨房中的几口七石缸。甚至过年时做年糕的米粉,家里也到外面去雇了人来磨,不请和生磨。 这部小说写于一九六三年,那时《明报》和新加坡《南洋商报》合办一本随报附送的《东南亚周刊》,这篇小说是为那周刊而写的,书名本来叫做《素心剑》。 一九七七年四月 第251章 鹿鼎记(1) “金庸作品”新序 小说是写给人看的。小说的内容是人。 小说写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或成千成万人的性格和感情。他们的性格和感情从横面的环境中反映出来,从纵面的遭遇中反映出来,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关系中反映出来。长篇小说中似乎只有《鲁滨逊飘流记》,才只写一个人,写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写到后来,终于也出现了一个仆人“星期五”。只写一个人的短篇小说多些,尤其是近代与现代的新小说,写一个人在与环境的接触中表现他外在的世界、内心的世界,尤其是内心世界。有些小说写动物、神仙、鬼怪、妖魔,但也把他们当作人来写。 西洋传统的小说理论分别从环境、人物、情节三个方面去分析一篇作品。由于小说作者不同的个性与才能,往往有不同的偏重。 基本上,武侠小说与别的小说一样,也是写人,只不过环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节偏重于激烈的斗争。任何小说都有它所特别侧重的一面。爱情小说写男女之间与性有关的感情和行动,写实小说描绘一个特定时代的环境与人物,《三国演义》与《水浒》一类小说叙述大群人物的斗争经历,现代小说的重点往往放在人物的心理过程上。 小说是艺术的一种,艺术的基本内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主要形式是美,广义的、美学上的美。在小说,那是语言文笔之美、安排结构之美,关键在于怎样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形式而表现出来。什么形式都可以,或者是作者主观的剖析,或者是客观的叙述故事,从人物的行动和言语中客观的表达。 读者阅读一部小说,是将小说的内容与自己的心理状态结合起来。同样一部小说,有的人感到强烈的震动,有的人却觉得无聊厌倦。读者的个性与感情,与小说中所表现的个性与感情相接触,产生了“化学反应”。 武侠小说只是表现人情的一种特定形式。作曲家或演奏家要表现一种情绪,用钢琴、小提琴、交响乐、或歌唱的形式都可以,画家可以选择油画、水彩、水墨、或版画的形式。问题不在采取什么形式,而是表现的手法好不好,能不能和读者、听者、观赏者的心灵相沟通,能不能使他的心产生共鸣。小说是艺术形式之一,有好的艺术,也有不好的艺术。 好或者不好,在艺术上是属于美的范畴,不属于真或善的范畴。判断美的标准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学上的真或不真(武功在生理上或科学上是否可能),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经济上的值钱不值钱,政治上对统治者的有利或有害。当然,任何艺术作品都会发生社会影响,自也可以用社会影响的价值去估量,不过那是另一种评价。 在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的势力及于一切,所以我们到欧美的博物院去参观,见到所有中世纪的绘画都以圣经故事为题材,表现女性的人体之美,也必须通过圣母的形象。直到文艺复兴之后,凡人的形象才大量在绘画和文学中表现出来,所谓文艺复兴,是在文艺上复兴希腊、罗马时代对“人”的描写,而不再集中于描写天使与圣人。 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以来是“文以载道”,那和中世纪欧洲黑暗时代的文艺思想是一致的,用“善或不善”的标准来衡量文艺。《诗经》中的情歌,要牵强附会地解释为讽刺君主或歌颂后妃。对于陶渊明的<闲情赋>,司马光、欧阳修、晏殊的相思爱恋之词,或惋惜地评之为白璧之玷,或好意地解释为另有所指。他们不相信文艺所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 我写武侠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写他们在特定的武侠环境(中国古代的、缺乏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不合理社会)中的遭遇。当时的社会和现代社会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古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仍能在现代读者的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情绪。读者们当然可以觉得表现的手法拙劣,技巧不够成熟,描写殊不深刻,以美学观点来看是低级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我不想载什么道。我在写武侠小说的同时,也写政治评论,也写与历史、哲学、宗教有关的文字,那与武侠小说完全不同。涉及思想的文字,是诉诸读者理智的,对这些文字,才有是非、真假的判断,读者或许同意,或许只部份同意,或许完全反对。 对于小说,我希望读者们只说喜欢或不喜欢,只说受到感动或觉得厌烦。我最高兴的是读者喜爱或憎恨我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如果有了那种感情,表示我小说中的人物已和读者的心灵发生联系了。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造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艺术是创造,音乐创造美的声音,绘画创造美的视觉形象,小说是想创造人物、创造故事,以及人的内心世界。假使只求如实反映外在世界,那么有了录音机、照相机,何必再要音乐、绘画?有了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纪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何必再要小说? 武侠小说虽说是通俗作品,以大众化、娱乐性强为重点,但对广大读者终究是会发生影响的。我希望传达的主旨,是:爱护尊重自己的国家民族,也尊重别人的国家民族;和平友好,互相帮助;重视正义和是非,反对损人利己;注重信义,歌颂纯真的爱情和友谊;歌颂奋不顾身的为了正义而奋斗;轻视争权夺利、自私可鄙的思想和行为。武侠小说并不单是让读者在阅读时做“白日梦”而沉缅在伟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希望读者们在幻想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想像自己要爱国家、爱社会、帮助别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积极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武侠小说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有不少批评家认定,文学上只可肯定现实主义一个流派,除此之外,全应否定。这等于是说:少林派武功好得很,除此之外,什么武当派、崆峒派、太极拳、八卦掌、弹腿、白鹤派、空手道、跆拳道、柔道、西洋拳、泰拳等等全部应当废除取消。我们主张多元主义,既尊重少林武功是武学中的泰山北斗,而觉得别的小门派也不妨并存,它们或许并不比少林派更好,但各有各的想法和创造。爱好广东菜的人,不必主张禁止京菜、川菜、鲁菜、徽菜、湘菜、维扬菜、杭州菜、法国菜、意大利菜等等派别,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也。不必把武侠小说提得高过其应有之份,也不必一笔抹杀。什么东西都恰如其份,也就是了。 我写这套总数三十六册的《作品集》,是从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后约十五、六年,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两篇中篇小说,一篇短篇小说,一篇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出版的过程很奇怪,不论在香港、台湾、海外地区,还是中国大陆,都是先出各种各样翻版盗印本,然后再出版经我校订、授权的正版本。在中国大陆,在“三联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税。我依足法例缴付所得税,余数捐给了几家文化机构及支助围棋活动。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经授权的,直到正式授权给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版”的版权合同到二〇〇一年年底期满,以后中国内地的版本由广州出版社出版,主因是港粤邻近,业务上便于沟通合作。 翻版本不付版税,还在其次。许多版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写及出版武侠小说。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版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也有人未经我授权而自行点评,除冯其庸、严家炎、陈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拜嘉之外,其余的点评大都与作者原意相去甚远。好在现已停止出版,出版者道歉赔偿,纠纷已告结束。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篇《越女剑》不包括在内,偏偏我的围棋老师陈祖德先生说他最喜爱这篇《越女剑》。)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用什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什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连天”不能对“神侠”,“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征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思而合规律的字。 有不少读者来信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所写的小说之中,你认为哪一部最好?最喜欢哪一部?”这个问题答不了。我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限于才能,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 这些小说在香港、台湾、中国内地、新加坡曾拍摄为电影和电视连续集,有的还拍了三、四个不同版本,此外有话剧、京剧、粤剧、音乐剧等。跟着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哪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改编演出得最成功?剧中的男女主角哪一个最符合原着中的人物?”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小说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作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小说,脑中所出现的男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或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每个读者性格不同,他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余地。我不能说那一部最好,但可以说:把原作改得面目全非的最坏,最自以为是,最瞧不起原作者和广大读者。 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唐人传奇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比较认真的武侠小说,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 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对回教增加了认识和好感。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决不是作者的本意。 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汉族和契丹、蒙古、满族等民族有激烈斗争;蒙古、满人利用宗教作为政治工具。小说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小说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不必在小说中对暂时性的观念作价值判断。人性却变动极少。 在刘再复先生与他千金刘剑梅合写的《父女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剑梅小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谈话,李先生说,写小说也跟弹钢琴一样,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是一级一级往上提高的,要经过每日的苦练和积累,读书不够多就不行。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每日读书至少四五小时,从不间断,在报社退休后连续在中外大学中努力进修。这些年来,学问、知识、见解虽有长进,才气却长不了,因此,这些小说虽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还是要叹气。正如一个钢琴家每天练琴二十小时,如果天份不够,永远做不了萧邦、李斯特、拉赫曼尼诺夫、巴德鲁斯基,连鲁宾斯坦、霍洛维兹、阿胥肯那吉、刘诗昆、傅聪也做不成。 第252章 鹿鼎记(2) 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许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由于得到了读者们的指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吸收了评论者与研讨会中讨论的结果。仍有许多明显的缺点无法补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足之处,希望写信告诉我。我把每一位读者都当成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关怀,自然永远是欢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蒨风期月旦评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 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辆囚车,冲风冒寒,向北而行。 前面三辆囚车中分别监禁的是三个男子,都作书生打扮,一个是白发老者,两个是中年人。后面四辆中坐的是女子,最后一辆囚车中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女婴。女婴啼哭不休。她母亲温言呵慰,女婴只是大哭。囚车旁一名清兵恼了,伸腿在车上踢了一脚,喝道:“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婴一惊,哭得更加响了。 离开道路数十丈处有座大屋,屋檐下站着一个中年文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那文士见到这等情景,不禁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说道:“可怜,可怜!” 那小孩问道:“爸爸,他们犯了什么罪?”那文士道:“又犯了什么罪?昨天和今朝,已逮去了三十几人,都是我们浙江有名的读书人,个个都是无辜株连。”他说到“无辜株连”四字,声音压得甚低,生怕给押送囚车的官兵听见了。那小孩道:“那个小女孩还在吃奶,难道也犯了罪?真没道理。”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没道理,真是好孩子。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鼎镬,我为糜鹿!” 那小孩道:“爸,你前几天教过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给人家斩割屠杀的意思。人家是切菜刀,是砧板,我们就是鱼和肉。‘人为鼎镬,我为糜鹿’这两句话,意思也差不多么?”那文士道:“正是!”见官兵和囚车去远,拉着小孩的手道:“外面风大,我们回屋里去。”当下父子二人走进书房。 那文士提笔蘸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虽是庞然大物,性子却极和平,只吃青草树叶,从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便只有给人家吃了。”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小说书上说‘逐鹿中原’,就是大家争着要做皇帝的意思。”那文士甚是欢喜,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头锅子,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残忍,心里不喜欢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死。《史记》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镬。’就是说:‘我该死,将我在鼎里烧死了罢!’” 那小孩道:“小说书上又常说‘问鼎中原’,这跟‘逐鹿中原’好像意思差不多。” 那文士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口大鼎。当时的所谓‘金’其实是铜。每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图形,后世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传》上说:‘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只有天下之主,方能拥有九鼎。楚子只是楚国的诸侯,他问鼎的轻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谁手’,就是不知那一个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后来,‘问鼎’、‘逐鹿’这四个字,也可借用于别处,但原来的出典,是专指做皇帝而言。”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咱们做老百姓的,总是死路一条。‘未知鹿死谁手’,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是死定了的。” 他说着走到窗边,向窗外望去,见天色阴沉沉地似要下雪,叹道:“老天爷何其不仁,数百个无辜之人,在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来,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 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人头戴斗笠,并肩而来,走到近处,认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道:“是你黄伯伯、顾伯伯来啦!”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那一阵好风,吹得你二位光临?”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脸色皓白,颏下一部黑须,姓黄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氏。左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顾名炎武,字亭林,江苏昆山人氏。黄顾二人都是当世大儒,明亡之后,心伤国变,隐居不仕,这日连袂来到崇德。顾炎武走上几步,说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紧事,特来和你商议。” 这文士姓吕名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杭州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极有名的隐逸。他见黄顾二人脸色凝重,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临事镇定,既说是要紧事,自然非同小可,拱手道:“两位请进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气。”当下请二人进屋,吩咐那小孩:“葆中,去跟娘说,黄伯伯、顾伯伯到了,先切两盘羊膏来下酒。” 不多时,那小孩吕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书房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吕留良待三人退出,关上了书房门,说道:“黄兄、顾兄,先喝三杯!” 黄宗羲神色惨然,摇了摇头。顾炎武却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六杯。 吕留良道:“二位来此,可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黄宗羲道:“正是!”顾炎武提起酒杯,高声吟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晚村兄,你这两句诗真是绝唱!我每逢饮酒,必诵此诗,必浮大白。”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声名,保荐他为“山林隐逸”,应征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再逼。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为“博学鸿儒”,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侮朝廷,不免有杀身之祸,于是削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官员见他意坚,就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明月”这两句诗,讥刺满清,怀念前明,虽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间传诵已遍,此刻顾炎武又读了出来。 黄宗羲轻轻击桌,赞道:“真是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吕留良道:“两位谬赞了。” 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一大片山水,笔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了声采,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如此江山”,说道:“看这笔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吕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吕留良叹道:“二瞻先生此画,颇有深意。只是他为人稳重谨慎,既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月在舍间盘桓,一时兴到,画了送我,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 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点缀着奇树怪石,只画中云气弥漫,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意。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题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铺于桌。黄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笔直书。顷刻诗成,诗云: “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画将皋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泚。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璧完,何处登临不狂喜?” 书完,掷笔于地,不禁泪下。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好教观画之人得知。”黄宗羲道:“何日故国重光,那时‘山川开霁故璧完’,纵然是穷山恶水,也足令人观之大畅胸怀,真所谓‘何处登临不狂喜’了!”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山河,比之徒抒悲愤,更加令人气壮。” 黄宗羲慢慢将画卷起,说道:“这画是挂不得了,晚村兄须得妥为收藏才是。倘若给吴之荣之类奸人见到,官府查究起来,晚村兄固然麻烦,还牵累了二瞻先生。”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正事。不知究是如何?”黄宗羲道:“我二人此来,乃是为了二瞻先生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兄前日得到讯息,原来这场‘明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吕留良惊道:“伊璜兄也受了牵连?” 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晚匆匆赶到海宁袁花镇,伊璜先生却不在家,说是出外访友去了。亭林兄眼见事势紧急,忙嘱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好,特来探访。”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来。不知到了何处?”顾炎武道:“他如在府上,这会儿自已出来相见。我已在他书房的墙壁上题诗一首,他若归家,自然明白,知所趋避,怕的是不知讯息,在外露面,给公人拿住,那可糟了。” 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西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晚村兄名头太大,亭林兄与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暂且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 吕留良气愤愤的道:“鞑子皇帝倘若将我捉到北京,拚着千刀万剐,好歹也要痛骂他一场,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痛痛快快的就死。” 顾炎武道:“晚村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钦佩。怕的是见不到鞑子皇帝,却死于一般下贱的奴才手里。再说,鞑子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的,朝政大权,尽操于权臣鳌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这次‘明史’一案所以如此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当是鳌拜意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气。” 吕留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江南,却处处遇到反抗,尤其读书人深知华夷之防,不断跟他们捣蛋。鳌拜乘此机会,要对我江南士子大加摧残。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书人杀得干干净净。” 黄宗羲道:“是啊。因此咱们要留得有用之身,和鞑子周旋到底,倘若徒逞一时血气之勇,反倒堕入鞑子的算中了。” 吕留良登时省悟,黄顾二人冒寒枉顾,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二来是劝自己出避,生怕自己一时按捺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实深感激,说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那敢不遵?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黄顾二人大喜,齐声道:“自该如此。” 吕留良沉吟道:“却不知避向何处才好?”只觉天涯茫茫,到处是鞑子的天下,直无一片干净土地,沉吟道:“桃源何处,可避暴秦?桃源何处,可避暴秦?”顾炎武道:“当今之世,便真有桃源乐土,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去躲了起来……”吕留良不等他辞毕,拍案而起,大声道:“亭林兄此言责备得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暂时避祸则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里,逍遥自在,忍令亿万百姓在鞑子铁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顾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迹江湖,着实结交了不少朋友。大江南北,见闻所及,不但读书人反对鞑子,而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处有热血满腔的豪杰。晚村兄要是有意,咱三人结伴同去扬州,兄弟给你引见几位同道中人如何?”吕留良大喜,道:“妙极,妙极!咱们明日便去扬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荆,让她收拾收拾。”说着匆匆入内。 不多时吕留良回到书房,道:“‘明史’一案,外间虽传说纷纷,但一来传闻未必确实,二来说话之人又顾忌甚多,不敢尽言。兄弟独处蜗居,未知其详,到底是何起因?” 顾炎武叹了口气,道:“这部明史,咱们大家都是看过的了,其中对鞑子不大恭敬,那也是有的。此书本是出于我大明朱国桢朱相国之手,说到关外建州卫之事,又如何会对鞑子客气?”吕留良点头道:“听说湖州庄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从朱相国后人手中将明史原稿买了来,以己名刊行,不想竟酿此大祸。”顾炎武道:“此中详情,兄弟倒曾打听明白。”于是将“明史案”的前因后果,原本说出来。 浙西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处于太湖之滨,通称杭嘉湖,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盛产稻米蚕丝。湖州府的首县今日称为吴兴县,清时分为乌程、归安两县。自来文风甚盛,历代才士辈出,梁时将中国字分为平上去入四声的沈约,元代书画皆臻极品的赵孟俯,都是湖州人氏。当地又以产笔著名,湖州之笔,徽州之墨,宣城之纸,肇庆端溪之砚,文房四宝,天下驰名。 湖州府有一南浔镇,虽是一个镇,却比寻常州县还大,镇上富户极多,著名的富室大族之中有一家姓庄。其时庄家的富户名叫庄允城,生有数子,长子名叫廷鑨,自幼爱好诗书,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结交。到得顺治年间,庄廷鑨因读书过勤,忽然眼盲,寻遍名医,无法治愈,自是郁郁不欢。 第253章 鹿鼎记(3) 忽有一日,邻里有一姓朱的少年携来一部手稿,说是祖父朱相国的遗稿,向庄家抵押,求借数百两银子。庄家素来慷慨,对朱相国的后人一直照顾,既来求借,当即允诺,也不要他用什么遗稿抵押。但那姓朱少年说道借得银子之后,要出门远游,这部祖先的遗稿带在身边,恐有遗失,存在家里又不放心,要寄存在庄家。庄允城便答允了。 那姓朱少年去后,庄允城为替儿子解闷,叫家中清客读给他听。 朱国桢这部明史稿,大部分已经刊行,流传于世,这次他孙子携来向庄家抵押的,是最后的许多篇列传。庄廷鑨听清客读了数日,很感兴味,忽然想起:“昔时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却因一部史书《左传》,得享大名于千载之后。我今日眼盲,闲居无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书出来,流传后世?” 大富之家,办事容易,他既兴了此念,当即聘请了好几位士人,将那部明史稿从头至尾的读给他听。他认为何处当增,何处当删,便口述出来,由宾客笔录。 但想自己眼盲,无法博览群籍,这部明史修撰出来,如内容谬误过多,不但大名难享,反为人讥笑,于是又花了大批银两,延请不少通士鸿儒,再加修订,务求尽善尽美。有些大有学问之人非钱财所能请到,庄廷鑨便辗转托人,卑辞相邀。太湖之滨向来文士甚多,受到庄家邀请的,一来怜其眼盲,感其意诚;二来又觉修撰明史乃一件美事,大都到庄家来作客十天半月,对稿本或正其误,或加润饰,或撰写一两篇文字。因此这部明史确是汇集不少大手笔之力。书成不久,庄廷鑨便即去世。 庄允城心伤爱子之逝,即行刊书。清代刊印一部书,着实不易,要招请工匠,雕成一块块木版,这才印刷成书。这部明史卷秩浩繁,雕工印工,费用甚钜。好在庄家有的是钱,拨出几间大屋作为工场,多请工匠,数年间便将书刊成了,书名叫作《明书辑略》,撰书人列名为庄廷鑨,请名士李令皙作序。所有曾经襄助其事的学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铭、吴之铭、吴之镕、李礽涛、茅次莱、吴楚、唐元楼、严云起、蒋麟征、韦金佑、韦一园、张隽、董二酉、吴炎、潘柽章、陆圻、查继佐、范骧等,共一十八人。书中又提到此书是根据朱氏的原稿增删而成,不过朱国桢是明朝相国,名头太大,不便直书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只说是“朱氏原稿”。 《明书辑略》经过这许多文人学士撰改修订,是以体例精备,叙述详明,文字又华瞻雅致,书出后大获士林赞誉。庄家又是志在扬名,书价取得极廉。原稿中涉及满洲之时,本有不少攻讦指摘的言语,修史诸人早知干禁,已一一删去,但赞扬明朝的文字却也在所不免。当时明亡未久,读书人心怀前朝,书一刊行,立即就大大畅销。庄廷鑨之名噪于江北江南。庄允城虽有丧子之痛,但见儿子成名于身后,自是老怀弥慰。 也是乱世之时,该当小人得志,君子遭祸。湖州归安县的知县姓吴名之荣,在任内贪赃枉法,百姓恨之切齿,终于为人告发,朝廷下令革职。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虽然搜刮了上万两银子,但革职的廷令一下,他东贿西赂,到处打点,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分,这上万两赃款却也已荡然无存,连随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他官财两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处处去打秋风,说道为官清苦,此番丢官,连回家也没有盘缠,没法成行。有些富人为免麻烦,便送他十两八两银子。待得来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正直君子,非但不送仪程,反狠狠讥刺,说道阁下在湖州做官,百姓给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钱,也宁可去周济给阁下害苦了的贫民。吴之荣虽然恼怒,却也无法可施,他既已遭革职,无权无势,又怎再奈何得了富家巨室?当下又来拜访庄允城。 庄允城平素结交清流名士,对这赃官很瞧不起,见他到来求索,冷笑一声,封了一两银子给他,说道:“依阁下平素为人,这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只是湖州百姓盼望阁下早去一刻好一刻,多一两银子,能早走片刻,也是好的。” 吴之荣心下怒极,一瞥眼见到大厅桌上放得有一部《明书辑略》,心想:“这姓庄的爱听奉承,人家只要一赞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银子双手捧给人家,再也不皱一皱眉头。”便笑道:“庄翁厚赐,却之不恭。兄弟今日离别湖州,最遗憾的便是没法将‘湖州之宝’带一部回家,好让敝乡孤陋寡闻之辈大开眼界。” 庄允城问道:“什么叫做‘湖州之宝’?”吴之荣笑道:“庄翁这可太谦了。士林之中,纷纷都说,令郎廷鑨公子亲笔所撰的那部《明书辑略》,史才、史识、史笔,无一不是旷古罕有,左马班庄,乃古今良史四大家。这‘湖州之宝’,自然便是令郎亲笔所撰的明史了。” 吴之荣前一句“令郎亲笔所撰”,后一句“令郎亲笔所撰”,把庄允城听得心花怒放。他明知此书并非儿子亲作,内心不免遗憾,吴之荣如此说,正是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说此人贪赃,是个龌龊小人,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眼光倒是有的。原来外间说鑨儿此书是‘湖州之宝’,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见。”不由得笑容满脸,说道:“荣翁说什么左马班庄,古今四大良史,兄弟读书少了,还请指教。”吴之荣见他脸色顿和,知道马屁已经拍上,心下暗暗欢喜,说道:“庄翁未免太谦了。左丘明作《左传》,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汉书》,都是传诵千载的名作,自班固而后,大史家就没有了。欧阳修作《五代史》,司马光作《资治通鉴》,文章虽佳,才识终究差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亲笔所撰这部煌煌巨作《明书辑略》出来,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三位前辈并驾齐驱,‘四大良史,左马班庄’,这句话便由此而生。” 庄允城笑容满面,连连拱手,说道:“谬赞,谬赞!不过‘湖州之宝’这句话,毕竟当不起。”吴之荣正色道:“怎么当不起?外间大家都说:‘湖州三宝史丝笔,还是庄史居第一’!”蚕丝和毛笔是湖州两大名产,吴之荣品格卑下,却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将“庄史”和湖丝、湖笔并称。庄允城听得更加欢喜。 吴之荣又道:“兄弟来到贵处做官,两袖清风,一无所得。今日老着脸皮,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作为舍下传家之宝。日后我吴家子孙日夕诵读,自必才思大进,光宗耀祖,全仗庄翁之厚赐了。”庄允城笑道:“自当奉赠。”吴之荣又谈了几句,不见庄允城有何举动,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阵,其实这部书他一页也未读过,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识又如何如何超卓,不着边际的瞎说。庄允城道:“荣翁且请宽坐。”回进内堂。 过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个包裹出来,放在桌上。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来,忙将包裹掂了一掂,那包裹虽大,却轻飘飘地,内中显然并无银两,心下好生失望。过得片刻,庄允城回到厅上,捧起包裹,笑道:“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产,谨以相赠。” 吴之荣谢了,告辞出来,没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阵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书、一束生丝、几十管毛笔。他费了许多唇舌,本想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几百两银子相赠,可是赠送的竟是他信口胡诌的“湖州三宝”,心下暗骂:“他妈的,南浔这些财主,都如此小气!也是我说错了话,倘若我说湖州三宝乃是金子银子和明史,岂不大有所获?” 气愤愤的回到客店,将包裹往桌上一丢,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饭的时候已过,他又舍不得另叫饭菜,愁肠饥火,两相煎熬,再也睡不着觉,当下解开包裹,翻开那部《明书辑略》阅看。看得几页,眼前金光一闪,赫然出现一张金叶。吴之荣一颗心怦怦乱跳,揉了揉眼细看,却不是金叶是什么?当下一阵乱抖,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每一张少说也有五钱重,十张金叶便有五两黄金。其时金贵,五两黄金抵得二百两银子。 吴之荣喜不自胜,寻思:“这姓庄的果然狡狯,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随手抛弃,翻也不翻,因此将金叶子夹在书中,看是谁读他儿子这部书,谁便有福气得此金叶。是了,我便多读几篇,明天再上门去,一面谢他赠金之惠,一面将书中文章背诵几段,大赞而特赞。他心中一喜,说不定另有几两黄金相送。” 当下剔亮油灯,翻书诵读,读到明万历四十四年,后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国号金,建元“天命”,突然间心中一凛:“我太祖于丙辰建元,从这一年起,就不该再用明朝万历年号,该当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 一路翻阅下去,只见丁卯年后金太宗即位,书中仍书“明天启七年”,不作“大金天聪元年”。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改元崇德,这部书中仍作“崇祯九年”,不书“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书作“崇祯十七年”,不书“大清顺治元年”。又看清兵入关之后,书中于乙酉年书作“隆武元年”、丁亥年书作“永历元年”,那隆武、永历,乃明朝唐王、桂王的年号,作书之人明明白白仍奉明朝正朔,不将清朝放在眼里。他看到这里,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这还了得!” 一拍之下,桌子震动,油灯登时跌翻,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黑暗之中,突然灵机一动,不禁大喜若狂:“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财?升官发财,皆由于此。”想到开心处,不由得大声叫唤起来。忽听得店伴拍门叫道:“客官,客官,什么事?” 吴之荣笑道:“没什么!”点燃油灯,重新翻阅。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叫,这才和衣上床,却又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处忌讳犯禁的文字出来,便在睡梦之中,也不住嘻笑。 换朝改代之际,当政者于这年号正朔,最是着意。最犯忌者,莫过于文字言语之中,引人思念前朝。《明书辑略》记叙的是明代之事,以明朝年号纪年,原无不合,但当文字禁网极密之际,却是极大的祸端。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大都只助修数卷,未能通阅全书,而修撰最后数卷之人,偏是对清朝痛恨入骨,决不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庄廷鑨是富室公子,双眼又盲,未免粗疏,终予小人以可乘之隙。 次日中午,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连同这部明史,送入将军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禀帖后,便会召见。其时满清于检举叛逆,赏赐极厚,自己立此大功,开复原官固是意料中事,说不定还会连升三级。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连等上大半年,日日到将军府去打探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后来那门房竟厉声斥责,不许他再上门啰唣。 吴之荣心焦已极,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已耗用了不少,告发却没半点结果,心中又烦恼,又诧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踱进去想看看白书,以消永日,见书架上陈列着三部《明书辑略》,心想:“难道我所找出的岔子,还不足以告倒庄允城吗?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明日再写一张禀帖,递进将军府去。”浙江巡抚是汉人,将军则是满洲人,他生怕巡抚不肯兴此文字大狱,是以定要向满洲将军告发。 他打开书来,只看得几页,不由得吓了一跳,全身犹如堕入冰窖,一时宛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见书中各处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无影无踪,自大清太祖开国以后,也都改用了大金大清的年号纪年,至于攻讦建州卫都督(满清皇帝祖宗的亲戚),以及大书隆武、永历等年号的文字,更已一字不见。但文字前后贯串,书页上干干净净,更无丝毫涂改痕迹,这戏法如何变来,当真奇哉怪也。 他双手捧书,在书铺中只呆呆出神,过得半晌,大叫一声:“是了!”眼见此书书页封函,洁白崭新,向店倌一问,果然是湖州贩书客人新近送来,到货还不过七八天。他心道:“这庄允城好厉害!当真是钱可通神。他收回旧书,重行镌版,另刊新书,将原书中所有干犯禁忌之处,尽行删削干净。哼,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原来杭州将军松魁不识汉字,幕府师爷见到吴之荣的禀帖,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情知此事牵连重大之极,拿着禀帖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 这幕客姓程,名维藩,浙江绍兴人氏。明清两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绍兴人,是以“师爷”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绍兴”,称为“绍兴师爷”。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一套秘诀,此后办理书启刑名钱谷,处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均由师爷手拟,大家既是同乡,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衙门去,便不易受挑剔批驳。因此大小新官上任,最要紧的便是重金礼聘一位绍兴师爷。明清两朝,绍兴人做大官的并不多,却操纵了中国庶政达数百年之久,实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怪事。那程维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门之中好修行”的名言。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师爷拟稿之际几字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稍加开脱,即可使之死里逃生,因之在公门中救人,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见这明史一案倘若酿成大狱,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身破家,当即向将军告了几天假,星夜坐船,来到湖州南浔镇上,将此事告知庄允城。 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软,口涎直流,不知如何是好,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然后向他问计。 第254章 鹿鼎记(4) 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这部《明书辑略》流传已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将这部书尽数收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处,重印新书,行销于外。官府追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弭一场横祸了。当下便将此计说了出来。庄允城惊喜交集,连连叩头道谢。程维藩又教了他不少关节,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通,庄允城一一受教,再送程维藩一笔厚礼。 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一个多月,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祚,轻描淡写的批了几个字,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似有挟怨吹求之嫌,请抚台大人详查。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使将出去。其时庄允城的重赂,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学政衙门和湖州知府衙门。朱昌祚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政该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胡尚衡。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了一个月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将公事送到湖州府去。 湖州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覆。那两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两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禀:“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心,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层层申覆,就此不了了之。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州县搜购,岂知仍然一部也觅不到。他穷愁潦倒,只得废然还乡。也是事有凑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是原版。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购,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手头银钱无多,买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庄允城之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到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说明庄家如何贿赂官员,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覆下来,都称细查庄廷鑨所著《明书辑略》一书,内容并无违禁犯例,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系挟嫌诬告,至于贿赂官员云云,更系捕风捉影之辞。那通政司的批驳更加严厉,说道:“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原来庄允城受了程维藩之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已送了厚礼打点。 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流落异乡。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即处死,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重重。既无退路,心想拚着坐牢,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分呈军机处的四位顾命大臣;同时又在客店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露此事,在北京城中到处张贴。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倘若官府追究起来,说他危言耸听,扰乱人心,不免有杀头的重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清朝的开国功臣。顺治皇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辅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廷大权,几乎尽操于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对其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这日得到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庄姓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员受贿、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便在此时,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幕客细阅吴之荣所呈缴客店中偷来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官和读书人,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异动,当即派出钦差,赴浙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魁、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无一不锒铛入狱。 顾炎武在吕留良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吕留良听得只是叹息。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世事,说到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种种倒行逆施,终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不扼腕切齿。 次日一早,吕留良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产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城外听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而处决了不少官员百姓:庄廷鑨已死,开棺戮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家数十口,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给满洲旗兵为奴。前礼部侍郎李令皙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四子处斩。李令皙的幼子刚满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一岁,按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终于不肯易供,一并处斩。松魁、朱昌祚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归安、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的人亦不计其数。湖州府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情不报,受贿隐匿,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给他抢白了一场,逐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显是心存前明,咒诅本朝。这一来,朱佑明和他五个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 最惨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印工、装钉的钉工,以及书贾、书铺的主人、卖书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尽皆处斩。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关吏)李尚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工役到时,书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过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斩首。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累,说他既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家中闲坐?本应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 至于江南名士,因庄廷鑨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同日凌迟处死,计有茅元锡等十四人。所谓凌迟处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直至犯人受尽痛苦,方才处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愤恨难当,切齿痛骂。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参校,这一会只怕也难逃此劫。”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都十分挂念。 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却见上谕中有一句道:“查继佐、范骧、陆圻三人,虽列名参校,然事先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啧啧称奇。 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吕留良道:“大力将军是谁?倒要请教。”黄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庭园宽大,陈设富丽,与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声色曲艺,江南少见。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说得上互托肝胆,便问起情由。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查继佐,字伊璜。(《觚剩》一书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开首说:“浙江海宁查孝廉,字伊璜,才华丰艳,而风情潇洒,常谓满眼悠悠,不堪愁对,海内奇杰,非从尘埃中物色,未可得也。”)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酌,不久下起雪来,越下越大。查伊璜独饮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脸上颇有郁怒悲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这雪非一时能止,请进来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进屋,命书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说道:“请!”那乞丐举杯便干,赞道:“好酒!” 查伊璜给他连斟三杯,那丐者饮得极为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欢喜,说道:“兄台酒量极好,不知能饮多少?”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两句虽是熟套语,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却令查伊璜暗暗称异,当即命书僮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饮过,不能陪兄畅饮。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乞丐道:“这也使得。” 当下书僮将酒烫热,分斟在碗中杯内。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二十余碗时,脸上仍无甚酒意,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酒性却颇厉害。绍兴人家生下儿子女儿,便酿酒数坛至数十坛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儿长大嫁人,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时已作琥珀色,称为“女儿红”。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自然醇厚之极。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称为“状元红”,盼望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客。状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也袭用了状元红、女儿红之名。 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转,忙去瞧那乞丐时,只见他负手而立,正在欣赏雪景。一阵北风吹来,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那乞丐却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冻,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当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在他肩头,又取了十两银子,双手捧上,说道:“些些买酒之资,兄台勿却。何时有兴,请再来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扫榻留宾,简慢勿怪。”那乞丐接过银子,说道:“好说。”也不道谢,扬长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少说也有四百来斤,他正在鉴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左手抓住钟钮,向上一提,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碗肉、一大钵酒来,放在一旁,再将古钟置于原处。查伊璜见他如此神力,不禁骇然,仔细看时,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问:“兄台还认得我吗?”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来是你。今日我来作东,大家再喝个痛快,来来来,喝酒。”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挺不错啊。”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道:“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虽觉肮脏,但想:“我既当他是酒友,倘若推辞,未免瞧他不起了。”当下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而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时酒肉俱尽。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处邂逅,今日又再无意中相遇,实是有缘。兄台神力惊人,原来是一位海内奇男子,得能结交你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欢。兄台有兴,咱们到酒楼去再饮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酒楼,呼酒又饮,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过得数年,清兵入关,明朝覆亡。查伊璜绝意进取,只在家中闲居,一日忽有一名军官,领兵四名,来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惊,只道是祸事上门,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说道:“奉广东省吴军门之命,有薄礼奉赠。”查伊璜道:“我和贵上素不相识,只怕是弄错了。”那军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上写“拜上查先生伊璜,讳继佐”,下面写的是“眷晚生吴六奇顿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连这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为何送礼于我?”当下沉吟不语。那军官道:“敝上说道,些些薄礼,请查先生不要见笑。”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放在桌上,俯身请安,便即别去。 查伊璜打开礼盒,赫然是五十两黄金,另一盒中却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缀以明珠翡翠,华贵非凡。查伊璜一惊更甚,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武人步快,早去得远了。 查伊璜心下纳闷,寻思:“飞来横财,非福是祸,莫非有人陷害于我?”当下将两只礼盒用封条封起,藏于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黄金倒也不必动用,只是久闻洋酒之名,不敢开瓶品尝,未免心痒。 第255章 鹿鼎记(5) 过了数月,亦无他异。这一日,却有一名身穿华服的贵介公子到来。那公子不过十七八岁,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带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伊璜,便即跪下磕头,口称:“查世伯,侄子吴宝宇拜见。”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敢当,不知尊大人是谁?”那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奇,现居广东省通省水陆提督之职,特命小侄造府,恭请世伯到广东盘桓数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说来惭愧,兄弟生性疏阔,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公子请少坐。”说着走进内室,将那两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受此厚礼。”他心想这吴六奇在广东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这人官居高位,为满洲人作鹰犬,欺压汉人,倘若受了他金银,污了自己清白,当下脸色之间颇为不豫。 吴宝宇道:“家严吩咐,务必请到世伯。世伯倘若忘了家严,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请看。”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见到旧袍,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然,原来这吴六奇将军,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鞑子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四方响应,说不定便能将鞑子逐出关外。这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昔日一饭一袍之惠,不是没良心之人,我若动以大义,未始没有指望。男儿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至不济他将我杀了,却又如何?”当下欣然就道,来到广州。 吴六奇将军接入府中,神态极是恭谨,说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弃,当我是个朋友。请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庙中肯和我同钵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时穷途潦倒,到处遭人冷眼,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登时令六奇大为振奋。得有今日,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查伊璜淡淡的道:“但在晚生看来,今日的吴将军,却也不见得就比当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 吴六奇一怔,也不再问,只道:“是,是!”当晚大开筵席,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首相陪。 广东省自巡抚以下的文武百官,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此恭敬,无不暗暗称异。那巡抚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服察访的钦差大臣,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十分倨傲,何以对这个江南书生却这等恭谨?酒散之后,那巡抚悄悄向吴六奇探问,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吴六奇微微一笑,说道:“老兄当真聪明,鉴貌辨色,十有九中。”这句话本来意存讥刺,说他这第十次却猜错了。岂知那巡抚竟会错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钦差,心想这位查大人在吴提督府中居住,已给他巴结上了,吴提督和自己向来不甚投机,如钦差大人回京之后,奏本中对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后备了一份重礼,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来。 吴六奇出来见客,说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抚台的礼物一定代为交到,一切放心,不必多所挂怀。巡抚一听大喜,连声称谢而去。消息传出,众官员都知巡抚大人送了份厚礼给查先生。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不得而知,但连巡抚都送厚礼,自己岂可不送?数日之间,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吴六奇命帐房一一照收,却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军府办理公事外,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 这一日傍晚时分,两人又在花园凉亭中对坐饮酒。酒过数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扰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归了。”吴六奇道:“先生说那里话来?先生南来不易,若不住上一年半载,决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去玩玩。广东风景名胜甚众,几个月内,游览不尽。” 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胆说道:“山河虽好,已沦夷狄之手,观之徒增伤心。”吴六奇脸色微变,道:“先生醉了,早些休息罢。”查伊璜道:“初遇之时,我敬你是个风尘豪杰,足堪为友,岂知竟是失眼了。”吴六奇问道:“如何失眼?”查伊璜朗声道:“你具大好身手,不为国为民出力,却助纣为虐,作鞑子的鹰犬,欺压我大汉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为耻。查某未免羞与为友。”说着霍地站起。 吴六奇道:“先生禁声,这等话给人听见了,可是一场大祸。”查伊璜道:“我今日还当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劝。你如不听,不妨便将我杀了。查某手无缚鸡之力,反正难以相抗。”吴六奇道:“在下洗耳恭听。”查伊璜道:“将军手绾广东全省兵符,正是起义反正的良机。登高一呼,天下响应,纵然大事不成,也教鞑子破胆,轰轰烈烈的干它一场,才不负了你天生神勇,大好头颅。” 吴六奇斟酒于碗,一口干了,说道:“先生说得好痛快!”双手一伸,嗤的一声响,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毵毵的胸膛,拨开胸毛,却见肌肤上刺着八个小字:“天父地母,反清复明。” 查伊璜又惊又喜,问道:“这……这是什么?” 吴六奇掩好衣襟,说道:“适才听得先生一番宏论,可敬可佩。先生不顾殒身灭族的大祸,披肝沥胆,向在下指点,在下何敢再行隐瞒?在下本在丐帮,此刻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誓以满腔热血,反清复明。” 查伊璜见了吴六奇胸口刺字,更无怀疑,说道:“原来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吴六奇大喜,心想这“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将自己比作关云长了,道:“这等比喻,可不敢当。”查伊璜道:“不知何谓丐帮,何谓天地会?倒要请教。” 吴六奇道:“先生请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说来。”当下二人各饮了一杯。 吴六奇道:“那丐帮由来已久,自宋朝以来,便是江湖上的一个大帮。帮中兄弟均是行乞为生,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入了丐帮,也须散尽家资,过叫化子的生活。帮中帮主以下是四大长老,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护法。在下位居左护法,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颇不低。后来因和一位姓孙的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他打得重伤。不敬尊长已大犯帮规,殴伤长老更属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议之后,将在下斥革出帮。那日在府中相遇,先生邀我饮酒,其时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闷,承先生不弃,还当在下是个朋友,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查伊璜道:“原来如此。” 吴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先生折节下交,誉我是海内奇男子。在下苦思数日,心想我不容于丐帮,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里烂醉如泥,自暴自弃,眼见数年之间,就会醉死。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个奇男子,我吴六奇难道就此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日?过不多时,清兵南下,我心下愤激,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军,立了不少军功,残杀同胞,思之好生惭愧。” 查伊璜正色道:“这就不对了。兄台不容于丐帮,独往独来也好,自树门户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军?”吴六奇道:“在下愚鲁,当时未得先生教诲,干了不少错事,当真该死之极。”查伊璜点头道:“将军既然知错,将功赎罪,也还不迟。” 吴六奇道:“后来满清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两年之前,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室行刺。这刺客武功不是我对手,给我拿住了,点灯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丐帮孙长老。他破口大骂,说我卑鄙无耻,甘为异族鹰犬。他越骂越凶,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心坎。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对,深夜抚心自问,好生惭愧,只是自己所想,远不如他骂得那么明白痛快。我叹了口气,解开他给我封住的穴道,说道:‘孙长老,你骂得很对,你这就去罢!’他颇为诧异,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这件事做得对了!” 吴六奇道:“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汉子。第二天清早,我寻些藉口,一个个将他们放了,有的说是捉错了人,有的说不是主犯,从轻发落。过了一个多月,那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开门见山的问我,是否已有悔悟之心,愿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来,一刀斩去左手两根手指,说:‘吴六奇决心痛改前非,今后听从孙长老号令。’”伸出左手,果然无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见,只剩下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 吴六奇继续说道:“孙长老见我意诚,又知我虽然生性鲁莽,说过的话倒是从未食言,便道:‘很好,待我回覆帮主,请帮主的示下。’十天之后,孙长老又来见我,说帮主和四长老会商,决定收我回帮,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说丐帮已和天地会结盟,同心协力,反清复明。那天地会是台湾国姓爷郑大帅手下谋主陈永华陈先生所创,近年来在福建、浙江、广东一带好生兴旺。孙长老为我引见会中广东洪顺堂香主,投入天地会。天地会查了我一年,交我办了几件要事,见我确然忠心不贰,最近陈先生从台湾传下讯来,封我为洪顺堂红旗香主之职。” 查伊璜虽不明天地会的来历,但台湾国姓爷延平郡王郑成功孤军抗清,精忠英勇,天下无不知闻。这天地会既是他手下谋主陈永华所创,自是同道中人,当下不住点头。 吴六奇又道:“国姓爷昔年率领大军,围攻金陵,可惜寡不敌众,退回台湾,但留在江浙闽三省不及退回的旧部官兵却着实不少。陈先生暗中联络老兄弟,组成了这天地会,会里的口号是‘天父地母,反清复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个字。寻常会中兄弟,身上也不刺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学一学当年岳武穆‘尽忠报国’的意思。” 查伊璜心下甚喜,连喝了两杯酒,说道:“兄台如此行为,才真正不愧为海内奇男子之称了。”吴六奇道:“‘海内奇男子’五字,愧不敢当。只要查先生肯认我是朋友,姓吴的便已快活不尽。我们天地会总舵主陈永华陈先生,又有一个名字叫作陈近南,那才真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江湖上说起来无人不敬,有两句话说得好:‘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在下尚未见过陈总舵主之面,算不了什么人物。” 查伊璜想像陈近南的英雄气概,不禁神往,斟了两杯酒,说道:“来,咱们来为陈总舵主干一杯!” 两人一口饮干。查伊璜道:“查某一介书生,于国于民,全无裨益。只须将军那一日乘机而动,奋起抗清,查某必当投效军前,稍尽微劳。” 自这日起,查伊璜在吴六奇府中,与他日夜密谈,商讨抗清的策略。吴六奇说道:天地会的势力已逐步扩展到北方诸省,各个大省之中都已开了香堂。查伊璜在吴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这才回乡。回到家里,却大吃一惊,旧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来吴六奇派人携了广东大小官员所送的礼金,来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兴土木,营建楼台。 查伊璜素知黄宗羲和顾炎武志切兴复,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杰,共图反清,因此将这件事毫不隐瞒的跟他说了。 黄宗羲在舟中将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吕留良,说道:“此事若有泄漏,给鞑子们先下手为强,伊璜先生和吴将军固是灭族之祸,而反清的大业更是折了一条栋梁。”吕留良道:“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决不能吐露只字,纵然见到伊璜先生,也决不能提到广东吴将军的名字。”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吴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朝中大臣对吴将军倚畀正殷,吴将军出面给伊璜先生说项疏通,朝廷非卖他这个面子不可。”吕留良道:“黄兄所见甚是,只不知陆圻、范骧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说是‘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难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为疏通吗?”黄宗羲道:“吴将军替伊璜先生疏通,若单提一人,只怕惹起疑心,拉上两个人来陪衬一下,也未可知。”吕留良笑道:“这等说来,陆范二人只怕直到此刻,还不知这条命是如何拾来的。”顾炎武点头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气。”(按:《聊斋志异》中有〈大力将军〉一则,叙查伊璜遇吴六奇,结语说:“后查以修史一案,株连被收,卒得免,皆将军力也。”评语称:“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而将军之报,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如此胸襟,自不应老于沟渎。以是知两贤之相遇,非偶然也。”《觚剩》一书中叙此事云:“先是苕中有富人庄廷鑨者,购得朱相国史稿,博求三吴名士,增益修饰,刊行于世,前列参阅姓氏十余人,以孝廉夙负重名,亦借列焉。未几私史祸发,凡有事于是书者,论置极典。吴力为孝廉奏辩得免。”至于吴六奇参与天地会事,正史及过去裨官皆所未载。) 他三人所谈,乃当世最隐秘之事,其时身在运河舟中,后舱中只吕氏母子三人,黄宗羲又是压低了嗓子而说,自不虞为旁人窃听,舟既无墙,也不怕隔墙有耳了。不料顾炎武一句话刚说完,忽听得头顶桀桀一声怪笑。三人大吃一惊,齐喝:“什么人?”却更无半点声息。三人面面相觑,均想:“难道真有鬼怪不成?” 三人中顾炎武最为大胆,也学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武艺,一凝神间,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匕首,推开舱门,走上船头,凝目向船篷顶瞧去,突然间船篷窜起一条黑影,扑将下来。顾炎武喝道:“是谁?”举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觉手腕一痛,已给人抓住,跟着后心酸麻,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匕首脱手,人也给推进了船舱之中。 第256章 鹿鼎记(6) 黄宗羲和吕留良见顾炎武给人推进舱来,后面站着一个黑衣汉子,心中大惊,见那汉子身材魁梧,满面狞笑。吕留良问道:“阁下黑夜之中,擅自闯入,是何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谢你们三个挑老子升官发财啦。吴六奇要造反,查伊璜要造反,鳌少保得知密报,还不重重有赏?嘿嘿,三位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个见证。” 吕顾黄三人暗暗心惊,均深自悔恨:“我们深宵在舟中私语,还是给他听见了,我们行事鲁莽,死不足惜,这一下累了吴将军,可坏了大事。” 吕留良道:“阁下说什么话,我们可半点不懂。你要诬陷好人,尽管自己去干,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已决意以死相拚,如给他杀了,那便死无对证。 那大汉冷笑一声,突然欺身向前,在吕留良和黄宗羲胸口各点一点,吕黄二人登时也都动弹不得。那大汉哈哈一笑,说道:“众位兄弟,都进舱来罢,这一次咱们前锋营立的功劳可大着啦。”后梢几个人齐声答应,进来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齐哈哈大笑。 顾黄吕三人面面相觑,知道前锋营是皇帝的亲兵,不知如何,这几人竟早就跟上了自己,扮作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窃听。黄宗羲和吕留良也还罢了,顾炎武这十几年来足迹遍神州,到处结识英雄豪杰,眼光可谓不弱,对这几名船夫却竟没留神。 只听一名亲兵叫道:“船家掉过船头,回杭州去,有什么古怪,小心你的狗命。” 后梢上那掌舵的梢公应道:“是!” 掌舵梢公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顾炎武雇船时曾跟他说过话,这梢公满脸皱纹,弯腰如弓,确是长年摇橹拉纤的模样,当时见了便毫不起疑。没想到这老梢公虽是货真价实,他手下的船夫却都掉了包,自是在众亲兵威逼之下,无可奈何,只怪自己但顾得和黄吕二人高谈阔论,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汉笑道:“顾先生、黄先生、吕先生,你三位名头太大,连京里大老们也知道啦,否则我们也不会跟上了你们,哈哈!”转头向四名下属道:“咱们得了广东吴提督谋反的真凭实据,这就赶紧去海宁把那姓查的抓了来。这三个反贼倔强得紧,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们服毒跳河。你们一个钉住一个,有什么岔子,干系可不小。”那四人应道:“是,谨遵瓜管带吩咐。”瓜管带道:“回京后见了鳌少保,人人不愁升官发财。”一名亲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带提拔栽培,单凭我们四个,怎有这等福份?” 船头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说道:“凭你们这四个浑蛋,原也没这等福份。”船舱门呼的一声,向两旁飞开,一个三十来岁的书生现身舱口,负手背后,脸露微笑。 瓜管带喝道:“官老爷们在这里办案,你是谁?”那书生微笑不答,迈步踏进船舱。刀光闪动,两柄单刀分从左右劈落。那书生闪身避过,随即欺向瓜管带,挥掌拍向他头顶。瓜管带忙伸左臂挡格,右手成拳,猛力击出。那书生左脚反踢,踹中了一名亲兵胸口,那亲兵大叫一声,登时鲜血狂喷。另外三名亲兵举刀或削或剁。船舱中地形狭窄,那书生施展擒拿功夫,劈击勾打,喀的一声响,一名亲兵给他掌缘劈断了颈骨。瓜管带右掌拍出,击向那书生后脑。那书生反过左掌,砰的一声,双掌相交,瓜管带背心重重撞上船舱,船舱登时塌了一片。那书生连出两掌,拍在余下两名亲兵的胸口,喀喀声响,二人肋骨齐断。 瓜管带纵身从船舱缺口中跳将出去。那书生喝道:“那里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见便将击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带正在此时左脚反踢,这一掌恰好击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着他向前飞出。瓜管带急跃窜出,见岸边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当即抓住柳枝,一个倒翻筋斗,飞过了柳树。 那书生奔到船头,提起竹篙,挥手掷出。 月光之下,竹篙犹似飞蛇,急射而前。但听得瓜管带“啊”的一声长叫,竹篙已插入他后心,将他钉在地下,篙身兀自不住晃动。 那书生走进船舱,解开顾黄吕三人的穴道,将四名亲兵的死尸抛入运河,重点灯烛。顾黄吕三人不住道谢,问起姓名。 那书生笑道:“贱名适才承蒙黄先生齿及,在下姓陈,草字近南。” 注: 本书的写作时日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三日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二日。开始写作之时,文化大革命的文字狱高潮虽已过去,但惨伤愤懑之情,兀自萦绕心头,因此在构思新作之初,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文字狱。 我自己家里有过一场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我的一位祖先查嗣庭,于清雍正四年以礼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出的试题是“维民所止”。这句话出于《诗经·商颂·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意思说,国家广大的土地,都是百姓所居住的,含有爱护人民之意。那本来是一个很寻常的题目,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发,说“维止”两字是“雍正”两字去了头,出这试题,用意是要杀皇帝的头。雍正那时初即位,皇位经过激烈斗争而得来,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头,不免心虚,居然凭了“拆字”的方法,将查嗣庭全家逮捕严办。查嗣庭大受拷掠,死在狱中,雍正还下令戮尸,儿子也死在狱中,家属流放,浙江全省士人不准参加举人与进士的考试六年。查嗣庭的哥哥查慎行后来得以放归,不久即去世。 另有一种说法是,查嗣庭作了一部书,书名《维止录》。有一名太监向雍正说“维止”两字是去“雍正”两字之头。又据说《维止录》中有一则笔记:“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天大雷电以风,予适乞假在寓,忽闻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大行”是皇帝逝世,皇四子就是雍正,书中用到“奇哉”两字,显然是讥刺雍正以不正当手段篡位。《维止录》中又记载,杭州附近的诸桥镇,有一座汉关帝庙,庙联是:“荒村古庙犹留汉,野店浮桥独姓诸。”诸、朱两字同音,雍正认为是汉人怀念前明。至于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试题,首题是《论语》:“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第三题是《孟子》:“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这时候正在行保举,廷旨说他有意讪谤,三题茅塞于心,廷旨谓其“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问”。 雍正的上谕中说:“查嗣庭……朕令在内庭行走,后授内阁学士,见其语言虚诈,兼有狼顾之相,料其心术不端。今阅江西试录所出题目,显系心怀怨望,讽刺时事之意。料其居心乖张,平日必有记载,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有日记二本,悖乱荒唐、怨诽捏造之语甚多。又于圣祖之用人行政,大肆讪谤……热河偶发水,则书淹死官员八百余人,又书雨中飞蝗蔽天;此一派荒唐之言,皆未有之事。……着即拿问,交三法司严审定拟。”雍正所公开的罪名是:看其相而料其心术不端;讽刺时事;日记中记录天灾。 据后代史家考证,查嗣庭之受牵累,主因还不在文字狱,文字之祸只不过是雍正的藉口。雍正之得位,据说道路不正,他登基后,大举整肃与他争位的太子党、允祀党、允禔党等官员。查嗣庭据说是太子党的索额图一派,所以雍正掌权后要置之死地。 本书初在《明报》发表时,第一回称为“楔子”,回目是查慎行的一句诗“如此冰霜如此路”。查慎行本名嗣琏,是嗣庭的亲哥哥,他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此外堂兄嗣韩是榜眼,侄儿查升是侍讲,也都是翰林。查慎行的大儿子克建、堂弟嗣珣都是进士。当时称为“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门户科第甚盛。查慎行和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狱之累,都于严冬奉旨全家自故乡赴京投狱。当时受到牵连的还有不少名士,查慎行在投狱途中写诗赠给一位同科中进士的难友,有两句是:“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两同年。” 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诗人,置之唐人宋人间大概只能算第二流了。清人王士祯、赵翼、纪晓岚等都评他的诗与陆游并驾齐驱,互有长短,恐怕有点过誉。康熙皇帝很喜欢他的诗,他中举后三次考不中进士,康熙召他进宫,在南书房当直。进宫之后再考,才中二甲第二名进士,这时他的堂兄、二弟、侄儿、儿子都已中了进士。和查慎行癸未年(康熙四十二年)同科中进士的有他堂弟嗣珣,以及同乡陈世倌(《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的父亲)。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是黄宗羲的弟子。 查慎行有《敬业堂诗集》五十卷,续集六卷。他在北京狱中之时,仍不断作诗,今录其狱中诗数首,以见其诗风一斑: 〈哭三弟润木〉:“家难同时聚,多来送汝终,吞声自兄弟,泣血到孩童。地出阴寒洞,天号惨澹风。莫嗟泉路远,父子获相逢。”(原注:上侄先一日卒。)(按:润木即查嗣庭,其子早一日死。) 〈闰三月朔作〉:“年光何与衰翁事,也复时时唤奈何。为百草忧春雨少,替千花惜晓风多。”(按:“春雨少”暗指朝廷少恩,“晓风多”指政事严苛。) 五言绝句:“南所对北监,传是锦衣狱。剩有围外人,追思珰祸酷。”(按:“珰祸”指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无辜。)“虫以臭得名,横行罪难掩,均为血肉害,虮虱当末减。”“人间有桃杏,怅望春维暮。风卷飞花来,谁家庭下树。”(原注:清明前一日大风,杏花数片,吹入墙内。) 〈败群鹊〉:“朝喳喳,暮嚄嚄,鹊声喜,乌声恶。儿童打乌不打鹊,道是纥干生处乐维南(按:纥干,山名,积雪极寒)。两鹊鸷不仁,占巢高树旁无邻,有如鹰化为鸠眼未化,以猛济贪四顾图并吞,每当下食群退避,六国何敢争强秦?我欲驱使去,举火兼巢焚,一回一叹还逡巡。天生万物何物无败群?吁嗟乎!天生万物何物无败群?” 〈春已尽矣,孤柳尚未舒条,闲步其下偶成〉:“围外新叶树,出墙高亭亭,画地乃为牢,独来伴拘囹。我衰何足道,日夜望汝荣。已经三月余,众眼终未青。将毋学病叟,尔作支离形?并生天地间,草木非无情。寄语后栽者,勿依问囚厅。” 查慎行的诗篇中极多同情平民疾苦之作,甚至对禽兽草木也寄以同情心。《敬业堂诗集》当时公开刊行,狱中诸诗也都保留,可见即在清朝统治最严酷之时,禁网之密,对文字的检查,仍远远不及文化大革命时的厉害。 本书五十回的回目都是集查慎行诗中的对句。《敬业堂诗集》篇幅虽富,但要选五十联七言句来标题每一回的故事内容,倒也不大容易。这里所用的方法,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样从不同诗篇中选录单句,甚至是从不同作者的诗中选集单句,而是选用一个人诗作的整个联句。有时上一句对了,下一句无关,或者下一句很合用,上一句却用不着,只好全部放弃。因此有些回目难免不很贴切。有些集句出于古体诗,古体诗的平仄与近体诗不同,有些对联因之对得也不贴切。所以要集查慎行的诗,因为这些诗大都是康熙曾经看过的(“狱中诗”自是例外),康熙又曾为查慎行题过“澹远堂”三字的匾额。 古人写文章提到自己祖先,决不直呼其名,通常在字号或官衔之下加一“公”字。记得我小时候在家里听长辈谈论祖先,说到查慎行时称“初白太公”,说到查升时称“声山太公”。现代人写白话文,不必这样迂了。 本书回目中有生僻词语或用典故的,在每回文末稍作注解,以助年轻读者了解。本回回目中,“钩党”是“牵连陷害”,“纵横钩党清流祸”的意思是:对许多有名的读书人株连迫害。“峭蒨”是高峻鲜明,形容人格高尚、风采俊朗,“峭蒨风期月旦评”的意思是:贤豪风骨之士,当会得到见识高超之人的称誉。 第二回 绝世奇事传闻里 最好交情见面初 扬州城自古为繁华胜地,唐时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古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十万贯,跨鹤上扬州。”自隋炀帝开凿运河,后人凿至杭州,扬州地居运河之中,为苏浙漕运必经之地,也即是朝廷命脉的所在。明清之季,又为盐商大贾所聚居,殷富甲于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汇聚之所。这日正是暮春天气,华灯初上,鸣玉坊各家院子中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 突然之间,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大声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娘们,来花钱玩儿的朋友们,大伙儿听者:我们来找一个人,跟旁人并不相干,谁都不许乱叫乱动。不听吩咐的,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一阵吆喝之后,鸣玉坊中立时静了片刻,跟着各处院子中喧声四起,女子惊呼声、男子叫嚷声,乱成一团。 丽春院中正大排筵席,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每人身边都坐着一名妓女,众人听到这呼喝声,人人脸色大变。齐问:“什么事?”“是谁?”“是官府查案吗?”突然大门上擂鼓也似的打门声响了起来,众龟奴吓得没了主意,不知是否该去开门。 砰的一声,大门撞开,拥进十七八名大汉。 第257章 鹿鼎记(7) 这些大汉短装结束,白布包头,青带缠腰,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或是铁尺铁棍。众盐商一见,便认出是贩私盐的盐枭。当时盐税甚重,倘若逃漏盐税,贩卖私盐,获利颇丰。扬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结队,逃税贩盐。这些盐枭极是凶悍,遇到大队官兵时一哄而散,逢上小队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与对垒。是以官府往往眼开眼闭,不加干预。众盐商知道盐枭向来只贩卖私盐,并不抢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时与百姓买卖盐斤,也都公平诚实,并不仗势欺人,今日忽然这般强凶霸道的闯进鸣玉坊来,无不又惊惶,又诧异。 盐枭中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说道:“各位朋友,打扰莫怪,在下赔礼。”说着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着朗声道:“天地会姓贾的朋友,贾老六贾老兄,在不在这里?”说着眼光向众盐商脸上逐一扫去。 众盐商遇上他的眼光,都神色惶恐,连连摇头,心下却也坦然:“他们江湖上帮会自伙里闹事寻仇,跟旁人可不相干。” 那盐枭老者提高声音叫道:“贾老六,今儿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馆中胡说八道,说什么扬州贩私盐的人没种,不敢杀官造反,就只会走私漏税,做些没胆子的小生意。你灌饱了黄汤,大叫大嚷,说道扬州贩私盐的要是不服,尽管到鸣玉坊来找你便是。我们这可不是来了吗?贾老六,你是天地会的好汉子,怎地做了缩头乌龟啦?” 其余十几名盐枭跟着叫嚷:“天地会的好汉子,怎么做了缩头乌龟?”“辣块妈妈,你们到底是天地会,还是缩头会哪?” 那老者道:“这是贾老六一个儿胡说八道,可别牵扯上天地会旁的好朋友们。咱们贩私盐的,原只挣一口苦饭吃,哪及得上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可是咱们缩头乌龟倒是不做的。” 等了好一会,始终不听得那天地会的贾老六搭腔。那老者喝道:“各处屋子都去瞧瞧,见到那姓贾的缩头老兄,便把他请出来。这人脸上有个大刀疤,好认得很。”众盐枭轰然答应,便一间间屋子去搜查。 忽然东边厢房中有个粗豪的声音喝道:“谁在这里大呼小叫,打扰老子寻快活?”众盐枭纷纷呼喝:“贾老六在这里了!”“贾老六,快滚出来!”“他妈的,这狗贼好大胆子!” 东厢房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老子不姓贾,只是你们这批家伙胡骂天地会,老子可听着不顺耳。老子不是天地会的,却知道天地会的朋友们个个是英雄好汉。你们这些贩私盐的,跟他们提鞋儿、抹屁股也不配。” 众盐枭气得哇哇大叫,三名汉子手执钢刀,向东厢房扑了进去。却听得“唉唷”、“啊哟”连声,三人一个接一个的倒飞出来,摔在地下。一名大汉手中钢刀反撞自己额头,鲜血长流,登时晕去。跟着又有六名盐枭先后抢进房去,但听得连声呼叫,那六人一个个又都给摔了出来。这些人兀自喝骂不休,却已没人再抢进房去。 那老者走上几步,向内张去,朦胧中见一名虬髯大汉坐在床上,头上包了白布,脸上并无刀疤,果然不是贾老六。那老者大声问道:“阁下好身手,请问尊姓大名?”房内那人骂道:“你爷爷姓什么叫什么,老子自然姓什么叫什么。好小子,连你爷爷的姓名也忘记了。” 站在一旁的众妓女之中,突然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妓女“格格”一声,笑了出来。一名私盐贩子抢上一步,啪啪两记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泪鼻涕齐流。那盐枭骂道:“他妈的臭婊子,有什么好笑?”那妓女吓得不敢作声。 蓦地里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大声骂道:“你敢打我妈!你这死乌龟、烂王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手背手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烂穿你手,烂穿舌头,脓血吞下肚去,烂断你肚肠。” 那盐枭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闪,躲到了一名盐商后面。那盐枭左手将那盐商一推,将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惊,叫道:“大爷饶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从那盐枭胯下钻了过去,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阴囊,使劲猛捏,只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 那盐枭气无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脸上。那妓女立时晕了过去。那孩子扑到她身上,叫道:“妈,妈!”那盐枭抓住孩子后领,将他提了起来,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喝道:“别胡吵!放下小娃子。”那盐枭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将他踢得几个筋斗翻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那老者向那盐枭横了一眼,对着房门说道:“我们是青帮弟兄,只因天地会一位姓贾的朋友公然辱骂青帮,说在鸣玉坊中等候我们来评理,因此前来找人。阁下既不是天地会的,又跟敝帮河水不犯井水,如何便出口伤人?请阁下留下姓名,我们帮主查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 房里那人笑道:“你们要寻天地会的朋友算帐,跟我什么相干?我自在这里风流快活,大家既然河水不犯井水,那便别来打扰老子兴头。不过我劝老兄一句,天地会的人,老兄是惹不起的,给人家骂了,也还是白饶,不如挟起尾巴,乖乖的去贩私盐、赚银子罢。”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没见过你这等不讲理的人。”房里那人冷冷的道:“我讲不讲理,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想招郎进舍,要叫我姊夫?” 便在此时,门外悄悄闪进三个人来,也都是盐贩子打扮。一个手拿链子枪的瘦子低声问道:“点子是什么来头?”那老者摇头道:“他不肯说,但口口声声给天地会吹大气,说不定那姓贾的便躲在他房里。”那瘦子一摆链子枪,头一撇。那老者从腰间取出两柄尺来长的短剑。突然之间,四人一齐冲进房中。 只听得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大作,那丽春院乃鸣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每间房都摆设得极为考究,梨木桌椅,红木床榻。乒乓喀喇之声不绝,显是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老鸨脸上肥肉直抖,口中念佛,心痛无已。那四名盐枭不断吆喝呼叫,房中那客人却默不作声。厅堂上众人都站得远远地,唯恐遭上池鱼之殃。但听得兵刃碰撞之声越来越快,忽然有人长声惨呼,猜想是一名盐枭头目受了伤。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汉阴囊兀自痛得厉害,见那孩子从墙边爬起,恼怒之下,又挥拳向他打去。那孩子侧身闪避,那大汉反手一记耳光,打得那孩子转了两个圈。众龟奴、盐商眼见这盐枭如此凶狠,再打下去,势必要将那孩子活活打死,可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那大汉右拳举起,又往孩子头顶击落。那孩子向前一冲,无地可避,便即推开厢房房门,奔了进去。厅上众人都“啊”的一声。那大汉一怔,却不敢冲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进厢房,一时瞧不清楚,突然间兵刃相交,当的一声,迸出几星火花,只见床上坐着一人,满头缠着白布绷带,形状可怖。他只吓得“啊”的一声大叫。火星闪过,房中又黑,厅上灯烛之光从房门中照映进来,渐渐看清,那头缠绷带之人手握单刀,挥舞格斗。四名盐枭头目已只剩下两名,两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手握双短剑的老者和一名魁梧汉子仍在相斗。那孩子心想:“这人头上受了重伤,站都站不起来,打不过这些私盐贩子的。老子得赶快逃走。但不知妈妈怎样了?” 他想起母亲为人殴辱,气往上冲,隔着厢房门大骂:“贼王八,你奶奶的雄,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盐皮……你私盐贩子家里盐多,奶奶、老娘、老婆、妹子死了,都用盐腌了起来,拿到街上当母猪肉卖,一文钱三斤,可没人买这臭咸肉……”厅上那盐枭听他骂得恶毒阴损,心下大怒,想冲进房去抓来几拳打死,却又不敢进房。 房中那人突然间单刀侧过,唰的一声,砍入那魁梧大汉的左肩,砍断了肩骨。那大汉惊天动地般大声呼叫,摇摇欲倒。那老者双剑齐出,刺向那人胸口。那人举刀格开,便在此时,啪的一声闷响,那大汉一鞭击中他右肩,单刀当啷落地。那老者一声吆喝,双剑疾刺。那人左掌翻出,喀喇喇几声响,那老者肋骨纷断,直飞出房,狂喷鲜血,晕倒在地。那大汉虽左肩重伤,仍然勇悍之极,举起钢鞭,向那人头顶击落。那人却不闪避,竟似筋疲力尽,已然动弹不得。那大汉的力气也所余无几,钢鞭击落之势甚缓。 那孩子眼见危急,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疾冲而前,抱住那大汉的双腿,猛力向后拉扯。这大汉少说也有二百来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时休想动他分毫,但此刻他重伤之下,全仗一口气支持,突然给那孩子一拉,一交摔倒,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了。 床上那人喘了几口气,大声笑道:“有种的进来打!”那孩子连连摇手,要他不可再向外人挑战。当那老者飞出房外之时,撞得厢房门忽开忽合,此刻房门兀自来回晃动,厅上烛光射进房来,照在那人虬髯如草、满染血污的脸上,说不出的狰狞可畏。 厅上众盐枭瞧不清房中情形,骇然相顾,只听得房中那人又喝:“王八蛋,你们不敢进来,老子就出来一个个杀了。”众盐枭一声喊,抬起地下伤者,纷纷夺门而出。那人哈哈大笑,低声道:“孩子,你……你去将门闩上了。”那孩子心想这门是非闩不可的,忙应道:“是!”将房门闩上,慢慢走到床前,黑暗中只闻到一阵阵血腥气。 那人道:“你……你……”一句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侧,似乎晕了过去,身子摇晃,便欲掉下床来。那孩子忙抢上扶住,这人身子极重,奋力将他扶正,将他脑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气,隔了一会,低声道:“那些贩盐的转眼又来,我力气未复,可得避……避他妈的一避。”伸手撑起身子,似是碰到了痛处,大声哼叫:“啊唷喂!” 那孩子过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递给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单刀,递入他右手,那人缓缓从床上下来,身子不住摇晃。那孩子走过去,将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我要出去了,你别扶我。否则给那些贩盐的见到,连你也杀了。”那孩子道:“他妈的,杀就杀,我可不怕,咱们好朋友讲义气,非扶你不可。”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夹着连连咳嗽,笑道:“你跟我讲义气?”那小孩道:“干么不讲?好朋友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扬州市上茶馆中颇多说书之人,讲述《三国志》、《水浒传》、《大明英烈传》等英雄故事。这小孩日夜在妓院、赌场、茶馆、酒楼中钻进钻出,帮人跑腿买物,揩点油水,讨几个赏钱,一有空闲,便蹲在茶桌旁听白书。他对茶馆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后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赶他走。他听书听得多了,对故事中英雄好汉甚为心醉,见此人重伤之余,仍能连伤盐枭头目,心下仰慕,书中英雄常说的语句便即脱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两句话说得好。老子在江湖上听人说过了几千百遍,有福共享的家伙见得多了,有难同当的人却碰不到几个。咱们走罢!” 那小孩子以右肩承着那人左肩,打开房门,走到厅上。众人一见,都骇然失色,四散避开。那小孩的母亲叫道:“小宝,小宝,你去那里?”那小孩道:“我送这位朋友出门,就回来的。”那人笑道:“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亲叫道:“不要去,你快躲起来。”那孩子笑了笑,迈着大步走出大厅。 两人走出丽春院,巷中静悄悄的竟然无人,想必众盐枭遇上劲敌,回头搬救兵去了。 那人转出巷子,来到小街上,抬头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们向西走!”走出数丈,迎面赶来一辆驴车。那人喝道:“雇车!”赶车的停了下来,见二人满身血污,脸有讶异疑忌之色。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四五两重,道:“银子先拿去!”那赶车的见银锭不小,当即停车,放下踏板。 那人慢慢将身子移到车上,从怀中摸出一只十两重的元宝,交给那小孩,说道:“小朋友,我走了,这只元宝给你。” 那小孩见到这只大元宝,不禁骨嘟一声,吞了口馋涎,暗暗叫道:“好家伙!”但他听过不少侠义故事,知道英雄好汉只交朋友,不爱金钱,今日好容易有机会做上英雄好汉,说什么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脓包贪钱,大声道:“咱们只讲义气,不要钱财。你送元宝给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伤,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说道:“好极,好极,有点意思!”将元宝收入怀中。那小孩爬上驴车,坐在他身旁。 车夫问道:“客官,去那里?”那人道:“到城西,得胜山!”车夫一怔,道:“得胜山?这深更半夜去城西吗?”那人道:“不错!”手中单刀在车辕上轻轻一拍。 车夫心中害怕,忙道:“是,是!”放下车帷,赶驴出城。那人闭目养神,呼吸急促,有时咳嗽几声。 得胜山在扬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仪乡,南宋绍兴年间,韩世忠曾在此处大破金兵,因此山名“得胜”。 车夫赶驴甚急,只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山下,说道:“客官,得胜山到啦!”那人见那山只七八丈高,不过是个小丘,呸的一声,问道:“这便是他妈的得胜山吗?”车夫道:“正是!”那小孩道:“这确是得胜山。我妈和姊妹们去英烈夫人庙烧香,我跟着来,曾在这里玩过。再过去一点子路,便是英烈夫人庙了。”那英烈夫人庙供奉的是韩世忠夫人梁红玉,扬州人又称之为“异娼庙”。梁红玉年轻时做过妓女,风尘中识得韩世忠。扬州妓女每年必到英烈夫人庙烧香许愿,祈祷这位宋朝的安国夫人有灵,照顾后代的同行姊妹。 第258章 鹿鼎记(8) 那人道:“你既知道,就不会错。下去罢。”那小孩跳下车来,扶着那人下车,见四周黑沉沉地,心道:“是了,此地是荒野,躲在这里,那些贩盐的杀胚一定找不到。” 赶车的生怕这满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载往别处,拉转驴头,扬鞭欲行。那人道:“且慢,你将这个小朋友带回城去。”车夫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会。明儿一早,我好给你去买馒头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那小孩道:“没人服侍你,可不大对头。”那人又哈哈大笑,对车夫道:“那你回去罢!”车夫忙不迭的赶车便行。 那人走到一块岩石上坐下,见驴车走远,四下里更无声息,突然喝道:“柳树后面的两个乌龟王八蛋,给老子滚出来。” 那小孩吓了一跳,心道:“这里有人?”果见柳树后两人慢慢走出来,两人白布缠头,青带系腰,自是盐枭一伙了。两人手中所握钢刀一闪一闪,走了两步,便即站住。那人喝道:“乌龟儿子王八蛋,从窑子里一直钉着老子到这里,却不上来送死,干什么了?”那小孩心道:“是了,他们要查明这人到了那里,好搬救兵来杀他。” 那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转身便奔。那人急跃而起,待要追赶,“嗳”的一声,复又坐倒。他重伤之余,已无力追人。 那小孩心道:“驴车已去,我们俩没法走远,这两人去通风报讯,大队人马杀来,那可糟糕。”突然放声大哭,叫道:“啊哟,你怎么死了?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 二名盐枭正自狂奔,忽听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时停步转身,只听得他大声哭叫:“你怎么死了?”不由得又惊又喜。一人道:“这恶贼死了?”另一人道:“他受伤很重,挨不住了。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蜷成一团,躺在地下。先一人道:“就算没死,也不用怕他了。咱们割了他脑袋回去,岂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妙极!”两人手挺单刀,慢慢走近。只听那小孩兀自捶胸顿足,放声号啕,叫道:“老兄,你怎么忽然死了?那些贩私盐的追来,我怎抵挡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跃而前。一人喝道:“恶贼,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人便举刀往那人颈中砍去。突然间刀光闪动,一人脑袋飞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撑起身来。 那小孩哭道:“啊哟,这位贩私盐的朋友怎地没了脑袋?你两位老人家去见阎王,又有谁回去通风报讯哪?这可不是糟了吗?”说着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这小鬼当真聪明,哭得也真像。若不是这么一哭,这两个王八蛋还真不会过来。”那小孩笑道:“要装假哭,还不容易?我妈要打我,鞭子还没上身,我已哭得死去活来,她下鞭时自然不会重了。”那人道:“你娘干么打你?”那小孩道:“那不一定,有时是我偷了她的钱,有时为了我作弄院中的闵婆、尤叔。”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这两个探子倘若不杀,可当真有些儿不妙。喂,刚才你假哭时,怎地不叫我老爷、大叔,却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老兄。你是他妈的什么老爷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爷,鬼才理你?”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孩道:“你问我尊姓大名吗?我叫小宝。”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宝,那么尊姓呢?”那小孩眉头一皱,说道:“我……我尊姓韦。” 这小孩生于妓院之中,母亲叫做韦春芳,父亲是谁,连他母亲也不知道,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宝,也从来没人问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问起,他就将母亲的姓搬了出来。这韦小宝生于妓院,长于妓院,从没读过书。他自称“尊姓大名”,倒非说笑,只是听说书的常说“尊姓大名”,不知乃是向别人说话时的尊敬称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适。 他跟着问:“那你尊姓大名叫什么?”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既当我是朋友,我便不能瞒你。我姓茅,茅草之茅,不是毛虫之毛,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韦小宝“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说道:“我听人说过的,官府……官府不是正在捉拿你吗?说你是什么江洋大盗。”茅十八嘿的一声,道:“不错,你怕不怕我?”韦小宝笑道:“怕什么?我又没金银财宝,你要抢钱,也不会抢我。江洋大盗又打什么紧?《水浒传》上林冲、武松那些英雄好汉,也都是大强盗。”茅十八很高兴,说道:“你拿我跟林冲、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可好得很。官府要捉拿我,你是听谁说的?” 韦小宝道:“扬州城里贴满了榜文,说是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又是什么格杀不论,只要有人杀了你,赏银二千两,倘若有人通风报信,因而捉到你,那就少赏些,赏银一千两。昨天我还在茶馆听大家谈论,说道你这样大本事,要捉住你、杀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风报信,领得一千两银子赏格,倒是一注横财。” 茅十八侧着头看看他,嘿的一声。 韦小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如得了这一千两赏银,我和妈娘儿俩可有得花了,鸡鸭鱼肉,赌钱玩乐,几年也花不光。”见茅十八仍侧头瞧着自己,脸上神气有些古怪,韦小宝怒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猜我会去通风报信,领这赏银?”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银子,谁又不爱?”韦小宝怒骂:“操你奶奶!出卖朋友,还讲什么江湖义气?”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得你。” 韦小宝道:“你既信不过我,为什么说了真名字出来?你头上缠了这许多布条,跟榜文上的图形全不同了。你不说你是茅十八,谁又认得你?”茅十八道:“你说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我如连自己姓名身分也瞒了你,还算什么他妈巴羔子的好朋友?”韦小宝大喜,说道:“对极!就算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赏金,老子也决不会去通风报信。”心中却想:“倘若真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格,出卖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颇有点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们便睡一会,明日午时,有两个朋友要来找我。我们约好在扬州城西得胜山相会,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乱了一日,早已神困眼倦,听他这么一说,靠在树干上便即睡着了。 次日醒来,只见茅十八双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这两个死人拖到树后面去,将三把刀子磨一磨。” 韦小宝依言拖开死人,其时朝阳初升,这才看清楚茅十八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手臂上肌肉盘虬,目闪精光,神情威猛,当下将三柄钢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块石头上磨了起来。心想:“对付盐贩子,有一把刀也够了。倘若这茅老兄给人杀了,余下两柄刀又磨来干什么?难道让人用来杀我韦小宝吗?”他向来懒惰,装模作样的磨了一会刀,道:“我去买些油条馒头来吃。” 茅十八道:“那里有油条馒头卖?”韦小宝道:“过去那边没多远,有个小市镇。茅大哥,你身边银子,借几两来使使?”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只元宝,说道:“哥儿俩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说什么借不借的?” 韦小宝大喜,心想:“这好汉真拿我当朋友看待,便有一万两银子的赏格,我也不能去报官。十万两呢?这倒有点儿伤脑筋。呸,凭他这副德性,值得这么多银子?我也不用伤脑筋啦。”接过银子,问道:“要不要给你买什么伤药?”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伤药。”韦小宝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杀了我脑袋,我也决不说你就是茅十八,最多说你叫‘茅王八’。”茅十八骂了声:“他妈的!” 韦小宝自言自语:“你还有两个朋友来,最好再买一壶酒,来几斤熟牛肉。”茅十八喜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饱了好厮杀。”韦小宝惊道:“盐贩子知道你在这里?就要追来?”茅十八道:“不是!我约了别的人到得胜山来打架,否则巴巴的赶来干什么?”韦小宝吁了口气,道:“你身上有伤,怎能再打架?这场架吗,我瞧等伤好了再打不迟,只不过……只不过就怕人家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月廿九,是不是?半年之前,这场架便约好了的。后来我给官府捉了关在牢里,牵记着这场约会,非来不可,只好越狱赶来,越狱时杀了几个鹰爪孙,扬州城里才这么闹得乱糟糟的,悬下他妈的赏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几个功夫很硬的鹰爪子,杀了他们三个,自己竟还受了点伤,也真算倒足了大霉。” 韦小宝道:“好,我赶去买些吃的,等你吃饱了好打架。”当即拔足快奔,转过山坡,奔了六七里路,见到一个小市镇,心下盘算:“茅大哥伤得路也走不动,怎能跟人家打架?他说对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武功定然了得,我怎地帮他个忙才好?”手里捧着银子,心痒难搔,一生之中,手里从来没拿过这许多银子,须得怎生大花一场,这才痛快。走到熟肉铺中,买了两斤熟牛肉、一只酱鸭,再去买了两瓶黄酒,剩下的银子仍是不少,又买了十来个馒头、八根油条,只多用了二十几文,忽想:“我去买些绳索,在地下结成了绊马索。打架之时,对方不小心在绳索上一绊,摔倒在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将他杀死。” 他想起说书先生说故事,大将上阵交锋,马足遭绊,摔将下来,敌将手起刀落,将之砍为两段,便兴匆匆的去买绳索。来到一家杂货铺前,见铺中一排放着四只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黄豆、一缸盐,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时想起:“去年仙女桥边私盐帮跟人打架,给人家用石灰撒在眼里,登时反胜为败。我怎地没想到这个主意?”绳索也不买了,买了一袋石灰,负在背上,回到茅十八身边。 茅十八躺在树边睡觉,听到他脚步声,便即醒了,打开酒瓶,喝了两口,大声赞好,问道:“你喝不喝?”韦小宝从不喝酒,这时要充英雄好汉,接过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觉一股热气涌入肚中,登时大咳起来。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还没学会。”忽听得远处有人朗声道:“十八兄,别来好啊?” 茅十八道:“吴兄、王兄,你两位也很清健啊!”韦小宝心中突突乱跳,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大路上两个人快步走来,顷刻间便到了面前。 一人是老头子,一部白胡须直垂至胸,面皮红润泛光,没半点皱纹。另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个秃子,后脑拖着条小辫子,前脑光滑如剥壳鸡蛋。 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礼了。”那秃头眉头微微一皱。那老者笑道:“何必客气?”韦小宝心想:“茅大哥为人太过老实,自己腿上有伤,怎能说给人家听?”茅十八道:“这里有酒有肉,两位吃一点吗?”那老人道:“叨扰了!”坐在茅十八身侧,接过酒瓶。韦小宝大喜:“原来这两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来打架的,那可妙得紧。待会敌人到来,这两人也可帮着打架。” 那老者将酒瓶凑到口边,待要喝酒,那秃头说道:“吴大哥,这酒不喝也罢!”那老者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十八兄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酒中难道还会有毒?”骨嘟、骨嘟喝了两口,将酒瓶递给秃头,道:“你不喝酒,可就瞧不起好朋友了。”那秃头神色有些犹豫,但对老者之言似是不便违拗,接过酒瓶,刚放到口边,茅十八夹手夺过,说道:“酒不够啦!王兄又不爱喝酒,省几口给我。”仰头喝了两大口。那秃头脸上一红,坐下来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给两位引见一位好朋友。”指着老者道:“这位吴老爷子,大号叫作大鹏,江湖上人称‘摩云手’,拳脚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那老者笑道:“茅兄给我脸上贴金了。”说着左右顾视,不见另有旁人,不禁颇为诧异。茅十八指着那秃子道:“这位王师傅单名一个‘潭’字,外号‘双笔开山’,一对判官笔使将出来,当真出神入化。”那秃头道:“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败将,惭愧得紧。” 茅十八道:“不敢当。”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说到这里,吴王二人愕然相顾,随即一齐凝视韦小宝,看不出这个又干又瘦的十二三岁小孩是什么来头,只听茅十八续道:“这位小朋友姓韦,名小宝,江湖上人称……人称,嗯,他的外号,叫作……叫作……”顿了一顿,才道:“叫作‘小白龙’,水上功夫最是了得,在长江中游上三日三夜,生食鱼虾,面不改色。” 他要给这个新交的小朋友挣脸,不能让他在外人之前显得泄气,有心要吹嘘几句,可是韦小宝全无武功,吴王二人都是行家,一伸手便知端的,难以瞒骗,一凝思间,便说他水上功夫厉害,吴王二人是北地豪杰,不会水性,便没法得知真假。他接着说道:“你们三位都是好朋友,多亲近亲近。”吴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韦小宝依样学样,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惊又喜:“茅大哥给我吹牛,其实我是什么江湖好汉了?跌入长江,立刻淹死!但这西洋镜却拆穿不得。” 四人过不多时,便将酒肉馒头吃得干干净净。这秃头王潭食量甚豪,初食时有些顾忌,到后来放量大嚼,他独个儿所吃的牛肉、馒头和油条,几等于三人之所食。 第259章 鹿鼎记(9)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说道:“吴老爷子,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极好,陆上功夫却还没学,在下只好一对二。这可不是瞧不起两位。”吴大鹏道:“咱们这个约会,我看还是再推迟半年罢。”茅十八道:“那为什么?”吴大鹏道:“茅兄身上有伤,显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赢了固然没什么光采,打输了更加没脸见人。” 茅十八哈哈一笑,说道:“有伤没伤,没多大分别,再等半年,岂不牵肚挂肠?” 左手扶着树干,慢慢站起,右手已握单刀,说道:“吴老爷子向来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罢!”王潭道:“好!”伸手入怀,呛啷一声轻响,摸出一对判官笔来。 吴大鹏道:“既然如此,王贤弟,你给愚兄掠阵。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迟。” 王潭应道:“是!”退开三步。吴大鹏左掌上翻,右手兜了个圈子,轻飘飘挥掌向茅十八拍来。 茅十八单刀斜劈,迳砍他左臂。吴大鹏一低头,自他刀锋下抢进,左手向他右臂肘下拍去。茅十八侧身转在树旁,啪的一声响,吴大鹏那掌击上树干。这棵大树高五六丈,树身粗壮,给吴大鹏一拍,树上黄叶便似雨点般撒下来。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单刀拦腰挥去。吴大鹏纵起身子,从半空扑将下来,白须飘扬,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风倒卷”,单刀自下拖上。吴大鹏在半空中一个倒翻筋斗,跃了出去。茅十八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势固然劲急,吴大鹏的闪避也迅速灵动之极。 韦小宝一生之中,打架是见得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辫、箍颈撞头的烂打,除了昨日丽春院中茅十八恶斗盐枭之外,从未见过高手如此凶险的比武。但见吴大鹏忽进忽退,双掌翻飞,茅十八将单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挡在身前。吴大鹏几次抢上,都给刀光逼了出去。 正斗到酣处,忽听得蹄声响动,十余人骑马奔来,都是官兵打扮。十余骑奔到近处,散将开来,将四人围在垓心,为首的军官喝道:“且住!咱们奉命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跟旁人并不相干,都退开了!” 吴大鹏听了,住手跃开。茅十八道:“吴老爷子,鹰爪子找上来啦!他们冲着我来,你不用理会,再上啊!”吴大鹏向众官兵道:“这位兄台是安份良民,怎地是江洋大盗?你们认错了人罢?” 为首的军官冷笑道:“他是安份良民,天下的安份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友,你在扬州城里做下了天大的案子,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乖乖的跟我们去罢!” 茅十八道:“你们等一等,且瞧我跟这两位朋友分了胜败再说。”转头向吴大鹏和王潭道:“吴老爷子、王兄,咱们今日非分胜负不可,再等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还有没有性命。爽爽快快,两位一起上罢!” 那军官喝道:“你们两个若不是跟茅十八一伙,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别惹事上身。” 茅十八骂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干什么?” 那军官道:“茅十八,你越狱杀人,那是扬州地方官的事,本来用不着我们理会。不过听说你在窑子里大叫大嚷,说道天地会作乱造反的叛贼都是英雄好汉,这话可是有的?”茅十八大声道:“天地会的朋友们当然是英雄好汉,难道倒是你这种给胡虏舐卵蛋的汉奸,反而是英雄好汉?” 那军官眼露凶光,喝道:“鳌少保派我们从北京到南方来,为的便是捉拿天地会反贼。茅十八,你跟我们走!”说着转头向吴大鹏与王潭道:“两位正在跟这逆贼相斗,想来不是一路的了,两位这就请便罢。” 吴大鹏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军官在腰间一条黑黝黝的软鞭上一拍,说道:“在下‘黑龙鞭’史松,奉了鳌少保将令,擒拿天地会反贼。” 吴大鹏点了点头,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 茅十八睁大了双眼,问道:“你说什么?” 吴大鹏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茅兄,你好像不是天地会的兄弟,却干么要大说天地会好话?”茅十八道:“天地会保百姓、杀胡虏,做的是英雄好汉勾当,自然是英雄好汉了。江湖上有言道:‘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陈近南陈总舵主,便是天地会的头脑。天地会的朋友们,都是陈总舵主的手下,岂有不是英雄好汉之理?”吴大鹏道:“茅兄可识得陈总舵主么?”茅十八怒道:“什么?你讥笑我不是英雄吗?”他为此发怒,自然是不识陈近南了。吴大鹏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难道你又识得陈总舵主了?”吴大鹏摇了摇头。 史松向吴王二人问道:“你们两个识得天地会的人吗?要是有什么讯息,说了出来,我们拿到了天地会的头目,好比那个陈近南什么的,鳌少保必定重重有赏。” 吴大鹏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说道:“发你妈的清秋大梦,凭你这块料,也想去拿天地会的陈总舵主?你开口闭口的鳌少保,这鳌拜自称是满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怎样?”史松道:“鳌少保天生神勇,武功盖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头疯牛,你这反贼也知道吗?”茅十八骂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鳌拜有这等厉害,我正要上北京去斗他一斗。”史松冷笑道:“凭你也配和鳌少保动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头,就将你捺死了。姓茅的,闲话别多说了,跟我们走罢!” 茅十八道:“那有这般容易?你们这里一共一十三人,老子以一敌十三,明知打不过,也得打一打。” 吴大鹏微笑道:“茅兄怎能如此见外?咱们是以三敌十三,一个打四个,未必便输。”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一惊。史松道:“两位别转错了念头,造反助逆,可不是好玩的。”吴大鹏笑道:“助逆那也罢了,造反却是不敢。”史松道:“助逆即是造反!你们两个想清楚些,是不是帮定了这反贼?” 吴大鹏道:“半年之前,茅兄和这位王兄弟约定了,今天在这里以武会友,并将在下牵扯在内。想不到官府不识趣,将茅兄关在狱里。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汉子,今日若不践约,此后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狱杀人,都是给官府逼出来的。这叫做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卖老汉面子,那就收队回去,待老汉和茅兄较量一下手底下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汉和王兄弟就管不了啦!”史松道:“不成!” 军官队中忽有一人喝道:“老家伙,那有这么多说的?”说着拔刀出鞘,双腿一夹,纵马冲将过来,高举单刀,便向吴大鹏头顶砍落。吴大鹏斜身闪过了他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纵起,抓住了他背心,顺手将他摔了出去。 众军官大叫:“反了,反了!”纷纷跃下马来,向吴大鹏等三人围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伤,倚树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军官,钢刀横削,又一名军官让他拦腰斩死。余人见他悍勇,一时不敢逼近。史松双手叉腰,骑在马上掠阵。韦小宝本给军官围在垓心,当史松和茅十八、吴大鹏二人说话之际,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子。众军官也不知这干瘦小孩在这里干什么,谁也不加理会。待得众人动上手,他已躲在数丈外一株树后,心想:“我快快逃走呢,还是在这里瞧着?茅大哥他们只三个人,定会给这些官兵杀了。这些军爷会不会又来杀我?”转念又想:“茅大哥当我是好朋友,说过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我如悄悄逃走,可太也不讲义气。” 吴大鹏挥掌劈倒一名军官。王潭使开双笔,和三名军官相斗。这时茅十八又将一名军官右腿砍断。这军官倒在血泊之中,大声呼叫喝骂,声音凄厉。 史松一声长啸,黑龙鞭出手,跟着纵身下马。他双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十八卷去。茅十八使开“五虎断门刀”刀法,见招拆招,史松的软鞭一连七八招厉害招数,都给他单刀挡了回来。但听得吴大鹏长声吆喝,一人飞了出去,啪哒一响,掉在地下,军官中又少了一人。 这边王潭以一敌三,却渐落下风,左腿上给锯齿刀拉了一条口子,鲜血急喷。他一跛一拐,浴血苦斗。围着吴大鹏急斗的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双刀一剑,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吴大鹏的摩云掌力一时打不到他们身上。 史松软鞭越使越快,但始终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向茅十八右肩点去。茅十八举刀竖挡,不料史松这一招乃是虚招,手腕抖动,先变“声东击西”,再变“玉带围腰”,黑龙鞭倏地挥向左方,随即圈转,自左至右,远远向茅十八腰间围来。 茅十八双腿行走不便,全仗身后大树支撑。史松这招“玉带围腰”卷将过来,本来只须向前窜出,或往后纵跃,即能避过,但此刻却非硬接硬架不可,于是单刀对准敌鞭鞭梢拍落。史松陡然放手,松脱鞭柄,那软鞭一沉,忽地兜转,迅速卷将过来,将茅十八绕在树上,绕了三匝,噗的一声,鞭梢击中他右胸。史松要将茅十八生擒,以便逼问天地会的讯息,眼见吴大鹏和王潭尚未降服,急欲取下软鞭使用,当即俯身拾起地下丢弃的一柄单刀,要砍下茅十八的右臂。 他拾刀在手,刚抬起身,蓦地里白影晃动,无数粉末冲进眼里、鼻里、口里,一时气为之窒,跟着双眼剧痛,犹似万枚钢针同时扎刺一般,待欲张口大叫,满嘴粉末,连喉头也嗌住了,叫不出声来。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饶是他老于江湖,却也心慌意乱,手一松,单刀跌落,双手去揉擦眼睛,只一擦便即恍然:“啊哟,敌人将石灰撒入了我眼睛。”生石灰遇水即沸,立即将他双眼烧烂,便在此时,肚腹上忽地冰凉,一柄单刀插入了肚中。 茅十八为软鞭绕身,眼见无幸,陡然间白粉飞扬,史松单刀脱手,双手去揉擦眼睛,正诧异间,只见韦小宝拾起单刀,一刀插入史松肚中,随即转身又躲在树后。 史松摇摇晃晃,转了几转,翻身摔倒。几名军官大惊,齐叫:“史大哥,史大哥!”吴大鹏左掌一招“铁树开花”,掌力吐处,一名军官飞出数丈,口中鲜血狂喷,余下五人眼见不敌,无心恋战,转身便奔,连坐骑也不要了。 吴大鹏回头说道:“茅兄当真了得,这黑龙鞭史松武功高强,今日命丧你手!”他见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来自是茅十八所杀。 茅十八摇头道:“惭愧!是韦小兄弟杀的。”吴王二人大为诧异,齐声道:“是这小孩所杀?”他二人适才忙于对付敌人,没见到韦小宝撒石灰。地下满是死尸鲜血,伤者身上滚得满身是泥,虽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下,他二人也没留意。 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龙鞭鞭梢,抖开软鞭,呼的一声,抽在史松头上。史松肚腹中刀,一时未死,给这一鞭击正天灵盖,立时毙命。茅十八叫道:“韦兄弟,你好功夫啊!” 韦小宝从树后转出,想到自己居然杀了一个官老爷,心中有一分得意,倒有九分害怕。吴王二人将信将疑,上上下下的向韦小宝打量,但见他脸色苍白,全身发抖,双目含泪,摇摇晃晃的立足不定,只像随时随刻要放声大哭,又或大叫“我的妈啊!”说什么也不像是杀了黑龙鞭史松之人。吴大鹏道:“小兄弟,你使什么招式杀了此人?”韦小宝颤声道:“我……我……是我杀了这……官……官老爷吗?不,不是我杀的,不……不是我……”他知杀官之罪极大,心慌意乱之下,惟有拚命抵赖。 茅十八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说道:“吴老爷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救了兄弟性命。咱们还打不打?”吴大鹏道:“救命之话,休得提起。王兄弟,我看这场架是不必打了?”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原没什么深仇大怨,大家交上了朋友,岂不是好?茅兄武功高强,有胆量,有见识,兄弟是十分佩服的。”吴大鹏道:“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山长水远,后会有期。茅兄十分钦佩天地会的陈总舵主,这一句话,兄弟当设法带给陈总舵主他老人家知晓。” 茅十八大喜,抢上一步,说道:“你……你……识得陈总舵主?” 吴大鹏笑道:“我和这位王兄弟,都是天地会宏化堂属下的小脚色。承茅大哥对敝会如此瞧得起,别说大伙儿本来没什么过节,就算真有梁子,那也是一笔勾销了。”茅十八又惊又喜,说道:“原来……原来你果然识得陈近南。”吴大鹏道:“敝会兄弟众多,陈总舵主行踪无定,在下在会中职司低下,的确没见过陈总舵主,刚才并不是有意相欺。”茅十八道:“原来如此。” 吴大鹏一拱手,转身便行,双掌连扬,啪啪之声不绝,在每个躺在地下的军官身上补了一掌,不论那军官本来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云掌力,死者筋折骨裂,活着的也即气绝。 茅十八低声喝采:“好掌力!”见二人去得远了,喃喃的道:“原来他二人倒是天地会的。”隔了一会,向韦小宝道:“去牵匹马过来!” 韦小宝从未牵过马,见马匹身躯高大,心中害怕,从马匹身后慢慢挨近。茅十八喝道:“向着马头走过去。你从马屁股后过去,马儿要飞腿踢你。”韦小宝绕到马前,伸手去拉缰绳,那马倒甚驯良,跟着他便走。 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伤口,左手在马鞍上一按,跃上马背,说道:“你回家去罢!”韦小宝问道:“你到那里去?”茅十八道:“你问来干么?”韦小宝道:“咱们既是朋友,我自然要问问。”茅十八脸一沉,骂道:“你奶奶的,谁是你朋友?” 韦小宝退了一步,小脸儿胀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不明白他为什么好端端突然大发脾气。 第260章 鹿鼎记(10) 茅十八喝道:“你为什么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眼里?”声音严厉,神态更十分凶恶。韦小宝很害怕,退了一步,颤声道:“我……我见他要杀你。”茅十八问道:“石灰那里来的?”韦小宝道:“我……我买的。”茅十八道:“买石灰来干什么?”韦小宝道:“你说要跟人打架,我见你身上有伤,所以……所以买了石灰粉帮你。”茅十八大怒,骂道:“小杂种,你奶奶的,这法子那里学来的?” 韦小宝的母亲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谁,最恨的就是人家骂他小杂种,不由得怒火上冲,也骂道:“你奶奶的老杂种,我操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乌龟王八蛋,你管我从那里学来的?你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鱼……”一面骂,一面躲到了树后。 茅十八双腿一夹,纵马过来,长臂伸处,便将他后颈抓住,提了起来,喝道:“小鬼,你还骂不骂?”韦小宝双足乱踢,叫道:“你这贼王八,臭乌龟,路倒尸,给人斩上一千刀的猪猡……”他生于妓院之中,南腔北调的骂人言语,学了不计其数,这时怒火上冲,满口污言秽语。 茅十八更加恼怒,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韦小宝放声大哭,骂得更响了,突然之间,张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一痛,脱手将他摔在地下。韦小宝发足便奔,口中兀自骂声不绝。茅十八纵马自后缓缓跟来。 韦小宝虽跑得不慢,但他人小步短,怎撇得下马匹跟踪?奔得十几丈,便已气喘力竭,回头看时,茅十八的坐骑和他相距已不过丈许,心中一慌,失足跌倒,索性便在地下打滚,大哭大叫。他平日在妓院之中,街巷之间,时时和人争闹,打不过时便耍这无赖手段,对手都是大人,总不成继续追打,将他打死?生怕被人说以大欺小,只好摇头退开。 茅十八道:“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韦小宝哭叫:“我偏不起来,死在这里也不起来!”茅十八道:“好!我放马过来,踹死了你!” 韦小宝最不受人恐吓,人家说“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脚踢死你”这等言语,他几乎每天都会听到一两次,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当即大声哭叫:“打死人啦,大人欺侮小孩哪!乌龟王八蛋骑了马要踏死我啦!”茅十八一提马缰,坐骑前足腾空,人立起来。韦小宝一个打滚,滚了开去。茅十八笑骂:“小鬼,你毕竟害怕。”韦小宝叫道:“我怕了你这狗入的,不是英雄好汉!” 茅十八见他如此惫赖,倒也没法可施,笑道:“凭你也算英雄好汉?好啦,你起来,我不打你了。我走啦!”韦小宝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叫道:“你打我不要紧,可不能骂我小杂种。”茅十八笑道:“你骂我的话,还多了十倍,更难听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了。”韦小宝伸衣袖抹了抹脸,当即破涕为笑,说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口,大家扯直,就此算了。你去那里?”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韦小宝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你,怎么反而自己送上门去?”茅十八道:“我老是听人说,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他妈的,还有人说他是天下第一勇士。我可不服气,要上北京去跟他比划比划。” 韦小宝听他说要去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这热闹不可不看,平时在茶馆中,听茶客说起天子脚下北京的种种情状,心下早就羡慕,又想自己杀了史松,官老爷查究起来可不是玩的,虽然大可赖在茅十八身上,但万一拆穿西洋镜,那可乖乖不得了,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妙,说道:“茅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这件事不大易办,只怕你不敢答允。” 茅十八最恨人说他胆小,登时气往上冲,骂道:“你奶奶的,小……”他本想骂“小杂种”,总算及时收口,道:“什么敢不敢的?你说出来,我一定答允。”又想自己性命是他所救,天大的难事也得帮他。 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茅十八道:“自然不反悔。”韦小宝道:“好!你带我上北京去。”茅十八奇道:“你也要上北京?去干什么?”韦小宝道:“我要看你跟那个鳌拜比武。” 茅十八连连摇头,道:“从扬州到北京,路隔千里,官府又在悬赏捉我,一路上十分凶险,我怎能带你?”韦小宝道:“我早知道啦,你答允了的事定要反悔。你带着我,官府容易捉到你,你自然不敢了。”茅十八大怒,喝道:“我有什么不敢?”韦小宝道:“那你就带我去。”茅十八道:“带着你累赘得很。你又没跟你妈说过,她岂不挂念?”韦小宝道:“我常几天不回家,妈从来也不挂念。” 茅十八一提马缰,纵马便行,说道:“你这小鬼头花样真多。” 韦小宝大声叫道:“你不敢带我去,因为你打不过鳌拜,怕我见到了丢脸!”茅十八怒火冲天,兜转马头,喝道:“谁说我打不过鳌拜?”韦小宝道:“你不敢带我去,自然因为怕我见到你打输了的丑样。你给人家打得爬在地下,大叫:‘鳌拜老爷饶命,求求鳌拜大人饶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给我听到,羞也羞死了!” 茅十八气得哇哇大叫,纵马冲将过来,一伸手,将韦小宝提起,横放鞍头,怒道:“我就带你去,且看是谁大叫饶命。”韦小宝大喜,道:“我若不是亲眼目睹,猜想起来,大叫饶命的定然是你,不是鳌拜。”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记,喝道:“我先要你大叫饶命!”韦小宝痛得“啊”的一声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轻!”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鬼头,真拿你没法子。”韦小宝半点也不肯吃亏,道:“老鬼头,我也真拿你没法子。”茅十八笑道:“我带便带你上北京,可是一路上你须得听我言语,不可胡闹。”韦小宝道:“谁胡闹了?你入监牢、出监牢、杀盐贩子、杀军官,还不算胡闹?”茅十八笑道:“我说不过你,认输便是。”将韦小宝放在身前鞍上,纵马过去,又牵了一匹马,辨明方向,朝北而行。 韦小宝从未骑过马,初时有些害怕,但靠在茅十八身上,准定不会摔下来,骑了五六里路后,胆子大了,说道:“我骑那匹马,行不行?”茅十八道:“你会骑便骑,不会骑乘早别试,小心摔断了你腿。” 韦小宝要强好胜,吹牛道:“我骑过好几十次马,怎么不会骑?”从马背上跳下,走到另一匹马左侧,一抬右足,踏入了马镫,脚上使劲,翻身上了马背。不料上马须得先以左足踏镫,他以右足上镫,这一上马背,竟是脸朝马屁股。 茅十八哈哈大笑,脱手放开了韦小宝坐骑的缰绳,挥鞭往那马后腿上打去,那马放蹄便奔。韦小宝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掉下马来,双手牢牢抓住马尾,两只脚夹住马鞍,身子伏在马背之上,但觉耳旁风生,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体轻,抓住马尾后竟没掉下马来,口中自是大叫大嚷:“乖乖我妈妈啰,辣块妈妈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马头,老子操你十八代臭祖宗了,啊哟,啊哟……”这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里有余,势道丝毫不缓,转了个弯,前面右首岔道上一辆骡车缓缓行来,车后跟着一匹白马,马上骑着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这一车一马走上大道,也向北行。韦小宝的坐骑无人指控,受惊之下,向那一车一马直冲过去,相距越来越近。赶车的车夫大叫:“是匹疯马!”忙要将骡车拉到一旁相避。那乘马汉子掉转马头,韦小宝的坐骑也已冲到了跟前。那汉子一伸手,扣住了马头。那马奔得正急,这汉子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马立时站住,鼻中大喷白气,却不能再向前奔。 车中一个女子声音问道:“白大哥,什么事?”那汉子道:“有匹马溜了缰,马上有个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韦小宝翻身坐起,转头说道:“自然是活的,怎么会死?”只见这汉子一张长脸,双目炯炯有神,穿一袭青绸长袍,帽子上镶了块白玉,衣饰打扮显是个富家子弟。韦小宝出身微贱,最憎有钱人家子弟,在地下重重吐了口唾沫,说道:“他妈的,老子倒骑千里马,骑得正快活,却碰到拦路尸,阻住了……阻住了老子……”一口气喘不过来,伏在马臀上大咳。那马屁股一耸,左后腿倒踢一脚。韦小宝“啊哟”一声,滑下马来,大叫:“唉唷喂,唉唷喂!” 那汉子先前听韦小宝出口伤人,正欲发作,便见他狼狈万分的摔下马来,微微一笑,转过马头,随着骡车自行去了。茅十八骑马赶上来,大叫:“小鬼头,你没摔死么?”韦小宝道:“摔倒没摔死,老子倒骑马儿玩,却给个臭小子拦住路头,气得半死。唉唷喂……”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膝头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纵马近前,拉住他后领,提上马去。 韦小宝吃了这苦头,不敢再说要自己乘马了。两人共骑,驰出三十余里,见太阳已到头顶,到了一个小市镇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马背,再抱了韦小宝下马,到一家饭店去打尖。 韦小宝在妓院中吃饭,向来是坐在厨房门槛上,捧只青花大碗,白米饭上堆满嫖客吃剩下来的鸡鸭鱼肉。菜肴虽不少,却从来不曾跟人并排坐在桌边好好吃过一顿饭。这时见茅十八当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虽只几碗粗面条,一盘炒鸡蛋,心中却也大乐。 他吃了半碗面,只听得门外马嘶人喧,拥进十七八个人来,瞧模样是官面上的。韦小宝暗暗吃惊,低声道:“是官兵,怕是来捉你的。咱们快逃!”茅十八哼了一声,放下筷子,伸手按住刀柄。却见这群人对他并不理会,一叠连声的只催店小二快做菜做饭。 小镇上的小饭店中无甚菜肴,便只酱肉、薰鱼、卤水豆腐干、炒鸡蛋。那群人中为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带来的火腿、风鸡佐膳。一人说道:“咱们在云南一向听说,江南是好地方,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单讲吃的,就未必比得上咱们昆明。”另一人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惯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云南,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少得很了。”众人齐声称是。茅十八脸上变色,寻思:“这批狗腿子是吴三桂这大汉奸的部下?” 只听一个焦黄脸皮的汉子问道:“黄大人,你这趟上京,能不能见到皇上啊?”一个白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职来说,本来是见不着皇上的,不过凭着咱们王爷的面子,说不定能陛见罢!朝里大老们,对咱们‘西选’的官员总是另眼相看几分。”另一人道:“这个当然,当世除了皇上,就数咱们王爷为大了。” 茅十八大声道:“喂,小宝,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脸的是谁?”韦小宝说:“我自然知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其实不知道,这句话等于没说。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说道:“不错!乌龟儿子王八蛋是谁?”韦小宝道:“他妈的,这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妈的不是好东西。”说着也在桌上重重一拍。茅十八道:“我教你个乖,这乌龟儿子王八蛋,是个认贼作父的大汉奸,将咱们大好江山、花花世界,双手送了给胡虏……”他说到这里,那十余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着他,有的已满脸怒色。 茅十八道:“这大汉奸姓吴,他妈的,一只乌龟是吴一龟,两只乌龟是吴二龟,三只乌龟呢?”韦小宝大声道:“吴三龟!”茅十八大笑,说道:“正是吴三桂这大……” 突然之间,呛啷声响,七八人手持兵刃,齐向茅十八打来。韦小宝忙往桌底一缩。只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碰撞声不绝,茅十八手挥单刀,已跟人斗了起来,韦小宝见他坐在长凳上不动,知他大腿受伤,行走不便,心中暗暗着急。过了一会,当的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跟着有人长声惨呼,摔了出去。但对方人多,韦小宝见桌子四周一条条腿不住移动,这些腿的脚上或穿布鞋,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敌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只听茅十八边打边骂:“吴三桂是大汉奸,你们这批小汉奸,老子不将你们杀个干干净净……啊哟!”大叫一声,想是身上受了伤,跟着只见一人仰天倒下,胸口汩汩冒血。 韦小宝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钢刀,对准一只穿布鞋的脚,一刀向脚背上剁了下去,嚓的一声,那人半只脚掌登时斩落。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向后便倒。 桌子底下黑濛濛地,众人又斗得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那人因何受伤,只道是给茅十八打伤的。韦小宝见此计大妙,提起单刀,又将一人的脚掌斩断。那人却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弯腰察看,却给茅十八一刀背打上后脑,登时昏晕。便在此时,韦小宝又一刀斩上一人的小腿。 那人一声大叫,左手掀开桌子,板桌连着碗筷汤面,飞将起来。那人随即举刀向韦小宝当头砍去。茅十八挥刀格开,韦小宝连爬带滚,从人丛中钻了出来。那小腿遭斩之人怒极,挺刀追杀过来。韦小宝大叫:“辣块妈妈!”又钻入一张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鬼,你出来!”韦小宝叫道:“老鬼,你进来!” 那人怒极,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响,胸口中拳,身子飞了出去,却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 出拳之人随即从桌上筷筒中拿起一把竹筷,一根根的掷出去。只听得“唉唷”、“啊哟”惨呼声不绝,围攻茅十八的诸人纷纷为竹筷插中,或中眼睛、或插脸颊,都伤在要紧之处。一人大叫:“强盗厉害,大伙儿走罢!”扶起伤者,夺门而出。跟着听得马蹄声响,一行人上马疾奔而去。 第261章 鹿鼎记(11) 韦小宝哈哈大笑,从桌子底下钻出,手中兀自握着那柄带血的钢刀。茅十八一跷一拐的走过去,抱拳向坐在桌边之人说道:“多谢尊驾出手相助,否则茅十八寡不敌众,今日的事可不好办。”韦小宝回头看去,微微一怔,原来坐着的那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骑的汉子,自己曾骂过他几句的。 那汉子站起身来还礼,说道:“茅兄身上早负了伤,仍激于义愤,痛斥汉奸,令人好生相敬。”茅十八笑道:“我生平第一个痛恨之人,便是大汉奸吴三桂,只可惜这恶贼远在云南,没法找他晦气,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汉奸,当真痛快。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道:“此处人多,说来不便。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转身去扶桌边的一个女客。那女客始终低下了头,瞧不见她脸容。 茅十八怫然道:“你姓名也不肯说,太瞧不起人啦。”那人并不答理,扶着那女客走了出去,经过茅十八身畔时,轻轻说了一句话。 茅十八全身一震,立时脸现恭谨之色,躬身说道:“是,是。茅十八今日见到英雄,实是……实是三生有幸。” 那人竟不答话,扶着那女客出了店门,上车乘马而去。 韦小宝见茅十八神情前倨后恭,甚觉诧异,问道:“这小子是什么来头?瞧你吓得这个样子。”茅十八道:“什么小子不小子的?你嘴里放干净些。”眼见饭店中老板与店伴探头探脑,店堂中一塌胡涂,满地鲜血,说道:“走罢!”扶着桌子走到门边,拿起一根门闩撑地,走到店门外,从店外马桩子上解开马缰,说道:“你扳住马鞍,左脚先踏马镫子,然后上马……对了,就是这样。”韦小宝道:“我本来会骑马的,好久不骑,这就忘了。那有什么希奇?” 茅十八一笑,跃上另一匹马,左手牵着韦小宝坐骑的缰绳,纵马北行,道:“我身上有伤,遇上了鹰爪对付不了。咱们不能再走官道,须得找个隐僻所在,养好了伤再说。” 韦小宝道:“刚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一根根竹筷掷了出去,便将人打走。茅大哥,我瞧你是及不上他了。”茅十八道:“那自然。他是云南沐王府中的英雄,岂有不了得的?”韦小宝道:“他是云南沐王府的吗?我还道是天地会中那个什么陈总舵主呢,瞧你吓得这副德性。”茅十八怒道:“我吓什么了?小鬼头胡说八道。我是尊敬沐王府,对他自当客气三分。”韦小宝道:“人家可没对你客气哪!你问他尊姓大名,他理也不理,只说‘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茅十八道:“他后来不是跟我说了吗?否则的话,我怎知他是沐王府的?”韦小宝问道:“他在你耳朵边说了句什么话?” 茅十八道:“他说:‘在下是云南沐王府的,姓白。’”韦小宝道:“嗯,姓白,原来是个吃白食的。”茅十八道:“小孩儿别胡说八道。” 韦小宝道:“你见了沐王府的人便吓得魂不附体,老子可不放在心上。茅大哥,你不怕鳌拜,不怕大汉奸吴三桂,却去怕什么云南沐王府,他们当真有三头六臂不成?啊,我知道啦,你怕他用两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对眼睛,茅十八变成了茅瞎子。” 茅十八道:“我也不是怕他们,只不过江湖上的好汉倘若得罪了云南沐王府,丢了性命不打紧,却惹得万人唾骂,给人瞧不起。”韦小宝道:“云南沐王府到底是什么脚色,又有这等厉害?”茅十八道:“你不是武林中人,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韦小宝道:“他妈的,好神气吗?我压根儿就不希罕。” 茅十八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要见到云南沐王府的人,本来已挺不容易,要他们结交,那更是千难万难了。今天刚好碰上老子跟吴三桂的手下人动手,沐王府跟吴三桂是死对头,他们自然要帮我。偏偏你这小子不学好,尽使些下三滥的手段,连带老子也给人家瞧不起了。”说着不由得满脸怒色。 韦小宝道:“啊哟,啧啧啧,人家摆臭架子,不肯跟你交朋友,怎么又怪起我来啦?”茅十八怒道:“你钻在桌子底下,用刀子去剁人家脚背,他妈的,这又是什么武功了?人家英雄好汉瞧在眼里,怎么还能当咱们是朋友?”韦小宝道:“你奶奶的,若不是老子剁下几只脚底板,只怕你的性命早没了,这时候却又怪起我来。” 茅十八想到给云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越想越怒,说道:“我叫你不要跟着我,你偏要跟来。你用石灰撒人眼睛,这等下三滥的行径,江湖上最给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药、烧闷香,品格还低三等。我宁可给那黑龙鞭史松杀了,也不愿让你用这等卑鄙无耻的下流手段来救了性命。他妈的,你这小鬼,我越瞧越生气。” 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极其下流之事,自己竟犯了武林中的大忌,而钻在桌子底下剁人脚板,显然也不是什么光采武功,但给他骂得老羞成怒,恶狠狠的道:“用刀杀人是杀,用石灰杀人也是杀,又有什么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伤么?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脚板,大腿跟脚板,都是下身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你不愿我跟你上北京,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以后大家各不相识便是。” 茅十八见他身上又是尘土,又是血迹,心想这小孩所以受伤,全是因己而起,此地离扬州已远,将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毕竟说不过去,何况这小孩于自己有两番救命之德,岂能忘恩负义?便道:“好,我带你上北京倒可以,不过你须得依我三件事。” 韦小宝大喜,说道:“依你三件事,那有什么打紧?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驷马难追”,但这个“驷”字总是记不起来。 茅十八道:“第一件是不许惹事生非,污言骂人,口中得放干净些。”韦小宝道:“那还不容易?不骂就不骂,可是倘若人家惹到我头上来呢?”茅十八道:“好端端地,人家为什么会来惹你?第二件,倘若跟人家打架,不许张口咬人,更不许撒石灰坏人眼睛,至于在地下打滚、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脚板、钻人裤裆、捏人阴囊、打输了大哭大叫、躺着装死这种种勾当,一件也不许做。这都是给人家瞧不起的行径,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 韦小宝道:“我打不过人家,难道尽挨揍不还手?”茅十八道:“还手要凭真武功,似你这等无赖流氓手段,可让别人笑歪了嘴巴。你在妓院中鬼混,那也不打紧,跟着我行走江湖,乘早别干这一套。”韦小宝心道:“你说打架要凭真实武功,我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真实武功?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还不是挨揍不还手?” 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学的,谁又从娘肚子里把武功带出来了?你年纪还小,这时候起始练武,正来得及。你磕头拜我为师,我就收了你这个徒弟。我一生浪荡江湖,从没几天安静下来,好好收个徒弟。算你造化,只要你听话,勤学苦练,将来未始不能练成一身好武艺。”说着凝视韦小宝,颇有期许之意。 韦小宝摇头道:“不成,我跟你是平辈朋友,要是拜你为师,岂不矮了一辈?你奶奶的,你不怀好意,想讨我便宜。” 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为师,学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五虎断门刀法”,只是这些人若非心术不正,便是资质不佳,又或机缘不巧,自己身有要事,无暇收徒传艺,今日感念韦小宝救过自己性命,想授他武功,那知他竟一口拒绝,大怒之下,便欲一掌打将过去,手已提起,终于忍住不发,说道:“我跟你说,此刻我心血来潮,才肯收你为徒,日后你便磕一百个响头求我,我也不收啦。” 韦小宝道:“那有什么希罕?日后你便是磕三百个响头求我,哀求我拜你为师,我也还是不肯。做了你徒弟,什么事都得听你吩咐,那有什么味道?我不要学你的武功。” 茅十八气愤愤的道:“好,不学便不学,将来你给敌人拿住了,死不得,活不成,可别后悔。”韦小宝道:“又有什么后悔了?就算学成跟你一般的武功,又有什么好?你给黑龙鞭缠住了,动也动不得;见到云南沐家一个吃白食的家伙,恭恭敬敬的只想拍马屁,跟人家结交,人家却偏偏不睬你。我武功虽不及你,却……”茅十八越听越怒,再也忍耐不住,啪的一声,重 重打了他个嘴巴。韦小宝料知他要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说道:“你给我说中了心事,这才大发脾气。我问你,是不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人家不睬你,你就把气出在老子头上?” 茅十八拿这小孩真没办法,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撇下他不理又不是。他本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这时只好强自忍耐,哼了一声,鼓起了腮帮子直生气,松手放开缰绳,叫道:“马儿,马儿,快来个老虎跳,把这小鬼头摔个半死。”他本来要韦小宝依他三件事,但第二件便说不拢,第三件事也想不起来了。 韦小宝自行拉缰,那坐骑倒乖乖的行走,并不跟他为难。韦小宝心下大乐,心道:“你不教我骑马,老子可不是自己会了吗?”又想:“今后我跟着你行走江湖,总会时时见你和人家动手打架。你不教我,难道我没生眼珠,不会瞧么?我不但会学你的武功,连你对头的武功也一起学了。几个人的武功加在一起,自然就比你强了。呸,他妈的,好希罕吗?那吃白食的小子掷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倘若他向老子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老子倒不妨答应了他。他妈的,他为什么要向我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想到这里,不禁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茅十八回头问道:“什么事好笑?”韦小宝道:“我想沐王府这吃白食的小子……” 茅十八道:“什么吃白食的小子?”韦小宝道:“他可不是姓白吗?”茅十八道:“姓白管姓白,怎么姓白的就吃白食?他们姓白的,在云南沐王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刘、白、方、苏,是云南沐王府的四大家将。”韦小宝道:“什么三大家将、四大家将?沐王府又是什么鬼东西?”茅十八道:“你口里干净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沐王府,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鬼不鬼的?”韦小宝嗯了一声。 茅十八道:“当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爷沐英立有大功,平服云南,太祖封他沐家永镇云南,死后封为什么王,子孙代代,世袭什么国公。” 韦小宝一拍马鞍,大声道:“原来云南沐王府什么的,是沐英沐王爷家里。你老说云南沐王府,说得不清不楚,要是早说沐英沐王爷,我哪还有不知道的?沐王爷早死了几千年啦。你也不用这么害怕。” 茅十八道:“什么几千年?胡说八道。咱们江湖上汉子敬重沐王府,倒不是为了沐英沐王爷,而是为了他的子孙沐天波。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云南,黔国公沐天波,对了,记起来啦,是黔国公,他忠心耿耿,保驾护主。吴三桂这奸贼打到云南,黔国公保了桂王逃到缅甸。缅甸的坏人要杀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这等忠义双全的英雄豪杰,当真古今少有。” 韦小宝道:“啊,这位沐天波老爷,原来就是《英烈传》中沐英的子孙。沐王爷勇不可当,是太祖皇帝的爱将,这个我知道得不想再知啦。”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英烈传》,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这些大将的名字,他听得极熟,又问:“你怎不早说?我如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爷家中,对那吃白食的朋友也客气三分了。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又是什么人?” 茅十八道:“刘白方苏四家,向来是沐王府的家将,祖先随着沐王爷平服云南。天波公护驾到缅甸,这四大家将的后人也都力战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来。我见了那位姓白的英雄所以这样客气,一来他帮我打退大汉奸的鹰犬……”韦小宝道:“我也帮你打退大汉奸的鹰犬,你对我怎么又不客气?”茅十八瞪了他一眼,说道:“二来他是忠良后人,江湖上人人敬重。倘若得罪了云南沐家之人,岂不为天下万人唾骂?”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见到忠良之后,自然是要客气些。” 茅十八道:“识得你以来,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韦小宝道:“我可不知要等到几时,才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沐王爷铜角渡江,火箭射象,这样的大英雄,谁不敬重?又何必要你多说个屁?” 茅十八问道:“什么叫做铜角渡江,火箭射象?” 韦小宝哈哈一笑,说道:“你只知道拍云南沐王府的马屁,原来不知道沐王爷是多大的英雄。你可知沐王爷是太祖皇帝的什么人?”茅十八道:“沐王爷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将,谁不知道?”韦小宝道:“呸,大将?大将自然是大将,难道是无名小卒?哪,太祖手下,共有六王,徐达徐王爷、常遇春常王爷,你自然知道啦,还有四王是谁?” 第262章 鹿鼎记(12) 茅十八是草莽豪杰,于明朝开国的史实一窍不通,徐达、常遇春的名字当然听见过,却不知他们是什么六王,也不知此外还有四个什么王。韦小宝却在扬州茶坊之中将这部《英烈传》听得滚瓜烂熟。其时明亡未久,人心思旧,却又不敢公然谈论反清复明之事,茶坊中说书先生讲述各朝故事,听客最爱听的便是这部敷演明朝开国、驱逐胡元的《英烈传》。明太祖开国,最艰巨之役是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但听客听来兴致最高的,却是如何将蒙古兵赶出塞外,如何打得蒙古兵落荒而逃。大家耳中所听,是明太祖打蒙古兵,心中所想,打的却变成了清兵。汉人大胜而鞑子大败,自然志得意满。是以明朝开国诸功臣中,尤以徐达、常遇春、沐英三人最为听众所崇拜。说书先生说到三人如何杀元兵之时,加油添酱,如火如荼,听众也便眉飞色舞,如醉如痴。 韦小宝见茅十八答不上来,甚是得意,说道:“还有四王,便是李文忠、邓愈、汤和,以及沐英沐王爷。这四位王爷封的是什么王,跟你说了,料你也记不到,是不是?”其实他自己也根本记不起这六王封的是什么王。茅十八点了点头。 韦小宝又道:“汤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年纪大过太祖;邓愈也是很早就结识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爷是太祖的义子,跟太祖姓朱,叫做朱英,后来立大功了,太祖叫他复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来如此,那么铜角射象什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道:“是铜角渡江,不是铜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最后只有云南、贵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叽哩咕噜花,是元朝末代皇帝的侄儿,守住了云南、贵州,不肯投降。”那梁王本名把匝刺瓦尔密,韦小宝记不住他的名字,随口胡诌。茅十八虽觉奇怪,也不敢反驳。只听韦小宝续道:“太祖皇帝龙心大怒,便点三十万军马,命沐王爷带领前去攻打,来到云南边界,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帅叫做达里麻,此人身高十丈,头如巴斗……” 茅十八道:“那有身高十丈之人?”韦小宝知道说溜了嘴,辩道:“鞑子自然生得比咱们中国人高大些。那达里麻身披铁甲,手执长枪,在江边哇啦啦一声大叫,便如半空中连打三个霹雳,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响声不断,水花四溅。你道是什么事?” 茅十八道:“不知道,是什么事?”韦小宝道:“原来达里麻哇哇大叫,声音传过江去,登时有十名明兵给他吓破胆子,摔下马来,掉进江中。沐王爷一见不对,心想再给他叫得几声,我军纷纷堕江,大事不好,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韦小宝平时说话,出口便是粗话,“他妈的”三字不离口,但讲到沐英平云南的故事,学的是说书先生的口吻,粗话固然一句没有,偶尔还来几句半通不通的成语。 他继续说道:“沐王爷见达里麻张开血盆大口,又要大叫,便弯弓搭箭,飕的一箭,向达里麻口中射去。沐王爷的箭法百步穿杨,千步穿口,这一箭呼呼风响,横过了江面,直向达里麻的大嘴射到。那达里麻也是英雄好汉,见这箭来得势道好凶,急忙低头,避了开去。只听得后军齐声呐喊:‘不好了!’达里麻回头一看,只见十名将军胸口都穿了个洞,鲜血狂喷。却原来沐王爷这一箭连穿十名将军,从第一名将军胸口射进,背后出来,又射入了第二名将军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摇头道:“那有此事?沐王爷就算天生神力,一箭终究也射穿不了十个人。” 韦小宝道:“沐王爷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来保太祖皇帝驾的,岂同凡人?你道是你茅十八吗?这一箭穿十,有个名堂,叫做‘穿云箭’。” 茅十八将信将疑,问道:“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达里麻一见大怒,心想你会射箭,难道我就不会?提起硬弓,也一箭向沐王爷射将过来。沐王爷叫声:‘来得好!’左手两根手指伸出,轻轻便将来箭夹住。正在此时,天空一群大雁飞过,啼声嘹亮,沐王爷心生一计,叫道:‘我要射中第三只雁儿的左眼!’飕的一箭,向那雁儿射去。达里麻心想:‘你要射第三只雁儿,已不容易,怎地还分左眼右眼?’抬头看去。便在此时,沐王爷连珠箭发,三箭齐向达里麻射到。” 茅十八拍腿叫道:“妙极!这是声东击西的法子。” 韦小宝道:“也算达里麻命不该绝,第一箭射中他的左眼,仰后便倒,第二箭、第三箭又接连射死了鞑子八名大将。鞑子身上多毛,明军叫他们毛兵毛将。沐王爷连射三箭,射死了一十八员毛将,这叫做‘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隔江射死毛十八!”说到这里,忍不住格格格笑了出来。茅十八这才明白,他果然是绕着弯儿在骂自己,骂道:“他妈的,胡说八道!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韦小宝!”韦小宝笑道:“那时我还没生,沐王爷又怎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乱说。达里麻左眼中箭,却又如何?” 韦小宝道:“元兵见元帅中箭,倒下马来,登时大乱。沐王爷正要下令大军渡江,忽然听得隔江响号,元兵有援兵开到,对岸乱箭齐发,只遮得天都黑了。沐王爷又生一计,派了手下四员大将,悄悄领兵到下游渡江,绕到元兵阵后,大吹铜角。” 茅十八道:“这四员大将,想必便是刘白方苏四人了?”韦小宝也不知是与不是,却不愿被茅十八猜中,说道:“不对,那四员大将,乃是赵钱孙李。刘白方苏四将,随在沐王爷身边保驾。”茅十八点头道:“原来如此。” 韦小宝道:“沐王爷传下号令,叫刘白方苏四将手下兵士,齐声呐喊,同时将小船、木排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装腔作势,假作渡江。元兵见明兵要渡过江来,更没命的放箭。沐王爷当即收兵,过不到半个时辰,又派兵装模装样的假渡江,元兵又再放箭。江中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鱼鳖虾蟹。” 茅十八道:“这个我又不信了。射死鱼儿,那也罢了。虾儿身子细小,螃蟹甲鱼身上有甲,又怎射得它死?”韦小宝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镇上买一只甲鱼,买一只螃蟹,再买一只虾儿,用绳穿了,挂将起来,再放箭射过去,且看射得死呢还是射不死。”茅十八心想:“咱们赶路要紧,那有这等闲功夫去胡闹。”他听得入神,生怕韦小宝放刁不说,便道:“好,你说射得死便射得死,后来怎样?”韦小宝道:“后来沐王爷手下的兵士,从江中拾起十八只给射死了的、身上有毛的老甲鱼,煮来吃了,便没事了。这是沐王爷大吃毛王八!” 茅十八笑骂:“小鬼头,偏爱绕着弯儿骂人。你说沐王爷怎生渡江。” 韦小宝道:“沐王爷见鞑子兵放箭,便吩咐擂鼓呐喊,作势渡江,如此多次,却并不真的渡江。只听得鞑子兵阵后铜角之声大作,知道赵钱孙李四将已从下游渡江,绕到鞑子兵阵后,这才下令杀将过去。众兵将竖起盾牌,挡在身前,撑动小船筏子,渡江进攻。鞑子兵放了大半天箭,羽箭已差不多射完啦,听得阵后敌人杀来,主将又中箭重伤,不由得军心大乱。沐王爷一马当先,冲将过去。鞑子兵东奔西逃,乱成一团。沐王爷见鞑子兵阵中有一大将横卧马上,许多鞑子兵前后保护,料知必是达里麻,当即拍马追上,喝道:‘鞑子达里麻,还不下马投降?’达里麻道:‘我……我不是达里麻!我是茅……’沐王爷见他左眼之中插着一根羽箭,箭梢上有个金字,正是一个‘沐’字,却不是自己的羽箭是什么?那里还肯客气,轻伸猿臂,一把抓将过来,往地下一掷,喝道:‘绑起来!’早有刘白方苏四将过来,揪住达里麻,绑得结结实实。这一仗鞑子兵大败,溺死在江中的不计其数。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长毛鞑子的尸首,从此身上有毛,这种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别处没有的。” 茅十八觉得韦小宝又在骂自己了,哼了一声,却也不敢确定,或许云南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 韦小宝道:“沐王爷大获全胜,当即进兵梁王的京城。来到城外,只见城中无声无息。沐王爷下令擂鼓讨战,只见城头挑起一块木牌,写着‘免战’二字。”茅十八道:“原来梁王知道打不过,挂起免战牌。”韦小宝道:“沐王爷仁慈为怀,心想这梁王高挂免战牌,多半是要投降,我如下令攻城,城破之后,百姓死伤必多,不如免战三日,让他投降,免得杀伤百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沐王爷一家永镇云南,与明朝同始同终,便因沐王爷爱护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韦小宝道:“当晚沐王爷坐在后帐之中,挑灯夜看《春秋》。”茅十八道:“关王爷才看《春秋》,难道沐王爷也看《春秋》吗?”韦小宝道:“大家都是王爷,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难道看夏冬吗?那夏冬是张飞看的书,莽张飞有勇无谋。沐王爷是天上武曲星转世,和关王爷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么东西,点头称是。 韦小宝道:“沐王爷看了一会,忽然要小便,站起身来,拿起太祖皇帝御赐的金夜壶,正要小便,忽听得城中传来几声大吼,声音极响,既不是虎啸,亦不是马嘶。沐王爷一听,暗叫不好……”茅十八道:“那是什么叫声?”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 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几个鞑子,好像达里麻一般,在城中大声吼叫。”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沐王爷一听之下,登时也不小便了,将金夜壶恭恭敬敬的往后帐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地将便壶放在桌上?” 韦小宝道:“这是太祖皇帝御赐的金便壶,你道是寻常便壶吗?所以沐王爷放的时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壶,立即击鼓升帐,在前帐召集众将官,取过一枝金鈚令箭,说道:‘刘将官听者:令你带领三千士兵,连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赏,捉不到者军法从事。’刘将官道:‘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捕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问道:“捕捉田鼠又干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用兵如神,军机岂可泄漏。元帅有令,照办就是。接令的将军倘若多问一句,沐王爷一怒之下,立刻推出帐外斩首。你要是做沐王爷手下的将官,老是这样问长问短,便有十八颗脑袋瓜子,他妈的也都给沐王爷教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将官,自然不问。你又不是沐王爷,难道就问不得吗?” 韦小宝摇手道:“问不得,问不得!沐王爷取过第二枝金鈚令箭,叫白将官听令,说道:‘命你带二万官兵,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条长坑,长二里,宽二丈,深三丈,连夜赶掘,不得有误。’白将官领命而去。沐王爷随即下令退兵,拔营而去,退到离城六里扎营。” 茅十八愈听愈奇,道:“那当真奇怪,我可半点也猜不到了。” 韦小宝道:“哼!沐王爷用兵之法倘若给你猜到,沐王爷变成茅十八,茅十八变成沐王爷了。第二日早晨,刘白二将回报:田鼠已捉到一万多只,长坑也已掘成。沐王爷点头道:‘好!’命探子到城边探看动静。午牌时分,忽听得城中金鼓雷鸣,齐声呐喊,探子飞马回报:‘启禀元帅:大事不好!’沐王爷一拍桌子,喝道:‘他妈的,何事惊慌?’探子道:‘启禀元帅:鞑子大开北门,城中涌出几百只长鼻子牛妖,正向我军冲锋而来!’沐王爷哈哈大笑,说道:‘什么长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 茅十八奇道:“长鼻子牛妖是什么家伙?”韦小宝正色道:“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识的了。这些家伙身子比牛还大,皮粗肉厚,鼻子老长,两根尖牙向前突出,一双大耳朵晃啊晃的,模样儿凶猛无比,可不是长鼻子牛妖吗?”茅十八“嗯”了一声,点点头,凝思这长鼻子牛妖的模样。韦小宝道:“沐王爷自言自语:‘这探子是个胡涂蛋,少见多怪,见到骆驼说是马背肿,见到大象说是长鼻子牛妖!’” 茅十八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这探子果然胡涂,竟管大象叫作长鼻子牛妖。不过他是北方人,从来没见过大象,倒也怪不得。” 扬州城说书先生说到“长鼻子牛妖”这一节书时,茶馆中必定笑声大作,此刻韦小宝依样葫芦的说来,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怀大笑。韦小宝继续说道:“沐王爷摆开阵仗,远远望去,但见尘头大起,几百头大象头上都缚了尖刀,狂奔冲来,象尾上都是火光。原来云南地近缅甸,那梁王向缅甸买了几百头大象,摆下了一个火象阵,用松枝缚在大象尾上,点着了火。大象受惊,便向明军冲来。大象皮坚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军只消一乱,鞑子兵便可跟在象后,掩杀过来。明军都是北方人,从未见过大象,一见之下,不由得心头发慌,暗暗叫道:‘牛魔王尾巴会喷火,今日大事不好了!’” 茅十八脸有忧色,沉吟道:“这火象阵果然厉害。” 韦小宝道:“沐王爷不动声色,只微微冷笑,待得大象渐渐冲近,喝道:‘放田鼠!’那一万多只田鼠放了出来,霎时之间,满地都是老鼠,东奔西窜。要知道大象不怕狮熊虎豹,最怕的却是老鼠。老鼠如钻入了大象的耳朵,吃它脑髓,大象半点奈何不得。众大象一见老鼠,吓得魂飞天外,掉头便逃,冲入鞑子阵中,只踏得鞑子将官兵卒头破腿断。有些大象不辨东南西北,向明军继续冲将过来,便一一掉入陷坑。沐王爷叫道:‘放火箭!’他老人家这一声令下,只见天空中千朵万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问道:“怎么箭上会发火?” 第263章 鹿鼎记(13) 韦小宝道:“你道火箭是有火的箭么?错了!火箭便是烟花炮仗。明军之中,有放炮放铳用的硝磺火药,沐王爷早一晚已传下号令,命军士用火药做成烟火炮仗,射出去时,火花满天,砰砰嘭嘭的响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没命价的奔跑,鞑子的阵势给大象冲了个稀巴烂,希里呼噜,一塌胡涂。沐王爷下令擂鼓进攻,众兵将大声呐喊,跟着大象冲进城去。梁王带了妃子正在城头喝酒,等候明军大败的消息,却见几百头大象冲进城来。梁王大叫:‘咕噜阿布吐,呜里呜!咕噜阿布吐,呜里呜!’” 茅十八奇道:“他呜野呜的,叫什么?” 韦小宝道:“他是鞑子,叫的自然是鞑子话,他说:‘啊哟不好了,大象起义了!’奔下城头,看见一口井,便跳将下去,想要自杀。不料那梁王太过肥胖,肚子极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啊哟不好了!孤王半天吊!’”茅十八道:“怎么他这次不叫鞑子话了?” 韦小宝道:“他叫的还是鞑子话,反正你又不懂,我便改成了咱们的话。沐王爷一马当先,冲进城来,看见一个老鞑子身穿黄袍,头戴金冠,知道必是梁王,见他一个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头发,一把提起,只闻到臭气冲天,却原来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宝,你说的故事当真好听。原来沐王爷平云南,全仗智勇双全。倘若他不摆老鼠阵,梁王那火象阵冲将过来,明军非大败不可。” 韦小宝道:“那还用说?沐王爷打仗用老鼠,咱们打仗用石灰,哥儿俩半斤八两。”茅十八摇头道:“不对!常言道兵不厌诈,打仗用计策是可以的。诸葛亮可不是会摆空城计吗?咱们一刀一枪,行走江湖,却须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韦小宝道:“我看也差不多。”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颇不寂寞。茅十八将江湖上种种规矩禁忌,一件件说给韦小宝听,最后说道:“你不会武功,人家知道你不是会家子,就不会辣手对付,千万不可冒充,反而吃亏。”韦小宝道:“我‘小白龙’韦小宝只会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鱼虾,这陆上功夫嘛,还没来得及学,便不怎么考究。”茅十八哈哈大笑。 当晚两人在一家农家借住。茅十八取出几两银子给那农家,将养了十来日,身上各处伤势大好,这才雇了大车上道。 第三回 符来袖里围方解 锥脱囊中事竟成 不一日到了北京,进城之时,已是午后,茅十八嘱咐韦小宝说话行动,须得小心,京城之地,公差耳目众多,可别露出了破绽。韦小宝道:“我有什么破绽?你自己小心别露出破绽才是。你不是要找鳌拜比武吗?上门去找便是了。” 茅十八苦笑不答。当日说要找鳌拜比武,只是心情激荡之际的一句豪言壮语,他虽卤莽粗豪,毕竟曾在江湖上混了二十来年,岂不知鳌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怎肯来跟他这么个江湖汉子比武?自己武功不过是二三流脚色,鳌拜如真是满洲第一勇士,多半打他不过。但既已在韦小宝面前夸下海口,可不能不上北京,心想带着这小孩在北京城里逛得十天半月,瞧瞧京城景色,大吃大喝个痛快,送他回扬州便是。鳌拜是一定不肯跟自己比武的,然而是他不肯,可不是自己不敢,韦小宝也不能讥笑我没种。万一鳌拜当真肯比,那么茅十八拚了这条命也就是了。 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饮之间,忽见酒店外走进两个人来,一老一小,那老的约莫六十来岁,小的只十二三岁。两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韦小宝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宫中的太监。 那老太监面色蜡黄,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监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监尖声尖气的道:“拿酒来!”酒保喏喏连声,忙取过酒来。 老太监从身边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许,溶在酒里,把药包放回怀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过得片刻,突然全身痉挛,抖个不住。那酒保慌了,忙问:“怎么?怎么?”那小太监喝道:“走开!啰里啰唆干什么?”那酒保哈腰陪笑,走了开去,却不住打量二人。老太监双手扶桌,牙关格格相击,越抖越厉害,再过得片刻,连桌子也不住摇晃,桌上筷子一根根掉在地下。 小太监慌了,说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不好?”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便要打开。老太监尖声叫道:“不……不……不要!”脸上神色甚为紧迫。小太监握着药包,不敢打开。 就在这时,店门口脚步声响,走进七名大汉,都光着上身,穿了牛皮裤子,辫子盘在头顶,全身油腻,晶光发亮,似是用油脂自顶至腿都涂满了。七人肌肉虬结,胸口生着毵毵黑毛,伸出手来,无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两张桌子,大声叫道:“快拿酒来,牛肉肥鸡,越快越好!” 酒保应道:“是,是!”摆上杯筷,问道:“客官,吃什么菜?”一名大汉怒道:“你是聋子吗?”另一名大汉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后腰,转臂一挺,将他举了起来。酒保手足乱舞,吓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汉哈哈大笑。那大汉一甩手,将酒保摔到店外,砰的一声,掉在地下。酒保大叫:“啊哟,我的妈啊!”众大汉又齐声大笑。 茅十八低声道:“这是玩摔跤的。他们抓起了人,定要远远摔出,免得对手落在身边,立即反攻。”韦小宝道:“你会不会摔跤?”茅十八道:“我没学过。这种硬功夫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没多大用处。”韦小宝道:“那你打得过他们了?”茅十八微笑道:“跟这种莽夫有什么好打?”韦小宝道:“你一个打他们七个,一定要输。”茅十八道:“他们不是我对手。” 韦小宝突然大声叫道:“喂,大个儿们,我这个朋友说,他一个人能打赢你们七个。”茅十八忙喝:“别惹事生非。”但韦小宝最爱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见那七名大汉无缘无故的将酒保摔得死去活来,心头有气,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便从中挑拨,好叫茅十八教训教训他们。 七名大汉齐向茅韦二人瞧来。一人问道:“小娃娃,你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这朋友说,你们欺侮酒保,不算英雄好汉,有种的就跟他斗斗。”一名大汉怒目圆睁,对着茅十八喝道:“王八蛋,是你说的吗?” 茅十八知道这七人是玩摔跤的满洲人,本不想闹事,但他一见满洲人便心中有气,又听得那大汉开口骂人,提起酒壶,劈面便飞掷过去。那大汉伸手一格,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之中使上了内劲,喀喇一声,酒壶撞上他手臂,那大汉手臂剧痛,“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茅十八飞脚向他踢去。满洲人摔跤极少用腿,这一腿闪避不了,正中小腹,登时直飞出去。 其余五名大汉“混帐王八蛋”的乱骂,纷纷扑来。茅十八身形灵便,使开擒拿手法,肘撞掌劈,顷刻间打倒了四人。另一个斜身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伸手抓住他后腰,举将起来,随即将他身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茅十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血狂喷,双手立即松开。 茅十八顺着那大汉仰面跌倒之势,双足已踹上他胸口,双掌一招“回风拂柳”,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给酒壶掷中的大汉后心,喀喇一声响,那大汉断了几根肋骨,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闯祸,快走!”两人发足往酒店门口奔去。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一推,要想把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只觉得全身剧震,不由自主的一个踉跄,向旁跌出数步,右腰撞上桌子,那张桌登时倒塌,这一来,带得韦小宝也摔了出去。韦小宝大叫:“唉唷喂,我的妈啊,痛死人啦!”茅十八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全身发滚,便如火烧一般。他心下大骇,看那老太监时,只见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于适才之事似乎浑若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对方多半身怀高明武功,竟能将自己轻轻一推之力,化为偌大力道。武功中本有“借力反打”之术、“四两拨千斤”之法,但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这老头儿居然可将小力化为大力。他急忙转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韦小宝,向后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老太监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惊,足底使劲,上身向前一扑,似是向对方扑击,身子却已向后翻出。他双足尚未落地,忽觉背心上有股轻柔的力量撞到,忙左手反掌击出,却击了个空,身子向前扑出,摔在两名大汉身上。 这一交摔得极重,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的肉垫子,才没受伤。那两名大汉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臂却是无恙,当即施展摔跤手法,将他牢牢抓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脚上竟使不出半点力道,原来背心穴道已给人封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见身后情景,却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嗽,有气无力的责备小太监:“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吗?这药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老命,咳……咳……咳……咳,你这孩子,真胡闹。”小太监道:“孩儿实在不知道,以后不敢了。”老太监道:“还有以后?唉,也不知道再活得几天,咳……咳……咳……”小太监道:“公公,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只怕是反贼。” 老太监道:“你们这几位朋友,是那里的布库?”一名大汉道:“回公公的话,我们都是郑王爷府里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这反贼,我们的脸可丢得大了。” 老太监哼了一声,道:“那……那也是碰巧罢啦。咳……咳咳……你们也别惊动旁人,就将这汉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说是海老公要的人。”几名大汉齐声答应。 老太监道:“还不去叫轿子?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吗?”小太监答应一声,飞奔出去。老太监手扶桌边,不停咳嗽。 韦小宝见茅十八被擒,想起说书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须得脚底抹油,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他沿着墙壁,悄悄溜向后堂,眼见谁也没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欢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弹,一根筷子疾飞出来,戳中他右腿的腿弯。韦小宝右腿麻软,摔倒在地,动弹不得,张口便骂:“痨病成精老乌龟……”转眼见到一名大汉恶狠狠的模样,心中一吓,此后十来句恶毒的言语都缩入了肚里。 过不多时,门外抬来一乘轿子。小太监进来说道:“公公,轿子到啦!”老太监咳嗽连声,在小太监扶持之下坐进轿子,两名轿夫抬着去了。小太监跟随在后。 七名大汉中四人受伤甚轻,当下将茅十八和韦小宝用绳索牢牢绑起。绑缚之时,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足踢。韦小宝忍不住口中不干不净,但两个重重的耳括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作声。众大汉叫了两顶轿子来,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布块,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轿中抬走。韦小宝只在七岁时曾跟母亲去烧香时坐过轿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他妈的,老子好久没坐轿了,今日孝顺儿子服侍老子坐轿,真是乖儿子、乖孙子!”但想到不知会不会陪着茅十八一起杀头,却也不禁害怕发抖。 他在轿中昏天黑地,但觉老是走不完。有时轿子停了下来,有人盘问,听得轿外的大汉总是回答:“尚膳监海老公公叫给送去的。”韦小宝不知尚膳监是什么东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颇有权势,只一提他名头,轿子便通行无阻。有一次盘问之人揭开轿帷来张了张,说道:“是个小娃娃!”韦小宝想说:“是你祖宗!”苦于口中给塞了布块,说不出话来。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几乎睡着了,忽然轿子停住,有人道:“海公公要的人送到。”一个小孩声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将人放在这里便是。”韦小宝听他声音,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只听先前那人道:“咱们回去禀告郑王爷,王爷必定派人来谢海老公。”那小孩道:“是了,你说海老公向王爷请安。”那人道:“不敢当。”跟着便有人将茅十八和韦小宝从轿中拖了出来,提入屋中放下。 众人脚步声远去,静寂中却听得海老公几下咳嗽之声。韦小宝闻到一股极浓的药味,心想:“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不早死几日,看来还要我和茅大哥为他到阎王跟前打个先锋。”四周静悄悄地,除了海老公偶尔咳嗽之外,更无别般声息。韦小宝手足遭绑,手指脚趾都已发麻,说不出的难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将他二人忘了,浑没理会。过了良久,才听得海老公轻声叫道:“小桂子!”那小孩应道:“是!”韦小宝心想:“原来你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跟你爷爷的名字有个‘小’字相同。”只听海老公道:“把他二人松了绑,我有话盘问。”小桂子应道:“是!” 韦小宝听得喀喀之声,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割断茅十八手脚上的绳子,过了一会,自己手脚上的绳子也割断了,跟着眼上黑布揭开。韦小宝睁开眼来,见置身之所是一间大房,房中物事稀少,只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双颊深陷,眼睛也半开半闭。此时天色已黑,墙壁上安着两座铜烛台,各点着一根蜡烛,火光在海老公蜡黄的脸上忽明忽暗的摇晃。 第264章 鹿鼎记(14)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所塞布块,又去取韦小宝口中的布块。海老公道:“这小孩子嘴里不干不净,让他多塞一会。”韦小宝双手本来已得自由,却不敢自行挖出口中的布块,心中所骂的污言秽语,只怕比海老公所能想像到的远胜十倍。 海老公道:“拿张椅子,给他坐下。”小桂子到隔壁房里搬了张椅子来,放在茅十八身边,茅十八便即坐下。韦小宝见自己没有座位,老实不客气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阁下擒拿手法不错,似乎不是我们北方的武功。”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断门刀门下。”海老公点点头,说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听到过你的名头。听说老兄在扬州一带,打家劫舍、杀官越狱,着实做了不少大事。”茅十八道:“不错!”他对这痨病鬼老太监的惊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挺撞。海老公道:“阁下来到京师,想干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汉子,不会皱一皱眉头。你想逼供,可看错人了。”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谁不知茅十八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逼供可不敢。听说阁下是云南平西王的心腹亲信……” 他一句话没说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道:“谁跟吴三桂这大汉奸有什么干系了?你这么说,没的污了我茅十八的名头。”海老公咳嗽几声,微微一笑,说道:“平西王有大功于大清,主子对他很倚重,阁下若是平西王亲信,咱们瞧着王爷的面子,小小过犯,也不必计较了。”茅十八大声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吴三桂这臭贼黏不上半点边儿,姓茅的决不叨这汉奸的光,你要杀便杀,若说我是吴贼的什么心腹亲信,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霉。” 吴三桂带清兵入关,以致明室沦亡,韦小宝在市井之间,听人提起吴三桂来,总是加上几个“汉奸”、“臭贼”、“直娘贼”的字眼,心想:“听这老乌龟的口气,只要茅大哥冒认是吴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们。偏偏茅大哥骨头硬,不肯冒充。但骨头硬,皮肉就得受苦了。常言道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吃眼前亏的自然不是好汉。咱们不妨胡说八道一番,说道吴三桂对咱哥儿俩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后,再骂吴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迟。”他手脚上血脉渐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将嘴里塞着的布块挖了出来。 海老公正注视着茅十八的脸色,没见到韦小宝暗中捣鬼,他见茅十八声色俱厉,微笑道:“我还道阁下是平西王派来京师的,原来猜错了。” 茅十八心想:“这一下在北京被擒,皇帝脚下的事,再要脱身是万万不能了。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紧,做人可不能含糊。”眼见韦小宝眼睁睁的正瞧着自己,便大声道:“老实跟你说,我在南方听得江湖上说道,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什么拳毙疯牛,脚踢虎豹,说得天花乱坠。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来,要跟他比划比划。”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你想跟鳌少保比武?鳌少保官居极品,北京城里除了皇上、皇太后,便数鳌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见得着,怎能跟他比武?” 茅十八初时还当海老公使邪术,后来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缓缓解开,已知这是极上乘的内功武术。瞧这老太监的神情口音,自是满人,自己连一个满洲老病夫都打不过,还说什么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扬州得胜山下恶战史松等人之时,虽情势危急,却毫不气馁,此刻对着这个痨病鬼太监,竟不由得豪气尽消,终于叹了口长气。 海老公问道:“阁下还想跟鳌少保比武吗?”茅十八道:“请问那鳌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驾几成?”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鳌少保是出将入相的顾命大臣,富贵极品,荣华无比。我是个苦命的下贱人。跟鳌少保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能相比?”他说的是二人身分地位,于武功一节竟避而不提。茅十八道:“那鳌拜的武功倘若有你一半,我就已万万不是对手。”海老公微笑道:“老兄说得太谦了。以老兄看来,在下的粗浅功夫,若和陈近南相比,却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问道:“你……你……你说什么?”海老公道:“我问的是贵会总舵主陈近南。听说陈总舵主练有‘凝血神抓’,内功之高,人所难测,只可惜缘悭一面,我这下贱人,没福拜见陈总舵主。”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会的,也没福气见过陈总舵主。听说陈总舵主武功极高,到底怎样高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条好汉子,以你这等好身手,却为什么不跟皇家效力?将来做提督、将军,也不是难事。跟着天地会作乱造反,唉……”摇了摇头,又道:“那总是没好下场。我良言相劝,你不如临崖勒马,退出了天地会罢。”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会。”突然放大喉咙,说道:“我这可不是抵赖不认。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会,只一直没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话道:‘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海老公,这话想来你也听到过。姓茅的是堂堂汉人,虽没入天地会,然而决意反清复明,那有反投满清去做汉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杀了罢!姓茅的杀人放火,犯下的事太大,早就该死了,只是没见过陈近南,死了有点不闭眼。” 海老公道:“你们汉人不服满人得了天下,原也没什么不对。我敬你是一条好汉子,今日便不杀你,让你去见了陈近南之后,死得眼闭。盼你越早见到他越好,见到之时说海老公很想见见他,要领教领教他的‘凝血神抓’功夫,到底是怎生厉害,盼望他早日驾临京师。唉,老头儿没几天命了,陈总舵主再不到北京来,我便见他不到了。嘿嘿,‘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陈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头?” 茅十八听他说竟然就这么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来却不就走。海老公道:“你还等什么?还不走吗?”茅十八道:“是!”转身去拉了韦小宝的手,想要说几句话交代,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亏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的人,这一点规矩也不懂。你不留点什么东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错,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这刀子一用,我断了左手给你。”说着向小太监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这匕首长约八寸,是小桂子适才用来割他手脚上绳索的。 海老公道:“一只左手,却还不够。”茅十八铁青着脸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 海老公点头道:“不错,两只手。本来嘛,我还得要你一对招子,咳……咳……可是你想见一见陈近南,没了招子,便见不到人啦。这么着,你自己废了左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两步,放开拉着韦小宝的手,左掌上扬,右掌斜按,摆了个“犀牛望月”的招式,心想:“你要我废了左眼,再断双手,这么个残废人活着干么?不如跟你一拚,死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两眼全不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厉害,到后来简直气也喘不过来,本来蜡黄的脸忽然胀得通红。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么?”海老公不住摇头,但咳嗽仍然不止,咳到后来,忍不住站起身来,以左手扠住自己头颈,神情痛苦已极。茅十八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纵身,拉住韦小宝的手,便往门外窜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往桌边一捏,登时在桌边上捏下一小块木块,嗤的一声响,弹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将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穴”上,登时右脚酸软,跪倒在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又是一小块木片弹出,茅十八左腿穴道又给击中,在海老公咳嗽声中,和韦小宝一齐滚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剂,多半不打紧。”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点儿,多了危……危险得很。”小桂子应道:“是!”伸手到他怀中取出药包,转身回入内室,取了一杯酒出来,打开药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些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小桂子道:“是!”将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药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点了点头,弯腰又大声咳嗽起来,突然间身子向前一扑,爬在地下,不住扭动。 小桂子大惊,抢过去扶,叫道:“公公,公公,怎么啦?”海老公喘息道:“好……好热……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里浸……浸……”小桂子道:“是!”用力扶他起身。两人踉踉跄跄的抢入内室,接着便听到扑通一响的溅水之声。 这一切韦小宝都瞧在眼里,当即悄悄站起,蹑足走到桌边,伸出小指,连挑了三指甲药粉,倾入酒中,生怕不够,又挑入两指甲,再将药包摺拢,重新打开,泯去药粉中指甲挑动过的痕迹,只听得小桂子在内室道:“公公,好些了吗?别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热……好……热得火烧一般。”韦小宝见那柄匕首放在桌上,当即拿了,回到茅十八身边,伏在地下。 过不多时,水声响动,海老公全身湿淋淋地,由小桂子扶着,从内房中出来,仍不住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边。海老公咳嗽不止,并不便喝。韦小宝一颗心几乎要从心窝中跳将出来。海老公道:“能够不吃……最好不……不吃这药……”小桂子道:“是!”将酒杯放在桌上,包好药包,放入海老公怀中。海老公跟着又大咳起来,满脸涨得通红,向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边,海老公一口喝干。 茅十八沉不住气,不禁“啊”的一声。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着出去……”突然间喀喇一声响,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上伏去,这一伏力道奇大,喀喇、喀喇两声,桌子又塌,连人带桌,向前倒了下来。 小桂子大惊,大叫:“公公,公公!”抢上去扶,背心正对着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韦小宝轻轻跃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力戳下。小桂子低哼一声,便即毙命。海老公却兀自在地下扭动。 韦小宝提起匕首,对准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时,海老公抬起头来,说道:“小……小桂子,这药不对啊。”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匕首那里还敢戳落?海老公转过身来,伸手抓住了韦小宝左腕,道:“小桂子,刚才的药没弄错?” 韦小宝含含糊糊的道:“没……没弄错……”只觉左腕便如给一道铁箍箍住了,奇痛入骨,只吓得抓着匕首的右手回缩尺许。 海老公颤声道:“快……快点蜡烛,黑漆漆一团,什么……什么也瞧不见。” 韦小宝大奇,蜡烛明明点着,他为什么说黑漆漆一团?“莫非他眼睛瞎了?”便道:“蜡烛没熄,公公,你……你没瞧见吗?”他和小桂子虽然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说的是旗人官腔,一时怎学得会,只好说得含含糊糊,盼望海老公暂不发觉。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见,谁说点了蜡烛?快去点起来!”说着便放开了韦小宝手腕。韦小宝道:“是,是!”急忙走开,快步走到安在墙壁上的烛台之侧,伸手拨动烛台铜圈,发出叮当之声,说道:“点着了!” 海老公道:“什么?胡说八道!为什么不点亮了蜡……”一句话没说完,身子剧烈扭动,仰天摔倒。 韦小宝向茅十八急打手势,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韦小宝转身走向门口,却听海老公呻吟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韦小宝应道:“是,我在这儿!”左手连挥,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说,自己须得设法稳住海老公。 茅十八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双腿穴道遭封,忙伸手推拿腰间和腿上穴道,劲力使去,竟没半点动静,心想:“我双腿没法动弹,只得爬了出去。这孩子鬼精灵,一个小孩儿家,旁人也不会留神,他要脱身不难,倘若跟我在一起,遇上敌人,反而累了他。”当下向韦小宝挥了挥手,双手据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吟一阵轻,一阵响。韦小宝不敢便走,生怕他察觉小桂子已死,声张起来,他手下人出动围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难以逃脱,心想:“这次祸事,都是我惹出来的。茅大哥双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能逃远。我在这里多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乌龟不发觉我是冒牌货,那便没事。这老乌龟病得神志不清,等他昏过去时,我一刀杀了他,就可逃走了。” 过得片刻,忽听得远处传来的笃的笃嘡、的笃的笃嘡的打更之声,却是已交初更。 韦小宝见烛光闪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蜡烛点到尽头,跟着便熄了,眼见小桂子的尸首蜷曲成一团,很是害怕:“这人是我杀的,他变成了鬼,会不会找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就难以脱身了,须得半夜里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吟之声不绝,始终不再昏迷,他仰天而卧,韦小宝胆子再大,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膛或小腹上插下去,心知这老人武功厉害之极,只要刀尖碰到他肌肤,他立时知觉,发掌打来,自己非脑浆迸裂不可。又过一会,另外一枝蜡烛也熄了。 黑暗之中,韦小宝想到小桂子的尸首触手可及,害怕之极,只盼尽早逃出去,但只要他身子一动,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这里么?”韦小宝只好答应:“我在这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上那里去?”韦小宝道:“我……我去小便。”海老公问:“为……为什么不在屋里小便?”韦小宝应道:“是,是。” 第265章 鹿鼎记(15) 他走到内室,那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刚进门,只走得两步,便砰的一声,膝头撞在桌子脚上。海老公在外面问道:“小……桂子,你……你干什么?”韦小宝道:“没……没什么!”伸出手去摸索,在桌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着了火,点燃纸媒,见桌上放着十几根蜡烛,当即点燃一根,插上烛台。 只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几只箱子,一桌一柜,此外无甚物件。东首放着一只大水缸,显得十分突兀,地下溅得湿了一大片。他正在察看是否可从窗中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来:“你干么还不小便?” 韦小宝一惊:“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听我的声音不对,起了疑心?否则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屁事?”当即应道:“是!”从小床底下摸到便壶,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见窗子关得甚实,每一道窗缝都用棉纸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厉害,生怕受寒,连一丝冷风也不让进来。倘若用力打开窗子,海老公定然听到,多半还没逃出窗外,便给擒住了。 他在房中到处打量,想找寻脱身的所在,但房中连狗洞、猫洞也没一个,倘若从外房逃走,定然会给海老公发觉,一瞥眼间,见小桂子床上脚边放着一袭新衣,心念一动,忙脱下身上衣服,披上新衣。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小桂子,你……你在干什么?”韦小宝道:“来啦!来啦!” 一面结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头上,说道:“蜡烛熄了,我去点一枝。”回到内室,取了两根蜡烛,点着了出来。 海老公叹了口长气,低声道:“你当真已点着了蜡烛?”韦小宝道:“是啊,难道你没瞧见?”海老公半晌不语,咳嗽几声,才道:“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实在……实在难受,唉,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可是日积月累下来,毒性太重,终于……终于眼睛出了毛病。”韦小宝心中一宽:“老家伙不知我在他酒中加了药粉,还道是服药多时,积了下来,这才发作。” 只听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样?”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样,忙道:“好得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照顾我,你会不会离开公公,不……不理我了?”韦小宝道:“我……当然不会。”海老公道:“这话真不真啊?” 韦小宝忙道:“自然半点不假。”回答得毫不犹疑,而且语气诚恳,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感动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没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谁来陪你?我瞧你的眼病过几天就会好的,那也不用耽心。”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过了一会,问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他带来的那个小孩给你杀了?”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答道:“是!他……他这尸首怎么办?” 海老公微一沉吟,道:“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了,查问起来,啰唆得很。你……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韦小宝道:“是!”走进内室,不见药箱,拉开柜子的抽斗,一只只的找寻。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干什么?谁……谁叫你乱开抽斗?”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原来这几只抽斗是开不得的。”道:“我找药箱呢,不知放在那里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说八道,药箱放在那里都不知道。” 韦小宝道:“我……我杀了人,心……心里害怕。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胡涂了。”说到后来,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药箱的所在,只怕单是这件事便露出了马脚,心中着急,说哭便哭,却也半点不难。海老公道:“唉,这孩子,杀个人又打什么紧了?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里。” 韦小宝抽抽噎噎的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又不知钥匙在什么地方,伸手在锁扣上一推,那锁应手而开,原来并未锁上,暗叫:“运气真好!这锁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老乌龟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锁,打开箱子,见箱中大都是衣服,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当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韦小宝应道:“是。”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抽斗,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知那一瓶是化尸粉,问道:“是那一只瓶子?”海老公道:“这孩子,怎么今天什么都胡涂了,当真是吓昏了头吗?”韦小宝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会好吗?”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情,着实热切。 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头,说道:“那个三角形的、青色有白点的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挺贵重,只消挑一丁点便够了。” 韦小宝应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打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张白纸,倒了少许药末出来,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 可是过了半天,并无动静。海老公道:“怎么了?”韦小宝道:“没见什么。”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里的?”韦小宝道:“啊,我忘了!”又倒了些药末,撒在尸身伤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里古怪,连说话声音也不同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越流越多,发出又酸又焦的臭气,眼见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尸身肌肉遇到黄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的也化而为水,连衣服也是如此。 韦小宝只看得挢舌不下,取过自己换下来的长衫,丢在尸身上,又见自己脚下一对鞋子已然踢破了头,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换在自己脚上,将破鞋投入黄水。 约莫一个多时辰,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摊黄水。韦小宝心想:“老乌龟倘若这时昏倒,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之间也教他化得尸骨无存。” 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不断唉声叹气,却总是不肯昏倒。 眼见窗纸渐明,天已破晓,韦小宝心想:“我已换上了这身衣服,便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没人认得我,那倒不用发愁。” 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冲冲干净,这气味不太好闻。”韦小宝应了,回到内室,用水瓢从水缸中舀了几瓢水,将地下黄水冲去。 海老公又道:“待会吃过早饭,便跟他们赌钱去。”韦小宝大为奇怪,料想这是反话,便道:“赌钱?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海老公怒道:“谁说是玩了?我教了你几个月,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为来为去,便是为了这件大事,你不听我吩咐么?” 韦小宝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辞的答道:“不……不是不听你吩咐,不过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干这件事,没人照顾你。”海老公道:“你给我办妥这件事,比什么都强。你再掷一把试试。”韦小宝道:“掷一把?掷……掷那一把?” 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来,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许久,老是没长进。” 韦小宝听说是掷骰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在扬州,除了听说书,大多数时候便在跟人掷骰子赌钱,年纪虽小,在扬州街巷之间,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不知骰子放在什么地方,说道:“这一天搞得头昏脑胀,那几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 海老公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听说掷骰子便吓破了胆,输钱又不是输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里吗?” 韦小宝道:“也不知是不是。”进内室打开箱子,翻得几翻,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到有只小瓷碗,碗里放着六粒骰子。当真是他乡遇故知,忍不住一声欢呼,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声欢呼。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亲密的老朋友,这六粒骰子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 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服侍,成吗?” 海老公道:“你少给我啰唆,限你十把之中,掷一只‘天’出来。” 当时掷骰子赌钱,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用六粒,则须掷成四粒相同,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韦小宝心想:“这骰子是灌水银的,要我十把才掷成一只‘天’,太也小觑老子了。”但用灌水银骰子作弊,比之灌铅骰子可难得多了,他连掷四五把,都掷不出点子,掷到第六把上,两粒六点,三粒三点,一粒四点,倘若这四点的骰子是三点,这只“天”便掷出来了,他小指头轻轻一拨,将这粒四点的拨成三点,拍手叫道:“好,好,这可不是一只‘天’吗?” 海老公道:“别欺我瞧不见,拿过来给我摸。”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点,两粒六点。海老公道:“今天运气倒好,给我掷个‘梅花’出来。” 韦小宝提起骰子,正要掷下去时,心念一动:“听他口气,小桂子这小乌龟掷骰子的本事极差,我要是掷什么有什么,定会引起老乌龟的疑心。”手劲一转,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再掷一把之后叹了口气。 海老公道:“掷成了什么?”韦小宝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声,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两点,一粒四点,一粒五点,是个“九点”。海老公道:“手劲差了这么一点儿,梅花变成了九点。不过九点也不小了。你再试试。” 韦小宝试了十七八次,掷出了一只“长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级。海老公摸清楚之后,颇为高兴,道:“有些长进啦,去试试手气罢。今天带五十……五十两银子去。” 韦小宝适才在箱中翻寻骰子之时,已见到十来只元宝。说到赌钱,原是他平生最喜爱之事,只是一来没本钱,二来太爱作假,扬州市井之间,人人均知他是小骗子,除了外来的羊牯,谁也不上他的当。此刻惊魂略定,忽然能去赌钱,何况赌本竟有五十两之多,那是连做梦也难得梦到的豪赌,更何况有骗局骰子携去,当真是甫出地狱,便上天堂,就算赌完要杀头,也不肯就此逃走了。只不知对手是谁,上那里去赌,倘若一一询问,立时便露出了马脚,那可是个大大的难题。 他开箱子取了两只元宝,每只都是二十五两,正自凝思,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骗出海老公的话来,忽听得门外有人嘎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走到外堂,答应了一声。海老公低声道:“来叫你啦,这就去罢。”韦小宝欣然正要出门,猛然间肚子里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那些赌鬼可不是瞎子,他们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 只听门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说。” 韦小宝道:“来啦!”当即回到内室,取了块白布,缠在头上脸上,只露出了一只眼睛与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门,只见门外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低声问道:“你怎么啦?” 韦小宝道:“输了钱,给公公打得眼青脸肿。”那人嘻的一笑,更无怀疑,低声问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韦小宝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低声道:“别给公公听见。当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竖,道:“好小子,有种!这就走!” 韦小宝和他并肩而行,见这人头小额尖,脸色青白。走出数丈后,那人道:“温家哥儿俩、平威他们都已先去了。今日你手气得好些才行。”韦小宝道:“今天再不赢,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过一处处庭院花园。韦小宝心想:“他妈的,这财主真有钱,起这么大的屋子。”眼见飞檐绘彩,栋梁雕花,他一生之中,那里见过这等富丽豪华的大屋?心想:“咱丽春院在扬州,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这里可又差得远啦。乖乖弄的东,在这里开座院子,嫖客们可有得乐子了。不过这么大的院子里,如不坐满百来个姑娘,却也不像样。” 韦小宝跟着那人走了好一会,走进一间偏屋,穿过了两间房间,那人伸手敲门,笃笃笃三下,笃笃两下,又笃笃笃三下,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只听得玎玲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声,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房里已聚着五六个人,都是一般打扮,正在聚精会神的掷骰子。 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问道:“小桂子干么啦?”带他来的那人笑道:“输了钱,给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啧啧数声。韦小宝站在数人之后,见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两,有的五钱,都是竹签筹码。他拿出一只元宝,买了五十枚五钱银子的筹码。 一人说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钱出来输?”韦小宝道:“呸!什么偷不偷、输不输的?难听得紧!”他本要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一起,但发觉自己说话的腔调跟他们太不像,骂人更易露出马脚,心想少开口为妙,一面留神学他们的说话。 带他进来的那汉子拿着筹码,神色有些迟疑。旁边一人道:“老吴,这会儿霉庄,多押些。”老吴道:“好!”押了二两银子,说道:“小桂子,怎么样?”韦小宝心想:“最好不要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赢多,不要输多,押也不要押得大。”于是押了五钱银子。旁人谁也不来理他。 第266章 鹿鼎记(16) 那做庄的是个肥胖汉子,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中有一人叫作平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见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阵抖动,喝道:“通杀!”将骰子掷入碗中。韦小宝留神他的手势,登时放心:“此人是个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会行骗的赌客,便是羊牯。平威掷了六把骰子,掷出个“牛头”,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 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了。 韦小宝每见一人掷骰,心中便叫一声:“羊牯!”他连叫了七声“羊牯”,登时大为放心。 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原拟玩到中途,换了进去,赢了一笔钱后,再设法换出来。掷假骰子的手法固然极为难练,而将骰子换入换出,更须眼明手快,便如变戏法一般,先得引开旁人注意,例如忽然踢倒一只凳子、倒翻一碗茶之类,众人眼光都去瞧凳子瞧茶碗时,真假骰子便掉了包。不过若是好手,自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在手腕间暗藏六粒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掷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间骰子,而手指中的六粒骰子一合手便转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觉的揣入怀中,这门本事韦小宝却没学会。 有道是:“骰子灌铅,赢钱不难;灌了水银,点铁成金。”水银和铅均极沉重,骰子一边轻一边重,能依己意指挥。只是铅乃硬物,水银却不住流动,是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水银骰子极难。骰子灌铅易于为人发觉,同时你既能掷出大点,别人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的是水银,要什么点子,非用上乘手法不可,非寻常骗徒之所能。韦小宝掷灌铅骰子有六七成把握,对付水银骰子,把握便只一成二成。虽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须多赢得一两把,几个时辰赌将下来,自然大占赢面。至于真正的一流高手,则能任意投掷寻常骰子,要出几点便是几点,丝毫不爽,决不需借助于灌铅灌水银的骰子,这等功夫万中无一,韦小宝也未曾遇上过,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来。 他见入局的对手全是羊牯,心想骰子换入换出全无危险,且不忙换骰子。他入局时有两只二十五两的元宝,一只兑了筹码,将另一只元宝放在左手边,以作掉换骰子的张本,又想:“小桂子既常输钱,我也得先输后赢,免得引人疑心。”掷了几把,掷出一只么六来,自然是给吃了。 如此输一注,赢一注,拉来拉去,输了五两银子。赌了半天,各人下注渐渐大了,韦小宝仍下五钱。庄家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说道:“至少一两,五钱不收。”韦小宝当即添了一根筹码。庄家掷出来是张“人”牌,一注注吃了下来。韦小宝恼他不收自己的五钱赌注,这一次决意赢他,心道:“你不肯输五钱,定要输上一两,好小子,有种,算盘挺精。我若用天牌赢你,不算好汉。”他右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只大元宝掉下地去,托的一声,正好掉在他左脚脚面。他大叫一声:“啊哟,好痛!”跳了几下。同赌的七人都笑了起来,瞧着他弯下腰去拾元宝。韦小宝轻轻易易的便换过了骰子,一手掷下去,四粒三点,两粒一点,是张“地”牌,刚好比“人”牌大了一级。平威骂道:“他妈的,小鬼今天手气倒好。” 韦小宝心中一惊:“不对,我这般赢法,别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了。”下一次掷时,他便输了一两。眼见各人纷纷加注,有的三两,有的二两,他便下注二两,赢了二两,下一次却输一两。 赌到中午时分,韦小宝已赢得二十几两,只是每一注进出都甚小,谁也没加留神。 老吴却已将带来的三十几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说道:“今儿手气不好,不赌啦!” 韦小宝赌钱之时,十次中倒有九次要作弊骗人,但对赌友却极为豪爽。他平时给人辱骂殴打,没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输光了,他必借钱给此人,那人自然感激,对他另眼相看。韦小宝生平偶有机会充一次好汉,也只在借赌本给人之时。那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并不在乎,反正这钱也决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这时见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码,约有十七八两,塞在他手里,说道:“你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赌钱,从来不肯借钱与人,一来怕借了不还,二来觉得钱从己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成输家。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大为高兴,连拍他肩头,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庄家平威气势正旺,最怕人输干了散局,对韦小宝的“义举”也十分赞许,说道:“哈,小桂子转了性,今天不怎么小气啦!” 再赌下去,韦小宝又赢了六七两。忽然有人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众人一听到“开饭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将筹码换成银子。韦小宝来不及换回水银骰子,心想反正这些羊牯也瞧不出来,倒也没放在心上。 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心想:“不知到那里吃饭去?”老吴将借来的十几两银子又输得差不多了,说道:“小兄弟,只好明天还你。”韦小宝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紧?”老吴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呢,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饭呢。” 韦小宝道:“是。”心想:“原来是回去跟老乌龟吃饭,此刻不逃,更待何时?” 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寻思:“这里又是大厅,又是花园,又是走廊,不知大门在什么地方。”只好乱闯乱走,时时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 他越走越远,心下渐渐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龟那里去再说。”可是此刻连如何回到海老公处,也已迷失了路径,所行之处都是没到过的,时时见到厅上、门上悬有匾额,反正不识,也没去看。 再走一会,连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饿得咕咕直响。他穿过一处月洞门,见左侧有间屋子,门儿虚掩,走过门边,突然一阵食物香气透了出来,不由得馋涎欲滴,轻轻推门,探头张望。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眼见屋内无人,便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暗暗叫好。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夹一层蜜糖猪油,更有桂花香气,既松且甜。维扬细点天下闻名,妓院中款待嫖客,点心也做得十分考究。韦小宝往往先嫖客之尝而尝,尽管老鸨龟奴打骂,他还是偷吃不误。此刻所吃的这块糕,显然比妓院中的细点更精致得多,心道:“这千层糕做得真好,我瞧这儿多半是北京城里的第一大妓院。” 他吃了一块千层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烧卖放入口中。他偷食的经验极丰,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才不易为人发觉。吃了一只烧卖后,又吃一块豌豆黄,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不露偷食之迹。 正吃得兴起,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近,忙拿了一个肉末烧饼,见屋中空空洞洞,墙壁边倚着几个牛皮制的人形,梁上垂下来几只大布袋,里面似乎装着米麦或是沙土,此外便只眼前这张桌子,桌前挂着块桌帷,当下更不细思,便即钻入桌底。 第四回 无迹可寻羚挂角 忘机相对鹤梳翎 靴声响到门口,那人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桌底下瞧出去,见那靴子不大,来人当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当即放心,将烧饼放入口中,却也不敢咀嚼,只是用唾沫去浸湿烧饼,待浸软了吞咽。 只听得咀嚼之声发自桌边,那男孩在取糕点而食,韦小宝心想:“也是个偷食的,我大叫一声冲出去,这小鬼定会吓得逃走,我便可大嚼一顿了。”又想:“刚才真笨,该当把几碟点心倒在袋里便走。这里又不是丽春院,难道短了什么,就定是把帐算在我头上?” 忽听得砰砰声响,那男孩在敲击什么东西,韦小宝好奇心起,探头张望,只见那男孩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穿短打,伸拳击打梁上垂下来的一只布袋。他打了一会,又去击打墙边的皮人。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随即双臂伸出,抱住了皮人的腰,将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便似昨日在酒馆中所见到那些摔跤的满人一般。韦小宝哈哈一笑,从桌底钻了出来,说道:“皮人是死的,有什么好玩?我来跟你玩。” 那男孩见他突然现身,脸上又缠了白布,微微一惊,但听他说来陪自己玩,登时脸现喜色,道:“好,你上来!” 韦小宝扑将过去,便去扭男孩的双臂。那男孩一侧身,右手一勾,韦小宝站立不住,立时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会摔跤。”韦小宝道:“谁说不会?”跃起身来,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后心,韦小宝一闪,那男孩便抓了个空。韦小宝记得茅十八在酒馆中与七名大汉相斗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击向那男孩下颚,砰的一声,正好打中。 那男孩一怔,眼中露出怒色。韦小宝笑道:“呸,你不会摔跤!”那男孩一言不发,左手虚晃,韦小宝斜身避让,那男孩手肘陡出,撞正在他腰里。韦小宝大叫一声,痛得蹲了下来。那男孩双手从他背后两腋穿上,十指互握,扣住了他后颈,将他上身越压越低。韦小宝右足反踢。那男孩双手猛推,将韦小宝身子送出,啪的一声,跌了个狗吃屎。 韦小宝大怒,翻滚过去,用力抱住了男孩的双腿,使劲拖拉,那男孩站立不住,倒了下来,正好压在韦小宝身上。这男孩身材比韦小宝高大,立即以手肘逼住韦小宝后颈。韦小宝呼吸不畅,拚命伸足力撑,翻了几下,终于翻到了上面,反压在那男孩身上。只是他人小身轻,压不住对方,又给那男孩翻了上来压住。 韦小宝极是滑溜,放开男孩双腿,钻到他身后,大力一脚踢中他屁股。那男孩反手抓住他右腿使劲一扯,韦小宝仰面便倒。那男孩扑上去扠住他头颈,喝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左足钩转,在那男孩腰间擦了几下,那男孩怕痒,嘻的一笑,手劲便即松了。韦小宝乘机跃起,抱住他头颈。那男孩使出摔跤手法,抓住了韦小宝后领,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韦小宝一阵晕眩,动弹不得。那男孩哈哈大笑,说道:“服了么?” 韦小宝猛地跃起,一个头锤,正中对方小腹。那男孩哼了一声,倒退几步。韦小宝冲将上去,那男孩身子微斜,横脚钩扫。韦小宝摔将下来,狠命抱住了他大腿。两人同时跌倒。一时那男孩翻在上面,一时韦小宝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个滚,终于两人互相扭住,呼呼喘气,突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都觉如此扭打十分好玩,慢慢放开了手。 那男孩一伸手,扯开了韦小宝脸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头干么?” 韦小宝吃了一惊,便欲伸手去夺,但想对方既已看到自己真面目,再加遮掩也是无用,笑道:“包住了脸,免得进来偷食时给人认了出来。”那男孩站起身来,笑道:“好啊,原来你时时到这里偷食。”韦小宝道:“时时倒也不见得。”说着也站了起来,见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轩昂,对他颇有好感。 那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你呢?”那男孩略一迟疑,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那个公公手下的?”韦小宝道:“我跟海老公。” 小玄子点了点头,就用韦小宝那块白布抹了抹额头汗水,拿起一块点心便吃。韦小宝不肯服输,心想你大胆偷食,我的胆子也不小于你,当即拿起一块千层糕,肆无忌惮的放入口中。 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没学过摔跤,可是手脚挺灵活,我居然压你不住,再打几个回合,你便输了。”韦小宝道:“那也不见得,咱们再打一会试试。”小玄子道:“很好!”两人又扭打起来。 小玄子似乎会一些摔跤之技,年纪和力气又都大过韦小宝,不过韦小宝在扬州市井间身经百战,与大流氓、小无赖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场架,扭打的经验远比小玄子丰富。 总算他记得茅十八的教训,而与小玄子的扭打只是游戏,并非拚命,什么拗手指、拉辫子、咬咽喉、抓眼珠、扯耳朵、捏阴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绝技,倒也一项没使。这么一来,那就难以取胜,扭打几回合,韦小宝终于给他骑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韦小宝道:“死也不降。”小玄子哈哈一笑,跳了起来。 韦小宝扑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摇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来。不过你不是我对手,再打也没用。”韦小宝不服气,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两上下,说道:“明天再打,不过要赌钱,你也拿三两银子出来。”小玄子一怔,道:“好,咱们打个彩头。明天我带银子来,中午时分,在这里再打过。”韦小宝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这“驷马难追”的“驷”他总是记不住,只得随口含糊带过。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不错,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说着出屋而去。 韦小宝抓了一大把点心,放在怀里,走出屋去,想起茅十八与人订约比武,虽在狱中,也要越狱赴约,虽身受重伤,仍誓守信约,在得胜山下等候两位高手,这等气概,当真令人佩服。他听说书先生说英雄故事,听得多了,时时幻想自己也是个大英雄、大豪杰,既与人订下比武之约,岂可不到?心想明日要来,今晚须得回到海老公处,于是顺着原路,慢慢觅到适才赌钱之处。先前向着右首走,以致越走越远,这次折而向左,走过两道回廊,依稀记得庭园中的花木曾经见过,一路寻去,终于回到海老公的住所。 他走到门口,便听到海老公的咳嗽之声,问道:“公公,你好些了吗?”海老公沉声道:“好你个屁!快进来!” 第267章 鹿鼎记(17) 韦小宝走进屋去,只见海老公坐在椅上,那张倒塌了桌子已换过了一张。海老公问道:“赢了多少?”韦小宝道:“赢了十几两银子,不过……不过……”海老公道:“不过怎么?”韦小宝道:“不过借给了老吴。”其实他赢了二十几两,除了借给老吴之外,还有八九两剩下,生怕海老公要他交出来,不免报帐时不尽不实。 海老公脸一沉,说道:“借给老吴这小子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上书房的。怎么不借给温家哥儿俩?”韦小宝不明缘由,道:“温家哥儿没向我借。”海老公道:“没向你借,你不会想法子借给他们吗?我吩咐的话,莫非都忘了?”韦小宝道:“我……我昨晚杀了这小孩子,吓得什么都忘了。要借给温家哥儿,不错,不错,你老人家确是吩咐过的。”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杀个把人,有什么了不起啦?不过你年纪小,没杀过人,那也难怪。那部书,你没有忘记?”韦小宝道:“那部书……书……我……我……”海老公又哼了一声,道:“当真什么都忘记了?”韦小宝道:“公公,我……我头痛得很,怕……怕得厉害,你又咳得这样,我真耽心,甚……什么都胡涂了。” 海老公道:“好,你过来!”韦小宝道:“是!”走近了几步。海老公道:“我再说一遍,你如再不记得,我杀了你。”韦小宝道:“是,是。”心想:“你只要再说一遍,我便过一百年也不会忘记。” 海老公道:“温家哥儿俩赌钱要是输了,便借给他们,借得越多越好。过得几日,你便要他们带你去上书房。他们欠了你钱,不敢不依,如果推三阻四,你就说我会去跟上书房总管乌老公算帐。温家兄弟还不出钱来,自会乘皇上不在……”韦小宝道:“皇上?”海老公道:“怎么?”韦小宝道:“没……没什么。”海老公道:“他们会问你,到上书房干什么,你就说人望高处,盼望见到皇上,能在上书房当差。温家兄弟不会让你见到皇上的,带你过去时,皇上一定不在书房里,你就得设法偷一部书出来。” 韦小宝听他接连提到皇上,心念一动:“难道这里是皇宫?不是北京城里的大妓院?啊哟喂,是了,是了,若不是皇宫,那有这等富丽堂皇的?这些人定是服侍皇帝的太监。”韦小宝虽然听人说过皇帝、皇后、太子、公主,以及宫女、太监,但只知皇帝必穿龙袍,余人如何模样就不知道了。他在扬州看白戏倒也看得多了,不过戏台上的那些太监,服色打扮跟海老公、老吴他们全然不同,手中老是拿着一柄拂尘挥来挥去,唱的戏文不男不女,没一句好听。他和海老公相处一日,又和老吴、温氏兄弟赌了半天钱,可不知他们都是太监,此刻听海老公这么说,这才渐渐省悟,心道:“啊哟,这么一来,我岂不变成了小太监?” 海老公厉声道:“你听明白了没有?”韦小宝道:“是,是,明白了,要到皇……皇帝的书房去。”海老公道:“到皇上书房去干什么?去玩吗?”韦小宝道:“是去偷一部书出来。”海老公道:“偷什么书?”韦小宝道:“这个……这个……什么书……我……我记不起了。”海老公道:“我再说一遍,你好好记住了。那是一部佛经,叫做《四十二章经》,这部经书模样挺旧的,一共有好几本,你要一起拿来给我。记住了吗?叫什么?”韦小宝喜道:“叫做《四十二章经》。”海老公听出他言语中的喜悦之意,问道:“有什么开心?”韦小宝道:“你一提,我便记起了,所以高兴。” 原来他听海老公说要他到上书房去“偷书”,“偷”是绝不困难,“书”却难倒了人。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担,要分辨什么书,可真杀了头也办不到,待得听说书名叫做《四十二章经》,不由得心花怒放,“章经”是什么东西不得而知,“四十二”三字却是识得的,五个字中居然识得三个,不禁大为得意。 海老公又道:“在上书房中偷书,手脚可得干净利落,倘若让人瞧见了,你便有一百条性命也不在了。”韦小宝道:“这个我理会得,偷东西给人抓住了,还有好戏唱吗?”灵机一动,说道:“不过我决不会招你公公出来。”海老公叹道:“招不招我出来,也没什么相干了。”咳了一阵,说道:“今天你干得不错,居然赢到了钱。他们没起疑心罢?”韦小宝笑道:“嘿嘿,没有,那怎么会?”想要自称自赞一番,终于忍住。海老公道:“别躲懒,左右闲着没事,便多练练。” 韦小宝应了,走进房中,见桌上放着碗筷,四菜一汤,没人动过,忙道:“公公,你不吃饭?我装饭给你。”海老公道:“不饿,不吃,你自己吃好了。” 韦小宝大喜,来不及装饭,夹起一块红烧肉便吃,虽然菜肴早已冷了,吞入饥肠,却是说不出的美味,心想:“这些饭菜不知是谁送来的。这种小事别多问,睁大眼睛瞧着,慢慢的自会知道。”又想:“倘若这里真是皇宫,那么老吴、温家哥儿,还有那个小玄子都是太监了。却不知皇帝老儿和皇后娘娘是怎么一副模样,总得瞧个明白才是。回到扬州,嘿嘿,老子这说起来可就神气啦。茅大哥不知能不能逃出皇宫?赌钱时没听到他们说拿住了人,多半是逃出去啦。” 吃完饭后,怕海老公起疑,便拿着六颗骰子,在碗里玎玲玲的掷个不休,掷了一会,只觉眼皮渐重,昨晚一夜没睡,这时实在倦得很了,不多时便即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时分,跟着便有一名粗工太监送饭菜来。 韦小宝服侍海老公吃了一碗饭,又服侍他上床睡觉,自己睡在小床上,心想:“明日最要紧的是和小玄子比武,要打得赢他才好。”闭上眼睛,回想茅十八在酒馆中跟满洲武士打架的手法,却模模糊糊的记不明白,不禁有些懊悔:“茅大哥要教我武艺,我偏不肯学,这一路上倘若学了来,小玄子力气虽比我大,又怎能是我对手?明天要是再给他骑住了翻不过来,输了银子不打紧,这般面子大失,我这‘小白龙’韦小宝在江湖上可也不用混啦。” 突然心想:“满洲武士打不过茅大哥,茅大哥又不是老乌龟的对手,何不骗得老乌龟教我些本事?”当即说道:“公公,你要我去上书房拿几本书,这中间却有一桩难处。” 海老公道:“什么难处?”韦小宝道:“今儿我赌了钱回来,遇到一个小……小太监,拦住了路,要我分钱给他,我不肯,他就跟我比武,说道我胜得过他,才放我走。我跟他斗了半天,所以……所以连饭也赶不及回来吃。”海老公道:“你输了,是不是?”韦小宝道:“他又高又壮,力气可比我大得多了。他说天天要跟我比武,那一日我赢了他,他才不来缠我。”海老公道:“这小娃娃叫什么名字?那一房的?”韦小宝道:“他叫小玄子,可不知是那一房的。” 海老公道:“定是你赢了钱,神气活现的惹人讨厌,否则别人也不会找上你。”韦小宝道:“我不服气,明儿再跟他斗过,就不知能不能赢。”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又在想求我教武功了。我说过不教,便是不教,你再绕弯儿也没用。” 韦小宝心中暗惊:“老乌龟倒聪明,不上这当。”说道:“这小玄子又不会武功,我要赢他,也不用学什么武艺,谁要你教了?今儿我明明已骑在他身上,只不过他力气大,翻了过来。明天我出力揿住他,这家伙未必就能乌龟翻身。”他这一天已然小心收敛,不说一句脏话,这时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海老公道:“你想他翻不过来,那也容易。”韦小宝道:“我想也没什么难处,我明天一定牢牢揿住他肩头。”海老公道:“哼,揿住肩头有什么用?能不能翻身,全仗腰间的力道,你须用膝盖抵住他后腰穴道。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韦小宝一骨碌从床上跃下,走到他床前,海老公摸到他后腰一处所在,轻轻一按,韦小宝便觉全身酸软无力,海老公道:“记住了吗?”韦小宝道:“是,明儿我便去试试,也不知成不成?”海老公怒道:“什么成不成?那是百发百中,万试万灵。”又伸手在他头颈两侧轻轻一按。韦小宝“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觉胸口一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海老公道:“你如出力拿他这两处穴道,他就没力气和你相斗。” 韦小宝大喜,道:“成了,明儿我准能赢他。”这个“准”字,是日间赌钱时学的。回到床上睡倒,想起明天“小白龙”韦小宝打得小玄子大叫“投降”,十分得意。 次日老吴又来叫他去赌钱。那温家兄弟一个叫温有道,一个叫温有方,轮到两兄弟做庄时,韦小宝使出手段,赢了他们二十几两银子。他兄弟俩手气又坏,不到半个时辰,五十两本钱已输干了。韦小宝借了二十两给他们,到停赌时,温家兄弟又将这二十两银子输了。 韦小宝心中记着的只是和小玄子比武之事,赌局一散,便奔到那间屋去。见桌上仍是放着许多碟点心,他取了几块吃了,听得靴子声响,只怕来的不是小玄子,心想先钻入桌底再说,却听得小玄子在门外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跃到门口,笑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小玄子也笑道:“哈哈,死约会,不见不散。”走进屋子。韦小宝见他一身新衣,甚是华丽,不禁颇有妒意,寻思:“待会我扯破你的新衣,叫你神气不得!”一声大叫,便向他扑了过去。 小玄子喝道:“来得好。”扭住他双臂,左足横扫过去。韦小宝站立不定,晃了几下,一交跌倒,拉着小玄子也倒了下来。 韦小宝一个打滚,翻身压在小玄子背上,记得海老公所教,便伸手去拿他后腰穴道,可是他没练过打穴拿穴的功夫,这穴道岂能一拿便着?拿的部位稍偏,小玄子已翻了过来,抓住他左臂,用力向后拗转。韦小宝叫道:“啊哟,你不要脸,拗人手臂么?” 小玄子笑道:“学摔跤就是学拗人手臂,什么不要脸了?”韦小宝乘他说话之时一口气浮了,全身用力向他后腰撞去,将背心靠在他头上,右手从他臂腋里穿过,用劲向上甩出。小玄子的身子从他头顶飞过,啪的一声,掉在地下。 小玄子翻身跳起,道:“原来你也会这招‘翎羊挂角’。”韦小宝不知“翎羊挂角”是什么手法,误打误撞的胜了一招,大为得意,说道:“这‘翎羊挂角’算得什么,我还有许多厉害手法没使出来呢。”小玄子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再来比划。”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学过武功,怪不得打你不过。可是你使一招,我学一招,最多给你多摔几交,你的法子我总能学了来。”见小玄子又扑将过来,便也猛力扑去。不料小玄子这一扑却是假的,待韦小宝扑到,他早已收势,侧身让开,伸手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扑了个空,本已收脚不住,再给他顺力推出,登时砰的一声,俯身重重摔倒。 小玄子大声欢呼,跳过来骑在他背上,叫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道:“不降!”欲待挺腰翻起,蓦地里腰间一阵酸麻,后腰两处穴道已让小玄子屈指抵住,那正是海老公昨晚所教的手法,自己虽然学会了,却给对方抢先用出。韦小宝挣了几下,始终难以挣脱,只得叫道:“好,降你一次!” 小玄子哈哈大笑,放了他起身。韦小宝突然伸足绊去,小玄子斜身欲跌,韦小宝顺手出拳,正中他腰间。小玄子痛哼一声,弯下腰来,韦小宝自后扑上,双手箍住他头颈两侧。小玄子一阵晕眩,伏倒在地。韦小宝大喜,双手紧箍不放,问道:“投不投降?” 小玄子哼了一声,突然间双肘向后力撞。韦小宝胸口肋骨痛得便欲折断,大叫一声,仰天倒下。小玄子翻身坐在他胸口,这一回合又是胜了,只是气喘吁吁,也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服……服……服了没有?”韦小宝道:“服个屁!不……服,一百个……一……一万个不服。你不过碰巧赢了。”小玄子道:“你不服,便……便起来打过。”韦小宝双手撑地,只想使劲弹起,但胸口要害处给对手按住了,什么力气都使不出来,僵持良久,只得又投降一次。 小玄子站起身来,只觉双臂酸软。韦小宝勉力站起,身子摇摇摆摆,说道:“明儿……明儿再来打过,非……非叫你投降不可。”小玄子笑道:“再打一百次,你也……也……也是个输,你有胆子,明天就再来打。”韦小宝道:“只怕你没胆子呢,我为什么没胆子?死约会,不见不散。”小玄子道:“好,死约会,不见不散。” 两人打得兴起,都不提赌银子的事。小玄子既然不提,韦小宝乐得假装忘记,倘若是他赢了,银子自然非要不可。 韦小宝回到屋中,向海老公道:“公公,你的法子不管用,太也稀松平常。”海老公哼了一声,说道:“没出息,又打输了。”韦小宝道:“如果用我自己的法子,虽然不一定准赢,也不见得准输。可是你的法子太脓包,人家也都会的,有什么希奇?”海老公奇道:“他也知道这法子?你试给我瞧瞧。” 韦小宝心想:“你眼睛瞎了,试给你看看,难道你看得见么?”突然心念一动:“不知他是真瞎还是假瞎,可得试他一试。”当即双肘向后一撞,道:“他这么一撞,只撞得我全身三千根骨头,根根都痛。”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么一撞,我又怎瞧得见?”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道:“你试着学他的样。”韦小宝心下暗喜:“老乌龟是真的瞎了。”背心向着他,挺肘缓缓向后撞去,道:“他用手肘这样撞我。”待得手肘碰到了海老公胸口,便不再使力。 第268章 鹿鼎记(18) 海老公嗯了一声,说道:“这是‘腋底锤’,那也算不了什么。”韦小宝道:“还有这样。”拉住了海老公左手,放在自己右肩,说道:“他用力一甩,我身子便从他头顶飞了过去。”这一招其实是他甩倒小玄子的得意之作,故意倒转来说,要考一考海老公。海老公道:“这是‘翎羊挂角’。”韦小宝道:“原来你早知道了。”跟着拉住他手臂,慢慢向后拗转。海老公道:“嗯,这是‘倒折梅’中的第三手。还有什么?” 韦小宝道:“原来小玄子这些手法都有名堂,我跟他乱打乱扭,那些手段可也得有几个好听的名堂才成啊。我向他扑过去,这小子向旁闪开,却在我背上顺势一推,我就……”海老公不等他说完,便问:“他推在你那里?” 韦小宝道:“他一推我便摔得七荤八素,怎还记得推在那里。”海老公道:“你记记看。是推在这里么?”说着伸手按在他左肩背后。韦小宝道:“不是。”海老公道:“是这里么?”按在他右肩背后。韦小宝仍道:“不是。”海老公连按了六七个部位,韦小宝都说不是。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问道:“是这里么?”说着轻轻一推。韦小宝一个踉跄,跌出几步,立时记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这个所在,大声道:“是了,一点不错,正是这里。公公,你怎么知道?” 海老公不答,凝思半晌,道:“我教你的两个法子,你说他居然也会,这话不假罢?”韦小宝道:“自然不假。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小子不但会按我后腰,还揿住了我胸口这个地方,我登时气也透不过来,只好暂且投降一次。这叫做……” 海老公不理他叫做什么,伸出手来,说道:“他按在你胸口什么地方?”韦小宝拉过他手来,按在自己胸口,正是小玄子适才制住他的所在,道:“这里。”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这是‘紫宫穴’,这孩子的师父,可是位高人哪。” 韦小宝道:“那也没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烧柴(忙乱之中,将‘不怕没柴烧’说成了‘不怕没烧柴’)。我……我韦……我小桂子今日输了一仗,明日去赢他回来,也不是难事。” 海老公回坐椅中,右手五指屈了又伸,伸了又屈,闭目沉思,过了好一会,说道:“他会‘小擒拿手’,那倒没什么,可是他那一掌推在你右腰‘意舍穴’上,这是武当派的‘绵掌’手法。后来他按你‘筋缩穴’,再按你‘紫宫穴’,更是武当派的打穴手法。原来咱们宫中暗藏着一位武当高手。嗯,很好,很好!你说那小……小玄子有多大年纪?” 韦小宝道:“比我大得多了。”海老公道:“大几岁?”韦小宝道:“好几岁。” 海老公怒道:“什么好几岁?大一两岁是几岁,八九岁也是几岁。他要是大了你八九岁,你还跟他打个什么?”韦小宝道:“好,算他只大我一两岁罢,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好在对手年纪大,身材高,打输了也不算太过丢脸,若不是要海老公传授武艺,比武败阵之事是决计不说的,回来势必天花乱坠,说得自己是大胜而归。 海老公沉吟道:“这小子十四五岁年纪,嗯,你跟他打了多少时候才输?”韦小宝道:“少说也有两三个时辰。”海老公脸一沉,喝道:“别吹牛!到底多少时候?”韦小宝道:“就算没一个时辰,也有大半个时辰。”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我问你,你便好好的说。这人学过武功,你没学过,打输了又不丢脸。跟人打架,输十次八次不要紧,就算是输一百次、二百次,你年纪还小,又怕什么了?只要最后一次赢了,赢得对手再也不敢跟你打,那才是英雄好汉。”韦小宝道:“对!当年汉高祖百战百败,最后一次却把楚霸王打得乌江上吊……”海老公道:“什么乌江上吊?是乌江自刎。”韦小宝道:“上吊也罢,自刎也罢,都是输得自杀。” 海老公道:“你总有得说的。我问你,今儿跟小玄子打,一共输了几次?”韦小宝道:“也不过一两次,两三次。”海老公道:“是四次,是不是?”韦小宝道:“真正输的,也不过两次,另外两次他赖皮,我不算输。” 海老公道:“每一次打多少时候?”韦小宝道:“我算不准时候,有时像大便,有时像小便。”海老公道:“胡说八道!什么有时像大便,有时像小便?”韦小宝道:“拉屎便慢些,撒一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时候。” 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你这小子比喻虽然粗俗,说得倒明白。”寻思半晌,道:“你没学过武功,这小玄子须得跟你缠上一会,才将你打倒,他这‘小擒拿手’功夫是新学的,你不用怕。我教你一路‘大擒拿手’,你好好记住了,明天去跟他打过。” 韦小宝大喜,道:“他使的是小擒拿手,咱们使大擒拿手,以大压小,自然必胜。” 海老公道:“那也不一定。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长,要瞧谁练得好。要是他练得好过了你,小擒拿手便胜过大擒拿手了。这大擒拿手共有一十八手,每一手各有七八种变化,一时之间你也记不全,先学一两手再说。”当下站起身来,摆开架式,演了一遍,说道:“这一招叫做‘仙鹤梳翎’。你先练熟了,跟我拆解。” 韦小宝看了一遍便已记得,练了七八次,自以为十分纯熟,说道:“练熟啦!” 海老公坐在椅上,左臂一探,便往他肩头抓去,韦小宝伸手挡格,却慢了一步,已给他抓住肩头。海老公道:“熟什么?再练。” 韦小宝又练了几次,再和海老公拆招。海老公左臂一探,姿式招数仍和先前一模一样。韦小宝早就有备,只见他手一动便伸手去格,岂知仍慢了少许,还是给他抓住了肩头。海老公哼了一声,骂道:“小笨蛋!”韦小宝心中骂道:“老乌龟!”不住练那格架的姿式,到得第三次拆解,仍是给他抓住,不禁心下迷惘,不知是什么缘故。 海老公道:“我这一抓,你便再练三年,也避不开的。我跟你说,你不能避,我来抓你肩头,你就须得用手掌切我手腕,这叫做以攻为守。” 韦小宝大喜,说道:“原来如此,那容易得很!你如早说,我早就会了。”待得海老公左手抓来,韦小宝右掌发出,去切他手腕,不料海老公并不缩手,手掌微偏,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大怒,也是一记耳光打过去,海老公左掌翻转,抓住了他手腕,顺势一甩,将他身子摔了出去,笑道:“小笨蛋,记住了吗?”韦小宝这一下摔倒,肩头撞上墙脚,幸好海老公出手甚轻,否则只怕肩骨都得撞断。 韦小宝大怒之下,一句“老乌龟”刚到口边,总算及时收住,随即心想:“这两下好得很啊,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便这么用他妈的一下,包管小玄子抵挡不了。”当即爬起身来,将海老公这两下手法想了一下记在心里,跟着又再去试演。 试到十余次后,海老公神秘莫测的手法,瞧在眼里已不觉得太过奇怪,终于练到肩头已不会给他抓中,但那一记耳光,却始终避不开,只不过海老公出手时已不如第一次时使劲,手指轻轻在他脸上一拂,便算一记耳光,这一拂虽然不痛,但每一次总是给拂中了。韦小宝既不回打,海老公也不抓他摔出。 韦小宝心下沮丧,问道:“公公,你这一记怎样才避得开?”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我要打你,你便再练十年也躲不开,小玄子却也打你不到。咱们练第二招罢。”站起身来,将第二招大擒拿手“猿猴摘果”试演了一遍,又和他照式拆解。 韦小宝天性甚懒,本来决不肯用心学功夫,但要强好胜之心极盛,一心要学得几下巧妙手法,逼得小玄子大叫投降,便用心学招。海老公居然也并不厌烦。这天午后直到傍晚,两人不停的拆解手法。海老公坐在椅上,手臂便如能够任意伸缩一般,只要随意一动,韦小宝身上便中了一记,总算他下手甚轻,每一招都未使力。但饶是如此,当晚韦小宝睡在床上,只觉自头至腿,周身无处不痛,这大半天中,少说也挨了四五百下。他躺在床上,只是暗骂:“老乌龟,打了老子这么多下。明日老子打赢了小玄子,老乌龟,你就向我磕三百个响头,老子也决不跟你学功夫了。” 次日上午,韦小宝赌完钱后,便去跟小玄子比武,眼见他又换了件新衣,心道:“你这小子,天天穿新衣,你上院子嫖姑娘吗?”妒意大盛,上手便撕他衣服,嗤的一声响,将他衣襟撕了一条大缝,这一来,可忘了新学的手法,给小玄子一拳打在腰里,痛得哇哇大叫。小玄子乘机伸指戳出,戳中他左腿。韦小宝左腿酸麻,跪了下来,给小玄子在后一推,立时伏倒。小玄子纵身骑在他背上,又制住了他“意舍穴”,韦小宝只得投降。 他站起身来,凝了凝神,待得小玄子扑将过来,便即使出那招“仙鹤梳翎”,去切对方手腕。小玄子急忙缩手,伸拳欲打,这一招已给韦小宝料到,一把抓住他手腕,扭了过来,跟着以左肘在他背心急撞,小玄子大叫一声,痛得无力反抗,这一回合却是韦小宝胜了。 两人比武以来,韦小宝首次得胜,心中喜悦不可言喻。他虽在扬州得胜山下杀过一名军官,在宫中又杀过小桂子,但两次均是使诈。他生平和人打架,除了欺侮七八岁的小孩子战无不胜之外,和大人打架,向来必输,偶然占一两次上风,也必是出到用口咬、撒泥沙等等卑鄙手段。至于在小饭店桌子底下用刀剁人脚板,其无甚光采之处,也不待人言而后知。以真本事获胜,这一役实是生平第一次。他一得意,不免心浮气粗,第三回合却又输了。 第四回合上韦小宝留了神,使出那招“猿猴摘果”,和对方扭打良久,竟然僵持不下,到后来两人都没了力气,搂住了一团,不停喘气,只得罢斗。 小玄子甚喜,笑道:“你今天……今天的本事长进了,跟你比武有些味道,是谁……谁教你了?”韦小宝也气喘吁吁的道:“这本事我……我早就有的,不过前两天没使出来,明儿我还有更……更厉害的手段,你敢不敢领教?”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自然要领教的,可别是大叫投降的手段。”韦小宝道:“呸,明天定要你大叫投降。” 韦小宝回到屋中,得意洋洋的道:“公公,你的大擒拿手果然使得,我扭住了那小子的手腕,再用手肘在他背上这么一撞,这小子只好认输。” 海老公问道:“今日你和他打了几个回合?”韦小宝道:“打了四场,各赢两场。本来我可以赢足三场,第三场太不小心。”海老公道:“你说话七折八扣,倘若打了四场,你最多只赢一场。”韦小宝笑了笑,说道:“第一场我没赢。第二场却的的确确是我赢了,若有虚言,天诛地灭。第三场他不算输。第四场打得大家没了气力,约定明天再打过。”海老公道:“你老老实实说给我听,一招一式,细细比来。” 韦小宝记心虽好,但毕竟于武术所知太少,这四场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却说不完全,他只记得第二场取胜的那一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细问他如何落败。韦小宝只想含糊其辞的混过,最后总是给逼问到了真相。小玄子用以取胜的招式,海老公一一举出,便如亲见一般,比之韦小宝还说得详尽十倍。他这么一提,韦小宝便记得果是如此。 韦小宝道:“公公,你定有千里眼,否则小玄子那些手法,你怎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海老公低头沉思,喃喃道:“果真是武当高手,果真是武当高手。”韦小宝又惊又喜,道:“你说小玄子这小子是武当派高手?我能跟这高手斗得不分上下,哈哈……” 海老公呸的一声,道:“别臭美啦!谁说是他了?我是说教他拳脚的师父。”韦小宝道:“那么你是什么派的?咱们这一派武功天下无敌,自然比武当派厉害得多,那也不用说啦。”他还不知海老公是何门派,便先大肆吹嘘。 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韦小宝大喜,道:“那好极了,武当派的武功一遇上咱们少林派,那是落花流水,夹着尾巴便逃。”海老公哼的一声,说道:“我又没收你做弟子,你怎么能算少林派?”韦小宝讪讪的道:“我又不说我是少林派,我学的是少林派武功,那总不错罢?”海老公道:“小玄子使的既是武当派正宗擒拿手,咱们便须以少林派正宗擒拿手法对付,否则就敌他不过。”韦小宝道:“是啊,我打输了事小,连累了咱们少林派的威名,却大大不值得了。”少林派的威名到底有多大,他全然不知,但如自己跟少林派拉扯上一些干系,总不会是蚀本生意。 海老公道:“昨天我传你这两手大擒拿手,本意只想打得那小子知难而退,不再纠缠不清,你便可以去上书房拿书。可是眼前局面有点儿不同了,这小子果是武当派嫡系,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便须一招一式的从头教起。你会不会弓箭步?” 韦小宝道:“弓箭步吗,那当然是弯弓射箭时的姿式了。”海老公脸一沉,说道:“要学功夫,便得虚心,不会的就说不会。学武的人,最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称为‘弓足’;后腿斜挺,其形如箭,称为‘箭足’。两者合称,就叫做‘弓箭步’。”说着摆了个“弓箭步”的姿式。韦小宝依样照做,说道:“这有什么难哪?我一天摆他个百儿八十的。” 海老公道:“我不要你摆百儿八十的,就只要你摆一个。你这么摆着,我不叫站起来,你就不许动。”说着摸他双腿姿式,要他前腿更曲,后腿更直。 第269章 鹿鼎记(19) 韦小宝道:“那也挺容易呀。”可是这么摆着姿式不动,不到半炷香时分,双腿已酸麻之极,叫道:“这可行了罢?”海老公道:“还差得远呢。”韦小宝道:“我练这怪模样,又管什么用?难道还能将小玄子打倒么?”海老公道:“这‘弓箭步’练得稳了,人家就推你不倒,用处大着呢。”韦小宝强辩:“就算人家推倒了我,我翻个身便站起来了,又不吃亏。”海老公缓缓点头,不去理他。 韦小宝见他点头,便挺直身子,拍了拍酸麻的双腿。海老公喝道:“谁叫你站直了?快摆‘弓箭步’!”韦小宝道:“我要拉尿!”海老公喝道:“不准!”韦小宝道:“我要拉屎!”海老公道:“不准!”韦小宝道:“这可当真要拉出来啦!”海老公叹了口气,只得任由他上茅房,松散双腿。 韦小宝人虽聪明,但要他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练功,却说什么也不干。海老公倒也不再勉强,只传了他几下擒拿扭打的手法。拆解之时,须得弯腰转身、蹲倒伏低,海老公却不跟他来这一套,只是出声指点,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式手法是否有误。 次日韦小宝又去和小玄子比武,自忖昨天四场比赛,输了两场,赢了一场,今日多学了许多功夫,自非四场全胜不可。那知一动手,几招新手法用到小玄子身上之时,竟然并不管用,或是给他以特异手法化解了开去,一上来两场连输。韦小宝又惊又怒,在第三场中小心翼翼,才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后扳,小玄子翻不过来,只得认输。 韦小宝得意洋洋,第四场便又输了,给小玄子骑在头颈之中,双腿夹住了头颈,险些窒息。他投降之后,站起身来,骂道:“他妈的,你……” 小玄子脸一沉,喝道:“你说什么?”神色间登时有股凛然之威。韦小宝一惊,寻思:“不对,这里是皇宫,可不能说脏话。茅大哥说,到了北京,不能露出破绽,我说他妈的脏话,便露出了他妈的破绽,拆穿了西洋镜。”忙道:“我说我这一招‘他妈的’式打你不过,只好投降。”小玄子脸露笑容,问道:“你这招手法叫做‘他妈的’?那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心道:“还好,还好!这小乌龟整天在皇宫之中,不懂外边骂人的言语。” 便胡诌道:“这式‘蹋马蹄’本来是学马前失蹄,蹋了下去,教你不防,我就翻上来压住你。那知你不上当,这‘蹋马蹄’式便用不出了。” 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么蹋马蹄,就是蹋牛蹄也赢不了我。明天还敢不敢再打?”韦小宝道:“那还用说,自然要打。喂,小玄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老实实,不能瞒我。”小玄子道:“什么话?”韦小宝道:“教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小玄子奇道:“咦,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我从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来。”小玄子道:“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么名堂?”韦小宝道:“那还有不知道的?这是武当派嫡传正宗的‘小擒拿手’,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过遇到我少林派嫡传正宗的‘大擒拿手’,你终于差了一级。” 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韦小宝道:“胜败兵家常事,不以输赢论英雄。”小玄子笑道:“不以成败论英雄。”韦小宝道:“输赢就是成败。”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只是“成败”二字太难,一时想不起来,却给小玄子说了出来,不由得微感佩服:“你也不过比我大得一两岁,知道的事倒多。” 他回到屋中,叹了口气,道:“公公,我在学功夫,人家也在学,不过人家的师父本事大,教的法子好。”他不说自己不成,却赖海老公教法不佳。 海老公道:“今天定是四场全输了!浑小子不怪自己不中用,却来埋怨旁人。”韦小宝道:“呸!怎么会四场全输?多少也得赢他这么一两场、两三场。我今天问过了,人家的师父的的确确是武当派嫡传正宗。”海老公道:“他认了吗?”语调中显得颇为兴奋。韦小宝道:“我问他:‘教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他说:‘咦,你怎么知道?’那不是认了?” 海老公喃喃的道:“所料不错,果然是武当派的。”随即呆呆出神,似在思索一件疑难之事,过了良久,道:“咱们来学几招勾脚的法子。” 如此韦小宝每天向海老公学招,跟小玄子比武。学招之时,凡是遇上难些的,韦小宝便敷衍含糊过去。海老公却也由他,撇开了扎根基的功夫,只是教他躲闪、逃避,以及诸般取巧、占便宜的法门。可是与小玄子相斗之时,他招式多了,小玄子的招式也相应而增,打来打去,十次中仍有七八次是韦小宝输了。 这些日子中,每日上午,韦小宝总是去和老吴、平威、温有道、温有方等太监赌钱。起初几日他用白布蒙脸,后来渐渐越蒙越少。众人虽见他和小桂子相貌完全不同,但一来赌得兴起,小桂子以前到底是怎生模样,心中也模模糊糊;二来他不住借钱于人,人人都爱交他这个朋友;三来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的习以为常,居然无人相询。赌罢局散,他便去和小玄子比武,午饭后学习武功。 擒拿法越来越难,韦小宝已懒得记忆,更懒得练习,好在海老公倒也不如何逼迫督促,只是顺其自然。 时日匆匆,韦小宝来到皇宫不觉已有两个月,他每日里有钱可赌,日子过得虽不逍遥自在,却也快乐。只可惜不能污言秽语,肆意谩骂,又不敢在宫内偷鸡摸狗,撒赖使泼,未免美中不足。有时也想到该当逃出宫去,但北京城中一人不识,想想有些胆怯,便在宫中一天又一天的耽了下来。韦小宝和小玄子两个月扭斗下来,日日见面,交情越来越好。韦小宝输得惯了,反正“不以输赢论英雄”,赌场上得意武场上输,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和小玄子两人都觉得,只消有一日不打架比武,便浑身不得劲。韦小宝的武功进展缓慢,小玄子却也平平;韦小宝虽然输多赢少,却也决不是只输不赢。 这两个月赌了下来,温氏兄弟已欠了韦小宝二百多两银子。这一日还没赌完,两兄弟互相使个眼色,温有道向韦小宝道:“桂兄弟,咱们有件事商量,借一步说话。”韦小宝道:“好,要银子使吗?拿去不妨。”温有方道:“多谢了!”两兄弟走出门去,韦小宝跟着出去,三人到了隔壁厢房。 温有道说道:“桂兄弟,你年纪轻轻,为人慷慨大方,当真难得。”韦小宝给他这么一奉承,登时心花怒放,说道:“那里,那里!自己哥儿们,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那打什么紧!有借有还,上等之人!”这两个月下来,他已学了一口京片子,偶尔露出几句扬州土话,在旁人听来,也已不觉得如何刺耳。 温有道说道:“我哥儿俩这两个月来手气不好,欠下你的银子着实不少,你兄弟虽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却十分不安。”温有方道:“现下银子越欠越多,你兄弟的手气更越来越旺,我哥儿却越来越霉,这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你。这么一笔债背在身上,做人也没味儿。”韦小宝笑道:“欠债不还,自古来理所当然,两位以后提也休提。” 温有方叹了口气,道:“小兄弟的为人,那是没得说的了,老实不客气说,咱哥儿的债倘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欠一百年不还也不打紧,是不是?”韦小宝笑道:“正是,正是,便欠二百年、三百年却又如何?” 温有方道:“二三百年吗?大伙儿都没这条命了。”说到这里,转头向兄长望去。温有道点了点头。温有方续道:“可是咱哥儿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儿,却厉害得紧。”韦小宝道:“你说海老公?”温有方道:“可不是吗?你小兄弟不追,海老公总有一天不能放过咱兄弟。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温家老大、老二便吃不了要兜着走啦。因此咱们得想一个法子,怎生还这笔银子才好?”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海老公这老乌龟果然料事如神。这些日子来我只记着练拳,跟小玄子比武,可把去上书房偷书的事给忘了。我且不提,听他们有何话说。”当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温有方道:“我们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们这笔债,别向海老公提起。以后咱哥儿赢了回来,自然如数奉还,不会拖欠分文。” 韦小宝心头暗骂:“你奶奶的,你两只臭乌龟当我韦小宝是大羊牯?凭你这两只王八蛋的本事,跟老子赌钱还有赢回来的日子?”当下面有难色,说道:“可是我已经向海公公说了。他老人家说,这笔银子嘛,还总是要还的,迟些日子倒不妨。” 温氏兄弟对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尴尬,他二人显然对海老公十分忌惮。温有道道:“那么小兄弟可不可帮这样一个忙?以后你赢了钱,拿去交给海老公,便说……便说是我们还你的。”韦小宝心中又再暗骂:“越说越不成话了,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么?”说道:“这样虽然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我可未免太吃亏了些。” 温氏兄弟听他口气松动,登时满面堆欢,一齐拱手,道:“承情,承情,多多帮忙。”温有方道:“小兄弟的好处,我哥儿俩今生今世,永不敢忘。”韦小宝道:“倘若这么办,我也要二位大哥办一件事,不知成不成?”二人没口子的答应:“成,成,什么事都成。” 韦小宝道:“我在宫里这许多日子,可连皇上的脸也没有见过。你二位在上书房服侍皇上,我想请二位带我去见见皇上。” 温氏兄弟登时面面相觑,大有难色。温有道连连搔头。温有方说道:“唉,这个……这个……这个……”连说了七八个“这个”,再也接不下去。 韦小宝道:“我又不想对皇上奏什么事,只不过到上书房去耽上一会儿,能见到皇上的金面,那是咱们做奴才的福气,要是没福见到,也不能怪你二位啊。” 温有道忙道:“这个倒办得到。今日申牌时分,我到你那儿来,便带你去上书房。那个时候,皇上总是在书房里作诗写字,你多半能见到。别的时候皇上在殿上办事,那便不易见着了。”说着斜头向温有方霎了霎眼睛。 韦小宝瞧在眼里,心中又是“臭乌龟、贱王八”的乱骂一阵,寻思:“这两只臭乌龟听说我要见皇帝,脸色就难看得很。他们说申牌时分皇帝一定在上书房,其实是一定不在上书房。他们不敢让我见皇帝,我几时又想见了?他奶奶的,皇帝倘若问我什么话,老子又怎回答得出?一露出马脚,那还不满门抄斩?说不定连老子的妈也要从扬州给拉来杀头。海老乌龟教我武功,也不知教得对不对,为什么打来打去,总是打不过小玄子?我去把那部不知是《三十二章经》还是《四十二章经》从上书房偷了出来,给了海老乌龟,他心里一喜欢,说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当下便向温氏兄弟拱手道谢,道:“咱们做奴才的,连万岁爷的金面也见不着,死了定给阎王老子大骂乌龟王八蛋。” 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后,回到屋里,只和海老公说些比武的情形,温氏兄弟答允带他去上书房之事却一句不提,心想待我将那部经书偷来,好教海老乌龟大大惊喜一场。 未牌过后,温氏兄弟果然到来。温有方轻轻吹了声口哨,韦小宝便溜了出去。温氏兄弟打个手势,也不说话,向西便行。韦小宝跟在后面,有了上次的经历,他一路上留心穿廊过户时房舍的形状,以免回来时迷失道路。 从他住屋去上书房,比之去赌钱的所在更远,几乎走了一盏茶时分。温有道才轻声道:“上书房到了,一切小心些!”韦小宝道:“我理会得。” 两人带着他绕到后院,从旁边一扇小门中挨身而进,再穿过两座小小的花园,走进一间大房间中。 但见房中一排排都是书架,架上都摆满了书,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本。韦小宝倒抽了口凉气,暗叫:“辣块妈妈不开花,开花养了个小娃娃!他奶奶的,皇帝屋里摆了这许多书,整天见的都是书,朝也书(输),晚也书(输),还能赌钱么?海老公要的这几本书,我可到那里找去?”他生长市井,一生之中从来没见过书房是什么样子,只道房中放得七八本书,就是书房了。从七八本书中,捡一本写有“三十二”或“四十二”几个字的书,想必不难,此刻眼前突然出现了千卷万卷书籍,登时眼花缭乱,不由得手足无措,便想转身逃走。 温有道低声道:“再过一会,皇上便进书房来了,坐在这张桌边读书写字。” 韦小宝见那张紫檀木的书桌极大,桌面金镶玉嵌,心想:“桌上镶的黄金白玉,一定不是假货,挖了下来拿去珠宝店,倒有不少银子好卖。”见桌上摊着一本书,左首放着的砚台笔筒也都雕刻精致。椅子上披了锦缎,绣着一条金龙。韦小宝见了这等气派,心中不禁怦怦乱跳,寻思:“他奶奶的,这乌龟皇帝倒会享福!”书桌右首是一只青铜古鼎,烧着檀香,鼎盖的兽头口中袅袅吐出一缕缕青烟。 温有道道:“你躲在书架后面,悄悄见一见皇上,那就是了。皇上读书写字的时候,不许旁人出声,你可不得咳嗽打喷嚏。否则皇上一怒,说不定便叫侍卫将你拖出去斩首。”韦小宝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咳嗽打喷嚏,更加不得放响屁。”温有道脸一沉,道:“小兄弟,上书房不比别的地方,可不能说不恭不敬的胡话。”韦小宝伸了伸舌头,不敢说了。 第270章 鹿鼎记(20) 只见他两兄弟一个拿起拂尘,一个拿了抹布,到处拂扫抹拭。书房中本就清洁异常,一尘不染,但他二人还是细心收拾。温氏兄弟抹了灰尘后,各人从一只柜子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白布,再在各处揩抹,揩抹一会,拿起白布来瞧瞧,看白布上有无黑迹,真比抹镜子还要细心,直抹了大半天,这才歇手。 温有道说道:“小兄弟,皇上这会儿还不来书房,今天是不来啦。待会侍卫大人便要来巡查,见到你这张生面孔,定要查究,大伙儿可吃罪不起。”韦小宝道:“你们先去,我再等一会就走。”温氏兄弟齐声道:“那不成!”温有道说道:“宫里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所到的地方,该当由谁侍候,半分也乱不得。宫里太监宫女几千人,倘若那一个想见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那还成体统吗?”温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儿不肯帮忙,咱二人能进上书房,每天也只这半个时辰,打扫揩抹过后,立刻便须出去。不瞒你说,别说你不能在上书房多耽,便是咱哥儿俩,过了时不出去,给侍卫大人们查到了,那也是重则抄家杀头,轻则坐牢打板子。”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那有这么厉害?”温有方顿足道:“皇上身边的事,也开得玩笑么?好兄弟,你想见皇上,咱们明天这时再来碰碰运气。”韦小宝道:“好,那么咱们就走罢。”温氏兄弟如释重负,一个挽住他左臂,一个挽住他右臂,惟恐他不走,挟了他出去。韦小宝突然道:“其实你们两个,也从来没见过皇上,是不是?” 温有方一怔,道:“你……你……怎么……”他显是要说:“你怎么知道?”温有道忙道:“我们怎么没见过?皇上在书房里读书写字,那是常常见到的。”韦小宝心想:“每天这时候,你们进书房里来揩抹灰尘,这时候皇帝自然不会来,难道你两个王八蛋东摸西摸抹灰尘的孙子德性,皇帝爱瞧得很么?”温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允还银子给海公公,我兄弟俩日后必有补报。要见皇上嘛,那是一个人的福命,是前生修下来的福报,造桥铺路,得积无数阴德,命中如果注定没这福气,可也勉强不来。” 说话之间,三个人已从侧门中出去。韦小宝道:“既是如此,过几天你们再带我来碰碰运气罢!”二人连说:“好极,好极!”三人就此分手。 韦小宝快步回去,穿过了两条走廊,便在一扇门后一躲,过得一会,料想他二人已经去远,悄悄从门后出来,循原路回去上书房,去推那侧门时,不料里面已经闩上。他一怔,心想:“只这么一会儿,里面便已上了闩,看来温家兄弟的话不假,侍卫当真来巡查过了。不知他们走了没有?” 附耳在门上一听,不闻有何声息,又凑眼从门缝中向内张去,庭院中并无一人,他想了想,从靴筒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这匕首便是当日用来刺死小桂子的,他潜身皇宫,自知危机四伏,打从那日起,这匕首便始终没离过身。当下将匕首刃身从门缝中插了进去,轻轻拨得几拨,门闩向上抬起。他将门推开两寸,从门缝中伸手进去先抓住了门闩,不让落地出声,这才推门,闪身入内,反身又关上了门,上了门闩,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一步步的挨过去,探头在书房中一张,幸喜无人,等了片刻,这才进去。 他走到书桌之前,看到那张披了绣龙锦缎的椅子,忽有个难以抑制的冲动:“他妈的,这龙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斜跨一步,当即坐入椅中。 他初坐下时心中怦怦乱跳,坐了一会,心道:“这椅子也不怎么舒服,做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毕竟不敢久坐,便去书架上找那部《四十二章经》。可是书架上几千部书一部叠着一部。那些书名一百本中难得有一两个字识得。他拚命去找“四”字,“四”字倒也找到了好几次,可是下面却没有“十”字“二”字。原来他找到的全是《四书》,什么《四书集注》、《四书正义》之类。找了一会,看到了一部《十三经注疏》,识得了“十三”二字,欢喜了片刻,但知道那终究不是《四十二章经》。 正自茫无头绪之际,忽听得书房彼端门外靴声橐橐,跟着两扇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那边一座大屏风之后另行有门,有人走了进来。韦小宝大吃一惊:“那边原来有门,老子今日要满门抄斩。”要去开闩从侧门溜出,无论如何来不及了,忙贴墙而立,缩在一排书架后面。只听得两个人走进书房,挥拂尘四下里拂拭。 过不多时,又走进一个人来,先前两人退出了书房。另外那人却在书房中慢慢的来回踱步。韦小宝暗叫:“糟糕,定是侍卫们在房中巡视了,莫非我从侧门进来,给他们发见了踪迹?”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皇上:鳌少保有急事要叩见皇上,在外候旨。”书房内那人嗯了一声。韦小宝又惊又喜:“原来这人便是皇帝。那鳌少保便是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此人算是什么满洲第一勇士,却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样,非得偷瞧一下不可。下次见到茅大哥,可有得我说的了。” 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甚为沉重,一人走进书房,说道:“奴才鳌拜叩见皇上!”说着跪下磕头。韦小宝忙探头张去,只见一个魁梧大汉爬在地下磕头。他不敢多看,只怕鳌拜一抬起头便见到了自己,忙缩回脑袋,但身子稍稍移出,斜对鳌拜,心道:“你又向皇帝磕头,又向老子磕头。什么满洲第一勇士、第二勇士,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向我韦小宝磕头?” 只听皇帝说道:“罢了!”鳌拜站起身来,朗声道:“回皇上:苏克萨哈蓄有异心,他的奏章大逆不道,非处极刑不可。”皇帝嗯了一声,却不置可否。鳌拜又道:“皇上初亲政,苏克萨哈这厮便上奏章要‘致休乞命’,说什么‘兹遇躬亲大政,伏祈睿鉴,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寝,如线余息,得以生存。’皇上不亲大政,他可以生,皇上一亲大政,他就要死了。这是说皇上对奴才们残暴得很。”皇帝仍嗯了一声。 鳌拜道:“奴才和王公贝勒大臣会议,都说苏克萨哈共有廿四项大罪,怀抱奸诈,存蓄异心,欺藐幼主,不愿归政,实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应与其长子内大臣察克旦一共凌迟处死;养子六人,孙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斩决。其族人前锋营统领白尔赫、侍卫额图等也都斩决。”皇帝道:“如此处罪,只怕太重了罢?” 韦小宝心道:“这皇帝说话声音像个孩童,倒和小玄子相似,当真好笑。” 鳌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纪还小,于朝政大事恐怕还不十分明白。这苏克萨哈奉先皇遗命,与奴才等共同辅政,听得皇上亲政,该当欢喜才是。他却上这道奏章,讪谤皇上,显是包藏祸心,请皇上准了臣下之议,立加重刑。皇上亲政之初,应该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惧。倘若宽纵了苏克萨哈这大逆不道之罪,日后众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言不敬,行事无礼,皇上的事就不好办了。” 韦小宝听他说话的语气傲慢,心道:“你这老乌龟自己先就出言不敬,行事无礼。你说皇帝年幼,难道皇帝是个小孩子吗?这倒有趣了,怪不得他说话声音有些像小玄子。” 只听得皇帝道:“苏克萨哈虽然不对,不过他是辅政大臣,跟你一样,都是先帝很看重的。倘若朕亲政之初,就……就杀了先帝眷顾的重臣,先帝在天之灵,只怕不喜。” 鳌拜哈哈一笑,说道:“皇上,你这几句可是小孩子的话了。先帝命苏克萨哈辅政,是嘱咐他好好侍奉皇上,用心办事。他如体念先帝厚恩,该当尽心竭力,赴汤蹈火,为皇上效犬马之劳,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可是这苏克萨哈心存怨望,又公然讪谤皇上,说什么致休乞命,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紧,皇上的朝政大事不要紧了。那是这厮对不起先帝,可不是皇上对不起这厮。哈哈,哈哈!” 皇帝问道:“鳌少保有什么好笑?”鳌拜一怔,忙道:“是,是,不,不是。”猜想起来,鳌拜此时脸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尴尬。 皇帝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才道:“就算不是朕对不住苏克萨哈,但如此刻杀了他,未免有伤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说我杀错了人,就会说先帝无知人之能。朝廷将苏克萨哈二十四条大罪布于天下,人人心中都想,原来苏克萨哈这厮如此罪大恶极,这样的坏蛋,先帝居然会用做辅政大臣,和你鳌少保并列,这,这……岂不是太没见识了么?” 韦小宝心道:“这小孩子皇帝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鳌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百姓爱怎么想,让他们胡思乱想好了,谅他们也不敢随便说出口来。有谁敢编排一句先帝的不是,瞧他们有几颗脑袋?”皇帝道:“古书上说得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味杀头,不许众百姓说出心里的话来,那终究不好。”鳌拜道:“汉人书生的话,是最听不得的。倘若汉人这些读书人的话对,怎么汉人的江山,又会落入咱们满洲人手里呢?所以奴才奉劝皇上,汉人这许多书,还是少读为妙,越读只有脑子越胡涂了。”皇帝并不答话。 鳌拜又道:“奴才当年跟随太宗皇帝和先帝爷东征西讨,从关外打到关内,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汉字不识一个,一样杀了不少南蛮。这打天下、保天下嘛,还是得用咱们满洲人的法子。”皇帝道:“鳌少保的功劳当然极大,否则先帝也不会这样重用少保了。”鳌拜道:“奴才就只知道赤胆忠心,给皇上办事。打从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皇上都是一样的。皇上,咱们满洲人办事,讲究有赏有罚,忠心的有赏,不忠的处罚。这苏克萨哈是个大大的奸臣,非处以重刑不可。”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我单听你的声音,就知你是个大大的奸臣。” 皇帝道:“你一定要杀苏克萨哈,到底自己有什么原因?” 鳌拜道:“我有什么原因?难道皇上以为奴才有什么私心?”越说声音越响,语气也越来越凌厉,顿了一顿,又厉声道:“奴才为的是咱们满洲人的天下。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可不能让子孙给弄糟了。皇上这样问奴才,奴才可当真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听他说得这样凶狠,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望去,只见一条大汉满脸横肉,双眉倒竖,凶神恶煞般的走上前来,双手握紧了拳头。 一个少年“啊”的一声惊呼,从椅子中跳了起来。这少年一侧头间,韦小宝情不自禁,也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少年皇帝不是别人,正是天天跟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 第五回 金戈运启驱除会 玉匣书留想像间 韦小宝见到皇帝,纵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决不会呼喊出声,但一见到居然是小玄子,这一下惊诧当真非同小可,呼声出口,心知大事要糟,当即转身,便欲出房逃命,但心念电转:“小玄子武功比我高,这鳌拜更加厉害,我说什么也逃不出去。”灵机一动,心道:“咱们这一宝押下了!通杀通赔,就是这一把骰子。”纵身而出,挡在皇帝身前,向鳌拜喝道:“鳌拜,你干什么?你胆敢对皇上无礼么?你要打人杀人,须得先过我这一关。” 鳌拜身经百战,功大权重,对康熙这少年皇帝原不怎么瞧在眼里。康熙(按:康熙本是年号,但通俗小说习惯,不称他本名玄烨而称之为康熙)讥刺他要杀苏克萨哈是出于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疤。这人原是个冲锋陷阵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论,倒也并无犯上作乱之心,突见书架后面冲出一个小太监,挡在皇帝面前,叱责自己,不由得一惊,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胁皇帝,忙倒退数步,喝道:“你胡说什么?我有事奏禀皇上,谁敢对皇上无礼了?”说着又倒退两步,垂手而立。 每天和韦小宝比武的小玄子,正是当今大清康熙皇帝。他本名玄烨,眼见韦小宝不识得自己,问自己叫什么名字,童心一起,随口就说是“小玄子”。他秉承满洲人习性,喜爱角抵之戏,只是练习摔跤这门功夫,必须扭打跌扑,扳颈拗腰。侍卫们虽教了他摔跤之法,却又有谁敢对皇帝如此粗鲁无礼?有谁敢去用力扳他的龙头,扼他的御颈?被逼不过之时,只好装模作样,皇帝御腿扫来,扑地便倒,御手扭来,跪下投降,勉强要还击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边缘,便即住手。康熙一再叮嘱,必须真打,众侍卫可没一个有此胆子,最多不过扮演得像了一些而已。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厮拚,杀得难解难分,直到最后关头方输(据说清末慈禧太后与某太监下象棋,那太监吃了慈禧的马,说道:“奴才杀了老佛爷的一只马。”慈禧怒他说话无礼,立时命人将他拖了出去,乱棒打死),这摔跤之戏,却万难装假,就算最后必输,中间厮打之时,有谁敢抓起皇帝来摔他一交? 康熙对摔跤之技兴味极浓,眼见众侍卫互相比拚时精采百出,一到做自己的对手,便战战兢兢,死样活气,心下极不痛快,后来换了太监做对手,人人也均如挨打不还手的死人一般。做皇帝要什么有什么,但要找一个真正的比武对手,却万难办到,有时真想微服出宫,去找个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但这样做毕竟太过危险,终究不过是少年皇帝心中偶尔兴起的异想天开而已。 这天和韦小宝相遇,比拚一场,韦小宝出尽全力而仍然落败。康熙不胜之喜,生平以这一架打得最是开心。韦小宝约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从此两人日日比武,康熙始终不揭破自己身分,比武之时,也从不许别的太监走近,以免泄露了秘密,这小太监只要一知道对手是皇帝,动起手来便毫无兴味了。 第271章 鹿鼎记(21) 宫中太监逾千,从来没见过皇帝的本来亦复不少,但净身入宫,首先必当学习宫中种种规矩、品级服色等高下分别,见到康熙身穿皇帝服色而居然不识,也只韦小宝这冒牌货一人了。就康熙而言,这个胡涂小太监万金难买,实是难得而可贵之至。 此后康熙的武功渐有长进,韦小宝居然也能跟得上,两人打来打去,始终旗鼓相当,而韦小宝却又稍逊一筹。这样一来,康熙便须努力练功,才不致落败。他是个十分要强好胜之人,练功越有进步,兴味越浓,对韦小宝的好感也是大增。 这日鳌拜到上书房来启奏要杀苏克萨哈,康熙早知鳌拜为了镶黄旗和正白旗两旗换地之争,与苏克萨哈有仇,今日一意要杀苏克萨哈,乃是出于私怨,因此迟迟不肯准奏。那知鳌拜嚣张跋扈,盛怒之下显出武人习气,捋袖握拳,便似要上来动手。鳌拜身形魁梧,模样狰狞,康熙见他气势汹汹的上来,不免吃惊,一众侍卫又都候在上书房外,呼唤不及,何况众侍卫大都是鳌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没做理会处,恰好韦小宝跃了出来相助。康熙大喜,寻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鳌拜这厮斗上一斗了。”待见鳌拜退下,更是宽心。 韦小宝情不自禁的出声惊呼,泄露了行藏,只得铤而走险,赌上一赌,冲出来向鳌拜呼喝,不料一喝之下,鳌拜竟然退下,不由大乐,大声道:“杀不杀苏克萨哈,自当由皇上拿主意。你对皇上无礼,想出拳头打人,不怕杀头抄家吗?” 这句话正说到了鳌拜心中,他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适才行事实在太过鲁莽,当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听这小太监的胡言乱语,奴才是个大大的忠臣。” 康熙初亲大政,对鳌拜原甚忌惮,见他已有退让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脸,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韦小宝躬身道:“是!”退到书桌之旁。 康熙道:“鳌少保,我知道你是个大大的忠臣。你冲锋陷阵惯了的,原不如读书人那样斯文,我也不来怪你。”鳌拜大喜,忙道:“是,是。”康熙道:“苏克萨哈之事,便依你办理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自然赏忠罚奸。”鳌拜更加欢喜,说道:“皇上这才明白道理了。奴才今后总是忠心耿耿的给皇上办事。”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禀明皇太后,明日上朝,重重有赏。”鳌拜喜道:“多谢皇上。”康熙道:“还有什么事没有?”鳌拜道:“没有了。奴才告退。” 康熙点点头,鳌拜笑容满脸,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从椅中跳起,笑道:“小桂子,这秘密可给你发现了。” 韦小宝道:“皇上,我这……这可当真该死,一直不知你是皇帝,跟你动手动脚,大胆得很。” 康熙叹了口气,道:“唉,你知道之后,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极了。”韦小宝笑道:“只要你不见怪,我以后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康熙大喜,道:“好,一言为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汉。”说着伸出手来。韦小宝一来不知宫廷规矩,二来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惫懒人物,当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后若不真打,不是好汉。”两人紧握着手,哈哈大笑。 皇太子一经封立,便注定了将来要做皇帝,自幼的抚养教诲,就与常人全然不同,一哭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是众目所视,当真是没半分自由。囚犯关在牢中,还可随便说话,在牢房之中,总还可任意行动,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却比囚犯还厉害百倍。负责教诲的师保、服侍起居的太监宫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么乱子,整日价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随便,师傅便谆谆劝告,唯恐惹怒了皇上。太子想少穿一件衣服,宫女太监便如大祸临头,唯恐太子着凉感冒。一个人自幼至长,日日夜夜受到如此严密看管,实在殊乏生人乐趣。历朝颇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实由皇帝一得行动自由之后,当即大大发泄历年所积的闷气,种种行径令人觉得匪夷所思,泰半也不过是发泄过份而已。 康熙虽非自幼立为太子,但也受到严密看管,直到登基接位,才得吩咐宫女太监离得远远的,不必跟随左右。但在母亲和众大臣眼前,还得循规蹈矩,装作少年老成模样,见了一众宫女太监,也始终摆出皇帝架子,不敢随便,一生之中,连纵情大笑的时候也没几次。 可是少年人爱玩爱闹,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无分别。在寻常百姓人家,任何童子天天可与游伴乱叫乱跳,乱打乱闹,这位少年皇帝却要事机凑合,方得有此“福缘”。他只有和韦小宝在一起时,才得无拘无束,抛下皇帝架子,纵情扭打,那实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乐,这些时日中,往往睡梦之中也在和韦小宝扭打嬉戏。 他拉住韦小宝的手,说道:“在有人的时候,你叫我皇上,没人的时候,咱们仍和从前一样。”韦小宝笑道:“那再好没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是皇帝。我还道皇帝是个白胡子老公公呢。” 康熙心道:“父皇崩驾之时,不过二十四岁,也不是什么白胡子老公公,你这小家伙怎地什么也不知道?”问道:“难道海老公没跟你说起过我么?”韦小宝摇头道:“没有。他便是教我练功夫。皇上,你的功夫是谁教的?”康熙笑道:“咱们说过没人的时候,还是和从前一样,怎么叫我皇上了?”韦小宝笑道:“对,我心里有点慌。” 康熙叹了口气,说道:“我早料到,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跟我比武了。”韦小宝微笑道:“我一定跟以前一样打,就只怕不容易。喂,小玄子,你的武功到底是谁教的?”康熙道:“我可不能跟你说。你问来干什么?”韦小宝道:“鳌拜这家伙自以为武功了得,对你摩拳擦掌的,倒像想要打人。我想你师父武功很高,咱们请你师父来对付他。”康熙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成的,我师父怎能做这种事?” 韦小宝道:“可惜我师父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则请他来打鳌拜,多半也赢得了他。啊,有了,明儿咱二人联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这鳌拜虽说是满洲第一勇士,但咱二人并肩子上,就未必会输给他。”康熙大喜。叫道:“妙极,妙极!”但随即知道此事决计难行,摇了摇头,叹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太也不成话了。”韦小宝道:“你不是皇帝就好了!” 康熙点了点头,一霎时间,颇有些羡慕韦小宝这小太监,爱干什么便干什么,虽在皇宫之中,倒也逍遥自在。又想起适才鳌拜横眉怒目,气势汹汹,大踏步走上来的神态,不禁心有余悸,寻思:“这人对我如此无礼,他要杀谁,便非杀谁不可,半点也不将我瞧在眼里。到底他做皇帝,还是我做皇帝哪?只是朝中宫里的侍卫都由他统率,八旗兵将也归他调动,我如下旨杀他,他作起乱来,只怕先将我杀了。我须得先换侍卫总管,再撤他的兵权,然后再罢他辅政大臣的职位,最后才将他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方泄我心头之恨。”但转念又想,此计也是不妥,只要一换侍卫总管,鳌拜便知是要对付他了,此人大权在握,如给他先下手为强,自己可要遭殃,只有暂且不动声色,待想到妥善的法子再说。 他不愿在韦小宝面前显得没有主意,说道:“你这就回海老公那里去罢,好好用心学本事,明日咱们仍在那边比武。”韦小宝应道:“是。”康熙又道:“你见到我和鳌拜的事,可不许跟谁提起。”韦小宝道:“是。这里没旁人,我要走便走,不跟你请安磕头了。”康熙哈哈一笑,摆手道:“不用了。明儿仍是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虽然没偷到《四十二章经》,但发现日日与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皇帝,不禁兴奋万分。幸好海老公双眼盲了,瞧不出他神情有异,只觉得他今日言语特多,不知遇上了什么高兴事情,试探了几句。韦小宝却十分机警,不露半点口风。 次日韦小宝去和康熙比武,他心中颇想和平日一般打法,但既知他是皇帝,自卫时尽管守得严密,反击的招数却自然而然的疲弱无力。康熙明白他心意,进攻时也不出全力,心想对方既有顾忌,自己使劲攻击,未免胜之不武。只打得片刻,韦小宝已输了两个回合。 康熙叹了口气,问道:“小桂子,昨儿你到我书房去干什么?”韦小宝道:“温有道昨天发烧,起不了身,他兄弟叫我到上书房去帮着打扫收拾。我没做惯,手脚慢了些,不想遇到了你。”他说得煞有介事,不但面不改色,几乎连自己也相信确是如此。 康熙道:“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咱们再也不能真打了。”颇感意兴索然。韦小宝道:“我也觉得今天打来没什么劲道。”康熙忽然想起,说道:“我倒有个法儿。咱们既然不能再打,我只好瞧你跟别人打,过过瘾也是好的。来,你跟我去换衣服,咱们到布库房去。”韦小宝道:“布库房是什么地方?放布匹的库房吗?”康熙笑道:“不是的。布库房是武士练武摔跤的地方。”韦小宝拍手笑道:“那好极了!” 康熙回去更衣,韦小宝跟在后面。康熙换了袍服,十六名太监前呼后拥,到布库房去瞧众武士摔跤,那就神色庄严,再也不跟韦小宝说笑了。 众武士见皇上驾到,无不出力相搏。康熙看了一会,叫一名胖大武士过来,说道:“我身边有个小太监,也学过一点摔跤,你教他几手。”转头向韦小宝道:“你跟他学学。”说着左眼了一。他二人均已见到,这武士虽然身材魁梧,却笨手笨脚,看来不是韦小宝的对手。 两人下场之后,扭打几转,韦小宝使一招“顺水推舟”,要将那武士推出去。不料那武士身子太重,说什么也推他不倒。武士首领背转身子,连使眼色。那胖大武士会意,假装脚下踉跄,扑地倒了,好一会爬不起来。众武士和太监齐声喝采。 康熙甚是欢喜,命近侍太监赏了一锭银子给韦小宝,又赏了一锭给那胖大武士,暗想:“这小桂子武功不及我,他能推倒这胖大家伙,我自然也能。”心痒难搔,跃跃欲试,但碍于万乘之尊,总不能下场动手,叹了口气,向近侍太监道:“你去选三十名小太监来,都要十三四岁的,叫他们天天到这里来练功夫。那一个学得快的,像这小桂子那样,我就有赏赐。”那太监含笑答应,心想皇帝是小孩心性,要搞些新玩意。 韦小宝回到屋中,海老公问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经过。韦小宝说得有声有色,似乎一番大战,双方打得激烈非凡。但海老公细问之下,立即发觉了破绽,沉着脸问道:“小玄子怎么啦?今日生了病吗?”韦小宝道:“没有啊,不过他精神不大好。”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从头到尾,一招一式的说给我听。”韦小宝情知瞒他不过,只得照实细细说了。 海老公抬起了头,缓缓道:“这一招你明明可以将他脑袋扳向左方,你却想把他身子抱起,以致落败。你不是不会,而是故意在让他,那是什么缘故?”韦小宝笑道:“我也没故意让他。只不过他打得客气,我也就手下留情。我和他做了好朋友,自然不能打得太过份了。”想到自己和皇帝是“好朋友”,不自禁的十分得意。 海老公道:“你和他成了好朋友?哼,不过你的打法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不敢碰他。你终于……你终于知道了?” 韦小宝心中一惊,颤声道:“知……知道什么?”海老公道:“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你猜到了的?”韦小宝道:“说什么啊?我这可不懂了。”海老公厉声道:“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来!咳咳……咳咳……你怎么知道小玄子身分的?”伸手抓住了他左腕。 韦小宝登时痛入骨髓,手骨格格作响,似乎即刻便会折断,叫道:“投降,投降!”海老公道:“你怎么知道的?”手上反而加劲。韦小宝叫道:“喂,喂,你……你……懂不懂规矩?我已叫了投降,你还不放手?”海老公道:“我问你话,你就好好回答。” 韦小宝道:“好,你如早已知道小玄子是谁,我就跟你说其中原因。否则的话,你就捏死了我,我也不说。” 海老公道:“那有什么希奇?小玄子就是皇上,我起始教你‘大擒拿手’之时,就已知道了。”说着放开了手。 韦小宝喜道:“原来你早知道了,可瞒得我好苦。那么跟你说了也不打紧。”于是将昨天在上书房中撞见康熙和鳌拜的事说了,讲到今天在布库房中打倒一名胖大武士,又眉飞色舞起来。海老公听得甚是仔细,不住插口查问。 韦小宝说完后,又道:“皇上吩咐我不得跟你说的,你如泄漏出去,我两个人都要杀头。”海老公冷冷的道:“皇上跟你是好朋友,不会杀你,只会杀我。”韦小宝得意洋洋的道:“你知道就好啦。” 海老公沉思半晌,道:“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监一起练武,那是干什么来着?多半他是技痒,跟你打得不过瘾,要找些小太监来挨他的揍。”站起身来,在屋中绕了十来个圈子,说道:“小桂子,你想不想讨好皇上?” 韦小宝道:“他是我好朋友,让他欢喜开心,那也是做朋友的道理啊。” 海老公厉声道:“我有一句话,你好好记在心里。今后皇上再说跟你是朋友什么的,你无论如何不可应承。你是什么东西,难道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现下还是个孩子,说着高兴高兴,这岂能当真?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韦小宝原也想到这种话不能随口乱讲,经海老公这么疾言厉色的一点醒,伸了伸舌头,说道:“以后杀我的头也不说了。不过人头落地之后,是不是还能张嘴说话,这中间只怕大有讲究。”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想不想学上乘武功?” 第272章 鹿鼎记(22) 韦小宝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公公,你这样一身好武艺,不收一个徒儿传了下来,岂不可惜?”海老公道:“世人阴险奸诈的多,忠厚老实的少。收了个坏徒儿,让他来谋害师父,却又何苦?” 韦小宝心中一动:“我弄瞎了他眼睛,他心中是不是也有点因头?这件事性命交关,非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但见他神色木然,并无恼怒之意,便道:“是啊,既要你信得过,又对你忠心,原也不大易找,这世上只怕也只我小桂子一人了。公公,你道我到上书房去干什么?我是冒了杀头的危险,想去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你。只不过皇上书房里的书成千成万,我又不大识字……” 海老公插嘴道:“嗯,你又不大识字!” 韦小宝心中突的一跳:“啊哟,不好!不知小桂子识字多不多?倘若他识得很多字,我这么说,可露出马脚了。”忙道:“我找来找去,也寻不着那部《四十二章经》。不过不要紧,以后我时时能到上书房去,总能教这部书成为顺手牵羊之羊,叶底偷桃之桃。” 海老公道:“你没忘了就好。”韦小宝道:“我怎么会忘?你公公待我真是没得说的,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海老公喃喃的道:“嗯,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这两句话说得冷冰冰地,韦小宝听在耳里,不由得背上一阵发毛,偷眼瞧他脸色,却无丝毫端倪可寻,心想:“老乌龟厉害得很,他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却不露半点口风。我可得小心,他如知道他这对眼珠子是我弄瞎的,我韦小宝这对眼珠子倘若仍能保得住,那定是老天爷没了眼珠子啦。” 两人默默相对。韦小宝半步半步的移向门边,只要瞧出海老公神色稍有不善,立即飞奔出外,决意逃出宫去,从此不再回来。 却听得海老公道:“你以后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了。这门功夫再学下去,都是分筋错骨之法,脱人关节,断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身上?”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我从今天起教你一门功夫,叫做‘大慈大悲千叶手’。”韦小宝道:“这名字倒怪,我只听过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海老公道:“你见过千手观音没有?”韦小宝道:“千手观音?我见过的,观音菩萨身上生了许许多多手。每只手里拿的东西都不同,有的是个水瓶,有的是根树枝,还有篮子、铃子,好玩得紧。”海老公道:“你是在扬州庙里见到的么?” 韦小宝道:“扬州庙里?”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一个箭步窜到门边,便欲夺门而出。 海老公道:“千手观音吗,就只扬州的庙里有,你没去过扬州庙里,怎能见到千手观音?”韦小宝轻吁一口长气,心道:“原来只扬州的庙里才有千手观音,险些给你吓得拉尿。”忙道:“我怎会去过扬州?扬州在什么地方?千手观音什么的,是听人家说的,我可没见过。想在你老人家面前吹几句牛,神气神气,那知道你见多识广,一下子就戳破了我的牛皮。”海老公叹道:“要戳破你这小滑头的牛皮,可实在不容易得很。”韦小宝道:“容易,容易。我撒一句谎,不到半个时辰,就给你老人家戳穿了西洋镜。” 海老公嗯了一声,问道:“你冷吗?怎不多穿件衣服?”韦小宝道:“我不冷。”海老公道:“怎么你说话声音有点儿发抖?”韦小宝道:“刚才给吹了阵冷风,现下好了。”海老公道:“门边风大,别站在门口。”韦小宝道:“是,是!”走近几步,却总是不敢走到海老公身边。 海老公道:“这‘大慈大悲千叶手’是佛门功夫,动起手来能制住对方,却不会杀人伤人,乃天下最仁善的武功。”韦小宝喜道:“这门功夫不会杀人伤人,跟皇上动手过招,那再好也没有了。”海老公道:“不过这功夫十分难学,招式挺多,可不大容易记得周全。”韦小宝笑道:“既然招式挺多,记不全就不要紧,忘了一大半,剩下来的还是不少。”海老公道:“哼,懒小子,还没学功夫,就已在打偷懒的主意。你这一辈子,可别想学好上乘武功。” 韦小宝道:“是,是。要学到你老人家那样厉害的武功,我这一辈子自然是老猫鼻子上挂咸鱼,嗅鲞啊嗅鲞(休想)。”心想:“就算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到头来还是给人弄瞎了眼睛,你老乌龟挺开心吗?” 海老公道:“你走过来。”韦小宝道:“是!”走近了几步,离开海老公仍有数尺。海老公道:“你怕我吃了你吗?”韦小宝笑道:“我的肉是酸的,不大好吃。” 海老公左手扬起,突然拍出。韦小宝吃了一惊,向右一避,忽然背上啪啪两声,已给海老公打中,登时跪倒在地,动弹不得,心下大骇:“这一下糟了,他……他要取我性命。”海老公道:“这是‘大慈大悲千叶手’的第一手,叫做‘南海礼佛’。你背上已给打中了两处穴道,不过打穴功夫十分难练,要以上乘内功作根基,可是跟皇上过招,又不能真的打他穴道,叫他跪在你面前。你只须记住了手法,装模作样的比比架式,也就是了。”说着伸手在他背心两处穴道上按了按。韦小宝手足登时得能动弹,心神略定,慢慢站起身来,心道:“原来老乌龟是教我功夫,当真吓得老子的灵魂出窍,这会儿也不知归了窍没有。” 这日海老公只教了三招,道:“第一天特别难些,以后你如用心,便可多学几招。” 韦小宝第二天也不去赌钱了,中午时分,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知道桌上糕点是为皇帝而设,也就不敢再拿来吃。等了大半个时辰,康熙始终不来。韦小宝心道:“是了,他跟我比武没味道,不来玩了。”于是迳去上书房。书房门外守卫的侍卫昨天见康熙带同韦小宝去布库房,神色甚和,知道他是皇上跟前得宠的小太监,也不加阻拦。 韦小宝走进书房,只见康熙伸足在踢一只皮凳,踢了一脚又是一脚,神色气恼,不住吆喝:“踢死你,踢死你!”韦小宝心想:“他在练踢脚功夫么?”不敢上前打扰,静静的垂手站在一旁。 康熙踢了一会,抬头见到韦小宝,露出笑容,道:“我闷得很,你来陪我玩玩。” 韦小宝道:“是。海老公教了我一门新功夫,叫做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比之先前所教的大擒拿手,那可厉害得多了。他说我学会之后,你一定斗我不过了。” 康熙道:“那是什么功夫?你使给我瞧瞧。” 韦小宝道:“好!我这可要打你啦!”拉开招式,双掌飞扬,“南海礼佛”、“金玉瓦砾”、“人命呼吸”,一共三招,出手迅捷,在康熙背心、肩头、左胸、右腿、咽喉五处都用手指轻轻一拍。这“大慈大悲千叶手”变化奇特,和“大擒拿手”大不相同。 康熙猝不及防,连一下也没躲过。韦小宝出手甚轻,自然没打痛他。其实韦小宝内力固然全无,膂力也微弱之极,就算当真相斗,给他打中几下也无关痛痒。但这么连中五下,毕竟是从所未有之事。康熙“咦”的一声,喜道:“这门功夫妙得很啊。你明天再来,我也去请师父教上乘功夫,跟你比过。”韦小宝道:“好极,好极!” 他回到住处,将康熙的话说了。海老公道:“不知他师父教的是什么功夫,今日你再学几招千叶手。”这一日韦小宝又学了六招,乃是“镜里观影”、“水中捉月”、“浮云去来”、“水泡出没”、“梦里真幻”、“觉后空空”。这六招都是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的招数,虚式多而实式少。海老公只是要韦小宝硬记招式,至于招式中的奥妙之处却毫不讲解,甚至姿式是否正确无误,出招部位是否恰到好处,海老公一来看不见,二来毫不理会。韦小宝见他教得随便,暗暗欢喜,心道:“你马马虎虎的教,我就含含糊糊的学,哥儿俩胡里胡涂的混过便算。倘若你要顶真,老子可没闲功夫陪你玩了。” 次日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外,见门外换了四名侍卫,正迟疑间,一名侍卫笑道:“你是桂公公吗?皇上命你即刻进去。”韦小宝一怔,心道:“什么桂公公?”但随即明白:“桂公公就是老子了,这侍卫知道我是皇帝亲信,对我加意客气。”当即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幸会,幸会,你四位贵姓啊?”四名侍卫跟他通了姓名。韦小宝客气了几句。那姓张的侍卫笑道:“你这可快进去罢,皇上已问了你几次呢。” 韦小宝走进书房。康熙从椅中一跃而起,笑道:“你昨天这三招,我师父已教了破法,咱们这便试试去。”韦小宝道:“你师父既说破得,自然破得了,也不用试啦。” 康熙道:“非试不可!你先悄悄到咱们的比武厅去,别让别人知道了,我随后就来。”韦小宝答应了,迳去那间小房。 康熙初学新招,甚是性急,片刻间就来了。两人一动上手,康熙果然以巧妙手法,将韦小宝第一天所学的三招都拆解了,还在韦小宝后肩上拍了一掌。 韦小宝见他所出招数甚为高明,心下也颇佩服,问道:“你这套功夫叫什么名堂?” 康熙道:“这是‘八卦游龙掌’。我师父说,你的‘大慈大悲千叶手’招式太多,记起来挺麻烦。我们的‘八卦游龙掌’只八八六十四式,但反覆变化,尽可敌得住你的千叶手。”韦小宝道:“那么那一门功夫厉害些?”康熙道:“我也问过了。师父说道,这两门都是上乘掌法,说不上那一门功夫厉害。谁的功夫深,用得巧妙,谁就胜了。” 韦小宝道:“我昨天又学了六招,你倒试试。”当下将昨天那六招使出来。虽然第二、三招全然忘记,第五招根本用得不对,康熙还是一连给他拍中了七八下,点头道:“你这六招妙得很,我这就去学拆解之法。” 韦小宝回到住处,将康熙学练“八卦游龙掌”的事说了给海老公听。海老公点了点头,道:“我少林派的千叶手,原只武当派这路八卦游龙掌敌得住。他师父的话不错。两路掌法各有各的妙处,谁学得好,谁就厉害。”韦小宝道:“他是皇帝,我怎能盖过了他去?自然该当让他学得好些。”他不肯刻苦练功,先安排好落场势再说。 海老公道:“你如太也差劲,皇上就没兴致跟你练了。”韦小宝道:“常言道:明师必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你是明师,又是强将,教出来的人也不会太差劲的。你老望安,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啦!”海老公摇了摇头,说道:“别胡吹大气啦,桌上的饭菜快冷了,你先去喝那碗汤罢!” 韦小宝道:“我服侍你老人家喝汤。”海老公道:“我不喝汤,喝了汤要咳嗽。” 韦小宝道:“是。”自行过去喝汤,心道:“我老人家喝汤,倒不咳嗽。” 此后几个月中,康熙和韦小宝各学招式,日日比试。两人并不真打,少了一份各出全力以争胜负之心,拚斗时的乐趣不免减低,总算两人所学的招式颇为繁复,以之拆解,倒也变化多端,只是如此文比,更似下棋,决不像打架。康熙明知韦小宝决不敢向自己屁股狠狠踢上一脚,就也不好意思向他脑袋重重捶上一拳。 韦小宝学武只是为了陪皇帝过招,自己全不用心,学了后面,忘了前面的。康熙的师父显然教得也颇马虎。两人进步甚慢,比武的兴致也即大减。到后来康熙隔得数日,才和韦小宝拆一次招。 这些时日中,康熙除了跟韦小宝比武外,也常带他到书房伴读。皇宫中侍卫太监,都知尚膳监的小太监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一红人,大家见到他时,都不敢直呼“小桂子”,都是桂公公长、桂公公短的,叫得又恭敬又亲热。 韦小宝要讨好海老公,每日出入上书房,总想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他,可是寻来寻去,始终不见。 这日康熙和韦小宝练过武后,脸色郑重,低声道:“小桂子,咱们明天要办一件大事,你早些到书房来等我。”韦小宝应道:“是。”他知皇帝不爱多说话,他不说是什么事,自己就不能多问。 次日一早,他便到上书房侍候。康熙低声道:“我要你办一件事,你有没有胆子?” 韦小宝道:“你叫我办事,我还怕什么?”康熙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办得不妥,你我俱有性命之忧。”韦小宝微微一惊,说道:“最多我有性命之忧。你是皇帝,谁敢害你?再说,你照看着我,我说什么也不能有性命之忧。”心想须得把话说在前头,我韦小宝如有性命之忧,唯你皇帝是问,你可不能置之不理。 康熙道:“鳌拜这厮横蛮无礼,心有异谋,今日咱们要拿了他,你敢不敢?” 韦小宝在宫中已久,除了练武和陪伴康熙之外,极少玩耍,近几个月来,海老公不许自己再去跟温氏兄弟他们赌钱,只偶尔偷偷去赌上一手,而跟康熙比武,更越来越没劲,正感气闷,听得要拿鳌拜,不由得大喜,忙道:“妙极,妙极!我早说咱二人合力斗他一斗。就算他是满洲第一勇士,你我武功都已练得差不多了,决不怕他。” 康熙摇头道:“我是皇帝,不能亲自动手。鳌拜这厮身兼领内侍卫大臣,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心腹。他一知我要拿他,多半就会造反。众侍卫同时动手,你我固然性命不保,连太皇太后、皇太后也会遭难。因此这件事当真危险得紧。” 韦小宝一拍胸膛,说道:“那么我到宫外等他,乘他不备,一刀刺死了他。要是刺他不死,他也不知是你的意思。” 第273章 鹿鼎记(23) 康熙道:“这人武功了得,你年纪还小,不是他对手。何况在宫门之外,他卫士众多,你难以近身,就算真的刺死了他,只怕你也会给他的卫士们杀了。我倒另有个计较。”韦小宝道:“是。”康熙道:“待会他要到我这里来奏事,我先传些小太监来在这里等着。你见我手中的茶盏跌落,便扑上去扭住他。十几名小太监同时拥上,拉手拉脚,让他施展不出武功。倘若你还是不成,我只好上来帮手。” 韦小宝喜道:“此计妙极,你有刀子没有?这件事可不能弄糟,要是拿他不住,我便出刀将他杀了。”他在杀了小桂子之初,靴筒中带得有匕首,后来得知小玄子便是皇帝,和康熙对拆掌法,时常纵跃窜跳,生怕匕首从靴中跌了出来,除了当值的带刀侍卫,在宫中带刀可是杀头的罪名,就此不敢随身再带了。 康熙点了点头,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两把黄金为柄的匕首,一把交给韦小宝,一把插入自己靴筒。韦小宝也将匕首插入靴筒,只觉血脉贲张,全身皆热,呼呼喘气,说道:“好家伙,咱们干他的!” 康熙道:“你去传十二名小太监来。”韦小宝答应了,出去呼传。这些小太监在布库房中练习扑击已有数月,虽然没什么武功,但拉手扳脚的本事却都已不差。康熙向十二名小太监道:“你们练了好几个月,也不知有没长进。待会有个大官儿进来,这人是咱们朝里的扑击好手,我让他试试你们的功夫。你们一见我将茶盏摔在地下,便即一拥而上,冷不防的十二个打他一个。要是能将他按倒在地,令他动弹不得,我重重有赏。”说着拉开书桌抽屉,取出十二只五十两的元宝,道:“赢得了他,每人一只元宝,倘若输了,十二个人一齐斩首。这等懒惰无用的家伙,留着干什么?”最后这两句话说得声色俱厉。 十二名小太监一齐跪下,说道:“奴才们自当奋力为皇上办事。” 康熙笑道:“那又是什么办事了?我只是考考你们,且瞧谁学得用心,谁在贪懒。” 韦小宝暗暗佩服:“他在小太监面前也不露半点口风,以防这些小鬼沉不住气,在鳌拜面前露出了马脚。” 众小太监起身后,康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开来看。韦小宝听他低声吟哦,居然声不颤、手不抖,面临大事,镇定如恒,自己手心中却满是冷汗,掌心又热得发烧,心下暗骂:“韦小宝你这小王八蛋,这一下你可给小玄子比下去啦。你武功不及他,定力也不及他。”转念又想:“他是皇帝,自然胆子该比我大些。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倘若我做皇帝,当然胜过他了。”但内心隐隐又觉得未必担保能如此。 过了好半晌,门外靴声响起,一名侍卫叫道:“鳌少保见驾,皇上万福金安。”康熙道:“鳌少保进来罢!”鳌拜掀起门帷,走了进来,跪下磕头。 康熙笑道:“鳌少保,你来得正好,我这十几名小太监在练摔跤。听说你是我满洲勇士中武功第一,你来指点他们几招如何?”鳌拜微笑道:“皇上有兴,臣自当效力。” 康熙笑道:“小桂子,你吩咐外面侍卫们下去休息,不听传呼,不用进来伺候。” 说着笑了笑,向鳌拜扮个鬼脸,鳌拜哈哈一笑。韦小宝走出去吩咐。 康熙低声道:“鳌少保,你劝我别读汉人的书,我想你的话很对,咱们还是在书房里摔跤玩儿的好,不过别让人听到了。要是给皇太后知道了,可又要逼我读书啦。”鳌拜大喜,连声道:“对,对,对!皇上这主意挺高明,汉人的书本儿,读了有什么用?” 韦小宝回进书房,道:“侍卫们多谢皇上恩典,都退下去啦。” 康熙笑道:“好,咱们玩咱们的。小监们,十二个人分成六对,打来瞧瞧。” 十二名小太监卷袖束带,分成六对,扑击起来。 鳌拜笑吟吟的观看,见这些小太监武功平平,笑着摇了摇头。康熙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笑道:“鳌少保,小孩儿们本事还使得吗?”鳌拜笑道:“将就着瞧瞧,也过得去!”康熙笑道:“跟你鳌少保比,那自然不成!”身子微侧,手一松,呛啷一声,茶盏掉在地下,呼叫出声:“啊哟!” 鳌拜一怔,说道:“皇上……”两个字刚出口,身后十二名小太监已一齐扑上,扳手攀臂,抱腰扯腿,同时向鳌拜进攻。康熙哈哈大笑,说道:“鳌少保留神。”鳌拜只道少年皇帝指使小太监试他功夫,微微一笑,双臂分掠,四名小太监跌了出去。他还不敢使力太过,生怕伤了众小监,左腿轻扫,又扫倒了两名,随即哈哈大笑。余下众小监记着皇上“倘若输了,十二个人一齐斩首”的话,出尽了吃奶的力气,牢牢抱住他腰腿。 韦小宝早已闪在他身后,看准了他太阳穴,狠命一拳。鳌拜只感头脑一阵晕眩,心下微感恼怒:“这些小监儿好生无礼。”左臂倏地扫出,将三个小太监猛推出去,转过身来,胸口又吃了韦小宝一拳。韦小宝这两下偷袭,手法算得甚快,但他全无力道,打中的虽是鳌拜的要害,却无效用。鳌拜见偷袭自己之人竟是皇帝贴身的小监,隐隐觉得不妙,但毕竟不信皇帝是要这些小孩儿来擒拿自己,左掌一伸,往韦小宝右肩按下。 韦小宝使一招“觉后空空”,左掌在鳌拜面前晃了两下。鳌拜一低头,砰的一声,胸口已吃了一腿。韦小宝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这一腿踢在他胸口,便如踢中一堵墙壁一般,自己脚上反而一阵剧痛。鳌拜见他连使杀着,又惊又怒,混斗之际,也不及去想皇帝是何用意,只想推开众小监的纠缠,先将韦小宝收拾了下来。可是众小监抱腰的抱腰,拉腿的拉腿,摔脱了几名,余下的又扑将上来。 康熙拍手笑道:“鳌少保,只怕你要输了。” 鳌拜奋拳正要往韦小宝头顶打落,听得康熙这么说,心道:“原来跟我闹着玩的,怎能跟小孩子们一般见识?”手臂偏过,劲力稍收,啪的一声响,这拳打在韦小宝右肩,只使了一成力。但他力大无穷,当年战阵中与明军交锋,双手抓起明军官兵四下乱掷,来去如风,当者披靡。韦小宝只马马虎虎的学过几个月武功,又是个小孩,虽有众小监相助,却如何奈得了他?这一拳打将下来,韦小宝一个踉跄,向前摔倒,顺势左肘撞出,撞正鳌拜腰眼。鳌拜笑骂:“你这小娃娃,倒狡猾得很!”右手在韦小宝背上轻轻一推。韦小宝扑地倒了,站起身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猱身向鳌拜扑去。 鳌拜蓦地见到他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呆了一呆,叫道:“你……你干什么?”韦小宝笑道:“我用刀子,你空手,咱们斗斗!”鳌拜喝道:“快放开刀子,皇上跟前,不得动凶器。”韦小宝笑道:“好,放下就放下!”俯身将匕首往靴筒中插去。这时仍有七八个小太监扭住了鳌拜,韦小宝突然向前一跌,似乎立足不住,身子撞向鳌拜,挺刀戳出,想戳他肚子,不料鳌拜应变敏捷,迅速异常的一缩,这一刀刺中了他大腿。鳌拜一声怒吼,双手甩脱三名小太监,扠住了韦小宝的脖子。 康熙见韦小宝与众小监拾夺不下鳌拜,势道不对,绕到鳌拜背后,拔出匕首,奋力插入了他背心。 鳌拜猛觉背心上微痛,立即背肌一收,康熙这一刀便刺得偏了,未中要害。鳌拜顺手掷开韦小宝,犹如旋风般转过身来,眼前一个少年,正是皇帝。 鳌拜一呆,康熙跃开两步。鳌拜大叫一声,终于明白皇帝要取自己性命,挥拳便向康熙打来。康熙侧身避过。鳌拜抓住两名小监,将他们脑袋对脑袋的一撞,二人登时头骨破裂。他跟着左手冲拳,直打进一名小监的胸膛,右脚连踢,将四名小监踢得撞上墙壁,一个个筋折骨断,哼也没哼一声,便已毙命,接着左足踹在一名抱住他右腿的小监肚上,那小监立时肚破肠裂。他霎时之间连杀八人,余下四名小监都吓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韦小宝手挺匕首,向他扑去。鳌拜左拳直击而出。韦小宝只感一股劲风扑面而至,气也喘不过来,挥匕首向他手臂插落。鳌拜手臂微斜,避过匕首,随即挥拳击出,打中韦小宝左肩。韦小宝身子飞出,掠过书桌,一交摔在香炉上,登时炉灰飞扬。 康熙始终十分沉着,使开“八卦游龙掌”和鳌拜游斗,但康熙在这路掌法上的造诣颇为有限,更遇到了鳌拜这等天生神勇的猛将,实无多大用处。鳌拜给他打中两掌,毫不在乎,左脚踢出,正中康熙右腿。康熙站立不定,向前伏倒。鳌拜吼声如雷,大呼:“大伙儿一起死了罢!”双拳往他头顶擂落。康熙和韦小宝扭打日久,斗室中应变的身法甚为熟练迅捷,眼见鳌拜拳到,当即一个打滚,滚到了书桌底下。 鳌拜左腿飞起,踢开书桌,右腿连环,又待往康熙身上踢去,突然间尘灰飞扬,双眼中都是细灰。鳌拜哇哇大叫,双手往眼中乱揉,右腿在身前飞快踢出,生恐敌人乘机来攻。 原来韦小宝见事势紧急,从香炉中抓起两把炉灰,向鳌拜撒去。香灰甚细,一落入鳌拜双眼,立时散开。鳌拜蓦地里左臂剧痛,却是韦小宝投掷匕首,刺不中他胸口要害,却插入了他手臂。这时书房中桌翻凳倒,乱成一团,韦小宝见鳌拜背后有张椅子,正是皇帝平时所坐的龙椅,当即奋力端起青铜香炉,跳上龙椅,对准了鳌拜后脑,奋力砸落。 这香炉是西周古物,少说也有三十来斤重,鳌拜目不见物,难以闪避,砰的一声响,正中头顶。鳌拜身子晃动,摔倒在地,晕了过去。香炉破裂,鳌拜居然头骨不碎。 康熙大喜,叫道:“小桂子,真有你的!”他早已备下牛筋和绳索,忙在倒翻了的书桌抽屉中取出来,和韦小宝两人合力,绑住了鳌拜手足。韦小宝已吓得全身冷汗,手足发抖,抽绳索也使不出力气,和康熙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喜悦不胜。 鳌拜不多时便即醒转,大叫:“我是忠臣,我无罪!这般阴谋害我,我死也不服。” 韦小宝喝道:“你造反!带了刀子来上书房,罪该万死。”鳌拜叫道:“我没带刀子!”韦小宝喝道:“你身上明明不带着两把刀子?背上一把,手臂上一把,还敢说没带刀?”韦小宝强辞夺理,鳌拜怎辩得他过?何况鳌拜头顶给铜香炉重重一砸,背上和臂上分别插了一刀,虽非致命,却也受伤不轻,情急之下,只气急败坏的大叫大嚷。 康熙见十二名小太监中死剩四人,说道:“你们都亲眼瞧见了,鳌拜这厮犯上作乱,竟想杀我。”四个小监惊魂未定,脸如土色,有一人连称:“是,是!鳌拜犯上作乱!”其余三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康熙道:“你们出去宣我旨意,快召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二人进来。刚才的事,一句话也不许提起,若有泄漏风声,小心你们的脑袋。”四名小监答应了出去。 鳌拜兀自大叫:“冤枉,冤枉!皇上亲手杀我顾命大臣,先帝得知,必不饶你!”康熙脸色沉了下来,道:“想个法儿,叫他不能胡说!” 韦小宝应道:“是!”走过去伸出左手,捏住了鳌拜的鼻子。鳌拜张口透气,韦小宝右手拔下他臂上匕首,往他口中乱刺数下,在地下抓起两把香灰,硬塞在他嘴里。鳌拜喉头呵呵几声,几乎呼吸停闭,那里还说得出话来?韦小宝又拔下他背上匕首,将一双匕首并排插在书桌上,自己守在鳌拜身旁,倘若见他稍有异动,立即便拔匕首戳他几刀。 康熙见大事已定,心下甚喜,见到鳌拜雄壮的身躯和满脸血污的狰狞神情,不禁暗自惊惧,又觉适才之举实在太过鲁莽,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学了这许久武艺,两人合力,再加上十二名练过摔跤的小太监,定可收拾得了鳌拜,那知遇上真正的勇士,几个小孩毫无用处,而自己和小桂子的武艺只怕也不怎么高明,若非小桂子使计,此刻自己已让鳌拜杀了。这厮一不做、二不休,多半还会去加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朝中大臣和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这厮倘另立幼君,没人敢有异言。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等了好一会,四名小监宣得康亲王和索额图到来。二人走进上书房,眼见死尸狼藉,遍地血污,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立即跪下连连磕头,齐声道:“皇上万福金安。” 康熙道:“鳌拜大逆不道,携刀入宫,胆敢向朕行凶,幸好祖宗保佑,尚膳监小监小桂子会同众监,力拒凶逆,将其擒住。如何善后,你们瞧着办罢。” 康亲王和索额图向来和鳌拜不睦,受其排挤已久,陡见宫中生此大变,又惊又喜,再向皇帝请安,自陈疏于防范,罪过重大,幸得皇帝洪福齐天,百神呵护,鳌拜凶谋得以不逞。 康熙道:“行刺之事,你们不必向外人提起,以免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受惊,传了出去,反惹汉官和百姓们笑话。鳌拜这厮罪大恶极,就无今日之事,也早已罪不容诛。” 康亲王和索额图都磕头道:“是,是!”心下都暗暗怀疑:“鳌拜这厮天生神勇,是我满洲第一勇士,真要行刺皇上,怎能为几名小太监所擒?这中间定然另有别情。” 好在二人巴不得重重处分鳌拜,有什么内情不必多问,何况皇帝这么说,又有谁胆敢多问一句? 康亲王道:“启奏皇上:鳌拜这厮党羽甚多,须得一网成擒,以防另有他变。让索大人在这里护驾,不可有半步离开圣驾。奴才出去传旨,将鳌拜的党羽都抓了起来。圣意以为如何?”康熙点头道:“很好!”康亲王退了出去。 索额图细细打量韦小宝,说道:“小公公,你今日护驾之功,可当真不小啊。”韦小宝道:“那是皇上的福气,咱们做奴才的有什么功劳?” 第274章 鹿鼎记(24) 康熙见韦小宝并不居功,对适才这番激斗更只字不提,甚感欢喜,暗想自己亲自出手,在鳌拜背上插了一刀,此事倘若传了出去,颇失为人君的风度。又想:“小桂子今天的功劳大得无以复加,可说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惜他是个太监,不论我怎么提拔,他也总是个太监。祖宗定下严规,不许太监干政,看来只有多赏他些银子了。” 康亲王办事迅速,过不多时,已领了几名亲信的王公大臣齐来请安,回禀说鳌拜的党羽已大部成擒,宫中原有侍卫均已奉旨出宫,不留一人,请皇上另派领内侍卫大臣,另选亲信侍卫护驾。康熙甚喜,说道:“办得很妥当!” 几名亲王、贝勒、文武大臣见到上书房中八名小太监给鳌拜打得脑盖碎裂、肠穿骨断的惨状,无不惊骇,齐声痛骂鳌拜大逆不道。当下刑部尚书亲自将鳌拜押了下去收禁。王公大臣们说了许多恭颂圣安的话,便退出去商议,如何定鳌拜之罪。 康亲王杰书禀承康熙之意,嘱咐众人道:“皇上仁孝,不欲杀戮太众,惊动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因此鳌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于朝,只须将他平素把持政事、横蛮不法的罪状,一桩桩的列出来便是。”王公大臣齐声称颂圣德。 行刺皇帝,非同小可,鳌拜固然要凌迟处死,连他全族老幼妇孺,以及同党的家人、族人,无一能够幸免,这一件大案办下来,牵累一广,少说也要死数千之众。康熙虽恨鳌拜跋扈,却也不愿乱加罪名于他头上,更不愿累及无辜。 康熙亲政时日已经不短,但一切大小政务,向来都由鳌拜处决,朝中官员一直只听鳌拜的话办事,今日拿了鳌拜,见王公大臣的神色忽然不同,对自己恭顺敬畏得多。康熙直到此刻,方知为君之乐,又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缩在一角,一言不发,心想:“这小子不多说话,乖觉得很。” 众大臣退出后,索额图道:“皇上,上书房须得好好打扫,是否请皇上移驾,到寝宫休息?”康熙点点头,由康亲王和索额图伴向寝宫。韦小宝不知是否该当跟去,正踌躇间,康熙向他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 康亲王和索额图在寝宫外数百步处便已告辞。皇宫的内院,除了后妃公主、太监宫女之外,外臣向来不得涉足。 韦小宝跟着康熙进内,本来料想皇帝的寝宫定是金碧辉煌,到处镶满了翡翠白玉,墙壁上的夜明珠少说也有二三千颗,晚上不用点灯。那知进了寝宫,也不过是一间寻常屋子,只被褥枕头之物都是黄绸所制、绣以龙凤花纹而已,一见之下,大失所望,心道:“比我们扬州丽春院中的房间,可也神气不了多少。” 康熙喝了宫女端上来的一碗参汤,吁了口长气,道:“小桂子,跟我去见皇太后。” 其时康熙尚未大婚,寝宫和皇太后所居慈宁宫相距不远。到得皇太后的寝宫,康熙自行入内,命韦小宝在门外相候。 韦小宝等了良久,无聊起来,心想:“我学了海老公教的‘大慈大悲千叶手’,皇上学了‘八卦游龙掌’,可是今儿跟鳌拜打架,什么千叶手、游龙掌全不管用,还是靠我小白龙韦小宝出到撒香灰、砸香炉的下三滥手段,这才大功告成。那些武功再学下去也没什么好玩了,在皇宫中老是假装太监,向小玄子磕头,也气闷得很。鳌拜已经拿了,小玄子也没什么要我帮忙了。明儿我就溜出宫去,再也不回来啦。” 他正在思量如何出宫,一名太监走了出来,笑道:“桂兄弟,皇太后命你进去磕头。”韦小宝肚中暗骂:“他奶奶的,又要磕头!你辣块妈妈的皇太后干么不向老子磕头?”恭恭敬敬的答应:“是!”跟着那太监走了进去。 穿过两重院子后,那太监隔着门帷道:“回太后,小桂子见驾。”轻轻掀开门帷,将嘴努了努。 韦小宝走进门去,迎面又是一道帘子。这帘子全是珍珠穿成,发出柔和的光芒。一名宫女拉开珠帘。韦小宝低头进去,微抬眼皮,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贵妇坐在椅中,康熙靠在她身旁,自然便是皇太后了,当即跪下磕头。 皇太后微笑点了点头,道:“起来!”待韦小宝站起,说道:“听皇帝说,今日擒拿叛臣鳌拜,你立了好大的功劳。” 韦小宝道:“回太后:奴才只知道赤胆忠心,保护主子。皇上吩咐怎么办,奴才便奉旨办事。奴才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他在皇宫中只几个月,但赌钱时听得众太监说起宫里和朝廷的规矩,一一记在心里,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你功劳越大,越要装得没半点功劳,主子这才喜欢,若稍有骄矜之色,说不定便有杀身之祸,至于惹得主子憎厌,不加宠幸,自是不在话下。 他这样回答,皇太后果然很喜欢,说道:“你小小年纪,倒也懂事,比那做了少保、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鳌拜还强。孩儿,你说咱们赏他些什么?”康熙道:“请太后吩咐罢。”皇太后沉吟道:“你在尚膳监,还没品级罢?海大富海监是五品,赏你个六品的品级,升为首领太监,就在皇上身边侍候好了!”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的六品七品,就是给我做一品太监,老子也不做。”脸上却堆满笑容,跪下磕头,道:“谢皇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 清宫定例,宫中总管太监共十四人,副总管太监八人,首领太监一百八十九人,普通太监则无定额,清初千余人,自后增至二千余人。有职司的太监最高四品,最低八品,普通太监则无品级。韦小宝从无品级的太监一跃而升为六品,在宫中算得是少有的恩宠了。皇太后点了点头,道:“好好的尽心办事。”韦小宝连称:“是,是!”站起身来,倒退出去。宫女掀起珠帘时,韦小宝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只见她脸色极白,目光炯炯,但眉头微蹙,似颇有愁色,又像在想什么心事,寻思:“她身为皇太后,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啊,是了,她死了老公。就算是皇太后,死了老公,总不会开心。” 他回到住处,将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说了。海老公竟没半分惊诧之意,淡淡的道:“算来也该在这两天动手的了。皇上的耐心,可比先帝好得多。” 韦小宝大奇,问道:“公公,你早知道了?”海老公道:“我怎会知道?我是早在猜想。皇上学摔跤,还说是小孩子好玩,但要三十名小太监也都学摔跤,学来干什么?皇上自己又用心学那‘八卦游龙掌’,自然另有用意了。‘大慈大悲千叶手’和‘八卦游龙掌’这两路武功,倘若十年八年的下来,当真学到了家,两人合力,或许能对付得了鳌拜。可是这么半吊子的学上两三个月,又有什么用?唉,少年人胆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的事情,可凶险得很哪。” 韦小宝侧头瞧着海老公,心中充满了惊佩:“这老乌龟瞎了一双眼睛,却什么事情都预先见到了。” 海老公问道:“皇上带你去见了皇太后罢?”韦小宝道:“是!”心想:“你又知道了。”海老公道:“皇太后赏了你些什么?”韦小宝道:“也没赏什么,只是给了我个六品的衔头,升作了首领太监。”海老公笑了笑,道:“好啊,只比我低了一级。我从小太监升到首领太监,足足熬了十三年时光。” 韦小宝心想:“这几日我就要走啦。你教了我不少武功,我却毒瞎了你一双眼睛,未免有点对你不住,本该将那几部经书偷了来给你,偏偏又偷不到。”海老公道:“你今日立了这场大功,此后出入上书房更加容易……”韦小宝道:“是啊,要借那《四十二章经》是更加容易了。公公,你眼睛不大方便,却要这部经书有什么用?”海老公幽幽的道:“是啊,我眼睛瞎了,看不到经书,你……你却可读给我听啊,你一辈子陪着我,就……就一辈子读这《四十二章经》给我听……”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韦小宝见了他弯腰大咳的模样,不由得起了怜悯之意:“这老……老头儿真是古怪。”本来在心里一直叫他“老乌龟”的,这时却有些不忍。 这一晚海老公始终咳嗽不停,韦小宝便在睡梦之中,也不时听到他的咳声。 次日韦小宝到上书房去侍候,只见书房外的守卫全已换了新人。 康熙来到书房,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进来启奏,说道会同王公大臣,已查明鳌拜大罪一共三十款。康熙颇感意外,道:“三十款?这么多?”康亲王道:“鳌拜罪孽深重,原不止这三十款,只是奴才们秉承皇上圣意,从宽究治。”康熙道:“这就是了,那三十款?” 康亲王取出一张白纸,念道:“鳌拜欺君擅权,罪一。引用奸党,罪二。结党议政,罪三。聚货养奸,罪四。巧饰供词,罪五。擅起马尔赛等先帝不用之人,罪六。擅杀苏克萨哈等,罪七。擅杀苏纳海等,罪八。偏护本旗,更换领地,罪九。轻慢圣母,罪十。”他一条条的读下去,直读到第三十条大罪是:“以人之坟墓,有碍伊家风水,勒令迁移。” 康熙道:“原来鳌拜这厮做下了这许多坏事,你们拟了什么刑罚?”康亲王道:“鳌拜罪大恶极,本当凌迟处死,臣等体念皇上圣意宽仁,拟革职斩决。其同党必隆、班布尔善、阿思哈等一体斩决。”康熙沉吟道:“鳌拜虽然罪重,但他是顾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一死,革职拘禁,永不释放,抄没他的家产。所有同党,可照你们所议,一体斩决。”(注) 康亲王和索额图跪下磕头,说道:“圣上宽仁,古之明君也所不及。” 这日众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处置鳌拜及其同党之事。众大臣向康熙详奏镶黄旗和正白旗如何争执,韦小宝也听不大懂,只约略知道鳌拜是镶黄旗旗主,苏克萨哈是正白旗旗主,两旗为了争夺良田美地,势成水火。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后,正白旗所属的很多财产田地为镶黄旗所并,现下正白旗众大臣求皇帝发还原主。 康熙道:“你们自去秉公议定,交来给我看。镶黄旗是上三旗之一,鳌拜虽然有罪,不能让全旗受牵累。咱们什么事都得公公道道。”众大臣磕头道:“皇上圣明,镶黄旗全旗人众均沐圣恩。”康熙点了点头,道:“下去罢,索额图留下,我另有吩咐。” 待众大臣退出,康熙对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之后,他家产都给鳌拜占去了罢?”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是没入内库的。不过鳌拜当时曾亲自领人到苏克萨哈家里搜查,金银珠宝等物,都饱入了鳌拜私囊。”康熙道:“我也料到如此。你到鳌拜家中瞧瞧,查明家产,本来是苏克萨哈的财物,都发还给他子孙。” 索额图道:“皇上圣恩浩荡。”他见康熙没再什么话说,便慢慢退向书房门口。 康熙道:“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爱念佛经,听说正白旗和镶黄旗两旗旗主手中,都有一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听到“四十二章经”五字,不由得全身为之一震。只听康熙续道:“这两部佛经,都是用绸套子套着的,正白旗的用白绸套子,镶黄旗的是黄绸镶红边套子。太后她老人家说,要瞧瞧这两部经书,是不是跟宫里的佛经相同,你到鳌拜家中清查财物,顺便就查一查。” 索额图早便停了脚步,听康熙吩咐完,说道:“是,是,奴才这就去办。”他知皇上年幼,对太后又极孝顺,朝政大事,只要太后吩咐一句,皇上无有不听,皇太后交下来的事,比之皇上自己要办的更为要紧,查两部佛经,那是轻而易举,自当给办得又妥当又迅速。 康熙道:“小桂子,你跟着前去。查到了佛经,两人一起拿回来。” 韦小宝大喜,忙答应了,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四十二章经》,说了大半年,到底是怎么样的经书,连影子的边儿也没见过,这次是奉圣旨取经,自然手到拿来,最好鳌拜家里共有三部,混水摸鱼的吞没一部,拿了去给海老公,好让他大大高兴一场。 索额图见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宠的小太监,这次救驾擒奸,立有大功,心想取两部佛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派遣此人,心念一转,便已明白:“是了,皇上要给他些好处。鳌拜当权多年,家中的金银财宝自是不计其数。皇上派我去抄他家,那是最大的肥缺。这件事我毫无功劳,为什么要挑我发财?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经为名,监视是实。抄鳌拜的家,这小太监是正使,我索某人是副使。这中间的过节倘若弄错了,那就有大大不便。” 索额图的父亲索尼,是康熙初立时的四名顾命大臣之首。索尼死后,索额图升为吏部侍郎,其时鳌拜专横,索额图不敢与抗,辞去吏部侍郎之职,改充一等侍卫。康熙知他和鳌拜素来不睦,因此这次特加重用。 两人来到宫门外,索额图的随从牵了马侍候着。索额图道:“桂公公,你先上马罢!”心想这小太监只怕不会骑马,倒要照料着他些,别摔坏了他。那知韦小宝在宫中学了几个月武功,虽然并无多大真正长进,手脚却已十分轻捷,又幸好当年茅十八教过他上马之法,这次便不致再来一个“张果老倒骑驴,韦小宝倒骑马”,轻轻纵上马背,竟然骑得甚稳。 两人到得鳌拜府中,鳌拜家中上下人众早已尽数逮去,府门前后军士严密把守。索额图对韦小宝道:“桂公公,你瞧着什么好玩的物事,尽管拿好了。皇上派你来取佛经,乃是酬你的大功,不管拿什么,皇上都不会问的。” 韦小宝见鳌拜府中到处尽是珠宝珍玩,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觉每件东西都是好的,扬州丽春院中那些器玩陈设与之相比,那可天差地远了。初时什么东西都想拿,但瞧瞧这件很好玩,那件也挺有趣,不知拿那一件才是,又想这几日就要出宫溜走,东西拿得多了,携带不便,只有拣几件特别宝贵的物事才是道理。 第275章 鹿鼎记(25) 索额图的属吏开始查点物品,一件件的记在单上。韦小宝拿起一件珠宝一看,写单的书吏便在单上将这件珠宝一笔划去,表示鳌拜府中从无此物。待韦小宝摇了摇头,放下珠宝,那书吏才又添入清单之中。 二人一路查点,忽有一名官吏快步走出,向索额图和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启禀二位大人,在鳌拜卧房中发现了一个藏宝库,卑职不敢擅开,请二位移驾查点。” 索额图喜道:“有藏宝库吗?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又问:“那两部经书查到了没有?”那官吏道:“屋里一本书也没有,只有几十本帐簿。卑职等正用心搜查。” 索额图携着韦小宝的手,走进鳌拜卧室。只见地下铺着虎皮豹皮,墙上挂满弓矢刀剑,不脱满洲武士的粗犷本色。那藏宝库是地下所挖的一个大洞,上用铁板掩盖,铁板之上又盖以虎皮,这时虎皮和铁板都已掀开,两名卫士守在洞旁。索额图道:“都搬出来瞧瞧。” 两名卫士跳下洞去,将洞里所藏的物件递上来。两名书吏接住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旁边一张豹皮上。 索额图笑道:“鳌拜最好的宝物,一定都藏在这洞里。桂公公,你便在这里挑心爱的物事,包管错不了。” 韦小宝笑道:“不用客气,你自己也挑罢。”刚说完了这句话,突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只见一名卫士递上一只白玉大匣,匣上刻有五个大字,填了朱砂,前面三字正是“四十二”。韦小宝急忙接过,打开玉匣盖子,里面是薄薄一本书,书函是白色绸子,封皮上写着同样的五字,问道:“索大人,这便是《四十二章经》罢?我识得‘四十二’,却不识‘章经’。”索额图喜道:“是,是。是《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这‘章经’两字,难认得很,其实也不必花心思去记,只消五个字在一起,上面三字是‘四十二’,下面两字非‘章经’不可。”索额图心道:“那也未必。”含笑道:“正是。” 接着那侍卫又递上一只玉匣,匣里有书,书函果是黄绸所制,镶以红绸边。两部书函都已甚为陈旧。但宝库里已无第三只匣子,韦小宝心下微感失望。 索额图喜道:“桂公公,咱哥儿俩办妥了这件事,皇太后一喜欢,定有重赏。”韦小宝道:“那是什么佛经,倒要见识见识。”说着便去开那书函。索额图心中一动,笑道:“桂公公,我说一句话,你可别生气。” 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之中给人呼来喝去,“小畜生,小乌龟”的骂不停口。自从得到康熙的眷顾,宫中不论什么人见到他,都是恭谨异常。以他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平生又怎受过这样的尊敬?眼见索额图在鳌拜府中威风八面,文武官员见到了,尽皆战战兢兢,可是这人对自己却如此客气,不由得大为受用,对他更是十分好感,说道:“索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好了。” 索额图笑道:“吩咐是不敢当,不过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桂公公,这两部经书,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鳌拜又放在藏宝库中,可见非同寻常。到底为什么这样要紧,咱们可不明白了。我也真想打开来瞧瞧,就只怕其中记着什么重大干系的文字,皇太后不喜欢咱们做奴才的见到,这个……这个……嘻嘻……” 韦小宝经他一提,立时省悟,暗吃一惊,忙将经书放还桌上,说道:“是极,是极!索大人,多承你指点。我不懂这中间的道理,险些惹了大祸。” 索额图笑道:“桂公公说那里话来?皇上差咱哥儿俩一起办事,你的事就是我的,那里还分什么彼此?我如不当桂公公是自己人,这番话也不敢随便出口了。” 韦小宝道:“你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个小……小太监,怎么能跟你当自己人?” 索额图向屋中众官挥了挥手,道:“你们到外边侍候。”众官员躬身道:“是,是!”都退了出去。 索额图拉着韦小宝的手,说道:“桂公公,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你如瞧得起我索某,咱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结为兄弟如何?”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恳切。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我……我跟你结拜?怎……怎配得上啊?” 索额图道:“桂兄弟,你再说这种话,那分明是损我了。不知什么缘故,我跟你一见就十分投缘。咱哥儿俩就到佛堂之中去结拜了,以后就当真犹如亲兄弟一般,你和我谁也别说出去,只要不让别人知道,又打什么紧了?”紧紧握着韦小宝的手,眼光中满是热切之色。 原来索额图极是热中,眼见鳌拜已倒,朝中掌权大臣要尽行更换,这次皇上对自己神态甚善,看来指日就能高升。在朝中为官,若要得宠,自须明白皇帝的脾气心情,这小太监朝夕伺候皇帝,只要他能在御前为自己说几句好话,便已受益无穷。就算不说好话,只要将皇帝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干什么事,平时多多透露,自己办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正中皇帝下怀。他生长在官宦之家,父亲索尼是顾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的唯一诀窍,而最难的也就是这一件。眼前正有一个良机,只要能将这个小太监好好笼络住了,日后飞黄腾达,封侯拜相,均非难事,是以灵机一动,要和他结拜。 韦小宝虽然机伶,毕竟于朝政官场中这一套半点不懂,只道这个大官当真喜欢自己,不由暗自得意,说道:“这个……这个,我可真想不到。”索额图拉着他手,道:“来,来,来!咱哥儿俩到佛堂去。” 满洲人崇信佛教,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两人来到佛堂之中。索额图点着了香,拉韦小宝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几拜,说道:“弟子索额图,今日与……与……与……”转头道:“桂兄弟,你大号叫什么?一直没请教,真是荒唐。”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索额图微笑道:“你尊姓是桂,是不是?大号不知怎么称呼?”韦小宝道:“我……我……我叫桂小宝。”索额图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原是人中之宝!”韦小宝心想:“在扬州时,人家都叫我‘小宝这小乌龟’,小宝这名字,又有什么好了?” 只听索额图道:“弟子索额图,今日和桂小宝桂兄弟义结金兰,此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弟子若不顾义气,天诛地灭,永世无出头之日。”说着又磕下头去,拜罢,说道:“兄弟,你也拜佛立誓罢!” 韦小宝心道:“你年纪比我大得多了,如果我当真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太也吃亏了。”一转念间,已有了主意,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宝,胡说一通,怕什么了?”于是在佛像前磕了头,朗声说道:“弟子桂小宝,一向是在皇帝宫里做小太监的,人人都叫小桂子,和索额图大人索老哥结为兄弟,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月同月同日死。如小桂子不顾义气,小桂子天诛地灭,小桂子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给牛头马面捉住了,一千年、一万年也不得超生。” 他将一切灾祸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又接连说了两个“同月”,将“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说成了“但愿同月同月同日死”,顺口说得极快,索额图也没听出其中花样。 韦小宝心想:“跟你同月同日死,那也不打紧。你如是三月初三死的,我在一百年之后三月初三归天,也不吃亏了。”至于他说小桂子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千万年不得超生,却是他心中真愿。小桂子是他所杀,鬼魂若来报仇,可不是玩的,如在地狱中给牛头马面紧紧捉住,他韦小宝在阳世自然就太平得很。 索额图听他说完,两人对拜了八拜,一起站起,哈哈大笑。索额图笑道:“兄弟,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亲兄弟还要亲热十倍。今后要哥哥帮你做什么事,尽管开口,不用客气。”韦小宝笑道:“那还用说?我自出娘肚子以来,就不懂‘客气’二字是什么意思。大哥,什么叫做‘客气’?”两人又相对大笑。 索额图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说,免得旁人防着咱们。照朝廷规矩,我们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内官的太过亲热。咱们只要自己心里有数,也就是了。”韦小宝道:“对,对!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 索额图见他精乖伶俐,点头知尾,更是欢喜,说道:“兄弟,在旁人面前,我还是叫你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过几天你到我家里来,做哥哥的陪你喝酒听戏,咱兄弟俩好好的乐一下子。” 韦小宝大喜,他酒是不大会喝,“听戏”两字一入耳中,可比什么都喜欢,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我最爱听戏。你说是那一天?”扬州盐商起居豪奢,每逢娶妇嫁女、生子做寿,往往连做几日戏。韦小宝碰到这些日子,自然是在戏台前钻进钻出的赶热闹、看白戏。人家是喜庆好日子,也不会认真对付他这等小无赖,往往还请他吃一碗饭,饭上高高的堆上几块大肉。至于迎神赛会,更有许多不同班子唱戏。一提到“听戏”两字,当真心花怒放。 索额图道:“兄弟既然喜欢,我时时请你。只要那一天兄弟有空,你尽管吩咐好了。”韦小宝道:“就是明天怎样?”索额图道:“好极!明天酉时,我在宫门外等你。”韦小宝道:“我出宫来不打紧吗?”索额图道:“当然不打紧。白天你侍候皇上,一到傍晚,谁也管不着你了。你已升为首领太监,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又有谁敢来管你?” 韦小宝笑逐颜开,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宫,再也不回宫去了,但听索额图这么说,自己身分不同,可自由出入皇宫,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为定,咱哥儿俩有福同享,有戏同听。”索额图拉着他手,道:“咱们这就到鳌拜房中挑宝贝去。” 两人回到鳌拜房中,索额图仔细察看地洞中取出来的诸般物事,问道:“兄弟,你爱那一些?”韦小宝道:“什么东西最贵重,我可不懂了,你给我挑挑。”索额图道:“好!”拿起两串明珠,一只翡翠雕成的玉马,道:“这两件珠宝值钱得很。兄弟要了罢。” 韦小宝道:“好!”将明珠和玉马揣入了怀里,顺手拿起一柄匕首,只觉极是沉重,那匕首连柄不过一尺二寸,套在鲨鱼皮的套子之中,份量竟和寻常的长刀长剑无异。韦小宝左手握住剑柄,拔了出来,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鼻中一酸,“阿乞”一声,打了个喷嚏,再看那匕首时,剑身如墨,半点光泽也没有。他本来以为鳌拜既将这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藏宝库中,定是一柄宝刃,那知模样竟如此难看,便和木刀相似。 他微感失望,随手往旁边一抛,却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匕首插入地板,直没至柄。 韦小宝和索额图都“咦”的一声,颇为惊异。韦小宝随手这么一抛,丝毫没使劲力,料不到匕首竟会自行插入地板,而刃锋之利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烂泥一般。 韦小宝俯身拔起匕首,说道:“这把短剑倒有些奇怪。” 索额图见多识广,道:“看来这是柄宝剑,咱们来试试。”从墙壁上摘下一柄马刀,拔出鞘来,横持手中,说道:“兄弟,你用短剑往这马刀上砍一下。” 韦小宝提起匕首,往马刀上斩落,嚓的一声,那马刀应手断为两截。 两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好!”这匕首是世所罕见的宝剑,自无疑义,奇的是斩断马刀竟如砍削木材,全无金属碰撞的铿锵声音。 索额图笑道:“恭贺兄弟,得了这样一柄宝剑,鳌拜家中的宝物,自以此剑为首。” 韦小宝甚是喜欢,道:“大哥,你如果要,你拿去好了。”索额图连连摇手,道:“你哥哥出身是武官,以后做文官,不做武官啦。这柄宝剑,还是兄弟拿着去玩儿的好。” 韦小宝将匕首插回剑鞘,系在衣带之上。索额图笑道:“兄弟,这剑很短,还是放在靴筒子里好啦,免得入宫时给人看见。”清宫的规矩,若非当值的带刀侍卫,入宫时不许携带武器。韦小宝道:“是!”将匕首收入靴中。以他这等大红人,出入宫门,侍卫自也不会搜他身上有无携带违禁物事。 韦小宝得了这柄匕首,其他宝物再也不放在眼里,过了一会,忍不住又拔出匕首,在墙壁上取下一根铁矛,嚓的一声,将铁矛斩为两截。他顺手挥割,室中诸般坚牢物品无不应手而破。他用匕首尖在檀木桌面上画了只乌龟,刚刚画完,啪的一声响,一只檀木乌龟从桌面上掉了下来,桌子正中却空了一个乌龟形的空洞。韦小宝叫道:“鳌拜老兄,您老人家好,哈哈!” 索额图却用心查点藏宝库中的其他物事。只见珍宝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提了起来,入手甚轻,衣质柔软异常,非丝非毛,不知是什么质料。他一意要讨好韦小宝,说道:“兄弟,这件背心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罢。”韦小宝道:“这又是什么宝贝了?”索额图道:“我也识它不得,你穿上罢!”韦小宝道:“我穿着太大。”索额图道:“衣服软得很,稍为大一些,打一个褶,就可以了。” 韦小宝接了过来,入手轻软,想起去年求母亲做件丝棉袄,母亲张罗几天,没筹到钱,终于没做成,这件背心似乎也不比丝棉袄差了,就只颜色太不光鲜,心想:“好,将来我穿回扬州,去给娘瞧瞧。”于是除下外衫,将背心穿了,再将外衣罩在上面。那背心尺寸大了些,好在又软又薄,也没什么不便。 索额图清理了鳌拜的宝藏,命手下人进来,看了鳌拜家财的初步清单,不由得伸了伸舌头,说道:“鳌拜这厮倒真会搜刮,他家产比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还不止。” 第276章 鹿鼎记(26) 他挥手命下属出去,对韦小宝道:“兄弟,他们汉人有句话说:‘千里为官只为财。’这次皇恩浩荡,皇上派了咱哥儿俩这个差使,原是挑咱们发一笔横财来着。这张清单吗,待会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万两银子,你说该报多少才是?” 韦小宝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凭大哥作主便是。” 索额图笑了笑,道:“单子上开列的,共是二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零头仍是照旧,咱们给抹去个‘一’字,戏法一变,变成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一’字呢,咱哥儿俩就二一添作五如何?”韦小宝吃了一惊,道:“你……你说……”索额图笑道:“兄弟嫌不够么?”韦小宝道:“不,不!我……我不大明白。”索额图道:“我说把那一百万两银子,咱哥儿俩拿来平分了,每人五十万两。兄弟要是嫌少,咱们再计议计议。” 韦小宝脸色都变了,他在扬州妓院中之时,手边只须有一二两银子,便如是发了横财一般,在皇宫之中和人赌钱,进出大了,那也只是几十两以至一二百两银子的事,突然听到一分便分到五十万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额图适才不住将珍宝塞在他手里,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提鳌拜财产的真相。否则的话,只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风,不但自己吞下的赃款要尽数吐出,断送了一生前程,势必还落个大大的罪名。他见韦小宝脸色有异,忙道:“兄弟要怎么办,我都听你的主意便是。” 韦小宝舒了口气,说道:“我说过一切凭大哥作主的。只是分给我五十万……五十万两银子,未免……未免那个……太……太多了。” 索额图正听得提心吊胆,待听得“太多了”三字,登时如释重负,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一点儿不多。这样罢,这里所有办事的人,大家都得些好处,做哥哥的五十万两银子之中,拿五万两出来,给底下人大家分分。兄弟也拿五万两出来,宫里的妃子、管事太监他们面上,每个人都有点甜头。这样一来,就谁也没闲话说了。” 韦小宝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么分法。”索额图道:“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办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谁也得罪不了,人人都会说桂公公年纪轻轻,办事可真够朋友。钱是拿来使的,你我今后一帆风顺,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着呢。”韦小宝道:“是,是!” 索额图又道:“这一百万两银子呢,鳌拜家里也没这么多现钱,咱们得尽快变卖他的产业,一切做得干手净脚,别让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宫里,这许多金元宝、银元宝也没地方存放,是不是?” 韦小宝陡然间发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横财,一时头晕脑胀,不知如何是好,不论索额图说什么,都只有回答:“是,是!” 索额图笑道:“过得几天,我叫几家金铺打了金票银票,都是一百两一张、五十两一张的。兄弟放在身边,什么时候要使,到金铺去兑成金银便是,又方便,又稳妥。除非有人来摸你口袋,否则谁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纪,竟是咱们北京城里的一位大财主呢,哈哈,哈哈!” 韦小宝跟着打了几个哈哈,心想:“真的我有四十五万两银子?真的四十五万两?”又想:“我有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怎样花法?他妈的天天吃蹄膀、红烧全鸡,一生一世也吃不完这四十五万两银子。辣块妈妈的,老子到扬州去开十家妓院,家家比丽春院漂亮十倍。”他自幼“心怀大志”,将来发达之后,要开一家比丽春院更大更豪华的妓院,扬眉吐气,莫此为甚。他和丽春院的老鸨吵架,往往便说:“辣块妈妈的,你开一家丽春院有什么了不起?老子过得几年发了财,在你对面开家丽夏院、左边开家丽秋院、右边开家丽冬院,抢光你的生意。嫖客全都来了我的三家院子,一个也不上丽春院,教你喝西北风。”想到妓院一开便是十家,手面之阔,扬州人士无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放。 索额图那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计,说道:“兄弟,皇上吩咐了,苏克萨哈的家产,给鳌拜霸占去了的,要清查出来还给苏克萨哈的子孙。咱们就检六七万两银子,去赏给苏家。这是皇上的恩典,苏家只有感激涕零,又怎敢争多嫌少了?再说,要是给苏家银子太多,倒显得苏克萨哈生前是个赃官,他子孙的脸面也不光采,是不是?”韦小宝道:“是,是。”心道:“你我哥儿俩可都不是清官罢?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光采哪!” 索额图道:“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这两部佛经,这是头等大事,咱们这就先给送了去。鳌拜的财产,慢慢清点不迟。”韦小宝点头称是。索额图当下取过两块锦缎,将两只玉匣包好了,两人分别捧了,来到皇宫去见康熙。 康熙见他们办妥了太后交下来的差事,甚感欣喜,便叫韦小宝捧了跟在身后,亲自送到太后宫中。索额图不能入宫,告退后又去清理鳌拜的家产。 康熙在路上问道:“鳌拜这厮家里有多少财产?”韦小宝道:“索大人初步查点,他说一共有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银子。”他将这数字说成是索额图点出来的,将来万一给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个推诿抵赖的余地。 这等营私舞弊、偷鸡摸狗的勾当,韦小宝算得是天赋奇才。他五岁那一年上,一个妓女给他五文钱,叫他到街上买几个桃子,他落下一文买糖吃了,用四文钱买了桃子交给那个妓女,那妓女居然并未发觉,还赏了他一个桃子。在韦小宝看来,银钱过手而沾些油水,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只不过如给人查到,却总得有些理由来胡赖一番。这是他头上挨了不少爆栗、屁股上给人踢过无数大脚,因而得来的宝贵经验。 康熙哼了一声,道:“这混蛋!搜刮了这许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几万两,嘿嘿,可了不起。”韦小宝心下暗喜:“还有个‘一’字,已给二一添作五了。”说话之间,已到了太后的慈宁宫。 太后听说两部经书均已取到,甚是欢喜,伸手从康熙手中接了过来,打开锦缎玉匣,见到书函后更笑容满面,说道:“小桂子,你办事可能干得很哪!” 韦小宝跪下请安,道:“那是托赖太后和皇上的洪福。” 太后向着身边一个小宫女道:“蕊初,你带小桂子到后边屋里,拿些蜜饯果子,赏给他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宫女约莫十二三岁年纪,容貌秀丽,微笑应道:“是!”韦小宝又请安道:“谢太后赏,谢皇上赏。”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去罢,我在这里陪太后用膳,不用你侍候啦。” 韦小宝答应了,跟着蕊初走进内堂,来到一间小小厢房。 蕊初打开一具纱橱,橱中放着几十种糕饼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些桂花松子糖罢。”说着取出一盒松子糖来,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闻着极是受用。 韦小宝笑道:“姊姊也吃些。”蕊初道:“太后赏给你吃的,又没赏给我吃,咱们做奴才的怎能偷吃?”韦小宝笑道:“悄悄吃些,又没人瞧见,打什么紧?”蕊初脸上一红,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吃。” 韦小宝道:“我一个人吃,你站着旁边瞧着,可不成话。”蕊初微笑道:“这是你的福气。我是服侍太后的,连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却来服侍你吃糖果糕饼。”韦小宝见她巧笑嫣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来服侍你吃些糖果糕饼,那就两不吃亏。”蕊初格的一笑,随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罢,太后要是知道我跟你在这里说笑话,可要生气呢。” 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丽春院中莺莺燕燕,见来见去的都是女人,进了皇宫之后,今日还是第一次和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甚感快慰,灵机一动,道:“这样罢!我把糖果糕饼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后之后,便出来和我一起吃。”蕊初脸上又微微一红,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后,已是深夜了。”韦小宝道:“深夜有什么打紧?你在那里等我?” 蕊初在太后身畔服侍,其余宫女都比她年纪大,平时说话并不投机,见韦小宝定要伴她吃糖果,其意甚诚,不禁有些心动。韦小宝道:“在外边的花园里好不好?半夜三更的,没人知道。”蕊初犹豫着点了点头。 韦小宝大喜,道:“好,一言为定。快给我蜜饯果儿,你拣自己爱吃的就多拿些。”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个儿吃,你自己爱吃什么?”韦小宝道:“姊姊爱吃什么,我都爱吃。”蕊初听他嘴甜,十分欢喜,当下拣了十几种蜜饯果子、糖果糕饼,装在一只纸盒里。韦小宝低声道:“今晚三更,在花园的亭子里等你。”蕊初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了。”韦小宝道:“你也小心。” 他拿了纸盒,兴冲冲的回到住处。他本来和假装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极为有兴,真相揭露之后,再也不能跟他玩了。这几日在皇宫之中,人人对他大为奉承,虽觉得意,却无玩耍之乐。此刻约了一个小宫女半夜中相会,好玩之中带着三分危险,只觉最是有趣不过。他毕竟年纪尚小,虽然从小在妓院中长大,于男女情爱之事,只见得极多,自己却似懂非懂。 第六回 可知今日怜才意 即是当时种树心 海老公问起今日做了什么事,韦小宝说了到鳌拜家中抄家,至于吞没珍宝、金银、匕首等事,自然绝口不提,最后道:“太后命我到鳌拜家里拿两部《四十二章经》……”海老公突然站起,问道:“鳌拜家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则的话,我拿来给了你,别人也未必知道。” 海老公脸色阴沉,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后手里啦,很好,很好!” 待会厨房中送了饭来,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着一双无神的白眼,仰起了头只想心事。 韦小宝吃完饭,心想我先睡一会,到三更时分再去和那小宫女说话玩儿,见海老公呆呆的坐着不动,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饯糕饼揣在怀里,生怕惊醒海老公,慢慢一步步的蹑足而出,走到门边,轻轻拔开了门闩,再轻轻打开了一扇门,突然听得海老公问道:“小桂子,你去那里?” 韦小宝一惊,说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干么不在屋里小便?”韦小宝道:“我睡不着,到花园里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拦,也不多说,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刚踏出一步,只觉后领一紧,已给海老公抓住,提了回来。 韦小宝“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当下便有个念头:“糟糕,糟糕,老乌龟知道我要去见那小宫女,不许我去。”念头还未转完,已给海老公摔在床上。 韦小宝笑道:“公公,你试我武功么?好几天没教我功夫了,这一抓是什么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这叫‘瓮中抓鳖’,手到擒来。鳖便是甲鱼,捉你这只小甲鱼。”韦小宝心道:“老甲鱼捉小甲鱼!”可是毕竟不敢出口,眼珠骨溜溜的乱转,寻计脱身。 海老公坐在他床沿上,轻声道:“你胆大心细,聪明伶俐,学武虽不肯踏实,但如由我来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韦小宝问道:“公公,可惜什么?” 海老公不答,只叹了口气,过了半晌,说道:“你的京片子学得也差不多了。几个月之前,倘若就会说这样的话,不带丝毫扬州腔调,倒也不容易发觉。” 韦小宝大吃一惊,霎时间全身寒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抖,牙关轻轻相击,强笑道:“公公,你……你今儿晚上的说话,真是……嘻嘻……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听他语气甚和,惊惧之情渐减,道:“我……我是十三岁罢。”海老公道:“十三岁就十三岁,十四岁就十四岁,为什么是‘十三岁罢’?”韦小宝道:“我妈妈也记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这一句倒是真话,他妈妈胡里胡涂,小宝到底几岁,向来说不大准。 海老公点了点头,咳嗽几声,道:“前几年练功夫走了火,惹上了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厉害,近年来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韦小宝道:“我……我觉得你近来……近来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摇头道:“好什么?一点也没好。我胸口痛得好厉害,你又怎知道?”韦小宝道:“现下怎样?要不要我拿些药给你吃?”海老公叹道:“眼睛瞧不见,药是不能乱服的了。”韦小宝大气也不敢透,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机缘挺好,巴结上了皇上,本来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为。你没净身,我给你净了也不打紧,只不过,唉,迟了,迟了。” 韦小宝不懂“净身”是什么意思,只觉他今晚说话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轻声道:“公公,很晚了,你这就睡罢。”海老公道:“睡罢,睡罢!唉,睡觉的时候以后可多着呢,朝也睡,晚也睡,睡着了永远不醒。孩子,一个人老是睡觉,不用起身,不会心口痛,不会咳嗽得难过,那不挺美么?”韦小宝吓得不敢作声。 海老公问道:“孩子,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这平平淡淡一句问话,韦小宝却难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桂子家中有些什么人,胡乱回答,多半立时便露出马脚,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来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细,才这样问,便道:“我家里只有个老娘,其余的人,这些年来,唉,那也不用提了。”话中拖上这么个尾巴,倘若小桂子还有父兄姊弟,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这六字来推搪。 海老公道:“只有个老娘。你们福建话,叫娘是叫什么的?” 第277章 鹿鼎记(27) 韦小宝又是一惊:“什么福建话?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说我以前的说话中有扬州腔调,恐怕……恐怕……那么他眼睛给我弄瞎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含含糊糊的道:“这个……这个……你问这个干么?”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说道:“你年纪小小,就这样坏,嘿,到底是像你爹呢,还是像你妈?”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谁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坏也不算挺坏。”海老公咳了几声,道:“我是成年之后,才净身做太监的……”韦小宝暗暗叫苦:“原来做太监要净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东西。他说知道我没净身,要是来给我净身,那可乖乖龙的东……”只听海老公续道:“我本来有个儿子,只可惜在八岁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日,我的孙儿也该有你这般大了。那个茅十八,不是你爹爹罢?” 韦小宝颤声道:“不……不是!辣块妈妈的,当……当然不是。”心中一急,扬州话冲口而出。 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儿子,失陷在皇宫之中,就算有天大危险,我也会来救你出去。”韦小宝苦笑道:“就可惜我没你这个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过你两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手’,第二套‘大慈大悲千叶手’,这两套功夫我都没教全,你自然也只学了这么一成半成,嘿嘿,嘿嘿。”韦小宝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将这两套功夫教得我学全了。你这样天下第一的武功,总得有个人传了下来,给你老人家扬名,那才成话。” 海老公摇头道:“‘天下第一’四个字,那里敢当?世上武功高强的,可不知有多少。我这两套功夫,你这一生一世也来不及学得全了。”他顿了一顿,说道:“你吸一口气,摸到左边小腹,离开肚脐眼三寸之处,用力揿一揿,且看怎样?” 韦小宝依言摸到他所说之处,用力一揿,登时痛彻心肺,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霎时间满头大汗,不住喘气。近半个多月来,左边小腹偶然也隐隐作痛,只道吃坏了肚子,何况只痛得片刻,便即止歇,从来没放在心上,不料对准了一点用力揿落,竟会痛得这等厉害。 海老公阴恻恻的道:“很有趣罢?”韦小宝肚中大骂:“死老乌龟,臭老乌龟!”说道:“有一点点痛,也没什么有趣。”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赌钱,又去跟皇上练武,你还没回来,饭菜就送来了。我觉得这汤可不够鲜,每天从药箱之中,取了一瓶药出来,给你在汤里加上些料。只加这么一点儿,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对你身子不大妥当。你这人是很细心的,可是我从来不喝汤,你一点也不疑心吗?”韦小宝毛骨悚然,道:“我……我以为你不爱喝汤。你……你又说喝了汤,会……会……咳……咳嗽……”海老公道:“我本来很爱喝汤的,不过汤里有了毒药,虽然份量极轻,可是天天喝下去,时日久了,总有点危险,是不是?” 韦小宝愤然道:“是极,是极!公公,你当真厉害。”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也不见得。本来我想让你再服三个月毒药,这才放你出宫,那时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个时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后越痛越厉害,痛的时刻也越来越长,大概到一年以后,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你将自己脑袋到墙上去狠狠的撞,痛得将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块块咬下来。”说到这里,叹道:“可惜我身子越来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中的毒,旁人没解药,我总归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想这计策来弄瞎我眼睛?你老实说出来,我立刻给你解药。” 韦小宝年纪虽小,也知就算自己说了指使之人出来,他也决不能饶了自己性命,何况根本就没人指使,说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说出来只怕吓你一大跳。原来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想了这法子来折磨我,哈哈,哈哈,你这可上了我的大当啦!哈哈,哈哈!”他纵声大笑,身子跟着乱动,右腿曲起,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极慢极慢的从剑鞘中拔出,不发出丝毫声息,就算有了些微声,也教笑声给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么大当啦?” 韦小宝胡说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说八道一番,说道:“汤里有毒药,第一天我就尝了出来。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说你在下毒害我……” 海老公一惊,道:“皇上早知道了?” 韦小宝道:“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那时我可还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动声色,留神提防,喝汤之时只喝入口中,随后都吐在碗里,反正你又瞧不见。”一面说,一面将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剑尖缓缓对准了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便将他刺死,纵然刺中了,他一掌击下来,自己还是没命。 海老公将信将疑,冷笑道:“你如没喝汤,干么一按左边肚子,又会痛得这么厉害?”韦小宝叹道:“想是我虽将汤吐了出来,差着没嗽口,毒药还是吃进了肚里。”说着又将匕首移近数寸。只听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这毒药是解不了的,你中毒浅些,发作得慢些,吃的苦头只有更大。”韦小宝哈哈大笑,长笑声中,全身力道集于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心口,只待一刀刺入,便即滚向床角,从床脚边窜出逃走。 海老公陡觉一阵寒气扑面,微感诧异,只知对方已然动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左手挥出,便往戳来的兵刃上格去,右掌随出,砰的一声,将韦小宝打得飞身而起,撞破窗格,直摔入窗外的花园,跟着只觉左手剧痛,四根手指已给匕首切断。 若不是韦小宝匕首上寒气太盛,海老公事先没觉警兆,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但如是寻常刀剑,二人功力相差太远,虽然戳中心口,也不过皮肉之伤,他内劲到处,掌缘若铁,击在刀剑之上,震飞刀剑,也不会伤到自己手掌。但这匕首实在太过锋锐,海老公苦练数十年的内劲,竟不能将之震飞脱手,反无声无息的切断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韦小宝胸口,这一掌开碑裂石,非同小可,料得定韦小宝早已五脏俱碎,人在飞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 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死得这般容易,可便宜了这小鬼。”定一定神,到药箱中取出金创药敷上伤口,撕下床单,包扎了左掌,喃喃的道:“这小鬼用的是什么兵刃,怎地如此厉害?”强忍手上剧痛,跃出窗去,伸手往韦小宝跌落处摸去,要找那柄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宝刀利刃。那知摸索良久,竟什么也没摸到。 他于眼睛未瞎之时,窗外的花园早看得熟了,何处有花,何处有石,无不了然于胸。明明听得韦小宝是落在一株芍药花旁,这小鬼手中的宝剑或许已震得远远飞出,可是他的尸体怎会突然不见? 韦小宝中了这掌,登时气为之窒,胸口剧痛,四肢百骸似都已寸寸碎裂,一摔下地,险些便即晕去。他知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既没能将海老公刺死,老乌龟定会出来追击,当即奋力爬起,只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又即摔倒,骨碌碌的从一道斜坡上直滚下去。 海老公倘若手指没断,韦小宝滚下斜坡之声自然逃不过他耳朵,但他重伤之余,心烦意乱,加之做梦也想不到这小鬼中了自己这一掌竟会不死,虽然听到声音,却全没想到其中缘由。 这条斜坡好长,韦小宝直滚出十余丈,这才停住。他挣扎着站起,慢慢走远,周身筋骨痛楚不堪,幸好匕首仍握在手中,暗自庆幸:“刚才老乌龟将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没将匕首插入自己身体,当真运气好极。” 将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镜已经拆穿,老乌龟既知我是冒牌货,宫中是不能再住了。只可惜四十五万两银子变成了一场空欢喜。他奶奶的,一个人那有这样好运气,横财一发便是四十五万两?总而言之,老子有过四十五万两银子的身家,只不过老子手段阔绰,一晚之间就花了个精光。你说够厉害了罢?”肚里吹牛,不禁得意起来。 又想:“那小宫女还巴巴的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宫,我这就瞧瞧她去,啊哟……”一摸怀中那只纸盒,早已压得一塌胡涂,心道:“我还是拿去给她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说我摔了一交,将蜜饯糖果压得稀烂,变成了一堆牛粪,不过这堆牛粪又甜又香,滋味挺美。哈哈,辣块妈妈,又甜又香的牛粪你吃过没有?老子就吃过。” 他想想觉得好玩,加快脚步,走向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只走快几步,胸口随即剧痛,只得又放慢了步子。 来到慈宁宫外,见宫门紧闭,心想:“糟糕,可没想到这门会关着,那怎么进去?” 正没做理会处,宫门忽然无声无息的推了开来,一个小姑娘探头出来,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见她微笑招手,韦小宝大喜,轻轻闪身进门。蕊初又将门掩上了,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怕你进不来,已在这里等了许久。”韦小宝也低声道:“我来迟啦。我在路上绊到了一只又臭又硬的老乌龟,摔了一交。”蕊初道:“花园里有大海龟吗?我倒没见过。你……你可摔痛了没有?” 韦小宝一鼓作气的走来,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给蕊初这么一问,只觉得全身骨肉无处不痛,忍不住哼了一声。蕊初拉住他手,低声问:“摔痛了那里?” 韦小宝正要回答,忽见地下有个黑影掠过,一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大鹰从墙头飞了进来,轻轻落地。他大吃一惊,险些骇呼出声,月光下只见那大鹰人立起来,原来不是大鹰,却是一人。这人身材瘦削,弯腰曲背,却不是海老公是谁? 蕊初本来面向着他,没见到海老公进来,但见韦小宝转过了头,瞪目而视,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也转过身来。 韦小宝左手探出,已按住了她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跟着右手急摇,示意不可作声。蕊初点了点头。韦小宝这才慢慢放开左手,目不转睛的瞧着海老公。 只见海老公僵立当地,似在倾听动静,过了一会,才慢慢前行。韦小宝见他不是向自己走来,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老乌龟好厉害,眼睛虽然瞎了,居然能追到这里。” 又想:“只要我和这小宫女不发出半点声音,老乌龟就找不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跃起,落在韦小宝跟前,左手探出,扠住了蕊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声叫,但咽喉遭卡,这一声叫得又低又闷。 韦小宝心念电转:“老乌龟找的是我,又不是找这小宫女,不会杀死她的。”此时和海老公相距不过两尺,吓得几乎要撒尿,却一动也不动,知道只要自己动上一根手指,就会给他听了出来。 海老公低声道:“别作声!不听话就卡死你。轻轻回答我的话。你是谁?”蕊初低声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又摸了摸她脸蛋,道:“你是个小宫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蕊初道:“我……我在这里玩儿!” 海老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在惨淡的月光下看来,更显得阴森可怖,问道:“还有谁在这里?”侧过了头倾听。 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气,惊恐之下呼吸粗重,给海老公听出了她站立之处。韦小宝和他相距虽近,呼吸极微,他一时便没察觉。韦小宝想要打手势叫她别说,却又不敢移动手臂。幸好蕊初乖觉,发觉他双眼已盲,说道:“没……没有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那里?你带我去见她。”蕊初惊道:“公公,你……你别跟皇太后说,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她只道这老太监捉住了自己,要去禀报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没用。不带我去,立刻便扠死你。”手上微一使劲,蕊初气为之窒,一张小脸登时胀得通红。 韦小宝惊惶之下,终于撒出尿来,从裤裆里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没留神,就算听到了,也道是蕊初吓得撒尿。 海老公慢慢松开左手,低声道:“快带我去。”蕊初无奈,只得道:“好!”侧头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脸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决不供他出来,低声道:“太后寝宫在那边!”慢慢移动脚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抓住她咽喉,和她并肩而行。 韦小宝寻思:“老乌龟定是去跟太后说,我是冒充的小太监,小桂子是给我杀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给我弄瞎的,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为什么不去禀报皇上?是了,他知皇上对我好,告状多半告不进。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须得立即逃出宫去。啊哟,不好,这时候宫门早闭,又怎逃得出去?只要过得片刻,太后传下命令,更加插翅难飞了。” 韦小宝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前面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外边是谁?”这声音阴森森地,韦小宝听得明白,正是太后的话声,他一惊之下,便想拔脚就逃。却听得海老公道:“奴才海大富,给你老人家请安来啦。”声音也阴森森地,殊无恭谨之意。 韦小宝大奇:“老乌龟是什么东西,胆敢对太后这等无礼?”念头一转,寻思:“老乌龟说话不讨人喜欢,多半太后向来很讨厌他,我何不乘机跟他胡辩一番?反正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了。”这一着虽然行险,但想自己新立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欢,杀了个把小桂子,弄瞎几只海老乌龟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么大罪,当真要紧之时,还可请把兄索额图出头说情。自己如拍腿一走,什么话都让老乌龟说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贼心虚,本来无罪反而变得有罪了。 第278章 鹿鼎记(28) 又想:“太后若问我为什么要杀小桂子?我说……我说,嗯,我说听到小桂子和海老乌龟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说了许许多多难听之极的言论,我实在气不过,忍无可忍,因此将小桂子一刀杀了,又乘机弄瞎了海老乌龟的眼睛。至于说什么坏话,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赛打架,我打不过老乌龟。比赛撒谎吹牛,老乌龟怎是老子的对手?”想想得意起来,登时胆为之壮,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辩不过,跳上来一掌将自己打死,那可死得冤枉,因此待会在太后跟前辩白之时,务须站在一个安全之所,让老乌龟捉不到、打不着。 只听太后道:“你要请安,怎么白天不来?半夜三更的到来,成什么体统?”海老公道:“奴才有件机密大事要启禀太后,白天人多耳杂,给人听到了,可不大稳便。”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老乌龟告状了。且听他先说,待他说了一大半,我再插嘴不迟。我躲在那里好?”看了看周遭形势,选中了个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鱼池的假山之后,心想:“老乌龟如抢过来打我,扑通一声,必先跌入金鱼池中,我就立即抢入太后房中,老乌龟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追进太后房中来打人。” 只听太后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机密大事,你这就可以说了。”海老公道:“太后身边没旁人吗?老奴才的话,可机密得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进来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边有没有人,难道听不出来?”海老公道:“奴才不敢进太后屋子,可否劳动太后圣驾,走出屋来,奴才有事启禀。”太后哼了一声,道:“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样放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中大乐,暗暗骂道:“老乌龟,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样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声,说道:“你……你早就没将我瞧在眼里,今晚忽然摸了来,可不知捣什么鬼。” 韦小宝更加开心,忍不住想大声帮太后斥骂海老公几句,心道:“老乌龟啊老乌龟,你告状还没告成,先就碰了个大钉子,惹了一鼻子灰。看来用不着老子亲自出马,单是太后,就会将你一顿臭骂轰走了。” 只听海老公道:“太后既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没什么,奴才去了!” 韦小宝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滚你妈的王八蛋!太后怎会想知道我的消息?” 却听得太后问道:“你有什么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台山?你……你说什么?”语音有些发颤。 月光下只见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应手而倒。韦小宝一惊,心下有些难过,又想:“老乌龟害死了这小姑娘,待会我说出来,太后一定更加动怒。老乌龟再要告我的状,那可就千难万难。”只听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么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过点了她穴道,好教她听不到咱们说话。” 韦小宝放宽了心:“原来老乌龟没杀她!”内心深处,隐隐又有点失望,海老公不杀这小宫女,自己的处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太后又问:“五台山?你为什么说五台山?”海老公道:“只因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颤声道:“你……你说他去了五台山?”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详情,只好请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进太后屋子,在这里大声嚷嚷的,这等机密大事,给宫女太监们听到了,可不好玩。” 太后犹豫片刻,道:“好!”只听得开门声响,她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 韦小宝缩在假山之后,心想:“海老乌龟瞧不见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头张望,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到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胖。他见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她时都是坐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去了五台山,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没说有谁去了五台山。奴才只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怕是太后挺关心的。”太后顿了一顿,道:“好,就算你这么说。他……他……那个人……去五台山干什么?是在庙里么?”她本来说话镇静,但自从听海老公说到五台山上有一个人之后,就气急败坏,似乎心神大乱。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 太后舒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我终于……终于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很厉害。 韦小宝好生奇怪:“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太后对他这样关心?”不禁又担忧起来:“难道是太后的父亲、兄弟,又或许是她的老姘头?对了,一定是老姘头,如是父亲、兄弟,那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何必怕人听见?老乌龟抓住了她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杀我,太后怕了老乌龟,说不定只好听他的,这可有点儿不大妙。幸亏老子在这里听到了,老婊子如胆敢杀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来,我去跟皇上说,大伙儿闹个一拍两散。我怕了你老婊子不算英雄好汉。”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胆敢骂皇太后为“老婊子”的,谅必寥寥无几,就算只在肚里暗骂,也不会很多。韦小宝无所忌惮,就算是他自己母亲,打得他狠了,也会“烂婊子,臭婊子”的乱叫乱骂。好在他母亲本来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污言秽语,习以为常,听了也不如何生气,只不过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杂种、小王八蛋”的对骂一场而已。 只听太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他……在清凉寺干什么?” 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说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一声,气息更加急了,问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没骗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骗太后,也不用骗太后。”太后“哼”的一声,道:“他就这样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那……那狐媚子,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抛到了脑后,我们母子,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 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什么国家社稷、祖宗的基业?老乌龟又叫那人作‘主子’,那么这人……这人难道不是太后的老姘头?”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经大彻大悟。万里江山、儿女亲情,主子说都已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 太后怒道:“他为什么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国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加起来,在他心中,还及不上那狐媚子的一根寒毛。我……我……早知他……他是为了那狐媚子,这才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来通知我?”她越说越怒,声音尖锐,渐渐响了起来。韦小宝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二人所说的那个人和那件事,委实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决不可泄漏风声,千万不能让太后和皇上得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 太后厉声道:“那为什么你又来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牵记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又有什么放心不放心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下大奇:“他们所说的难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顺治皇帝早已一命呜呼了,小皇帝这才有皇帝做,莫非小皇帝另外还有个爸爸?”他于朝廷和宫中之事所知本来极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顺治皇帝之外,其余一无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说得再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实情。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家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来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主子说:董鄂妃虽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许提这狐媚子的名字!” 韦小宝心道:“原来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宫里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头只爱这只骚狐狸,不爱太后,因此太后大喝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说那狐媚子又怎么样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哪。这狐媚子死了之后,他……他追封她为皇后,拍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谥法,叫什么‘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皇后,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可还大发脾气呢。又叫胡兆龙、王熙这两个奴才学士,编纂什么《端敬后语录》,颁行天下,也不怕丑。”(注一)海老公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之后,奴才原该称她为‘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后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一册,太后要不要看?”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气,忽似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说道:“当时天下趋炎附势之徒,人人都读《端敬后语录》,把胡王两个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说八道,当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子》还更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呢?除了你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边还有几册之外,那里还见得到这鬼话连篇的《语录》?” 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毁《端敬后语录》,又有谁敢收藏?至于主子身边,就算没有,但端敬皇后当年说过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语录》了!”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来查什么事?”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后,发觉两件事原来是一件事。”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要查荣亲王是怎么死的?”太后道:“你……你说那狐媚子的儿子?”海老公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硕荣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什么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亲王足阳明胃经、足少阴肾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了一声,道:“什么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亲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给人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跷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会相信你异想天开的胡说。”海老公道:“主子本来也不信,后来奴才便试给他看,那还是在端敬皇后去世之后不久的事。一个月之中,奴才接连在五个宫女身上,截断了她们的阴维、阴跷两处经脉。这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模样,和端敬皇后临终之时一般模样。单是一个宫女,还说是巧合,五个宫女都如此这般,主子就确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们宫中,居然有你这样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谢太后称赞。奴才的手法,跟那凶手不同。不过道理是一样的。” 两人默默相对,良久不语。海老公轻轻咳了几声,隔了好一会,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来查明,害死荣亲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谁?”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们宫中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有这等身手?”海老公道:“那还是有的。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寿,如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拚了老命,也要护卫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这样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气。”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奴才太也没用,护卫不了端敬皇后。” 太后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念经,保佑你的端敬皇后从十八层地狱中早得超生,早升西方极乐世界,也就是了。”语气之中,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海老公道:“拜佛念经未必有用,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话,总是对的。”顿了一顿,慢吞吞的道:“若是不报,时辰未到。”太后哼了一声。 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奴才查两件事,奴才查明两件事原是一件事。那知无意之中,另外又查到了两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儿也真多,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跟贞妃有关。”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干什么?” 海老公道:“主子离宫出走,留书说道永不回来。太皇太后跟太后你两位圣上的主意,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宣告天下说主子崩驾。当世知道这个大秘密的,只有六人,那是你两位圣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师,以及服侍主子的两个奴才。这两个奴才一个是侍卫总管赫巴察,这时候跟着主子在五台山出了家,另一个便是奴才海大富了。” 韦小宝听到这里,方始恍然,原来太后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说的“主子”,竟然便是顺治皇帝。天下都道他已经崩驾,其实却因心爱的妃子死了,伤心之极,到五台山清凉寺去做了和尚。这妃子所以会死,听海老公的语气,倒似是太后派遣武功高手将她害死的。他不禁颇为得意,心想:“老乌龟说这大秘密天下只六人知道,那知道还得加上我韦小宝,天下可有七个人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着便害怕起来,本来颇有点儿有恃无恐,料想在太后跟前跟海老公斗口,未必输给了老乌龟,此刻却知大事不妙,若给他二人发觉自己在这里偷听,就算海老公杀不了自己,太后也决计不肯放过。 第279章 鹿鼎记(29) 只听得喀喀两声轻响,竟是自己牙关相击,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这时连声咳嗽,静夜之中,便只听到他的气喘和咳嗽之声。 过了一会,海老公道:“当时贞妃自杀殉主,朝中都称赞得了不得。但也有许多人悄悄的说,贞妃是给太后逼着殉葬的,自杀并非本意。”太后道:“这些无君无上的逆臣,早晚容他们不得。”海老公道:“不过他们的话倒也没全错,贞妃并不是甘心情愿自杀的。”太后道:“你也说贞妃是给我逼杀的?”海老公道:“这个‘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后道:“你说什么?”海老公道:“贞妃是给人杀死的,不是逼得自杀。奴才曾详细问过殡殓贞妃的仵工,得知贞妃大殓之时,全身骨骼寸断,连头盖骨也都成为碎片。这门杀人的功夫,好像叫做‘化骨绵掌’,请问太后是不是?”太后道:“我怎知道?” 海老公道:“奴才听说,世间有这样一门‘化骨绵掌’,打中人后,那人全身没半点异状,要过得一年半载之后,全身骨骼才慢慢的折断碎裂。但出手杀贞妃之人,显然功夫练得没到家。那仵作起初给贞妃的尸体整容收拾,也没什么特异,到得傍晚入殓,忽然尸体变得如同没了骨头一般,全身绵软。他吓得什么似的,只道是尸变,当时一句话也没敢说。奴才威逼利诱,用上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凭您圣断,这门‘化骨绵掌’的功力,打中人后,两三天内骨骼便断,只怕还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 太后阴森森道:“虽不算绝顶深厚,但也有些用处了。” 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杀得了贞妃,也杀得了孝康皇后!”韦小宝心想:“他奶奶的,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个什么孝康皇后。他的皇后,只怕比咱们丽春院里的小娘还多。” 太后颤声道:“你……你又提孝康皇后干什么?”韦小宝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听得太后语音大变,只感诧异,不明其中原由。 海老公道:“殓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殓葬贞妃的那个仵作。”太后道:“那个该死的仵作,又胡说八道什么了?这人诬指宫事,罪该族诛。”海老公道:“太后要杀他,这时候却已迟了。”太后道:“你已先杀了他?”海老公道:“不是。两年多以前,奴才就已命他到五台山清凉寺,将这番情由禀告主子知道,然后叫他远走蛮荒,隐姓埋名,以免杀身大祸。”太后颤声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不如。” 太后默然半晌,问道:“你今晚来见我,有什么用意?” 海老公道:“奴才是来请问太后一件事,好回去禀告主子。端敬皇后、孝康皇后、贞妃、荣亲王四人,都死于非命,主子也因此而弃位出家。下这毒手之人,是宫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来请问太后:这位武功高手是谁?奴才年纪老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风中残烛一般,但如不查明这件事,未免死不瞑目。” 太后冷冷的道:“你一双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没什么相干。”海老公说道:“奴才虽然眼睛盲了,心中却是雪亮。”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又何必来问我?”海老公道:“还是问一问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这几个月来,奴才用心查察,要知道潜伏在宫中的这位武学高手是谁。本来极难查到,可是机缘巧合,无意中竟得知皇上身有武功。” 太后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难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亲?” 海老公道:“罪过,罪过!这种忤逆之事是说不得的,倘是奴才说了,死后要入拔舌地狱,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后也不免进剜心地狱去受苦。”他咳了几声,续道:“奴才身边有个小太监,叫做小桂子……” 韦小宝心头一凛:“老乌龟说到我了。” 只听海老公续道:“……他年纪只比皇上小着一两岁,皇上很喜欢他,天天跟他比武摔跤,习练武艺。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虽然算不上怎么样,但在他这样年纪的小孩中间,也算不容易了。” 韦小宝听他称赞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 太后道:“明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 海老公道:“多谢太后金口。可是这小桂子跟皇上过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输的。不论奴才教他什么武功,皇上的功夫总是胜了他一筹。看来教皇上武功的师父,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来想去,宫里的武学高手,也只有这位大行家了。只要寻到了这位大行家,那么害死两位皇后、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凶手,也就不难查到。” 太后道:“原来如此,你远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说这番话。” 海老公道:“太后说道明师必出高徒,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高徒必有明师。皇上会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游龙掌’,教他这掌法之人,就多半会使‘化骨绵掌’。”太后问道:“你找到了这位武功高手没有?”海老公道:“找到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的心计。你教小桂子跟皇上练武,这半年多来,便是在找寻皇上的师父。” 海老公叹道:“那没法子啊。小桂子是个阴毒的小坏蛋,奴才的一双眼珠子,便是给他用毒药毒瞎的。若不是为了要把这件大事查得千真万确,本来决容不得这小坏蛋活到今朝。” 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妙得很,明天我得好好赏他。”海老公道:“多谢太后。太后如下旨将他厚葬,小桂子在阴世也必感戴太后的洪恩。”太后问道:“你已杀了他?”海老公道:“奴才已经忍耐了很久,此后已用他不着了。” 韦小宝又惊又怒,寻思:“这老乌龟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一双眼睛是给我毒瞎的,原来他一直在利用老子,这才迟迟不下毒手。他教我功夫,全是为了要察看皇上的武功,他奶奶的,早知这样,我真不该将皇上的武功详详细细的跟他说。你奶奶的,老乌龟以为老子死了,可是老子偏偏就没死,待会我来扮鬼,吓你个屁滚尿流。”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主子的性子向来很急,要做什么事,非办到不可。只可惜他虽贵为天子,心爱的人给人家害死,却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对董鄂妃却仍念念不忘。奴才离清凉寺回宫之前,主子亲笔写了个上谕交给奴才,命奴才查明是谁害死端敬皇后,还有主子交给端敬皇后那经书的下落,再命奴才将这凶手就地正法。” 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做了和尚,还能写什么上谕?出家人念念不忘杀人害人,也不大像样罢?” 海老公道:“因果报应,佛家也是挺讲究的。害了人的,终究不会有好下场。不过奴才练功岔了经脉,闹得咳嗽气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没指望啦。” 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也办不了事啦!”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辞太后,这就去了。”说着转过身来,慢慢向外走去。 韦小宝心头登时如落下一块大石,暗想:“老乌龟这一去,我就没事了。他只道我已死了,再也不会来找我。老子明儿一早溜出宫门,老乌龟如再找得着,老子服了你,跟你姓,我叫海小宝!” 太后却道:“且慢!海大富,你上那里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将一切都禀明了太后,那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给你的事,你也不办了?”海老公道:“奴才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也没这天大的胆子,作乱犯上。”太后嘿嘿一笑,道:“你倒很识事务,也不枉了侍候我们这几年。”海老公道:“是,是!多谢太后恩典。这些冤沉海底之事,也只有等皇上年纪大了,再来昭雪。”他咳嗽两声,说道:“皇上拿办鳌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亲生之母为人所害,这件事也用不了等多少时候,皇上定会办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时候,等不到啦。” 太后走上几步,喝道:“海大富,你转来。”海老公道:“是,太后有什么吩咐?”太后厉声道:“你刚才跟我胡说八道,这些……这些荒谬不堪的言语,已……已都跟皇上说过了?”语音发颤,显是极为激动。海老公道:“奴才明日一早,就去禀告皇上,但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来禀告太后。”太后道:“很好,很好!” 突然间一声劲风响起,跟着蓬蓬两声巨响。韦小宝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太后正绕着海老公的溜溜转动,身法奇快,不断发掌往他身上击去。海老公端凝肃立,还手抵御。韦小宝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怎么太后跟老乌龟打了起来?原来太后也会武功。” 太后每一掌击出,便是呼的一声响,足见掌上劲力厉害。海老公双足不动,随掌迎击,拍出的掌力无声无响。相斗良久,太后始终奈何他不得。突然间太后身子飞起,双掌从半空压击下来。海老公左掌翻转,向上迎击,右掌却向太后腹上拍去。啪的一声响,掌力相交,太后向后直飞出去。海老公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下,终于拿桩站住。 太后厉声喝道:“好奴才,你……你……装神弄鬼,以少林……少林……少林派武功教小桂子,原来自己是崆峒派的。” 海老公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当派武功教给皇上,想诱奴才上当。不过……不过那‘化骨绵掌’是蛇岛的功夫,奴才几年前就知道了。” 韦小宝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乌龟奸猾得紧,他教我什么‘大擒拿手’,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让太后以为他是少林派的,其实却是辣块妈妈的崆峒派。只可惜太后的假武当派‘八卦游龙掌’,却瞒不了老乌龟。”又想:“原来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后教的。” 突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道:“啊哟,不好!太后会使‘化骨绵掌’,难道……难道那四个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哟!别的倒也罢了,皇帝的亲生母亲也是为她所杀,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说,岂不是一场滔天大祸!皇上如杀不了太后,太后非杀皇上不可,那……那怎么办?”唯一的念头便是拔腿就跑,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然后去通知皇帝,叫他千万小心。可是他吓得全身酸软,拚命想逃,一双脚恰似钉住了在地下,半分动弹不得。 只听得太后说道:“事已如此,难道你还想活过今晚么?”海老公道:“太后尽管去召唤侍卫到来。来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将种种情由,说给众人听听,总有一个人会将真相传入皇上耳中。”太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好如意算盘。”她说话声音甚为缓慢,不住调匀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重圣体,别岔了经脉。”太后道:“你倒好心!” 海老公的武功本来高过太后,双眼既盲之后,便非敌手了。但他于数年之前,已从仵作口中查知,杀害孝康皇后和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绵掌”,这是辽东海外蛇岛岛主独门秘传的阴毒功夫。其时他不知凶手是谁,便即干冒奇险,暗练一项专门对付“化骨绵掌”的武功“阴阳磨”,虽然大伤身体,功夫却已练成。 后来韦小宝和康熙皇帝练武,海老公推测,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杀害董鄂妃、孝康皇后诸人的凶手,日后势将有一场大战。他明知韦小宝害死了小桂子,又毒瞎了自己双目,却冒充小桂子来陪伴自己,心想这小孩子小小年纪,与自己素不相识,必是受人指使而来,多方以言语诱骗,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谁,主使者自然多半便是凶手。可是韦小宝本来无人指使,并无底细可露。否则他再精乖十倍,毕竟年轻识浅,如何不给海老公套问出来? 海老公查问虽无结果,却就此将计就计,教他武功,所教的武功却又错漏百出,好让对方认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功不过平平。此刻一动上手,太后立即吃了大亏。 太后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海老公却知她的武当派武功是假装的。 两人眼睛一明一盲,于对方武学派别的判断,却刚刚相反,海老公料敌甚明,太后却一起始就料错了。那也不是太后见识较差,只是海老公从仵作口中探知了真相,太后却自始至终给蒙在鼓里。再者,海大富心中,早当“教皇帝武功之人”为死敌,太后却直至此刻,才知海大富要致自己死命,否则的话,早就下旨令侍卫将他处死,也用不着自己动手。 海老公心想自己眼睛盲了,务须激得对方出手攻击,方能以逸待劳,于数招之间便即取胜。适才说了半天,太后一直不露口风,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后等人的到底是谁。“化骨绵掌”是阴邪狠毒的旁门功夫,按常理想来,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苦功不能练成。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是科尔沁贝勒绰尔济之女,家世亲贵,累代大官,家中数世为后,她在做闺女之时,便要出府门一步,也千难万难,从小不知有多少奶妈丫鬟侍候,如何能去偏僻凶险的蛇岛,学这等旁门功夫?她就算要学武功,也必是学些八段锦、五禽戏之类增强体魄的粗浅功夫,说什么也不会学这“化骨绵掌”。多半她身畔亲信的太监、宫女之中,有这么一个武功好手,只盼太后吩咐此人出手。那知自己一提到要去禀报皇帝,太后心中发急,不及细思,登时出手相攻。这一来,太后不但招认杀害四人乃自己下手,而三掌一对,便已受了极重内伤。海老公苦心孤诣的筹画数年,一旦见功,不由得心下大慰。 太后受伤不轻,几次调匀呼吸,都不济事,缓缓的道:“海大富,你爱瞎造谣言,尽管胡说去。皇上年纪虽小,心里可清楚得很,瞧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话。” 第280章 鹿鼎记(30) 海老公道:“皇上初时自然不信奴才,多半还会下旨立时将奴才杀了。可是过得几年,他会细细想的,他会越想越明白。太后,你这一族世代尊荣,太宗和主子的皇后,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这一场荣华富贵,在康熙这一朝中便完结了。” 太后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好得很,好得很!” 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凶手,不管他是什么人,立时就杀了。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对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启奏皇上。”说着向外缓缓走去。 太后暗暗运气,正待飞身进击,突然间微风闪动,海老公陡然间欺身而近,双掌猛拍过来。 海老公奉了顺治之命,要将害死董鄂妃的凶手处死,他决意要办成这件大事,什么启奏皇上云云,只不过意在扰乱太后的神智,让她心意烦躁,难以屏息凝气,便可施展雷霆万钧的一击。这一掌虽无声无息,却是毕生功力之所聚。适才他倾听太后说话,已将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数寸,双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要穴。 太后没提防他来得如此之快,闪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动身形数次,这恶监是个瞎子,便没法得知自己处身所在,其时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只有随掌抵御,更无反击之能。那知道身形甫动,海老公的掌力中宫直进,逼得她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右掌运力拍出。她原拟交了这掌之后,立即移步,但海老公所学神功“阴阳磨”掌上有股极大黏力,竟致无法移身,只得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拚内劲。 海老公觉对方内力源源送来,心下暗喜,自己瞎了双目,若与对方游斗,便处于极不利之境,但比拚内力却和眼明眼盲无关。太后一上来便受了伤,气息已岔,非一时三刻之间能够复元,这等比拚内力,定要教她精力耗竭,软瘫而死。当下左掌阴力,右掌阳力,拚得片刻,阴阳之力渐渐倒转,变成左掌阳力,右掌阴力。 在韦小宝看来,不过是太后一只手掌和海老公两只手掌相抵,并无丝毫凶险。那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缓缓转动,犹如磨粉,正在将太后的内力一点一滴的磨去。 韦小宝躲在假山之后,怕给太后发觉,偶然探头偷看一眼,立即缩回,蓦地里眼前白光一闪,忙又探头出去,只见二人仍三掌相抵,太后左手中却已多了一柄短兵刃蛾眉刺,正缓缓刺向海老公小腹,登时大喜,暗暗喝采:“妙极,妙极!老乌龟这一下子,非他妈的归天不可。” 原来太后察觉对方掌力怪异,左手轻轻从怀中摸出一柄白金点钢蛾眉刺,极慢极慢的向外递出,刺尖渐渐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递到相距对方小腹尺许之处,便再也递不过去。却是海老公双掌上所发的“阴阳磨”劲力越催越快,太后的单掌已然抵敌不住,只觉得右掌渐渐酸软无力,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 她本想将蛾眉刺缓缓刺出,不带起半点风声,敌人就没法察觉,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已难支持,再也顾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觉,左手运劲,只盼将蛾眉刺倏地刺出。那知便这么瞬息俄延,左手竟已没法前送半寸。静夜之中,只听得嗒嗒轻响,却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断截处鲜血不断流出,滴在地下。海老公越使劲催逼内力,鲜血涌出越多。 韦小宝见蛾眉刺上闪出的白光不住晃动,有时直掠到他脸上,足见太后的左手正在不停颤动,白光越闪越快,蛾眉刺却始终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 过得片刻,只见太后手中的蛾眉刺竟慢慢的缩回。韦小宝大惊:“啊哟,不好,太后打不过老乌龟!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慢慢转身,一步步的向外走去,每走出一步,便知离开险境远了一步,放心了一分,脚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门边,伸手摸到了门环,突然听得身后传来太后“啊”的一声长叫。 韦小宝心道:“糟糕,太后给老乌龟害死了。”却听得海老公冷冷道:“太后,你渐渐油尽灯枯,再过得一炷香时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这时候突然有人过来,向我背心下手,我难以抵御,才会给他害死!” 韦小宝正要开门飞奔而逃,突然听得海老公的话,心道:“原来太后并没死!老乌龟的话不错,他双手和太后拚上了,我如去刺他背心,老乌龟怎能分手抵御?这是他自己说的,可怨不得旁人。”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机,这现成便宜不捡,枉自为人了。韦小宝性喜赌博,输赢各半,尚且要赌,如暗中作弊弄鬼,赢面占了九成十成,这样的赌钱机会,便要了他命也决不肯放过。要他冒险去救太后,那是无论如何不干的,但耳听得海老公自暴弱点,正是束手待缚、引颈就戮之势,一块肥肉放在口边,岂可不吞? 他一伸手,便从靴筒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后直冲过去,喝道:“老乌龟,休得伤了太后!”提起匕首,对准他背心猛刺。 海老公一声长笑,叫道:“小鬼,你上了当啦!”左足向后踹出,砰的一声,踹在韦小宝胸口,登时将他踹得飞出数丈。 原来海老公和太后比拚内力,已操胜券,忽听得有人从假山后走出,脚步声正是平时听得熟了的韦小宝,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心下颇感诧异,生怕他出去召唤侍卫前来,救了太后,灵机一动,便出声指点,诱他来攻自己背心。韦小宝临敌应变的经验不丰,果然上当。海老公这一脚踹正他胸口。韦小宝腾云驾雾般身在半空,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海老公左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会乘着自己劲力后发的一瞬空隙,左掌击向自己小腹,是以踢中韦小宝后,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护住小腹,突然间手掌心一凉,跟着小腹上一阵剧痛。太后那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他小腹。他毕竟吃亏在双目不能视物,纵然料到太后定会乘隙攻击,却料不到攻击过来的并非掌力,而是一柄锋锐之极的利器。他小腹为蛾眉刺插入,左掌劲力大盛,将太后震出数步。 太后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后跃出丈余,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欲晕去,生怕海老公乘机来攻,慢慢又退了数步,倚墙而立。 海老公纵声长笑,叫道:“你运气好!你运气好!”呼呼呼连接推出三掌,一面出击,一面身子向前直冲。 太后向右跃开闪避,双腿酸软,摔倒在地,只听得豁喇喇一声响,一排花架给海老公的掌力推倒了半边。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动弹不得,惊惶之下,却见海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动也不动了。 太后支撑着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棉花一般,全身瘫软,正想叫一名宫女出来相扶,隐隐听得远处传来人声,心想:“我和这恶监说话搏斗,一直没发高声,可是他临死时大叫大嚷,推倒花架,已惊动了宫监侍卫。这些人顷刻便至,见到我躺在这里,旁边死了一老一小两名太监,成何体统?”勉力想要运气,起身入房,这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 只听得人声渐近,正着急间,忽然一人走了过来,说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罢?我扶你起身。”正是那小太监小桂子。太后又惊又喜,道:“你……你……没给这恶人……踢死么?” 韦小宝道:“他踢我不死的。”刚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丛,吐了不少鲜血,定一定神,便站起身来,见海老公伏在花架上不动,忙躲在一棵树后,拾起一块石子向海老公投去,噗的一声,正中后脑,海老公全不动弹。韦小宝大喜:“老乌龟死了!”但毕竟害怕,不敢上前察看,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奔逃出外,还是去扶太后,耳听得人声喧哗,多人蜂拥而来,倘若逃出去,定会撞上,便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将她扶起。 太后喜道:“好孩子,快扶我进去休息。”韦小宝道:“是!”半拖半抱,踉踉跄跄的将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双足酸软,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气。太后道:“你便躺在这里,待会有人来,不可出声。”韦小宝道:“是!” 过了一会,听得脚步声杂沓,许多人奔到屋外。灯笼火把的火光从窗格中照进来。 有人说道:“啊哟,有个太监死在这里!”另一人道:“是尚膳监的海老公。”一人提高声音说道:“启奏太后:园中出了些事情,太后万福金安。”这样说,意在询问太后的平安。 太后问道:“出了什么事?” 她一出声,外边一众侍卫和太监都吁了口大气,只要太后安好,慈宁宫中虽然出事,也不会有太大的罪名。为首的侍卫道:“好像是太监们打架,没什么大事。请太后安歇,奴才们明日查明了详奏。”太后道:“是了。” 只听那侍卫首领压住嗓子,悄声吩咐手下将海老公的尸体抬出去。有一人低声道:“这里还有个小宫女的尸体。啊!这小宫女没死,只不过昏了过去。”侍卫首领低声道:“一并带出去,待她醒转后查问原因。” 太后道:“有个小宫女吗?抱进我房来。”她生怕蕊初醒转之后,向人泄漏了风声。 外面有人答应,一名太监将小宫女蕊初抱进房来,轻轻放在地下,向太后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这时太后身畔的众宫女都已惊醒,个个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唤,不敢擅自进内。太后听得一众侍卫太监渐渐远去,说道:“你们都去睡好了,不用侍候。”众宫女答应了,便即散去。太后身有武功之事极为隐秘,纵是贴身宫女,也不知晓。她朝晚都要练功,任何太监宫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门,连伸手碰一碰门帷,也属严禁。 太后调匀了一会气息。韦小宝也力气渐复,坐了起来,过得片刻,支撑着站起。太后见他胸口中了海老公力道极重的一脚,可是这小太监竟行动自如,还能将自己扶进房来,不知他练过什么功夫,便问:“除了跟这海大富外,你还跟谁练过功夫?” 韦小宝道:“奴才就跟这恶老头儿练过几个月武功。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的。这人坏得很,每天都在想杀我。” 太后嗯了一声,道:“他的一双眼睛,是你毒瞎的?”韦小宝道:“这老头日日夜夜,都在背后诅咒太后,辱骂皇上,奴才听了气不过,又没本事杀他,只好……只好……”太后道:“他怎样骂我骂皇上?”韦小宝道:“说的都是无法无天的话,奴才一句也不敢记在心里,一听过即刻就忘记了。早忘得干干净净,再也想不起来了。” 太后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奴才睡在床上,听见这恶老头开门出外,怕他要出什么法子害我,于是悄悄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了这里。” 太后缓缓的道:“他向我胡说八道的那番话,你都听见了。”韦小宝道:“这恶老头的说话,奴才向来句句当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别见怪,奴才口出粗言,我可恨极了他。他每天骂我小乌龟,骂我祖宗,我知道他说的从来就没一句真话。”太后冷冷的道:“我是问你,海大富跟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有。你老老实实的回答。” 韦小宝道:“奴才远远躲在门外,不敢走近,这恶老头耳朵灵得很,我一走近他便发觉了。我只见他在和太后说话,想偷听几句,可是离得太远,听来听去听不到。后来见到他胆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道,奴才便拚着命来救驾。他到底向太后说了些什么话,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诉说奴才的不是,说我毒瞎了他眼睛,这虽然不假,其余的话,太后千千万万不可相信。大概太后不信他的话,这奴才竟敢冒犯太后。” 太后道:“哼!你机灵得很,乖觉得很。海大富说的话,你真的没听见也好,假的没听见也好。只要将来有半句风言风语传入我耳中,你知道有什么结果。”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有那一个大胆恶徒敢在背后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太后道:“你能这样,我就喜欢了。我过去也没待你什么好。”韦小宝道:“从前皇上跟奴才摔跤练武,奴才不识得万岁爷,言语举动乱七八糟,太后和皇上一点也没怪罪,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则的话,奴才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该砍了。这恶老头天天想杀奴才,幸好太后救了我性命,奴才当真感激得不得了。” 太后缓缓的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点了桌上的蜡烛。” 韦小宝道:“是!”打着了火,点亮了蜡烛。太后房中的蜡烛烛身甚粗,特别光亮。太后道:“你过来,让我瞧瞧你。” 韦小宝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见她脸色雪白,更无半点血色,双眉微竖,目光闪烁,韦小宝心跳加剧,寻思:“她……她会不会杀了我灭口?这时候我拔足飞奔,她定然追不上我,但如给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他心中只想立刻发步便奔,一时却下不了决心,只微一犹豫间,太后已伸出左手,握住了他右手。 韦小宝大吃一惊,全身一震,“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太后道:“你怕什么?”韦小宝道:“我……我没怕,只不过……只不过……”太后道:“只不过什么?”韦小宝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么惊什么的?”他听人说过“受宠若惊”的成语,可是四个字中只记得二字。太后不知他说些什么,问道:“你为什么全身发抖?”韦小宝道:“我……我没有……没有……” 太后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后更不必耽心他泄漏机密,可是一口真气说什么也提不上来,委实筋疲力竭,虽握住了韦小宝的手,其实手指间一点力气也无,韦小宝只须微微一挣,便能脱身,当下微笑道:“你今晚立了大功,我重重有赏。” 韦小宝道:“是那恶老头要杀奴才,幸得太后搭救性命,奴才可半点功劳也没有。”太后道:“你知道好歹,我将来不会亏待你的,这就去罢!”轻轻放脱了他手。 第281章 鹿鼎记(31) 韦小宝大喜,忙爬下磕了几个头,退了出去。太后见他衣襟上鲜血淋漓,显是吐过不少血,可是跪拜磕头之际,行动仍颇为伶俐,不由得暗暗纳罕。 韦小宝出房之时,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见她胸口缓缓起伏,呼吸甚匀,便如睡熟了一般,脸色红润,绝无异状,心想:“过几天我去找些糕饼果子来给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闩上了门,舒了口长气,登时如释重负。 这些日子来和海老公同处一室,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现下老乌龟死了,再也不用怕有人来害我了。”突然之间,想起了烛光下的太后脸色,猛地里打了个寒噤,心想:“在这皇宫里不大太平,老子还是……还是……哈哈,还是拿到了那四十五万两银子,回扬州去见妈妈的为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万两银子失而复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高兴了好一会,渐感疲倦,身子一横,躺在床上便睡熟了。 第七回 古来成败原关数 天下英雄大可知 韦小宝次晨起身,胸口隐隐作痛,又觉周身乏力,自知是昨晚给海老公打了一掌、踢了一脚之故,支撑着站起,但见胸口一大片血污,便除下长袍,浸到水缸中搓了几搓,突然之间,袍上碎布片片脱落。他吃了一惊,将袍子提出水缸,只见胸口衣襟上有两个大洞,一个是手掌之形,一个是脚底之形。他大为惊奇:“这……搞的是什么鬼?”一想到“鬼”字,登时全身寒毛直竖。 第一个念头便是:“老乌龟的鬼魂出现,在我袍子上弄了这两个洞。”又想:“老乌龟的鬼不知是瞎眼的,还是瞧得见人的?”盲人死了之后,变成的鬼是否仍然眼盲,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即过,没再想下去,提着那件袍子怔怔出神,突然间恍然大悟:“不是鬼!昨晚老乌龟在我胸口打了一掌、踢了一脚,这两个洞是他打出来的。哈哈,老子的武功倒也不错,只吐了几口血,也没什么大不了。唉,不知可受了内伤没有?老乌龟有只药箱,看有什么伤药,还是吃一些为妙。” 海老公既死,他所有的物品,韦小宝自然老实不客气的都据为己有,大模大样的咳嗽一声,将那口箱子打开,取出药箱。药箱中一瓶瓶、一包包的丸散甚多,瓶子上、纸包上也写得有字,可是他识不了几个字,又怎分辨得出那一包是伤药,那一瓶是毒药?其中有一瓶青底白点瓷瓶所盛的黄色药粉,却是怵目惊心,认得是当日化去小桂子尸体的“化尸粉”,只须在尸体伤口中弹上少些,过不多时,整具尸体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为一摊黄水,这瓶药粉自然碰也不敢碰。再想起只因自己加了药粉的份量,海老公就此双目失明,说什么也不敢随便服药,好在胸口也不甚疼痛,自言自语:“他妈的,老子武功了得,不服药还不是很好?” 当下合上药箱,再看箱中其余物件,都是些旧衣旧书之类,此外有二百多两银子。 这些银子他自已毫不重视,别说索额图答允了要给他四十五万两银子,就是去跟温有道他们掷掷骰子,几百两银子也就轻而易举地赢了来。 他在小桂子的衣箱中取出另一件长袍来披上,看到身上那件轻软的黑色背心,不觉一怔:“老乌龟在我袍上打出两个大洞,这件衣服怎地半点也没破?这是从鳌拜藏宝库中寻出来的,如不是宝衣,鳌拜怎会放在藏宝库中?”转念一想:“老乌龟打我不死、踢我不烂,说不定不是韦小宝武功了得,而是靠了鳌拜的宝衣救命。索大哥当日劝我穿上,大有先见之明,而我穿上之后不除下来,先见之明,倒也不小。” 正在自鸣得意,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桂公公,大喜,大喜!快开门。”韦小宝一面扣衣钮,一面开门,问道:“什么喜事?” 门外站着四名太监,一齐向韦小宝躬身请安,齐声道:“恭喜桂公公。”韦小宝笑道:“大清早的,这么客气干什么啊?”一名四十来岁的太监笑道:“刚才太后颁下懿旨去内务府,海大富海公公得病身亡,尚膳监副总管太监的职司,就由桂公公升任。”另一名太监笑道:“我们没等内务府大臣转达恩旨,就巴巴的赶来向你道喜,今后桂公公经管尚膳监,那真是太好了!” 韦小宝做太监升级,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想:“太后升我的级,是叫我对昨晚之事不可泄漏半点风声。其实就是不升我,老子可也不敢多口,脑袋搬了家,嘴巴一起跟着搬,还能多口吗?不过太后既然提拔我,总不会再杀我了,倒大可放心。”想到此节,登时眉花眼笑,从海大富的银两中取出银子,每人送了五十两报信费。 一名太监道:“咱们宫里,可从来没一位副总管像你桂公公这般年轻的。宫里总管太监十四位,副总管太监八位,顶儿尖儿的人物,一古脑儿就只二十二位。本来连三十岁以下的也没有。桂公公今天一升,明儿就和张副总管、王副总管他们平起平坐,可真了不起!”另一人道:“大伙儿就只知桂公公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想不到太后对你也这般看重,只怕不到半年,便升作总管了。以后可得对兄弟们多多提拔!”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都是自己人、好兄弟,还说什么提拔不提拔?那是太后和皇上恩典,老……老……我桂小宝又有什么功劳?”他硬生生将“老子”二字咽入口中,好不辛苦,又道:“来来来,大伙儿到屋中坐坐,喝一杯茶!” 那中年太监道:“太后的恩旨,内务府总得下午才能传来。大伙儿公请桂公公去喝上一杯,庆贺公公飞黄腾达,快马连升。桂公公,你现下是五品的官儿,那可不小啊。”其余三人跟着起哄,定要拉韦小宝去喝酒。韦小宝虽近日受人奉承已惯,但马屁之来,毕竟听着受用,当即锁上了门,笑嘻嘻的跟着四人去喝酒。 四人之中,两个是太后身边的近侍,奉太后之命去内务府传旨,最先得到消息。其余二人是尚膳监的太监,一个管采办粮食,一个管选购菜肴,最是宫中的肥缺。二人一早听到海大富病死消息,立即守在内务府门外,寸步不离,要知道何人接替海大富的遗缺,立即赶去打点,以便保全职位。四人将韦小宝请到御厨房中,恭恭敬敬的请他坐在中间首席。御厨知道这个小孩儿打从明天起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是打起全副精神,烹调精美菜肴,只怕便是太后和皇帝,平时也吃不到这般好菜。 韦小宝不会喝酒,顺口跟他们胡说八道。一名太监叹道:“海公公为人挺好,可惜身子差了点,又瞎了眼睛,这几年来虽说管尚膳监的事,但一个月之中,难得有一两天来御厨房。”另一名太监道:“幸得大伙儿忠心办事,倒也没出什么岔子。”又一名太监道:“海老公是先帝爷喜欢的老臣子,若不是靠了老主子的旧恩典,尚膳监的差使早派了别人啦。桂公公得皇上和太后宠幸,那可大不相同啦。咱们大树底下好遮荫,办起事来可就方便得多了。”先一人道:“听说海公公昨天是咳嗽死的。” 韦小宝道:“是啊,海公公咳嗽起来,常常气也喘不过来。” 服侍太后的太监道:“今天清早,御医李太医来奏报太后,说海公公患的是痨病入骨,风湿入心,多年老病发作,再也治不好了。生怕痨病传给人,一早就将他尸体火化了。太后叹了好一会儿气,连说:‘可惜,可惜!海大富这人,倒是挺老实的!’” 韦小宝又惊又喜,知道侍卫、御医、太监们都怕担代干系,将海公公遭杀身亡之事隐瞒不报,正好迎合了太后心意。韦小宝心道:“什么痨病入骨,风湿入心?老乌龟尖刀入腹,掌力穿心,那才是真的。” 喝了一会酒,尚膳监两名太监渐渐提到,做太监的生活清苦,全仗捞些油水,请韦小宝不可像海公公那么固执,一切事情要办得圆通些。韦小宝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只好唯唯否否,吃完酒后,两名太监将一个小包塞在他怀里,回房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两张银票,每张一千两。这“一千两”三字,他倒是认得的,心想:“还没上任,先收二千,油水倒挺不错啊!还可以,还可以!” 申牌时分,康熙派人来传他到上书房,笑容满面的道:“小桂子,太后说你昨晚又立了大功,要升你的级。” 韦小宝心想:“我早就知道啦!”立即装出惊喜交集之状,跪下磕头,说道:“奴才也没什么功劳,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 康熙道:“太后说,昨晚有几名太监在园里打架,惊吵太后,你过去赶开了,处置得当。你小小年纪,倒识大体。”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识大体吗,也不见得。不过我知道,有些事情听了该当牢牢记住,有些事情应该立刻忘得干干净净,半点不剩。太监们打架,说的话挺难听,自然谁也不可多提。” 康熙点点头,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二人年纪虽然不大,可得做几件大事出来,别让大臣们瞧小了,说咱们不懂事。”韦小宝道:“正是。只要皇上定下妙计,有什么事,交给奴才去办便是。”康熙道:“很好!鳌拜那厮作乱犯上,我虽饶了他不杀,可是这人党羽众多,只怕死灰复燃,造起反来,可大大不妙。”韦小宝道:“正是!” 康熙道:“我早知鳌拜这厮倔强,因此没叫送入刑部天牢囚禁,免得他胡言乱语,一直关在康亲王府里。刚才康亲王来奏,说那厮整日大叫大嚷,口出不逊的言语。”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这厮说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 韦小宝道:“那有此事?对付这厮,何必皇上亲自动手?这一刀是奴才戳的,奴才去跟康亲王说明白好了。” 康熙亲自动手暗算鳌拜,此事传闻开来,颇失为君的体统,他正为此发愁,听韦小宝这般说,心下甚喜,点头道:“这事由你认了最好。”沉吟片刻,说道:“你去康亲王家里瞧瞧,看那厮几时才死。”韦小宝道:“是!”康熙道:“我只道他中了一刀,转眼便死,因此饶了他性命,没料到这厮如此硬朗,居然能挺着,还在那里乱说乱话,煽惑人心,早知如此……”言下颇有惜意。 韦小宝揣摸康熙之意,是要自己悄悄将他杀了,便道:“我看他多半挨不过今天。”康熙传来四名侍卫,命他们护送韦小宝去康亲王府公干。 韦小宝先回自己住处,取了应用物事,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在四名侍卫前后拥卫之下,向康亲王府行去,在街上左顾右盼,得意洋洋。 忽听得街边有个汉子道:“听说擒住大奸臣鳌拜的,是一位十来岁的小公公?”另一人道:“是啊,少年皇帝,身边得宠的公公,也都是少年。”先一人道:“是不是就是这位小公公?”另一人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一名侍卫要讨好韦小宝,大声道:“擒拿奸臣鳌拜,便是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 鳌拜虐杀汉人,残暴贪赂,众百姓恨之入骨,一旦遭拿,办罪抄家,北京城内城外欢声雷动。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时,鳌拜恃勇拒捕,终于为一批小太监打倒,这事也已传得满城皆知。众百姓加油添酱,绘声绘影,各处茶馆中的茶客个个说得口沫横飞,什么鳌拜飞腿欲踢皇帝,什么几名小太监个个武功了得,怎样用“枯藤盘根”式将鳌拜摔倒,鳌拜怎样“鲤鱼打挺”,众小监怎样“黑虎偷心”,一招一式,倒似人人亲眼目睹一般。 这几天中,只要有个太监来到市上,立即有一群闲人围了上来,打听擒拿鳌拜的情形。此刻听得那侍卫说道,这个小太监便是擒拿鳌拜的大功臣,街市之间立即哄动,无数百姓鼓掌喝采。韦小宝一生之中,又怎有过这样的荣耀,不由得心花怒放,自己心中也当真成了大英雄。一众闲人只是碍着两名手按腰刀的侍卫在前开路,心有所忌,否则早已拥上来围住韦小宝看个仔细、问个不休了。 五人来到康亲王府。康亲王听得皇上派来内使,忙大开中门,迎了出来,摆下香案,准备迎接圣旨。韦小宝笑道:“王爷,皇上命小人来瞧瞧鳌拜,别的也没什么大事。” 康亲王道:“是,是!”他在上书房中见到韦小宝一直陪在康熙身边,又知他擒拿鳌拜出过大力,忙笑嘻嘻的挽住他手,说道:“桂公公,你难得光临,咱们先喝两杯,再去瞧鳌拜那厮。”当即设下筵席。四名侍卫另坐一席,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康亲王自和韦小宝在花园中对酌,问起韦小宝的嗜好。 韦小宝心想:“我如说喜欢赌钱,王爷就会陪我玩骰子,他还一定故意输给我。赢他的钱,这叫做胜之不武。”便道:“我也没什么喜欢的。” 康亲王寻思:“老年人爱钱,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监可就不会好色了。这小太监喜欢什么,倒难猜得很。这孩子会武功,如送他宝刀宝剑,在宫里说不定惹出祸来,得担上好大干系。啊,有了!”笑道:“桂公公,咱们一见如故。我厩中养得有几匹好马,请你去挑选几匹,算是小王送给你的一个小礼如何?” 韦小宝大喜,道:“怎敢领受王爷赏赐?” 康亲王道:“自己兄弟,什么赏不赏的?来来来,咱们先看了马,回来再喝酒。”携着他手同去马厩。康亲王吩咐马夫,牵几匹最好的小马出来。 韦小宝心头不悦:“为什么叫我挑小马?你当我是只会骑小马的孩子吗?”见马夫牵了五六匹小驹出来,笑道:“王爷,我身材不高,便爱骑大马,好显得不太矮小。” 康亲王立时会意,拍腿笑道:“是我胡涂,是我胡涂。”吩咐马夫:“牵我那匹玉花骢出来,请桂公公瞧瞧。” 第282章 鹿鼎记(32) 那马夫到内厩之中,牵出一匹高头大马,全身白毛,杂着一块块淡红色斑点,昂首扬鬣,神骏非凡。黄金辔头,黄金踏镫,马鞍边上用银子镶的宝石,单是这副马身配具,便不知要值多少银子,若非王公亲贵,便再有钱的达官富商,也不敢用这等华贵的鞍鞯。韦小宝不懂马匹优劣,但见这马模样俊美,鞍鞯华丽,忍不住喝采:“好漂亮的马儿!” 康亲王笑道:“这匹马是西域送来的,是有名的大宛马,别瞧它身子高大,年纪可还小得很,只两岁另几个月。漂亮的马儿,该当由漂亮人来骑。桂兄弟,你就选了这匹玉花骢怎样?”韦小宝道:“这……这是王爷的坐骑,小人如何敢要?王爷另外赏赐一匹寻常的好了。”康亲王道:“桂兄弟,你这等见外,那太瞧不起兄弟了。难道你不肯结交我这个朋友?”韦小宝道:“唉,小人在宫中是个……是个低贱之人,怎敢跟王爷交朋友?” 康亲王道:“咱们满洲人爽爽快快,你当我是好朋友,就将我这匹马骑了去,以后大伙儿不分彼此。否则的话,兄弟可要大大的生气啦!”说着胡子一翘,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韦小宝大喜,便道:“王爷,你……你待小的这样好,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康亲王道:“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肯要这匹马,算是给我面子。”走过去在马臀上轻拍数下,道:“玉花,玉花,以后你跟了这位公公去,可得乖乖的。”向韦小宝道:“兄弟,你试着骑骑看。” 韦小宝笑应:“是!”在马鞍上一拍,飞身而起,上了马背。他这几个月武功学下来,拳脚上的真实功夫没学到什么,纵跃之际,毕竟身子矫捷。 康亲王赞道:“好功夫!”牵着马的马夫松了手,那玉花骢便在马厩外的沙地上绕圈小跑。韦小宝骑在马背之上,只觉又快又稳。他丝毫不懂控马之术,生怕出丑,兜了两个圈子,便即跃下马背,那马便自行站住了。 韦小宝道:“王爷,可真多谢你厚赐了!小人这就去瞧瞧鳌拜,回来再来陪你。” 康亲王道:“正是,这是奉旨差遣的大事。小兄弟,请你禀报皇上,说我们看守得很紧,这厮就算身上长了对翅膀,也逃不了。”韦小宝道:“这个自然。”康亲王道:“要不要我陪你去?”韦小宝道:“不敢劳动王爷大驾。” 康亲王每次见到鳌拜,总给他骂得狗血淋头,原不想见他,当即派了本府八名卫士,陪同韦小宝去查察钦犯。 八名卫士引着韦小宝走向后花园,来到一座孤另另的石屋之前,屋外十六名卫士手执钢刀把守,另有两名卫士首领绕着石屋巡视,确是防守得十分严密。卫士首领得知皇上派内使来巡查,率领众卫士躬身行礼,打开铁门大锁,推开铁门,请韦小宝入内。 石屋内甚是阴暗,走廊之侧搭了一座行灶,一名老仆正在煮饭。那卫士首领道:“这铁门平时轻易不开,钦犯的饮食就由这人在屋里煮了,送进囚房。”韦小宝点头道:“很好!你们王爷想得挺周到。铁门不开,这钦犯想逃就难得很了。”卫士首领道:“王爷吩咐过的,钦犯倘若要逃,格杀勿论。” 卫士首领引着韦小宝进内,走进一座小堂,便听得鳌拜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正在大骂皇帝:“你奶奶的,老子出死入生,立了无数汗马功劳,给你爷爷、爹爹打下一座花花江山。你这没出息的小鬼年纪轻轻,便不安好心,在老子背后捅我一刀子。老子做了鬼也不饶你!” 卫士首领皱眉道:“这厮说话无法无天,真该杀头才是。” 韦小宝循声走到一间小房的铁窗之前,探头向内张去,只见鳌拜蓬头散发,手上脚上都戴了铐镣,在室中走来走去,铁链在地下拖动,发出铿锵之声。 鳌拜陡然见到韦小宝,叫道:“你……你……你这罪该万死、没卵子的小鬼,你进来,你进来,老子扠死你!”双目圆睁,眼光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发足向韦小宝疾冲,砰的一声,身子重重撞在墙上。 虽明知隔着一座厚墙,韦小宝还是一惊,退了两步,见到他狰狞的形相,不禁害怕。卫士首领安慰道:“公公别怕,这厮冲不出来。”韦小宝定了定神,见铁窗上的铁条极粗,石墙极厚,而鳌拜身上所戴的脚镣手铐又极沉重,登时精神大振,说道:“又怕他什么?你们几位在外边等我,皇上吩咐了,有几句话要我问他。”众卫士齐声答应退出。鳌拜兀自在厉声怒骂。 韦小宝笑道:“鳌少保,皇上吩咐我来瞧瞧你老人家身子好不好。你骂起人来,倒也中气十足,身子硬朗得很哪,皇上知道了,必定欢喜得紧。” 鳌拜举起双手,将铁铐在铁窗上撞得当当猛响,怒道:“你奶奶的,你这狗娘养的小杂种。你去跟皇帝说,用不着他这么假心假意,要杀便杀,鳌拜还怕了不成?” 韦小宝见他将铁窗上粗大的铁格打得直晃,真怕他破窗而出,又退了一步,笑道:“皇上可没这么容易就杀了你。要你在这里安安静静的住上二三十年,等到心中真的懊悔了,爬着出去向皇上磕几百个响头,皇上念着你从前的功劳,说不定便饶了你,放了你出去。不过大官是没得做了。” 鳌拜厉声道:“你叫他快别做这清秋大梦,要杀鳌拜容易得很,要鳌拜磕头,却是千难万难。” 韦小宝笑道:“咱们走着瞧罢,过得三年五载,皇上忽然记起你的时候,又会派我来瞧瞧你。鳌大人,你身子保重,可千万别有什么伤风咳嗽、头痛肚痛。” 鳌拜大骂:“痛你妈的王八羔子!小皇帝本来好好地,都是给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汉狗教坏了。老皇爷倘若早听了我的话,朝廷里一个汉官也不用,宫里一只汉狗也不许进来,那会像今日这般乱七八糟?” 韦小宝不去理他,退到廊下行灶旁,见锅中冒出蒸气,揭开锅盖,见煮的是一锅猪肉白菜,说道:“好香哪!”那老仆道:“给犯人吃的,没什么好东西。”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来查察犯人的饮食,可不许饿坏了他。”那老仆道:“好教公公放心,饿不了的。王爷叮嘱了,每天要给他吃一斤肉。”韦小宝道:“你舀一碗给我尝尝,如亏待了钦犯,我要王爷打你板子。”老仆惶恐道:“是,是!小人不敢亏待了钦犯。”忙取过碗来,盛了一碗猪肉白菜,猪肉特多,双手恭恭敬敬的递上,又递上一双筷子。 韦小宝接过碗来,喝了一口汤,不置可否,向筷子瞧了瞧,说道:“这筷子太脏,你给我好好的擦洗干净。”那老仆忙道:“是,是!”接过筷子,到院子中水缸边去用力擦洗。 韦小宝转过身子,取出怀中一包药末,倒入那碗猪肉白菜,随即将纸包放回怀里,将菜碗晃动几下,药末都溶入了汤里。他知康熙要杀鳌拜,却要做得丝毫不露痕迹,从上书房中出来时便有了主意,回到住处,从海老公的药箱中取出十来种药末,也不管有毒无毒,胡乱混在一起,包了一包,心想这十几种药粉之中,必有两三种是毒药,给他服了下去,定然死多活少。 那老仆擦完筷子,恭恭敬敬的递过。韦小宝接过筷子,在鳌拜那碗猪肉中不住搅拌,说道:“嗯,猪肉倒也不少。平时都这么多吗?我瞧你很会偷食!”那老仆道:“每餐都有不少猪肉,小人不敢偷食的。”心下诧异:“这位小公公怎么知道我偷犯人的肉吃,可有点希奇!” 韦小宝道:“好,你送去给犯人吃罢。”那老仆道:“是,是!”又装了三大碗白饭,连同那大碗白菜猪肉,装在盘里,捧去给鳌拜。 韦小宝提着筷子在锅边轻轻敲击,心下甚是得意,寻思:“鳌拜这厮吃了我这碗加料大补的猪肉白菜,若不七孔流血,也得……也得八孔流血而死。”他本来想另说一句成语,但肚中实在有限,只好在“七孔流血”之下,再加上一孔。 他放下碗筷,踱出门去,和守门的卫士们闲谈了片刻,心想这当儿鳌拜多半已将一碗猪肉吃了个碗底朝天,向卫士首领道:“咱们再进去瞧瞧!”卫士首领应道:“是!” 两人刚走进门,忽听得门外两人齐声吆喝:“什么人?站住了!”跟着飕飕两响射箭之声。那卫士首领吃了一惊,忙道:“公公,我去瞧瞧。”急奔出门。韦小宝跟着出去,只听铮铮之声大作,十来名青衣汉子手执兵刃,已和众卫士动上了手。韦小宝大惊:“啊哟,鳌拜的手下人来救他了。” 那卫士首领拔剑指挥,只吆喝得数声,一男一女分从左右夹击而上。护送韦小宝的四名御前侍卫便在左近,闻声来援,加入战团。那些青衣汉子武功甚强,霎时间已有两名王府卫士尸横就地。 韦小宝缩身进了石屋,忙将门关上,正要取门闩支撑,突然迎面一股大力涌到,将他推得向后跌出丈余,四名青衣汉子冲进石屋,大叫:“鳌拜在那里?鳌拜在那里?” 一名长须老者一把抓起韦小宝,问道:“鳌拜关在那里?”韦小宝向外一指,说道:“关在外边的地牢里。”两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外边又有四名青衣人奔了进来,疾向后院窜去,突然有人叫道:“在这里了!”长须老者大怒,举刀向韦小宝砍落。韦小宝急闪避开。旁边一名青衣人提腿在他屁股上一脚,只踢得韦小宝飞出丈许,摔入后院。 六名青衣人齐去撞击囚室铁门。铁门甚牢,顷刻间却怎撞得开?只听得外面锣声镗镗急响,王府中已发出警号。一名青衣人叫道:“须得赶快!”长须老者道:“废话,谁不知道要快?”一名青衣汉子见一时撞不开铁门,提起手中钢鞭去撬窗上铁条,撬得几下,两根铁条便弯了。这时又有三名青衣汉子奔了进来。囚室外地形狭窄,九个人挤在一起,施展不开手脚。 韦小宝悄悄在地下爬出去,没爬得几步,便给人发觉,挺剑向他背心上刺到。韦小宝向左闪让,那人长剑横掠,嗤的一声,在他背心长袍上拉了条口子。韦小宝幸得有宝衣护身,这一剑没伤到皮肉,惊惶下跃起身来,斜刺冲出。另一名青衣汉子骂道:“小鬼!”举刀便砍。韦小宝一跃而起,见出路给人挡住,便抓住囚室窗上的铁条,身子临空悬挂。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在撬挖铁条,见韦小宝阻在窗口,挥鞭击落。 韦小宝无路可退,双脚穿入两条铁条之间。两根铁条已给撬得弯了,他身子瘦小,竟从空隙间穿过,一松手,已钻入了囚室。当的一声响,钢鞭击上了铁条。 外边的青衣汉子纷纷呼喝:“我来钻,我来钻。”那使钢鞭的汉子探头欲从空隙中钻进。可是十三四岁的韦小宝钻得过,这汉子身材肥壮,却那里钻得进? 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来,救兵快来!”耳听得外面铜锣声、呼喝声、兵刃撞击声响成一团。突然间呼的一声,一股劲风当头压落。韦小宝一个打滚,滚出数尺。只听得呛啷啷一声大响,脸上泥沙溅得发痛,他不暇回顾,急跃而起。 只见鳌拜双手舞动铁链,呵呵大叫,乱纵乱跃,这时那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从窗格中钻进来,鳌拜连手铐带铁链往他头上猛力击下,这青衣汉子登时脑浆迸裂而死。韦小宝惊奇不已:“他怎么将来救他的人打死了?”随即明白:“啊哟,他吃了我的加料肉汤,虽然中毒,却不是翘辫子去见阎罗皇,而是发了疯!” 窗外众汉子大声呼喝,鳌拜举起手铐铁链,往铁窗上猛击。韦小宝心想:“他如回身打我,老子可得归天!”慌乱下不及细想,提起匕首,猛力向鳌拜后心戳去。 鳌拜服药后神智已失,浑不知背后有人来袭,利器戳到,他竟不知闪避,波的一声,匕首直刺入背。鳌拜张口狂呼,双手连着铁铐乱舞。韦小宝顺势往下一拖,那匕首削铁如泥,直切了下去,鳌拜的背脊一剖为二,立即摔倒。 窗外一众青衣人霎时之间人人惊愕异常,便似见到了世上最希奇古怪之事。三四人同时大叫:“这小孩杀了鳌拜!这小孩杀了鳌拜!” 那长须人道:“撬开铁窗,进去瞧明白了,是否真是鳌拜?”当下便有二人拾起钢鞭,用力扳撬窗上铁条。两名王府卫士冲进室来,长须人挥动弯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汉子提起短枪,隔窗向韦小宝不住虚刺,令他没法走近窗格伤人。 过不多时,铁条的空隙扩大,一个青衣瘦子说道:“待我进去!”从铁条空隙间跳进囚室。韦小宝举匕首向他刺去。那瘦子举刀一挡,嗤的一声响,单刀断为两截。那瘦子一惊,手中断刀向韦小宝掷出。韦小宝低头闪避,双手手腕已给那瘦子抓住,顺势反到背后。另一个青衣汉子举刀架在他颈中,喝道:“不许动!” 窗上的铁条又撬开了两根,长须人和一名身穿青衣的秃子钻进囚室,抓住鳌拜的辫子,提起头来一看,齐声道:“果是鳌拜!”长须人想将尸首推出窗外,但铐镣上的铁链牢牢钉入石墙,一时没法弄断。那瘦子拿起韦小宝的匕首,嗤嗤嗤嗤四声响,将连在鳌拜尸身上的铁链都割断了。长须人赞道:“好刀!”将尸身从窗格中推出,外边的青衣汉子拉了出去。那瘦子将韦小宝推出,余下三人也都钻出囚室。 长须人号令:“带了这孩子走!大伙儿退兵!”众人齐声答应,向外冲出。一名青衣大汉将韦小宝挟在胁下,冲出石屋。只听得飕飕声响,箭如飞蝗般射来。王府中二十余名卫士不住放箭,康亲王提刀亲自督战。 众青衣人为箭所阻,冲不出去。抱着鳌拜尸首的是个道士,叫道:“跟我来!”举起尸身挡在身前。康亲王见到鳌拜,不知他已死,又见韦小宝为刺客拿住,大叫:“停箭!别伤了桂公公!”韦小宝心想:“康亲王倒有良心,老子会记得你的!” 第283章 鹿鼎记(33) 王府弓箭手登时停箭。那些青衣汉子高声呐喊,冲出石屋。那长须人手一挥,四名汉子疾向康亲王冲去。众卫士大惊,顾不得追敌,都来保护王爷,岂知这是那长须人声东击西之计,余人乘隙跃上围墙,逃出王府。攻击康亲王的四名汉子轻功甚佳,并不与众卫士交手,东一窜、西一纵,似乎伺机要杀康亲王,待得同伴尽数出了王府,四人几声呼啸,跃上围墙,连连挥手,十余件暗器纷向康亲王射去。众卫士连声惊呼,挥兵刃砸打暗器,但还是有一枝钢镖打中了康亲王左臂。这么一阵乱,四名青衣汉子又都出了王府。 韦小宝给一条大汉挟在胁下飞奔,但听得街道上蹄声如雷,有人大叫:“康亲王府中有刺客!”正是大队官军到来增援。 一众青衣汉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间民房,闩上了大门,又从后门奔出,显然这些人干事之前,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预备了退路。在小巷中奔行一程,又进了一间民房,仍从后门奔出,转了几个弯,奔入一座大宅。 各人立即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换上各种破烂衣衫,顷刻间都扮成了乡农模样,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一名汉子用麻绳牢牢绑住韦小宝。两名汉子推过一辆木车,车上有两只大木桶,将鳌拜的尸身和韦小宝分别装入桶中。韦小宝心中只骂得一句:“他妈的!”头上便有无数枣子倒下来,将他盖没,桶盖盖上,什么也瞧不见了。 跟着身子晃动,料想木车推出了大门。枣子之间虽有空隙,不致窒息,却也呼吸困难。韦小宝惊魂略定,心想:“这些鳌拜的家将部属把老子拿了去,势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来祭鳌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子用力一滚,木桶翻倒,便露出了马脚。”可是四肢给紧紧绑住,那里动得分毫?木桶外隐隐传来辚辚车声,身子颠簸不已,行了良久,又那里遇到官兵了?韦小宝咒骂一阵,害怕一阵,忽然张口咬了一枚枣子来吃,倒也肥大香甜,吃得几枚,惊惧之余,极其疲倦,过不多时,竟尔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车子仍然在动,只觉全身酸痛,想要转动一下身子,仍半分动弹不得,心想:“老子这次定然逃不过难关了,待会只好大骂一场,出一口心中恶气,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又想:“幸亏我已将鳌拜杀了,否则这厮让这批狗贼救了出去,老子又给他们拿住,一样的难以活命,死得可不够本。鳌拜是朝廷大官,韦小宝只不过是丽春院的一个小鬼,一命换一命,老子便宜之极,哈哈,大大便宜!”既没法逃命,只好自己如此宽解,虽说便宜之极,心中却也没半点高兴。 过了一会,便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甚久,醒来时发觉车子所行地面平滑,行得一会,车子停住,却没人放他出来,让他留在枣子桶中。 过了大半天,韦小宝气闷之极,又要蒙眬睡去,忽听得豁喇一响,桶盖打开,有人捧出他头顶的枣子。韦小宝深深吸了口气,大感舒畅,睁开眼来,只见黑沉沉地,头顶略有微光。有人双手入桶,将他提起,横抱在手臂之中,旁边有人提着一盏灯笼,原来已是夜晚。韦小宝见抱着他的是个神色肃穆的老者,处身所在是一个极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着韦小宝走向后堂,提着灯笼的汉子推开长窗。韦小宝暗叫一声:“苦也!”不知高低,但见一座极大的大厅之中,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少说也有二百多人。 这些人一色青衣,头缠白布,腰系白带,都戴了丧,脸含悲愤哀痛之色。大厅正中设着灵堂,桌上点燃着八根极粗的蓝色蜡烛。灵堂旁挂着几条白布挽联,竖着招魂幡子。韦小宝在扬州之时,每逢大户人家有丧事,总是去凑热闹,讨赏钱,乘人忙乱不觉,就顺手牵羊,拿些器皿藏入怀中,到市上卖了,便去赌钱,因此灵堂的陈设看得惯了,一见便知。 他在枣桶中时,早料到会遭剖心开膛,去祭鳌拜,此刻事到临头,还是吓得全身皆酥,牙齿打战,格格作响。那老者将他放下,左手抓住他肩头,右手割断了绑住他手足的麻绳。韦小宝双足酸软,没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胁之下扶住。 韦小宝见厅上这些人显然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个也打不过,要逃走那是千难万难,但左右是个死,好在绑缚已解,总得试试,最不济逃不了,给抓了回来,一样的开心剖膛,难道还能多开一次,多剖一回?反正人已死了,也不会再痛。 他偷眼瞧厅上众人,见各人身上都挂插刀剑兵刃。一名中年汉子走到灵座之侧,说道:“今日大……大仇得报,大……大哥你可以眼闭……眼闭了。”一句话没说完,已泣不成声。他一翻身,扑倒在灵前,放声大哭。厅上众人跟着都号啕大哭。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老子来骂几句。”但立即转念:“我开口一骂,这些乌龟王八蛋马上向老子动手,可逃不了啦。”斜眼见托着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泪,便想转身就逃,但身后站满了人,只须逃出一步,立时便给人抓住,心想时机未到,不可卤莽。 人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赤裸、头缠白布的雄壮大汉大踏步走上前来,手托木盘,高举过顶,盘中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赫然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韦小宝险些儿晕去,心想:“辣块妈妈,这些王八蛋要来割老子的头了。”又想:“这是谁的头?是康亲王吗?还是索额图的?不会是小皇帝的罢?”木盘举得甚高,看不见首级面容。那大汉将木盘放在供桌上,扑地拜倒。大厅上哭声又振,众人纷纷跪拜。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转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拉他衣袖,轻轻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四肢绑缚解开不久,血脉尚未行开,腿上没半点气力,给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见众人都在磕头,只好跟着磕头,心中大骂:“贼鳌拜,乌龟鳌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阴间,老子又再来戳你几刀!” 有些汉子拜毕站起身来,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韦小宝心想:“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大哭也不怕羞?鳌拜这王八蛋有什么好,死了有什么可惜?又用得着你们这般大流马尿?” 众人哭了一阵,一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灵座之侧,朗声道:“各位兄弟,尹香主的大仇已报,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实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天大喜事……” 韦小宝听到“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八个字,耳中嗡的一声,又惊又喜,一个念头闪电似的钻入脑中:“他们不是鳌拜的部属,反是鳌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几句话,韦小宝全然听而不闻,过了好一会,定下神来,才慢慢将他说话听入心中,但中间已然漏了一大截,只听他说道:“……今日咱们大闹康亲王府,杀了鳌拜,全师而归,鞑子势必丧胆,于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实有大大好处。本会各堂的兄弟们知道了,一定佩服咱们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为。” 众汉子纷纷说道:“正是,正是!”“咱们青木堂这次可大大的露了脸。”“莲花堂、赤火堂他们老是自吹自擂,可那有青木堂这次干得惊天动地!”“这件事传遍天下,只怕到处茶馆中都要编成了故事来唱。将来把鞑子逐出关外,天地会青木堂名垂不朽!”“什么把鞑子逐出关外?要将众鞑子斩尽杀绝,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顷刻间一扫而空。 韦小宝听到这里,更无怀疑,知道这批人是反对朝廷的志士。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扬州街坊市井之间,便常听人说起天地会反清的种种侠义事迹。当年清兵攻入扬州,大肆屠杀,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所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委实惨不堪言。 扬州城中几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这场大屠杀中遭难。因之对反清义士的钦佩,扬州人比之别地人氏又多了几分。其时离“扬州十日”的惨事不过二十几年,韦小宝从小便听人不断说起清军的恶行,又听人说史阁部如何抗敌殉难,某人又如何和敌兵同归于尽。这次茅十八和众盐枭在丽春院中打架,便是为了强行替天地会出头而起,一路上听他说了不少天地会的英雄事迹,又有什么“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等等言语,心中早已万分向往仰慕,这时亲眼见到这一大群以杀胡虏为己任的英雄豪杰,不由得大为兴奋,一时竟忘了自己是胡虏朝廷中“小太监”的身分。 那高瘦老者待人声稍静,续道:“咱青木堂这两年中,时时刻刻记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万云龙大哥灵前沥血为誓,定要杀了鳌拜这厮为尹大哥报仇。尹香主当时慷慨就义,江湖上人人钦仰,今日他在天之灵,见到了鳌拜这狗头,定会仰天大笑。” 众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丛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两年前大伙儿立誓,若杀不得鳌拜,我青木堂人人都是狗熊灰孙子,再也没脸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终于雪了这场奇耻大辱。我姓樊的这两年来饭也吃不饱、觉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怎生为尹香主报仇,为青木堂雪耻,大伙儿终于心愿得偿,哈哈,哈哈!”许多人都跟着他大笑。 那高瘦老者说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风,大伙扬眉吐气,重新抬起头做人。这两年来,青木堂兄弟们个个都似无主孤魂一般,在天地会中聚会,别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声,我就惭愧得无地自容,对会中的大事小事,不敢插嘴说一句话。虽然总舵主几次传了话来开导咱们,说道为尹香主报仇,是天地会全体兄弟的事,决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可是别堂兄弟们却不这么想啊。自今而后,那可大不相同了!” 另一人道:“对,对,李大哥说得对,咱们乘此机会,一鼓作气,轰轰烈烈的再干他几件大事。鳌拜这恶贼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们手下,那些满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自然个个怕得要死了!” 众人一听,又都轰然大笑。 韦小宝心想:“你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倒像小孩儿一般。” 人丛中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是我们青木堂杀了鳌拜么?” 众人一听此言,立时静了下来,大厅中聚着二百来人,片刻之间鸦雀无声。 过了良久,一人声音粗壮,说道:“杀死鳌拜的虽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们青木堂攻入康亲王府之后,那人乘着混乱,才将鳌拜杀死。”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来如此。” 那声音粗壮之人大声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祁老三仍然冷言冷语:“我又有什么意思了?没有意思,一点也没有意思!只不过别堂中兄弟倘若说道:‘这番青木堂可真威风啦!但不知杀死鳌拜的,是贵堂中那一位兄弟?’这句话问了出来,只怕有些儿难以回答。大家不妨想想,这句话人家会不会问?只怕一千个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个要问罢!大伙儿自吹自擂,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未免……未免有点……嘿嘿,大伙儿肚里明白!” 众人尽皆默然,都觉他说话刺耳,听来极不受用,但这番话却确是实情,难以辩驳。 过了好一会,那高瘦老者道:“这个清宫中的小太监阴错阳差,杀了鳌拜,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灵暗中佑护,假手于一个小孩儿,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也不能抹着良心说假话。”众人面面相觑,有的不禁摇头,本来兴高采烈,但想到杀死鳌拜的并非青木堂兄弟,而是个清宫太监,登时都感大为扫兴。 那高瘦老者道:“这两年来,本堂无主,大伙儿推兄弟暂代执掌香主的职司。现下尹香主的大仇已报,兄弟将令牌交在尹香主灵前,请众兄弟另选贤能。”说着在灵座前跪倒,双手拿着一块木牌,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将令牌放在灵位之前。 一人说道:“李大哥,这两年之中,你将会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这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外,又有谁能配当?你也不用客气啦,乘早将令牌收起来罢!” 众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这香主之职,可并不是凭着咱们自己的意思,要谁来当就由谁当。那是总舵委派下来的。” 先一人道:“规矩虽是如此,但历来惯例,每一堂商定之后报了上去,上头从来没驳回过,所谓委派,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另一人道:“据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来都由旧香主推荐。旧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临终之时留下遗言,从本堂兄弟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从来没有自行推选的规矩。”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为鳌拜所害,那有什么遗言留下?贾老六,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又干么在这里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对李大哥当本堂香主,乃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 韦小宝听到“贾老六”三字,心下一凛,记得扬州众盐枭所要找的就是此人,转头向他瞧去,果见他头顶光秃秃地,一根小辫子上没剩下几根头发,脸上有个大刀疤。 那贾老六怒道:“我又心怀什么不轨,另有什么图谋了?崔瞎子,你话说得清楚些,可别含血喷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只左目,大声道:“哼,打开天窗说亮话,青木堂中,又有谁不知你想捧你姊夫关夫子当香主。关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国舅老爷,那还不是大权在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 贾老六大声道:“关夫子是我姊夫,那是另一回事。这次攻入康王府,是关夫子率领的,终于大功告成,奏凯而归,凭着我姊夫的才干,他不能当香主吗?李大哥资格老,人缘好,我并不反对他。不过讲到本事,毕竟还是关夫子行些。” 第284章 鹿鼎记(34) 崔瞎子突然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之意。贾老六怒道:“你笑什么?难道我的话说错了?”崔瞎子笑道:“没有错,咱们贾六哥的话怎么会错?我只觉得关夫子的本事太也厉害了些。五关是过了,六将却没斩,老蔡阳更加没杀。事到临头,却将一个大仇人鳌拜,让人家小孩儿一刀杀了。” 突然人丛中走出一人,满脸怒容在灵座前一站,韦小宝认得他便是率领众人攻入康亲王府的那长须人。他一部长须飘在胸前,模样威严。原来此人姓关,名叫安基,因胡子生得神气,又是姓关,人家便都叫他关夫子。他双目瞪着崔瞎子,粗声说道:“崔兄弟,你跟贾老六斗口,说什么都可以,我姓关的可没得罪你。大家好兄弟,在万云龙大哥灵前赌过咒,罚过誓来,说什么同生共死,你这般损我,是什么意思?”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说道:“我……我可没敢损你。”顿了一顿,又道:“关二哥,你……你如赞成推举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么……那么做兄弟的给你磕头赔罪,算是我说错了话。” 关安基铁青着脸,说道:“磕头赔罪,那怎么敢当?本堂的香主由谁来当,姓关的可不配说这句话。崔兄弟,你也还没当上天地会的总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谁,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声道:“关二哥,你这话不也明摆着损人吗?我崔瞎子是什么脚色,便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当天地会的总舵主。我只是说,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没那一位像李大哥那样,教人打从心窝里佩服出来。本堂的香主若不是请李大哥当,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都会不服。” 人丛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伙儿跟他老人家喝喝酒、聊聊天、晒晒太阳,那再好不过了。可是说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 又一人道:“我说呢,张兄弟的话对得不能再对。德高望重又怎么样?咱们天地会是反清复明,又不是学孔夫子,讲什么仁义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将鞑子吓跑吗?要找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诗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见,该当由谁来当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们天地会干的是反清复明大事。第二、咱们青木堂要在天地会各堂之中出人头地,干得有声有色。众兄弟中那一个最有才干,最有本事,大伙儿便推他为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干、最有本事,依贫道看来,还是以李大哥为第一。” 人丛中数十人都大声叫嚷起来:“我们推关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关夫子?” 那道人道:“关夫子做事有股冲劲,这是大家都佩服的……”许多人叫了起来:“是啊!那还有什么说的?”那道人双手乱摇,叫道:“且慢,且慢,听我说完。不过关夫子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火骂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过是一个寻常兄弟,大伙儿见到他,心中已先怕了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谁也没一天安稳的日子过。”一人道:“关夫子脾气近来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会更好。” 那道士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关夫子的脾气,是几十年生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时,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载?青木堂香主是终身之事,不可由于一个人的脾气不好,闹得弟兄们失和。大家人心涣散,不免误了大事。” 贾老六道:“玄贞道长,我瞧你的脾气,也不见得有什么高明。” 那道人道号玄贞,听他这么说,哈哈一笑,说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贫道脾气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尽量少开口。不过推选香主,乃本堂大事,贫道忍不住要说几句了。贫道脾气不好,不做香主,并不碍事。那一位兄弟瞧着不顺眼,不来跟我说话,也就罢了,远而避之,也就是了。但如贫道做了香主,岂能不理不睬,远而避之?” 贾老六道:“又没人推你做香主,为什么要你出来东拉西扯?” 玄贞勃然大怒,厉声道:“贾老六,江湖上朋友见到贫道之时,多尊称一声道长,便是总舵主,也是客客气气。那有似你这般无礼的。你……你狗仗人势,想欺侮到我玄贞头上,可没那么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说,关夫子要当本堂香主,我玄贞第一个不赞成!他要当这香主,第一就须办到一件事。这件事要是办到了,贫道说不定就不反对。” 贾老六听他说“狗仗人势”,心下本已十分生气,只是一来玄贞道人武功高强,他当真动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顶撞;二来这道人在江湖上名头甚响,总舵主对他客气,确也不假。自己要拥姊夫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实是一个极大的障碍。听他说只要姊夫办到一件事,便不反对他做香主,心下一喜,问道:“那是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 玄贞道人道:“关夫子第一件要办的大事,便须和‘十足真金’贾金刀离婚!”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哄堂大笑,原来玄贞道人所说的“十足真金”贾金刀,便是关夫子的妻室、贾老六的嫡亲姊姊。她手使两把金刀,人家和她说笑,常故意询问:“关嫂子,你这两口金刀,到底是真金还是假金?”她一定郑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那有假的?”因此上得了个“十足真金”的外号。玄贞道人要关夫子和妻子离婚,岂不是摆明了要贾老六的好看?其实“十足真金”贾金刀为人心直口快,倒是个好人。她兄弟贾老六人也不坏,只是把姊夫抬得太高,关夫子又脾气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后不免闲话甚多。 关安基手一伸,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贞道长,你说什么话来?我当不当香主,有什么相干,你干什么提到我老婆?” 玄贞道人还未答话,人丛中一人冷冷的道:“关夫子,尹香主可没得罪你,你拍他的灵座干什么?”原来关安基适才一拍,却是拍在灵座之上。 关安基心中一惊,他人虽暴躁,倒机灵得很,大声道:“是兄弟错了!”在灵位之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灵台上拍了一掌,实在是兄弟的不是,请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不可见怪。”说着砰砰砰的叩了几个响头。余人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关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条汉子,就是脾气暴躁,沉不住气。他做错了事,即刻认错,那当然很好。可是倘若当了香主,一件事做错了,往往干系极大,就算认错,又有什么用?” 关安基本来声势汹汹,质问玄贞道人为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贾金刀,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灵台上拍了一掌,为人所责,虽然立即向尹香主灵位磕头,众兄弟不再追究,气势终于馁了,一时不便再和玄贞道人理论。玄贞也就乘机收篷,笑道:“关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死入生,共过无数患难,犯不着为了一时口舌之争,失了兄弟间的和气。刚才贫道说的笑话,请你包涵,回家别跟贾金刀嫂子说起,否则她来揪贫道胡子,可不是玩的。”众人又都笑了起来。关安基对这道人本有三分忌惮,只好付之一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李大哥好,有的说关夫子好,始终难有定议。 忽有一人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说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日,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众兄弟真如至亲骨肉一般,同心协力,干那反清复明的大事。不幸你为鳌拜这奸贼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没第二人能如你这般,既有人缘,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复生,否则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纷争不休,成为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时那般兴旺了。”众人听到他这等说,许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泪来。 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处,关夫子有关夫子的好处,两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不能为了推举香主之事,大伙儿不和。依我之见,不如请尹香主在天之灵决定。咱们写了李大哥和关夫子的名字,大伙儿向尹香主灵位磕头,然后拈阄决定,最是公平不过。”许多人随声附和。 贾老六大声道:“这法儿不好。”有人道:“怎么不好?”贾老六道:“拈阄由谁来拈?”那人道:“大伙儿推举一位兄弟来拈便是了。”贾老六道:“只怕人有私心,生了弊端。”崔瞎子怒道:“在尹香主灵前,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作弊欺瞒尹香主在天之灵?”贾老六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崔瞎子骂道:“操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贾老六怒道:“你这小子骂谁?”崔瞎子怒道:“是我骂了你这小子,却又怎么?”贾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骂我奶奶,那可无论如何不能忍了。”唰的一声,拔出了钢刀,左手指着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儿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划比划。” 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道:“这是你叫阵,我被迫应战。关夫子,你亲耳听到的。”关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为这件事动刀子。崔兄弟,你骂我舅子,那是你不对。” 崔瞎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你还没做香主,已是这样,若是做了,那还了得?”关安基怒道:“难道你骂人祖宗,那就对了?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我小舅子的奶奶,就是我老婆的奶奶,那你算是我的长辈吗?” 众人忍不住大笑,一时大堂之中,乱成一团。贾老六见姊夫为他出头,更是气盛,提了刀便要往庭中闯去,却有人伸手拦住,劝道:“贾老六,你想你姊夫当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遇到了事,须得让人一步。”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说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过大家义气为重,自己兄弟,不能动刀子拚命。总而言之,关夫子要当香主,我姓崔的说什么也不能赞成。关夫子的气还好受,贾老六的气却受不了。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韦小宝站在一旁,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不休,有的人粗口詈骂,又有人要动刀子打架,冷眼旁观,颇觉有趣。初时他以为这些人是鳌拜的部属,不免要杀了自己祭奠鳌拜,待知这些人恨极了鳌拜,心中登如一块大石落地,可是听得他们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反清复明”,又耽心起来:“他们自然认定我是清宫里的小太监,不论如何辩白,他们定然不信。待得香主选定之后,第一件事就会来杀了我。那不是反清复明吗?眼前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又怎有旁人?再说,我在这里,把他们的什么秘密都听了去,就算不杀我灭口,也必将我关了起来,永世不得超生。老子这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妙。”慢慢一步一步的退到门边,只盼厅中情势再乱,便逃了出去。 只听得一人说道:“拈阄之事,太也玄了,有点儿近乎儿戏。我说呢,还是请李大哥和关夫子以武功来决胜败,拳脚也好,兵刃也好,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大伙儿站在旁边睁大了眼瞧着,谁胜谁败,清清楚楚,谁也没异言。” 贾老六首先赞成,大声道:“好!就是比武决胜败,倘若李大哥胜了,我贾老六就拥李大哥为香主。” 他这一句话一出口,韦小宝立时心想:“你赞成比武,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胜过了李大哥,还比什么?”连韦小宝都这么想,旁人自是一般的想法,拥李派登时纷纷反对,有的说:“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济,跟武功好不好没多大关系。”“真的要比武决定谁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中,有人武功胜过了关夫子,是不是又让他来当香主呢?”“这不是推香主,那是摆擂台了。关夫子不妨摆下擂台,让天下英雄好汉都来打擂台。”“倘若鳌拜这奸贼不死,他是‘满洲第一勇士’,关夫子的武功未必便胜得过他,打了擂台之后,难道便请鳌拜来做咱们香主?”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正纷乱间,忽有人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后,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灵前说过的话,立过的誓,都变成放他妈的狗屁了。” 韦小宝认得这人的声音,知道是专爱冷言冷语的祁老三。众人立时静了下来,跟着几个人同时问道:“祁老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当年在万云龙大哥和尹香主灵前磕过头,在手指上刺过血,还立下重誓,决意为尹香主报仇,亲口说过:‘那一个兄弟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我祁彪清便奉他为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号令,决不有违!’这一句话,我祁老三是说过的。姓祁的说过话算数,决不是放狗屁!” 霎时之间,大厅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原来这句话,大厅上每个人都说过的。 隔了一会,还是贾老六第一个沉不住气,说道:“祁三哥,你这话是没错,这几句话大家都说过,连我贾老六在内,说过的话,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杀死鳌拜的,是这个……这个……”他转身寻觅韦小宝,突然看见韦小宝一只脚已跨出了厅门,正要向外逃跑,大叫:“抓住他,别让他走了!” 韦小宝拔足欲奔,刹那之间,六七个人扑了上去,十几只手同时抓在他身上,将他硬生生的拖回。 第285章 鹿鼎记(35) 韦小宝高声大叫:“喂,喂,乌龟儿子王八蛋,你们拖老子干什么?”他想这次反正活不成了,不如骂个痛快再说。人丛中走出一个身穿秀才衣巾的人来,说道:“小兄弟,且莫骂人。”韦小宝认得他声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愕然道:“你认得我?”韦小宝道:“我认得你妈!”祁彪清有三分书呆子脾气,不知他这是骂人的言语,更加奇怪了,问道:“你怎会认得我妈?”韦小宝道:“我跟你妈是老相好、老姘头!”众人哈哈大笑,都道:“这小太监油嘴滑舌!”祁彪清脸上一红,道:“取笑了。”随即正色问道:“小兄弟,你干么要杀鳌拜?” 韦小宝灵机一动,大声道:“鳌拜这奸贼做了不少坏事,害死了咱们汉人的无数英雄好汉,我韦小宝跟他誓不两立。我……我好端端一个人,却给他捉进皇宫,做了太监。我恨不得将他斩成肉酱,丢在池塘里喂王八。”他知道越是说得慷慨激昂,活命的机会越大。 大厅上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感惊异。 祁彪清问道:“你做太监做了多久?”韦小宝道:“什么多久了?半年也还不到。我原是扬州人,却给他捉到北京了来。辣块妈妈的,臭鳌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锅、滚钉板、穿骨头的贼鳌拜。”一连串扬州骂人的言语冲口而出。 一个中年汉子点头道:“他倒真是扬州人。”他说的也是扬州口音。 韦小宝道:“阿叔,咱们扬州人,给满洲鞑子杀得可惨了,一连杀了十天,从朝到晚不停,我爷爷、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没一个不给鞑子杀了。满洲鬼从东门杀到西门,从南门杀到北门,都是这鳌拜下的命令。我……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记起听人所说“扬州十日”大屠杀惨事,越说越真。众人听得耸然动容,连连点头。 关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韦小宝道:“不但我爷爷、奶奶,连我爹爹也让鳌拜给一起杀了。”祁彪清道:“可怜,可怜。”崔瞎子问道:“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道:“十三岁。”崔瞎子道:“扬州大屠城,已有二十多年,怎么你爹爹也会给鳌拜杀了?”韦小宝一想不对,撒谎说溜了嘴,随口道:“我怎知道?那时我又还没生出来,那是我妈说的。”崔瞎子道:“就算是遗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你这话可不对了。这小兄弟只说他爹爹给鳌拜杀了,并没说是‘扬州十日’那一役中杀的。鳌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现在,那一年不杀人?咱们尹香主给鳌拜害死,也不过是两年多前的事。”崔瞎子点头道:“是,是!” 贾老六忽问:“小……小朋友,你说鳌拜杀了无数英雄好汉,又关你什么事了?” 韦小宝道:“怎么不关我事?我有个好朋友,就给鳌拜捉到清宫之中害死了。我和他是一起给捉进去的。”众人齐问:“是谁?是谁?”韦小宝道:“这人江湖上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十几个人一齐“哦”的一声。贾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他可没死啊。”韦小宝喜道:“他没死?那当真好!贾老六,你在扬州大骂盐枭,茅十八为了你跟人打架,我还帮着他打呢。”贾老六搔了搔头,道:“可真有这回事。”关安基道:“很好!这小朋友到底是友是敌,事关重大。老六,你带几位兄弟,去将茅十八请来,认一认人。”贾老六应道:“是!”转身出厅。 祁彪清拉过一张椅子,道:“小兄弟,请坐!” 韦小宝老实不客气,就坐下来。跟着有人送上一碗面,一杯茶。韦小宝原饿得狠了,吃了个干净。关安基、祁彪清,还有那个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着他闲谈,言语中颇为客气,其实是在盘问他的身世和经过遭遇。韦小宝也不隐瞒,偶然吹几句牛,骂几句鳌拜,还是将如何帮着康熙皇帝擒拿鳌拜等情一一说了,只是跟海老公学武、康熙亲自出刀子动手等事却不提及。关安基等原已听说,鳌拜是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监所擒,听韦小宝说来活龙活现,多半不假。关安基叹道:“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不但为你所杀,而且也曾为你所擒,那也真是天数了。” 闲谈了半个时辰,关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阅历极富的老江湖,虽觉韦小宝言语有些浮滑,但大关节处却毫不含糊。忽听得脚步声响,厅门推开,两条大汉抬了一个担架进来,贾老六跟在后面说道:“姊夫,茅十八茅爷请来啦!” 韦小宝跳起身来,只见茅十八躺在担架之上,双颊瘦削,眼眶深陷,容色憔悴,问道:“你……你生病吗?” 茅十八给贾老六抬了来,只知天地会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间见到了韦小宝,大喜若狂,叫道:“小宝,你……你也逃出来啦,那可好极了。我……我这些时候老想着你,只盼伤愈之后,到皇宫来救你出去。这……这真好!” 他这几句话一说,众人心中本来还存着三分疑虑的,霎时之间一扫而空。这小太监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给掳入清宫。茅十八虽非天地会会友,但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近年来又为清廷缉捕,乃众所周知之事。韦小宝既是他的朋友,自不会真是清宫中的太监,又见茅十八说话时真情流露,显然跟这小孩子交情极好。 韦小宝道:“茅大哥,你……你受了伤?”茅十八叹了口气,道:“唉,那晚从宫中逃出来,将到宫门之外,终于遇上了侍卫,我以一敌五,杀了二人,自己也给砍上了两刀,拚命逃出宫门。宫中又有侍卫追出,本来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会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你……你也是天地会的好朋友们救出来的吗?” 关安基等登时神色尴尬,觉得这件事实在并不漂亮。那知韦小宝道:“正是,那老太监逼着我做小太监,直到今日,才逃出来,幸好碰上了天地会这些……这些爷们。” 天地会群豪都暗暗吁了口气,觉得韦小宝如此说法,顾全了他们脸面,心中暗暗感激,这人年纪虽小,却很够朋友。当下贾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到厢房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厅上继续会商大事。 茅十八伤得极重,虽已养了好几个月伤,仍然身子极弱,刚才抬来时途中又颠簸了一会,伤处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说话,却没力气。 韦小宝心想:“不管怎样,他们总不会杀我了。”心情一宽,蜷缩在一张太师椅中便睡着了。睡到后来,觉得有人将他抱起,放到床上,盖上了被子。 次晨醒转,有一名汉子送上洗脸水、清茶,和一大碗大肉面。韦小宝心想:“招呼老子越来越好,居然把我当大老爷看待了。”但见厢房外站着两个汉子,窗外也站着两名汉子,虽然假装晃来晃去,无所事事,但显然是奉命监视,生怕自己逃了。 韦小宝又有点耽心起来:“要是真当我大客人相待,为什么又派这四名汉子来看守我?”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韦小宝,恐怕也不这么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瞧你这四个蠢才又怎奈何得了我?”看明周遭情势,已有计较,当即伸手用力推开向东的一扇窗。窗声一响,四名汉子同时向窗子望去,他一引开四人视线,猛力将厢房门向内一拉,立即一骨碌钻入了床底。 四名汉子听到门声,立即回头,只见两扇门已经打开,兀自不住晃动,都大吃了一惊。这四人正是奉命监视韦小宝的,突见房门已开,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已经逃了,四人齐叫:“啊哟!”冲入厢房,见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韦小宝却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这孩子逃去不远,快分头追截,我去禀告上头。”其余三人应道:“是!”急冲出房,其中二人跃上了屋顶。 韦小宝咳嗽一声,从床底下钻出来,大模大样的便向外走去,来到大厅。 一推开门,只见关安基和李力世并排而坐,一名奉命监视他的汉子正气急败坏的禀报:“这……这小孩儿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了那里……”话未说完,突见韦小宝出现,那人“啊”的一声,瞪大了双眼,奇怪得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伸了个懒腰,说道:“李大哥、关夫子,你二位好!”关安基和李力世对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没半点用!”随即向韦小宝笑道:“请坐,昨晚睡得好罢?”韦小宝笑嘻嘻的坐了下来,道:“很好,很好!” 大厅长窗突然推开,两人冲了进来,一人叫道:“关夫子,那……那小孩不知逃到什么地……”忽然见到韦小宝坐着,惊道:“咦!他……他……”韦小宝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们这四条汉子,太也没用,连个小孩子也看不住。我如想逃走,早就逃了。”另一人傻头傻脑,问道:“你怎么走出来的?怎么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没瞧见,你就已经逃了。”韦小宝笑道:“我会隐身法,这法儿可不能传你。”关安基皱眉挥手,向那两人道:“下去罢!”那傻头傻脑之人兀自在问:“当真有隐身法?怪不得,怪不得。”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纪轻轻,聪明机警,令人好生佩服。” 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一大群人骑马奔来,关安基和李力世同时站起。李力世低声道:“鞑子官兵?”关安基点点头,伸指入口,嘘嘘嘘吹了三声,五个人奔入厅来。关安基道:“大伙儿预备!叫贾老六领人保护茅十八茅爷。鞑子官兵如是大队到来,不可接战,便照以前的法子分头退却。”五人答应了,出去传令,四下里天地会众人齐起。关安基道:“小兄弟,你跟着我好了!” 忽有一人疾冲进厅,大声道:“总舵主驾到!”关安基和李力世齐声道:“什么?”那人道:“总舵主率同五堂香主,骑了马正往这儿来。”关李二人大喜,齐声问道:“你怎知道?”那人道:“属下在道上遇到总舵主亲口吩咐,命属下先来通知。”关安基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点头道:“好,你下去歇歇。”又吹口哨传人进来,吩咐道:“不是鞑子官兵,是总舵主驾临!大伙儿出门迎接。” 消息一传出,满屋子都轰动起来。关安基拉着韦小宝的手,道:“小兄弟,本会总舵主驾到,咱们一齐出去迎接!” 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约 盛名长恐见无因 韦小宝随着关安基、李力世等群豪来到大门外,只见二三百人八字排开,脸上均现兴奋之色。过了一会,两名大汉抬着担架,抬了茅十八出来。李力世道:“茅兄,你是客人,不用这么客气。”茅十八道:“久仰陈总舵主大名,当真如雷贯耳,今日得能拜见,就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不枉了。”他说话仍有气没力,但脸泛红光,极是高兴。 耳听得马蹄声渐近,尘头起处,十骑马奔了过来。当先三匹马上骑者没等奔近,便翻身下马。李力世等迎将上去,与那三人拉手说话,十分亲热。韦小宝听得其中一人说道:“总舵主在前面相候,请李大哥、关夫子几位过去……”几个人站着商量了几句,李力世、关安基、祁彪清、玄贞道人等六人便即上马,和来人飞驰而去。 茅十八好生失望,问道:“陈总舵主不来了吗?”对他这句问话,没一人回答得出,各人见不到总舵主,个个垂头丧气。韦小宝心道:“人家欠了你们一万两银子不还吗?还是赌钱输掉了老婆裤子?你奶奶的,脸色这等难看!” 过了良久,有一人骑马驰来传令,点了十三个人的名字,要他们前去会见总舵主。那十三人大喜,飞身上马,向前疾奔。 韦小宝问茅十八道:“茅大哥,陈总舵主年纪很老了罢?”茅十八道:“我……我便是没……没见过。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陈总舵主,但要见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可当真艰难得很。”韦小宝嘿了一声,心中却道:“哼,他妈的,好大架子,有什么希罕?老子才不想见呢。” 群豪见这情势,总舵主多半是不会来了,但还是抱着万一希望,站在大门外相候,有的站得久了,便坐了下来。有人劝茅十八道:“茅爷,你还是到屋里歇歇。我们总舵主倘若到了,尽快来请茅爷相见。”茅十八摇头道:“不!我还是在这里等着。陈总舵主大驾光临,在下不在门外相候,那……那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这一生一世,有没福份见他老人家一面。” 韦小宝跟着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一路之上,听他言谈之中,对一般武林中人物都不大瞧在眼内,唯独对这陈总舵主却十分敬重,不知不觉间受了感染,心中也不敢再骂人了。 忽听得蹄声响动,又有人驰来,坐在地下的会众都跃起身来,大家伸长了脖子张望,均盼总舵主又召人前去相会,这次有自己的份儿。果然来的又是四名使者,为首一人下马抱拳,说道:“总舵主相请茅十八茅爷、韦小宝韦爷两位,劳驾前去相会。” 茅十八一声欢呼,从担架中跳起,但“唉唷”一声,又跌入担架,叫道:“快去,快去!”韦小宝也十分高兴,心想:“人家叫我‘公公’叫得多了,倒没什么人叫我‘韦爷’,哈哈,老子是‘韦小宝韦爷’。” 两名使者在马上接过担架,双骑相并,缓缓而行。另一名使者将坐骑让给了韦小宝,自己另乘一马,跟随在后。六人沿着大路行不到三里,便转入右边一条小路。一路上都有三三两两的汉子,或坐或行,巡视把守。为首的使者伸出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点点头,也伸手做个暗号。韦小宝见这些人所发暗号个个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里,来到一座庄院之前。 守在门口的一名汉子大声叫道:“客人到!”跟着大门打开,李力世、关安基,还有两名没见过面的汉子出来,抱拳说道:“茅爷、韦爷,大驾光临,敝会总舵主有请。” 第286章 鹿鼎记(36) 韦小宝大乐,心想:“我这个‘韦爷’毕竟走不了啦!”茅十八挣扎着想起来,说道:“我这么去见陈总舵主,实在,实在……唉唷……”终于支撑不住,又躺倒在担架上。李力世道:“茅爷身上有伤,不必多礼。”让着二人进了大厅。一名汉子向韦小宝道:“韦爷请到这里喝杯茶,总舵主想先和茅爷谈谈。”当下将茅十八抬了进去。 韦小宝喝得一碗茶,仆役拿上四碟点心,韦小宝吃了一块,心道:“这点心比之皇宫里的,可差得实在太远了,还及不上丽春院的。”对这个总舵主的身分,不免有了一点瞧不起。但肚中正饿,还是将这些瞧不在眼里的点心吃了不少。 过了一顿饭时分,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来,其中一个花白胡子老者道:“总舵主有请韦爷。”韦小宝忙将口中正在咀嚼的点心用力吞落,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跟着四人入内,来到一间厢房外。那老者掀起门帷,说道:“‘小白龙’韦小宝韦爷到!” 韦小宝又惊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这杜撰的狗屁外号,定是茅大哥说的了。” 房中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书生站起身来,笑容满脸,说道:“请进来!”韦小宝走进房去,两只眼睛骨碌碌的乱转。关安基道:“这位是敝会陈总舵主。” 韦小宝微微仰头向他瞧去,见这人神色和蔼,但目光如电,直射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心中登虚,双膝一曲,便即拜倒。 那书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礼。”韦小宝双臂让他一托,突然间全身发热,打了个颤,便拜不下去。那书生笑道:“这位小兄弟擒杀满洲第一勇士鳌拜,为我成千成万死在鳌拜手里的汉人同胞报仇雪恨,数日之间便名震天下。年纪轻轻,立此大功,成名如此之早,当真古今罕有。” 韦小宝本来脸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称赞,便即跟着自吹自擂一番,但在这位不怒自威的总舵主面前,竟呐呐的不能出口。 总舵主指着一张椅子,微笑道:“请坐!”自己先坐了,韦小宝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人却垂手站立。 总舵主微笑道:“听茅十八茅爷说道,小兄弟在扬州得胜山下,曾用计杀了一名清军军官黑龙鞭史松,初出茅庐第一功,就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鳌拜?” 韦小宝抬起头来,和他目光一触,一颗心不由得突突乱跳,满腹大吹法螺的胡说八道霎时间忘得干干净净,一开口便是真话,将如何得到康熙宠幸、鳌拜如何无礼、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说了。只是顾全对康熙的义气,不提小皇帝在鳌拜背后出刀子之事。但这样一来,自己撒香炉灰迷眼、举铜香炉砸头,明知若不是下三滥、便不免是下二滥的手段,却也没法隐瞒了。 总舵主一言不发的听完,点头道:“原来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爷不是一路,不知尊师是那一位?”韦小宝道:“我学过一些功夫,可算不得有什么尊师。老乌龟不是真的教我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 总舵主纵然博知广闻,“老乌龟”是谁却也不知,问道:“老乌龟?”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老乌龟便是海老公,他名字叫做海大富。茅十八大哥和我,就是给他擒进宫里去的……”说到这里,突然惊觉不对,自己曾对天地会的人说,茅十八和自己是给鳌拜擒去的,这会儿却说给海老公擒进宫去,岂不是前言不对后语?好在他撒谎圆谎的本领着实不小,跟着道:“这老儿奉了鳌拜之命,将我二人擒去,想那鳌拜是个极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轻易出手。” 总舵主沉吟道:“海大富?海大富?清宫的太监之中,有这样一号人物?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给我瞧瞧。” 韦小宝脸皮再厚,也知自己的武功实在太不高明,说道:“老乌龟教我的都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因此想尽办法来害我。这些功夫是见不得人的。” 总舵主点了点头,左手一挥,关安基等四人都退出房去,反手带上了门。总舵主问道:“你怎样毒瞎了他眼睛?” 在这位英气逼人的总舵主面前,韦小宝只觉说谎十分辛苦,还是说真话舒服得多,这种情形那可是从所未有,当下便将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杀死小桂子、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监等情形说了。 总舵主又吃惊,又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发觉他阳具和睾丸都在,并未净身,的的确确不是太监,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微笑道:“好极,好极!我心中正有个难题,好久拿不定主意,原来小兄弟果然不是给净了身、做了太监!”左手在桌上轻轻一拍,道:“定当如此!尹兄弟后继有人,青木堂有主儿了。” 韦小宝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只是见他神色欢愉,确是解开了心中一件极为难之事,也不禁代他高兴。 总舵主负着双手,在室内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我天地会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前人从所未行之事。万事开创在我,骇人听闻,物议沸然,又何足论?”他文诌诌的说话,韦小宝更加不懂了。 总舵主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难为情。那海大富教你的武功,不论真也好,假也好,你试演给我瞧瞧。” 韦小宝这才明白,他命关安基等四人出去,是为了免得自己怕丑,眼见无可推托,说道:“是老乌龟教的,可不关我事,如太也可笑,你骂他好了。” 总舵主微笑道:“放手练好了,不用耽心!” 韦小宝于是拉开架式,将海老公所教的小半套“大慈大悲千叶手”使了一遍,其中有些忘了,有些也还记得。总舵主凝神观看,待韦小宝使完后,点了点头,道:“从你出手看来,似乎你还学过少林派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 韦小宝学“大擒拿手”在先,自然知道这门功夫更加不行,原想藏拙,但总舵主似乎什么都知道,只得道:“老乌龟还教过我一些擒拿法,是用来和小皇帝打架的。”于是将“大擒拿手”中的一些招式也演了一遍。总舵主微微而笑,说道:“不错!”韦小宝道:“我早知你见了要笑。” 总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见了心中欢喜,觉得你记性、悟性都不错,是个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马翻蹄’,海大富故意教错了,但你转到‘鲤鱼托鳃’之时,能自行略加变化,并不拘泥于死招。那好得很!” 韦小宝灵机一动,寻思:“总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乌龟又高得多,如果他肯教我武功,我韦小宝定能成为一个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货的假英雄。”斜头向他瞧去,便在这时,总舵主一双冷电似的目光也正射了过来。韦小宝向来惫懒,纵然皇太后如此威严,他也敢对之正视,但在这位总舵主跟前,却半点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触,立即收回。 总舵主缓缓的道:“你可知我们天地会是干什么的?”韦小宝道:“天地会反清复明,帮汉人,杀胡虏。”总舵主点头道:“正是!你愿不愿意入我天地会做兄弟?” 韦小宝喜道:“那可好极了。”在他心目中,天地会会众个个是真正英雄好汉,想不到自己也能为会中兄弟,又想:“连茅大哥也不是天地会的兄弟,我难道比他还行?” 说道:“就怕……就怕我够不上格。”霎时间眼中放光,满心尽是患得患失之情,只觉这笔天外飞来的横财,多半不是真的,不过总舵主跟自己开开玩笑而已。 总舵主道:“你要入会,倒也可以。不过我们干的是反清复明的大事,以汉人的江山为重,自己的身家性命为轻。再者,会里规矩严得很,如果犯了,处罚很重,你须得好好想一想。”韦小宝道:“不用想,你有什么规矩,我守着便是。总舵主,你如许我入会,我可快活死啦。”总舵主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这是极要紧的大事,生死攸关,可不是小孩子们的玩意。”韦小宝道:“我当然知道。我听人说,天地会行侠仗义,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会是小孩子的玩意?” 总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会入会时有誓词三十六条,又有十禁十刑的严规。”说到这里,脸色沉了下来,道:“有些规矩,你眼前年纪还小,还用不上,不过其中有一条:‘凡我兄弟,须当信实为本,不得谎言诈骗。’这一条,你能办到么?” 韦小宝微微一怔,道:“对你总舵主,我自然不敢说谎。可是对其余兄弟,难道什么事也都要说真话?”总舵主道:“小事不论,只论大事。”韦小宝道:“是了。好比和会中兄弟们赌钱,出手段骗人可不可以?” 总舵主没想到他会问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赌钱虽不是好事,会规倒也不禁。可是你骗了他们,他们知道了要打你,会规也不禁止,你岂不挨打吃亏?”韦小宝笑道:“他们不会知道的,其实我不用出手段,赢钱也十拿九稳。” 天地会的会众多是江湖豪杰,赌钱酗酒,乃是天性,向来不以为非,总舵主也就不加理会,向他凝视片刻,道:“你愿不愿拜我为师?” 韦小宝大喜,立即扑翻在地,连连磕头,口称:“师父!”总舵主这次不再相扶,由他磕了十几个头,道:“够了!”韦小宝喜孜孜的站起。 总舵主道:“我姓陈,名叫陈近南。这‘陈近南’三字,是江湖上所用。你今日既拜我为师,须得知道为师的真名。我真名叫作陈永华,永远的永,中华之华。”说到自己真名时压低了声音。 韦小宝道:“是,徒弟牢牢记在心里,不敢泄漏。” 陈近南又向他端相半晌,缓缓说道:“你我既成师徒,相互间什么都不隐瞒。我老实跟你说,你油腔滑调,狡猾多诈,跟为师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实在并不喜欢,所以收你为徒,其实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韦小宝道:“徒儿以后好好的改。” 陈近南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你年纪还小,性子浮动些,也没做了什么坏事。以后须当时时记住我的话。我对徒儿管教极严,你如犯了本会规矩,心术不正,为非作歹,为师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决不怜惜。”说着左手一探,嚓的一声响,将桌子角儿抓了一块下来,双手搓了几搓,木屑纷纷而下。 韦小宝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进去,随即欢喜得心痒难搔,笑道:“我一定不做坏事。一做坏事,师父你就在我头上这么一抓,这么一搓。再说,只消做得几件坏事,师父你这手功夫便不能传授徒儿了。” 陈近南道:“不用几件,只一件坏事,你我便无师徒之份。”韦小宝道:“两件成不成?”陈近南脸一板,道:“你给我正正经经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一件,这种事也有讨价还价的?”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说:“我做半件坏事,却又如何?” 陈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个徒儿,说不定便是我的关门弟子。天地会事务繁重,我没功夫再收弟子。你的三个师兄,两个在与胡虏交战时阵亡,一个死于国姓爷光复台湾之役,都是为国捐躯的大好男儿。为师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声不恶,你可别给我丢脸。” 韦小宝道:“是!不过……不过……”陈近南道:“不过什么?”韦小宝道:“有时我并不想丢脸,不过真要丢脸,也没法子。好比打不过人家,给人捉住了,关在枣子桶里,当货物一般给搬来搬去,师父你可别见怪。” 陈近南皱起眉头,又好气,又好笑,叹了口长气,说道:“收你为徒,只怕是我生平所做的一件大错事。但以天下大事为重,只好冒一冒险。小宝,待会另有要务,你一切听我吩咐行事,少胡说八道,那就不错。”韦小宝道:“是!” 陈近南见他欲言又止,问道:“你还想说什么?”韦小宝道:“徒儿说话,总是自以为有理才说。我并不想胡说八道,你却说我胡说八道,那岂不冤枉么?”陈近南不愿再跟他多所纠缠,说道:“那你少说几句好了。”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在我面前都恭恭敬敬,大气也不敢透一声,这个刁蛮古怪的顽童,偏有这许多废话。”站起身来,走向门口,道:“你跟我来。” 韦小宝抢着开门,掀开门帷,让陈近南出去,跟着他来到大厅。 厅上本来坐着二十来人,一见总舵主进来,登即肃立。陈近南点了点头,走到上首的第二张椅上坐下。韦小宝见居中有张椅子空着,在师父之上还空着一张椅子,心下纳罕:“难道总舵主还不是最大?怎地在师父之上还有两个人?” 陈近南道:“众位兄弟,今日我收了个小徒。”向韦小宝一指,道:“就是他!” 众人一齐上前,抱拳躬身,说道:“恭喜总舵主。”又向韦小宝拱手,纷纷道喜。各人脸色有的显得十分欢喜,有的大为诧异,有的则似不敢相信。 陈近南吩咐韦小宝:“见过了众位伯伯、叔叔。”韦小宝向众人磕头见礼。李力世在旁介绍:“这位是莲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伯。”“这位是洪顺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这位是家后堂香主马超兴马伯伯。”韦小宝在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头,一共引见了九个堂的香主,以后引见的便是位份和职司较次之人。 那九堂香主都还了半礼。连称:“不敢,小兄弟请起。”其余各人竟不受他磕头,他刚要跪下,便给对方伸手拦住。韦小宝身手敏捷,有时跪得快了,对方不及拦阻,忙也跪下还礼,不敢自居为长辈。厅上二十余人,韦小宝一时也记不清众人的姓名和会中职司,只知个个是天地会中的首脑人物,心想:“我一拜总舵主为师,大家都当我是自己人了,便将身分姓名都说了出来。”心下好生欢喜。 陈近南待韦小宝和众人相见已毕,说道:“众位兄弟,我收了这小徒后,想要他入我天地会。”众人齐声道:“那再好也没有了。” 第287章 鹿鼎记(37) 莲花堂香主蔡德忠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说道:“自来明师必出高徒。总舵主的弟子,必是一位智勇兼全的小侠,在我会中,必将建立大功。”家后堂香主马超兴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说道:“今日和韦家小兄弟相见,也没什么见面礼。姓马的向来就会精打细算,这样罢,我和蔡香主二个,便做了小兄弟入会的接引人,就算是见面礼了。蔡兄以为如何?”蔡德忠哈哈大笑,说道:“老马打的算盘,不用说,定然是响的。这一份不用花钱的见面礼,算我一个。” 众人嘻笑声中,陈近南道:“两位伯伯天大的面子,当你的接引人,快谢过了。”韦小宝道:“是!”上前磕头道谢。 陈近南道:“本会的规矩,入会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干系。我这小徒人是很机警的,就怕他灵活过了头,做事不守规矩。蔡马二位香主既做他接引人,以后也得帮我担些干系,如见到他有什么行止不端,立即出手管教,千万不可客气。”蔡德忠道:“总舵主太谦了。总舵主门下,岂有不端之士?”陈近南正色道:“我并非太谦。对这个小孩儿,我委实好生放心不下。大伙儿帮着我管教,也帮我分担些心事。” 马超兴笑道:“管教是不敢当的。小兄弟年纪小,倘若有什么事不明白,大家自己兄弟,自然是开诚布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近南点头道:“我这里先多谢了。” 韦小宝心想:“我又没做坏事,师父便老是耽心我做坏事。是了,他听了我对付老乌龟的手段,怕我老毛病发作,对他也会如此这般。老乌龟想害死我,又不是我师父,我才毒瞎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师父,教我真功夫,我怎会来作弄你?你却把话说在前头,这里许多人个个都来管教管教,我动也不能动了。” 只听陈近南道:“李兄弟,便请你去安排香堂,咱们今日开香堂,让韦小宝入会。”李力世答应了出去安排。 陈近南道:“照往日规矩,有人要入本会,经人接引之后,须得查察他的身世和为人,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两年,查明无误,方得开香堂入会。但韦小宝在清宫之中担任职司,是鞑子小皇帝身边十分亲近之人,于本会办事大有方便,咱们只得从权。可不是我为了自己弟子而特别破例。” 众人都道:“弟兄们都理会得。” 洪顺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部黑须又长又亮,朗声说道:“咱们能有这么一位亲信兄弟,在鞑子小皇帝身边办事,当真上天赐福,合该鞑子气数将尽,我大明江山兴复有望。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一个不明白总舵主的用心?” 韦小宝心想:“你们待我这么好,原来要我在皇上身边做奸细。我到底做是不做?”想起康熙待自己甚好,不禁颇感踌躇。 蔡德忠当下将天地会的历史和规矩简略向韦小宝说知,说道:“本会的创始祖师,便是国姓爷,原姓郑,大名上成下功。当初国姓爷率领义师,进攻江南,围困江宁,功败垂成,在退回台湾之前,接纳总舵主的创议,设立了这天地会。那时咱们的总舵主,便是国姓爷的军师。我和方兄弟、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人,都是国姓爷军中的校尉士卒。” 韦小宝知道“国姓爷”便是郑成功,当年得明朝皇帝赐姓为朱,因此人们尊称他为“国姓爷”。郑成功在江浙闽粤一带声名极响,他于康熙元年去世,其时逝世未久,人人提到他时,语气之间仍十分恭敬。茅十八也曾跟他说起过的。 蔡德忠又道:“咱们大军留在江南的甚多,没法都退回台湾,有些退到厦门,那也只是一小部分,因此总舵主奉国姓爷之命,在中土成立天地会,联络国姓爷的旧部。凡曾随同国姓爷攻打江浙的兵将,自然都成为会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也不须察看。但外人若要入会,就得查察明白,以防有奸细混入。”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忽然现出异样神采,继续说道:“想当年咱们大军从台湾出发,一共是一十七万人马,五万水军、五万骑兵、五万步兵、一万人游击策应,又有一万‘铁人兵’,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长矛,专斫清兵的马足,兵刃羽箭伤他不得。镇江扬篷山那一战,总舵主领兵二千,大破清兵一万八千人,当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是总舵主麾下第八镇的统兵官,带兵冲杀过去,只听得清兵人人大叫:‘马鲁,马鲁!契胡,契胡!’” 韦小宝只听得眉飞色舞,问道:“那是什么?”蔡德忠道:“‘马鲁,马鲁’是鞑子话‘妈啊,妈啊’的意思,‘契胡,契胡’便是‘逃啊,逃啊’!”众人都笑了起来。 马超兴笑道:“蔡香主一说起当年攻克镇江、大杀鞑子兵的事,便兴高采烈,三日三夜也说不完。你接引人给韦兄弟说会中规矩,这般说来,说到韦兄弟的胡子跟你一般长了,还说不完……”说到此处,突然想到韦小宝是个小太监,怎么会有胡子?偷眼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不以为意,才放了心。 这时李力世进来回报,香堂已经设好。陈近南引着众人来到后堂。韦小宝见一张板桌上供着两个灵牌,中间一个写着“大明天子之位”,侧边一个写着“大明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郑之位”,板桌上供着一个猪头、一个羊头、一只鸡、一尾鱼,插着七枝香。众人一齐跪下,向灵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过一张白纸,朗声读道: “天地万有,回复大明,灭绝胡虏。吾人当同生同死,仿桃园故事,约为兄弟,姓洪名金兰,合为一家。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姊妹,复拜五祖及始祖万云龙为洪家之全神灵。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时为生时。凡昔二京十三省,当一心同体。今朝廷王侯非王侯,将相非将相,人心动摇,即为明朝回复、胡虏剿灭之天兆。吾人当行陈近南之命令,历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杰。焚香设誓,顺天行道,恢复明朝,报仇雪耻。歃血誓盟,神明降鉴。”(按:此项誓词,根据清代传下之天地会文件记录,原文如此。) 蔡德忠念罢演词,解释道:“韦兄弟,这番话中所说桃园结义的故事,你知道吗?” 韦小宝道:“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德忠道:“对了,你入了天地会,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们和总舵主是兄弟,你拜他老人家为师,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因此你见了我们要磕头。但从今而后,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再向我们磕头了。”韦小宝应道:“是。”心想:“那好得很。” 蔡德忠道:“我们天地会,又称为洪门,洪就是明太祖的年号洪武。姓洪名金兰,就是洪门兄弟的意思。我洪门尊万云龙为始祖,那万云龙,就是国姓爷了。一来国姓爷的真姓真名,兄弟们不敢随便乱叫;二来如果给胡虏的鹰爪们听了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间,称国姓爷为万云龙。‘万’便是千千万万人,‘云龙’是云从龙。千千万万人保定大明天子,恢复我锦绣江山。韦兄弟,这是本会的机密,可不能跟会外的朋友说起,就算茅十八茅爷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不能跟他说。”韦小宝点头道:“我知道了。茅大哥挺想入咱们天地会,咱们能让他入会吗?”蔡德忠道:“日后韦兄弟可以做他的接引人,会中再派人详细查察之后,那自然也是可以的。”(按:“万云龙”到底是谁,史上各家说法不同。本书中关于天地会之事迹人物,未必尽与流传之记载相符,除史有明文之外,其余不少为作者之想像及创造。)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时,是本会创立的日子时辰。本会五祖,乃是我军在江宁殉难的五位大将,第一位姓甘名辉。想当年我大军攻打江宁,我统率镇兵,奉了总舵主军师之命,埋伏在江宁西城门外,鞑子兵……”他一说到当年攻打江宁府,指手划脚,不由得越说越远。 马超兴微笑插嘴:“蔡香主,攻打江宁府之事,咱们慢慢再说不迟。” 蔡德忠一笑,伸手轻轻一弹自己额头,道:“对,对,一说起旧事,就是没了没完。现下我读〈三点革命诗〉,我读一句,你跟着念一句。”当下读诗道:“三点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从仇日,誓灭清朝一扫空。”韦小宝跟着念了。 蔡德忠道:“我这洪门的‘洪’字,其实就是我们汉人的‘汉’字,我汉人的江山给胡虏占了,没了土地,‘汉’字中去了个‘土’字,便是‘洪’字了。”当下将会中的三十六条誓词、十禁十刑、二十一条守则,都向韦小宝解释明白,大抵是忠心义气、孝顺父母、和睦乡党、兄弟一家、患难相助等等。若有泄漏机密、扳连兄弟、投降官府、奸淫掳掠、欺侮孤弱、言而无信、吞没公款等情由,轻则割耳、责打,重则大解八块,断首分尸。 韦小宝一一凛遵,发誓不敢有违。他这次是诚心诚意,发誓时并不捣鬼。 马超兴取过一大碗酒来,用针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将血滴入酒中。陈近南等人也都刺了血,最后韦小宝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会仪典告成。众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亲热。韦小宝全身热呼呼地,只觉从今而后,在这世上再也不是无依无靠。 陈近南道:“本会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后五房五堂。前五房莲花堂、洪顺堂、家后堂、参太堂、宏化堂。后五房青木堂、赤火堂、西金堂、玄水堂、黄土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香主尹兄弟,前年为鳌拜那恶贼害死,至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和尹香主灵位前立誓,那一个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大伙儿便奉他为本堂香主。这件事可是有的?”众人都道:“正是,确有这事。” 陈近南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在各人脸上扫了过去,缓缓说道:“听说青木堂中的好兄弟们,为了继立香主之事,曾发生一些争执,虽然大家顾全大局,仁义为重,并没伤了和气,但此事如没妥善了断,青木堂之内总伏下一个极大的隐忧。青木堂是我天地会中极重要的堂口,统管江南、江北各府州县,近年来又渐渐扩展到了山东、河北,这一次更攻进了北京城里。青木堂香主是否得人,与本会的兴衰、反清大业的成败有极大干系。如堂中众兄弟意见不合,不能同心协力,这大事就干不成了。”顿了一顿,问道:“鳌拜那奸贼,乃韦小宝所杀,这是青木堂众兄弟都亲眼目睹的,是不是?” 李力世和关安基同声说道:“正是。”李力世跟着道:“大伙儿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发过的誓,决不能说了不算。如这样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后还能在万云龙大哥的灵位之前立什么誓,许什么愿?韦小宝兄弟年纪虽小,我李力世愿拥他为本堂香主。” 关安基给他抢了头,心下又想:“这小孩是总舵主的徒儿,身分已非比寻常。听总舵主说这番话,显是要他这个小徒当本堂香主。李老儿一味和我争当香主,眼看谁也不服谁,索性一拍两散。他已先出口向总舵主讨好,我可不能输给了他,反显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话甚是。韦兄弟机警过人,在总舵主调教之下,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侠。关安基愿拥韦小宝兄弟为青木堂香主。” 韦小宝吓了一跳,双手乱摇,叫道:“不成,不成!这……这个什么香主、臭主,我可做不来!” 陈近南双眼一瞪,喝道:“你胡说什么?”韦小宝不敢再说。陈近南道:“这小孩手刃鳌拜,那是不能改变的事实,我们遵守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让他来当青木堂香主。我是为了要让他当香主,才收他为徒;可不是收了他为弟子之后,才想到要他当香主。这小孩气质不佳,以后不知要让我头痛几百次。” 方大洪道:“总舵主的苦心,兄弟们都理会得。总舵主跟韦兄弟非亲非故,今日才第一次见面。总舵主破例垂青,自然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不过……不过……总舵主也不必耽心。本会兄弟都是江湖上人,读书的人少,那一个不口出粗言俗语?韦兄弟年纪小,李大哥和关夫子都愿全力辅佐,决不会出什么乱子。” 陈近南点头道:“咱们所以让韦小宝当青木堂香主,是为了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立过誓,决不能不算。但只要他做了一天香主,也算是做过了。明天倘若他胡作非为,扰乱青木堂事务,有碍本会反清复明大业,咱们立即开香堂废了他,决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关二哥,我拜托你们两位用心帮他。如这小孩行事有什么不妥当,务须一一向我禀报,不得隐瞒。”李力世和关安基躬身答应。 陈近南转过身来,从香炉中拿起三枝香来,双手捧住,在灵位前跪下,朗声道:“属下陈近南,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立誓:属下的弟子韦小宝倘若违犯会规,又或才德不足以服众,属下立即废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职司,决不敢有半分偏私。我们封他为香主,是遵守誓言,他日如果废他,也是遵守誓言。属下陈近南若不遵此誓,万大哥在天之灵,教我天雷轰顶,五马分尸,死于胡虏鹰爪之手。”说着举香拜了几拜,将香插回香炉,又磕下头去。 众人齐声称赞:“总舵主如此处事,大公无私,没一个心中不服。” 韦小宝心道:“好啊!我还道你们真要我当什么香主臭主,却原来将我当作一座木板桥来过河,过了河便拆桥。今日封我为香主,你们就不算背誓。明日找个岔头,将我废了,又不算背誓。那时李大哥也好,关夫子也好,再来当香主,便顺理成章了。”大声说道:“师父,我不当香主!” 第288章 鹿鼎记(38) 陈近南一愕,问道:“什么?”韦小宝道:“我不会当,也不想当。”陈近南道:“不会当,慢慢学啊。我会教你,李关二位又答允了帮你。香主的职位,在天地会中位份甚高,你为什么不想当?” 韦小宝摇头道:“今天当了,明天又给你废了,反而丢脸。我不当香主,什么事都马马虎虎;一当上了,人人都来鸡蛋里寻骨头,不用半天,马上完蛋大吉。”陈近南道:“鸡蛋里没骨头,人家要寻也寻不着。”韦小宝道:“鸡蛋要变小鸡,就有骨头了。就算没骨头,人家来寻的时候,先把我蛋壳打破了再说,搞得蛋黄蛋白,一塌子胡涂!”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陈近南道:“咱们天地会做事,难道是小孩子儿戏吗?你只要不做坏事,人人敬你是青木堂香主,那一个会得罪你?就算不敬重你,也得敬你是我的弟子。” 韦小宝想了一想,道:“好,咱们话说明在先。你们将来不要我当香主,我不当就是。可不能乱加罪名,又打又骂,什么割耳斩头,大解八块。” 陈近南皱眉道:“你就爱讨价还价。你不做坏事,谁来打你杀你?鞑子倘若打你杀你,大伙儿给你报仇。”顿了一顿,诚诚恳恳的道:“小宝,大丈夫敢作敢为,当仁不让,既入了我天地会,就当奋勇争先,为民除害。老是为自己打算,岂是英雄豪杰的行径?” 韦小宝一听到“英雄豪杰”四字,便想到说书先生所说的那些大英雄,胸中豪气登生,说道:“对,师父教训得很是。最多砍了脑袋,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是江湖汉子给绑上法场时常说的话,韦小宝听说书先生说得多了,这时用了出来,虽然不大得体,倒博得厅上众人一阵掌声。 陈近南微笑道:“做香主是件大喜事,又不是绑上法场斩首。这里九位香主,人人做得欢欢喜喜,你该当学他们的样才是。” 关安基走到韦小宝跟前,抱拳躬身,说道:“属下关安基,参见本堂香主。”韦小宝转头向陈近南道:“我怎么办?”陈近南道:“你就当还礼。”韦小宝抱拳还礼,道:“关夫子你好。”陈近南微笑道:“‘关夫子’三字,是兄弟们平时叫的外号。日常无事,可以叫他‘关夫子’,正式见礼之时,便叫他作关二哥。”韦小宝改口道:“关二哥你好。”李力世这一次给关安基占了先,当下跟着上前见礼。 其余九位香主逐一重行和韦小宝叙礼。众人回到大厅,总舵主和十堂香主留下议事。 青木堂是后五堂之长,在天地会十堂之中,排列第六。韦小宝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赤火堂等堂香主有的白须垂胸,反而坐在他下首。李力世、关安基等退在厅外,厅上便只陈近南等十一人,乃天地会中第一级的首脑。 陈近南指着居中的一张空椅,道:“这是朱三太子的座位。”指着其侧的一张空椅,道:“这是台湾郑王爷的座位。郑王爷便是国姓爷的公子,现今袭爵为延平郡王。咱们天地会集议,朱三太子和郑王爷倘若不到,总是空了座。”这几句话自是解释给韦小宝听的。他继续说道:“众位兄弟,请先说说各省的情形。” 那前五房中,长房莲花堂该管福建,二房洪顺堂该管广东,三房家后堂该管广西,四房参太堂该管湖南、湖北,五房宏化堂该管浙江。后五房中,长房青木堂该管江苏,二房赤火堂该管贵州,三房西金堂该管四川,四房玄水堂该管云南,五房黄土堂该管中州河南。天地会为郑成功旧部所组成,主力在福建,因此莲花堂为长房,实力最强,其次为两广、两湖,更其次为浙江、江苏。(按:天地会中确有前五房、后五房十堂,蔡德忠、方大洪、马超兴等人历史上确有其人,各堂该管之地区亦大致如史书所载。此后为便于小说之叙述描写,有所更改,不再说明。) 当下蔡德忠首先叙述福建的天地会会务,跟着方大洪述说广东会务。韦小宝听了一会,一来不懂,二来丝毫不感兴趣,到后来听而不闻,心中自行想像赌钱玩耍之事。 轮到青木堂香主述说时,陈近南说道:“青木堂本来是在江南江宁、苏州一带跟官兵周旋,后来尹兄弟把香堂移到了江北徐州,逐步进入山东、直隶,一直伸展到京城。只可惜尹兄弟命丧鳌拜之手,青木堂元气大伤。”他顿了一顿,又道:“日前众兄弟奋勇攻入康亲王府,机缘巧合,小宝手刃鳌拜,为尹兄弟报了大仇。青木堂这件事,干得轰轰烈烈,可叫鞑子心惊肉跳。只不过这么一来,鞑子自然加紧提防,咱们今后行事,可也得加倍小心才是。”众人齐声称是。 此后赤火堂、西金堂两堂香主分别述说贵州、四川两省情状,韦小宝听得忍不住要打呵欠,忙伸手掩住了嘴巴。 待得玄水堂香主林永超说起云南会务时,他神情激昂,不断咒骂,韦小宝才留上了神,只听他道:“吴三桂那大汉奸处处跟咱们作对,从去年到今年,还没满十个月,会中兄弟前前后后已有七十九人死在这王八蛋手里。他妈巴羔子的,老子跟这狗贼不共戴天。属下数次派人去行刺,可是这汉奸身边能人甚多,接连行刺三次,都失了手……” 他指指自己挂在头颈中的左臂,说道:“上个月这一次,他奶奶的,老子还折断了一条手臂。这大汉奸作恶多端,终有一日,要全家给咱们天地会斩成肉酱。” 一说到吴三桂,人人气愤填膺。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也早听人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夺了汉人的天下。清兵在扬州奸淫烧杀,最大的罪魁祸首便是吴三桂。这人帮清兵打天下,官封平西王,永镇云南,韦小宝听人提到吴三桂三字之时,无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这林香主如此破口大骂,韦小宝倒也不以为奇。林永超一骂开了头,其余八位香主跟着也骂了起来。他们本来都是军人,近年来混迹江湖,粗口原是说惯了,只不过在总舵主面前,大家尽力收敛而已,此时一骂上了,谁也不再客气。韦小宝大喜,一听到这些污言秽语,登时如鱼得水,忍不住插口也骂。说到骂人,韦小宝和这九位香主相比,颇有精粗之别,他一句句转弯抹角、狠毒刻薄,九位香主只不过胡骂一气,相形之下,不免见绌。 陈近南摇手道:“够了,够了!天下千千万万人在骂吴三桂,可是这厮还是好好做他的平西王。骂是骂他不死的,行刺也不是办法。” 宏化堂香主李式开矮小瘦削,说话很轻,骂人也不多,这时说道:“依属下之见,就算咱们大举入滇,将吴三桂杀了,于大局也无多大好处。朝廷另派总督、巡抚,云南老百姓一般的翻不了身。吴三桂这汉奸罪孽深重,若一刀杀了,未免太也便宜了他。” 陈近南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却不知李兄弟有何高见?”李式开道:“这件事甚为重大,大伙儿须得从长计议。属下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还是听从总舵主的指点。” 陈近南道:“‘此事重大,须得从长计议。’李兄弟这一句话,便是高见了。常言道得好: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们十个人,不,十一个人,静下来细细想想,主意儿就更加多了。咱们杀吴三桂,不但为天地会给他害死的众位兄弟报仇,也是为天下千千万万汉人同胞报仇。此事我筹思已久,吴三桂那厮在云南根深蒂固,势力庞大,单是天地会一会之力,只怕扳他不倒。” 林永超大声道:“拚着千刀万剁,也要扳他一扳。”蔡德忠道:“你早扳过了,吴三桂没扳倒,却扳断了自己一只手。”林永超怒道:“你耻笑我不成?”蔡德忠自知失言,陪笑道:“我是讲笑话,林兄弟别生气。” 陈近南见林永超兀自愤愤不平,温言慰道:“林贤弟,诛杀吴三桂,乃普天下英雄好汉人人梦寐以求的大事,怎能要林贤弟与玄水堂单独挑起这副重担?就算天地会十数万兄弟齐心合力,也未必能动得了他。”林永超道:“总舵主说得是。”这才平了气。 陈近南道:“我看要办成这件大事,咱们须得联络江湖上各门各派,各帮各会,共谋大举。吴三桂这厮在云南有几万精兵,麾下雄兵猛将,非同小可。单要杀他一人,未必十分为难,但要诛他全家,杀尽他手下助纣为虐的一众大大小小汉奸恶贼,却非我天地会一会之力能够办到。” 林永超拍腿大叫:“是极,是极!我天地会兄弟已给吴三桂杀了这许多,单杀这贼子一人,如何抵得了命?” 众人想到要诛灭吴三桂全家及手下众恶,都十分兴奋,但过不多时,大家面面相觑,心中均想:“这件事当真甚难。” 蔡德忠道:“少林、武当两派人多势众,武功又高,那是一定要联络的。” 黄土堂香主姚必达踌躇道:“少林寺方丈晦聪大师,在武林中声望自是极高,不过他向来十分老成持重,不肯得罪官府。这几年来,更定下一条规矩,连俗家子弟也不许轻易出寺下山,生怕惹祸生事。要联络少林派,这中间恐怕有很多难处。” 该管湖广地面的参太堂香主胡德第点头道:“武当派也差不多。真武观观主云雁道人和师兄云鹤道人失和已久,两人尽是勾心斗角,互相找门下弟子的岔儿。杀吴三桂这等冒险勾当,就怕……就怕……”他没再说下去,但谁都明白,多半云雁、云鹤二人都不愿干。 林永超道:“倘若约不到少林、武当,咱们只好自己来干了。”陈近南道:“那不用性急,武林之中,也并非只少林、武当两派。”各人纷纷议论,有的说峨嵋派或许愿干,有的说丐帮中有不少好手加入天地会,必愿与天地会联手,去诛杀这大汉奸。 陈近南听各人说了良久,道:“若不是十拿九稳,咱们可千万不能向人家提出。”方大洪道:“这个自然,没的人家不愿干,碰一鼻子灰不算,也伤了我天地会的脸面。”陈近南道:“失面子还不要紧,风声泄漏出去,给吴三桂那厮加意提防,可更棘手了。”李式开道:“为了稳重起见,若要向那一个门派帮会提出,须得先经总舵主点头,别的人可不能随便拿主意。”众人都道:“正该如此。” 各人又商议了一会。陈近南道:“此刻还不能拟下确定的方策。三个月后,大家在湖南长沙再聚。小宝,你仍回宫中,青木堂的事务,暂且由李力世、关安基两位代理。长沙之会,你不用来了。” 韦小宝应道:“是。”心道:“这不是摆明了过河拆桥么?” 众香主散后,陈近南拉了韦小宝的手,回入厢房,说道:“北京天桥有个卖膏药的老头儿,姓徐。别人卖膏药的旗子上,膏药都是黑色的,这徐老儿的膏药却是一半红,一半青。你有事要跟我联络,到天桥去找徐老儿便是。你问他:‘有没清恶毒、使盲眼复明的清毒复明膏药?’他说:‘有是有,价钱太贵,要三两黄金、三两白银。’你说:‘五两黄金、五两白银卖不卖?’他便知道你是谁了。” 韦小宝大感有趣,笑道:“人家要价三两,你却还价五两,天下那有这样的事?” 陈近南微笑道:“这是唯恐误打误撞,真有人去向他买‘清毒复明膏药’。他一听你还价黄金五两、白银五两,便问:‘为什么价钱这样贵?’你说:‘不贵,不贵,只要当真复得了明,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不贵。’他便说:‘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你说:‘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他又问:‘红花亭畔那一堂?’你说:‘青木堂。’他问:‘堂上烧几炷香?’你说:‘五炷香!’烧五炷香的便是香主。他是本会青木堂的兄弟,属你该管。你有什么事,可以交他办。” 韦小宝一一记在心中。陈近南又将那副对子说了两遍,和韦小宝演习一遍,一字无讹。陈近南又道:“这徐老头虽归你管,武功却甚了得,你对他不可无礼。”韦小宝答应了。 陈近南道:“小宝,咱们大闹康亲王府,鞑子一定侦骑四出,咱们在这里不能久留。今日你就回宫去,跟人说是给一帮强人掳了去,你夜里用计杀了看守的强人,逃回宫来。如有人要你领兵来捉拿,你可以带兵到这里来,我们把鳌拜的尸身和首级埋在后面菜园里,你领人来掘了去,就没人怀疑。” 韦小宝道:“大伙当然都不在这里了,是不是?”陈近南道:“你一走之后,大伙儿便散,不用耽心。三天之后,我到北京城里来传你武功。你到东城甜水井胡同来,胡同口有兄弟们等着,自会带你进来见我。”韦小宝应道:“是。” 陈近南轻轻抚摸他头,温言道:“你这就去罢!” 韦小宝当下进去和茅十八道别。茅十八不知他已入了天地会,做了香主,问长问短,极是关心。韦小宝也不说穿。这时他让夺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陈近南命人替他备了坐骑,亲自送出门外。李力世、关安基、玄贞道人等青木堂中兄弟,更直送到三里之外。 韦小宝问明路径,催马驰回北京城,进宫时已是傍晚,即去叩见皇帝。 康熙早已得知鳌拜在康亲王府囚室中为韦小宝所杀的讯息,心想他为鳌拜的党徒所掳,定然凶多吉少。事情一发,清廷便立即四下缉捕鳌拜的余党拷问,人是捉了不少,却查不出端倪。康熙正自老大烦恼,忽听得韦小宝回来,又惊又喜,急忙传见,一见他走进书房,忙问:“小桂子,你……你怎么逃了出来?” 韦小宝一路之上,早已想好了一大片谎话,如何给强人捉去、如何给装在枣子箱中运去等情倒不必撒谎,跟着说众奸党如何设了灵位祭奠,为了等一个首脑人物,却暂不杀他,将他绑在一间黑房之中,他又如何在半夜里磨断手上所绑绳索,杀了看守的人,逃了出来,如何在草丛中躲避追骑,如何偷得马匹,绕道而归,说得绘声绘影,生动之至。 康熙听得津津有味,连连拍他肩头,赞道:“小桂子,真有你的。”又道:“这一番可真辛苦了。” 第289章 鹿鼎记(39) 韦小宝道:“皇上,鳌拜这些奸党,势力也真不小。奴才逃出来时,记明了路径,咱们马上带兵去捉,好不好?” 康熙喜道:“妙极!你快去叫索额图带领三千兵马,随你去捉拿。” 韦小宝退了出来,命人去通知索额图。索额图听说小桂子给鳌拜手下人捉去,心想宫中少了个大援,正在发愁,虽说能吞没四十五万两银子,毕竟是所失者大,所得者小,突然得悉小桂子逃归,登时精神大振,忙带领人马,和韦小宝去捕拿余党。行到半路,康亲王差人将韦小宝的玉花骢赶着送来。韦小宝骑上名驹,左顾右盼,得意非凡。到得天地会聚会之所,自然早已人影不见。索额图下令搜索,不久便在菜园中将鳌拜的首级和尸身掘了出来,又找到一块“大清少保一等超武公鳌拜大人之灵位”的灵牌,几幅吊唁鳌拜的挽联,自然都是陈近南故意留下的。 韦小宝和索额图回到北京,将灵牌、挽联等物呈上康熙,韦小宝神色间倒颇似立了一件大功。康熙奖勉几句,吩咐葬了鳌拜的尸身,令两人继续小心查察。 韦小宝嘴里连声答应,脸上忠诚勤奋,肚中暗暗好笑。 第九回 琢磨颇望成全璧 激烈何须到碎琴 过了三天,韦小宝禀明康熙,要出去访查鳌拜的余党,迳自到东城甜水井胡同来。 离胡同口十来丈处停着一副馄饨担子,卖馄饨的见到韦小宝,拿起下馄饨的长竹筷,在盛钱的竹筒上托托托的敲了三下,停一停,敲了两下,又敲三下。隔着数丈处,有人挑了担子在卖青萝卜,那人用削萝卜的刀子在扁担上也这般敲击。韦小宝料想是天地会传讯之法,随着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进了胡同,来到漆黑大门的一座屋子前。门口蹲着三人,正用石灰粉刷墙壁,见到韦小宝后点了点头,石灰刀在墙上敲击数下,大门便即开了。 韦小宝走进院子,进了大厅,见陈近南已坐在厅中,立即上前磕头。陈近南甚是欢喜,说道:“你来得早,再好也没有了。我本想多耽几天传你功夫,但昨天接到讯息,福建有件事要我去料理。这次我只能停留一天。”韦小宝心中一喜,暗道:“你没空多传我功夫,将来我练得不好,那是你的事,可不能怪我。”脸上却尽是失望之色。 陈近南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说道:“这是本门修习内功的基本法门,你每日照着自行用功。”打开册子,每一页都绘有人像,当下教了修习内功的法门和口诀。韦小宝一时之间也未能全盘领悟,只用心记忆。 陈近南花了两个多时辰,将这套内功授完,说道:“本门功夫以正心诚意为先。你这人心猿意马,和本门功夫格格不入,练起来加倍艰难,须得特别用功才是。你牢牢记住,倘若练得心意烦躁,头晕眼花,便不可再练,须待静了下来,收拾杂念,再从头练起,否则会有重大危险。”韦小宝答应了,双手接过册子,放入怀中。 陈近南又细问海大富所授武功的详情,待韦小宝连说带比的一一说完,陈近南沉吟道:“这些功夫,你也早知是假的,当真遇上敌人,半点也不管用。我只是奇怪,怎地鞑子太后传授给鞑子小皇帝的武功,却也是假的。”韦小宝道:“老婊子不是小皇帝的亲娘,而且……而且老婊子不是好人,是个大大的坏人。”心想老婊子害死小皇帝的母亲等等情由,牵连太过重大,对师父也不能说,何况此事跟师父毫不相干。 陈近南点点头,跟着又查问海大富的为人和行事,只觉这老太监的所作所为之中,充满了诡秘。韦小宝说了一些,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近南温言问道:“小宝,怎么啦?”韦小宝抽抽噎噎的将海大富在汤中暗下毒药的事说了,最后泣道:“师父,我这毒是解不了的啦。我死之后,青木堂的兄弟们可不能再用老法子。”陈近南问道:“什么老法子?”韦小宝道:“鳌拜害死尹香主,我杀了鳌拜,大伙儿就叫我做青木堂香主。海老乌龟害死韦香主,老婊子杀了海老乌龟。大伙儿可不能请老婊子来做青木堂香主。” 陈近南哈哈一笑,细心搭他脉搏,又详询他小腹疼痛的情状,伸指在他小腹四周穴道上或轻或重的按捺,沉吟半晌,说道:“不用怕!海大富的毒药,或许世上当真无药可解,但我可用内力将毒逼出。”韦小宝大喜,连说:“多谢师父!” 陈近南领他到卧室之中,命他躺在床上,左手按在他胸口“膻中穴”,右手按住他背脊“大椎穴”。过得片刻,韦小宝只觉两股热气缓缓向下游走,全身说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睡梦之中,突觉腹中说不出的疼痛,“啊哟”一声,醒了过来,叫道:“师父,我……我要拉屎!”陈近南带他到茅房门口。韦小宝刚解开裤子,稀屎便已直喷,但觉腥臭难当,口中跟着大呕。 韦小宝回到卧室,双腿酸软,几难站直。陈近南微笑道:“好啦,你中的毒已去了十之八九,余下来的已不打紧。我这里有十二粒解毒灵丹,你分十二天服下,余毒就可驱除干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韦小宝。韦小宝接了,好生感激,说道:“师父,这药丸你自己还有没有?你都给了我,要是你自己中毒……”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道:“人家想下我的毒,也没这么容易。” 眼见天色已晚,陈近南命人开出饭来,和韦小宝同食。韦小宝见只有四碗寻常菜肴,心想:“师父是大英雄,却吃得这等马虎。”他既知身上剧毒已解,心怀大畅,吃饭和替师父装饭之时,脸上笑咪咪地,甚是欢喜。 饭罢,韦小宝又为师父斟了茶。陈近南喝了几口,说道:“小宝,盼你做个好孩子。我一有空闲,便到京城来传你武艺。”韦小宝应道:“是。”陈近南道:“好,你这就回皇宫去罢。鞑子狡猾得紧,你虽也聪明,毕竟年纪小,要事事小心。” 韦小宝道:“师父,我在宫里好闷,什么时候才可以跟着你行走江湖?” 陈近南凝视他脸,道:“你且忍耐几年,为本会立几件大功。等……等再过几年,你声音变了,胡子也长出来时,不能再冒充太监,那时再出宫来。” 韦小宝心想:“我在宫里做好事还是做坏事,你们谁也不知,想废去我的香主,可没那么容易。将来我年纪大了,武功练好了,或许你们便不废了。”想到此处,便开心起来,说道:“是,是。师父,我去啦。” 陈近南站起身来,拉着他手,说道:“小宝,鞑子气候已成,这反清复明的大事,是艰难得很的。你在皇宫之中,时时刻刻会遇到凶险,你年纪这样小,又没学到什么真实本领,我实在放心不下。不过咱们既入了天地会,这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只要于反清复明大业有利,就算明知是火坑,也只好跳下去。只可惜……只可惜你不能时时在我身边,我可好好教你。但盼将来你能多跟我一些时候。现下会中兄弟们敬重于你,只不过瞧在我的份上,但我总不能照应你一辈子。将来人家敬重你,还是瞧你不起,一切全凭你自己。” 韦小宝道:“是。我丢自己的脸不打紧,师父的脸可丢不起。”陈近南摇头道:“你自己丢脸,那也不成啊。”韦小宝应道:“是,是。那么我丢小桂子的脸好了。小桂子是鞑子太监,咱们丢小桂子的脸,就是丢鞑子的脸,那就是反清复明。” 陈近南长叹一声,实不知如何教导才是。 韦小宝进宫回到自己屋里,将索额图交来几十张、一共四十六万六千五百两的银票反覆细看,心下大乐。原来索额图为了讨好他,本来答应四十五万两银子,后来变卖鳌拜家产,得价较预计为多,又加了一万多两。他看了多时,收起银票,取出陈近南的那本武功册子,照着所传秘诀,盘膝而坐,练了起来。他点收银票,看到票子上银号、票号的朱印时神采奕奕,一翻到武功图谱,登时兴味索然,何况书中的注解一百个字中也识不上一个,练不到小半个时辰,便觉神昏眼倦,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次日醒来,在书房中侍候完了皇帝,回到屋里,又再练功,过不多时又竟入睡。陈近南这一门功夫入门极为不易,非有极大毅力,难以打通第一关。韦小宝聪明机警,却便是少了这份毅力,第一个坐式一练,便觉艰难无比,昏昏欲睡。一觉醒转,已是半夜,心想:“师父叫我练功,可是他的功夫乏味之极。但如偷懒不练罢,下次见到师父,他一查之下,我功夫半点也没长进,一定老大不高兴。说不定便将我的青木堂香主给废了。”起身再拿那册子来看,依法打坐修习,过不多时,双眼又沉重之极,忍不住要睡,心想:“他们打定了主意,要过河拆桥,我这座桥是青石板大桥也罢,是烂木头独木桥也罢,他们总是要拆的,我练不练功夫,也不相干。”既找到了不练功夫的藉口,心下大宽,倒头呼呼大睡。 他既不须再练武功,此后的日子便过得甚是逍遥自在,十二粒药丸服完,小腹上的疼痛已无影无踪。日间只在上书房中侍候康熙几个时辰,空下来便跟温氏兄弟等掷骰子赌钱。他此刻是身有数十万两银子家财的大富豪,掷骰子原已不用再作弊行骗,但羊牯当前,不骗上几下,心中可有说不出的不痛快,温氏兄弟、平威、老吴等人欠他的赌债自然越积越多。好在韦小宝不讨赌债,而海大富又已不在人世,温氏兄弟等虽债台高筑,却也不怎样耽心。 至于尚膳监的事务,自有手下太监料理,每逢初二、十六,管事太监便送四百两银子到韦小宝屋子里来。这时索额图早已替他将几万两银子分送宫中嫔妃和有权势的太监、侍卫,韦小宝嘴头上既来得,康熙又正对他十分宠幸,这几个月中,在宫中众口交誉,人人见了他都笑颜相迎。 秋尽冬来,天气日冷一日,这天韦小宝从上书房中下来,忽然想起:“师父吩咐,倘若有事,便去天桥找卖膏药的徐老头联络。虽然没什么事,也不妨去跟他对答一下,什么‘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倒也有趣。喂,你这张膏药要三两黄金、三两白银,太贵啦,太贵啦!五两黄金、五两白银卖不卖?哈哈,哈哈!” 他走出宫门,在大街上转了几转,见一家茶馆中有个说书先生在说书,便踱进去泡了壶茶坐下。说书先生说的正是《英烈传》,说到朱元璋和陈友谅在鄱阳湖大战,如何周颠抱了朱元璋换船,如何陈友谅战船上一炮轰来,将朱元璋原来的座船轰得粉碎。这些情节韦小宝早已听得烂熟,那说书的穿插也不甚佳,但他一坐下来,便听了大半个时辰,东逛西混,直到天黑,这天竟没去天桥。 第二天、第三天也始终没去。每晚临睡,心里总说,明天该去瞧瞧那徐老头儿了,可是第二天不是去掷骰子赌钱,便是去听说书,要不然到街市之中乱花银子。这些日子在皇宫里逍遥快乐,做太监比做天地会的什么香主、臭主要适意得多,自知这念头十分没出息,也不敢多想,偶尔念及,便自己安慰:“反正我又没事,去找徐老头儿干么?泄漏了机密,送了我小命不打紧,反而连累了天地会的大事。” 如此又过月余,韦小宝这一日又在茶馆中听《英烈传》。茶博士见他是宫中太监,给的赏钱又多,总是给他留下最好的座头,泡的是上好香茶。韦小宝这些日子来给人奉承惯了,对茶博士的恭谨巴结虽不怎么希罕,听在耳里,却也着实受用。坛上说书说的是大将军徐达挂帅出征,将鞑子兵赶回蒙古。京师之地,茶馆里听书的旗人甚多,说书先生不敢公然提“鞑子”二字,只说是元兵元将,但也说得口沫横飞,精神十足。 韦小宝正听得出神,忽有一人说道:“借光!”在他的茶桌边坐下。韦小宝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那人轻声说道:“小人有张上好膏药,想卖与公公,公公请看。”韦小宝一转头,见桌上放着一张膏药,一半青,一半红,他心中一动,问道:“这是什么膏药?” 那人道:“这是除清恶毒、令双目复明的膏药。”压低了声音,道:“有个名目,叫作‘清毒复明膏药’。” 韦小宝看那人时,见他三十来岁年纪,英气勃勃,并不是师父所说的那个徐老头,心下起疑,问道:“这张膏药要卖多少银子?”那人道:“三两白银,三两黄金。”韦小宝道:“五两白银、五两黄金卖不卖?”那人说道:“那不是太贵了吗?”韦小宝道:“不贵,不贵,只要当真复得了明,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不贵。”那人将膏药向韦小宝身前一推,低声道:“公公,请借一步说话。”说着站起身来,走出茶馆。 韦小宝将二百文钱丢在桌上,取了膏药,走了出去。那人候在茶馆之外,向东便走,转入一条胡同,见四下无人,站定了脚,说道:“地振高冈,一派溪水千古秀。” 韦小宝道:“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不等他问,先行问道:“阁下在红花亭畔住那一堂?”那人道:“兄弟是青木堂。”韦小宝道:“堂上烧几炷香?”那人道:“三炷香!”韦小宝点了点头,心想:“你比我的职位可低了两级。”那人叉手躬身,低声道:“哥哥是青木堂烧五炷香的韦香主?”韦小宝道:“正是。”心想:“你年纪比我大得多,却叫我哥哥,当真要叫得好听,怎么又不叫爷爷、阿叔?” 第290章 鹿鼎记(40) 那人道:“兄弟姓高,名叫彦超,是韦香主的下属,久仰香主的英名,今日得见,实是大幸。”韦小宝心中一喜,笑道:“高大哥好说,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高彦超道:“本堂有一位姓徐的徐三哥,向在天桥卖药,今日给人打得重伤,特来报知韦香主。”韦小宝一惊,说道:“我连日宫中有事,没去会他。他怎地受了伤?是给谁打的?”高彦超道:“此处不便详告,请韦香主跟我来。”韦小宝点了点头。高彦超大步而行,韦小宝远远跟着。 过了七八条街,来到一条小街,高彦超走进一家药店。韦小宝见招牌上写着五个字,自然一个也不识,也不用细看,料想是药店的名字,便跟着进去。 柜台内坐着一个肥肥胖胖的掌柜,高彦超走上前去,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那胖掌柜连声应道:“是,是!”站起身来,向韦小宝躬身行礼,神态恭敬,道:“客官要买上好药材,请进来罢!”引着韦小宝和高彦超走进内室,反手带上了门,俯身掀开一块地板,露出一个洞来,有石级通将下去。 韦小宝见地道中黑黝黝地,心下惊疑不定:“这两人真是天地会的兄弟吗?只怕有点儿靠不住。下面若是宰杀韦小宝的屠房,岂不糟糕?”但高彦超跟在身后,其势已无可退缩,只得跟着那掌柜走入地道。 幸好地道极短,只走得十来步,那掌柜便推开了一扇板门,门中透出灯光。韦小宝走进门内,见是一间十来尺见方的小室,室中却坐了五人,另有一人躺在一张矮榻之上。待得再加上三人,几乎已无转身余地,幸好那胖掌柜随即退出。 高彦超道:“众位兄弟,韦香主驾到!” 室中五人齐声欢呼,站起来躬身行礼,地窖太小,各人挤成一团。韦小宝抱拳还礼。见其中一人是个道人,那是曾经会过的,道号玄贞,记得他曾开玩笑,叫关安基跟他妻子“十足真金”离婚,另有一人姓樊,也是见过的。韦小宝见到熟人,当即宽心。高彦超指着卧在矮榻上那人,说道:“徐三哥身受重伤,不能起来见礼。”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走近身去,只见榻上那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已没半点血色,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白须上点点斑斑都是血渍,问道:“不知是谁打伤了徐三哥?是……是鞑子的鹰爪子吗?” 高彦超摇头道:“不是,是云南沐王府的人。”韦小宝一惊,道:“云南沐王府?他们……他们跟咱们是一路的,是不是?” 高彦超缓缓摇头,说道:“启禀香主大哥:徐三哥今朝支撑着回到这回春堂药店来,说道下手打伤他的,是沐王府的两个年轻人,都是姓白……”韦小宝道:“姓白?那不是沐王府四大家将的后人吗?”高彦超道:“多半是的。大概就是白寒松、白寒枫兄弟,叫做什么‘白氏双木’的。”韦小宝喃喃道:“两根烂木头,有什么了不起啦!” 高彦超道:“听徐三哥说,他们为了争执拥唐拥桂,越说越僵,终于动起手来。徐三哥双拳难敌四手,身受重伤。”韦小宝道:“两个打一个,不是英雄好汉。什么糖啊桂的,莫非……莫非……”心想什么“拥桂”,莫非为了拥护我小桂子,但觉得不大像,缩住了不说。 高彦超道:“沐王府是桂王手下,咱们天地会是当年唐王天子手下。徐三哥定是跟他们争名份,以致言语失和。”韦小宝还是不懂,问道:“什么桂王手下、唐王手下?”高彦超道:“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咱们唐王才是真命天子。” 玄贞道人明白韦小宝的底细,知他肚中料子有限,插口道:“韦香主,当年李闯攻入北京,逼死了崇祯天子。吴三桂带领清兵入关,占我花花江山。各地的忠臣义士,纷纷推戴太祖皇帝的子孙为王。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后来福王给鞑子害了,咱们唐王在福建做天子,那是国姓爷郑家一伙人拥戴的,自然是真命天子。那知另一批人在广西、云南推戴桂王做天子,又有一批人在浙江推戴鲁王做天子,那都是假的天子。” 韦小宝点头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既有唐王做了天子,桂王、鲁王就不能做天子了。”高彦超道:“是啊,韦香主说得对极!” 玄贞道人道:“可是广西、浙江那些人为了贪图富贵,争着说道,他们拥立的才是真命天子,大家自伙里争得很厉害。”叹了口气,续道:“后来唐王、鲁王、桂王,先后都遭了难。这些年来,江湖上的豪杰不忘明室,分别找了三王的后人,奉以为主,干反清复明的大业。桂王的手下拥戴桂王子孙,鲁王的手下拥戴鲁王子孙,那是桂派和鲁派,他们又称咱们天地会为唐派。唐、桂、鲁三派,都是反清复明的。不过只有咱们天地会才是正统,桂派、鲁派却是篡位。”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了。沐王府那些人是桂派,是不是?”玄贞道人道:“正是。这三派人十几年来相争不休。” 韦小宝想起那日在苏北道上遇到沐王府的人物,甚为傲慢无礼,那人也是姓白,但不知是不是这两根烂木头之一,当时见茅十八对他怕得厉害,早就不忿,便道:“唐王既是真命天子,他们就不该再争。听说沐公爷是很好的,只怕他老人家归天之后,他手下那些人有点儿乱七八糟。”地窖中众人齐声道:“韦香主的话,一点也不错。” 玄贞道人道:“江湖上好汉瞧在沐天波沐公爷尽忠死节的份上,遇上了沐王府的人物,都容让三分。这样一来,沐王府中连阿猫阿狗也都狂妄自大起来。我们这位徐三哥人是再好也没有的,他从前服侍过唐王天子,当真是忠心耿耿,提到先帝时便流眼泪。定是沐王府的人说话不三不四,言语中轻侮了先帝,否则的话,徐老哥怎能跟沐王府的人动手?” 高彦超道:“徐三哥在午前清醒了一会儿,要众兄弟给他出这口气。在直隶境内,眼下本会只韦香主一位香主,按照本会规矩,遇上这等大事,须得禀明韦香主而行。倘若是对付鞑子的鹰爪子,那也罢了,杀了鞑子和鹰爪固然很好,弟兄们为本会殉难,也是份所当为。但沐王府在江湖上名声很响,说来总也是自己人,去跟他们交涉,说不定会大动干戈,后果怎样,就很难料。”韦小宝嗯了一声。 高彦超又道:“徐三哥说,他一直在等候韦香主驾到,已等了好几个月,有时见到韦香主在街市采购物品,有时在茶馆里听书。”韦小宝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原来他早见到我了。”高彦超道:“徐三哥说,总舵主吩咐过的,韦香主倘若有事,自会去找他,因此徐三哥虽然见到韦香主,却不敢上前相认。” 韦小宝点了点头,向榻上的老头瞧了一眼,心想:“原来这老狐狸暗中早就跟上了我。我在街上买了东西乱吃,胡花银子,早就落入他眼中。他妈的,日后他见了我师父,定会搬弄是非,最好是这只老狐狸伤势好不了,呜呼哀哉!” 玄贞道人道:“咱们一商量,迫不得已,只好请韦香主到来主持大局。” 韦小宝心想:“我一个小孩子,能主持什么大局?”但见这些人对自己十分恭谨,心下也不禁得意。他初入天地会时,除了师父之外,九位香主都比自己年长资深,此刻这些人中却以自己地位最高,轻飘飘之感登时油然而兴。 一名中年的粗壮汉子气愤愤的道:“大伙儿见到沐王府的人退让三分,那是敬重沐公爷为人忠义,为主殉难,说到所做事业的惊天动地,咱们国姓爷比之沐王爷可胜过了十倍。”那姓樊的樊纲道:“我敬你五尺,你就该当敬我一丈。怎地我们客气,他们反当是运气?这件事若不分说清楚,以后天地会给沐王府压得头也抬不起来,大伙儿还混个什么?”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十分气恼。 玄贞道人道:“这件事如何办理,大伙儿都听韦香主的指示。” 要韦小宝想法子去偷鸡摸狗,混蒙拐骗,他还能拿些主意,现下面临这种大事,要他拿个主意出来,当真是要他好看了,摆明了叫他当场出丑露乖。可是他不折不扣,确是陈近南的弟子,天地会十大香主之一,直隶全省之中,天地会众兄弟以他为首,这姓徐的老头和别的几人,又都是他青木堂的嫡系下属,眼见人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他脸上,不由得大是发窘,心中直骂:“辣块妈妈,这……这如何是好?” 他心中发窘,一个个人瞧将过去,盼望寻到一点线索,可以想个好主意,看到那粗壮汉子时,忽见他嘴角边微有笑容,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神色。此人刚才还在大叫大嚷,满腔子都是怒火,怎地突然间高兴起来?一凝神间,猛地想起:“啊哟,辣块妈妈,这批王八蛋不怀好意,要我来掮烂木梢。他们想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却生怕我师父将来责怪,于是找了我来,要我出头。” 他越想越对,寻思:“我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虽说是香主,难道还真会有胜过他们的主意?他们是要拿我来作挡箭牌,日后没事,那就罢了,有什么不妥,都往我头上一推,说道:‘青木堂韦香主率领大伙儿干的。香主有令,咱们不敢不从。’哼,他们本就要鸡蛋里找骨头,废了我这香主,我领头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不论是输是赢,总之是大大的一块骨头。好啊,辣块妈妈,老子可不上这个当。” 他假装低头沉思,过了一会,说道:“众位兄长,小弟虽然当了香主,只不过碰巧杀了鳌拜,本事是一点也没有的,计策更加没有。我看还是请玄贞道长出个主意,一定比我高明得多。”他这一招叫作“顺水推舟”,将一根烂木梢向玄贞道人肩头推去。玄贞道人笑了一笑,向樊纲道:“樊三哥的脑筋可比我行得多,你瞧怎么办?” 樊纲是个直性汉子,说道:“我看也没第二条路好走,咱们就找到姓白的家里,他们要是向徐三哥磕头赔罪,那就万事全休。否则的话,哼哼,说不得,只好先礼后兵。” 人人心中想的,其实都是这一句话,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又是反清复明的同道,谁也不愿首先将这句话说出口来。樊纲这么一说,几个人都附和道:“对,对!樊三哥的话对极!能不动武自然最好,否则咱们天地会可也不是好欺的,给人家打成这副样子,难道便罢了不成?” 韦小宝向玄贞和另一个汉子道:“你二位以为怎样?” 那汉子道:“这叫作逼上梁山,没有法子,咱们确是给赶得绝了。”玄贞却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韦小宝心想:“你不说话,将来想赖,我偏偏叫你赖不成。”问道:“玄贞道长,你以为樊三哥的主意不大妥当,是不是?” 玄贞道:“也不是不妥当,不过大家须得十分郑重,倘若跟沐王府的人动手,第一是败不得,第二是杀不得人。倘若打死了人,可是一件大事。”樊纲道:“话是这么说,但如徐三哥伤重不治,却又怎样?”玄贞又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请大家商量个法子出来。各位哥哥见识多,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想的主意也一定比我好得多。”玄贞向他瞧了一眼,淡淡的道:“韦香主很了不起哪!”韦小宝笑道:“道长你也了不起。” 众人商量了一会,还是依照樊纲的法子,请韦小宝率同众人,去向沐王府的人兴问罪之师,各人身上暗带兵刃,但须尽量忍让,要占住地步,最好是沐王府的人先动了手、打了人,这才还手。 玄贞道:“咱们不妨再约北京城里几位成名的武师同去,请他们作个见证,免得传了开来,说咱们天地会上门欺人。日后是非不明,只怕总舵主见罪。” 韦小宝喜道:“好极,要请有本事的,越多越好。”在苏北道上的饭店之中,沐王府那姓白的一根根筷子掷出去,只打得吴三桂手下一个个摔倒在地,这情景此刻犹似便在眼前。他们要是再搞什么铜角渡江、火箭射象的玩意儿,就算北京城里摆不出大象阵,单是摆上个把老鼠阵,青木堂韦香主吃不了就得兜着走,本想推托不去,又有点说不出口,听玄贞道人说要约同北京城里著名武师前去,正中下怀。 玄贞微微一笑,说道:“咱们只约有声望名气的,倒不是请他们去助拳,武功好不好却在其次。”高彦超道:“名气大的,武功多半就高。”他是在帮着韦小宝说话。玄贞点了点头。樊纲道:“咱们去请那几位武师?”当下众人商议请谁同去,邀请的人要在武林中颇有名望,与官面上并无来往,而与天地会多少有些交情。 商议定当后,正要分头去请人,那徐老头忽然呻吟道:“不……不……不……不能请外人。”樊纲问道:“徐三哥,你说不能请外人?”徐老头道:“韦香主,他……他在宫里当差,这……这件事可不能泄漏出去,那……那是性命交关……交关的大事。”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韦小宝在宫中做太监,自然是奉了总舵主之命,暗中必有重大图谋,一有外人知道,难保不走漏风声。樊纲道:“韦香主倒也不必亲自出马。咱们去跟那两个姓白的理论,结果怎样,回来禀报韦香主便是。” 韦小宝本来对沐王府颇为忌惮,但既邀武林中一批大有名望之人同去,那就笃定泰山,有胜无败,这好比用灌铅骰子跟羊牯赌钱,怎可置身局外?说道:“我如不去,那就不好玩了。我的姓名身分,你们别跟外人说就是。” 玄贞道人道:“倘若韦香主乔装改扮了,那就没人知道他在宫里办事……”韦小宝没听他说完,当即拍手叫好,连称:“妙极,妙极!”这主意正投其所好,上门生事,本已十分有趣,改装后再去生事,更是妙上加妙。 众人本来都觉若非韦香主率领,各人担的干系太大,见他如此热心,争着要去,自无异议。徐老头道:“大伙儿……大伙儿千万要小心。韦香主扮……扮作什么人?”众人望着韦小宝,听他示下。 第291章 鹿鼎记(41) 韦小宝心想:“我扮个富家公子呢,还是扮个小叫化?”他在妓院之中,见到来嫖院的王孙公子衣饰华贵,向来甚是羡慕,一直没机会穿着,微一沉吟,从怀中摸出三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来,道:“这里是一千五百两银子,相烦那一位大哥去给我买些衣衫。” 众人都微微一惊,几个人齐声道:“那用得着这许多银子?”韦小宝道:“我银子有的是,衣衫买得越贵越好,再买些珠宝戴了起来,谁也不知我是宫里的小……小太监了。”玄贞道人道:“韦香主说得是。高兄弟,你去买韦香主的衣衫。” 韦小宝又取出一千两银子的银票,道:“多花些钱好了,不打紧。”旁人见这小小孩童身边银票极多,都暗暗称异,说什么也想不到他屋里的银子竟有四十几万两之多。按照韦小宝本来脾气,身边便有二三两银子,也要花光了才舒服,可是四十几万两银子如何花用得掉?能够买些华贵衣服来穿戴穿戴,出出风头,当真机会难得,心里快活之极,见众人目瞪口呆,便又伸手入怀。 他手伸出来时,掌中已有三千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交给玄贞道人,道:“兄弟跟各位大哥今日初见,没什么孝敬。这些银子,是鞑子那里拿来的,都是不义……不义的银(他本想说‘不义之财’,但这句成语太难,说不上来),请大伙儿帮着花用花用。”天地会规矩严明,不得胡乱取人财物,樊纲、高彦超等早穷得久了,忽见韦香主取出这许多银票给大家花用,又言明是取自鞑子的不义之财,他既在清宫中当差,此言自然不假,各人情不自禁的都欢呼起来。 玄贞道:“咱们要分头请人,今天是来不及了。韦香主,明日大伙儿在这里恭候大驾,不知你什么时刻能到?”韦小宝道:“上午我要当差,午后准到。”玄贞道:“很好。明日午后,咱们在这里会齐,然后同去跟那两个姓白的算帐。” 当晚韦小宝便心痒难搔,在屋里跳上跳下,指手划脚。次日从上书房下来,便匆匆去珠宝店买了一只大翡翠戒指,又叫店中师傅在一顶缎帽上钉上一大块白玉、四颗浑圆明珠,这一来便花了四千多两银子。珠宝店中见这位贵客是宫中太监,丝毫不以为奇,既是内官来采购珠宝,花钱再多十倍也是常事。 韦小宝赶到回春堂药店,众人已在地窖中等候,说道已请了北京四位知名武师,同去作见证,每人已送了二百两银子谢礼。韦小宝心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这四位武师非帮我们不可。只是二百两银子谢礼太少,最好送五百两。四位武师太少,最好请十六位。” 高彦超取出衣服鞋袜来给韦小宝换了,每件衣物都十分华贵,外面一件长袍是火狐皮的里子,在领口和衣袖外翻出油光滑亮的毛皮。高彦超道:“皮袍是叫他们连夜改小的,多给了三两六钱银子的工钱。”韦小宝连说:“不贵,不贵。”一件天青缎子的马褂,十粒扣子都是黄金打的。饶是如此,他给的银子还是一半也用不了。 韦小宝在宫中住了将近一年,居移气,养移体,食用既好,见识又多,这半年来做了尚膳监的首脑,百余名太监给他差来差去,做首领早做得惯了。这时周身再一打扮,虽然颇有些暴发户的俗气,却也显得款式非凡,派头十足,与樊纲、高彦超等草莽豪杰大不相同。 众人已安排了一乘轿子,等在门外,请韦小宝上轿,以防他改装之后在城里行走,撞见宫中太监或朝廷官员。 一行人先到东城武胜镖局,和四位武师会齐。那四位武师第一位是北京潭腿门掌门人老武师马博仁,那是清真教门的;第二位跌打名医姚春,徐老头受了伤,便由他医治,此人既是名医,擒拿短打也是一绝;第三位是外号“虎面霸王”的雷一啸,铁布衫功夫大大有名;第四位便是武胜镖局的总镖头金枪王武通。 马博仁等四人早已得知天地会领头的韦香主年纪甚轻,一见之下,竟是这样一个豪富少年,都十分诧异,但各人久仰陈近南的大名,心想天地会总舵主的弟子,年纪虽小,也必有惊人艺业,都不敢小觑了他。众人在镖局中喝了茶,便同去杨柳胡同那姓白的二人驻足之处。韦小宝和马博仁、姚春三人坐轿,雷一啸与王武通骑马,余人步行相陪。玄贞道人、樊纲等都是成名人物,王武通要相借坐骑,但玄贞怕惹人注目,坚决拒却。 一行人来到杨柳胡同一座朱漆大门的宅第之外,高彦超正要上前打门,忽听得门内传出隐隐哭声。众人一怔,只见大门外挂着两盏白色灯笼,却是家有丧事。高彦超轻扣门环,过了一会,大门打开,出来一名老管家。高彦超呈上备就的五张名帖,说道:“武胜镖局、潭腿门、天地会的几位朋友,前来拜会白大侠、白二侠。” 那老管家听得“天地会”三字,双眉一竖,满脸怒容,向众人瞪了一眼,接过拜帖,一言不发的走了进去。 马博仁年纪虽老,火气却大,登时忍不住生气,道:“这奴才好生无礼。” 韦小宝道:“马老爷子的话一点不错。”他对沐王府的人毕竟甚是忌惮,只盼马博仁、王武通等人站定在自己这一边,待会倘若动手,便可多有几个得力的帮手。 隔了好一会,一名二十六七岁的汉子走了出来,身材甚高,披麻带孝,满身丧服,双眼红肿,兀自泪痕未干,抱拳说道:“韦香主、马老爷子、王总镖头,众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在下白寒枫有礼。”众人抱拳还礼。白寒枫让众人进厅。 马博仁最性急,问道:“白二侠身上有服,不知府上是那一位过世了?”白寒枫道:“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马博仁跌足道:“可惜,可惜!白氏双木乃沐王府的英雄虎将,武林中大大有名,白大侠正当英年,不知是得了什么病?” 众人刚到厅中,还未坐定,白寒枫听了此言,陡地转身,双眼中如欲射出火光,厉声道:“马老爷子,在下敬你是武林前辈,以礼相待。你这般明知故问,是讥嘲于我吗?”他陡然发怒,韦小宝出其不意,不由得吃了一惊,退了一步。 马博仁摸着白须,说道:“这可希奇了!老夫不知,这才相问,什么叫做明知故问?白二侠死了兄长,就算心中悲痛,也不能向我老头子发脾气啊!”白寒枫哼的一声,道:“请坐!”马博仁喃喃自语:“坐就坐罢!难道还怕了不成!”向韦小宝道:“韦香主,你请上座。”韦小宝道:“不,还是马老爷子上座!” 白寒枫看了拜帖,知道来客之中有天地会的青木堂香主韦香主,万料不到这少年便是韦香主,心下又奇又怒,一伸手,便抓住韦小宝的左腕,喝道:“你便是天地会的韦香主?” 这一抓之力劲道奇大,韦小宝奇痛彻骨,“啊”的一声,大叫出来,两道眼泪自然而然流下腮来。 玄贞道人道:“上门是客,白二侠太也欺人!”伸指便往白寒枫胁下点去。白寒枫左手一挡,放开韦小宝手腕,退开一步,说道:“得罪了。” 韦小宝愁眉苦脸,伸袖擦干了眼泪。白寒枫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马博仁、王武通,以及天地会中众人也都惊诧不已,眼见白寒枫这一抓虽手法凌厉,却也不是无可挡避。这韦香主身为陈近南的弟子,不但闪避不了,大叫之余兼且流泪,实是武林中的一大奇事。玄贞、樊纲、高彦超等人都面红过耳,甚感羞惭。 白寒枫道:“对不住了!家兄不幸为天地会下毒手害死,在下心中悲痛……”他话未说完,众人纷道:“什么?”“什么白大侠为天地会害死了?”“那有此事?”“决无此事。” 白寒枫霍地站起,大声道:“你们说决无此事,难道我哥哥没死吗?你们来,大家亲眼来瞧瞧。”一伸手,又向韦小宝左臂抓去。 这一次玄贞道人和樊纲都有了预备,白寒枫右臂甫动,二人一袭前胸,一袭后背,同时出手。白寒枫当即斜身拗步,双掌左右打出。玄贞左掌一抬,右掌又击了出去,樊纲却已和白寒枫交了一掌。白寒枫变招反点玄贞咽喉,玄贞侧身闪开。 白寒枫厉声喝道:“我大哥已死在你们手里,我也不想活了。天地会的狗畜牲,一起上来便是。” 跌打名医姚春双手一拦,说道:“且慢动手,这中间恐有误会。白二侠口口声声说道,白大侠为天地会害死,到底实情如何,且请说个明白。” 白寒枫道:“你们来!”大踏步向内堂走去。 众人心想己方人多,也不怕他有何阴谋诡计,都跟了进去。 刚到天井之中,众人便都站定了,只见后厅是个灵堂,灵幔之后是口棺材,死人躺在棺材盖上,露出半个头、一双脚。白寒枫掀起灵幔,大声叫道:“哥哥你死得没闭眼,兄弟好歹要杀几个天地会的狗畜牲,给你报仇。”他声音嘶哑,显是哭泣已久。 韦小宝一见到死人面容,大吃一惊,那正是在苏北道上小饭店中见过的,那人以筷子击打吴三桂部属,武功高强,想不到竟死在这里,随即想到对方少了一个厉害脚色,惊奇之余,暗自宽心。 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走近前去。王武通和白寒松有过一面之缘,叹道:“白大侠果真逝世,可惜!”姚春特别仔细,伸手去搭了搭死人腕脉。 白寒枫冷笑道:“你若治得我哥哥还阳,我……我给你磕一万二千个响头。” 姚春叹了口气,道:“白二侠,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伤害白大侠的,果然是天地会的人?白二侠没弄错吗?”白寒枫叫道:“我……我弄错?我会弄错?” 众人见他哀毁逾恒,足见手足之情极笃,都不禁为他难过,樊纲怒气也自平了,寻思:“他死了兄长,也难怪出手不知轻重。” 白寒枫双手叉腰,在灵堂一站,大声道:“害死我哥哥的,是那平日在天桥卖药的姓徐老贼。这老贼名叫徐天川,有个匪号叫作‘八臂猿猴’,是天地会青木堂中有职司的人,是也不是?你们还能不能赖?” 樊纲和玄贞等几人面面相觑,他们这伙人到杨柳胡同来,本是要向白氏兄弟问罪,质问他们为什么伤人,不料白氏兄弟中的大哥白寒松竟已死在徐天川手底。樊纲叹了口气,说道:“白老二,徐天川徐三哥是我们天地会的兄弟,原是不假,不过他……他……”白寒枫厉声道:“他怎样?”樊纲道:“他已给你们打得重伤,奄奄一息,也不知这会儿是死是活。不瞒你说,我们今日到来,原是要来请问你们兄弟,干么将我们徐三哥打成这等模样,那知道……想不到……唉……” 白寒枫怒道:“别说这姓徐的老贼没死,就算他死了,这猪狗不如的老贼,也不配抵我哥哥的命。”樊纲也怒道:“你说话不干不净,像什么武林中的好汉?依你说便怎样?” 白寒枫叫道:“我……我不知道!我要将你们天地会这批狗贼,一个个都斩成肉酱。我陪你们一起死,大伙儿都死了干净。”一转身,从死人身侧抽出一口钢刀,随即身子跃起,直如疯虎一般,挥刀虚劈,呼呼有声。 天地会樊纲、玄贞等纷纷抽出所携兵刃,以备迎敌。韦小宝忙缩在高彦超身后。猛地里听得一声大吼:“不可动手!”声音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只见“虎面霸王”雷一啸举起双手,挡在天地会众人之前,大声道:“白二侠,你要杀人,杀我好了!”这人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好,这么几声大喝,确有雷震之威。 白寒枫心伤乃兄亡故,已有些神智失常,给他这么一喝,头脑略为清醒,说道:“我杀你干什么?我哥哥又不是你杀的?”雷一啸道:“这些天地会的朋友,可也不是杀你哥哥之人。再说,普天下天地会的会众,少说也有二三十万,你杀得完么?” 白寒枫一怔,大叫:“杀得一个是一个,杀得一双是一双!” 突然之间,门外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有十余骑马向这边驰来。姚春道:“只怕是官兵,大伙儿收起了兵刃!”樊纲、玄贞等见雷一啸挡在身前,白寒枫不易过来挥刀伤人,便都收起了兵刃。白寒枫大声道:“便是天王老子到来,我也不怕。” 马蹄声越来越近,奔入胡同,来到门口戛然而止,跟着便响起门环击门之声。门外有人叫道:“白二弟,是我!”人影晃动,一人越墙而入,冲了进来。这人四十来岁年纪,神态威武,面色却是大变,颤声道:“果然……果然是白大弟……白大弟……” 白寒枫抛下手中钢刀,迎了上去,叫道:“苏四哥,我哥哥……我哥哥……”一口气说不下去,放声大哭。 马博仁、樊纲、玄贞等均想:“这人莫非是沐王府中的‘圣手居士’苏冈?” 这时大门已开,拥进十几个人来,男女都有,冲到尸首之前,几个女子便呼天抢地的大哭起来。一个青年妇人是白寒松之妻,另一个是白寒枫之妻。 樊纲、玄贞等都感尴尬,眼见这些人哭得死去活来,若再不走,待得他们哭完,就算不动手,也免不了给臭骂一顿。韦小宝先前给白寒枫重重抓住手腕,此刻兀自疼痛,本来仗着人多,打定主意要叫玄贞、樊纲等人抓住了他,好歹也得在他屁股上踢他妈的七八脚,不料对方人手越来越多,打起架来已占不到便宜,心中怦怦乱跳,见玄贞道人连使眼色,显是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此举正合心意,当即转身便走,说道:“大伙儿去买些元宝蜡烛,再来向死人磕头罢!” 白寒枫叫道:“想逃吗?可没这么容易。”冲上前去,猛挥右掌向樊纲后心拍去。樊纲怒道:“谁逃了?”回身举左臂挡开,却不还击。玄贞等众人便都站住了。 韦小宝却已逃到了门口,一只脚先跨出了门槛再说。 第292章 鹿鼎记(42) 那姓苏的男子问道:“白二弟,这几位是谁?恕在下眼生。”白寒枫道:“他们是天地会的狗东西,我哥哥……哥哥便是给他们害死的。”此言一出口,本来伏着大哭的人都跃起身来,呛啷啷响声不绝,兵刃耀眼,登时将来客都围住了,连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等四人都给围在垓心。 王武通哈哈大笑,说道:“马大哥、雷兄弟、姚大夫,咱们几时入了天地会哪?凭咱们几个,只怕给天地会的朋友们提鞋子也还不配哪。” 那姓苏的中年汉子抱拳说道:“这几位不是天地会的吗?这位姚大夫,想来名讳是个春字。在下苏冈,得悉白家大兄弟不幸身亡的讯息,从宛平赶来,伤痛之下,未得请教,多有失礼。”说着向众人作揖为礼。 王武通抱拳笑道:“好说,好说。圣手居士,名不虚传,果然是位有见识、有气度的英雄。”当下给各人一一引见,第一个便指着韦小宝,道:“这位是天地会青木堂韦香主。” 苏冈知道天地会共分十堂,每一堂香主都是身负绝艺的英雄豪杰,但这韦香主却显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富家少年,不由得心下诧异,但脸上不动声色,抱拳道:“久仰,久仰。”韦小宝嗤的一声笑,抱拳还礼,从门边走了回来,问道:“你久仰我什么?”苏冈一怔,道:“在下久仰天地会十堂香主,个个都是英雄好汉。”韦小宝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苏冈见他神情油腔滑调,心下更是嘀咕。 当下王武通给余人都引见了。苏冈给他同来这伙人引见,其中两个是他师弟,三人是白氏兄弟的师兄弟,还有几个是苏冈的徒弟。白寒松的夫人伏在丈夫尸首上痛哭,白寒枫的夫人一边哭,一边劝,几个女子都不过来相见。 姚春道:“白二侠,到底白大侠为了什么事和天地会生起争竞,请白二侠说来听听。”咳嗽一声,又道:“云南沐王府在武林中人所共仰,天地会的会规向来极严,都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天下原抬不过一个‘理’字,今日之事,也不是单凭打架动武就能了结的。这里马老师、雷兄弟、王总镖头,以及区区在下,跟双方就算没有交情,也都是慕名。白二侠,请你冲着咱们一点薄面,说一说这中间的缘由如何?” 王武通道:“不瞒众位说,天地会的朋友们,的的确确不知白大侠已经身故,否则的话,他们还会上门来自讨没趣么?” 苏冈道:“然则韦香主和众位朋友来到敝处,又为了什么?”王武通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天地会的朋友说道,他们徐天川徐三哥给沐王府的朋友打得身受重伤,已说不出话,他们只好邀了我们几个老朽,伴同来到贵处,想问一问缘由。”苏冈森然道:“如此说来,各位是上门问罪来着?”王武通道:“这可不敢当。我们几个在江湖上混口饭吃,全仗朋友们给面子。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谁也不能抹着良心说瞎话。” 苏冈点了点头,道:“王总镖头说得对,请各位到厅上说话。” 众人来到大厅。苏冈命师弟、徒弟们收起兵刃。白寒枫手中钢刀总是不肯放下。苏冈让众人坐下,说道:“白二弟,当时实情如何,你给大家说说。” 白寒枫叹了一声,说道:“前天下午……”只说了四个字,不由得气往上冲,手中钢刀挥了一挥。韦小宝吃了一惊,身子向后一缩。白寒枫觉得此举太过粗鲁,钢刀用力往地下一掷,呛啷一声,击碎了两块方砖,呼了口气,道:“前天下午,我和哥哥在天桥的一家酒楼上喝酒,忽然上来一个官员,带了四名家丁。那四个家丁神气挺讨人厌,要酒要菜,说的是云南话。”苏冈“哦”了一声。白寒枫道:“我和哥哥一听他们口音,就留上了神。” 王武通、樊纲等都知道,沐王府世镇云南,苏冈、白寒枫等都生长于云南,在北京城里听到乡音,自会关注。 白寒枫续道:“我哥哥听了一会,隔座接了几句。那官员听得我们也是云南人,便邀我们过去坐。我和哥哥离家已久,很想打听故乡的情形,见这位官员似是从云南来,便移座过去。一谈之下,这官员自称叫作卢一峰,原来是奉了吴三桂的委派,去做曲靖县知县的。他是云南剑川人。照规矩,云南人本来不能在本省做地方官。不过这卢一峰说道,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可不用理会这一套!” 樊纲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大汉奸吴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么神气了?” 白寒枫向他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这位樊……樊兄说得不错,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哥哥为了探听故乡情形,反奉承了他几句。这狗官更加得意了,说是吴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选’,意思说是平西王选的。云南全省的大小官员,固然都是吴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广西、贵州三省,‘西选’的官儿也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 苏冈听他说得有些气喘,接口解释:“倘若有一个缺,朝廷派了,吴三桂也派了,谁先到任,谁就是正印。云贵川桂四省的官员,那一个先出缺,自然是昆明知道得早,从昆明派人去快得多。因此朝廷的官儿,总是没‘西选’的脚快。” 白寒枫吁了口气,接着道:“那官儿说,平西王为朝廷立下了大功,大清能得江山,全仗平西王的功劳,因此朝廷对他特别给面子。吴三桂启奏什么事,从来就没驳回的。” 王武通道:“这官儿的话倒是实情。兄弟到西南各省走镖,亲眼见到,云贵一带大家就只知有吴三桂,不知道有皇帝。” 白寒枫道:“这卢一峰说,照朝廷规矩,凡是做知县的,都先要到京城来朝见皇帝,由皇帝亲自封官。他到北京来,就是等着来见皇帝的。他说平西王既封了他官,到京城来朝见皇帝,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我哥哥说:‘卢大人到曲靖做官,本省人做本省的官,那更是造福桑梓了。’那卢一峰哈哈大笑,说道:‘这个自然。’突然之间,隔座有人插嘴,这老……这老贼……我和他仇深……”说着霍地站起,满脸胀得通红。 苏冈道:“是‘八臂猿猴’徐天川说话么?” 白寒枫点了点头,道:“正……正……”急愤之下,喉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才道:“正是这老贼,他坐在窗口一张小桌旁喝酒,插嘴说:‘本省人做本省的官,刮起地皮来更加方便些。’这老贼,我们自管自说话,谁要他来多口!” 玄贞冷冷的道:“白二侠,徐三哥这句话可没说错。”白寒枫哼了一声,顿了一顿,说道:“话是没说错,我又没说他这句话错了。可是……可是……谁要他多管闲事?他若不插这句嘴,怎会生出以后许多事来?”玄贞见他气急,也就不再说下去。 白寒枫续道:“卢一峰听了这句话,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转过头来,见这老贼是个弯腰曲背的老头儿,容貌猥琐,桌上放着一只药箱,椅子旁插着一面膏药旗,是个卖药的老头儿,喝道:‘你这个老不死的,胡说些什么?’他手下的四名家丁早就抢了上去,在老贼桌上拍桌大骂,一名家丁抓住了他衣领。也是我瞎了眼,瞧不出这老贼武功了得,还道他激于一时义愤,出言讥刺,怕他吃亏,便走上去假意相劝,将这四名家丁都推开了。” 玄贞赞道:“白二侠仁义为怀,果然是英雄行径。”心想白寒松已死,徐天川受伤虽然不轻,多半不会死,己方终究已占了便宜,这件事双方只好言和,口头上捧白寒枫几句,且让他平平气。 那知白寒枫不受他这一套,瞪了他一眼,说道:“什么英雄?我是狗熊!生了眼睛不识人,瞧不出这老贼阴险毒辣,还道他是好人。那卢一峰打起官腔,破口大骂,大叫:反了,反了,说京城里刁民真多,须得重办。” 樊纲插嘴道:“这官儿狗仗人势,在云南欺侮百姓不够,还到北京城来欺人。” 白寒枫道:“要欺侮人,也没这么容易。这官儿连声吆喝,叫家丁将这姓徐的老贼绑起来送官,打他四十大板,戴枷示众。那老贼笑嘻嘻的道:‘大老爷,你这么大声嚷嚷,不吃力吗?我送张膏药给你贴贴。’他从药箱里取了张膏药出来,双掌夹住,跟着便将那张本来摺拢的膏药拉平了。我初见那老贼对这凶神恶煞的家丁并不害怕,心下已自起疑,待见他拉膏药的手势,和哥哥对望了一眼,已然明白。膏药中间的药膏硬结在一块,总得点了火烘焙多时,才拉得开。可是他只是在双掌间夹得片刻,便以内力烘软药膏,这份功力可就了不起。他拉平了膏药,药膏热气腾腾。那卢一峰兀自不悟,一叠连声的催促家丁上前拿人。我便不再拦阻那官儿的走狗,由得他们去自讨苦吃。一名家丁见我让开,当即向那老贼冲去。那老贼笑道:‘你要膏药?’将那张膏药放在家丁手中。那家丁骂道:‘老狗,你干什么?’那老贼在他手臂上一推,那家丁移过身去,啪的一声响,那张热烘烘的膏药,正好贴在卢一峰那狗官的嘴上……” 韦小宝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拍手叫好。白寒枫哼了一声,恶狠狠的瞪视着他。韦小宝心中害怕,便不敢再笑。苏冈问道:“后来怎样?” 白寒枫道:“那狗官的嘴巴让膏药封住,忙伸手去拉扯。那老贼推动四名家丁,说道:‘去帮大老爷!’只听得啪啪啪啪声响不停,四名家丁你一掌,我一掌,都向那狗官打去。原来那老贼推拨四名家丁的手臂,运上了巧劲,以这四人的手掌去打那狗官。片刻之间,那狗官的两边面皮给打得又红又肿。” 韦小宝又哈哈大笑,转过了头,却不敢向白寒枫多看一眼。 苏冈点头道:“这位徐老兄浑名叫作‘八臂猿猴’,听说擒拿小巧功夫算得是武林一绝,果然名不虚传。”他想白寒松死在他手下,这老儿的武功自然甚高,抬高了他武功,也是为白氏双雄留了地步。 白寒枫道:“我和哥哥只是好笑,但见那狗官已给打得两边面皮鲜血淋漓,酒楼上不少闲人站着瞧热闹。那老贼大声叫嚷:‘打不得,打不得,大老爷是打不得的!你们这些大胆奴才,以下犯上,怎么打起大老爷来?’在四名家丁身后跳来跳去,活脱像是一只大猴子,伸手推动家丁的手臂,反似是在躲闪,那些闲人都瞧不出是他在搞鬼。直打得那狗官晕倒在地,他才住手,回归原座。这四名家丁还道是撞邪遇鬼,说什么也不明白怎么会伸手去打大老爷,可是自己手掌上都是鲜血,却又不假。四人呆了一阵,便扶着那狗官去了。” 樊纲道:“痛快,痛快!吴三桂手下的走狗,原该如此整治。徐三哥痛打狗官,正是给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恶气。白二侠,你当时怎么不帮着打几拳?” 白寒枫登时怒气又涌了上来,大声道:“老贼在显本事打人,我为什么要帮他?是他在打人,又不是他在挨打!” 玄贞道:“白二侠说得是,先前他不知徐三哥身有武功,可不是见义勇为,出手阻止狗官的家丁行凶吗?” 白寒枫哼了一声,续道:“那狗官和家丁去后,我哥哥叫酒楼的掌柜来,说道一应打坏的桌椅器皿,都由他赔,那老贼的酒钱也算在我们帐上。那老贼笑着道谢。我哥哥邀他过来一同喝酒。那老贼低声道:‘久慕松枫贤乔梓的英名,幸会,幸会。’我和哥哥都是一惊,心想原来他早知道了我们的来历,我们却不知他是谁。我哥哥道:‘惭愧得紧,请问老爷子尊姓大名。’那老贼笑道:‘在下徐天川,一时沉不住气,在贤乔梓跟前班门弄斧,可真见笑了。’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徐天川是什么来头,但想他殴打狗官,自然跟我们是同一条路上的。这狗官倘若不挨这一顿饱打,我兄弟俩一样的也要痛打他一顿。我们三人喝酒闲谈,倒也十分相投,酒楼之中不便深谈,便邀他到这里来吃饭。” 樊纲“哦”了一声,道:“原来徐三哥到了这里,是在府上动起手来了?”白寒枫道:“谁说在这里动手了?在我们家里,怎能跟客人过招,那不是欺侮人么?” 玄贞点头道:“白氏兄弟英风侠骨,这种事是决计不做的。” 白寒枫听他接连称赞自己,终于向他点点头,以示谢意,说道:“我兄弟将老贼请到这里,恭谨相待,问起他怎么认得我兄弟。他也不再隐瞒,说道自己是天地会的,我兄弟来到北京之时,他天地会已得到讯息,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他在酒楼上殴打狗官,一来是痛恨吴三桂,二来也是为了要跟我兄弟结交。这老贼能说会道,哄得我兄弟还当他是好人。后来说到反清复明之事,三个人,不,两个人一只狗,越说越投机……” 韦小宝接口道:“两个人和一只狗越说越投机,倒也希奇。” 众人忍不住好笑,只是碍着白寒枫的面子,不敢笑出声来。 白寒枫大怒,喝道:“你这小鬼,胡说八道!”樊纲道:“白二侠,这位韦香主年纪虽轻,却是敝会青木堂的香主,敝会上下,对他都是十分尊敬的。”白寒枫道:“香主便怎么样?”苏冈岔开话头,说道:“我白兄弟心伤兄长亡故,说话有些气急,各位请勿介意。韦香主,你包涵些。”他想天地会的香主身分非同小可,白寒枫直斥为“小鬼”,终究理亏。 白寒枫也非蠢人,一点便透,眼光不再与韦小宝相触,说道:“后来我们三个……” 韦小宝道:“不,两个人、一只狗。”白寒枫怒喝:“你……你……”终于忍住了,吁了口大气,续道:“大家说到反清复明之事,说道日后将鞑子杀光了,扶保洪武皇帝的子孙重登龙庭。我哥哥说:‘皇上在缅甸宴驾宾天,只留下一位小太子,倒是位聪明睿智的英主,目下在深山中隐居。’那老贼却道:‘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台湾。’” 第293章 鹿鼎记(43) 白寒枫一引述徐天川这句话,苏冈、姚春、王武通等人便知原来双方争执是由拥桂、拥唐而起。崇祯皇帝吊死煤山,清兵进关,明朝的宗室福王、唐王、鲁王、桂王分别在各地称帝,当时便有纷争,各王死后,手下的孤臣遗老仍互相心存嫌隙。 白寒枫续道:“那时我听了老贼这句话,便问:‘我们小皇帝几时到台湾去了?’那老贼道:‘我说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帝,不是桂王的子孙。’我哥哥道:‘徐老爷子,你是英雄豪杰,我兄弟俩是很佩服的,只不过于天下大事,您老人家见识却差了。崇祯天子崩驾,福王自立。福王为清兵所俘,唐王不幸殉国,我永历天子为天下之主。永历天子殉国之后,自然是由他圣上的子孙继位了。’”隆武是唐王的年号,永历是桂王的年号。他们是唐王、桂王的旧臣,对主子都以年号相称。 樊纲听到这里,插口道:“白二侠,请你别见怪。隆武天子殉国之后,兄终弟及,由圣上的亲兄弟绍武天子在广州接位。桂王却派兵来攻打绍武天子。大家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不打鞑子,却去打自己人,岂非大错而特错?” 白寒枫怒道:“那老贼的口吻,便跟你一模一样!可是这到底是谁起的衅?我永历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去广州,命唐王除去尊号。唐王非但不奉旨,反兴兵抗拒天命,这等行为明明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可说是罪魁祸首。” 樊纲冷笑道:“三水那一战,区区在下也在其内,却不知是谁全军覆没?”白寒枫大怒,站起身来,厉声道:“你还在算这旧帐么?”韦小宝听了樊纲的话,便知三水这一仗是唐王胜而桂王败,忙问:“樊大哥,三水一仗是怎么打的?”樊纲道:“桂王听了手下奸臣的教唆,派了一个名叫林桂鼎的,带兵来打广州……”苏冈插口道:“樊大哥,这话与事实不符。那是唐王先派兵去攻肇庆,我永历天子才不得已起而应战。”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多是旧事,渐渐的剑拔弩张,便要动起手来。 姚春连连摇手,大声道:“多年前的旧事,还提起它干么?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是什么光采之事,最后还不是都教鞑子给灭了。”众人一听,登时住口,均有惭愧之意。苏冈道:“白二弟,大义之所在,原是非誓死力争不可的,后来怎样?” 白寒枫道:“那老贼所说的话,便和这……这位姓樊的师傅一模一样,我兄弟俩自然要跟他剖析明白。双方越说越大声,谁也不让。我哥哥盛怒之下,一掌将一张茶几拍得粉碎。那老贼冷笑道:‘你道理说不过人,便想动武么?沐王府白氏双木威名远震,我天地会的一个无名小卒,却也不惧。’他这句话显然是说,他是天地会的一个无名小卒,还胜似沐王府的成名人物。我哥哥道:‘我自拍碎我家里的茶几,关你什么事了?你出言轻侮沐王府,仗的是什么势头?’双方越说越僵,终于约定,当晚子时,在天坛较量。” 苏冈叹了口气,黯然道:“原来这场纷争,由此而起。” 白寒枫道:“当晚我们到天坛赴约,没说几句,便和这老贼动起手来……”韦小宝道:“想必是二对一了,但不知是白大侠先上,还是白二侠先上?”白寒枫脸上一红,大声道:“我两兄弟向来联手,对付一个是二人齐上,对付一百个也是二人齐上。” 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倘若跟我这小孩子动手,你两兄弟也是齐上了。”白寒枫怒吼一声,挥掌便向韦小宝头顶击落。苏冈左手伸出,抓住白寒枫手腕,说道:“白二弟,不可!”白寒枫叫道:“这……这小鬼讥刺我哥哥。”韦小宝贪图口舌之便,没想到连已死的白寒松也说在其内,眼见他犹如发疯一般,心下害怕,便不敢再说。 苏冈道:“白二弟,冤有头,债有主,是那姓徐的害死了白大哥,咱们只能找那姓徐的算帐。”白寒枫狠狠的向韦小宝道:“终有一日,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韦小宝向他伸伸舌头,料想苏冈在旁,白寒枫不能对自己怎样,真要抽筋剥皮,总也不是今日的事。 樊纲道:“苏四哥,你说白大侠给我们徐三哥害死,这个‘害’字,恐怕还得斟酌。白二侠说道,双方在天坛比武较量,徐三哥以一敌二,既不是使什么阴谋毒计,又不是恃多为胜,乃是光明正大的动手过招,怎说得上一个‘害’字?” 白寒枫怒道:“我哥哥自然是给老贼害死的。我兄弟俩去天坛赴约之前曾经商量过。我哥哥说道,这老儿虽然头脑胡涂,不明白天命所归,终究是反清复明的同道,比武之时,须当瞧在天地会的份上,只可点到为止,不能当真伤了他。我两兄弟手下留情,那料到这老贼心肠好毒,竟下杀手,害死了我哥哥。” 苏冈问道:“那姓徐的怎生害死了白大弟?” 白寒枫道:“我们动上手,拆了四十几招,也没分出什么输赢。那老贼跳出圈子,拱手道:‘佩服,佩服!今日不分胜败,不用再比了。沐王府武功驰名天下,果然高明。’” 樊纲道:“那很好啊,大家就不用再打了,免伤和气,岂不甚好?” 白寒枫怒道:“你又没瞧见那老贼说话的神气,你还道他真是好心吗?他嘴角边微微冷笑,显然是说,沐王府的白氏双木以二敌一,也胜不了他一个老头儿,什么‘武功驰名天下’,只不过吹牛而已。我当然心下有气,便道:‘不分胜败,便打到分出胜败为止。’这老头虽然灵活,长力却不及我兄弟,斗久了非输不可,他想不打,不过想乘机溜去。于是我们又打了起来,打了好一会,我使一招‘龙腾虎跃’,从半空中扑击下来。那老贼果然上当,侧身斜避。这一招我两兄弟是练熟了的,我哥哥便使‘横扫千军’,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击,叫他避无可避。”他说到这里,将“横扫千军”那一招比了出来。 玄贞道人点头道:“这一招左右夹击,令人左躲不是,右躲也不是,果然厉害。” 白寒枫道:“这老贼身子一缩,忽然向我哥哥怀中撞到。我哥哥双掌翻转,按上他胸膛,笑道:‘哈哈,你输……’就在这时,噗的一声响,那老贼却好不毒辣,竟然使出重手。我眼见势道不对,一招‘高山流水’,双掌先后击在那老贼的背心。那老贼身子一晃,退了开去。我哥哥已口喷鲜血,坐倒在地。我好生焦急,忙去扶起哥哥,那老贼干笑了几声,一跛一拐的走了。我本可追上前去,补上几拳,立时将他打死,但顾念哥哥的伤势,没空去理会那老贼。我抱着哥哥回到家来,他在途中只说了四个字:‘给我报仇。’便咽了气。苏四哥……咱们此仇不报,枉自为人!”说到这里,泪如泉涌。 玄贞道人转头向一人道:“风二弟,白二侠刚才所说的那几招,咱们来比划比划。” 这姓风的名叫风际中,模样貌不惊人、土里土气。昨日在回春堂药店地窖中引见之后,从没开口说过话,韦小宝也没对他留意。他点点头站起,发掌轻飘飘的向玄贞拍出。 玄贞左掌架开,身子一缩,双手五指都拿成了爪子,活脱是只猴子一般,显是模仿“八臂猿猴”徐天川的架式。风际中左足一点,身子跃起,从半空扑击下来。姚春叫道:“好一招‘龙腾虎跃’!”叫声未毕,玄贞已斜身闪开。便在此时,风际中倏地抢到玄贞身前,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掠,正是白寒枫适才比划过的那一招“横扫千军”。 风际中一身化而为二,刚使完白寒枫的一招“龙腾虎跃”,跟着便移形换位,抢到玄贞道人身前,使出白寒松那招“横扫千军”,身法之快,实是匪夷所思。众人喝采声中,玄贞缩拢身子,直撞入对方怀中。风际中双掌急推,按在玄贞胸口,说道:“哈哈,你输……”便在这时,玄贞右拳击在风际中胸口,左掌拍中他小腹。两人拳掌都放在对方身上,凝住不动。玄贞道:“白二侠,当时情景,是不是这样?” 白寒枫尚未回答,风际中身子一晃,闪到了玄贞背后,双掌从自己脸面右侧直劈下来,虚拟玄贞背心,说道:“高山流水!”这两掌并没碰到玄贞身子,众人眼前一花,他又已站在玄贞面前,双掌按住他胸口,让玄贞的拳掌按住自己胸腹,回复先前的姿式。 这两下倏去倏来,直如鬼魅,这些人除了韦小宝外,均是见多识广之人,但风际中这等迅捷无伦的身手,却是见所未见。众人骇佩之余,都已明白了他的用意,当时徐天川以一敌二,情势凶险无比,倘若对白寒松下手稍有留情,只怕难逃背后白寒枫“高山流水”这一击。玄贞又问:“白二侠,当时情景,是不是这样?” 白寒枫脸如死灰,缓缓点了点头。风际中身法兔起鹘落,固然令人目眩神驰,而他模仿自己两兄弟这几下招式,竟也部位手法丝毫无误,宛然便是自己师父教出来的一般。“龙腾虎跃”、“高山流水”和“横扫千军”三招,都是“沐家拳”中的著名招式,流传天下,识者甚多,风际中会使,倒也不奇,但以一人而使这三招拳脚,前后易位,身法之快,实所罕见,加之每一招都清清楚楚,中规中式,法度严整,自己兄弟毕生练的都是“沐家拳”,却也远所不及。 风际中收掌站立,说道:“道长,请除下道袍,得罪了!” 玄贞一怔,不明他的用意,但依言除下道袍,略一抖动,忽然两块布片从道袍上飘了下来,却是两只手掌之形,道袍胸口处赫然是两个掌印的空洞。原来适才风际中已用掌力震烂了他道袍。玄贞不禁脸上变色,情不自禁的伸手按住胸口,心想风际中的掌力既将柔软的道袍震烂,自己决无不受内伤之理,一摸之下,胸口却也不觉有何异状。 风际中道:“白大侠掌上阴力,远胜在下。徐三哥胸口早已受了极重内伤,再加上背心受了‘高山流水’的双掌之力,只怕性命难保。” 众人见风际中以阴柔掌力,割出玄贞道袍上两个掌印,这等功力,比之适才一身化二、前后夹攻的功力更加惊人,无不骇然,连喝采也都忘了。韦小宝心想:“海老乌龟当日在我袍子胸口上割下一个掌印,只怕用的也便是这手段。” 苏冈和白寒枫对望了一眼,都不禁神色沮丧,眼见风际中如此武功,己方任谁都跟他相去甚远,又给他这等试演一番,显得徐天川虽下重手杀了人,却也是迫于无奈,在白氏兄弟厉害杀手前后夹击之下,奋力自保,算不得如何理亏。 苏冈站起身来,说道:“这位风爷武功高强,好教在下今日大开眼界。倘若我白大弟真有风爷的武功,也决不会给那姓徐的害死了。” 韦小宝道:“白大侠的武功是极高的,江湖上众所周知,苏四侠也不必客气了。” 白寒枫狠狠瞪了他一眼,可又不能说自己兄长武功不行。韦小宝又道:“白二侠的武功也是挺高的,江湖上也众所周知。” 樊纲生怕他更说出无聊话来,多生枝节,向苏冈和白寒枫拱手道:“今日多有打扰,这就别过。”玄贞道:“且慢!大伙儿到白大侠灵前去磕几个头。这件事……这件事,唉,说来大家心里难受,可别伤了沐王府跟天地会的和气。”说着迈步便往后堂走去。 白寒枫双手一拦,厉声道:“我哥哥死不瞑目,不用你们假惺惺了。”玄贞道:“白二侠,别说这是比武失手,误伤了白大侠,就算真是我们徐三哥的不是,你也不能恨上了天地会全体。我们到灵前一拜,乃是武林中同道的义气。”苏冈道:“道长说得是。白二弟,咱们不可失了礼数。” 当下韦小宝、玄贞、樊纲、风际中、姚春、马博仁等齐到白寒松灵前磕头。韦小宝一面磕头,一面口中念念有词,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白寒枫厉声道:“你刚才说些什么?”韦小宝道:“我暗暗祷祝,向白大侠在天之灵说话,关你什么事?”白寒枫道:“你嘴里不清不楚,祷祝些什么?”韦小宝道:“我说:‘白大侠,你先走一步,也没什么。在下韦小宝,给你的好兄弟打得遍体鳞伤,命不长久,过几天就来阴世,跟你老人家相会了。’”白寒枫道:“我几时打过你了?”韦小宝拉起衣袖,露出左腕,只见手腕上肿起了又黑又紫的一圈,指痕宛然,正是刚才给白寒枫捏伤的,说道:“这不是你打的么?” 苏冈向白寒枫瞧了一眼,见他不加否认,脸上就微有责备之意,转头向韦小宝道:“韦香主,这件事一言难尽。咱们日后慢慢再说。”韦小宝道:“只怕我伤重不治,一命呜呼,日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苏冈见他说话流利,毫无受伤之象,知他是耍无赖,心想:“天地会怎地叫这样一个小流氓做香主?”说道:“韦香主长命百岁,大伙儿都死光了,你还活上几十岁呢。”韦小宝道:“我此刻腹痛如绞,五脏六腑,全都倒转,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天。风二哥、玄贞道长,我倘若死了,你们不必找白二侠报仇。江湖上义气为重,咱们可不能伤了沐王府跟天地会的和气。” 苏冈皱起了眉头,将众人送出门外。 玄贞向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道了劳,抱拳作别。 天地会一行人回去回春堂药店。刚到店门口,就见情形不对,柜台倒坍,药店中几百只小抽屉和药材散了一地。众人抢进店去,叫了几声,不听得有人答应,到得内堂,只见那胖掌柜和两名伙计都已死在地下。这药店地处偏僻,一时倒无人聚观。 玄贞吩咐高彦超:“上了门板,别让闲人进来。咱们快去看徐三哥。”拉开地板上的掩盖,奔进地窖,叫道:“徐三哥,徐三哥!”地窖中空空如也,徐天川已不知去向。 樊纲愤怒大叫:“他奶奶的,咱们去跟沐王府那些贼子拚个你死我活。” 第294章 鹿鼎记(44) 玄贞道:“快去请王总镖头他们来作个见证。沐王府若要害死徐三哥,已在这里下手,既将他掳去,不会即行加害。”当下派出人去,将王武通、姚春等四人请来。王武通等见到胖掌柜的死状,都感愤怒,齐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到杨柳胡同去要人。”一行人又到杨柳胡同。 白寒枫开门出来,冷冷的道:“众位又来干什么了?”樊纲大声道:“白二侠何必明知故问?这等行径,太也给沐王府丢脸。”白寒枫怒道:“丢什么脸?什么行径?”樊纲道:“我们徐三哥在那里?快送他出来。你们乘人不备,杀死了我们回春堂的三个伙计,当真卑鄙下流。”白寒枫大声道:“胡说八道!什么回春堂、回秋堂,什么三个伙计?” 苏冈闻声出来,问道:“众位去而复回,有什么见教?” 雷一啸道:“苏四侠,这一件事,那可是你们的不是了。你们就算要报仇,也不能任意杀害无辜啊。京城之中做了这等事出来,牵累可是不小。” 苏冈问白寒枫:“他们说什么?”白寒枫道:“谁知道呢,真是莫名其妙。” 王武通道:“苏四侠、白二侠,天地会落脚之处,有三个伙计给人杀了,徐天川师傅也给人掳了去。是非曲直,大家慢慢再说,请你们瞧着我们几个的薄面,先放了徐师傅。”苏冈奇道:“徐天川给人掳了么?那可奇了!各位定然疑心是我们干的了。可是各位一直跟我们在一起,难道谁还有分身术不成?”樊纲道:“你们当然另外派人下手,那又何难?”苏冈道:“各位不信,那也没法。你们要进来搜查,尽管请便。” 白寒枫大声道:“‘圣手居士’苏冈苏四哥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几时有过半句虚言?老实跟你说,那姓徐的老贼倘若落在我们手里,立时就一刀两段,谁还耐烦捉了来耗费米饭养他?”苏冈沉吟道:“这中间只怕另有别情。在下冒昧,想到贵会驻马之处去瞧上一瞧,不知道成不成?” 玄贞等见他二人神情不似作伪,一时倒拿不定主意。樊纲道:“苏四侠,大伙儿请你拿一句话出来,到底我们徐天川徐三哥,是不是在你们手上?”苏冈摇头道:“没有。我可担保,我们白二弟跟这件事也丝毫没干系。”苏冈在武林中名声甚响,众人都知他是个正直汉子,他既说没拿到徐天川,应该不假。 玄贞道:“既是如此,请两位同到敝处瞧瞧。韦香主,你说怎样?” 韦小宝心道:“你先邀人家去瞧瞧,再问我‘你说怎样’。”说道:“道长说怎样,就是怎样了。反正我们三个人都给人家打死了,请他们两位去磕几个头赔罪,也合道理啊。” 苏冈、白寒枫都向他瞪了一眼,均想:“你这小鬼,一口就此咬定,是我们打死了你们三个人。” 一行人来到回春堂中,苏冈、白寒枫细看那胖掌柜与两名药店店伙的死状,都是身受殴击毙命,胸口肋骨崩断,手法寻常,瞧不出使的是什么武功家数。白寒枫道:“这件事大伙儿须得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我们可蒙了不白之冤。”苏冈道:“蒙上不白之冤也不打紧,日后总会水落石出。只是徐三哥落入敌人手中,可得尽快想法子救人。” 众人在药店前前后后查察,又到地窖中细看,寻不到半点端倪。眼见天色已晚,苏冈、白寒枫、王武通等人告辞回家,约定分头在北京城中探访,樊纲道:“苏四侠、白二侠,你们瞧明白了没有?今晚半夜,我们可要放火烧屋,毁尸灭迹了。”苏冈点头道:“都瞧明白了。好在邻近无人,将店铺烧了也好,免得官府查问。” 苏冈和白寒枫去后,青木堂众人纷纷议论,都说徐天川定是给沐王府掳去的,否则那有迟不迟、早不早,刚打死了对方的人,徐天川便失了踪?最多是苏冈、白寒枫二人并不知情而已。众人跟着商议如何放火烧屋。 韦小宝听得要放火烧屋,登时大为兴奋。玄贞道:“韦香主,天色已晚,你得赶快回宫去。放火烧屋不是什么大事,韦香主不在这儿主持大局,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韦小宝笑道:“道长,自己兄弟,你也不用捧我啦。韦小宝虽然充了他妈的香主,武功见识,那里及得上各位武林好手?我要留在这里,不过想瞧瞧热闹罢了。” 众人面子上对他客气,但见他年幼,在白家又出了个大丑,实在颇有点瞧不起他,听他这么说,却高兴起来。他这几句话说得人人心中舒畅。大家对这个小香主敬意虽是不加,亲近之心却陡然多了几分。 玄贞笑道:“咱们放火烧屋,也得半夜里才动手,还得打断火路,以免火势蔓延,波及邻居。韦香主一夜不回宫,恐怕不大方便。” 韦小宝心想此言倒也有理,天一黑宫门便闭,再也无人能入,自己得小皇帝宠幸,宫中人人注目,违禁外宿,罪名可是不小,只得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这把火如果让我来点,那可兴头得紧了。”高彦超低声道:“日后咱们要是白天去烧人家的屋,一定恭请韦香主来点火。”韦小宝大喜,握住他手道:“高大哥,大丈夫一言既出,你……你可不能忘了。”高彦超微笑道:“韦香主吩咐过的事,属下怎敢不遵?” 韦小宝道:“咱们明天就去杨柳胡同,放火烧了白家的屋可好?”高彦超吓了一跳,忙道:“这可须得从长计议。总舵主知道了,多半要大大怪罪。” 韦小宝登时意兴索然,便去换了小太监的服色。高彦超将他换下来的新置衣服鞋帽包做一包,拿在手里。众人四下查勘,并无沐王府的人窥伺,这才将韦小宝夹在中间,送到横街上,雇了一乘小轿,送他回宫。 韦小宝向众兄弟点点头,上轿坐好。高彦超将衣帽包好放入轿中。一个会中兄弟走到轿前,钻头入轿,低声道:“韦香主,明儿一早,最好请你到尚膳监的厨房去瞧瞧。” 韦小宝道:“瞧什么?”那人道:“也没什么。”说着便退了开去。韦小宝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这人留着两撇鼠须,鬼头鬼脑,市井之中最多这等小商贩,到杨柳胡同时他也没跟着同去,自己一直以为他是药店中的伙计,心想他叫我明天到厨房去瞧瞧,不知有什么用意? 反正巡视御厨房正是他的职责,第二天早晨便去。顶头上司一到,厨房中的承值太监以下,人人大忙特忙,名茶细点,流水价捧将上来。韦小宝吃了几块点心,说道:“你们这里的点心,做得也挺不错了,不过最好再跟扬州的厨子学学。”承值太监忙道:“是,是。若不是韦公公指点,我们可还真不懂。” 韦小宝见厨房中也无异状,正待回去,见采办太监从市上回来,后面跟着一人,手中拿着一杆大秤,笑嘻嘻的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是是!公公怎么说,便怎么办,包管错不了。”韦小宝一见此人,吃了一惊,那正是昨天要他到厨房来瞧瞧之人。 采办太监忙抢到韦小宝面前,请安问好。韦小宝指着那人,问道:“这人是谁?” 采办太监笑道:“这人是北城钱兴隆肉庄的钱老板,今儿特别巴结,亲自押了十几口肉猪送来宫里。”转头向钱老板道:“老钱哪,今儿你可真交上大运啦。这位桂公公,是我们尚膳监总管,当今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红人。我们在宫里当差的,等闲也见不着他老人家一面。你定是前生三世敲穿了木鱼,恰好碰上了桂公公。” 那钱老板跪下地来,向韦小宝连磕了几个响头,说道:“这位公公是小号的衣食父母,今日才有缘拜见,真是姓钱的祖宗积了德。”韦小宝说道:“不用多礼。”寻思:“他混进宫来,想干什么了?怎地事先不跟我说?” 那钱老板站起身来,满脸堆笑,说道:“宫里公公们作成小号生意,小号的价钱特别克己,可说没什么赚头,不过为皇上、公主、贝勒们宰猪,那是天大的面子。别人听说连皇上都吃小号供奉的肉,小号的猪肉自然天下第一,再没别家比得上了。因此上钱兴隆供奉宫里肉食也只一年多,生意可着实长了好几倍,这都是仰仗公公们栽培。”说着又连连请安。 韦小宝点点头,笑道:“那你一定发财啦!”那人道:“托赖公公们的洪福。”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来,笑嘻嘻道:“一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公公留着赏人罢!”说着双手送到韦小宝手里。 韦小宝接过来一看,银票每张五百两,共是一千两银子,正是自己前天分给高彦超他们的,微微一怔间,只见钱老板嘴巴向着那采办太监一努,韦小宝已明其意,笑道:“钱老板好客气哪!”将两张银票交了给承值太监,笑道:“钱老板的敬意,哥儿们去分了罢,不用分给我。”众太监见是一千两银子的银票,无不大喜过望。供奉宫中猪羊牛肉、鸡鱼蔬菜的商人,平时都给回扣,向有定例,逢年过节虽有年礼节礼,也不过是四五百两,这其中尚膳房的头儿太监又先分去了一半。此刻见银子既多,韦小宝又说不要,各人摊分起来,岂不是小小一注横财?那承值太监却想,桂公公口说不要,只不过在外人面前摆摆架子,他是头儿,岂能当真省得了的?待会摊分之时,自须仍将最大的份儿给他留着。 钱老板道:“桂公公,你这般体恤办事的公公们,可真难得。你不肯收礼,小人心中难安。这样罢,小号养得有两口茯苓花雕猪,算得名贵无比,待会去宰了,一口孝敬皇太后和皇上,另一口抬到桂公公房中,请公公细细品尝。”韦小宝道:“什么茯苓花雕猪?名头古怪,可没听过。”钱老板道:“这是小号祖传的秘法,选了良种肉猪,断奶之后,就喂茯苓、党参、杞子等等补药,饲料除了补药之外,便只鸡蛋一味,渴了便给喝花雕酒……” 他话没说完,众太监都已笑了起来,都说:“那有这样的喂猪法?喂肥一口猪,岂不是要几百两银子?”钱老板道:“本钱自然不小,最难的还是这番心血和功夫。” 韦小宝道:“好,这等奇猪,倒不可不尝。”钱老板道:“不知桂公公今日午后什么时候有空,小人准时送来。”韦小宝心想从上书房下来,已将午时,便道:“午末未初,你送来罢!”钱老板连称:“是,是!”又请了几个安出去。 承值太监陪笑道:“桂公公,待会见了皇上,倒不可提起这回事。”韦小宝问道:“为什么?”承值太监道:“宫里的规矩,凡是希奇古怪的食物,是不能供奉给皇太后、皇上和贝勒、公主们的。倘若吃了有一点儿小小乱子,大伙儿有几颗脑袋?”韦小宝点头道:“正是。”承值太监又道:“皇上年少好奇,听到有这等希奇古怪的茯苓花雕猪,倘若吩咐取来尝尝,咱们做奴才的干系太大。再说,这种千辛万苦喂起来的肉猪,又不是常常都有的,要是皇上吃得对了胃口,下了圣旨,命御厨房天天供奉,大家可只有上吊的份儿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你倒想得周到。” 承值太监道:“这是尚膳房历来相传的规矩罢了。太后和皇上的菜肴,一切时鲜果菜,都是不能供奉的。”韦小宝奇道:“时鲜菜蔬不能供奉,难道反而只供奉过时的、隔宿的果菜?”他虽当了几个月尚膳监的头儿,对御厨的事却一直不曾留心。承值太监笑道:“供奉过时隔宿的菜蔬,那是万万不敢。不过有些一年之中只一两月才有的果菜,咱们就不能供奉了。倘若皇上吃得入味,夏天要冬笋,冬天要新鲜蚕豆,大伙儿又只好上吊了。” 韦小宝笑道:“皇太后、皇上都是万分圣明的,那有这等事?”承值太监一凛,忙道:“是,是。太后和皇上圣明,那是决计不会的。这些都是打从前朝明宫里传下来的老规矩,那些主子们胡里胡涂的挺难服侍。到了我大清,太后和皇上通情达理,咱奴才们办起事来,可就容易得多啦。”心下暗暗吃惊,对先前这几句话好生后悔。 第十回 尽有狂言容数子 每从高会厕诸公 韦小宝从上书房侍候了康熙下来,又到御膳房去。过不多时,钱老板带着四名伙计,抬了两口洗剥得干干净净的大肥猪到来,看来每口猪净肉便有三百来斤,向韦小宝道:“桂公公,你老人家一早起身,吃这茯苓花雕猪最有补益,最好是现割现烤。小人将一口猪送到你老人家房中,明儿一早,你老人家就可割来烤了吃,吃不完的,再命厨房里做成咸肉。” 韦小宝知他必有深意,便道:“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来。”钱老板将一口光猪留在厨房,另一口抬到韦小宝屋中。尚膳监管事太监的住处和御厨相近,那肥猪抬入房中之后,韦小宝命小太监带领抬猪的伙计到厨房中等候,待三人走后,便掩上了门。 钱老板低声问道:“韦香主,屋中没旁人吗?”韦小宝摇了摇头。钱老板俯身轻轻将光猪翻了过来,只见猪肚上开膛之处,横贴着几条猪皮,封住了割缝。韦小宝心想:“这肥猪肚中定是藏着什么古怪物事,莫非是兵器之类,天地会想在皇宫中杀人大闹?”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果见钱老板撕下猪皮,双手拉开猪肚,轻轻抱了一团物事出来。 韦小宝“咦”的一声惊呼,见他抱出来的竟是一个人。 钱老板将那人横放地下。只见这人身子瘦小,一头长发,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身穿薄薄单衫,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只胸口微微起伏。 韦小宝大奇,低声问道:“这小姑娘是谁?你带她来干什么?”钱老板道:“这是沐王府的郡主。”韦小宝更加惊奇,睁大了眼睛,道:“沐王府的郡主?”钱老板道:“正是。沐王府小公爷的嫡亲妹子。他们掳了徐三哥去,我们就捉了这位郡主娘娘来抵押,教他们不敢动徐三哥一根寒毛。”韦小宝又惊又喜,说道:“妙计,妙计!怎地捉她来的?” 第295章 鹿鼎记(45) 钱老板道:“昨天徐天川徐三哥给人绑了去,韦香主带同众位哥哥,二次去杨柳胡同评理,属下便出去打探消息,想知道沐王府那些人,除了杨柳胡同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落脚所在,徐三哥是不是给他们囚禁在那里;想知道他们在京城里还有那些人,当真要动手,咱们心里可也得先有个底子。这一打探,嘿,沐王府来的人可还当真不少,沐家小公爷带头,率领了王府的大批好手。”韦小宝皱起了眉头,说道:“他妈的!咱们青木堂在京里有多少兄弟?能不能十个打他们一个?”钱老板道:“韦香主不用耽心。沐王府这次来到北京,不是为了跟咱们天地会打架。原来大汉奸吴三桂的大儿子吴应熊来到了京城。” 韦小宝点头道:“沐王府要行刺这姓吴的小汉奸?”钱老板道:“是啊。韦香主料事如神。大汉奸、小汉奸在云南,动不了他们的手,一离云南,便有机可乘了。但这小汉奸防备周密,身边有不少武功高手保护,要杀他可也不是易事。沐王府那些人果然另有住处,属下过去查看,那些人都不在家,屋里却也没徐三哥的踪迹,只有这小丫头和两个服侍她的女人留在屋里,那可是难得的良机……” 韦小宝道:“于是你就顺手牵羊,反手牵猪,将她捉了来?”钱老板微笑道:“正是。这小姑娘年纪虽小,沐王府却当她是凤凰一般,只要这小郡主在咱们手里,徐三哥便稳如泰山,不怕他们不好好服侍。”韦小宝道:“钱大哥这件功劳可大得紧呢。”钱老板道:“多谢韦香主夸奖。”韦小宝道:“咱们拿到了小郡主,却又怎样?”说着向躺在地下的那少女瞧了几眼,心道:“这小娘皮长得可挺美啊。” 钱老板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听韦香主的意思办理。” 韦小宝沉吟道:“你说怎么办?”他跟天地会的人相处的时候虽暂,却已摸到了他们的脾气。这些人嘴里尊称自己是香主,满口什么听候香主吩咐云云,其实各人肚里早就有了主意,只盼得到自己赞同,于是一切责任便推在韦香主头上,日后他们就不会担当重大干系。他对付的法子是反问一句:“你说怎么办?” 钱老板道:“眼下只有将这小郡主藏在一个稳妥所在,让沐王府的人找不到。这次沐家来到京城的人着实不少,虽说是为了杀小汉奸吴应熊,但咱们杀了他们的人,徐三哥又给他们拿了去,这会儿咱们天地会每一处落脚之地,一定都给他们盯得紧紧的。我们便拉一泡尿,放一个屁,只怕沐王府的人也都知道了。” 韦小宝嗤的一笑,觉得这钱老板谈吐可喜,很合自己脾胃,笑道:“钱大哥,咱们坐下来慢慢商量。”钱老板道:“是,是,多谢香主。”在一张椅上坐了,续道:“属下将小郡主藏在猪肚里带进宫来,一来是为瞒过宫门侍卫的重重搜检,二来是要瞒过沐王府众人的耳目。他奶奶的,沐公爷手下,只怕真有几个厉害人物,不可不防。小郡主若不是藏在宫里,难保不给他们抢了回去。” 韦小宝道:“你说要将小郡主藏在宫里?” 钱老板道:“属下可不敢这么说,一切全凭韦香主作主。藏在宫里,当然是普天下最稳妥的所在。沐王府的高手再多,总敌不过大内侍卫。小郡主竟会在皇宫之中,别说他们决计想不到、查不出,就算知道了,又怎有能耐冲进皇宫来救人?他们如能进宫来将小郡主救出去,那么连鞑子皇帝也能绑架去了。天下决没这个道理。不过属下胆大妄为,事先没向韦香主请示,擅自将小郡主带进宫来,给韦香主增添不少危险麻烦,实在该死之极。” 韦小宝心道:“你将人带都带进来了,自己说该死,却也没死。把小郡主藏在宫里,果然是好计,沐王府的人一来想不到,二来救不出。你胆大妄为,难道我胆子就小了?”笑道:“你这计策很好,就将小郡主藏在这里好了。” 钱老板道:“是,是,韦香主说这件事行得,那定然行得。属下又想,将来事情了结之后,小郡主总是要放还给他们的。他们得知郡主娘娘这些日子是住在宫里,也不辱没了她身分,倘若老是关在小号屠宰房的地窖里,闻那牛血猪血的腥气,未免太对不起人。” 韦小宝笑道:“每天喂她吃些茯苓、党参、花雕、鸡蛋,也就是了。” 钱老板嘿嘿一笑,说道:“再说,小郡主年纪虽然幼小,总是女子,跟我们这些臭男人住在一起,于名声未免有碍,跟韦香主在一起,就不要紧了。”韦小宝一怔,问道:“为什么?”钱老板道:“韦香主年纪也轻,何况又是……又是在宫里办事的,自然……自然没什么。”言语吞吞吐吐,似乎有些不便出口。 韦小宝见他神色忸怩,想了一想,这才明白:“原来你说我是太监,因此小郡主交我看管,于她名声无碍。你可不知我这太监是冒牌货。”只因他不是真的太监,这才要想了一想之后方能明白,否则钱老板第一句话他就懂了。 钱老板问道:“韦香主的卧室在里进罢?”韦小宝点点头。钱老板俯身抱起小郡主,走到后进,放在床上。房中本来有大床、小床各一,海大富死后,韦小宝已叫人将小床抬了出去。他隐秘之事甚多,没要小太监住在屋里服侍。 钱老板道:“属下带小郡主进宫来时,已点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阳纲穴,还点了她后颈的天柱穴,让她不能动弹,说不出话。韦香主要放她吃饭,就可解开她穴道,不过最好先点她腿上环跳穴,免得她逃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这小姑娘倒不会多少武功,却也不可不防。” 韦小宝想问他什么叫神堂穴、环跳穴,如何点穴、解穴,但转念一想,自己是青木堂香主,又是总舵主的弟子,连点穴、解穴也不会,岂不让下属们瞧不起?反正对付一个小姑娘总不是什么难事,点头道:“知道了。” 钱老板道:“请韦香主借一把刀使。”韦小宝心想:“你要刀干什么?”从靴筒中取出匕首,递了给他。钱老板接了过来,在猪背上一划,没料到这匕首锋利无匹,割猪肉如切豆腐,一剑下去,直没至柄。钱老板吃了一惊,赞道:“好剑!”割下两片脊肉、两只前腿,道:“韦香主留着烧烤来吃,余下的吩咐小公公们抬回厨房去罢。属下这就告辞,会里的事情,属下随时来向韦香主禀告。” 韦小宝接过匕首,说道:“好!”向卧在床上的小郡主瞧了一眼,道:“这小娘皮睡得倒挺安稳。”他本来想说:“这小姑娘在宫里耽得久了,太过危险,倘若给人发觉,那可糟糕之极。”但想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岂有怕危险的?这等话说出口来,不免给人小觑了。 待钱老板回去厨房,韦小宝忙闩上了门,又查看窗户,一无缝隙,这才坐到床边,去看那小郡主,只见她正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床顶,见韦小宝过来,忙闭上眼睛。韦小宝笑道:“你不会说话,不会动弹,安安静静的躺在这里,最乖不过。”见她身上衣衫也不污秽,想是钱老板将那口肥猪的肚里洗得十分干净,不留丝毫血渍,于是拉过被来,盖在她身上。只见她脸颊雪白,没半分血色,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想是心中十分害怕,笑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杀了你的。过得几天,就放你出去。” 小郡主睁开眼来,瞧了他一眼,忙又闭上了眼睛。 韦小宝寻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威风,那日苏北道上,你家那白寒松好大架子,丝毫没将老子瞧在眼里,这当儿还不是让我手下的人打死了。他奶奶的……”想到此处,伸起手来,见手腕上黑黑一圈乌青兀自未退,隐隐还感疼痛,心道:“那白寒枫死了哥哥,没处出气,捏得老子骨头也险些断了。想不到沐王府的郡主娘娘却落在我手里,老子要打便打,要骂便骂,你半分动弹不得,哈哈,哈哈!”想到得意处,不禁笑出声来。小郡主听到笑声,睁开眼来,要看他为什么发笑。 韦小宝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的,老子才不将你放在眼里呢。”走上前去,抓住她右耳,提了三下,又捏住她鼻子,扭了两下,哈哈大笑。 小郡主闭着的双眼中流出眼泪,两行珠泪从腮边滚了下来。韦小宝喝道:“不许哭!老子叫你不许哭,就不许哭!”小郡主的眼泪却流得更加多了。韦小宝骂道:“辣块妈妈,臭小娘皮,你还倔强!睁开眼睛来,瞧着我!” 小郡主双眼闭得更紧。韦小宝道:“哈,你还道这里是你沐王府,你奶奶的,你家里刘白方苏四大家将,有他妈的什么了不起,终有一日撞在老子手里,一个个都斩成了肉酱。”大声吆喝:“你睁不睁眼?”小郡主又用力闭了闭眼。韦小宝道:“好,你不肯睁眼,要这一对臭眼珠子有什么用?不如挖了出来,让老子下酒。”提起匕首,平放刃锋,在她眼皮上拖了几拖。小郡主全身打个冷战,仍不睁开眼睛。 韦小宝倒拿她没法子,说道:“你不睁眼,我偏要你睁眼,咱哥儿俩耗上了,倒要瞧瞧是你郡主娘娘厉害,还是我这小流氓、小叫化厉害。我暂且不来挖你眼珠。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赢了,就此永远不能瞧我。我要在你脸蛋上用尖刀子雕些花样,左边脸上刻只小乌龟,右边脸上刻一堆牛粪。等到将来结了疤,你到街上去之时,成千成万的人围拢来瞧西洋镜,大家都说:‘美啊,美啊,来看沐王府的小美人儿,左边脸上一只王八,右边脸上一堆牛粪。’你到底睁不睁眼?”小郡主全身难动,只有睁眼闭眼能自拿主意,听韦小宝这么说,双眼越闭越紧。 韦小宝自言自语:“原来这臭花娘嫌自己脸蛋儿不美,想要我在她脸上装扮装扮,好,我先刻一只乌龟!”打开桌上砚台,磨了墨,用笔蘸了墨。这些笔墨砚台都是海老公之物,韦小宝一生从没抓过笔杆,这时拿笔如拿筷子,提笔在小郡主左脸画了一只乌龟。 小郡主的泪水直流下来,在乌龟的笔划上流出了一道墨痕。 韦小宝道:“我先用笔打个样子,然后用刀子来刻,就像人家刻图章。对,对,郡主娘娘,咱们刻好之后,我牵了你去长安门大街,大叫:‘那一位客官要印乌龟?三文钱印一张!’我用黑墨涂了你脸,有人给三文钱,就用张白纸在你脸上一印,便是一只乌龟,快得很!一天准能印上一百张。三百文铜钱,够花的了。” 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的脸色,见她睫毛不住颤动,显然又愤怒,又害怕。 他甚是得意,说道:“嗯,右脸刻一堆牛粪,可没人出钱来买牛粪的,不如刻只猪,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提起笔来,在她右边脸颊上乱画一通,画的东西有四只脚、一条尾巴就是了,也不知像猫还是像狗。他放下毛笔,取过一把剪银子的剪刀,将剪刀轻轻放在小郡主左颊,喝道:“你再不睁眼,我要刻花了!我先刻乌龟!” 小郡主泪如泉涌,偏偏就是不肯睁眼。韦小宝无可奈何,不肯认输,便将剪尖在她脸上轻轻划来划去。这剪尖其实甚钝,小郡主肌肤虽嫩,却也没伤到她丝毫,可是她惊惶之下,只道这小恶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脸上雕花,一阵气急,便晕了过去。 韦小宝见她神色有异,生怕是给自己吓死了,倒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探她鼻息,幸好尚有呼吸,便道:“臭小娘装死!”寻思:“你死也不肯睁眼,难道我便输了给你?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韦小宝总不会输在你臭小娘手里。”拿了块湿布来,抹去她两颊上黑墨,直抹了三把,才抹得干净。但见她眉淡睫长,嘴小鼻挺,容颜着实秀丽,自言自语:“你是郡主娘娘,心中一定瞧不起我这小太监,我也瞧不起你,大家还不是扯直?” 过了一会,小郡主慢慢醒转,一睁开眼,只见韦小宝一双眼睛和她双目相距不过一尺,正狠狠的瞪着她,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闭眼。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你终于睁开眼来,瞧见我了,是老子赢了,是不是?”他自觉得胜,心下高兴,只是小郡主不会说话,未免有些扫兴,想去解她穴道,却又不知其法,说道:“你给人点了穴道,倘若解不开,不能吃饭,岂不饿死了?我本想给你解开,不过解穴的法门,从前学过,现下可忘了。你会不会?你如不会,那就躺着做僵尸,一动也别动,要是会的,眼睛眨三下。”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小郡主,只见她眼睛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突然双眼缓缓的连眨三下。 韦小宝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中的人既然姓沐,一定个个是木头,木头木脑,什么都不会,原来你这小木头还会解穴。”将她抱起,坐在椅上,说道:“你瞧着,我在你身上各个部位指点,倘若指得对的,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也不能动。我找到解穴的部位,就给你解开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了三下眼睛。 韦小宝点头道:“很好!我来指点。”韦小宝一伸手,便指住她右边胸部,道:“是不是这里?”小郡主登时满脸通红,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敢眨上一眨?韦小宝又指着她左边胸部,道:“是不是这里?”小郡主脸上更加红了,眼睛睁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韦小宝大声道:“啊,是这里了!”小郡主忙睁大眼睛,又羞又急,窘不可言。这二人都是十三四岁年纪,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识人事,韦小宝又是在妓院中长大的,平时多见嫖客和妓女的猥亵举止,虽不明其意,总之知道这类行动极不妥当。 第296章 鹿鼎记(46) 韦小宝见她发窘,得意洋洋,只觉昨日杨柳胡同中所受窘辱此刻都出了气、报了仇。他在小郡主身上东指西指。小郡主拚命撑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眨眼睛,那就大事去矣,过了不多时,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细微汗珠渗了出来。幸好韦小宝这时手指指向她左腋之下,那正是解开穴道的所在,忙连眨三下眼睛,心中一宽,舒了口长气。 韦小宝道:“哈哈,果然在这里,老子也不是不知,但记心不好,一时忽然忘了。”心想:“解开她穴道之后,不知她武功如何,这小丫头若出手打人,倒也麻烦。”转过身来,拿过两根腰带,先将她双脚牢牢绑住,又将她双手反缚到椅子背后绑好。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脸上不禁流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韦小宝笑道:“你怕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开你穴道。”伸手到她左腋下轻搔几下。 小郡主奇痒难当,偏生无法动弹,一张小脸胀得通红。 韦小宝道:“点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戏,只不过老子近来事情太忙,这种小事,也没放在心上,倒有些儿忘了。是不是这样解的?”说着在她腋下揉了几下。小郡主又是一阵奇痒,脸上微有怒色。 韦小宝道:“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身上,这才管用。你这小丫头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半点动静也没有。好,我用第二流的手法试试。”伸手指在她腋下力戳几下。 小郡主又痛又痒,泪水又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韦小宝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难道你是第三等的小丫头?没法子,只得用第三流的手法了。”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一阵,仍不见效。 点穴是武学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极有根柢之人,经明师指点,尚须数年勤学苦练,方始有成。解穴和点穴是一事之两面,会点穴方会解穴,认穴既须准确,手指上又须有刚柔并济的内劲,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韦小宝既无内功,点穴解穴之法又从没练过,这么乱搞一通,又怎解得开小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为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为扭。小郡主又气又急,忍不住泪水又流了下来。韦小宝这时倒不是有心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开她穴道,自己额头出汗,不免有些老羞成怒,说道:“我连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来了,却仍是耗子拉王八,全不管用,难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头?老子是大有身分、大有来历之人,第九流武功是决不肯使的。看来你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妈的烂木头,木头木脑,木知木觉。我跟你说,我现在不顾自己身分,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试试。” 当下弯起中指,用拇指扳住,用力弹出,弹在小郡主腋下,说道:“这是弹棉花。”唱起儿歌:“拍拍拍,弹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起宝塔。宝塔尖,冲破天。天落雨,地滑塌,滑倒你沐家木头木脑、狗头狗脑,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太!” 他说一句,弹一下,连弹十几下,唱到“太”字时,小郡主突然“噢”的一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大喜,纵身跃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说呢,原来沐王府的小丫头果然是第九流的,非用第九流武功对付不可。” 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声音清脆娇嫩,带着柔软的云南口音,当真说不出的好听。韦小宝逼紧了喉咙,学她说话:“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说着哈哈大笑。 原来他伸指乱弹,都弹在小郡主腋下“渊腋穴”上。渊腋穴属足少阳胆经,在腋下三寸之处。头部诸穴如丝竹空、阳白、临泣等均属此经脉。他在渊腋穴上又抓又扭,又打又弹,手劲虽然不足,但搞得久了,小郡主头部诸穴齐活,说话便无窒滞。 韦小宝见居然能解开小郡主的穴道,不胜欢喜,对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时消去了大半,说道:“我肚子饿了,想来你也不饱,我先给你些东西吃。”他原是馋嘴之人,既为尚膳监的头儿,属下众监拍他马屁,每日吩咐厨房送来各种各样的新鲜细点。他每天在街上闲游,街市中诸般饼饵糖食,也是见到就买,因此上屋里瓶儿、罐儿、盒儿、小竹篓儿不计其数,装的都是零星食物。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手头有几十万两银子,生来又是个胡乱花钱之人,岂有不大买零食之理? 他将糕点拿了出来,说道:“这玫瑰绿豆糕,你吃一块试试。”小郡主摇了摇头。 韦小宝拿起另一只盒子,打开盒盖,说道:“这是北京城里出名的点心豌豆黄,你们云南一定没有的,吃一块罢!”小郡主又摇了摇头。韦小宝要卖弄家当,将诸般糕饼糖果堆满在桌上,道:“你瞧,我好吃的东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郡主,多半也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点心。你如不爱吃甜食,就试试我们厨房的葱油薄脆,又香又脆,世上少有。连皇上都爱吃,你试了一块,包你爱吃。” 小郡主又摇了摇头。韦小宝接连拿了最好的七八种糕饵出来,小郡主总是摇头。这一来韦小宝可气往上冲,骂道:“臭花娘,你嘴巴这样刁,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到底要吃什么?”小郡主道:“我……我什么都不吃……”只说了这句话,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来。韦小宝给她一哭,心肠倒有些软了,道:“你不吃东西,岂不饿死了?”小郡主道:“我……我宁可饿死。”韦小宝道:“我才不信你宁可饿死。”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轻轻敲门。韦小宝知道是小太监送饭来,生怕小郡主叫喊起来,惊动了旁人,取出一块毛巾,绑住了她嘴,这才去开门,吩咐小太监:“我今日想吃些云南菜,你吩咐厨房即刻做了送来。”小太监应了自去。 韦小宝将饭菜端到房中,将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开了,坐在她对面,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嗯,这是酱爆牛肉,这是糟溜鱼片,这是蒜泥白切肉,还有镇江肴肉,清炒虾仁,这一碗口蘑鸡脚汤,当真鲜美无比。鲜啊,鲜啊!”他舀汤来喝,故意嗒嗒有声,偷眼去看小郡主时,只见她泪水一滴滴的流下,没半分馋意。 这一来韦小宝可有些意兴索然,幸幸然的道:“原来第九流的小丫头只爱吃第九流的臭鱼、臭肉、臭鸭蛋,我这些好菜好点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会我叫人去拿些臭鱼、臭肉、臭鸭蛋、臭豆腐来给你吃。”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鸭蛋、臭豆腐。” 韦小宝点头道:“嗯,原来你只吃臭鱼、臭肉。”小郡主道:“你就爱瞎说。我也不吃臭鱼、臭肉。” 韦小宝吃了几筷虾仁,吃了一块肴肉,大赞:“味道真好!”见小郡主始终无动于衷,便放下筷子,盘算如何才能令她向自己讨吃。 过了好一会,小太监又送饭菜过来,道:“桂公公,厨子叫小人禀告公公,这过桥米线的汤极烫,看来没一丝热气,其实是挺热的。这宣威火腿是用蜜饯莲子煮的,煮得急了,或许不很软,请公公包涵。这是云南的黑色大头菜。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鱼干,虽不是鲜鱼,仍十分名贵,用云南红花油炒的。壶里泡的是云南普洱茶。厨子说,云南的名菜汽锅鸡要两个多时辰才煮得好,只好晚上再给桂公公你老人家送来。”韦小宝点点头,待小太监去后,将菜肴搬入房中。 御厨房在顷刻之间,便办了四样道地的云南菜,也算得功力到家了。原来吴三桂在云南做平西王,虽然跋扈,但逢年过节,对皇室的进贡、对诸王公大臣的节敬却丰厚无比,远胜他省十倍,因此朝廷里帮他说好话的人着实不少。吴三桂进贡给皇帝的,除了金银珠宝、象牙犀角等等珍贵物品外,云南的诸般土产也应有尽有。正因如此,御厨房要在顷刻之间煮几味云南菜,并不为难。 小郡主本就饿了,见到这几味道地的家乡菜,忍不住心动,只是她给韦小宝实在欺侮得狠了,不愿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这小恶人如何诱我,我总是不吃。” 韦小宝用筷子夹了一片鲜红喷香的宣威火腿,凑到小郡主口边,笑道:“张开嘴来!”小郡主牙齿咬实,紧紧闭嘴。韦小宝将火腿在她嘴唇上擦来擦去,擦得满嘴都是油,笑道:“你乖乖吃了这片火腿,我就解开你手上穴道。”小郡主闭着嘴摇了摇头。韦小宝放下火腿,端起那碗热汤,恶狠狠的道:“这碗汤烫得要命,你如肯喝,我就等汤冷了些,一匙一匙的慢慢喂你。你不喝呢?哼,哼!”左手伸出,捏住她鼻子。 小郡主气为之窒,只得张开口来。韦小宝右手拿起一只匙羹,塞在她口里,说道:“这碗热汤我就这样倒将下来,把你的肚肠也烫得熟了!”让小郡主喘了几口气,才将匙羹从她嘴里取出,放开左手。 小郡主知道过桥米线的汤一半倒是油,比寻常的羹汤热过数倍,如此倒入咽喉,只怕真的给他烫死了,哭道:“你划花了我的脸,我……我不要活了,这样丑怪……”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以为我真的在你脸上刻了一只乌龟。”微笑道:“你的脸虽然划花了,但这只小乌龟画得挺美,你走到街上,担保人人喝采叫好!”小郡主哭道:“难看死了,我……我宁可死了。”韦小宝道:“唉,这样漂亮的小乌龟,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那么多心思,在你脸上雕花了。” 小郡主道:“雕什么花?我……我又不是木头。”韦小宝道:“你明明姓沐,怎么不是木头?”小郡主道:“我家这沐字,是三点水的沐,又不是木头的木。”韦小宝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说道:“木头浸在水里,不过是一块烂木头罢了。”小郡主又哭了起来。 韦小宝道:“那又用得着哭个不休的?你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就把你脸蛋儿补好,把小乌龟刮去,一点痕迹不留。”小郡主脸上一红,道:“怎么刮得去?再这么一刮,我的脸还成什么模样?”韦小宝道:“我有灵丹妙药,第一流的英雄好汉,那是难修补些。你是第九流的小丫头,修补你的脸蛋儿,可真容易不过了。”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爱说话损人。”韦小宝道:“你叫不叫?”小郡主红着脸摇摇头。 韦小宝见她娇羞的模样,不禁有些心动,说道:“小乌龟新刻不久,修补是很容易的。时间挨得久了,再要修补,如留下一条乌龟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将来懊悔。”小郡主虽将信将疑,总是企盼一试,倘若真如他所说,将来脸上留下一条乌龟尾巴,那仍然难看之极,当下胀红了脸,嗫嚅道:“你……你可不是骗我?”韦小宝道:“我骗你干什么?你越叫得早,我越早动手,你的脸蛋儿越修补得好,乖乖的快叫罢!”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后,你补得不好呢?”韦小宝道:“那我加倍赔还,连叫你六声‘好妹妹’!”小郡主又红晕满脸,说道:“你这人很坏,我不来!” 韦小宝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们分开来叫。你先叫我一声‘好哥哥’,待我补好之后,你叫第二声。我用镜子给你照过,果然一点疤痕也没有,你十分满意了,再叫第三声。说不定你开心得很,一连叫上十声。”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说叫三声,怎么又加?”韦小宝微笑道:“好,三声就是三声,那你快叫罢!”小郡主嘴唇动了几下,总是叫不出口。 韦小宝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叫‘亲亲老公’。你再不叫,我的价钱也可越开越高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么老公、老公的,结结巴巴的道:“我先叫一个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两个字。”韦小宝叹了一口气,道:“唉,你真会讨价还价,先给钱后给钱都是一样。那你叫罢!” 小郡主闭上眼睛,轻轻叫道:“好……”这个“好”字,当真细若蚊鸣,耳音稍稍差着半点,可再也听不出来,饶是如此,她脸上已羞得通红。 韦小宝咕哝道:“这样叫法,可真差劲得很,七折八扣下来,还有得剩的么?也不知你心中在这个‘好’字下面接上些什么,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贼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两个字,我不骗你,真的不骗你。”韦小宝道:“那两个什么字?是乌龟么?是小贼吗?” 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说了一个“哥”字,急忙住口。 韦小宝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给你修补脸蛋之时,便得用出最好手段。请泥水匠去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价钱,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倘若价钱太低,泥水匠用几块烂砖头塞满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岂不难看之极?” 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过了,你还在笑我是狗洞、烂砖头。”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我这是比方。”打开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药箱,将箱中的几十个药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药都倒了些粉末,像煞有其事的凝神思索,调配药粉。 小郡主本来只信得三分,眼见药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两分。 韦小宝将药粉放进药钵,拿到外房,却倒在纸中包了起来,藏在怀里,另外拿了一块绿豆糕、一块豌豆黄,再从一个广东月饼中挖了一块莲蓉,将药钵冲洗干净,才将莲蓉、绿豆糕、豌豆黄在钵中舂烂,又加上两羹匙蜜糖,心念一动,再吐上两大口唾沫,调得匀了,拿进房中,说道:“这是生肌灵膏,其中有无数灵丹妙药。” 想了一想,又道:“你的脸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复原状,也不过和从前一般,你也不见我的情。”拿起昨日在珠宝铺中所镶的帽子,将帽上四颗明珠都拉了下来,放在左手手掌之中,问小郡主道:“这珠子怎样?” 第297章 鹿鼎记(47) 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袭爵,虽然出世时沐家已破,但世家贵女,见识毕竟大非寻常,见这四颗珠子都有指头大小,的溜溜地在他掌中滚动,发出柔和珠光,浑圆无瑕,赞道:“这珠子好得很,四颗一样大小,很是难得!” 韦小宝大是得意,说道:“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两银子买来的,很贵,是不是?”这四颗珠子虽然珍贵,却也不值得二千九百两,其实是九百两,他加上了二千两的虚头。当下又取过一只药钵,将珠子放入钵中,转了几转,珠子和药钵相碰,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韦小宝拿起石杵,一杵锤将下去。 小郡主“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问道:“你干什么?” 韦小宝见她神情严重,一张小脸上满是诧异之色,更加意气风发。他卖弄豪阔,原是要换来这副惊诧,当下连舂几下,将四颗珠子舂得粉碎,然后不住转动石杵,将珠子磨成细粉,说道:“我倘若只将你脸蛋回复原状,不显我韦……显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要将你脸蛋儿变得比原来美上十倍,你这十声‘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愿,没半点勉强。” 小郡主道:“三声!怎么又变成十声了?” 韦小宝微微一笑,将珍珠粉调在绿豆糕、豌豆黄、莲蓉、蜜糖加唾沫的浆糊之中,用药杵拌得均匀。小郡主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他搞些什么,眼见他将四颗明珠研细,这药膏之珍贵可想而知。 韦小宝道:“四颗珠子虽贵,比起其他无价之宝的药粉来,却又算不得什么了。你的相貌本来不错,但不能说是天下第一流的,等搽了我这药膏之后,多半会变成一位天下无双,羞月闭花……”小郡主道:“羞花闭月。”她听韦小宝说错了,随口改正,但话一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韦小宝用错成语,乃是家常便饭,丝毫不以为意,道:“不错,变成一个羞花闭月的小美人儿,那才好呢。”说着便抓起豆泥莲蓉珍珠糊,往她脸上涂去。 小郡主一声不响,由得他乱涂,片刻之间,一张脸上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给他涂得满满地,只觉这药膏甜香甚浓,并无刺鼻药味,浑不觉得难受。 韦小宝见她上当,拚命忍住了笑,心道:“这药膏中我不拉上一泡尿,算是我客气,那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王爷的份上。他是开国功臣,韦小宝让了他三分。” 韦小宝涂完药膏,洗干净了手,说道:“等药膏干了,我再用奇妙药粉给你洗去。三涂三洗,那你非羞月……非羞花闭月不可。” 小郡主心想:“什么‘非羞花闭月不可’,这句话好不别扭。”问道:“为什么要涂三次?”韦小宝道:“三次还算是少的了,人家做酱油要九蒸九晒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连滚三滚。有道是: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小郡主抱怨道:“你又骂我是酱油狗肉。” 韦小宝笑道:“没有‘酱油狗肉’这句话,酱油煮狗肉,就是红烧狗肉。不用酱油,是清炖狗肉。”拿筷子夹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边,道:“吃罢!” 小郡主一来也真饿了,二来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脚不清,在自己脸上留下一条乌龟尾巴,三来见他研碎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一迟疑,便张口将火腿吃了。 韦小宝大喜,赞道:“好妹子,这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 韦小宝道:“那么是好姊姊。”小郡主道:“也不是。”韦小宝道:“那么是我好妈妈。”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么会是……” 韦小宝自见到她以来,直到此刻,才听到她的笑声。只是她脸上涂满了莲蓉豆泥,难见如花笑靥,但单是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亦足已畅怀怡神。韦小宝说她“是我好妈妈”,其实便是骂她“小婊子”,因为他自己母亲是个妓女,但听她笑得又欢畅又温柔,不禁微觉后悔,又想:“做婊子也没什么不好,我妈妈在丽春院里赚钱,未必便贱过他妈的木头木脑沐王府中的郡主。”又夹了几片火腿喂她吃了,说道:“你如答允不逃走,我就将你手上穴道也解了。” 小郡主道:“我干么逃走?脸上刻了只小乌龟,逃出去丑也丑死了。” 韦小宝心想:“待你得知脸上其实并没小乌龟,定然要逃走了。那钱老板也不说几时来接她出去。宫里关着这样一个小姑娘,给人发觉了可干系不小!” 正凝思间,忽听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亲王府里的伴当,有事求见。”韦小宝道:“好!”低声道:“有人来啦,你可别出声。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小郡主摇了摇头。韦小宝道:“说出来可吓你一大跳。那些人个个都要害你。只有我瞧着你可怜,暂且收留了你。如给人知道你在这里,哼哼……”心想:“说些什么重话吓她最好!她最怕什么?”一转念间,说道:“这些恶人定要剥光你的衣衫,打你屁股,打得痛得不得了。”小郡主脸上一红,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惧之色。 韦小宝见恐吓有效,便出去开门。门外是个三十来岁的内监。 那人向韦小宝请安,恭恭敬敬的道:“小人是康亲王府里的。我们王爷说,好久不见公公,很是挂念,今日叫了戏班,请公公去王府喝酒听戏。” 韦小宝听说听戏,精神一振,但自己屋中藏着一个小郡主,既怕给人撞见,又怕她声张起来,诸多不便,一时颇为踌躇。那内监道:“王爷吩咐,务必要请公公光临。今日王府中可热闹着呢,掷骰子、赌牌九,什么都有。”韦小宝听到听戏,不过精神一振,听到赌钱,那可是精神大振了。他自从发了大财之后,跟温氏兄弟、平威他们赌钱,早已无甚趣味,掷掷骰子,只聊胜于无,康亲王府中既有赌局,自是豪赌,那还理会什么小郡主、大郡主?当即欣然道:“好,你等一会儿,我就跟你去。” 他回入房中,将小郡主松了绑,放在床上,又将她手脚绑住了,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低声道:“我有事出去,过一会儿就回来。”见她眼光中露出疑虑之意,说道:“珍珠还不够,我去珠宝铺再买些,研碎了给你搽脸,那才十全十美。”小郡主道:“你……你不要去。珍珠又贵。”韦小宝道:“不打紧的,你好哥哥有的是钱,要叫你羞花闭月,多花几千两银子算得什么。”小郡主道:“我……我在这里怕。” 韦小宝见她楚楚可怜,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去赌钱,小郡主便再可怜十倍也没用,夹了一块工鱼干给她吃了,拿过四块八珍糕,叠起来放在她嘴上,道:“你一张嘴,便有一块糕落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儿一跌到枕头上,便吃不到了。” 小郡主道:“你……你别去。”嘴上有糕,说话声音细微几不可闻。 韦小宝假装没听见,从箱中取出一叠银票,塞在袋里,开门出去,把门反锁了,兴匆匆的跟着内监到康亲王府去。 一到康亲王府门口,只见大门外站立着两排侍卫,都是一身鲜明锦衣,腰佩刀剑,气概轩昂,比之韦小宝第一次来时戒备森严得多了,那自是惩于“鳌拜党徒”攻入王府之失,加强了守备。 韦小宝刚进大门,康亲王便抢着迎了出来,身子半蹲,抱住韦小宝的腰,笑道:“桂兄弟,多日不见,你可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俊了。”韦小宝笑道:“王爷你好。”康亲王笑道:“好什么?你也不多到我家里来玩儿。我多见你就好,少见你就不好。”韦小宝笑道:“王爷吩咐我多来,那可求之不得。”康亲王道:“你说过的话可得算数。几时我向皇上讨个情,准你的假,咱们喝酒听戏,大闹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携了韦小宝的手,并肩走进。众侍卫一齐躬身行礼。 韦小宝大乐。他在皇宫中虽得人奉承,毕竟只是个太监,那有此刻和王爷携手并行的风光? 到得中门,两个满洲大官迎了出来,一个是新任领内侍卫大臣多隆,通常称之为侍卫总管的,另一个便是他的结拜哥哥索额图。索额图一跃而前,抱住了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听说王爷今日请你,我便自告奋勇要来,咱哥儿俩热闹热闹。”侍卫总管多隆也上来着实巴结。四人一踏进大厅,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乐来。韦小宝从未受人如此隆重的接待,自是眉飞色舞,差一点便手舞足蹈起来。到得二厅,厅中二十几名官员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书、侍郎、将军、御营亲军统领等等大官。索额图一一给他引见。 一名内监匆匆走进,打了个千,禀道:“王爷,平西王世子驾到。” 康亲王笑道:“很好!桂兄弟,你且宽坐,我去迎客。”转身出去。 韦小宝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吴三桂的小汉奸儿子吗?他来干什么?” 索额图挨到他耳边,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发财啦。”韦小宝笑道:“那得看手气怎样?”索额图笑道:“手气自然是好的。除了赌钱发财,还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财气。”韦小宝道:“那是什么?”索额图在他耳边轻声道:“吴三桂差儿子来进贡,朝中大官,个个都不落空。”韦小宝道:“哦,吴三桂是差儿子来进贡。我可不是朝中大官。” 索额图道:“你是宫里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风得多了。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精明能干,懂事得很。”低声道:“待会吴应熊不论送你什么重礼,你都不可露出喜欢的模样,只淡淡的说:‘世子来到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见你喜欢,那便没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定然当你嫌礼物轻了,明天又会重重的补上一份。” 韦小宝哈哈大笑,低声道:“原来这是敲竹杠的法子。”索额图低声道:“云南竹杠,不砰砰嘭嘭的敲他一顿,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云贵两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儿们如不帮他花花,一来对不起他老子,二来可对不起云南、贵州的老百姓哪!”韦小宝笑道:“正是!” 说话之间,康亲王已陪了吴应熊进来。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岁年纪,相貌英俊,步履矫捷,确是将门之子的风范。康亲王第一个便拉了韦小宝过来,说道:“小王爷,这位桂公公,是万岁爷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书房力擒鳌拜,便是这位桂公公的大功。” 吴三桂派在北京城里的耳目众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动静,每天都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禀报。康熙擒拿鳌拜,是这几年来的头等大事,吴应熊自然早知详情。吴三桂曾和他商议,觉得皇帝铲除权要于不动声色之间,年纪虽幼,英气已露,日后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过。吴应熊这次奉父命来京朝觐天子,大携财物,贿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察看康熙的性格为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亲信大臣是何等样人物。今日来康亲王府中赴宴,没料想竟会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宠的太监,不由得大喜,忙伸出双手,握住韦小宝的右手连连摇晃,说道:“桂公公,我……在下……(他先说了个‘我’字,觉得不够恭敬;想自称‘晚生’,对方年纪太小;如说‘兄弟’,跟他可没这个交情;若说‘卑职’,对方又不是朝中大官,自己的品位可比他高得多,急忙之中,用了句江湖口吻)在云南之时,便听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谈起来,都称颂皇上英明果断,确是圣明天子,还说圣天子在位,连公公这样小小年纪,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仰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备了礼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规矩,外臣不便结交内官,在下空有此心,却不敢贸然求见。今日康王爷赐此良机,当真不胜之喜。”他口齿便给,一番话说得十分动听。 韦小宝听得连吴三桂这样的大人物,在万里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不由得骨头大松,好在这些奉承的话也听得多了,早知如何应付,只淡淡的道:“咱们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圣旨办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么功劳好说?小王爷的话可太夸奖了。”心想:“索额图哥哥料事如神,这小汉奸果然一见面就提到‘礼物’二字。” 吴应熊是远客,又是平西王世子,康亲王推他坐了首席,请韦小宝坐次席。席上大官甚多,尚书将军,个个爵高位尊,韦小宝虽然狂妄,这次席却也不敢坐,连声推辞。 康亲王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边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忠爱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客气了。”说着将他按入椅中。索额图这时已升了国史馆大学士,官位在诸人之首,便坐在韦小宝身边,其余文武大官按品级、官职高下,依次而坐。 韦小宝忽想:“他妈的!从前丽春院嫖客摆花酒,妈妈坐在嫖客背后,顺手拿几件糕饼给我,王八们还常常把我赶开,那时只想,几时老子发了达,也到丽春院来摆一台花酒,叫老鸨、王八、小娘们都来陪酒。那知道今日居然有亲王、王子、尚书、将军们相陪,只可惜丽春院的老鸨、王八们见不到老子这般神气。” 众人坐下喝酒。吴应熊带来的十六名随从站在长窗之侧,对席上众人敬酒、夹菜,以及仆役传送酒菜的一举一动,均目不转睛的注视。 韦小宝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是了,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随来保护吴应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待会最好双方狠狠打上一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赢了,还是吴三桂的手下厉害。”他一肚子的幸灾乐祸,只盼双方打得热闹非凡,斗个两败俱伤。 这情形康亲王自也瞧在眼里,他身为主人,也不好说什么。 那侍卫总管多隆外家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几杯酒,便道:“小王爷,你带来的这十几个随从,一定都是千中挑、万中选的武功高手了。” 吴应熊笑道:“他们有什么武功?只不过是父王府里的亲兵,一向跟着兄弟,知道兄弟的脾气,出门之时,贪图个使唤方便而已。” 第298章 鹿鼎记(48) 多隆笑道:“小王爷这可说得太谦了。你瞧这两位太阳穴高高鼓起,内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两位脸上、颈中肌肉纠结,一身上佳的横练功夫。还有那几位满脸油光,背上垂的大辫子多半是假发打的,你如叫他们摘下帽子来,定是秃顶无疑。”吴应熊微笑不答。 索额图笑道:“我只知多总管武功高强,没想到你还有一项会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当年驻兵辽东,麾下很多锦州金顶门的武官。金顶门的弟子,头上功夫十分厉害。凡是功夫练到高深之时,满脸油光,头顶却是一根头发也没有的。” 康亲王笑道:“可否请世子吩咐这几位尊驾,将帽子摘下来,让大家瞧瞧多总管的推测到底准不准?”吴应熊道:“多总管目光如炬,岂有不准的?这几名亲兵,的确练过金顶门的功夫,但功夫没练得到家,头上头发还是不少,摘下帽子,不免令他们当众出丑,望众位大人包涵。”众人哈哈一阵大笑,既见吴应熊不愿,也就不便勉强。 韦小宝目不转睛的细看这几个人,心痒难搔:“不知那大个儿头上有多少头发?那瘦子功夫差些,想来头发一定很多。”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康亲王笑问:“桂兄弟,你有什么事好笑?说出来大家听听。”韦小宝笑道:“我想金顶门的师傅们大家一定很和气,既少跟人家动手,自伙里更加不会打架。”康亲王道:“何以见得?”韦小宝笑道:“大家要是气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将帽儿摘了下来,你数数我头发,我数数你头发,谁的头发少,谁就本事强,头发多的人只好认输。” 众人哈哈大笑,都说韦小宝的想法十分有趣。韦小宝又道:“金顶门的师傅们,想必随身都要带一把算盘,否则算起头发来可不大方便。”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一位尚书正喝了口酒,还没咽下喉去,一听此言,满口酒水都要喷了出来,生怕喷在桌上失礼,一低头,喷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咳嗽。 多隆说道:“康王爷,上次鳌拜那厮的余党到你王府骚扰,听说你这几个月来着实招揽了不少高手。”康亲王右手慢慢捋着胡子,脸有得色,缓缓的道:“当真有身分、有本事的高手,那是极难招到的,肯应官府聘请的,就未必十分高明。”顿了一顿,又道:“总算小王求贤若渴,除了重金礼聘之外,还帮他们办了几件事,这才请到了几个真正顶儿尖儿的高手。只不过每日须得好好侍候,可也费心得很,哈哈,哈哈!” 多隆道:“王爷聘请高人这个秘诀,可肯传授么?”康亲王微笑道:“多总管自己便是一等一的高手,还聘请武学高手干什么?”多隆道:“多谢王爷称赞。想那年咱们满洲武将在大校场较技,摄政亲王亲自监临,王爷和小将都曾得到摄政王的赏赐。听说这次鳌拜的余孽前来滋扰,王爷箭不虚发,亲手射死了二十多名乱党。” 康亲王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那日他确是发箭射死了两名天地会会众,二十多名云云,未免多了十倍。 韦小宝道:“这件事我是亲眼瞧见的。那时我耳边只听得飕飕乱响,前面不住大叫‘唉唷,唉唷!’后面大叫‘好箭,好箭!’” 一个文官不明韦小宝话中意思,问道:“桂公公,怎地前面的人大叫‘唉唷’,后面的人大叫‘好箭’?”韦小宝道:“康王爷射箭,百发百中,前面给射中之人大叫‘唉唷’,后面是咱们自己人,当然大赞‘好箭’了。不过叫‘好箭’之人,又比叫‘唉唷’的多了几倍,大人可知其中缘故?”那官儿捻须道:“想必是咱们这一边的人,比之乱党要多了几倍。”韦小宝道:“大人这一下猜错了。当时乱党大举来攻,康王爷以少胜多,人数是对方多。不过有些乱党给康王爷一箭射中咽喉,这一声‘唉唷’只到了喉头,钻不出口来,而康王爷箭法如神,乱党之中有不少人打从心坎里佩服出来,忍不住也大叫‘好箭’!明知不该,可便是熬不牢!”那官儿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 吴应熊举起酒杯,说道:“康王爷神箭,晚生佩服之至。敬王爷一杯。”众人都举起酒杯,饮尽为敬。康亲王大喜,心想:“小桂子这小家伙知情识趣,难怪皇上喜欢他。” 多隆道:“王爷,你府里聘到了这许多武林高手,请出来大家见见如何?” 康亲王原要炫耀,便吩咐侍从:“这边再开两席,请神照上人他们出来入席。” 过不多时,后堂转出二十余人,为首者身穿大红袈裟,是个胖大和尚。康亲王站起身来,笑道:“众位朋友,大家来喝一杯!”席上众宾见康亲王站起,也都站立相迎。 那神照上人合什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列位大人请坐。”说话声若洪钟,单是这份中气,便知内功修为了得。余人高高矮矮,或俊或丑,分别在新设的两席中入座。 多隆既好武,又性急,不待众武师的第一巡酒喝完,便道:“王爷,小将看王府这些武林高手,个个相貌堂堂,神情威武,功夫定是极高的了。可否请这些朋友们施展一下身手?平西王世子和桂公公都是难得请到的贵客,料来也想瞧瞧康亲王门下的手段。” 韦小宝首先附和。吴应熊鼓掌叫好。其余众宾也都说:“是极,是极!” 康亲王笑道:“众位朋友,许多贵宾都想见见各位的功夫,却不知怎样个练法?” 左首武师席上一个中年汉子霍地站起,朗声说道:“我只道康王爷爱重人才,这才前来投靠,那知却将我们当作江湖上卖把式的人看待。列位大人要瞧耍猴儿、走绳索的,何不到天桥上去?告辞!”说着左手一起,击在椅背之上,啪的一声,椅背登时粉碎,大踏步便向门外走去。 众人愕然失色。 那汉子同席中一个瘦小老者身子一晃,已拦在他面前,说道:“郎师傅,你这般说话,太也岂有此理。王爷对咱们礼敬有加,要咱们献献身手,郎师傅如果肯练,固然很好,倘若不愿,王爷也不会勉强。你在王府大厅之上拍台拍凳,打毁物件,王爷就算宽宏大量,不加罪责,别的兄弟们这张脸,却往那里搁去?” 那姓郎的冷笑道:“人各有志。陶师傅爱在王府里耍把式,尽管耍个够。兄弟可要少陪了。”说着走上一步。那姓陶的老者道:“你当真要走,也得向王爷磕头辞行,王爷点了头,你才得走。”那姓郎的冷笑道:“我又不是卖身给了王府的奴才,两只脚生在我自己身上,要走便走,你管得着吗?”说着向前便走。 那姓陶老者竟不让开,眼见他便要撞到自己身上,伸手便往他左臂抓去,说道:“说不得,也只好管管。”姓郎的左臂一沉,倏地翻上,往他腰里击去。姓陶的右脚飞出,踢他胸口。姓郎的右手疾伸,托在那姓陶老者踢高的右腿膝弯之中,乘势向外推出。姓陶老者仰面便跌,总算他身手敏捷,右手在地下一撑,已然跃起,虽没跌了个仰八叉,却已出丑,一张老脸胀得通红。那姓郎汉子嘿嘿冷笑,飞步奔向厅口。 突然之间,本来空无一人的厅口多了个瘦削汉子,拱手道:“郎兄请回。”那姓郎的奔得正快,收势不住,便往他身上撞去。那瘦子却不闪避,波的一声响,两人已撞在一起。姓郎的一个踉跄,连退三步,向左斜行两步,蓦地转身,向右首长窗奔出。将到门槛处,只见那瘦子又已拦在身前。姓郎的知道厉害,不敢再向他撞去,急忙住足,胸膛已和他胸膛相距不过两寸,鼻尖和他鼻尖已然碰了一碰。那瘦子纹丝不动,连眼睛也不瞬一下。姓郎的倏地向左闪去,可是只一站定,那瘦子便已挡在身前。 姓郎的大怒,发拳向他面门击去,两人相距既近,这一拳劲力又大,眼见那瘦子不是侧身,便须低头。却见他左掌在自己脸前一竖,啪的一声响,这一拳打在他掌心。他只手掌微弯,姓郎的已给弹得连退数步。厅上众人齐声喝采,都道:“好功夫!” 姓郎的神色十分尴尬,走是走不脱,上前动手又和他武功相差太远,一时手足无措。那瘦子拱手道:“郎兄请坐。王爷吩咐咱们练几手,咱两个这可不是练过了吗?”说着便坐入右首一席的原位。众人又均喝采。姓郎的满脸羞惭,低头入座。 那姓郎的这么一闹,康亲王本来大感面目无光,幸好这瘦子给他挣回了脸面,逼得这姓郎的武师回席,吩咐侍从:“拿些五十两银子的元宝来。”韦小宝笑道:“这位师傅的武功了不起,这一下恶……恶……恶虎拦路(他本来想说‘恶狗拦路’),那人便说什么也走不了。不知他尊姓大名啊?”康亲王摸了摸腮帮,想不起这瘦子的姓名,也不知他几时来到王府,笑道:“小王记性不好,一时可想不起来了。” 少顷侍从托着一只大木盘,盘上垫以红绸,放了二十只五十两的大元宝,银光闪闪,甚是耀眼,站在康亲王身边。康亲王笑道:“众位武师露了功夫,该当有个采头。这位朋友,请过来拿一只元宝去。”那瘦子走上前来,请了个安,从康亲王手中接过一只元宝。 韦小宝问道:“朋友,你贵姓?大号叫什么?”那瘦子道:“小人齐元凯,多蒙大人垂问。”韦小宝道:“你武功可高得很啊。”齐元凯道:“让大人见笑了。” 多隆道:“康王爷府中武师,果然身负绝艺。咱们想见识见识平西王手下武师的功夫。小王爷,你挑一人出来,跟这位齐师父过过招如何?”他见吴应熊沉吟未应,又道:“当然是点到为止,不能伤了大家和气。谁胜谁败,都不相干。” 康亲王是个爱热闹之人,说道:“多总管这主意挺高。让双方武师们切磋切磋,胜的赏两只大元宝,不胜的也有一只,把元宝放在桌上罢。” 一盘十九只大元宝放在筵前,烛光照映,银气衬以红绸,更显灿烂。 康亲王笑道:“敝处仍由这位齐元凯师傅出手,平西王府中不知是那一位师傅下场?” 众人都兴高采烈,瞧着吴应熊手下的十六名随从,均知这虽是武师们一对一的比武,实则是康亲王和平西王两处王府的赌赛。这瘦子齐元凯适才露了这手功夫,武功确然了得,恐怕云南武士未必有人敌得过他。 吴应熊沉吟未答。他手下十六人中有一人越众而出,向康亲王躬身说道:“启禀王爷:小人们武艺低微,不是康王爷府上师傅们的对手。我们随同世子来京,只是服侍世子的起居饮食。平西王吩咐过的,决不可得罪了京里王爷大臣们的侍从。这是平西王的将令,小人们不敢违犯。”康亲王笑道:“平西王可小心谨慎得很哪!今日只是演一演武,又不是打架生事。你们王爷问起,说是我定要你们出手的好了。”那人又躬身道:“王爷恕罪,小人不敢奉命。” 康亲王暗暗恼怒:“你心中就只有平西王,不将我康亲王放在眼里。只怕便是皇上下旨,你也不听。”说道:“难道别人伸拳打在你们身上,你们也不还手么?”那人道:“小人在云南常听人说,天子脚下文武百官、军民人等,个个都讲道理。我们是远地边疆的乡下人,来到京城,万事退让,说什么也不敢得罪了人,想来别人好端端的,也不会打到我们身上。”这人身材魁梧,一脸精干之色,言辞锋利,这几句话一说,倘若康亲王定要叫手下武师挑衅,倒似是不讲道理了。 康亲王愈加恼怒,转头说道:“神照上人、齐师傅,他们云南来的朋友硬是不肯赏脸,咱们可没法子了。” 神照上人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道:“王爷,这位云南朋友只不过怕输,生怕失了脸面。难道旁人真的打到他们要害之上,他们也不还手招架?”说毕身形晃处,已站在那人身畔,笑道:“贫僧掌上力道平平而已,但比那位要走又不走的姓郎朋友,说不定还强着这么一点儿。王爷,贫僧弄坏您厅上一块砖头,王爷不会见怪罢?” 康亲王知众武师中以神照武功最高,内外功俱臻上乘,听他这么说,自是要显功夫来着,喜道:“上人请便,便弄坏一百块砖头,也是小事一桩。” 神照一矮身,左掌轻轻在地下一拍,提起手来时,掌上已黏了一块大青砖。这青砖一尺五寸见方,虽不甚重,却牢牢嵌在地下,将青砖从地下吸起,平平黏在掌上,竟不落下,功夫甚是了得。韦小宝大叫:“好啊!”众人一齐鼓掌。 神照微微一笑,左掌提高,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砖便落将下来,待落到胸口之时,他两臂自外向内一合,双掌合拍,正好拍在青砖边缘,波的一声,一块大青砖都碎成了细粒,纷纷落地。众人又大声喝采。青砖边缘只不过四五寸处受到掌击,但掌力弥散,竟将整块青砖震碎,最大的碎块也不过一二寸见方,内力之劲,实是非同小可。 神照走到吴应熊那随从身畔,合什说道:“尊驾高姓大名?”那人道:“大师掌力惊人,当真令小人大开眼界。小人边鄙野人,乃无名小卒。”神照笑道:“边鄙野人,就没姓名么?” 那人双眉一轩,脸上闪过一层怒色,但随即若无其事的道:“山野匹夫,就算有名字,也不过是阿猫、阿狗,大师知道了也是无用。”神照笑道:“阁下好涵养功夫。康亲王今日大宴宾客,高朋满座,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会。王爷有命,要咱们献丑,以博王爷、世子,以及众位嘉宾一笑。尊驾定然不肯赐教,大扫王爷与众位大人的兴头,岂不是太也自重身价吗?”那人道:“在下只学过几年乡下佬庄稼把式,如何是沧州铁佛寺神照上人的对手?大师定要比试,在下便算输了,大师请去领两只大元宝便是。”说着转身便欲退回。 第299章 鹿鼎记(49) 神照喝道:“且慢!贫僧定欲试试尊驾功夫,双拳‘钟鼓齐鸣’,要打尊驾两边太阳穴,请还手罢!”那人摇了摇头。神照大喝一声,大红袈裟内僧袍的衣袖突然胀起,已然鼓足了劲风,双臂外掠,疾向内弯,两个大拳头便向那人两边太阳穴撞去。 众人适才见他掌碎青砖的劲力,都忍不住叫了出来,心想此人闪避已然不及,若不出手招架,这颗脑袋岂不便如那青砖一般,登时便给击得粉碎? 岂知那人竟一动不动,手不抬、足不提、头不闪、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 神照上人出手之际,原只想逼得他还手,无意伤他性命,双拳将到他太阳穴上,却见他呆呆的不动,心中一惊:“我这双拳击出,几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亲王的贵宾,倘若鲁莽打死了他的随从,可大大不妥。”便在双拳将碰上他肌肤之际,急忙向上提起,呼的一声响,从他两边太阳穴畔擦过,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大师好拳法!” 厅上众人都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强,委实大非寻常,倘若神照上人这两拳中途不转向,而是击在他太阳穴上,此刻那里还有命在?这人以自己性命当儿戏,简直疯了。 神照拳劲急转,震得双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视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狂人还是白痴,倘若就此归座,未免下不了台,说道:“尊驾定是不给面子,贫僧没法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尊驾胸口。”“钟鼓齐鸣”、“黑虎偷心”这些招数,原是最粗浅的拳招,寻常学过几个月武功的人都曾练过,他又在发拳之前先叫了出来,本意只是要以劲力取胜,而使用最粗浅的功夫,也颇有瞧不起对手之意。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神照心下有气,寻思:“我这一拳将你打成内伤,并不立毙于当场,却教你三四天之后才死,那就不算扫了平西王的脸面。”坐个马步,大声吆喝,右拳呼的一声打了出去,啪的一声,正中他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师赢了,我已退了一步。”神照这一拳虽未使全力,却也劲道甚厉,不料这人浑如不觉,这两句话说来轻描淡写,显然全没受伤。文官们不懂其中道理,但学武之人,个个都知他有意容让。韦小宝不文不武,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间。 神照自负在武林中颇具声望,怎肯就此算赢?他脸面涌上一层隐隐黑气,说道:“那么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向他胸口击去,这一次用上了七成劲力,纵然将他打得口喷鲜血,那是他自讨苦吃,那也是无可如何了。 神照这一拳将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缩,身子向后飘出半丈,似乎给拳力震了出去,其实是乘势避开他的拳劲。神照这一拳又打了个空,愈益恼怒,抢上两步,大喝一声,右腿飞起,向他小腹猛踢过去。那人叫声:“啊哟!”眼见这一腿已非踢中不可。 众人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只见那人身子向后,双足恰如钉在地上一般,身子齐着膝盖折屈,自大腿以至脑袋,大半个身子便如是一根大木头横空而架,离地尺许。神照这一腿踢了个空,在他双腿之上数寸处凌空踢过。神照一不做,二不休,鸳鸯连环,左腿“乌龙扫地”,掠地横扫,踢他双腿胫骨。那人姿势不变,仍摆着那“铁板桥”势,双足一蹬,全身向上搬动一尺。神照的左腿在他脚底扫过。那人稳稳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厅上众人采声如雷。神照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着老大一截,对方倘若还手,自己势必输得一塌胡涂,只得合什说道:“好功夫,佩服,佩服!”那人站直身子,躬身还礼,说道:“大师拳脚劲道厉害之极,在下不敢招架,只有闪避。” 康亲王道:“两人武功都是极高。世子殿下,尊驾客气得很,一定不肯还手,比武是比不成了。来啊,两人都领两只大元宝去。”那人躬身道:“无功不受禄。”神照见他不肯去拿元宝,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领。康亲王转头向侍从道:“给两位送过去。”那人这才谢了赏钱,神照也讪讪的收了。 康亲王明知刚才这一场虽非正式比武,其实是己方输了,也赏两锭大银给神照,不过既替他遮羞,也为自己掩饰,表示不分胜败。他心有不甘,又看得太不过瘾,心想:“这高个儿的功夫固然不错,但吴应熊带来的其余随从,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众武师却各有惊人绝艺,单是那齐元凯的功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来称神照为上人,适才一显武功之后,心中对他打了折扣,“上人”登时变成了“和尚”,朗声道:“刚才比武没比成,不免有点……有点那个美中不足。齐师傅,请你邀十五位武师,大家拿了兵刃,十六个对十六个,跟平西王世子带来的十六位随从过过招。小王爷,你吩咐他们亮兵刃罢!” 吴应熊道:“来到王爷府上作客,怎敢携带兵刃?”康亲王笑道:“世子可太客气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将,一生在刀枪剑戟之间讨生活,可不用这些婆婆妈妈的忌讳。来啊,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几件来,让平西王府的高手们挑选。” 康亲王本是战将,从关外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应俱全。一声呼唤,众侍从登时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来,长长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从面前。 齐元凯邀集了十四名武师,却要神照率领。神照要挣回面子,只客气了几句,便不再推辞,心想:“好歹也要砍伤几个南蛮子,出一口胸中恶气。”什么平西王世子是客、须得顾全他脸面等等,早已全然置之脑后。这时神照、齐元凯等人的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厅上。神照双掌之间倒挟两柄青钢戒刀,向康亲王一席合什行礼。 康亲王等微微欠身,颔首还礼。 韦小宝心下得意:“他妈的,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物,却要向老子行礼。老子大模大样的坐着,点一点头就算了事,可比他们威风十倍了。” 神照转过身来,大声道:“云南来的朋友们,挑兵刃罢!”先前接过他五招的高身材汉子说道:“我们奉有平西王将令,在北京城里,决不跟人动手。”神照道:“别人钢刀砍到头上,难道也不还手?别人要砍下你们脑袋,你们只伸长了脖子?还是将脑袋缩进了脖子去?”此言一出,平西王府的众随从均有怒色。说他们将脑袋缩进脖子,自是骂他们为乌龟了。那为首的长身汉子却仍淡淡的道:“平西王军令如山。我们犯了将令,回到云南,一样也要砍头。” 神照道:“好,咱们就试试。”他招了招手,将十五名武师召在大厅一角,低声商议。神照悄声道:“咱们将兵刃尽往他们身上要害招呼,瞧他们还不还手?”齐元凯道:“当真伤了人,那可不妥。咱们只逼他们还手。”另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 神照喝道:“好,动手罢。”一声长啸,舞动戒刀,白光闪闪,抢先向平西王府十六名随从砍杀过去。其余十五人或使长剑,或挺花枪,或挥钢鞭,或举铜锤,十六般兵刃纷纷使动。 那十六名随从竟都挺立不动,双臂垂下,手掌平贴大腿外侧,目光向前平视,对康王府十六名武师的进袭恍若不见。 那十六名武师见对方不动,都要在康亲王和众宾之前卖弄手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数,斜劈直刺,横砍倒打,兵刃反映烛光,十六般兵器舞了开来,呼呼风声中,组成一张光幕,将十六名随从围在垓心。 众文官不住叫:“小心!小心!”学武之士见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递向对方要害,往往只数寸之差,只须多用上半分力气,立时便送了对方性命,尽皆心惊。 那十六名随从向前瞪视,将生死置之度外,对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好将性命送了。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尔兵刃互相撞击,便火花四溅,叮当作声,这一来更增危险。他们虽无意杀伤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剑鞭锤互相碰撞,劲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弹出去伤到了人,却不由自主。 果然啪的一声,一柄铁锏和另一人的铜锤相撞,荡了出去,打中一名平西王府随从的肩头。跟着有人挥刀斜劈,在一名随从右脸旁数寸处掠过,旁边长剑削来,刀剑相交,钢刀回转,砍在那随从脸上,立时鲜血长流。两名随从受伤不轻,仍一声不哼,直立不动。 康亲王知道再搞下去,受伤的更多,又见比武不成,有些扫兴,叫道:“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罢!” 神照一声大叫,两柄戒刀横掠过去,将一名随从的帽子劈了下来。余人跟着学样,刀枪剑戟,纷纷将众随从的帽子击落。十六人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后跃开。韦小宝见那些随从之中果然有七个是秃顶,头上亮得发光,不禁拍手大笑,说道:“多总管,你眼光真准,果然是一大批秃……”一句话没说完,一瞥眼间,只见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随从仍挺立不动,但脸上恼怒之极,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韦小宝自幼在市井中厮混,自然而然的深通光棍之道,觉得神照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没给人留半分面子。市井间流氓无赖尽管偷抢拐骗,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干,但与人争竞,总留下三分余地,大江南北,到处皆然。妓院中遇到痴迷的嫖客,将携来的成万两银子在窑姐儿身上散光,老鸨还是给他几十两银子的盘缠,以免他流落异乡,若非铤而走险,便是上吊投河。那也不是这些流氓无赖良心真好,而是免得事情闹大,后患可虑。 韦小宝与人赌钱,使手法骗干了对方的银钱,倘若赢他一两,最后便让他赢回一二钱;倘若赢了一百文,最后总给他翻本赢回一二十文。一来以便下回还有生意,二来教对方不起疑心,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来打架。他见到平西王府众随从的神情,心下老大过意不去,便离座走到众人身前,俯身拾起那长身汉子的帽子,说道:“老兄当真了不起。”双手捧了,给他戴在头上。那人躬身道:“多谢!” 韦小宝跟着将十五顶帽子一顶顶捡起,笑道:“他们这样干,岂不是得罪了朋友吗?”他分不清楚那一顶帽子是谁的,捧在手里,让各人取来戴上。 这些随从眼见韦小宝坐于本府世子身侧,是康亲王这次宴请的大贵客,虽然年纪幼小,但席上人人对他十分恭敬,先前已听人说起,是擒杀鳌拜的桂公公,见他为自己拾帽子,忙请安行礼,连说:“不敢当,折杀小人了!” 韦小宝对平西王府之人本来毫无好感,原盼吴三桂的手下倒个大霉,但神照等人一再进逼,这些人始终容忍,激发了他锄强扶弱之意,见他们感激之情十分真诚,心下更喜,转头向康亲王道:“王爷,向你借几两银子使使。”康亲王笑道:“桂兄弟尽管拿去使,五万两够了吗?”韦小宝笑道:“那用得着这许多?”向王府的一名侍从道:“快去买十六顶最好的帽子来,越快越好!”那侍从答应着去了。吴应熊拱手道:“桂公公爱屋及乌,在下感激不尽。”韦小宝拱手还礼,心道:“什么爱屋及乌?及什么乌?及你这只小乌龟吗?” 康亲王见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众随从的帽子,也早觉得未免过份,生怕得罪了吴应熊,但如出口道歉,又觉不妥。韦小宝这么一来,深得其心,说道:“来人哪!吴世子的手下,每人赏五十两银子。”又想:“单赏对方,岂不教我手下的众武师失了面子?”又道:“咱们府里的十六位武师,每人也五十两银子!”大厅之上,欢声大作。 索额图站起身来,给席上众人都斟了酒,说道:“小王爷,令尊用兵如神,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尊军令森严,部属人人效死,无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来来来,大伙儿遥敬平西王一杯!” 吴应熊急忙站起,举杯道:“晚生谨代家严饮酒,多谢各位厚意。”众人都举杯饮干。吴应熊又道:“家严镇守南疆,边陲平靖,那是赖圣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导有方。家严只是尽忠为皇上效命,秉承朝中各位王公大臣的训示,不敢偷懒而已。实不敢说有什么功劳。” 酒过数巡,王府侍从已将十六顶帽子买来,双手捧上,送到韦小宝面前。韦小宝向康亲王笑道:“王爷,你府中师傅们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该赔还一顶新帽子罢!” 康亲王笑道:“当得,当得,还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从,将帽子给吴应熊的随从送去。众随从接过了,躬身道:“谢王爷,谢桂公公!”将帽子摺好放在怀内,头上仍戴旧帽。康亲王和索额图对望了一眼,知道这些人不换新帽,乃是尊重吴应熊。 又饮一会,王府戏班子出来献技。康亲王要吴应熊点戏。吴应熊点了出〈满床笏〉,那是郭子仪生日,七子八婿上寿的热闹戏。郭子仪大富贵亦寿考,以功名令终,君臣相得。吴应熊点这出戏,既可说祝贺康亲王,也是为他爹爹吴三桂自况,颇为得体。 康亲王待他点罢,将戏牌子递给韦小宝,道:“桂兄弟,你也点一出。”韦小宝不识得戏牌上的字,笑道:“我可不会点了,王爷,你代我点一出,要打得结棍的武戏。” 康亲王笑道:“小兄弟爱看武戏,嗯,咱们来一出少年英雄打败大人的戏,就像小兄弟擒住鳌拜一样。是了,咱们演〈白水滩〉,小英雄十一郎,只打得青面虎落花流水。” 其时康熙年间,北京王公贵人府中演戏,戏子乃是昆班,擅演武戏。 〈满床笏〉和〈白水滩〉演罢,第三出是〈游园惊梦〉。两个旦角啊啊啊的唱个不休,韦小宝听得不知所云,不耐烦起来,便走下席去,见边厅中有几张桌子旁已有人在赌钱,有的是牌九,有的是骰子。骰子桌上做庄的是一名军官,是康亲王的部属,面前已赢了一大堆银子,见韦小宝走近,笑道:“桂公公,您也来玩几手?” 第300章 鹿鼎记(50) 韦小宝笑道:“好!”瞥眼间见吴应熊手下那高个子站在一旁,心中对此人颇有好感,便向他招了招手。那人抢上一步,道:“桂公公有什么吩咐?”韦小宝笑道:“赌台上没父子,你不用客气。老哥贵姓,大号怎么称呼?”刚才神照问他,他不肯答覆,但韦小宝在众宾客之前很给了他们面子,问得又客气,便道:“小人姓杨,叫杨溢之。” 韦小宝不知“溢之”两字是什么意思,随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杨家英雄最多,杨老令公、杨六郎、杨宗保、杨文广,杨家将个个是英雄好汉。杨大哥,咱哥儿来合伙赌一赌!” 杨溢之听他称赞杨家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大会赌。”韦小宝道:“怕什么?我来教你!你那两只大元宝拿出来。”杨溢之便将康亲王所赏的那两只元宝拿了出来。韦小宝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这位杨兄合伙,押一百两!”庄家笑道:“好,越多越好!”他们赌的是两粒骰子,一掷定输赢。庄家骰子掷下来,凑成张和牌,韦小宝掷了个七点,给吃了一百两银子。韦小宝道:“再押一百两!”这一次却赢了。 掷得十六七手后,来来去去,老没输赢。韦小宝焦躁起来:“我输几百两银子不打紧,累得这姓杨的输了那两只元宝,可对不住人。”一手掷出一个六点,已输了九成,不料庄家掷了个五点。韦小宝哈哈大笑,此后连赢几铺,一百两变二百两,二百两变四百两,三把骰子,已赢了四百两银子。 做庄的那军官笑道:“桂公公好手气。”韦小宝笑道:“你说我好手气吗?咱们再试两把!”将四百两银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掷下去,出来一双五点。庄家掷成个三点一对,又是赢了。韦小宝转头道:“杨大哥,我们再押不押?”杨溢之道:“但凭桂公公的主意。” 韦小宝原来的四百两银子再加赔来的四百两,一共八百两银子,向前一推,笑道:“索性赌得爽快些。”喝一声:“赔来!” 骰子掷下去,骨溜溜的乱转,过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转成了六点,另一粒却兀自不住滚动。韦小宝手上使了暗劲,要这粒骰子也成六点,成为一张天牌,但骰子不是自己带来的,他掷骰的本事毕竟没练到炉火纯青,那粒骰子定将下来,却是两点,八点是输多赢少的了。韦小宝大骂:“直你娘的臭骰子,这么不帮忙。” 庄家哈哈一笑,说道:“桂公公,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一把掷下去,一粒骰子是五点,另一粒转个不休。韦小宝叫道:“二,二,二!”这一粒骰子掷出来倘若是一点,那是么五,三点则凑成八点,八吃八,庄家赢,四点则成九点,五点凑成梅花,六点凑成虎头,都比他的八点大,只有掷出个两点,庄家才输了。韦小宝不住吆喝,说也凑巧,骰子连翻几个身,在碗中定下来,果然是两点。 韦小宝大喜,笑道:“将军,你今天手气不大好。”那军官笑道:“霉庄,霉庄。桂公公正当时得令,什么事都得心应手,自然赌你不过。”赔了三张二百两银票,再加上两只一百两的元宝。 韦小宝手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杨溢之道:“杨大哥,咱们没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赌啦。”将八百两银子往他手中一塞。 杨溢之平白无端的发了一注财,心中甚喜,道:“桂公公,这位将军是什么官名?” 韦小宝一怔,低声道:“倒没问起。”转头问那军官道:“大将军,你尊姓大名啊?” 那军官笑逐颜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回桂公公:小将江百胜,记名总兵,在康亲王爷麾下办事的。”韦小宝笑道:“江将军,你打仗是百战百胜,赌钱可不大成。” 江百胜笑道:“小将和旁人赌,差不多也说得上是百战百胜。只不过强中还有强中手,今天遇上公公,江百胜变成江百败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走了开去,忽然心想:“那姓杨的为什么要我问庄家名字?”正沉吟间,远远侧眼瞧那江百胜掷骰子的手法,只见他提骰、转腕、弯指、发骰,手法甚为熟练,正是江湖上赌钱的一等一好手,适才赌得兴起,没加留神,登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是故意输给我的。怪不得我连赢五记,否则那有这么好运气?他妈的,老子钱多,不在乎输赢,不然一下场就知道了。这云南姓杨的懂得窍门,他也不是羊牯,是杀羊的。” 又想:“为什么连一个素不相识的记名总兵,也要故意输钱给我?自然因为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为他们说好话。就算不说好话,至少也不捣他们的蛋。操你奶奶的,他花一千四百两银子,讨得老子欢心,可便宜得紧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输钱,胜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赌,又回到席上吃菜听戏。这时唱的是一出〈思凡〉,一个尼姑又做又唱,旁边的人又不住叫好,韦小宝不知她在捣什么鬼,大感气闷,又站起身来。 康亲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么?不用客气,尽管吩咐好了。”韦小宝道:“我自己找乐子,你不用客气。”眼见廊下众人呼么喝六,赌得甚是热闹,心下又有些痒痒地,心想:“眼不见为净,今日是不赌的了。” 他上次来过康亲王府,依稀识得就中房舍大概,顺步向后堂走去。 府中到处灯烛辉煌,王府中众人一见到他,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韦小宝信步而行,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懒得问人厕所的所在,见左首是个小花园,推开长窗,到了黑暗角落里,拉开裤子,正要小便,忽听得隔着花丛有人低声说话。 一人说道:“银子先拿来,我才带你去。”另一人道:“你带我去,找到了那东西,银子自然不少你的。”先一人道:“先银后货。你拿到东西后,要是不给银子,我又到那里找你去?”另一人道:“好,这里是一千两银子,先付一成。”韦小宝心中一动:“一千两银子只是一成,那是什么要紧物事?”当即忍住小便,侧耳倾听。 只听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则这件事作罢。这是搬脑袋的大事,你当好玩吗?”另一人微一沉吟,道:“好,五千两银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谢。”跟着发出悉索之声,当是在数银票,接着道:“跟我来!” 韦小宝好奇心起,寻思:“什么搬脑袋的大事?倒不可不跟去瞧瞧。”听二人脚步声向西走去,便从花丛中溜了出来,远远跟随。眼见两人背影在花丛树木间躲躲闪闪,走得数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给人发见。韦小宝心想:“鬼鬼祟祟,干的定然不是好事。康亲王待我极好,今晚给他拿两个贼骨头,也显得我桂公公的手段。”第一摸,摸一摸靴筒子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第二摸,摸一摸身上那件刀枪不入的宝贝背心,胆子又大了些。只见两人穿过花园,走进了一间精致小屋。韦小宝蹑着脚步走近,见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灯光,绕到窗后,伸手指蘸了唾液,湿了窗纸,就一只眼向内张去。 里面是座佛堂,供着一尊如来佛像,神座前点着油灯。一个仆役打扮的人低声道:“我花了一年多时光,才查到这物事的所在,你这一万两银子,可不是好赚的。”另一人背向韦小宝,问道:“在那里?”那仆役道:“拿来!”那人转过身来,问道:“拿什么?”这人脸孔瘦削,正是适才在大厅上阻止那姓郎武师出去的齐元凯。那仆役笑道:“齐师傅明知故问了,自然是那五千两啦。”齐元凯道:“你倒厉害得很。”从怀中取了一叠银票出来。那仆役在灯光下一张张的查看。 韦小宝心中害怕,知道齐元凯武功甚高,而他们所干的定是一件干系重大的勾当,倘若给知觉了,立刻便会杀了自己灭口,心中一急,一泡尿就撒了出来,索性顺其自然,让尿水顺着大腿流下,倒没半点声息。 那仆役数完了银票,笑道:“不错。”压低了声音,在齐元凯耳边说了几句话,齐元凯连连点头,韦小宝却一句也没听见。 只见齐元凯突然纵起,跃上供桌,回头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他掏了一会,取出一件小小物事,跃下地来,举起在烛光下一看,却是一枚钥匙,金光闪闪,似是黄金所铸。但这钥匙不过小指头长短,还不足一两黄金。齐元凯笑容满面,低下头来数砖头,横数了十几块,又直数了十几块,俯下身来,从靴筒中取出一柄短刀,将一块方砖撬起,低低的欢呼了一声。那仆役道:“货真价实,没骗你罢!” 齐元凯不答,将金钥匙轻轻往下插去,想是方砖之下有个锁孔。喀的一声,锁已打开。齐元凯一呆,说道:“怎么拉不开?恐怕不对。”那仆人道:“怎么会拉不开?王爷亲自开锁,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说着俯下身去,拉住了什么东西,向上一提。 蓦听得飕的一声,一枝机弩从下面射出,正中那仆人胸口,那仆人“啊”的一声惨叫,向后便倒,手中提着的那块铁盖也脱手飞出。齐元凯斜身探手,接住铁盖,免得掉在地下,发出巨声。他蹲在那仆人身后,右手按住了他嘴,防他呻吟呼叫,惊动旁人,左手轻轻放下铁盖,抓着仆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 韦小宝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来地洞中另有机关,这姓齐的可厉害得很。”这一次不再有机弩射出。齐元凯自己伸手进去,摸出了一包物事,却是个包袱。他右手一甩,将那仆人推落在地,长身站起,右足一提,已踏在那仆人口上,不让他出声,侧身将包袱放上神座的供桌,打了开来。 韦小宝深深吸了口气,只见包袱中是一部经书。世上书本何止千万,他识得书名的,却只《四十二章经》一部,而这一部却正是《四十二章经》。经书形状,和鳌拜府中抄出来的一模一样,只是书函以红绸子包面。 齐元凯迅速将经书仍以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箭尾上用力一踹,噗的一声轻响,弩箭没入了那仆役胸中。那仆役本已重伤,这一来自然立时毙命,嘴巴又给他右脚踏着,只一声闷哼,身子扭了几下,便不动了。 韦小宝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小便本已撒完,这时禁不住又撒了些在裤裆之中。 只见齐元凯俯身到仆役怀中取回银票,放入自己怀里,冷笑道:“你这可发财哪!” 微一沉吟,将金钥匙放入那仆役尸首的右掌心,卷起死尸的手指握住钥匙,这才快步纵出。韦小宝心想:“他这就要逃,我要不要声张?” 突然间人影一晃,齐元凯已上了屋顶。韦小宝缩成一团,不敢有丝毫动弹,只听得屋顶有搬动瓦片之声,过得片刻,齐元凯又从屋顶跃下,大模大样的走了。 韦小宝心想:“是了,他将经书藏在瓦下,回头再来拿。哼,可没这么便宜。”候了一会,等齐元凯去远,他可没能耐一下子便跃上屋顶,沿着廊下柱子爬上,攀住屋檐,这才翻身上屋,回想适才瓦片响动的所在,翻得十几张瓦片,夜色朦胧中已见到包袱的一角。他取出包袱,仍将瓦片盖好,寻思:“这部《四十二章经》到底为什么这般值钱?老乌龟、太后、这姓齐的,还有鳌拜、康亲王,个个都当它是无价之宝。我韦小宝若不顺手牵羊发这注横财,这韦字可是白姓了。”解开包袱,将经书平平塞在腰间,收紧腰带。他袍子本来宽大,外面竟一点也看不出来,将包袱掷入花丛,又回去大厅。 大厅上仍和他离去时一模一样,赌钱的赌钱,听曲的听曲,饰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捏的唱个不休。韦小宝问索额图:“这女子装模作样,搞什么鬼?” 索额图笑道:“这小尼姑在庵里想男人,要逃下山去嫁人,你瞧她脸上春意荡漾,媚眼一个一个的甩过来……”突然想起韦小宝是太监,不能跟他多讲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烦恼,说道:“这出戏没什么好玩。桂公公(他二人虽是结拜兄弟,但在外人之前,决不以兄弟相称),我给你另点一出,嗯,咱们来一出〈雅观楼〉,嗯,李存孝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后再来出〈钟馗嫁妹〉,钟馗手下那五个小鬼,武打功夫热闹之极。” 韦小宝拍手叫好,说道:“只是我赶着回宫,怕来不及瞧。” 一斜眼间,见齐元凯正和一名武师豁拳,“五经魁首”、“八仙过海”,叫得甚是起劲。他豁了一会拳,大声问道:“神照上人,那姓郎的家伙呢?”席上众武师都道:“好久没见他了,只怕溜了。”神照冷笑道:“这人不识抬举,谅他也没脸在王府里再耽下去。”齐元凯道:“多半是溜了,这人鬼鬼祟祟,别偷了什么东西走才好。”一名武师道:“那可难说得很。” 韦小宝心道:“这姓齐的做事挺周到,先让那姓郎的丢个大脸,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发现死了人、丢了东西,自然谁都会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这个乖须得学学,干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见天色已晚,侍卫总管多隆起身告辞,说要入宫值班。韦小宝跟着告辞。康亲王不敢多留,笑嘻嘻的送两人出去。吴应熊、索额图等人直送到大门口。 韦小宝刚入轿坐定,杨溢之走上前来,双手托住一个包袱,说道:“我们世子送给公公一点微礼,还望公公不嫌菲薄。”韦小宝笑道:“多谢了。”双手接过,笑道:“杨大哥,咱们一见如故,我当你是好朋友,倘若给你赏钱什么,那是瞧你不起了。改天有空,我请你喝酒。”杨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赏了七百两银子,还不够么?” 韦小宝大笑,说道:“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数。” 第301章 鹿鼎记(51) 轿子行出巷子不远,韦小宝性急,命轿夫停轿,提灯笼在轿外照着,便打开包袱来看礼物,见是三只锦盒,一只盒中装的是一对翡翠鸡,一公一母,雕工极是精细;另一盒装着两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虽没他研碎了给小郡主涂脸的珍珠那么大,难得是两百颗一般大小,浑圆无瑕,他心中一喜:“我骗小郡主说去买珍珠,吴应熊刚好给我圆谎。”第三只锦盒中装的是金票,每张黄金十两,一共四十张,乃四百两黄金。 韦小宝心道:“下次见到吴应熊这小汉奸,我只冷冷淡淡的随口谢他一声,显得嫌他的礼物太差劲,他非再大大补一笔不可。这是索大哥所教的妙法。这小汉奸要是假装不懂,老子就挑他的眼:‘喂,小王爷,你送了我一对小小绿鸡儿,倒也挺有趣的,就只不怎么像鸡。’小汉奸一定要问:‘桂公公,怎地不像鸡哪?’老子就说:‘世上的公鸡母鸡,哪有这么小的?麻雀儿也还大得多。再说,绿色的鹦鹉、孔雀倒见得多了,绿鸡就没见过,不知你们云南有没有?’小汉奸只有苦笑。老子又说:‘就算有绿鸡,公鸡的鸡冠总该是红的罢?话又说回来啦,这母鸡老是不下蛋,那算是什么宝贝了?’哈哈,哈哈!” 韦小宝回到皇宫,匆匆来到自己屋里,闩上了门,点亮蜡烛,揭开帐子,笑道:“等得好气闷吗?”只见小郡主一动不动的躺着,双眼睁得大大地,嘴上仍叠着那几块糕饼,竟一块也没吃。他取出那两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给你买了这两串珍珠,研成了末给你一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一的小美人儿,我不姓……不姓桂!你饿不饿?怎么不吃糕?我扶你起来吃罢!”伸手去扶她坐起,突然间胁下一麻,跟着胸口又一阵疼痛。 韦小宝“啊”的一声惊呼,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全身酸麻,动弹不得。 第十一回 春辞小院离离影 夜受轻衫漠漠香 小郡主格的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穴道早解开了,等了你好久,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韦小宝奇道:“谁给你解开穴道的?”小郡主道:“给点了穴道,过得六七个时辰,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床,我可得走了。” 韦小宝大急,叫道:“不行,不行!你脸上伤痕没好。须得再给你搽药,才好得全。”小郡主嘻嘻一笑,说道:“你这人真坏,说话老骗人。你几时在我脸上刻花了?害得我耽心了半天。”韦小宝问道:“你怎么知道?”小郡主道:“我早下床来照过镜子,脸上什么也没有。” 韦小宝见她脸上光洁白腻,涂着的豆泥、莲蓉等物早洗了个干净,好生后悔:“我这么莽撞,也没先瞧她脸,倘若见到她洗过了脸,说什么也不会着了她道儿。”说道:“你搽了我的灵丹妙药,自然好了。否则我为什么巴巴的又去给你买珍珠?我走遍了北京城的珠宝店,才给你买到这两串好珍珠。我还买了一对挺好看的玩意儿给你。” 小郡主忙问:“是什么玩意儿?”韦小宝道:“你解开我穴道,我就拿给你。”小郡主道:“好!”正要伸手去给他解开穴道,忽见他眼珠转个不停,心念一动,笑道:“险些儿又上了你当。解开你穴道,你又不许我走啦。”韦小宝忙道:“不会的,不会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那个马难追。”小郡主道:“驷马难追!什么叫那个马难追?”韦小宝道:“那个马比驷马跑得还要快,那个马都追不上,驷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 小郡主不知“那个马”是什么马,将信将疑,道:“那个马难追,倒第一次听见。”韦小宝道:“那你就学了这个乖。这玩意儿有趣得紧呢,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小郡主问道:“是小白兔吗?”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比小白兔可好玩十倍。”小郡主道:“是金鱼吗?”韦小宝大摇其头,道:“金鱼有什么好玩?这比金鱼要好玩一百倍。”小郡主又猜了几样玩物,都没猜中,道:“快拿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韦小宝要诱她解开穴道,说道:“你一解开我穴道,我立刻便拿给你看。”小郡主摇头道:“不行,我即刻得走,哥哥不见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韦小宝道:“你穴道早解开了,为什么不走,却要等我回来?”小郡主道:“你好心给我买珍珠,我总得谢谢你,向你告别一声。不声不响的走了,不是太对不起人吗?” 韦小宝肚里暗笑:“原来这小娘是个小傻瓜,沐王府的人木头木脑,果然没姓错了。”说道:“是啊,我耽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害怕,在街上拚命的跑,只想早些买了珍珠,可是一家一家珠宝店瞧过去,就是没合意的,心中一急,连摔了几个筋斗。”小郡主轻呼一声:“啊哟!可摔痛了没有?”韦小宝愁眉苦脸的道:“这一摔下去,刚好胸口撞在一块大石头上,痛得我死去活来。”小郡主道:“现下好些没有?”韦小宝哼哼唧唧的道:“这一撞伤势不轻,越来越痛了。你……你……你点了我穴道,不肯解开,我这……这……这一口气……提……提……不上来……我……我……”越说声音越低,突然双眼上翻,眼中露出来的全是眼白,便如晕去一般,跟着凝住呼吸。 小郡主伸手探他鼻息,果然没了气,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全身发抖,颤声问道:“你怎么会死了?”韦小宝断断续续的道:“你……点错……点错了我的穴道……点了我……我的……死……死穴……”小郡主急道:“不会的,不会的。师父教的点穴法子,决不会错。我明明点了你的‘灵墟’与‘步廊’两穴,还有‘天池穴’。” 韦小宝道:“你……你慌慌张张的,点……点错了,啊哟,我全身气血翻涌,经脉倒转,天下大乱,走……走火入……入……”小郡主道:“是走火入魔罢?”韦小宝道:“正是,走火入魔。啊哟,你怎么这样胡涂?点穴功夫没练得到家,就在我身上乱七八糟的瞎点?你点的不是什么‘天池’,什么‘步廊’,都点了死穴,死得十拿九稳的死穴!”他不懂穴道名称,否则早就举了几个死穴出来。 小郡主年纪幼小,功夫自然没练得到家。点穴功夫原本艰难繁复,人身大穴数百,诸穴相去常只数分,慌忙之中点错了也属寻常。但她曾得明师指点,这三下认穴极准,劲力虽不足,穴位却丝毫无错,可是新学乍用,究竟没多大自信,韦小宝又愁眉苦脸,装得极像,她以为真的点错了死穴,急道:“莫非……莫非我点了你的‘膻中穴’么?” 韦小宝道:“正是,正是‘膻中穴’。你也不用难过,你……你……不是故意的,我死之后,决不怪你。阎……阎罗王问起,我决不说是你点死我的……我说我自己不小心,手指头在自己身上一点,就点死了。” 小郡主听他答允在阎罗王面前为自己隐瞒,又感激,又过意不去,忙道:“快……快把穴道解了再说,或许还有救。”忙伸手在他胸口、腋下推拿。她点穴的劲力不强,只推拿得几下,韦小宝已能行动。他呻吟了几下,说道:“唉,已点了死穴,救不活了!”小郡主急道:“或许救得活的。我不小心点错了,真……真对不起。” 韦小宝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死之后,在阴世里保佑你,从早到晚,鬼魂总是跟在你身旁。” 小郡主尖叫一声,问道:“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韦小宝道:“你别害怕,我的鬼魂不会害你的。不过有个规矩,谁杀死了我,我的鬼魂就总是跟着谁。” 小郡主越想越惊,说道:“我不是故意要杀死你的。” 韦小宝叹了口气,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小郡主退了一步,道:“你问来干什么?”脸上满是惊异之色,又道:“你要到阴世里告我,是不是?我不跟你说。”韦小宝摇头道:“我不会告你的。”小郡主道:“那你问我名字干什么?” 韦小宝道:“我知道了你名字,好在阴世保佑你啊。阴间鬼朋鬼友很多,我叫大家齐心合力的来保佑你,你不论走到那里,几千几百个鬼魂都跟着你。” 小郡主吓得大叫一声,忙道:“不,不要!别跟着我。”韦小宝道:“那么就单是我一个人的鬼魂跟着你行不行?”小郡主迟疑片刻,道:“你……你如不吓我,那……那么还不要紧。”韦小宝道:“我当然不吓你。你白天坐着,我的鬼魂给你赶苍蝇,晚上睡着,我的鬼魂给你赶蚊子。你闷得慌,我的鬼魂托梦给你,讲很好听很好听的故事给你听。” 小郡主道:“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不死就好了。” 韦小宝道:“有一件你答允过我的事,你没办到,唉,我死不瞑目。”小郡主道:“什么事?我答允过你什么?”韦小宝道:“你答允过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在临死之前听到你叫了,那就死得眼闭了。” 小郡主出生于世袭黔国公王府,父母兄长都十分宠爱她,虽然她出世之时已国破家亡,但世臣家将、奴婢仆役,还是对这位金枝玉叶的郡主爱护得无微不至,一生之中,从没有人骗过她、吓过她。她出世以来所听到的言语,可说没半句假话,因此对韦小宝的胡说八道,初时也都信以为真。待见他越说越精神,说到要叫他三声好哥哥时,眼中闪烁着狡狯的光芒,她只不过天真善良,毕竟不是傻子,知道韦小宝在逗弄自己,退了一步,说道:“你骗人,你不会死的。”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就算暂且不死,过几天总要死的。”小郡主道:“过几天也不会死。”韦小宝道:“就算过几天不死,将来总是要死的。你不叫我这三声好哥哥,我的鬼魂天天跟着你,不住的叫:‘好——妹——妹,好——妹——妹!’”他紧逼了喉咙,声音拖得长长的,当真阴风惨惨,十分可怖,又伸长舌头,装作吊死鬼模样。小郡主“啊”的一声,回身便冲出房去。 韦小宝追将出去,见她伸手去拔门闩,忙拦腰一把抱住,说道:“走不得,外面恶鬼很多。”小郡主急道:“放开手,我要回家。”韦小宝道:“走不出去的。”小郡主右手切了下去,斩他右腕。 韦小宝手掌翻转,反拿她小臂。小郡主手肘后撤,左手握拳往韦小宝头顶击下。韦小宝身子后缩,避过了这一拳,却已抱住了她小腿。小郡主一招“虎尾剪”,左掌斜削下去。韦小宝没能避开,啪的一声,打中他肩头,他用力拉扯,小郡主站立不定,摔倒在地。 韦小宝赶上去要将她揪住,小郡主“鸳鸯连环腿”飞出,直踢面门。韦小宝一个打滚,又已扭住了她左臂。小郡主拳脚功夫曾得明师传授,远比韦小宝所学为精,两人若当真比武,韦小宝决不是对手。但二人此刻只是在地下扭打,一个想逃,一个扭住她不放。这等扭扑摔跤的功夫,韦小宝却经过长期习练,和康熙比武较量,几达一年。海老公传他的武功虽半真半假,他又练得马虎,这近身搏击的擒拿,他毕竟还有几下子。几个回合下来,韦小宝胸口虽吃了两拳,却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拗了转来,笑问:“投不投降?” 小郡主道:“不投降!”韦小宝抬起左膝,跪在她臂上,又问:“投不投降?”小郡主仍道:“不投降!”韦小宝手上加劲,将她反在背后的手臂向上一抬。小郡主吃痛,“啊”的一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和康熙比武摔跤,两人不论痛得如何厉害,从不示弱,更无哭泣之事,只不过一到给对方制住,没法反抗,便叫“投降”,算是输了一个回合,重新比过。不料小郡主的作风与康熙全然不同,一输便哭。韦小宝道:“呸!没用的小丫头!”放开了她。便在此时,忽听得窗格上喀的一声响,韦小宝低声道:“啊哟!有鬼!”小郡主大吃一惊,反手过来,抱住了他。 只听得窗格上又是一响,窗子轧轧轧的推开,这一来,连韦小宝也大吃一惊,颤声道:“真的有鬼!”小郡主向前一扑,钻入了床上被窝中,全身发抖。 窗子缓缓推开,有人阴森森的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初时只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前来索命,但听这呼声是女子口音,颤声道:“是个女鬼!”连退几步,双腿酸软,坐倒在床沿上。 突然一阵劲风吹了进来,房中烛火便熄,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那女鬼阴森森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阎王爷叫你去。阎王爷说你害死了海老公!”韦小宝只吓得魂飞魄散,想说:“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但张口结舌,那里说得出话来?只听那女鬼又尖声叫道:“阎王爷要捉你去,上刀山,下油锅,小桂子,今天你逃不了啦!” 韦小宝听了这几句话,猛地发觉:“是太后,不是女鬼!”但心中的害怕丝毫不减,心道:“若是女鬼,或许还捉我不去,太后却非杀了我灭口不可。”自从他得知太后的机密,起初常耽心她会杀了自己灭口,但一直没动静,时日一久,这番耽心也就渐渐淡了,只道太后信了自己,以为自己果真没听到海大富那番话;又或许以为自己即使听到了,也决不敢泄漏,再升了自己管御膳房,自己感激之下,一切太平无事。 他怎知道,太后所以迟迟不下手,只因那日与海老公动手,内伤极重,又见海老公重重一脚竟踢不死韦小宝,只道这小孩内功修为了得,自己若不痊愈,功力不复,便不敢贸然行事。这等杀人灭口之事,不能假手于旁人,必须亲自下手。否则的话,这小孩临死之际说了几句话出来,岂非坏了大事?这件事牵涉太大,别说韦小宝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纵然是后妃太子、将军大臣,只要可能与闻这件大秘密的,有一百个便杀一百,一千个便杀一千。 第302章 鹿鼎记(52) 她已等待甚久,其时功力犹未复原,但想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泄漏的危险,到这一晚实不愿再等,决定下手。来到韦小宝屋外,推开窗子时听得韦小宝说“有鬼”,便索性假装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劲力,提起右手,一步步走向床前。 韦小宝知难抗拒,身子一缩,钻入了被窝。太后挥掌拍下,波的一声响,同时击中了韦小宝与小郡主,幸好隔着厚厚一层棉被,劲力已消去了大半。 太后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击下,这次运力更强,手掌刚与棉被相触,猛觉掌心中一阵剧痛,已为利器所伤,大叫一声,向后跃开。 只听得窗外有三四人齐声大呼:“有刺客,有刺客!”太后大吃一惊:“怎地有人知道了?”她亲手来杀一个小太监,决不能让人见到,手掌又痛得厉害,不暇察看韦小宝是否已死,双足一点,从窗中倒纵跃出。尚未落地,背后已有人双双袭到,太后双掌向后挥出,使一招“后顾无忧”,左掌右掌同时击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了出去。 只听得锣声镗镗响起,片刻间四下里都响起锣声。远处有人叫道:“右卫第一队、第二队保护皇上,右卫第三队保护太后。”跟着东首假山后有人叫道:“这边有刺客!” 太后知道这些都是宫中侍卫,便缩身躲在花丛之侧,掌心的疼痛一阵阵更加厉害了,只见影影绰绰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厮杀,兵刃不断碰撞,心想:“原来宫中当真来了刺客,是海老公的朋友,还是鳌拜的旧部?”但听得远处传令之声不绝,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灯上的灯火明亮,四面八方聚拢。太后眼见如再不走,稍迟片刻,便难以脱身,矮着身子从花丛后跃出,急往慈宁宫而去。 只奔得数丈,迎面一人扑到,手中一对钢锥向太后面门疾刺,喝道:“大胆反贼,竟敢到宫中捣乱。”太后微微斜身,右掌虚引,左掌向他肩头拍出。那人沉肩避开,左手钢锥反挑。太后向左一闪,右掌反拍,霎时间二人已拆了数招。那人口中吆喝:“好反贼,原来是个婆娘。”太后见这侍卫武艺不低,自己虽可收拾得下,但总得再拆上十来招,只怕其余侍卫赶来,情急之下,叫道:“我是太后。”那侍卫一惊,住手问道:“什么?”太后道:“大胆奴才,你敢冒犯太后?”那人微一迟疑,太后双掌齐出,砰的一声,击正在他胸口。那侍卫立时毙命。太后提气跃出,闪入了花丛。 韦小宝钻入被窝,给太后发掌击在腰间,登时几乎窒息,危急间拔出靴筒中匕首,在被窝中竖而向上,被窝便高了起来。太后第二掌向被窝隆起处击落,那匕首锋锐无比,太后这一掌劲道又极大,匕首尖立时穿过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 待得太后从窗中跃出,韦小宝掀起棉被一角,只听得屋外人声杂乱,他当时第一个念头是:“太后派人来捉拿我了。”从床上一跃下地,掀开棉被,说道:“咱们快逃!”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原来太后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韦小宝后腰,又打中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受力较多,左腿小腿骨竟让击断。 韦小宝道:“怎么啦?”一把抓住她颈口衣服,道:“快逃,快逃!”将她拉下床来。小郡主右足先落地,只觉左腿剧痛难当,身子一侧,滚倒在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断啦。”韦小宝情急之下,骂了出来:“小娘皮,迟不断,早不断……”心想老子逃命要紧,别说你一条腿断了,就是四条腿、八条腿都断成十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转身抢到窗口,向外张望,只盼外面没人,就此跃出。 一望之下,只见太后双掌向后挥出,跟着两人飞了起来,重重摔落,一人正好摔在他窗下,朦朦胧胧间见到这人穿着侍卫服色,心下大奇:“太后为什么打宫中侍卫?” 见太后闪身躲向花丛,又见数丈之外有六七人正在厮杀,手中各有兵刃,搏斗得甚是激烈,听得远处有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韦小宝又惊又喜:“原来真的来了刺客,却不是来拿我。”凝目望去,见太后又在和一名侍卫相斗。那侍卫使一对钢锥,虽和他窗口相距已远,仍可见到钢锥上白光闪动。斗得一会,太后又将那侍卫打死,飞身在黑暗中隐没。 韦小宝回头向小郡主瞧去,见她坐在地下,轻声呻吟。他既知自己并无危险,心情立时大佳,走到她身前,低声道:“痛得很厉害吗?外边有人要来捉你,快别作声。” 小郡主吓得不敢出声,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脚狗牙齿厉害,上点苍山罢!”小郡主“咦”的一声,道:“是我们的人。” 韦小宝奇道:“是你的朋友?你怎么知道?”小郡主道:“他们说的是我们沐王府的暗语,快……快……扶我去瞧瞧。”韦小宝道:“他们来皇宫救你,是不是?”小郡主道:“我不知道,这里是皇宫吗?”韦小宝不答,心想:“他们如知这小丫头在这里,冲进来救人,老子双拳难敌四手。”一伸手,牢牢按住她嘴巴,低声恐吓:“千万不可出声,给人一发觉,连你另一条腿也打断了,我可舍不得!” 只听外面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欢呼道:“杀了两个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东逃了,大伙儿快追!”人声渐渐远去。韦小宝放开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们说上‘点苍山’,是暂时退一退的意思。”韦小宝道:“黑脚狗是什么东西?”小郡主道:“黑脚狗就是清兵。” 远处人声隐隐,传令之声不绝,显然宫中正在围捕刺客。 忽听得窗下有人呻吟了两声,却是女子声音。韦小宝道:“有个刺客还没死,我去戳她两刀!”宫中侍卫均是男子,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 小郡主道:“不……不要杀,或许是我们府里的。”扶着韦小宝肩头,站了起来,右足单脚着地,几下跳跃,到了窗口,见窗下有两个人,问道:“是天南地北的……” 韦小宝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窗下一个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你……你是小郡主?” 韦小宝心想这女子已发现小郡主的踪迹,祸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掷下,突然间右腕一紧,已给小郡主握住,跟着胁下一痛,按住她嘴巴的手也不由自主的松开了。小郡主问道:“是师姊吗?”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韦小宝接口道:“你奶奶的,你在这里干什么?”小郡主道:“你……你别骂她,她是我师姊。师姊,你受了伤吗?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师姊。师姊待我最好的。”她这几句话分别对二人而说。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声,道:“我不要这小子救。谅他也没救我的本事。” 韦小宝用力一挣,小郡主便松了手。韦小宝骂道:“臭小娘!你说我没救你的本事?你这种第九流武功的小丫头,哼,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头儿,随手便救你妈的二三十个、七八十个。”这时远处又响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声音。小郡主大急,忙道:“你快救我师姊,我……我叫你三声好……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这三个字,本来她说什么也不肯叫,这时为了求他救人,竟尔连叫三声。 韦小宝大乐,说道:“好妹子,你要好哥哥做什么?”小郡主羞得满脸通红,低声道:“求你救我师姊。”窗下那女子却甚倔强,道:“别求他,这小子自身难保,连他自己也救不了。”韦小宝道:“哼,瞧在我好妹子份上,我偏要救你。好妹子,咱们说过了话,不许抵赖,你要我救你师姊,以后可不得改口,永远得叫我好哥哥。”小郡主道:“叫你什么都成。好叔叔、好伯伯、好公公!”韦小宝道:“我只做好哥哥。叫我‘公公’的人,还怕少了。”小郡主道:“是了,我永远……永远叫你好……好……”韦小宝道:“好什么?”小郡主道:“好……哥哥!”说着在他背上轻轻一推。 韦小宝跳出窗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子蜷着身子斜倚于地,说道:“宫里侍卫就来捉你去了,将你斩成肉酱,做肉包子吃。”那女子道:“希罕吗?自有人给我报仇。”韦小宝道:“你这小丫头倒嘴硬。侍卫们先不杀你,把你衣衫脱光了,大家……大家拿你来做老婆。”那女子怒道:“你快一刀将姑娘杀了。”韦小宝笑道:“我为什么杀你?我也要将你衣衫脱光了,拿你做老婆。”说着俯身去抱。那女子大急,挥掌打了他个耳光,但她重伤之余,手上毫无劲力,打在脸上,便如轻轻一拂。 韦小宝笑道:“你还没做我老婆,先给老公搔痒。”抱起她身子,从窗口送进去。小郡主大喜,上前将那女子接住,慢慢将她放上了床。 韦小宝正要跟着跃进房去,忽听得脚边有人低声说道:“桂……桂公公,这女子是反贼……刺客,救……救她不得。”韦小宝一惊,问道:“你……你是谁?”那人道:“我……我是宫中……侍……卫……”韦小宝登时明白,他是适才给太后一掌打中的侍卫,竟然未死,他躺在地下,动弹不得,说话又断断续续,受伤定然极重,心想:“我若将这黑衣女子交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劳,但小郡主又怎么办?这件事败露出来,那可是大祸一桩。”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那侍卫哼也没哼,立时毙命。 韦小宝道:“这可对不住了,倘若你刚才不开口,就不会送了性命,只不过我桂公公的脑袋,在这脖子上就坐得不这么安稳了。”又想:“左近只怕还有受伤的,说不得,只好一个个都杀了灭口。”他在周遭花丛假山寻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尸首,三个是宫中侍卫,两个是外来刺客,都已气绝身死。韦小宝抱起一具刺客的尸首,放在窗格上,头里脚外,跟着在尸首背后用匕首戳了几下。 小郡主惊道:“他……他是我们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么又杀他?”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他死都死了,我就不能再杀他了。你倒杀死个死人给我瞧瞧!要救你的臭小娘师姊,只好这样了。” 那女子躺在床上,说道:“你才臭!”韦小宝道:“你又没闻过,怎知我臭?”那女子道:“这屋子里就有一股臭气。”韦小宝道:“本来很香,你进来之后才臭。” 小郡主急道:“你两个又不相识,一见面就吵嘴,快别吵了。师姊,你怎么到这里来?是……是来救我么?”那女子道:“我们不知道你在这里。大伙儿不见了你,到处找寻,找不到……”说到这里,已然上气不接下气。韦小宝道:“没力气说话,就少说几句。”那女子道:“我偏要说,你怎么样?”韦小宝道:“你有本事就说下去。人家小郡主多么温柔斯文,那似你这般泼辣。” 小郡主忙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师姊是最好不过了。你别骂她,她就不会生你气了。师姊,你什么地方受了伤?伤得重不重?”韦小宝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宫里来现世,自然伤得极重,我看活不了三个时辰,不到天亮就翘了辫子。”小郡主道:“不会的。好……好哥……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师姊。”那女子怒道:“我宁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郡主,这小子油腔滑调,你为什么叫他……叫他这个?”韦小宝道:“叫我什么?” 那女子却不上当,道:“叫你小猴儿。”韦小宝道:“我是公猴儿,你就是母猴儿。”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丽春院中久经习练,什么大阵大仗都经历过来的,那里会输给人了?那女子听他出言粗俗无赖,便不再睬他,不住喘气。 韦小宝提起桌上烛台,道:“咱们先瞧瞧她伤在那里。”那女子叫道:“别瞧我,别瞧我!”韦小宝喝道:“别大声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吗?”拿近烛台照去,只见这女子头发蓬松,半爿脸染满了鲜血,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眉清目秀,容貌甚美,忍不住赞道:“原来臭小娘是个小美人儿。”小郡主道:“你别骂我师姊,她本来就是个美人儿。” 韦小宝道:“好!我更加非拿她做老婆不可。”那女子一惊,想挣扎起来打人,但身子微微一抬,便“啊”的一声,摔在床上。 韦小宝于男女之事,在妓院中自然听得多了,浑不当作一回事,但说“拿她做老婆”云云,他年纪幼小,倒也从来没起过色心,动过歹念,只是他性喜恶作剧,见那女子听得自己说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着急,不禁甚为得意,笑道:“你不用性急,还没拜堂,怎能做得夫妻?你当这里是丽春院吗?说做夫妻就做。啊哟!你伤口流血,可弄脏了我的床。”只见她衣衫上鲜血不住渗出,伤势着实不轻。 忽听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没事吗?” 宫中侍卫击退刺客,派人保护了皇上、太后,和位份较高的嫔妃,便来保护有职司、有权力的太监。韦小宝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便有十几名侍卫抢着来讨好。 韦小宝低声向小郡主道:“上床去。”拉过被来将二人都盖住了,放下了帐子,叫道:“你们快来,这里有刺客!”那女子大惊,但重伤之下,怎挣扎得起?小郡主急道:“你别嚷,别叫人来捉我师姊。”韦小宝道:“她不肯做我老婆,那有什么客气?” 说话之间,十几名侍卫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哟,这里有刺客。”韦小宝笑道:“这家伙想爬进我房来,给老子几刀料理了。”众侍卫举起火把,果见那人背上有几个伤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迹。一人道:“桂公公受惊了。”另一人道:“桂公公受什么惊?桂公公武功了得,一举手便将刺客杀死,便再多来几个,一样的杀了。”众侍卫跟着讨好,大赞韦小宝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韦小宝笑道:“功劳也没什么,料理一两个刺客,也不费多大劲儿。要擒住‘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就比较难些了。”众侍卫自然谀词如潮。 第303章 鹿鼎记(53) 一名侍卫道:“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职身亡,这批刺客当真凶恶之极。若不是桂公公,又怎对付得了?”韦小宝道:“大家去保护皇上要紧,我这里没事。”一人道:“多总管率领了二百多名兄弟,亲自守在皇上寝宫之前。刺客逃的逃,杀的杀,宫里已清静了。” 韦小宝道:“殉职的侍卫,我明儿求皇上多赏赐些抚恤,大伙儿都辛苦了,皇上必有重赏。”众人大喜,一齐请安道谢。韦小宝心道:“又不用我花银子赏人,干么不多做做好人?”说道:“众位的姓名,我记不大清楚了,请各位自报一遍。皇上倘若问起今晚奋勇出力、立了大功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 众侍卫更加欢喜,忙报上姓名。韦小宝记心极好,将十余人的姓名覆述了一遍,丝毫没错,说道:“大伙儿再到各处巡巡,说不定黑暗隐僻的所在,还有刺客躲着,要是捉到了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便剥光了衣衫做老婆。”众侍卫哈哈大笑,连称:“是,是!” 韦小宝道:“把尸首抬了去罢?”众侍卫答应了,抢着搬抬尸首,请安而去。 韦小宝关上窗子,转过身来,揭开棉被。小郡主笑道:“你这人真坏,可吓了我们一大跳……啊哟……”只见被褥上都是鲜血,她师姊脸色惨白,呼吸微弱。韦小宝道:“她伤在那里?快给她止血。”那女子道:“你……你走开,小郡主,我……我伤在胸口。”韦小宝见她血流得极多,怕她伤重而死,不敢再逗趣,转过了头,说道:“伤口流血,有什么好看?你道是西洋镜、万花筒么?小郡主,你有没有伤药?”小郡主道:“我没有啊。”韦小宝道:“臭小娘身边有没有?”那女子道:“没有!你……你才是臭小娘。” 只听得衣衫簌簌之声,小郡主解开那女子衣衫,忽然惊叫:“啊哟!怎……怎么办?”韦小宝回过头来,见那女子右乳之下有个两寸来长的伤口,鲜血兀自流个不住。小郡主手足无措,哭道:“你……你……快救我师姊……”那女子又惊又羞,颤声道:“别……别让他看。”韦小宝道:“呸,我才不希罕看呢。”见她血流不止,也不禁惊慌,四顾室中,要找些棉花布片给她塞住伤口,一瞥眼,见到药钵中大半钵“莲蓉豆泥蜜糖珍珠糊”,喜道:“我这灵丹妙药,很能止血。”捞起一大把,抹在她伤口上。 这蜜糊黏性甚重,黏住了伤口,血便止了。韦小宝将钵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伤口,自己手指上也都是蜜糊,见她椒乳颤动,这小顽童恶作剧之念难以克制,顺手反手,便都抹在她乳房上。那女子又羞又怒,叫道:“小……小郡主,快……快给我杀了他。”小郡主解释:“师姊,他给你治伤呢!” 那女子气得险些晕去,苦于动弹不得。韦小宝道:“你快点了她穴道,不能让她乱说乱动,否则流血不止,性命交关。”小郡主应道:“是!”点了那女子小腹、胁下、腿上几处穴道,说道:“师姊,你别乱动!”这时她自己断腿处也痛得不可开交,眼眶中泪水不住滚来滚去。韦小宝道:“你也躺着别动。”记得幼时在扬州与小流氓打架,有人跌断手臂,跌打医生用夹板夹住断臂,敷以草药。当下扶正她断腿,拔出匕首,割下两条凳脚,夹在她断腿之侧,牢牢用绳子缚紧,心想:“这伤药却到那里找去?” 一凝思间,已有了主意,向小郡主道:“你们躺在床上,千万不可出声。”放下帐子,吹熄了烛火,拔闩出门。小郡主惊问:“你……你去那里?”韦小宝道:“去拿药治你的腿。”小郡主道:“你快回来。”韦小宝道:“是了。”听小郡主说话的语气,竟将自己当作了靠山,不禁大是得意。他反手带上了门,一想不妥,又推门进去,上了门闩,从窗中跃出,关上了窗子。这样一来,宫中除了太后、皇上,谁也不敢擅自进他屋子了。 他走得十几步,只觉后腰际隐隐作痛,心想:“皇太后这老婊子下毒手打我,在宫中再耽下去,老子迟早老命难保,还是尽早溜之大吉的为妙。” 他向有火光处走去,见几名侍卫正在巡逻。侍卫一见到他,抢着迎上。韦小宝问道:“宫里侍卫兄弟有多少人受伤?”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伤,十四五人轻伤。”韦小宝道:“在那里治伤?带我去瞧瞧。”众侍卫齐道:“公公关心侍卫兄弟,大伙儿没一个不感激。”便有两名侍卫领路,带着韦小宝到众侍卫驻守的宿卫值班房。 二十来名受伤的侍卫躺在厅上,四名太医正忙着给众人治伤。 韦小宝上前慰问,不住夸奖众人,为了保护皇上,奋不顾身,英勇杀敌,一一询问伤者姓名。众侍卫登时精神大振,似乎伤口也不怎么痛了。韦小宝问道:“这些反贼是那一路的?是鳌拜那厮的手下吗?”一名侍卫道:“似乎都是汉人。不知捉到活口没有?” 韦小宝询问众侍卫和刺客格斗的情形,眼中留神观看太医用药。众侍卫有的受了刀枪外伤,有的受了拳掌内伤,又或是断骨挫伤。韦小宝道:“这些伤药,我身边都得备上一些,倘若宫中侍卫兄弟们受了伤,来不及召请太医,我好先给大伙儿治治。哼,这些刺客穷凶极恶,天大的胆子,今天没一网打尽,难保以后不会再来。” 几名侍卫都道:“桂公公体恤侍卫兄弟,真想得周到。” 韦小宝说道:“刚才我受三名刺客围攻,我杀了一名,另外两个家伙逃走了,可是我后腰也给刺客重重打了一掌,这时兀自疼痛。”心道:“老婊子来行刺老子,难道不是刺客?老子这一次可没说谎。”四名太医一听,忙放下众侍卫,一齐过来,解开他袍子察看,果见后腰有老大一块乌青,忙调药给他外敷内服。 韦小宝叫太医将各种伤药都包上一大包,揣在怀里,问明了外敷内服的用法,再取了两块敷伤用的夹板,又夸奖一阵,慰问一阵,这才离去。 他见识幼稚,说话乱七八糟,殊不得体,夸奖慰问之中夹着不少市井粗口。众侍卫虽出身宗室贵族,但大都是粗鲁武人,对于“奶奶、十八代祖宗”原就不如何看重,本来给刺客打伤,自觉艺不如人,待见皇上最宠幸的桂公公也因与刺客格斗而受伤,沮丧之余,忽蒙桂公公夸奖,那等于是皇上传旨嘉勉,就算给他大骂一顿,心中也着实受用,何况是赞得天花乱坠?这一下当真心花怒放,恨不得身上伤口再加长加阔几寸。 韦小宝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侧耳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低声道:“小郡主,是我回来了。”他生怕贸然爬进窗去,给那女子砍上一刀,刺上一剑,怀中那几大包伤药可得自己先用了。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你好久啦。”韦小宝爬入房中,关上窗,点亮蜡烛,揭开帐子,见两个少女并头而卧。那女子与他目光一触,立即闭上了眼。小郡主却睁着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韦小宝道:“小郡主,我给你敷伤药。”小郡主道:“不,先治我师姊。请你将伤药给我,我替她敷。”韦小宝道:“什么你啊我的,叫也不叫一声。”小郡主涩然一笑,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听他们叫你桂公公。”韦小宝道:“桂公公是他们叫的,你叫我什么?”小郡主微微闭眼,低声道:“我心里……心里可以叫你好……好哥哥,嘴上老是叫着,这可不……不……好。”韦小宝道:“好,咱们通融一下,有人在旁的时候,我叫你小郡主,你叫我桂大哥。没人时,我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还没答应,那女子睁眼道:“小郡主,肉麻死啦,他讨你便宜,别听他的。” 韦小宝道:“哼,又不是要你叫,要你多管什么闲事?你就叫我好哥哥,我还不要呢。”小郡主问道:“那你要她叫你什么?”韦小宝道:“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亲亲老公。”那女子脸上一红,随即现出鄙夷之色,说道:“你想做人家老公,来世投胎啦。”小郡主道:“好啦,好啦,你两个又不是前世冤家,怎地见面就吵?桂大哥,请你给我伤药。”韦小宝道:“我先给你敷药。”揭开被子,卷起小郡主裤管,拆开用作夹板的凳脚,将跌打伤药敷在小腿折骨之处,然后将取来的夹板夹住伤腿,紧紧缚住。小郡主连声道谢,甚是诚恳。 韦小宝道:“我老婆叫什么名字?”小郡主一怔,道:“你老婆?”见韦小宝向那女子一努嘴,微笑道:“你就爱说笑,我师姊姓方,名叫……”那女子急道:“别跟他说。”韦小宝听到她姓方,登时想起沐王府中“刘白方苏”四大家将来,便道:“她姓方,我当然知道。什么圣手居士苏冈,白氏双木白寒松、白寒枫,都是我的亲戚。” 小郡主和那女子听得他说到苏冈与白氏兄弟的名字,都大为惊奇。小郡主道:“怎么他们都是你的亲戚?”韦小宝道:“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咱们自然是亲戚。”小郡主更加诧异,道:“真想不到。”那女子道:“小郡主,别信他胡说。这小孩儿坏得很。他不是我亲戚,有了这种亲戚才倒霉呢。” 韦小宝哈哈大笑,将伤药交给小郡主,俯嘴在她耳边低声道:“好妹子,你悄悄的跟我说,她叫什么名字?”但两个少女并枕而卧,韦小宝说得虽轻,还是给那女子听见了,她急道:“别说。”韦小宝笑道:“不说也可以,那我就要亲你一个嘴。先在这边脸上香一香,再在那边香一香,然后亲一个嘴。你到底爱亲嘴呢,还是爱说名字?我猜你一定爱亲嘴。”烛光下见那女子容色艳丽,衣衫单薄,鼻中闻到淡淡的一阵阵女儿体香,心中大乐,说道:“原来你果然是香的,这可要好好的香上一香了。” 那女子无法动弹,给这惫懒小子气得鼻孔生烟,幸好他年纪幼小,适才听了众侍卫的言语,又知他是个太监,只不过口头上顽皮胡闹,不会有什么真正非礼之行,倒也并不如何惊惶,见他将嘴巴凑过来真要亲嘴,忙道:“好,好,说给这小鬼听罢!” 小郡主笑了笑,说道:“我师姊姓方,单名一个‘怡’字,‘心’字旁一个‘台’字的‘怡’。”韦小宝根本不知道“怡”字怎生写法,点了点头,道:“嗯,这名字马马虎虎,也不算很好,小郡主,你又叫什么名字?”小郡主道:“我叫沐剑屏,是屏风的屏,不是浮萍的萍。”韦小宝自不知这两个字有什么区别,说道:“这名字比较好些,不过也不是第一流的。” 方怡道:“你的名字定是第一流的了,尊姓大名,却又不知如何好法?” 韦小宝一怔,心想:“我的真姓名不能说,小桂子这名字似乎也没什么精采。”便道:“我姓吾,在宫里做太监,大家叫我‘吾老公’。” 方怡冷笑道:“吾老公,吾老公,这名字倒挺……”说到这里,登时醒觉,原来上了他的大当,呸的一声,道:“瞎说!” 小郡主沐剑屏道:“你又骗人,我听得他们叫你桂公公,不是姓吾。”韦小宝道:“男人就叫我桂公公,女人都叫我吾老公。”方怡道:“我却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微微一惊,忙问:“你怎知道?”方怡道:“我知道你姓胡,名说,字八道!” 韦小宝哈哈一笑,见方怡说了这一会子话,呼吸又急促起来,便道:“好妹子,你给她敷药罢,别痛死了她。我吾老公就只这么一个老婆,这个老婆一死,第二个可就娶不起了。” 沐剑屏道:“师姊说你胡说八道,果然不错。”放下帐子,揭开被给方怡敷药,问道:“桂大哥,你先前敷的止血药怎么办?”韦小宝道:“血止住了没有?”沐剑屏道:“止住了。”原来蜜糖一物颇具止血之效,黏性又强,黏住了伤口,竟不再流血,至于莲蓉、豆泥等物虽无药效,但堆在伤口之上,也有阻血外流之功。 韦小宝大喜,道:“我这灵丹妙药,灵得胜过菩萨的仙丹,你这可相信了罢。其中许多珍珠粉末,涂在她胸口,将来伤愈之后,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有羞花闭月之貌,只可惜只有我儿子才瞧得见。”沐剑屏嗤的一笑,道:“你真说得有趣。怎么只有你儿子才……”韦小宝道:“她喂我儿子吃奶,我儿子自然瞧见了。”方怡呸的一声。 沐剑屏睁着圆圆的双眼,却不明白,方师姊为什么会喂他儿子吃奶。 韦小宝道:“把这些止血灵药轻轻抹下,再敷上伤药。”沐剑屏答应道:“嗷!”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走近,一人朗声说道:“桂公公,你睡了没有?”韦小宝道:“睡了,是那一位?有事明天再说罢!”门外那人道:“下官瑞栋。”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啊!是瑞副总管驾到,不知有……有什么事?” 瑞栋是御前侍卫的副总管,韦小宝平时和众侍卫闲谈,各人都赞这位瑞副总管武功了得,仅次于御前侍卫总管多隆,是侍卫队中一位极了不起的人物。他近年来常在外公干,韦小宝却没见过。 瑞栋道:“下官有件急事,想跟公公商议。惊吵了桂公公安睡。”韦小宝沉思:“他半夜三更的,来干什么?定是知道我屋里藏了刺客,前来搜查,那可如何是好?我如不开门,看来他定会硬闯。这两个小娘又都受了伤,逃也来不及了。只好随机应变,骗了他出去。”瑞栋又道:“这件事干系重大,否则也不敢来打扰公公的清梦了。” 韦小宝道:“好,我来开门。”钻头入帐,低声道:“千万别作声。” 走到外房,带上了门,硬起头皮打开大门。只见门外站着一条大汉,身材魁梧,自己头顶还未及到他项颈。瑞栋拱手道:“打扰了,公公勿怪。”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仰头看他的脸色。只见他脸上既无笑容,亦无怒色,不知他心意如何,问道:“瑞副总管有什么要紧事?”却不请他进屋。瑞栋道:“适才奉太后懿旨,说今晚有刺客闯宫犯驾,大逆不道,命我向桂公公查问明白。” 第304章 鹿鼎记(54) 韦小宝一听到“太后懿旨”四字,便知大事不妙,说道:“是啊!我也正要向你查问个明白呢。刚才我去向皇上请安,皇上说道:‘瑞栋这奴才可大胆得很了,他一回到宫中,哼哼……’” 瑞栋大吃一惊,忙问:“皇上还说什么?” 韦小宝和他胡言乱语,原是拖延时刻,设法脱身逃走,见一句话便诱得他上钩,便道:“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后,立刻向众侍卫打听,到底瑞栋这奴才勾引刺客入宫,是受了谁的指使?有什么阴谋,同党还有那些人?跟鳌拜有什么牵连?” 瑞栋更加吃惊,颤声道:“皇……皇上怎么说……说是我勾引刺客入宫?是那个奸徒向皇上谎报?这……这不是天大的冤枉么?” 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说:‘瑞栋这奴才听到了风声,必定会来杀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说:‘皇上万安,谅瑞栋这奴才便有天大胆子,也决不敢在宫中行凶杀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这奴才既敢勾引刺客入宫,要不利于我,还有什么事做不出?’” 瑞栋急道:“你……你胡说!我没勾引刺客入宫,皇上……皇上不会胡乱冤枉好人。今晚我亲手打死了三名刺客,许多侍卫兄弟都亲眼见到的。皇上尽可叫他们去查问。”说着额头突起了青筋,双手紧紧握住了拳头。 韦小宝心想:“先吓他一个魂不附体,手足无措,挨到天明,老子便逃了出宫。那小郡主和方怡又怎么办?哼,老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逃得性命再说,管她什么小郡主、老郡主,方怡、圆怡?老子假太监不扮了,青木堂香主也不干了,拿着四五十万两银子,到扬州开丽夏院、丽秋院、丽冬院去。”说道:“这么说来,那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宫的了?” 瑞栋道:“自然不是。太后亲口说道,是你勾引入宫的。太后吩咐我别听你的花言巧语,一掌毙了便是。”韦小宝道:“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诬告。瑞副总管,你不用耽心,我去向皇上跟你分辩分辩。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纪虽小,却十分英明,对我又挺信任,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 瑞栋道:“好,多谢你啦!你这就跟我见太后去。” 韦小宝道:“深更半夜,见太后去干么?我还是乘早去见皇上的好,只怕这会儿已有人奉旨来捉拿你了。瑞副总管,我跟你说,侍卫们来拿你,你千万不可抵抗,倘若拒捕,罪名就不易洗脱了。” 瑞栋脸上肌肉不住颤动,怒道:“太后说你最爱胡说八道,果然不错。我没犯罪,为什么要拒捕?你跟我见太后去罢!” 韦小宝身子一侧,低声道:“你瞧,捉你的人来啦!”瑞栋脸色大变,转头去看。韦小宝一转身,便抢进了房中。 瑞栋转头见身后无人,知道上当,急追入房,纵身伸手,往韦小宝背上抓去。 其实韦小宝一番恐吓,瑞栋心下甚为惊惶,倘若韦小宝坚持要带他去见皇帝,瑞栋多半不敢强行阻拦。但韦小宝房中藏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人确是进宫犯驾的刺客,只道事已败露,适才太后又曾亲自来取他性命,那里敢去见皇帝分辩?骗得瑞栋一回头,立即便奔逃入房,只盼能穿窗逃走。他想御花园中到处是假山花丛,黑夜里躲将起来,却也不易捉到。不料瑞栋身手敏捷,韦小宝刚踏进房门,便即追了进来。 韦小宝窜入房后,纵身跃起,踏上了窗槛,正欲跃出,瑞栋右掌拍出,一股劲风,扑向他背心。韦小宝腿弯一软,摔了下来。瑞栋左手探出,抓向他后腰。韦小宝施展擒拿手法,双掌奋力格开,但人小力弱,身子一晃,扑通一声,摔入了大水缸中。这水缸原是海老公治伤之用,海老公死后,韦小宝也没叫人取出。 瑞栋哈哈大笑,伸手入缸,一把却抓了个空,原来韦小宝已缩成一团。但这水缸能有多大,再抓一次,终于抓住他后领,湿淋淋的提将上来。 韦小宝一张嘴,一口水喷向瑞栋眼中,跟着身子前纵,扑入他怀中,左手搂住他头颈。 瑞栋大叫一声,身子抖了几下,抓住韦小宝后领的右手慢慢松了,他满脸满眼是水,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脸上尽是迷惘惊惶,喉头咯咯数声,想要说话,却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把短剑从他胸口直划而下,直至小腹,剖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瑞栋睁眼瞧着这把短剑,可不知此剑从何而来,他自胸至腹,鲜血狂迸,突然之间,身子向后倒下,直至身亡,仍不知韦小宝用什么法子杀了自己。 韦小宝嘿的一声,左手接过匕首,右手从自己长袍中伸了出来。原来他摔入水缸,一缩身间,已抽出匕首,藏入长袍,刀口向外。他一口水喷得瑞栋双目难睁,跟着纵身向前,抱住了他,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心口。倘若当真相斗,十个韦小宝也不是他对手,但仓卒之间,奇变横生,赫赫有名的瑞副总管竟尔中了暗算。 韦小宝和瑞栋二人如何抢入房中,韦小宝如何摔入水缸,方怡和沐剑屏隔着帐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瑞栋将韦小宝从水缸中抓了出来,随即遭杀,韦小宝使的是什么手法,方沐二女却都莫名其妙。 韦小宝想吹几句牛,说道:“我……我……这……这……”只听得自己声音嘶哑,竟说不出话来,适才死里逃生,已吓得六神无主。 沐剑屏道:“谢天谢地,你……居然杀了这鞑子。”方怡道:“这瑞栋外号‘铁掌无敌’,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个兄弟。你为我们报了仇,很好,很好!” 韦小宝心神略定,说道:“他是‘铁掌无敌’,就是敌不过我韦……桂公公、吾老公。我是第一流的武学高手,毕竟不同。”伸手到瑞栋怀中去掏摸,摸出一本写满了小字的小册子,又有几件公文。 韦小宝也不识得,顺手放在一旁,忽然触到他后腰硬梆梆的藏着什么物件,用匕首割开袍子,见是一个油布包袱,说道:“这是什么宝贝了,藏得这么好?”割断包上丝条,打开包袱,原来包着一部书,书函上赫然写着“四十二章经”五字,这经书的大小厚薄,与以前所见的全然一样,只不过封皮是红绸子镶以白边。 韦小宝叫道:“啊哟!”忙伸手入怀,取出从康亲王府盗来的那部《四十二章经》,幸好他跃入水缸之后,立即为瑞栋抓起,只湿了书函外皮,并未湿到书页。两部经书放在桌上,除了封皮一是红绸、一是红绸镶白边之外,全然一模一样。太后手里已有两部《四十二章经》,是当日他与索额图从鳌拜家里抄来的,自己这时也有了两部,心想:“这经书之中定有不少古怪,可惜我不识字,如请小郡主和方姑娘瞧瞧,定会明白。但这样一来,她们就瞧我不起了。”拉开抽屉,将两部经书放入。 寻思:“刚才太后自己来杀我,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泄漏出去,后来又派这瑞栋来杀我,却胡乱安了我一个罪名,说我勾引刺客入宫。她等了一回 ,不见瑞栋回报,又会再派人来。这可得先下手为强,立即去向皇上告状,挨到天明,老子逃出了宫去,再也不回来啦。”向方怡道:“我须得出去瞎造谣,说这瑞栋跟你们沐王府勾结,好老……好老……方姑娘(他本来想叫一声‘好老婆’,但局势紧急,不能多开玩笑,以致误了大事,便改口叫她‘方姑娘’),你们今晚到皇宫来,到底要干什么?想行刺皇帝吗?我劝你们别行刺小皇帝,太后这老婊子不是好东西,你们专门去刺她好了。” 方怡道:“你既是自己人,跟你说了也不打紧。咱们假冒是吴三桂儿子吴应熊的手下,到皇宫来行刺鞑子皇帝。能够得手固然甚好,否则的话,也可让皇帝一怒之下,将吴三桂杀了。” 韦小宝吁了口气,说道:“妙计,妙计!你们用什么法子去攀吴三桂?” 方怡道:“我们内衣上故意留下记号,是平西王府的部属,有些兵器暗器,也刻上平西王府的字样。有几件旧兵器,就刻上‘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韦小宝问道:“那干什么?”方怡道:“吴三桂这厮投降鞑子之前,在我大明做山海关总兵。”韦小宝点头道:“这计策挺厉害。” 方怡道:“我们此番入宫,想必有人战死殉国,那么衣服上的记号,便会给鞑子发觉。倘若遭擒,起初不供,等到给鞑子拷打得死去活来,才供出是受了平西王的指使,前来行刺皇帝。我们一进宫,便在各处丢下刻字的兵器,就算大伙儿侥幸能全军退回,也已留下了证据。”她说得兴奋,喘气渐急,脸颊上出现了红潮。 韦小宝道:“那么你们进宫来,并不是为了来救小郡主?”方怡道:“自然不是。我们又不是神仙,怎知小郡主竟会在皇宫之中?” 韦小宝点点头,问道:“你身边可有刻字的兵刃?”方怡道:“有!”从被窝中摸出一把长剑,但手臂无力,没法将剑举高。韦小宝笑道:“幸亏我没睡到你身边,否则便给你一剑杀了。”方怡脸上一红,瞪了他一眼。 韦小宝接过剑来,藏在瑞栋尸身腰间,道:“我去告状,说这瑞栋是刺客一伙,这可不是证据么?”方怡摇了摇头,道:“你瞧瞧剑上刻的是什么字?”韦小宝问道:“刻的什么字?”反正看到了也是不识,不如不看。方怡道:“那是‘大明山海关总兵府’八字,这瑞栋是满洲人,不会在大明山海关总兵部下当过差罢。” 韦小宝“嗯”了一声,取回长剑,放在床上,道:“得在他身上安些什么赃物才好?”一转念间,说道:“好极了!”将吴应熊所赠的那两串明珠,一对翡翠鸡,还有那叠金票,全都塞在瑞栋怀里。他知金票是北京城中的金铺所发,吴应熊派人去买来的,只须一查金铺店号,便知来源,这番栽赃当真天衣无缝,心道:“吴世子啊吴世子,老子逃命要紧,只好对你不住了。” 他抱起瑞栋的尸体,要移入花园,只走一步,忽听得屋外有人走近。他轻轻将尸身放下,只听得一人说道:“皇上有命,吩咐小桂子前往伺候。” 韦小宝大喜,心想:“我正耽心今晚见不到皇上,又出乱子。现下皇上来叫我去,那再好没有了。这瑞栋的尸身,可搬不出去啦。”应道:“是,待奴才穿衣,即刻出来。”将瑞栋的尸身轻轻推入床底,向小郡主和方怡打几个手势,叫她们安卧别动,匆匆除下湿衣,换上一套衣衫,那件黑丝棉背心虽然也湿了,却不除下。 正要出门,心念一动:“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可别偷我东西。”将两部《四十二章经》和大叠银票都揣在怀里,这才熄烛出房,却忘了携带师父所给的武功图本。 第十二回 语带滑稽吾是戏 弊清摘发尔如神 韦小宝走出大门,见门外站着四名太监,却都不是熟人。为首的太监道:“桂公公,皇上半夜三更都要传你去,啧啧啧,皇上待你真没得说的。瑞副总管呢?皇上也要传他,跟桂公公同去见驾。”韦小宝心中一凛,说道:“瑞副总管回宫了吗?我可从来没见过。”那太监道:“是吗?咱们这就快先去罢。”说着转过身来,在前领路。 韦小宝暗暗纳罕:“他为什么问我瑞副总管?皇上怎知道瑞副总管跟我在一起?”又想:“我是副首领太监,职位比你高得多,你怎地走在我前面?你年纪不小了,难道还不懂宫里规矩?”问道:“公公贵姓?咱们往日倒少见面。”那太监道:“我们这些闲杂小监,桂公公自然不认得。”韦小宝道:“皇上派公公来传我,那也不是闲杂小监了。”说话之间,见他转而向西,皇帝的寝宫却是在东北面,韦小宝道:“你走错了罢?”那太监道:“没错,皇上在向太后请安,刚才闹刺客,怕惊了慈驾。咱们去慈宁宫。” 韦小宝一听到去见太后,吃了一惊,便停了脚步。 走在他后面的三名太监中,有二人突然向两旁一分,分站左右,四人将他夹在中间。 韦小宝一惊更甚,暗叫:“糟糕,糟糕!怎么是皇上叫我去伺候,分明是太后来捉拿我。”虽不知这四人是否会武,但以一敌四,总之打不赢,一闹将起来,众侍卫闻声赶至,那里还逃得脱?他心中怦怦乱跳,笑嘻嘻的道:“是去慈宁宫吗?那倒好得很,太后每次见到我,不是金银,便是糖果糕饼,定有赏赐。太后待奴才们最好了,她说我小孩子家贪嘴,总是赏不少吃的。”说着便走上了通向太后寝宫的回廊。 四名太监见他依言去慈宁宫,便回复了一前三后的位置。 韦小宝道:“上次见到太后,运气当真好极。太后说我拿了鳌拜,功劳不小,一赏就赏了我五千两金子,二万两银子。我力气太小,可那里搬得动?太后说:‘搬不动,慢慢搬。小桂子啊,你这钱怎么个用法?’我说:‘回太后:奴才最喜欢结交朋友,身边有了金子银子,太监之中那个跟奴才说得来的,奴才就送给他们一些,有钱大家花啊!’”他信口胡扯,脑中念头急转,筹思脱身之计。 他身后那太监道:“那有赏这么多的?”韦小宝道:“哈,不信吗?瞧我的。”从怀中摸出一大叠银票,有的是五百两一张,有的一千两,也有二千两的。 灯笼火光照映之下,看来依稀不假,四名太监只瞧得气也透不过来,都停住了脚步。 韦小宝抽了四张银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断赏钱,我怎么花得光?这里四张银票,有的二千两,有的一千两,四位兄弟碰碰运气,每人抽一张去。” 四名太监都不信,世上那有将几千两银子随手送人的?都不伸手去抽。 韦小宝道:“身边银子太多,没地方花用,有时也不大快活。眼下我去见太后和皇上,又不知要赏多少银子给我了。”说着将银票高高扬起,在风中抖动,斜眼察看周遭地形。 第305章 鹿鼎记(55) 一名太监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将银票给我们,可不是开玩笑罢?”韦小宝道:“有什么玩笑好开?我们尚膳监里的兄弟们,那一个不得过我千儿八百的?来来来,碰碰手气,那一位兄弟先来抽?”那太监笑嘻嘻的道:“我先来抽。”韦小宝道:“等一会儿,你们看清楚了。”将四张银票凑到灯笼火光之下。四名太监看得分明,果然都是一千两、二千两的银票,都不由得脸上变色。太监不能娶妻生子,又不能当兵做官,于金银财物比之常人更加倍的喜欢。这四人虽在宫中当差已久,但一千两、二千两银子的银票,却也从没见过。 韦小宝扬起手来,将银票在风中舞了几下,笑道:“好,这位大哥先来抽!” 那太监伸手去抽,手指还没碰到银票,韦小宝一松手,四张银票让风吹得飞了出去,飘飘荡荡,飞上花丛。韦小宝叫道:“啊哟,你怎么不抓牢?快抢,快抢,那一个抢到,银票便是他的。”四名太监拔步便追。 韦小宝叫道:“快抓,别飞走了!”身子一矮,钻入了早就瞧准了的假山洞中。他知御花园这一带的假山极多,山洞连环曲折,钻进去之后,一时可还真不容易找到。 四名太监赶着去抢银票,两个人各拾到一张,一人拾到了两张,却有一人落空,两人登时争执起来。一个说:“桂公公说的,谁拾到便是谁的,两张都是我的。”一个说:“说好一人一张,快分一张来。我只要那张一千两的,也就是了。”那人道:“什么一千两的?说得好轻松自在,一两的也没有。”没拾到银票的一把抓住他胸脯,道:“你给不给?咱们请桂公公评评这个理。”一转身,韦小宝已不知去向。四人大吃一惊,齐声大叫,四下找寻。没拾到银票的太监兀自不肯罢休,抓住了拾到两张之人的衣襟,定要他分一张过来。 韦小宝早已躲入十余丈外的山洞,听二人大声争吵,暗暗好笑,寻思:“我躲到天明,从侧门溜出宫去,就再也不回来了。”只听一名太监道:“太后吩咐的,说什么也要将桂公公和瑞副总管立即传去,他……他……可躲到那里去了?”另一名太监道:“他在宫里,也躲不到那里去。只是他给银票的事,可不能说出来。郝兄弟,你两张银票,就分一张给小劳,否则他一定会抖出来,大家发不成财,还得糟糕。” 忽听得脚步声响,西首有几人走近,一人说道:“今晚宫中闹刺客,只怕大伙儿明儿都要受处分。”韦小宝一听,便知是宫中侍卫。另一人道:“只盼桂公公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好话。”又一人道:“桂公公年纪虽小,为人可真够交情,实在难得。” 韦小宝大喜,从山洞中钻出,低声道:“众位兄弟,快别作声。”当先两名侍卫提着灯笼,轻声叫道:“桂公公。”韦小宝见这群侍卫共有十五六人,正是刚才到自己窗口来过的那批人。他记得这些人名字,说道:“张大哥,赵大哥,那边四名太监勾结刺客,大伙儿快去拿住了,功劳不小。”跟着又叫了几人的名字,说道:“赫大哥,鄂大哥,先点了这四人哑穴,要不然便打落他们下巴,别让他们大声嚷嚷,惊动了皇上。” 众侍卫听说是四名太监,也不放在心上,作个手势,吹熄灯笼,伏低身子,慢慢掩将过去。那四名太监两个在山洞中找韦小宝,两个在争银票,都全神贯注。众侍卫合围之势一成,一声低哨,四面八方拥出,三四人服侍一个,将四名太监揿翻在地。这些侍卫武功并不甚高,谁也不会点穴,当下或使擒拿手法,或以掌击,打落了四人下巴。 四名太监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明所以,惊惶已极。 韦小宝指着旁边一间屋子,喝道:“拉进去拷问!”众侍卫将四名太监横拖倒曳,拉进厢厅,有人点起灯笼,高高举起。韦小宝居中一坐,众侍卫拉四名太监跪下。 四人奉太后之命来捉人,如何肯跪?众侍卫拳打足踢,强行按倒。 韦小宝道:“你们四人刚才鬼鬼祟祟的,在争什么东西?说什么一千两是你的,二千两是我的?又说什么外面来的朋友这趟运气不好,给狗侍卫们害死了不少。‘外面来的朋友’是什么朋友?为什么叫侍卫大人‘狗侍卫’?” 众侍卫大怒,一脚脚往四人背上踢去。四名太监肚中大叫“冤枉”,却那里说得出口? 韦小宝又道:“我跟在你们背后,听到一个说:‘是我带路的,那两张银票,是他给我的,怎可分给你?’”说着向那抓到两张银票的姓郝太监一指,又指着那个没抢到银票的小劳道:“你说:‘大家一起干这件大事,杀头抄家,罪名都是一般,为什么不分给我?不行,一定要分。’”指着另一名太监道:“你说:‘郝兄弟,你两张银票,就分一张给小劳,否则他一定会抖出来,大家发不成财,还得杀头抄家。’这句话是你说的,是不是?你们一起干了什么大事?为什么要杀头抄家?又分什么银票不银票的?” 众侍卫道:“他们给刺客带路,自然犯了杀头抄家的大罪。分什么银票,搜搜他们身上就是了。”一搜之下,立时便搜出那四张银票,众侍卫见这四张银票数额如此巨大,都大声叫了起来。一名寻常太监的月份银子,不过四两、六两,忽然身上各怀巨款,那里还有假的? 那姓赵的侍卫问那身上有两张银票的太监:“你姓郝?”那太监点了点头。那姓赵的侍卫又问身上没有银票的太监:“你姓劳?”那太监面无人色,也点了点头。一名侍卫道:“好啊,刺客给了你们这许多银子,你们就给刺客带路,叫他们‘外面的朋友’,叫我们‘狗侍卫’?你奶奶的!”一脚用力踢去,那姓郝的太监眼珠突出,口中呵呵连声。 那姓赵的侍卫道:“不可莽撞,得好好盘问。”俯身伸手,在那姓劳太监的下颚骨上一托,给他接上了下巴。韦小宝喝道:“你们干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这等大胆,快快招来!”那太监道:“冤枉,冤枉!是太后吩咐我们……” 韦小宝一跃而前,左手按住他嘴巴,喝道:“胡说八道!这种话也说得的?你再多口,立时便杀了你。”右手拔出匕首,倒转剑柄,在他天灵盖上重击两下,将他击得晕了过去,转头向众侍卫道:“他说这是太后指使,这……这……这可大祸临头了。” 众侍卫一齐脸上变色,说道:“太后吩咐他们将刺客引进宫来?”他们都知皇上并非太后的亲生儿子,太后向来精明果断,难道皇上得罪了太后,因而……因而……宫闱之中勾心斗角,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自己竟然牵涉其中,委实性命交关。 韦小宝问另一名太监:“你们当真是太后派来办事的?这件事干系重大,可胡说不得。当真是太后差遣的?”那太监说不出话,只连连点头。韦小宝道:“这几张银票,也是太后给的?”三名太监一齐摇头。韦小宝道:“好!你们是奉命办事,并不是自己的主意,是不是?”三名太监连连点头。韦小宝道:“你们要死还是要活?”这句话可不易用点头摇头来表示,三名太监一人点头,一人摇头,另一人先点头后摇头,想想不对,又大点其头。韦小宝问道:“你们要死?”三人摇头。韦小宝问:“要活?”三人点头点得快极。 韦小宝一拉两名为首的侍卫,三人走到屋外。韦小宝低声道:“张大哥,赵大哥,咱们的吃饭家伙,这一趟只怕要搬一搬家了。”那姓张的名叫张康年,姓赵的叫赵齐贤,都是汉军旗的,早已给吓得神魂不定,齐道:“那……那怎么办?”韦小宝道:“我是半点主意也没有,张大哥、赵大哥瞧着该怎么办?”张康年道:“倘若张扬出来,也不知会闹到什么地步,如能遮掩,那是最好不过。”赵齐贤道:“是啊,不如将这四名太监放了,大家装作没这回事就是。”张康年道:“就只怕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韦小宝道:“放了他们,本来极好,不过要他们不可去禀明太后。否则的话,太后一怒之下,要杀人灭口,这四个太监固然活不成,咱们这里一十七个兄弟,再加上我,多半要分成了三十六截。” 张赵二人同时打个寒战。张康年举起右掌,虚劈一掌。韦小宝向赵齐贤瞧去,赵齐贤点点头,问道:“他们身边那四张银票?”韦小宝道:“这六千两银子,众位大哥分了就是。我是吓得魂飞魄散,只求这件事不惹上身来,银子是不要的了。” 张赵二人听得有六千两银子好分,每人可分得三百多两,更无迟疑,转身入屋,在四名侍卫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四人点了点头,拉起四名太监,说道:“你们既是太后身边的人,这就回去罢!” 那名叫小劳的太监先前给韦小宝以匕首柄击晕了,这时已然转醒。四名太监大喜,走出屋去,四名侍卫跟了出去。只听得外面“呵呵呵呵”几声惨叫,跟着外面一名侍卫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另一人叫道:“啊哟,不好,刺客杀死了四个太监。”四名侍卫走进屋来,向韦小宝道:“桂公公,外边又有刺客,害死了四位公公。” 韦小宝长叹一声,道:“可惜,可惜!刺客逃走了,追不上了?”一名侍卫道:“就没见到刺客的影子。”韦小宝道:“嗯,那是谁也没法子了。四位公公给刺客刺杀之事,你们这就去禀明多总管罢!”众侍卫强忍笑容,齐声应道:“是!”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众侍卫也都大笑不止。韦小宝笑道:“众位大哥,恭喜发财,明儿见。” 韦小宝兴匆匆回到住处,将到门口,忽听得花丛中有人冷冷的道:“小桂子,你好!” 韦小宝听得是太后的声音,大吃一惊,转身便逃,奔出五六步,只觉一只手搭上了左肩肩头,全身酸麻,便如有几百斤大石压在身上,再难移步。他急忙弯腰,伸手去拔匕首,手指刚碰到剑柄,右手上臂已吃了一掌,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听得太后沉声道:“小桂子,你年纪轻轻,真好本事啊。不动声色,杀了我四名太监,还会栽赃嫁祸,连我都敢诬陷,哼,哼……” 韦小宝心中只连珠价叫苦,情急之下,料想太后对自己恨之入骨,什么哀求都必无用,只有豁出性命,狠狠吓她一吓,挨得过一时三刻,再想法子逃命,说道:“太后,你此刻杀我,已经迟了,可惜啊,可惜!”太后冷冷的道:“可惜什么?”韦小宝道:“你想杀我灭口,只可惜迟了一步。刚才那些侍卫们说些什么话,想来……想来你都听到了。”太后阴森森的道:“你说我派这四名没用的太监,勾引刺客入宫。哼,我又为的是什么?” 韦小宝道:“我怎知道你为的是什么,皇上就多半知道。”反正这条性命十成中已死了九成九,索性给她无赖到底。 太后怒极,冷笑道:“我掌力一吐,立时叫你毙命,只太便宜了你这小贼。” 韦小宝道:“是啊,你掌上使劲,就杀了小桂子,明日宫里人人都知道了。‘小桂子怎么死了?’‘自然是太后杀的。’‘太后干么杀他?’‘因为小桂子撞破了太后的秘密。’‘什么秘密啊?’‘这件事说来话长。来来来,你到我屋子里来,我仔仔细细的说给你听。你千万不能跟旁人说啊,这件事委实非同……非同小可。’” 太后气得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发抖,缓了一口气,才道:“大不了也只那十几名侍卫知道,我杀了你之后,立刻命瑞栋将这十几个家伙都抓了起来,即刻处死,还有什么后患?” 韦小宝哈哈大笑。太后道:“死到临头,亏你还笑得出。”韦小宝道:“太后,你说要瑞栋杀人?他……他……哈哈……”太后问道:“他怎么样?”韦小宝道:“他早已给我……”本想说“他早已给我一刀毙了”,突然间灵机一动,又“哈哈”了几声。太后又问:“早已给你怎么样?”韦小宝道:“他早已给我收得贴贴服服,再也不听你的话啦。” 太后冷笑一声,道:“凭你这小鬼能有多大本事,能叫瑞副总管不听我的话。”韦小宝道:“我是个小太监,他自然不怕。瑞副总管怕的却是另一位。”太后颤声道:“他……他怕的是皇上?”韦小宝道:“我们做奴才的,自然怕皇上,那也怪他不得啊,是不是?”太后道:“你跟瑞栋说了些什么?”韦小宝道:“什么都说了。” 太后喃喃的道:“什么都说了。”沉默半晌,道:“他……他人呢?” 韦小宝道:“他去得远了,很远很远,再也不回来了。太后,你要见他,当然挺好,大大的好,就只怕不怎么容易。”太后惊问:“他出宫去了?”韦小宝顺水推舟,说道:“不错。他说他既怕皇上,又怕了你,夹在中间难做人,只怕有什么性命的忧愁,又有什么杀身的大祸,不如高走远飞。”太后道:“高飞远走。”韦小宝道:“对,对!太后,你怎么知道?你听到他说这句话么?他是高飞远走了!” 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连官也不要做了?逃到哪里去啦?”韦小宝道:“他……他是到……”心念一动,道:“他说到什么台山,什么六台、七台、八台山去啦。”太后道:“五台山!”韦小宝道:“对,对!是五台山。太后,你什么都知道。” 第306章 鹿鼎记(56) 太后问道:“他还说什么?”韦小宝道:“也没说什么。只不过……只不过说,我托他的事,他无论如何会办到的。他赌了咒,立下了重誓,什么千刀万剐、绝子绝孙的。”太后道:“你托他办什么事?”韦小宝道:“也没什么。瑞副总管本来说,他不做官也不打紧,就是出门没盘缠,那又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我就送了他二万两银子的银票。”太后道:“你倒发财得紧哪,那里来的这许多银子?”韦小宝道:“那也是旁人送的,康亲王送些,索额图大人送些,吴三桂的儿子也送了些。”太后道:“你出手这样豪爽,瑞栋自然要感恩图报了,你到底要他办什么事?”韦小宝道:“奴才不敢说。”太后厉声道:“你说不说?”搭在他肩头的手掌用力压落。韦小宝“哎唷”一声。太后掌力稍松,喝道:“快说!”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瑞副总管答允我,奴才在宫里倘若给人害死,他就将这中间的原因,详详细细禀明皇上。他说他要去写一个奏摺,放在身边。他跟奴才约定,每隔两个月,奴才……奴才就……”太后声音发颤,问道:“怎么样?”韦小宝道:“每隔两个月,奴才到天桥去找一个卖……卖冰糖葫芦的汉子,问他:‘有翡翠玛瑙的冰糖葫芦没有?’他就说:‘有啊,一百两银子一串。’我说:‘这样贵啊?二百两银子卖不卖?’他说:‘不卖不卖。你还没归天吗?’我说:‘你去跟老头子说罢!’他就去通知瑞副总管了。”危急之际,编不出什么新鲜故事,只好将陈近南要他和徐天川联络的对答稍加变化。 太后哼的一声,说道:“这等江湖上武人联络的法门,料你这小贼也想不出来,是瑞栋这胆小家伙教你的,是不是?”韦小宝假作惊奇,说道:“咦!你怎知是瑞副总管教我的?是了,他跟我说的时候,你都听到了。”只觉太后按在自己肩头的手不住颤动,过了好一会,听得她问:“你到时候如不去找那卖冰糖葫芦的,那怎么样?” 韦小宝道:“瑞副总管说,他会再等十天,我如仍然不去,那自然是奴才的小命不保,他……他就想法子来禀明皇上。那时候奴才死都死了,本来也没什么好处,不过奴才对皇上一片忠心,要请皇上千万小心,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别要受人暗算。那也是奴才和瑞副总管忠心为主罢啦。” 太后喃喃的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那好得很哪。”韦小宝道:“这些日子来,奴才天天服侍皇上,可半点口风也没露。只要奴才好好活着,在皇上身边侍候,这种事情就永远别让皇上知道的好,又何必让皇上操心呢?”太后吁了口气,说道:“你倒是个大大的好人哪。”韦小宝道:“皇上待奴才很好,太后待奴才可也不坏啊。奴才对太后忠心,说不定太后心中一欢喜,又赏赐些什么,那不是大家都挺美么?” 太后嘿嘿嘿的冷笑几声,说道:“你还盼我赏赐你什么,脸皮当真厚得可以。”冷笑声中竟有了几分欢愉之意,语气也已大为宽慰。 韦小宝听得她语气已变,情势大为缓和,忙道:“奴才有什么贪图?只要太后和皇上平平安安的,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咱们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气了。太后你老人家万福金安,奴才明儿这就到天桥去,找到那个汉子,叫他尽快去通知瑞副总管,要他守口如瓶。奴才……再要他带三千两银子去,说是太后赏他的。”太后哼了一声,说道:“这种人办事不力,弃职潜逃,我不砍他脑袋是他运气,还赏他银子?”韦小宝道:“是,是!这三千两银子,自然是奴才出的。太后怎能再赏他银子?” 太后慢慢松开了搭在他肩头的手,缓缓的道:“小桂子,你当真对我忠心么?” 韦小宝跪下地来,连连磕头,说道:“奴才对太后忠心,有千万般好处,若不忠心,脑袋瓜子搬家。小桂子虽然糊涂,这颗脑袋倒也看得挺要紧的。”太后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很好!”说一声“很好”,在他背上拍一掌,连说三声,连拍三掌。韦小宝登时头晕目眩,立时便欲呕吐,喉间“呃呃呃”的不住作声。 太后道:“小桂子,那天晚上,海大富那老贼说道,世间有一门叫做什么‘化骨绵掌’的功夫,倘若练得精了,打在身上,可以教人全身骨骼俱断。这门功夫是很难练的。我自然也不会,不过觉得你这小孩儿很乖,很伶俐,在你背上打三掌试试,也挺有趣的。” 韦小宝胸腹间气血翻涌,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又是鲜血,又是清水,大口吐了出来,心道:“老婊子不信我的话,还是下了毒手。” 太后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打死你的,你如死了,谁去天桥找那卖冰糖葫芦的呢?只不过让你带点儿伤,干起事来就不怎么伶俐了。”韦小宝道:“多谢太后恩典。”慢慢站起,身子一晃坐倒,又呕了几口血水。太后哈哈一笑,转身没入了花丛。 韦小宝挣扎着站起,慢慢绕到屋后,伏在窗槛上喘了一会子气,这才爬进窗去。 小郡主沐剑屏低声问道:“桂大哥,是你吗?”韦小宝正没好气,骂道:“去你妈的,不是我。”方怡接口道:“小郡主好好问你,你为什么骂人?”韦小宝刚爬到窗口,说道:“我……”一口气接不上来,砰的一声,摔进窗来,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身来。 方怡与沐剑屏齐声“哎哟”,惊问:“怎……怎么啦?你受了伤?” 韦小宝这一交摔得着实不轻,但听得两女的语气中大有关切之意,心情登时大好,哈哈一笑,喘了几口气,又想:“老婊子这几掌,也不知是不是‘化骨绵掌’,说不定她练得不到家,老子穿着宝贝背心,骨头又硬,她化来化去,化老子不掉……”说道:“好妹子和好老婆都受了伤,我如不也伤上一些,那叫什么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呢?” 沐剑屏道:“桂大哥,你伤在那里?痛不痛?”韦小宝道:“好妹子有良心,问我痛不痛。痛本来是很痛的,可是给你问了一声,忽然就不痛了。你说奇不奇怪?”沐剑屏笑道:“你又来骗人了。” 韦小宝手扶桌子,气喘吁吁的站起,心想:“我这条老命现下还在,全靠瑞副总管够交情,肯撑腰,只要老婊子一知瑞副总管已死,韦小宝的老命再也挨不过半个时辰。”从药箱里拿出那只三角形青底白点的药瓶。海老公药箱中药粉、药丸甚多,他却只认得这瓶“化尸粉”。将瑞栋的尸体从床底下拉出来,取回塞在他怀中的金票和珍玩。 沐剑屏道:“你一直没回来,这死人躺在我们床底下,可把我们两个吓死了。”韦小宝道:“把你们两个都吓死了,这死人岂不是多了两个羞花闭月的女伴?”方怡道:“呸,小郡主,别跟他多说。” 韦小宝道:“我变个戏法,你们要不要看?”方怡道:“不看。”韦小宝道:“不看的就闭上眼睛。”方怡当即闭上了眼睛。沐剑屏跟着也闭上眼,但随即又睁开了。 韦小宝从药箱中取出一枝小银匙,拔开药瓶木塞,用小银匙取了少许“化尸粉”,倒在瑞栋尸身的伤口之中,过不多时,伤口中便冒出烟雾,跟着发出一股强烈的臭味,再过一会,伤口中流出许多黄水,伤口越烂越大。沐剑屏“咦”的一声。方怡好奇心起,睁开眼睛,一见到这情景,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再也闭不拢了。 尸体遇到黄水,便即腐烂,黄水越多,尸体烂得越快。 韦小宝见她二人都有惊骇之色,说道:“你们那一个不听我话,我将这宝粉洒一点在你们脸上,立刻就烂成这般样子。”沐剑屏道:“你……你别吓人。”方怡怒目瞪了他一眼,惊恐之意却难以自掩。韦小宝笑嘻嘻的走上一步,拿着药瓶向她晃了两下,收入怀中。 不多时瑞栋的尸身便烂成了两截。韦小宝提起椅子,用椅脚将两截尸身都推入黄水,过不了大半个时辰,尽数化为黄水。他吁了一口长气,心想:“老婊子就是差一百万兵到五台山去,也捉不到瑞栋了。”他到水缸中去舀水冲地,洗去尸首中流出来的黄水,没冲得几瓢水,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困倦已极,就此睡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但觉胸口一阵烦恶,作了一阵呕,却呕不出什么。只听得沐剑屏关心的声音问道:“桂大哥,好些了吗?”韦小宝坐起身来,才知自己在方沐二人脚边和衣睡了半夜,见天色不早,忙跳下床来,说道:“我赶着见皇帝去,你们躺着别动。” 想从窗中爬出去,但腰背痛得厉害,只得开门出去,反锁了门。 韦小宝到上书房候不了半个时辰,康熙退朝下来,笑道:“小桂子,听说你昨晚杀了个刺客。”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皇上圣体安康。”康熙笑道:“你运气好,跟刺客交上了手,我可连刺客的影儿也没见着。你杀的那人武功怎样?你用什么招数杀的?” 韦小宝并没跟刺客动手过招,皇帝武功不弱,可不能随口乱说,灵机一动,想起那日在杨柳胡同白家,风际中和玄贞道人比拟动手过招的情景,便道:“黑暗之中,我只跟他瞎缠烂打,忽然间他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掠……”一面说,一面手脚同时比划。 康熙拍手道:“对极,对极!正是这一招!”韦小宝一怔,问道:“皇上,你会这一招?”康熙笑道:“你知道这一招叫什么?”韦小宝早知叫做“横扫千军”,却道:“奴才不知。”康熙笑道:“我教你个乖,这叫‘横扫千军’!”韦小宝甚是惊讶,道:“这名字倒好听!”他惊的不是这一招的名称,而是康熙竟也知道了。 康熙道:“他使这一招打你,你又怎么对付?”韦小宝道:“一时之间,我心慌意乱,眼看对付不了,忽然想起你跟我比武之时,使过一记极妙的招数,将我摔得从你头顶飞了过去,好像你说过的,是武当派的武功‘仙鹤梳翎’。”康熙大喜,叫道:“你用我的武功破他这招‘横扫千军’?”韦小宝道:“正是。我学的武功,本来并不高明,幸好咱俩比武打架打得多了,你使的手法我也记得了一大半。我记得你又这么一打,这么一拗……”康熙喜道:“对,对,这是‘紫云手’与‘折梅手’。” 韦小宝心想:“我拍他马屁,可须拍个十足十!”说道:“我便学你的样,忙去抓他的手,抓是抓住了,就只力气不够,抓的部位又不大对头,给他左手用力一抖,就挣脱了。”康熙道:“可惜,可惜。我教你,应当抓住这里‘会宗’与‘外关’两穴之间,他就无论如何挣不脱。”说着伸手抓住韦小宝的手腕穴道。韦小宝假装使劲,咬牙切齿的挣了几下,自然没法挣脱,道:“你早教了我,也就没有后来的凶险了。”康熙放开了他手,笑问:“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他一挣脱,身子一转,已转在我背后,双掌击我背心……”康熙叫道:“高山流水!”韦小宝道:“这一招叫‘高山流水’么?当时我可给他吓得落花流水了,无可奈何之中,只好又用上你的招数。” 康熙笑道:“没出息!怎地跟人打架,不用师父教的功夫,老是用我的招数?”韦小宝道:“师父教的招数,练起来倒也头头是道,一跟人真的拚命,那知全不管用,反而是你那些招数,突然间打从心底里冒了上来。皇上,那时候他手掌边缘已打上我背心,我早吓得魂不附体,又怎能去细想用什么招数!我身子借势向前一扑,从右边转了过去。”康熙道:“很好!那是‘回风步’!”韦小宝道:“是吗?我躲过了他这一招,乘势拔出匕首,反手一剑,大叫:‘小桂子,投不投降?’” 康熙哈哈大笑,问道:“怎么叫起小桂子来?” 韦小宝道:“奴才危急之中不知怎地,竟把你的招数学了个十足。这反手一剑,本来是你反手一掌,打在我背心,大叫:‘小桂子,投不投降?’我想也不想的使了出来,嘴里却也这么大叫。他哼了一声,没来得及叫‘投降’,就已死了。” 康熙笑道:“妙极,妙极!我这反手一掌,叫作‘孤云出岫’,没想到你化作剑法,一击成功。”康熙练了武功之后,只与韦小宝假打,总不及真的跟敌人性命相拚那么过瘾,此刻听到韦小宝手刃敌人,所用招数全是从自己这里学去的,自是兴高采烈,心想若是自己出手,定比韦小宝更精采十倍,说道:“这些刺客胆子不小,武功却也稀松平常。” 韦小宝道:“皇上,刺客的武功倒也不怎么差劲。咱们宫里的侍卫,就有好几个伤在他们手里。总算小桂子命大,曾侍候皇上练了这么久武功,偷得了你三招两式。否则的话,皇上,你今儿可得下道圣旨:抚恤殉职忠臣小太监小桂子纹银一千两。” 康熙笑道:“一千两那里够?至少是一万两。”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康熙道:“小桂子,你可知这些刺客是什么人?”韦小宝道:“我就是不知道。皇上明白他们的武功家数,多半早料到了。”康熙道:“本来还不能拿得稳,你刚才这一比划,又多了一层证明。”双手一拍,吩咐在上书房侍候的太监:“传索额图、多隆二人进来。” 那两人本在书房外等候,一听皇帝传呼,便进来磕头。 多隆是满洲正白旗的军官,进关之时曾立下不少战功,武功也甚了得,但一直受鳌拜排挤,在官场中很不得意,最近鳌拜倒了下来,才给康熙提升为御前侍卫总管,掌管干清门、中和殿、太和殿各处宿卫。领内侍卫大臣共有六人,正黄、正白、镶黄三旗每旗两人,其中真正有实权的,只有掌管宫中宿卫的御前侍卫正副总管。多隆新任要职,宫里突然出现刺客,已一晚没睡,心下惴惴,不知皇帝与皇太后是否会怪罪。 第307章 鹿鼎记(57) 康熙见他双眼都是红丝,问道:“擒到的刺客都审明了没有?”多隆道:“回皇上:擒到的活口叛贼共有三人,奴才分别审问,起初他们抵死不说,后来熬刑不过,这才招认,果然……果然是平西王……平西王吴三桂的手下。”康熙点点头,“嗯”了一声。多隆又道:“叛贼遗下的兵器,上面刻着有‘平西王府’的字样。格毙了的叛贼所穿内衣,也都有平西王府标记。昨晚入宫来侵扰的叛贼,证据确凿,乃吴三桂的手下。就算不是吴三桂所派,他……他也脱不了干系。” 康熙问索额图:“你也查过了?”索额图道:“叛贼的兵器、内衣,奴才都查核过了,多总管所录的叛贼口供,确是如此招认。”康熙道:“那些兵器、内衣,拿来给我瞧瞧。” 多隆应道:“是。”他知皇帝年纪虽小,却甚精明,这件事又干系重大,早就将诸种证物包妥,命手下亲信侍卫捧着在上书房外等候,当下出去拿了进来,解开包袱,放在案上,立即退了几步。满清以百战而得天下,开国诸帝均通武功,原是不避兵刃,但在书房之中,臣子在皇帝面前露出兵刃,毕竟忌讳。多隆小心谨慎,先行退开。 康熙走过去拿起刀剑审视,见一把单刀的柄上刻着“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微微一笑,道:“欲盖弥彰,固然不对,但弄巧成拙,故意弄鬼做得过了火,却也引人生疑。”向索额图道:“吴三桂如派人来宫中行刺犯上,自然深谋远虑,筹划周详,什么刀剑不能用,干么要携带刻了字的兵器?怎会想不到这些刀剑会失落宫中?” 索额图道:“是,是,圣上明见,奴才拜服之至。” 康熙转头问韦小宝:“小桂子,你所杀的那名叛贼,使了什么招数?”韦小宝道:“他使了一招‘横扫千军’,又使一招‘高山流水’。”康熙问多隆:“那是什么功夫?” 多隆虽是满洲贵臣,于各家各派武功倒也所知甚博,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又不是生僻的招数,答道:“回皇上:那似乎是云南前明沐王府的武功。” 康熙双手一拍,说道:“不错,不错。多隆,你的见闻倒也广博。” 多隆登感受宠若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跪下磕头,道:“谢皇上称赞。” 康熙道:“你们仔细想想,吴三桂若派人入宫行刺,决不会拣他儿子正在北京的时候。刺客什么日子都好来,干么定要拣他儿子来朝见的当口?这是可疑者之一。吴三桂善于用兵,办事周密,派这些叛贼进宫干事,人数既少,武功也不甚高,明知难以成功,有什么用处?这跟吴三桂的性格不合,这是可疑者之二。再说,就算他派人刺死了我,于他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他想起兵造反吗?他如要造反,干么派他儿子到北京来,岂不是存心将儿子送来给我们杀头?这是可疑者之三。” 韦小宝先前听方怡说到陷害吴三桂的计策,觉得大是妙计,此刻经康熙一加分剖,登觉处处露着破绽,不由得佩服之极,连连点头。 索额图道:“皇上圣明,所见非奴才们所及。” 康熙道:“你们再想想,倘若刺客不是吴三桂所派,却携带了平西王府的兵器,那有什么用意?自然想陷害他了。吴三桂帮我大清打平天下,功劳甚大,恨他忌他的人着实不少。到底这批叛贼是由何人指使,须得好好再加审问。” 索额图和多隆齐声称是。多隆道:“皇上圣明。若不是皇上详加指点开导,奴才们胡里胡涂的上了当,不免冤枉了好人。”康熙道:“冤枉了好人吗?嘿嘿!” 索额图和多隆见皇帝不再吩咐什么,便叩头辞出。 康熙道:“小桂子,那‘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这两招,你猜我怎么知道的?” 韦小宝心中怦怦跳了两下,说道:“我正奇怪,皇上怎会知道?”康熙道:“今日一早,我已传了许多侍卫来,问他们昨晚与刺客格斗的情形,一查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数,有好几招竟是前明沐家的。你想,沐家本来世镇云南,我大清龙兴之后,将云南封了给吴三桂,沐家岂有不着恼的?何况沐家最后一个黔国公沐天波,便死在吴三桂手下。我叫人将沐家最厉害的招数演将出来,其中便有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 韦小宝道:“皇上当真料事如神。”不禁担忧:“我屋里藏着沐家的两个女子,不知他知不知道?” 康熙笑问:“小桂子,你想不想发财?”韦小宝听到“发财”两字,登时精神一振,忧心尽去,笑嘻嘻的道:“皇上不叫我发,我不敢发。皇上叫我发财,小桂子不敢不发。”康熙笑道:“好,我叫你发财!你将这些刀剑、从刺客身上剥下的内衣、刺客的口供,都拿去交给一个人,就有大大一笔财好发。”韦小宝一怔,登时省悟,叫道:“吴应熊!”康熙笑道:“你很聪明,这就去罢!” 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这一次运道真高,他全家性命,都是皇上给赏的。” 康熙道:“你跟他去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说:姓吴的,咱们皇上明见万里,你爷儿俩在云南干什么事,皇上没一件不知道。你们不造反,皇上清清楚楚,若是,嘿嘿,有什么三心两意,两面三刀,皇上一样的明明白白。他妈的,你爷儿俩还是给我乖乖的罢!”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人挺乖巧,就是不读书,说出话来粗里粗气,倒也合我的意思。他妈的,你爷儿俩还是给我乖乖的罢,哈哈,哈哈!” 韦小宝听得皇上居然学会了一句“他妈的”,不禁心花怒放,喜孜孜的磕了头,捧了刀剑等物走出书房,回到自己屋中。 他刚要开锁,突然间背上一阵剧痛,心头烦恶,便欲呕吐,勉强开锁进门,坐在椅上,不住喘气。 沐剑屏道:“你……你身子不舒服么?”韦小宝道:“见了你的羞花闭月之貌,身子就舒服了。”沐剑屏笑道:“我师姊才是羞花闭月之貌,我脸上有只小乌龟,丑也丑死了。” 韦小宝听她说笑,心情立时转佳,笑道:“你脸上怎么会有只小乌龟?啊,我知道啦,好妹子,你脸蛋儿又光又滑,又白又亮,便如是一面镜子,因此会有一只小乌龟。” 沐剑屏不解,问道:“为什么?”韦小宝道:“你跟谁睡在一起?你的脸蛋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那人的相貌,脸上自然就有只小乌龟了。”方怡道:“呸,你自己过来照照,小郡主脸上才有只小乌龟。”韦小宝道:“我如过来照照,好妹子脸上便出现一个又漂亮、又神气的大老爷。”方沐二人都笑了起来。方怡笑道:“小乌龟大老爷,那是个什么大老爷?” 三人低笑了一阵。方怡道:“喂,咱们怎么逃出宫去?你得给想个法子。” 韦小宝这些日子来到处受人奉承,但一回到自己屋里,便感孤寂无聊,忽然有方沐两个年轻姑娘相陪,虽然每一刻都有给人撞见的危险,可实在舍不得她们就此离去,说道:“这可得慢慢想法子。你们身上有伤,只要踏出这房门一步,立时便给人拿了。” 方怡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我们昨晚进宫来的同伴,不知有几人死了,几人给拿了?遭难的人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么?”韦小宝摇头道:“不知道。你既关心,我可以给你去打听打听。”方怡低声道:“多谢你啦。” 韦小宝自从和她相识以来,从未听她说话如此客气,心下略感诧异。 沐剑屏道:“尤其要问问,有一个姓刘的,可平安脱险了没有?”韦小宝问道:“姓刘的?刘什么名字?”沐剑屏道:“那是我们刘师哥,叫作刘一舟。他……他是我师姊的心上人,那可……那可……”突然嗤的一声笑,原来方怡在她肢窝中呵痒,不许她说下去。 韦小宝“啊”的一声,道:“刘一舟,嗯,这……这可不妙。”方怡情不自禁,忙问:“怎么啦?”韦小宝道:“那不是一个身材高高,脸孔白白,大约二十几岁的漂亮年轻人?这人武功可着实了得,是不是?”他自然不知刘一舟是何等样人,但想此人既是方怡的意中人,谅必是个漂亮的年轻人,既是她们师哥,说他武功很高也不会错。 果然沐剑屏道:“对了,对了,就是他。方师姊说,昨晚她受伤之时,见到刘师哥给三名侍卫打倒了,一名侍卫按住了他,多半是给擒住了。不知现今怎样?”韦小宝叹道:“唉,这位刘师傅,原来是方姑娘的心上人……”不住摇头叹气。 方怡满脸忧色,问道:“桂大哥,那刘……那刘师哥怎样了?” 韦小宝心想:“臭小娘,跟我说话时一直没好声气,提到了你刘师哥,却叫我桂大哥起来。我且吓她一吓。”又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惜!” 方怡惊问:“怎么啦?他……他……他是受了伤,还是……还是死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什么刘一舟、刘两屁,老子从来没见过。他是死了活了,我怎么知道?你叫我三声‘好老公’,我就给你查查去。” 方怡先前见他摇头叹气,连称“可惜”,只道刘一舟定然凶多吉少,忽然听他这么说,心下大喜,啐道:“说话没半点正经,到底那一句话是真,那一句话是假?” 韦小宝道:“这个刘一舟倘若落在我手里,哼哼,我先绑住了他,狠狠拷打他一顿,打得他屁股变成四片,问他用什么花言巧语,骗得了我老婆的芳心。然后我提起刀来,一刀砍将下去,这么嚓的一声……”沐剑屏道:“你杀了他?”韦小宝道:“不是,我割了他卵蛋,叫他变成个太监。”沐剑屏不懂他说些什么。方怡却是明白的,满脸飞红,骂道:“小滑头,就爱胡说八道!”韦小宝道:“你那刘师哥多半已给擒住了。要不要他做太监,我桂公公说出话来,倒有不少人肯听。方姑娘,你求我不求?” 方怡脸上又一阵红晕,嗫嚅不语。沐剑屏道:“桂大哥,你肯帮人,用不到人家开言相求,那才是侠义英雄。”韦小宝摇手道:“不对,不对!我就最爱听人家求我。越是‘好老公、亲老公’的叫得亲热,我给人家办起事来越有精神。” 方怡迟疑半晌,道:“桂大哥,好大哥,我求你啦。”韦小宝板起了脸,道:“要叫老公!”沐剑屏道:“你这话不对了。我师姊将来是要嫁刘师哥的,刘师哥才是她老公,她怎么肯叫你老公?”韦小宝道:“不行,她嫁刘一舟,老子要喝醋,大大的喝醋。”沐剑屏道:“刘师哥人是很好的。” 韦小宝道:“他越好,我越喝醋,越喝越多。啊哟,酸死了,酸死了!喝的醋太多,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捧了那个包裹,走出屋去,反锁了房门,带了四名随从太监,骑马去西长安街吴应熊在北京的寓所。 他在马背之上,不住右手虚击,呼叫:“梆梆梆,梆梆梆!”众随从都不明其意,又怎想得到,桂公公这次是奉圣旨去发财,自然要将云南竹杠“梆梆梆”的敲得直响。 吴应熊听说钦使到来,忙出来磕头迎接,将韦小宝接进大厅。 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拿点东西来给你瞧瞧。小王爷,你胆子大不大?”吴应熊道:“卑职的胆子是最小的,受不起惊吓。”韦小宝一怔,笑道:“你受不起惊吓?干起事来,可大胆得很哪!”吴应熊道:“公公的意思,卑职不大明白,还请明示。” 昨晚在康亲王府中,他自称“在下”,今日韦小宝乃奉旨而来,眼见他趾高气扬,隐隐觉得势头不好,连声自称“卑职”。 韦小宝道:“昨晚你一共派了多少刺客进宫去?皇上叫我来问问。” 昨晚宫里闹刺客,吴应熊已听到消息,突然听得韦小宝这么问,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跪倒,向着天井连连磕头,说道:“皇上待微臣父子恩重如山,微臣父子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皇上的恩典。微臣吴三桂、吴应熊父子甘为皇上效死,决无贰心。” 韦小宝笑道:“起来,起来,慢慢磕头不迟。小王爷,我给你瞧些物事。”说着解开包袱,摊在桌上。 吴应熊站起身来,看到包袱中的兵器衣服,不由得双手发抖,颤声道:“这……这……这……”拿起那张口供,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刺客是奉了平西王吴三桂差遣,入宫行刺,决意杀死鞑子皇帝,立吴三桂为主云云。饶是吴应熊机变多智,却也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双膝一软,又即跪倒,这一次是跪在韦小宝面前,说道:“桂……公公,这……这决不是真的,微臣父子受了奸人……陷害,万望公公奏明圣上,奏……奏明……” 韦小宝道:“这些兵器,都是反贼携入宫中的,图谋不轨,大逆不道。兵器上却都刻了贵府的招牌老字号。”吴应熊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必是仇家奸计。”韦小宝沉吟道:“你这话本来也有三分道理,就不知皇上信不信。”吴应熊道:“公公大恩大德,恳请给卑职父子分剖明白。卑职父子的身家性命,都出于公公所赐。” 韦小宝道:“小王爷,你且起来。你昨晚已先送了我一份礼,倒像早已料到有这件事似的,嘿嘿,嘿嘿!”吴应熊本待站起,听他这句话说得重了,忙又跪倒,说道:“只要公公向皇上给卑职父子剖白几句,皇上圣明,必定信公公的说话。” 韦小宝道:“这件事早闹了开来啦,索额图索大人、侍卫头儿多隆多大人,都已见过皇上,回禀了刺客的供状。你知道啦,这等造反的大事,谁有天大胆子敢按了下来?给你在皇上面前剖白几句,也不是不可以。我还想到了一个妙计,虽不是十拿九稳,却多半可以洗脱你父子的罪名,只不过太也费事罢了。”吴应熊大喜道:“全仗公公搭救。” 韦小宝道:“请起来好说话。”吴应熊站起身来,连连请安。 第308章 鹿鼎记(58) 韦小宝低声问道:“刺客当真不是你派去的?”吴应熊道:“决计不是!卑职怎能干这等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之事?”韦小宝道:“好,我交了你这朋友,就信了你这次。倘若刺客是你派去的,日后查了出来,那可坑死了我,我非陪着你给满门抄斩不可。”吴应熊道:“公公万安,放一百个心,决无此事。” 韦小宝道:“那么依你看,这些反贼是谁派去的?”吴应熊沉吟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一时之间,实难确定。”韦小宝道:“你要我在皇上面前剖白,总得找个仇家出来认头,皇上才能信啊。”吴应熊道:“是,是!家严为大清打天下,剿灭的叛逆着实不少,这些叛逆的余党都十分痛恨家严。好比李闯的余逆啦,前明唐王、桂王的余党啦,云南沐家的余党啦,他们心中怀恨,什么作乱犯上的事都做得出来。” 韦小宝点头道:“什么李闯余逆啦,云南沐家的余党啦,这些人武功家数是怎样的?你教我几招,我去演给皇上看,说道我昨晚亲眼见到,刺客使的是这种招数,货真价实,决计错不了。” 吴应熊大喜,忙道:“公公此计大妙。卑职于武功一道,所懂的实在有限,要去问一问手下人。公公,你请坐一会儿,卑职立刻就来。”说着请了个安,匆匆入内。 过得片刻,他带了一人进来,正是手下随从的首领杨溢之,昨晚韦小宝曾帮他赢过七百两银子的。杨溢之上前向韦小宝请安,脸上深有忧色,吴应熊自已对他说了原由。 韦小宝道:“杨大哥,你不用耽心,昨晚你在康亲王府里练武,大出风头,不少文武大臣都亲眼见到,决不能说你入宫行刺。我也可以给你作证。”杨溢之道:“是,是!多谢公公。就只怕奸人陷害,反说世子带我们去康王爷府中,好教众位大臣作个见证,暗中却另行差人,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韦小宝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可不防。” 杨溢之道:“世子说道,公公肯主持公道,在皇上跟前替我们剖白,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平西王仇家极多,各人的武功家数甚杂,只沐王府的武功自成一家,很容易认出来。” 韦小宝道:“嗯,可惜一时找不到沐王府的人,否则就可让他演它几个招式来瞧瞧。”杨溢之道:“沐家拳、沐家剑在云南流传已久,小人倒也记得一些,我演几套请公公指点。刺客入宫,携有刀剑,小人演一套沐家‘回风剑’如何?”韦小宝喜道:“你会沐家武功,那再好也没有了。剑法我是一窍不通,一时也学不会,还是跟你学几招‘沐家拳’罢。” 杨溢之道:“不敢。公公力擒鳌拜,四海扬名,拳脚功夫定是极高的。小人使得不到之处,请公公点拨。”说着站到厅中,拉开架式,慢慢的一招一式使将出来。 这路沐家拳自沐英手上传下来,到这时已逾三百年,历代均有高手传人,说得上是千锤百炼之作,在云南知者甚众。杨溢之虽于这套拳法并不擅长,但他武功甚高,见闻广博,一招招演将出来,气度凝重,招式精妙。 韦小宝看到那招“横扫千军”时,赞道:“这一招极好!”后来又见到使“高山流水”,又赞:“这招也了不起!”待他将一套沐家拳使完,说道:“很好,很好!杨大哥,你武功当真了得,康亲王府中那些武师,便十个打你一个,也不是你对手。一时之间,我也学不了许多,只能学得一两招,去皇上面前演一下。皇上传了宫中武功好手来认,你想认不认得出这武功的来历?”说着指手划脚,将“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依样使出。 杨溢之喜道:“公公使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深得精要,会家子一见,便知是沐家拳法。公公聪敏过人,一见便会,我们吴家可有救了。” 吴应熊连连作揖,道:“吴家满门百口,全仗公公援手救命。” 韦小宝心想:“吴三桂家里有的是金山银山,我也不用跟他讲价钱。”当下作揖还礼,说道:“大家是好朋友。小王爷,你再说什么恩德、什么救命的话,可太也见外了。再说,我是尽力而为,也不知管不管用。”吴应熊连称:“是,是!”韦小宝将包袱包起,夹在胁下,心想:“这包东西可不忙给他。”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小王爷,皇上叫我问你一件事,你们云南有个来京的官儿,叫作什么卢一峰的,可有这一号人物?” 吴应熊一怔,心想:“卢一峰只是个绿豆芝麻般的小官,来京陛见,还没见着皇上,皇上怎么已知道了?”说道:“卢一峰是新委的云南曲靖县知县,现下是在京中,等候叩见圣上。”韦小宝道:“皇上叫我问你,那卢一峰前几天在酒楼上欺压良民,纵容恶仆打人,不知这脾气近来改好了些没有?” 那卢一峰所以能得吴三桂委为曲靖县知县,是使了四万多两银子贿赂得来的,吴应熊曾从中抽了三千多两,此刻听韦小宝这么说,大吃一惊,忙道:“卑职定当好好教训他。”转头向杨溢之道:“即刻去叫那卢一峰来,先打他五十大板再说。”向韦小宝请了个安,道:“公公,请你启奏皇上,说道:微臣吴三桂知人不明,荐人不当,请皇上降罪。这卢一峰立即革职,永不叙用,请吏部大人另委贤能。” 韦小宝道:“也不用罚得这么重罢?”吴应熊道:“卢一峰这厮胆大妄为,上达天听,当真罪不容诛。溢之,你给我狠狠的揍他。”杨溢之应道:“是!” 韦小宝心想:“这姓卢的官儿只怕性命不保。”说道:“兄弟这就回宫见皇上去,这两招‘横扫千军’和‘高山流水’,可须使得似模似样才好。”说着告辞出门。 吴应熊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大封袋来,双手呈上,说道:“桂公公,你的大恩大德,不是轻易报答得了的。不过多总管、索大人,以及众位御前侍卫面前,总得稍表敬意。这里一点小小意思,相烦桂公公代卑职分派转交。皇上问起来,大伙儿都帮几句口,微臣父子的冤枉就得洗雪了。” 韦小宝接了过来,笑道:“要我代你做人情吗?这桩差事可不难办啊!”他在宫中一年有余,已将太监们的说话腔调学了个十足。贫嘴贫舌的京片子中,已没半分扬州口音,倘若此时起始冒充小桂子,瞎了眼的海老公恐怕也不易发觉了。 吴应熊和杨溢之恭恭敬敬的送出府门。韦小宝在轿中拆开封袋一看,竟是十万两银票,心想:“他奶奶的,老子先来个二一添作五。”将其中五万两银票揣入怀里,余下五万两仍放入大封袋中。 韦小宝先去上书房见康熙,回禀已然办妥,说吴应熊得悉皇上圣明,辨明了他父子的冤枉,感激得难以形容。 康熙笑道:“这也可吓了他一大跳。”韦小宝笑道:“只吓得他屁滚尿流。奴才好好的叮嘱了他一番,说道这种事情,多半以后还会有的,叫他转告吴三桂,务须忠心耿耿,报效皇上。”康熙不住点头。韦小宝道:“我等吓得他也够了,这才跟他说,皇上明见万里,一查刺客的武功,便料到是云南沐家的反贼所为。那吴应熊又惊又喜,打从屁股眼里都笑了出来,不住口的颂赞皇上圣明。”康熙微微一笑。 韦小宝从怀中摸出封袋,说道:“他感激得不得了,拿了许多银票出来,一共五万两,说送我一万两,另外四万两,要我分给宫中昨晚出力的众位侍卫。皇上,你瞧,咱们这可发了大财哪。”那些银票都是五百两一张,一百张已是厚厚的一叠。 康熙笑道:“你小小孩子,一万两银子一辈子也使不完了。余下的银子,你就分了给众侍卫罢。”韦小宝心想:“皇上虽然圣明,却料不到我韦小宝已有数十万两银子的身家。”说道:“皇上,我跟着你,什么东西没有?要这银子有什么用?奴才一辈子忠心侍候你,你自会照管我。这五万两银子,都赏给侍卫们好了。我只说是皇上的赏赐,何必让吴应熊收买人心。”康熙本来不想冒名发赏,但听到“收买人心”四字,不禁心中一动。 韦小宝见康熙沉吟不语,又道:“皇上,吴三桂派他儿子来京,带来的金子银子可真不少,见人就送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天下的地方百姓、金银珠宝,本来一古脑儿都是你皇上的,可是吴三桂这老小子横得很,倒像云南是他吴家的。” 康熙点头道:“你说的很是。这些银子,就说是我赏的好了。” 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外的侍卫房,向御前侍卫总管多隆说道:“多总管,皇上吩咐,昨晚众侍卫护驾有功,钦赐白银五万两。”多隆大喜,忙跪下谢赏。韦小宝笑道:“皇上现下很高兴,你自己进去谢赏罢。”说着将那五万两银票交了给他。 多隆随着韦小宝走进书房,向康熙跪下磕头,说道:“皇上赏赐银子,奴才多隆和众侍卫谢赏。”康熙笑着点了点头。韦小宝道:“皇上吩咐:这五万两银子嘛,你瞧着分派,杀贼有功的、奋勇受伤的就多分一些。”多隆道:“是,是。奴才遵旨。” 康熙心想:“小桂子又忠心,又不贪财,很是难得,他竟将这五万两银子,真的尽数赏了侍卫,自己一个钱也不拿。” 韦小宝和多隆一齐退出。多隆点出一叠一万两银票,笑道:“桂公公,这算是我们众侍卫的一番孝心,请公公赏收,去赏给小公公们。”韦小宝道:“啊哈,多总管,你这么说,可不够朋友了。我小桂子平生最敬重的,就是武艺高强的朋友。这五万两银子,皇上倘若赏给了文官嘛,我小桂子不分他一万,也得分上八千。是赏给你多总管的,你便分一两银子给我,我也不能收。我当你好朋友,你也得当我好朋友才是啊!” 多隆笑道:“侍卫兄弟们都说,宫里这许多有职司的公公们,桂公公年纪最小,却最够朋友,果然名不虚传。” 韦小宝道:“多总管,请你给查查,昨晚擒来的反贼之中,可有一个叫作刘一舟的?倘若有这样一个人,咱们便可着落在他身上,查明反贼的来龙去脉。” 多隆应道:“是,是!反贼报的自然都是假名,我去仔细查一查。” 韦小宝回到下处,将到门口,见御膳房的一名小太监在路旁等候。那小太监迎将上来,低声道:“桂公公,那钱老板又送了一口猪来,这次叫作什么‘燕窝人参猪’,说是孝敬公公的,正在御膳房中候公公示下。” 韦小宝眉头一皱,心想:“那口‘茯苓花雕猪’还没搞妥当,又送一口‘燕窝人参猪’来,你当我们这里皇宫是猪栏吗?”但这人既已来了,不得不想法子打发。 当下来到御厨房中,见钱老板满脸堆欢,说道:“桂公公,小人那口‘茯苓花雕猪’当真是大补非凡,桂公公吃了之后,你瞧神清气爽,满脸红光。小人感激公公照顾,又送了一口‘燕窝人参猪’来。”说着向身旁一指。 这口猪却是活猪,全身白毛,模样甚是漂亮,在竹笼之中不住打圈子。韦小宝不知他闹什么玄虚,点了点头。那钱老板挨近身来,拉着韦小宝的手,道:“啧,啧,啧!桂公公吃了‘茯苓花雕猪’的猪肉,脉搏旺盛,果然大不相同。”韦小宝觉得手中多了一张纸条,御厨房中耳目众多,也不便多问。钱老板道:“这口‘燕窝人参猪’吃法另有不同,请公公吩咐下属,在这里用上好酒糟喂上十天。十天之后,小人再来亲手整治,请公公享用。” 韦小宝皱眉道:“那口‘茯苓花雕猪’已搞得我虚火上升,麻烦不堪,什么人参猪、燕窝猪,钱老板你自己触祭罢,我可吃不消了。”钱老板哈哈一笑,说道:“这是小人一点孝心,以后可再也不敢麻烦公公了。”说着请了几个安,退了出去。 韦小宝心想这纸条上一定写得有字,自己西瓜大的字认不上一担,当下吩咐厨房中执事杂役好好饲养那口猪,自行回屋,寻思:“钱老板这人当真聪明,第一次在一口死猪中藏了个活人进宫,第二次若再送死猪进宫,不免引人怀疑,索性送一口活猪进来,让它在御膳房中喂着,什么花样也没有。就算本来有人怀疑,那也疑心尽去了。对,要使乖骗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后一有机会,再得设法补补漏洞。”又想:“这字条只好请小郡主瞧瞧,他妈的,有话不好明讲吗?写他妈的什么字条?” 进得屋来,沐剑屏道:“桂大哥,有人来到门外,好像是送饭菜来的,定是见到门上上了锁,没打门就走了。”韦小宝道:“你怎知是送饭菜来的?嘿,你们闻到饭菜的香气,可饿得很了,是不是?怎么不吃糕饼点心?”沐剑屏吃吃而笑,说道:“老实不客气,早吃过啦。” 方怡道:“桂……桂大哥,你可……”说到这里,有些结结巴巴。 韦小宝道:“你刘师哥的事,我还没查到。宫里侍卫们说,没抓到姓刘的人。”方怡低声道:“多谢你啦。却不知是不是给鞑子杀了。再说,刘师哥即使给捉到了,也不会说是姓刘。大伙儿说好的,他冒充姓夏。吴三桂的女婿姓夏。刘师哥会招供说,那个姓夏的是他叔父。”韦小宝笑道:“那你岂不是成了吴三桂的亲戚?”小郡主忙道:“那是假的。”韦小宝叹道:“不过方姑娘想做吴三桂的侄孙媳妇什么的,可也做不成啦。你那刘师哥就算逃出了宫去,他在外面想你,你在宫里想他,一辈子你想我、我想你的。一对情哥情姊儿见不了面,岂不难熬得很?”方怡脸上又是一红,道:“我怎会在宫里待一辈子?” 韦小宝道:“姑娘们一进了皇宫,怎么还有出去的日子?像你这样羞花闭月的妞儿,我小桂子一见就想娶了做老婆。倘若给皇帝瞧见了,非封你为皇后娘娘不可。方姑娘,我劝你还是做了皇后娘娘罢!” 方怡急道:“我不跟你多说。你每一句话总是呕我生气,逗我着急。” 韦小宝一笑,将手中字条交给沐剑屏,道:“小郡主,你念一念这字条。” 第309章 鹿鼎记(59) 沐剑屏接了过来,念道:“‘高升茶馆说英烈传’,那是什么啊?”韦小宝已明其中道理:“天地会的人有事要见我,请我去茶馆相会。”笑道:“枉为你是沐家后人,连《英烈传》也不知道。”沐剑屏道:“《英烈传》我自然知道,那是太祖皇帝龙兴开国的故事。” 韦小宝道:“有一回书,叫做‘沐王爷三箭定云南,桂公公双手抱佳人’,你听过没有?”沐剑屏啐道:“我们黔宁王爷爷平定云南,《英烈传》中自然有的。可那有什么桂公公双手……双手的?” 韦小宝正色道:“你说桂公公双手抱佳人,没这回事?”沐剑屏道:“自然没有,是你杜撰出来的。”韦小宝道:“咱们打一个赌,如果有怎样?没有又怎样?”沐剑屏道:“《英烈传》的故事我可听得熟了,自然没有,赌什么都可以。方师姊,没有他说的事,是不是?” 方怡还没回答,韦小宝已一跃上床,连鞋钻入被窝,睡在两人之间,左手搂住了方怡头颈,右手抱住了沐剑屏的腰,说道:“我说有,就是有!” 方怡和沐剑屏同时“啊”的一声惊呼,不及闪避,已给他牢牢抱住。沐剑屏伸出右手,将他用力一推,韦小宝乘势侧过头去,伸嘴在方怡嘴上吻了一下,赞道:“好香!” 方怡待要挣扎,身子微微一动,胸口肋骨断绝处剧痛,左手翻了过来,啪的一声,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笑道:“谋杀亲夫哪,谋杀亲夫哪!”一骨碌从被窝里跳出来,抱住沐剑屏也亲了个嘴,赞道:“一般的香!桂公公双手抱佳人,有没有呢?”嘻嘻而笑,随手取了衣包,奔出屋子,反锁了门。 第十三回 翻覆两家天假手 兴衰一劫局更新 韦小宝住处是在干清门西、南库之南的御膳房侧,往北绕过养心殿,折而向西,过西三所、养华门、寿安门,往北过寿安宫、英华殿之侧,转东过西铁门,向北出神武门。神武门是紫禁城的后门,一出神武门,便是出了皇宫,当下迳往高升茶馆来。 一坐定,茶博士泡上茶来,便见高彦超慢慢走近,向他使个眼色。韦小宝点了点头,见高彦超出了茶馆,于是喝了几口茶,在桌上抛下一钱银子,说道:“今儿这回书,没什么听头。”慢慢踱出去,果见高彦超等在街角,走得几步,便是两顶轿子。 高彦超让韦小宝坐了一顶,自己跟了一段路,四下打量见没人跟随,坐上了另一顶。 轿夫健步如飞,行了一顿饭时分,停了下来。韦小宝见轿子所停处是座小小的四合院,跟着高彦超入内。一进大门,便见天地会的众兄弟迎了上来,躬身行礼。这时李力世、关安基、祁彪清等人也都已从天津、保定等地赶到,此外樊纲、风际中、玄贞道人以及那钱老板都在其内。 韦小宝笑问:“钱老板,你到底尊姓大名哪?”钱老板道:“不敢,属下真的是姓钱,名字叫作老本。本来的本,不是老板的板。意思是做生意蚀了老本。”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你精明得很,倘若当真做生意,人家的老本可都给你赚了过来啦。”钱老本微笑道:“韦香主,您夸奖啦!” 众人将韦小宝让到上房中坐定。关安基心急,说道:“韦香主,你请看。”说着递过一张大红泥金帖子来,上面浓浓的黑墨写着几行字。韦小宝不接,说道:“这些字嘛,它们认得我,我可跟它们没什么交情,哥儿俩这是初次相会,不认识。” 钱老本道:“韦香主,是张请帖,请咱们吃饭去的。”韦小宝道:“那好得很哪,谁这么赏脸?”钱老本道:“帖子上写的名字是沐剑声。” 韦小宝一怔,道:“沐剑声?”钱老本道:“那便是沐王府的小公爷。”韦小宝点头道:“‘茯苓花雕猪’的哥哥。”钱老本道:“正是!”韦小宝问道:“他请咱们大伙儿都去?”钱老本道:“他帖子上写得倒很客气,请天地会青木堂韦香主,率同天地会众位英雄同去赴宴,就是今晚,是在朝阳门内南豆芽胡同。”韦小宝道:“这次不在杨柳胡同了?”钱老本道:“是啊,在京城里干事,落脚的地方得时时掉换才是。” 韦小宝道:“你想他是什么意思?在酒饭里下他妈的蒙汗药?”李力世道:“按理说,云南沐王府在江湖上这么大的名头,沐剑声又是小公爷身分,是跟咱们总舵主平起平坐的大人物,决不能使这等下三滥的勾当。不过会无好会,宴无好宴,韦香主所虑,却也不可不防。”韦小宝道:“咱们去不去吃这顿饭哪?哼哼,宣威火腿、过桥米线、云南汽锅鸡,那是有得触祭的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关安基道:“大伙儿要请韦香主示下。” 韦小宝笑道:“一顿好酒好饭,今晚大伙儿总是有得下肚的。要太太平平呢,就让我作东道,咱们吃馆子去,吃过饭后,再来推牌九赌钱,叫花姑娘也可以,都是兄弟会钞。你们如想给我省钱呢,大伙儿就去扰那姓沐的。”这番话说得慷慨大方,其实却十分滑头,去不去赴宴,自己不拿主意。 关安基道:“韦香主请众兄弟吃喝玩乐,那是最开心不过的。不过这姓沐的邀请咱们,要是不去,不免堕了天地会的威风。”韦小宝道:“你说该去?”眼光转到李力世、樊纲、祁彪清、玄贞、风际中、钱老本、高彦超等人脸上,见各人都缓缓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大伙儿都说去,咱们就去吃他的、喝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毒药来呢?咱们咕噜一声,也他妈的吞入了肚里。这叫做英雄不怕死,怕死不英雄。” 李力世道:“大家小心在意,总瞧得出一些端倪。大伙儿商量好了,有的喝茶,有的不喝,有的饮酒,有的不饮,有的不吃肉,有的不吃鱼。就算他们下毒,也不能让他们一网打尽。但如大家什么都不吃,可又惹他们笑话了。” 众人商量定当,闲谈一会。挨到申牌时分,韦小宝除下太监服色,又打扮成个公子哥儿的模样。他仍坐了轿子,在众人簇拥之下,往南豆芽胡同而去。韦小宝心想:“在宫里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只怕老婊子来杀我,那有这般做青木堂香主的逍遥快乐?只是师父吩咐过,要我在宫里打探消息,倘若自行出来,只怕香主固然做不成,这条小命能不能保,咱们也得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南豆芽胡同约在两里之外,轿子刚停下,便听得鼓乐丝竹之声。韦小宝从轿中出来,耳边听得一阵唢呐吹奏,心道:“娶媳妇儿吗?这般热闹。” 只见一座大宅院大门中开,十余人衣冠齐楚,站在门外迎接。当先一人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身材高瘦,英气勃勃,说道:“在下沐剑声,恭迎韦香主大驾。” 韦小宝这些日子来结交亲贵官宦,对方这等执礼甚恭的局面见得惯了。常言道:“居移气,养移体”,他每日里和皇帝相伴,什么亲王、贝勒、尚书、将军,时时见面,也不当怎么一会子事,因此年纪虽小,已自然而然有股威严气象。沐剑声名气虽大,却也大不过康亲王、吴应熊这些人,当下拱了拱手,说道:“小公爷多礼,在下可不敢当。”打量他相貌,见他面容微黑,眉目之间,和小郡主沐剑屏依稀有些相似。 沐剑声早知天地会在北京的首领韦香主是个小孩,又听白寒枫说这小孩武艺低微,油嘴滑舌,是个小泼皮,料想他不过倚仗师父陈近南的靠山,才做到香主,此刻见他神色镇定,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样,心想:“这孩子只怕也有点儿门道。”当下让进门去。 厅中椅子套上了红缎套子,放着锦垫,各人分宾主就座。“圣手居士”苏冈、白寒枫和其余十多人,都垂手站在沐剑声之后。 沐剑声与李力世、关安基等人一一通问姓名,说了许多久仰大名等等客套话。李力世等均想:“这位沐家小公爷倒没架子,说话依足了江湖上的规矩。” 仆役送上香茶,厅口的鼓乐手又吹奏起来,乃是欢迎贵宾的隆重礼数。鼓乐声中,沐剑声吩咐:“开席!”引着众人走进内厅。手下人关上了厅门。 厅上居中一张八仙桌,披着绣花桌围,下首左右各有一桌,桌上器皿陈设虽无康亲王府的豪阔,却也颇为精致。沐剑声微微躬身,说道:“请韦香主上座。”韦小宝看这局面,这首席当是自己坐了,说道:“这个,咱们只好不客气啦。”沐剑声在下首主位相陪。 各人坐定后,沐剑声道:“有请师父。” 苏冈和白寒枫走进内室,陪了一个老人出来。沐剑声站着相迎,说道:“师父,天地会青木堂韦香主今日大驾光临,可给足了我们面子。”转头向韦小宝道:“韦香主,这位柳老师傅,是在下的授业恩师。” 韦小宝站起身来,拱手道:“久仰。”见这老人身材高大,满脸红光,白须稀稀落落,足有七十来岁年纪,精神饱满,双目炯炯有神。 那老人目光在韦小宝脸上一转,笑道:“天地会近来好大的名头……”他话声极响,这几句话随口说来,却如常人放大了嗓子叫嚷一般,接着道:“……果然是英才辈出,韦香主如此少年,真是武林中少见的奇才。” 韦小宝笑道:“是少年,倒也不错,只不过既不是英才,更不是奇才,其实是个蠢才。那日我给白师傅扭住了手,动弹不得,险些儿连‘我的妈啊’也叫了出来。在下的武功当真稀松平常之至。哈哈,可笑!可笑,哈哈!” 众人一听,都愕然失色。白寒枫的脸色更十分古怪。 那老人哈哈哈的笑了一阵,说道:“韦香主性子爽直,果然是英雄本色。老夫可有三分佩服了。”韦小宝笑道:“三分佩服,未免太多,有他妈的一分半分,不将在下当作没出息的小叫化、小把戏、小猴儿,也就是了。”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韦香主说笑了。” 玄贞道人问道:“老前辈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称‘铁背苍龙’的柳老英雄吗?” 那老人笑道:“不错,玄贞道长倒还知道老夫贱名。”玄贞心中一凛:“我还没通名,他已知道我名字,沐家这次可打听得十分周到。‘铁背苍龙’柳大洪成名已久,听说当年沐天波对他也好生敬重。清军打平云南,柳大洪出全力救护沐氏遗孤,沐剑声便是他的亲传弟子,乃沐王府中除沐剑声之外的第一号人物。”躬身道:“柳老英雄当年怒江诛三霸,腾冲杀清兵,侠名播于天下。江湖上后生小子说起老英雄来,无不敬仰。” 柳大洪道:“嘿嘿,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还说它作甚?”脸色显得十分欢喜。 沐剑声道:“师父,你老人家陪韦香主坐。”柳大洪道:“好!”便在韦小宝身旁坐下。这张八仙桌向外一边空着,上首是韦小宝、柳大洪,左首是李力世、关安基,右首下座是沐剑声,上座虚位以待。天地会群豪均想:“你沐王府又要请一个什么厉害人物出来?”只听沐剑声道:“扶徐师傅出来坐坐,让众位好朋友见了,也好放心。” 苏冈道:“是!”入内扶了一个人出来。 李力世等人一见,都又惊又喜,齐叫:“徐三哥!”这人弓腰曲背,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脸色蜡黄,伤势未愈,但性命显然已经无碍。天地会群豪一齐围了上去,纷纷问好,不胜之喜。 沐剑声指着自己上首的坐位,说道:“徐师傅请这边坐。” 徐天川走上一步,向韦小宝躬身行礼道:“韦香主,你好。”韦小宝抱拳还礼道:“徐三哥你好,近来膏药生意不大发财罢?”徐天川叹道:“简直没生意。属下给吴三桂手下的走狗掳了去,险些送了老命,幸蒙沐家小公爷和柳老英雄相救脱险。” 天地会群豪都是一怔。樊纲道:“徐三哥,原来那日是吴三桂手下那批汉奸做的手脚。”徐天川道:“正是。这批汉奸闯进回春堂来,捉了我去,那卢……卢一峰这狗贼臭骂了我一顿,将一张膏药贴在我嘴上,说要饿死我这只老猴儿。” 众人听得卢一峰在内,那是决计不会错的了。樊纲、玄贞等齐向苏冈、白寒枫道:“那日多有冒犯。众位英雄义气深重,我天地会感激不尽。”苏冈道:“不敢。我们只是奉小公爷之命办事,不敢居功。”白寒枫哼了一声,显然搭救徐天川之事大违他意愿。关安基道:“徐三哥给人掳去后,我们到处查察,寻不到线索,心中这份焦急,那也不用说了。贵府居然救出了徐三哥,令人好生佩服。”苏冈道:“吴三桂手下的云南狗官,都是沐家死对头,我们自然盯得他们很紧。这狗官冒犯徐三哥,给我们发觉了,也没什么希奇。” 韦小宝心想:“这小公爷倒精明得很,他妹子给我扣着,他先去救了徐老儿出来,好求我放他妹子。我且装作不知,却听他有何话说。”向徐天川道:“徐三哥,你给白二侠打得重伤,他手上的劲道,可厉害得很哪,你活得了吗?不会就此归天罢?” 徐天川道:“白二侠当日手下容情,属下将养了这几日,已好得多啦。” 白寒枫向韦小宝怒目而视。韦小宝却笑吟吟地,似乎全没瞧见。 众仆斟酒上菜,菜肴甚是丰盛。天地会群豪一来见徐天川是他们所救,二来又有“铁背苍龙”柳大洪这等大名鼎鼎的老英雄在座,料想决计不致放毒,尽皆去了疑虑之心,酒到杯干,放怀吃喝。 柳大洪喝了三杯酒,一捋胡子,说道:“众位老弟,贵会在京城直隶,以那一位老弟为首?”李力世道:“在京城直隶一带,敝会之中,职位最尊的是韦香主。”柳大洪点头道:“很好,很好!”喝了一杯酒,问道:“但不知这位小老弟,于贵我双方的纠葛,能有所担当么?” 韦小宝道:“老爷子,你有什么吩咐,请不妨说出来听听。我韦小宝人小肩膀窄,小事还能担当这么一分半分,大事可就把我压垮了。” 天地会与沐王府群豪都不由微微皱眉,均想:“这孩子说话流氓气十足,一开口就耍无赖,不是英雄好汉的气概。” 第310章 鹿鼎记(60) 柳大洪道:“你不能担当,这件事可也不能罢休。那只好请小老弟传话去给尊师,请陈总舵主赶来处理了。”韦小宝道:“老爷子有什么事要跟我师父说,你写一封信,我们给你送去便是。”柳大洪嘿嘿一笑,道:“这件事吗,是白寒松白兄弟死在徐三爷手下,不知如何了结?要请陈总舵主拿句话出来。” 徐天川霍地站起,昂然说道:“沐小公爷、柳老英雄,你们把我从汉奸手下救了出来,免遭恶徒折辱,在下感激不尽。白大侠是在下失手所伤,在下一命抵一命,这条老命赔了他便是,又何必让陈总舵主和韦香主为难?樊兄弟,借你佩刀一用。”说着伸出右手,向着樊纲,意思非常明白,他是要当场自刎,了结这场公案。 韦小宝道:“慢来,慢来!徐三哥,你且坐下,不用这么性急。你年纪一大把,怎地火气这么大?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不是?你不听我吩咐,可太也不给我面子了。”天地会中“不遵号令”的罪名十分重大,徐天川忙躬身道:“徐天川知罪,敬奉韦香主号令。” 韦小宝点点头,说道:“这才像话。白大侠人也故世了,就算要徐三哥抵命,人也活不转啦,做来做去总是赔本生意,可不是生意经。” 众人的目光都瞪视在他脸上,不知他接下去要胡说八道什么。天地会群豪尤其耽心,均想:“本会在武林中的声名,可别给这什么也不懂的小香主败坏了。倘若他说出一番不三不四的言语来,传到江湖之上,我们日后可没脸见人。” 只听韦小宝接着道:“小公爷,你这次从云南来到北京,身边就只带了这几位朋友么?好像少了一点罢?” 沐剑声哼了一声,问道:“韦香主这话是什么用意?”韦小宝道:“那也没什么用意。小公爷这样尊贵,跟我韦小宝大不相同,来到京城,不多带一些人保驾,一个不小心,给鞑子走狗拿了去,岂不是大大的犯不着?”沐剑声长眉一轩,道:“鞑子走狗想要拿我,可也没这么容易。”韦小宝笑道:“小公爷武艺惊人,打遍天下……嘿嘿……这个对手很少,鞑子自然捉你不去了。不过……不过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未必个个都似小公爷这般了得,倘若给鞑子顺手牵羊,反手牵牛,这么希哩呼噜的请去了几位,似乎也不怎么有趣了。” 沐剑声一直沉着脸听他嘻皮笑脸的说话,等他说完,说道:“韦香主此言,可是讥刺在下么?”说到这句话时,脸上神色更加难看。 韦小宝道:“不是,不是。我这一生一世,只有给人家欺侮,决不会去欺侮人家的。人家抓住了我的手,你瞧,乌青也还没退,痛得我死去活来,这位白二侠,嘿嘿,手劲真不含糊。那两招‘横扫千军’、‘高山流水’,可了不起,去搭救你们给鞑子拿了去的朋友,必定管用,说什么也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白寒枫脸色铁青,待要说话,终于强行忍住。柳大洪向沐剑声望了一眼,说道:“小兄弟,你的话有些高深莫测,我们不大明白。”韦小宝笑道:“老爷子太客气了,我的话低浅莫测是有的,‘高深莫测’四字,那可不敢当了。低浅之至,低浅之至。” 柳大洪道:“小兄弟说道,我们沐王府中有人给鞑子拿了去,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韦小宝道:“一点意思也没有。小王爷、柳老爷子,我酒量也是低浅莫测,多半是我喝醉了酒,胡说八道,他妈的作不得数。” 沐剑声哼了一声,强抑怒气,说道:“原来韦香主是消遣人来着。”韦小宝道:“小公爷,你想消遣吗?你在北京城里逛过没有?”沐剑声气势汹汹的道:“怎么样?” 韦小宝道:“北京城可大得很哪,你们云南的昆明,那是没北京城大的了。”沐剑声愈益恼怒,大声道:“那怎么样?” 关安基听韦小宝东拉西扯,越来越不成话,插口道:“北京城花花世界,就可惜给鞑子占了去,咱们稍有血性之人,无不恼恨。” 韦小宝不去理他,继续说道:“小公爷,你今天请我喝酒,在下没什么报答,几时你有空,我带你到北京城各处逛逛。有个熟人带路,就不会走错了。否则的话,倘若乱闯乱走,一不小心,走进了鞑子的皇宫,小公爷武功虽高,可也不大方便。” 柳大洪道:“小兄弟言外有意,你如当我是朋友,可不可以请你说得更明白些?” 韦小宝道:“我的话再明白没有了。沐王府的朋友们,武功都是极高的,什么‘横扫千军’、‘高山流水’,使得再厉害也没有了,可惜在北京城里人生路不熟,在街上逛逛,三更半夜里又瞧不大清楚,胡里胡涂的,说不定就逛进了紫禁城去。” 柳大洪又向沐剑声望了一眼,问韦小宝道:“那又怎样?” 韦小宝道:“听说紫禁城中一道道门户很多,一间间宫殿很多,胡乱走了进去,如果没有皇帝、皇太后带路,很容易迷路,一辈子走不出来,也是有的。在下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皇帝、皇太后有没有空,白天黑夜给人带路。或许沐王府小公爷面子大,你们手下众位朋友抬了小公爷的字号出来,把小皇帝、皇太后这老婊子吓倒了,那也难说。” 众人听他管皇太后叫“老婊子”,都觉颇为新鲜。皇太后是鞑子皇族的首脑,竟有人大声叫她老婊子,各人听了都感痛快。关安基、祁彪清等忍不住笑了出来。韦小宝在肚里常骂太后为“老婊子”,此刻竟能在大庭广众之间大声骂出口,心中的痛快,当真难以形容。 柳大洪道:“小公爷的手下行事小心谨慎,决不会闯进皇宫去的。听说吴三桂那大汉奸的儿子吴应熊也在北京,他派人去皇宫干些勾当,也未可知。” 韦小宝点头道:“柳老爷子说得不错。在下有个赌骰子的小朋友,是在皇宫里服侍御前侍卫的。他说昨晚宫里捉到了几名刺客,招认出来是沐王府小公爷的手下……” 沐剑声失惊道:“什么?”右手一颤,手里的酒杯掉了下来,当的一声,碎成几片。 韦小宝道:“我本来倒也相信,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臣,派人去行刺鞑子皇帝,那是……那是这个大大的英雄好汉。此刻听柳老爷子说了,才知原来是汉奸吴三桂的手下,那可饶他们不得了。我马上去跟那朋友说,叫他想法子好好整治一下这些刺客。他妈的,大汉奸手下,有什么好东西了?非叫他们多吃些苦头不可。” 柳大洪道:“小兄弟,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在鞑子宫里担任什么职司?” 韦小宝摇头道:“他是给御前侍卫扫地、冲茶、倒便壶的小厮,说出来丢脸得很,人家叫他癞痢头小三子,有什么尊姓大名了?那些刺客给绑着,我本来叫癞痢头小三子偷偷拿些好东西给他们吃。柳老爷子既说他们是大汉奸的手下,我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们大腿上戳上几刀,免得给那些乌龟王八蛋逃了。” 柳大洪道:“我也只是揣测,作不得准。他们既胆敢到宫中行刺,那也是了不起的好汉子。韦香主如能托贵友照看一二,也是出于江湖上的义气。” 韦小宝道:“这癞痢头小三子,跟我最好不过,他赌钱输了,我总十两八两的给他,从来不要他还。小公爷和柳老爷子有什么吩咐,我叫小三子去干,他可不敢推托。” 柳大洪吁了一口气,说道:“如此甚好。不知宫里擒到的刺客共有几人?叫什么名字?这些刺客,我们是很佩服的,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头?贵友如能代为打听,在下很承韦香主的情。” 韦小宝一拍胸脯,说道:“这个容易。可惜刺客不是小公爷手下的兄弟,否则的话,我设法去救他一个出来,交了给小公爷,一命换一命,那么徐三哥失手伤了白大侠之事,也就算一笔勾销了。” 柳大洪向着沐剑声瞧去,两人缓缓点头。沐剑声道:“我们不知这些刺客是谁,但既去行刺鞑子皇帝,总是仁人义士,是咱们反清复明的同道。韦香主,你如能设法相救,不论成与不成,沐剑声永感大德。徐三爷和白大哥的事,自然再也休提。”韦小宝转头向白寒枫瞧去,说道:“小公爷不提,就怕白二侠不肯罢休,下次见面又来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大哭大叫,这味道可差劲得很。” 白寒枫霍地站起,朗声说道:“韦香主如能救得我们……我们……能救得那些失陷了的侠客义士,姓白的这只手得罪了韦香主,自当断此一手,向韦香主陪罪。” 韦小宝笑道:“不用,不用,你割一只手给我,我要来干什么?再说,我那癞痢头兄弟有没本事在皇宫救人,那也难说得很。这些人行刺皇帝,那是多大的罪名,身上不知上了几道脚镣手铐,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我说去救人,也不过吹吹牛,大家说着消遣罢了。” 沐剑声道:“在皇宫中救人,自然千难万难,我们也不敢指望成功。但只要韦香主肯从中尽力,不管救得出、救不出,大伙儿一般的同感大德。”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一件事,舍妹日前忽然失踪,在下着急得很。天地会众位朋友在京城交游广阔,眼线众多,如能代为打听,设法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韦小宝道:“这件事容易办,小公爷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咱们酒也喝够了,我这就去找那癞痢头小三子商量商量。他妈的玩他两手,倒也快活。”一伸手,从怀中摸了些物事出来,往八仙桌上一摔,赫然是四粒骰子,滚了几滚,四粒尽是红色的四点朝天,韦小宝拍手道:“满堂红,满堂红,上上大吉!唉,可不要人人杀头,杀个满堂红才好。” 众人相顾失色,尽皆愕然。 韦小宝收起骰子,拱手道:“叨扰了,这就告辞。徐三哥跟我们回去,成不成?”沐剑声道:“韦香主太客气了。在下恭送韦香主、徐三爷和天地会众位朋友的大驾。” 当下韦小宝和徐天川、李力世、关安基等人离席出门。沐剑声、柳大洪等直送至大门之外,眼看韦小宝上了轿,这才回进屋去。 群豪回到那四合院中。关安基最是性急,问道:“韦香主,宫里昨晚闹刺客么?瞧他们神情,多半是沐王府派去的。”韦小宝笑道:“正是。宫里昨晚来了刺客,这事谁也不敢泄漏,外间没一人得知,他们却丝毫不觉奇怪,自然是他们干的。”玄贞道:“他们胆敢去行刺鞑子皇帝,算得胆大包天,倒也令人好生钦佩。韦香主,他们给擒住了的人,你说能救得出么?只怕这件事极难。” 韦小宝在席上与沐剑声、柳大洪对答之时,早已打好了主意,要搭救被擒的刺客,那是决无可能,但自己屋里床上,却好端端的躺着一个小郡主、一个方怡。小郡主是天地会捉去的,放了也算不得数,那方怡却是闯进宫去的刺客,想法子让她混出宫来,却非难事。他听玄贞这么问,微笑道:“多了不行,救个把人出来,多半还办得到。徐三哥只杀了白寒松一个,咱们弄一个人出来还他们,一命抵一命,他们也不吃亏了。何况他们连本带利,还有利钱,连钱老板弄来的那个小姑娘,一并也还了他们,还有什么说的?钱老板,明天一早,你再抬两口死猪到御膳房去,再到我屋里装了人,我在厨房里大发脾气,骂得你狗血淋头,说这两口猪不好,逼你立刻抬出宫去。” 钱老本拍掌笑道:“韦香主此计大妙。装小姑娘的那口死猪,倒也罢了,另一口可得挑选特大号的。” 韦小宝向徐天川慰问了几句,说道:“徐三哥,你别烦恼。卢一峰这狗贼得罪了你,我叫吴应熊打断他的狗腿。”徐天川应道:“是,是。多谢韦香主。”心中半点不信:“小孩子家胡言乱语,吴应熊是平西王世子,多大的气焰,怎会来听你的话?”韦小宝答允为他解开误杀白寒松的死结,虽然好生感激,却也不信他真能办成这件一命换一命的大事。 韦小宝刚回皇宫,一进神武门,便见两名太监迎了上来,齐声道:“桂公公,快去,快去,皇上传你。”韦小宝道:“有什么要紧事了?”一名太监道:“皇上已催了几次,像是有急事。皇上在上书房。” 韦小宝快步赶到上书房。康熙正在房中踱来踱去,见他进来,脸有喜色,骂道:“他妈的,你死到那里去啦?” 韦小宝道:“回皇上:奴才心想刺客胆大妄为,如不一网打尽,恐怕不大妙,说不定还会闹事,要让皇上操心,须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个正主儿才好。因此刚才换了便服,到各处大街小巷走走,想探听一下,到底刺客的头儿是谁,是不是在京城之中。” 康熙道:“很好,可探到了什么消息?”韦小宝心想:“若说一探便探到消息,未免太巧。”说道:“走了半天,没见到什么惹眼之人,明天想再去查察。” 康熙道:“你乱走瞎闯,未必有用。我倒有个主意。” 韦小宝喜道:“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康熙道:“适才多隆禀告,擒到的三个刺客口风很紧,不论怎么拷打诱骗,始终咬实是吴三桂所遣,看来便再拷问,也问不出一句真话。我想不如放了他们。”韦小宝道:“放了?这……这太便宜他们了。”康熙道:“这些刺客是奉命差遣,虽然叛逆犯上,杀不杀无关大局,最要紧的是找到主谋,一网打尽,方无后患。”说到这里,微笑道:“放了小狼,小狼该去找母狼罢?” 韦小宝大喜,拍掌笑道:“妙极,妙极!咱们放了刺客,却暗中撮着,他们自会去跟反贼的头子会面。皇上神机妙算,当真胜过三个诸葛亮。” 康熙笑道:“什么胜过三个诸葛亮?你这马屁未免拍得太过。只是如何撮着刺客,不让他们发觉,倒不大易办。小桂子,我给你一件差使,你假装好人,将他们救出宫去,那些刺客当你是同道,自然带你去了。”韦小宝沉吟道:“这个……”康熙道:“这件事自然颇为危险,倘若给他们察觉了,非立时要了你的小命不可。只可惜我是皇帝,否则的话,我真想自己去干一下子,这滋味可妙得很哪。” 第311章 鹿鼎记(61) 韦小宝道:“皇上叫我去干,自然遵命,再危险的事也不怕。” 康熙大喜,拍拍他肩膀,笑道:“我早知你又聪明,又勇敢,很肯替我办事。你是小孩子,刺客不会起疑。我本想派两名武功好的侍卫去干,但刺客不是笨人,未必会上当。一次试了不灵,第二次就不能再试了。小桂子,你去办这件事,就好像我亲身去办一样。” 康熙学了武功之后,跃跃欲试,一直想干几件危险之事,但身为皇帝,毕竟不便涉险,派韦小宝去干,就当他是自己替身,就算这件事由侍卫去办可能更好,他也宁可差韦小宝去。他想小桂子年纪和我相若,武功不及我,聪明不及我,他办得成,我自然也办得成,差他去办,和自己亲手去干,已差不了多少,虽不能亲历其境,也可想像得之。 康熙又道:“你要装得越像越好,最好能当着刺客之面,杀死一两名看守的侍卫,让这些刺客对你毫不怀疑。我再吩咐多隆,叫他放松盘查,让你带着他们出宫。” 韦小宝应道:“是!不过侍卫的武功好,只怕我杀他们不了。”康熙道:“你随机应变好了,但可得小心,别让侍卫先将你杀了。”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倘若给侍卫杀了,那可死得不明不白,小桂子反成为反贼的同党。” 康熙双手连搓,很是兴奋,说道:“小桂子,你干成了这件事,要我赏你些什么?” 韦小宝道:“这事倘若办成功,皇上一定开心。只要皇上开心,那可比什么赏赐都强。皇上下次再想到什么既有趣、又危险的玩意儿,仍派我去办,那就好得很了。”康熙大喜,道:“一定,一定!唉,小桂子,可惜你是太监,否则我一定赏你个大官做做。” 韦小宝心念一动,道:“多谢皇上。”心想:“总有一天,你会发觉我是冒牌太监,那时候可不知要如何生气了。”说道:“皇上,我求你一个恩典。”康熙微笑道:“想做大官么?”韦小宝道:“不是!我为皇上赤胆忠心办事,倘若闯出了祸,惹皇上生气,你可得饶我性命,别杀我头。” 康熙道:“你只要真的对我忠心,你这颗脑袋瓜子,在脖子上就摆得稳稳的。”说着哈哈大笑。 韦小宝从上书房出来,寻思:“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姑娘给沐王府,但凭着皇上刚才那番话,变成了奉旨放刺客,那两个小姑娘倒不忙就放。刺客的真正头儿,刚才老子就同他们一块儿喝酒,要不要奏知皇上,将沐剑声小乌龟和柳大洪老家伙抓了起来?可是师父如知道我干这件事,定然不饶。他妈的,我到底还做不做天地会的香主哪?” 他在宫里人人奉承,康熙又对他十分宠信,一时之间,真想在宫里就当他一辈子的太监,但一想到太后,不由得心中寒了:“老婊子说什么也要寻我晦气,老子在宫里可耽不长久。” 当下来到干清宫之西的侍卫房。当班的头儿正是赵齐贤。他昨晚既分得了银子,今日又从侍卫总管多隆处得了赏赐,知是韦小宝在皇上面前说了好话,一见他到来,欢喜得什么似的,一跃而起,迎了上来,笑道:“桂公公,什么好风儿吹得你大驾光临?” 韦小宝笑道:“我来瞧瞧那几个大胆的反贼。”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皇上差我来帮着套套口供,要查到主使他们的正主儿到底是谁。”赵齐贤点头道:“是。”低声道:“三个反贼嘴紧得很,已抽断了两根皮鞭子,总一口咬定是吴三桂派他们来的。”韦小宝道:“让我去问问。” 走进西厅,见木柱上绑着三条汉子,光着上身,已给打得血肉模糊。一个是虬髯大汉,另外两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个皮色甚白,另一个身上刺满了花,胸口刺着个狰狞的虎头。韦小宝寻思:“不知这二人之中,有没那刘一舟在内?”转头向赵齐贤道:“赵大哥,恐怕你们捉错了人,请你且出去一会。”赵齐贤道:“是。”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韦小宝道:“三位尊姓大名?”那虬髯汉子怒目圆睁,骂道:“狗太监,凭你也配来问老子的名字。”韦小宝低声道:“我受人之托,来救一个名叫刘一舟的朋友……” 他此话一出,三个人脸上都显惊异之色,互望了一眼。那虬髯汉子问道:“你受谁的托?”韦小宝道:“你们中间有没刘一舟这个人?有呢,我有话说,没有呢,那就算了。”三人又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有迟疑之色,生怕上当。那虬髯汉子又问:“你是谁?”韦小宝道:“托我那两位朋友,一位姓沐,一位姓柳。‘铁背苍龙’你们认不认识?” 那虬髯汉子大声道:“‘铁背苍龙’柳大洪在云贵四川一带,谁人不知,那个不晓?沐剑声是沐天波的儿子,流落江湖,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一面说,一面连连摇头。 韦小宝点头道:“三位既然不认得沐小公爷和柳老爷子,那便不是他们的朋友了,想来这些招式也不识得。”说着拉开架子,使了两招沐家拳,自然是“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 那胸口刺有虎头的年轻人“咦”了一声。韦小宝停手问道:“怎么?”那人道:“没什么。”虬髯汉子问道:“这些招式是谁教的?”韦小宝笑道:“我老婆教的。” 虬髯汉子呸了一声,道:“太监有什么老婆?”说着不住摇头。他本来骂韦小宝为“狗太监”,后来听他言语有异,行动奇特,免去了这个“狗”字。韦小宝道:“太监为什么不能有老婆?人家愿嫁,你管得着吗?我老婆姓方,单名一个怡字……” 那皮肉白净的年轻人突然大吼一声,喝道:“胡说!” 韦小宝见他额头青筋暴起,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情急之状已达极点,料想这人便是刘一舟,见他一张长方脸,相貌颇为英俊,只是暴怒之下,神情未免有些可怖,便笑道:“什么胡说?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姓方的后人。跟我做媒人的姓苏,名叫苏冈,有个外号叫作‘圣手居士’。还有个媒人姓白,他兄长白寒松最近给人打死了,那白寒枫穷极无聊,就给人做媒人骗钱,收殓他死了的兄长……” 那年轻人越听越怒,大吼:“你……你……你……” 那虬髯汉子摇头道:“兄弟,且别作声。”向韦小宝道:“沐王府中的事儿,你倒知道得挺多。” 韦小宝道:“我是沐王府的女婿,丈人老头家里的事,怎么不知道?那方怡方姑娘本来不肯嫁我的,说跟她师哥刘一舟已有婚姻之约。但听说这姓刘的不长进,投到了大汉奸吴三桂的部下,进皇宫来行刺。你想……吴三桂这大汉奸……”说到这里,压低了嗓子道:“勾结鞑子,将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双手奉送给了满清狗贼。吴三桂这家伙,凡是我汉人,没一个不想剥他的皮,吃他的肉。刘一舟这小子,什么主子不好投靠,干么去投了吴三桂?方姑娘自然面目无光,再也不肯嫁他了。” 那年轻人急道:“我……我……我……” 那虬髯汉子摇头道:“人各有志,阁下在清宫里当太监,也没什么光彩。” 韦小宝道:“对,对!当然没什么光彩。我老婆记挂着旧情人,定要我查问清楚,那刘一舟到底死了没有?如真死了,她嫁给我便心安理得,从此没了牵挂。不过要给她的刘师哥安个灵位,烧些纸钱。三位朋友,你们这里没刘一舟这人,是不是?那我去回覆方姑娘,今晚就同我拜堂成亲了。”说着转身出外。 那年轻人道:“我就是……”那虬髯汉子大喝:“别上当!”那年轻人用力挣了几下,怒道:“他……他……”突然一口唾沫向韦小宝吐了过来。 韦小宝闪身避开,见这三人的手脚都用粗牛筋给牢牢绑在柱上,决难挣脱,心想:“这人明明是刘一舟,他本就要认了,却给这大胡子阻住。”一沉吟间,已有了计较,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再去问问我老婆。” 回到外间,向赵齐贤道:“我已问到了些端倪,别再拷打了,待会我再来。” 其时天已昏暗,韦小宝心想方怡和沐剑屏已饿得很了,不即回房,先去吩咐御膳房中手下太监,开一桌丰盛筵席来到屋中,说道昨晚众侍卫擒贼有功,今日要设宴庆贺,席上商谈擒拿刺客的机密大事,不必由小太监服侍。 他开锁入房,轻轻推开内室房门。沐剑屏低呼一声,坐了起来,轻声道:“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韦小宝道:“等得你心焦死了,是不是?我可打听到了好消息。” 方怡从枕上抬起头来,问道:“什么好消息?” 韦小宝点亮桌上蜡烛,见方怡双眼红红的,显是哭泣过来,叹了口气,说道:“这消息在你是大好,对我却是糟透糟透,一个刚到手的好老婆凭空飞了。唉,刘一舟这家伙居然没死。” 方怡“啊”的一声叫,声音中掩饰不住喜悦之情。 沐剑屏喜道:“我们刘师哥平安没事?” 韦小宝道:“死是还没死,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他给宫里侍卫擒住了,咬定说是大汉奸吴三桂派到宫里来行刺的。死罪固然难逃,传了出去,江湖上英雄好汉都说他给吴三桂做走狗,杀头之后,这名声也就臭得很了。” 方怡上身抬起,说道:“我们来到皇宫之前,早就已想到此节,但求扳倒了吴三桂这奸贼,为先帝与沐公爷报得深仇大恨,自己性命和死后名声,早已置之度外。” 韦小宝大拇指一翘,道:“好,有骨气!吾老公佩服得很。方姑娘,咱们有件大事,得商量商量。如我能救得你的刘师哥活命,那你就怎样?” 方怡眼中精光闪动,双颊微红,说道:“你当真救得我刘师哥,你不论差我去干什么艰难危险之事,方怡决不能皱一皱眉头。”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十分干脆。 韦小宝道:“咱们订一个约,好不好?小郡主作个见证。如我将你刘师哥救了出去,交了给小公爷沐剑声和‘铁背苍龙’柳大洪柳老爷子……”沐剑屏接口道:“你知道我哥哥和我师父?”韦小宝道:“沐家小公爷和‘铁背苍龙’大名鼎鼎,谁人不知,那个不晓。”沐剑屏道:“你是好人,如救得刘师哥,大伙儿都感激你的恩情。” 韦小宝摇头道:“我不是好人,我只做买卖。刘一舟这人非同小可,是行刺皇帝的钦犯。我要救他,那是冒了自己性命大险,是不是?官府一查到,不但我人头落地,连我家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三个哥哥、四个妹子,还有姨丈、姨母、姑丈、姑母、舅舅、舅母、外公、外婆、表哥、表弟、表姊、表妹,一古脑儿都得砍头,是不是?这叫做满门抄斩。我家里的金子、银子、屋子、锅子、裤子、鞋子,一古脑儿都得给没入官府,是不是?” 他问一句“是不是”,沐剑屏点了点头。方怡道:“正是,这件事牵连太大,可不能请你办。反正我……我……师哥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大家认命罢啦。”说着泪珠扑簌簌的流下。 韦小宝道:“不忙伤心,不忙哭。你这样羞花闭月的美人儿,泪珠儿一流下来,我心肠就软了。方姑娘,为了你,我什么事都干。我定须将你的刘师哥救出来。咱们一言为定,救不出你刘师哥,我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做奴才。救出了你刘师哥,你一辈子做我老婆。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就是这一句话。” 方怡怔怔的瞧着他,脸上红晕渐渐退了,现出一片苍白,说道:“桂大哥,为了救刘师哥性命,什么事……什么我都肯,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要我一辈子……一辈子服侍你,也无不可。只不过……只不过……” 刚说到这里,屋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桂公公,送酒菜来啦。”方怡立即住口。 韦小宝道:“好!”走出房去,带上了房门,打开屋门。四名太监挑了饭菜碗盏,走进屋来,在堂上摆了起来,十二大碗菜肴,另有一锅云南汽锅鸡。四名太监安了八副杯筷,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还短了什么没有?”韦小宝道:“行了,你们回去罢。”每人赏了一两银子,四名太监欢天喜地的去了。 韦小宝将房门上了闩,把菜肴端到房中,将桌子推到床前,斟了三杯酒,盛了三碗饭,问道:“方姑娘,你刚才说‘只不过,只不过’,到底只不过什么?” 这时方怡已由沐剑屏扶着坐起身来,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隔了半晌,低声道:“我本来想说,你是宫中的执事,怎能娶妻?但不管怎样,只要你能救得我刘师哥性命,我一辈子陪着你就是了。” 她容色晶莹如玉,映照于红红烛光之下,娇艳不可方物。韦小宝年纪虽小,却也瞧得有点儿魂不守舍,笑道:“原来你说我是太监,娶不得老婆。娶得娶不得老婆,是我的事,你不用耽心。我只问你,肯不肯做我老婆?” 方怡秀眉微蹙,脸上薄含怒色,隔了半晌,心意已决,道:“别说做你妻子,就算你将我卖入窑子,我也所甘愿。” 这句话倘若别的男子听到,定然大大生气,但韦小宝本就是妓院出身,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笑吟吟的道:“好,就是这么办。好老婆、好妹子,咱三个来喝一杯。” 方怡本来没将眼前这小太监当作一回事,待见他手刃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以奇药化去他尸体,而宫中众侍卫和旁的太监又都对他十分恭敬,才信他确非寻常之辈。刘一舟是她倾心相恋的意中人,虽无正式婚姻之约,二人早已心心相印,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昨晚二人同入清宫干此大事,方怡眼见刘一舟失手为侍卫所擒,苦于自己受伤,相救不得,料想情郎必然殉难,岂知这小太监竟说他非但未死,还能设法相救,心想:“但教刘郎得能脱险,我纵然一生受苦,也感谢上苍待我不薄。这小太监又怎能娶我为妻?他只不过爱油嘴滑舌,讨些口头上便宜,我且就着他些便了。”想明白了这节,便即微微一笑,端起酒杯,说道:“这杯酒就跟你喝了,可是你如救不得我刘师哥,难免做我剑下之鬼。” 第312章 鹿鼎记(62) 韦小宝见她笑靥如花,心中大乐,也端起酒杯,说道:“咱们说话可得敲钉转脚,不得抵赖。倘若我救了你刘师哥,你却反悔,又要去嫁他,那便如何?你们两个夹手夹脚,我可不是对手,他一刀横砍,你一剑直劈,我桂公公登时分为四块,这种事不可不防。” 方怡收起笑容,肃然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公公若能相救刘一舟平安脱险,小女子方怡便嫁桂公公为妻,一生对丈夫忠贞不贰。就算桂公公不能当真娶我,我也死心塌地的服侍他一辈子。若有二心,教我万劫不得超生。”说着将一杯酒泼在地下,又道:“小郡主便是见证。” 韦小宝大喜,问沐剑屏道:“好妹子,你可有什么心上人,要我去救没有?”沐剑屏道:“没有!我怎会有什么心上人了?”韦小宝道:“可惜,可惜!”沐剑屏道:“可惜什么?”韦小宝道:“如果你也有个心上人,我也去救了他出来,你不是也就嫁了我做好老婆么?”沐剑屏道:“呸!有了一个老婆还不够,得陇望蜀!” 韦小宝笑道:“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喂,好妹子,跟你刘师哥一块儿被擒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络腮胡子……”沐剑屏道:“那是吴师叔。”韦小宝道:“还有一个身上刺满了花,胸口有个老虎头的。”沐剑屏道:“那是青毛虎敖彪,是吴师叔的徒弟。” 韦小宝问道:“那吴师叔叫什么名字?”沐剑屏道:“吴师叔名叫吴立身,外号叫‘摇头狮子’。”韦小宝笑道:“这外号取得好,人家不论说什么,他总是摇头。” 沐剑屏道:“桂大哥,你既去救刘师哥,不妨顺便将吴师叔和敖师哥也救了出来。” 韦小宝道:“那吴师叔和敖彪,有没有羞花闭月的女相好?”沐剑屏道:“不知道,你问来干么?”韦小宝道:“我得先去问问他们的女相好,肯不肯让我占些便宜?否则我拚命去救人,岂不是白辛苦一场?” 蓦地里眼前黑影一晃,一样物事劈面飞来,韦小宝急忙低头,已然不及,啪的一声,正中额角。那物事撞得粉碎,却是一只酒杯。韦小宝和沐剑屏同声惊呼:“啊哟!” 韦小宝跃开三步,连椅子也带倒了,额上鲜血涔涔而下,眼中酒水模糊,瞧出来白茫茫一片。 只听方怡喝道:“你立即去把刘一舟杀了,姑娘也不想活啦,免得整日受你这等没来由的欺侮!”原来这只酒杯正是方怡所掷,幸好她重伤后手上劲力已失。韦小宝额头给酒杯击中,只划损了些皮肉。 沐剑屏道:“桂大哥,你过来,我给你瞧瞧伤口,别让碎瓷片留在肉里。”韦小宝道:“我不过来,我老婆要谋杀亲夫。”沐剑屏道:“谁叫你瞎说,又要去占别的女人便宜?连我听了也生气。”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啊,我明白啦,原来你们两个是喝醋,听说我要去占别的女人便宜,我的大老婆、小老婆便大大喝醋了。” 沐剑屏拿起酒杯,道:“你叫我什么?瞧我不也用酒杯投你!” 韦小宝伸袖子抹眼睛,见沐剑屏佯嗔诈怒,眉梢眼角间却微微含笑,又见方怡神色间颇有歉意,自己额头虽然疼痛,心中却是甚乐,说道:“大老婆投了我一只酒杯,小老婆如果不投,太不公平。”走上一步,说道:“小老婆也投罢!” 沐剑屏道:“好!”手一扬,酒杯中的半杯酒向他脸上泼到。韦小宝竟不闪避,半杯酒都泼在脸上。他伸出舌头,将脸上的鲜血和酒水舐入口中,啧啧称赏,说道:“好吃,好吃!大老婆打出的血,再加小老婆泼过来的酒,啊哟,鲜死我了,鲜死我了!” 沐剑屏先笑了出来,方怡噗哧一声,忍不住也笑了,骂道:“无赖!”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交给沐剑屏,道:“你给他抹抹。”沐剑屏笑道:“你打伤了人家,干么要我抹?”方怡掩口道:“你不是他小老婆么?”沐剑屏啐道:“呸!你刚才亲口许了他的,我可没许过。”方怡笑道:“谁说没许过?他说:‘小老婆也投罢!’你就把酒泼他,那不是答允做他小老婆了?” 韦小宝笑道:“对,对!我大老婆也疼,小老婆也疼。你两个放心,我再也不去占别的女人便宜了。” 方怡叫韦小宝过来,检视他额头伤口中并无碎瓷,给他抹干了血。 三人不会喝酒,肚中却都饿了,吃了不少菜肴。说说笑笑,一室皆春。 饭罢,韦小宝打了个呵欠,道:“今晚我跟大老婆睡呢,还是跟小老婆睡?”方怡脸一沉,正色道:“你说笑可得有个谱,你再钻上床来,我……我一剑杀了你。”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终有一天,我这条老命要送在你手里。”将饭菜搬到外堂,取过一张席子铺在地下,和衣而睡。这时实在疲倦已极,片刻间便即睡熟。 次日一早醒来,觉得身上暖烘烘地,睁眼见身上已盖了一条棉被,又觉脑袋下有个枕头,坐起身来,见床上纱帐低垂。隔着帐子,隐隐约约见到方怡和沐剑屏共枕而睡。 他悄悄站起,揭开帐子,但见方怡娇艳,沐剑屏秀雅,两个小美人的俏脸相互辉映,如明珠,如美玉,说不出的明丽动人。韦小宝忍不住便想每个人都去亲一个嘴,却怕惊醒了她们,心道:“他妈的,这两个小娘倘若当真做了我大老婆、小老婆,老子可快活得紧。丽春院中,那里有这等俊俏的小娘。” 他轻手轻脚去开门。门枢叽的一响,方怡便即醒了,微笑道:“桂……桂……你早。”韦小宝道:“桂什么?好老公也不叫一声。”方怡道:“你又还没将人救出来。” 韦小宝道:“你放心,我这就去救人。” 沐剑屏也醒了过来,问道:“大清早你两个在说什么?” 韦小宝道:“我们一直没睡,两个儿说了一夜情话。”打个呵欠,拍嘴说道:“好困,好困!我这可要睡了。”又伸了个懒腰。 方怡脸上一红,道:“跟你有什么话好说?怎说得上一夜?” 韦小宝一笑,道:“好老婆,咱们说正经的。你写一封信,我拿去给你的刘师哥,他才肯信我,跟我混出宫去。否则他咬定是吴三桂的女婿……”沐剑屏道:“他冒充吴三桂女婿的侄儿。”韦小宝道:“方姑娘做了我大老婆,刘一舟只好去做吴三桂的女婿了。”方怡道:“你别胡扯!不过要写封信,倒也不错。可是……可是写什么好呢?” 韦小宝道:“写什么都好,就说我是你老公,天下第一大好人,最有义气,受了你的嘱托,前来相救,货真价实,十足真金!”找齐了海大富的笔砚纸张,磨起了墨,将一张白纸放在小桌上,推到床前。 方怡坐起身来,接过了笔,忽然眼泪扑簌簌的流下,哽咽道:“我写什么好?” 韦小宝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肠忽然软了,说道:“你写什么都好,反正我不识字。你别说嫁了我做老婆,否则你刘师哥一生气,就不要我救了。”方怡道:“你不识字?你骗我。”韦小宝道:“我如识字,我是乌龟王八蛋,不是你老公,是你儿子,是你灰孙子。” 方怡提笔沉吟,只感难以落笔,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来。 韦小宝满腔豪气,难以抑制,大声道:“好啦,好啦!我救了刘一舟出来之后,你嫁给他便是,我不跟他争了。反正你跟了我之后,还是要去和他轧姘头,与其将来戴绿帽、做乌龟,还是让你快快活活的,去嫁给他妈的这刘一舟。你爱写什么便写什么,他妈的,老子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 方怡一对含着泪水的大眼向他瞧了一眼,低下头来,眼光中既有欢喜之意,亦有感激之情,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将纸摺成一个方胜,说道:“请……请你交给他。” 韦小宝心中暗骂:“他妈的,你啊你的,大哥也不叫一声,过河拆桥,放完了焰口不要和尚。”但他既已逞了英雄好汉,装出一股豪气干云的模样,便不能再逼方怡做老婆,接过方胜,往怀中一揣,头也不回的出门,心想:“要做英雄,就得自己吃亏。好好一个老婆,又双手送了给人。” 干清宫侧侍卫房值班的头儿这时已换了张康年。他早一晚已得多隆嘱咐,要相助桂公公将刺客救出宫去,却不可露出丝毫形迹,让刺客起疑,见韦小宝到来,忙迎将上来,使个眼色,和他一同走到假山之侧,低声问道:“桂公公,你要怎生救人?” 韦小宝见他神态亲热,心想:“皇上命我杀个把侍卫救人,好让刘一舟他们不起疑心。这张老哥对我甚好,倒不忍杀他。好在有臭小娘一封书信,这姓刘的杀胚是千信万信的了。”沉吟道:“我再去审审这三个龟儿子,随机应变便了。” 张康年笑着请了个安,道:“多谢桂公公。”韦小宝道:“又谢什么了?”张康年道:“小人跟着桂公公办事,以后公公一定不断提拔。小人升官发财,那是走也走不掉的了。”韦小宝微笑道:“你赤胆忠心给皇上当差,将来只怕一件事。”张康年一惊,问道:“怕什么?”韦小宝道:“就只怕你家里的库房太小,装不下这许多银子。”张康年哈哈大笑,跟着收起笑声,低声道:“公公,我们十几个侍卫暗中都商量好了,大家尽力给公公办事,说什么要保公公做到宫里的太监总首领。” 韦小宝微笑道:“那可妙得很了,等我大得几岁再说罢。”跟着想起钱老本送活猪补漏洞的事来,问道:“瑞副总管那里去了?多总管跟你们大家忙得不可开交,怎地一直不见瑞副总管?”张康年道:“多半是太后差他出宫办事去了。”韦小宝点点头,道:“你见到瑞副总管时,请他到我屋里来一趟。皇上吩咐了,有几句话要问他。”张康年答应了。 韦小宝走进侍卫房,来到绑缚刘一舟等三人的厅中。一晚不见,三人的精神又委顿了许多,虽未再受拷打,但两日两晚没进饮食,便铁打的汉子也顶不住了。厅中看守的七八名侍卫齐向韦小宝请安,神态十分恭敬。 韦小宝大声道:“皇上有旨,这三个反贼大逆不道,立即斩首示众。快去拿些酒肉饭菜来,让他们吃得饱饱地,免得死了做饿鬼。”众侍卫齐声答应。 那虬髯汉子吴立身大声道:“我们为平西王尽忠而死,流芳百世,胜于你们这些给鞑子做奴才的畜生万倍。” 一名侍卫提起鞭子,唰的一鞭打去,骂道:“吴三桂这反贼,叫他转眼就满门抄斩。” 刘一舟神情激动,双眼向天,口唇轻轻颤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众侍卫拿了三大碗饭、三大碗酒进来。韦小宝道:“这三个反贼听得要杀头,吓得全身发抖,只怕酒也喝不下,饭也吃不落啦。三位兄弟辛苦些,喂他们每人喝两口酒,可不能多喝。这一大碗饭嘛,就喂他们吃了。要是喝得醉了,杀起头来不知道颈子痛,可太便宜了他们。去到阴世,阎罗王见到三个酒鬼,大大生气,每个酒鬼先打三百军棍,那可又害苦了他们。”众侍卫都笑了起来,喂三人喝酒吃饭。 吴立身大口喝酒,大口吃饭,神色自若。敖彪吃一口饭,骂一句:“狗奴才!”刘一舟脸色惨白,食不下咽,吃不到小半碗,就摇头不吃了。 韦小宝道:“好啦,大伙儿出去。皇上叫我问他们几句话,问了之后再杀头。”张康年躬身道:“是!”领着众侍卫出去,带上了门。 韦小宝听众人脚步声走远,咳嗽一声,侧头向吴立身等三人打量,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吴立身骂道:“狗太监,有什么好笑?”韦小宝笑道:“我自笑我的,关你什么事?” 刘一舟突然说道:“公公,我……我就是刘一舟!” 韦小宝一怔,还没答话,吴立身和敖彪已同声呼喝:“你胡说什么?”刘一舟道:“公公,求求你救我一救,救……救我们一救。”吴立身喝道:“贪生怕死,算什么英雄好汉,何必开口求人?”刘一舟道:“他……他说小公爷和我师父,托他来救……救我们的。”吴立身摇头道:“他这等骗人的言语,也信得的?” 韦小宝笑道:“‘摇头狮子’吴老爷子,你就瞧在我脸上,少摇几次头罢。”吴立身一惊,道:“你……你……”韦小宝笑道:“这一位青毛虎敖彪敖大哥,是你的得意弟子,名师必出高徒,佩服,佩服。”吴立身和敖彪脸上变色,惊疑不定。 韦小宝从怀中取出方怡所摺的那个方胜,打了开来,放在刘一舟面前,笑道:“你瞧是谁写的?” 刘一舟一看,大喜过望,颤声道:“这真是方师妹的笔迹。吴师叔,方师妹说这……这位公公是来救我们的,叫我一切都听他的话。” 吴立身道:“给我瞧瞧。”韦小宝将那张纸拿到吴立身眼前,心想:“这上面不知写了些什么情话。我这大老婆不要脸,一心想偷汉子,什么肉麻的话都写得出。”只听吴立身读道:“‘刘师哥:桂公公是自己人,义薄云天,干冒奇险,前来相救,务须听桂公公指示,求脱虎口。妹怡手启。’嗯,这上面画了我们沐王府的记认花押,倒是不假。” 韦小宝听方怡在信中称赞自己“义薄云天”,不明白“义薄云天”是什么意思,心想义气总是越厚越好,“薄”得飞上了天,还有什么剩下的?但以前曾好几次听人说过,知道确是一句大大的好话,又听她信中并没对刘一舟说什么肉麻情话,更加欢喜,说道:“那还有假的?” 刘一舟问道:“公公,我那方师妹在那里?”韦小宝心道:“在我床上。”口中说道:“她此刻躲在一个安稳的所在,我救了你们出去之后,再设法救她,和你相会。” 刘一舟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公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何以为报。”他适才听韦小宝说,吃过酒饭后便提出去杀头,他本来胆大,可是突然间面临生命关头,恐惧之情再也难以克制,忍不住声称自己便是刘一舟,只盼在千钧一发之际留得性命,待见到方怡的书信,得知活命有望,这一番欢喜,当真难以形容。 吴立身却临危不惧,仍要查究清楚,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何以肯加援手?” 第313章 鹿鼎记(63) 韦小宝道:“索性对你们说明白了。我的朋友都叫我癞痢头小三子,你们别奇怪,我从前是癞痢,现今不癞了。我有个好朋友,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名叫韦小宝。他说天地会中有个老头儿,叫作八臂猿猴徐天川,为了争执拥唐、拥桂什么的,打死了你们沐王府的白寒松。沐家小公爷和白寒枫不肯干休,但人死了活不转来,没法子,那韦小宝就来托我救你们三位出去,赔还给沐王府,以便顾全双方义气。” 跟天地会的纠葛,吴立身知道得很明白,当下更无怀疑,不住的又摇头,又点头,说道:“这就是了。在下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 韦小宝笑道:“好说,好说!只不过如何逃出宫去,可得想个妙法。” 刘一舟道:“桂公公想的法子,必是妙的,我们都听从你的吩咐便了。”韦小宝心道:“我可还没想出什么主意呢。”问吴立身道:“吴老爷子可有什么计策?”吴立身道:“皇宫里狗侍卫极多,白天是闯不出去的。等到晚间,你来设法割断我们手脚上的牛筋,让我们乘黑冲杀出去便是。” 韦小宝道:“此计极妙,就怕不是十拿九稳。”在厅上走来走去,筹思计策。 敖彪道:“冲得出去最好,冲不出去,至不济也不过是个死。”刘一舟道:“敖师哥,别打断桂公公的思路。”敖彪怒目向他瞪视。 韦小宝心想:“最好是有什么迷药,将侍卫们迷倒,便可不伤人命。”走到外室,向张康年道:“张大哥,我要用些迷药,你能不能立刻给我弄些来。”张康年笑道:“行,行。赵二哥那里蒙汗药现成有的是,我马上去拿。”韦小宝笑问:“赵二哥身边有蒙汗药?做什么用的?”张康年低声道:“不瞒公公说,前日瑞副总管差我们去拿一个人,吩咐了要悄悄的干,不能张扬。这人武功了得,我们只怕明刀明枪的动手多伤人命,而且不能活捉。赵二哥就去弄了一批蒙汗药来,做了手脚。”韦小宝心道:“你们打不过人家,就搅鬼计。”问道:“结果大功告成?”张康年笑道:“手到擒来。” 韦小宝听说是瑞栋要他们去办的事,怕和自己有关,就得多问几句:“捉的是什么人?犯了什么事?”张康年道:“是宗人府的镶红旗统领和察博,听说是得罪了太后。瑞副总管把他捉来后,逼他缴了一部经书出来,后来在他嘴上、鼻上贴了桑皮纸,就这么活生生的闷死了他。” 韦小宝听得暗暗心惊:“原来老婊子为的又是那部《四十二章经》。瑞栋取到经书后,干么不立即去交给老婊子,却藏在自己身上?还不是想自行吞没吗?”随即想到瑞栋决不敢吞没经书:“嗯,是了,老婊子见到瑞栋,来不及问经书的事,立即便派他来杀我。瑞栋是想先杀老子,再缴经书,却变成了戏文〈长阪坡〉中那个夏侯什么的小花脸,先送性命,再送宝剑。老子这可不成了七进七出的常山赵子龙吗?”随口问道:“那是什么经书?这样要紧。”张康年道:“那可不知道了。我这就取蒙汗药去。” 韦小宝道:“烦你再带个讯,叫膳房送两桌上等酒席来,是我相请众位哥儿的。”张康年喜道:“公公又赏酒喝。只要跟着公公,吃的喝的,一辈子不用愁了。” 过不多时,张康年取了蒙汗药来,好大的一包,怕不有半斤多重,低声笑道:“这一大包药,足够迷倒几百人。点子倘若只有一人,用手指甲挑这么一点儿,和在茶里酒里,便就够了。”跟着吩咐众侍卫搬桌摆凳,说道桂公公赏酒。众侍卫大喜,忙着张罗。 韦小宝道:“把酒席摆在犯人厅里,咱们乐咱们的,让他妈的这三个刺客瞧得眼红,馋涎滴滴流。” 酒席设好,御膳房的管事太监已率同小太监和苏拉(按:清宫中低级杂役,满洲语称为“苏拉”),挑了食盒前来,将菜肴酒壶放在桌上。 韦小宝笑道:“你们三个反贼,干这大逆不道之事,死到临头,还在嘴硬,现下瞧着老爷们喝酒吃菜,倘若馋得熬不过,扮一声狗叫,老爷就赏你一块肉吃。”众侍卫哈哈大笑。 吴立身骂道:“狗侍卫、臭太监,我们平西王爷指日就从云南起兵,一路打到北京来,将你们这些侍卫、太监一古脑儿捉了,都丢到河里喂王八。” 韦小宝右手伸入怀里,手掌里抓了半把蒙汗药,左手拿起酒壶,走到吴立身面前,提高酒壶,笑道:“反贼,你想不想喝酒?”吴立身不明他的用意,大声道:“喝也罢,不喝也罢!平西王大兵一到,你这小太监也是性命难逃。” 韦小宝冷笑道:“那也未必!”高高提起酒壶,仰起了头,将酒从空中倒将下来,张嘴接住了,一口吞将下去,赞道:“好酒。”左手平放胸前,用食指拨开壶盖,将右掌中的蒙汗药都撒入壶中,跟着拨上了壶盖,左手提高酒壶,在半空中不住摇晃,笑道:“好反贼,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八道。”他放蒙汗药之时,身子遮住酒壶,除吴立身一人之外,谁也没见到,这一摇晃,将蒙汗药与酒尽数混和。 吴立身瞧在眼里,登时领悟,暗暗欢喜,大声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出言求饶,不是好汉。你这壶酒,痛痛快快的就让老子喝了。” 韦小宝笑道:“你想喝酒,偏不给你喝,哈哈,哈哈!”转身回到席上,给众侍卫都满满斟了一杯酒。 张康年等一齐站起,说道:“不敢当,怎敢要公公斟酒?” 韦小宝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客气?”举杯说道:“请,请!” 众侍卫正要饮酒,门外忽然有人大声道:“太后传小桂子。小桂子在这儿么?” 韦小宝吃了一惊,说道:“在这儿!”放下酒杯,心道:“老婊子又来找我干什么?”迎将出去,见是四名太监,为首的一人挺胸凸肚,来势颇为不善,当即跪下,道:“奴才小桂子接旨。”那太监道:“太后有要紧事,命你即刻去慈宁宫。” 韦小宝道:“是,是。”站起身来,心想:“迷药酒都已斟下了,我一离开,众侍卫自然立即喝酒,西洋镜马上拆穿,那也罢了,慈宁宫可万万去不得。你慈宁宫是丽春院吗?老婊子差人上门来请财主大少?”这时身旁侍卫众多,心中倒也并不惶恐,笑问:“公公贵姓,以前咱们怎地没见过?” 那太监哼了一声,说道:“我叫董金魁,这就快去罢,太后等着呢,已到处找了你半天啦!” 韦小宝一把拉住他手腕,道:“董公公,快来瞧一件有趣事儿。”拉着他向内走去。 董金魁听说是有趣事儿,便跟着走进内厅,眼见开着两桌酒席,便大声道:“好啊,你们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后派你经管御膳房,你却假公济私,拿了太后和皇上的银子胡花。” 韦小宝笑道:“众位侍卫兄弟擒贼有功,皇上命我犒赏三军。来来来,董公公,还有这三位公公,大家坐下来喝一杯。”董金魁摇头道:“我不喝!太后传你,还不快去?”韦小宝笑道:“众位侍卫大人都是好朋友,你一杯酒也不跟人家喝,可太瞧不起人了。”董金魁道:“我不喝酒。” 韦小宝向张康年使个眼色,道:“张大哥,这位董公公架子不小,不肯跟咱们喝酒。” 张康年拿起一杯酒来,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大家凑个趣儿。”董金魁无奈,只得干了一杯。韦小宝带笑道:“这才够朋友,那三位公公也喝一杯。”那三名太监从侍卫手中接过酒杯,也都喝了。 韦小宝道:“好!大伙儿都奉陪一杯。”在四只空酒杯中又斟满了酒。众侍卫一齐举杯喝了。 韦小宝举杯时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一侧,将一杯药酒都倒入了袖子。他生恐一杯酒力不够,又要给众人斟酒。一名侍卫接过酒壶,道:“我来斟!” 董金魁皱眉道:“桂公公,咱们一听太后宣召,谁都立刻拔脚飞奔而去。你这么自顾自的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 韦小宝笑道:“这中间有个缘故,来来来,大家喝了这一杯,我就说个明白。”张康年举起杯来,道:“董公公请。”董金魁道:“我可没工夫喝酒。”说着身子微微一晃。 韦小宝知他肚中蒙汗药即将发作,突然弯腰,叫道:“啊哟,肚子痛!”众侍卫都感一阵头晕,有人便道:“怎么?这酒不对!”韦小宝大声怒道:“董公公,你奉太后之命,赐毒酒给我们喝,是不是?为什么你在酒里下毒?” 董金魁大惊,颤声道:“那……那有此事?” 韦小宝道:“你好狠的手段,竟敢在酒里下毒?众位兄弟,大伙儿跟他拚了!” 众侍卫头晕脑胀,茫然失措。只听得砰砰两声响,两名太监挨不住药力,先行摔倒。跟着董金魁、张康年、众侍卫和余下一名太监先后摔倒,跌得桌翻椅倒,乱成一团。韦小宝抢上前去,在董金魁身上踢了一脚。董金魁唔的一声,手足微微一动,双眼已难睁开。 韦小宝大喜,先奔去掩上了厅门,拔出匕首,在董金魁和三名太监胸口一人一剑。 刘一舟“啊”的一声,大为惊讶。韦小宝再用匕首将吴立身、敖彪、刘一舟手足上绑缚的牛筋尽数割断。他这匕首削铁如泥,割牛筋如割粉丝面条。 吴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吴立身尤其了得,三人虽受拷打,但都是皮肉之伤,并没损到筋骨。刘一舟道:“桂公公,咱……咱们怎生逃出去?”韦小宝道:“吴老爷子、敖师兄,你们两位找两个身材差不多的侍卫,跟他们换了衣衫。刘师兄,你没胡子,可以假扮太监,跟这姓董的换了衣衫。”刘一舟道:“我也扮侍卫罢?”韦小宝道:“不行!你假扮太监。”刘一舟不敢违拗,点了点头。三人迅即改换了装束。 韦小宝道:“你们跟我来。不论有谁跟你们说话,只管扮哑巴,不可答话。”从怀中取出化尸药粉,拉开董金魁的尸体,放在厅角,用匕首在他上身、下身到处戳上几个洞,每个洞中都弹上些药粉,让尸体消毁得加倍迅速,这才开了厅门,领着三人出去。 一出侍卫房,反手带上了房门,迳向御膳房而去。 御膳房在干清宫之东,与侍卫房相距甚近,片刻间便到了。只见钱老板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着等候,手下几名汉子抬来了两口洗剥干净的大光猪。 韦小宝脸色一沉,喝道:“老钱,你这太也不成话了!我吩咐你抬几口好猪来,却用这般又瘦又干、生过十七八胎的老母猪来敷衍老子,你……你……他妈的,你这碗饭还想吃不吃哪?”他骂一句,钱老板惶惶恐恐的躬身应一声:“是!” 御膳房众太监见钱老板所抬来的,实在是两口肥壮大猪,但挑剔送来的货物不妥,原是御膳房管事太监捞油水的不二法门,任你送来的牛羊鸡鸭绝顶上等,在管事太监口中,也变成了连施舍叫化子也没人要的臭货贱货。只有送货人银子一包包的递上来,臭贱之物才摇身一变,变成了可入皇帝、太后之口的精品。众太监听韦小宝这么说,心下雪亮,跟着连声吆喝:“撵出去!这两口发臭的烂猪,只好丢在菜地里当肥料。”命那几名汉子把猪抬了去。 韦小宝愈加恼怒,手一挥,向吴立身等三人道:“两位侍卫大哥,还有这位公公,你们三个押了这家伙出去,撵到宫门外,再也不许他们进来。” 钱老板不知韦小宝是何用意,愁眉苦脸道:“公公原谅了这遭,小……小人回头去换更大更肥的肉猪来,另有薄礼……薄礼孝敬众位公公,这一次……这一次请公公多多包涵。”韦小宝道:“我要肉猪,自会差人来叫你。快去,快去!”钱老板欠腰道:“是,是!” 御膳房众太监相视而笑,均想:“你有礼物孝敬,桂公公自然不会轰走你了。” 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跟在钱老板身后,又推又拉,将他撵出厨房。 韦小宝跟在后面,来到走廊,四顾无人,低声说道:“钱老兄,这三位是沐王府的英雄,第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摇头狮子’吴老爷子。”钱老本“啊”的一声,喜道:“久仰,久仰。在下不回头招呼了,三位莫怪。”吴立身听得他是韦小宝的同伴,心中大喜,忙道:“身在险地,理当如此。”韦小宝道:“钱老哥,你跟贵会韦香主说,癞痢头小三子帮他办成了大事。你领这三位好朋友去见沐小公爷和柳老爷子。这三位朋友一走,宫里立时便会追拿刺客,你可再也不能进宫来了。”钱老本道:“是,是。敝会上下,都感谢公公的大德。”吴立身问道:“这位钱朋友是天地会的?”钱老本道:“正是!在下在青木堂。” 五人快步来到神武门。守卫宫门的侍卫见到韦小宝,都恭恭敬敬问好:“桂公公好!”韦小宝道:“大伙儿都好。”这些侍卫虽见吴立身等三人面生,但见韦小宝挽着吴立身的右臂,自是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五人出得神武门,又走了数十步。韦小宝道:“在下要回宫去了,后会有期,大家不必多礼。”吴立身道:“救命之恩,不敢望报。此后天地会如有驱策,吴某敖某师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韦小宝道:“不敢当。”只见刘一舟大步走在前面,回头相望,自是怪吴立身为何不快走,此处离宫门不远,尚未脱险。 韦小宝微微一笑,回神武门来,向守门的侍卫道:“那公公是太后的亲信,说道奉了太后慈旨,命我亲自送这几人出宫。他妈的,可不知是什么路道?”守门的侍卫道:“好大的架子!怎能劳动桂公公的大驾?莫非是亲王贝勒不成?”另一名侍卫道:“就算是亲王贝勒,也不能要桂公公亲自相送啊。”韦小宝摇头道:“太后的差使,可教人莫名其妙。我心里可着实犯疑,但那太监拿了太后的亲笔慈旨来,咱们做奴才的可不敢不办,是不是?”几名侍卫道:“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 第314章 鹿鼎记(64) 韦小宝回到侍卫房中,见众人昏迷在地,兀自未醒,当下舀了两盆冷水,一盆先冲去地上的黄水,一盆泼在张康年头上。张康年悠悠醒转,微笑道:“桂公公,我怎地就这么容易的醉了?”老大不好意思的坐起,见到厅上情景,大吃一惊,颤声道:“怎……怎……那些刺客……已经走了?” 韦小宝道:“太后派那姓董的太监来,使蒙汗药迷倒了咱们,将三名刺客救去了。” 那蒙汗药分明是张康年亲自拿来交给韦小宝的,听他这么说,心下全然不信,但药力初退,脑子兀自胡里胡涂的,不知如何置答。 韦小宝道:“张大哥,多总管命你暗中放了刺客,是不是?”张康年点头道:“多总管说,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追查主使的反贼头儿是谁。”韦小宝笑道:“是了。可是宫里走脱了刺客,负责看守的人有罪没有?” 张康年一惊,道:“那……那自然有罪,不过……不过这是多总管吩咐过的,我们做下属的,不过奉命行事罢了。”韦小宝道:“多总管有手令给你没有?”张康年更加惊了,道:“没……没有。他亲口说了,用……用不着什么手令。多总管说道,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办事。”韦小宝问道:“多总管拿了皇上亲笔的圣旨给你看了?”张康年颤声道:“没……没有。难道……难道多总管的话是假的?”全身发抖,牙齿上下相击,格格作声。 韦小宝道:“假是不假。我就怕多总管不认帐,事到临头,往你身上一推,可有些不大妙。张大哥,皇上为什么要放刺客出去?”张康年道:“多总管说,要从这三名刺客身上,引出背后主使的人来。”韦小宝道:“事情倒确是这样。只不过宫中放走刺客,若不追究,连刺客也不会相信。这背后主使之人,就未必查得出。说不定皇上会杀几个人,张扬一下,好让刺客不起疑心。” 这几句话韦小宝倒没冤枉了皇帝,康熙确曾命他杀几名侍卫,以坚被释刺客之信。 张康年惊惶之下,双膝跪倒,叫道:“公公救命!”说着连连磕头。 韦小宝道:“张大哥何必多礼。”伸手扶起,笑道:“眼前有现成的朋友顶缸,咱们往这四名太监头上一推,说他们下蒙汗药迷倒了众人,放走刺客,可不跟你没干系了?皇上听说这四名太监是太后派来的,自然不会追究。皇上也不是真的要杀你,只要有人顶缸,将放走刺客之事遮掩了过去,皇上多半还有赏赐给你呢。” 张康年大喜,叫道:“妙计,妙计!多谢公公救命之恩。” 韦小宝心道:“这件事我虽没救你性命,但适才你昏迷不醒之时,没一剑将你杀了,却也是手下留情。皇上金口吩咐,叫我杀几名侍卫的。”说道:“咱们快救醒众兄弟,咬定是这四名太监来放了刺客。” 张康年应道:“是,是!”但想不知是否真能脱却干系,兀自心慌意乱,手足发软,当下舀了冷水,将众侍卫一一救醒。 众人听说是太监董金魁将自己迷倒,杀了三名太监,救了三名刺客,无不破口大骂。大家心中起疑:“太后为什么要放走刺客?莫非这些刺客是太后招来的?”但既牵涉到太后,人人都只在心中想想,谁也不敢宣之于口。这时董金魁的尸身衣衫均已化尽,都道他已带领刺客逃出宫了。 韦小宝回到自己住处,走进内房。沐剑屏忙问:“桂大哥,有什么消息?”韦小宝道:“桂大哥没消息,好哥哥倒有一些。” 沐剑屏微笑道:“这消息我不着急,自有着急的人来叫你好哥哥。”方怡脸上一阵晕红,低声道:“好兄弟!你年纪比我小,我叫你好兄弟,那可行了罢?”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好老婆变成了好姊姊,眼睛一霎,老母鸡变鸭。行了,救出去啦!”方怡猛地坐起,颤声问道:“你……你说我刘师哥已救出去了?”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我答允你去救,自然救了。”方怡道:“怎……怎么救的?”韦小宝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下次你见到你师哥,他自会说给你听。” 方怡吁了口长气,抬头望着屋顶,道:“谢天谢地,当真是菩萨保佑。” 韦小宝见到方怡这般欢喜到心坎里去的神情,心下着恼,轻哼一声,也不说话。 沐剑屏道:“师姊,你谢天谢地谢菩萨,怎不谢谢你这个好兄弟?” 方怡道:“好兄弟的大恩大德,不是说一声‘谢谢’,就能报答得了的。”韦小宝听她这么说,又高兴起来,说道:“那也不用怎么报答。”方怡道:“好兄弟,刘师哥说了些什么话?”韦小宝道:“也没说什么,他只求我救他出去。”方怡“嗯”了一声,又问:“他问到我们没有?”韦小宝侧头想了想,说道:“没有。我跟他说,你是在一个安稳所在,不用耽心,不久我就会送你去和他相会。”方怡点头道:“是!”突然之间,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沐剑屏问道:“师姊,你怎么哭了?”方怡喉头哽咽,道:“我……我心中欢喜。”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你为了刘一舟这小白脸,欢喜得这个样子。这浪劲儿老子可不爱多瞧。小玄子叫我查究主使刺客的头儿,我得出去鬼混一番,然后回报。” 当下出得宫去,信步来到天桥一带闲逛。 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国恨 岁时犹动楚人哀 北京天桥左近,都是卖杂货、变把戏、江湖闲杂人等聚居的所在。韦小宝还没走近,只见二十名差役蜂拥而来,两名捕快带头,手拖铁链,锁拿着五个衣衫褴褛的小贩。差役手中举着七八个麦杆扎成的草把,草把上插满了冰糖葫芦。这五个小贩显然都是卖冰糖葫芦的。 韦小宝心中一动,闪在一旁,眼见众差役锁着五名小贩而去,只听得人丛中有个老者叹道:“这年头儿,连卖冰糖葫芦也犯了天条啦。” 韦小宝正待询问,忽听得一声咳嗽,有个人挨近身来,弓腰曲背,满头白发,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向韦小宝使个眼色,转身便走。韦小宝跟在他后面。 来到僻静之处,徐天川道:“韦香主,天大的喜事。”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我将吴立身他们救出去的事,你已经知道了。”说道:“那也没什么。”徐天川瞪眼道:“没什么?总舵主到了!” 韦小宝一惊,道:“我……我师父到了?”徐天川道:“正是,昨晚到的,要我设法通知韦香主,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会。”韦小宝道:“是,是!”跟师父分别了大半年,功夫一点也没练,师父一见到,立刻便会查究练功进境,只有缴一份白卷,那便如何是好?支吾道:“皇帝差我出来办事,立刻就须回报。我办完了事,再去见师父罢。” 徐天川道:“总舵主吩咐,他在北京不能多耽,请韦香主无论如何马上去见他老人家。” 韦小宝见无可推托,只得硬了头皮,跟着徐天川来到天地会聚会的下处,心想:“早知这样,这几天我赖在宫里不出来啦。师父总不能到宫里来揪我出去。”还没进胡同,便见天地会弟兄们散在街边巷口,给总舵主把风。进屋之后,一道道门户也都有人把守。 来到后厅,只见陈近南居中而坐,正和李力世、关安基、樊纲、玄贞道人、祁彪清等人说话。韦小宝抢上前去,拜伏在地,叫道:“师父,你老人家来啦,可想煞弟子了。” 陈近南笑道:“好,好,好孩子,大家都很夸奖你呢。”韦小宝站起身来,见师父脸色甚和,放下了一半心,说道:“师父身子安好?”陈近南微笑道:“我很好。你功夫练得怎样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没有?” 韦小宝早在寻思,师父考查武功时拿什么话来推搪,师父十分精明,可不容易骗过,只有随机应变,说道:“不明白的地方多着呢。好容易盼到师父来了,正要请师父指点。” 陈近南微笑道:“很好,这一次我要为你多耽几日,好好点拨你一下。” 正说到这里,守门的一名弟兄匆匆进来,躬身道:“启禀总舵主:有人拜山,说是云南沐王府的沐剑声和柳大洪。”陈近南大喜,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快迎接。”韦小宝道:“弟子没换过装束,不便跟他们相见。”陈近南道:“不错,你在后边等我罢。” 天地会一行人出去迎客,韦小宝转到厅后,搬了张椅子坐着。 过不多时,便听到柳大洪爽朗的笑声,说道:“在下生平有个志愿,要见一见天下闻名的陈总舵主,今日得如所愿,当真欢喜得紧。”陈近南道:“承蒙柳老英雄抬爱,在下愧不敢当。”众人说着话,走进厅来,分宾主坐下。 沐剑声道:“贵会韦香主在这里吗?在下要亲口向他道谢。韦香主大恩大德,敝处上下,无不感激。”陈近南还不知原因,奇道:“韦小宝小小孩子,小公爷如此谦光,太抬举小孩子了。”只听一人大声道:“在下师徒和这刘师侄的性命,都是韦香主救的。韦香主义薄云天,在下曾向贵会钱师傅说过,贵会如有驱策,姓吴的师徒随时奉命。”说话的正是“摇头狮子”吴立身。 陈近南不明就里,问道:“钱兄弟,这是怎么一回事?” 钱老本陪着吴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剑声的住处,当下便给留住了酒肉款待。然后沐剑声、柳大洪亲自率同众人,请钱老本带路,到天地会的下处来道谢,没料到总舵主驾到,这时听陈近南问起,便简略说了经过,说道韦香主有个好朋友在清宫做太监,受了韦香主之托,不顾危险,将失陷在宫里的吴立身等三人救了出来。 陈近南一听,便知什么韦香主的好朋友云云,就是韦小宝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小公爷、柳老爷子、吴大哥,三位可太客气了。敝会和沐王府同气连枝,自己人有难,出手相援,那是理所当然,说得上什么感恩报德?那韦小宝是在下的小徒,年幼不懂事,只是于这‘义气’二字,倒还瞧得极重……”说到这里,心下沉吟:“小宝混在清宫之中,本来十分隐秘,只盼他能刺探到宫中重要机密,以利反清复明大业。既做了这等大事出来,江湖上迟早会知道,若再向沐王府隐瞒,便显得不够朋友了。” 吴立身道:“我们很想见一见韦香主,亲口向他道谢。” 陈近南笑道:“大家是好朋友,这事虽然干系不小,却也不能相瞒。混在宫里当小太监的,就是我那小徒韦小宝自己。小宝,你出来见过众位前辈。” 韦小宝在厅壁后应道:“是!”转身出来,向众人抱拳行礼。 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一齐站起,大为惊讶。沐剑声等没想到韦香主就是小太监;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没想到救他们性命的小太监,竟然便是天地会的韦香主。 韦小宝笑嘻嘻的向吴立身道:“吴老爷子,刚才在皇宫之中,晚辈跟你说的是假名字,你老可别见怪。”吴立身道:“身处险地,自当如此。我先前便曾跟敖彪说,这位小英雄办事干净利落,有担当、有气概,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鞑子宫中,怎会有如此人才?我们都感奇怪。原来是天地会的香主,那……嘿嘿,怪不得,怪不得!”说着翘起了大拇指,不住摇头,满脸赞叹钦佩之色。 “摇头狮子”吴立身是柳大洪的师弟,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陈近南听他这等称赞自己徒弟,心中大喜,笑道:“吴兄可别太夸奖了,宠坏了小孩子。” 柳大洪仰起头来,哈哈大笑,说道:“陈总舵主,你一人可占尽了武林中的便宜。武功这等了得,声名如此响亮,手创的天地会这般兴旺,连收的徒儿,也这么给你增光。”陈近南拱手道:“柳老爷子这话,可连我也宠坏了。”柳大洪道:“陈总舵主,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没几个,你的丰采为人,教我打从心底里佩服出来。日后赶跑了鞑子,咱们朱五太子登了龙廷,这宰相嘛,非请你来当不可。” 陈近南微微一笑,道:“在下无德无能,怎敢居这高位?” 祁彪清插口道:“柳老爷子,将来赶跑了鞑子,朱三太子登极为帝,中兴大明,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位,大伙儿一定请你老人家来承当。”柳大洪圆睁双眼,道:“你……你说什么?什么朱三太子?”祁彪清道:“隆武天子殉国,留下的朱三太子,行宫眼下设在台湾。他日还我河山,朱三太子自当正位为君。” 柳大洪霍地挺身,厉声道:“天地会这次救了我师弟和徒弟,我们很承你们的情。可是大明天子的正统,却半点也错忽不得。祁老弟,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永历天子乃大明正统,天下皆知,你可不得胡说。” 陈近南道:“柳老爷子请勿动怒,咱们眼前大事,乃是联络江湖豪杰,共反满清,至于将来是朱三太子还是朱五太子登基继统,说来还早得很,不用先伤了自己人和气。大明帝系的正统谁属,自然是大事,可也不是咱们做臣子的一时三刻所能争得明白的。来来来,摆上酒来,大伙儿先喝个痛快。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将鞑子杀光了,什么事不能慢慢商量?” 沐剑声摇头道:“陈总舵主这话可不对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们保朱五太子,决不是贪图什么荣华富贵。陈总舵主只要明白天命所归,向朱五太子尽忠,我们沐王府上下,尽归陈总舵主驱策,不敢有违。” 陈近南微笑摇头,说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朱三太子好端端在台湾。台湾数十万军民,天地会十数万弟兄,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 柳大洪双眼一瞪,大声道:“陈总舵主说什么数十万军民、十数万弟兄,难道想倚多为胜吗?可是天下千千万万百姓,都知永历天子在缅甸殉国,是大明最后一位皇帝。咱们不立永历天子的子孙,又怎对得起这位受尽了千辛万苦、最终死于非命的大明天子?”他本来声若洪钟,这一大声说话,更加震耳欲聋,但说到后来,心头酸楚,话声竟嘶哑了。 第315章 鹿鼎记(65) 陈近南这次来到北京,原是得悉徐天川为了唐王、桂王正统谁属之事,与沐王府白氏兄弟起了争执,以致失手打死白寒松。他一心以反清复明大业为重,倘若清兵尚未打跑,自己伙里先争斗个不亦乐乎,反清大事必定障碍重重。他得讯之后,星夜从河南赶到京城,只盼能以极度忍让,取得沐王府的原宥。到北京后一问,局面远比所预料的为佳,天地会在京人众由韦小宝率领,已和沐王府的首脑会过面,双方并未破脸,颇有转圜余地,待知韦小宝又救了吴立身等三人,则徐天川误杀白寒松之事,定可揭过无疑。不料祁彪清和柳大洪提到唐桂之争,情势又趋剑拔弩张。眼见柳大洪说到永历帝殉国之事,老泪涔涔而下,不由得心中一酸,说道:“永历陛下殉国,天人共愤。古人言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何况我汉人多过鞑子百倍?鞑子势力虽大,我大汉子孙只须万众一心,何愁不能驱除胡虏,还我河山。沐小公爷、柳老爷子,咱们大仇未报,岂可自己先起争执?今日之计,咱们须当同心合力,杀了吴三桂那厮,为永历陛下报仇,为沐老公爷报仇。” 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齐声道:“对极,对极!”有的人泪流满面,有的人全身发抖,都激动无比。 陈近南道:“到底正统在隆武,还是在永历,此刻也不忙细辩。沐小公爷、柳老爷子,天下英雄,只要是谁杀了吴三桂,大家就都奉他号令!” 沐剑声之父沐天波为吴三桂所杀,他日日夜夜所想,就是如何杀了吴三桂,听陈近南这么说,首先叫了出来:“正是,那一个杀了吴三桂,天下英雄都奉他号令。” 陈近南道:“沐小公爷,敝会就跟贵府立这么一个誓约,如是贵府的英雄杀了吴三桂,天地会上下都奉沐王府号令……”沐剑声接着道:“是天地会的英雄杀了吴三桂,云南沐家自沐剑声以次,个个都奉天地会陈总舵主号令!”两人伸出手来,啪的一声,击了一掌。 江湖之上,若三击掌立誓,那就决计不可再有反悔。 二人又待互击第二掌,忽听得屋顶上有人一声长笑,道:“要是我杀了吴三桂呢?”东西屋角上都有人喝问:“什么人?”天地会守在屋上的人抢近查问。接着啪的一声轻响,一人从屋面跃入天井,厅上长窗无风自开,一个青影迅捷无伦的闪了进来。东边关安基、徐天川,西边柳大洪、吴立身同时出掌张臂相拦。那人轻轻一纵,从四人头顶跃过,已站在陈近南和沐剑声身前。 关徐柳吴四人合力,居然没能拦住此人。此人一足刚落地,四人的手指都已抓在他身上,关安基抓住他右肩,徐天川抓住他右胁,柳大洪捏住了他左臂,吴立身则是双手齐施,抓住了他后腰。四人所使的全是上乘擒拿手法。 那人并不反抗,笑道:“天地会和沐王府是这样对付好朋友么?” 众人见这人一身青布长袍,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形高瘦,瞧模样是个文弱书生。 陈近南抱拳道:“足下尊姓大名?是好朋友么?” 那书生笑道:“不是好朋友,也不来了。”突然间身子急缩,似乎成了一个肉团。关安基等四人手中陡然松了,都抓了个空。嗤嗤裂帛声中,一团青影向上拔起。 陈近南一声长笑,右手疾抓。那书生脱却四人掌握,猛觉左脚足踝上陡紧,犹如铁箍一般箍住。他右足疾出,迳踢陈近南面门。这一脚劲力奇大,陈近南顺手提起身畔茶几一挡,啪的一声,一张红木茶几登时给他踢得粉碎。陈近南右手甩出,将他往地下掷去。那书生臀部着地,身子却如在水面滑行,在青砖上直溜出去,溜出数丈,腰一挺,靠墙站起。 关安基、徐天川、柳大洪、吴立身四人手中,各自抓住了一块布片,却是将那书生身上青布长袍各自拉下了一片。这几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六人出手干净利落,旁观众人看得清楚,都忍不住大声喝采。这中间喝采声最响的,还是那“铁背苍龙”柳大洪。吴立身连连摇头,脸上却是又惭愧、又佩服的神情。 陈近南微笑道:“阁下既是好朋友,何不请坐喝茶?”那书生拱手道:“这杯茶原是要叨扰的。”踱着方步走近,向众人团团一揖,在最末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各人若不是亲眼见他显示身手,真难相信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竟会身负如此上乘武功。陈近南笑道:“阁下何必太谦?请上坐!” 那书生摇手道:“不敢,不敢!在下得与众位英雄并坐,已是生平最大幸事,又怎敢上坐?陈总舵主,你刚才问我姓名,未及即答,好生失敬。在下姓李,草字西华。” 陈近南、柳大洪等听他自报姓名,均想:“武林之中,没听到有李西华这一号人物,那多半是假名了。但少年英雄之中,也没听说有那一位身具如此武功。”陈近南道:“在下孤陋寡闻,竟未得知江湖上出了阁下这样一位英雄,好生惭愧。” 李西华哈哈一笑,道:“人道天地会陈总舵主待人诚恳,果然名不虚传。你听了贱名,倘若说道‘久仰’,在下心中不免有三分瞧你不起了。在下初出茅庐,江湖上没半点名头,连我自己也不久仰自己,何况别人?哈哈,哈哈!” 陈近南微笑道:“今日一会,李兄大名播于江湖,此后任谁见到李兄,都要说一声‘久仰’了!”这句话实是极高的称誉,人人都听得出来。天地会、沐王府的四大高手居然拦他不住、抓他不牢,陈近南和他对了两招,也不过略占上风,如此身手,不数日间自然遐迩知闻。 李西华摇手道:“不然,在下适才所使的,都不过是小巧功夫,不免有些旁门左道。这位老爷子使招‘云中现爪’,抓得我手臂险些断折。这位爱摇头的大胡子朋友双手抓住我后腰,想必是一招‘搏兔手’,抓得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这位白胡子老公公这招‘白猿取桃’,真把我胁下这块肉当作蟠桃儿一般,牢牢拿住,再不肯放。这位长胡子朋友使的这一手……嗯,嗯,招数巧妙,是不是‘城隍扳小鬼’啊?”关安基左手大拇指一翘,承认他说得不错。其实这一招本名“小鬼扳城隍”,他倒转来说,乃是自谦之词。 关安基等四人同时出手,抓住他身子,到他跃起挣脱,不过片刻之间,他竟能将四人所使招数说得丝毫无误,这份见识,似乎又在武功之上。 柳大洪道:“李兄,你身手了得,眼光更是了得。” 李西华摇手道:“老爷子夸奖了。四位刚才使在兄弟身上的,不论那一招,都能取人性命。但四位点到即止,没伤到在下半分,四位前辈手底留情,在下甚是感激。” 柳大洪等心下大悦,这“云中现爪”、“搏兔手”、“白猿取桃”、“小鬼扳城隍”四招,每一招确然都能化成极厉害的杀手,只须加上一把劲便是。李西华指出这节,大增他四人脸上光彩。 陈近南道:“李兄光降,不知有何见教?”李西华道:“这里先得告一个罪。在下对陈总舵主向来仰慕,这次无意之中,得悉陈总舵主来到北京,说什么也要来瞻仰丰采。只是没人引见,只好冒昧做个不速之客,在屋顶之上,偷听到了几位的说话。在下恨吴三桂这奸贼入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忍不住多口,众位恕罪。”说着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众人一齐站起还礼。天地会和沐王府几位首脑自行通了姓名。韦小宝虽是天地会首脑,此刻在北京名位仅次于陈近南,但见李西华的眼光始终不转到自己脸上,便不说话。 沐剑声道:“阁下既是吴贼的仇人,咱们敌忾同仇,乃是同道,不妨结盟携手,共谋诛此大奸。”李西华道:“正是。适才小公爷和陈总舵主正在三击掌立誓,却给在下冒冒失失的打断了。两位三击掌之后,在下也来拍上三掌可好?”柳大洪道:“阁下是说,倘若阁下杀了吴三桂,天地会和沐王府群豪,都得听奉阁下号令?”李西华道:“那万万不敢。在下是后生小子,得能追随众位英雄,便已心满意足,那敢说号令群雄?” 柳大洪点了点头,道:“那么阁下心目之中,认为永历、隆武,那一位先帝才是大明的正统?”当年柳大洪跟随永历皇帝和沐天波转战西南,自滇入缅,经历无尽艰险,结果永历皇帝还是给吴三桂害死,他立下血誓,要扶助永历后人重登皇位。陈近南顾全大体,不愿为此事而生争执,但这位热血满腔的老英雄却念念不忘于斯。 李西华道:“在下有一句不入耳的言语,众位莫怪。”柳大洪脸上微微变色,抢着问道:“阁下是鲁王旧部?”当年明朝崇祯皇帝死后,在各地自立抗清的,先有福王,其后有唐王、鲁王和桂王。柳大洪一言出口,马上知道这话说错了,瞧这李西华的年纪,说不定还是生于清兵入关之后,决不能是鲁王旧部,又问:“阁下先人是鲁王旧部?” 李西华不答他的询问,说道:“将来驱除了鞑子,崇祯、福王、唐王、鲁王、桂王的子孙,谁都可做皇帝。其实只要是汉人,那一个不可做皇帝?沐小公爷、柳老爷子何尝不可?台湾的郑王爷、陈总舵主自己,也不见得不可以啊。大明太祖皇帝赶走蒙古鞑子,并没去再请宋朝赵家的子孙来做皇帝,自己身登大宝,人人心悦诚服。”他这番话人人闻所未闻,无不脸上变色。 柳大洪右手在茶几上一拍,厉声道:“你这几句话当真大逆不道。咱们都是大明遗民,孤臣孽子,只求兴复明朝,岂可存这等狼子野心?” 李西华并不生气,微微一笑,道:“柳老爷子,晚辈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那便是适才提及过的。大宋末年,蒙古鞑子占了我汉人花花江山,我大明洪武帝龙兴凤阳,赶走鞑子,为什么不立赵氏子孙为帝?”柳大洪哼了一声,道:“赵氏子孙气数已尽,这江山是太祖皇帝血战得来,自然不会拱手转给赵氏。何况赵氏子孙于赶走元兵一事无尺寸之功,就算太祖皇帝肯送,天下百姓和诸将士卒也必不服。” 李西华道:“这就是了。将来朱氏子孙有没有功劳,此刻谁也不知。倘若功劳大,人人推戴,这皇位旁人决计抢不去;如果也无尺寸之功,就算登上了龙庭,只怕也坐不稳。柳老爷子,反清大业千头万绪,有的当急,有的可缓。杀吴三桂为急,立新皇帝可缓。” 柳大洪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喃喃道:“什么可急可缓?我看一切都急,恨不得一古脑儿全都办妥了才好。” 李西华道:“杀吴三桂当急者,因吴贼年岁已高,若不早杀,给他寿终正寝,岂不成为天下仁人义士的终身大恨?至于奉立新君,那是赶走鞑子之后的事,咱们只愁打不垮鞑子,至于要奉立一位有道明君,总是找得到的。” 陈近南听他侃侃说来,入情入理,甚是佩服,说道:“李兄之言有理,但不知如何诛杀吴三桂那奸贼?要听李兄宏论。”李西华道:“不敢当,晚辈正要向各位领教。” 沐剑声道:“陈总舵主有何高见?”陈近南道:“依在下之见,吴贼作孽太大,单是杀他一人,可万万抵不了罪,总须搞得他身败名裂,满门老幼,杀得寸草不存,连跟随他为非作歹的兵将部属,也都一网打尽,方消我大汉千万百姓心头之恨。” 柳大洪拍桌大叫:“对极,对极!陈总舵主的话,可说到了我心坎儿里去。老弟,我听了你这话,心痒难搔,你有什么妙计,能杀得吴贼合府满门,鸡犬不留?”一把抓住陈近南手臂,不住摇动,道:“快说,快说!” 陈近南微笑道:“这是大伙儿的盼望,在下那有什么奇谋妙策,能对付得了吴三桂。”柳大洪“哦”的一声,放脱了陈近南的手臂,失望之情,见于颜色。 陈近南伸出手掌,向沐剑声道:“小公爷,咱们还有两记没击。”沐剑声道:“正是!”伸手和他轻轻击了两掌。 陈近南转头向李西华道:“李兄,咱们也来击三掌如何?”说着伸出了手掌。李西华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陈总舵主如诛杀了吴贼,李某自当恭奉天地会号令,不敢有违。李某倘若侥幸,得能手刃这神奸巨恶,只求陈总舵主肯赏脸,与李某义结金兰,让在下奉你为兄,除此之外,不敢复有他求。” 陈近南笑道:“李贤弟,你可太也瞧得起我了。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韦小宝在一旁瞧着群雄慷慨的神情,忍不住百脉贲张,恨不得自己年纪立刻大了,武功立刻高了,也如这位李西华一般,在众位英雄之前大出风头。听得师父说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禁喃喃自语:“驷马难追,驷马难追。”心想:“他妈的,驷马是匹什么马?跑得这样快?” 陈近南吩咐属下摆起筵席,和群雄饮宴。席间李西华谈笑风生,见闻甚博,但始终不露自己的门派家数、出身来历。李力世和苏冈向他引见群豪。李西华见韦小宝年纪幼小,居然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不禁大是诧异,待知他是陈近南的徒弟,心道:“原来如此。”他喝了几杯酒,先行告辞。 陈近南送到门边,在他身边低声道:“李贤弟,适才愚兄不知你是友是敌,多有得罪,抓住你足踝之时使了暗劲。这劲力两个时辰之后便发作。你不可丝毫运劲化解,在泥地掘个洞穴,全身埋在其中,只露出口鼻呼吸,每日埋四个时辰,共须掩埋七天,便无后患。” 李西华一惊,大声道:“我已中了你的‘凝血神抓’?” 陈近南道:“贤弟勿须惊恐,依此法化解,必无大患。愚兄鲁莽得罪,贤弟勿怪。” 李西华脸上惊惶之色随即隐去,笑道:“那是小弟自作自受。”叹了口气,道:“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躬身行礼,飘然而去。 第316章 鹿鼎记(66) 柳大洪道:“陈总舵主,你在他身上施了‘凝血神抓’?听说中此神抓之人,三天后全身血液慢慢凝结,变成浆糊一般,无药可治,到底是否如此?”陈近南道:“这功夫太过阴毒,小弟素来不敢轻施,只是见他武功厉害,又窃听了我们的机密,不明他是何居心,才暗算了他。这可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径,说来惭愧。”沐剑声道:“此人若是鞑子鹰犬,或是吴三桂的部属,陈总舵主如不将他制住,咱们的机密泄漏出去,为祸不小。陈总舵主一举手间便已制敌,令对方受损而不自知,这等神功,令人好生佩服。” 陈近南又为白寒松之死向白寒枫深致歉意。白寒枫道:“陈总舵主,此事休得再提。先兄人死不能复生,韦香主救了吴师叔他们三人,在下好生感激。” 沐剑声心中挂念妹子下落,但听天地会群雄不提,也不便多问,以免显得有怀疑对方之意。又饮了几巡酒,沐剑声等起身告辞。韦小宝道:“小公爷,你们最好搬一搬家,早晚鞑子便会派兵来跟你们捣乱。虽然你们不怕,但鞑子兵越来越多,一时之间,恐怕也杀不了这许多。”柳大洪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说得好,多谢你关照,我们马上搬家便是。”沐剑声道:“陈总舵主、韦香主、众位朋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沐王府众人辞出后,陈近南道:“小宝,跟我来,我瞧瞧你这几个月来,功夫进境怎样了。”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脸上登时变色,应道:“是,是。”跟着师父走进东边一间厢房,说道:“师父,皇帝派我查问宫中刺客的下落,弟子可得赶着回报。” 陈近南道:“什么刺客下落?”他昨晚刚到,于宫中有刺客之事,只约略听说。 韦小宝便将沐王府群豪入宫行刺、意图嫁祸于吴三桂等情说了。 陈近南吁了口气,道:“有这等事?”他虽多历风浪,但得悉此事也颇为震动,说道:“沐家这些朋友胆气粗豪,竟然大举入宫。我还道他们三数人去行刺皇帝,因而被擒,原来是为了对付吴三桂这奸贼。你救了吴立身他们三人,再回宫去,不怕危险吗?” 韦小宝要逞英雄,自然不说释放刺客是奉了皇帝之命,回宫去绝无危险,吹牛道:“弟子已拉了几个替死鬼,将事情推在他们头上,看来一时三刻,未必会疑心到弟子身上。师父叫我在宫里刺探消息,倘若为了救沐王府三人,从此不能回宫,岂非误了师父大事?” 陈近南甚喜,说道:“对,咱们已跟沐剑声三击掌立誓,按理说,沐王府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决不能是天地会的对手。我跟他们立这个约,一来免得争执唐、桂正统,再伤两家和气,鞑子未灭,我们汉人豪杰先行自相残杀起来,大事如何可成?二来如能将沐王府收归本会,大大增强我天地会的力量。原来他们竟敢入宫大闹,足见为了搞倒吴贼,无所不用其极。咱们也须尽力以赴,否则给他们抢了先,天地会须奉沐王府的号令,大伙儿岂不脸上无光?” 韦小宝道:“是啊,沐小公爷有什么本事,只不过仗着有个好爸爸,如我投胎在他娘肚皮里,一样的是个沐小公爷。像师父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倘若不得不听命于他,可把我气也气死了。” 陈近南一生之中,不知听过了多少恭维谄谀的言语,但这几句话出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之口,真诚可喜,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可不知韦小宝本性机伶,而妓院与皇宫两处,更是天下最虚伪、最奸诈的所在,韦小宝浸身于这两地之中,其机巧狡狯,早已远胜寻常大人。陈近南在天地会中,日常相处的均是肝胆相照的豪杰汉子,那想得到这个小弟子言不由衷,十句话中恐怕有五六句就靠不住。他拍拍韦小宝肩头,微笑道:“小孩子懂得什么?你怎知沐家小公爷没什么本事?” 韦小宝道:“他派人去皇宫行刺,徒然送了许多手下人的性命,对吴三桂却丝毫无损,那便是没本事,可说是大大的笨蛋。”陈近南道:“你怎知对吴三桂丝毫无损?”韦小宝道:“这沐家小公爷用的计策是极笨的。他叫进宫行刺之人,所穿内衣上缝了‘平西王府’的字,所用兵刃上又刻了‘平西王府’或‘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鞑子又不是笨蛋,自然会想到,如真是吴三桂的手下,怎会用刻上了字的兵器?”陈近南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 韦小宝又道:“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正在北京,带了大批珠宝财物向皇帝进贡。吴三桂真要行刺皇帝,不会在这时候。再说,他行刺皇帝干什么?只不过是想起兵造反,自己做皇帝。他一起兵,鞑子立刻抓住他儿子杀了,他为什么好端端的派儿子来北京送死?”陈近南又点头道:“不错。” 其实韦小宝虽然机警,毕竟年纪尚幼,于军国大事、人情世故所知极为有限,这几条理由,他是半条也想不出的,恰好康熙曾经跟他说过,便在师父面前装作是自己见到的事理。 陈近南一听之下,觉得这徒儿见事明白,天地会中武功好手不少,头脑如此清楚之人却没几个。当初他让这孩子任青木堂香主,只为了免得青木堂中两派纷争,先应了众人誓言,慢慢再选立贤能,韦小宝既是自己弟子,届时命他退位让贤便是。这时听了他这番话,暗想:“这孩子有胆有识,此刻已挺了不起,再磨练得几年,便当真做青木堂香主,也未必便输了给其余九位香主。”问道:“鞑子知道了没有?” 韦小宝道:“此刻还不大明白,不过皇帝好像已起疑心。他今早召集了侍卫,叫他们演习刺客所使的武功家数。有个侍卫演了这几招,大家在纷纷议论,弟子在旁瞧着,记得了两招。”当下将“横扫千军”、“高山流水”这两招使了出来。 陈近南叹道:“沐王府果然没人才。这明明是沐家拳,清宫侍卫中好手不少,那有认不出来的?”韦小宝道:“弟子曾见风际中风大哥与玄贞道长演过,料想鞑子侍卫们会认得出,只怕鞑子要搜查拿人。因此刚才劝沐家小公爷早些出城躲避。” 陈近南道:“很是,很是!你现下便回宫去打听,明日再来,我再传你武功。” 韦小宝听得师父暂不查考自己武功,心中大喜,忙行礼告辞,心想:“今晚临急抱佛脚,请小郡主将师父那本武功秘诀上的话读来听听,好歹记得一些,明儿师父问起,多少有点儿东西交代。师父只能怪我练得不对,可不能怪我贪懒不用功。谁叫他没时候教我呢?他要怪,只能怪自己。” 韦小宝回到宫里上书房,康熙正在批阅奏章,一见到他,便放下了笔,问道:“探到了什么消息没有?”韦小宝道:“皇上料事如神,半点儿不错,造反的主儿,果然是云南沐家的。”康熙喜道:“当真如此?那好极了。瞧多隆的脸色,他现下还不肯信呢。你探到了什么?”韦小宝道:“这三名被擒的刺客,本来一口咬定是吴三桂的部属,多总管将他们打得死去活来,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改口。”康熙道:“多隆武功不错,却是个莽夫。” 韦小宝道:“奴才奉了皇上圣旨,用蒙汗药将看守的侍卫迷倒,刚好皇太后派了四名太监来,说要立时动手将刺客处死。奴才大胆,就依照皇上安排下的计策,当着刺客之面,将四名太监杀了,将刺客领出宫去。这三个反贼果然半点也没起疑。” 康熙微笑道:“刚才多隆来报,说道太后手下的一名太监头儿放走了刺客,我正奇怪,原来是你做的手脚。” 韦小宝道:“皇上可不能跟太后说,否则奴才小命不保。太后已骂过我一顿,说奴才只对皇上尽忠,不对太后尽忠。其实太后和皇上又分什么了?再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终究只有皇上的圣旨才算得数。太后没问过皇上,就下旨将刺客杀了,于道理也不大合。” 康熙不去理他的挑拨离间,说道:“我自不会跟太后说。那三名刺客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我领他们出得宫去,他们三人自行告诉了我真姓名。原来那老的叫作‘摇头狮子’吴立身,两名小的,一个叫敖彪,一个叫刘一舟。他们向我千恩万谢,终于给奴才骗倒,带我去见他们主人。果然不出皇上所料,暗中主持的是个年轻人,这些反贼叫他作小公爷,真姓名叫作沐剑声,是沐天波的儿子。他手下有个武功极高的老头儿,叫什么‘铁背苍龙’柳大洪,还有‘圣手居士’苏冈哪,白氏双侠中的白二侠白寒枫等等一干人。分别住在杨柳胡同和南豆芽胡同两处。” 康熙道:“你都见到了?”韦小宝道:“都见到了。他们说,天下老百姓都道,皇上年纪虽然不大,却圣明无比,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他们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加害皇上。前晚所以进宫来胡闹,完全是想陷害吴三桂,以报复他害死沐天波的大仇。” 这几句马屁拍得不免过份,康熙亲政未久,天下百姓不会便已歌功颂德,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康熙听说百姓颂扬自己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不由得大悦,微笑道:“我也没行过什么惠民的仁政,‘圣明无比’云云,是你杜撰出来的罢?” 韦小宝道:“不,不!是他们亲口说的。大家都说鳌拜这大奸臣残害良民,老百姓们恨他恨到了骨头里。皇上一上来就把他杀了,那是大大的好事。他们恭维你是什么鸟生,又是什么鱼汤。奴才也不大懂,想来总是好话,听着可开心得紧。” 康熙一怔,随即明白,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尧舜禹汤,他妈的,什么鸟生鱼汤!”他想尧舜禹汤的恭维太深奥,韦小宝决计捏造不出,自不会假。那知说书先生说《英烈传》之时,曾说群臣不断颂扬朱元璋是尧舜禹汤,韦小宝听得熟了,虽不明其意,却知“鸟生鱼汤”乃专拍皇帝马屁的好话,朱元璋每次听了,都是“龙颜大悦”。 韦小宝这时将这句话用在小皇帝身上,果见康熙也是“龙颜大悦”,笑得极是欢畅,知这马屁拍对了,问道:“皇上,‘鸟生鱼汤’到底是什么东西?”康熙笑道:“还在鸟生鱼汤?你这家伙可真没半点学问。尧舜禹汤是古代的四位有道明君,大圣大智,有仁德于天下的好皇帝。”韦小宝道:“怪不得,怪不得!这些反贼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 康熙道:“虽是如此,也不能让他们就此逃走,快传多隆来。” 韦小宝应了,出去将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传进上书房。康熙吩咐多隆:“反贼果然是云南沐家的人,你带领侍卫,立刻便去擒拿。小桂子,反贼一伙有些什么脚色,你跟多总管说说。”韦小宝当下将沐剑声、柳大洪等人的姓名说了。 多隆吃了一惊,说道:“原来是‘铁背苍龙’在暗中主持,这批贼子来头可不小。那‘摇头狮子’吴立身,奴才也听过他名字,没想到在宫里关了他两日两夜,却查不到他的底细。奴才倘若聪明一点儿,见到他老是摇头,早就该想到了。如不是圣上明断,我们侍卫房里的人,都认定是吴三桂派的人。”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就怕他们这时早已走了,这一次未必拿得到。”顿了一顿,又道:“既知道了正主儿,就算这次拿不到,也没什么大碍。就怕咱们蒙在鼓里,上了人家的当还不知道。”多隆道:“是,是。奴才们胡涂,幸好主子英明,否则可不得了。”磕头告退,立刻点人去拿。 康熙道:“小桂子,我去慈宁宫请安,你跟我来。”韦小宝应道:“是!”想到要见太后,不由得胆战心惊。康熙道:“你愁眉苦脸干什么?我带你去见太后,正为的是要保住你头上这颗脑袋。”韦小宝应道:“是,是!” 到了慈宁宫,康熙向太后请了安,禀明刺客来历,说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走刺客,终于查明了真相。 太后微微一笑,说道:“小桂子,你可能干得很哪!” 韦小宝跪下又再磕头,道:“那是皇上料事如神,一切早都算定了,奴才不过奉皇上差遣办事而已。奴才所干的事,从头至尾全是皇上吩咐的,奴才自己可没拿半点主意。” 太后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声,说道:“你顽皮胡闹,可不是皇上吩咐的罢!小孩子家出得宫去,一定到处去玩耍了,可到天桥看把戏没有?买了冰糖葫芦吃没有?” 韦小宝想到在天桥见到官差捉拿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料来定是太后所遣,她怕那人将消息传去五台山告知瑞栋,便不分青红皂白,将天桥一带所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抓了,自然不分青红皂白,尽数砍了,念及她手段的毒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说道:“是,是!” 太后微笑道:“我问你哪,你买了冰糖葫芦来吃没有?” 韦小宝道:“回太后的话:奴才在街上听人说道,这几日天桥不大平静,九门提督府派人将贩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捉了去,说道里面有不少歹人。因此本来卖冰糖葫芦的,现下都改了行,有的卖凉糕儿,有的卖花生,还有改行卖酸枣、卖甜饼的,这些人奴才见得多了,有些脸孔很熟,他们都说不卖冰糖葫芦啦。还有一个人真好笑,说要到什么五台山、六台山去,贩些和尚们吃的素馒头来卖。” 太后竖眉大怒,自然明白韦小宝这番话的用意,那是说这个传讯之人没给抓着,以后也别想抓他得到,随即微微冷笑,说道:“很好,你很好,很能干。皇帝,我想要他在我身边办事,你瞧怎么样?” 康熙这些日来差遣韦小宝办事,甚是得力,倚同左右手一般,这次亲来慈宁宫,便是要向太后解释,韦小宝杀了太后所遣的四名太监,是奉自己之命,请太后不要怪责于他,突然听得太后要人,不由得一怔。他事母甚孝,太后虽不是他亲生母亲,但他自幼由太后抚养长大,实和亲母无异,自是不敢违拗,微笑道:“小桂子,太后抬举你,还不赶快谢恩?” 第317章 鹿鼎记(67) 韦小宝听得太后向皇帝要人,已然吓得魂飞天外,一时心下胡涂,只想拔脚飞奔,就此逃出皇宫,再也不回来了,听得康熙这么说,忙应道:“是,是!”连连磕头,说道:“多谢太后恩典,皇上恩典。” 太后冷笑道:“怎么啦?你只愿服侍皇上,不愿服侍我,是不是?”韦小宝道:“服侍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样,奴才一样的忠心耿耿,尽力办事。”太后道:“那就好了。御膳房的差使,你也不用当了,专门在慈宁宫便是。”韦小宝道:“是,多谢太后恩典。” 康熙见太后要了韦小宝,怏怏不乐,说了几句闲话,便辞了出来。韦小宝跟着出去。太后道:“小桂子,你留着,让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给你办。” 韦小宝道:“是!”眼怔怔瞧着康熙的背影出了慈宁宫,心想:“你这一去,我可就糟了,不知以后还见不见得着你。”忍不住便想大哭。 太后慢慢喝茶,目不转睛的打量韦小宝,只看得他心中发毛,过了良久,问道:“那到五台山去贩卖素馒头的,什么时候再回北京?”韦小宝道:“奴才不知。”太后道:“你什么时候再去会他?”韦小宝随口胡诌:“奴才跟他约好,一个月后相会,不过不是在天桥了。”太后道:“在什么地方?”韦小宝道:“他说到那时候,他自会设法通知奴才。” 太后点了点头,道:“那你就在慈宁宫里,等他的讯息好了。”双掌轻轻一拍,内室走了一名宫女出来。 这宫女已有三十五六岁年纪,体态极肥,脚步却甚轻盈,脸如满月,眼小嘴大,笑嘻嘻的向太后弯腰请安。 太后道:“这个小太监名叫小桂子,又大胆又胡闹,我倒很喜欢他。”那宫女微笑道:“是,这个小兄弟果然挺灵巧的。小兄弟,我名叫柳燕,你叫我姊姊好啦。”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你是头肥猪!”笑道:“是,柳燕姊姊,你这名字真好,腰身好似杨柳,这么袅啊袅的,就像一只小燕儿。”在太后跟前,旁的宫女太监那敢说半句这等轻佻言语,但韦小宝明知无幸,这种话说了是这样,不说也是这样,那么不说也是白饶。 柳燕嘻嘻一笑,说道:“小兄弟,你这张嘴可也真甜。” 太后道:“他嘴儿甜,脚下也快。柳燕,你说有什么法子,叫他不会东奔西跑,在宫里乱走乱闯?”柳燕道:“太后把他交给奴才,让我好好看管着就是。”太后摇头道:“这小猴儿滑溜得紧,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栋去传他,他却花言巧语,将瑞栋这胆小鬼吓跑了。我又派了四名太监去传他,他串通侍卫,将这四人杀了。我再派四人去,不知他做了什么手脚,竟将董金魁他们四人又都害死了。” 柳燕啧啧连声,笑道:“啊哟,小兄弟,你这可也太顽皮啦!太后,看来只有将他一双腿儿砍了,让他乖乖的躺着,那不是安静太平得多吗?” 太后叹了口气,道:“我看也只有这法儿了。” 韦小宝纵身而起,往门外便奔。 他左脚刚跨出门口,蓦觉头皮一紧,辫子已给人拉住,跟着脑袋向后一仰,身不由主的便一个筋斗,倒翻了过去,心口一痛,一只脚已踏在胸膛之上。只见那只脚肥肥大大,穿着一只红色绣金花的缎鞋,自是给柳燕踏住了。韦小宝情急之下,冲口骂道:“臭婆娘,快松开你臭脚!”柳燕脚上微一使劲,韦小宝胸口十几根肋骨格格乱响,连气也喘不过来。只听柳燕笑道:“小兄弟,你一双脚倒香得很,我挺想砍下来闻闻。” 韦小宝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大可将自己一双脚砍了,再派人抬着,去见替瑞栋传讯之人,还可暗中派遣高手,跟着那人上五台山去,将瑞栋杀了。但世上早已没有瑞栋这一号人,西洋镜终究要拆穿,眼前大事,是要保住这一双腿,此刻恐吓已然无用,只有出之于利诱,便冷冷的道:“太后,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紧,就算砍了我脑袋,小桂子也不过矮了一截,没有什么,可惜那《四十二章经》,嘿嘿,嘿嘿……” 太后一听到“四十二章经”五字,立时站起,问道:“你说什么?” 韦小宝道:“我说那几部《四十二章经》,未免有点儿可惜。” 太后向柳燕道:“放他起来。”柳燕左足一提,离开韦小宝的胸膛,脚板抄入他身底,在他背心一挑,将他身子挑得弹了起来,左手伸出,已抓住他后领,提在半空,再往地下重重一顿。韦小宝给她放倒提起,毫无抗拒之能,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臭婆娘”,吓得又吞入了肚里。 太后问道:“《四十二章经》的话,你是听谁说的?”韦小宝道:“反正我两条腿就要给你砍了,我什么也不说,大伙儿一拍两散,我没腿没脑袋,你也没《四十二章经》。” 柳燕道:“我劝你还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韦小宝道:“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为什么要回答?最多上些刑罚,我才不怕呢。”柳燕拿起他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又尖又长,长得挺好看啊。”韦小宝道:“最多你把我的手指都斩断了,又有什么希罕……”一句话未毕,手指上剧痛连心,“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却原来柳燕两根手指拿住他左手食指重重一夹,险些将他指骨也捏碎了。这肥女人笑脸迎人,和蔼可亲,下手却如此狠辣,而指上的力道更十分惊人,一夹之下,有如铁钳。 韦小宝这一下苦头可吃得大了,眼泪长流,叫道:“太后,你快快将我杀了,那几部《四十二章经》,那叫做老猫闻咸鱼,嗅鲞啊嗅鲞(休想)!”太后道:“你将《四十二章经》的事老实说出来,我就饶你性命。”韦小宝道:“我不用你饶命,经书的事,我也决计不说。” 太后眉头微蹙,对这倔强小孩,一时倒感无法可施,隔了半晌,缓缓道:“柳燕,如他不说,你便将他的两只眼珠挖了出来。” 柳燕笑道:“很好,我先挖他一只眼珠。小兄弟,你的眼珠子生得可真灵,又黑又圆,骨碌碌的转动,挖了出来,可不大漂亮啊。”说着右手大拇指放上他右眼皮,微微使劲。 韦小宝只觉眼珠奇痛,只好屈服,叫道:“投降,投降!你别挖我眼珠子,我说就是了。”柳燕放开了手,微笑道:“那才是乖孩子,你好好的说,太后疼你。” 韦小宝伸手揉了揉眼珠,将那只痛眼眨了几眨,闭起另一只眼睛,侧过了头向柳燕瞧了一会,摇头道:“不对,不对!”柳燕道:“什么不对?别装模作样了,太后问你的话,快老实回答。”韦小宝道:“我这只眼珠子给你揿坏了,瞧出来的东西变了样,我见到你是人的身子,脖子上却生了个大肥猪的脑袋。” 柳燕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那倒挺好玩,我把你左边那颗眼珠子也揿坏了罢。”韦小宝退后一步,道:“免了罢,谢谢你啦。”闭起左眼向太后瞧去,摇了摇头。 太后大怒,心想:“这小鬼用独眼去瞧柳燕,说见到她脖子安着个猪脑袋,现下又这般瞧我,他口中不说,心里不知在如何骂我,定是说见到我脖子上安着个什么畜生脑袋。”冷冷的道:“柳燕,你把他这颗眼珠子挖了出来,免得他东瞧西瞧。” 韦小宝忙道:“没了眼珠,怎么去拿《四十二章经》给你?”太后问道:“你有《四十二章经》?那里来的?”韦小宝道:“瑞栋交给我的,他叫我好好收着,放在一个最隐秘的所在。他说:‘小桂子兄弟啊,皇宫里面,想害你的人很多,倘若将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短了两只眼珠子或两条腿子,这部经书就从此让它不见天日好啦。害你的人,眼珠子虽然不瞎,看不到这部宝贝经书,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没什么分别,这叫做自作自受!’太后,那部经书是红绸子封皮,镶白边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 太后不信瑞栋说过这种话,但她差遣瑞栋去处死宗人府的镶红旗旗主和察博,取了他府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经》,却确是事实。当日瑞栋回报之时,她正急于要杀韦小宝灭口,来不及询问经书,此刻听他这么说,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瑞栋竟将经书交了给这小鬼,喜的是终于探得了下落,说道:“既是如此,柳燕,你就陪了这小鬼去取那经书来给我。倘若经书不假,咱们就饶了他性命,将他还给皇帝算啦。咱们永世不许他再进慈宁宫来,免得我见了这小鬼就生气。” 柳燕拉住韦小宝右手,笑道:“小兄弟,咱们去罢!”韦小宝将手一摔,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柳燕只轻轻握住他手掌,那知她手指上竟似有极强的黏力,牢牢黏住了他手掌,这一摔没能摔脱她手。柳燕笑道:“你是太监,算什么男人了?就算真是男子汉,你这小鬼头给我做儿子也还嫌小。” 韦小宝道:“是吗?你想做我娘,我觉得你跟我娘当真一模一样。” 柳燕那知他是绕了弯子,在骂自己是婊子,呸了一声,笑道:“姑娘是黄花闺女,你别胡说。”一扯他手,走出门外。 来到长廊,韦小宝心念乱转,只盼能想个什么妙法来摆脱她的掌握,那柄锋利之极的匕首插在右脚靴筒里,如伸左手去拔,手一动便给她发觉了,这女人武功了得,就算自己双手都有利器,也未必能跟她走上三招两式,心下嘀咕:“他妈的,那里忽然钻了这样一口大肥猪出来?钱老板什么不好送,偏偏送肥猪,我早就觉得不吉利。老婊子跟老乌龟动手之时,这头母猪一定还不在慈宁宫,否则她只要出来帮上一帮,老乌龟立时就翘辫子。这头母猪定是这两天才来宫里的,否则前几天老婊子就派她来杀我了,不用老婊子亲自动手。”想到这里,突然心生一计,带着她向东而行,迳往干清宫侧的上书房走去,眼前只有去求康熙救命,这肥猪进宫不久,未必识得宫中的宫殿道路。 他只向东跨得一步,第二步还没跨出,后领一紧,已给柳燕一把抓住。她嘻嘻一笑,问道:“好兄弟,你上那里去?”韦小宝道:“我到屋里去取经啊。”柳燕道:“那你怎么去上书房?想要皇上救你吗?”韦小宝忍不住破口而骂:“臭猪,你倒认得宫里的道路。” 柳燕道:“别的地方不认得,干清宫、慈宁宫,和你小兄弟的住处,倒还不会认错。”手劲向右一扭,将他身子扭得朝西,笑道:“乖乖走路,别掉枪花。”她话声柔和,这一扭劲力却是极重。韦小宝颈骨格格声响,痛得大叫,还道头颈已给她扭断。 前面两名太监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柳燕低声道:“太后吩咐过的,你如想逃,又或是出声呼叫,要我立刻杀了你。”韦小宝心想纵然大声求救,惊动了皇帝,康熙也不会违背母后之命。皇帝对自己虽好,决不致为了一个小太监而惹母亲生气。最好能碰到几名侍卫,挑拨他们杀了柳燕。突然腰里一痛,给她用手肘大力一撞,听她说道:“想使什么鬼计吗?” 韦小宝无奈,只得向自己住处走去。心下盘算:“到得我房中,虽有两个帮手,但方怡和小郡主身上有伤,我们三个对一个,还是打不过大肥猪。给她发见了两人踪迹,枉自多送两人性命。” 到了门外,他取出钥匙开锁,故意将钥匙和锁相碰,弄得叮叮当当的直响,大声说道:“臭婆娘,大肥猪,你这般折磨我,终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 柳燕笑道:“你且顾住自己会不会好死,却来多管别人闲事。”韦小宝砰的一声,将门推开,说道:“这经书给不给太后,你都会杀了我的。你当我是傻瓜,想侥幸活命吗?”柳燕道:“太后既说过饶你,多半会饶了你性命,最多挖了你一对眼珠,斩了你一双腿。”韦小宝骂道:“你以为太后待你很好吗?你害死我之后,太后也必杀了你灭口。” 这句话似乎说中柳燕的心事,她一呆,随即在他背上力推。韦小宝立足不定,冲进屋去。他在门外说了这许多话,料想方怡和小郡主早已听到,知道来了凶恶的敌人,自是缩在被窝之中,连大气也不敢透。 柳燕笑道:“我没空等你,快去拿出来。”又在他背上重重一推。韦小宝一个踉跄,几步冲入了内房。柳燕跟了进去。韦小宝一瞥眼,见床前并排放着两对女鞋。其时天色已晚,房中并无灯烛,柳燕进房后没立即发现。 韦小宝暗叫:“不好!”乘势又向前一冲,将两双鞋子推进床下,跟着身子也钻了进去,心想再来一次,以杀瑞栋之法宰了这头肥猪,一钻进床底,右足便想缩转,右手去摸靴筒中的匕首,不料右足踝一紧,已给柳燕抓住,听她喝问:“干什么?” 韦小宝道:“我拿经书,这部书放在床底下。”柳燕道:“好!”谅他在床底也逃不到那里去,便放脱了他足踝。韦小宝身子一缩,蜷成一团,拔了匕首在手。柳燕喝道:“拿出来!”韦小宝道:“咦!好像有老鼠,啊哟,啊哟,可不得了,怎地把经书咬得稀烂啦?” 柳燕道:“你想弄鬼,半点用处也没有!给我出来!”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原来韦小宝已缩在靠墙之处。柳燕向前爬了两尺,上身已在床下,又伸指抓出。 韦小宝转过身来,无声无息的挺匕首刺出。刀尖刚和她右手手背相触,柳燕便即知觉,反应迅捷之极,手掌翻过探出,抓住了韦小宝的手腕,指力一紧,韦小宝手上已全无劲力,只得松手放脱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杀我?先挖了你一颗眼珠子。”右手叉住他咽喉,左手便去挖他眼睛。韦小宝大叫:“有条毒蛇!”柳燕惊叫:“什么?”突然“啊”的一声大叫,叉住韦小宝喉咙的手渐渐松了,身子扭了几下,伏倒在地。 第318章 鹿鼎记(68) 韦小宝又惊又喜,忙从床底下爬出,只听沐剑屏道:“你……你没受伤吗?”韦小宝掀开帐子,见方怡坐在床上,双手扶住剑柄,不住喘气,那口长剑从褥子上插向床底,直没至柄。原来她听得韦小宝情势紧急,又见柳燕的背脊挺起床褥,便从床上挺剑插落,长剑穿过褥子和棕绷,直刺入柳燕的背心。韦小宝在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脚,见她一动不动,欣喜之极,说道:“好……好姊姊,是你救了我性命。” 凭着柳燕的武功,方怡虽在黑暗中向她偷袭,也必难以得手,但她见韦小宝开锁入房,丝毫没想到房中伏得有人,这一剑又是隔着床褥刺下,事先没半点朕兆,待得惊觉,长剑已然穿心而过。纵是武功再强十倍之人,也没法避过。只不过真正的高手自重身分,决不会像她这般钻入床底去捉人而已。 韦小宝怕她没死透,拔出剑来,隔着床褥又刺了两剑。沐剑屏道:“这恶女人是谁?她好凶,说要挖你眼珠子。”韦小宝道:“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问方怡道:“你伤口痛吗?”方怡皱着眉头,道:“还好!”其实刚才这一剑使劲极大,牵动了伤口,痛得她几欲晕去,额头上汗水一滴滴的渗出。 韦小宝道:“过不多久,老婊子又会再派人来,咱们可得立即想法子逃走。嗯,你们两个女扮男装,装成太监模样,咱们混出宫去。好姊姊,你能行走吗?”方怡道:“勉强可以罢。”韦小宝取出自己两套衣衫,道:“你们换上穿了。” 将柳燕的尸身从床底下拖出,拾起匕首收好,在尸身上弹了些化尸粉。忙将银票、金银珠宝、两部《四十二章经》,以及武功秘诀包了个包袱,那一大包蒙汗药和化尸粉,自然也非带不可。 沐剑屏换好衣衫,先下床来。韦小宝赞道:“好个俊俏的小太监,我来给你打辫子。”过了一会,方怡也下床来。她身材比韦小宝略高,穿了他衣衫绷得紧紧的,很不合身,一照镜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沐剑屏笑道:“让他给我打辫子,我给师姊打辫子。”韦小宝拿起沐剑屏长长的头发,胡乱打了个松松的大辫。沐剑屏照了照镜子,说道:“啊哟,这样难看,我来打过。”韦小宝道:“现下不忙便打过。此刻天已黑了,出不得宫。老婊子不见肥猪回报,又会派人来拿我。咱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明儿一早混出宫去。” 方怡问道:“老……太后不会派人在各处宫门严查么?” 韦小宝道:“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起从前跟康熙比武摔跤的那间屋子十分清静,从没第三人到来,当下扶着二人出屋。 沐剑屏断了腿,拿根门闩撑了当拐杖。方怡走一步,便胸口一痛。韦小宝右手揽住她腰间,半扶半抱,向前行去。好在天色已黑,他又尽拣僻静的路走,撞到几个不相干的太监,也没人留意。到得屋内,三人都松了口气。韦小宝转身将门闩上,扶着方怡在椅子上坐了,低声道:“咱们在这里别说话,外面便是走廊,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么僻静。” 夜色渐浓,初时三人尚可互相见到五官,到后来只见到蒙眬的身影。沐剑屏嫌韦小宝给结的辫子不好看,自己解开了又再结过。方怡拉过自己辫子在手中搓弄,忽然轻轻“啊”的一声。韦小宝低声问道:“怎么?”方怡道:“没什么,我掉了根银钗子。” 沐剑屏道:“啊,是了,我解开你头发时,将你那根银钗放在桌上,打好了辫子,却忘记给你插回头上。真糟糕,那是刘师哥给你的,是不是?”方怡道:“一根钗子,又打什么紧了?” 韦小宝听她虽说并不打紧,语气其实十分惋惜,心想:“好人做到底,我去悄悄给她取回来。”当下也不说话,过了一会,说道:“肚里饿得很了,挨到明天,只怕没力气走路。我去找些吃的。”沐剑屏道:“快回来啊。” 韦小宝道:“是了。”走到门边,倾听外面无人,开门出去。 他快步回到自己住处,生怕太后已派人守候,绕到屋后听了良久,确知屋子内外无人,这才推开窗子,爬了进去。其时月光斜照,见桌上果然放着一根银钗。这银钗手工甚粗,最多值得一二钱银子,心想:“刘一舟这穷小子,送这等寒蠢的礼物给方姑娘。” 在银钗上吐了口唾沫,又在鞋底擦上些泥污,放入衣袋,从锡罐、竹篮、抽屉、床上搁板等处胡乱拿些糕饼点心,塞入纸盒,揣进怀中。 正要从窗口爬出,忽见床前赫然有一对红色金线绣鞋,鞋中竟然各有一只脚。 韦小宝吓了一大跳,淡淡月光下,见一对断脚上穿了一双鲜艳的红鞋,甚是可怖。 随即明白:柳燕的尸身为化尸粉化去时,床前地面不平,尸身化成的黄水流向床底,留下两只脚没化去。他转过身来,待要将两只断脚踢入黄水之中,但黄水已干,化尸粉却已包入包袱,留在方怡与沐剑屏身边,心念一转,童心忽起:“他妈的,老子这次出宫,再也见不到老婊子了,老子把这两只脚丢入她屋中,吓她个半死。”取过一件长衫,裹住一双连鞋的断脚,牢牢包住,爬出窗外,悄悄向慈宁宫行去。 离慈宁宫将近,便不敢再走正路,闪身花木之后,走一步,听一听,心想:“倘若一个不小心,给老婊子捉到了,那可是自投罗网。”又觉有趣,又感害怕,一步步的走近太后寝宫。手心中汗水渐多,寻思:“我把这对猪蹄子放在门口的阶石上,她明天定会瞧见。如投入天井,毕竟太过危险。” 轻轻的又走前两步,忽听得一个男人声音说道:“阿燕怎么搞的,怎地到这时候还没回来?”韦小宝大奇:“屋中怎会有男人?这人说话的声音又不是太监,莫非老婊子有了姘头?哈哈,老子要捉奸!”他心中虽说要“捉奸”,可是再给他十倍胆子,却也不敢,但好奇心大起,决不肯就此放下断脚而走。 向着声音来处蹑手蹑足的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轻轻提起,极慢极慢的放下,以防踏到枯枝,发出声响。只听那男人哼了一声,说道:“只怕事情有变。你既知这小鬼十分滑溜,怎地让阿燕独自带他去?”韦小宝心道:“原来你是在说你老子。” 只听太后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机警,步步提防,那会出事?多半那部经书放在远处,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那男人道:“能拿到经书,自然很好,否则的话,哼哼!”这人语气严峻,对太后如此说话,实是无礼已极。韦小宝越来越奇怪:“天下有谁能对她这般说话?难道老皇帝从五台山回来了?”想到顺治皇帝回宫,大为兴奋,心想定将有出好戏上演。奇怪的是,附近竟没一名宫女太监,敢情都给太后遣开了。 只听得太后说道:“你知我已尽力而为。我这样的身分,总不能亲自押着个小太监,在宫里走来走去。我踏出慈宁宫一步,宫女太监就跟了一大串,还能办什么事?” 那男人道:“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吗?要不然就通知我,让我押他去拿经书。”太后道:“我可不敢劳你的驾。你在这里,什么形迹也不能露。”那男人冷笑道:“遇到了这等大事,还管什么?我知道,你不肯通知我,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太后道:“有什么好抢的?有功劳是这样,没功劳也是这样。只求太平无事的多挨上一年罢了。”语气中充满怨怼。 韦小宝若不是清清楚楚认得太后的声音,定会当作是个老宫女在埋怨自辩。那两人的说话都压低了嗓子,但相距既近,静夜中别无其他声息,决不致听错,听他二人说什么“抢了功劳”,那么这男子又不是顺治皇帝了。 他好奇心再也无法抑制,慢慢爬到窗边,找到了窗上一个小洞,向内张去。这般站在窗外偷看,他在丽春院自幼便练得熟了,心道:“从前我偷看瘟生嫖我妈妈,今晚偷看老婊子接客。”只见太后侧身坐在椅上,一个宫女双手负在身后,在房中踱步,此外更无旁人,心想:“那男人却到那里去了?”只见那宫女转过身来,说道:“不等了,我去瞧瞧。” 她一开口,韦小宝吓了一跳,原来这宫女一口男嗓,刚才就是她在说话。韦小宝在窗孔中只瞧得到她胸口,瞧不见她脸。 太后道:“我和你同去。”那宫女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太后道:“那又有什么不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甚古怪,咱二人联手,容易制她。”那宫女道:“嗯,那也不可不防,别在阴沟里翻船。这就去罢!” 太后点点头,走到床边,掀开被褥,又揭起一块木板,烛光下青光闪动,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她将短剑插入剑鞘,放入怀中。韦小宝心想:“原来老婊子床上还有这么个机关。她是防人行刺,短剑不插入剑鞘,那是伸手一抓,拿剑就可杀人,用不着先从鞘中拔出。万分紧急的当儿,可差不起这么霎一霎眼的时刻。” 只见太后和那宫女走出寝殿,虚掩殿门,出了慈宁宫,房中烛火也不吹熄,韦小宝心想:“我将这对猪蹄放在她床上那个机关之中,待会她放还短剑,忽然摸到这对猪蹄,管教吓得她死去活来。” 只觉这主意妙不可言,当即闪身进屋,掀开被褥,见床板上有个小铜环,伸指一拉,一块阔约一尺、长约二尺的木板应手而起,下面是个长方形的暗格,赫然放着三部经书,正是他曾见过的《四十二章经》。两部是他在鳌拜府中所抄得,原来放经书的玉匣已不在了。另有一部封皮是白绸子镶红边,那晚听海老公与太后说话,说顺治皇帝送给董鄂妃一部经书,太后杀了董鄂妃后据为己有,料想就是这部了。 韦小宝大喜,心想:“这些经书不知有什么屁用,人人都这等看重。老子这就来个顺手牵羊,把老婊子气个半死。”当即取出三部经书,塞入怀里。将柳燕那双脚从长袍中抖入暗格,盖上木板,放好被褥,将长袍踢入床底,正要转身出外,忽听得外房门呀的一声响,有人推门而进。 这一下当真吓得魂飞天外,那料到太后和那宫女回来得这样快,想也不及想,一低头便钻入床底,心中不住叫苦,只盼太后忘记了什么东西,回来拿了,又去找寻自己,又盼她所忘记的东西,并非放在被褥下的暗格之中。 只听得脚步声轻快,一人窜了进来,果是个女子,脚上穿的是双淡绿鞋子,裤子也是淡绿,瞧裤子形状是个宫女,心想:“原来是服侍太后的宫女,她身有武功,不会是蕊初。她如不马上出去,可得将她杀了。最好她走到床前来。”轻轻拔出匕首,只待那宫女走到床前,一刀自下而上,刺她小腹,包管她莫名其妙的就此送命。 只听得那宫女开抽屉,开柜门,搬翻东西,在找寻什么物事,却始终不走到床前,跟着听得嗤嗤几声响,她用什么利器划破了两口箱子。韦小宝一惊:“这人不是寻常宫女,是到太后房中偷盗来的,莫非是来盗《四十二章经》?她手中既有刀剑,看来武功也不会差过老子,我如出去,别说杀她,只怕先给她杀了。”听得那女子在箱中一阵乱翻,又划破了西首三口箱子找寻。韦小宝肚里不住咒骂:“你再不走,老婊子可要回来了。你送命不打紧,累得我韦小宝陪你归天,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 那女子找不到东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翻得更快。 韦小宝就想投降:“不如将经书抛了出去给她,好让她快快走路。” 便在此时,门外脚步声响,只听得太后低声道:“我说定是柳燕这贱人拿到经书,自行走了。”那女子听到人声,已不及逃走,跨进衣柜,关上了柜门。那男子口音的宫女说道:“你当真差了柳燕拿经书?我怎知你说的不是假话?”太后怒道:“你说什么?我没派柳燕去拿经书,那么要她干什么去?”那宫女道:“我怎知你在捣什么鬼?说不定你要除了柳燕这眼中之钉,将她害死了。”太后怒哼一声,说道:“亏你做师兄的,竟说出这等没脑子的话来。柳燕是我师妹,我有这样大的胆子?”那宫女冷冷的道:“你素来胆大,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 两人话声甚低,但静夜中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韦小宝听太后叫那宫女为“师兄”,而柳燕却又是她“师妹”,越听越奇。她二人说话之间,已走进内室,烛光下见房中箱子划破,杂物散了一地,同时“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太后叫道:“有人来盗经书!”奔到床边,翻起被褥,拉开木板,见经书已然不在,叫了声:“啊哟!”跟着便见到柳燕的那一对断脚,惊道:“那是什么?”那宫女伸手拿起,说道:“是女人的脚。”太后惊道:“这是柳燕,她……她给人害死了。” 那宫女冷笑道:“我的话没错罢?”太后又惊又怒,道:“什么话没错?”那宫女道:“这藏书的秘密所在,天下只你自己一人知道。柳师妹若不是你害死的,她的断脚怎会放在这里?” 太后怒道:“这会儿还在这里说瞎话?盗经之人该当离去不远,咱们快追。”那宫女道:“不错,说不定这人还在慈宁宫中。你……你可不是自己搞鬼罢?” 太后不答,转过身来,望着衣柜,一步步走过去,似乎对这柜子已然起疑。 韦小宝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烛光晃动,映得剑光一闪一闪,在地下掠过,料知太后左手拉开柜门,右手便挺剑刺进柜去,柜中那宫女势必无可躲闪。 眼见太后又跨了一步,离衣柜已不过两尺,突然间喀喇喇一声响,那衣柜直倒下来,压向太后。太后出其不意,急向后跃,柜中飞出好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衫,缠在她头上。太后忙伸手去抓,又有一团衣衫掷向她身前,只听得她一声惨叫,衣衫中一把血淋淋的短刀提了起来。原来那团衣衫之中竟裹得有人。柜中宫女倒柜掷衣,令太后手足无措,一击成功。 那男嗓宫女起初似乎瞧得呆了,待得听到太后惨呼,这才发掌向那团衣衫中击落。 第319章 鹿鼎记(69) 韦小宝见那团衣衫迅即滚开,那绿衣宫女从乱衣服中跃出,手提染血短刀,向那男嗓宫女扑去。那男嗓宫女发掌击出,绿衣宫女斜身闪开,立即又向敌人扑上。 韦小宝身在床底,只见到两人的四只脚。男嗓宫女穿的是灰色裤子,黑缎鞋子。穿绿鞋的双脚疾进疾退,穿黑鞋的双脚只偶尔跨前一步,退后一步。两人相斗甚剧,却不闻兵刃相交之声,显然那男嗓宫女手中没兵刃。韦小宝斜眼向太后瞧去,只见她躺在地下,毫不动弹,显已死了。 但听得掌声呼呼,斗了一会,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烛台中已有一枝蜡烛给掌风扑熄。 韦小宝心道:“另外两枝蜡烛也快快都熄了,我就可乘黑逃走。” 呼的一声掌风过去,又有一枝蜡烛熄了。两个宫女只管闷打,谁也不发出半点声息,似乎都怕惊动了外人。慈宁宫中本来太监宫女甚众,闹了这么好一会,早该有人过来察看,但这些人显然一向奉了太后严令,不得呼召,谁也不敢过来窥探。 只听得嚓嚓声响,桌椅碎片四散飞溅,韦小宝暗暗心惊:“这说话好似男人般的宫女武功恁地了得,掌风到处,将桌椅都击得粉碎。”蓦地一声轻呼,白光闪烁,跟着噗的一声,似是绿衣宫女兵刃脱手,飞上去钉在屋顶。跟着两人倒在地下,扭成一团。 这一来韦小宝瞧得甚是清楚,但见两人施展擒拿手法,在数尺方圆之内进攻防御,招招凶险之极。他别的武功所知有限,擒拿法却练过不少时日,曾跟康熙日日拆解,见两个宫女出招极快,出手狠辣凌厉,挖眼、捣胸、扣颈、锁喉、打穴、截脉、勾腕、撞肘,没一招不是攻敌要害。韦小宝暗暗咋舌:“倘若换作了我,早就大叫投降了!” 韦小宝一颗心随着两人的手掌跳动,只想:“那枝蜡烛为什么还不熄?”他明知二人斗得正紧,他就算堂而皇之的从床底爬了出来,堂而皇之的走出门去,两名宫女也只有惊愕的份儿,谁也缓不出手来阻拦,但就是鼓不起勇气。 蓦地里烛火一暗,一个女子声音轻哼一声,烛光又亮,只见那灰衣宫女已压住了绿衣宫女,右手手肘横架在她咽喉上。绿衣宫女左手给敌人掠在外门,难以攻敌,右手勾打拿戳,连连出招,都给对方左手化解了,咽喉给人压住,喘息艰难,右手的招数渐缓,双足向上乱踢,转眼便会给敌人扼死。 韦小宝心想:“这灰衣宫女扼死对手之后,定会探头到床底下来找经书,韦小宝可得变成韦死宝!”此时不容细思,立即从床底窜出,手起剑落,一匕首插入灰衣宫女的背心,乘势向上一挑,切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随即跃开。 灰衣宫女纵声大叫,跳了起来,一扑而前,双手抓住韦小宝头颈,用力收紧。韦小宝给她扼得伸出了舌头,眼前阵阵发黑。绿衣宫女飞身跃起,右掌猛落,斩在灰衣宫女的左颈,跟着左手抓住她头发向后力扯,突然手上一松,将她满头头发都拉了下来,露出一个光头,原来装的是假发。就在这时,灰衣宫女双手松开,放脱了韦小宝,头颈扭了几扭,倒地缩作一团,背上鲜血泉涌,眼见不活了。 绿衣宫女喘息道:“多谢小公公,救了我性命。”韦小宝点了点头,惊悸未定,伸右手抚摸自己头颈,左手指着那灰衣宫女的光头,道:“她……她……”绿衣宫女道:“这人男扮女装,混在宫里。” 忽听得门口有人叫道:“来人啊,有刺客!”声音半男半女,是个太监。 绿衣宫女右手揽住韦小宝,破窗而出,左手挥出,噗的一响,跟着“啊”的一声惨叫,那太监身中暗器,扑地倒了。 绿衣宫女左手揽着韦小宝的腰,将他横着提起,向北疾奔,过西三所,进了养华门。韦小宝这时比之初进宫时已高大了不少,也重了不少,这绿衣宫女跟他一般高矮,身子纤细,但提了他快步而奔,如提婴儿,毫不费力。韦小宝赞道:“好本事!” 那宫女提着他从小径绕过雨花阁、保华殿,来到福建宫侧的火场之畔,才将他放下。 这火场已近西铁门,是焚烧宫中垃圾废物的所在,晚间极为僻静。 绿衣宫女问道:“小公公,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道:“我是小桂子!”那宫女“啊”的一声,说道:“原来是手擒鳌拜、皇上最得宠的小桂子公公。” 韦小宝微笑道:“不敢!”他在太后寝殿中和这宫女匆匆朝相,当时无暇细看,依稀觉得她已有四十来岁,说道:“姊姊,你又怎么称呼?” 那宫女微一迟疑,道:“你我祸福与共,那也不用瞒你。我姓陶,宫中便叫我陶宫娥。你在太后床底下干什么?” 韦小宝随口胡诌:“我奉皇帝圣旨,来捉太后的奸!” 陶宫娥微微一惊,问道:“皇上知道这宫女是男人?”韦小宝道:“皇上知道一点儿因头,不过也不太确实。”陶宫娥道:“我……我杀死了太后,这件事转眼便闹得天翻地覆,闭了宫门大搜。我可得立即出宫。桂公公,咱们后会有期。” 韦小宝心想:“老婊子到了阴世去做婊子,我在宫里倒太平无事了,可是闭宫大搜,方沐两个姑娘却非糟糕不可,那便如何是好?”灵机一动,说道:“陶姊姊,我倒有个法子,我立即去禀告皇上,说道亲眼看见太后是给那假宫女杀死的,假宫女则是太后杀的,他两人斗了个同归于尽。反正太后已经死无对证,你也不用逃出宫去了。” 陶宫娥沉吟片刻,道:“这计策倒也使得,但那个太监,却又是谁杀的?”韦小宝道:“我说也是那假宫女杀的。”陶宫娥道:“桂公公,这件事可十分危险,皇上虽然喜欢你,多半也要杀了你灭口。”韦小宝打个寒噤,问道:“皇上也要杀我?那为什么?” 陶宫娥道:“他母亲跟人有苟且之事,倘若泄漏了半点风声,你叫皇上置身何地?就算你守口如瓶,皇上每次见到你,总不免心中有愧,迟早非杀了你不可。”韦小宝惊道:“他……他这样毒辣?”觉得陶宫娥这话毕竟不错,这些事可千万不能跟皇帝说。 便在此时,南方传来几声锣响,跟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锣声,那是宫中失火或是有警的紧急讯号,全宫侍卫、太监立即出动。 陶宫娥道:“咱们逃不出去了。你假装去帮着搜捕刺客,我自己回屋去睡觉。”伸出左臂,抱住他腰,又带着他疾奔,向西奔到英华殿之侧,将他放下,轻声道:“小心!”一转身,便隐在墙角之后。 韦小宝记挂着方怡和沐剑屏,忙奔向她二人藏身之所。耳听得锣声越响越急,跟着人声喧哗,他没命价奔进那间屋子,叫道:“是我!”方沐二女早已吓得脸无血色。沐剑屏道:“干么打锣?是来捉拿我们吗?”韦小宝道:“不是。老婊子死了!括括叫,别别跳。还是回我屋里比较稳当。”沐剑屏道:“回你屋里?我们……我们杀了人……”韦小宝道:“不用怕,他们不知道的,快走!” 俯身扶起方怡,左手提了包袱,向外冲出。 三人跌跌撞撞的奔了一会,只见斜刺里几名侍卫奔来。为首侍卫高举火把,喝问:“什么人?”韦小宝叫道:“是我,你们赶快去保护皇上。是走了水吗?”那人认得韦小宝,忙将火把交给旁人,双手垂下,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听说慈宁宫出了事。” 韦小宝道:“好,你们先去,我随后便来。”那侍卫躬身道:“是!”带领众人而去。 沐剑屏道:“他们似乎很怕你呢,刚才我还道要糟。”说着连拍胸口。 韦小宝想说句笑话,吹几句牛,但挂念着太后被杀之事闹了出来,不知将有何等后果,心慌意乱之下,什么笑话也说不出口。路上又遇到了一批侍卫,这才回到自己住处,好在方怡和沐剑屏早已换成太监装束,众侍卫群相慌乱,谁也没加留意。 韦小宝道:“你们便耽在这里,千万别换装束。”将包袱放入衣箱,出屋后,将门上了锁,快步奔向干清宫康熙的寝殿。 第十五回 关心风雨经联榻 轻命江山博壮游 康熙听到锣声,披衣起身,一名侍卫来报慈宁宫中出了事,是什么事却说不清楚。他正自着急,见韦小宝进来,忙问:“太后安好?出了什么事?” 韦小宝道:“太后叫奴才今晚先回自己屋去睡,明天再搬进慈宁宫去,没……没想到宫里出了事。不知什么,奴才这就去瞧瞧。”康熙道:“我去给太后请安,你跟着来。”韦小宝道:“是。”康熙对母后甚有孝心,不及穿戴,披了件长袍便抢出门去,快步而行,一面问道:“太后要你服侍,你怎么又到了我这里?”韦小宝道:“奴才听得锣声,耽心又来了刺客,一心只挂念着皇上,忙不迭奔来,真……真是该死。” 康熙一出寝宫,左右太监、侍卫便跟了一大批,十几盏灯笼在身周照着。他见韦小宝衣衫头发极是紊乱,那知道他是在太后床底钻进钻出,还道他忠心护主,一心一意的只挂念着皇帝,连太后也都忘了,来不及穿好衣服,就赶来保护,颇感喜慰。 行出数丈,两名侍卫奔过来禀告:“刺客擅闯慈宁宫,害死了一名太监、一名宫女。”康熙忙问:“可惊动了太后圣驾?”那侍卫道:“多总管已率人将慈宁宫团团围住,严密保护太后。”康熙略感放心。 韦小宝心道:“他便是带领十万兵马来保护慈宁宫,这会儿也已迟了。” 从干清宫到慈宁宫相距不远,绕过养心殿和太极殿便到。只见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名侍卫一排排的站着,别说刺客,只怕连一只老鼠也钻不过去。众侍卫见到皇帝,一齐跪下。康熙摆了摆手,快步进宫。 韦小宝掀起门帷。康熙走进门去,只见寝殿中箱笼杂物乱成一团,血流满地,横卧着两具尸首,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叫道:“太后,太后!” 床上一人低声道:“是皇帝么?不用耽心,我没事。”正是太后的声音。 韦小宝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原来老婊子没死。我做事当真胡涂,先前干么不在她身上补上一剑?她没死,我可得死了。”回过头来,便想发足奔逃,却见门外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侍卫,逃不了三步便会给人抓住,只吓得双足发软,头脑晕眩,便欲摔倒。 康熙走到床前,说道:“太后,您老人家受惊了。孩儿保护不周,罪孽深重,那些饭桶侍卫,一个个得好好惩办才是。”太后喘了口气,道:“没……没什么。是一个太监和宫女争闹……互相殴斗而死,不干侍卫们的事。”康熙道:“太后身子安好?没惊动到您老人家?”太后道:“没有!只是我瞧着这些奴才生气。皇帝,你去罢,叫大家散去。” 康熙道:“快传太医来给太后把脉。”韦小宝缩在他身后,不敢答应,只怕给太后瞧见了,又怕一开口就给认了出来。太后道:“不,不用传太医,我睡一觉就好。这两人……这两个奴才的尸首……不用移动。我心里烦得很,怕吵,皇帝,你……你叫大家快走。”她说话声音微弱,上气不接下气,显是受伤着实不轻。 康熙很耽心,却又不敢违命,本想彻查这太监和宫女如何殴斗,惹得太后如此生气,两人虽已身死,却都犯了如此大罪,还得追究他们家属,可是听太后的话,显然不愿张扬,连尸首也不许移动,只得向太后请了安,退出慈宁宫。 韦小宝死里逃生,双脚兀自发软,手扶墙壁而行。 康熙低头沉思,觉得慈宁宫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间必有隐秘,但太后的意思,明明摆着叫自己不可理会。他沉思低头,走了好长一段,这才抬起头来,见韦小宝跟在身后,问道:“太后要你服侍,怎地你又跟着来了?” 韦小宝心想反正天一亮便要出宫逃走,大可信口开河,说道:“先前太后说道心里烦得很,一见到太监便生气。奴才见太后圣体不大安适,还是别去惹太后烦恼的为妙。” 康熙点了点头,回到干清宫寝殿,待服侍他的众监都退了出去,说道:“小桂子,你留着!”韦小宝应了。 康熙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的踱来踱去,踱了一会,问道:“你看那太监和那宫女,为什么斗殴而死?”韦小宝道:“这个我可猜不出。宫里很多宫女太监脾气都很坏,动不动就吵嘴,有时还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让太后和皇上知道罢了。”康熙点头道:“你去吩咐大家,这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后生气。”韦小宝道:“是!”康熙道:“你去罢!” 韦小宝请了安,转身出去,心想:“我这一去,永远见你不着了。”回头又瞧了一眼,心中恋恋不舍。康熙也正瞧着他,脸上露出笑容,也有依恋之意,道:“你过来。” 韦小宝转过身来。康熙揭开床头的一只金盒,拿出两块点心,笑道:“累了半天,肚里可饿了罢!”将点心递给他。 韦小宝双手接过,想起太后为人凶险毒辣,寝宫里暗藏男人,终有一天会加害皇上。他一切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皇帝对待自己,真就如是朋友兄弟一般,若不把这事跟他说知,他给太后害死,自己可太也没义气。想到此处,眼前似乎出现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断、尸横就地的惨状,心中一酸,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康熙微笑道:“怎么啦?”伸手拍拍他肩头,道:“你愿意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过几天等太后大好了,我再跟太后说去。老实说,我也舍不得你。” 韦小宝心情激动,寻思:“陶宫娥说,我如吐露真情,皇帝不免要杀我灭口。英雄好汉什么都能做,就是不能不讲义气,大丈夫死就死好了。”将两块点心往桌上一放,握住了康熙的手,颤声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吗?” 康熙笑道:“当然可以。我早就说过了,没人之处,咱们就跟从前一样。你又想跟我比武,是不是?来来来,放马过来。”说着双手一翻,反握住了他双手。 第320章 鹿鼎记(70) 韦小宝道:“不忙比武。有一件机密大事,要跟我好朋友小玄子说,可是决不能跟我主子万岁爷说。皇上听了之后,就要砍我脑袋。小玄子当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紧。” 康熙不知事关重大,少年心情,只觉十分有趣,忙拉了他并肩坐在床沿上,说道:“快说,快说!”韦小宝道:“现下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笑道:“对,我现下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帝,没个知心朋友,也没什么味道。”韦小宝道:“好,我说给你听。你真要砍我脑袋,也没法子。”康熙微笑道:“我干么要杀你?好朋友怎能杀好朋友?” 韦小宝长长吸了口气,说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是太监,真的小桂子已给我杀了。”康熙大吃一惊,问道:“什么?” 韦小宝便将自己出身来历简略说了,接着说到如何遭掳入宫、如何毒瞎海大富双眼、如何冒充小桂子、海大富如何教武等情,一一照实陈说。康熙听到这里,笑道:“他妈的,你先解开裤子给我瞧瞧。” 韦小宝知皇帝精明,这等大事岂可不亲眼验明,当即褪下了裤子。 康熙见他果然并非净了身的太监,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不是太监。杀了个小太监小桂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你不能再在宫里住了。要不然,我就派你做御前侍卫的总管。多隆这厮武功虽然不错,办事可胡涂得很。” 韦小宝系上裤子,说道:“这可多谢你啦,不过只怕不成。我听到了跟太后有关的几件大秘密。” 康熙道:“跟太后有关?那是什么?”问到这两句话时,心中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韦小宝咬了咬牙,便述说那晚在慈宁宫所听到太后和海大富的对答。 康熙听到父皇顺治竟然并未崩驾,却是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这一惊固然非同小可,这一喜尤其是如颠如狂。他全身发抖,握住了韦小宝双手,颤声道:“这……这当真不假?我父皇……父皇还在人世?”韦小宝道:“我听到太后和海大富二人确是这么说的。” 康熙站起身来,大声叫道:“那……那好极了!好极了!小桂子,天一亮,咱们立即便往五台山去朝见父皇,请他老人家回宫。” 康熙君临天下,事事随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早亡。有时午夜梦回,想到父母之时,忍不住流泪哭泣。此刻听得韦小宝这么说,虽仍不免将信将疑,却已然喜心翻倒。 韦小宝道:“就怕太后不愿意。她一直瞒着你,这中间是有重大缘故的。”康熙道:“不错,那是什么缘故?”他一听到父亲未死,喜悦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无数疑窦立即涌现。韦小宝道:“宫中大事,我什么都不明白,只能将太后和海大富的对答,全数说给你听。”康熙道:“是,是!快说,快说!” 听韦小宝说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为人所害,康熙跳起身来,叫道:“你……你说孝康皇后,是……是给人害死的?”韦小宝见他神色大变,双眼睁得大大的,脸上肌肉不住牵动,不禁害怕,颤声道:“我……我不知道。只听到海大富跟太后是这么说的。”康熙道:“他们怎地说?你……你再说一遍。” 韦小宝记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与海大富的对答,连二人的声调语气也都学得极像。康熙呆了半晌,道:“我亲娘……我亲娘竟是给人害死的?”韦小宝道:“孝康皇后就是……是……是你的母亲?”康熙点了点头,道:“你说下去,一句也不可遗漏。”心中一酸,泪水涔涔而下。 韦小宝接著述说凶手以“化骨绵掌”先害死端敬皇后的儿子荣亲王,再害死端敬皇后,顺治出家后,太后又害死贞妃和孝康皇后,殓葬孝康皇后和贞妃的仵作如何奉海大富之命,赴五台山禀告顺治,顺治如何派遣海大富回宫彻查,直说到太后和海大富对掌。海大富眼睛瞎了之后,敌不过太后,以致对掌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详细盘问当晚情景,追查他所听到的说话,反覆细问,料定韦小宝决无可能捏造此事,抬起头想了一会,问道:“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跟我说?” 韦小宝道:“这件事关涉太大,我那敢乱说?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宫去,再也不回来了,想到你孤身在宫中极是危险,可不能再瞒。”康熙道:“你为什么要出宫?怕太后害你?”韦小宝道:“我跟你说,今晚死在慈宁宫里的那个宫女,是个男人,是太后的师兄。” 太后宫中的宫女竟然是个男人,此事自然匪夷所思,但康熙这晚既听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而母亲又是为一向端庄慈爱的太后所暗杀,再听到一个宫女是男人假扮,已丝毫不以为奇,何况眼前这个小太监也就是假扮的,是个真正的男人,问道:“你又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那晚我听到了太后跟海大富的说话后,太后一直要杀我灭口。”当下将太后如何派遣瑞栋、柳燕,以及众太监先后来加害自己等情一一说了,又说到在慈宁宫中听到一个男子和太后对答,两人争闹起来,那男子假扮的宫女为太后所杀,太后却也受了伤。他这番说话当然不尽不实,既不提陶宫娥,也不说自己杀了瑞栋和柳燕,偷了几部《四十二章经》等情。 康熙沉吟道:“这人是太后的师兄?听他口气,似乎太后尚受另一人的挟制,那会是什么人?难道……难道这人知道太后寝殿中有个假宫女,因此……”韦小宝听他言语涉及太后的“奸情”,不敢接口,只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才道:“我也想不出。”康熙道:“传多隆来。” 韦小宝答应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脸,叫多隆捉拿老婊子来杀头?我到底是快快逃走好呢?还是留着再帮他?” 多隆正自忧心如焚,宫里接连出事,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就算不搬家,脑袋之上的帽子、帽子之上的顶子,总是大大的不稳,听得皇帝传呼,忙赶进干清宫来。康熙吩咐道:“慈宁宫没什么事,你立即撤去慈宁宫外所有侍卫。太后说听到侍卫站在屋外,心里就烦得很。”多隆见皇上脸色虽然颇为古怪,却没半句责备的言语,心中大喜,忙磕了头出去传令。 康熙又将心中诸般疑团,细细询问韦小宝,过了良久,料知众侍卫已撤,说道:“小桂子,我和你夜探慈宁宫。” 韦小宝道:“你亲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来事关重大,不能单是听了一个假冒小太监的一面之辞,便对抚育自己长大的母后心存怀疑;二来“犯险夜探”,那是学武之人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机会,如何可以轻易放过?自己是皇帝,不能出宫一试身手,在宫里做一下“夜行人”,却也聊胜于无。只不过先下旨尽数撤走慈宁宫守卫,自己再去“夜探”,未免不合“武林好手”的身分而已。 韦小宝道:“太后已将她师兄杀了,这会儿正在安睡养伤,只怕探不到什么。” 康熙道:“没探过,怎知探不到什么?”当即换上便装,脚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当日跟韦小宝比武的那一身装束,从床头取过一柄腰刀,悬在腰间,从干清宫侧门走了出去。 众侍卫、太监正在干清宫外层层守卫,一见忙跪下行礼。康熙喝令:“大家站住,谁也不许乱动。”这是皇帝圣旨,谁敢有违?二百余名侍卫和太监就此直挺挺的站住,毫不动弹。 康熙带着韦小宝,来到慈宁宫花园,见静悄悄的已无一人。 他掩到太后寝殿窗下,俯耳倾听,只听得太后不住咳嗽,霎时间心中思涌如潮,又悲苦,又烦躁,听得太后的咳嗽声音,既想冲进去搂着她痛哭一场,又想叉住她脖子厉声质问,到底父皇和自己亲生母后是怎样了?他一时盼望小桂子所说的全是假话,又盼望他所说的丝毫不假。他不住发抖,寒毛直竖,凉意直透骨髓。 太后房中烛火未熄,忽明忽暗映着窗纸。过了一会,听得一个宫女的声音道:“太后,缝好了。”太后“嗯”了一声,说道:“把这宫女……宫女的死尸,装……装在被袋里。”那宫女道:“是。那太监的死尸呢?”太后怒道:“我只叫你装那宫女,你……你又管什么太监?”那宫女忙道:“是!”接着便听到有物件在地下拖动之声。 康熙忍耐不住,想探头去窗缝中张望,可是太后寝殿窗房的所有缝隙均以油灰塞满,连一条细缝也没有。他往日曾听韦小宝说过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诀窍和禁忌,那都是转述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之时一路上所说的。此时窗户无缝,正中下怀,当下伸手沾了唾液,轻轻湿了窗纸,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个小孔,却无半点声息。 他就眼张去,见太后床上锦帐低垂,一名年轻宫女正在将地下一具尸首往一只大布袋中塞去,尸首穿的是宫女装束,可是头顶光秃秃地一根头发也无。那宫女将尸首塞入袋中,拾起地下的一团假发,微一迟疑,也塞进了布袋,低声道:“太后,装……装好啦!” 太后道:“外边侍卫都撤完了?我好像听到还有人声。”那宫女走到门边,向外一张,说道:“没人了。”太后道:“你把口袋拖到荷花塘边,在袋里放四块大石头,用……用绳子……咳……咳……将袋口扎住了,然后……然后……咳咳……把袋子推落塘里。”那宫女道:“是。”声音发抖,显得很害怕。太后道:“袋子推下池塘之后,多扒些泥土抛在上面,别让人瞧见。”那宫女又应道:“是。”拖着袋子,出房走向花园。 康熙心想:“小桂子说这宫女是个男人,多半不假。这中间若不是有天大隐情,太后何必要沉尸入塘,灭去痕迹?”见韦小宝便站在身边,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两人均觉对方手掌又湿又冷。 过了一会,听得扑通一声,那装尸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跟着是扒土和投掷泥土入塘的声音,又过一会,那宫女回进寝殿。韦小宝早就认得她声音,便是那小宫女蕊初。 太后问道:“都办好了?”蕊初道:“是,都办好了。”太后道:“这里本来有两具尸首,怎么另一具不见了?明天有人问起,你怎么说?”蕊初道:“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太后道:“你在这里服侍我,怎会什么也不知道?”蕊初道:“是,是!”太后怒道:“什么‘是,是’?” 蕊初颤声道:“奴才见到那死了的宫女站起身来,原来她只是受伤,并没有死。她慢慢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时候……那时候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惊动太后,见那宫女走出了慈宁宫,不知……不知到那里去啦。”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这样,阿弥陀佛,她没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谢天谢地,原来她没死。” 康熙和韦小宝又待了一会,听太后没再说话,似已入睡,于是悄悄一步步的离开,回到干清宫。只见一众侍卫太监仍直挺挺的站着不动。康熙笑道:“大家随便走动罢!”他虽笑着说话,笑声和话声却甚为干涩。 回入寝宫,他凝视韦小宝,良久不语,突然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原来太后……太后……”韦小宝也不知说什么话好。 康熙想了一会,双手一拍,两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康熙低声道:“有一件机密事情,差你二人去办,可不能泄漏出去。慈宁宫花园的荷塘底下,有一只大口袋,你二人去抬了来。太后正在安睡,你二人倘若发出半点响声,吵醒了太后,那就自己割了脑袋罢。”两人躬身答应而去。康熙坐在床上,默不作声,反覆思量。 隔了好半晌,终于两名侍卫抬了一只湿淋淋的大布袋,轻轻来到寝殿门外。 康熙道:“可惊醒了太后没有?”两名侍卫齐道:“奴才们不敢。”康熙点了点头,道:“拿进来!”两名侍卫答应了,将布袋拿进屋来。康熙道:“出去罢!” 韦小宝待两名侍卫退出寝殿,带上了门,上了闩,便解开布袋上的绳索,将尸首拖了出来。见尸首脸上胡子虽剃得极光,须根隐约可见,喉头有结,胸口平坦,自是个男子无疑。这人身上肌肉虬结,手指节骨凸起,纯是一副久练武功的模样。看来此人假扮宫女、潜伏宫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则以他这副形相,连做男人也是太丑,如何能假扮宫女而不给发觉? 康熙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裤子,看了一眼之后,恼怒之极,连挥数刀,将他腰胯之间斩得稀烂。 韦小宝道:“太后……”康熙怒道:“什么太后?这贱人逼走我父皇,害死我亲娘,秽乱宫廷,多行不义。我……我要将她碎尸万段,满门抄斩。”韦小宝吁了口长气,登时放心:“皇上不再认她是太后,这老婊子不论做什么坏事,给我知道了,他也不会杀我灭口。” 康熙提刀又在尸首上剁了一阵,一时气愤难禁,便欲传呼侍卫,将太后看押起来审问,转念一想:“父皇未死,却在五台山出家,这是何等大事?若有泄漏,天下军民群相耸动,我可万万卤莽不得。”说道:“小桂子,明儿一早,我便跟你去五台山查明真相。” 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台山去走一遭,比之闷在北京城里自是好玩得多了。 但康熙可远比韦小宝见识明白,思虑周详,随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至少也得筹备布置好几个月,沿途百官预备接驾保护,大费周章,决不能说走便走;又想自己年幼,亲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着自己出京的机会夺政篡权,废了自己,另立新君,却是可虑;又如父皇其实已死,或者虽尚在人世,却不在五台山上,自己大张旗鼓的上山朝见,如未能见到,不但为天下所笑,抑且贻讥后世。 第321章 鹿鼎记(71) 他想了一会,摇头道:“不行,我不能随便出京。小桂子,你给我走一遭罢。”韦小宝颇感失望,道:“我一个人去?”康熙道:“你一个人去,待得探查明白,父皇确是在五台山上,我在京里又布置好了对付那老贱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同上山,以策万全。” 韦小宝心想皇帝既决定对付太后,自己去五台山探访,自是义不容辞,说道:“好,我就去五台山。” 康熙道:“我大清的规矩,太监不能出京,除非是随我同去。好在你本来不是太监。小桂子,你以后不做太监了,还是做侍卫罢。不过宫里朝里的人都已认得你,忽然不做太监,大家会十分奇怪。嗯,我可对人宣称,为了擒拿鳌拜,你奉我之命,假扮太监,现下元凶已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小桂子,将来你读点书,我封你做个大官儿。” 韦小宝道:“好啊!只不过我一见书本子就头痛。我少读点书,你封我的官儿,也就小些儿好了。”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笔来,给父皇写信,禀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世,心中欢喜逾恒,即日便上山来,恭迎圣驾回宫,重理万民,而儿子亦得重接亲颜。写得几行字,忽想:“这封信要是落入了旁人手中,那可大大不妥。小桂子倘若给人擒获或者杀死,这信就给人搜去了。” 他拿起了那页写了半张的信纸,在烛火上烧了,又提笔写道: “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 写毕,盖了御宝,交给韦小宝,笑道:“我封了你一个官儿,你瞧瞧是什么。” 韦小宝睁大了眼,只识得自己的名字,和“五、一、文”三个字,一共六个字,而“韦”字和“宝”字也是跟“小”字上下相凑才识得的,要是分开,就认不准了,摇头道:“不识得是什么官。是皇上亲封的,总不会是小官罢?” 康熙笑着将那道敕令读了一遍。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是御前侍卫副总管,厉害,厉害,还赏穿黄马褂呢。”康熙微笑道:“多隆虽是总管,可没黄马褂穿。你这事如能办得妥当,回宫后再升你的官。只不过你年纪太小,官儿太大了不像样,咱们慢慢的来。” 韦小宝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你见面,那就很好了。” 康熙又喜又悲,说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务须机密。这道敕令,如不是万不得已,不可取出来让人见到。这就去罢!” 他差出韦小宝后,传进多隆,将韦小宝这任命告知了他。多隆暗暗称奇,嘴里只得称赞韦小宝能干,大赞皇上英明,知人善任。 韦小宝回到屋里,轻轻开门进去。方怡并没睡着,喜道:“你回来了。”韦小宝道:“万事大吉,咱们这就出宫去罢。”沐剑屏迷迷糊糊的醒转,道:“师姊很耽心,怕你遇到危险。”韦小宝笑问:“你呢?”沐剑屏道:“我自然也耽心。你没事罢?”韦小宝道:“没事,没事。” 这时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只听得钟声响动,宫门开启,文武百官便将陆续进宫候朝。韦小宝点燃桌上蜡烛,察看二人装束并无破绽,笑道:“你二人生得太美,在脸上擦些泥沙灰尘罢。”沐剑屏有些不愿意,但见方怡伸手在地下抹了尘土往脸上搽去,也就依样而为。韦小宝将从太后床中夹层盗来的三部经书也包入包袱,摸出那枝银钗递给方怡,说道:“是这根钗儿罢?” 方怡脸上一红,慢慢伸手接过,说道:“你干冒大险,原来……原来是去为我取这根钗儿。”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将头转了过去。 韦小宝笑道:“也没什么危险。”心想:“这叫做好心有好报,不去取这根钗儿,捞不到一件黄马褂穿。” 他带领二人,从紫禁城后门神武门出宫。其时天色尚未大亮,守门的侍卫见是桂公公带同两名小太监出宫,除了巴结讨好,谁来多问一句? 方怡出得宫来,走出十余丈后,回头向宫门望了一眼,百感交集,真似隔世为人。 韦小宝在街边雇了三顶小轿,吩咐抬往西长安街,下轿另雇小轿,到天地会落脚处银杏胡同外下轿,说道:“你们沐王府的朋友,昨天都出城去了。我得跟朋友商议商议,且看送你们去那里。”他做了钦赐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副总管,自觉已成大人,加之有钦命在身,去查一件天大的大事,突然收起了油腔滑调,再者师父相距不远,可也不敢放肆。 方怡问道:“你……你今后要去那里?”韦小宝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远越好,要等到太后死了,事平之后,才敢回来。”方怡道:“我们在河北石家庄有个好朋友,你……你如不嫌弃,便同……同去暂避一时可好?”沐剑屏道:“好啊,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大家是自己人。三个人一起赶路也热闹些。”两人凝望着他,均有企盼之意,沐剑屏显得天真热切,方怡则微含羞涩。 韦小宝若非身负要务,和这两个俏佳人结伴同行,长途遨游,原是快活逍遥之极,此刻却不得不设法推托,说道:“我还答允了朋友去办一件要紧事,这时候不能就去石家庄。你们身上有伤,两个姑娘儿家赶路不便,我得拜托一两个靠得住的朋友,护送你们前去。咱们且歇一歇,吃饱了慢慢商量。” 当下来到天地会的住处。守在胡同外的弟兄见到是他,忙引了进去。高彦超迎了出来,见他带着两名小太监,甚是诧异。韦小宝在他耳边低声道:“是沐家小公爷的妹子,还有一个是她师姊,我从宫里救出来的。” 高彦超请二女在厅上就坐,奉上茶来,将韦小宝拉在一边,说道:“总舵主昨晚出京去了。”韦小宝大喜,他一来实在怕师父查问武功进境,二来又不知是否该将康熙所命告知,听说已然离京,心头登时如放下一块大石,脸上却装作失望之极,顿足道:“这……这……这……唉,师父怎地这么快就走了?” 高彦超道:“总舵主吩咐属下转告韦香主,说他老人家突然接到台湾来的急报,非赶回去处理不可。总舵主要韦香主一切小心,相机行事,宫中如不便再住,可离京暂避,又说要韦香主勤练武功。韦香主身上的伤毒不知已全清了没有?如身子不妥,务须急报总舵主知道。” 韦小宝道:“是。师父惦记我的伤势武功,好教人心中感激。”他这句话倒是不假,听得师父在匆忙之际仍记挂着自己身子,确是感念,又问:“台湾出了什么事?” 高彦超道:“听说是郑氏母子不和,杀了大臣,好像生了内变。总舵主威望极重,有什么变乱,他老人家一到必能平息,韦香主不必忧虑。李大哥、关夫子、樊大哥、风大哥、玄贞道长他们都跟着总舵主去了。徐三哥和属下留在京里,听由韦香主差遣。” 韦小宝点点头,说道:“你叫人去请徐三哥来。”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武功既高,人又机警,且是个老翁,护送二女去石家庄最好不过。又想:“台湾也是母子不和,杀人生事,倒跟北京的太后、皇帝一样。” 他回到厅上,和方沐二人同吃面点。沐剑屏吃得小半碗面,便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不能和我们同去石家庄吗?”韦小宝向方怡瞧去,见她停箸不食,凝眸相睇,目光中殊有殷切之意,不由得胸口一热,便想要二女跟着自己去五台山,但随即心想:“我去办的是何等大事?带着这两个受伤的姑娘上道,碍手碍脚,受人注目,那是万万不可。”叹了口气,道:“我事了之后,便到石家庄来探望。你们的朋友住在那里?叫什么名字?” 方怡慢慢低下头去,用筷子夹了一根面条,却不放入口里,低声道:“那位朋友在石家庄西市开一家骡马行,他叫‘快马’宋三。” 韦小宝道:“‘快马’宋三,是了,我一定来探望你们。”脸上现出顽皮神色,轻声道:“我又怎能不来?怎舍得这一对羞花闭月的大老婆、小老婆?” 沐剑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来贫嘴贫舌了。”方怡正色道:“你如真当我们是好朋友,我们……我们天天盼望你来。要是心存轻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来了。”韦小宝碰了个钉子,微觉无趣,道:“好啦,你不爱说笑,以后我不说就是。” 方怡有些歉然,柔声道:“就是说笑,也有个分寸,也得瞧时候、瞧地方。你……你生气了吗?” 韦小宝又高兴起来,忙道:“没有,没有。只要你不生气就好。” 方怡笑了笑,轻轻的道:“对你啊,谁也不会真的生气。” 方怡这么嫣然一笑,纵然脸上尘土未除,却也是俏丽难掩,韦小宝登时觉得身上一阵温暖。他一口一口喝着面汤,一时想不出话来说。 忽听得天井中脚步声响,一个老头儿走了进来,却是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韦小宝身前,躬身行礼,满脸堆欢,恭恭敬敬的说道:“您老好。”他为人谨细,见有外人在座,便不称呼“韦香主”。 韦小宝抱拳还礼,笑道:“徐三哥,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这两位都是‘铁背苍龙’柳老爷子的高足,这一位方姑娘,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向方沐二女道:“这位徐三哥,跟柳老爷子、你家小公爷都相识。”他生怕方沐二女怀恨记仇,加上一句:“本来有一点儿小小过节,现下这梁子都已揭开了。”待三人见过礼后,说道:“徐三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徐天川听得这两个女扮男装的小太监竟是沐王府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剑声等都已知道韦小宝来历,这两位姑娘自然也早得悉,便道:“韦香主有所差遣,属下自当奉命。” 方怡和沐剑屏其实不知韦小宝的身分,听徐天川叫他“韦香主”,都大为奇怪。 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两位姑娘跟吴立身吴老爷子、刘一舟刘大哥他们一般,都失陷在皇宫之中,此刻方才出来。沐家小公爷、刘一舟师兄他们都已离京了罢?” 徐天川道:“沐王府众位英雄昨天都已平安离京。沐小公爷还托我打探小郡主的下落,我请他放心,包在天地会身上,必定找到小郡主。”说着脸露微笑。 沐剑屏道:“刘师哥跟我哥哥在一起?”她这话是代方怡问的。徐天川道:“在下送他们分批出城,刘师兄是跟柳老爷子在一起,向南去的。”方怡脸上一红,低下头来。 韦小宝心想:“你听得心上人平安脱险,定然是心花怒放。”殊不知这一次却猜错了。方怡心中想的是:“我答允过他,他如救了刘师哥性命,我便得嫁他为妻,终身不渝。但他是个太监,又怎生嫁得?他小小年纪,花样百出,却又是什么‘韦香主’了?” 韦小宝道:“这两位姑娘力抗清宫侍卫,身上受了伤,现下要到石家庄一位朋友家去养伤。我想请徐三哥护送前去。” 徐天川欢然道:“理当效劳。韦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给我。属下对不起沐王府的朋友,反蒙沐小公爷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伴两位姑娘平安到达,也可稍稍补报于万一。” 沐剑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见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个随时随刻便能一命呜呼的糟老头子,说什么护送自己和师姊,只怕一路之上还要照料他呢,何况韦小宝不去,早已好生失望,不悦之意忍不住便在脸上流露了出来。 方怡却道:“烦劳徐老爷子大驾,可真不敢当,只须劳驾给雇一辆大车,我们自己上路好了。我们的伤也没什么大不了,实在不用费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气。韦香主既有命令,我说什么要奉陪到底。两位姑娘武艺高强,原不用老头儿在旁惹厌,‘护送’两字,老头儿其实没这个本领。但跑腿打杂,侍候两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车、买物,那倒是拿手好戏,免得两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费口舌,应付骡夫、车夫、店小二这些人物。” 方怡见难再推辞,说道:“徐老爷子这番盛意,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徐天川哈哈大笑,道:“报什么答?不瞒两位姑娘说,我对咱们这位韦香主,当真佩服得不得了,别瞧他年纪轻轻,实在是神通广大。他既救了我老命,昨天又给老头子出了口胸中恶气,我心中正在嘀咕,怎生想法子好好给他多办几件事才好,那想他今天就交给了我这桩差使。两位姑娘就算不许我陪着,老头儿也只好不识相,一路之上做个先行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侍候两位平安到达石家庄。别说从北京到石家庄只几天路程,韦香主倘若吩咐老头儿跟随两位上云南去,那也是说去便去,送到为止。” 沐剑屏见他模样虽然猥琐,说话倒很风趣,问道:“他昨天给你出了什么气?昨天,他……他不是在皇宫里么?” 徐天川笑道:“吴三桂那奸贼手下有个狗官,叫作卢一峰。他将老头儿拿了去,拷打辱骂,还拿张膏药封住我的嘴巴,幸得令兄派人救了我出来。韦香主答允我说,他定当叫人打断这狗官的双腿。我想吴三桂的狗儿子这次来京,手下带的能人极多。卢一峰这厮上次吃过我的苦头,学了乖,再也不敢独自出来,咱们要报仇,可不这么容易。那知昨天我在西城种德堂药材铺,见到一个做跌打医生的朋友,说起平西王狗窝里派人抬了一个狗官,到处找跌打医生。事情可也真怪,跌打医生找了一个又一个,一共找了二三十人,却又不让医治,只跟他们说,这狗官名叫卢一峰,胡涂混蛋,平西王的狗儿子亲自拿棍子打断了他一双狗腿,要他痛上七日七夜,不许医治。” 第322章 鹿鼎记(72) 方怡和沐剑屏都十分奇怪,问韦小宝:“那是什么道理?”韦小宝道:“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点儿苦头。”沐剑屏道:“平西王狗窝里的人,却干么又将他抬来抬去,好让众人得知?”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是要人传给我听,我叫他打断这狗官的腿,他已办妥了。”沐剑屏更是奇怪,问道:“他又为什么要听你的话?”韦小宝微笑道:“我胡说八道,骗了他一番,他就信啦。” 徐天川道:“我本想赶去将他毙了,但想这狗官给人抬着游街示众,断了两条腿又不许治,如去杀了他,反倒便宜了这厮。昨天下午我亲眼见到了他,一条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裤管卷了起来,露出两条断腿,又肿又紫,痛得只叫妈。两位姑娘,你说老头儿心中可有多痛快?” 这时高彦超已雇了三辆大车,在门外等候。他也是天地会中的得力人物,但会中规矩,大家干的是杀头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没给方沐二人引见。 韦小宝寻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经》,这些书有什么用,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但这许多人拚了性命偷盗抢夺,其中一定大有缘故,带在身上赶路,可别失落了。”沉吟半晌,有了计较,向高彦超悄悄的道:“高大哥,我在宫里有个要好兄弟,给鞑子侍卫们杀了,我带了他的骨灰出来,要好好给他安葬。请你即刻差人去买口棺木。” 高彦超答应了,心想韦香主的好友为鞑子所杀,那必是反清义士,亲自去选了一口上好柳州木棺材。他知这位韦香主手面甚阔,将他所给的三百两银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几两,除了棺木之外,其他寿衣、骨灰坛、石灰、绵纸、油布、灵牌、灵幡、纸钱等物一应俱全,尽是最佳之物,又给方沐二女买了改换男装的衣衫鞋帽、途中所用的干粮点心,还叫了一名仵作、一名漆匠。待得诸物抬到,韦小宝和二女都已睡了两个时辰。 韦小宝先换上常人装束,心道:“我奉旨去五台山公干,这可有得忙了,怎么还有时候练武功?师父这部武功秘诀,可别给人偷了去。”当下将五部经书连同师父所给的武功秘诀,以油布一层一层的包裹完密,到灶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入骨灰坛,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尸首,那么就算有人开棺查检,也不会起疑。只不过一时三刻,也找不到个坏人来杀了。”于是蘸些清水,抹在眼中脸上,神情悲哀,双手捧了油布包和骨灰坛,走到后厅,将包裹和骨灰坛放入棺材,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徐天川、高彦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厅上,见他跪倒痛哭,那有疑心,只道确是他好友的骨灰,也都跪倒行礼。韦小宝见过死者家属向吊祭者还礼的情形,抢到棺木之侧,跪下向四人磕头还礼。眼看仵作放好绵纸、石灰等物,钉上了棺盖。漆匠便开始油漆。 高彦超问道:“这位义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书他的名号。”韦小宝道:“他……他……他……”抽抽噎噎的不住假哭,心下寻思,说道:“他叫史桂栋。”那是将史松、小桂子、瑞栋三人的名字各凑一字,心道:“我杀了你们三人,现下向你们磕头,焚化纸钱给你们在阴世使用,你们三个冤鬼,总不该缠上我了罢?” 沐剑屏见他哭得悲切,劝慰道:“满清鞑子杀死我们的好朋友,总有一日要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给好朋友报仇雪恨。”韦小宝哭道:“鞑子自然要杀,这几位好朋友的仇,却万万报不得。”沐剑屏睁大了一双秀目,怔怔的瞧着他,心想:“为什么报不得?” 四人休息了一会,和高彦超作别上道。韦小宝道:“我送你们一阵。”方沐二人脸上均现喜色。 二女坐了一辆大车,韦小宝和徐天川各坐一辆。三辆大车先出东门,向东行了数里,这才折而向南。又行得七八里,来到一处镇甸,徐天川吩咐停车,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色已经不早,咱们在这里喝杯茶,这就分手罢!” 走进路旁一间茶馆,店伙泡上茶来,三名车夫坐了另一桌。 徐天川心想韦香主他们三人必有体己话要说,背负着双手,出去观看风景。 沐剑屏道:“桂……桂大哥,你其实姓韦,是不是?怎么又是什么香主?”韦小宝笑道:“我姓韦,名叫小宝,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到这时候,可不能再瞒你们了。” 沐剑屏叹道:“唉!”韦小宝问道:“为什么叹气?”沐剑屏道:“你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怎地……怎地到皇宫中去做了太监,那不是……那不是……” 方怡知道她要说“可惜之极”,一来此言说来不雅,二来不愿惹起韦小宝的愁思,插嘴道:“英雄豪杰为了国家大事,不惜屈辱自身,教人十分佩服。”她料想韦小宝必是奉了天地会之命,自残身体,入宫卧底,确然令人敬佩。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们说我不是太监?”忽听得徐天川大声喝道:“好朋友,到这时候还不露相吗?”伸手向右首一名车夫的肩头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刚要碰上那车夫肩头,那人身子一侧,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却已向车夫右腰击到。那车夫反手勾推,将这拳带到了外门。徐天川右肘跟着又向他后颈压落。那车夫右手反扬,向徐天川顶门虚击,徐天川手肘如和他头颈相触,便有如将自己头顶送到他手掌之下,立即双足使劲,向后跃开。他连使三招,掌拍、拳击、肘压,都是十分凌厉的手法,可是那车夫竟都轻描淡写的一一化开。 徐天川又惊又怒,料想这人定是大内好手,奉命前来拿人,当下左手连挥,示意韦小宝等三人快逃,自己与敌人纠缠,让他们三人有脱身之机。可是他们三人那肯不顾义气?方怡身上有伤,难以动手,韦小宝和沐剑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夹击。 那车夫转过身来,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声音颇为尖锐。四人见他面目黄肿,衣衫污秽,形貌丑陋,一时间也瞧不出多少年纪。徐天川听他叫出自己外号,心下更惊,抱拳道:“尊驾是谁?干么假扮车夫,戏弄在下?” 那车夫笑道:“戏弄是万万不敢。在下与韦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特地前来相送。”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我……我可不认得你啊。”那车夫笑道:“我二人昨晚还联手共抗强敌,你怎地便忘了?”韦小宝恍然大悟,说道:“啊,你……你是陶……陶……”将匕首插入靴筒,奔过去拉住她手,才知车夫是陶宫娥所乔装改扮。 陶宫娥脸上涂满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难知她喜怒,但见她眼光中露出喜悦之色,道:“我怕鞑子派人阻截,因此乔装护送一程,不料徐大哥好眼力,可瞒不过他的法眼。” 徐天川见了韦小宝的神情,已知此人是友非敌,又欢喜,又惭愧,拱手道:“尊驾武功高强,佩服,佩服!韦香主人缘真好,到处结交高人。”陶宫娥笑道:“不敢!请问徐大哥,我的改装之中,什么地方露了破绽?”徐天川道:“破绽是没有。只不过一路之上,我见尊驾挥鞭赶骡,不似寻常车夫。尊驾手腕不动,鞭子笔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已缩回来。这一份高明武功,北京赶大车的朋友之中,只怕还没几位。”五人都大笑起来。 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识相,见了尊驾这等功夫,原不该再伸手冒犯,只不过老头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没法子。”陶宫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莫怪。”徐天川抱拳道:“不敢,请问尊姓大名。” 韦小宝道:“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宫娥正色道:“不错,正是生死之交。韦香主救过我性命。”韦小宝忙道:“前辈说那里话来?咱们只不过合力杀了个大坏蛋而已。”陶宫娥微微一笑,道:“韦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们就此别过。”一拱手,便跃上大车赶车的座位。 韦小宝道:“陶……陶大哥,你去那里?”陶宫娥笑道:“我从那里来,回那里去。”韦小宝点头道:“好,后会有期。”眼见她赶着大车,迳自去了。 沐剑屏问道:“徐老爷子,这人武功真的很高吗?”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个女子,更加了不起。”沐剑屏奇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跃上大车时扭动腰身,姿式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沐剑屏道:“她说话声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韦大哥,她……她本来的相貌好看么?”韦小宝道:“四十年前或许好看的。但你就算再过四十年,仍比现今的她好看得多。”沐剑屏笑道:“怎么拿我跟她比了?原来她是个老婆婆。” 韦小宝想到便要跟她们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从扬州来到北京,是跟茅十八这江湖行家在一起;在皇宫之中虽迭经凶险,但人地均熟,每到紧急关头,往往凭着一时急智而化险为夷,此去山西五台山,这条路固然从未走过,前途更一人不识。他从未单身行过长路,毕竟还是个孩子,难免胆怯。一时想先回北京,叫高彦超陪同前去五台山,却想这件事有关小玄子的身世,如让旁人知道了,可太也对不起好朋友。 徐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说道:“韦香主,天色不早,你这就请回罢,再迟了只怕城门关了。”韦小宝道:“是。”方怡和沐剑屏都道:“盼你办完事后,便到石家庄来相见。我们等着你。”韦小宝点点头,心中甜甜地、酸酸地,说不出话来。 徐天川请二女上车,自己坐在车夫身旁,赶车向南。韦小宝见方沐二女从车中探头出来,挥手相别。大车行出三十余丈,转了个弯,便给一排红柳树挡住,再也不见了。 韦小宝上了剩下的一辆大车,命车夫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车夫有些迟疑,韦小宝取出十两银子,说道:“十两银子雇你三天,总够了罢?”车夫大喜,忙道:“十两银子雇一个月也够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爷,公子爷要行便行,要停便停。” 当晚停在北京西南二十余里一处小镇,在一家小客店歇宿。韦小宝抹身洗脚,没等到吃晚饭,便已倒在炕上睡着了。 次晨醒转,只觉头痛欲裂,双眼沉重,半天睁不开来,四肢更酸软无比,难以动弹,便如在梦魇中一般。他想张口呼叫,却叫不出声,一张眼,却见地下躺着三人。他大吃一惊,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挣扎着坐起,只见炕前坐着一人,正笑吟吟的瞧着他。 韦小宝“啊”的一声。那人笑道:“这会儿才醒吗?”正是陶宫娥。 韦小宝这才宽心,说道:“陶姊姊,陶姑姑,这……这是怎么回事?”陶宫娥微笑道:“你瞧瞧这三个是谁。”韦小宝爬下炕来,腿间只一软,便已跪倒,当即后仰坐地,伸手支撑,这才站起,见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却都不识,说道:“陶姑姑,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宫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姊呢,还是姑姑?可别没上没下的乱叫。”韦小宝笑道:“你是姑姑,陶姑姑!”陶宫娥微笑道:“你一个人行路,以后饮食可得小心些,若跟那八只手的老猴儿在一起,决不能上了这当。”韦小宝道:“我昨晚给人下了蒙汗药?”陶宫娥道:“差不多罢。” 韦小宝想了想,说道:“多半茶里有古怪,喝上去有点酸味,又有些甜甜的。”心想:“我自己身上带着一大包蒙汗药,却去吃人家的蒙汗药。他妈的,我这次不尝尝蒙汗药的滋味,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问道:“这是黑店?”陶宫娥道:“这客店本来是白的,你住进来之后,就变黑了。”韦小宝仍头痛欲裂,伸手按住额头,道:“这个我可不懂了。” 陶宫娥道:“你住店后不久,就有人进来,绑住了店主夫妇跟店小二,将这间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贼人剥下店小二的衣衫穿了,在茶壶里撒了一把药粉,送进来给你。我见你正在换衣服,想等你换好衣服之后,再出声示警,不料你又除了衣衫抹身。等我过了一会再来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过了。幸亏这只是蒙汗药,不是毒药。” 韦小宝登时满脸通红,昨晚自己抹身之时,曾想像如果方怡当真做了自己老婆,紧紧抱着她,那是怎么一股滋味,当时情思荡漾,情状不堪。陶宫娥年纪虽已不小,毕竟是女子,隔窗见到如此丑态,自不能多看。 陶宫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宫里,见内外平静无事,并没为太后发丧。我自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装之后,到慈宁宫外察看,见一切如常,原来太后并没死。这一下可不对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宫中混下去,昨晚这一刀既没刺死她,那就非得立即出宫不可,还得赶来通知你,免得你撞进宫来,自己送死。” 韦小宝假作惊异,大声道:“啊,原来老婊子没死,那可糟糕。”心下微感惭愧:“昨日匆忙之间,忘了提起,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陶宫娥道:“我刚转身,见有三名侍卫从慈宁宫里出来,形迹鬼鬼祟祟,心想多半是太后差他们去捉拿我的,但见他们并不是朝我的住处走去,当时也没工夫理会,回到住处收拾收拾,又改了装,从御膳房侧门溜出宫来。” 韦小宝微笑道:“原来姑姑装成了御膳房的苏拉。”御膳房用的苏拉杂役最多,劈柴、抬煤、杀鸡、洗菜、烧火、洗锅等等杂务,均由苏拉充当,这些人在御膳房畔出入,极少有人留意。 第323章 鹿鼎记(73) 陶宫娥道:“我一出宫,便见到那三名侍卫,已改了装束,背负包袱,各牵马匹,显然是有远行。”韦小宝“啊”了一声,伸左足向一具死尸踢了一脚,道:“便是这三位开黑店的朋友了?”陶宫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谢这三位朋友,若不是他们引路,我怎又找得到你?谁料得到你会绕道向西?他们出城西行,一路上打听,可见到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单身上道,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时分,他们查到了这里,我也就跟到了这里。” 韦小宝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连阎罗王的问话也答不上来啦。他问:‘韦小宝,你怎么死的?’我只好说:‘回大王,胡里胡涂,莫名其妙!’” 陶宫娥在深宫住了数十年,平时极少和人说话,听韦小宝说话有趣,笑道:“这孩子!阎罗王定说:‘拉下去打屁股!’”韦小宝笑道:“可不是么?阎罗老爷胡子一翘,喝道:‘活着胡里胡涂,莫名其妙,也就罢了,怎么死了也胡里胡涂?我这里倘若都是胡涂鬼,我岂不变成胡涂阎罗王?’”两人都哈哈大笑。 韦小宝问道:“姑姑,后来怎样?” 陶宫娥道:“我听他们在灶下低声商议,一人说:‘太后圣谕,这小鬼能活捉最好,否则就一刀杀了,可是他身上携带的东西,得尽数带回去呈缴,一件也不许短少。’另一人道:‘这小鬼胆敢偷盗太后日日念诵的佛经,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难怪太后生气。太后吩咐,最要紧的就是那几部佛经。’小兄弟,你当真拿了太后的佛经么?是你们总舵主叫你拿的,是不是?”说着目不转瞬的凝视着他。 韦小宝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寻的,正是这几部《四十二章经》。”脸上装作迷惘一片,道:“什么佛经?我们总舵主不拜菩萨。我从来没见他念过什么经。” 陶宫娥武功虽高,但自幼便在禁宫,于人情世故所知极少。两人虽然同在皇宫,韦小宝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大官、侍卫太监见面,时时刻刻在阴谋奸诈之间打滚,练得机伶无比,周身是刀;陶宫娥却只和两名老宫女相伴,一年之间也难得说上几十句话,此外什么人也不见。两人机智狡狯之间的相差,比之武功间的差距尤远。她见韦小宝天真烂漫,心想:“我刚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对我感激之极,小孩子又会说什么假话?何况我已亲自查过他的包袱。”点了点头,道:“我见他们打开你的包袱细查,见到许多珠宝,又有几十万两银子的银票,好生眼红,商量着如何分赃。我听着生气,便进来一起都料理了。” 韦小宝骂道:“他妈的,原来太后这老婊子知道我有钱,派了侍卫来谋财害命。又下蒙汗药,又开黑店,这老婊子净干下三滥的勾当,真不是东西。” 陶宫娥道:“那倒不是。太后要的只是佛经,不是珠宝银子。那几部佛经事关重大,我想会不会你交了给徐天川和那两位姑娘,带到石家庄去收藏?心想敌人已除,就让你多休息一会。当下骑了马向南赶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们的大车。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可是这位‘八臂猿猴’机警之至,我一踏上屋顶,他就知道了,说不得,只好再动一次手。” 韦小宝道:“他不是你对手。”陶宫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们天地会,可是没法子。我将他点倒后,说了许多道歉的话,请他别生气。小兄弟,下次你见到他,再转言几句,说我实是出于无奈。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连那辆大车也拆开来查过了,什么也没查到,便解开了他们穴道,赶着骑马回来。” 韦小宝道:“原来我胡里胡涂、莫名其妙之时,你却去办了这许多事。陶姑姑,你怎知道我是天地会的?”陶宫娥微笑道:“我给你们赶了这半天车,怎会听不到你们说话?你小小年纪便做了青木堂香主,这在天地会中是挺大的职份,是不是?” 韦小宝甚是得意,笑道:“也不算小了。” 陶宫娥沉吟半晌,问道:“你跟随皇帝多时,可曾听到他说起过什么佛经的事?” 韦小宝道:“说起过的。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这些劳什子的佛经。其实他妈的有什么用?太后做人这样坏,就算一天念一万遍阿弥陀佛,菩萨也不会保佑……”陶宫娥不等他说完,忙问:“他们说些什么?”韦小宝道:“皇上派我跟索额图大人到鳌拜府里查抄,叮嘱我一定要抄到两部四什么经,好像有个‘二’字,又有个‘十’字的。” 陶宫娥脸上露出兴奋之情,道:“对,对!是《四十二章经》,你抄到了没有?” 韦小宝道:“我瞎字不识,知道他什么四十二章经,五十三章经?后来索大人找到了,我拿去交给太后。她欢喜得很,赏了我许多糖果糕饼。他妈的,老婊子真小气,不给金子银子,当我小孩子哄,只给我糖果糕饼。早知她这样坏,那两部经书我早丢在御膳房灶里,当柴烧了……” 陶宫娥忙道:“烧不得,烧不得!”韦小宝笑道:“我也知烧不得,皇上一问索大人,西洋镜就拆穿了。”陶宫娥沉吟道:“这样说来,太后手里至少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恐怕有四部。”陶宫娥道:“有四部?你……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听她跟那个男扮女装的宫女说起,她本来就有一部,从鳌拜家里抄去了两部,她又差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在一个什么旗主府中又去取了一部来。” 陶宫娥道:“正是,听说是从镶红旗旗主和察博统领府里取来的。那么她手里共有四部了,说不定有五部、六部。”站起来走了几步,说道:“这些经书十分要紧,小兄弟,我真盼你能助我,将太后那几部《四十二章经》都盗了出来。”韦小宝沉吟道:“老婊子如果伤重,终于活不成,这几部经书,恐怕会带进棺材里去。”陶宫娥道:“不会的,决计不会。我却耽心神龙教教主棋高一着,捷足先得,这就糟了。” “神龙教教主”这五字,韦小宝却是第一次听见,问道:“那是什么人?” 陶宫娥不答他的问话,在房中踱步兜了几个圈子,见窗纸渐明,天色快亮,转过身来,道:“这里说话不便,唯恐隔墙有耳,咱们走罢!”将三具尸首提到客店门外,放入大车。这三人都是给她以重手震死,并没流血,倒十分干净,说道:“店主人和你的车夫都给他们绑着,让他们自行挣扎罢。”和韦小宝并坐在车夫位上,赶车向西。 行得七八里,天已大明,陶宫娥将三具尸首丢在一个乱坟堆里,拿几块大石盖住了,回到车上,说道:“咱们在车上一面赶路,一面说话,不怕给谁听了。” 韦小宝笑道:“也不知道车子底下有没有人?”陶宫娥一惊,说道:“对,你比我想得周到。”一挥鞭子,马鞭绕个弯儿,唰的一声,击到车底。她连击三记,确知无人,笑道:“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径,我可一窍不通了。”韦小宝道:“那我更是半窍不通了。你总比我行些,否则昨儿晚便救不了我。” 这时大车行在一条大路之上,四野寂寂。陶宫娥缓缓的道:“你救过我性命,我也救过你性命,咱们算得是生死患难之交。小兄弟,按年纪说,我做得了你娘,承你不弃,叫我一声姑姑,你肯不肯真的拜我为姑母,算是我的侄儿?” 韦小宝心想:“做侄儿又不蚀本,反正姑姑早已叫了。”忙道:“那好极了。本来我叫你作娘也挺好,不过有一件事说来十分倒霉,你知道之后,恐怕不要我这个侄儿了。”陶宫娥问道:“什么事?”韦小宝道:“我没爹爹,我娘是在窑子里做婊子的。” 陶宫娥一怔,随即满脸堆欢,喜道:“好侄儿,英雄不怕出身低。咱们太祖皇帝做过和尚,做过无赖流氓,也没什么相干。你连这等事也不瞒我,足见你对姑姑一片真心,我自然也是什么都不瞒你。” 韦小宝心想:“我娘做婊子,茅十八茅大哥是知道的,终究瞒不了人。要骗出人家心里的话,总得把自己最见不得人的事先抖了出来。”当即叫停了大车,跃下地来,跪倒磕头,说道:“侄儿韦小宝,拜见我的亲姑姑。” 陶宫娥数十年寂居深宫,从无亲人,连稍带情谊的言语也没听过半句,忽听韦小宝叫得如此亲热,不由得心头一酸,忙下车扶起,笑道:“好侄儿,从此之后,我在这世上多了个亲人……”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泪来,一面笑,一面拭泪,道:“你瞧,这是大喜事,你姑姑却流起眼泪来。” 两人回到车上,陶宫娥右手握缰,左手拉住韦小宝的右手,让骡子慢慢一步步走着,说道:“好侄儿,我姓陶,那是真姓,我闺名叫做红英,打从十二岁上入宫,第二年就服侍公主。”韦小宝道:“公主?”陶红英道:“是,公主,我大明崇祯皇帝陛下的长公主。” 韦小宝道:“啊,原来姑姑还是大明崇祯皇帝时候进宫的。” 陶红英道:“正是。崇祯皇帝出宫之时,挥剑斩断了公主的臂膀。我听到公主遭难的讯息,奔出去想救她,心慌意乱,重重摔了一交,额头撞在阶石上,晕了过去。等到醒转,陛下和公主都已不见了,宫中乱成一团,谁也没来理我。不久闯贼进了宫,后来满清鞑子赶跑了闯贼,又占了皇宫。唉,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韦小宝问道:“公主不是崇祯皇爷亲生的女儿么?为什么要砍她手臂?” 陶红英又叹了口气,道:“公主是崇祯皇爷的亲生女儿,她是最得皇上宠爱的。这时京城已破,贼兵已经进城,皇上决心殉难,他生怕公主为贼所辱,因此要先杀了公主。” 韦小宝道:“原来这样。要杀死自己亲生女儿,可还真不容易。听说崇祯皇爷后来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是?” 陶红英道:“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吴三桂引鞑子兵进关,打走了闯贼,霸占了我大明江山。宫里的太监宫女,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说是怕靠不住。那时我年纪还小,那一摔受伤又重,躺在黑房里,也没人来管。直到三年多之后,才遇到我师父。” 韦小宝道:“姑姑,你武功这样高,你师父他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更加了不起啦。” 陶红英道:“我师父说,天下能人甚多,咱们的武功也算不了什么。我师父是奉了我太师父之命,进宫来当宫女的。”挥鞭在空中虚击了一鞭,噼啪作响,续道:“我师父进宫来的用意,便是为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问道:“一共八部?”陶红英道:“一共八部。满洲八旗,黄红白蓝,正四旗、镶四旗,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共有八部。” 韦小宝道:“这就是了。我见到鳌拜家里抄出来的那两部经书,书套子的颜色不同,一部是黄套子镶了红边儿,另一部是白套子的。” 陶红英道:“原来八部经书的套子,跟八旗的颜色相同,我可从来没见过。” 韦小宝寻思:“我从康亲王府里偷来一部正红旗的,从太后那里拿来了三部,加上瑞栋那部,我手里共有了五部,还缺三部。这八部经书到底有什么古怪,姑姑一定知道,得想法子套问出来。”他假作痴呆,说道:“原来你太师父他老人家也诚心拜菩萨。宫里的佛经,那自然特别贵重,有人说是用金子水来写的。” 陶红英道:“那倒不是。好侄儿,我今天给你说了,你可说什么也不能泄漏出去。你发个誓来。” 发誓赌咒,于韦小宝原是稀松平常之极,上午说过,下午就忘了,下午说过,没等睡觉就忘了,何况八部经书他已得其五,怎肯将其中秘密轻易告人?忙道:“皇天后土,韦小宝如将《四十二章经》中的秘密泄漏了出去,日后糟糕之极,死得跟老婊子那个男扮女装的王八蛋师兄一模一样。”心想:“要我男扮女装,跟老婊子去睡觉,这种事万万不会做。那就决不能跟这王八蛋师兄死得一模一样。”发了誓日后要应,他倒是信的,因此赌咒发誓之时,总得留下事后地步。 陶红英一笑,说道:“这个誓倒挺新鲜古怪。我跟你说,满清鞑子进关之时,并没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山。满洲人很少,兵也不多,他们只盼能长远占住关外之地,便已心满意足了,因此进关之后,八旗兵一见金银珠宝,放手便抢。这些财宝,他们都运到了关外,收藏起来。当时执掌大权的是顺治皇帝的叔父摄政王,但是满洲八旗,每一旗都各有势力。当时八旗旗主会议,将收藏财物的秘密所在,绘成地图,由八旗旗主各执一幅……” 韦小宝站起身来,大声道:“啊,我明白了!”喜不自胜。大车一动,他又坐倒,说道:“这八幅地图,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中。” 陶红英道:“好像也并非就是这样。到底真相如何,只有当时这八旗旗主才明白,别说我们汉人中没人知晓,连满洲的王公大臣,恐怕也极少知道。我师父说,满洲人藏宝的那座山,是他们龙脉的所在。满洲人所以能占我大明江山,登基为皇,全靠那座山的龙脉。” 韦小宝问道:“什么龙脉?” 陶红英道:“那是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满洲人的祖先葬在那山里,子孙大发,来到中国做了皇帝。我师父说,咱们如能找到那座宝山,将龙脉截断,再挖了坟,那么满洲人非但做不成皇帝,还得尽数死在关内。这座宝山如此要紧,因此我太师父和师父花尽心血,要找到山脉的所在。这个大秘密,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 韦小宝道:“他们满洲人的事,姑姑,你太师父又怎会知道?” 陶红英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太师父原是锦州的汉人女子,给鞑子掳了去。那鞑子是镶蓝旗的旗主。我太师父说,鞑子进关之后,见到我们中国地方这样大,人这样多,又欢喜,又害怕。八旗旗主接连会议多日,在会中口角争吵,拿不定主意。” 第324章 鹿鼎记(74) 韦小宝问道:“争吵什么?”陶红英道:“有的旗主想占了整个中国。有的旗主却说,汉人这样多,倘若造起反来,一百个汉人打一个旗人,旗人那里还有性命?不如大大的抢掠一番,退回关外,稳妥得多。最后还是摄政王拿了主意,他说,一面抢掠,将金银珠宝运到关外收藏,一面在中国做皇帝,如汉人起来造反,形势危急,旗人便退出山海关。” 韦小宝道:“原来当时满洲人,对我们汉人实在也很害怕。” 陶红英道:“怎么不怕?他们现在也怕,只不过我们不齐心而已。好侄儿,鞑子小皇帝很喜欢你,如你能探到那八部经书的所在,咱们把经书盗了出来,去破了鞑子的龙脉,那些金银财宝,便可做为义军的军费。咱们只要一起兵,清兵便会吓得逃出关去。” 韦小宝对于破龙脉、起义兵并不怎么热心,但想到那座山中藏有无数金银财宝,不由得怦然心动,问道:“姑姑,这宝山的秘密,当真是在那八部经书之中?” 陶红英道:“我太师父对我师父说,那镶蓝旗旗主有一天喝醉了,向他小福晋说,他将来死后,要将一部经书传给小福晋的儿子,不传给大福晋的儿子。小福晋很不高兴,说一部佛经有什么希罕?那旗主说,这是咱们八旗的命根子,比什么都要紧,约略说起这部佛经的来历。太师父在窗外听到了,才明白其中道理。后来太师父练成了武功,我师父也已跟她老人家学艺多年,太师父便出手盗经,却因此给人打得重伤,临死之前,派我师父混进宫来做宫女,想法子盗经。镶蓝旗旗主府里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宫里盗经容易得手。岂知师父进宫不久,发觉宫禁森严,要盗经书更加千难万难。她跟我挺说得来,又听我说起大明公主的事,心怀旧主,便收了我做弟子。” 韦小宝道:“怪不得老婊子千方百计的,要弄经书到手。她是满洲人,不会去破龙脉,想来是要得宝山中的金银财宝。不过她既是太后,要什么有什么,又何必要什么财宝?”又想:“那么海老乌龟又干么念念不忘的,总是要我到上书房偷经书?嗯,他不会当真想要经书的,或者是想诱我上当,招出是谁主使我毒瞎他眼睛,或者是想由此查到害死端敬皇后的凶手。他心里多半认定,主使者跟凶手就是同一人。要骗得海老乌龟吐露心事,现下我可没这本事,阎罗王只怕也办不了。” 陶红英那猜得到韦小宝的心思转到了海大富身上,说道:“说不定那宝山之中另有什么古怪,连太师父也不知道的。师父在宫里不久就生病死了。她老人家临死之时千叮万嘱,要我设法盗经,又说,盗经之事万分艰难,以我一人之力未必可成,要我在宫里收一个可靠的弟子,将经书的秘密流传下去。这一代不成,下一代再干,可别让这秘密给湮没了。” 韦小宝道:“是,是!这个大秘密倘若失传,那许许多多金银财宝,未免太……太可惜了。” 陶红英道:“金银财物倒也不打紧,但如让满洲人世世代代占住我们汉人江山,那才是最大的恨事。” 韦小宝道:“姑姑说得不错。”心中却道:“这成千成万的金银财宝,倘若不拿出来大花一下,那才是最大的恨事。”他年纪幼小,清兵屠杀汉人百姓的惨事,只从大人口中听到,并未亲历。在宫中这些时候,满洲人只太后一人可恨,海大富虽曾阴谋加害,毕竟是自己害他的多,他害自己的少。其余自皇帝以下,个个待他甚好,也不觉得满洲人如何凶恶残暴。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得到皇帝宠爱,那些满洲亲贵大臣决不会对他如此亲热、如此奉承,但究竟见到满洲人和蔼的多,凶暴的少,是以种族之仇、家国之恨,心中却是颇淡。 陶红英道:“在宫中这些年来,我也没收到弟子。我见到的宫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胡涂,便是妖媚小气,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临幸,从宫女升为嫔妃。我们这个大秘密,又怎能跟这等人说?近几年来我常常耽心,这般耽误下去,经书的所在固然得不到线索,连好弟子也收不到一个。将来我死之后,将这大秘密带入了棺材,满洲人坐稳江山,对不起太师父和师父那不用说了,更成为汉人的大罪人。好侄儿,我无意之中和你相遇,跟你说了这件大事,心里实在好生欢喜。” 韦小宝道:“我也好欢喜,不过经书什么的,倒不放在心上。”陶红英道:“那你为什么欢喜?”韦小宝道:“我没亲人,妈妈是这样,师父又难得见面,现下多了个亲姑姑、好姑姑,自然欢喜得紧了。” 他嘴头甜,哄得陶红英十分高兴。她微笑道:“我得了个好侄儿,也欢喜得紧。”隔了一会,问道:“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道:“我师父便是天地会的总舵主,姓陈,名讳上近下南。” 陶红英连陈近南这样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听见,点了点头,道:“你师父既是天地会总舵主,武功必定十分了得。”韦小宝道:“只不过我跟随师父时候太短,学不到什么功夫。好姑姑,你传我一些好不好?”陶红英踌躇道:“你如从来没学过武功,我自会将我所知所学,尽数传你。只是你师父的武功,跟我这一派多半全然不同,学了只怕反而有害。依你看来,你师父跟我比较,谁的武功强些?” 韦小宝说要她传授武功,原不过信口讨她欢心,倘若陶红英当真答允传授,他反而要另外寻些因头来推托了。一学武功,五台山一时便去不成,何况他性好游荡玩耍,绝无耐心学武,听她这样问,乘机便道:“姑姑,在你面前,我可不能说谎。”陶红英道:“小孩子自然是诚实的好。”韦小宝道:“我曾见师父跟一个武功很好的人动手,只三招便将他制住了,那人输得服服贴贴。姑姑,恐怕你还不及我师父。” 陶红英微笑道:“是啊,我也相信远远不及。我跟那个假扮宫女的男人比拚,若不是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剑,我早就完了。你师父那会这样不中用?” 韦小宝道:“不过那个假宫女可真厉害,我此刻想起来还是害怕。” 陶红英脸上肌肉突然跳动几下,目光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双眼前望,呆呆出神。 韦小宝道:“姑姑,你不舒服么?”陶红英不答,似乎没听见。韦小宝又问了一次。陶红英身子一颤,道:“没……没有!”突然“啪”的一声,手中鞭子掉在地下。韦小宝跃下车来,拾起鞭子,飞身又跃上大车,身法甚为干净利落。 他正自得意,只盼陶红英称赞几句,却见她摇了摇头,道:“孩子,你定了下来之后,该得痛下苦功才成。眼下的功夫,在宫里当太监是太好,行走江湖却是太差,还不及不会丝毫武功之人。”韦小宝满脸通红,应道:“是!”心道:“我武功虽然不成,怎么还不及不会武功之人?” 陶红英道:“你如不会武功,人家也不会轻易的就来杀你。你既有武功,对方防你反击,一出手就不容情,岂不反而糟糕?”韦小宝道:“倘若遇上开黑店、打闷棍的小贼呢?”陶红英一呆,一时答不上来,过了一会,说道:“那也说得是,江湖之上,小贼大概比武功好手更多。” 她有些心神不定,指着右前方一株大树,道:“我们去歇一歇再走,让骡子吃些草。”赶车来到树下,两人跳下车来,并肩坐在树根上。 陶红英又出了一会神,忽然问道:“他有没有说话?他有没有说话?”韦小宝不知她问的是谁,仰起了头瞧着她,难以回答。两人互相瞪视,一个待对方回答,一个不知对方其意何指。 过了片刻,陶红英又问:“你有没有听到他说话?有没有见到他嘴唇在动?”韦小宝见了她这副神气,隐隐有些害怕:“姑姑是中了邪,还是见了鬼?”问道:“姑姑,你见到谁了?”陶红英道:“谁?那个……那个男扮女装的假宫女。” 韦小宝更加怕了,颤声问道:“你见到了那个假宫女,在……在那里?” 陶红英恍如从梦中醒觉,说道:“那晚在太后房中,当我跟那假宫女打斗之时,你有没有听到他开口说话?” 韦小宝吁了一口气,说道:“嗯,你问的是那晚的事。他说了话吗?我没听见。” 陶红英又沉思片刻,摇头道:“我跟他武功相差太远,他也用不到念咒。”韦小宝全然摸不着头脑,劝道:“姑姑,不用想他了,这人早给咱们杀了,活不转啦。” 陶红英道:“这人给咱们杀了,活不转啦。”这句话原是自行宽慰之言,但她说话的神情却显得内心十分惊惧。韦小宝心想:“你武功虽好,却是怕鬼。只杀了一个人,便这样心神不定,何况那假宫女是我杀的,不是你杀的。你去杀老婊子,却又杀了个半吊子,杀得她死一半,活一半,终究还是活了转来,当真差劲。”陶红英道:“他已死了,自然不要紧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就算变了鬼,也不用怕他。” 陶红英道:“什么鬼不鬼的?我耽心他是神龙教教主座下的弟子,那……那就……嗯,太后叫他作师兄,不会的,决计不会。瞧他武功,也全然不像,是不是?你真的没见到他出手时嘴唇在动,是吗?”自言自语,声音发颤,似乎企盼韦小宝能证实她猜测无误。 韦小宝又怎分辨得出那假宫女的武功家数,却大声道:“不用耽心,你说得对,那假宫女的武功不像。他出手时紧闭着嘴,一句话也没说。姑姑,神龙教教主是什么家伙?” 陶红英忙道:“神龙教洪教主神通广大,武功深不可测,你怎么称他什么家伙?孩子,神龙教除了洪教主,还有许许多多厉害人物,可千万不能小觑了。”一面说话,一面东张西望,似乎唯恐身边便有神龙教教主的部属。 韦小宝道:“难道神龙教比我们天地会还要人多势众?”陶红英摇头道:“不同的,不同的。你们天地会反清复明,行事光明正大,江湖上好汉人人敬重,神龙教却大不相同。”韦小宝道:“你是说,江湖上好汉,人人对神龙教甚为害怕?”陶红英想了一会,道:“江湖上的事情,我懂得很少,只曾听师父说起过一些。我太师父如此武功,却死在神龙教弟子手下。” 韦小宝破口骂道:“他妈的,这么说来,神龙教是咱们的大仇人,那何必怕他?” 陶红英摇摇头,缓缓的道:“我师父说,神龙教所传的武功千变万化,固然厉害之极,更加难当的,是他们教里有许多咒语,临敌之时念将起来,能令对手心惊胆战,他们自己却越战越勇。太师父在镶蓝旗旗主府中盗经,和几个神龙教弟子激战,明明已占上风,其中一人口中念念有辞,太师父击出去的拳风掌力便越来越弱,终于小腹中掌,身受重伤。我师父当时在旁,亲眼得见。她说她正奋勇要上前相助,但听了咒语之后,全身酸软,只想跪下来投降,竟然全无斗志。太师父受伤后,那人不再念咒,我师父立即勇气大增,冲过去抢了太师父逃走。她事后想起,又羞惭,又害怕,因此一再叮嘱我,天下最最凶险的事,莫过于跟神龙教教下之人动手。” 韦小宝心想:“你师父是女流之辈,胆子小,眼见对方了得,便吓得只想投降。”说道:“姑姑,那人念些什么咒,你听见过么?” 陶红英道:“我……我没听见过。我耽心那假宫女是神龙教的弟子,因此一直问你,有没有听到他动手时说话?有没有见到他嘴唇在动?”韦小宝道:“啊,原来如此!”回想当时在床底的所见所闻,说道:“完全没有,你可有听见?” 陶红英道:“那假宫女武功比我高出很多,我全力应战,对周遭一切全无所闻。只是我跟他斗了一会,忽然害怕起来,只想逃走,事后想起,很觉奇怪。” 韦小宝问道:“姑姑,你学武以来,跟几个人动过手?杀过多少人?”陶红英摇头道:“在那之前,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一个人也没杀过。”韦小宝道:“这就是了。以后你多杀得几个,再跟人动手就不会害怕了。” 陶红英道:“或许你说得是。不过我不想跟人动手,更加不想杀人,只要能太太平平的找到那八部《四十二章经》,破了满清鞑子的龙脉,那就心满意足了。唉,不过镶蓝旗旗主的那部《四十二章经》,十之八九已落入了神龙教手中,再要从神龙教手中夺回,可难得很了。”她脸上已加化装,见不到她脸色如何,但从眼神之中,仍可见到她内心的恐惧。 韦小宝道:“姑姑,你入了我们的天地会可好?”心想:“你怕得这么厉害!我天地会人多势众,可不怕神龙教。”陶红英一怔,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入天地会?”韦小宝道:“天地会的宗旨是反清复明,跟你太师父、师父是一般心思。” 陶红英道:“那本来也很好,这件事将来再说罢。我现下要回皇宫,你去那里?” 韦小宝奇道:“你又回到皇宫去,不怕老婊子了吗?”陶红英叹了口气,道:“我从小在宫里长大,想来想去,只有在宫里过日子才不害怕。外面世界上的事,我什么也不懂。我本来怕心中这个大秘密随着我带进棺材,现下既已跟你说了,就算给太后杀了,也没什么。再说,皇宫地方很大,我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太后找不到我的。” 韦小宝道:“好,你回宫去,日后我一定来看你。眼下师父有事差我去办。” 陶红英于天地会的事不便多问,问道:“将来你回宫之后,怎地和我相见?”韦小宝道:“我回到皇宫,在火场上堆一堆乱石,在石堆上插一根木条,木条上画只雀儿,你便知道我回来了。当天晚上,我们便在火场上会面。”陶红英点头道:“很好,就是这么办。好孩子,江湖上风波险恶,你可得一切小心。”韦小宝点头道:“是,姑姑,你自己也得小心,太后这老婊子心地狠毒,你千万别上她当。” 第325章 鹿鼎记(75) 两人驱车来到镇上,韦小宝另雇一车,两人分向东西而别。韦小宝见陶红英赶车向东,不住回头相望,心想:“她虽不是我真姑姑,待我可倒真好。” 第十六回 粉麝余香衔语燕 佩环新鬼泣啼乌 韦小宝在马车中合眼睡了一觉。傍晚时分,忽听得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后疾驰而来,奔到近处,听得一个男人大声喝问:“赶车的,车里坐的可是个小孩?” 韦小宝认得是刘一舟的声音,不待车夫回答,便从车中探头出来,笑道:“刘大哥,你是找我吗?”只见刘一舟满头大汗,脸上都是尘土。他一见韦小宝,叫道:“好,我终于赶到你啦!”纵马绕到车前,喝道:“滚下来!” 韦小宝见他神色不善,吃了一惊,问道:“刘大哥,我什么事得罪了你,惹你生气?” 刘一舟手中马鞭挥出,向大车前的骡子头上用力抽去。骡子吃痛大叫,人立起来,大车后仰,车夫险些摔跌落地。那车夫喝道:“青天白日的,见了鬼么?干么发横?” 刘一舟喝道:“老子就是要发横!”马鞭再挥,卷住了那车夫的鞭子,一拉之下,将他摔在地下,跟着挥鞭抽击,抽一鞭,骂一声:“老子就是要发横!老子就是要发横!” 那车夫挣扎着爬不起身,不住口爷爷奶奶的乱叫乱骂。刘一舟的鞭子越打越重,一鞭下去,鲜血就溅了开来。 韦小宝惊得呆了,心想:“这车夫跟他无冤无仇,他这般狠打,自是冲着我来了。老子不是他对手,待他打完了车夫,多半也会这样打我,那可大事不妙。”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在骡子屁股上轻轻戳了一下。 骡子吃痛受惊,发足狂奔,拉着大车沿大路急奔。刘一舟舍了车夫,拍马赶来,叫道:“好小子,有种的就别走!”韦小宝从车中探头出来,叫道:“好小子,有种的就别追!” 刘一舟出力鞭马,急驰赶来。骡子奔得虽快,毕竟拖了一辆大车,奔得一阵,刘一舟越追越近。韦小宝想将匕首向刘一舟掷去,但想多半掷不中,反失了防身利器。他乱叫吆喝,急催骡子快奔,突然间耳边劲风过去,右脸上热辣辣的一痛,已给打了一鞭。他忙缩头入车,从车帐缝里见刘一舟的马头已挨到车旁,只消再奔得几步,刘一舟便能跃上车来,情急智生,探手入怀,摸出一锭银子,用力掷出,正中那马左眼。 那马左眼鲜血迸流,眼珠碎裂,登时瞎了,斜刺里向山坡上奔去。刘一舟急忙勒缰,那马痛得厉害,几个虎跳,将刘一舟颠下马背。他一个打滚,随即站起,那马已穿入林中,嘶叫连声,奔得远了。韦小宝哈哈大笑,叫道:“刘大哥,你不会骑马,我劝你去捉只乌龟来骑骑罢!”刘一舟大怒,向大车急奔追来。 韦小宝吓了一跳,急催骡子快奔,回头瞧刘一舟时,见他虽与大车相距已有二三十丈,但迈开大步,不停追来,要抛脱他倒也不易,当下匕首探出,在骡子臀上又轻轻一戳。岂知这次却不灵了,骡子跳了几下,忽然转过头来,向刘一舟奔去。韦小宝大叫:“不对,不对!你这畜生吃里扒外,要老子的好看!”用力拉缰,但骡子发了性,却那里拉得住?韦小宝见情势不妙,忙从车中跃出,奔入道旁林中。 刘一舟一个箭步窜上,左手前探,已抓住他后领。韦小宝右手匕首向后刺出。刘一舟右手顺着他手臂向下一勒,一招“行云流水”,已抓住了他手腕,随即拗转他手臂,匕首剑头对住他咽喉,喝道:“小贼,你还敢倔强?”左手啪啪两下,打了他两个耳光。韦小宝手腕奇痛,喉头凉飕飕地,知道自己这柄匕首削铁如泥,割喉咙如切豆腐,忙嘻皮笑脸的道:“刘大哥,有话好说,大家是自己人,为什么动粗?” 刘一舟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说道:“呸,谁认你是自己人?你……你……你这小贼,竟敢在皇宫里花言巧语,骗我方师妹,又……又跟她睡在一床,我……我……非杀了你不可……”额头青筋凸起,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左手握拳,对准韦小宝面门。 韦小宝这才明白,他如此发火,原来是为了方怡,只不知他怎生得知?眼前局面千钧一发,他火气稍大,手上多使半分劲,自己咽喉上便多个窟窿,笑道:“方姑娘是你心上人,我怎敢对她无礼?方姑娘心中,就只你一个。她从早到晚,只是想你。” 刘一舟火气立降,问道:“你怎知道?”将匕首缩后数寸。韦小宝道:“只因她求我救你,我才送你出宫,她得知你脱险,可不知有多欢喜。” 刘一舟忽又发怒,咬牙道:“你这小狗蛋,老子可不领你的情!你救我也好,不救我也好,为什么骗得我方师妹答允嫁……嫁你做老婆?”匕首前挺数寸。 韦小宝道:“咦!那有这事?你听谁说的?方姑娘这般羞花闭月的美人儿,只有嫁你这等又英俊、又了得的英雄,这才相配哪!” 刘一舟火气又降了三分,将匕首又缩后了数寸,说道:“你还想赖?方师妹答允嫁你做老婆,是不是?”韦小宝哈哈大笑。刘一舟道:“有什么好笑?”韦小宝笑道:“刘大哥,我问你,做太监的人能不能娶老婆?” 刘一舟凭着一股怒气,急赶而来,一直没想到韦小宝是个太监,而太监决不能娶妻,这一下经韦小宝一言提醒,登时心花怒放,忍不住也笑了出来,却不放开他手腕,问道:“那你为什么骗我方师妹,要她嫁你做老婆?” 韦小宝道:“这句话你从那儿听来的?”刘一舟道:“我亲耳听到方师妹跟小郡主说的,难道有假?”韦小宝问道:“是她们二人自己说呢,还是跟你说?”刘一舟微一迟疑,道:“是她们二人说的。” 原来徐天川同方怡、沐剑屏二人前赴石家庄,行出不远,便和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相遇。吴立身等三人在清宫中身受酷刑,虽未伤到筋骨,全身却给打得皮破肉绽,坐了大车,也要到石家庄养伤,道上相逢,自有一番欢喜。 但方怡对待刘一舟的神情却和往日大不相同,除了见面时叫一声“刘师哥”,此后便十分冷淡,对他不瞅不睬。刘一舟几次三番要拉她到一旁,说几句知心话儿,方怡总是陪着沐剑屏不肯离开。刘一舟又急又恼,逼得紧了,方怡道:“刘师哥,从今以后,咱二人只是师兄妹的情份,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用提,也不用想。”刘一舟一惊,问道:“那……那为什么?”方怡冷冷的道:“不为什么。”刘一舟拉住她手,急道:“师妹,你……”方怡用力一甩,挣脱了他手,喝道:“请尊重些!” 刘一舟讨了个老大没趣,这一晚在客店之中,翻来覆去的难以安枕,心情激荡,悄悄爬起,来到方怡和沐剑屏所住店房的窗下,果然听得二人在低声说话: 沐剑屏道:“你这样对待刘师哥,岂不令他好生伤心?”方怡道:“那有什么法子?他早些伤心,早些忘了我,就早些不伤心了。”沐剑屏道:“你真的决意要嫁……嫁给韦小宝这小孩子?他这么小,你能做他老婆吗?”方怡道:“你自己想嫁给这小猴儿,因此劝我对师哥好,是不是?”沐剑屏急道:“不,不是的!那你快去嫁给韦大哥好了。”方怡叹了口气,道:“我发过誓,赌过咒的,难道你忘记了?那天我说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公公若能相救刘一舟平安脱险,小女子方怡便嫁公公为妻,一生对丈夫忠贞不贰,若有二心,教我万劫不得超生。’我又说过:‘小郡主便是见证。’我不会忘记,你也不会忘记。” 沐剑屏道:“这话当然说过的,不过我看……看他只是闹着玩,并不当真。”方怡道:“他当真也好,当假也好,可是咱们做女子的,既已亲口将终身许了给他,那便决无反悔,自须从一而终。何况……何况……”沐剑屏道:“何况什么?”方怡道:“我仔仔细细想过了,就算说过的话可以抵赖,可是他……他曾跟我们二人同床而卧,同被而眠……”沐剑屏咭的一声笑,说道:“韦大哥当真顽皮得紧,他还说《英烈传》上有这么一回书的,叫什么‘沐王爷三箭定云南,桂公公双手抱佳人’。师姊,他可真的抱了你哪,还香了你的脸呢!”方怡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刘一舟在窗外只听得五内如焚,天旋地转,立足不定。 只听方怡又道:“其实,他年纪虽小,说话油腔滑调,待咱们二人也当真不坏。这次分手之后,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相会。”沐剑屏又咭的一声笑,低声道:“师姊,你在想念他啦!”方怡道:“想他便想他,又怎么了?”沐剑屏道:“是啊,我也想他。我几次要他跟咱们同去石家庄,他总说身有要事。师姊,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方怡道:“在饭馆打尖之时,我曾听得他跟车夫闲谈,问起到山西的路程。看来他真要去山西。”沐剑屏道:“他年纪这样小,一个人去山西,路上要是遇到歹人,可怎么办?”方怡叹了口气,道:“我本想跟徐老爷子说,不用护送我们,还是护送他的好,可是徐老爷子一定不会肯的。”沐剑屏道:“师姊,我……我想……”方怡道:“什么?”沐剑屏叹了口气,道:“没什么。”方怡道:“可惜咱二人身上都有伤,否则的话,便陪他一起去山西。现下跟吴师叔、刘师哥他们遇上了,咱们便不能去找他了。” 刘一舟听到这里,头脑中一阵晕眩,砰的一声,额头撞上了窗格。 方怡和沐剑屏齐声惊问:“谁啊?” 刘一舟妒火中烧,便如发了狂,只想:“我去杀了这小子,我去杀了这小子!”抢到前院,牵了一匹马,打开客店大门,上马疾奔。他想韦小宝既去山西,便向西行。奔到天明,问明了去山西的路程,沿大道追将下来,每见到有单行的大车,便问:“车里坐的可是个小孩?” 韦小宝听刘一舟说,此中情由是听得小郡主跟方怡说话而知,料想必是偷听得来,所知有限,笑道:“刘大哥,你可上了你师妹的大当啦。”刘一舟道:“上了什么当?”韦小宝道:“方姑娘跟我说,她要好好的气你一气。她尽心竭力的救你,可是你半点也不将她放在心上。”刘一舟急道:“那……那有此事?我怎不将她放在心上?” 韦小宝道:“你送过她一根银钗,是吗?银钗头上有朵梅花的。”刘一舟道:“是啊!你怎知道?”韦小宝道:“她在宫中混战之时将银钗掉了,急得什么似的,说道这是她心上人给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能掉了,就是拚了性命不要,也要去找回来。”刘一舟一呆,沉吟道:“她……她待我这么好?”韦小宝道:“当然啦,那难道还有假的?” 刘一舟问:“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你这样扭住了,我痛得要命,怎能说话?” 刘一舟道:“好罢!”他听得方怡对待自己如此情深,怒火已消了大半,又想反正这孩子逃不出自己掌心,松开了手,又问:“后来怎样?” 韦小宝给他握得一条胳臂又痛又麻,慢慢将匕首插入靴筒,见手腕上红红的肿起了一圈手指印,说道:“沐王府的人就爱抓人手腕,你这样,白寒枫也这样。沐家拳中这一招‘龟抓手’,倒也了得。”他将“龟抓手”这个“龟”字说得甚是含糊,刘一舟没听明白,也不加理会,又问:“方师妹失了我给她的那根银钗,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我给你的乌龟爪子抓得气也喘不过来,须得歇一歇再能说话。总而言之,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这可有老大干系。” 这次刘一舟听明白了“乌龟爪子”四字。但他恼怒的,只是韦小宝骗得方怡答允嫁他,至于口头上给他占些便宜,却也并不在乎,又听他说“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这可有老大干系”,自是十分关心,忙道:“快说!别拖拖拉拉的了。”韦小宝道:“总得坐了下来,慢慢歇一会,才有力气说话。”刘一舟没法,只得跟着他来到林边的一株大树下,见他在树根上坐了,当即并肩坐在他身畔。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刘一舟甚是耽心,忙问:“可惜什么?” 韦小宝道:“可惜你师妹不在这里,否则她如能和你并肩坐在这里,跟你谈情说爱,她才真的欢喜了。”刘一舟大乐,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你怎知道?” 韦小宝道:“我听她亲口说过的。那天她掉了银钗,冒着性命危险,冲过了清宫侍卫把守的三道关口,虽然身受重伤,还是杀了三名清宫侍卫,将银钗找了回来。我说:‘方姑娘啊,你忒也笨了,一根银钗,值得几钱?我送一千两银子给你,这种钗子,咱们一口气去打造它三四千枝。你每天头上插十枝,天天不同,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插的还都是新钗子。’方姑娘说:‘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这是我那亲亲刘师哥送给我的,你送给我一千枝一万枝,就算是黄金钗儿、珍珠钗儿,又那及得上我亲亲刘师哥给我的一枝银钗、铜钗、铁钗?’刘大哥,你说这方姑娘可不挺胡涂么?” 刘一舟听了这番话,欢喜得口也合不拢来,问道:“怎么……她怎么半夜里跟小郡主说的又是另一套?” 韦小宝道:“你半夜三更的,在她们房外偷听说话,是不是?”刘一舟脸上微微一红,道:“也不是偷听,我夜里起身小便,刚好听见。”韦小宝道:“刘大哥,这可是你的不是了。你什么地方不好小便,怎地到方姑娘窗下去小便,那可不臭气冲天,薰坏了两位羞花闭月的姑娘?”刘一舟道:“是,是!后来我方师妹怎么说?” 韦小宝道:“我肚子饿得很,没力气说话,你快去买些东西给我吃。我吃得饱饱地,你方师妹那些教人听了肉麻之极的话,我才说得出口。”他只盼把刘一舟骗到市镇之上,就可在人丛中溜走脱身。 第326章 鹿鼎记(76) 刘一舟道:“什么教人听了肉麻之极?方师妹正经得很,从来不说肉麻的话。”韦小宝道:“好罢,她正经得很,从来不说肉麻的话。她说:‘我那亲亲刘师哥!’又说:‘我那又体贴、又漂亮的刘师哥!’他妈的,你听了不肉麻,我可越听越难为情。哼,也不害臊,说这种话!”刘一舟心花怒放,却道:“不会罢?方师妹怎会说这等话?”韦小宝道:“好,好!算是我错了。刘大哥,我要去找东西吃,失陪了。”说着站起身来。 刘一舟正听得心痒难搔,如何肯让他走,忙在他肩头轻轻一按,道:“韦兄弟别忙走!我在路上买了几张作干粮的薄饼,你先吃了,说完话后,到前面镇上,我再好好请你喝酒吃面,跟你赔不是。”说着打开背上包裹,取了几张薄饼出来。 韦小宝接了一张薄饼,撕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几下,说道:“这饼咸不咸,酸不酸的,算什么玩意儿?你倒吃给我看看。”将那缺了一角的薄饼还给他。 刘一舟道:“这饼硬了,味道自然不大好,咱们对付着充充饥再说。”说着将饼撕下一片来吃了。 韦小宝道:“这几张不知怎样?”将几张薄饼翻来翻去的挑选,翻了几翻,说道:“他妈的尿急,小便了再来吃。”走到一棵大树边,转过了身子,拉开裤子撒尿。 刘一舟目不转睛的瞧着他,怕他突然拔足逃走。 韦小宝小便后,回过来坐在刘一舟身畔,又将几张薄饼翻来翻去,终于挑了一张,撕开来吃。刘一舟追赶了大半天,肚子早已饿了,拿了一张薄饼也吃,一面吃,一面说道:“难道方师妹跟小郡主这么说,是故意呕我来着?” 韦小宝道:“我又不是你方师妹肚里的蛔虫,怎知道她的心思?你是她的亲亲好师哥,怎么你不知道,反来问我?”刘一舟道:“好啦!刚才是我鲁莽,得罪了你,你可别卖关子啦!”韦小宝道:“既这么说,我跟你说真心话罢。你方师妹十分美貌,我倘若不是太监,原想娶她做老婆的。不过就算我不娶她,只怕也轮不到你。”刘一舟急问:“为什么?为什么?”韦小宝道:“不用性急,再吃一张薄饼,我慢慢跟你说。” 刘一舟道:“他妈的,你说话总是吞吞吐吐,吊人胃口……”说到这里,忽然身子晃了一晃。韦小宝道:“怎么?不舒服么?这饼子只怕不大干净。”刘一舟道:“什么?”站起身来,摇摇摆摆的转了个圈子,突然摔倒在地。 韦小宝哈哈大笑,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道:“咦!你的薄饼里怎会有蒙汗药?定是你想迷倒你师妹,却自己胡里胡涂的吃了。”刘一舟唔了一声,已然人事不知。 韦小宝又踢了两脚,见他全然不动,于是解下他腰带裤带,将他双足牢牢绑住,又把他双手反绑了。见大树旁有块石头,用力翻开,露出一洞,下面是一堆乱石,将乱石一块块搬出,挖了个五尺来深的土洞,笑道:“老子今日活埋了你。”将他拖到洞中,竖直站着,将石块泥土扒入洞中,使劲踏实,泥土直埋到他上臂,只露出了头和肩膀。 韦小宝甚是得意,走到溪水旁,解下长袍浸湿了,回到刘一舟身前,扭绞长袍,将溪水淋在他头上。 刘一舟给冷水一激,慢慢醒转,一时不明所以,欲待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见韦小宝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瞧着自己,过了一阵,才明白着了他道儿,又挣了几下,直是纹风不动,说道:“好兄弟,别开玩笑啦!” 韦小宝骂道:“直娘贼,老子有多少大事在身,跟你这臭贼开玩笑!”重重一脚踢去,踢得他右腮登时鲜血淋漓,又骂道:“方姑娘是我老婆,凭你也配想她?你这臭贼扭得老子好痛,又打我耳光,又用鞭子抽我,老子先割下你耳朵,再割你鼻子,一刀刀的炮制你。”说罢拔出匕首,俯下身子,用刃锋在他脸上撇了两撇。 刘一舟吓得魂飞天外,叫道:“好兄……韦……韦兄弟,韦香主,请你瞧着沐王府的情分,高……高抬贵手。”韦小宝道:“我拚了性命,从皇宫里救了你出来,你却恩将仇报,居然想杀我,哼哼,凭你这点儿道行,也想来太岁头上动土?你叫我瞧着沐王府的情分,刚才你拿住我时,怎地又不瞧着天地会的情分了?”刘一舟道:“确实是我不是,是在下错了!请……请……请你大人大量。” 韦小宝道:“我要在你头上割你妈的三百六十刀,方消我心头之恨!”提起他辫子,一刀割去。那匕首锋利无比,嗤的一声,便将辫子切断,再在他头顶来回推动,片刻之间,头发纷落,已剃成个秃头。韦小宝骂道:“死贼秃,老子一见和尚便生气,非杀不可!” 刘一舟陪笑道:“韦香主,在下不是和尚。”韦小宝骂道:“你他妈的不是和尚,干么剃光了头皮,前来蒙骗老爷?”刘一舟心道:“明明是你剃光了我头发,怎么怪我?”但性命在他掌握之中,不敢跟他争论,只得陪笑道:“千错万错,都是小人不是,韦香主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 韦小宝道:“好,那么我问你,方怡方姑娘是谁的老婆?”刘一舟道:“这个……这个……” 韦小宝大声道:“什么这个那个?快说!”提起匕首,在他脸上挥来挥去。刘一舟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小鬼是个太监,让他占些口头上便宜便了,否则他真的一剑挥来,自己少了个鼻子或是耳朵,那可糟糕之极,忙道:“她……她自然是韦香主……是韦香主你的夫人。”韦小宝哈哈一笑,说道:“她,她是谁?你说得明白些。老子可听不得和尚们含含糊糊的说话。”刘一舟道:“方怡方师妹,是你韦香主的夫人。” 韦小宝道:“好!咱们可得把话说明白了。你是不是我的朋友?”刘一舟听他口气松动,心中大喜,忙道:“小人本来不敢高攀。韦香主倘若肯将在下当作朋友,在下……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韦小宝道:“我把你当作朋友。江湖上朋友讲义气,是不是?”刘一舟忙道:“是,是。好朋友该当讲义气。”韦小宝道:“朋友妻,不可戏。以后你如再向我老婆贼头贼脑,不三不四,那算什么?你发下一个誓来!” 刘一舟暗暗叫苦,心想又上了他当。韦小宝道:“你不说也不打紧,我早知你鬼鬼祟祟,不怀好意,一心想去勾搭我老婆。”刘一舟见他又舞动匕首,眼前白光闪闪,忙道:“没有,没有。对韦香主的夫人,在下决不敢心存歹意。”韦小宝道:“以后你如向方姑娘多瞧上一眼,多说一句话,那便怎样?”刘一舟道:“那……那便天诛地灭。” 韦小宝道:“那你便是乌龟王八蛋!”刘一舟苦着脸道:“对,对!”韦小宝道:“什么对?对你什么个屁?”将匕首尖直指上他右眼皮。刘一舟道:“以后我如再向方师妹多瞧上一眼,多说一句话,我……我便是乌龟王八蛋!”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既是这样,便饶了你。先在你头上淋一泡尿,这才放你。”说着将匕首插入靴筒,双手去解裤带。 突然之间,树林中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你……你怎可欺人太甚!” 韦小宝听得是方怡的声音,又惊又喜,转过头去,只见林中走出三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方怡,其后是沐剑屏和徐天川。隔了一会,又走出二人,却是吴立身和敖彪。他五人躲在林中已久,早将韦刘二人的对答听得清清楚楚,眼见韦小宝要在刘一舟头顶撒尿,结下永不可解的深怨,方怡忍不住出声喝止。 韦小宝笑道:“原来你们早在这里了,瞧在吴老爷子面上,这泡尿免了罢。” 徐天川急忙过去,双手扒开刘一舟身畔的石块泥土,将他抱起,解开绑在他手脚上的腰带裤带。刘一舟羞愧难当,低下了头,不敢和众人目光相接。 吴立身铁青了脸,说道:“刘贤侄,咱们的性命是韦香主救的,怎地你恩将仇报,以大欺小,对他又打又骂,又扭他手臂?你师父知道了,会怎么说?”一面说,一面摇头,语气甚是不悦,又道:“咱们在江湖上混,最讲究的便是‘义气’两字,怎么可以争风吃醋,对好朋友动武?忘恩负义,那是连猪狗也不如!”说着“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唾沫。他越说越气,又道:“昨晚你半夜里这么火爆霹雳的冲了出来,大伙儿就知道不对,一路上寻来,你将韦香主打得脸颊红肿,又扭住他手臂,用剑尖指着他咽喉,倘若一个失手,竟然伤了他性命,那怎么办?” 刘一舟气愤愤的道:“一命抵一命,我赔还他一条性命便是。” 吴立身怒道:“嘿,你倒说得轻松自在,你是什么英雄好汉了?凭你一条命,抵得过人家天地会十大香主之一的韦香主?再说,你这条命是那来的?还不是韦香主救的?你不感恩图报,人家已经要瞧你不起,居然胆敢向韦香主动手?” 刘一舟给韦小宝逼得发誓赌咒,当时命悬人手,不得不然,此刻身得自由,想到这些言语都已给方怡听了去,委实羞愤难当,吴立身虽是师叔,但听他唠唠叨叨的教训个不休,不由得老羞成怒,把心一横,恶狠狠的道:“吴师叔,事情是做下来了,人家姓韦的可没伤到一根寒毛。你老人家瞧着要怎么办,就怎么办罢!” 吴立身跳了起来,指着他脸,叫道:“刘一舟,你对师叔也这般没上没下。你要跟我动手,是不是?”刘一舟道:“我没说,也不是你的对手。”吴立身更加恼怒,厉声道:“倘若你武功胜得过我,那就要动手了,是不是?你在清宫中贪生怕死,一听到要杀头,忙不迭的大声求饶,赶着自报姓名。我顾着柳师哥的脸面,这件事才绝口不提。哼,哼!你不是我弟子,算你运气。”那显然是说,你如是我弟子,早就一刀杀了。 刘一舟听他揭破自己在清宫中胆怯求饶的丑态,低下了头,脸色苍白,默不作声。 韦小宝见自己占足了上风,笑道:“好啦,好啦,吴老爷子,刘大哥跟我大家闹着玩,当不得真。我向你讨个情,过去的事,别跟柳老爷子说。” 吴立身道:“韦香主这么吩咐,自当照办。”转头向刘一舟道:“你瞧,人家韦香主毕竟是做大事的,度量何等宽大。” 韦小宝向方怡和沐剑屏笑道:“你们怎么也到这里来啦?”方怡道:“你过来,我有句话跟你说。”韦小宝笑嘻嘻的走近。刘一舟见方怡当着众人之前,对韦小宝如此亲热,手按刀柄,忍不住要拔刀上前拚命。忽听得啪的一声响,韦小宝已吃了记热辣辣的耳光。 韦小宝吃了一惊,跳开数步,手按面颊,怒道:“你……你干么打人?” 方怡柳眉竖起,胀红了脸,怒道:“你拿我当什么人?你跟刘师哥说什么了?背着人家,拿我这么蹧蹋轻贱?”韦小宝道:“我可没说什么不……不好的话。”方怡道:“还说没有呢,我一句句都听见了。你……你……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人。”又气又急,流下泪来。 徐天川心想这些小儿女们胡闹,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别又伤了天地会和沐王府的和气,当下哈哈大笑,说道:“韦香主和刘师兄都吃了点小亏,就算扯了个直。徐老头可饿得狠了,咱们快找饭店,吃喝个痛快。” 突然间一阵东北风吹过,半空中飘下一阵黄豆般的雨点来。徐天川抬头看天,道:“这时候平白无端的下这阵头雨,可真作怪。”眼见一团团乌云从东北角涌将过来,又道:“这雨只怕不小,咱们得找个地方躲雨。” 七人沿着大道向西行去。方怡、沐剑屏伤势未愈,行走不快。那雨越下越大,偏生一路上连一间农舍、一座凉亭也无,过不多时,七人都已全身湿透。韦小宝笑道:“大伙儿慢慢走罢,走得快是落汤鸡,走得慢是落汤鸭,反正都差不多。” 七人又行了一会,听得水声,来到一条河边,见溯河而上半里处有座小屋。七人大喜,加快了脚步,行到近处,见那小屋是座东歪西倒的破庙,但总是个避雨之处,虽然破败,却也聊胜于无。庙门早已烂了,到得庙中,触鼻尽是霉气。 方怡行了这一会,胸口伤处早已十分疼痛,不由得眉头紧蹙,咬住了牙关。徐天川拆了些破桌破椅,生起火来,让各人烤干衣衫。天上黑云越聚越浓,雨下得越发大了。徐天川从包裹中取出干粮面饼,分给众人。 刘一舟将辫根塞在帽子之中,勉强拖着一条辫子。韦小宝笑吟吟的对他左瞧右瞧。 沐剑屏笑问韦小宝:“刚才你在刘师哥的薄饼之中,做了什么手脚?”韦小宝瞪眼道:“没有啊,我做什么手脚?”沐剑屏道:“哼,还不认呢?怎地刘师哥会中蒙汗药晕倒?”韦小宝道:“他中了蒙汗药么?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我瞧不会罢,他可不是好端端的坐着烤火?”沐剑屏呸了一声,佯嗔道:“就会假痴假呆,不跟你说了。” 方怡在一旁坐着,也满心疑惑。先前刘一舟抓住韦小宝等情状,她们只远远望见,看不真切,后来刘韦二人并排坐在树下说话,她们已蹑手蹑脚的走近,躲在树林里,眼见一张张薄饼都是刘一舟从包裹中取出,他又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韦小宝,防他逃走,怎么一转眼间就会昏迷晕倒? 韦小宝笑道:“说不定刘师兄有羊吊病,突然发作,人事不知。” 刘一舟大怒,霍地站起,指着他喝道:“你……你这小……” 方怡瞪了韦小宝一眼,道:“你过来。”韦小宝道:“你又要打人,我才不过来呢。”方怡道:“你不可再说损刘师哥的话,小孩子家,也不修些口德。”韦小宝伸了伸舌头,便不说话了。刘一舟见方怡两次帮着自己,心下甚是受用,寻思:“这小鬼又阴又坏,方师妹毕竟还是对我好。” 第327章 鹿鼎记(77)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七人围着一团火坐地,破庙中到处漏水,极少干地。突然间韦小宝头顶漏水,水点一滴滴落向他肩头。他向左让了让,但左边也有漏水。方怡道:“你过来,这边不漏水。”顿了一顿,又道:“不用怕,我不打你。”韦小宝一笑,坐到她身侧。 方怡凑嘴到沐剑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沐剑屏咭的一笑,点点头,凑嘴到韦小宝耳边,低声道:“方师姊说,她跟你是自己人,这才打你管你,叫你别得罪了刘师哥,问你懂不懂她的意思?”韦小宝在她耳边低声道:“什么自己人?我可不懂。”沐剑屏将话传了过去。方怡白了他一眼,向沐剑屏道:“我发过的誓,赌过的咒,永远作数,叫他放心。”沐剑屏又将话传过。 韦小宝在沐剑屏耳边道:“方姑娘跟我是自己人,那么你呢?”沐剑屏红晕上脸,呸的一声,伸手打他。韦小宝笑着侧身避过,向方怡连连点头。方怡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火光照映之下,说不尽的娇美。韦小宝闻到二女身上淡淡香气,心下大乐。 刘一舟所坐处和他三人相距颇远,伸长了脖子,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什么“刘师哥”,什么“自己人”,此外再也听不到了。瞧他三人嘻嘻哈哈,神态亲密,显是将自己当做了外人,忍不住又妒恨交作。 方怡又在沐剑屏耳边低声道:“你问他,到底使了什么法儿,才将刘师哥迷倒。” 韦小宝见方怡一脸好奇之色,终于悄悄对沐剑屏说了:“我小便之时,背转了身子,左手中抓了一把蒙汗药,回头去翻拣薄饼,饼上自然涂了药粉。我吃的那张饼,只用右手拿,左手全然不碰。这可懂了吗?”沐剑屏道:“原来如此。”传话之后,方怡又问:“你那里来的蒙汗药?”韦小宝道:“宫里侍卫给的,救你刘师哥,用的就是这些药粉。”韦小宝小便之时,方怡、沐剑屏都不便瞧他,他手抓蒙汗药、以蒙汗药沾上薄饼,她们自没发觉。这时大雨倾盆,在屋面上打得哗啦啦急响,韦小宝的嘴唇直碰到沐剑屏耳朵,所说的话才能听到。 刘一舟心下焦躁,霍地站起,背脊重重在柱子上一靠,突然喀喇喇几声响,头顶掉下几片瓦来。这座破庙早已朽烂,给大雨一浸、北风一吹,已然支撑不住,跟着一根根椽子和瓦片砖泥纷纷跌落。徐天川叫道:“不好,这庙要倒,大家快出去。” 七人奔出庙去,没走得几步,便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庙顶塌了一大片,跟着又有半堵墙倒下。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十余骑马自东南方疾驰而来,片刻间奔到近处,黑暗中影影绰绰,马上都骑得有人。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啊哟,这里本来有座小庙可以躲雨,偏偏又倒了。”另一人大声问道:“喂,老乡,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徐天川道:“我们在庙里躲雨,这庙塌了下来,险些儿都给压死了。”马上一人骂道:“他妈的,落这样大雨,老天爷可不是疯了。”另一人道:“赵老三,除了这小庙,附近一间屋都没有?有没山洞什么的?” 那苍老的声音道:“有……有是有的,不过也同没有差不多。”一名汉子骂道:“你奶奶的,到底有是没有?”那老头道:“这里向西北,山坳中有一座鬼屋,是有恶鬼的,谁也不敢去,那不是跟没有差不多?” 马上众人大声笑骂起来:“老子才不怕鬼屋哩!有恶鬼最好,揪了出来当点心。” 又有人喝道:“快领路!又不是洗澡,在这大雨里泡着,你道滋味好得很么?”赵老三道:“各位爷们,老儿没嫌命长,可不敢去了。我劝各位也别去罢。这里向北,再行三十里,便有市镇。”马上众人都道:“这般大雨,怎再挨得三十来里?咱们这许多人,还怕什么鬼?”赵老三道:“好罢,大伙儿向西北,拐个弯儿,沿山路进坳,就只一条路,不会错的……”众人不等他说完,已纵马向西北方驰去。赵老三骑的是头驴子,微一迟疑,拉过驴头,回头向东南方来路而去。 徐天川道:“吴二哥、韦香主,咱们怎么办?”吴立身道:“我看……”但随即想起,该当由韦小宝出主意才是,跟着道:“请韦香主吩咐,该当如何?”韦小宝怕鬼,只说不出口,道:“吴老爷子说罢,我可没什么主意。”吴立身道:“恶鬼什么,都是乡下人胡说八道。就算真的有鬼,咱们也跟他拚上一拚。”韦小宝道:“有些鬼是瞧不见的,等到瞧见,已经来不及啦。”言下显然是怕鬼。 刘一舟大声道:“怕什么妖魔鬼怪?在雨中再淋得半个时辰,人人都非生病不可。” 韦小宝见沐剑屏不住发颤,确是难以支持,又不愿在方怡面前示弱,输给了刘一舟,便道:“好,大伙儿这就去罢!倘若见到恶鬼,可须小心!” 七人依着那赵老三所说,向西北走进了山坳,黑暗中却寻不到道路,但见树林中白茫茫地,有一条小瀑布冲下来。韦小宝道:“寻不到路,叫做‘鬼打墙’,这是恶鬼在迷人。”徐天川道:“这片水就是路了,山水沿着小路流下来。”吴立身道:“正是!”踏着瀑布走上坡去。余人跟随而上,爬上山坡。 忽听得左首树林中有马嘶声,知道那十几个骑马汉子便在那边。徐天川心想:“这批人不知是什么来头。”但想自己和吴立身联手,寻常武师便有几十人也不放在心上,当下踏水寻路,高一脚低一脚的向林中走去。 一到林中,更加黑了,只听得前面嘭嘭嘭敲门,果然有屋。韦小宝又惊又喜,忽觉有人伸手过来,拉住了他手。那手掌软绵绵地,跟着耳边有人柔声道:“别怕!”正是方怡。 但听敲门之声不绝,始终没人开门。七人走到近处,只见黑沉沉的一大片屋子。 一众骑马人大声叫嚷:“开门,开门!避雨来的!”叫了好一会,屋内半点动静也无。一人道:“没人住的!”另一人道:“赵老三说是鬼屋,谁敢来住?跳进墙去罢!”白光闪动,两人拔出兵刃,跳进墙去,开了大门。众人一拥而进。 徐天川心想:“这些人果是武林中的,看来武功也不甚高。”七人跟着进去。 大门里面是个好大的天井,再进去是座大厅。有人从身边取出油包,解开来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见厅中桌上有蜡烛,便去点燃了。众人眼前突现光亮,都一阵喜慰,见厅上陈设着紫檀木的桌椅茶几,竟是大户人家的气派。 徐天川心下嘀咕:“桌椅上全无灰尘,地下打扫得这等清洁,屋里怎会没人?” 只听一名汉子说道:“这厅上干干净净的,屋里有人住的。”另一人大声嚷道:“喂,喂,屋里有人吗?屋里有人吗?”大厅又高又大,他大声叫嚷,隐隐竟有回声。 回声一止,四下除了大雨之声,竟无其他声息。众人面面相觑,都觉颇为古怪。 一名白发老者问徐天川:“你们几位都是江湖上朋友么?”徐天川道:“在下姓许,这几个有的是家人,有的是亲戚,要去山西探亲,不想遇上了这场大雨。达官爷贵姓?”那老者点了点头,见他们七人中有老头,有小孩,又有女子,也不起疑心,却不答他问话,说道:“这屋子可有点儿古怪。” 又有一名汉子叫道:“屋里有人没有?都死光了吗?”停了片刻,仍无人回答。 那老者坐在椅上,指着六个人道:“你们六个到后面瞧瞧去!”六名汉子拔兵刃在手,向后进走去。六人微微弓腰,走得甚慢,神情颇为戒惧。耳听得踢门声,喝问声不断传来,并无异状,声音越去越远,显然屋子极大,一时走不到尽头。那老者指着另外四人道:“找些木柴来点几个火把,跟着去瞧瞧。”那四人奉命而去。 韦小宝等七人坐在大厅长窗的门槛上,谁也不开口说话。徐天川见那群人中有十人走向后进,厅上尚有八人,穿的都是布袍,瞧模样似是什么帮会的帮众,又似是镖局的镖客,却没押镖,一时摸不清他们路子。 韦小宝忍不住道:“姊姊,你说这屋里有没有鬼?”方怡还没回答,刘一舟抢着说道:“当然有鬼!什么地方没死过人?死过人就有鬼。”韦小宝打了个寒噤,身子一缩。 刘一舟道:“天下恶鬼都欺善怕恶,专迷小孩子。大人阳气盛,吊死鬼啦,大头鬼啦,就不敢招惹大人。” 方怡从衣襟底下伸手过去,握住了韦小宝左手,说道:“人怕鬼,鬼更怕人呢。一有火光,鬼就逃走了。” 只听得脚步声响,先到后面察看的六名汉子回到厅上,脸上神气透着十分古怪,七嘴八舌的说道:“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床上铺着被褥,床底下有鞋子,都是娘儿们的。”“衣柜里放的都是女人衣衫,男人衣服却一件也没有!” 刘一舟大声叫道:“女鬼!一屋子都是女鬼!”众人一齐转头瞧着他,一时之间,谁都没作声。 突然听得后面四人怪声大叫,那老者一跃而起,正要抢去后面接应,那四人已奔入大厅,手中火把都已熄灭,叫道:“死人,死人真多!”脸上尽是惊惶之色。 那老者沉着脸道:“大惊小怪的,我还道是遇上了敌人呢。死人有什么可怕?”一名汉子道:“不是可怕,是……是希奇古怪。”那老者道:“什么希奇古怪?”另一名汉子道:“东边的一间屋子里都……都是死人灵堂,也不知共有多少。”那老者沉吟道:“有没有死人和棺材?”两名汉子对望了一眼,齐道:“没……没瞧清楚,好像没有。” 那老者道:“多点几根火把,大伙儿瞧瞧去。说不定是座祠堂,那也平常得紧。”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气中也显得大为犹豫,似乎明知祠堂并非如此。 他手下众汉子便在大厅上拆桌拆椅,点成火把,拥向后院。 徐天川道:“我去瞧瞧,各位在这里待着。”跟在众人之后走了进去。 敖彪问道:“师父,这些人是什么路道?”吴立身摇头道:“瞧不出,听口音似乎是鲁东,关东一带的人,不像是六扇门的鹰爪。莫非是私枭?可又没见带货。” 刘一舟道:“那一伙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倒是这屋中的大批女鬼,可厉害着呢!”说着向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韦小宝打了个寒噤,紧紧握住了方怡的手,自己掌心中尽是冷汗。沐剑屏颤声道:“刘……刘师哥,你别老是吓人,好不好?”刘一舟道:“小郡主,你不用耽心,你是金枝玉叶,什么恶鬼见了你都远远避开,不敢侵犯。恶鬼最憎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太监。”方怡柳眉一轩,脸有怒色,待要说话,却又忍住了。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脚步声响,众人回到大厅。韦小宝吁了口长气,心下略宽。徐天川低声道:“七八间屋子里,共有三十来座灵堂,每座灵堂上都供了五六个、七八个牌位,看来每座灵堂上供的是一家死人。”刘一舟道:“嘿嘿,这屋里岂不是有几百个恶鬼?”徐天川摇了摇头,他见多识广,可从未听见过这等怪事,过了一会,缓缓的道:“最奇怪的是,灵堂前都点了蜡烛。”韦小宝,方怡,沐剑屏三人同时惊叫出来。 一名汉子道:“我们先前进去时,蜡烛明明没点着。”那老者问道:“你们没记错?”四名汉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摇了摇头。那老者道:“不是有鬼,咱们遇上了高人。顷刻之间,将三十几座灵堂中的蜡烛都点燃了,这身手可也真敏捷得很。许老爷子,你说是不是呢?”最后这句话是向着徐天川而说。徐天川假作痴呆,说道:“咱们恐怕冲撞了屋主,不……不妨到灵堂前磕……磕几个头。” 雨声之中,东边屋中忽然传来几下女子啼哭,声音甚是凄切,静夜之中,虽然大雨淅沥,这几下哭声仍听得清清楚楚。 韦小宝只吓得张口结舌,脸色大变。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禁毛骨悚然。过了片刻,西边屋中又传出女子悲泣之声。刘一舟,敖彪以及两名汉子齐声叫道:“鬼哭!” 那老者哼的一声,突然大声道:“我们路经贵处,到此避雨,擅闯宝宅,特此谢过,贤主人可肯赐见么?”这番话中气充沛,远远送了出去。过了良久,后面没丝毫动静。 那老者摇了摇头,大声道:“这里主人既然不愿接见俗客,咱们可不能擅自骚扰。便在厅上避一避雨,一等天明雨停,大伙儿尽快动身。”说着连打手势,命众人不可说话,侧耳倾听,过了良久,不再听到啼哭之声。 一名汉子低声道:“章三爷,管他是人是鬼,一等天明,一把火,把这鬼屋烧成他妈的一片白地。”那老者摇手道:“咱们要紧事情还没办,不可另生枝节。坐下来歇歇罢!”众人衣衫尽湿,便在厅上生起火来。有人取出个酒葫芦,拔开塞子,递给那老者喝酒。 那老者喝了几口酒,斜眼向徐天川瞧了半晌,说道:“许老爷子,你们几个是一家人吗?怎地口音不同?你是京城里的,这几位却是云南人?” 徐天川笑道:“老爷子好耳音,果然是老江湖了。我大妹子嫁在云南。这位是我妹夫。”说着向吴立身一指,又道:“我妹夫,外甥他们都是云南人。我二妹子可又嫁在山西。天南地北的,十几年也难得见一次面。我们这次是上山西探我二妹子去。”他说吴立身是他的妹夫,那是客气话,当时北方习俗,叫人大舅子,小舅子便是骂人。 那老者点了点头,喝了口酒,斜着眼睛道:“几位从北京来?”徐天川道:“正是。”那老者道:“在道上可见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吗?” 第328章 鹿鼎记(78) 此言一出,徐天川等心中都是一凛,幸好那老者只注视着他,而徐天川脸上神色不露,敖彪,沐剑屏脸上变色,旁人却未曾留意。徐天川道:“你说太监?北京城里,老的小的,太监可多得很啊,一出门总撞到几个。”那老者道:“我问你在道上可曾看到,不是说北京城里。”徐天川笑道:“老爷子,你这话可不在行啦。大清的规矩,太监一出京城,就犯死罪。太监们可不像明朝那样威风了。现下有那个太监敢出京城一步?” 那老者“哦”了一声,道:“说不定他改了装呢?” 徐天川连连摇头,说道:“没这个胆子,没这个胆子!”顿了一顿,问道:“老爷子,你找的是怎么个小太监?等我从山西探了亲,回到京城,也可帮你打听打听。” 那老者道:“哼哼,多谢你啦,就不知有没有那么长的命。”说着闭目不语。 徐天川心想:“他打听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那不是冲着韦香主吗?这批人既不是天地会,又不是沐王府的,十之八九,没安着善意,可得查问个明白。他不惹过来,我们倒要惹他一惹。”说道:“老爷子,北京城里的小太监,只有一位大大出名。他大名儿传遍了天下,想来你也听到过,那便是杀了奸臣鳌拜,立了大功的那一位。”那老者睁开眼来,道:“嗯,你说的是小桂子桂公公?”徐天川道:“不是他还有谁呢?这人有胆有勇,武艺高强,实在了不起!”那老者道:“这人相貌怎样?你见过他没有?” 徐天川道:“哈,这桂公公天天在北京城里溜跶,北京人没见过他的,只怕没几个。这桂公公又黑又胖,是个胖小子,少说也有十七八啦,说什么也不信他只十四岁。” 方怡握着韦小宝的手掌紧了一紧,沐剑屏的手肘在他背心轻轻一撞,都暗暗好笑。韦小宝本来一直在怕鬼,听那老者问起了自己,心下盘算,将怕鬼的念头便都忘了。 那老者道:“是么?我却听人说,这桂公公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小孩童,就是狡猾机伶,只怕跟你那个外甥倒有三分相像,哈哈,哈哈!”说着向韦小宝瞧去。 刘一舟忽道:“听说那小桂子卑鄙无耻,最会使蒙汗药。他杀死鳌拜,便是先用药迷倒的,否则这小贼又胆小又怕鬼,怎杀得了鳌拜?”向韦小宝笑吟吟的道:“表弟,你说是不是呢?” 吴立身大怒,反手一掌,向他脸上打去。刘一舟低头避开,左足一弹,已站了起来。吴立身这反手一掌,乃是一招“碧鸡展翅”,刘一舟闪避弹身,使的是招“金马嘶风”,都是“沐家拳”招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不知不觉间都使出了本门拳法。 那姓章老者霍地站起,笑道:“好啊,众位乔装改扮得好!”他这一站,手下十几人跟着都跳起身来。那老者喝道:“都拿下了!一个都不能放走。” 吴立身从怀中抽出短刀,大头向左一摇,砍翻了一名汉子,向右一摇,又一名汉子咽喉中刀倒地。 那老者双手在腰间摸出一对判官笔,双笔互擦,发出滋滋之声,双笔左点吴立身咽喉,右取徐天川胸口,以一攻二,身手快捷。徐天川向右一冲,左手向一名大汉眼中抓去。那大汉后仰急避,手中单刀已给夺去,腰间一痛,自己的刀已斩入了自己肚子。那边敖彪也已跟人动上了手。刘一舟微一迟疑,解下软鞭,上前厮杀。对方虽然人多,但只那老者和吴立身斗了个旗鼓相当,余下众人都武功平平。 韦小宝看出便宜,心想:“只要不碰那老甲鱼,其余那些我也可对付对付。”握匕首在手,便欲冲上。方怡一把拉住,说道:“咱们赢定了,不用你帮手。”韦小宝心道:“我知道赢定了,这才上前哪,倘若输定,还不快逃?” 忽听得滋滋连声,那老者已跳在一旁,两枝判官笔相互磨擦,他手下众人齐往他身后挤去,迅速之极的排成一个方阵。这些人只几个箭步,便各自站定了方位,十余人既不推拥,亦无碰撞,足见平日习练有素,在这件事上着实花过了不少功夫。 徐天川和吴立身都吃了一惊,退开几步。敖彪奋勇上前,突然间方阵中四刀齐出,二斩其肩,二砍其足,配合得甚是巧妙,中间二杆枪则架开了他砍去的一刀。敖彪“啊”的一声叫,肩头中刀。 吴立身急叫:“彪儿后退!”敖彪向后跃开。顷刻之间,战局胜负之势突然逆转。 徐天川站在韦小宝和二女身前相护,察看对方这阵法如何运用。只见那老者右手举起判官笔,高声叫道:“洪教主万年不老,永享仙福!寿与天齐,寿与天齐!”那十余汉子一齐举起兵刃,大呼:“洪教主寿与天齐,寿与天齐!”声震屋瓦,状若颠狂。 徐天川心下骇然,不知他们在捣什么鬼。韦小宝听了“洪教主”三字,蓦地里记起陶红英惧怕已极的神色与言语,脱口而出:“神龙教!他们是神龙教的!” 那老者脸上变色,说道:“你知道神龙教的名头!”高举右手,又呼:“洪教主神通广大,我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坚不摧,无敌不破。敌人望风披靡,逃之夭夭。” 徐天川等听得他们每念一句,心中就是一凛,但觉这些人的行为希奇古怪,从所未有,临敌之际,居然大声念起书来都相顾骇然,不明所以。 韦小宝叫道:“这些人会念咒,别上了他们当!大伙上前杀啊!” 却听那老者和众人越念越快,已不再是那老者念一句,众人跟一句,而是十余人齐声念诵:“洪教主神通护佑,众弟子勇气百倍,以一当百,以百当万,洪教主神目如电,烛照四方。我弟子杀敌护教,洪教主亲加提拔,升任圣职。我教弟子护教而死,同升天堂!”突然间纵声呼叫,那方阵疾冲过来。 吴立身,徐天川等挺兵刃相迎,可是那阵法实在太过怪异,阵中每人的兵刃都是从匪夷所思的方位砍杀出来。不数合间,敖彪和刘一舟已遭砍倒,跟着韦小宝、方怡,沐剑屏也都给一一打倒。方怡伤腿,沐剑屏伤臂。韦小宝背心上给戳了一枪,幸好有宝衣护身,这一枪没戳入体内,但来势太沉,立足不定,俯身跌倒。过不多时,吴立身和徐天川也先后受伤。那老者接连出指,点了各人身上要穴。 众汉子齐声呼叫:“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寿与天齐!”呼喊声毕,突然一齐坐倒,各人额头汗水有如泉涌,呼呼喘气,显得疲累不堪。这一战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分胜败,但这些人一阵大呼,却如激斗了好几个时辰一般。 韦小宝心中连珠价叫苦,寻思:“这些人原来都会妖法,无怪陶姑姑一提到神龙教,便吓得什么似的,果然神通广大。” 那老者坐在椅上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才站起身来,抹去了额头汗水,在大厅上走来走去,又过了好一会,他手下众人纷纷站起。 那老者向着徐天川等道:“你们一起跟着我念!听好了,我念一句,你们跟一句: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 徐天川骂道:“邪魔歪道,装神弄鬼,要老子跟着捣鬼,做你娘的清秋大梦!”那老者提起判官笔,在他额头一击,冬的一声,鲜血长流。徐天川骂道:“狗贼,妖人!” 那老者问吴立身:“你念不念?”吴立身未答先摇头。那老者提起判官笔,也在他额头一击,再问敖彪时,敖彪骂道:“你奶奶的寿与狗齐!”那老者大怒,判官笔击下时用力甚重,敖彪立时晕去。吴立身喝道:“彪儿好汉子!你们这些只会搞妖法的家伙,他妈的,有种就把我们都杀了。” 那老者举起判官笔,向刘一舟道:“你念不念?”刘一舟道:“我……我……我……”那老者道:“你说: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刘一舟道:“洪教主……洪教主……”那老者将判官笔的尖端在他额头轻轻一戳,喝道:“快念!”刘一舟道:“是,是,洪教主……洪教主寿与天齐!” 那老者哈哈大笑,说道:“毕竟识时务的便宜,你这小子少受了皮肉之苦。”走到韦小宝面前,喝道:“小鬼头,你跟着我念。”韦小宝道:“用不着你念。”那老者怒道:“什么?”举起了判官笔。 韦小宝大声念道:“韦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永享仙福。韦教主战无不胜,胜无不战,韦教主攻无不克,克无不攻。韦教主提拔你们大家,大家同升天堂……”他把韦教主这个“韦”字说得含含糊糊,只是鼻孔中这么一哼,那老者却哪知他弄鬼,只道他说的是“洪教主”,听他这么一连串的念了出来,哈哈大笑,赞道:“这小孩儿倒挺乖巧。” 他走到方怡身前,摸了摸她下巴,道:“唔,小妞儿相貌不错,乖乖跟我念罢。”方怡将头一扭,道:“不念!”那老者举起判官笔欲待击下,烛光下见到她娇美的面庞,心有不忍,将笔尖对准了她面颊,大声道:“你念不念?你再说一句‘不念’,我便在你脸蛋上连划三笔。”方怡倔强不念,但“不念”二字,却也不敢出口。那老者道:“到底念不念?” 韦小宝道:“我代她念罢,包管比她自己念的还要好听。”那老者道:“谁要你代?”提起判官笔,在方怡肩头一击。方怡痛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忽有一人笑道:“章三爷,这妞儿倘若不念,咱们便剥她衣衫。”余人齐叫:“妙极,妙极!这主意不错。” 刘一舟忽道:“你们干么欺侮这姑娘?你们要找的那小太监,我就知道在那里。”那老者忙问:“你知道?在那里?快说,快说!”刘一舟道:“你答允不再难为这姑娘,我便跟你说,否则你就杀了我,我也不说。”方怡尖声道:“师哥,不用你管我。”那老者笑道:“好,我答允你不难为这姑娘。”刘一舟道:“你说话可要算数。”那老者道:“我姓章的说过了话,自然算数。那小太监,就是擒杀鳌拜、皇帝十分宠幸的小桂子,你当真知道他在那里?” 刘一舟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老者跳起身来,指着韦小宝,道:“就……就是他?”脸上一副惊喜交集之色。 方怡道:“凭他这样个孩子,怎杀得了鳌拜,你莫听他胡说八道。”刘一舟道:“是啊,若不是使蒙汗药,怎杀得了满洲第一勇士鳌拜?” 那老者将信将疑,问韦小宝道:“鳌拜是不是你杀的?”韦小宝道:“是我杀的,便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那老者骂道:“你奶奶的,我瞧你这小鬼头就是有点儿邪门。身上搜一搜再说。”当下便有两名汉子过来,解开韦小宝背上的包袱,将其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上。 那老者见到珠翠金玉诸种宝物,说道:“这当然是皇宫里的物事,咦……这是什么?”拿起一叠厚厚的银票,见每张不是五百两,便是一千两,总共不下数十万两,不由得呆了,道:“果然不错,果然不错,你……你便是小桂子。带他到那边厢房去细细查问。” 方怡急道:“你们……你们别难为他。”沐剑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名汉子抓住韦小宝后领,两人捧起了桌上诸种物事,另一人持烛台前导,走进后院东边厢房。那老者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四名汉子出房,带上了房门。 那老者喜形于色,不住搓手,在房中走来走去,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小桂子公公,今日跟你在这里相会,当真三生有幸。” 韦小宝笑道:“在下跟你老爷子在这里相会,那是六生有幸,九生有幸。”他想东西都给他搜了出来,抵赖再也无用,只得随机应变,且看混不混得过去。 那老者一怔,说道:“什么六生有幸,九生有幸?桂公公,你大驾这是去五台山清凉寺罢?” 韦小宝不由得一惊:“老王八什么都知道了,那可不容易对付。”笑吟吟的道:“尊驾武功既高,念咒的本事又胜过了茅山道士。你们神龙教名扬天下,果然有些道理。在下闻名已久,今日亲眼目睹,佩服之至。”随口把话头岔开,不去理会他的问话。 那老者问道:“神龙教的名头,你从哪里听来的?” 韦小宝信口开河:“我是从平西王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那里听来的。他奉了父亲之命,到北京朝贡,他手下有个好汉,名叫杨溢之。又有许多辽东金顶门的高手。他们商量着要去剿灭神龙教,说道神龙教有位洪教主,神通广大,手下能人极多。他教下有人在镶蓝旗旗主那里办事,得了一部《四十二章经》,那可厉害得很了。”他精通说谎的诀窍,知道不用句句都假,九句真话中夹一句假话,骗人就容易得多。 那老者越听越奇,吴应熊,杨溢之这两人的名头,他是听见过的。他教中一位重要人物在镶蓝旗旗主手下任职,那是教中的机密大事,他自己也是直到一个多月之前,才在无意之间得知,隐隐约约又曾听到过《四十二章经》这么一部经书,但其中底细,却全然不晓,忙问:“平西王府跟我们神龙教无怨无仇,干么要来惹事生非?说到‘剿灭’,当真不知死活了。” 韦小宝道:“吴应熊他们说,平西王府跟神龙教自然无怨无仇,说到洪教主的本事,大家还是很佩服的。不过神龙教既然得了《四十二章经》,这是至宝奇书,却非夺不可。贵教不是还有个胖胖的女子,叫做柳燕柳大姐的,到了皇宫中吗?” 那老者奇道:“咦,你怎么又知道了?” 韦小宝口中胡说八道,只要跟神龙教拉得上半点关系的,就都说了出来,心中飞快转着念头,说道:“这位柳大姐,跟我交情可挺不错。有一次她得罪了太后,太后要杀她,幸亏我出力相救,将她藏在床底下。太后在宫里到处找不到她。这位胖大姐感激我救命之恩,劝我加入神龙教,说道洪教主喜欢我这种小孩子,将来一事实上有大大的好处给我。” 那老者“嗯”了一声,益发信了,又问:“太后为什么要杀柳燕?她们……她们不是很好的么?” 第329章 鹿鼎记(79) 韦小宝道:“是啊,她们俩本来是师姊师妹。太后为什么要杀柳大姊呢?柳大姊说,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跟我说了,我答允过她决不泄漏的,所以这件事不能跟你说。总而言之,太后的慈宁宫中,最近来了一个男扮女装的假宫女,这人头顶是秃的……” 那老者脱口而出:“邓炳春?邓大哥入宫之事,你也知道了?” 韦小宝原不知那假宫女叫做邓炳春,但脸上神色,却满是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微微一笑,说道:“章三爷,这件事可机密得很,你千万不能在人前泄漏了,否则大祸临头,你跟我说倒不打紧,如有第三人在此,就算是你最亲信的手下人,你也万万说不得。要是机关败露,洪教主一生气,只怕连你也要担个大大的不是。” 他在皇宫中住得久了,知道泄漏机密乃是朝廷和宫中的大忌,重则抄家杀头,轻则永无进身之机,因此人人都神神密密,鬼鬼祟祟,显得高深莫测,表面上却又装得本人什么都知道,不过不便跟你说而已。他将这番伎俩用在那姓章老者身上,果然立竿见影,当场见效。江湖上帮会教派之中,上级统御部属,所用方法与朝廷亦无二致,所分别者只不过在精粗隐显而已。 这几句话只听得那老者暗暗惊惧,心想:“我怎地如此粗心,竟将这种事也对这小孩说了?这小孩可留他不得,大事一了,非杀了灭口不可。”不由得神色尴尬,勉强笑了笑,问道:“你跟我们邓师兄说了些什么?” 韦小宝道:“我跟邓师兄的说话,还有他要我去禀告洪教主的话,日后见到教主之时,我自然详细禀明。” 那老者道:“是,是!”给他这么装腔作势的一吓,可真不知眼前这小孩是什么来头,当下和颜悦色的道:“小兄弟,你去五台山,自然是去跟瑞栋瑞副总管相会了?” 韦小宝心想:“他知道我去五台山,又知道瑞栋的事,这个讯息,定是从老婊子那里传出的。老婊子叫那秃头假宫女作师兄,这秃头是神龙教的重要人物,原来老婊子跟神龙教勾勾搭搭。老子落在他们手中,当真是九死一生,十八死半生。”脸上假作惊异道:“咦,章三爷,你消息倒真灵通,连瑞副总管的事也知道。” 那老者微笑道:“比瑞副总管来头大上万倍之人,我也知道。”韦小宝心下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老婊子什么事都说了出来,除了顺治皇帝,还有那一个比瑞栋的来头大上万倍?”那老者道:“小兄弟,你什么也不用瞒我。你上五台山去,是奉命差遣呢,还是自己去的?” 韦小宝道:“我在宫里当太监,若不是奉命差遣,怎敢擅自离京?难道嫌命长么?”那老者道:“如此说来,是皇上差你去的了?”韦小宝神色大为惊奇,道:“皇上?你说是皇上?哈哈,这一下你消息可不灵了。皇上怎会知道五台山的事?”那老者道:“不是皇上,又是谁派你去的?”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那老者道:“莫非是太后?” 韦小宝笑道:“章三爷果然了得,一猜便着。宫中知道五台山这件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鬼。”那老者道:“两个人,一个鬼?”韦小宝道:“正是。两个人,一个是太后,一个是在下。那个鬼,便是海大富海老公了。他是给太后以‘化骨绵掌’杀死的。”那老者脸上肌肉跳了几跳,道:“化骨绵掌,化骨绵掌。原来是太后差你去的,太后差你去干什么?”韦小宝微微一笑,道:“太后跟你是自己人,你不妨问问她老人家去。” 这句话倘若一进房便说,那老者多半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但听了韦小宝一番说话后,心下惊疑不定,自言自语:“嗯,太后差你上五台山去。” 韦小宝道:“太后说道,这件事情,已经派人禀告了洪教主,洪教主赞她办事妥当。太后吩咐我好好的办,事成之后,太后固有重赏,洪教主也会给我极大的好处。”他不住将“洪教主”三字搬出来,心想眼前这老头对洪教主害怕之极,只消说洪教主对自己十分看重,他便不敢加害。 他这么虚张声势,那老者虽将信将疑,却也宁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问道:“外面那六个人,都是你的部属随从了?”韦小宝道:“他们都是宫里的,两个姑娘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四个男的是御前侍卫,太后差他们出来跟我办事。他们可不知道神龙教的名头。这等机密大事,太后也不会跟他们说……”他说到这里,只见那老者脸露冷笑,心知不妙,问道:“怎么啦,你不信么?”那老者冷笑道:“云南沐家的人忠于前明,怎会到宫里去做御前侍卫?你扯谎可也得有个谱儿。” 韦小宝哈哈大笑。那老者愕然道:“你笑什么?”他那知韦小宝说谎给人抓住,难以自圆其说之时,往往大笑一场,令对方觉得定是自己的说话大错特错,十分幼稚可笑,心下先自虚了,那么继续圆谎之时对方便不敢过分追逼。韦小宝又笑了几声,说道:“沐王府的人最恨的,可不是太后和皇上。只怕你不知道了。”那老者道:“我怎不知道?沐王府最恨的自然是吴三桂。” 韦小宝假作惊异,说道:“了不起,章三爷,有你的,我跟你说,沐王府的人所以跟太后当差,为的是要搞得吴三桂满门抄斩,平西王府鸡犬不留。别说皇宫里有沐王府的人,连平西王府中,何尝没有?只不过这件事十分机密,我跟你是自己人,说了不打紧,你可不能泄漏出去。”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但他心中毕竟还只信了三成,寻思:“我去问问外面几人,且看他们的口供合不合。问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说真话。”当下转过身来,推门出外。 韦小宝大惊,叫道:“喂,喂,你去那里?这是鬼屋哪,你……你怎么留着我一个人在这里?”那老者道:“我马上回来。”反手关上了门,快步走向大厅。 韦小宝满手都是冷汗。烛火一闪一晃,白墙上的影子不住颤动,似乎每一个影子都是个鬼怪,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突然之间,外面传来一人大声呼叫:“你们都到那里去了?”正是那老者的声音。韦小宝听他呼声中充满了惊惶,自己本已害怕之极,这一下吓得几欲晕去,叫道:“他……他们都……都不见了么?” 只听那老者又大声叫道:“你们在那里?你们去了那里?”两声呼过,便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听得一人自前向后急速奔去,跟着是踢开一扇扇门的声音,又听得那人奔将过来,冲进房中。韦小宝尖声呼叫,只见那老者脸无人色,双目睁得大大地,喘息道:“他……他们都……都不见了。” 韦小宝惊道:“给……给恶鬼捉去了。咱们……咱们快逃!” 那老者道:“那有此事?”左手扶桌,那桌子格格颤动,可见他心中也颇为惊惶。他转身走到门口,张口又呼:“你们在那里?你们在那里?”呼罢侧耳倾听,静夜之中又听到几下女子哭泣之声。他一时没了主意,在门口站立片刻,退了几步,将门关了,随手提起门闩,闩上了门,但见韦小宝一对圆圆的眼睛中,流露出恐惧之极的神情。 韦小宝目不转睛的瞧着他,见他咬紧牙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突然之间,又是一阵阵急雨洒到屋顶,唰唰作响。 那老者“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是……下……下雨。” 忽然大厅中传来一个女子细微的声音:“章老三,你出来!”这女子声音并不娇嫩,决不是方怡或沐剑屏,声音中还带着三分凄厉。 韦小宝低声道:“女鬼!”那老者大声道:“谁在叫我?”外面无人回答,除了淅沥雨声之外,更无其他声息。那老者和韦小宝面面相觑,两人都周身寒毛直竖。 过了好一会,那女人声音又叫了起来:“章老三,你出来!” 那老者鼓起勇气,左足踢出,砰的一声,踢得房门向外飞开,一根门闩兀自横在门框之上。他右掌劈出,喀的一声,门闩从中断截,身子跟着窜出。韦小宝急道:“别出去!”那老者已奔向大厅。 那老者一奔出,就此无声无息,既不闻叱骂打斗之声,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一阵冷风从门外卷进,带着不少急雨,都打在韦小宝身上。他打个冷战,想张口呼叫,却又不敢。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给风吹得关了拢来,随即又向外弹出。 这座鬼屋之中,就只剩下韦小宝一人,当然还有不少恶鬼,似乎随时随刻都能进来叉死他。幸好他等了许久,恶鬼始终没进来。韦小宝自我安慰:“对了!恶鬼只害大人,决不害小孩。或许他们吃了许多人,已经饱了。一等天亮,那就好了!” 突然又一阵冷风吹进,烛火一暗而灭。韦小宝大叫一声,觉得房中已多了一鬼。 他知那鬼便站在自己面前,虽然暗中瞧不见,可是清清楚楚的觉得那鬼便在那里。 韦小宝结结巴巴的道:“喂,喂,你不用害我,我……我也是鬼,咱们是自己人!不,不……咱们大家都是鬼,都是自己鬼,你……你害我也没用。” 那鬼冷冷的道:“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害你。”是个女鬼的声音。 韦小宝听了这几个字,精神一振,道:“你说过不害我,就不能害我。大丈夫言出如山,再害我就不对了。”那鬼冷冷的道:“我不是鬼,也不是大丈夫。我问你,朝中做大官的鳌拜,真的是你杀的么?” 韦小宝道:“你当真不是鬼?你是鳌拜的仇人,还是朋友?” 他问了这句话后,对方一言不发。韦小宝一时拿不定主意,对方如是鳌拜的仇人或“仇鬼”,直认其事自然甚妙,但如是鳌拜的亲人或“亲鬼”,自己认了岂不糟糕之极?突然之间,赌徒性子发作,心想:“是大是小,总得押上一宝。押得对,她当我是大老爷。押得不对,连性命也输光便了!”心想鳌拜作恶多端,阴间“仇鬼”必较“亲鬼”为多,大声道:“他妈的,鳌拜是老子杀的,你要怎样?老子一刀从他背心戳了进去,他就一命见阎王去了。你要报仇,尽管动手,老子皱一皱眉头,不算英雄好汉。” 那女子冷冷的问道:“你为什么要杀鳌拜?” 韦小宝心想:“你如是鳌拜的朋友,我就把事情推在皇帝身上,一般无用,你也决不会饶我。我这一宝既然押了,老子输要输得干净,赢也赢个十足。”大声道:“鳌拜害死了天下无数好百姓,老子年纪虽小,却也是气在心里。偏巧他得罪皇帝,我就乘机把他杀了。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我跟你说,就算鳌拜这狗贼不得罪皇帝,我也要找机会暗中下手,给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报仇雪恨。”这句话是从天地会青木堂那些人嘴里学来的。其实他杀鳌拜,只是奉了康熙之命,跟“为天下百姓报仇雪恨”云云,可沾不上半点边儿。 他说了这番话后,面前那女人默然不语,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可不知这一宝押对了还是错了。过了好一会,只觉微微风响,那不知是女人还是女鬼已飘然出房。 韦小宝不住发抖,但穴道遭点,动弹不得,心道:“他妈的,骰子是摇了,却不揭盅,可不是大大的吊人胃口?” 先前他一时冲动,心想大赌一场,输赢都不在乎,但此刻静了下来,越想越觉刚才跟自己说话的是鬼而不是人。她是女鬼,鳌拜是男鬼,两个鬼多半有点儿不三不四,他们俩才是“自己鬼”,跟我韦小宝是“对头鬼”,这可大大的不对头了。 两扇门给风吹得砰嘭作响,身上衣衫未干,冷风阵阵刮来,房中只剩自己一人,忍不住发抖。 第十七回 法门猛叩无方便 疑网重开有譬如 忽然远处出现了一团亮光,缓缓移近,韦小宝大惊,心道:“鬼火,鬼火!”那团亮火越移越近,却是一盏灯笼,提着灯笼的是个白衣女鬼。韦小宝只想拔步逃走,但给章老三点了穴道,连移动一根脚趾头儿也难,只得闭住眼睛不看。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他吓得气不敢透,全身直抖,却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笑道:“你为什么闭着眼睛?”声音娇柔动听。韦小宝道:“你别吓我。我……我可不敢瞧你。”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头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韦小宝颤声道:“我才不上你当,你披头散发,七孔流血,有什么……什么好看?”那女鬼格格一笑,向他面上吹了口气。 这口气吹上脸来,却微有暖气,带着一点淡淡幽香。韦小宝左眼微睁一线,依稀见到一张雪白的脸庞,眉弯嘴小,笑靥如花,当即双目都睁大些,但见眼前是张清净秀丽的少女脸孔,大约十三四岁年纪,头挽双鬟,笑嘻嘻的望着自己。韦小宝心中大定,问道:“你真的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 韦小宝心中打了个突,惊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杀恶人时这么大胆,怎地见到了吊死鬼,却又这么胆小?”韦小宝吁了口气,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格格一笑,问道:“你给人点中了什么穴道?”韦小宝道:“我知道就好啦!”那少女在他肩膀后推拿了几下,又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三掌,韦小宝双手登时能动。他提起手臂,挥了两下,笑道:“你会解穴,那可妙得很。你不是吊死鬼,是解穴鬼!” 那少女道:“我学会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试的。”又在他腋下、腰间推拿了几下,韦小宝跳起身来,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痒。”就是这样,他双腿遭封的穴道也已解开。他见这小女鬼神情可爱,忽然胆大起来,伸出双手,笑道:“你呵我痒,我得呵还你。”说着走前一步。 那少女伸出舌头,扮个鬼脸。但这鬼脸只见其可爱,殊无半点可怖之意。韦小宝伸手去捏她舌头。那少女转头避开,格格娇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么?”韦小宝道:“你有影子,又有热气,是人,不是鬼。”那少女双目一睁,正色道:“我是僵尸,不是鬼!” 第330章 鹿鼎记(80) 韦小宝一怔,灯火下见她脸色又红又白,笑道:“僵尸的脚不会弯的,也不会说话。”那少女又笑起来,道:“那我一定是狐狸精了?”韦小宝笑道:“我不怕狐狸精。”心中有些犯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转到她身后瞧了瞧。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狸精,道行很深,没尾巴的。”韦小宝道:“像你这样美丽的狐狸精,给你迷死了也挺好。”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伸手指刮脸羞他,说道:“也不怕羞,刚才还怕鬼怕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却来说便宜话了。” 韦小宝第一怕僵尸,第二怕鬼,至于狐狸精倒不怎么怕,眼见这少女和蔼可亲,说的又是一口江南口音,和自己的家乡话相差不远,比之方怡,沐剑屏,尚多了几分令人亲近之意,笑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我叫双儿,一双的双。”韦小宝笑道:“那很好啊,就不知是一双香鞋,还是一双臭袜。” 双儿笑道:“臭袜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说罢。桂相公,你身上湿淋淋的,一定很不舒服,请到那边去换干衣服。就只一件事为难,你可别见怪。”韦小宝道:“什么事为难?”双儿道:“我们这里没男人衣服。”韦小宝心中打一个突,登时脸上变色,心想:“这屋中都是女鬼。” 双儿提起灯笼,道:“请这边来。”韦小宝迟疑不定,双儿已走到门口,回头等他,微笑道:“穿女人衣服,你怕不吉利,是不是?这样罢,你睡在床上,我赶着烫干你衣服。” 韦小宝见她神色间温柔体贴,难以拒绝,只得跟着她走出房门,问道:“我那些同伴们呢?都到哪里去了?” 双儿落后两步,和他并肩而行,低声道:“三少奶吩咐了,什么都不能对你多说,待会你用过点心后,三少奶自己会跟你说的。” 韦小宝早饿得厉害,听得有点心可吃,登时精神大振。 双儿带着韦小宝走过一条黑沉沉的走廊,来到一间房中,点亮了桌上蜡烛。那房中只一桌一床,陈设简单,却很干净,床上铺着被褥。双儿将棉被揭开一角,放下帐子,道:“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抛出来给我。”韦小宝依言跳入床中,除下了衣裤,钻入被窝,将衣裤抛到帐外。双儿接住了,走向门口,说道:“我去拿点心来。你爱吃甜粽,还是咸粽?”韦小宝笑道:“肚里饿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它三只。”双儿一笑出去。 韦小宝见她一走,房里静悄悄地,瞧着烛火明灭,又害怕起来:“啊哟,不好,女鬼请人吃面吃馄饨,其实吃的都是蚯蚓毛虫,我可不能上当。” 过了一会,韦小宝闻到一阵肉香和糖香。双儿双手端了木盘,用手臂掠开帐子。韦小宝见碟子中放着四只剥开了的粽子,心中大喜,实在饿得狠了,心想就算是蚯蚓毛虫,老子也吃了再说,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无与伦比。他两口吃了半只,说道:“双儿,这倒像是湖州粽子,味道真好。”浙江湖州所产粽子,米软馅美,天下无双。扬州湖州粽子店,丽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韦小宝去买。粽子整只用粽箬裹住,韦小宝要偷吃原亦甚难,但他总在粽角之中挤些米粒出来,尝上一尝。自到北方后,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双儿微感惊异,道:“你真识货,吃得出这是湖州粽子。”韦小宝口中咀嚼,一面含含糊糊的道:“这真是湖州粽子?这地方怎买得到湖州粽子?”双儿笑道:“不是买的,是狐狸精……嘻嘻……狐狸精使法术变来的。”韦小宝赞道:“狐狸精神通广大。”忽然想到章老三他们一伙人,加上一句:“寿与天齐!” 双儿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给你烫衣服。”走了一步,问道:“你怕不怕?”韦小宝心中恐惧早消去了大半,但毕竟还是有些怕,道:“你快点回来。”双儿应道:“是!” 过不多时,韦小宝听得嗤嗤声响,却是双儿拿了一只放着红炭的熨斗来,将他的衣裤摊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陪。 四只粽子二咸二甜,韦小宝吃了三只,再也吃不下了,说道:“这粽子真好吃,是你裹的么?”双儿道:“是三少奶调味配料的,我帮着裹。” 韦小宝听她说话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动,问道:“你们是湖州人吗?” 双儿迟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见到三少奶时,自己问她,好不好?”这话软语商量,说得甚是恭敬。 韦小宝道:“好,有什么不好?”揭起帐子,瞧着她熨衣。双儿抬起头来,见他裸着上身,向他微微一笑,道:“你没穿衣服,小心着凉。”韦小宝忽然顽皮起来,身子一耸,叫道:“我跳出来啦,不穿衣服,也不会着凉。”双儿吃了一惊,却见他一溜之下,全身钻入被底,连脑袋也不外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来。 过了一顿饭时分,双儿将熨干了的衣裤递入帐中,韦小宝穿起了下床。双儿帮着他扣衣钮,又取出一只小木梳,给他梳了头发,编结辫子。韦小宝闻到她身上淡淡幽香,心下大乐,说道:“原来狐狸精是这样的好人。”双儿抿嘴笑道:“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难听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韦小宝道:“啊,我知道了,要说‘大仙’,不能说狐狸精。”双儿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小丫头。”韦小宝道:“我是小太监,你是小丫头,咱俩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对儿。”双儿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能跟你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说话之间,结好了辫子。 双儿道:“我不会结爷们的辫子,不知结得对不对?”韦小宝将辫子拿到胸前一看,道:“好极了。我最不爱结辫子,你天天能帮我结辫子就好了。”双儿道:“我可没这福气。你是大英雄,我今天给你结一次辫子,已是前世修到了。”韦小宝道:“啊哟,别客气啦,你这样一位俏佳人给我结辫子,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个大木鱼呢!咚咚咚,咚咚咚,现下再敲!” 双儿脸上一红,低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却拿人家取笑。”韦小宝道:“没有,没有,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双儿微微一笑,说道:“三少奶说,桂相公要是愿意,请你劳驾到后堂坐坐。”韦小宝道:“好,你三少爷不在家么?”双儿“嗯”了一声,轻轻的道:“故世啦!” 韦小宝想到了许多间屋中的灵堂,心中一寒,不敢再问,跟着她来到后堂一间小小花厅之中,坐下来后,双儿送上一盖碗热茶。韦小宝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她说笑。 过了一会,只听得步声轻缓,板壁后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眉目清秀,端庄大方,说道:“桂相公一路辛苦。”说着深深万福,礼数恭谨。韦小宝急忙还礼,说道:“不敢当。”那少妇道:“桂相公请上座。” 韦小宝见这少妇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不施脂粉,脸色苍白,双眼红红地,显是刚哭泣过来,灯下见她赫然有影,虽阴森森地,却多半不是鬼魅,心下忐忑不安,应道:“是,是!”侧身在椅上坐下,说道:“三少奶,多谢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 那少妇道:“亡夫姓庄,三少奶的称呼可不敢当。桂相公在宫里多少年了?”韦小宝心想:“刚才黑暗之中,有个女人来问杀鳌拜之事,我认了是我杀的,他们就派了个小丫头送粽子给我吃。看来这一宝是押对了。”说道:“也不过一年多些。”庄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鳌拜的经过,能跟小女子一说吗?” 韦小宝听她把鳌拜叫作“奸相”,更加放心;好比手中已拿了一对至尊宝,不论别的两张是什么牌,翻出牌来,总之是有杀无赔,最多是和过。当下便将康熙皇帝如何下令擒拿,鳌拜如何反抗,众小监如何一拥而上、却给他杀死数人,自己如何用香炉灰迷了他眼睛这才擒住等情说了,只是康熙拔刀伤他,却说作是自己冷不防在鳌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庄夫人不发一言,默默倾听,听到鳌拜杀了不少小监、韦小宝给他打倒、康熙逃入桌底,神情大为紧张,待听到韦小宝如何撒香炉灰迷住鳌拜眼睛、刀刺其背、搬铜香炉砸头而将他擒住,不由得轻轻吁了口气。韦小宝听惯了说书先生说书,何处当顿,何处当扬,关窍拿捏得恰到好处,何况这事他亲身经历,种种细微曲折之处,说得甚是详尽,再加上些油盐酱醋,听他说这故事,比他当时擒拿鳌拜的实况,只怕还多了好几分惊心动魄。 庄夫人道:“原来是这样的。外边传闻,那也不尽不实得很,说什么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鳌拜大战三百回合,使了绝招将他制伏。想那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高,终究年纪还小。” 韦小宝笑道:“当真打架,就有一百个小桂子,也不是这奸贼的对手。” 庄夫人道:“后来鳌拜却又是怎样死的?” 韦小宝心想:“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那么必是武林中人。不必扯谎之时就不可扯谎,以免辛辛苦苦赢来的钱,一铺牌又输了出去。”于是据实将如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鳌拜,如何碰到天地会来攻打康亲王府,自己如何错认来人是鳌拜部属,如何奋身钻入囚室、杀了鳌拜等情一一说了,最后道:“这些人原来是鳌拜的对头,是天地会青木堂的英雄好汉。他们见我杀了鳌拜,居然对我十分客气,说为他们报了大仇。” 庄夫人点头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陈总舵主收为弟子,又当了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原来都由于此。” 韦小宝心想:“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说道:“我却是胡里胡涂,什么也不懂的。做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无实得紧。”他不知庄夫人与天地会是友是敌,先来个模棱两可再说。 庄夫人沉思半晌,说道:“桂相公当时在囚室中杀死鳌拜,用的是什么招数,可以使给我看看吗?” 韦小宝见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这女子邪门得紧,我如胡说八道,大吹牛皮,多半要拆穿西洋镜,还是老老实实的为妙。”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我又有什么屁招数了?”双手比划挺匕首戳鳌拜之背,说道:“我什么武功也不会,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乱七八糟,就是这么几下子。” 庄夫人点点头,说道:“桂相公请宽坐。我叫双儿去拿些桂花糖来请桂相公尝尝。”说着站起身来,向韦小宝万福为礼,走进内堂。 韦小宝心想:“她请我吃糖,自然没有歹意了。”但终究有些不放心:“这三少奶虽然看来不像女鬼,也说不定她道行高,鬼气不露。” 只见双儿捧了一只青花高脚瓷碟出来,碟中装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之类,微笑道:“桂相公,请吃糖。”将瓷碟放在桌上,回进内堂。 韦小宝坐在花厅,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天亮。 过了良久,忽听得衣衫簌簌之声,门后、窗边、屏风畔多了好多双眼睛,在偷偷向他窥看,似乎都是女子的眼睛,黑暗之中,难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心中发毛。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在长窗外说道:“桂相公,你杀了奸贼鳌拜,为我们众家报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报答。”长窗开处,窗外数十白衣女子罗拜于地。 韦小宝吃了一惊,忙跪下答礼。只听得众女子在地下冬冬磕头,他也磕下头去,长窗忽地关了。那老妇说道:“恩公不必多礼,未亡人可不敢当。”但听得长窗外众女子呜咽哭泣之声大作。 韦小宝毛骨悚然,过了一会,哭泣之声渐渐远去,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梦如幻,寻思:“到底是人还是鬼?看来……看来……” 过了一会,庄夫人从内堂出来,说道:“桂相公,请勿惊疑。这里所聚居的,都是为鳌拜所害忠臣义士的遗属,大家得知桂相公手刃鳌拜,为我们报了大仇,无不感恩。” 韦小宝道:“那么庄三爷也……也是为鳌拜所害了?”庄夫人低头道:“正是。这里人人泣血痛心,日夜只盼复仇,想不到这奸贼恶贯满盈如此之快,竟死在桂相公的手下。”韦小宝道:“我又有什么功劳了?也不过是刚刚碰巧罢了。” 双儿将他那个包袱捧了出来,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实难报答,本当好好款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颇有不便,大家商议,想送些薄礼,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携巨款,我们乡下地方,又有什么东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于武功什么的,桂相公是天地会陈总舵主的及门弟子,远胜于我们的一些浅薄功夫,这可教人为难了。” 韦小宝听她说得文诌诌地,说道:“不用客气了。只是我想请问,我那几个同伴都到那里去了?” 庄夫人沉思半晌,道:“既承见问,本来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后,只怕有损无益。那几位恩公的朋友,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不让他们有所损伤。他们日后自可再和恩公相会。” 韦小宝料想再问也是无用,抬头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还不亮?” 庄夫人似乎明白他心意,问道:“恩公明日要去那里?”韦小宝心想:“我和那个章老三的对答,她想必都听到了,那也瞒她不过。”说道:“我要去山西五台山。”庄夫人道:“此去五台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风波。我们想送恩公一件礼物,务请勿却是幸。”韦小宝笑道:“人家好意送我东西,倒是从来没有不收过。” 庄夫人道:“那好极了。”指着双儿道:“这个小丫头双儿,跟随我多年,做事也还妥当,我们就送了给恩公,请你带去,此后服侍恩公。” 第331章 鹿鼎记(81) 韦小宝又惊又喜,没想到她说送自己一件礼物,竟然是一个人。适才双儿服侍自己,熨衣结辫,省了不少力气,如有这样一个又美貌、又乖巧的小丫头伴在身边,确是快活得很,但此去五台山,未必太平无事,须得随机应变,带着个小丫头,却十分不便,说道:“庄夫人送我这件重礼,那真多谢之极。只不过……只不过……”要推却不要罢,一来人家送礼,岂可不收?二来这样一个好丫头,也真舍不得不要。只见双儿低了头,正在偷看自己,他眼光一射过去,她忙转过了头,脸上一阵晕红。 庄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难处?”韦小宝道:“我去五台山,所办的事多半很……很不容易,带着这位姑娘,恐怕不大方便。”庄夫人道:“那倒不用耽心,双儿年纪虽小,身手却颇灵便,不会成为恩公的累赘,尽管放心便是。” 韦小宝又向双儿看了一眼,见她一双点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热切的神色,笑问:“双儿,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双儿低下了头,细声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听三少奶的吩咐。”韦小宝道:“那你自己愿不愿呢?只怕会遇到危险的。”双儿道:“我不怕危险。” 韦小宝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话,没答第一句。你不怕危险,只不过夫人将你送了给我,你心中却是不愿意了。”双儿道:“夫人待我恩德深重,相公对我庄家又有大恩,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尽心。相公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罢啦。”韦小宝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会命苦的。”双儿嘴角边露出一丝浅笑。 庄夫人道:“双儿,你拜过相公,以后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 双儿抬起头来,忽然眼圈儿红了,先跪向庄夫人磕头,道:“三少奶,我……我……”说了两个“我”字,轻轻啜泣。庄夫人抚摸她头发,温言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纪轻轻便已名扬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允了待你好的。”双儿应道:“是。”转过身来,向韦小宝盈盈拜倒。 韦小宝道:“别客气!”扶她起来,打开包袱,取出一串明珠,笑道:“这算是我的见面礼!”心想:“这串明珠,少说也值得三四千两银子,用来买丫鬟,几十个都买到了。可是几十个丫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这双儿可爱。” 双儿双手接过,道:“多谢相公。”挂在颈中,珠上宝光流动,映得她一张俏脸更增丽色。 庄夫人道:“双儿的父母,也是给鳌拜那厮害死的。她家里没人了,她虽给我们做丫头,其实是好人家出身。”韦小宝道:“是,她斯文有礼,一见便知道。” 庄夫人道:“恩公去五台山,不知是打算明查,还是暗访?”韦小宝道:“那自然是暗访的了。”庄夫人道:“五台山各丛林庙分青黄,尽有卧虎藏龙之士,恩公务请小心。”韦小宝道:“是,多谢吩咐。不过你叫我恩公,可不敢当了。你叫我小宝好啦。” 庄夫人道:“那可不敢当。”站起身来,说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远送了。” 向双儿道:“双儿,你出此门后,便不是庄家的人了。此后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一概和旧主无涉,你如在外面胡闹,我庄家可不能庇护你。”说这句话,神色之间甚是郑重。双儿应了。庄夫人又向韦小宝行礼,走了进去。 眼见窗纸上透光,天渐渐亮了。双儿进去拿了一个包袱出来,连韦小宝的包袱一起背在背上。韦小宝道:“咱们走罢!”双儿道:“是!”低下了头,神色凄然,不住向后堂望去,显是和庄夫人分别,颇为恋恋不舍。她两眼红红的,适才定是哭过了。 韦小宝走出大门,双儿跟在身后。其时大雨已止,但山间溪水湍急,到处都是水声。韦小宝走出数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见水气弥漫,笼罩在墙前屋角,再走出数十步,回头白濛濛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叹了口气,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梦一般。双儿,夫人最后跟你说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双儿道:“三少奶说,我以后只服侍相公,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跟她庄家没干系。”韦小宝道:“那么,我那些同伴到底那里去了,你可以跟我说啦!” 双儿一怔,道:“是。相公那些同伴,本来都给我们救了出来,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也给我们逮住了,但后来神龙教中来了厉害人物,却一古脑儿的都抢了去。三少奶说,咱们是女流之辈,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斗动粗,再说,也未必斗得过,暂且由得他们,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几位同伴。神龙教的人见我们退让,也就走了,临走时说了几句客气话。” 韦小宝点点头,对方怡和沐剑屏的处境颇为耽心。双儿道:“三少奶曾对神龙教的首领说,决不能伤害你那几位同伴。那人亲口答允了的。”韦小宝叹道:“神龙教这些家伙,只怕说话如同放屁,唉,可也没法子。”又问:“三少奶会武功么?”双儿道:“会的,不但会,而且很了得。” 韦小宝摇了摇头,道:“她这么风也吹得倒的人,怎么武功会很了得?她要是真的武功了得,三少爷又怎会给鳌拜杀死?”双儿道:“老太爷、三少爷他们遇害之时,几十家人没一个会武功,那时男的都给鳌拜捉到北京去杀了,女的要充军到宁古塔去,说什么给披甲人为奴,幸亏在路上遇到救星,杀死了解差,把我们几十家的女子救了出来,安顿在这里,又传了三少奶她们本事。”韦小宝才渐渐明白。 其时天已大亮,东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将山林间树木洗得青翠欲滴,韦小宝直到此刻,才半点不再疑心昨晚见到的是女鬼,问道:“你们屋子里放了这许多灵堂,那都是给鳌拜害死的众位老爷、少爷?” 双儿道:“正是。我们隐居在深山之中,从不跟外边人来往。附近乡下人有好奇的过来探头探脑,我们总是装神扮鬼,吓走了他们。所以大家说这是间鬼屋,近一年来,谁也不敢过来了。想不到相公昨晚会来。三少奶说,我们大仇未报,一切必须十分隐秘才好。灵堂牌位上写得有遇难的老爷、少爷们的名字,要是外人见了,可大大不便,相公昨晚问起,我不敢说。不过三少奶说道,从今以后,我只服侍相公,跟庄家没了干系,自然是什么都不能再瞒你了。” 韦小宝喜道:“是啊。我跟你说,我的真姓名叫作韦小宝,桂公公什么的,却是假名。你是我韦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双儿甚喜,道:“相公连真名也跟我说了,我决不会泄漏。”韦小宝笑道:“我这真名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天地会中的兄弟,就有许多人知道。” 双儿道:“神龙教那些人跟你们一伙动手之时,三少奶她们在外边看热闹。见到他们会念咒,嘴里叽哩咕噜的念咒……”韦小宝笑道:“‘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这种咒语,我也会念。”双儿道:“三少奶说,他们嘴里这么念咒,暗底里一定还在使什么别的法术,否则不会突然一念咒,手底下的功夫就会大增。后来那个章老三跟你说话,三少奶在窗外听,别的人就弄熄了大厅上灯火,用渔网把一伙人都拿了。” 韦小宝一拍大腿,叫道:“妙极!用渔网来捉人么?那好得很啊。”双儿道:“三少奶说,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没什么了不起,就是妖法厉害,因此没跟他正面动手,一引他出来,就熄了灯火,渔网这样一罩……”韦小宝道:“捉到了一只老王八。” 双儿嘻嘻一笑,道:“山背后有个湖,我们夜间常去打鱼。我们在湖州时,庄家大屋靠近太湖,那湖可就大了。那时候我们庄家渔船很多,租给渔人打鱼。三少奶她们见过渔人撒网捉鱼的法子。”韦小宝道:“你们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这么好吃。三少爷到底怎么给鳌拜害死的?”双儿道:“三少奶说,那叫做‘文字狱’。”韦小宝奇道:“蚊子肉?蚊子也有肉?”双儿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写的字哪!我们大少爷是读书人,学问好得很,他瞎了眼睛之后,作了一部书,书里有骂满洲人的话……”韦小宝道:“啧啧啧,了不起,瞎了眼睛还会作书写文章。我眼睛不瞎,见了别人写的字还是不识,我这可叫做‘亮眼瞎子’了!”双儿道:“老太太常说,世道不对,还是不识字的好。我们住在一起的这几家人家,每一位遭难的老爷、少爷,个个都是学士才子,没一个的文章不是天下闻名的。就因为作文章,这才作出祸事来啦。不过三少奶说,满洲人不许我们汉人读书作文章,我们偏偏要读,偏偏要作,才不让鞑子称心如意呢。” 韦小宝道:“那你会不会作文章?”双儿嘻的一笑,道:“相公真爱说笑话,小丫头怎么会作文章?三少奶教我读书,也不过读了七八本。”韦小宝“哗”的一声,说道:“你读了七八本书!那比我行得多了,我只不过识得七八个字。”双儿笑道:“相公不爱读书,老太太一定喜欢你。她说一到清朝,败家子才读书。” 韦小宝道:“对!我瞧鳌拜那厮也不大识字,定是拍马屁的家伙说给他听的。”双儿道:“是啊。我们大少爷作的那部书,叫做什么《明史》,书里头有骂满洲人的话。有个坏人名叫吴之荣,拿了书去向鳌拜告发。事情一闹大,害死了好几百人,连卖书的书店老板、买书来看的人,都给捉去杀了头。相公,你在北京城里,可见过这个吴之荣么?” 韦小宝道:“还没见过,慢慢的找,总找得着。双儿,我想拿你换一个人。”双儿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要拿我去送给人?”韦小宝道:“不是送给别人,是换一个人。”双儿眼圈儿早已红了,急得要哭了出来,道:“什么……什么换一个人?” 韦小宝道:“你三少奶将你送给了我,这样一份大礼,可不容易报答。我得想法子将吴之荣那厮捉了来,去送给你三少奶。那么这份礼物也差不多了。” 双儿破涕为笑,右手轻轻拍胸,说道:“你吓了我一跳,我还道相公不要我啦。”韦小宝大喜,道:“你怕我不要你,就急成这样。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银山、珍珠山、宝石山堆在我面前,也换不了你去。” 说话之间,两人已走到山脚下,但见晴空如洗,万里无尘,韦小宝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向“鬼屋”避雨的狼狈情景,当真大不相同。只是徐天川、方怡、沐剑屏等失陷被擒,不知能否脱险,凭着自己的本事,无论如何救他们不得,多想既然无用,不如不想。 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市集,两人找了家面店,进去打尖。韦小宝坐下后,双儿站在一旁侍候。韦小宝笑道:“这可别客气啦,坐下来一起吃罢。”双儿道:“不成,我怎么能跟相公一桌吃饭?太没规矩啦。”韦小宝道:“管他妈的什么规矩不规矩。我说行,就行。等我吃完了你再吃,多耽搁时候。”双儿道:“相公一吃完,咱们就走。我买些馒头,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不会耽搁的。”韦小宝叹道:“我有个怪脾气,一个人吃东西,肚子一定作怪,倘若没人陪着一块儿吃,待会儿肚子疼起来,那可有得受的了。” 双儿嫣然一笑,只得拉张长凳,斜斜的坐在桌子角边。 两人吃完了面,韦小宝说道:“你穿女装,路上很多人都瞧你,因为你生得太好看了。到得前面市镇之上,你可得改装,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来。”双儿道:“是。我改什么装?”韦小宝微笑道:“你改了男装罢。” 取出一块碎银子,叫面店中一名店伴去雇一辆大车,车行三十余里后,到了一座大市镇。韦小宝遣去车夫,赴客店投宿,取出银子,命双儿去购买衣衫改装。双儿买了衣衫回店,穿着起来,扮作了一个俊俏的小书僮。 不一日来到直晋两省交界。自直隶省阜平县往西,过长城岭,便到龙泉关。那龙泉关是五台山的东门,石径崎岖,峰峦峻峭,入五台山后第一座寺院是涌泉寺。 韦小宝问起清凉寺的所在,却原来五台山极大,清凉寺在南台顶与中台顶之间,自涌泉寺前去,路程着实不近。 这晚韦小宝和双儿在涌泉寺畔的卢家庄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再吃糖果,心想日间在涌泉寺问路,庙里的和尚见自己年轻,神情冷冷的不大理睬,不答去清凉寺的路径,反问:“道路又远又不好走,你去清凉寺干什么?”一副讨厌模样,倒有七分便似扬州禅智寺中那些势利的贼秃,到清凉寺中去见顺治皇帝,只怕挺不容易,须得想个法子才好。 他嘴里吃糖,心中寻思:“有钱能使鬼推磨,叫和尚推磨,多半也行罢。曾听说书先生说《水浒传》,鲁智深到五台山出家,一个什么员外在庙里布施了不少银两,鲁智深在庙里乱闹一通,又喝酒又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气。是了,我假装要做法事,到庙里大撒银子,再借些因头,赖着不走,慢慢的找寻老皇爷,老和尚总不能赶我走。”但入山之后,除了寺庙之外便没大市镇,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也找兑不开,只得再出龙泉关,回到阜平,兑换银两,和双儿俩打扮得焕然一新,心想:“我要做法事,可是什么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马脚来,先得试演一番。”当下来到阜平县城内一座庙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几个头。知客和尚取出缘簿笔砚。韦小宝挥手道:“布施便布施,写什么字?”取出一锭五十两的元宝,送了过去。 那和尚大惊,心想这位小施主乐善好施,世间少有,当下连声称谢,迎入斋房,奉上斋菜素面。 第332章 鹿鼎记(82) 韦小宝吃面之时,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赞小檀越仁心虔敬,必蒙菩萨保佑,日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子孙满堂,福泽无穷。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你拍我什么马屁都好,我只字不识,说我高中状元,那不是当面骂人吗?说道:“老和尚,我要上五台山做一场大法事,只是我什么也不懂,要请你指教。” 那方丈听到“大法事”三字,登时站起身来,说道:“施主,天下庙宇,供奉的佛祖、菩萨都是一般的,你要做法事,就在小寺里办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贴,不用辛辛苦苦的上五台山去。” 韦小宝摇头道:“不行,我这场法事,许下了心愿,一定要上五台山做的。”说着又取出五十两银子,说道:“这样罢,你给我雇一个人,陪我上五台山去做帮手。五十两银子是给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个表弟,在庙里经管庙产,收租买物全由他经手,却不是和尚,当下去叫了他来,和韦小宝相见。 此人姓于,行八,一张嘴极是来得,有个外号叫作“少一划”,原来“于”字下面加一划,变成个“王”字,于八便成王八了。三言两语之间,韦小宝便和他十分投机。这等市井小人,韦小宝自幼便相处惯了的,这时忽然在阜平县遇上一个,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韦小宝再向方丈请教做法事的诸般规矩,那方丈倒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韦小宝心想:“和尚们的规矩倒也真多!”又多布施了二十两银子。 韦小宝带了于八回到客店,取出银子,差他去购买一应物事。于八有银子在手,办事十分快捷,不多时诸般物品便已买齐,自己也穿得一身光鲜,说道:“韦相公,你是大财主,我做你亲随,穿着也该得有个谱儿,是不是?这套衣服鞋帽,不过花了三两五钱银子。”韦小宝心想不错,又叫他去衣铺替自己和双儿多买几套华贵衣衫。 三人兴兴头头的过龙泉关,后面跟着八个挑夫,挑了八担斋僧礼佛之物,沿大路往南。 一入五台山,行不数里便是一座座寺庙,过涌泉寺后,经台麓寺、石佛庙、普济寺、古佛寺、金刚库、白云寺、金灯寺而至灵境寺。当晚在灵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而向北,到金阁寺后向西数里,便是清凉寺了。 那清凉寺在清凉山之巅,和沿途所见寺庙相比,也不见得如何宏伟,山门破旧,显已年久失修。韦小宝微觉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拣一座最大的寺庙,只怕海老乌龟瞎说八道,老皇帝并不在这里做和尚。” 于八进入山门,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韦大官人要来大做法事,斋僧供佛。 知客僧见这一行人衣饰华贵,又带着八挑物事,当即请进厢房奉茶,入内向方丈禀报。方丈澄光老和尚来到厢房,和韦小宝相见,问道:“不知施主要做什么法事?” 韦小宝见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双目微闭,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更加失望,说道:“弟子要请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还有几位亡故了的朋友。” 澄光道:“北京城里大庙甚多,五台山上也是庙宇众多,不知施主为什么路远迢迢的,特地上五台山来,到小庙做法事?” 韦小宝早知有此一问,事先已和于八商量过,便道:“我母亲上个月十五做了一梦,梦见我死去的爹爹,向她说道,他生前罪业甚大,必须到五台山清凉寺,请方丈大师拜七日七夜经忏,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灾,免得我爹爹在地狱中受无穷苦恼。”他不知自己父亲是谁,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说这番话时,忍不住暗暗好笑,心想:“他妈的,你生下了老子,就此撒手不管,下地狱也是该的。老子给你碰巧做七日七夜法事,是你的天大运气。” 澄光方丈道:“原来如此。小施主,俗语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梦幻之事,实在是当不得真的。” 韦小宝道:“大和尚,俗语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我爹爹在梦里的言语未必是真,我们给他做一场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我爹爹真有此言,我们却不照他说的做,他在阴世给牛头马面、无常小鬼欺负折磨,那……那……我总有点儿不大好意思罢?再说,这是奉了我母亲之命。我母亲说五台山清凉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缘份,这场法事嘛,定是要在宝刹做的。”心道:“你跟我妈妈有缘份,这倒奇了,你到扬州丽春院去做过嫖客吗?” 澄光方丈“嘿”的一声,说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禅宗,这等经忏法事,是净土宗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这五台山上,金阁寺、普济寺、大佛寺、延庆寺等等都是净土宗,施主还是移步到那些寺庙去做法事的为是。” 韦小宝心想在阜平县时,那方丈抢着要做法事,到了此处,这老和尚却推三阻四,将送上门来的银子双手推将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着站起身来,向知客僧道:“你指点施主去金阁寺的道路,老衲少陪。” 韦小宝急了,忙道:“方丈既然执意不允,我带来施舍宝刹的僧衣、僧帽,以及银两,总是要请宝刹诸位大和尚赏收。” 澄光合什道:“多谢了。”他眼见韦小宝带来八挑丰盛礼物,居然毫不起劲。韦小宝道:“我母亲说道,每一份礼物,要我亲手交给宝刹每一位大和尚,就算是火工道人、种菜的园子,也都有份。带来共有三百份礼物,倘若不够,我们再去采购。”澄光道:“够了,太多了。本寺只五十来人,请施主留下五十六份物品就是。” 韦小宝道:“可否请方丈召集合寺僧众,由我亲手施舍?这是我母亲的心愿,无论如何是要办到的。” 澄光抬起头来,突然间目光如电,在韦小宝脸上一扫,说道:“好!我佛慈悲,就如施主所愿。”转身进内。 瞧着他竹竿一般的背影走了进去,韦小宝心头说不出的别扭,讪讪的端起茶碗喝茶。 于八站在他背后,低声道:“这等背时的老和尚,姓于的这一辈子可还真少见,怪不得偌大一座清凉寺,连菩萨金身也破破烂烂的。” 只听得庙里撞起钟来,知客僧道:“请檀越到西殿布施。”韦小宝到得西殿,见僧众络绎进来,他将施物一份一份发放,凝神注视每一名和尚,心想:“顺治皇帝我没见过,但他是小皇帝的爸爸,相貌总有些相像。只要见到是个大号小皇帝的和尚,那便是了。”可是五十多份施物发完,别说“大号小皇帝”没见到,连跟小皇帝相貌有一二分相似的和尚,也没见到一个。 韦小宝好生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过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分,怎会来领我一份施舍的衣帽!我这计策可笨得很。”问知客僧道:“宝刹所有的僧人全都来了?” 知客僧道:“个个都领了,多谢檀越布施。”韦小宝道:“每一个都领了?恐怕不见得,只怕还有人不肯来取。”知客僧道:“檀越说笑话了,那里会有此事?”韦小宝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如骗我,死后要下拔舌地狱。”知客僧一听,登时变色。韦小宝道:“既然尚有僧人未来领取,大和尚去请他来领罢!” 知客僧摇头道:“只有方丈大师未领,我看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来了。” 正在这时,一名僧人匆匆忙忙进来,说道:“师兄,外面有十几名喇嘛要见方丈。”跟着低声道:“他们身上都带着兵器,摩拳擦掌的,来意不善。”知客僧皱眉道:“五台山青庙黄庙,自来河水不犯井水,他们来干什么?你去禀报方丈,我出去瞧瞧。”说着向韦小宝说道:“少陪。”快步出去。 忽听得山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一群人冲进大雄宝殿。韦小宝道:“瞧瞧热闹去。”拉着双儿的手,一齐出去。 到得大殿,只见十几名黄衣喇嘛围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的乱嚷:“非搜不可,有人亲眼见到他来清凉寺的。”“这是你们不对,干么把人藏了起来?”“乖乖的把人交出来便罢,否则的话,哼哼!” 吵嚷声中,澄光方丈走了出来,缓缓问道:“什么事?”知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他们……”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都围到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那好极了!”“快把人交出来!要是不交,连你这寺院也一把火烧个干净。”“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难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讲理么?” 澄光道:“请问众位师兄是那座庙里的?光临敝寺,为了何事?” 一名黄衣上披着红色袈裟的喇嘛道:“我们打从青海来,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干,岂知有一名随从的小喇嘛给一个贼和尚拐走了,在清凉寺中藏了起来。方丈和尚,你快把我们这小喇嘛交出来,否则决不能跟你干休。” 澄光道:“这倒奇了。我们这里是禅宗青庙,跟西藏密宗素来没瓜葛。贵处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处黄庙去问问?”那喇嘛怒道:“有人亲眼见到,那小喇嘛是在清凉寺中,这才前来相问,否则我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来瞎闹么?你识趣的,快把小喇嘛交出来,我们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 澄光摇头道:“倘若真有小喇嘛来到清凉寺,各位就算不问,老衲也不能让他容身。” 几名喇嘛齐声叫道:“那么让我们搜一搜!”澄光仍是摇头,说道:“这是佛门清净之地,那能容人说搜便搜。”那为首的喇嘛道:“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不让我们搜?可见这小喇嘛千真万确,定是在清凉寺中。” 澄光刚摇了摇头,便有两名喇嘛同时伸手扯住他衣领,大声喝道:“你让不让搜?” 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庙里是不是窝藏了良家妇女,怕人知道?否则搜一搜打什么紧?”这时清凉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来,却给众喇嘛拦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韦小宝心想:“这些喇嘛摆明了是无理取闹,这庙里怎会窝藏什么小喇嘛?莫非他们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见顺治皇帝?” 只见白光一闪,两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后心,厉声道:“不让搜就先杀了你。”澄光脸上毫无惧色,说道:“阿弥陀佛,大家是佛门弟子,怎地就动起粗来?”两名喇嘛将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们这可要得罪了。”澄光身子略侧,就势一带,两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对方胸口刺去。两人忙左手出掌相交,啪的一声,各自退出数步。余人叫了起来:“清凉寺方丈行凶打人哪!打死人了哪!” 叫唤声中,大门口又抢进三四十人,有和尚、有喇嘛,还有几名身穿长袍的俗家人。一名黄袍白须的老喇嘛大声叫道:“清凉寺方丈行凶杀人吗?” 澄光合什道:“出家人慈悲为本,岂敢妄开杀戒?众位师兄、施主,从何而来?” 向一个五十来岁的和尚道:“原来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的大庙,建于元魏孝文帝之时,历时悠久。当地人有言:“先有佛光寺,后有五台山。”原来五台山原名清凉山,后来因发现五大高峰,才称五台山,其时佛光寺已经建成。五台山的名称,也至隋朝大业初才改。在佛教之中,佛光寺的地位远比清凉寺为高,方丈心溪隐然是五台山诸青庙的首脑。 这和尚生得肥头胖耳,满脸油光,笑嘻嘻的道:“澄光师兄,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指着那老喇嘛道:“这位是刚从青海来的大喇嘛巴颜法师,是活佛座下最得宠信、最有势力的大喇嘛。”澄光合什道:“有缘拜见大喇嘛。”巴颜点了点头,神气甚是倨傲。 心溪指着一个身穿青布衫、三十来岁的文人,说道:“这位是川西大名士,皇甫阁皇甫先生。”皇甫阁拱手道:“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学通神,今日得见,当真三生有幸。” 澄光合什道:“老僧年纪老了,小时候学过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皇甫居士文武兼资,可喜可贺。” 韦小宝听这些人文诌诌的说客气话,心想这场架多半是打不成了,既没热闹瞧,又少了个混水摸鱼、找寻老皇帝的机会,心下暗暗失望。 巴颜道:“大和尚,我从青海带了个小徒儿出来,却给你们庙里扣住了。你冲着活佛的金面,放了他罢,大伙儿都承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说道:“这几位师兄在敝寺吵闹,老衲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大师是通情达理之人,如何也听信人言?清凉寺开建以来,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爷光临。说我们收了贵座弟子,那是从何说起?”巴颜双眼一翻,大声喝道:“难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罚酒不吃……吃敬酒。”他汉语不大流畅,“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话,却颠倒来说了。 心溪笑道:“两位休得伤了和气。依老衲之见,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凉寺内,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就由皇甫居士和贫僧做个见证,大伙儿在清凉寺各处随喜一番,见佛拜佛,遇僧点头,每一处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见过了,倘若仍找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说来说去,还是要在清凉寺中搜查。 澄光脸上闪过一阵不愉之色,说道:“这几位喇嘛爷不明白我们汉人的规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师德高望重,怎地也说这等话?这个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过去,只怕得从佛光寺开头。” 心溪嘻嘻一笑,说道:“在清凉寺瞧过之后,倘若仍找不到人,这几位大喇嘛愿意到佛光寺瞧瞧,那也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巴颜道:“有人亲眼见到,这小家伙确是在清凉寺中,我们才来查问,否则的话,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将“冒昧”二字又颠倒着说了。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见到?”巴颜向皇甫阁一指,道:“是这位皇甫先生见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决不会说谎。” 第333章 鹿鼎记(83) 韦小宝心想:“你们明明是一伙人,如何做得见证。”忍不住问道:“那个小喇嘛有多大年纪?” 巴颜、心溪、皇甫阁等众人一直没理会站在一旁的这两个小孩,忽听他相问,眼光都向他望去,见他衣饰华贵,帽镶美玉,襟钉明珠,是个富豪之家的公子,身畔那小小书僮也是穿绸着缎。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是差不多年纪罢。” 韦小宝转头道:“那就是了,刚才我们可不是明明见到这小喇嘛么?他走进了一座大庙。这庙前写得有字,不错,写的是‘佛光寺’三个大字。这小喇嘛是进了佛光寺啦。” 他这么一说,巴颜等人登时脸上变色,澄光却暗暗欢喜。巴颜大声道:“胡说八道,胡说九道!”他以为多加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谬了。韦小宝笑道:“胡说十道,胡说十一道,十二道,十三道!” 巴颜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韦小宝胸口抓来。澄光右手微抬,大袖上一股劲风,向巴颜肘底扑去。巴颜左手探出,五指犹如鸡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缩,衣袖倒卷,这一抓就没抓到。巴颜叫道:“你窝藏了我们活佛座下小喇嘛,还想动手杀人吗?反了,反了!” 皇甫阁朗声道:“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他这“粗”字方停,庙外忽有大群人齐声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听这声音,当有数百人之众,竟是将清凉寺团团围住了。这群人听得皇甫阁这么朗声一说,就即齐声呼应,显是意示威慑。饶是澄光方丈养气功夫甚深,乍闻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呼喝,方寸间也不由得大大一震。 皇甫阁笑吟吟的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在这里韬光养晦,大家都是很景仰的。这位巴颜大喇嘛要在宝刹各处随喜,你就让他瞧瞧罢。大和尚行得正,坐得稳,光风霁月,清凉寺中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家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气?”澄光暗暗着急,他本人武功虽高,在清凉寺中却只坐禅说法,并未传授武功,清凉寺五十多名僧人,极少有人是会武功的。刚才和巴颜交手这一招,察觉到他左手这一抓的“鸡爪功”着实厉害,再听这皇甫阁适才朗声说这一句话,内力深厚,也是非同小可,不用寺外数百人帮手,单是眼前这两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挡了。 皇甫阁见他沉吟不语,笑道:“就算清凉寺中真有几位美貌娘子,让大伙儿瞻仰瞻仰,那也眼福不浅哪。”这两句话极是轻薄,对澄光已不留半点情面。 心溪笑道:“方丈师兄,既是如此,就让这位大喇嘛到处瞧瞧罢。”说时嘴巴一努。巴颜当先大踏步向后殿走去。 澄光心想对方有备而来,就算阻得住巴颜和皇甫阁,也决阻不住他们带来的那伙人,混战一起,清凉寺要遭大劫,霎时间心乱如麻,长叹一声,眼睁睁的瞧着巴颜等数十人走向后殿,只得跟在后面。 巴颜和心溪、皇甫阁三人低声商议,他们手下数十人已一间间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凉寺众僧见方丈未有号令,一个个只怒目而视,并未阻拦。韦小宝和双儿跟在澄光方丈之后,见他僧袍大袖不住颤动,显是心中恼怒已极。 忽听得西边僧房中有人大声叫道:“是他吗?” 皇甫阁抢步过去,两名汉子已揪了一个中年僧人出来。这和尚四十岁左右年纪,相貌清臞,说道:“你们抓住我干什么?”皇甫阁摇了摇头,那两名汉子笑道:“得罪!”放开了那和尚。韦小宝心下雪亮,这些人必定是来找顺治皇帝的。 澄光冷笑道:“本寺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么?”皇甫阁不答,见手下人又揪了一个中年和尚出来,他细看此僧相貌,摇了摇头。韦小宝心道:“原来你认得顺治皇帝。”又想:“如此搜下去,定会将顺治皇帝找出来,他是小皇帝的父亲,我可得设法保护。”但对方人多势众,如何保护,却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 数十人搜到东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见院门紧闭,叫道:“开门,开门!” 澄光道:“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关之所,已历七年,众位不可坏了他的清修。”心溪笑道:“这是外人入内,并不是坐关的和尚熬不住而自行开关,打什么紧?” 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干么不开门?多半是在这里了!”飞脚往门上踢去。 澄光身影微晃,已挡在他身前。那喇嘛收势不及,右脚踢出,正中澄光小腹,喀喇一声响,那喇嘛腿骨折断,向后跌出。巴颜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捞,都成鸡爪之势,向澄光抓来。澄光挡在门口,呼呼两掌,将巴颜逼开。 皇甫阁叫道:“好‘般若掌’!”左手食指点出,一股劲风向澄光面门刺来。澄光向左闪开,啪的一声,劲风撞上木门。澄光使开般若掌,凝神接战。 巴颜和皇甫阁分从左右进击。澄光招数甚慢,一掌一掌的拍出,似乎无甚力量,但风声隐隐,显然劲道又颇凌厉。巴颜和皇甫阁手下数十人呐喊吆喝,为二人助威。巴颜抢攻数次,都给澄光的掌力逼回。 巴颜焦躁起来,快速抢攻,突然间闷哼一声,左手一扬,数十茎白须飘落,却是抓下了澄光一把胡子,但他右肩也受了一掌,初时还不觉怎样,渐渐的右臂越来越重,右手难以提高。他猛地怒吼,向侧闪开,四名喇嘛手提钢刀,向澄光疾冲过去。 澄光飞脚踢翻二人,左掌拍出,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声大叫,向上跳起。便在这时,第四名喇嘛的钢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他手腕。只见巴颜双手一上一下,扑将过来。澄光向右避让,突觉劲风袭体,暗叫:“不好!”顺手一掌拍出,但觉右颊奇痛,已让皇甫阁戳中了一指。澄光这一掌虽击中皇甫阁下臂,却未能击断他臂骨。 双儿见澄光满颊鲜血,低声道:“要不要帮他?” 韦小宝道:“等一等。”他旨在见到顺治皇帝,何况对方人多势众,有刀有枪,双儿一个小小女孩,又怎打得过这许多大汉? 清凉寺僧众见方丈受困,纷纷拿起棍棒火叉,上前助战。但这些和尚不会武功,一上来便给打得头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动手!” 巴颜怒吼:“大家放手杀人好了!”众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顷刻间有四名清凉寺的和尚遭砍,身首异处。余下众僧见敌人行凶杀人,都站得远远地叫唤,不敢过来。 澄光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阁一指,这一指戳在他右胸。皇甫阁笑道:“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过如此。大和尚还不投降么?”澄光道:“阿弥陀佛,施主罪业不小。” 蓦地里两名喇嘛挥刀着地滚来,斩他双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一阵剧痛,眼前发黑,这一脚踢到中途,便踢不出去,迷迷糊糊间左掌下抹,正好抹中在两名喇嘛头顶,两人登时昏晕。巴颜骂道:“死秃驴!”双手疾挺,十根手指都抓上了澄光左腿。澄光支持不住,倒下地来。皇甫阁接连数指,点了澄光的穴道。 巴颜哈哈大笑,右足踢向木门,喀喇一声,那门直飞了进去。巴颜笑道:“快出来罢,让大家瞧瞧是怎么一副模样。” 僧房中黑黝黝地,寂无声息。 巴颜道:“把人给我揪出来。”两名喇嘛齐声答应,抢了进去。 第十八回 金刚宝杵卫帝释 雕篆石碣敲头陀 突然间门口金光闪动,僧房中伸出一根黄金大杵,波波两声,击在两名喇嘛头上。黄金杵随即缩进,两名喇嘛一声也不出,脑浆迸裂,死在门口。 这一下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巴颜大声斥骂,又有三名喇嘛向门中抢去。这次三人都已有备,舞动钢刀,护住头顶。第一名喇嘛刚踏进门,那黄金杵击将下来,连刀打落,金杵和钢刀同时打中那喇嘛头顶。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可是金杵落下时似有千斤之力,钢刀竟未阻得金杵丝毫,波的一声,又打得头骨粉碎。第三名喇嘛吓得脸如土色,钢刀落地,逃了回去。巴颜破口大骂,却也不敢亲自攻门。 皇甫阁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当下便有四名汉子跳上屋顶,揭了瓦片,从空洞中向屋内投去。皇甫阁又叫:“将沙石抛进屋去。”他手下汉子依言拾起地下沙石,从木门中抛进僧房。 从门中投进的沙石,大部给屋内那人以金杵反激出来,从屋顶投落的瓦片,却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这么一来,屋内之人武功再高,也已没法容身。 忽听得一声莽牛也似的怒吼,一个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个僧人,右手抡动金杵,大踏步走出门来。这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说也高了一个半头,威风凛凛,直似天神一般,金杵晃动,黄光闪闪,大声喝道:“都活得不耐烦了?”只见他一张紫酱色的脸膛,一堆乱茅草也似的短须,僧衣破烂,破孔中露出虬结起伏的肌肉,膀阔腰粗,手大脚大。 皇甫阁、巴颜等见到他这般威势,都不由自主的倒退几步。巴颜叫道:“这贼秃只一个人,怕他什么?大伙儿齐上。”皇甫阁叫道:“大家小心,别伤了他身旁那和尚。” 众人向那僧人瞧去,只见他三十来岁年纪,身高体瘦,丰神俊朗,双目低垂,对周遭情势竟不瞧半眼。 韦小宝心头突地一跳,寻思:“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了,只是相貌不大像,他可比小皇帝好看得多。原来他还这般年轻。” 便在此时,十余名喇嘛齐向莽和尚攻去。那莽和尚挥动金杵,波波波响声不绝,每一响便有一名喇嘛中杵倒地而死。皇甫阁左手向腰间一探,解下一条软鞭,巴颜从手下喇嘛手中接过兵刃,乃是一对短柄铁锤。两人分从左右夹攻而上。 皇甫阁软鞭抖动,鞭梢横卷,唰的一声,在那莽和尚颈中抽了一记。那和尚哇哇大叫,挥杵向巴颜打去。巴颜举起双锤硬挡,铮的一声大响,手臂酸麻,双锤脱手,那和尚却又给软鞭击中肩头。众人都看了出来,原来这和尚不过膂力奇大,武功却是平平。 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声,并不挣扎。 韦小宝焦急道:“我们得保护这和尚,怎生想个法子……”不等韦小宝说完,双儿应了声:“是!”晃身而前,伸手便向那喇嘛腰间戳去,那喇嘛应指而倒。她转身伸指向皇甫阁脸上虚点,皇甫阁向右闪开,她反手一指,点中了巴颜胸口。巴颜骂道:“妈——”仰天摔倒。双儿东一转、西一绕,纤手扬处,巴颜与皇甫阁带来的十几人纷纷摔倒。心溪叫道:“喂,喂,小……小施主……”双儿笑道:“喂,喂,老和尚!”伸指点中他腰间。 韦小宝惊喜之极,跳起身来,叫道:“双儿,好双儿,原来你功夫这样了得。” 皇甫阁舞动软鞭,护住前后左右,鞭子呼呼风响,一丈多圆圈中,直似水泼不进。 双儿在鞭圈外盘旋游走。皇甫阁的软鞭越使越快,几次便要击到双儿身上,都给她迅捷避开,皇甫阁叫道:“好小子!”劲透鞭身,一条软鞭宛似长枪,笔直的向双儿胸口刺来。双儿脚下一滑,向前摔出,伸指直点皇甫阁小腹。皇甫阁左掌竖立,挡住她点来的一指,跟着软鞭的鞭梢突然回头,迳点双儿背心。双儿着地滚开,情状颇为狼狈。 韦小宝见双儿势将落败,心下大急,伸手在地下去抓泥沙,要撒向皇甫阁眼中,偏生地下扫得干干净净,全无泥沙可抓。双儿尚未站起,皇甫阁的软鞭已向她身上击落,韦小宝大叫:“打不得!” 那莽和尚急挥金杵,上前相救。蓦地里双儿右手抓住了软鞭鞭梢,皇甫阁使劲上甩,将她全身带了起来,甩向半空。韦小宝伸手入怀,也不管抓到什么东西,掏出来便向皇甫阁脸上摔去。只见白纸飞舞,数十张纸片挡在皇甫阁眼前。 皇甫阁忙伸手去抹开纸张,右手的劲力立时消了。此时莽和尚的金杵也已击向头顶。皇甫阁大骇,忙坐倒相避。双儿身在半空,不等落地,左足便即踢出,正中皇甫阁的太阳穴。他“啊哟”一声,向后摔倒。砰的一声,火星四溅,黄金杵击在地下,离他脑袋不过半尺。 双儿右足落地,跟着夺过软鞭。韦小宝大声喝采:“好功夫!”拔出匕首,抢上去指住皇甫阁左眼,喝道:“你叫手下人都出去,谁都不许进来!” 皇甫阁身不能动,脸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气,心下大骇,叫道:“你们都出去,叫大伙儿谁都不许进来!”皇甫阁和巴颜手下数十人迟疑半晌,见韦小宝挺匕首作势欲杀,当即奔出庙去。 那莽和尚圆睁环眼,向双儿凝视半晌,“嘿”的一声,赞道:“好娃儿!”左手倒提金杵,右手扶着那中年僧人,回进僧房。韦小宝抢上两步,想跟那中年僧人说几句话,竟已不及。 双儿走到澄光身畔,解开了他穴道,说道:“这些坏蛋强凶霸道,冒犯了大和尚。”澄光站起身来,合什道:“小施主身怀绝技,解救本寺大难。老衲老眼昏花,不识高人,先前多有失敬。”双儿道:“没有啊,你一直对我们公子爷客气得很。” 韦小宝定下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先前摔向皇甫阁脸面、蒙了他双眼的,竟是一大叠银票,哈哈大笑,说道:“见了银票不投降的,天下可没几个。我用几万两银票打过来,你非大叫投降不可。”双儿笑嘻嘻的拾起四下里飞散的银票,交回韦小宝。 澄光问韦小宝道:“韦公子,此间之事,如何是好?” 韦小宝笑道:“这三位朋友,吩咐你们手下人都散去了罢!” 皇甫阁当即提气高叫:“你们都到山下去等我。”只听得外面数百人齐声答应。脚步声沙沙而响,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去解心溪的穴道。韦小宝道:“方丈,且慢,我有话跟你商量。”澄光道:“是!这几位师兄给封了穴道,时间久了,手脚麻木,我先给他们解开了。”韦小宝道:“也不争在这一时三刻,咱们到那边厅上坐坐罢。”澄光点头道:“是。”向心溪道:“师兄且莫心急,回头跟你解穴。”带着韦小宝来到西侧佛殿。 第334章 鹿鼎记(84) 韦小宝道:“方丈,这一干人当真是来找小喇嘛么?”澄光张口结舌,没法回答。韦小宝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倒知道,他们是为那位皇帝和尚而来。” 澄光身子一震,缓缓点头,道:“原来小施主早知道了。”韦小宝低声道:“我来到宝刹,拜忏做法事是假,乃是奉……奉命保护皇帝和尚。”澄光点头道:“原来如此。老衲本就疑心,小施主巴巴的赶来清凉寺做法事,样子不大像。” 韦小宝道:“皇甫阁、巴颜他们虽然拿住了,可是捉老虎容易,放老虎难。倘若放了他们,过几天又来纠缠不清,毕竟十分麻烦!”澄光道:“杀人是杀不得的。这寺里已伤了好几条人命。唉,阿弥陀佛!”韦小宝道:“杀了他们也没用。这样罢,你叫人把这干人都绑了起来,咱们再仔细问问,他们来寻皇帝和尚,到底是什么用意。” 澄光有些为难,道:“这佛门清净之地,我们出家人私自绑人审问,似乎于理不合。”韦小宝道:“他们要来杀光你庙里的和尚,难道于理就合得很吗?我们如不审问明白,想法子对付,他们又来杀人,放火烧了你清凉寺,那怎么办?” 澄光想了一会,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任凭施主吩咐。”拍拍手掌,召进一名和尚,吩咐道:“请那位皇甫先生过来,我们有话请教。”韦小宝道:“这皇甫阁甚是狡猾,只怕问不出什么,咱们还是先问那个大喇嘛。”澄光道:“对,我怎么想不到?” 两名和尚挟持着巴颜进殿,恼他杀害寺中僧人,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怎地对大喇嘛没点礼貌?”两名僧人应道:“是!”退了出去。 韦小宝左手提起一只椅子,右手用匕首将椅子脚不住批削。那匕首锋利无比,椅子脚一片片的削了下来,都不过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睁大了眼,不明他的用意。韦小宝放下椅子,走到巴颜面前,左手摸了摸他脑袋,右手将匕首比了比,手势便和适才批削椅脚时一模一样。巴颜大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 韦小宝怒道:“什么行不行的?我知道青海的大喇嘛练有一门铁头功,刀枪不入。我在北京之时,曾亲自用这把短剑削一个大喇嘛的脑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动。大喇嘛,你是货真价实,还是冒牌货?不试你一试,又怎知道?” 巴颜忙道:“这铁头功我没练过,你一削我就死。”韦小宝道:“不一定死的,削去两三寸,也不见得就死。我只削去你一层头盖,看到你的脑浆为止。一个人说真话,脑浆就不动,如说谎骗人,脑浆就像煮开了的水一般滚个不休。我有话问你,不削开你的脑袋,怎知你说的是真话假话?”巴颜道:“别削,别削,我说真话就是。”韦小宝摸了摸他头皮,道:“是真是假,我怎么知道?”巴颜道:“我如说谎,你再削我头皮不迟。” 韦小宝沉吟片刻,道:“好,那么我问你,是谁叫你到清凉寺来的?”巴颜道:“是五台山菩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派我来的。”澄光道:“阿弥陀佛,五台山青庙黄庙,从无仇怨,菩萨顶的大喇嘛怎会叫你来捣乱?”巴颜道:“我也不是来捣乱。胜罗陀师兄命我来找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大人物,说他盗了我们青海活佛的宝经,到清凉寺中躲了起来,因此非揪他出来不可。”澄光道:“阿弥陀佛,那有此事?” 韦小宝提起匕首,喝道:“你说谎,我削开你的头皮瞧瞧。” 巴颜叫道:“没有,没有说谎。你不信去问胜罗陀师兄好了。他说,我们要假装走失了一个小喇嘛,其实是在找那中年和尚大人物,又说那位皇甫先生认得这和尚,请他陪着来找人。胜罗陀师兄说,这和尚偷的是我们密宗的秘密藏经《大毗卢遮那佛神变加持经》,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这和尚,那是一件大功,回到青海,活佛一定重重有赏。胜罗陀师兄说,这位和尚大人物,确是在五台山清凉寺中,最近得到消息,神……神龙教也要请他去,咱们可得先……先下手为强。” 韦小宝听他连“神龙教”三字也说了出来,料想不假,问道:“你师兄还说些什么?”说着将匕首平面在他头顶敲了一下。 巴颜道:“我师兄说,到清凉寺去请这位大人物,倒也不难,就怕神龙教得知讯息,也来抢夺,因此胜罗陀师兄请北京的达和尔师兄急速多派高手,前来相助。如果桑结大喇嘛已到了北京,他老人家当世无敌,亲来主持,那就……那就万失无一……” 韦小宝笑骂:“他妈的!万无一失,什么‘万失无一’?”自己居然能纠正别人说成语的错误,那是千载难逢、万中无一之事,甚觉得意。 巴颜道:“是,是,是万……万一无失……”韦小宝笑道:“你喇嘛奶奶的,还是说错了。还有呢?”巴颜道:“没有了,下面没有了。”韦小宝骂道:“他妈的,什么下面没有了?是我下面没有了,还是你下面没有了?”巴颜道:“大……大家下面没有了。”韦小宝道:“什么大家下面没有了?”巴颜道:“下面没有话了。”韦小宝哈哈一笑,问道:“那皇甫阁是什么人?”巴颜道:“他是胜罗陀师兄请来的帮手,昨晚才到的。” 韦小宝点点头,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审那个佛光寺的胖和尚了,你如不好意思,不妨在窗外听着。”澄光忙道:“最好,最好。”命人将巴颜带出,将心溪带来,自己回去禅房,也不在窗外听审。 心溪一进房就满脸堆笑,说道:“两位施主年纪轻轻,武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见所未见,且是闻所未闻,少年英雄,真了不起!”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的,谁要你拍马屁?”向他屁股上一脚踢去。心溪臀上虽痛,脸上笑容不减,说道:“是,是,凡真正的英雄好汉,是决不爱听马屁的。不过老和尚说的是真心话,算不得拍马屁。” 韦小宝道:“我问你,你到清凉寺来发疯,是谁派你来的?”心溪道:“施主问起,老僧不敢隐瞒。五台山菩萨顶真容院大喇嘛胜罗陀,奉了青海法谕,叫人送了二百两银子给我,请我陪他师弟巴颜,到清凉寺来找一……找一个人。老僧无功不受禄,只得陪他走一遭。”韦小宝又一脚踢去,骂道:“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快说老实话。” 心溪道:“是,是,不瞒施主说,大喇嘛送了我三百两银子。”韦小宝道:“明明是一千两。”心溪道:“实实在在是五百两,再多一两,老和尚不是人。” 韦小宝问道:“那皇甫阁又是什么东西?”心溪道:“这下流胚子不是好东西,是巴颜这鬼喇嘛带来的。施主放了我之后,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县去,请知县大人好好治罪。清凉寺是佛门清净之地,怎容他来胡作非为?小施主,那几条人命,连同死了的几个喇嘛,咱们都推在他头上。”韦小宝脸一沉,道:“明明都是你杀的,怎能推在旁人头上?”心溪求道:“好少爷,你饶了我罢。” 韦小宝叫人将心溪带出,带了皇甫阁来询问。这人却十分硬朗,一句话也不回答。 对韦小宝匕首的威吓固然不加理睬,而双儿点他“天溪穴”穴道,他疼痛难当,忍不住呻吟,对韦小宝的问话却始终不答,只说:“你有种就将爷爷一刀杀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汉。”韦小宝倒敬他是条汉子,道:“好,我们不折磨你。”命双儿解了他“天溪穴”的穴道。 他命人将皇甫阁带出后,又去请了澄光方丈来,道:“这件事如何了局,咱们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摇头道:“他是决计不见外人的。” 韦小宝怫然道:“什么不见外人?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我们如拍手不管,他还不是给人捉了去?不出几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来,有个什么天下无敌的大高手,又还有什么神龙教、乌龟教的,就算我们肯帮忙,也抵挡不了这许多人。”澄光道:“也说得是。” 韦小宝道:“你去跟他说,事情紧急,非商量个办法出来不可。”澄光摇头道:“老衲答允过,寺中连老衲在内,谁都不跟他说话。”韦小宝道:“好,我可不是你们寺里的和尚,我去跟他说话。”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进僧房,他师弟那个莽和尚行颠,就会一杵打死了你。”韦小宝道:“他打不死我的。” 澄光向双儿望了一眼,说道:“你就算差尊驾将行颠和尚点倒,行痴仍不会跟你说话。”韦小宝道:“行痴?他法名叫作行痴?”澄光道:“是。原来施主不知。”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我也没法可施了。你既没有‘万失无一’的好法子,可惜清凉寺好好一所古庙,却在你方丈手里教毁了。” 澄光愁眉苦脸,连连搓手,忽道:“我去问问玉林师兄,或者他有法子。”韦小宝道:“这位玉林大师是谁?”澄光道:“是行痴的传法师父。” 韦小宝喜道:“好极,你带我去见这位老和尚。” 当下澄光领着韦小宝和双儿,从清凉寺后门出去,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小小旧庙,庙上也无匾额。澄光迳行入内,到了后面禅房,只见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团上,正自闭目入定,对三人进来,似乎全然不觉。 澄光打个手势,轻轻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低目垂眉,双手合什。韦小宝肚里暗笑,跟着也在旁边一个蒲团上坐下。双儿站在他身后。四下里万籁无声,这小庙中似乎就只这个老僧。 过了良久,那老僧始终纹丝不动,便如死了一般,澄光竟也不动。韦小宝手麻脚酸,老大不耐烦,站起了又坐倒,坐倒又站起,心中对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已骂了数十遍。 又过良久,那老僧吁了口气,缓缓睁眼,见到面前有人,也不感惊奇,只微微点了点头。澄光道:“师兄,行痴尘缘未断,有人找上寺来,要请师兄佛法化解。”那老僧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己。”澄光道:“外魔极重,清凉寺有难。”便将心溪、巴颜、皇甫阁等人意欲劫持行痴,幸蒙韦小宝主仆出手相救等情说了,又说双方都死了数人,看来对方不肯善罢干休。玉林默默听毕,一言不发,闭上双目,又入定去了。 韦小宝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骂:“操……”只骂得一个字,澄光连打手势,求他不可生气,又求他坐下来等候。 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小半个时辰。韦小宝心想:“天下强盗贼骨头,泼妇大混蛋,也都没这老和尚讨厌。”好不容易玉林又睁开眼来,问道:“韦施主从北京来?”韦小宝道:“是。”玉林又问:“韦施主在皇上身边办事?”韦小宝大吃一惊,跳起身来,道:“你……你……你怎知道?”玉林道:“老衲只是猜想。”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邪门,只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骂他了,规规矩矩的坐了下来。 玉林道:“皇上差韦施主来见行痴,有什么说话?”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什么都知道,瞒他也是无用。”说道:“皇上得知老皇爷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我来向老皇爷磕头请安。如果……如果老皇爷肯返驾回宫,那再好不过了。”康熙本说查明真相之后,自己上五台山来朝见父皇,这话韦小宝却瞒住了不说。玉林道:“皇上命施主带来什么信物?”韦小宝从贴肉里衣袋中,取出康熙亲笔所写御札,双手呈上,道:“大师请看。” 御札上写的是:“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下面还盖了个朱红大印。 玉林接过看了,还给韦小宝,道:“原来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大人,多有失敬了。” 韦小宝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觑我了罢?”可是见玉林脸上神色,也没什么恭敬之意,心中的得意又淡了下来。 玉林道:“韦施主,以你之意,该当如何处置?”韦小宝道:“我要叩见老皇爷,听老皇爷的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后,尘缘早已斩断,‘老皇爷’三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骇人听闻,扰了他的清修。”韦小宝默然不答。 玉林又道:“请回去启奏皇上,行痴不愿见你,也不愿再见外人。”韦小宝道:“皇上是他儿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什么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儿女都是外人了。” 韦小宝心想:“看来都是你这老和尚在捣鬼,从中阻拦。老皇爷就算不肯回宫,也不至于连儿子也不见。”说道:“既然如此,我去调遣人马,上五台山来保护守卫,不许闲杂人等进寺来啰唣滋扰。” 玉林微微一笑,说道:“这么一来,清凉寺变成了皇宫内院、官府衙门;韦大人这位御前侍卫副总管,变成在清凉寺当差了。那么行痴还不如回北京皇宫去直截了当。” 韦小宝道:“原来大师另有保护老……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听。” 玉林微笑道:“韦施主小小年纪,果然是个厉害脚色,难怪十几岁的少年,便已做到这样的大官。”顿了一顿,续道:“妙法是没有,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多谢韦施主一番美意,清凉寺倘然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劫难逃。”说着合什行礼,闭上双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来,打个手势,退了出去,走到门边,向玉林躬身行礼。韦小宝向玉林扮个鬼脸,伸伸舌头,右手大拇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着玉林招了几招,意思是说:“好臭,好臭!”玉林闭着眼睛,也瞧不见。 三人来到庙外,澄光道:“玉林大师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将心溪方丈他们都放了。韦施主,今日相见,也是有缘,这就别过。”说着双手合什,鞠躬行礼,竟不让他再进清凉寺去。 韦小宝心头火起,说道:“很好,你们自有万失无一的妙计,倒是我多事了。”命双儿去叫了于八等一干人,迳自下山,又回到灵境寺去借宿。 第335章 鹿鼎记(85) 他昨晚在灵境寺曾布施了七十两银子。住持见大施主又再光降,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韦小宝一手支颐,寻思:“老皇爷是见到了,原来他一点也不老,却是危险得紧,青海喇嘛要捉他,神龙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贼秃装模作样,没点屁本事,澄光方丈一个人又有什么用?只怕几天之后,老皇爷便会给人捉了去。我又怎生向小玄子交代?” 一转头,见双儿秀眉紧锁,神色不快,问道:“双儿,什么事不高兴?”双儿道:“没什么。”韦小宝道:“你一定有心事,快跟我说。”双儿道:“真的没什么。”韦小宝一转念,道:“啊,我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里做官,一直没跟你说。”双儿眼眶儿红了,道:“鞑子皇帝是大坏人,相公你……怎么做他们的官?而且还做了大官。”说着泪水从双颊上流下。 韦小宝一呆,道:“傻孩子,那又用得着哭的。”双儿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给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听你的话。可是……可是你在朝里做……做大官,我爸爸、妈妈,还有两个哥哥,都是给恶官杀死的,你……你……”说着放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一时手足无措,忙道:“好啦,好啦!现下什么都不瞒你。老实跟你说,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你懂了吗?我师父是天地会的总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说过了。我们天地会专跟朝廷作对。我师父派我混进皇宫里去做官,为的是打探鞑子的消息。这件事十分秘密,倘若给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双儿伸手按住韦小宝嘴唇,低声道:“那你快别说了。都是我不好,逼你说出来。” 说着破涕为笑,又道:“相公是好人,当然不会去做坏事。我……我真是个笨丫头。” 韦小宝笑道:“你是个乖丫头。”拉着她手,让她坐在炕沿上自己身边,低声将顺治与康熙之间的情由说了,又道:“小皇帝还只十几岁,只比我稍大一点儿,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可怜不可怜?今天来捉老皇帝的那些家伙,都是大坏人,亏得你救了他。”双儿吁了口气,道:“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韦小宝道:“不过送佛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给方丈放了,他们一定不甘心,回头又要去捉那老皇帝,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煮来吃了,岂不糟糕?”他知双儿心好,要激她勇于救人,故意将顺治的处境说得十分悲惨。 双儿身子一颤,道:“他们要吃他的肉,那为什么?”韦小宝道:“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经,这故事你听过么?”双儿道:“听过的,还有孙悟空、猪八戒。”韦小宝道:“一路上有许多妖怪,都想吃唐僧的肉,说他是圣僧,吃了他的肉就成佛成仙。”双儿道:“啊,我明白啦,这些坏人以为老皇帝和尚也是圣僧。”韦小宝道:“是啊,你真聪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坏人是妖怪,我是孙猴儿孙行者,你就是……是……”说着双掌放在自己耳旁,一招一晃,作扇风之状。双儿笑道:“你说我是猪八戒?” 韦小宝道:“你相貌像观音菩萨,不过做的是猪八戒的事。” 双儿连忙摇手,道:“别说冒犯菩萨的话。相公,你做观音菩萨身边的那个善财童子红孩儿,我就是……”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下面的话咽住不说了。韦小宝道:“不错!我做善才童子,你就是龙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说什么也不分开。”双儿脸颊更加红了,低声道:“我自然永远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把我赶走。” 韦小宝伸掌在自己头颈里一斩,道:“就是杀了我头,也不赶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己偷偷走了。”双儿也伸掌在自己颈里一斩,道:“杀了我头,也不会走。”两人同时哈哈大笑。双儿自跟着韦小宝后,主仆之分守得甚严,极少跟他说笑,这时听韦小宝吐露真相,并非真的做鞑子的大官,心中甚是欢畅。两人这么一笑,情谊又亲密了几分。韦小宝道:“好,我们自己的事情说过了。可怎么想个法儿,去救唐僧?” 双儿笑道:“救唐僧和尚,总是齐天大圣出主意,猪八戒只是个跟屁虫。”韦小宝笑道:“猪八戒真有你这样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双儿问道:“那为什么?” 韦小宝道:“唐僧自然娶了猪八戒做老婆啦。”双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猪八戒是猪猡精,肥头搭耳的,谁讨他做老婆啊?” 韦小宝听她说到娶猪猡精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茯苓花雕猪”沐剑屏来,不知她和方怡此刻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双儿见韦小宝呆呆出神,不敢打乱他思路。过了一会,韦小宝道:“得想个法子,别让坏人捉了老皇帝去。双儿,譬如有一样宝贝,很多贼骨头都想去偷,咱们使什么法儿,好教贼骨头偷不到?”双儿道:“见到贼骨头来偷宝贝,便都捉了起来。”韦小宝摇头道:“贼骨头太多,捉不完的。我们自己去做贼骨头。”双儿道:“我们做贼骨头?”韦小宝道:“对!我们先下手为强,将宝贝偷到了手,别的贼骨头就偷不到了。”双儿拍手笑道:“我懂啦,我们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来。”韦小宝道:“正是。事不宜迟,立刻就走。” 两人来到清凉寺外,韦小宝道:“天还没黑,偷东西偷和尚,都得等到天黑了才干。”两人躲在树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满山皆暗,万籁无声。韦小宝低声道:“寺里只方丈一人会武功,好在他日里打斗受了伤,一定在躺着休息。你去将那胖大和尚行颠点倒了,我们便可将老皇帝和尚偷出来。只是那行颠力气极大,那根黄金杵打人可厉害得很,须当小心。”双儿点头称是。 倾听四下无人,两人轻轻爬进围墙,迳到顺治坐禅的僧房之外,见板门已然关上,但那门板日间给人踢坏了,一时未及修理,只这么搁着挡风。 双儿贴着墙壁走近,将门板向左一拉,只见黄光闪动,呼的一声响,黄金杵从空隙中击了出来。双儿待金杵上提,疾跃入内,伸指在行颠胸口要穴连点两指,低声道:“真对不住!”提起双手,抱住了他手中金杵。行颠穴道受制,身子慢慢软倒。这金杵重达百余斤,双儿若不抱住,落将下来,非压碎他脚趾不可。 韦小宝跟着闪进,拉上了门板。黑暗中隐约见到有人坐在蒲团之上,韦小宝料知便是法名行痴的顺治皇帝,当即跪倒磕头,说道:“奴才韦小宝,便是日里救驾的,请老皇爷不必惊慌。” 行痴默不作声。韦小宝又道:“老皇爷在此清修,本来很好,不过外面有许多坏人,想捉了老皇爷去,要对你不利。奴才为了保护老皇爷,想请你去另一个安稳所在,免得给坏人捉到。”行痴仍然不答。韦小宝道:“那么就请老皇爷和奴才一同出去。” 隔了半晌,见他始终盘膝而坐,一动不动。这时韦小宝在黑暗中已有好一会,看得清楚些了,见行痴坐禅的姿势,便和日间所见的玉林一模一样,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还是对自己不加理睬,说道:“老皇爷的身分已经泄漏,清凉寺中没人能够保护。敌人去了一批,又来一批,老皇爷终究会给他们捉去。还是换一个清静的地方修行罢。”行痴仍然不答。 行颠忽道:“你们两个小孩是好人,日里幸亏你们救我。我师兄坐禅,不跟人说话。你要他去那里?”他嗓音本来极响,拚命压低,变成十分沙哑。 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随便去那里都好。你师兄爱去那里,咱们便护送他去。只要那些坏家伙找他不到,你们两位就可安安静静的修行念佛了。”行颠道:“我们是不念佛的。”韦小宝道:“不念佛就不念佛。双儿,你快将这位大师的穴道解了。” 双儿伸手在行颠背上和胁下推拿几下,解了穴道,说道:“真对不住!” 行颠向行痴恭恭敬敬的道:“师兄,这两个小孩请我们出去暂且躲避。” 行痴道:“师父可没叫我们离去清凉寺。”说话声音甚是清朗。韦小宝直到此刻,才听到他的话声。 行颠道:“敌人如再大举来攻,这两个小孩抵挡不住。” 行痴道:“境自心生。要说凶险,天下处处凶险;心中平安,世间事事平安。日里你杀伤多人,大造恶业,此后无论如何不可妄动无明。” 行颠呆了半晌,道:“师兄指点得是。”回头向韦小宝道:“师兄不肯出去,你们都听到了。”韦小宝皱眉道:“倘若敌人来捉你师兄,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肉割下来,那便如何是好?”行颠道:“世人莫有不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什么分别。”韦小宝道:“什么都没分别,那么死人活人没分别,男人女人没分别,和尚和乌龟猪猡也没分别?”行颠道:“众生平等,原是如此。” 韦小宝心想:“怪不得一个叫行痴,一个叫行颠,果然是痴的颠的。要劝他们走,那是不成功的了。如将老皇爷点倒,硬架了出去,实在太过不敬,也难免给人瞧见。” 一时束手无策,心下恼怒,按捺不住,便道:“什么都没分别,那么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没分别,又为什么要出家?” 行痴突然站起,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韦小宝一言出口,便已后悔,当即跪倒,说道:“奴才胡说八道,老皇爷请勿动怒。”行痴道:“从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如此称呼?快请起来,我有话请问。” 韦小宝道:“是。”站起身来,心想:“你给我激得开口说话,总算有了点眉目。” 行痴问道:“两位皇后之事,你从何处听来?”韦小宝道:“是听海大富跟皇太后说的。”行痴道:“你认得海大富?他怎么了?”韦小宝道:“他给皇太后杀了。”行痴惊呼一声,道:“他死了?”韦小宝道:“皇太后用‘化骨绵掌’功夫杀死了他。” 行痴颤声道:“皇太后怎么……会武功?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海大富和皇太后在慈宁宫花园里动手打斗,我亲眼瞧见的。”行痴道:“你是什么人?” 韦小宝道:“奴才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小宝。”随即又加上一句:“当今皇上亲封的,有御札在此。”说着将康熙的御札取出来呈上。 行痴呆了片刻,并不伸手去接。行颠道:“这里从来没灯火。”行痴叹了口气,问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他做皇帝快不快活?” 韦小宝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爷健在,恨不得插翅飞上五台山来。他在宫里大哭大叫,又悲伤,又欢喜,说什么要上山来。后来……后来恐怕误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来向老皇爷请安。奴才回奏之后,小皇帝便亲自来了。” 行痴颤声道:“他……他不用来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听到他眼泪一滴滴落上衣襟的声音。 双儿听他流露父子亲情,胸口一酸,泪珠儿也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韦小宝心想良机莫失,老皇爷此刻心情激动,易下说辞,便道:“海大富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皇太后先害死荣亲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贞妃,后来又害死了小皇帝的妈妈。海大富什么都查明白了。皇太后知秘密已经泄漏,便亲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要上五台山来谋害老皇爷。” 荣亲王和端敬皇后系遭武功好手害死,海大富早已查明,禀告了行痴,由此而回宫侦查凶手,但行痴说什么也不信竟是皇后自己下手,叹道:“皇后是不会武功的。” 韦小宝道:“那晚皇太后跟海大富说的话,老皇爷听了之后就知道了。”当下一一转述那晚两人对答的言语。他伶牙利齿,说得虽快,却清清楚楚。 行痴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对董鄂妃一往情深,这才在她逝世之后,连皇帝也不愿做了,甘弃万乘之位,幽闭斗室之中。虽参禅数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一听韦小宝提起,什么禅理佛法,霎时间都抛于脑后。海大富和皇太后的对答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悲愤交集,胸口一股气塞住了,便欲炸将开来。 韦小宝说罢,又道:“皇太后这老……一不做,二不休,害了你老皇爷之后,要去害死小皇帝。她还要去挖了端敬皇后的坟,又要下诏天下,烧毁《端敬后语录》,说《语录》中的话都是放屁,那个家里藏一本,都要抄家杀头。” 这几句话却是他捏造出来的,可正好触到行痴心中的创伤。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这贱人,我……我早就该将她废了,一时因循,致成大祸!” 顺治当年一心要废了皇后,立董鄂妃为后,但为皇太后力阻,才搁了下来。董鄂妃倘若不死,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 韦小宝道:“老皇爷,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没分别,小皇帝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坟挖不得,《端敬后语录》毁不得。”行痴道:“不错,你说得很是。”韦小宝道:“所以咱们须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杀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坟烧《语录》。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子便不能下了。” 顺治七岁登基,二十四岁出家,此时还不过三十几岁。他原本性子躁、火性大,说到头脑清楚,康熙虽小小年纪,比父亲已胜十倍。因此沐王府中人想嫁祸吴三桂,诡计立为康熙识破,韦小宝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许多言语,行痴却尽数信以为真。不过皇太后所要行的这三步棋,虽是韦小宝所捏造,但他是市井之徒,想法和阴毒女人也差不多。 行痴大声道:“幸亏得你点破,否则当真坏了大事。师弟,咱们快快出去。”行颠道:“是。”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开板门。 板门开处,只见当门站着一人。黑暗中行颠看不见他面貌,喝道:“谁?”举起金杵。那人道:“你们要去那里?” 第336章 鹿鼎记(86) 行颠吃了一惊,抛下金杵,躬身合什,叫道:“师父!”行痴也叫了声:“师父。”原来这人正是玉林。他缓缓的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 韦小宝心中暗叫:“他妈的,事情要糟!” 玉林沉声道:“世间冤业,须当化解,一味躲避,终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业既随身,终身是业。”行痴拜伏于地,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必便这么明白了。你从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让她来找。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她怨你、恨你、要杀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总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决意杀你的因。你避开她,业因仍在,倘若派人杀了她,恶业更加深重了。”行痴颤声道:“是。” 韦小宝肚里大骂:“操你奶奶的老贼秃!我要骂你、打你、杀你,你给不给我打骂?给不给我割下你的老秃头?” 只听玉林续道:“至于那些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们在造恶业,意欲以你为质,挟制当今皇帝,横行不法,虐害百姓。咱们却不能任由他们胡行。眼前这里是不能住了,你们且随我到后面的小庙去。”他转身出外。行痴、行颠跟了出去。 韦小宝和双儿两人跟着到了玉林坐禅的小庙。玉林对他们两人犹如没瞧见一般,毫不理会,迳在蒲团上盘膝坐了。行痴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行颠东张西望了一会,也在行痴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痴合什闭目,一动也不动,行颠却睁大了圆圆的环眼,向空瞪视,终于也闭上眼睛,两手按膝,过了一会,伸手去摸蒲团旁的金杵,唯恐失却。 韦小宝向双儿扮个鬼脸,装模作样的也在蒲团上坐下,双儿挨着他身子而坐。韦小宝虽非孙悟空,但性子之活泼好动,也真似猴儿一般,要他在蒲团上安安静静的坐上一时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老皇爷便在身旁,要他就此出庙而去,那是说什么也不肯的。他东一扭,西一歪,拉过双儿的手来,在她手心中搔痒。双儿强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痴指指。 这么挨了半个时辰,韦小宝忽想:“老皇爷学做和尚,总不成连大小便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时,我便去花言巧语,骗他逃走。”想到了这计策,身子便定了一些。 一片寂静之中,忽听得远处响起许多人的脚步声,初时还听不真切,后来脚步声越响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凉寺来。行颠脸上肌肉动了几下,伸手抓起金杵,睁开眼来,见玉林和行痴坐着不动,迟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闭上了眼。 只听得这群人冲进了清凉寺中,叫嚷喧哗,良久不绝。韦小宝心道:“他们在寺里找不到老皇爷,不会找上这里来么?且看你这老贼秃如何抵挡?” 果然又隔了约莫半个时辰,大群人拥向后山,来到小庙外。有人叫道:“进去搜!” 行颠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挡在禅房门口。 韦小宝走到窗边,向外张去,月光下但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回头看玉林和行痴时,两人仍坐着不动。双儿悄声道:“怎么办?”韦小宝低声道:“待会这些人冲进来,咱们救了老皇爷,从后门出去。”顿了一顿,又道:“倘若途中失散,我们到灵境寺会齐。”双儿点了点头,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爷。”韦小宝道:“只好拖着他逃走。” 蓦地里外面众人纷纷呼喝:“什么人在这里乱闯?”“抓起来!”“别让他们进去!”“妈巴羔子的,拿下来!” 人影一晃,门中进来两人,在行颠身边掠过,向玉林合什躬身,便盘膝坐在地下,竟是两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禅房房门本窄,行颠身躯粗大,当门而立,身侧已无空隙,但这两名和尚轻轻巧巧的窜了进来,似乎连行颠的衣衫也没碰到,实不知他们是怎生进房来的。 外面呼声又起:“又有人来了!”“拦住他!”“抓了起来!”却听得砰蓬、砰蓬之声大作,有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下,禅房中却又进来两名和尚,一言不发,坐在先前进来的两僧下首。 如此一对对僧人不断陆续进来。韦小宝大感有趣,心想不知还有多少和尚到来,再来几对,禅房便没隙地可坐了。但来到第九对后便再无人来。 第九对中的一人竟是清凉寺的方丈澄光。韦小宝又奇怪,又欣慰:“这十七个和尚如果武功都跟澄光差不多,敌人再多,那也不怕。” 外面敌人喧哗叫嚷,却谁也不敢冲门。过了一会,一个苍老的声音朗声说道:“少林寺硬要为清凉寺出头,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吗?”禅房内众人不答。隔了一会,外面那老者道:“好,今日就卖了少林寺十八罗汉的面子,咱们走!”外面呼啸之声此起彼伏,众人都退了下去。 韦小宝打量那十八名僧人,年老的已六七十岁,年少的不过三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丑,僧袍内有的突出一物,似是带着兵刃,心想:“他们是少林寺十八罗汉,那么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罗汉之一了。玉林老贼秃有恃无恐,原来早约下了厉害的帮手保驾。这些和尚在这里坐禅入定,不知要搞到几时,老子可不能跟他们耗下去,坐啊坐的,韦小宝别坐得变成了韦老宝!”站起身来,走到行痴身前跪下,说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罗汉保驾,您大和尚是笃定泰山了。我这就要回去了,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没有?” 行痴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说,不用上五台山来扰我清修。就算来了,我也必定不见。你跟他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 韦小宝应道:“是!” 行痴探手入怀,取了一个小小包裹出来,说道:“这部经书,去交给你主子。跟他说: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那里来,就回那里去。”说着在小包上轻轻拍了一拍。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话来,心道:“莫非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经》?”见行痴将小包递来,伸双手接过。 隔了半晌,行痴道:“你去罢!”韦小宝道:“是。”爬下磕头。行痴道:“不敢当,施主请起。” 韦小宝站起身来,走向房门,突然间童心忽起,转头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这么久,不小便么?”玉林恍若不闻。韦小宝嘻嘻一笑,一步跨出门槛。 行痴道:“跟你主子说,他母亲再有不是,总是母亲。不可失了礼数,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韦小宝回过身来答应了,心道:“这句话我才不给你传到呢。”行痴沉吟道:“要你主子一切小心。”韦小宝道:“是。” 韦小宝回到灵境寺,关上房门,打开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经》,只不过书函是以黄绸所制。他琢磨行痴的言语,和陶红英所说若合符节。行痴说:“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那里来,就回那里去。”满洲人从关外到中原,要回去的话,自是回关外了,行痴在这小包上拍了一拍,当是说满洲人回去关外,可以靠了这小包而过日子。又想:“老皇爷命我将经书交给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已有五部经书,再加上这一部,共有六部。八部中只差两部了。倘若交给小玄子,只怕就有五部经书,也是无用。好在老皇爷说,就是小玄子上五台山来,他也不见,死无对证。这是送上门来的好东西,若不吞没,对不起韦家祖宗。”但想小皇帝对自己十分信任,吞没他的东西,未免愧对朋友,对朋友半吊子,就不是英雄好汉了,反正这经书自己也看不懂,还是去交给好朋友的为是。 次晨韦小宝带同双儿、于八等一干人下山。这番来五台山,见到了老皇爷,不负康熙所托,途中还得了双儿这样一个美貌温柔、武功高强的小丫头,心中甚是高兴。 走出十余里,山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头陀。这头陀身材奇高,与那莽和尚行颠难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经甚瘦,这头陀少说也比他还瘦了一半,脸上皮包骨头,双目深陷,当真便如僵尸一般,这头陀只怕要四个并成一个,才跟行颠身材差不多。他长发垂肩,头顶一个铜箍束住了长发,身上穿一件布袍,宽宽荡荡,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 韦小宝见了他这等模样,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转过了头,闪身道旁,让他过去。 那头陀走到他身前,却停了步,问道:“你是从清凉寺来的么?”韦小宝道:“不是。我们从灵境寺来。”那头陀左手一伸,搭住他左肩,将他身子拗转,跟他正面相对,问道:“你是皇宫里的太监小桂子?”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韦小宝登时全身皆软,丝毫动弹不得,忙道:“胡说八道!你瞧我像太监么?我是扬州韦公子。” 双儿喝道:“快放手!怎地对我家相公无礼。”那头陀伸出右手,按向双儿肩头,道:“听你声音,也是个小太监。”双儿右肩一沉避开,食指伸出,疾点他“天溪穴”,噗的一声,点个正着。可是手指触处有如铁板,只觉指尖奇痛,连手指也险些折断,不禁“啊”的一声呼叫,跟着肩头一痛,已给那头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头陀嘿嘿嘿的笑了三声,道:“你这小太监武功很好,厉害,真正厉害。”双儿飞起左腿,砰的一声,踢在他胯上,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块大石头,大叫一声:“唉哟!”眼泪直流。 那头陀道:“小太监武功了得,当真厉害。”双儿叫道:“我不是小太监!你才是小太监!唉哟!”那头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太监?”双儿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骂人啦。”那头陀道:“你点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还怕你骂人?你武功这样高强,定是皇宫里派出来的,我得搜搜。” 韦小宝道:“你武功更高,那么你更是皇宫里派出来的了。” 那头陀道:“你这小太监缠夹不清。”左手提了韦小宝,右手提了双儿,向山上飞步便奔。两个少年大叫大嚷,那头陀毫不理会,提着二人直如无物,脚下迅速之极。于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那敢作声。 那头陀沿山道走了数丈,突然向山坡上无路之处奔去,当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韦小宝只觉耳畔呼呼风响,心道:“这头陀如此厉害,莫非是山神鬼怪?” 奔了一会,那头陀将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倘若不说实话,我提你们到这山峰上,掷了下来。”所指处是个极高的山峰,峰尖已没入云雾之中。 韦小宝道:“好,我说实话。”那头陀问道:“那就算你识相。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小子是什么人?”韦小宝道:“大师父,她不是小子……她是我的……我的……”那头陀道:“是你的什么人?”韦小宝道:“是我的……老婆!” 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头陀和双儿都大吃一惊。双儿满脸通红。那头陀奇道:“什么?什么老婆?”韦小宝道:“不瞒大师父说,我是北京城里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邻居的这位小姐,于是……我们私订终身后花园,她爹爹不答允,我就带了她逃出来。你瞧,她是个姑娘,怎么会是小太监,真是冤哉枉也了。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头陀摘下双儿的帽子,露出一头秀发,其时天下除了僧、道、头陀、尼姑等出家人,都须剃去前半边头发。双儿长发披将下来,直垂至肩,自是个女子无疑。 韦小宝道:“大师父,求求你,你如将我们送交官府,那我可没命了。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放了我们罢!”那头陀道:“如此说来,你果然不是太监了。太监那有拐带人家闺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不小。”说着放开了他,又问:“你们上五台山来干什么?”韦小宝道:“我们上五台山来拜佛,求菩萨保佑,让我落难公子中状元,将来她……我这老婆,就能做一品夫人了。”什么“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云云,都是他在扬州时听说书先生说的。 那头陀想了片刻,点头道:“那么是我认错人了,你们去罢!”韦小宝大喜,道:“多谢大师。我们以后拜菩萨之时,求菩萨保佑,保佑你大师将来也……也做个大菩萨,跟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平起平坐。”携了双儿的手,向山下走去。 只走得几步,那头陀道:“不对,回来!小姑娘,你武功很了得,点我一指、踢我一脚。”说着摸了摸腰间“天溪穴”,问道:“你这武功是谁教的?是什么家数?” 双儿可不会说谎,胀红了脸,摇了摇头。韦小宝道:“她这是家传的武功,是她妈妈教的。”那头陀道:“小姑娘姓什么?”韦小宝道:“这个,嘻嘻,说起来有些不大方便。”那头陀道:“什么不方便?快说!” 双儿道:“我们姓庄。”那头陀摇头道:“姓庄?不对,你骗人,天下姓庄的人中,没有这样的武功高手,能教了这样的女儿出来。”韦小宝道:“天下武功好的人极多,你又怎能都知道?”那头陀怒道:“我在问小姑娘,你别打岔。”说着轻轻在他肩头一推。 这一推使力极轻,生怕这小孩经受不起,手掌碰上韦小宝肩头,只觉他顺势一带一卸,虽无劲力,所用招式却是一招“风行草偃”,移肩转身,左掌护面,右掌伏击,居然颇有点儿门道。那头陀微觉讶异,抓住了他胸口。韦小宝右掌戳出,一招“灵蛇出洞”,也使得分毫不错,噗的一声,戳在那头陀颈下,手指如戳铁板,“啊哟”一声大叫。 双儿双掌飞舞,向头陀攻去。那头陀掌心发劲,已将韦小宝胸口穴道封住,回身相斗。双儿窜高伏低,身法轻盈,但那头陀七八招后,两手已抓住她双臂,左肘弯过一撞,封住了她穴道,转身问韦小宝:“你说是富家公子,怎地会使辽东神龙岛的擒拿功夫?” 第337章 鹿鼎记(87) 韦小宝道:“我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不能使辽东神龙岛功夫?难道定要穷家小子才能使么?”口中敷衍,拖延时刻,心念电转:“辽东神龙岛功夫,那是什么功夫?是了,海老乌龟说过,老婊子假冒武当派,其实是辽东蛇岛的功夫。那神龙岛,多半便是蛇岛。不错,老婊子跟神龙教的人勾勾搭搭,他们嫌‘蛇’字不好听,自称为‘神龙’。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的,我时时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觉学上了这几下擒拿手法。” 那头陀道:“胡说八道,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心想:“如说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于招认自己是宫里的小太监。”当即说道:“是我叔叔一个相好,一个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那头陀大奇,问道:“柳燕?柳姑娘是你叔叔的相好?你叔叔是什么人?”韦小宝道:“我叔叔韦大宝,是北京城里有名的风流公子,白花花的银子一使便是一千两,相貌像戏台上的小生一样。那胖姑娘一见就迷上他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里来,花园围墙跳进跳出。我缠住要她教武功,她就教了我几手。”那头陀将信将疑,问道:“你叔叔会不会武功?”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他会屁武功?他常常给柳燕姑娘抓住了头颈,提来提去,半点动弹不得。我叔叔急了,骂道:‘儿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儿子提老子!孙子提爷爷也不打紧。’” 他绕着弯子骂人,那头陀可丝毫不觉,追述柳燕的形状相貌,韦小宝竟说得分毫不错,说道:“这个胖姑姑最爱穿红绣鞋。大师父,我猜你爱上了她,是不是?几时你见到她,就跟她一起睡觉,睡了永远不起来好了。” 那头陀怎知柳燕已死,这话似是风言风语,其实是毒语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但对他的话却是信了,伸手在他小腹上轻轻一拍,解他穴道。不料这一记正拍在他怀中那部《四十二章经》上,啪的一声,穴道并没解开。 那头陀道:“什么东西?”韦小宝道:“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一大叠银票。”那头陀道:“吹牛!银票那有这么多的?”探手到他怀里一摸,拿了那包裹出来,解开看去,赫然是一部经书。他一怔之下,登时满脸堆欢,叫道:“《四十二章经》,《四十二章经》!”急忙包好了,放入自己怀里,抓住韦小宝胸口,将他高高举起,厉声喝道:“经书那里来的?” 这一句话可不易答了,韦小宝笑道:“嘻嘻,你问这个么?说来话长,一时之间,那说得完。”他拖延时刻,想说一番言语骗过这头陀。要说经书从何而来,胡乱捏造个原由,自是容易之极,但经书已入他手,要再骗得回来,可就难了。 那头陀大声问道:“是谁给你的?” 韦小宝身在半空,突然见到山坡上有七八名灰衣僧人向上走来,看模样便是清凉寺后庙所见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人物,转头一看,又见到了几名,连同西首山坡上来的几名,共是十七八名,心下大喜,暗道:“贼头陀,你武功再强,也敌不过少林十八罗汉。” 那头陀又道:“快说,快说!”眼见韦小宝东张西望,顺着他目光瞧去,见山坡上东、北、西三面缓缓上来十余名和尚,却也不放在心上,问道:“那些和尚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他们听说大师父武功高强,十分佩服,前来拜你为师。” 那头陀摇头道:“我从来不收徒弟。”大声喝道:“喂,你们快快都给我滚蛋,别来啰唆!”这一声呼喝,群山四应,威势惊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闻,一齐上了山坡。一名长眉毛的老僧合什说道:“大师是辽东胖尊者么?” 韦小宝身在半空,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头陀身材之瘦,世间罕有,这老和尚问他是不是胖尊者,那多半是讥刺于他了。 不料那头陀大声道:“我正是胖头陀!你们想拜我为师吗?我不收徒弟!你们跟谁学过武功?”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寺澄心,忝掌达摩院,这里十七位师弟,都是少林寺达摩院的同侣。” 胖头陀“啊”的一声,缓缓将韦小宝放下,说道:“原来少林寺达摩院的十八罗汉通统到了。你们不是想拜我为师的。我一个人可打你们不过。”澄心合什道:“大家无冤无仇,都是佛门一派,怎地说到个‘打’字?‘罗汉’是佛门中圣人,我辈凡夫俗子,如何敢当此称呼?武林中朋友胡乱以此尊称,殊不敢当。辽东胖瘦二尊者,神功无敌,我们素来仰慕,今日有缘拜见,实是大幸。”说到这里,其余十七名僧人一齐合什行礼。 胖头陀躬身还礼,还没挺直身子,便问:“你们到五台山来,有什么事?” 澄心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施主,跟我们少林寺颇有些渊源,求大师高抬贵手,放了他下山。”胖头陀略一迟疑,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又知少林十八罗汉个个武功惊人,单打独斗并不在乎,他十八人齐上就对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师面上,就放了他。”说着俯身在韦小宝腹上揉了几下,解开了他穴道。 韦小宝一站起,便伸出右掌,说道:“那部经书,是这十八罗汉的朋友交给我的,命我送去……送去少林寺,交给住持方丈,你还给我罢。”胖头陀怒道:“什么?这经书跟少林寺有什么相干?”韦小宝大声道:“你夺了我的经书,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给人的,非同小可,快快还来!” 胖头陀道:“胡说八道!”转身便向北边山坡下纵去。三名少林僧飞身而起,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胖头陀不敢和众僧相斗,侧身避开了三僧的抓掌,他身形奇高,行动却轻巧无比。少林三僧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绝顶高招,竟没碰到他衣衫。但胖头陀这么慢得瞬息,已有四名少林僧拦在他身后,八掌交错,挡住了他去路。 胖头陀鼓气大喝,双掌一招“五丁开山”推出,乘着这股威猛之极的势道,回头向南,疾冲而前。四名少林僧同时出掌,分击左右。胖头陀双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觉左方击来掌力甚是刚硬,右方二僧掌力中却含有绵绵柔劲,不由得心中一惊,双掌运力,将对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时,背后又有三只手掌抓来。 胖头陀一瞥之间,见左侧又有二僧挥掌击到,当即双足一点,向上跃起,但见背后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龙爪”、“虎爪”、“鹰爪”三形,心下登时怯了,大袖急转,卷起一股旋风,左足落地,右手已将韦小宝抓起,叫道:“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十八少林僧或进或退,结成两个圆圈,分两层团团将胖头陀围住。澄心说道:“这位小施主那部经书,干系重大,请大师施还,结个善缘。我们感激不尽。” 胖头陀右手将韦小宝高高提起,左掌按在他天灵盖上,大踏步向南便走。 这情势甚是分明,倘若少林僧出手阻拦,他左掌微一用力,韦小宝立时头盖破裂。挡在南方的几名少林僧略一迟疑,念声“阿弥陀佛”,只得让开。 胖头陀提着韦小宝向南疾行,越走越快。少林寺十八罗汉展开轻功,紧紧跟随。 这时双儿被封闭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开,眼见韦小宝被擒,心下惊惶,提气急追。 她拳脚功夫因得高人传授,颇为了得,可是毕竟年幼,内力修为和十八少林僧相差极远,加上身矮步短,只赶出一二里,已远远落后,她心中一急,便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仍然急奔。 但见胖头陀提了韦小宝,向正南的一座高峰疾驰而上。十八少林僧排成一线,自后紧追。双儿奔到峰脚,已然气喘吁吁,仰头见山峰甚高,心想这恶头陀将相公捉到山峰顶上,万一失足,摔将下来,恶头陀未必会摔死,相公那里还有命?正惶急间,忽听得隆隆声响,一块块大石从山道上滚了下来,十八少林僧左缩右跃,不住闪避。原来胖头陀上峰之时,不断踢动路边岩石,滚下阻敌。十八少林僧怎能让岩石砸伤?可是跟他相距却更加远了。澄光方丈和皇甫阁动手时胸口受伤,内力有损,又落在十七僧之后。 双儿提气上峰,叫道:“方丈大师,方丈大师!”澄光回过头来,站定了等她,见她奔得上气不接下气,神色惊惶,安慰她道:“别怕!他不会害你公子的。”怕她急奔受伤,拉住她手,缓缓上山。双儿心中稍慰,问道:“方丈,他……他会不会伤害相公?”澄光道:“不会的。”他话是这么说,可是眼见胖头陀如此凶狠,又怎能断定? 这山峰是五台山的南台,幸好山道曲折,转了几个弯,胖头陀踢下的石块便已砸不到人了。待得双儿随着澄光走上南台顶,只见十七名少林僧团团围住了一座庙宇,胖头陀和韦小宝自然是在庙内。 五台山共有五座高峰,峰顶各有一庙。五台山是佛教中文殊菩萨演教之场,峰顶每座庙中所供文殊名号不同,以文殊菩萨神通广大,以不同世法现身。东台望海峰,建望海寺,供聪明文殊;北台业斗峰,建灵应寺,供无垢文殊;中台翠岩峰,建演教寺,供儒童文殊;西台挂月峰,建法雷寺,供狮子文殊;南台锦绣峰,建普济寺,供智慧文殊。众人所登的山峰便是锦绣峰,那座庙便是普济寺。 双儿叫了几声:“相公,相公!”不闻应声,拔足便奔进寺去。 双儿直冲进殿,只见胖头陀站在大雄宝殿滴水檐口,右手仍抓着韦小宝。双儿扑将过去,叫道:“相公,恶头陀没伤了你吗?”韦小宝道:“你别急,他不敢伤我的。” 胖头陀怒道:“我为什么不敢伤你?”韦小宝笑道:“你如动了我一根寒毛,少林十八罗汉捉住了你,将你回复原状,再变成又矮又胖,那你可糟了。” 胖头陀脸色大变,颤声道:“什么回复原状?你……你……怎么知道?” 其实韦小宝一无所知,只是见他身形奇高极瘦,名字却叫作“胖头陀”,随口乱说,不料误打误撞,竟似说中了他的心病。韦小宝鉴貌辨色,听他语音中含有惊惧之情,当即嘿嘿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胖头陀道:“谅他们也没这本事。” 突然之间,胖头陀右足飞出,砰的一声巨响,将阶前一个石鼓踢了起来,直撞上照壁,石屑纷飞,问双儿道:“你来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双儿道:“我跟相公同生共死,你如伤了他半分,我跟你拚命。”胖头陀怒道:“他妈的,这小鬼头有什么好?你这女娃娃倒对他有情有义。”双儿脸上一红,答不出来,只道:“相公是好人,你是坏人。” 只听得外面十八名少林僧齐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胖尊者,请你把小施主放了,将经书还了他罢!你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英雄好汉,为难一个小孩子,岂不贻笑天下?” 胖头陀怒吼:“你们再啰唆不停,老子可要不客气了。大家一拍两散,老子杀了这小孩儿,毁了经书,瞧你们有什么法子!” 澄心道:“胖尊者,你要怎样才肯放人还经?”胖头陀道:“放人倒也可以,经书却无论如何不能交还。”寺外众僧寂然无声。 胖头陀四顾殿中情状,筹思脱身之计。突然间灰影闪动,十八名少林僧窜进殿来。 五名少林僧贴着左壁绕到他身后,五名少林僧沿着右壁绕到他身后,顷刻之间,又成包围之势。 胖头陀怒道:“有种的就单打独斗,一个个来试试老子手段,你们就是车轮大战,老子也不放在心上。”澄光合什道:“请恕老衲无礼,我们可要一拥齐上了。” 胖头陀提起左足,轻轻踏在韦小宝头上,嘿嘿冷笑。 韦小宝闻到他鞋底的烂泥气息,又惊又怒,他这只臭脚在自己头上一搁,脑子竟也似胡涂了,一时无计可施,眼珠乱转,要在殿上找些什么惹眼之物,胡说八道一番,引开胖头陀的目光,只消他稍一疏神,少林僧便有相救之机。可是他脑袋给踏在脚下,只看得到向外的一面,但见院子里有只大石龟,背上竖着一块大石碣。 韦小宝道:“胖尊者,你爹爹老是爬在院子里,背上压着几万斤的大石头,那不太辛苦吗?你也不救他一救,也真不孝。”胖头陀怒道:“什么我爹爹爬在院子里?满嘴胡说。”韦小宝道:“那《四十二章经》共有八部,你只拿得到一部,得不到其余七部,单是一部经书,又有什么用?”胖头陀急问:“另外七部在那里?你知不知道?” 韦小宝道:“我自然知道。”胖头陀道:“在那里?快说,你如不说,我一脚踏碎了你脑袋。”韦小宝道:“我本来不知,刚才方知。”胖头陀奇道:“刚才方知?那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伸长脖子,瞧着石碣。那石碣上刻满弯弯曲曲的篆文,韦小宝自然不识,他却假装诵读碑文,缓缓的道:“四十二章经,共分八部,第一部藏在河南省什么山什么寺之中。那几个字我不认识。”胖头陀问道:“什么字?”见他目光凝视院子中的石碣,奇道:“这块石头上刻明白了?” 韦小宝不理,作凝神读碑之状,道:“第二部藏在山西省什么山的什么尼姑庵中,胖老兄,这几个字我不认得,字又刻得模糊,你文武全才,自己去瞧个明白。” 胖头陀信以为真,俯身提起韦小宝,走到殿门口,细看石碣,碣上所刻的篆文,说是文字,自己可一字不识,但说不是文字,又刻在石碣上做甚?只听韦小宝继续念道:“第三部在四川什么山?这字我又不识了。”胖头陀早就听人说过,《四十二章经》共有八部,必须八部齐得,方有莫大效用,至于藏在何处,他更一无所知,听韦小宝这么说,已无半分怀疑,问道:“第四部藏在那里?” 第338章 鹿鼎记(88) 韦小宝眯着眼凝望石碣,脑袋先向左侧,又向右侧,摇了摇头,道:“我看不清楚。”胖头陀提起他身子,向石碣跨了三步,相距已近,满脸询问之色。韦小宝道:“我头上痒得很。”胖头陀道:“什么?”韦小宝道:“这庙里有跳蚤,在我头发里咬我,胖老兄,你给我捉了出来。头皮痒得厉害,眼睛就瞧不清楚。”胖头陀除下他帽子,伸出一只巨掌,五根棒槌般的大手指在他发中搔了几下,道:“好些了吗?”韦小宝道:“不行,那跳蚤咬我左边头皮,你却搔右边,越搔越痒。”胖头陀便去搔他左边头皮,韦小宝道:“啊哟,跳蚤跳到我头颈里了,你瞧见么?” 胖头陀明知他是在作怪,仍放松了他手腕,只左手轻轻按住他肩头,防他逃脱,道:“你自己搔罢!”韦小宝道:“啊哟,这他奶奶的跳蚤好厉害,定是三年没吃人血了,本来矮矮胖胖的,现在饿得又瘦又瘪,拚命来给老子为难。”说着左手伸入衣领,用力搔痒。胖头陀知他绕个弯儿,又来骂自己是跳蚤,只装作不知,问道:“第四部经书藏在那里?”韦小宝道:“嗯,第四部经书,藏在什么山少……少林寺的达……达什么院啊?”胖头陀吃了一惊,道:“藏在嵩山少林寺的达摩院?” 韦小宝见他对少林十八僧十分忌惮,而这些少林僧又说是达摩院的,便故意出个难题,作弄他一下,料想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少林寺达摩院去盗经。 韦小宝说道:“这是‘摩’字么?我可不识得。胖老兄,你连这个难字都认得,又何必叫我读?啊,是了,你是考考我。说来惭愧,每一行中,我倒有几个字不识。” 胖头陀斜眼察看少林众僧,脸色怔忡不定,问道:“第五部藏在那里?” 少林寺是武林中的大门派,韦小宝曾听海大富说过,又听他说太后冒充武当派,太后则说海大富是崆峒派,武当、崆峒,想来也是两个大门派了,于是将第五部、第六部说成分藏武当、崆峒两山之中。胖头陀脸色越来越难看。韦小宝说第七部经书是云南沐王府中的人得去了,第八部则是在“云南什么西王的王府”之中。白寒枫曾给他吃过苦头,这么说可以给沐王府找些麻烦;吴三桂平西王府中好手如云,连师父也甚为忌惮,胖头陀如敢去惹事生非,定会吃个大大的苦头。 不料胖头陀脸色大变,问道:“你说第八部经书是在平西王府中?”韦小宝道:“这个字我不识,不知是不是平西王。”胖头陀大怒,猛喝:“胡说八道!这块石碑没一千年,也有五百年。吴三桂有多大年纪了?几百年前的碑文,怎会写上吴三桂的平西王?” 那石碣颜色乌黑,石龟和石碣上生满了青苔,所刻的文字斑驳残缺,一望而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韦小宝不明此理,信口开河,扯到了吴三桂身上。他心中暗叫:“糟糕,糟糕!”嘴头兀自强辩:“我说过不识得这个字,是你说平西王的,说不定古时候云南有个狗西王、猫西王、乌龟西王呢。胖老兄,我跟你说,这些字弯弯曲曲,很是难认,你识得就识得,不识就不识,假装识得,读成了平西王吴三桂,这里众位大和尚个个学问高深,你乱读白字,岂不笑歪了他们的嘴巴?” 这番话倒也极有道理,说得胖头陀一张瘦脸登时满面通红。他倒并不生气,点了点头,说道:“这些蝌蚪字,我是一字不识,原来不是平西王。下面又写着些什么字?” 韦小宝寻思:“好险!抢白了他一顿,才遮掩过去。可得说几句好听的话,教他开心开心。他将‘蛇岛’说成是‘神龙岛’,又认得肥猪柳燕,多半是神龙教中的人物。” 侧头看了半晌,道:“下面好像是‘寿与天……天……天……’天什么啊?”胖头陀神色登时十分紧张,道:“你仔细看看,寿与天什么?”韦小宝道:“好像是一个……一个……嗯……一个‘齐’字,对了,是‘寿与天齐’!”胖头陀大喜,双手连搓,道:“果然有这几句话,还有什么字?”韦小宝指着石碣,说道:“这些字古里古怪的,当真难认,是了,那是一个‘洪’字,是‘洪教主’三字,又有‘神龙’二字!你瞧,那是‘神通广大’四字。” 胖头陀“哗”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说道:“当真洪教主有如此福份,寿与天齐?这千年石碑上早已写上了?” 韦小宝道:“上面写得有,这是……这是唐太宗李世民立的碑,派了秦叔宝、程咬金立的,碑上写得明明白白,唐朝有个上知千年、下知千年的军师,叫作徐茂功,他算到千年之后,大清朝有个神龙教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 扬州茶馆中说书先生说隋唐故事,他听得多了,什么程咬金、徐茂功的名字,烂熟于胸。其实徐茂功是唐朝开国大将徐绩,即与李靖齐名的英国公李绩,绝非捏指一算、便知过去未来的牛鼻子军师,韦小宝却那里知道?他只求说得活龙活现,骗得胖头陀晕头转向,十八少林僧便可乘机救他出去。至于“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云云,那是在庄家大宅之中,听得章老三等神龙教教众说的。果然胖头陀一听之下,抓头搔耳,喜悦无限,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韦小宝道:“这块大石头后面,不知还写了些什么。”胖头陀道:“是!”绕到石碣后去察看。韦小宝一个箭步,向后跳出。胖头陀一惊,忙伸手去抓。两边四名少林僧同时挥掌拍出。胖头陀只得挥拳抵挡。韦小宝已跳到少林僧身后。顷刻间又有四名少林僧挺上。 八名少林僧足下不停,绕着胖头陀急奔,手上不断发招,一击便走,此上彼落,十六条手臂分从八个方位打到,正是一个习练有素的阵法。 胖头陀守势甚是严密,但以一敌八,立时便感不支。只听得啪啪两声,一名少林僧和胖头陀各中一掌。那少林僧跳出圈子,另有一名僧人补了进来。再斗一会,胖头陀腿上给踢了一脚,他双臂伸直,转了一圈,将八名少林僧逼得各自退开两步,叫道:“且住!”八僧又各退两步。胖头陀道:“今日寡不敌众,经书就让给你们罢!”伸手入怀,摸出了经书。 澄心左手一挥,八名少林僧踏上两步,和胖头陀相距不过三尺,各人提掌蓄势。胖头陀并不理会,伸手将经书交过。澄心丹田中内息数转,周身布满了暗劲,左手三指捏诀,攻守俱备之后,这才伸出右手,慢慢接过经书。 不料胖头陀全无异动,交还了经书,微微一笑,说道:“澄心大师,你们少林寺十八罗汉名满天下,十八人打我一个,未免不大光采罢!” 澄心将经书放入怀中,合什躬身,说道:“得罪了。少林僧单打独斗,不是胖尊者的对手。”左手一挥,众僧同时退开,唯恐他又来捉韦小宝,五六名僧人都挡在他身前。 胖头陀道:“韦施主,我有一事诚心奉恳,请你答允。”韦小宝道:“什么事?” 胖头陀道:“我想请你上神龙岛去,做几天客人。”韦小宝吃了一惊,道:“什么?要我去神龙岛?这种地方……”胖头陀道:“小施主的经书已由澄心大师收去,转呈少林方丈。小施主来到神龙岛,我们合教上下,决以上宾之礼恭敬相待,见过洪教主后,定然送小施主平安离岛。”他见韦小宝扁了扁嘴,显是决不相信自己的话,便道:“澄心大师,请你做个见证。胖头陀说过的话,可有不作数的?” 澄心知这头陀行事邪妄,但亦无重大恶行,他胖瘦二头陀言出必践,倒是早有所闻,说道:“胖尊者言出有信,众所周知。只不过韦施主身有要事,恐怕未必有空去神龙岛。”韦小宝道:“是啊,我忙死了,将来有空,再去神龙岛会见胖尊者和洪教主罢。” 胖头陀忙道:“该说洪教主和他老人家属下的胖头陀。第一,天下没人可以排名在他老人家之上,先说旁人名字,再提洪教主,那是大大不敬。”韦小宝问道:“那么皇帝呢?”胖头陀道:“自然是洪教主在前,皇帝在后。第二,在教主他老人家面前,不得提什么‘尊者’、‘真人’的称呼。普天之下,唯洪教主一人为尊。” 韦小宝一伸舌头,道:“洪教主这么厉害,我更加不敢去见他了。” 胖头陀道:“洪教主仁慈爱众,像小施主这等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他老人家见了一定十分喜欢。小施主神龙岛之行,必定满载而归。教主他老人家大有恩赐,那是不必说了,说不定他老人家一高兴,传你一招半式,从此小施主纵横天下,终身受用不尽。”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热切之意,见于颜色。本来他对韦小宝全不瞧在眼内,曾伸脚踏在他头上,但这时满口“小施主”,又说什么“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生怕韦小宝听不清楚,将一条竹篙般的身子弯了下来,就着他说话。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言语,在庄家看到章老三等一干人的举止,又想起太后和柳燕、男扮女装假宫女的模样,对神龙教实是说不出的厌恶,相较之下,所识的神龙教人物之中,倒是这个胖头陀还有几分英雄气概,可是他恃强夺经,将自己提来提去,忽然间神态大变,邀自己去神龙岛作客,定然不怀好意,莫瞧他这时说话客气,那是因为打不过少林僧而已,只要少林僧一走,定然又是强凶霸道,又有谁能制得住他?当下摇头道:“我不去!” 胖头陀一张瘦脸上满是懊丧之色,慢慢站直身子,向身周的十八名少林僧看了一眼,缓缓的道:“小施主,我的武功跟他们十八位大和尚相比,那是如何?”韦小宝道:“各有所长。”胖头陀怒道:“什么各有所长?如果一对一的比拚,难道他们能胜得过我?”韦小宝道:“一对一,说不定是你赢。一对十八,那一定是你输了,这才叫各有所长哪。倘若一对一也是你输,那么你还长个屁!你不过是身材长些而已。” 胖头陀微微一笑,道:“像我这样武功高强的人,你见过没有?”韦小宝道:“当然见过!你的武功也不过马马虎虎,比你高强十倍之人,我也见过不少。”胖头陀大怒,跳上一步,伸手向他抓去。四名少林僧同时伸掌挡住。胖头陀道:“你说谁的武功比我更高?” 韦小宝一时为之语塞,倒想不起曾见过有谁比他武功更高,师父的武功是极高的了,也未必胜得过他。胖头陀得意起来,道:“你瞧,你说不出了,是不是?” 韦小宝道:“什么说不出,我是不想说,只怕吓坏了你。武功高出你甚多之人,第一位,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我曾见他在北京城里跟人打架,双手抓住四名头陀,每个头陀都有二百来斤重,他双足一点,便飞身跳过城墙,你跟他相比,可相差太远了。”胖头陀哼了一声,他也素闻陈近南之名,但决不信他能手提四人、飞身跳过城墙,说道:“吹牛!” 韦小宝道:“第二位武功高强之人,是江南一位娇滴滴的小脚少奶奶。”他说到这里,向双儿瞧去。双儿连连摇手,要他莫说。韦小宝续道:“这位少奶奶曾和三十六个武当派的道士打架,三十六个道士围住了她,使出一种什么……什么阵法来……”胖头陀问道:“武当派的阵法,空手还是使剑的?”韦小宝道:“使剑的。”胖头陀道:“那是真武剑阵。” 韦小宝道:“是了,你胖大师见多识广,知道是真武剑阵,那时候三十六把宝剑围住了那位少奶奶,剑光闪闪,水也泼不进去。那位少奶奶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是空手……”胖头陀大奇,问道:“她左手抱着孩子跟武当派比武?”韦小宝道:“那有什么希奇?她抱着的是一对双生子,都是男孩儿,很胖的……”他有意夸张庄家少奶奶的武功,又将孩子的数目加上一倍,续道:“……她嘴里哄着孩儿:‘两个乖宝宝,别哭,你们瞧妈妈变把戏。’一面将三十六名道士手里的宝剑都夺了下来,又将这些道士都点中了穴道,一个个站在那里,好似泥菩萨一般,动也不能动。那位少奶奶抱了孩子,让他们去抓老道士的胡子。老道士干瞪眼生气,两个孩子却笑得很开心。” 武当派跟少林派齐名,武功各有千秋,韦小宝是知道的。他见胖头陀斗不过十八名少林僧,便说那少奶奶打败了三十六名道士,武功谁强谁弱,那也不用多说了。 胖头陀听得如痴如狂,叹了口气,道:“天下竟有这样神奇的武功!”韦小宝见居然骗信了他,甚是得意,道:“不瞒你说,这位少奶奶,就是我的干娘。” 双儿初时听他说江南有一个少奶奶,还道说的是庄家的三少奶,后来听他说那位少奶奶有一对双生儿子,又是他干娘,才知另有其人。 胖头陀却又一惊,道:“是你干娘?她姓什么?武林中有这样厉害的人物,我怎地没听见过?”韦小宝笑道:“武林中厉害的人物多着呢。像我这个老婆……”说着向双儿一指,道:“你瞧她小巧玲珑,娇滴滴的模样,怎知她一身武功?”双儿满脸飞红,道:“相公你别瞎说。” 胖头陀跟双儿交过手,这样小小一个姑娘,居然身手了得,若非亲见,也真难以相信,点头道:“说得是。小施主既然不肯赴神龙岛,那也没法了,众位请罢!” 韦小宝道:“大师先行!”他似乎是客气,其实是要胖头陀先行,他若向东,自己便向西,他如往北,自己便往南。胖头陀摇摇头,说道:“施主先请。我要将这石碑上的碑文拓了去。”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自己信口胡吹,居然骗得他信以为真。 注: 一、顺治四后。端敬皇后董鄂氏及康熙生母孝康皇后,与顺治合葬孝陵。废后及孝惠皇后(即本书中的皇太后)另葬孝东陵。“孝康”及“孝惠”都是到雍正、乾隆年间才加的谥号,康熙时还没有这样称呼。但通俗小说不必这样严格遵守历史事实。 第339章 鹿鼎记(89) 二、顺治出家五台山一事,清代民间盛传,称为“清代四大疑案”之一。其余三大疑案是顺治皇太后下嫁摄政王、雍正夺嫡、乾隆出于海宁陈家。据官书记载,顺治因染天花而死,然官书中疑点甚多,以致后人颇多猜测。清初大诗人吴梅村有“清凉山赞佛诗”四首,肯定与董鄂妃有关,颇有人认为隐指顺治因伤心爱妃之逝,而至五台山出家。诗云: 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台上明月池,千叶金莲开,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按:双成指女仙子董双成。)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结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携手忽太息,乐极生微哀。千秋终寂寞,此日谁追陪?……(言董鄂妃得顺治宠幸,顺治有人生无常之悲。全诗甚长,不具录。) 伤怀惊凉风,深宫鸣蟋蟀。严霜被琼树,芙蓉凋素质。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按:“千里草”即“董”字,指董鄂妃逝世。)……南望仓舒坟(以曹操幼年夭折的儿子邓哀王曹仓舒比荣亲王),掩面添凄恻。戒言秣我马,遨游凌八极。(述顺治以爱妃逝世,内心伤痛及生出世之想。) 八极何茫茫,曰往清凉山。此山蓄灵异,浩气供屈盘……名山初望幸,衔命释道安,预从最高顶,洒扫七佛坛……中坐一天人,吐气如旃檀。寄语汉皇帝,何苦留人间?……唯有大道心,与石永不刊。以此护金轮,法海无波澜。(言顺治心生上五台山之志。) 尝闻穆天子,六飞骋万里……盛姬病不救,挥鞭哭弱水。汉皇好神仙,妻子思脱屣……宠夺长门陈,恩盛倾城李。(汉武帝金屋藏娇、废后居长门宫,以及李夫人故事。)秾华即修夜,痛入哀蝉诔。苦无不死方,得令昭阳起……持此礼觉王,贤圣总一轨。道参无生妙,功谢有为耻,色空两不住,收拾宗风里。(觉王,即释迦牟尼。归结为皈依佛法,以禅宗求解脱。) 三、顺治在位时即拜玉林为师学佛。《玉林国师年谱》云:顺治十六年,世祖请师起名,师书十余字进呈,世祖自择“痴”字,上则用禅宗龙池祖法派中“行”字,法名“行痴”。玉林为“通”字辈,名“通琇”,字玉林,其弟子皆以“行”字排行。 第十九回 九州聚铁铸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十八少林僧和韦小宝、双儿二人下得锦绣峰来。澄心将经书还给韦小宝,问道:“施主是不是即回北京?”韦小宝道:“是。”澄心道:“我们受玉林大师之嘱,护送施主平安回京。”韦小宝喜道:“那好极啦。我正耽心这瘦竹篙般的头陀死心不息,又来啰唣。可是众位和我同行,行痴大师有人保护么?”澄心道:“施主放心,玉林大师另有安排。”韦小宝这时对玉林这老和尚已十分佩服,他闭目打坐,似乎天塌下来也不理,可是不动声色,暗中一切已布置得妥妥贴贴。 既有少林十八罗汉护送,一路之上自是没半点凶险,那身材高瘦的胖头陀固然没再现身,连其余武林中人物也没撞见一个。 不一日来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僧和韦小宝行礼作别。澄心道:“施主已抵京城,老僧等告辞回寺。”韦小宝道:“众位大和尚,承你们不怕辛苦,一直送我到这里,我……我实在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说着跪下磕头。澄心忙伸手扶起,说道:“施主一路上善加接待,我们从山西到北京,乃是游山玩水,何辛苦之有?” 原来韦小宝一下五台山,便雇了十九辆大车,自己与双儿坐一辆,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辆,又命于八快马先行,早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预备名茶、细点、素斋,无不极尽丰盛。每一处地方韦小宝大撒赏金,掌柜和店伙将十八位少林僧当作天神菩萨一般相待。少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贪图这些饮食之欲,但见他相敬之意甚诚,自不免喜悦。 韦小宝虽然油腔滑调,言不由衷,但生性极爱朋友,和人结交,倒是一番真心。这一路上和众僧谈谈说说,很是相得,陡然说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难过?他日若有缘法,请到少林寺来叙叙。” 韦小宝哽咽道:“那是一定要来的。”澄心和众僧作别而去。 进得北京城时,天色已晚,不便进宫。韦小宝来到西直门一家大客店“如归客栈”,要了间上房,歇宿一宵后,明日去见康熙,奏明一切。寻思:“那瘦得要命的胖头陀拚命想夺我这部经书,说不定暗中还跟随着我。十八位少林和尚既去,他再来下手抢夺,我和双儿可抵挡不了。还是麻烦着点,先将经书藏得好好的,明儿到宫里去带领大队侍卫来取,呈给小皇帝,这叫做‘万失无一’!” 于是命于八买备应用物事,遣出双儿,闩上了门。关窗之前,先查明窗外并无胖头陀窥探,这才用油布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包好,拉开桌子,取出匕首,在桌子底下的砖墙上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铁如泥,剖砖自是毫不费力。将经书放入墙洞,堆好砖块,取水化开石灰,糊上砖缝。石灰干后,若非故意去寻,决不会发见。 次日一早,命于八去套车,要先带双儿去吃一餐丰盛早点,摆摆阔绰,让这小丫头大开眼界,然后去买套太监衣帽,再进宫去。市上要买太监衣帽,倒不容易,如买不到手,索性便穿上侍卫服色,再赶做一件黄马褂套上,那时候威风凛凛、大摇大摆的进宫,教众侍卫、太监瞧得目瞪口呆,岂不有趣?自己这御前侍卫副总管是皇上亲封,又不是假的,心道:“就是这个主意,还做什么劳什子的太监?老子穿黄马褂进宫便了。” 和双儿上了骡车,弯了舌头,满口京腔,说道:“咱们先去西单老魁星馆,那儿的炸羊尾、羊肉饺子,还对付着可以。”车夫恭恭敬敬的应道:“是!”于八挺直腰板,坐在车夫之侧,说道:“嘿,京城里连骡子也与众不同,这么大眼漆黑的叫骡,我们山西通省就找不出一头来。”韦小宝功成回京,心下说不出的得意。 那骡车行得一阵,忽然出了西直门。韦小宝道:“喂,是去西单哪,怎么出了城?” 车夫道:“是,对不起哪,大爷!小人这口骡子有股倔脾气,走到了城门口,非得出城门去溜个圈儿不可。”韦小宝和双儿都笑了起来。于八道:“嘿,京城里连骡子也有官架子。” 大车出城后迳往北行,走了一里有余,仍不回头,韦小宝心知事有蹊跷,喝道:“赶车的,你捣什么鬼?快回去!”车夫连声答应,大叫:“回头,得儿,得儿,呼,呼!得儿,转回头!”鞭子噼啪乱挥,骡子却一股劲儿的往北,越奔越快。车夫破口大骂:“他妈的臭骡子,我叫你回头!得儿,停住,停住!你奶奶的王八蛋骡子!”他越叫越急,骡子却那里肯停? 便在此时,马蹄声响,两骑马从旁抢了上来,贴到骡车之旁。马上骑者均是身材魁梧的汉子。 韦小宝低声道:“动手!”双儿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中车夫后腰。他身子一晃,从车上摔了下去,大叫一声,给车旁马匹踹个正着。马上汉子飞身而起,坐在车夫位上。双儿又伸指戳去。这人反手抓她手腕,双儿手掌翻过,拍向他面门。那汉子左掌格开,右手抓她肩头。两人拆了八九招,骡子仍发足急奔。左边马上骑者叫道:“怎么啦?闹什么玩意儿?”砰的一声响,车上汉子胸口给双儿右掌击中,飞身跌出。另一名汉子提鞭击来。双儿伸手抓住鞭子,顺手缠在车上。骡车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汉子立时摔下马来,忙撒手松鞭,哇哇大叫。 双儿拿起骡子缰绳,她不会赶车,交在于八手里,说道:“你来赶车。”于八道:“这个……我……也不会。”韦小宝跃上车夫座位,接过缰绳,他也不会赶车,学着车夫“得儿,得儿”的叫了几声,左手松缰,右手紧缰,便如骑马一般,那骡子果然转过头来,又那里有什么倔脾气了? 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十几骑马赶来,韦小宝大惊,拉骡子往斜路上冲去。追骑拨转马头,在后急跟。马快车慢,不多时,十余骑便将骡车团团围住。 韦小宝见马上汉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们想拦路抢劫吗?” 一名汉子笑道:“我们是请客的使者,不是打劫的强盗。韦公子,我家主人请你去喝杯酒!”韦小宝一怔,问道:“你们主人是谁?”那汉子道:“公子见了,自然认得。我们主人如不是公子的朋友,怎么请你去喝酒?” 韦小宝见这些人古里古怪,多半不怀好意,叫道:“那有这么请客的?劳驾,让道罢!”另一名大汉笑道:“让道便让道!”手起一刀,将骡头斩落,骡尸一歪,倒在地下,将骡车也带倒了。韦小宝和双儿急跃下地。双儿出手如风,但敌人骑在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人,一指指接连戳去,不是戳瞎了马眼,便戳中敌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时人喧马嘶,乱成一团。几名汉子跃下马来,挥刀上前。双儿身手灵活之极,指东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汉子。余下四五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大道上一辆小车疾驰而来,车中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是自己人,别动手!” 韦小宝一听到声音,心花怒放,叫道:“啊哈!我老婆来了!” 双儿和众汉子当即停手罢斗。双儿大为惊疑,她可全没料到这位相公已娶了少奶奶。其时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岁娶妻司空见惯,只是韦小宝从没向她说过已有妻子。 小车驰到跟前,车中跃出一人,正是方怡。韦小宝满脸堆欢,迎上去拉住她手,说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去了那里?”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说。怎么你们打起架来?”眼见地下躺了多人,骡血洒了满地,颇感惊诧。 一名汉子躬身道:“方姑娘,我们来邀请韦公子去喝酒,想是大伙儿礼数不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亲自来请,再好也没有了。”方怡奇道:“这些人都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进了啊。”韦小宝道:“要长进也没这么快,是双儿姑娘为了保护我,小显身手。” 方怡眼望双儿,见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副娇怯怯的模样,真不信她武功如此高强,问道:“妹妹贵姓?”她在庄家之时,和双儿并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识。 双儿上前跪下磕头,说道:“婢子双儿,叩见少奶奶。”韦小宝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满脸通红,急忙闪身,道:“你……你叫我什么?我……我……不是的。”双儿站起身来,道:“相公说你是他的夫人,婢子服侍相公,自然叫你少奶奶了。”方怡向韦小宝狠狠白了一眼,说道:“这人满嘴胡说八道,莫信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难道不知他脾气么?我是方姑娘。”双儿微微一笑,道:“那么现下暂且不叫,日后再叫好了。”方怡道:“日后再叫甚……”脸上又是一红,将最后一个“么”字缩了回去。 双儿向韦小宝瞧去,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间,她也满脸飞红,却是想起了在五台山上,他曾对胖头陀说自己是他老婆,原来他有个脾气,爱管年轻姑娘叫老婆。待听他笑着又问:“我那小老婆呢?”双儿也就不以为异。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别了这么久,一见面也不说正经的,尽耍贫嘴。”当即吩咐众汉子收拾动身。那些汉子给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由双儿一一解开。 韦小宝笑道:“早知是你请我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两只翅膀,飞过来啦。”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请你。”韦小宝心中甜甜的,道:“我怎会有一刻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啊,别说喝酒,就是喝马尿、喝毒药,那也是随传随到,没片刻停留。”方怡一双妙目凝视着他,道:“别说得这么好听,要是我请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药呢?”韦小宝见她说话时似笑非笑,朝日映照下艳丽难言,只觉全身暖洋洋地,道:“别说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韦小宝一拍胸膛,大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两人同时大笑。 方怡命人牵一匹马给韦小宝骑,让双儿坐了她的小车,自己乘马和韦小宝并骑而行,迎着朝阳缓缓驰去,众汉子随后跟来。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什么枪花,收了一个武功这等了得的美丽小丫头?”韦小宝笑道:“那里掉什么枪花了?是她心甘情愿跟我的。” 韦小宝跟着问起沐剑屏、徐天川等人行踪,道:“在那鬼屋里,你给神龙教那批家伙擒住了,后来怎生脱险的?是庄家三少奶请人来救了你们的吗?”方怡问道:“谁是庄家三少奶?”韦小宝道:“便是那庄子的主人。”方怡摇摇头,道:“庄子的主人?我们一直没见到。神龙教要找的是你,他们对你也没恶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们。小郡主他们就在前面,不久就会见到。”转过头来,微有嗔色,道:“你心中惦记的就只是小郡主,见面只这一会,已连问了七八次。”韦小宝笑道:“几时问了七八次啊?真冤枉。倘若我只见到她,没见到你,这时候我早问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张嘴巴,这一会儿也来不及问七八十次。不过你啊,一张嘴巴比十张嘴巴还要厉害。” 第340章 鹿鼎记(90) 两人谈谈说说,不多时已走了十余里,早绕过了北京城,一直向东而行。韦小宝道:“快到了吗?”方怡愠道:“还远得很呢!你牵记小郡主,也不用这么性急,早知你这样,让她来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牵肚挂肠的。”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以后我一句话也不问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问,心里着急,更加惹人生气。”她似乎醋意甚浓,韦小宝越听越高兴,笑道:“倘若我心里有半分着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儿子。”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脸上一红,下面“儿子”两字没说出口。 行到中午时分,在镇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东行。韦小宝不敢再问要去何处,眼看离北京已远,今日已没法赶回宫里去见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没限我何时回报,就算我在五台山多耽搁了,又或者给胖头陀擒住不放,迟几日回宫,却有何妨?” 一路上方怡跟他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当日在皇宫之中,两人虽同处一室,但多了个沐剑屏,方怡颇为矜持,此刻并骑徐行,却是笑语殷勤,不再故作庄重。余人识趣,远远落在后面。韦小宝情窦初开,在皇宫中时叫她“老婆”,还是玩笑占了六成,轻薄讨便宜占了三成,只有一成才有隐隐约约的男女之意。此日别后重逢,见方怡一时轻嗔薄怒,一时柔语浅笑,不由得动情,见她骑了大半日马,双颊红晕,渗出细细汗珠,说不出的娇美可爱,呆呆的瞧着,不由得痴了。 方怡微笑问道:“你发什么呆?”韦小宝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我想……”方怡道:“你想什么?”韦小宝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方怡道:“正经的话,我不生气,不正经的,自然生气。你想什么?”韦小宝道:“我想,你倘若真的做了我老婆,我不知可有多开心。” 方怡横了他一眼,板起了脸,转过头去。韦小宝急道:“好姊姊,你生气了么?” 方怡道:“自然生气,生一百二十个气。”韦小宝道:“这话再正经也没有了,我……我是真心话。”方怡道:“在宫里时,我早发过誓,一辈子跟着你、服侍你,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你说这话,就是自己想变心。” 韦小宝大喜,若不是两人都骑在马上,立时便一把将她抱住,亲亲她娇艳欲滴的面庞,当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么会变心?一千年、一万年也不变心。”方怡道:“你说这话便是假的,一个人怎会有一千年、一万年好活,除非你是乌……” 说到这“乌”字,嗤的一笑,转过了头,一只手掌仍让他握着。 韦小宝握着她柔腻温软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这样好,我永远不会做小乌龟。”妻子偷汉,丈夫便做乌龟,这句话方怡自也懂得。她俏脸一板,道:“没三句好话,狗嘴里就长不出象牙。”韦小宝笑道:“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辈子想见你老公嘴里长出象牙来,那可难得紧了。”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紧紧握住了他手掌。 两人一路说笑,傍晚时分,在一处大市镇的客店中宿了。次晨韦小宝命于八雇了一辆大车,和方怡并坐车中。两人说到情浓处,韦小宝搂住她腰,吻她面庞,方怡也不抗拒,可是再有非份逾越,却一概不准了。韦小宝于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为止,已是大乐。只盼这辆大车如此不停行走,坐拥玉人,走到天涯海角,回过头来,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天下的道路永远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老路再走几遍又何妨?天天行了又宿,宿后又行,只怕方怡忽说已经到了。 身处温柔乡中,什么皇帝的诏令,什么《四十二章经》,什么五台山上的老皇爷,尽数置之脑后,迷迷糊糊的不知时日之过,道路之遥。 一日傍晚,车马到了大海之滨,方怡携着他手,走到海边,轻轻的道:“好弟弟,我和你驾船出洋,四海遨游,过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说好是不好?”说这话时,拉着他手,将头靠在他肩头,身子软软的,似已全无气力。 韦小宝伸左手搂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觉她丝丝头发擦着自己面颊,腰肢细软,微微颤动,虽想坐船出海未免太过突兀,隐隐觉得颇为不妥,但当此情景,这一个“不”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海边停着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见到方怡的下属手挥青巾,便放了一艘小船过来,先将韦小宝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将余人陆续接上。于八见要上船,说道自己晕船,说什么也不肯出海。韦小宝也不勉强,赏了他一百两银子。于八千恩万谢的回山西去了。 韦小宝进入船舱,只见舱内陈设富丽,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毡,桌上摆满茶果细点,便如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厅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这样,总不会有意害我。”船上两名仆役拿上热手巾,让二人擦脸,随即送上两碗面来。面上铺着一条条黑黑的鸡丝,入口鲜美,略有腥气,滋味与寻常鸡丝又有不同。只觉船身晃动,已扬帆出海。 舟中生涯,又别有一番天地。方怡陪着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深夜,服侍他上床后,才到隔舱安睡,次日一早,又来帮他穿衣梳头。韦小宝心想:“她此刻还不知我不是太监,只道我们做夫妻毕竟是假的,什么时候才跟她说穿?” 舟行数日,这日两人偎倚窗边,同观海上日出,见海面金蛇万道,奇丽莫名。方怡叹道:“当日我去行刺鞑子皇帝,只道定然命丧宫中,那知道老天爷保佑,竟会遇着了你,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你怎么进宫,又怎样学的武功?” 韦小宝笑道:“我正想跟你说,就只怕吓你一跳,又怕你欢喜得晕了过去。” 方怡又向他靠紧了些,低声道:“倘若我听了欢喜,那是最好,就算是我不爱听的,只要你说的是真话,那……那……我也不在乎。”韦小宝道:“好姊姊,我就跟你说真话,我出生在扬州,妈妈是妓院里的。”方怡吃了一惊,转过身来,颤声问道:“你妈妈在妓院里做事?是给人洗衣、烧饭,还是……还是扫地、斟茶?” 韦小宝见她脸色大变,眼光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心中登时一片冰凉,知她对“妓院”十分鄙视,倘若直说自己母亲是妓女,只怕这一生之中,她永不会再对自己有半分尊重和亲热了,当即哈哈一笑,说道:“我妈妈在妓院里时还只六七岁,怎能给人洗衣烧饭?” 方怡脸色稍和,道:“还只六七岁?”韦小宝顺口道:“鞑子进关后,在扬州杀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延挨时刻,想法子给母亲说得神气些,方怡道:“是啊。” 韦小宝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扬州做官,鞑子攻破扬州,我外公抗敌而死。我妈妈那时是个小女孩,流落街头,扬州妓院里有个豪富嫖客,见她可怜,把她收去做小丫头,一问之下,好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妈妈做义女,带回家去,又做千金小姐。后来嫁了我爸爸,他是扬州有名的富家公子。” 方怡将信将疑,道:“原来如此。先前还吓了我一跳,还道你妈妈沦落在妓院之中,给人做女佣,服侍那些不识羞耻、人尽可夫的……坏女人。” 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中长大,从来不觉得自己妈妈是个“不识羞耻的坏女人”,听方怡这么说,不由得心中有气,暗道:“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吗?他妈的,我瞧货真价实是不识羞耻、人尽可什么的。”他原想将自己身世坦然相告,这一来,可什么都说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将扬州自己家中如何阔绰,说了个天花乱坠,但所说的厅堂房舍、家具摆设,不免还是丽春院的格局。 方怡也没留心去听,道:“你说有一件事,怕我听了欢喜得晕了过去,就是这些么?”韦小宝给她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又见她对自己的吹牛浑没在意,不禁兴味索然,自己不是太监的话也懒得说了,随口道:“就是这些,原来你听了并不欢喜。”方怡淡淡的道:“我欢喜的。”这句话显然言不由衷。 两人默默无言的相对片刻,忽见东北方出现一片陆地,坐船正直驶过去。方怡奇道:“咦,这是什么地方?”过不了一个多时辰,已然驶近,但见岸上树木苍翠,长长的海滩望不到尽头,尽是雪白细沙。方怡道:“坐了这几日船,头也昏了,我们上去瞧瞧好不好?”韦小宝喜道:“好啊,好像是个大海岛,不知岛上有什么好玩物事。” 方怡将梢公叫进舱来,问他这岛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产。梢公道:“回姑娘的话:这是东海中有名的神仙岛,听说岛上生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只不过有福之人才吃得着。姑娘和韦相公不妨上去碰碰运气。” 方怡点点头,待梢公出舱,轻轻的道:“长生不老,也不想了,眼前这等日子,就比做神仙还快活。”韦小宝大喜,道:“我和你就在这岛上住一辈子,仙果什么的,也不打紧,只要你永远陪着我,我就是神仙。”方怡靠在他身边,柔声道:“我也一样。” 两人坐小船上岸,脚下踏着海滩细沙,鼻中闻到林中飘出来的阵阵花香,真觉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岛上有没有人住?”韦小宝笑道:“人是没有,却有个美貌无比的女仙,带了个小厮,到岛上来啦。”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弟,你是我的小厮,我是你的丫头。”韦小宝听到“丫头”两字,想起双儿,回头一望,不见她跟来,这些日来冷落了双儿,心下微感歉仄,但想她如跟在身后,自己不便跟方怡太过亲热,还是不跟来的好。 两人携手入林,闻到花香浓郁异常。韦小宝道:“这花香得厉害,难道是仙花么?” 向前走得几步,忽听草中簌簌有声,跟着眼前黄影闪动,七八条黄中间黑的毒蛇窜了出来。 韦小宝叫道:“啊哟!”拉了方怡转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条蛇挡路,全身黑黄间条,长舌吞吐,嗤嗤发声。这些蛇都是头作三角,显具剧毒。 方怡挡在韦小宝身前,拔刀挥舞,叫道:“你快逃,我来挡住毒蛇!”韦小宝那肯如此不顾义气,独自逃命?忙拔出匕首,道:“从这边走!”拉着方怡斜刺奔出,跨得两步,头颈中一凉,一条毒蛇从树上挂了下来,缠住他头颈,只吓得他魂飞天外,大声惊叫。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韦小宝叫道:“使不得!”那蛇转过头来,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牢牢不放。韦小宝急挥匕首,将蛇斩为两段。便在此时,两人腿上脚上都已缠上了毒蛇。韦小宝挥匕首去斩,只觉左腿上一麻,已给毒蛇咬中。 方怡抛去单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这里了。”韦小宝仗着匕首锋利,每一刀挥去,便斩断一条毒蛇。但林中毒蛇愈来愈多,两人挣扎着出林,身上已给咬伤了七八处。韦小宝只觉头晕目眩,渐渐昏迷,遥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驶去,相距已远。方怡叫了几声,船中水手却那里听得到? 方怡卷起韦小宝裤脚,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韦小宝惊道:“不……不行!” 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有人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不怕死么?”韦小宝回过头来,见是三名中年汉子,忙叫:“大叔救命,我们给蛇咬了。”一名汉子从怀中取出药饼,抛入嘴中一阵咀嚼,敷在韦小宝身上蛇咬之处。韦小宝道:“你……你先给她治。”这时自己双腿乌黑,已全无知觉。方怡接过药来,自行敷上伤口。 韦小宝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咚一声,向后摔倒。 待得醒转,只觉唇燥舌干,胸口剧痛,忍不住张口呻吟。听得有人说道:“好啦,醒过来啦!”韦小宝缓缓睁眼,见有人拿了一碗药,喂到他嘴边。这药腥臭异常,他毫不犹豫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药后,道:“多谢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没事吗?”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们只须迟来得片刻,两个人都没命了。你们忒也大胆,怎地到这神仙岛来?”韦小宝听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没口子的称谢,这时才察觉自己是睡在床上被窝之中,全身衣衫已然除去,双腿兀自麻木。 那汉子相貌丑陋,满脸疤痕,但在韦小宝眼中,当真便如救命菩萨一般。他吁了口气,道:“船上水手说道,这岛上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 那汉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们自己又不来采?”韦小宝叫道:“啊哟,这些水手不怀好意,船上我还有同伴,莫要……莫要着了歹人的道儿。大叔,请你想法子救她一救。”那丑汉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开了,却到那里找去?”韦小宝不解,茫然道:“三天之前?”那丑汉道:“你已经昏迷了三日三夜,你多半不知道罢?” 韦小宝想起双儿,她虽武功甚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脱众恶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丑汉安慰道:“此时着急也已无用,你好好休息。这岛上的毒蛇非同小可,至少要服药七日,方能解毒。”他问了韦小宝姓名,自称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韦小宝已可起身,扶着墙壁慢慢行走。那姓潘的丑汉带了他去看方怡。原来她另有妇女照料,但见她玉容憔悴,精神委顿。两人相见,又欢喜,又难受,不由得搂着哭了起来。此后两人日间共处一室,说起毒蛇厉害,都是毛发直竖。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说道:“我们岛上的大夫陆先生出海回来了,我已邀他来给韦兄弟看看。”韦小宝谢了。 第341章 鹿鼎记(91) 不多时进来一人,四十来岁年纪,文士打扮,神情和蔼可亲,问起韦小宝为毒蛇所噬的经过,说道:“岛上居民身边都带有雄黄蛇药,就是将毒蛇放在身上,那蛇也立即逃去,决不敢咬人。”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们都不怕。”陆先生给他看了伤,取出六颗药丸,道:“你服三颗,另三颗给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颗。”韦小宝深深致谢,取出二百两银票,道:“一点儿医金,请先生别见笑。” 陆先生吃了一惊,笑道:“那用得着这许多?公子给我二两银子,已多谢得很了。” 韦小宝执意要给,陆先生谢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赐,却之不恭。公子在这里恐怕住得也气闷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舍下喝一杯如何?”韦小宝大喜,一口答允。 傍晚时分,陆先生派了两乘竹轿来接韦小宝和方怡。这竹轿其实只是一张竹椅,两边穿了竹杠,前后有人相抬,岛居简陋,并没真的轿子。 两乘竹轿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颇感心旷神怡,只是韦方二人一见大树长草,便栗栗危惧,唯恐有毒蛇窜将出来。轿行七八里,来到三间竹屋前停下。那屋子的墙壁屋顶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编,看来甚是坚实。江南河北,均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竹屋。 陆先生迎了出来,请二人入内。到得厅上,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出来迎客,是陆先生的妻子。那妇人拉着方怡的手,显得十分亲热。陆先生邀韦小宝到书房去坐,书房中竹书架上放着不少图书,四壁挂满了字画,看来这陆大夫是个风雅之士。 陆先生道:“在下僻处荒岛,孤陋寡闻之极。韦公子来自中原胜地,华族子弟,眼界既宽,鉴赏必精,你看这几幅书画,还可入方家法眼么?” 他这几句文诌诌的言语,韦小宝半句也不懂,但见他指着壁上字画,抬头看去,见图画中一张画的是山水,另一张画上有只白鹤,有只乌龟,笑道:“这只老乌龟倒很好玩。”陆先生微微一怔,指着一幅立轴,道:“韦公子,你瞧这幅石鼓文写得如何?” 韦小宝见这些字弯弯曲曲,像是画符一般,点头道:“好,很好!”陆先生指着另一幅大字,道:“这一幅临的是秦琅玡台刻石,韦公子以为如何?” 韦小宝心想一味说好,未免无味,摇头道:“这一幅写得不大好。”陆先生肃然起敬,道:“倒要请韦公子指点,这幅字的败笔缺失,在于何处。”韦小宝道:“败笔很多,胜笔甚少!”他想既有“败笔”,自然也有“胜笔”了。 陆先生乍闻“胜笔”两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指着西壁一幅草书,道:“这幅狂草,韦公子以为如何?”韦小宝侧头看了一会,摇头道:“这几个字墨干了,也不蘸墨。嗯,这些细线拖来拖去,也不擦干净了。”陆先生一听,脸色大变。草书讲究墨法燥湿,笔润为湿,笔枯为燥,燥湿相间,浓淡有致,因燥显湿,以湿衬燥,阴阳映带,如云霞障天,方为妙书。至于笔划相连的细线,书家称为“游丝”,或联数笔,或联数字,讲究宾主合宜,斜角变幻,又有飘带、摺带种种名色。韦小宝数言之间,便露了底。 陆先生又指着一幅字,说道:“这一幅全是甲骨古文,兄弟学浅,一字不识,要请韦公子指点。” 韦小宝见纸上一个个字都如蝌蚪一般,宛似五台山锦绣峰普济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心念一动,道:“这几个字我倒识得,那是‘神龙教洪教主万年不老,仙福永享,神通广大,寿与天齐!’” 陆先生满脸喜容,说道:“谢天谢地,你果然识得这些字!” 眼见他欣喜无限,说话时声音也发抖了,韦小宝疑心登起:“我识得这几个字,他为什么如此高兴?莫非他也是神龙教的?啊哟,不好!蛇……蛇……灵蛇……难道这里便是神龙岛?”冲口而出:“胖头陀在那里?” 陆先生吃了一惊,退后数步,颤声道:“你……你已经知道了?”韦小宝点了点头,其实他是什么也不知道。陆先生脸色郑重,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 走到书桌边,磨墨铺纸,说道:“你便将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译将出来。那一个是‘洪’字,那一个是‘教’字。”提笔蘸墨,招手要他过去。 要韦小宝提笔写字,那真比要他性命还惨,韦小宝暗暗叫苦,但见陆先生神色难看,不敢违拗,硬着头皮,走过去在书桌边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持笔若像吃饭拿筷,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这么一握,有如操刀杀猪,又如持锤敲钉,天下却那有这等握管之状? 陆先生怒容更盛,强自忍住,缓缓的道:“你先写自己的名字!” 韦小宝霍地站起,将笔往地下一掷,墨汁四溅,大声说道:“老子狗屁不识,屁字都不会写。什么‘洪教主寿与天齐’,老子是信口胡吹,骗那恶头陀的。你要老子写字,等我投胎转世再说,你要杀要剐,老子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陆先生冷冷问道:“你什么字都不识?” 韦小宝道:“不识!不识你乌龟的‘龟’字,也不识你王八蛋的‘蛋’字。”他西洋镜既给拆穿,不由得老羞成怒,反正身陷蛇岛,有死无生,求饶也是无用,不如先占些口舌上的便宜。 陆先生沉吟半晌,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了个蝌蚪文字,问道:“这是什么字?” 韦小宝大声道:“去你妈的!我说过不识,就是不识。难道还有假的?” 陆先生点点头,道:“好,原来胖头陀上了你的大当,可是此事已禀报了教主,你这小贼!”突然一跃而前,叉住韦小宝的头颈,双手越收越紧,咬牙切齿的道:“你害得我们蒙骗教主,人人给你累得死无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干净,也免得受那无穷无尽的酷刑。” 韦小宝给他叉得透不过气来,满脸紫胀,伸出了舌头。陆先生眼见手上再一使劲,这小孩便得气绝毙命,想到此事干系异常重大,心中一惊,便放开了手指,双手推出,将他摔在地下,恨恨出房。 过了良久,韦小宝才惊定起身,“死乌龟,直娘贼”也不知骂了几百声,心想身在这毒蛇岛上,无处可逃,倘若逃入树林草丛,只有死得更快。走到门边,伸手推门,那竹门外面反扣住了,向窗外望去,下临深谷,实是无路可走,转头看到壁上的书画,心道:“这些屁字屁画,有什么好?”拾起笔来,蘸满了墨,在一幅幅书画上便画,大乌龟、小乌龟画了不计其数。 画了几十只乌龟,手也倦了,掷笔于地,蜷缩在椅上,片刻间就睡着了。睡醒时天已全黑,竟无人前来理会,肚中饿得咕咕直响,心想:“这只绿毛乌龟要饿死老子。” 过了好一会,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门缝中透进灯光,竹门开处,陆先生持烛进房,侧头向他凝视。韦小宝见他脸上不露喜怒,心下倒也有些害怕。 陆先生将烛台放在桌上,一瞥眼间,见到壁上所悬书画已尽数给他涂抹得不成模样,忍不住怒发如狂,叫道:“你……你……”举起手来,便欲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终于忍住怒气,说道:“你……你……”声音在喉间别住了,说不出话来。韦小宝笑道:“怎么样?我画得好不好?” 陆先生长叹一声,颓然坐倒,说道:“好,画得好!” 他居然不打人,还说画得好,韦小宝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见他脸上神色凄然,显是心痛之极,倒也有些过意不去,说道:“陆先生,对……对不起,我涂坏了你的画。” 陆先生摇摇头,说道:“没……没什么。”双手抱头,伏在桌上,过了好一会,说道:“你想必饿了,吃了饭再说。” 客堂中桌上已摆了四菜一汤,有鸡有鱼,甚是丰盛。跟着方怡由陆夫人陪着出来,四人共膳。韦小宝大奇:“莫非我这几十只乌龟画得好,陆先生一高兴,就请我吃饭?”但他一点儿自知之明倒也还有,看情形总似乎不像。几次开口想问,见陆先生脸上阴晴不定,深恐触怒了他,饭没吃饱,便让夺下饭碗,未免犯不着。当下一言不发,闷声吃了个饱。 饭罢,陆先生又带他进书房。 陆先生从地下拾起笔来,在纸上写了“韦小宝”三字,道:“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会不会写?”韦小宝道:“它认得我,我可认不得它,怎么会写?” 陆先生“嗯”了一声,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烛台,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细打量,指着一个个字,口中念念有辞,回到桌边,取过一张白纸,振笔疾书,伸指数了数蝌蚪文字的字数,又数纸上字数,再在纸上一阵涂改,回头又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语:“那三个字相同,这两个字又是一般,须得天衣无缝,才是道理。” 沉思半天,又在纸上一阵涂改,喜道:“行了!” 韦小宝不知他捣什么鬼,反正饭已吃饱,也就不去理会。只见陆先生又取过一张白纸,仔仔细细的写起字来。 这一次他写得甚慢,写完后摇头晃脑的轻轻读了一遍。韦小宝只听到有什么“神龙岛”、“洪教主”、“寿与天齐”等等语句,最后则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山。他心下恍然,这些话都是他在普济寺中向胖头陀信口胡吹的,那知胖头陀居然信以为真,回来大加传扬。又想:“那日胖头陀邀我上神龙岛来见洪教主,我说什么也不肯,不料鬼使神差,这船又竟驶到了这里,眼下西洋镜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他当然要大发脾气,只怕要将好姊姊和我丢入蛇坑,给几千几万条毒蛇吃得尸骨无存。”想到无穷无尽的毒蛇缠上身来,当真不寒而栗。 陆先生转过身来,脸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韦公子,你识得石碣上的蝌蚪文,委实可喜可贺。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齐天,才天降你这位神童,能读蝌蚪文字。”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识得什么蝌蚪文、青蛙文了?老子连癞虾蟆文也不识。我是瞎说一番,骗那瘦竹篙头陀的。” 陆先生笑道:“韦公子何必过谦?这是公子所背诵的石碣遗文,我笔录了下来,请公子指点,是否有误。”说着读道: “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特进卫国公李靖,右领军大将军宿国公程知节,光禄大夫兵部尚书曹国公李绩,徐州都督胡国公秦叔宝会于五台山锦绣峰,见东方红光耀天,斗大金字现于云际,文曰:‘千载之下,爰有大清。东方有岛,神龙是名。教主洪某,得蒙天恩。威灵下济,丕赫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辅佐,吐故纳新。万瑞百祥,罔不丰登。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须臾,天现青字,文曰:‘天赐洪某四十二章经八部,一存河南伏牛山荡魔寺,二存山西笔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山凌霄观,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当山真武观,六存川边崆峒山迦叶寺,七存云南昆明沐王府,八存云南昆明平西王府。’靖等恭录天文,雕于石碣,以待来者。” 陆先生抑扬顿挫的读毕,问道:“有没读错?”韦小宝道:“这是唐朝的石碣,怎会知道后世有个平西王吴三桂?”陆先生道:“上帝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既知后世有洪教主,自然也知道有吴三桂了。”韦小宝心中暗暗好笑,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心想:“不知你在捣什么鬼?” 陆先生道:“这石碑上的文字,一字也读错不得。虽然韦公子天赋聪明,但依我之见,那也是圣灵感动,才识得这些蝌蚪文字,日后仓卒之际,或有认错。最好韦公子将这篇碑文读得滚瓜烂熟,待洪教主召见之时,背诵如流,洪教主一喜欢,自然大有赏赐。” 韦小宝双眼一翻,登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料知胖头陀和陆先生已禀报洪教主,说有个小孩识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要传见考问。岂知这件事全是假的,陆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来骗教主一骗。陆先生道:“我现在读一句,韦公子跟一句,总须记得一字不错为止。‘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 事到临头,韦小宝欲待不读,也不可得,何况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十分有趣,便跟着诵读。他生性机伶,听过一段几百字的言语,要再行复述,那是半点不费力气,说到读书,可就要他的命了,这篇短文虽只寥寥数百字,但所有句子都十分拗口,含义更全不明白,什么“丕赫威能”、“吐故纳新”,浑不知是什么意思,只得跟着陆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读下去。幸亏陆先生不怕厌烦的教导,但也读了三十几遍,这才背得一字无误。 当晚他睡在陆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诵。陆先生听他已尽数记住,甚是欢喜,于是取过纸笔,将一个个蝌蚪字写了出来,教他辨认,那一个是“维”字,那一个是“贞”字。这一来韦小宝不由得叫苦连天,这些蝌蚪文扭来扭去,形状都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写将出来,当真难于登天,苦于杀头。他片刻也难坐定,如何能静下心来学蝌蚪文? 韦小宝固然愁眉苦脸,陆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陆先生这时早已知道,石碣上文字另有含义,他数了胖头陀所拓拓片中的字数,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凑上去,只求字数相同,碣文能讨得洪教主欢心,那管原来碣文中写些什么。如此拼凑,自然破绽百出,“维大唐贞观二年”这句中,“二”字排在第六,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笔划共有十八笔之多,无论如何说不上是个“二”字,第五字只有三笔,与那“观”字也极难拉扯得上。但顾得东来西又倒,陆先生才气再大,仓卒间也捏造不出一篇天衣无缝的文章来。洪教主聪明之极,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过他法眼,但大难临头,说不得只好暂且搪塞一时,日后的祸患,只好走着瞧了。 第342章 鹿鼎记(92) 这天教韦小宝写字,进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写会了四个蝌蚪文,幸好蝌蚪文本来奇形怪状,在韦小宝笔下写出来难看之极,倒也不觉如何刺眼,若是正楷,由一个从未学过写字的孩子写将出来,任谁一看,立知真伪。 下午学了三字,晚间又学了两字,这一天共学了九个字。韦小宝不住口的大吵大嚷,几次掷笔不学。陆先生又恐吓,又哄骗,最后叫了方怡来坐在旁边相陪,韦小宝这才勉强耐心续学。陆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耽心,只怕洪教主随时来传,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学全,便给教主叫了去,韦小宝这颗脑袋固然不保,自己难免陪着他全家送命。 可是这件事丝毫心急不得,越盼他快些学会,韦小宝反而越学越慢,脑子中塞满的这许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纠缠游动一般,实在难以辨认。 学得数日,韦小宝身上毒蛇所噬的伤口倒好全了,勉强认出的蝌蚪文却还只二三十字,而且缠夹不清,十个字中往往弄错了七八个。 陆先生正烦恼间,忽听得门外胖头陀的声音说道:“陆先生,教主召见韦公子!”陆先生脸如土色,手一颤,一枝蘸满了墨汁的毛笔掉落衣襟之上。 一个极高极瘦的人走进书房,正是胖头陀到了。韦小宝笑道:“胖尊者,你怎地今日才来见我?我等了你好久啦。” 胖头陀见到陆先生的神色,已知大事不妙,不答韦小宝的话,喃喃自语:“我早该知道这小鬼是在胡说八道,偏是痰迷了心窍,要想立什么大功,不料反而更加早死。” 陆先生冷笑道:“你不过光棍一条,那也罢了,姓陆的一家八口,却尽数陪了你送命。” 胖头陀一声长叹,道:“大家命该如此,这叫做在劫难逃。陆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惧?” 韦小宝拍手道:“胖尊者这话说得是,是英雄好汉,怕什么了?我都不怕,你们更加不用怕。” 陆先生冷笑一声,道:“无知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经迟了。”出神半晌,道:“胖尊者请稍待,我去向拙荆吩咐几句。” 过了一会,陆先生回入书房,脸上犹有泪痕。胖头陀道:“陆兄,你的升天丸,请给我一粒。”陆先生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给他,说道:“这丸入口气绝,非到最后关头,不可轻举妄动。”胖头陀接过,苦笑道:“多谢了!胖头陀对自己性命也还看得不轻,不想这么快就即升天。” 韦小宝在五台山上,见胖头陀力敌少林寺十八罗汉,威风凛凛,此刻讨这毒药,显是当洪教主怪罪之时便即自杀,才明白事态果真紧急,不由得害怕起来。 三人出门,韦小宝隐隐听得内堂有哭泣之声,问道:“方姑娘呢?她不去么?”胖头陀道:“哼,你小小年纪,倒是多情种子,五台山上有个私奔老婆,这里又有个方姑娘。”左手一把将他抱起,喝道:“走罢!”迈开大步,向东急行,顷刻间疾逾奔马。 陆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韦小宝见他显得毫不费力,却和胖头陀并肩而行,竟不落后半步,才知这文弱书生原来也身负上乘武功,说道:“胖尊者、陆先生,你们二位武功这样高强,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们……”胖头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口,怒道:“在这神龙岛上,你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可活得不耐烦了?”韦小宝给他这么一按,气为之窒,心道:“他妈的,你怕洪教主怕成这等模样,还自称是英雄呢,狗熊都不如!” 三人向着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时,只见树上、草上、路上,东一条、西一条,全是毒蛇,但说也奇怪,对他三人却全不滋扰。转过了两个山坡,抬头遥见峰顶建着几座大竹屋。胖头陀抱着韦小宝直上峰顶。 这时山道狭窄,陆先生已不能与胖头陀并肩而行,落后丈许。胖头陀将嘴凑在韦小宝耳边,低声问道:“你那部《四十二章经》呢?”韦小宝道:“不在我身边。”胖头陀道:“那还用说?你身边早已搜过了几遍。到那里去啦?”韦小宝道:“少林寺十八罗汉拿了经书,自然去交了给他们方丈。”心想这瘦竹篙头陀打不过少林十八罗汉,听得经书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自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也必给人家撵了出来。 那日胖头陀亲手将经书交在澄心和尚手中,对韦小宝这句话自无怀疑,低声道:“待会见了教主,可千万不能提到此事。否则教主逼你交出经书,你交不出,教主他老人家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可。” 韦小宝听他语声中大有惧意,而且显然怕给陆先生听到,低声道:“你明明已抢到了经书,又还给了少林寺和尚,教主知道了,更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算暂时不罚你,派你去少林寺夺还经书,也有得够你受的了。” 胖头陀身子一颤,默然不语。 韦小宝道:“咱哥儿俩做桩生意。有什么事,你照应我,我也照应你。大家闷声大发财。否则大家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陆先生突然在身后接口问道:“什么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韦小宝道:“咱三人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心想此刻处境之糟,已然一塌胡涂,能把这两个好手牵累在内,多少有点依傍指望。 胖头陀和陆先生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两人齐声长叹。 又行了一顿饭时分,到了峰顶。只见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来,每人背上都负着一柄长剑。左首一人问道:“胖头陀,这小孩干什么的?” 胖头陀放下韦小宝,道:“教主令旨,传他来的。” 西首三名红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来,背上也负着长剑,见到三人,迎了上来。一个少女笑道:“胖头陀,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么?”说着在韦小宝颊上捏了一把。胖头陀道:“姑娘取笑了。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紧事情问他。”另一个圆脸少女捏了一下韦小宝的右颊,笑道:“瞧这娃娃相貌,定是胖头陀的私生儿,你赖也赖不掉的。” 韦小宝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儿子。你跟胖头陀私通,生了我出来。” 一众少年少女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那圆脸少女脸上通红,啐道:“小鬼,你作死啊!”伸手便打。韦小宝侧头避开。这时又有十几名年轻男女闻声赶到,都向那圆脸少女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恼,左足飞起,在韦小宝屁股上猛力踢了一脚。韦小宝大叫:“妈,你干么打儿子?”一众少年少女笑得更加响了。 只听得钟声镗镗镗响起,众人立即肃静倾听,二十多名年轻男女转身向竹屋中奔去。 胖头陀道:“教主集众致训。”向韦小宝道:“待会见到教主之时,可千万不能胡说八道。”韦小宝见他神色郁郁,这些年轻男女对他又颇为无礼,心想他武功甚高,干么怕了这些十几岁的娃娃,不由得对他有些可怜,便点了点头。 只见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头陀和陆先生带着韦小宝走进屋去。过了一条长廊,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大厅。这厅硕大无朋,足可容得千人之众。韦小宝在北京皇宫中住得久了,再巨大的厅堂也不在眼中。可是这座大厅却实在巨大,一见之下,不由得肃然生敬。 但见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个方位。青、白、黑、黄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红的则是少女,背上各负长剑,每一队约有百人。大厅彼端居中并排放着两张竹椅,铺了锦缎垫子。两旁站着数十人,有男有女,年纪轻的三十来岁,老的已有六七十岁,身上均不带兵刃。大厅中聚集着五六百人,竟没半点声息,连咳嗽也没一声。 韦小宝心中暗骂:“他妈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么?”过了好一会,钟声连响九下,内堂脚步声响。韦小宝心道:“鬼教主出来了。” 那知出来的却是十名汉子,都是三十岁左右年纪,衣分五色,分在两张椅旁一站,每一边五人。又过了好一会,钟声镗的一声大响,跟着数百只银铃齐奏。厅上众人一齐跪倒,齐声说道:“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胖头陀一扯韦小宝衣襟,令他跪下。 韦小宝只得也跪了下来,偷眼看时,见有一男一女从内堂出来,坐入椅中。铃声又响,众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纪甚老,白鬓垂胸,脸上都是伤疤皱纹,丑陋已极,心想这人便是教主了。那女的却是个美貌少妇,看模样不过二十二三岁年纪,微微一笑,媚态横生,艳丽无匹。韦小宝暗赞:“乖乖不得了!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还要美貌。皇宫和丽春院中,都还没这等标致脚色。” 左首一名青衣汉子踏上两步,手捧青纸,高声诵道:“恭读慈恩普照、威临四方洪教主宝训:‘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 厅上众人齐声念道:“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 韦小宝一双眼珠正骨碌碌的瞧着那丽人,众人这么齐声念了出来,将他吓了一跳。 那青衣汉子继续念道:“教主仙福齐天高,教众忠字当头照。教主驶稳万年船,乘风破浪逞英豪!神龙飞天齐仰望,教主声威盖八方。个个生为教主生,人人死为教主死,教主令旨尽遵从,教主如同日月光!” 那汉子念一句,众人跟着读一句。韦小宝心道:“什么洪教主宝训?大吹牛皮。我天地会的切口诗比它好听得多了。” 众人念毕,齐声叫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那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劲。洪教主一张丑脸上神情漠然,他身旁那丽人却笑吟吟的跟着念诵。 众人念毕,大厅中更无半点声息。 注: 唐末军阀罗绍威取魏博镇,将其五千精兵尽数杀死,事后深为懊悔,自认是极大错误,说:“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王莽时钱币以铜铁铸作刀形,刀上文字镀以黄金,称为“错刀”。罗绍威以错刀之“错”喻错误之“错”,此错之大,聚六州四十三县之铁,也难以铸成。“九州聚铁铸一字”,此“一字”为一个大“错”字,本书借用以喻韦小宝受骗赴神龙岛,悔之莫及。 战国时秦国商鞅变法,法令初颁时恐人民不遵,立三丈之木于南门,宣称若能搬出北门者赏五十金,此事甚易而赏重,众皆不信。有一人试行搬木,商鞅果然依令照赏,于是人人皆信其法。商鞅立法严峻,民不敢违。 第二十回 残碑日月看仍在 前辈风流许再攀 那丽人眼光自西而东的扫过来,脸上笑容不息,缓缓说道:“黑龙门掌门使,今日限期已至,你将经书缴上来。”她语音又清脆,又娇媚,动听之极,伸出左手,摊开手掌。 韦小宝远远望去,见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时涌起一个念头:“这女人年纪虽比我大了几岁,但做我老婆倒也不错。她如到丽春院去做生意,扬州的嫖客全要拥到,苏州、镇江、南京的男人也要赶来,将丽春院大门也挤破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迈上两步,躬身说道:“启禀夫人:北京传来禀告,已查到四部经书的下落,正加紧出力,依据教主宝训教导,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夫人。”他语音微微发抖,显是十分害怕。 韦小宝心道:“可惜,可惜,这个标致女人,原来竟是这老丑洪教主的老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月光光,照毛坑!” 那女人微微一笑,说道:“教主已将日子宽限了三次,黑龙使你总是推三阻四,不肯出力,对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罢?” 黑龙使鞠躬更低,说道:“属下受教主和夫人大恩,粉身碎骨,也难图报。实在这事万分棘手,属下派到宫里的六人之中,已有邓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还望教主和夫人恩准宽限。” 韦小宝心道:“那肥母猪和假宫女原来是你的下属。只怕老婊子的职位也没你大。” 那女子左手抬起,向韦小宝招了招,笑道:“小弟弟,你过来。”韦小宝吓了一跳,低声道:“我?”那女子笑道:“对啦,是叫你。”韦小宝向身旁陆先生、胖头陀二人各望一眼。陆先生道:“夫人传呼,上前恭敬行礼。”韦小宝心道:“我偏不恭敬,又待怎地?”可是走上前去,还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说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洪夫人笑道:“这小孩倒乖巧。谁教你在教主之下,加上‘和夫人’三个字?” 韦小宝不知神龙教中教众向来只说“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一入教后,便将这些话念得熟极而流,谁也不敢增多一字,减少半句。韦小宝眼见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极有权势,反正拍马屁不用本钱,随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听她相询,便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寿与天齐才有乐趣,否则过得两三百年,夫人归天,教主岂不寂寞得紧?” 洪夫人一听,笑得犹似花枝乱颤,洪教主也不禁莞尔,手捻长须,点头微笑。神龙教中上下人等,一见教主,无不心惊胆战,谁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听得韦小宝如此说,都代他捏一把汗,待见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么这三个字,是你自己想出来加上去的了?” 韦小宝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碑弯弯曲曲的字中,也提到夫人的。” 此言一出,陆先生全身登如堕入冰窖,自己花了无数心血,才将一篇碑文教了他背熟,忽然间他别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何还凑得齐字数?这顽童信口开河,势不免将碑文乱说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绽甚多,这一来还不当场败露? 洪夫人听了也是一怔,道:“你说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韦小宝道:“是啊!” 他随口说了“是啊”二字,这才暗叫:“糟糕!她若要我背那碑文,其中却没说到夫人。”好在洪夫人并不细问,说道:“你姓韦,从北京来的,是不是?”韦小宝又道:“是啊。”洪夫人道:“听胖头陀说,你在北京见过一个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还教过你武功?” 第343章 鹿鼎记(93) 韦小宝心想:“我跟胖头陀说的话,除了那部经书之外,他都禀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只好死挺到底,反正胖柳燕已经死了,这叫做死无对证。”便道:“正是,这个柳姑姑是我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里,时时到我家里来的。” 洪夫人笑吟吟的问道:“她来干什么?”韦小宝道:“跟我叔叔说笑话啊。有时他们还搂住了亲嘴,以为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瞧见了。”他知越说得活灵活现,诸般细微曲折的细节都说到了,旁人越会相信。 洪夫人笑道:“你这孩子滑头得紧。人家亲嘴,你也偷看。”转头向黑龙使道:“你听见吗?小孩子总不会说谎罢?” 韦小宝顺着她眼光瞧去,只见黑龙使脸色大变,恐惧已达极点,身子发颤,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属下……属下督导无方,罪该万死,求教主和夫人网……网开一面,准属下将功赎罪。”韦小宝大奇,心想:“我说那肥猪姑娘和我叔叔亲嘴,跟这老头儿又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吓成这个样子?” 洪夫人微笑道:“将功赎罪?你有什么功劳?我还道你派去的人,当真忠心耿耿的在为教主办事。那知道在北京,却在干这些风流勾当。”黑龙使又连连磕头,额头上鲜血涔涔而下。韦小宝心下不忍,想说几句对他有利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来。 黑龙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着你老人家出死入生,虽无功劳,也有苦劳。”洪夫人冷笑道:“你提从前的事干什么?你年纪这样大了,还能给教主办多少年事?黑龙使这职位,早些不干,岂不快活?”黑龙使抬起头来望着洪教主,哀声道:“教主,你对老部下、老兄弟,总该开恩罢?” 洪教主脸上神色木然,淡淡的道:“咱们教里,老朽胡涂之人太多,也该好好整顿一下才是。”他声音低沉,说来模糊不清。韦小宝自见他以来,首次听到他说话。突然间数百名少男少女齐声高呼:“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 黑龙使叹了口气,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吐故纳新,我们老人,原该死了。”转过身来,说道:“拿来罢!” 厅口四名黑衣少年快步上前,手中各托一只木盘,盘上有黄铜圆罩罩住,走到黑龙使身前,将木盘放在地下,迅速转身退回。厅上众人不约而同的退了几步。 黑龙使喃喃的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嘿嘿,有一事不成,便是属下并不忠心耿耿。”伸手握住铜盖顶上的结子,向上一提。 盘中一物突然窜起,跟着白光一闪,斜刺里一柄飞刀激飞而至,将那物斩为两截,掉在盘中,蠕蠕而动,却是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 韦小宝一声惊呼。厅中众人也都叫了起来:“那一个?”“什么人犯上作乱?”“拿下了!”“那一个叛徒,胆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突然站起,双手环抱,随即连摆三下。只听得唰唰唰唰,长剑出鞘之声大作,数百名少男少女奔上厅来,将五六十名年长教众团团围住。这数百名少年青衣归青衣,白衣归白衣,毫不混杂,各人占着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分别对付一人,长剑分指要害,那数十名年老的顷刻之间便遭制住。胖头陀和陆先生身周,也各有七八人以长剑相对。 一名五十来岁的黑须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夫人,你操练这阵法,花了好几个月功夫罢?要对付老兄弟,其实用不着这么费劲。”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红衣少女,两名少女长剑前挺,剑尖挺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对教主和夫人无礼。”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条五彩神龙,是我无根道人杀的。你要处罚,尽管动手,何必连累旁人?” 洪夫人坐回椅中,微笑道:“你自己认了,再好也没有。道长,教主待你不薄吧?委你为赤龙门掌门使,那是教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职,你为什么要反?”无根道人说道:“属下没有反。黑龙使张淡月有大功于本教,只因他属下有人办事不力,夫人便要取他性命,属下大胆向教主和夫人求个情。”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允呢?” 无根道人道:“神龙教虽是教主手创,可是数万兄弟赴汤蹈火,人人都有功劳。当年起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的命丧敌手,有的为教主诛戮,剩下来的已不到一百人。属下求教主开恩,饶了我们几十个老兄弟的性命,将我们尽数开革出教。教主和夫人见着我们老头儿讨厌,要起用新人,便叫我们老头儿一起滚蛋罢。” 洪夫人冷笑道:“神龙教创教以来,从没听说有人活着出教的。无根道长这么说,当真异想天开之至。”无根道人道:“这么说,夫人是不答允了?”洪夫人道:“对不起,本教没这个规矩。”无根道人哈哈一笑,道:“原来教主和夫人非将我们尽数诛戮不可。” 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忠于教主,教主自然仍旧当他好兄弟,决无歧视。我们不问年少年长,只问他对教主是否忠心。那一个忠于教主的,举起手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一齐举起左手,被围的年长教众也都举手,连无根道人也高举左手,大家同声道:“忠于教主,决无二心!”韦小宝见大家举手,也举起了手。 洪夫人点头道:“那好得很啊,原来人人忠于教主,连这个新来的小弟弟,虽非本教中人,居然也忠于教主。”韦小宝心道:“我忠于乌龟王八蛋。”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那么我们这里一个反贼也没有了。恐怕有点不对头吧?得好好查问查问。众位老兄弟只好暂且委屈一下,都绑了起来。”数百名少年男女齐声应道:“是!” 一名魁梧大汉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龙使,你又有什么高见?”那大汉道:“高见是没有,属下觉得不公平。”洪夫人道:“啧啧啧,你指摘我处事不公平。” 那大汉道:“属下不敢,属下跟随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为本教拚命之时,这些小娃娃都还没生在世上。为什么他们才对教主忠心,反说我们老兄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吟吟的道:“白龙使这么说,那是在自己表功了。你是不是说,倘若没有你白龙使钟志灵,神龙教就无今日?” 那魁梧大汉钟志灵道:“神龙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大伙儿不过跟着他老人家打天下,有什么功劳可言,不过……” 洪夫人道:“不过怎样啊?”钟志灵道:“不过我们没有功劳,这些十几岁的小娃娃们就更加没有功劳。”洪夫人道:“我不过二十几岁,那也没有功劳了?”钟志灵迟疑半晌,道:“不错,夫人也没有功劳。创教建业,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 洪夫人缓缓的道:“既然大家没有功劳,杀了你也不算冤枉,是不是?”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阵杀气,脸上神色仍娇媚万状。 钟志灵怒叫:“杀我姓钟的一人,自然不打紧。就只怕如此杀害忠良,诛戮功臣,神龙教的基业,要毁于夫人一人之手。” 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这几个字说得懒洋洋地,那知道竟是下令杀人的暗号。站在白龙使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听,长剑同时挺出,一齐刺入钟志灵身子。七剑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溅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鲜血,倒地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动甚是整齐。 教中老兄弟都知白龙使钟志灵武功甚高,但七剑齐至,竟无丝毫抗御之力,足见这七名少年为了今日在厅中刺这一剑,事先曾得教主指点,又已不知练了多少遍,实已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无不心下栗栗。 洪夫人打了个呵欠,左手轻轻按住了樱桃小口,显得娇慵之极。洪教主仍神色木然,对白龙使的丧命,宛若没瞧见。洪夫人轻轻的道:“青龙使、黄龙使,你们两位觉得白龙使钟志灵谋叛造反,是不是罪有应得?” 一个细眼尖脸的老者躬身说道:“钟志灵反叛教主和夫人,处心积虑,由来已久,属下十分痛恨,曾向夫人告发了好几次。夫人总是说,瞧在老兄弟面上,要让他有个悔改的机会。教主和夫人宽宏大量,只盼他改过自新,那知这人恶毒无比,委实罪不可赦。如此轻易将他处死,那是万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无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 韦小宝心道:“这是个马屁大王。” 洪夫人微微一笑,说道:“黄龙使倒还识得大体。青龙使,你以为怎样?” 一个五十来岁的高瘦汉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视,斥道:“滚开。教主要杀我,我不会自己动手吗?”八名少年长剑向前微挺,剑尖碰到了他衣衫。那汉子嘿嘿几声冷笑,慢慢提起双手,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衫,说道:“教主、夫人,当年属下和赤、白、黑、黄四门掌门使义结兄弟,决心为神龙教卖命,没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杀许某,并不希奇,奇在黄龙使殷大哥贪生怕死,竟说这等卑鄙龌龊的言语,来诬衊自己好兄弟……” 猛听得“嗤”的一声急响,那汉子双手向外疾分,已将身上长袍扯为两半,手臂一振之间,两片长袍横卷而出,将身旁八名青衣少年的长剑荡开,青光闪动,手掌中已多了两柄尺半长的短剑。嗤嗤之声连响,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剑,尽数倒地,伤口中鲜血直喷。八人尸身倒在他身旁,围成一圈,竟排得十分整齐。这几下手法之快,直如迅雷不及掩耳。 洪夫人一惊,双手连拍,二十余名青衣少年同时抢上,挺剑拦在青龙使身前,又团团将他围住。 青龙使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夫人,你教出来的这些娃娃,脓包之极。教主要靠这些小家伙来建功克敌,未免有些不大顺手罢?” 七少年刺杀钟志灵,洪教主犹如视而不见,青龙使刺杀八少年,他仍似无动于衷,稳稳而坐,始终浑不理会。 洪夫人嫣然一笑,说道:“青龙使,你剑法高明得很哪,今日……” 忽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之声大作,大厅中数百名少年男女手中长剑纷纷落地,众人大奇之下,见众少年一个个委顿在地,各人随即觉得头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跟着余人也摇摇晃晃,倒了下来,顷刻之间,大厅中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 洪夫人惊呼:“为……为什么……”身子一软,从竹椅中滑了下来。 青龙使却昂然挺立,狞笑道:“教主,你残杀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罢?”两柄短剑一击,铮然作声,踏着地下众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 洪教主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伸手抓住竹椅靠手,喀喇一声,拗断了靠手。青龙使登时变色,退后两步,说道:“教主,偌大一个神龙教,弄得支离破碎,到底是谁种下的祸胎,你老人家现下总该明白了罢?” 洪教主“嗯”的一声,突然从椅上滑下,坐倒在地。青龙使大喜,抢上前去,蓦地里呼的一声,一物夹着一股猛烈之极的劲风,当胸飞来。青龙使右手短剑用力斩出,那物断为两截,原来便是洪教主从竹椅上拗下的靠手。他这一掷之劲非同小可,一段竹棍虽给斩断,上半截余势不衰,噗的一声,插入青龙使胸口,撞断了五六条肋骨,直没至肺。 青龙使一声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气息接不上来,登时哑了。身子晃了两下,手中两柄短剑落地,分别插入了两名少年身上。这两名少年四肢麻软,难以动弹,神智却仍清醒,口中也能说话,短剑插身,痛得高声大叫。 数百名少年男女见教主大展神威,击倒青龙使,齐声欢呼。只见洪教主右手撑地,挣扎着要想站起,但右腿还没站直,双膝一软,倒地滚了几滚,摔得狼狈不堪。这一来,人人都知教主和自己一样,也已中毒,筋软肉痹。教主平素极其庄严,在教众面前话也不多说一句,笑也不多笑一声,此刻竟摔得如此丢人,自是全身力道尽失。 大厅上数百人尽数倒地,却只一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来身材矮小,可是在数百名卧地不起的人中,不免显得鹤立鸡群。 此人正是韦小宝。他鼻中闻到一阵阵淡淡幽香,只感心旷神怡,全身暖洋洋地,快美难言,眼见一个个人都倒在地下,何以会有此变故,心中全然不解。他呆了一会,伸手去拉胖头陀,问道:“胖尊者,大家干什么?” 胖头陀奇道:“你……你没中毒?”韦小宝奇道:“中毒?我……我不知道。”他用力扶起胖头陀,可是胖头陀腿上没半点力气,又即坐倒。 陆先生突然问道:“许大哥,你……你使的是什么毒?” 青龙使身子摇摇晃晃,犹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柱子,不住咳嗽,说道:“可惜,可……可惜功败垂成,我……我是不中用了。” 陆先生道:“是‘七虫软筋散’?是‘千里销魂香’?是……是‘化……化血……腐骨粉’?”连说了三种剧毒药物的名称,说到“化血腐骨粉”时,声音颤抖,显得害怕已极。 青龙使右肺受伤,咳嗽甚剧,答不出话。陆先生道:“韦公子却怎地没中毒?啊,是了!”他突然省悟,这“是了”二字叫得极响,说道:“你短剑上搽了‘百花腹蛇膏’,妙计,妙计。韦公子,请你闻一闻青龙使那两柄短剑,是不是剑上有花香?” 韦小宝心想:“剑上有毒,我才不去闻呢。”说道:“就在这里也香得紧呢。” 陆先生脸现喜色,道:“是了,这‘百花腹蛇膏’遇到鲜血,便生浓香,本是炼制香料的一门秘法,常人闻了,只有精神舒畅,可是……可是我们住在这灵蛇岛上,人人都服惯了‘雄黄药酒’,以避毒蛇,这股香气一碰上‘雄黄药酒’,便令人筋骨酥软,十二个时辰不解。许大哥,真是妙计。这‘百花腹蛇膏’在岛上本是禁物,原来你暗中早已有备,你定有三四个月没喝雄黄药酒了。” 青龙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两名少年身上,摇头道:“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还是中了洪安通的毒手。” 第344章 鹿鼎记(94) 几名少年喝道:“大胆狂徒,你胆敢呼唤教主的圣名。” 青龙使拾起一柄长剑,慢慢站起,一步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我杀了这恶贼之后……咳咳……还叫不叫得?”数百名少年男女都惊呼起来。 过了一会,只听得黄龙使苍老的声音道:“许兄弟,你去杀了洪安通,大伙儿奉你为神龙教教主。大家快念:咱们齐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贰。” 大厅上沉默片刻,便有数十人念了起来:“咱们齐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贰。”有些声音坚决,有些显得迟疑,颇为参差不齐。 青龙使走得两步,咳嗽一声,身子晃几下,他受伤极重,但勉力挣扎,说什么要先杀了洪教主。 洪夫人忽然格格一笑,说道:“青龙使,你没力气了,你腿上半点力气也没了,你胸口鲜血涌了出来,快流光啦。你不成啦。坐下罢,疲倦得很,坐下罢,对了,坐下休息一会。你放下长剑,坐到我身边来,让我治好你的伤。对啦,坐倒罢,放下长剑。”越说声音越温柔娇媚。 青龙使又走得几步,终于慢慢坐倒,铮的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黄龙使见青龙使再也无力站起,大声道:“许雪亭,你这奸贼痴心妄想,他妈的想做教主,你撒泡尿自己照一照,这副德性像是不像。” 赤龙使无根道人喝道:“殷锦,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见风使舵,东摇西摆。老道手脚一活,第一个便宰了你。” 黄龙使殷锦道:“你狠什么?我……我……”欲待还口,见青龙使许雪亭摇摇晃晃的又待站起,眼见这场争斗尚不知鹿死谁手,又住了口。 一时厅上数百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许雪亭身上。 洪夫人柔声道:“许大哥,你倦得很了,还是坐下来罢。你瞧着我,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你好好歇一歇,以后我天天唱小曲儿给你听。你瞧我生得好不好看?” 许雪亭唔唔连声,说道:“你……你好看得很……不过我……我不敢多看……”说着又即坐倒,这一次再也站不起来,但心中雪亮,自己只要一坐不起,杀不了教主,数百人中以教主功力最为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么反叛他的一众老兄弟人人无幸,尽数要遭他毒手,说道:“陆……陆先生,我动不了啦,你给想……想……咳咳……想个法子。” 陆先生道:“韦公子,这教主十分狠毒,待会他身上所中的毒消解,便会杀死大伙儿,连你也活不成。你快去将教主和夫人杀了。” 这几句话他就是不说,韦小宝也早明白,当下拾起一柄剑,慢慢向洪教主走去。陆先生又道:“这洪夫人狐狸精,尽会骗人,你别瞧她的脸,不可望她眼睛。” 韦小宝道:“是!”挺剑走上几步。 洪夫人柔声道:“小兄弟,你说我生得美不美?”声音中充满了销魂蚀骨之意。韦小宝心中一动,转头便欲向她瞧去。胖头陀大喝一声:“害人精,看不得!”韦小宝一凛,紧紧闭住了眼睛。洪夫人轻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着我,睁开了眼。你瞧,我眼珠子里有你的影子!” 韦小宝一睁眼,见到洪夫人眼波盈盈,全是笑意,不由得心中大荡,随即举剑当胸,向着洪教主走去,心道:“你这样的美人儿,我真舍不得杀,你的老公却非杀不可。”忽然左侧有个清脆的声音说道:“韦大哥!杀不得!” 这声音极熟,韦小宝心头一震,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红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目,正是小郡主沐剑屏。他大吃一惊,万想不到竟会在此和她相遇,至于她身穿赤龙门少女的红衣,反不觉如何惊奇了,忙俯身将她扶起,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沐剑屏不答他的问话,只道:“你……你千万杀不得教主。”韦小宝奇道:“你投了神龙教?怎……怎么会?”沐剑屏全身软得便如没了骨头,将头靠在他肩上,一张小口刚好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如杀了教主和夫人,我就活不成了。那些老头子恨死了我们,非尽数杀了我们这些少年人不可。”韦小宝道:“我要他们不来害你,他们会答允的。”沐剑屏急道:“不,不!教主给我们服了毒药,旁人解不来的。” 韦小宝和她久别重逢,本已十分欢喜,何况怀中温香软玉,耳边柔声细语,自是难于拒却,又想她已给教主逼服了毒药,旁人解救不得,那么杀了教主,便是害死怀中这个小美人儿,此事万万不可,只一件事为难,低声道:“我如不杀教主,教主身上毒性去了之后,就要杀我了。”他将沐剑屏紧紧抱住,这句话就在她耳边而说。 沐剑屏道:“你救了教主和夫人,他们怎么还会杀你?” 韦小宝心想不错,洪夫人这样千娇百媚,无论如何是杀不下手的,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机会,只是胖头陀、陆先生、无根道人这几个,不免要给教主杀了。那无根道人十分豪杰,杀了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杀教主和夫人,也保全得胖头陀等人的性命,便道:“正是!好老婆。就算教主要杀我,我也非救你不可。”说着在她左颊上亲了一吻。 沐剑屏大羞,满脸通红,眼光中露出喜色,低声道:“你立了大功,又是小孩,教主怎会杀你?” 韦小宝将沐剑屏轻轻放落,转头道:“陆先生,教主是杀不得的,夫人也杀不得。石碑上刻了字,说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我怎敢害他们性命?他二位老人家神通广大,就是要害,也害不死的。” 陆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数?别胡思乱想了,快快将他二人杀了,否则大伙儿死无葬身之地。” 韦小宝连连摇头,说道:“陆先生,你不可说这等犯上作乱的言语。你有没有解药?咱们赶快得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 洪夫人柔声说道:“对啦,小兄弟,你当真见识高超。上天派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下凡,前来辅佐教主。神龙教有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真是大家的福气。”这几句话说得似乎出自肺腑,充满了惊奇赞叹之意。 韦小宝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夫人,我不是神龙教的人。” 洪夫人笑道:“那再容易也没有了。你现下即刻入教,我就是你的接引人。教主,这位小兄弟为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们派他个什么职司才是?” 洪教主道:“白龙门掌门使钟志灵叛教伏法,咱们升这少年为白龙使。” 洪夫人笑道:“好极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为首,下面就是青、黄、赤、白、黑五龙使。像你这样一入教就做五龙使,那真是从所未有之事。足见教主对你倚重之深。小兄弟,你姓韦,我们是知道的,你大号叫作什么?” 韦小宝道:“我叫韦小宝,江湖上有个外号,叫作‘小白龙’。”他想起那日茅十八给他杜撰了个外号,觉得若无外号,不够威风,想不到竟与今日之事不谋而合。 洪夫人喜道:“你瞧,你瞧!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否则那有这样巧法。教主金口,一言既出,决无反悔。” 陆先生大急,说道:“韦公子,你别上他们的当。就算你当了白龙使,他们一不高兴,若要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白龙使钟志灵便是眼前的榜样。你快杀了教主和夫人,大家奉你为神龙教教主便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胖头陀、许雪亭、无根道人等都觉这话太过匪夷所思,但转念一想,若不奉他为教主,教中再没比白龙使更高的职位,眼前情势恶劣之极,众人性命悬于其手,也只有这样,方能诱得他去杀了教主和夫人,只消渡过难关,谅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当了教主,也逃不过众人的掌握。当下众人齐道:“对,对,我们齐奉韦公子为神龙教教主,大伙儿对你忠心耿耿。” 韦小宝心中一动,斜眼向洪夫人瞧去,只见她半坐半卧的靠在竹椅上,全身犹似没了骨头一般,胸口微微起伏,双颊红晕,眼波欲流,心道:“做教主没什么好玩,这教主夫人可真美得要命。我如做了教主,你这教主夫人可还做不做哪?” 但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随即明白:“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身上毒性一解,我又怎管他们得了?这是过桥抽板。”过桥抽板的事,他在天地会青木堂中早已有过经历,天地会的兄弟们是英雄好汉,过了桥之后不忙抽板,这些神龙教的家伙,岂有不大抽而特抽、抽个不亦乐乎的?教主夫人虽美,毕竟自己的小命更美,便伸了伸舌头,笑道:“教主我是当不来的,你们说这种话,没的折了我的福份,而且有点儿大逆不道。这样罢,教主、夫人,大家言归于好,今日的帐,双方都不算。陆先生、青龙使他们冒犯了教主,请教主宽宏大量,不处他们的罪。陆先生,你取出解药来,大家服了,和和气气,岂不是好?” 洪教主不等陆先生开口,立即说道:“好,就这么办。白龙使劝我们和衷共济,不咎既往,本座嘉纳忠言,今日厅上一切犯上作乱之行,本座一概宽赦,不再追究。” 韦小宝喜道:“青龙使,教主答允了,那不是好得很吗?” 陆先生眼见韦小宝无论如何是不会去杀教主了,长叹一声,说道:“既是如此,教主、夫人,你们两位请立下一个誓来。” 洪夫人道:“我苏荃决不追究今日之事,若违此言,教我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 洪教主低沉着声音道:“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日后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尸骨无存。” “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那是神龙教中最重的刑罚,教主和夫人当众立此重誓,虽为势所迫,却也是决计不能反口的了。陆先生道:“青龙使,你意下如何?”许雪亭奄奄一息,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陆先生又道:“无根道长,你以为怎样?” 无根道人大声道:“就是这样。洪教主原是我们老兄弟,他文才武功,胜旁人十倍,大伙儿本来拥他为主,原无二心。自从他娶了这位夫人后,性格大变,只爱提拔少年男女,将我们老兄弟一个个的残杀。青龙使这番发难,只求保命,别无他意。教主和夫人既已当众立誓,决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杀害老兄弟,大家又何必反他?再说,神龙教原也少不得这位教主。” 一众少年少女纵声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陆先生道:“韦公子,你没喝雄黄药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大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来,喂了各人服下即可。” 韦小宝笑道:“这毒原来如此易解。”走到厅外,却找不到冷水,绕到厅后,见一排放着二十余只七石缸,都装满清水,原来是防竹厅失火之用,当下满满提了一桶清水,回到厅中,先舀一瓢喂给教主喝下,其次喂给洪夫人。第三瓢却喂给无根道人,说道:“道长,你是英雄好汉。”第四、五瓢喂了胖头陀和陆先生,第六瓢喂给沐剑屏。 各人饮了冷水,便即呕吐,慢慢手脚可以移动。韦小宝又喂数人后,陆先生已可起立行走,过去扶起青龙使许雪亭,为他止血治伤。胖头陀等分别去提冷水,灌救亲厚的兄弟。不久沐剑屏救了几名红衣少女。一时大厅上呕吐狼藉,臭不可当。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行聚会。”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究既往,众兄弟自伙之间,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争吵寻仇,违者重罚。五龙少年不得对掌门使不敬,掌门使也不可藉故处置本门少年。” 众人齐声奉令,但疑忌忧虑,毕竟难以尽去。 洪夫人柔声道:“白龙使,你跟我来。”韦小宝还不知她是在呼唤自己,见她招手,这才想起自己已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便跟了过去。 教主和夫人并肩而行,出了大厅,已可行动的教众都躬身行礼,高声叫道:“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教主和夫人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向厅左行去,穿过一大片竹林,到了一个平台之上。台上筑着几间大竹屋,十余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剑前后把守,见到教主,一齐躬身行礼。洪夫人领韦小宝进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这位韦公子,是你们白龙门新任的掌门使,请他在东厢房休息,你们好好服侍。”说着向韦小宝一笑,进了内堂。 几名白衣少年躬身向韦小宝道:“属下少年参见座使。”韦小宝在皇宫中做惯了首领太监,在天地会中又做惯了香主,旁人对他恭敬,已毫不在乎,只点了点头。 几名白衣少年引他进了东厢房,献上茶来。虽说是厢房,却也十分宽敞,陈设雅洁,桌上架上摆满了金玉古玩,壁上悬着字画,床上被褥华美,居然有点皇宫中的派头。 几名白衣少年见洪夫人言语神情之中,显然对韦小宝极为看重,而教主这“仙福居”更是从无外人在此过宿,白龙使享此殊荣,地位更在其他四使之上了。这些少年在此守卫,不知适才大厅中的变故,但见韦小宝位尊得宠,一个个过来大献殷勤。 当日下午,韦小宝向几名白衣少年问了五龙门的各种规矩。原来神龙教下分五门,每一门统率数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数百名寻常教众。掌门使本来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耆宿,但教主近来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岁左右之人,便得出掌仅次于掌门使的要职,因此韦小宝年纪虽小,却也无人有丝毫诧异。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厅中召集教众。各人脸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虽已立誓不再追究,但他城府极深,谁也料不到他会有什么厉害手段使出来。 教主和夫人升座。韦小宝排在五龙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头陀和陆先生之上。 洪教主问道:“青龙使的伤势怎样?”陆先生躬身道:“启禀教主:青龙使伤势不轻,性命是否能保,眼下还是难说。”教主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小瓷瓶,道:“这是三颗天王保命丹,你拿去给他服了。”说着也不见他扬手,那瓷瓶便向陆先生身前缓缓飞来。 第345章 鹿鼎记(95) 陆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说道:“谢教主大恩。”他知这天王保命丹十分难得,是教主派遣部属采集无数珍奇药材炼制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参、白熊胆、雪莲等物尤其难得,教主大费心力所炼成的,前后也不过十来颗而已。许雪亭服了这三颗灵丹,性命当可无碍。 其余老兄弟都躬身道谢,均想:“青龙使昨日对教主如此冲撞,更立心要害他性命,今日教主反赐珍药,那么他的的确确是不咎既往了。”无不大感欣慰。大厅中本来人人严加戒备,这时脸上都现笑容,不少人大吁长气。 洪夫人笑道:“白龙使,听说你在五台山上见到一块石碣,碣上刻有蝌蚪文字?” 韦小宝躬身道:“是!” 胖头陀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拓得这碣文在此。”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了开来,取出一张极大的拓片,悬在东边墙上,拓片黑底白字,文字希奇古怪,无人能识。 洪夫人道:“白龙使,你若识得这些文字,便读给大家听听。” 韦小宝应道:“是。”眼望拓文,大声背诵陆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慢慢的一路背将下去,偶尔遗忘,便道:“嗯,这是个什么字,倒也难认,是了,是个‘魔’字。”背到“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那四句时,将之改了一改,说是“仙福永享,连同夫人。寿与天齐,文武仁圣。” 这“连同夫人”四字,实在颇为粗俗,若教陆先生撰写,必另有雅驯字眼,但韦小宝不通文理,那里作得出什么好文章来?不将四字句改成五字,已十分难能可贵了。洪夫人一听到这四字,眉花眼笑,说道:“教主,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倒不是白龙使胡乱捏造的。” 洪教主也十分高兴,点头笑道:“好,好!我们上邀天眷,创下这个神龙教来。原来大唐贞观年间,上天已有预示。” 厅上教众齐声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无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骇然,均想:“教主与夫人上应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韦小宝最后将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所在也都一一念了。洪夫人叹道:“圣贤豪杰,惠民救世,固然上天早有安排,便连吴三桂这等人,也都在老天爷的算中。教主,这八部宝经,份中应属本教所有,迟早都会到我神龙教来。”教主捻须微笑,道:“夫人说得是。” 众人又大叫:“寿与天齐,寿与天齐!” 待人声稍静,洪教主道:“现下开香堂,封韦小宝为本教白龙门掌门使之职。” 神龙教开香堂,和天地会的仪节又自不同。韦小宝见香案上放着五只黄金盘子,每只盘子中都盛着一条小蛇,共分青、黄、赤、白、黑五色。五条小蛇昂起了头,舌头一伸一缩,身子却盘着不动。 韦小宝拜过五色“神龙”,向教主和夫人磕头,接受无根道人等人道贺。洪夫人斟了三杯雄黄酒让他饮下,笑道:“饮了此酒,岛上神龙便都知道你是自己人,以后再也不会来咬你了。”洪教主赐了一串雄黄珠子,命他贴肉挂着,百毒不侵。跟着白龙门本门的执事和少年齐来参见掌门使。洪教主吩咐:“青龙门掌门使因病休养,胖头陀拓拓碣文有功,青龙门事务,暂由胖头陀代理。待青龙使病愈,再行接掌。”胖头陀躬身奉令。 洪教主又道:“五龙使和陆高轩六人,齐到后厅议事。”当即和夫人走下座来。厅上众人高呼恭送,无根道人、韦小宝、胖头陀、陆先生等都跟随其后。韦小宝这时才知,原来陆先生的名字叫陆高轩。 那后厅便在大厅之后,厅堂不大,居中两张大竹椅,教主和夫人就座。下面设了五张矮凳,三位掌门使分别坐下,胖头陀也坐了一张,说道:“白龙使请坐。” 韦小宝见陆先生并无座位,微感迟疑。陆先生微笑道:“白龙使请坐,‘潜龙堂’中,没有我这等闲职教众的座位。”韦小宝料想规矩如此,胖头陀若非代理青龙使,那也是没有座位的了,便即坐下。陆先生站在黑龙使下首。 突然之间,殷锦等四人都站起身来,韦小宝不明所以,跟着站起,只听殷锦和陆先生等五人齐声念道:“教主宝训……”韦小宝当即跟着念下去:“……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他尖锐的童音,又比那五人更大声了些。洪教主点了点头,五人这才坐下。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这八部《四十二章经》散处四方,可是黑龙使报称,其中四部是在皇宫之内,却是何故?”黑龙使道:“想来这四部经书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处,后来给鞑子抢入了宫中。”洪教主沉吟不语,黑龙使脸上惧意渐浓。 洪教主转向胖头陀,问道:“你师兄有消息回报没有?” 胖头陀恭恭敬敬的道:“启禀教主:瘦头陀以前曾说,在镶蓝旗旗主府中,曾查到一些端倪,可是后来却再也查不到什么了。” 韦小宝心中一动:“镶蓝旗旗主府中?那不是陶姑姑的师父去过的地方吗?原来胖头陀还有个师兄,叫作瘦头陀。”只听洪教主说道:“你说我吩咐他尽快追查,不得懒散。”胖头陀连声答应。 过了一会,洪夫人微笑道:“黑龙使派人去皇宫里取经,据他自己说已经竭尽全力,可是至今一部经书也没取来。这件事,咱们恐怕得另派一个福份大些的人去办了。” 黄龙使殷锦忙道:“夫人高见。取经之事,想来和福份大小干系极大。黑龙使也不是不努力,不肯为教主立功,可是始终阻难重重,多半是福气不够,因此宝经难以到手。”洪夫人微笑道:“依你之见,谁的福份够呢?”殷锦道:“本教福气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人家,其次是夫人。不过总不能劳动两位大驾,亲自出马。更其次福份最大的,首推白龙使。他识得碣文,又立下大功,印堂隐隐透出红光,福份之大,教主属下无人能出其右。” 洪教主捻须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担当这大任么?” 白龙使一职,在神龙教虽然甚尊,在韦小宝心里,却半点份量也没有,他既陷身岛上,只好随遇而安。瞧着闭月羞花的洪夫人,自是过瘾之极,但瞧得多了,如给教主发见自己色迷迷的神色,难免有杀身之祸,还是尽速回北京为妙,听教主这么说,正是脱身的良机,便道:“教主、夫人,承蒙提拔,属下十分感激,我本事是没有的,但靠了两位的大福气,混进皇宫中去偷这四部宝经,倒也有点成功的指望。” 洪教主点了点头。洪夫人喜道:“你肯自告奋勇,足见对教主忠心。我知你聪明伶俐,福份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来给教主办成这件大事的。” 洪教主缓缓说道:“据黑龙使禀报,他派在皇宫中的部属传出消息,小皇帝手下有个小太监,叫作什么小桂子的……”韦小宝大吃一惊:“拆穿西洋镜,那可糟糕之极!” 听教主续道:“……小皇帝派了他去五台山,意欲不利于我教。我们接连派了几批人手出去,要擒他来审问,章老三找他不到,胖头陀也没能成功,不料小桂子没找到,却遇上了你。” 殷锦听教主语气稍顿,说道:“那是教主洪福齐天!” 洪教主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续道:“白龙使,你到得宫中,这小桂子的事,可得细细查一查,皇帝派他去五台山,到底有什么图谋。” 韦小宝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是。”心下十分欢喜,听教主口气,果然是派自己去皇宫了。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据说藏有强身保命、延年益寿的大秘密。想我们教主既然上蒙天眷,许以仙福永享,寿与天齐,这八部经书,迟早自会落入教主手中。白龙使,你再去为教主立一大功,将这八部经书取来,教主自然另有封赏。” 韦小宝站了起来,躬身说道:“属下粉身碎骨,也难报教主与夫人的大恩,自当尽忠报国,马革裹尸。”这“尽忠报国,马革裹尸”八个字,是他从说书先生那里学来的,每逢大将出征,君王勉励,大将就慷慨激昂,说了这八个字出来,他依样葫芦,用在此处,未免有点不伦不类。 洪夫人一笑,说道:“你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你去北京,要那几个人相助,可随便挑选。”韦小宝心想:“我自求脱身,教中有人跟了去,缚手缚脚。”说道:“人多了恐怕泄漏机密,啊,是了,赤龙使座下的少女,属下想挑一两人去,让她们乔装宫女,在宫里行事较为方便。”他想到了沐剑屏,要将她带去。 无根道人道:“这些小姑娘只怕没什么用,只要教主和夫人允准,你随便挑选就是。”韦小宝道:“多谢道长。” 陆高轩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谢教主不杀之恩……”洪教主挥一挥手,皱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记在心上,今后谁也不许再提。” 陆高轩道:“是,多谢教主。属下想跟随白龙使同去,托赖教主与夫人洪福,或能为教主立些微功,稍表属下感激之诚。”洪教主点头道:“陆高轩智谋深沉,武功高强,笔下更十分来得,一篇文章作得四平八稳。很好,很好,你跟随白龙使同去便了。” 陆高轩寻思:“他说‘一篇文章作得四平八稳’,杜撰碣文之事,他早就心中雪亮。” 胖头陀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也愿随同白龙使去北京为教主办事。”洪教主点了点头,见黄龙使也欲自告奋勇,说道:“人数多了,只怕泄漏行藏,就是你们两个同去。一切行止,全听白龙使的号令,不得有违。”陆高轩和胖头陀躬身说道:“属下遵命。” 洪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条小龙,五色斑斓,是青铜、黄金、赤铜、白银、黑铁铸成,说道:“白龙使,这是教主的五龙令,暂且交你执掌。教下数万教众,见此令有如亲见教主。为了干办大事,付你生杀大权。立功之后,将令缴回。” 韦小宝应道:“是。”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心下发愁:“我只盼一回北京,再也不去理他什么神龙教、恶虎教。拿了她这个‘五龙令’,从此麻烦可多得紧了。” 洪夫人道:“白龙使与陆高轩、胖头陀三人暂留,余人退去。” 无根道人和黑龙使、黄龙使三人行礼退出。 洪教主从身边取出一个黑色瓷瓶,倒了三颗朱红色的药丸出来,说道:“三人奋勇赴北京干事,本座甚是嘉许,各赐‘豹胎易筋丸’一枚。” 胖头陀和陆高轩脸上登时现出又欢喜、又惊惧的神色,屈右膝谢赐,接过药丸,吞入肚中。韦小宝依样葫芦,跟着照做,接过“豹胎易筋丸”,当即吞服,过不多时,便觉腹中有股热烘烘的气息升将上来,缓缓随着血行,散入四肢百骸之中,说不出的舒服。洪夫人道:“白龙使暂留,余人退去。”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退了出去。 洪夫人微笑道:“白龙使,你使什么兵刃?”韦小宝道:“属下武艺低微,没学过什么兵器,只有一把匕首防身。”洪夫人道:“给我瞧瞧。” 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倒转了剑柄,双手呈上。洪夫人接过一看,赞道:“好剑!”拔下一根头发,放开了手,那根头发缓缓落上刃锋,断为两截。洪教主也赞了声:“很好!” 韦小宝为人别的没什么长处,于钱财器物却看得极轻,见洪夫人对这匕首十分喜欢,心想要拍马屁,就须拍个十足,说道:“这柄匕首,属下献给夫人。常言道得好:胭脂、宝剑,都要……都要献给佳人。天下的佳人,再也没有佳过夫人的了。”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多次,什么“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毕竟这两句话太难,不易记得清楚。 洪夫人格格娇笑,说道:“好孩子,你对我们忠心,可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没什么好东西给你,怎能要孩子的物事?你这番心意,我可多谢了。来,我传你三招防身保命的招式,叫做‘美人三招’,你记住了。” 她走下座来,取出一块手帕,将匕首缚在自己右足小腿外侧,笑道:“教主,劳你的大驾,演一下武功。”洪教主笑嘻嘻的缓步走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夫人后领,将她身子提在半空。 这一下实在太快,韦小宝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洪夫人身子微曲,纤腰轻扭,左足反踢,向教主小腹踹去。教主后缩相避,洪夫人顺势反过身来,左手搂住教主头颈,右手竟已握住了匕首,剑尖对准了教主后心,笑道:“这是第一招,叫做‘贵妃回眸’,你记住了。” 这几下干净利落,韦小宝看得心旷神怡,大声喝采,叫道:“妙极!”心想:“那日我给胖头陀抓着提起,半点法子也没有,倘若早学了这招,一剑已刺死了他。”教主将洪夫人身子轻轻横放在地。洪夫人又将匕首插入小腿之侧,翻身卧倒。教主伸出右足,虚踏她后腰,手中假装持刀架住她头颈,笑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心想:“到这地步,又有什么法子?自然是大叫投降了。” 岂知夫人嘻嘻一笑,竟不叫“投降”,蓦见夫人的脑袋向着她自己胸口钻落,敌人架在颈中的一刀自然落空,她顺势在地下一个筋斗,在教主胯下钻过,握着匕首的右手成拳,轻轻一拳击在教主后心,只是剑尖向上。倘若当真对敌,这一剑自然插入了敌人背心。韦小宝又大叫一声:“好!” 教主待她插回匕首后,将她双手反剪,左手拿住她双手手腕,右手虚执兵器,架在她肤光白腻的头颈之中,笑道:“这一次你总逃不了啦。”夫人笑道:“看仔细了!” 右足向前轻踢,白光闪动,那匕首已割断她小腿上缚住的手帕,脱了出来。她右足顺势一勾,在匕首柄上一点,那匕首陡地向她咽喉疾射过去。 韦小宝惊叫:“小心!”只见她身子向下急缩,那匕首竟飞过她头顶,疾射教主胸口。眼见情势危急,教主放开夫人双手,仰天一个铁板桥,噗的一声,匕首在他胸口掠过,直插入身后的竹墙,直没至柄。 第346章 鹿鼎记(96) 洪夫人勾脚倒踢匕首,韦小宝已然吓了一大跳,待见那匕首射向她咽喉,她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匕首又射向教主胸口,这一下势在必中,教主竟又避开。这几下险到了极处的奇变,只瞧得他目瞪口呆,心惊胆战,喉头那一个“好”字,竟叫不出来。洪夫人笑问:“怎样?” 韦小宝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道:“可吓死我了。”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吓得厉害,听了他这句话,那比之一千句、一万句颂扬更加欢喜。他二人武功高强,多一个孩子的称赞亦不足喜,但他如此耽心,足见对二人之忠。洪夫人明知故问:“匕首又不是向你射来,怕什么了?”韦小宝道:“我怕……怕伤了夫人和……和教主。”洪夫人笑道:“傻孩子,那有这么容易便伤到教主了?这一招叫做‘飞燕回翔’,挺不易练。教主神功盖世,就算他事先不知,这一招也伤他不着。但世上除了教主之外,能够躲得过这出其不意一击的,恐怕也没几个。” 当下将这“美人三招”的练法细细说给他听,虽说只是三招,可是全身四肢,无一处没有关连,如何拔剑,如何低头,快慢部位,劲力准头,皆须拿捏得恰到好处。那第二招卧地转身,叫做“小怜横陈”。洪夫人又道:“这‘美人三招’,用的都是古代美人的名称,男人学了,未免有些不雅,好在你是孩子,也不打紧。” 韦小宝一招一式的跟着学,洪夫人细心纠正,直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是教会了,但真要能使,自非再要长期苦练不可,尤其第三招“飞燕回翔”,稍有错失,便杀了自己。洪夫人叫他去打造一柄钝头的铅剑,大小重量须和匕首相同,以作练习之用。 洪安通在教众之前,威严端重,不苟言笑,但此时一直陪着夫人教招,笑嘻嘻的在旁瞧着,竟然极有耐心,待夫人教毕,说道:“夫人的‘美人三招’自是十分厉害,只不过中者必死。我来教你‘英雄三招’,旨在降服敌人,死活由心。” 韦小宝大喜,跪了下来,说道:“叩谢教主。” 洪夫人笑道:“我可从没听你有‘英雄三招’,原来你留了教好徒儿,却不教我。” 洪安通笑道:“这是刚才瞧了你的美人三招,临时想出来的,现制现卖,也不知成不成。你给我指点指点。”洪夫人横了他一眼,媚笑道:“啊哟,我们大教主取笑人啦。” 洪安通道:“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三招,当然敌不过美人三招。”洪夫人又一阵媚笑,娇声道:“在孩子面前,也跟我说这些风话。” 洪安通自觉有些失态,咳嗽一声,庄容说道:“白龙使年纪小,与人动手,极易给人抓住后颈,一把提起。夫人,你就将我当作是白龙使好了。”洪夫人笑道:“你可不能弄痛人家。”洪安通道:“这个自然。” 洪夫人左手伸出,抓住他身子提了起来。洪安通身材魁梧,看来总有一百六七十斤。洪夫人娇怯怯的模样,居然毫不费力的一把便将他提起。 洪安通道:“看仔细了!”左手慢慢反转,在夫人左腋底搔了一把。洪夫人格格一笑,身子软了下来。洪安通左手拿住她腋下,右手慢慢回转,抓住她领口,缓缓举起她身子,过了自己头顶,轻轻往外摔出。洪夫人身子一着地,便淌了出去,如在水面滑溜飘行。 洪夫人笑声不停,身子停住后,仍斜卧地下,并不站起。适才洪安通搔她腋底、反手擒拿、抛掷过顶,每一下都使得极慢,韦小宝看得清清楚楚,见他姿式优美,说不出的好看,行动虽慢,仍节拍爽利,指搔掌握,落点奇准,比之洪夫人的出手迅捷,显然又更难了几倍。洪夫人笑道:“你格支人家,那是什么英雄了?”说着慢慢站起。 洪安通微笑道:“真正的英雄好汉,自不会来搔你痒。可是白龙使倘若给敌人提起,定是颈下‘大椎穴’给一把抓住,那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全身使不出力道,只好去轻搔敌人腋底‘极泉穴’,这穴属手少阴心经,敌人非松手不可。白龙使有了力气,便能甩敌过顶,一摔之际,同时拿闭了敌人肘后‘小海穴’和腋下‘极泉穴’,将他摔在地下,他已然动弹不得。”韦小宝拍手笑道:“这一招果然妙极。”洪安通道:“你熟练之后,出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着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了他后腰,右手取过倚在门边的门闩,架在他颈中,娇声笑道:“你投不投降?”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你磕头。” 双腿一缩,似欲跪拜,右臂却慢慢横掠而出,碰到门闩,喀喇一声响,门闩竟尔断折。 韦小宝吓了一跳,他手臂倘若急速挥出,以他武功,击断门闩并不希奇,但如此缓缓的和门闩一碰,居然也将门闩震断,却大出意料之外。 洪安通道:“你缩腿假装向人叩头,乘势取出匕首。你手上虽没我的内力,但你的匕首锋利异常,敌人任何兵器都可一削而断。”他口中解说,突然间一个筋斗,作势向洪夫人胯下钻去。 韦小宝一怔,心想他以教主之尊,怎么可从女子胯下钻过?虽是他自己的妻子,似乎总是不妥。那知洪安通并非真的钻过,只一作势,左手已抓住夫人右脚足踝,右手虚点她小腹,道:“这是削铁如泥的匕首,敌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挣扎。”说着慢慢站起。 洪夫人头下脚上,给他倒提起来,笑道:“快放手,成什么样子?” 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搂住她腰,放直她身子,说道:“白龙使,你身材矮小,不能倒提敌人,那么抓住他足踝一拖,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敌人也只好投降。那时你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步廊’等要穴踢上几脚,防他反击。” 韦小宝大喜,道:“是,是!这几脚是非踢不可的。” 洪安通双手反负背后,让夫人拿住,洪夫人拿着半截门闩,架在他颈中。洪安通笑道:“敌人拿住我双手,自然扣住我手腕脉门,教我手上无力,难以反击,当此情景,本来只好用脚……”他话未说完,洪夫人“啊”的一声,笑着放手,跳了开去,满脸通红,道:“不能教孩子使这种下流招数。” 洪安通笑道:“‘撩阴腿’那里是下流招数了?”正色说道:“下阴是人身要害,中者立毙,即是名门大派的拳脚之中,也往往有‘撩阴腿’这一招,少林派有,武当派也有,不足为奇。不过敌人在你背后,你双手受制,颈中架刀,只好使‘反撩阴腿’。”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但敌人也必早防到你这一着,见你腿动,多半一刀先将你的小脑袋砍了下来。因此撩阴反踢这一招便用不着。” 他这时双臂反在背后,又给洪夫人抢上来抓住了手腕,突然双手十指弯起,各成半球之型,身子向后一撞,十指便抓向洪夫人胸部。 洪夫人向后急缩,放脱了他手腕,啐道:“这又是什么英雄招式了?” 洪安通微微一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两穴,不论男女,都是致命大穴。白龙使,那人既能将你双手反剪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何况多半已拿住你手腕穴道,就算给你抓中了,本来也不要紧,但他一见你使出这等手势,自然而然的会向后一缩,待得想起你手上使不出力道,已然迟了一步。夫人,你再来抓住我双手。” 洪夫人走上两步,轻轻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记,然后伸左手握住他双手手腕,上身后仰,不让他手指碰到自己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细了!”背脊后撞,十指向洪夫人胸口虚抓。洪夫人明知他这一抓是虚势,还是缩身避让。 洪安通突然一个倒翻筋斗,身子跃起,双腿一分,已跨在她肩头,同时双手拇指压住她太阳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说道:“中指使力,戳瞎敌人眼睛,拇指使力,重压令敌人昏晕。但须防人反击。”又是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远远跃出丈余,右手在小腿边一摸,装作摸出匕首,匕尖向外,左掌斜举,说道:“敌人的眼睛如给你这样一下戳瞎了,再扑上来势道定然厉害无比,须防他抱住了你牢牢不放。” 韦小宝见这一招甚为繁复,宛似马戏班中小丑逗趣一般,可是闪避敌刃、制敌要害,的具显效,叹道:“这一招真好,可就难练得紧了。” 洪安通道:“我教你的虽只三招,但其中包含擒拿、打穴、轻身三门功夫,有一项练得不到家,这三招便使不出。说到擒拿、打穴、轻身,每一项都须十年八年之功。但你只学跟这三招相干的,那便容易得多。”当下指点了穴道部位、擒拿手法、轻身腿劲,与他拆解数遍,演得不对便一一校正。只是韦小宝不敢骑到他头颈中去,洪安通也没教他试练。 洪夫人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是师父所授,当年经过千锤百炼的改正。你这英雄三招却是临时兴之所至,随意创制,比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厉害得多。不是当面捧你,大宗师武学渊深,委实令人拜服。” 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谬赞,可不敢当。” 昨日韦小宝在大厅之上,见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心下对他很有点瞧不起,早就在想:“这样一个呆木头般的老家伙,大家何必对他怕成这个样子?”此刻见到他的真实功夫,那才死心塌地的佩服,说道:“把师父教的功夫练得纯熟,那不算希奇,教主心里要出什么新招,就随手使了出来,那才真是天下无敌了。”洪夫人问道:“为什么天下无敌?”韦小宝道:“敌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几下新招出去,他认也不认得,自然只好大叫投降。” 洪安通和夫人齐声大笑。一个微微点头,一个道:“说得不错。” 洪夫人又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有三个美人的名字,你这英雄三招如此厉害,也得有三位大英雄的名头才是。” 洪安通微笑道:“好,我来想想。第一招是将敌人举了起来,那是临潼会伍子胥举鼎,叫做‘子胥举鼎’。”洪夫人道:“好,伍子胥是大英雄。”洪安通道:“第二招将敌人倒提而起,那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叫做‘鲁达拔柳’。”洪夫人道:“很好,鲁智深是大英雄。你这第三招虽然巧妙,不过有点儿无赖浪子的味道,似乎不大英雄……”说到这里,格格娇笑。 洪安通笑道:“怎么会不大英雄?叫个什么招式好呢?嗯,我两根食指扣住你眉毛,这叫做‘张敞画眉’。”洪夫人笑道:“张敞又不是英雄,给夫人画眉,难道也算是英雄的一招?”洪安通笑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你说给夫人画眉不是英雄?”洪夫人红晕双颊,摇了摇头。 韦小宝不知张敞是什么古人,心想给老婆画眉毛,非但不是英雄,简直是个怕老婆的孱汉,他也不懂洪安通掉文,乃是在跟妻子调笑,说道:“教主,你这一招骑在敌人头颈里,骑马的大英雄可多得很,关云长骑赤兔马,秦叔宝骑黄骠马。” 洪安通笑道:“对,不过关云长的赤兔马本来是吕布的,秦琼又将黄骠马卖了,都不大贴切。有了,这一招是狄青降伏龙驹宝马,叫做‘狄青降龙’,他降服的那匹宝马,本来是龙变的。” 洪夫人拍手笑道:“好极!狄青上阵戴个青铜鬼脸儿,只吓得番邦兵将大呼小叫,落荒而逃,那自然是位大英雄。只不过咱们叫做神龙教……”洪教主微笑道:“不相干,就算是龙,也有给人收伏得服服贴贴的时候。”洪夫人“呸”的一声,满脸红晕,眼中水汪汪地满是媚态。 当下韦小宝又将“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一一试演,手法身法不对的,洪安通和夫人再加指点。这六招功夫极尽巧妙,韦小宝一时之间自难学会。洪教主说不用耽心,只消懂了练习的窍门,假以时日,自能纯熟。待得教毕,已是中午时分了。 洪夫人坚决不收匕首,还了给韦小宝,说道:“你武功还没练好,这次去为教主办事,须得这利器防身。”又道:“白龙使,本教之中,能得教主亲自点拨功夫的,除我之外,便是你一个了。”韦小宝道:“那不知是属下几生修来的福气。”洪夫人道:“你当忠心为教主办事,以报答教主的恩德。”韦小宝道:“是。”洪夫人道:“你这就去罢,明天一早和胖头陀、陆高轩他们乘船出发,不用再来告辞了。” 韦小宝答应了,向二人恭恭敬敬的行礼,转身出门,走到门边,回头道:“夫人,如我能活到八十岁,那时教主和夫人再各教我三招,好不好?” 洪夫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这是他的善祷善颂,他现下不过十三四岁,到八十岁还有六十几年,但教主和自己是寿与天齐,再活六十几岁自是应有之义,嘻嘻一笑,说道:“我答允你了。你八十岁生日,教主和我再各传你三招。等到你一百岁大寿,我们又各传三招,叫做‘老寿星三招’、‘老婆婆三招’。”韦小宝道:“不,夫人那时仍跟今日一样年轻美丽,多半你和教主更年轻了些,传我的是……是……‘金童三招’、‘玉女三招’。” 洪安通和夫人哈哈大笑,心下极喜。 胖头陀和陆高轩两人坐在厅外山石上等了甚久,始终不见韦小宝出厅,惊疑不定,不知有甚变故,待见他笑容满脸的出来,才放了心。两人想问,又不敢问。 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传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胖头陀和陆高轩齐声道:“恭喜白龙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从未有人得教主传过一招半式。”韦小宝洋洋得意,道:“教主和夫人也这么说。”陆高轩道:“白龙使得教主宠幸,实是本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向胖头陀望了一眼,问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可曾说起,何时赐给我们‘豹胎易筋丸’的解药。”韦小宝奇道:“这‘豹胎易筋丸’还得有解药?难道……难道……这是毒药?”陆高轩道:“也不能这么说,咱们回家详谈。”向竹厅瞧了几眼,脸上大有戒慎恐惧之色。 第347章 鹿鼎记(97) 三人回到陆家,韦小宝见胖陆二人神色郁郁,心下起疑,问道:“这‘豹胎易筋丸’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毒药还是灵丹?”胖头陀叹道:“是毒药还是灵丹,那也得走着瞧呢!咱三人的性命,全在白龙使的掌握之中了。”韦小宝一惊,问道:“为什么?” 胖头陀向陆高轩瞧去,陆高轩点了点头。胖头陀道:“白龙使,人家客气的,叫我胖尊者,不怎么客气的,叫我胖头陀。可是我瘦得这般模样,全然名不副实,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儿奇怪?”韦小宝道:“是啊。我早在奇怪,猜想是人家跟你开玩笑,才这样叫的。可是教主也叫你胖头陀,他老人家可不会取笑你啊。” 胖头陀叹了口长气,道:“我服豹胎易筋丸,这是第二次了,那真是死去活来,现在还常常做噩梦。我本来很矮很胖,胖头陀三字,名不虚传。” 韦小宝道:“啊,一服豹胎易筋丸,你就变得又高又瘦了?那好得很啊,你现在相貌堂堂,威武之极,从前是个矮胖子,一定不及现在神气。” 胖头陀苦笑,说道:“话是不错。可是你想想,一个矮胖子,在三个月之内,身子忽然拉得长了三尺,全身皮肤鲜血淋漓,这番滋味好不好受?若不是运气好,终于回归神龙岛,教主又大发慈悲,给了解药,我只怕还得再高两尺。” 韦小宝不禁骇然,道:“咱们三人也服了这药丸,我再高两尺,还不打紧。你如再高两尺,那……那可未免太高了。” 胖头陀道:“这豹胎易筋丸药效甚是灵奇,服下一年之内,能令人强身健体,但若一年满期,不服解药,其中猛烈之极的毒性便发作出来。却也不一定是拉高人的身子,我师哥瘦头陀本来极高,却忽然矮了下去,他本来极瘦,却变得肿胀不堪,十足成了个大胖子。” 韦小宝笑道:“你胖尊者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两人只消对掉名字,岂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胖头陀脸上微有怒色,摇头道:“不成的。”韦小宝连忙道歉:“胖尊者,我说错了,请勿见怪。” 胖头陀道:“你执掌五龙令,我是下属,就算打我骂我,我也不会反抗,何况这句话也不是有意损人。我和师兄二人的脾气性格、相貌声音,全然大不相同,单是一胖一瘦换个名字,并不能让胖尊者变瘦尊者,瘦尊者变胖尊者。”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 胖头陀续道:“五年之前,教主派我和师哥去办一件事。这件事十分棘手,等到办成,已过期三天,立即上船回岛,在船里药性已经发作,苦楚难当。师哥脾气十分暴躁,狂性大发,将船上桅杆一脚踢断了,这艘船便在大海中漂流,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高,越来越瘦,他偏偏越来越矮,越来越胖。这豹胎易筋丸能将矮胖之人拉成瘦长,高瘦之人压成矮胖,洪教主也当真神通广大之至。这般漂流了两个多月,那时只道两人再也难以活命。船上粮食吃完,我们将梢公水手一个个杀来吃了,幸好侥天之幸,碰上了另一艘船,才得遇救,我们逼着那船立即驶来神龙岛。教主见事情办得妥当,我们又不是故意耽搁,便赐了解药。我们这两条性命才算捡了回来。” 韦小宝越听越惊。转头向陆高轩瞧去,见他脸色郑重,知胖头陀之言当非虚假,说道:“那么我们在一年之内,定须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经》,回归神龙岛了?” 陆高轩道:“八部经书一齐取得,自是再好不过,但这谈何容易?只要能取得一两部,及时赶回,教主自然也会赐给解药。” 韦小宝心想:“我手中已有六部,当真没奈何时,便分一两部给教主,又有何难?” 当即放心,笑道:“这次倘若教主不赐解药,说不定咱们小的变老,老的变小。我变成七八十岁的老公公,你们两位却变成了小娃娃,那可有趣得紧了。” 陆高轩身子一颤,道:“那……那也并非不能。”语气之中,甚是恐惧,又道:“我潜心思索,这豹胎易筋丸多半是以豹胎、鹿胎、紫河车、海狗肾等大补大发的珍奇药材制炼而成,药性显然是将原来身体上的特点反其道而行之。猜想教主当初制炼此药,是为了返老还童,不过在别人身上一试,药效却不易随心所欲,因此……因此……” 韦小宝道:“因此教主自己就不试服,却用在属下身上。” 陆高轩忙道:“这是我的猜想,决计作不得准。请白龙使今后千万不可提起。” 韦小宝道:“两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给解药。两位请坐,我去给方姑娘说几句话。”他昨日见到了沐剑屏,急于要告知方怡。 陆高轩道:“洪夫人已传了方姑娘去,说请白龙使放心,只要你尽心为教主办事,方姑娘在岛上只有好处。”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方……方姑娘不跟我们一起去?” 陆高轩道:“洪夫人差人来传了她去,有言留给内人,是这样说的。还说赤龙门那位沐剑屏沐姑娘也是一样。” 韦小宝暗暗叫苦,他先前跟无根道人说,要在赤龙门中挑选几人同去,其意自然只在沐剑屏,那知洪夫人早已料到,颤声问道:“夫人……夫人是不放心我?” 陆高轩道:“这是本教规矩,奉命出外为教主办事,不能携带家眷。”韦小宝苦笑道:“这两个姑娘又不是我家眷。”陆高轩道:“那也差不多。” 韦小宝本来想到明日就可携同方沐二女离岛,心下十分欢喜,霎时之间,不由得没精打采,寻思:“教主和夫人果然厉害,豹胎易筋丸箍子套在我头上还不够,再加上我大小老婆的两道箍子。厉害,厉害!” 次日清晨,韦小宝刚起身,只听得号角声响,不少人在门外大声叫嚷:“白龙门座下弟子,恭送掌门使出征,为教主忠心办事。”跟着鼓乐丝竹响起。韦小宝抢出门去,只见门外排着三四百人,一色白衣,有老有少。众人齐声高呼:“掌门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其后有数十名青衣教众,是来相送代掌门使胖头陀的。 韦小宝自觉神气,登时精神一振,带同胖头陀、陆高轩二人,便即上船。正在和前来送行的无根道人、张淡月、殷锦等人行礼作别,忽听得马蹄声响,两骑马驰到船边。马上两人都身穿白衣,竟是方怡和沐剑屏二女。韦小宝大喜,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夫人回心转意,又放她们和我同去么?” 方沐二人翻身下马,走上几步。方怡朗声说道:“奉教主和夫人之命,前来相送白龙使出征。”韦小宝心一沉:“原来只是送行。”方怡又躬身道:“属下方怡、沐剑屏,奉夫人之命自赤龙门调归白龙门,齐奉白龙使号令。”韦小宝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你……你早已是神龙教赤龙门的属下,一路上装腔作势,只是奉教主之命,骗我上神龙岛来。胖尊者硬请不成功,你就来软请。”想到此节,只觉满心不是味儿,本想和她二人说几句亲热话儿,却也全无兴致,忽然想起一事,对陆高轩道:“陆先生,服侍我的那小丫头双儿,你去叫人放出来,我要带了同去。”陆高轩道:“这个……”韦小宝大怒,喝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快放!” 他厉声一喝,陆高轩竟不敢违抗,应道:“是,是!”向船上随从嘱咐了几句。那人一跃上岸,飞奔而去。 过不多时,便见两乘马迅速奔来,当先一匹马上骑者身形纤小,正是双儿。她不等勒定马匹,叫道:“相公!”便从鞍上飞身而起,轻轻巧巧的落在船头。在无根道人等大高手眼中,这手轻功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见她年纪幼小,姿势又甚美观,都喝了声采。 初时韦小宝见坐船驶走,生怕双儿落入奸人之手,常自耽心,她武功虽强,毕竟年纪幼小,人又温柔斯文,不明世务,在海船上无处可走,必定吃亏,待见到方怡也是神龙教下弟子,猛然想起,自己坐到岛上的那艘海船,自然也是教中之物。他见到双儿,十分欢喜,拉住她手,但见她容色憔悴,双眼红肿,显是哭过不少次,忙问:“有人欺侮了你吗?” 双儿道:“没……没有,我只是记挂着相公。他们……他们关了我起来。”韦小宝道:“好啦!咱们回去了。”双儿道:“这里……毒蛇很多。”说着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向方怡又望了一眼,想起她引自己走入林中,让毒蛇咬噬,诸多做作,海船上种种甜言蜜语,全是假意,不由得甚是气愤,向她狠狠白了一眼,说道:“开船罢!” 船上水手拔锚起碇,岸上鞭炮声大作,送行诸人齐声说道:“恭祝白龙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为教主立下大功!” 海船乘风扬帆,缓缓离岛。岸上众人大声呼叫:“教主宝训,时刻在心……” 韦小宝心想:“我若不知方姑娘已经入教,倒会时时刻刻记着她。这么一来,倒也一无牵挂。”但想到来时方怡的柔情缠绵,心下不禁一片惆怅。又想:“她们两个怎么会入了神龙教?当真奇哉怪也。是了,她们给章老三一伙人捉拿了去,庄少奶说托人去救,定是救不出来,于是便给神龙教逼得入了伙。小郡主服了教主的毒药,方姑娘当然也服了。嗯,方姑娘如不听话,不来骗我上神龙岛,她也得毒发身亡,那是无可奈何,倒也怪她不得。不过这小娘皮装模作样,骗老公不花本钱,不是好人!他妈的,神龙教到底是干什么的?老子虽然做了白龙使,可就全然胡里胡涂!” 想到这些事全因章老三而起,心想:“这老家伙不知是属于什么门,老子将来如回神龙岛,将他调到白龙门来,每天打这老家伙三百板屁股。”又想:“章老三不知是不是在岛上?他多半不敢禀报教主,说我就是小桂子,否则教主听他说已捉到了我这么个大人物,转手又即放了,非杀他头不可。对!胖头陀不敢拆穿西洋镜,章老三也不敢拆穿东洋镜。” 第二十一回 金剪无声云委地 宝钗有梦燕依人 不一日,海船到达秦皇岛,弃船登岸,到了北京。 韦小宝道:“我要想法子混进皇宫去,可不知那一天方能得手,大伙儿须得先找个安身之所。”命陆高轩去租了一所住宅,是在宣武门头发胡同,甚是清静,一行人搬了进去。 安顿已毕,韦小宝独自出来,到甜水井胡同天地会的落脚处去一看,见住客已换了个茶叶商,打着会中切口问了几句,那人瞠目不知,显是会中已搬了地址。再踱去天桥,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就算也给逼着入了神龙教,不在天桥,会中其余兄弟高彦超、樊纲、钱老本等或许可以撞上。那知在天桥来回踱了几转,竟见不到一人。 当下来到西直门上次回京住过的如归客栈,取出三两银子,抛在柜上,说要一间上房。掌柜见他出手阔绰,招呼得十分恭敬。韦小宝又取五钱银子,塞进店小二手里,仍要上次住过的那间天字第三号上房,碰巧这房并无住客,店小二算是白赚了五钱银子。 韦小宝喝了杯茶,躺在炕上闭目养神,听得四下无声,拔出匕首,撬开墙洞,顺治皇帝交给他的那部经书好端端的便在洞里。他打开油布,检视无误,将砖块塞回墙洞。胖头陀已成自己下属,不必再叫侍卫来护送经书,于是把经书揣入怀中,迳向禁城走去。 走到宫外,守门侍卫见一个少年穿着平民服色,直向宫门走来,喝道:“小家伙,干什么的?”韦小宝笑道:“你不认识我么?我是宫里的桂公公。”那侍卫向他仔细一看,认了出来,果真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桂公公,忙满脸堆笑,说道:“桂公公,你穿了这身衣服,嘻嘻。”韦小宝笑道:“皇上差我去办一件要紧事,赶着回话,来不及换衣服了。”那侍卫道:“是,是。桂公公红光满面,这趟差事定然顺手得很,皇上定有大大赏赐。” 韦小宝回到自己住处,换了太监服色,将经书用块旧布包了,迳到上书房来见皇帝。 康熙听得小桂子求见,喜道:“快进来,快进来。”韦小宝快步走进,见康熙站在内书房门口,喜孜孜的道:“他妈的,小桂子,快给我滚进来,怎么去了这么久?”这“他妈的”三字,他只在韦小宝面前才说,已别得甚久。 韦小宝跪下磕头,说道:“恭喜皇上,天大之喜!” 康熙一听,便知父皇果然尚在人世,心头一阵激荡,身子晃了几下,伸手扶住门框,说道:“进来慢慢的说。”胸口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韦小宝走进内书房,回身将房门关了,上了门闩,在四周书架后巡了一趟,不见另有侍候皇帝的太监,才低声道:“皇上,我在五台山上见到了老皇爷。” 康熙紧紧抓住他手,颤声道:“父皇……果然在五台山出了家?他……他说什么?” 韦小宝于是将在清凉寺中如何会见老皇爷,如何青海的喇嘛意图加害,自己如何奋勇救护、拚命保驾,如何幸得少林十八罗汉援手等情一一说了。这件事本已十分惊险,在他口中说来,自然又多加了三分,自己的忠心英勇,那更是足尺加五。只听得康熙手中捏了把汗,连说:“好险,好险!”又道:“咱们即刻派一千名护卫上山,加意卫护。” 韦小宝摇头道:“老皇爷多半不愿意。”于是又将顺治的言语一一转述。 康熙听父亲叫自己不用去五台山相会,又赞自己:“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这几句话,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哭道:“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韦小宝待他哭了一会,取出经书,双手呈上,说道:“老皇爷要我对你说:‘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那里来,就回那里去。’老皇爷又要我对你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 第348章 鹿鼎记(98) 康熙怔怔听着,眼泪扑簌簌的流在包袱之上,双手发抖,接了过去,打开包袱,见是一部《四十二章经》,翻了开来,第一页写着“永不加赋”四个大字,笔致圆柔,果是父亲亲笔,呜咽道:“父皇训示,孩儿决不敢忘。” 他定了定神,细细询问顺治身子是否安康,现下相貌如何,在清凉寺中是否清苦之极。韦小宝一一据实禀告。康熙一阵伤心,又大哭起来。 韦小宝灵机一动:“他妈的,我也陪他大哭一场,他给我的赏赐一定又多了许多,反正眼泪又不用钱买。”说哭便哭,抽噎了几下,眼泪长流,呜呜咽咽的哭得凄惨之极。康熙虽然悲痛难忍,哭泣出声,但自念不可太失身分,因此不住强自抑制。韦小宝却有意做作,竟然号啕大哭。这件本事,他当年在扬州之时,便已十分拿手,母亲的毛竹板尚未打上屁股,他已哭得惊天动地,而且并非干号,而是货真价实的泪水滚滚而下,旁人决难辨其真伪。 康熙哭了一会,收泪问道:“我想念父皇,因而哭泣,你却比我哭得还要伤心,那为什么?”韦小宝道:“我见你哭得伤心,又想起老皇爷温和慈爱,对我连声称赞,说我不顾性命的保驾,很喜欢我,心中更加难过了。”一面说,一面呜咽不止,又道:“若不是我知你挂念,赶着回来向你禀报,真想留在五台山上服侍老皇爷,也免得耽心他给坏人欺侮。” 康熙道:“小桂子,你很好,我一定重重有赏。” 韦小宝眼泪仍不断流下,抽抽噎噎的道:“皇上待我已经好得很,我也不要什么赏赐了,只盼老皇爷平安,我们做奴才的就快活得很了。”他在神龙岛上走了这一遭,耳听得人人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丝毫不以为耻,由此脸皮练得更厚,拍马屁的功夫大有长进,但教讨人欢喜,言语不妨大大夸张。 康熙信以为真,说道:“我也真耽心父皇没人服侍。你说那行颠和尚莽莽撞撞,父皇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好教人放心不下。小桂子,难得父皇这样喜欢你……”韦小宝听到这里,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里暗暗叫苦:“啊哟,啊哟!这次老子要倒大霉,老子吹牛吹得过了份。” 只听康熙续道:“……本来嘛,我身边也少不了你。不过做儿子的孝顺父亲,手边有什么东西,总是挑最好的孝敬爹爹。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年纪虽小,却十分能干,对我父子都忠心耿耿……”韦小宝心中大叫:“乖乖龙的东,我的妈呀!你派老子去五台山陪老和尚,宁可叫我坐牢。” 果然听得康熙说道:“这样罢,你上五台山去,出家做了和尚,就在清凉寺中服侍我父皇……”韦小宝听得局势紧急,不但要陪老和尚,自己还得做小和尚,大事之不妙无以复加,不等他说完,忙道:“服侍老皇爷是好得很,要我做和尚,这个……我可不干!”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也不是要你永远做和尚。只不过父皇既一心清修,你也做了和尚,服侍起来方便些。将来……将来……你要还俗,自也由得你。”言下之意,是说日后顺治老了,圆寂归西,你不做和尚,谁也不会加以阻拦。 饶是韦小宝机变百出,这时却也束手无策,他虽知小皇帝待自己甚好,但既出口差遣,倘若坚不奉旨,不但前功尽弃,说不定皇帝一翻脸,立即砍了自己脑袋,可不是好玩的,哭丧着脸道:“我……我可又舍不得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次却半点不假,千真万确,乃是真哭,只不过并非为了忠君爱主,实在是不愿去当小和尚。 康熙大为感动,轻拍他肩头,温言道:“这样罢,你去做几年和尚,服侍我父皇,然后我另行派人来,接替你回到我身边,岂不是好?父皇不许我去朝见,我却非去不可。那时候你又可见到我了,也不用隔多久。小桂子,你乖乖的听我吩咐,将来我给你一个好官做。”眼见韦小宝哭个不住,安慰他道:“你在庙里有空,就读书识字,以便日后做官,做个大官。” 韦小宝心想:“将来做不做大官,管他妈的,眼前这个小和尚怕是当定了。”转念一想:“我到得五台山上,胡说八道一番,哄得老皇爷放我转来,也非难事。只说小皇帝没我服侍,吃不下饭,这次离开他一两个月,便瘦了好几斤,老皇爷爱惜儿子,定然命我回宫。”此计一生,便即慢慢收了哭声,说道:“你差我去办什么事,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别说去做和尚,就是乌龟王八蛋,那也做了。皇上放心,我一定尽心竭力,服侍老皇爷,让他老人家身子康强,长命百岁,还有……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康熙大喜,笑道:“你出京几个月,居然学问也长进了,成语用得不错。怎地在五台山上耽了这么久?不容易见到老皇爷,是不是?” 韦小宝心想神龙岛之事,还是不提为妙,答道:“是啊,清凉寺的住持方丈,还有那位玉林老法师,说什么也不肯认庙里有老皇爷,我又不好点破,只得在山上一座座庙里转来转去的做法事,今天到显通寺去打醮,明天又到佛光寺放焰口。五台山几千个大和尚小和尚,我少说也识得了一千有零。若不是那些恶喇嘛来啰唣老皇爷,只怕我今天还在布施僧衣斋饭呢。” 康熙笑道:“你这下可破费不少哪!花了的银子,都到内务府去领还罢。”他也不问数目,心想韦小宝立了大功,又肯去做小和尚,他爱开多少虚头,尽可自便。 不料韦小宝道:“不瞒皇上说,上次你派我去抄鳌拜的家,奴才是很有点儿好处的。当时不好意思跟你禀报。这次去五台山,见到老皇爷,受了他老人家的教训,明白对皇上什么坏事都不可做,于是把先前得的银子,都布施在庙里了,也算是奴才帮皇上积些阴德,盼望菩萨保佑,老皇爷和皇上早日团圆。这笔钱本来是皇上的,不用再领了。”心想你父子早日团圆,我也可少做几天小和尚;同时有了这番话,日后如果有人告发,说我抄鳌拜家时吞没巨款,此刻也已有了伏笔:“我早代你布施在五台山上啦,还追问什么?” 康熙一听,更加欢喜,连连点头,问道:“五台山好不好玩?” 韦小宝便说了些五台山上的风景。康熙听得津津有味,说道:“小桂子,你先去,我不久就来。咱们总得想法子迎接父皇回宫,他老人家倘若一定不肯还俗复位,那么在宫里清修,也是一样。”韦小宝摇头道:“那怕难得紧……” 忽听得书房门外靴声橐橐,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皇帝哥哥,你怎么还不来跟我比武?”说着砰砰几声,用力推门。康熙脸露微笑,道:“开了门。” 韦小宝心想:“这是谁?难道是建宁公主?”走到门边,拔下门闩,打开房门。一个身穿大红锦衣的少女一阵风般冲进来,说道:“皇帝哥哥,我等了你好久,你老是不来,怕了我啦,是不是?”韦小宝见这少女十五岁左右年纪,一张瓜子脸儿,薄薄的嘴唇,眉目灵动,颇有英气。 康熙笑道:“谁怕了你啦?我看你连我徒儿也打不过,怎配跟我动手。”那少女奇道:“你收了徒儿,那是谁?”康熙左眼向韦小宝一眨,说道:“这是我的徒儿小桂子,他的武功是我一手所传。快来参见师姑建宁公主。” 韦小宝心想:“果然是建宁公主。”他知老皇爷共生六女,五女夭殇,只有这位公主成长(按:建宁公主其实是清太宗之女、顺治之妹,是康熙的姑姑。建宁长公主的封号也要到康熙十六年才封。顺治的女儿和硕公主是康熙之姊,下嫁鳌拜之侄。但裨官小说不求事事与正史相合,请学者通人鉴原),是皇太后亲生。韦小宝怕了皇太后,平时极少行近慈宁宫,公主又甚少到皇帝书房来,因此直至今日才得见到。他听了康熙的话,知是他兄妹闹着玩,便即凑趣,笑嘻嘻的上前请安,说道:“师侄小桂子叩见师姑大人,师姑万福金……” 建宁公主嘻嘻一笑,突然间飞起一脚,正中韦小宝下颏。这一脚踢来,事先竟没半点朕兆,韦小宝又屈了一腿,躬身在她足边,却那里避得开?他一句话没说完,下巴上突然给重重踢了一脚,下颚合上,登时咬住了舌头,只痛得他“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嘴巴开处,鲜血流了满襟。 康熙惊道:“你……你……”建宁公主笑道:“皇帝哥哥,你的徒儿功夫脓包之极,我踢一脚试试他本事,他竟然避不开。我瞧你自己的武功,也不过如此了。”说着格格而笑。 韦小宝大怒,心中不知已骂了几十句“臭小娘皮,烂小娘”,可是身在皇宫,公主究是主子,又怎敢骂出一个字来? 康熙慰问韦小宝:“怎么?舌头咬伤了?痛得厉害么?” 韦小宝苦笑道:“还好,还好!”舌头咬伤,话也说不清楚了。 建宁公主学着他口音,道:“还好,还好,性命丢了大半条!”又笑了起来,拉住康熙的手道:“来,咱们比武去。” 先前太后教康熙武功,建宁公主看得有趣,缠着母亲也教,太后点拨了一些。她见母亲敷衍了事,远不及教哥哥那样用心,要强好胜,便去请宫中的侍卫教拳。东学几招,西学几式,练得一两年下来,竟也小有成就。前几日刚学了几招擒拿手,和几名侍卫试招,大家当然相让,个个装模作样,给小公主摔得落花流水。她知众侍卫哄她高兴,反而不喜,便去约皇帝哥哥比武。康熙久不和韦小宝过招,手脚早已发痒,御妹有约,正好打上一架。 两人在小殿中动起手来。康熙半真半假,半让半不让,五场比试中赢了四场。建宁公主气不过,又去要母亲教招。太后重伤初愈,精神未复,将她撵了出来。她只得再找侍卫,又学了几招擒拿手,约好了康熙这天再打。 不料韦小宝回宫,长谈之下,康熙早将这场比武之约忘了。他得到父皇的确讯,悲喜交集,心神恍惚,那里还有兴致和妹子玩闹,说道:“此刻我有要紧事情,没空跟你玩,你再去练练罢,过几天再比。” 建宁公主一双弯弯的眉毛蹙了起来,说道:“咱们江湖上英雄比武,死约会不见不散,你不来赴约,岂不让天下好汉耻笑于你?你不来比武,那就是认栽了。”这些江湖口吻,都是侍卫们教的。 康熙道:“好,算我栽了。建宁公主武功天下第一,拳打南山猛虎,足踢北海蛟龙。”建宁公主笑道:“足踢北海毛虫!”飞起一脚,又向韦小宝踢来。 韦小宝侧身闪避,她这一脚就踢了个空。她眼见皇帝今天是不肯跟自己比武的了,侍卫们身材魁梧,倘若真打,自己定然打不过,这个小太监年纪高矮都和自己差不多,身手又甚灵活,正好拿来试招,说道:“好!你师父怕了我,不敢动手,你跟我来。” 康熙向来喜欢这活泼伶俐的妹子,不忍太扫她兴,吩咐韦小宝:“小桂子,你去陪公主玩玩,明日再来侍候。” 建宁公主突然叫道:“皇帝哥哥,看招!”握起两个粉拳,“钟鼓齐鸣”,向康熙双太阳穴打去。康熙叫道:“来得好!”举手一格,转腕侧身,变招“推窗望月”,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公主站立不定,向外跌了几步。 韦小宝嗤的一声笑。公主老羞成怒,骂道:“死太监,笑什么?”一伸手,抓住了他右耳,将他拖出书房。韦小宝若要抵挡闪避,公主原抓他不住,但终究不敢无礼,只得任由她扭了出去。 建宁公主扭住他耳朵,直拉过一条长廊。书房外站着侍候的一大排侍卫、太监们见了,无不好笑,只是忌惮韦小宝的权势,谁也不敢笑出声来。 韦小宝道:“好啦,快放手,你要到那里,我跟着你去便是。” 公主道:“你这横行不法的大盗头子,今日给我拿住了,岂可轻易放手?我先行点了你的穴道再说。”伸出食指,在他胸口和小腹重重戳了几下。她不会点穴,这几下自然是乱戳一气。韦小宝大叫:“点中穴道啦!”一交坐倒,目瞪口呆,就此不动。 公主又惊又喜,轻轻踢了他一脚,韦小宝毫不动弹。公主道:“起来!”韦小宝仍然不动。公主还道自己误打误撞,当真点中了他穴道,道:“我来给你解穴!”提足在他后腰一踢。韦小宝心道:“这臭小娘解不开我的穴道,还要再踢。”当下“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说道:“公主,你的点穴本领当真高明,只怕连皇上也不会。”公主笑道:“你这小太监奸猾得很,我几时会点穴了?”但见他善伺人意,也自欢喜,说道:“跟我来!” 韦小宝跟随着她,来到他和康熙昔日比武的那间屋子。公主道:“闩上了门,别让人来偷拳学师。”韦小宝一笑,心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有谁来偷拳学师了!”当即依言关门。公主拿起门闩,似是要递给他,突然之间,韦小宝耳边嘭的一声,头顶一阵剧痛,就此人事不知。 待得醒转,睁眼只见公主笑吟吟的叉腰而立,说道:“窝囊废的,学武之人,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打你这一下,你怎不防备?还学什么武功?”韦小宝道:“我……我……”只觉头痛欲裂,忽然左眼中湿腻腻的,睁不开来,鼻中闻到一股血腥味,才知适才已给这一门闩打得头破血流。 公主一摆门闩,喝道:“有种的,快起身再打。”呼的一声,又一闩打在他肩头。韦小宝“啊”的一声,跳起身来。公主挥门闩横扫,掠他脚骨。韦小宝侧身闪避,伸手去夺门闩。公主叫道:“来得好!”门闩挑起,猛戳他胸口。韦小宝向左避让,不料那门闩翻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打中了他右颊。 韦小宝眼前金星乱冒,踉跄几步。公主叫道:“你这绿林大盗,非得赶尽杀绝不可。”门闩猛力横扫,韦小宝扑地倒了。 第349章 鹿鼎记(99) 公主大喜,举门闩往他后脑猛击而下。韦小宝只听得脑后风声劲急,大骇之下,身子急滚,砰的一声,门闩打上地面。公主大叫:“啊哟!”这一下使力太重,震得虎口剧痛,大怒之下,在他腰间重重一脚。韦小宝叫道:“投降,投降!不打了!”公主举门闩击落,这一下打中他小腹,啪的一声,幸好打中在他怀中所藏的五龙令上,韦小宝刚欲跃起,又摔了下来。公主一闩又一闩,怒骂:“你这死太监,我要打你,你敢闪开?” 公主力气虽不大,但出手毫不容情,竟似要把他当场打死。韦小宝惊怒交集,奋力转身跃起。公主举门闩迎面打来,韦小宝左手挡格,喀喇一响,臂骨险断。他心念急转:“公主明明不是跟我闹着玩,干么要打死我?啊!是了,她受了皇太后嘱咐,要取我性命!” 一想到此节,决不能再任由她殴打,右手食中两根手指“双龙抢珠”,疾往公主眼中戳去。公主“啊哟”一声,退了几步。韦小宝左足横扫,公主扑地倒了,大叫:“死太监,你真打么?”韦小宝夹手夺过门闩,便要往她头顶击落,只见她眼中露出又恐惧、又恼怒的神色,心中一惊:“这是皇宫内院,我这一门闩打下去,那是大逆不道之事,除非将她杀了,用化尸粉化去,否则后患无穷。”这么一迟疑,手中高举的门闩便打不下去。 公主骂道:“死太监,拉我起来。”韦小宝心想:“她真要杀我,可也不容易。” 当即伸左手拉她起身。公主道:“你武功不及我,只不过我不小心绊了一交而已。刚才你已叫过投降,怎地又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不守武林规矩?” 韦小宝额头鲜血淋漓,迷住了眼睛,伸袖子去擦。公主笑道:“你打输了,没用的东西。来,我给你擦擦血。”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手帕,走近几步。韦小宝退了一步,道:“奴才可不敢当。”公主道:“咱们江湖上英雄好汉,须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便用手帕去抹他脸上血渍。韦小宝闻到她身上一阵幽香,心中微微一荡,此时两人相距甚近,见到她一张秀丽的面庞,皮色白腻,心想:“这小公主生得好俊!” 公主道:“转过身来,我瞧瞧你后脑的伤怎样。”韦小宝依言转身,心想:“先前我可多疑了,原来小公主真是闹着玩的,只不过她好胜心强,出手不知轻重。”公主伸手轻轻抚摸他后脑伤处,笑问:“痛得厉害么?”韦小宝道:“还好……” 突然之间,韦小宝背心一阵剧痛,脚下给她一勾,俯跌在地。原来公主悄悄取出藏在小蛮靴中的短刀,冷不防的忽施偷袭,左足踏住他背脊,提刀在他左腿右腿各戳一刀,笑道:“痛得厉害么?你说‘还好’,那么再多戳几刀。” 韦小宝大骇,暗叫:“老子要归位!”背上有宝衣护身,短刀戳不进去,腿上这两刀也非重伤,却已痛得他死去活来,想要施展洪夫人所教的第二招“小怜横陈”脱身,一来先受了伤,没了气力,二来这一招并未练熟,出力一挣,想要从她胯下钻到她背后,但行动太慢,身子甫动,屁股上又吃了一刀,只听她格格笑道:“痛得厉害么?” 韦小宝道:“厉害之极了。公主武功高强,奴才不是你老人家的对手。江湖上的好汉、大英雄,捉住了人,一定饶他性命。”公主笑道:“死罪可恕,活罪难饶。”蹲身便坐在他屁股上,喝道:“你动一动,我便一刀杀了你。”韦小宝道:“奴才半动也不动。”可是公主刚好坐在他伤口上,痛得不住呻吟。 公主解下他腰带,将他双足缚住,用刀割了他衣襟,又将他双手反剪缚住,笑道:“你是我的俘虏,咱们来练一招功夫,叫做……叫做‘诸葛亮七擒孟获’。”满清皇族人人对三国故事十分熟悉,《三国演义》她已看过三遍。韦小宝看过这戏,忙道:“是,是,诸葛亮擒孟获七擒七纵,建宁公主擒小桂子,只消一擒一纵。你一放我,我就不反了。你比诸葛亮还厉害七倍。”公主道:“不成!诸葛亮要火烧藤甲兵。” 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奴才不……不穿藤甲。”公主笑道:“那么烧你衣服也一样。”韦小宝大叫:“不行,不行!”公主怒道:“什么行不行的?诸葛亮要烧便烧,藤甲兵不得多言。”见桌上烛台旁放着火刀火石,当即打燃了火,点了蜡烛。韦小宝叫道:“诸葛亮并没烧孟获。你烧死了我,你就不是诸葛亮,你是曹操!” 公主拈起他衣角,正要凑烛火过去点火,忽然见到他油光乌亮的辫子,心念一动,便用烛火去烧他辫尾。 头发极易着火,一经点燃,立时便烧了上去,嗤嗤声响,满屋焦臭。韦小宝吓得魂飞天外,大叫:“救命,救命,曹操烧死诸葛亮啦!” 公主握着他辫根,不住摇晃,哈哈大笑,道:“这是根火把,好玩得紧。” 转眼间火头烧近,公主放脱了手。韦小宝顷刻间满头是火,危急中力气大增,一弹而起,挺头往公主怀里撞去。公主“啊哟”一声,退避不及,韦小宝已撞上她小腹,头上火焰竟然熄灭。公主双手扑打衣衫上焦灰断发,只觉小腹疼痛,又惊又恐,提足在韦小宝头上乱踢。踢得几下,韦小宝已晕了过去。 迷糊中忽觉全身伤口剧痛,醒了过来,发觉自己仰躺在地,胸口袒裸,衣衫、背心、内衣竟都给解开了,公主左手抓着一把白色粉末,右手用短刀在他胸口割了一道三四分深的伤口,将白粉撒入伤口。韦小宝大叫:“你干什么?” 公主笑道:“侍卫说,他们捉到了强盗恶贼,贼人不招,便在他伤口里加上些盐,痛得他大叫救命,那就非招不可。因此我随身带得有盐,专为对付你这等江洋大盗。” 韦小宝但觉伤口中阵阵抽痛,大叫:“救命,救命,我招了!”公主嘻嘻一笑,说道:“你这脓包,这么快便招,有什么好玩?你要说:‘老子今日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皱一皱眉头的不是好汉。’我再割你几道伤口,盐放得多些,你再求饶,那才有趣哪。” 韦小宝大怒,骂道:“他妈的,你这臭小娘……喂喂,我不是骂你,我……我不是好汉,我招啦,我招啦!” 公主叹了口气,要将盐末丢掉,转念一想,却将盐末都撒入他伤口,正色道:“我是建宁派掌门人,武功天下第一,擒住了你这无恶不作的大盗……”韦小宝道:“好,好,我是江洋大盗,今日艺不如人,给武功天下第一的建宁派掌门人擒住,有死无生。江湖上道得好:杀人不过头点地。在下既然服了,也就是了。”公主听他满口江湖汉子的言语,与张康年等侍卫说给她听的相同,心中就乐了,赞道:“这才对啦,既然要玩,就该玩得像。” 韦小宝心中“臭小娘、烂小娘”的痛骂,全身伤口痛入了骨髓,一时捉摸不到她到底是奉太后之命来杀死自己,还是不过模拟江湖豪客行径,心想这臭小娘下手如此毒辣,就算不过拿我玩耍,老子这条命还是得送在她手里,忽然想起当日恐吓沐剑屏这条计策颇有效验,小姑娘们都怕鬼,当下强忍疼痛,说道:“老子忽然之间又不服了。掌门老师,你如有种,就放了我,咱们再来比划比划。你要是怕老子武功高强,不敢动手,那就一刀将我杀了。我变了冤魂,白天跟在你背后,晚上钻入你被窝,叉住你脖子,吸你的血……” 公主“啊”的一声大叫,颤声道:“我杀你干么?”韦小宝道:“那么快放我!”公主道:“不放!死太监,你吓我。”拿起烛台,用烛火去烧他脸。 烛火烧上脸,嗤的一声,韦小宝吃痛,向后一仰,右肩奋力往她手臂撞去。公主手臂一动,烛台落地,烛火登时熄了。她大怒之下,提起门闩,又夹头夹脑向他打去。韦小宝疼痛难当,害怕之极:“这次再也活不成了。”大叫一声:“我死了!”假装死去,再也不动。 公主怒道:“你装死!快醒转来,陪我玩!”韦小宝毫不动弹。公主轻轻踢了他一脚,见他丝毫不动,柔声道:“好啦,我不打你了,你别死罢。”韦小宝心想:“我死都死了,怎能不死?狗屁不通!” 公主拔下头发上的宝钗,在他脸上、颈中戳了几下,韦小宝忍痛不动。 公主柔声道:“求求你,你……别吓我,我……我不是想打死你,我只是跟你比武打架,大家玩儿,谁教你……谁教你这样脓包,打不过我……”突然察觉到韦小宝鼻中有轻微的呼吸之声,她心中一喜,伸手去摸他心口,只觉一颗心兀自跳动,笑道:“死太监,原来你没死。这一次饶了你,快睁开眼来。” 韦小宝仍然不动。公主却不再上他当了,喝道:“我挖出你的眼珠,教你死后变成个瞎鬼,找不到我。”拿起短刀,将刀尖指到他右眼皮上。韦小宝大惊,一个打滚,立即滚开。 公主怒道:“坏小鬼头,你又来吓我。我……我非刺瞎你眼睛不可。”跳将过去,伸足猛力踏住他胸口,举刀往他右眼疾戳下去。 这一下可不是假装,她和身猛刺,刀势劲急,不但要戳瞎他眼睛,势必直刺入脑。 韦小宝双腿急曲,膝盖向她胸口撞去,啪的一声,公主身子一晃,软软摔倒。 韦小宝大喜,弯了身子,伸手拔出靴筒中匕首,先割开缚住双脚的腰带,一站起身,便在公主头顶上重重踢了一脚,教她一时不得醒转,这才将匕首插入桌腿,转过身来,将缚住双手的衣襟在刃锋上轻轻擦动,只擦得两下,衣襟便即断了。 他舒了一口长气,死里逃生,说不出的开心,身上到处是伤,痛得厉害,一时也不去理会,心想:“如何处置这臭小娘,倒是件天大的难事。听她口气,似乎当真是跟我玩耍,倘若是奉太后之命杀我,干么见我装死,反而害怕起来?可是小孩子玩耍,那有玩得这么凶的?是了,她是公主,压根儿就没把太监宫女当人,人家死也好,活也好,她只当是捏死一只蚂蚁。”越想越气,向她胸口又是一脚。 不料这一脚,却踢得她闭住的气息顺了。公主一声呻吟,醒了转来,慢慢支撑着站起,骂道:“死太监,你……”韦小宝正自恼怒,伸手啪啪两个耳光,当胸一拳,右足横扫,公主又即跌倒。他跳将上去,倒骑在她背上,双拳便如擂鼓,往她腿上、背上、屁股上用力打去,大骂:“死小娘,臭小娘,婊子生的鬼丫头,老子打死了你!”公主大叫:“别打,别打!你没规矩,我叫太后杀了你,叫……叫皇帝杀了你,凌……凌迟处死。” 韦小宝心中一寒,便即住手,转念又想:“打也打了,索性便打个痛快。”挥拳又打,骂道:“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打死你这臭小娘!” 打得几下,公主忽然嗤的一笑。韦小宝大奇:“我如此用力打她,怎么她不哭反笑?”从桌腿上拔出匕首,指住她颈项,左手将她身子翻了过来,喝道:“笑什么?”只见她媚眼如丝,满脸笑意,似乎真的十分欢畅,并非做作,听她柔声说道:“别打得那么重,可也别打得太轻了。”韦小宝摸不着头脑,只怕她突施诡计,右足牢牢踏住她胸口,喝道:“你玩什么花样?老子才不上当呢!” 公主身子一挣,鼻中嗯嗯两声,似要跳起身来。韦小宝喝道:“不许动。”在她额上用力一推,公主又即倒下。韦小宝只觉伤口中一阵阵抽痛,怒火又炽,啪啪啪啪四下,左右开弓,连打她四个耳光。公主又嗯嗯几声,胸口起伏,脸上神情却是说不出的舒服,轻声说道:“死太监,别打我脸。打伤了,太后问起来,只怕瞒不了。”韦小宝骂道:“臭小娘,你这犯贱货,越挨打越开心,是不是?”伸手在她左臂上重重扭了两把。公主“唉唷,唉唷”的叫了几声,皱起眉头,眼中却孕着笑意。韦小宝道:“他妈的,舒不舒服?” 公主不答,缓缓闭上眼睛,突然间飞起一脚,踢中韦小宝大腿,正是一处刀伤的所在。韦小宝吃痛,扑上去按住她双肩,在她臂上、肩头、胸口、小腹使劲力扭。公主格格直笑,叫道:“死太监,小太监,好公公,好哥哥,饶了我罢,我……我……真吃不消啦。” 她这么柔声一叫,韦小宝心中突然一荡,心想:“她这么叫唤,倒像是方姑娘在海船中跟我说情话的模样。”怒气大减,然而她到底打什么主意,实是难测,于是依样画葫芦,解下她腰带,将她双手双脚绑住。公主笑道:“死小鬼头儿,你干什么?”韦小宝道:“叫你别打坏主意害人。”站起身来,呼呼喘气,全身疼痛,又欲晕去。 公主笑道:“小桂子,今天玩得真开心,你还打不打我?”韦小宝道:“你不打我,我又怎敢打你?”公主道:“我动不来啦,你就是再打我,我也没法子。”韦小宝吐了一口唾沫,道:“你不是公主,你是贱货。”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脚。 公主“唉唷”一声,道:“咱们再玩么?”韦小宝道:“老子性命给你玩去了半条,还玩?我现在扮诸葛亮,也要火烧藤甲兵,把你头发和衣服都烧了。”公主急道:“头发不能烧……”嘻嘻一笑,说道:“你烧我衣裳好了,全身都烧起泡,我也不怕。” 韦小宝道:“呸,你不怕死,老子可不陪你发颠。我得去治伤了,伤口里都是盐,当真好玩么?”这时才相信公主并无杀害自己之意,将她手脚上缚着的腰带解开。 第350章 鹿鼎记(100) 公主道:“真的不玩了?那么明天再来,好不好?”语气中满是祈求之意。韦小宝道:“要是太后和皇上知道了,我还有命么?”公主慢慢站起,道:“只要我不说,太后和皇上怎会知道?明天你别打我脸,身上伤痕再多也不打紧。”韦小宝摇头道:“明天不能来。我给你打得太厉害,一两个月,养不好伤。”公主道:“哼,你明天不来?刚才你骂我什么?说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我的十八代祖宗,就是皇帝哥哥的十八代祖宗,是皇阿爸的十七代祖宗,太宗皇帝的十六代祖宗,太祖皇帝的十五代祖宗……” 韦小宝目瞪口呆,暗暗叫苦,突然灵机一动,说道:“你不是老皇爷生的,我骂你的祖宗,跟皇上、老皇爷,什么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全不相干。”公主大怒,叫道:“我怎么不是老皇爷生的?你这死太监胡说八道,明天午后我在这里等你,你这死太监倘若不来,我就去禀告太后,说你打我。”说着捋起衣袖,一条雪白粉嫩的手臂之上,青一块、黑一块,全是给他扭起的乌青。韦小宝暗暗心惊:“刚才怎么下手如此之重。” 公主道:“哼,你明天不来,瞧你要命不要?” 到此情景,韦小宝欲不屈服,亦不可得,只好点头道:“我明天来陪你玩便是,不过你不能再打我了。”公主大喜,道:“你来就好,我再打你,你也打还我好了。咱们江湖上好汉,讲究恩怨分明。”韦小宝苦笑道:“再给你打一顿,我这条好汉就变成恶鬼了。” 公主笑道:“你放心,我不能当真打死你的。”顿了一顿,又道:“最多打得你半死不活。”见他脸色有异,嫣然一笑,柔声道:“小桂子,宫里这许多太监侍卫,我就只喜欢你一个。另外那些家伙太没骨气,就是给我打死了,也不敢骂我一句‘臭小娘、贱货……’”学着他骂人的腔调:“婊子生的鬼丫头!嘻嘻,从来没人这样骂过我。” 韦小宝又好气,又好笑,道:“你爱挨骂?”公主笑道:“要像你这样骂我才好。太后板起脸训斥,要我守规矩,我可就不爱听了。”韦小宝道:“那你最好去丽春院。”心想:“你去做婊子,臭骂你的人可就多了。老鸨要骂要打,嫖客发起火来,也会又打又骂。” 公主精神一振,问道:“丽春院是什么地方?好不好玩?”韦小宝肚里暗笑,道:“好玩极了,不过是在江南,你不能去。你只要在丽春院里住上三个月,包你开心得要命,公主也不想做了。”公主叹了口气,悠然神往,道:“等我年纪大了,一定要去。” 韦小宝正色道:“好,好!将来我一定带你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他这句“驷马难追”总记不住,“什么马难追”是不说了,却说成“死马难追”。 公主握住他手,说道:“我跟那些侍卫太监们打架,谁也故意让我,半点也不好玩。只昨天皇帝哥哥跟我比武,才有三分真打,不过他也不肯打痛、扭痛了我。好小桂子,只有你一个,才是真的打我。你放心,我决计不舍得杀你。”突然凑过嘴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亲,脸上一红,飞奔出房。 韦小宝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一交坐倒,心想:“这公主只怕是有些疯了,我越打她骂她,她越开心。他妈的,这老婊子生的鬼丫头,难道真的喜欢我这假太监?”想到她秀丽的面庞,心下迷迷糊糊,缓缓站起,支撑着回屋,筋疲力竭,一倒在床,便即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了五个多时辰,醒转时天色已黑,只觉全身到处疼痛,忍不住呻吟,站起身来想洗去伤口中盐末,哪知一解衣服,伤口鲜血凝结,都已牢牢黏在衣上,一扯之下,又是一阵剧痛,不免又再“臭小娘,烂小娘”的乱骂一顿,当下洗去盐末,敷上金创药。 次日去见小皇帝,康熙见他鼻青目肿,头发眉毛都给烧得七零八落,大吃一惊,登时料到是那宝贝御妹的杰作,道:“是公主打的?受的伤不重吗?”韦小宝苦笑道:“还好。师父,徒儿丢了你老人家的脸,只好苦练三年,再去找回这场子,为你老人家争光。” 康熙本来耽心他怒气冲天,求自己给他出头,不过御妹虽然理屈,做主子的殴打奴才,总是理所当然,但如不理,却又怕他到了五台山上,服侍父皇不肯尽心,正感为难,听他这么说,竟对此事并不抱怨,只当作一场玩耍,不由得大喜,笑道:“小桂子,你真好!我非好好赏赐你不可。你想要什么?” 韦小宝道:“师父不责弟子学艺不精,弟子已感激万分,什么赏赐都不用了。”顿了一顿,说道:“师父传授弟子几招高招,以后遇险,不会再给人欺侮,也就是了。”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好!”当下将太后所传武功,拣了几招精妙招数传授给他。这几招擒拿手法虽然也颇不凡,但比之洪教主夫妇所传的六招却差得远了。韦小宝以前和他比武,这几招也见他用过,此时一加点拨,不多时便学会了。 韦小宝心想:“以前和他摔跤,便似朋友一般。但他是皇帝,我是奴才,这朋友总是做不久长。这次回北京来,眼见他人没大了多少,威风却大得多了,‘小玄子’三字再也叫不出口,不如改了称呼,也是拍马屁的妙法。”当即跪下,咚咚咚磕了八个响头,说道:“师父在上,弟子韦小宝是你老人家的开山大弟子。” 康熙一怔,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来觉得挺好玩,二来确也不喜他再以“小玄子”相称,笑道:“君无戏言!我说过是你师父,只好收了你做徒弟。”叫道:“来人哪!” 两名太监,两名侍卫走进书房。康熙道:“转过身来。”四人应道:“是。”但规矩臣子不得以背向着皇帝,否则极为不敬。四人不明康熙用意,只微微侧身,不敢转身。 康熙从书桌上拿起一把金剪刀,走到四人身后。四人又略略侧身。康熙看了看四人的辫子,见其中一名太监的辫子最是油光乌亮,左手抓住了,喀的一声,齐发根剪了下来。那太监只吓得魂飞天外,当即跪倒,连连叩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康熙笑道:“不用怕,赏你十两银子。大家出去罢!”四人莫名其妙,只觉天威难测,倒退了出去。 康熙将辫子交给韦小宝,笑道:“你就要去做和尚,公主烧了你头发,看来也是天意。上天假公主之手,吩咐你去落发为僧。你先把这条假辫子结在头上,否则有失观瞻。” 韦小宝跪下道:“是,师父爱惜徒弟,真是体贴之至。”康熙笑道:“你拜我为师,可不许跟旁人说起。我知你口紧,谨慎小心,这才答允。你若在外招摇,我掌门人立时便废了你武功,将你逐出门墙。”韦小宝连称:“是,是,弟子不敢。”康熙和他比武摔跤,除了太后和海大富之外,宫中并无旁人得知,心想闹着玩收他为徒,只要决不外传,也不失皇帝的体面,但他生性谨细,特意叮嘱一番。 康熙坐了下来,心想:“太后阴险毒辣,教我武功也决不会当真尽心,否则她将人打得骨节寸断的厉害功夫,怎地半招也不传我?我虽做了师父,其实比之这小子也强不了多少,没什么高明武功传他。少林寺的和尚武功极高,此番父皇有难,也是他们相救……”想到此处,心中有了个主意,说道:“你去休息养伤,明天再来见我。” 韦小宝回到下处,命手下太监去请御医来敷药治伤。伤处虽痛,却均是皮肉之伤,并未伤及筋骨,太医说将养得十天半月,便即好了,不用耽心。 他吃过饭后,便去应公主之约,心头七上八下,既怕她再打,却又喜欢见她。 一推开门,公主一声大叫,扑将上来。韦小宝早已有备,左臂挡格,右足一勾,右手已抓住了公主后领,将她按得俯身下弯。公主笑骂:“死太监,今天你怎么厉害起来啦。”韦小宝抓住她左臂反扭,低声道:“你不叫我好桂子、好哥哥,我把你这条手臂扭断了。” 公主骂道:“呸,你这死奴才!”韦小宝将公主的手臂重重一扭,喝道:“你不叫,我将你这条手臂给扭断了。”公主笑道:“我偏不叫。”韦小宝心想:“小娘皮的确犯贱。我越打她,她越喜欢。”左手啪的一声,在她臀上重重打了一拳。公主身子一跳,却格格的笑了起来。韦小宝道:“他妈的,原来你爱挨打。”使劲连击数拳。 公主痛得缩在地下,站不起来,韦小宝这才停手。公主喘气道:“好啦,现下轮到我来打你。”韦小宝摇头道:“不,我不给你打。”心想这小娘下手如此狠辣,给她打将起来,随时随刻有性命之忧。公主软语求恳,韦小宝只是不肯。 公主大发脾气,扑上来又打又咬,给韦小宝几个耳光,推倒在地,揪住头发,又打了一顿屁股。他想屁股也打了,也不用客气啦,伸手在她背上臂上乱扭。公主伏在他脚边,抱住了他两腿,将脸庞挨在他小腿之间,轻轻磨擦,娇媚柔顺,腻声道:“好桂子,好哥哥,你给我打一次罢,我不打痛你便是。” 韦小宝见她犹似小鸟依人一般,又听她叫得亲热,心神荡漾,便待答允。公主又道:“好哥哥,你身上出血,我见了比什么都欢喜。” 韦小宝吓了一跳,怒道:“不行!”提起左足,在她头上踢了一脚,道:“放开了,我要去了。跟你磨在一起,总有一日死在你这小娘皮手里。”公主叹道:“你不跟我玩了?”韦小宝道:“太危险,时时刻刻会送了老命。”公主格格一笑,站起身来,道:“好!那么你扶我回房去,我给你打得路也走不动了。”韦小宝道:“我不扶。”公主扶着墙壁,慢慢出去,道:“好桂子,明儿再来,好不好?”忽然左腿一屈,险些摔倒。韦小宝抢上去扶住。 公主道:“好桂子,劳你的驾,去叫两名太监来扶我回去。”韦小宝心想一叫太监,只怕给太后知道,查究公主为什么受伤,只要稍有泄漏,那可是杀头的罪名,只得扶住了她,道:“我扶你回房就是。”公主笑道:“好桂子,好哥哥,多谢你。”靠在他肩头,向西而行。 公主的住处在慈宁宫之西、寿康宫之侧。两人渐渐走近慈宁花园,韦小宝想起太后的神气,心下栗栗危惧。两人行到长廊之下,公主忽然在他耳边轻轻吹气。韦小宝脸上一红,道:“不……不要……”公主柔声道:“为什么?我又不是打你。”说着将他耳垂轻轻咬住,伸出舌尖,缓缓舐动。韦小宝只觉麻痒难当,低声道:“你如咬痛了我耳朵,我可永远不来见你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公主本想突然间将他耳垂咬下一块肉来,听了这句话,不敢再咬,只腻声而笑,直笑得韦小宝面红耳赤,全身酸软。 到了公主寝宫,韦小宝转身便走。公主道:“你进来,我给你瞧一件玩意儿。”这时宁寿宫中的四名太监、四名宫女站在门外侍候,韦小宝已不敢放肆,只得跟了进去。公主拉着他手,直入自己卧室。两名宫女跟着进来,拿着热手巾给公主净脸。公主拿起一块手巾,递给韦小宝。韦小宝接过,擦去脸上汗水。两名宫女见公主对这小太监居然破格礼遇,连对太后和皇上也没这样礼貌,而这小太监竟也坦然接受,无礼之极,不由得都呆了。 公主一瞥眼见了,瞪眼道:“有什么好看?”两名宫女道:“是,是!”弯腰退出,那知已然迟了,公主一伸手,向近身一名宫女眼中挖去。那宫女微微一让,一声惨呼,眼珠虽没挖中,脸上却已鲜血淋漓,自额头直至下巴,登时出现四条爪痕。两名宫女只吓得魂飞天外,疾忙退出。 公主笑道:“你瞧,这些奴才就只会叫嚷求饶,有什么好玩?”韦小宝见她出手残忍,心想这小婊子太过凶恶,跟她母亲老婊子差不多,还是及早脱身为是,说道:“公主,皇上差我有事去办,我要去了。”公主道:“急什么?”反手关上了门,上了门闩。 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不知她要干什么怪事。公主笑道:“我做主子做了十五年,总是给人服侍,没点味道,今儿咱们来换换班。你做主子,我做奴才。”韦小宝双手乱摇,道:“不行,不行。我可没这福气。”公主俏脸一沉,说道:“你不答应吗?我要大叫了,我说你对我无礼,打得我全身青肿。”突然纵声叫道:“唉唷,好痛啊!” 韦小宝连连作揖,说道:“别嚷,别嚷,我听你吩咐就是。”这是公主寝宫,外面有许多太监宫女站着侍候,她只消再叫得几声,立时便有人拥将进来,可不比那间比武的小屋,四下无人。公主微微一笑,说道:“贱骨头!好好跟你说,偏偏不肯听,定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韦小宝心道:“你才是贱骨头,主子不做做奴才。” 公主屈下一膝,恭恭敬敬的向他请个安,说道:“桂贝勒,你要安息了吗?奴才侍候你脱衣。”韦小宝哼了一声,道:“我不睡。你给我轻轻的捶捶腿。”公主道:“是!”坐在地下,端起他右足,搁在自己腿上,轻轻捶了起来,细心熨贴,一点也没触痛他伤处。韦小宝赞道:“好奴才胚子,你服侍得我挺美啊。”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扭一把。公主大乐,低声道:“主子夸奖了。”除下他靴子,在他脚上轻捏一会,换过他左足,捶了半晌,又脱下靴子按摩,说道:“桂贝勒,你睡上床去,我给你捶背。” 韦小宝给她按摩得十分舒服,心想这贱骨头如不过足奴才瘾,决不能放我走,便上床横卧,鼻中立时传入幽香阵阵,心想:“这贱骨头的床这等华丽,丽春院中的头等婊子,也没这般漂亮的被褥枕头。”公主拉过一条薄被,盖在他身上,在他背上轻轻拍打。 第351章 鹿鼎记(101) 韦小宝迷迷糊糊,正在大充桂贝勒之际,忽听得门外多人齐声道:“皇太后驾到!”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欲跳起。公主神色惊惶,颤声道:“来不及逃啦!快别动,钻在被窝里。”韦小宝头一缩,钻入了被中,隐隐听得打门之声,只吓得险些晕去。 公主放下帐子,转身拔开门闩,一开门,太后便跨了进来,说道:“青天白日的,关上了门干什么?”公主笑道:“我倦得很,正想睡一忽儿。”太后坐了下来,问道:“又在搞什么古怪玩意儿了,怎么脸上一点也没血色?”公主道:“我说倦得很啊。” 太后一低头,见到床前一对靴子,又见锦帐微动,心知有异,向众太监宫女道:“你们都在外面侍候。”待众人出去,说道:“关上了门,上了闩。”公主笑道:“太后也来搞古怪玩意儿吗?”依言关门,顺着太后的目光瞧去,见到了靴子,不由得脸色大变,强笑道:“我正想穿上男装,扮个小子给太后瞧瞧。你说我穿了男装,模样儿俊不俊?”太后冷冷的道:“得瞧床上那小子模样儿俊不俊?”陡地站起,走到床前。 公主大骇,拉住太后的手,叫道:“太后,我跟他闹着玩儿……” 太后手一甩,将她摔开几步,捋起帐子,揭开被子,抓住韦小宝的衣领,提了起来。韦小宝面向里床,不敢转头和她相对,早吓得全身簌簌发抖。 公主叫道:“太后,这是皇帝哥哥最喜欢的小太监,你……你可别伤他。” 太后哼了一声,心想女儿年纪渐大,情窦已开,床上藏个小太监,也不过做些假凤虚凰的勾当,算不了什么大事,右手一转,将韦小宝的脸转了过来,啪啪两记耳光,喝道:“滚你的,再教我见到你跟公主鬼混……”突然间看清楚了他面貌,惊道:“是你?” 韦小宝一转头,说道:“不是我!”这三字莫名其妙,可是当此心惊胆战之际,又有什么话可说? 太后牢牢抓住他后领,缓缓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你对公主无礼,今日可怨不得我。”公主急道:“太后,是我要他睡在这里的,不能怪他。”太后左掌在韦小宝脑门轻轻一拍,左臂提起,便欲运劲使重手击落,一掌便毙了他。 韦小宝于万分危急之中,陡然想起洪教主所授那招“狄青降龙”,双手反伸,在太后胸前摸了一把。太后吃了一惊,胸口急缩,叱道:“你作死!” 韦小宝双足在床沿上一登,一个倒翻筋斗,已骑在太后颈中,双手食指按住她眼睛,拇指抵住她太阳穴,喝道:“你一动,我便挖了你眼珠出来!” 他这一招并未熟练,本来难以施展,好在他站在床上而太后站在地下,一高一低,倒骑容易,而挖眼本来该用中指,却变成了食指,倒翻筋斗时足尖勾下了帐子。这招使得拖泥带水,狼狈不堪,洪教主倘若亲见,非气个半死不可。虽然手法不对,但招式实在巧妙,太后还是受制,变起仓卒,竟难抵挡。 公主哈哈大笑,叫道:“小桂子不得无礼,快放了太后。” 韦小宝右腿一提,右手拔出匕首,抵在太后后心,这才从她颈中滑下。忽然啪的一声,一件五色灿烂的物事落在地下,正是神龙教的五龙令。 太后大吃一惊,道:“这……这……东西……怎么来的?” 韦小宝想起太后和神龙教的假宫女邓炳春、柳燕暗中勾结,说不定这五龙令可以逼她就范,说道:“什么这东西那东西,这是本教的五龙令,你不认得吗?好大的胆子!” 太后全身一颤,道:“是,是!” 韦小宝听她言语恭顺,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见五龙令如见教主亲临,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太后颤声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俯身拾起五龙令,高举过顶。韦小宝伸手接过,问道:“你听不听我号令?”太后道:“是,谨遵吩咐。” 韦小宝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 太后跟着恭恭敬敬的念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 直到此刻,韦小宝才吁了口气,放开匕首,大模大样的在床沿坐下。 太后向公主道:“你到外面去,什么话也别说,否则我杀了你。” 公主一惊,应道:“是。”向韦小宝看了一眼,满心疑惑,道:“太后,是皇帝哥哥的圣旨么?”康熙年纪渐大,威权渐重,太监宫女以及御前侍卫说到皇上时,畏敬之情与日俱增,公主也早知太后对皇帝颇为忌惮。太后点头道:“是。他是皇帝的亲信,有要紧事跟我说,可千万不能泄漏了,在皇帝跟前,更加不可提起。免得……免得皇帝恼你。” 公主道:“是,是。我可没这么笨。”说着走出房去,反手带上了房门。 太后和韦小宝面面相对,心中均怀疑忌。过了一会,太后道:“隔墙有耳,此处非说话之所,请去慈宁宫详谈可好?”听她用了个“请”字,又是商量的口吻,不敢擅作主张,韦小宝更加宽心,随即又想:“这老婊子心狠手辣,骗我到慈宁宫中,不要使什么诡计,加害老子?”便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是本教新任白龙使,奉洪教主命令,出掌五龙令。”太后登时肃然起敬,躬身道:“属下参见白龙使。” 虽然韦小宝早已想到,太后既和黑龙门属下教众勾结,对洪教主必定十分尊敬,这五龙令对她多半有镇慑之效,但万万想不到她自己竟然也是神龙教的教众。以她太后之尊,天下事何求不得,居然会去入了神龙教,而且地位远比自己为低,委实匪夷所思,眼见她恭恭敬敬的行礼,不由得愕然失措。 太后见他默然不语,还道他记着先前之恨,甚是惊惧,低声道:“属下先前不知尊使身份,多有得罪,十分惶恐,还望尊使大度宽容。”但见他年纪幼小,竟在教中身居高位,终究难以尽信。随即想到,近年来教主和夫人大举提拔新进少年,教中老兄弟或遭屠戮,或受疑忌,权势渐失,这小孩新任白龙使,绝非奇事。又想:“就算他是真的白龙使,我此刻将他杀了,教中也没人知晓。这小鬼对我记恨极深,让他活着,那可后患无穷。”杀机既动,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狠毒之色。 韦小宝立时惊觉,暗道:“不好,老婊子要杀我。”低声道:“刚才我擒住你的手法,你可知是谁传授的?”太后吃了一惊,回想这小鬼适才所使手法,诡秘莫测,一招间便将自己制住,正是教主的手段,颤声道:“莫非……莫非是教主的亲传?”韦小宝笑道:“教主传了我三十招杀手,洪夫人传了我三十招擒拿手,比较起来,自然教主的手法厉害得多。不过他老人家的招数,一出手就取人性命,我不想杀你,因此只用了夫人所传的一招‘飞燕回翔’。”他吹牛不用本钱,招数一加便加了十倍。 太后却毫不怀疑,知洪夫人所使的许多招数,确都安上个古代美人的名字,不由得出了身冷汗,寻思:“幸亏他只以洪夫人的招数对付我,倘若使出教主所传,此刻我早已性命不在了。”那里还敢再有加害之意?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尊使不杀之恩。” 韦小宝得意洋洋的道:“我没挖出你眼珠,比之夫人所授,又放宽三分了。”这话倒是不假,适才要挖太后眼珠,本来也可办到,只是她伤重之余,全力反击,也必取了他性命。 太后越想越怕,道:“多谢手下留情,属下感激万分,必当报答尊使的恩德。” 韦小宝本来一见太后便如耗子见猫,情不自禁的全身发抖,那知此刻竟会将她制得服服贴贴,见她诚惶诚恐的站在面前,心中那份得意,当真难以言宣。他提起左腿,往右腿上一搁,低声道:“这次随本使从神龙岛来京的,有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 太后道:“是,是。”心想胖陆二人是教中高手,居然为他副贰,适才幸而没有鲁莽,倘若将他打死了,别说教主日后追究,便是胖陆二人找了上来,那也是死路一条,见他双颊上指痕宛然,正是自己所打的两个耳光所留,颤声道:“属下过去种种,委实罪该万死。尊使大人大量,后福无穷。” 韦小宝微微一笑,道:“白龙使钟志灵背叛教主,教主和夫人已将他杀了,派我接掌白龙门。黑龙使张淡月办事不力,教主和夫人很生气,取经之事,现下归我来办。” 太后全身发抖,道:“是,是。”想起几部经书得而复失,这些日子来日夜耽心,终于事发,颤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请尊使移驾慈宁宫,由属下详禀。” 韦小宝点头道:“好。”心想此事之中不明白地方甚多,正要查问,便站起身来。太后转身去拔了门闩,开了房门,侧身一旁,让他先行。韦小宝大声道:“太后启驾啦!”太后低声道:“得罪了!”走出门去。韦小宝跟在后面。数十名太监宫女远远相随。 两人来到慈宁宫,太后引他走进卧室,遣去宫女,关上了门,亲自斟了碗参汤,双手奉上。韦小宝接过喝了几口,心想:“我今日的威风,只有当年顺治老皇爷可比。就算是小皇帝,太后也不会对他如此恭敬。”心中又是一阵大乐。 太后打开箱子,取出一只锦盒,开盒拿出一只小玉瓶,说道:“启禀尊使:瓶中三十颗‘雪参玉蟾丸’,乃朝鲜国王的贡品,珍贵无比,服后强身健体,百毒不侵。其中十二颗请尊使转呈教主,十颗请转呈教主夫人,余下八颗请尊使自服,算是……算是属下一点儿微末心意。”韦小宝点头道:“多谢你了。但不知这些药丸跟‘豹胎易筋丸’会不会冲撞?”太后道:“并无冲撞。恭喜尊使得蒙教主恩赐‘豹胎易筋丸’,不知……不知属下今年的解药,教主是否命尊使带来?” 韦小宝一怔,道:“今年的解药?”随即明白,太后一定也服了“豹胎易筋丸”,教主每年颁赐解药,却又解得并不彻底,须得每年服食一次,药性才不发作,否则她身处深宫,高手侍卫无数,教主本事再大,也不能遥制,笑道:“你我二人都服了豹胎易筋丸,那解药自不能由我带来了。” 太后道:“是。不过尊使蒙教主恩宠,属下如何能比?” 韦小宝心想:“她吓得这么厉害,可得安慰她几句。”说道:“教主和夫人说道,只要你尽忠教主,不起异心,努力办事,教主总不会亏待你的,一切放心好了。” 太后大喜,说道:“教主恩德如山,属下万死难报。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韦小宝心想:“你本来是皇后,现下是皇太后,除了皇帝,天下就是你最大。神龙教再厉害,也决不能和你相比,却何以要入教,听命于教主?那不是犯贱之至么?是了,多半你跟你女儿一样,都是贱骨头,要给人打骂作贱,这才快活。”他年纪太小,毕竟世事所知有限,一时也猜不透其中关窍所在。 太后见他沉吟,料想他便要问及取经之事,不如自行先提,说道:“那三部经书,属下派邓炳春和柳燕二人呈交教主,他老人家想已收到了?” 韦小宝一怔,心想:“假宫女邓炳春为我所杀,柳燕死于方姑娘剑下,有什么经书呈交教主?”不明她用意所在,说道:“你说有三部经书呈给了教主?这倒不曾听说过。教主说黑龙使搞了这么久,一无所得,很是恼怒,险些逼得他自杀。”太后脸现诧异,道:“这可奇了。属下明明已差邓炳春和柳燕二人,将三部经书专程送往神龙岛。那自然是在柳燕为尊使处死之前的事。”韦小宝道:“哦,有这等事?邓炳春?就是你那个秃头师兄吗?”太后道:“正是。尊使日后回到神龙岛,传他一问,便知分晓。” 韦小宝突然省悟,心道:“是了,邓炳春为我所杀,这老婊子却毫不知情。她失去了三部经书,生怕教主怪罪,将一切推在两个死人头上,这叫做死无对证,倒也聪明得紧。那知道这三部经书却在老子手中。这番谎话去骗别人,那是他妈的刮刮叫,别别跳,偏偏就骗不到老子。我暂时不揭穿你的西洋镜。”说道:“你既已取到三部经书,功劳也算不小,其余五部,还得再加一把劲。” 太后道:“是,属下从早到晚,就在想怎生将另外五部经书取来,报答教主恩德。” 韦小宝道:“很好!其实你如此忠心,那豹胎易筋丸中的毒性,就一次给你解了,也是不妨。不久我见到教主,一定给你多说几句好话。”太后大喜,躬身请了个安,道:“尊使大恩,属下永不敢忘。最好属下能转入白龙门,得由尊使教导指挥,更是大幸。” 韦小宝道:“那也容易办到。不过你入教的一切经过,须得跟我详说,毫不隐瞒。”太后道:“是,属下对本门座使,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 忽然门外脚步声响,一名宫女咳嗽一声,说道:“启禀太后:皇上传桂公公,说有要紧事,命他立刻便去。”韦小宝点点头,低声道:“你一切放心,以后再说。”太后低声道:“多谢尊使。”朗声道:“皇上传你,这便去罢。”韦小宝道:“是,太后万福金安。” 出得门来,只见八名侍卫守在慈宁宫外,微微一惊,心道:“可出了什么事?”快步来到上书房。 康熙喜道:“好,你没事。我听说你给老贱人带了去,真有些耽心,生怕她害你。” 韦小宝道:“多谢师父挂怀,那老……老……她问我这些日子去了那里?我想老皇爷的事千万说不得,连山西和五台山也不能提,可是我又不大会说谎,给她问得紧了,我情急智生,便说皇上派奴才去江南,瞧瞧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儿,便买些进宫。又说,皇上吩咐别让太后知道,免得太后怪罪皇上当了皇帝,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 康熙哈哈大笑,拍拍他肩头,说道:“这样说最好。让老贱人当我还是小孩子贪玩,便不来防我。你不大会说谎吗?可说得挺好啊。” 韦小宝道:“原来还说得挺好吗?奴才一直耽心,生怕这样说皇上要不高兴呢。” 第352章 鹿鼎记(102) 康熙道:“很好,很好。刚才我怕老贱人害你,已派了八名侍卫去慈宁宫外守着,倘若老贱人不放你走,我便叫他们冲进去抢你出来,真要跟她立时破脸,也说不得了。” 韦小宝跪下磕头,道:“皇帝师父恩重如山,奴才弟子粉身难报。” 康熙道:“你好好去服侍老皇爷,便是报了我对你的恩遇。”韦小宝道:“是。” 康熙从书桌上拿起一个密封的黄纸大封套,说道:“这是封赏少林寺众僧的上谕,你挑选四十名御前侍卫,二千名骁骑营官兵,去少林寺宣旨办事。办什么事,在上谕中写着,到少林寺后拆读,你遵旨而行就是。现下我升你的官,任你为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那是正二品的大官了。你本是汉人,我赐你为满洲人,咱们这叫作‘入满洲抬旗’。正黄旗是皇帝亲将的旗兵,骁骑营更是皇帝的亲兵。那御前侍卫副总管的官儿仍兼着。”他知韦小宝不学无术,年纪又小,当真做官是做不来的,因此两个职位都是副手。 韦小宝道:“只要能常在皇帝师父身边,官大官小,奴才弟子倒不在乎。”说着大力磕头谢恩,心想:“我好好是个汉人,现在摇身一变,变作满洲鞑子了。”又想:“皇帝师父叫我不忙去清凉寺做小和尚,却先带兵去少林寺颁旨,封赏救驾有功的诸位大师,多半是让我出出风头。这叫做先甜后苦,先做老爷,后打屁股。” 康熙将骁骑营正黄旗都统察尔珠传来,谕知他小桂子其实并非太监,而是御前侍卫副总管,真名韦小宝,为了要擒杀鳌拜,这才派他假扮太监,现已赐为旗人,属正黄旗,升任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 察尔珠当鳌拜当权之时,大受倾轧,本已下在狱中,性命朝夕不保,幸得鳌拜事败,这才获释复职,对擒杀鳌拜的韦小宝早已十分感激,听得皇上命他为自己之副,心中大喜,当即向他道贺,说道:“韦兄弟,咱哥儿俩一起办事,那再好也没有了。你是少年英雄,咱们骁骑营这一下可大大露脸哪。”韦小宝谦虚一番。察尔珠打定了主意,这人大受皇帝宠幸,虽是自己副手,其实自己该当做他副手,只要讨得他的欢心,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康熙道:“我有事差韦小宝去办,你们两人下去,点齐人马。韦小宝今晚就即出京,不用来辞别了。”将调动骁骑营兵马的金牌令符交给了韦小宝。 韦小宝接过金牌,磕头告别,心想:“老婊子为什么要入神龙教,这事还没查明,那也不打紧,多半是犯贱,下次回宫时再去问她。”又想:“昨晚给公主打了一顿,全身疼痛,一觉睡到大天光,没能去见陶姑姑,不知她在宫中怎样?下次回宫,得跟她会上一会。” 当下二人去见御前侍卫总管多隆。多隆早知他是自己副手,加倍亲热,说道:“韦兄弟要挑那些侍卫,尽管挑好了,只要皇上点头,要我陪你去一遭也成。”韦小宝笑道:“那可不敢当!保护皇上,责任重大,多总管想出京去逛逛,却不大容易了。”多隆笑道:“下次我求皇上,咱哥儿俩换一换班,你做正的,我做副的,有什么出京打秋风的好差使,让做哥哥的去做做。” 韦小宝点了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叫二人召约一批亲近的侍卫。察尔珠点齐二千名骁骑营军士。各参领、佐领参见副都统。皇帝赏给少林寺僧人的赐品,也即齐备,装在几十辆车上。皇帝要做什么事,自是叱嗟立办,只两个多时辰,一切预备得妥妥贴贴。 韦小宝本该身穿骁骑营戎装,可是这样小码的将军戎服,一时之间却不易措办。察尔珠想得周到,将自己的一套戎装送了给他,传了四名巧手裁缝跟去,在大车之中赶着修改,吩咐他们晚上不能睡觉,赶好了衣衫才许回京,倘若偷懒,重责军棍。 韦小宝抽空回到头发胡同,对陆高轩和胖头陀道:“今日已混进了宫中,盗经之事也已略有眉目。”吩咐他二人在屋中静候消息,不可轻易外出,以免泄漏机密。陆胖二人见他办事顺利,两天之间便有了头绪,均感欣慰,喏喏连声的答应。 韦小宝命双儿改穿男装,扮作个小军士,随他同行。 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处 佳人世外改妆时 韦小宝动身启程,天色已晚,但圣旨要他即日离京,说什么也非出城不可。出永定门行了二十里,便即扎营住宿。骁骑营是卫护皇帝的亲兵,都是满洲的亲贵子弟,服用饮食,无不高出寻常士兵十倍。大家在京中耽得久了,出京走走,无不兴高采烈,何况又不是去拚命打仗,到河南公干,那是朝廷出了钱请他们游山玩水,实是大大的优差。 韦小宝吃了酒饭,睡觉太早,于是召集张康年、赵齐贤等众侍卫、骁骑营的参领佐领军官,齐到中军帐中。众人均想:“皇上不知差韦副都统去干办什么大事,他传我们去,定是要宣示特旨。” 各人参见毕,韦小宝笑道:“哥儿们闲着无事,他奶奶的,大家来赌钱,老子做庄。” 众军官一呆,还道他是开玩笑,却见他从怀中摸出四粒骰子,往木几上一掷,骰子滴溜溜的滚动,众人这才欢声雷动。其时当兵的十九好赌,只是行军出征之时却严禁赌博,以免军心浮动,有误大事。韦小宝又怎懂得这一套?骁骑营的参领佐领虽知军律,但想这一次又不是打仗,何必阻了副都统的雅兴?韦小宝又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往几上一放,足足有五六千两银子,说道:“那个有本事的就来赢去?”众军官纷归本帐去取银子。 骁骑营军士有很多职位虽低,家财却富,听说韦副都统做庄开赌,都悄悄踅进帐来。 韦小宝叫道:“上场不分大小,只吃银子元宝!英雄好汉,越输越笑,王八羔子,赢了便跑!”在四粒骰子上吹口气,一把撒将下来。 他在扬州之时,好生羡慕赌场庄家的威风,做什么副总管、副都统,都还罢了,今日统带数千之众,做庄大赌,那才是生平的大得意事。 赌掷四粒骰子,倘若成对,则比对子;若不成对,视四骰总和。众军官纷纷下注,有吃有赔。赌了一会,大家兴起,赌注渐大,挤在后面的军士也递上银子来下注。侍卫赵齐贤和一名满洲佐领站在韦小宝身旁,帮他收注赔钱。中军帐中,但闻一片呼么喝六、吃上赔下之声,宛然便是个大赌场。赌了一个多时辰,赌台上已有二万多两银子。有些输光了的,回营去向不赌的同袍借了钱来翻本。 韦小宝一把骰子掷下,四骰全红,正是通吃。众人甚为懊丧,有的咒骂,有的叹气。赵齐贤伸出手去,正要将赌注尽数攞进,韦小宝叫道:“且慢!老子今日第一天带兵做庄,这一注送给了众位朋友,通统不吃!” 众兵将欢声大作,齐叫:“韦副都统当真英雄了得!”韦小宝道:“要加注的便加!”各人这一注死里逃生,都觉运气甚好,纷纷加注,满台堆满了银子。 忽有一人朗声说道:“押天门!”将一件西瓜般的东西押在天门。众人一看,登时惊得呆了。赌台上赫然是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那首级头戴官帽,竟是一名御前侍卫。 赵齐贤惊叫:“葛通!”原来这是御前侍卫葛通的脑袋。他轮值在帐外巡逻,却遭人割了头。 众人惊惶抬头,只见中军帐口站着十多个身穿蓝衫之人,各人手持长剑。众军官人人全神贯注的赌钱,谁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进来的。帐中众军官没带兵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赌台前站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双手空空,说道:“都统大人,受不受注?” 赵齐贤叫道:“拿下了!”登时便有四名御前侍卫向那青年扑去。那人双臂一分,抓住两人胸口,砰的一声,将二人头对头一撞,二人便即昏晕。跟着蓝影晃处,白光闪动,两柄长剑刺出,自另外两名侍卫的背心直通到前胸。两名侍卫惨声长呼,倒地而死。使剑的蓝衫人一是中年汉子,另一个是道人。两人同时拔剑挥手,双剑齐飞,噗噗两声,都插在赌台之上。中年人叫道:“押上门!”道人叫道:“押下门!”两柄长剑果然分别插在上门下门。 那青年左手一挥,四个蓝衫人抢了上来,四柄长剑分指韦小宝左右要害。 赵齐贤颤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好大的胆子。杀官闯营,不……不怕杀……杀头么?” 用剑指着韦小宝的四人之中,忽有一人嗤的一声笑,说道:“我们不怕,你怕不怕?”却是娇嫩的女子声音。韦小宝侧头看去,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脸蛋微圆,相貌甚甜,一双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边带着笑意。他本已吓得魂不附体,但一见到了美貌女子,自然而然勇气大增,笑道:“单只姑娘一人用剑指着我,我早就怕了。” 那少女长剑微挺,剑尖抵到了他肩头,说道:“你既然怕,为什么还笑?”韦小宝脸孔一板,道:“我最听女人的话,姑娘说不许笑,我就不笑。”果然脸上更无丝毫笑容。那少女见他装模作样,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带头的青年眉头微蹙,冷笑道:“满洲鞑子也是气数将尽,差了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带兵。喂,两把宝剑、一颗脑袋已经押下了,你怎地不掷骰子?” 韦小宝身旁既有美貌姑娘,又听他说要掷骰子,惊魂稍定,问道:“我输了赔什么?”那青年道:“那还用问?输剑赔剑,输头赔头!”料想这少年将军定然讨饶投降。那知韦小宝打架比武,输了便投降,在赌台上却说什么也不肯做狗熊、认脓包,何况身边有个俊美姑娘,人生在世,岂能在美貌姑娘之前失威丢脸?又想:“你们四把剑已指住了我,若要杀我,输也好,赢也好,反正都是要杀,何必口头上吃亏?”当即拿起骰子,说道:“好,受了!输剑赔剑,输头赔头,输裤子就脱裤子!你先掷!” 那青年料不到这少年将军居然有此胆识,倒是一怔。那中年汉子低声道:“大军在外,迟则有变!”要他不必无谓耽搁时光,只怕二千名满洲兵一拥而入,倒不易对付。那青年向韦小宝望了一眼,见他脸上并无惧色,说道:“我若不跟你赌这一手,你死了也不服气。”接过骰子一掷,是个六点。那道人和中年汉子也各掷了,都是八点。 韦小宝拿起骰子,伸掌到那少女面前,说道:“姑娘,请你吹口气!”那少女微笑道:“干什么?”还是在骰子上吹了口气。韦小宝道:“成了!美女吹气,有杀无赔!”将骰子在掌心中摇了几摇,正要掷下,赵齐贤道:“且慢!韦副都统,问……问他们到底要什么?”他怕韦小宝这一骰子掷下去,掷成了六点以下,不免有性命之忧,更怕韦小宝不赔自己之头,而要割我赵齐贤的头来赔。谁教我站在旁边帮庄呢? 那青年冷笑道:“倘若怕了,那就跪下讨饶。” 韦小宝道:“乌龟王八蛋才怕!”手上微玩花样,只是心惊胆战之际,手法不大灵光,四粒骰子掷下,骨碌碌的滚动,定了下来,掷不成一对天牌,却是六点。韦小宝大喜,叫道:“六吃六,杀天门,赔上赔下。”将葛通那颗首级提过,放在自己面前,又道:“赵大哥,拿两柄剑来,赔了上家下家。”赵齐贤应道:“是!”向帐门口走去。 一名蓝衫汉子挺剑指住他前胸,喝道:“站住了!”韦小宝道:“不许拿剑?好,那也成,一把剑算一千两银子。”从面前一堆银子中取了二千两,平分了放在长剑之旁。 这群豪客闯进中军帐来制住了主帅,众军官都束手无策,敌人武功既高,出手杀人,肆无忌惮,己方军士虽多,却均在帐外,未得讯息,待会混战一起,帐中众人赤手空拳,只怕要尽数丧命,栗栗危惧之际,见韦小宝和敌人掷骰赌头,谈笑自若,不禁都佩服他的胆气。也有人心想:“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道这批匪徒是跟你闹着玩么?” 那青年又一声冷笑,朗声道:“凭我们这两把宝剑,只赢你二千两银子?台上银子一起拿了!”六七名蓝衫汉子走上前来,将赌台上的银子银票一古脑儿都拿了。那青年接过一把长剑,指住韦小宝咽喉,喝道:“小奴才,你是满洲人还是汉人?叫什么名字?” 韦小宝心想:“老子若要投降,你们一进来就降了,此时若再屈服,变成有头无尾,前功尽弃,大丈夫要硬就硬到底。”哈哈一笑,说道:“老子是正黄旗副都统,名叫花差花差小宝的便是。你要杀便杀,要赌便赌!嘿嘿,以大欺小,不是好汉。”最后八个字,实在是讨饶了,不过说得倒也颇有点英雄气概。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这句话倒也不错。小师妹,你年纪跟他也差不多,就跟他斗斗。”那少女笑道:“好!”提剑而出,笑道:“喂,花差花差小宝将军,我领教你的高招。”韦小宝身旁三人长剑微挺,碰到了他衣衫,齐道:“出去动手!” 那青年一挥手,长剑飞起,插在韦小宝面前桌上。 韦小宝寻思:“我剑术半点儿也不会,一定打不过小姑娘。”说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我比小姑娘大,怎能欺她?” 那青年一把抓住他后领提起,喝道:“你不敢比剑,那就向我小师妹磕头求饶。” 韦小宝笑道:“好,磕头就磕头。男儿膝下有黄金,最好天天跪女人!”双膝一曲,向那少女跪了下去。众蓝衫人都哄笑起来。 突然之间,韦小宝身子一侧,已转在那青年背后,手中匕首指住他后心,笑道:“你投不投降?” 第353章 鹿鼎记(103) 这一下奇变横生,那青年武功虽高,竟也猝不及防,后心要害已给他制住。原来韦小宝自知从神龙岛学来的六招救命招数尚未练熟,只好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大做小丑模样,引得敌人都笑嘻嘻的瞧他出丑,跪下之际,伸手握住匕首之柄,蓦地里使出那招“贵妃回眸”,竟然反败为胜。倘若他是大人,对方心有提防,这招半生不熟、似是而非的招数定然无效。但一来这一招十分巧妙,使得虽未全对,却仍具威力,二来那青年怎想到这小丑般的少年竟会出此巧招,就此着了道儿。 一众蓝衣人大惊之下,七八柄长剑尽皆指住他身子,齐喝:“快放开!”然见他匕首对准那青年后心,这七八柄剑每一剑固然都可将他刺死,但他匕首只须轻轻一送,那青年却也不免丧命,是以剑尖刺到离他身边尺许,不敢再进。 韦小宝笑道:“放开便放开,有什么希奇?”挥动匕首划了个圈子,铮铮铮一阵响声过去,七八柄长剑剑头齐断,匕首尖头又对住那青年后心。众蓝衣人一惊,都退了一步。 韦小宝道:“放下银子,我就饶了你们的头儿。” 手捧银两的几名蓝衣人毫不迟疑,都将银子银票放回桌上。 只听得帐外数百人纷纷呼喝:“莫放了匪徒!”“快快投降!”原来适才一下混乱,帐中两名军官逃了出去,召集部属,围住了中军帐。 那道人喝道:“先杀了小鞑子!”拔起赌台上长剑,白光一闪,噗的一声,已刺在韦小宝右胸。他这一剑计算极精,横斜切入,自前而后的击刺,料定韦小宝中剑之后,身子必定后仰,匕首尖便离开那青年的背心。 不料长剑一弯,啪的一声,立时折断。韦小宝叫道:“啊哟,刺不死我!”众蓝衣人见他居然刀枪不入,无不惊得呆了。那道人只觉剑尖着体柔软,并非刺在钢甲背心之上,一时不明所以,他那知韦小宝内穿防身宝衣,利刃难伤。 这时中军帐内已拥进数百名军士,长枪大刀,密布四周,众侍卫和军官也已从部属手中取得兵器。那十几名蓝衣人武功再高,也已难于杀出重围,何况几人长剑已断,首领又遭制住,本来大占上风,霎时之间形势逆转,一败涂地。那青年高声叫道:“大家别管我,自行冲杀出去!”众侍卫和军官拥上,每七八人围住了一人。这些蓝衣人眼见只要稍有动弹,便是乱刀分尸之祸,只得纷纷抛下兵刃,束手就擒。 韦小宝心想:“这几个人武功了得,又和朝廷作对,说不定跟天地会有些瓜葛,我怎生放了他们走路?”当即笑道:“老兄,刚才你本可杀我,没有下手。倘若我此刻杀了你,不给你翻本的机会,未免不是英雄好汉,这叫做王八羔子,赢了就跑。这样罢,咱们再来赌一赌脑袋。”这时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韦小宝收起匕首,笑吟吟的坐了下来。 那青年怒道:“你要杀便杀,别来消遣老子。” 韦小宝拿起四颗骰子,笑道:“我做庄,赌你们的脑袋,一个个来赌。那一个赢了的,立刻便走,再拿一百两盘缠。骰子掷输了的,赵大哥,你拿一把快刀在旁伺候,一刀砍将下去,将脑袋砍了下来,给我们葛通葛大哥报仇。” 他一点对方人数,共是十九人,当下将一锭锭银子分开,共分十九堆,每堆一百两。 那些蓝衣人自忖杀官作乱,既已被擒,自然个个杀头,更无幸免之理,不料这少年将军要充好汉,竟然放一条生路,倘若骰子掷输,那也无可如何了。那道人叫道:“很好,大丈夫一言既出……” 韦小宝道:“死马难追!我花差花差小宝做事,决不占人便宜。这位小姊姊还不知是小妹妹,刚才帮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气,保全了我的脑袋,你就不必赌了。你的小脑袋儿,算是我赢了之后分给你的红钱。拿了这一百两银子,先出帐去罢。传下号令,外面把守的人不得留难。”一名佐领大声传令:“副都统有令:中军帐放出去的,一概由其自便,不得留难阻挡。”帐外守军大声答应。韦小宝将两锭五十两的元宝推到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不要。我们……我们同门一十九人,同……同生共死。” 韦小宝道:“好,你很有义气。既然同生共死,那也不用一个个的分别赌了。小姑娘,你跟我赌一手。你赢了,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银子走路;倘若输了,一十九颗脑袋一齐砍下,岂不爽快?”那少女向那青年望去,等他示下。 那青年好生难以委决,倘若十九人分别和这小将军赌,势必有输有赢,如他当真言而有信,那么十九人中当可有半数活命,日后尚可再设法报仇。但如由小师妹掷骰,赢则全师而退,输了全军覆没,未免太过凶险。他眼光向同门众人缓缓望去。 一名蓝衣大汉大声道:“小师妹说得不错,我们同生共死,请小师妹掷好了。否则就算是我赢了,也不能独活。”七八人随声附和。 韦小宝笑道:“好!小姑娘,你先掷!”将骰盆向那少女面前一推。 那少女望着那青年,要瞧他眼色行事。那青年点头道:“小师妹,生死有命,你大胆掷好了。反正大伙儿同生共死!” 那少女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突然抬起头来,向韦小宝看了一眼,拿着骰子的手微微发抖,一松手,四粒骰子跌下碟去,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少女闭上了眼,竟不敢看,只听得耳边响起一阵叫声:“三!三!三!三点!”夹杂着众侍卫官兵笑骂之声。那少女虽不懂骰子的赌法,但听得敌人欢笑叫嚷,料想自己这一把骰掷得极差,缓缓睁眼,果见众同门人人脸色惨白。 四粒骰子最大的可掷到一对及六点和三点的至尊,其次天对、地对、人对、和对、梅花、长三、板凳、牛头等等对子,即使不成对,也有九点以至四点都比三点为大。这三点一掷出来,十成中已输了九成九,就算韦小宝也掷了三点,他是庄家,三点吃三点,还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脑袋。 一名蓝衫汉子突然叫道:“我的脑袋,由我自己来赌,别人掷的不算。”那道人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此贪生怕死?堕了我王屋派的威名。”韦小宝点头道:“众位都是王屋派的?”那道人道:“反正大伙儿是个死,跟你说了,也不打紧。”那蓝衣汉子大声道:“我是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谁都不能定我的生死。”那道人怒道:“小师妹掷骰子之前,你又不说,待她掷了三点,这才开腔。我王屋派中,没你这号不成材的人物。”那汉子性命要紧,大声道:“符五师叔,我不做王屋派门下弟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另一名汉子冷冷的道:“你只求活命,其余的什么都不在乎,是不是?”那汉子道:“这位少年将军明明要我们一个个跟他赌。小师妹代掷骰子,你们答允了,我出声答允了没有?” 那蓝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师兄,从此刻起,你不是王屋派门下弟子。你自己和他赌过罢。”那姓元的道:“不是就不是好了。” 韦小宝道:“你姓元,叫什么名字?”那姓元的微一迟疑,眼见同门已成仇人,自己若说假名,必给揭穿,说道:“在下元义方。”那青年哼了一声,道:“阁下不妨改个名字,叫作元方。”韦小宝道:“为什么改名哪?嗯,元方,元方,少了个‘义’字,他是骂你没义气。喂,王屋派的各位朋友,还有那一位要自己赌的?”注目向众蓝衫人中望去,只见有两人口唇微动,似欲自赌,但一迟疑间,终于不说。 韦小宝道:“很好,王屋派门下,人人英雄豪杰,很有义气。这位元兄,反正不是王屋派的,他有没有义气,跟王屋派并不相干。”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谢你了。” 韦小宝道:“来人,斟上酒来!我跟这里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待会是输是赢,总之是生离死别。这十八位义气深重的朋友,不可不交。”手下军士斟上十九杯酒,在韦小宝面前放了一杯,十八个蓝衫人各递一杯。众人见他们为首的青年接了,也都接过。 那青年朗声道:“我们跟满洲鞑子是决不交朋友的。只是你为人爽气,对我王屋派又很看重,跟你喝这一杯酒也不打紧。”韦小宝道:“好,干了!”一饮而尽。那十八人也都喝了,纷纷将酒杯掷在地下。元义方铁青着脸,转过了头不看。 韦小宝喝道:“伺候十八柄快刀,我这一把骰子,只须掷到三点以上,便将这十八位好朋友的脑袋都给割了下来。”众军官轰然答应,十八名军官提起刀剑,站在那十八人之后。 韦小宝心想:“我这副骰子做了手脚,要掷成一点两点,本也不难。只是近来少有练习,手上功夫生疏了,刚才想掷天一对,却掷成了个六点,要是稍有差池,不免害了这十八人的性命。这些臭男子倒也罢了,这花朵般的小姑娘死了,岂不可惜?” 他拿起四枚骰子,在手中摇了摇,自己吹了口气,手指轻转,一把掷下,随即左掌掩住碗口。只听得骰子滚了几滚,定了下来,他没有把握,手指离开一缝,凑眼望去,只见四枚骰子中一枚两点,一枚三点,一枚一点,一枚四点,凑起来刚好是十点别十。 别十便是无点,小到无可再小。他本已打定主意,倘若手法不灵,掷成三点以上,随口便说是两点一点,晃动骰碗,扰了骰子,从此死无对证,对方自然大喜过望,自己部属最多只心中起疑,没人敢公然责难。现下作弊成功,大喜之下,骂道:“他妈的,老子这只手该当砍掉了才是!”左手在自己右手背上重击数下。 众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声:“别十,别十!” 那些蓝衣人死里逃生,忍不住纵声欢呼。那为首的蓝衣青年望着韦小宝,心想:“满洲鞑子不讲信义,不知他说过的话是否算数?” 韦小宝将赌台上的银子一推,说道:“赢了银子,拿了去啊。难道还想再赌?” 那青年道:“银子是不敢领了。阁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后会有期。”一拱手,转身欲走。韦小宝道:“喂,你赢了钱不拿,岂不是瞧不起在下花差花差小宝?”那青年心想:“身在险地,不可多有耽搁。”说道:“那么多谢了。”十八人都拿了银子,转身出帐。 韦小宝的一双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脸上。她取了银子后,忍不住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四目交投,那少女脸上一红,微微一笑,低声道:“谢谢你。”走了两步,转头说道:“小将军,你这四枚骰子,给了我成不成?”韦小宝笑道:“成啊,有什么不可以。你拿去跟师兄们赌钱么?”那少女微笑道:“不是的。我要好好留着,刚才真把我性命吓丢了半条。”韦小宝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里,乘势在她手腕上轻轻一捏,这一下便宜,总是要讨的。 那少女又道:“谢谢你。”快步出帐。 元义方见众同门出帐,跟着便要出去。韦小宝道:“喂,我可没跟你赌过。”元义方脸上登时全无血色,心想:“这件事可真错了,早知他会掷成别十,我又何必枉作小人。”说道:“将军没了骰子,我……我只道不赌了。”韦小宝道:“为什么不赌?什么都可赌,豁拳可以赌,滚铜钱也可赌。”随手抓起一叠银票,道:“你猜猜,这里一共多少两银子。”元义方道:“那怎猜得到?”韦小宝一拍桌子,喝道:“这匪徒,对本将军无礼,拿出去砍了!”众军官齐声答应。 元义方吓得面如土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小……小人不敢,大将军……大将军饶命。”韦小宝大乐,心想:“这家伙叫我大将军。”喝道:“我问你什么,一句句从实招来,若有丝毫隐瞒,砍下你脑袋。”元义方连声道:“是,是!” 韦小宝命人取过足镣手铐,将他铐上了,吩咐输了银子的众军官、军士取回赌本,退了出去,帐中只剩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以及骁骑营参领富春。当下由张康年审讯,他问一句,元义方答一句,果然毫无隐瞒。 原来王屋派掌门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将,隶属山海关总兵吴三桂部下,抗拒满洲入侵,骁勇善战,颇立功勋。后来李自成打破北京,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司徒伯雷领兵与李自成部作战,奋勇杀敌,攻回北京。当时他只道清兵入关,是为崇祯皇帝报仇,那知清兵却乘机占了汉人江山,吴三桂做了大汉奸。司徒伯雷大怒之下,立即弃官,到王屋山隐居。他旧时部属颇有许多不愿投降满清的,便都在王屋山聚居。司徒伯雷武功本高,闲来以武功传授旧部,时日既久,自然而然的成了个王屋派。那是先有师徒,再有门派,与别的门派颇不相同。说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张康年等倒也曾有所闻。 元义方说道,那带头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儿子司徒鹤,其余的有些是同门师兄弟,有几个年长的,他们以师叔相称。那少女名叫曾柔,她父亲是司徒伯雷的旧部,已于数年之前过世,临终时命她拜在老上司门下。 他们最近得到讯息,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到了北京,司徒掌门便派他们来和他相见。路经此处,见到清兵军营,司徒鹤少年好事,潜入窥探,见众人正在大赌,便欲动手抢劫,其意倒还不在钱财,却是志在杀一杀清兵的气焰。 韦小宝问道:“你们去见吴三桂的儿子,为了什么?”元义方道:“师父吩咐,命我们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挟吴三桂,迫他……迫他……”韦小宝道:“怎么?迫他造反?”元义方道:“是师父说的,可与小人不相干。小人忠于大清,决不敢造反。小人今日和王屋派一刀两断,就是不肯附逆,弃暗投明,阵前起义。”韦小宝一脚踢去,笑骂:“他妈的,你还是个大大的义士啦。”元义方毫不闪避,挨了他这一脚,说道:“是,是!全仗将军大人栽培。小人今后给将军大人做奴做仆,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354章 鹿鼎记(104) 韦小宝心想对方这一下杀了三名御前侍卫,自己却放了司徒鹤、曾柔一干人,只怕张康年等侍卫不服,至少也要怪老子掷骰子的运气太也差劲,眼前这件案子,总须给大家一些好处,才是做大庄家的面子,沉吟半晌,已有了主意,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你这大胆反贼,明明是去跟吴三桂勾结,造反作乱,却说要绑架他儿子。你得了吴三桂多少好处,却替他隐瞒?他妈的王八蛋,来人哪!给我重重的打!” 帐外走进七八名军士,将元义方揿翻在地,一顿军棍,只打得皮开肉绽。 韦小宝道:“你招了不招?你说要去绑架吴三桂的儿子,怎么到我们军营来杀害御前侍卫?御前侍卫和骁骑营,都是皇上最最亲信之人,你们得罪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就是不给皇上面子。”张康年、富春等一听,心下大为受用,一齐出声威吓。 韦小宝道:“这家伙花言巧语,捏造了一片谎话来骗人。这等反贼,不打那有真话?再给我打!”众军士一阵吆喝,军棍乱下。元义方大叫:“别打,别打!小人愿招!”韦小宝问道:“你们在王屋山上住的,共有多少人?”元义方道:“共有四百多人。”韦小宝又问:“连带家人呢?”元义方道:“总有二千来人罢!”韦小宝拍案骂道:“操你个奶奶雄,那有这么少的?给我打!”元义方叫道:“别打,别打!有……有四千……五千多人!” 韦小宝大骂:“操你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说话不爽爽快快的,九千就是九千,为什么说四千、五千,分开来说?”元义方道:“是,是,有九千多人。”韦小宝道:“你们这等反贼,那有说真话的?说九千多人,至少有一万九千。”砰的一声,在桌上一拍,喝道:“在王屋山聚众造反的,到底有多少人?” 元义方听出了他口气,人数说得越多,小将军越欢喜,便道:“听说……听说共有三万来人。”韦小宝喜道:“是啊,这才差不多了。”转头向参领富春道:“这贱骨头不打不招。”富春道:“正是,还得狠狠的打。” 元义方叫道:“不用打了。将军大人问什么,小人招什么。”早已打定了主意,总之是顺着这小将军的口风,以免皮肉受苦。 韦小宝道:“你们这三万多人,个个都练武艺,是不是?刚才那小姑娘,只十四五岁年纪,也练了武艺。你们都是吴三桂的旧部,有些年轻的,是他部下将领的子女,是不是?”元义方道:“是,是。大家都……都会武艺,都是吴三桂的旧部。”韦小宝道:“你们的首领司徒伯雷,以前是吴三桂的爱将,打仗是很厉害的,是不是?他说要把我们满洲人都杀光了?”元义方道:“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语,非常……非常之不对。”韦小宝道:“他派你们去北京见吴三桂的儿子,商量如何造反。为什么不到云南去,跟吴三桂当面商量?” 元义方道:“这个……这个……恐怕……恐怕别有原因。”实则他们只是要绑架吴应熊,对韦小宝这句话倒不易回答。 韦小宝怒道:“混蛋!什么别有原因?你们那司徒伯雷自己早已去过云南,跟吴三桂一切都说好了,是不是?”元义方道:“好像……好像是的。”韦小宝骂道:“什么好像不好像?他妈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元义方道:“是……是的,去……去过的。” 张康年、赵齐贤、富春三人听得韦小宝一路指引,渐渐将一件造反谋叛的大逆案攀到平西王吴三桂头上,不由得面面相觑,暗暗耽心,不知他是什么用意。 韦小宝又问:“司徒伯雷是吴三桂的爱将,带着这三万多精兵,为什么不驻扎在云南?你奶奶的,王屋山在什么地方?”心想:“倘若王屋山也在云南,这句问话可不对了。”幸好元义方答道:“在河南省济源县。”但韦小宝可也不知河南省济源县在什么地方,说道:“那离北京很近,是不是?”元义方道:“也不太远。”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很近就很近。什么也不太远!”元义方道:“是,是,很近,很近。” 韦小宝道:“好啊,那离北京近得很哪!你们这些反贼,用意当真恶毒,在京城附近山里伏下了一支精兵。吴三桂在云南一造反,你们立刻从山里杀将出来,直扑北京,将我们这些御前侍卫、骁骑营亲兵,一个个砍瓜切菜,只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沙尘滚滚,屁滚尿流,是不是?”元义方磕头道:“这是吴三桂跟司徒伯雷两个反贼大逆不道的阴谋,跟小人可不……可不相干。”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道:“你这家伙倒乖巧得紧。”问道:“你们王屋派中,在吴三桂部下当过军官兵卒的,有那些人,一一招来。”元义方道:“人数多得很。”当下说了许多人的姓名,那倒并非捏造。韦小宝道:“很好!你把这些人的姓名都写下来,他们以前在吴三桂部下当什么官职,也都一一写明。”元义方道:“有些……有些小人不大清楚。”韦小宝道:“你不清楚?拖下去再打三十棍,你就清楚了。”元义方忙道:“不……不用打,小人都……都记起来啦。” 军士拿来纸笔,元义方便书写名单。韦小宝见他写了半天也没写完,心中不耐,对张康年道:“这人的口供,叫师爷都录了下来。”向元义方喝道:“你刚才说的口供,去跟师爷再说一遍。说得有半句不清楚的,砍了你的脑袋。带了下去!”两名军官拉了他下去。 韦小宝笑嘻嘻的道:“三位老兄,咱们这次可真交上了运啦,破了这件天大的造反案子,咱四人非大大升官不可。”张康年等三人惊喜交集。赵齐贤道:“这是都统大人的明见英断,属下有什么功劳?”韦小宝道:“见者有份,人人都有功劳。” 张康年道:“说平西王造反,不知道够不够证据?”韦小宝道:“这批王屋山的反贼要造反,总不是假的罢?他们上北京去见吴三桂的儿子,能有什么好事干出来?”张康年道:“这姓元的说,他们要绑架平西王世子,逼迫平西王造反,那么王屋派事先恐怕未必跟他们有什么联络。”韦小宝道:“张大哥跟平西王府的人很有来往,内情知道得很多,是不是?倘若他们造反成功,平西王做了皇帝,嘿嘿。” 张康年听他语气不善,大吃一惊,忙道:“平西王府中的人,我一个也不识。都……都统大人说……说得是,吴三桂那厮大……大逆不道,咱们立……立刻去向皇上告状。” 韦小宝道:“请三位去跟师爷商量一下,怎么写这道奏章。” 张康年等三人和军中文案师爷写好了奏章,读给韦小宝听,内容一如元义方的招供,王屋山中吴三桂旧部诸人的名单,附于其后。奏摺中加油添酱,叙述韦小宝日间见到反贼,夜里在营中假装不备,引其来袭,反贼凶悍异常,韦小宝率众奋战,身先士卒,生擒贼魁元逆义方,得悉逆谋。御前侍卫葛通等三人,忠勇殉国,求皇上恩典,对三人家属厚加抚恤。 韦小宝听了,说道:“把富参领和张赵两位侍卫头领的功劳也多说上几句。”富春等三人大喜道谢。韦小宝又道:“再加上几句,说咱们把反贼一十九人都擒住了,反贼却说什么也不肯吐露逆谋,我便依据皇上先前所授方略,故意释放一十八名反贼,这才将全部逆谋查得明明白白。”三人齐道:“放走一十八名反贼,原来是皇上所授方略?” 韦小宝道:“这个自然,我小小年纪,那有这等聪明?若不是皇上有先见之明,这一桩大逆谋怎查得出?” 韦小宝说的是先前康熙命他放走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以便查知刺客入宫为逆的真相。张康年等却以为王屋派来袭之事,早为皇上所知,那么诬攀吴三桂,也是皇上先有授意了,眼见一场大富贵平白无端的送到手中,无不大喜过望,向韦小宝千恩万谢。 按照满清规矩,将军出征,若非奉有诏书,不得擅回,韦小宝离北京虽不过二十里,却也不能自行回宫向康熙亲奏,当下命两名佐领、十名御前侍卫,领了一个牛彔三百名兵士(按:八旗兵三百人为一牛彔,牛彔为“大箭”之意,为首者持大箭为令符,约相当于今之两连队。五牛彔为一甲喇。五甲喇为一固山。),连夜押了元义方去奏知康熙。他心下得意:“这一下搞得吴三桂可够惨的了。沐王府跟我们天地会比赛,要瞧是谁先斗倒斗垮吴三桂。老子今日对两位师父都立了大功,天地会的陈师父欢喜,皇帝师父也必欢喜。” 次日领军缓缓南行,到得中午时分,两名御前侍卫从京中快马追来,说道:“皇上有密旨。”韦小宝大喜,当即召集众侍卫、骁骑营众军官在中帐接旨。 那宣旨的侍卫站在中间,朗声说道:“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兼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小宝听者:朕叫你去少林寺办事,谁叫你中途多管闲事?听信小人的胡说八道,诬陷功臣,这样瞎搞,岂不令藩王寒心?那些乱七八糟的说话,从此不许再提,若有一言一语泄漏了出去,大家提了脑袋回京来见朕罢。钦此。” 韦小宝一听,只吓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只得磕头谢恩。中军帐内人人面无目光,好生羞惭。富春、张康年等不敢多说,心想你这小孩儿胡闹,皇上不降罪,总算待你很好了,眼下你心情恶劣,没的找钉子来碰,各人辞了出去。 那传旨的侍卫走到韦小宝身旁,在他耳边低声道:“皇上吩咐,叫你一切小心在意。”韦小宝道:“是,皇上恩典,奴才韦小宝感激万分。”取出四百两银子,送了两名侍卫。待两人走后,甚是纳闷:“难道皇帝知道我诬攀吴三桂?还是元义方那厮到了北京之后又翻供,说我屈打成招?看来皇上对吴三桂好得很,若要扳倒他,倒挺不容易。” 傍晚时分,押解元义方的侍卫和骁骑营官兵赶了上来。韦小宝碰了这个大钉子,大家赌钱也没兴致了。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了嵩山少林寺。 住持得报有圣旨到,率领僧众,迎下山来,将韦小宝一行接入寺中。 韦小宝取出圣旨,拆开封套,由张康年宣读,只听他长篇大论的读了不少,什么“法师等深悟玄机,早识妙理,克建嘉猷,夹辅皇畿”,什么“梵天宫殿,悬日月之光华,佛地园林,动烟云之气色”,什么“云绕嵩岳,鸾回少室,草垂仙露,林升佛日,倬焉梵众,代有明哲”,跟着读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聪为“护国佑圣禅师”,所有五台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赏,最后读道:“兹遣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兼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为朕替身,在少林寺出家为僧,御赐度牒法器,着即剃度,钦此。” 前面那些文诌诌的骈四骊六,韦小宝听了不知所云,后面这段话却是懂的,不由得脸上变色。康熙要他去五台山做和尚,他是答允了的,万料不到竟会叫他在少林寺剃度。这道圣旨一直在他身边,可是不到地头,怎敢拆开偷看?何况就算看了,也不识其中写些什么。 晦聪禅师率僧众谢恩。众军官取出犒赏物事分发。韦小宝在旁看着,心下满不是味儿。 晦聪禅师道:“韦大人代皇上出家,那是本寺的殊荣。”当即取出剃刀,说道:“韦大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衲,也不敢做你师父。老衲代先师收你为弟子,你是老衲的师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晦字辈的,就只你和老衲二人。” 韦小宝到此地步,只得满目含泪,跪下受剃。晦聪禅师先用剃刀在他头顶剃三刀,便有剃度僧将他头上本已烧得稀稀落落的头发剃个清光。晦聪禅师说偈道:“少林素壁,不以为碍。代帝出家,不以为泰。尘土荣华,昔晦今明。不去不来,何损何增!” 取过皇帝的御赐度牒,将“晦明”两字填入牒中,引他跪拜如来,众僧齐宣佛号。 韦小宝心中大骂:“你老贼秃十八代祖宗不积德,却来剃老子的头发。你念一声阿弥陀佛,老子肚里骂一声辣块妈妈。”突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满殿军官尽皆惊得呆了。众僧朗诵佛号,无人理他。韦小宝哭了一会,也只得收泪。 晦聪禅师道:“师弟,本寺僧众,眼下以‘大觉观晦,澄净华严’八字排行。本师观证禅师,已于二十八年前圆寂,寺中澄字辈诸僧,都是你的师侄。” 当下群僧顺次上前参见,其中澄心、澄光、澄通等都是跟他颇有交情的。 韦小宝见到一个个白须如银的澄字辈老和尚都称自己为师叔,净字辈中也有不少和尚年纪已老,竟称自己为师叔祖,倒也有趣,即是华字辈的众僧,也有三四十岁的,参拜之时竟然口称太师叔祖,忍不住哈哈大笑。众人见他脸上泪珠未擦,忽又大笑,无不莞尔。 康熙派遣御前侍卫、骁骑营亲兵来到少林寺,原来不过护送韦小宝前来剃度出家,但皇帝替身,岂同寻常,若非如此大张旗鼓,怎能在少林群僧心目中显得此事的隆重? 骁骑营参领富春、御前侍卫赵齐贤、张康年等向韦小宝告别。韦小宝取出三百两银子,要张康年在山下租赁民房,让双儿居住。少林寺向来不接待女施主入寺,双儿虽已改穿了男装,但达摩院十八罗汉都认得她是韦小宝的丫头,是以她候在山下,只道传过圣旨、封赠犒赏之后,韦小宝便即下山回京,那料到他竟会在寺中出家。 韦小宝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辈“高僧”,在寺中自是身分尊崇。方丈拨了一座大禅房给他。晦聪方丈道:“师弟在寺中一切自由,朝晚功课,亦可自便,除了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五大戒之外,其余小戒,可守可不守。”跟着解释五戒是什么意思。 第355章 鹿鼎记(105) 韦小宝心想:“这五戒之中,妄语一戒,老子是说什么也不守的了。”问道:“戒不戒赌?”晦聪方丈一怔,问道:“什么赌?”韦小宝问道:“赌钱哪?”晦聪微微一笑,说道:“五大戒中,并无赌戒。旁人要守,师弟任便。”韦小宝心想:“他妈的,我一个人不戒有什么用?难道自己跟自己赌?” 在寺中住了数日,百无聊赖,寻思:“小玄子要我去服侍老皇爷,却叫我先在少林寺出家,不知什么时候才让我去五台山?”这日信步走到罗汉堂外,只见澄通带着六名弟子正在练武,众僧见他到来,一齐躬身行礼。 韦小宝挥手道:“不必多礼,你们练自己的。”但见净字辈六僧拳脚精严,出手狠捷,拆招之时又变化多端,比之自己这位师叔祖,委实高明得太多。听得澄通出言指点,这一拳如何刚猛有余,韧劲不足,这一脚又如何部位偏了,踢得太高,韦小宝全不明白,瞧得索然无味,转身便走。 心想:“常听人说,少林寺武功天下第一,我来到寺里做和尚,不学功夫岂不可惜?”突然间恍然大悟:“啊哟,是了!海大富这老乌龟教给我的狗屁少林派武功是假的,管不了用,小玄子叫我在少林寺出家,是要我学些少林派的真本事,好去保护老皇爷。可是我的师父在二十八年前早就死了,谁来教我功夫?”沉吟半晌,又明白了一事:“住持老和尚叫我做他师弟,原来就是要让我没师父,没人可教功夫。这老贼秃好生奸猾。嗯,是了,他见我是皇帝亲信,乃是满洲大官,决不肯把上乘武功传给我这小鞑子。哼,你不教我,难道我不会自己瞧着学吗?” 武林中传授武功之时,若有人在旁观看,原是任何门派的大忌,但这位晦明禅师乃本寺“前辈高僧”,本派徒子徒孙传功练武,他要在旁瞧瞧,任谁都不能有何异议。他在寺中各院东张西望,见到有人练武习艺,便站定了看上一会。只可惜这位“高僧”的根柢实在太过低浅,当日海大富所教的既非真实功夫,陈近南所传的那本内功秘诀,他又没练过几天。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这样随便看看,岂能有所得益?何况他又没耐心多看。 在少林寺中游荡了月余,武功一点也没学到。但他性子随和,喜爱交结朋友,在寺中是位份仅次于方丈的前辈,既肯和人下交,所有僧众自是对他十分亲热。 这一日春风和畅,韦小宝只觉全身暖洋洋地,耽在寺中与和尚为伴,实在不是滋味,于是出了寺门,信步下山,心想好久没见双儿,不知这小丫头独个儿过得怎样,要去瞧瞧她,再者在寺里日日吃素,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给他骂过几千几万次,得要双儿买些鸡鸭鱼肉,让大和尚饱餐一顿。 行近寺外迎客亭,忽听得一阵争吵之声,他心中一喜:“妙极,妙极!有人吵架。”快步上前,只听得几个男人的声音之中,夹着女子的清脆嗓音。 走到临近,只见亭中两个年轻女子,正和本寺四名僧人争闹。四僧见到韦小宝,齐道:“师叔祖来了,请他老人家评评这道理。”迎出亭来,向他合什躬身。这四僧都是净字辈的,韦小宝知他们职司接待施主外客,平日能言善道,和蔼可亲,不知何故竟会跟两个年轻女子争闹起来。看这两个女子时,一个二十岁左右,身穿蓝衫,面目秀丽,另一个年纪更小,不过十六七岁,身穿淡绿衣衫。 韦小宝一见这少女,不由得心中突的一跳,胸口宛如给一个无形铁锤重重击了一记,霎时之间唇燥舌干,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那里来的这样的美女?这美女倘若给了我做老婆,小皇帝跟我换位我也不干。韦小宝死皮赖活,上天下地,枪林箭雨,刀山油锅,不管怎样,非娶了这姑娘做老婆不可!” 两个少女见四僧叫这小和尚为“师叔祖”,执礼甚恭,甚是奇怪,正惊奇间,便见他双目发呆,牢牢的盯住绿衣女郎。纵是寻常男子,如此无礼也十分不该,何况他是出家僧人?那绿衣女郎脸上一红,转过了头,那蓝衣女郎更满脸怒色。 韦小宝兀自不觉,心道:“她为什么转过头去?她脸上这么微微一红,丽春院中一百个小娘站在一起,也没她一根眉毛好看。她只要笑一笑,我就给她一万两银子,那也抵得很。”又想:“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建宁公主、双儿小丫头,还有那个掷骰子的曾姑娘,个个是出色美女,但这许许多多人加起来,都没眼前这位天仙的美貌。我韦小宝不做皇帝、不做神龙教教主、不做天地会总舵主,什么黄马褂七眼八眼花翎、一品二品大官,更加不放在心上,我……我非做这小姑娘的老公不可。”顷刻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立下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大决心,脸上神色古怪之极。 四僧二女见他忽尔眉花眼笑,忽尔咬牙切齿,便似颠狂一般。少林僧净济和净清连叫数声:“师叔祖,师叔祖!”韦小宝只是不觉。过了好一会,才似从梦中醒来,舒了口长气。 那蓝衫女郎初时还道他好色轻薄,后来又见神色不像,看来这小和尚多半是个白痴,心下好笑,问道:“这小和尚是你们的师叔祖?” 净济忙道:“姑娘言语可得客气些。这位高僧法名上晦下明,是本寺两位晦字辈的高僧之一,乃住持方丈的师弟。”两个女郎都微微一惊,随即更觉好笑,摇头不信。那绿衣女郎笑道:“师姊,他骗人,我们才不上当呢。这个小……小法师,怎么会是什么高僧了?” 这几句话清脆娇媚,轻柔欲融,韦小宝只听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学道:“这个小……小法师,怎么会是什么高僧了?”这句话一学,轻薄无赖之意表露无遗。 两个女郎立即沉下脸来,四名净字辈的僧人也觉这位小师叔祖太也失态,甚感羞愧。 那蓝衫女郎哼了一声,问道:“你是少林寺的高僧?”韦小宝道:“僧就是僧,却不是什么高僧,你瞧我这么矮,只不过是个矮僧。”蓝衫女郎双眉一轩,朗声道:“我们听人说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总汇,七十二门绝艺深不可测。我师姊妹俩心中羡慕,特来瞻仰,不料武功固然平平,寺里和尚更加不守清规,油嘴滑舌,便如市井流氓一般,令人好生失望。师妹,咱们走罢!”说着转身出亭。 净清拦在她身前,说道:“女施主来到少林寺,行凶打人,就算要走,也得留下尊师的名号。” 韦小宝听到“行凶打人”四字,心想:“原来她们打过人了,怪不得净清他们要不依争吵。”见净清、净济二人左颊上都有个红红的掌印,显是各已吃了一记巴掌。他和寺中僧众闲谈,早知这几个知客僧的武功,在寺中属于最末流,方丈便因他们口齿伶俐而武功极低,才派他们接待来寺随喜的施主。少林寺在武林中享大名千余年,每月前来寺中领教的武人指不胜屈,知客僧武功低微,便不致跟人动手,否则的话,少林禅寺变成了动武打架的场子,既碍清修,更大违佛家慈悲无诤之义,兼且不成体统。 那蓝衫女郎显然不知其中缘由,只觉一出手便打了两名少林僧,心下甚是得意,说道:“凭你们这一点功夫,也想要姑娘留下师父的名号,哼,你们配不配?” 净济适才吃过她的苦头,心知凭着自己这里五人,没法截得住她们,这两个少女下山去一加宣扬,说来到少林寺中打了两个和尚,扬长而去,对方连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少林寺的名头往那里搁去?便道:“我们四僧职司接待施主,武功低微之极,出家人和气为本,岂可妄自跟人动手?两位既要领教敝寺武功,请待贫僧去请几位师伯师叔来,让两位见见便了。”说着转身往寺中奔去。 突然间蓝影一晃,净济怒喝:“你……”啪的一声,摔了个筋斗,却是那蓝衫女郎抢了过去,伸足勾了他一交。净济跃起身来,怒道:“女施主,你怎地……”那蓝衫女郎哈哈一笑,右拳出击,净济忙挺右臂挡格。蓝衫女郎左手一带,喀喇一声,竟将他右臂关节卸脱。只听得喀喇、唉唷、格格之声连响,她顷刻之间,又将余下三僧或断腕骨,或脱臂臼。四僧退在一旁,已全无抵御之能。净济转身便奔,回入寺中报信。 韦小宝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后领一紧,已让人抓住,这一抓连着他后颈中要穴一起拿住,登时全身发软,使不出力气。 眼见蓝衫女郎站在前面,那么抓住他后领的,自然是绿衫女郎了,他心中狂喜,大叫:“妙极,妙极!”既已给她这么一抓,就不枉了在这人世走一遭,最好她再在自己身上踢几脚,在头顶凿几拳,就算立即给打死了,那也滋味无穷,艳福不浅。这时鼻中闻到一阵淡淡幽香,便叫:“好香,好香!” 蓝衫女郎怒道:“这小贼秃坏得很,师妹,你把他鼻子割下来。”韦小宝只听得身后一个娇媚的声音道:“好!我先挖了他一双贼忒兮兮的眼睛。”便觉一根温软腻滑的手指尖按到了他左眼皮上。韦小宝叫道:“你慢慢的挖,可别太快了。”那女郎奇道:“为什么?”韦小宝道:“最好你这样抓住我,抓一辈子,永远不放。”那女郎怒道:“小和尚,你死到临头,还在跟我风言风语?” 韦小宝只觉左眼陡然剧痛,那女郎竟真的要挖出他眼珠,大骇之下,弯腰低头,满腔风情登时丢到九霄云外,双手反撩,只盼格开她抓住自己后领的那只手。那女郎一拳打在他后心。韦小宝大叫:“哎哟,妈呀!”双手反过来乱抓乱舞,不知不觉的使上了洪教主所授的半招“狄青降龙”,突然之间,双手手掌中软绵绵地,竟然抓住了那女郎胸口。 这一式本为虚招,只是要逼得背后敌人缩身,然后倒翻筋斗,骑在敌人颈中,岂知那女郎并无临敌经历,不提防给韦小宝抓住了胸部。那“狄青降龙”前半招的结果既大不相同,后半招便也使不出来。 那女郎惊羞交加,双手自外向内拗入,兜住韦小宝双臂,喀喇一声,已拗断了他双臂臂弯关节,这招“乳燕归巢”名目温雅,却是“分筋错骨手”中的一记杀着,跟着飞腿将韦小宝踢出丈许。那女郎气恼之极,拔出腰间柳叶刀,猛力向韦小宝背心斩落。 韦小宝忙一个打滚,滚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那女郎一刀斩在地下,火星四溅,左足踢出,将韦小宝从桌子底下踢了出来。蓝衫女郎叫道:“师妹,不可杀人!”绿衫女郎恍若不闻,又是一刀,重重砍在韦小宝背上。韦小宝又叫:“哎哟,我的妈啊!”绿衫女郎再砍了两刀,只砍得韦小宝奇痛彻骨,幸有宝衣护身,却未受伤。 绿衫女郎还待再砍,蓝衫女郎抽出刀来,当的一声,架住了她钢刀,叫道:“这小和尚活不成啦,咱们快走!”她想在少林寺杀了庙中僧人,这祸可闯得不小。 绿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又以为已将这小和尚杀死,惊羞交集,突然间泪水滚下双颊,手臂一弯,挥刀往自己脖子抹去。蓝衫女郎大惊,急忙伸刀去格,虽将她刀刃挡开,但刀尖还是划过颈中,鲜血直冒。蓝衫女郎惊叫:“师妹……你……你干什么?” 绿衫女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蓝衫女郎抛下钢刀,抱住了她,只是惊叫:“师妹,你……你……死不得。” 忽听身后有人说道:“阿弥陀佛,快快救治。”蓝衫女郎哭道:“救……救不了啦。”只见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手指连动,点了绿衫女郎颈中伤口周围的穴道,说道:“救人要紧,姑娘莫怪。”嗤嗤声响,那人撕下衣襟,包住绿衫女郎的头颈,俯身将她抱起。蓝衫女郎手足无措,站起身来,见那人是个白须垂胸的老僧,抱了绿衫女郎,快步向山上奔去。她惶急之下,只得跟随其后,见那老僧抱着师妹进了少林寺山门,当即跟了进去。 韦小宝从石桌下钻出,双臂早已不属己有,软软的垂在身旁,心想:“这……这姑娘好狠,干么要自寻短见,倘若当真死了,那怎么办?我……我还是逃他妈的罢。”但一想到那少女的绝世容颜,心口一热,打定主意:“逃是不能逃的,非得去瞧瞧她不可。”双臂剧痛,额头冷汗如黄豆般一滴滴洒将下来,支撑着上山。 只走得十余步,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将他和净字辈三僧扶回寺中。 他和四僧都是给卸脱了关节,擒拿跌打原是少林派武功之所长,当即有僧人过来给他们接上了臼。韦小宝迫不及待要去瞧那姑娘,问知那两个女客的所在,忍着痛向东院禅房走去,刚绕过回廊,只见八名僧人手执戒刀,迎面走来。 那八僧都是戒律院中的执事僧,为首一人躬身说道:“师叔祖,方丈大师有请。” 韦小宝道:“是了。我得先去瞧瞧那个小姑娘,看她是死是活。”那僧人道:“方丈大师在戒律院中相候,请师叔祖即刻过去。”韦小宝怒道:“他妈的,我说要去瞧那个美貌小姑娘,你没听到吗?”他平时脾气甚好,这时心中急了,在寺中竟也破口骂人。 八僧面面相觑,不敢阻拦,当下四僧在后跟随,另四僧去传净济等四名知客僧。 韦小宝来到东院禅房,问道:“小姑娘不会死吗?”一名老僧道:“启禀师叔,伤势不重,小僧正在救治。”韦小宝当即放心。 那蓝衫女郎站在门边,指着韦小宝骂道:“都是这小和尚不好。” 韦小宝向她伸了伸舌头,迟疑片刻,终于不敢进房去看,转身走向戒律院来。只见院门大开,数十名僧人身披袈裟,两旁站立,神情肃然。押着他过来的执刀四僧齐声道:“启禀方丈,晦明僧传到。”韦小宝见了这等神情,心想:“你是大老爷审堂吗?他奶奶的,搭什么臭架子?”走进大堂。只见佛像前点了数十枝蜡烛,方丈晦聪禅师站在左首,右首站着一位老僧,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乃是戒律院首座澄识禅师。净济、净清等四僧站在下首。 第356章 鹿鼎记(106) 晦聪禅师道:“师弟,拜过了如来。”韦小宝跪下礼佛。晦聪待他拜过后站起,说道:“半山亭中之事,相烦师弟向戒律院首座说知。”韦小宝道:“我听得他们在吵架,便过去瞧瞧。至于到底为什么吵架,可不知道了。净济,你来说罢。” 净济道:“是。”转身说道:“启禀方丈和首座师叔:弟子四人在半山亭中迎客,那两位女施主要进寺随喜,便婉言相告,本寺向来的规矩,不接待女施主。那位年纪较大的女施主说:‘听说少林寺自称是武学正宗,七十二项绝艺,每一项都当世无敌,我们便是要来见识见识,到底是怎样厉害法。’弟子道:‘敝寺决不敢自称武功当世无敌,天下各门各派,武功各有所长,少林寺以参禅礼佛为主,武学乃是末节,如何敢狂妄自大?’” 晦聪方丈道:“那说得不错,很得体啊。” 净济道:“那女施主道:‘如此说来,少林派只不过浪得虚名,三脚猫的拳脚,不足一笑?’弟子道:‘请教两位女施主是何门派,是那一位武林前辈门下的高足?’” 晦聪道:“正是。这两个年轻女子来本寺生事,瞧不起本派武功,必是大有来头,该当问明她们的门派来历。” 净济道:“那女子道:‘你要知道我们的门派来历吗?那容易得很,一看就知道。’突然出手,将弟子和净清师弟都打了一记巴掌。她出手极快,弟子事先又没防备,惭愧得很,竟没能避过。净清师弟道:‘两位怎地动粗,出手打人?’那女子笑道:‘你们问我门派来历,口说无凭,出手见功,你们一看,不就知道了吗?’说到这里,晦明师叔祖就来了。” 澄识问道:“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所使手法如何?”净济、净清都低下头去,说道:“弟子没看清楚。”澄识问其余二僧:“你们没挨打,该看到那女施主的手法身法?”二僧道:“只听得啪啪两声,两位师兄就挨了打,那女子好像手也没动,身子也没动。” 澄识向方丈望去,候他示下。 晦聪凝思片刻,向执事僧道:“请达摩院、般若堂两位首座过来。”过不多时,两位首座先后到来。达摩院首座澄心,便是到五台山赴援的十八罗汉之首。般若堂的首座澄观禅师是个八十来岁老僧。二僧向方丈见了礼。晦聪说道:“有两位女施主来本寺生事,不知是什么门派,两位博知多闻,请共同参详。”当下说了经过。 澄心道:“四名师侄全没看到她出手,可是两人脸上已挨了一掌,这种武功,本派千叶手是有的,武当派回风掌是有的,昆仑派落雁拳、崆峒派飞凤手,也都有这等手法。” 晦聪道:“单凭这两掌,瞧不出她武功门派。师弟,你又怎地和她们动手?” 韦小宝道:“那蓝衫姑娘先将四个……四个和尚都打断了手……”晦聪询问四僧的手腕手臂如何脱臼。四僧连比带说,演了当时情景。澄心凝神看了,逐一细问那女郎的手法,最后问韦小宝道:“请问师叔,那姑娘又如何折断你老人家的双臂?” 韦小宝道:“我老人家后领给那美貌姑娘一把抓住,登时全身酸麻,她抓在这里。” 说着一指后颈。澄心点头道:“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韦小宝道:“我反手想格开她手臂,却给她在背心上打了一拳,痛得要命。我老人家急了,反过手去乱抓,在她胸口抓了一把。这小姑娘也急了,弄断了我手臂,又将我摔在地下,提刀乱砍。他妈的,杀人不要本钱,她一心一意谋杀亲夫,想做小寡妇。” 众僧听他满口胡言,面面相觑。澄心站到他身后,伸手相比,见到他后心僧衣上的三条刀痕,吃了一惊,道:“她砍了你三刀,手势好重,师叔伤势怎样?” 韦小宝得意洋洋,道:“我有宝衣护身,并没受伤。这三刀幸好没砍在我光头上。这小妹子砍我不死,定是吓得魂飞天外,以为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测,只好自己抹了脖子。其实我武功稀松平常,而她这等花容月貌,我老人家也决计不会跟她为难……”晦聪怕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插嘴道:“师弟,这就够了。” 众僧这时均已明白,那女郎所以自寻短见,是因胸口受抓,受了极大羞辱。韦小宝当时生死悬于一发,观他衫上三条刀痕可知,危急中回手乱抓,碰到敌人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能说有什么错。他武功低微,给人擒住后拚命挣扎,出手岂能有规矩可循? 澄识脸色登时平和,说道:“师叔,先前听那女施主口口声声骂你不守清规,只道你真的犯戒去调戏妇女,致有得罪。原来那是争斗之际的无意之失,不能说是违犯戒律。师叔请坐。”亲自端过一张椅子,放在晦聪下首,意思是说你不犯戒律,戒律院便管你不着,你是寺中尊长,自当对你礼敬。韦小宝嘻嘻一笑,坐了下来。澄识见他神态轻浮,说话无聊,忍不住道:“师叔虽不犯色戒,但见到女施主时,也当举止庄重,貌相端严,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风度。” 韦小宝笑道:“我这个高僧马马虎虎,随便凑数,当不得真的。” 晦聪正要出言劝喻,般若堂首座澄观忽道:“没有门派。”澄心奇道:“师兄说这两位女施主没有门派?”澄观道:“偷学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错骨手中,包含了武当、昆仑、华山、铁剑四派手法,在师叔背心上砍的这三刀,包含了峨嵋、青城、山西六合刀的三门刀法。如此杂驳不纯,而且学得并不到家,天下没这一派武功。” 韦小宝大感诧异,说道:“咦,她们这些招式,你每一招都能知道来历?” 他不知澄观八岁便在少林寺出家,七十余年中潜心武学,从未出过寺门一步,博览武学典籍,所知极为广博。少林寺达摩院专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却专门精研天下各家各派武功。般若堂中数十位高僧,每一位都精通一派至数派功夫。 少林寺僧众于隋末之时,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时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余年来声名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别派武功,亦为主因。通晓别派武功之后,一来截长补短,可补本派功夫之不足;二来若与别派高手较量,先已知道对方底细,自是大占上风。少林弟子行侠江湖,回寺参见方丈和本师之后,先去戒律院禀告有无犯过,再到般若堂禀告经历见闻。别派武功中只要有一招一式可取,般若堂僧人便笔录下来。如此积累千年,于天下各门派武功了若指掌。纵然寺中并无才智卓杰的人才,却也能领袖群伦了。 澄观潜心武学,于世事一窍不通,为人有些痴痴呆呆,但于各家各派的武功却分辨精到。文人读书多而不化,成了“书呆子”,这澄观禅师则是学武成了“武呆子”。他生平除了同门拆招之外,从未与外人动过一招半式,可是于武学所知之博,寺中群僧推为当世第一。 澄心道:“原来两位女施主并无门派,事情便易办了。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的伤,送她们出寺,便无后患。”澄识道:“她二人师姊妹相称,似乎是有师父的。”澄心道:“就算有师父,也不会是名门大派中的高明人物。”澄识点了点头。 晦聪方丈道:“两位女施主年轻好事,这场争斗咱们并没做错什么。但仍不可失了礼数,对两位女施主须得好好相待。这便散了罢。”说着站起身来。 澄心微笑道:“先前我还道武林中出了那一位高手,调教了两个年轻姑娘,有意来折辱本派,有点儿耽心。少林寺享名千载,可别在咱们手里栽了筋斗。”众僧都微笑点头。 韦小宝忽道:“依我看来,少林寺武功名气很大,其实也不过如此。” 晦聪正要出门,一听愕然回头。韦小宝道:“净济、净清,你们已学了几年功夫?”净济说学了十四年,净清学了十二年,都自称资质低劣,全无长进,惭愧之至。 晦聪方丈道:“咱们学佛,志在悟道解脱,武功高下乃是末节。” 韦小宝摇头道:“我看这中间大有毛病。这两个小妞儿,年纪大的不过二十岁,只是东偷一招、西学一式,使些别门别派杂拌儿的三脚猫,就打得学过十几年功夫的少林僧断臂脱臼,屁滚尿流,毫无招架之功,死无葬身之地。如此看来,什么武当派、昆仑派的一招半式,可比咱们少林派的正宗武功厉害得多了。” 晦聪、澄识、澄心等僧都脸色尴尬,韦小宝这番话虽极不入耳,一时却也难以辩驳,只想:“净济等四人的功夫差劲之极,怎能说是少林派的正宗武功?” 澄观却点头道:“师叔言之有理。” 澄识奇道:“怎地师兄也说有理?”澄观道:“人家的杂拌儿打败了咱们的正宗功夫,这中间总有点不大对头。”晦聪道:“各人的资质天份不同。净济等原不以武功见长,他们忙于接待宾客,于弘扬佛法也大有功德。净济、净清、净本、净源,你们四人交卸了知客的职司,以后多练练武功罢。”净济等四僧躬身答应。 众僧出得戒律院来。韦小宝摇了摇头,澄观皱眉思索半晌,也摇了摇头。 晦聪和澄心对望一眼,均想:“这一老一少,都大有呆气,不必理会。”迳自走了。 澄观望着院中一片公孙树的叶子缓缓飘落,出了一会神,说道:“师叔,我要去瞧瞧这位女施主。”韦小宝大喜,道:“那再好没有了。我也去。” 两人来到东院禅房,给绿衫女郎治伤的老僧迎了出来。韦小宝问道:“她会不会死?”那老僧道:“刀伤不深,不要紧,不会死的。”韦小宝喜道:“妙极,妙极!”走进禅房。 只见那绿衫女郎横卧榻上,双目紧闭,脸色白得犹如透明一般,头颈中以棉花和白布包住,右手放在被外,五根手指细长娇嫩,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手指尽处,有五个小小圆涡。韦小宝心中大动,忍不住要去摸摸这只美丽可爱已极的小手,说道:“她还有脉搏没有?”伸手假意要去把脉。 那蓝衫女郎站在床尾,见他进来,早已气往上冲,喝道:“别碰我师妹!”见他并不缩手,左手一探,便抓他手腕。澄观中指往她左手掌侧“阳谷穴”上弹去,说道:“你这招是山西郝家的擒拿手。”蓝衫女郎手一缩,手肘顺势撞出。澄观伸指弹向她肘底“小海穴”。那女郎右手反打,澄观中指又弹,逼得她收招,退了一步。那女郎又惊又怒,双拳如风,霎时间击出了七八拳。澄观不住点头,手指弹了七八下,那女郎“唉唷”一声,右臂“清冷渊”中指,手臂动弹不得,骂道:“死和尚!” 澄观奇道:“我是活的,若是死和尚,怎能用手指弹你?”那女郎见他武功厉害,心下怯了,却不肯输口,骂道:“你今天还活着,明天就死了。”澄观一怔,问道:“女施主怎知道?难道你有先见之明不成?” 那女郎哼了一声,道:“少林寺的和尚就会油嘴滑舌。” 她只道澄观跟自己说笑,却不知这老和尚武功虽强,却全然不通世务。他一生足不出寺,寺中僧侣严守妄言之戒,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一句假话,他便道天下绝无说假话之事。他听那女郎说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心想:“难道今天斋菜之中,豆油放得多了?” 伸袖抹了抹嘴唇,不见有油,舌头在口中一卷,也不觉得如何滑了。正自诧异,那蓝衫女郎低声喝道:“出去,别吵醒了我师妹!” 澄观道:“是,是。师叔,咱们出去罢。”韦小宝呆望榻上女郎,早已神不守舍,应了一声,却不移步。蓝衫女郎慢慢走到他身后,突然发掌,猛力推出。韦小宝“啊”的一声大叫,给她推得直飞出房,砰的一声,重重摔下,连声“唉唷”,爬不起来。 澄观道:“这招‘江河日下’,本是劳山派的掌法,女施主使得不怎么对。”口中唠叨,出房扶起韦小宝,说道:“师叔,她这一掌推来,共有一十三种应付之法。若不愿和她争斗,那么六种避法之中,任何一种都可使用。如要反击呢,那么勾腕、托肘、弹指、反点、拿臂、斜格、倒踢,七种方法,每一种都可将之化解了。” 韦小宝摔得背臂俱痛,正没好气,说道:“你现下再说,又有何用?” 澄观道:“是,师叔教训得是。都是做师侄的不是。倘若我事先说了,师叔就算不想为难她,只要会避,也不致于摔这一交。”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两个姑娘凶得很,日后再见面,她们一上来就拳打脚踢,倒也难以抵挡。这老和尚对两个小妞的武功知道得清清楚楚,手指这么一弹,便逼得她就此不敢过来欺人。我要娶那妞儿做老婆,非骗得老和尚跟在身旁护法不可。”转念又想:“老和尚这样老了,不知还有几天好活,倘若他明天就呜呼哀哉,岂不糟糕之至?”说道:“你刚才用手指弹了几弹,那妞儿便服服贴贴,这是什么功夫?” 澄观道:“这是‘一指禅’功夫,师叔不会吗?”韦小宝道:“我不会。不如你教了我罢。”澄观道:“师叔有命,自当遵从。这‘一指禅’功夫,也不难学,只要认穴准确,指上劲透对方穴道,也就成了。” 韦小宝大喜,忙道:“那好极了,你快教我。”心想学会了这门功夫,手指这么弹得几弹,那绿衣姑娘便即动弹不得,那时要她做老婆,还不容易?而“也不难学”四字,更是关键所在。天下功夫之妙,无过于此,霎时间眉花眼笑,心痒难搔。 澄观道:“师叔的《易筋经》内功,不知已练到了第几层,请你弹一指试试。”韦小宝道:“怎样弹法?”澄观屈指弹出,嗤的一声,一股劲气激射出去,地下一张落叶飘了起来。 韦小宝笑道:“那倒好玩。”学着他样,也是右手拇指扣住中指,中指弹了出去,这一下自然无声无息,连灰尘也不溅起一星半点。 第357章 鹿鼎记(107) 澄观道:“原来师叔没练过《易筋经》内功,要练这门内功,须得先练般若掌。待我跟你拆拆般若掌,看了师叔掌力深浅,再传授《易筋经》。”韦小宝道:“般若掌我也不会。”澄观道:“那也不妨。咱们来拆拈花擒拿手。”韦小宝道:“什么拈花擒拿手,可没听见过。” 澄观脸上微有难色,道:“那么咱们试拆再浅一些的,试金刚神掌好了。这个也不会?就从波罗密手试起好了。也不会?那要试散花掌。是了,师叔年纪小,还没学到这路掌法。韦陀掌?伏虎拳?罗汉拳?少林长拳?”他说一路拳法,韦小宝便摇一摇头。 澄观见韦小宝什么拳法都不会,也不生气,说道:“咱们少林寺武功循序渐进,入门之后先学少林长拳,熟习之后,再学罗汉拳,然后学伏虎拳,内功外功有相当根柢了,可以学韦陀掌。如不学韦陀掌,那么学大慈大悲千手式也可以……”韦小宝口唇一动,便想说:“这大慈大悲千手式我倒会。”随即忍住,心知海老公所教这些什么大慈大悲千手式,十招中只怕有九招半是假的,这个“会”字无论如何说不上。只听澄观续道:“不论学韦陀掌或大慈大悲千手式,聪明勤力的,学七八年也差不多了。如果悟性高,可以跟着学散花掌。学到散花掌,武林中别派子弟,就不大敌得过了。是否能学波罗密手,要看各人性子近不近。像净济、净清那几个师侄,都在练罗汉拳,他们的性子不近于练武,进境慢些。再过十年,净清或许可以练伏虎拳。净济学武不大专心,我看还是专门念《金刚经》参禅的为是。” 韦小宝倒抽了口凉气,说道:“你说那一指禅并不难学,可是从少林长拳练起,一路路拳法掌法练将下来,练成这一指禅,要几年功夫?” 澄观道:“这在般若堂的典籍中是有得记载的。五代后晋年间,本寺有一位法慧禅师,生有宿慧,入寺不过三十六年,就练成了一指禅,进展神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料想他前生一定是一位武学大宗师,许多功夫是前生带来的。其次是南宋建炎年间,有一位灵兴禅师,也不过花了三十九年时光。那都是天纵聪明、百年难遇的奇才,令人好生佩服。前辈典型,后人也只有神驰想像了。” 韦小宝道:“你开始学武,到练成一指禅,花了多少时候?” 澄观微笑道:“师侄从十一岁上起始练少林长拳,总算运气极好,拜在恩师晦智禅师座下,学得比同门师兄弟们快得多,到五十三岁时,于这指法已略窥门径。” 韦小宝道:“你从十一岁练起,到了五十三岁时略跪什么门闩(他不知‘略窥门径’的成语,说成了‘略跪门闩’),那么一共练了四十二年才练成?”澄观甚是得意,道:“以四十二年而练成一指禅,本派千余年来,老衲名列第三。”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老衲的内力修为平平,若以指力而论,恐怕排名在七十名以下。”说到这里,又不禁沮丧。 韦小宝心想:“管你排名第三也好,第七十三也好,老子前世不修,似乎没从娘胎里带来什么武功,要花四十二年时光来练这指法,我和那小妞儿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老太婆啦。老子还练个屁!”说道:“人家小姑娘只练得一两年,你们练四五十年才胜得她过,实在差劲之至。” 澄观也早想到了此节,一直在心下盘算,说道:“是,是!咱们少林武功如此给人家比了下去,实在……实在不……不大好。” 韦小宝道:“什么不大好,简直糟糕之极。咱们少林派这一下子,可就抓不到武林中的牛耳朵、马耳朵了。你是般若堂首座,不想个法子,怎对得起几千几万年来少林寺的高僧?你死了之后,见到法什么禅师、灵什么禅师,还有我的师兄晦智禅师,大家责问你,说你只是吃饭拉屎,却不管事,不想法子保全少林派的威名,岂不羞也羞死了?” 澄观老脸通红,十分惶恐,连连点头,道:“师叔指点得是,待师侄回去,翻查般若堂中的武功典籍,看有什么妙法可以速成。”韦小宝喜道:“是啊,你若查不出来,咱们少林派也不用再在武林中混了。不如请了这两位小姑娘来,让那大的做方丈,小的做般若堂首座。由她二人传授武功,定比咱们那些笨头笨脑的傻功夫强得多了。” 澄观一怔,问道:“她们两位女施主,怎能做本寺的方丈、首座?” 韦小宝道:“谁教你想不出武功速成的法子?方丈丢脸,你自己丢脸,那也不用说了,少林派从此在武林中没了立足之地,本寺几千名和尚,都要去改拜这两个小姑娘为师了。大家都说,花了几十年时光来学少林派武功,又有什么用?两个小姑娘只学得一年半载,便喀喇、喀喇、喀喇,把少林寺和尚的手脚都折断了。大家保全手脚要紧,不如恭请小姑娘来做般若堂首座罢!” 这番言语只把澄观听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手不住发抖,颤声道:“是,是!请两位小姑娘来做本寺的方丈、首座,唉,那……那太也丢脸了。”韦小宝道:“可不是吗?那时候咱们也不叫少林派了。”澄观问道:“那……那叫什么派?”韦小宝道:“不如干脆叫少女派好啦,少林寺改名少女寺。只消将山门上的牌匾取下来,刮掉那个‘林’字,换上个‘女’字,只改一个字,那也容易得紧。”澄观脸如土色,忙道:“不成,不成!我……我这就去想法子。师叔,恕师侄不陪了。”合什行礼,转身便走。 韦小宝道:“且慢!这件事须得严守秘密。倘若寺中有人知道了,可大大不妥。” 澄观问道:“为什么?”韦小宝道:“大家信不过你,也不知你想不想得出法子。那两个小姑娘还在寺里养伤,大家心惊胆战之下,都去磕头拜师,咱们偌大一个少林派,岂不就此散了?” 澄观道:“师叔指点得是。此事有关本派兴衰存亡,那是万万说不得的。”心中好生感激,心想这位师叔年纪虽小,却眼光远大,前辈师尊,果然了得,若非他灵台明澈,具卓识高见,少林派不免变了少女派,千年名派,万劫不复。 韦小宝见他匆匆而去,袍袖颤动,显是十分惊惧,心想:“老和尚拚了老命去想法子,总会有些门道想出来。我这番话人人都知破绽百出,但只要他不和旁人商量,谅这笨和尚也不知我在骗他。”想起躺在榻上那小姑娘容颜如花,一阵心猿意马,又想进房去看她几眼。回头走得几步,门帷下突然见到蓝裙一晃,想起那蓝衫女郎出手狠辣,身边没了澄观护法,单身入房,非大吃苦头不可,只得叹了口气,回自己禅房休息。 次日一早起来,便到东禅院去探望。治病的老僧合什道:“师叔早。”韦小宝道:“女施主的伤处好些了吗?”那老僧道:“那位女施主半夜里醒转,知道身在本寺,定要即刻离去,口出无礼言语。师侄好言相劝,她说决不死在小……小……小僧的庙里。” 韦小宝听他吞吞吐吐,知道这小姑娘不是骂自己为“小淫贼”,便是“小恶僧”,问道:“那便如何?”那老僧道:“师侄劝她明天再走,女施主挣扎着站起身来,她的师姊扶了她出去。师侄不敢阻拦,反正那女施主的伤也无大碍,只得让她们去了,已将这事禀报了方丈。” 韦小宝点点头,好生没趣,暗想:“这小姑娘一去,不知到了那里?她无名无姓,又怎查得到?”怪那老僧办事不力,埋怨了几句,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妞容貌美丽,大大的与众不同,出手时各家各派的功夫都有,终究会查得到。” 于是踱到般若堂中,只见澄观坐在地下,周身堆满了数百本簿籍,双手抱头,苦苦思索,眼中都是红丝,多半是一晚不睡,瞧他模样,自然是没想出善法。他见到韦小宝进来,茫然相对,宛若不识,竟是潜心苦思,对身周一切视而不见。 韦小宝见他神情苦恼,想要安慰几句,跟他说两个小姑娘已去,眼下不必着急,转念一想:“他如不用心,如何想得出来?只怕我一说,这老和尚便偷懒了。” 倏忽月余,韦小宝常到般若堂行走,但见澄观瘦骨伶仃,容色憔悴,不言不语,状若痴呆,有时站起来拳打脚踢一番,跟着便摇头坐倒。韦小宝只道这老和尚甚笨,苦思一个多月,仍一点法子也无,却不知少林派武功每一门都讲究根基扎实,宁缓毋速。躐等以求速成,正是少林派武功的大忌。澄观虽于天下武学几乎已无所不知,但要他打破本派禁条,另创速成之法,却与他毕生所学全然不合。 天气渐暖,韦小宝在寺中已有数月。这些日子来,每日里总有数十遍想起那绿衫少女。 这一日闷得无聊,携带银两,向西下了少室山,来到一座大镇,叫作潭头铺。去衣铺买了一套衣巾鞋袜,到镇外山洞中换上,将僧袍僧鞋包入包袱,负在背上,临着溪水一照,宛然是个富家子弟。回到镇上,在一间酒楼中鸡鸭鱼肉的饱餐一顿,心想:“这便得去寻找赌场,大赌一番!”知道赌场必在小巷之中,当下穿街过巷,东张西望。 他每走进一条小巷,便倾听有无呼么喝六之声,寻到第七条巷子时,终于听到有人叫道:“地一对,天九王,通吃!”这几个字钻入耳中,当真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比之少林寺中时时刻刻听到的“南无阿弥陀佛”,实有西方极乐世界与十八层地狱之别。 他快步走近,伸手推门。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歪戴帽子,走了出来,斜眼看他,问道:“干什么的?”韦小宝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在手中一抛一抛,笑道:“手发痒,来输几两银子。”那汉子道:“这里不是赌场,是堂子。小兄弟,你要嫖姑娘,再过几年来罢。” 韦小宝饿赌已久,一听到“地一对,天九王,通吃”那八个字后,便天塌下来,也非赌上几手不可,何况来到妓院就是回到了老家,怎肯再走?笑道:“你给我找几个清倌人,打打茶围,今晚少爷要摆三桌花酒。”将那锭二两重的银子塞到他手上,笑道:“给你喝酒。” 那龟奴大喜,见是来了豪客,登时满脸堆欢,道:“谢少爷赏!”长声叫道:“有客!”恭恭敬敬的迎他入内。老鸨出来迎接,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衣着华贵,心想:“这孩子偷了家里的钱来胡花,倒可重重敲他一笔。”笑嘻嘻的拉着他手,说道:“小少爷,我们这里规矩,有个开门利市。你要见姑娘,须得先给赏钱。” 韦小宝脸一板,说道:“你欺我是没嫖过院的雏儿吗?咱们可是行家,老子家里就是开这个调调儿的。”摸出一叠银票,约莫三四百两,往桌上一拍,说道:“打茶围的五钱银子一个姑娘,做花头是三两银子,提大茶壶的给五钱,娘姨五钱。老子今日兴致挺好,一律成双加倍。”一连串妓院行话说了出来,竟没半句外行,可把那老鸨听得呆了,怔了半晌,这才笑道:“原来是同行的小少爷,我这可走了眼啦。不知小少爷府上开的是那几家院子?” 韦小宝道:“老子在扬州开的是丽春院、怡情院,在北京开的是赏心楼、畅春阁,在天津开的是柔情院、问菊楼,六家联号。”其实这六家都是扬州著名的妓院,否则一时之间,他也杜撰不出六家妓院的招牌。 那老鸨一听,心想乖乖不得了,原来六院联号的大老板到了,他这生意可做得不小,笑问:“小少爷喜欢怎样的姑娘陪着谈心?”韦小宝道:“谅你们这等小地方,也没苏州姑娘。有没大同府的?”老鸨面有惭色,低声道:“有是有一个,不过是冒牌货,她是山西汾阳人,只能骗骗冤大头,可不敢欺骗行家。” 韦小宝笑道:“你把院子里的姑娘通统叫来,少爷每个打赏三两银子。”老鸨大喜,传话出去,霎时间莺莺燕燕,房中挤满了姑娘。这小地方的妓院之中,自然都是些粗手大脚的庸脂俗粉,一个个拉手搂腰,竭力献媚。韦小宝大乐,虽然众妓或浓眉高颧,或血盆大口,比他自己还着实丑陋几分,但他自幼立志要在妓院中豪阔一番,今日得偿平生之愿,自是得意洋洋,拉过身边一个妓女,在她嘴上一吻,只觉一股葱蒜臭气直冲而来,几欲作呕。 突然间门帷掀开,两个女子走了进来。韦小宝道:“好!两个大妹子一起过来,先来亲个嘴儿……”一言未毕,已看清楚了两女的面貌,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将搂住他的两个妓女推倒在地。 原来进来的这两个女子,正是日思夜想的那绿衫女郎和他师姊。 那蓝衫女郎冷笑道:“你一进镇来,我们就跟上了你,瞧你来干什么坏事。”韦小宝背上全是冷汗,强笑道:“是,是。这位姑娘,你……你头颈里的伤……伤好……好了吗?”绿衫女郎哼了一声,并不理睬。蓝衫女郎怒道:“我们每日里候在少林寺外,要将你碎尸万段,以报辱我师妹的深仇大恨。哼,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教你这恶僧撞在我们手里。” 韦小宝暗暗叫苦:“老子今日非归位不可。”陪笑道:“其实……其实我也没怎样得罪了……得罪了姑娘,只不过……只不过这么抓了一把,那也不打紧,我看……我看……”绿衫女郎红晕上脸,目光中露出杀机。蓝衫女郎冷冷的道:“刚才你又说什么来?叫我们怎么样?”韦小宝道:“糟糕,这可又不巧得很了。我……我当做你们两位也是……也是这窑子里的花姑娘。” 绿衫女郎低声道:“师姊,跟这为非作歹的贼秃多说什么?一刀杀了干净。”唰的一声响,白光闪动,韦小宝大叫缩颈,头上帽子已给她柳叶刀削下,露出光头。 众妓女登时大乱,齐声尖叫:“杀人哪,杀了人哪!” 第358章 鹿鼎记(108) 韦小宝一矮身,躲在一名妓女身后,叫道:“喂,这里是窑子啊,进来的便是婊子,你们两个还不快快出去,给人知道了那可……难听……难听得很哪……”二女唰唰数刀,但房中挤满了十来个妓女,却那里砍他得着?刀锋掠过,险些砍伤了两名妓女。 韦小宝纵声大叫:“老子在这里嫖院,有什么好瞧的?我……我要脱衣服了,要脱裤子啦。”扯下上身衣衫,摔了出去。 二女怒极,但怕韦小宝当真要耍赖脱裤子,绿衫女郎转身奔出,蓝衫女郎一怔,也奔了出去,砰砰两声,将冲进来查看的老鸨、龟奴推得左右摔倒。 霎时之间,妓院中呼声震天、骂声动地。 韦小宝暂免一刀之厄,但想这两位姑娘定是守在门口,自己只要踏出妓院门口一步,立时便给她们杀了,叫道:“大家别乱动,每个人十两银子,人人都有,决不落空。”众妓一听,立时静了下来。韦小宝取出二十两银子,交给龟奴,吩咐:“快去给我备一匹马,等在巷口。”那龟奴接了银子出去。 韦小宝指着一名妓女道:“给你二十两银子,快脱下衣服给我换上。”那妓女大喜,便即脱衣。余人七嘴八舌,纷纷询问。韦小宝道:“这两个是我的大老婆、小老婆,剃光了我头,不许我嫖院,我逃了出来,她们便追来杀我。” 老鸨和众妓一听,都不禁乐了。嫖客的妻子到妓院来吵闹打架,那是司空见惯,寻常之极,但提刀要杀,倒也少见,至于妻妾合力剃光丈夫的头发,不许他嫖院,却是首次听闻。 韦小宝匆匆换上妓女的衣衫,用块花布缠住了头。众妓知他要化装逃脱,嘻嘻哈哈的帮他涂脂抹粉。在妓院中赌钱的嫖客听得讯息,也拥来看热闹。不久龟奴回报马已备好,得知情由之后,说道:“少爷这可得小心,你大夫人守在前门,小夫人守在后门。两人都拿着刀子。”韦小宝大派银子,骂道:“这两个泼妇,管老公管得这么紧,真是少有少见。” 那老鸨得了他三十两银子的赏钱,说道:“两只雌老虎坏人衣食,天下女人都像你两个老婆一样,我们喝西北风吗?二郎神保佑两只雌老虎绝子绝孙。啊哟,小少爷,我可不是说你。你不如休了两只雌老虎,天天到这里来玩个畅快。” 韦小宝笑道:“这主意倒挺高明。妈妈,你到前门去,痛骂那泼妇一顿,不过你可得躲在门后骂,防她使泼,提刀子伤你。众位姊妹,大家从后门冲出去。我那两个泼婆娘就捉不到我了。”当下拿出银子分派。众婊子无不雀跃。重赏之下,固有勇夫,只须重赏,勇妇也大不乏人。众妓得了白花花的银子,人人“忠”字当头,尽皆戮力效命。 只听得前门口那老鸨已在破口大骂:“大泼妇、小泼妇,要管住老公,该当听他的话,讨他欢心才是。你们自己没本事,他才会到院子里来寻欢作乐。拿刀子吓他、杀他,又有屁用?你们这位老公手段豪阔,乃天下第一大好人,两只雌老虎半点也配他不上。老娘教你们个乖,赶快向他磕头赔罪,再拜老娘为师,多学点床上功夫,多学些抛媚眼花招,好好服侍他。否则的话,他决意把你们卖给老娘,在这里当婊子,咱们今天成交……啊哟……唉唷,痛死啦……” 韦小宝一听,知道那蓝衫女郎已忍不住出手打人,连忙吆喝:“大伙儿走啊!” 二十几名妓女从后门一拥而出,韦小宝混在其中。那绿衫女郎手持柳叶刀守在门边,陡见大批花花绿绿的女子冲了出来,睁大一双妙目,浑然不明所以。 众妓奔出小巷,韦小宝一跃上马,向少林寺疾驰而去。 那蓝衫女郎见机也快,当即撇下老鸨,转身来追。众妓塞住了小巷,伸手拉扯,纷道:“雌老虎,你老公骑马走啦,追不上啦!嘻嘻,哈哈!”那女郎怒得几欲晕去,持刀威吓,众妓料她也不敢当真杀人,“贱泼妇,醋坛子,恶婆娘”的骂个不休。那女郎大急,纵声高叫:“师妹,那贼子逃走了,快追!”但听得蹄声远去,又那里追得上? 韦小宝驰出市镇,将身上女子衫裤一件件脱下抛去,包着僧袍的包袱,忙乱中却失落在妓院中了,在袖子上吐些唾沫,抹去脸上脂粉,心想:“老子今年的流年当真差劲之至,既做和尚,又扮婊子。唉,那绿衣姑娘要是真的做了我老婆,管她是大的小的,便杀我头,也不去妓院了。” 一口气驰回少林寺,纵马来到后门,跃下马背,悄悄从侧门蹑手蹑脚的进寺,立即掩面狂奔,回到自己禅房。他洗去脸上残脂腻粉,穿上僧袍,这才心中大定,寻思:“这两个大老婆、小老婆倘若来寺吵闹,老子给她们一个死不认帐。” 次日午间,韦小宝斜躺在禅榻之上,想像着那绿衣女郎的动人体态,忍不住又想冒险,寻思:“我怎生想个法子,再去见她一面?”忽然净济走进禅房,低声道:“师叔祖,这几天你可别出寺,事情有些不妙。”韦小宝一惊,忙问端详。 净济道:“香积厨的一个火工刚才跟我说,他到山边砍柴,遇到两个年轻姑娘,手里拿着刀子,问起了你。”韦小宝道:“问什么?”净济道:“问他认不认得你,问你平时什么时候出来,爱到什么地方。师叔祖,这两个姑娘不怀好意,守在寺外,想加害于你。你只要足不出寺,谅她们也不敢进来。” 韦小宝道:“咱们少林寺高僧怕了她们,不敢出寺,那还成什么话?” 净济道:“师侄孙已禀报了方丈。他老人家命我来禀告师叔祖,请你暂且让她们一步,料想两位小姑娘也不会有长性,等了几天没见到你,自然走了。方丈说道,武林中朋友只会说我们大人大量,决不能说堂堂少林寺,竟会怕了两个无门无派的小姑娘。” 韦小宝道:“无门无派的小姑娘,哼,可比咱们有门有派的大和尚厉害得多啦。” 净济道:“谁说不是呢?”想到折臂之恨,忿忿不平,又道:“只不过方丈有命,说什么要息事宁人。” 韦小宝待他走后,心想:“得去瞧瞧澄观老和尚,最好他已想出妙法。”来到般若堂,只见澄观双手抱头,仰眼瞧着屋梁,在屋中不住的踱步兜圈子,口中念念有词。 韦小宝不敢打断他的思路,等了良久,见他兜了几个圈子,兀自没停息的模样,便咳嗽了几声。澄观并不理会。韦小宝叫道:“老师侄,老师侄!”澄观仍没听见。 韦小宝走上前去,伸手往他肩头拍去,笑道:“老……”手掌刚碰到他肩头,突然身子一震,登时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气息阻塞,张口大呼,却全没声息。 澄观大吃一惊,忙抢上跪倒,合什膜拜,说道:“师侄罪该万死,冲撞了师叔,请师叔重重责罚。”韦小宝隔了半晌,才喘了口气,苦笑道:“请起,请起,不必多礼,是我自己不好。”澄观仍不住道歉。韦小宝扶墙站起,再扶澄观起身,问道:“你这是什么功夫?可真厉害得紧哪。”心想:“这功夫倘若不太难练,学会了倒也有用。” 澄观脸有惶恐之色,说道:“真正对不住了。回师叔:这是般若掌的护体神功。”韦小宝点了点头,心想要学这功夫,先得学什么少林长拳、罗汉拳、伏虎拳、韦陀掌、散花掌、波罗密手、金刚神掌、拈花擒拿手等等啰里啰唆一大套,自己可没这多工夫,就算有工夫,也没精神去费心苦练,问道:“速成的法子,可想出来没有?” 澄观苦着脸摇了摇头,说道:“师侄已想到不用一指禅,不用易筋经内功,以般若掌来对付,也可破得了两位女施主的功夫,只不过……只不过……”韦小宝道:“只不过练到般若掌,也得二三十年的时光,是不是?”澄观嗫嚅道:“二三十年,恐怕……恐怕……”韦小宝扁扁嘴,脸有鄙夷之色,道:“恐怕也不一定够了?” 澄观十分惭愧,答道:“正是。”呆了一会,说道:“等师侄再想想,倘若只用拈花擒拿手,不知是否管用。” 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拘泥不化,做事定要顺着次序,就算拈花擒拿手管用,至少也得花上十几年时候来学。这老和尚内力深厚,似不在洪教主之下,可是洪教主任意创制新招,随机应变,何等潇洒如意,这老和尚却是呆木头一个,非得点拨他一条明路不可,说道:“老师侄,我看这两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决不会练过多少年功夫。” 澄观道:“是啊,所以这就奇怪了。” 韦小宝道:“人家既然不会是一步步的学起,咱们也就不必一步步的死练了。她们那有你这样深厚的内功修为?我瞧哪,要对付这两个小妞儿,压根儿就不用练内功。” 澄观大吃一惊,颤声道:“练武不……不扎好根基,那……那不是旁门左道吗?” 韦小宝道:“她们不但是旁门左道,而且是没门没道。对付没门没道的武功,便得用没门没道的法子。”澄观满脸迷惘,喃喃道:“没门没道,没门没道?这个……这个,师侄可就不懂了。”韦小宝笑道:“你不懂,我来教你。” 澄观恭恭敬敬的道:“请师叔指教。”他一生所见的每一位“晦”字辈的师伯、师叔,尽是武功卓绝的有德高僧,心想这位小师叔虽因年纪尚小,内力修为不足,但必然大有过人之处,否则又怎能做自己师叔?这些日子来苦思武功速成之法,始终摸不到门径,看来再想十年、二十年,直到老死,也没法解得难题,既有这位晦字辈的小高僧来指点迷津,不由得惊喜交集,敬仰之心更油然而生。 韦小宝道:“你说两个小姑娘使的,是什么昆仑派、峨嵋派中的一招,咱们少林派的武功,比之这些乱七八糟的门派,是谁强些?” 澄观道:“只怕还是咱们少林派的强些,就算强不过,至少也不会弱于他们。” 韦小宝拍手道:“这就容易了。她们不用内功,使一招唏哩呼噜门派的招式,咱们也不用内功,使一招少林派的招式,那就胜过她们了。管他是般若掌也好,金刚神掌也好,波罗密手也罢,阿弥陀佛脚也罢,只消不练内功,那就易学得很,是不是?” 澄观皱眉道:“阿弥陀佛脚这门功夫,本派是没有的,不知别派有没有?不过倘若不练内功,本派的这些拳法掌法便毫无威力,遇上别派内力深厚的高手,一招之间,便会给打得筋折骨断。”韦小宝哈哈一笑,道:“这两个小姑娘,是内力深厚的高手么?”澄观道:“不是。”韦小宝道:“那你又何必耽心?” 当真是一言惊醒了梦中人,澄观吁了口长气,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师侄一直想不到此节。”他呆了一呆,又道:“不过另有一桩难处,本派入门拳法十八路,内外器械三十六门,绝技七十二项。每一门功夫变化少的有数十种,多的在三百以上,要将这些招式尽数学全了,却也不易。就算不习内功,只学招式,也得数十年功夫。” 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实在笨得要命。”笑道:“那又何必都学全了?只消知道小姑娘会什么招式,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姑娘这一招打来,老和尚这一招破去,管教杀得她们落荒而逃,片甲不回。” 澄观连连点头,脸露喜色,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韦小宝道:“那个穿蓝衣的姑娘用一招什么劳山派的‘江河日下’,你说有六种避法,又有七种反击的法门,其实又何必这么啰里啰唆?只消有一种法子反击,能将她打败,其余十二种又学来干么,岂不省事得多吗?” 澄观大喜,说道:“是极!是极!两位女施主折断师叔手臂,打伤净济师侄他们四人,所用的分筋错骨手,包括了四派手法,用咱们少林派的武功,原本化解得了的。” 当下先将二女所用手法,逐一施演,跟着又说了每一招的一种破法,和韦小宝试演。 澄观的破解之法有时太过繁复难学,有时不知不觉的用上了内功,韦小宝便要他另想简明法子。少林派武功固博大宏富,澄观老和尚又腹笥奇广,只要韦小宝觉得难学,摇了摇头,他便另使一招,倘若不行,又再换招,直到韦小宝能毫不费力的学会为止。 澄观见小师叔不到半个时辰,便将这些招式学会,苦思多时的难题一旦豁然而解,只欢喜得扒耳摸腮,心痒难搔。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一事,说道:“可惜,可惜。”又摇头道:“危险,危险。” 韦小宝忙问:“什么可惜?什么危险?” 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与此图皆可传 澄观道:“又要师叔你老人家和净济他们四个出去,和两位女施主动手,让她们折断手足。倘若折得厉害了,难以治愈,从此残废,岂不可惜?又如两位女施主下手狠辣,竟把你们五位杀了,岂不危险?”韦小宝奇道:“为什么又要我们五人去动手?” 澄观道:“两位女施主所学的招数,一定不止这些。师侄既不知她们另有什么招数,自然不知拆解的法门。五位若不是送上去挨打试招,如何能查明?”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那也有法子的,只要你去跟她们动手,就不会可惜、没有危险了。”澄观脸有难色,道:“出家人不生嗔怒,平白无端的去跟人家动手,那可大大不妥。”韦小宝道:“你只要嘻嘻哈哈的跟她们动手,就不生嗔怒了。咱二人这就出寺走走,倘若两位女施主已然远去,那再好也没有了。这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们便另有什么招数,咱们也不必理会了。” 澄观道:“是极,是极!不过师侄从来不出寺门,一出去便存心生事,立意似乎不善。我佛当年在鹿野苑初转法轮,传的是四圣谛、八正道,这‘正意’是八正道的一道……”韦小宝打断他话头,说道:“咱们也不必去远,只在寺旁随意走走,最好是遇不着她们。”澄观道:“正是,正是。师叔立心仁善,与人无争无竞,那便是‘正意’了,师侄当引为模楷。” 第359章 鹿鼎记(109) 韦小宝暗暗好笑,携着他手,从侧门走出少林寺来。澄观连寺畔的树林也未去过,眼见一大片青松,不禁啧啧称奇,赞道:“这许多松树生在一起,大是奇观。我们般若堂的庭院之中,只有两棵……”一言未毕,忽听得身后一声娇叱:“小贼秃在这里!”白光闪动,一把钢刀向韦小宝砍将过来。澄观道:“这是五虎断门刀中的‘猛虎下山’。”伸手去抓使刀人的手腕,忽然想起,这一招是“拈花擒拿手”的手法,未免太难,说道:“不行!”急忙缩手。 使刀的正是那蓝衫女郎,她见澄观缩手,柳叶刀疾翻,向他腰间横扫。便在这时,绿衫女郎也已从松林中窜出,挥刀向韦小宝砍去。韦小宝忙躲到澄观身后,绿衫女郎这一刀便砍向澄观左肩。澄观道:“这是太极刀的招数,倒不易用简便法子来化解……” 一句话没说完,二女双刀挥舞,越砍越急。澄观叫道:“师叔,不行,不行。两位女施主出招太快,我可……我可来不及想。你……你快请两位不必性急,慢慢的砍。” 蓝衫女郎连使狠招,始终砍不着老和尚,几次还险些给他将刀夺去,听他大呼小叫,只道他有意讥讽,大怒之下,砍得更加急了。 韦小宝笑道:“喂,两位姑娘,我师侄请你们千万不可性急,慢慢的发招。” 澄观道:“正是,我脑子不大灵活,一时三刻之间,可想不出这许多破法。”绿衫女郎恨极了韦小宝,几刀砍不中澄观,又挥刀向韦小宝砍来。澄观伸手挡住,说道:“这位女施主,我师叔没学过你这路刀法的破解之法,现下不忙便砍,等他学会之后,知道了抵挡之法,那时再砍不迟。唉,我这些法子委实不行。师叔,你现下且不忙便记,我这些法子都不管用,回头咱们再慢慢琢磨。”他口中不停,双手忽抓忽拿,忽点忽打,将二女缠得紧紧的,绿衫女郎要去杀韦小宝,却那里能够? 韦小宝眼见已无凶险,笑嘻嘻的倚树观战,一双眼不停在绿衫女郎脸上、身上、手上、脚上转来转去,饱餐秀色,美不胜收,乐也无穷。 绿衫女郎不见韦小宝,只道他已经逃走,回头找寻,见他一双眼正盯住了自己,脸上一红,再也顾不得澄观,转身举刀,向他奔去。那知澄观正出指向她胁下点来,这一指故意点得甚慢,她本可避开,但一分心要去杀人,胁下立时中指,一声嘤咛,摔倒在地。澄观忙道:“哎哟,对不住。老僧这招‘笑指天南’,指力使得并不厉害,女施主只须用五虎断门刀中的一招‘恶虎拦路’,斜刀一封,便可挡开了。这一招女施主虽未使过,但那位穿蓝衫的女施主却使过的,老僧心想女施主一定会使,那知事情出乎意料之外……唉,得罪,得罪!” 蓝衫女郎怒极,钢刀横砍直削,势道凌厉,可是她武功和澄观相差实在太远,连他僧袍衣角也带不上半点。澄观嘴里啰唆不休,心中只是记忆她的招数,他当场想不出简易破法,只好记明了刀法招数,此后有暇,再一招招的细加参详。 韦小宝走到绿衫女郎身前,赞道:“这样美貌的小美人儿,普天下也只你一个了,啧啧啧!真瞧得我魂飞天外。”伸出手去,在她脸上轻轻摸了一把。那女郎惊怒交迸,一口气转不过来,登时晕去。韦小宝一惊,不敢再肆意轻薄,站直身子,叫道:“澄观师侄,你把这位女施主也点倒了,请她把各种招数慢慢说出来,免伤和气。” 澄观迟疑道:“这不大好罢?”韦小宝道:“现下这样动手动脚,太不雅观,还是请她口说,较为斯文大方。”澄观喜道:“师叔说得是。动手动脚,不是‘正行’之道。” 蓝衫女郎心知只要这老和尚全力施为,自己挡不住他一招半式,眼下师妹被擒,自己如也落入其手,没人去报讯求救,当即向后跃开,叫道:“你们如伤了我师妹一根毛发,把你们少林寺烧成白地。” 澄观一怔,道:“我们怎敢伤了这位女施主?不过要是她自己落下一根头发,难道你也要放火烧寺?”蓝衫女郎奔出几步,回头骂道:“老贼秃油嘴滑舌,小贼秃……” 她本想说“淫邪好色”,但这四字不便出口,一顿足,窜入林中。 韦小宝见绿衫女郎横卧于地,绿茵上一张白玉般的娇脸,一双白玉般的纤手,真似翡翠座上一尊白玉观音的睡像一般,不由得看得痴了。 澄观道:“女施主,你师姊走了。你也快快去罢,可别掉了一根头发,你师姊来烧我们寺庙。” 韦小宝心道:“良机莫失。这小美人儿既落入我手,说什么也不能放她走了。”合什说道:“我佛保佑,澄观师侄,我佛要你光大少林武学,维护本派千余年威名,你真是本派的第一大功臣。”澄观奇道:“师叔何出此言?”韦小宝道:“咱们正在烦恼,不知两位女施主更有什么招数。幸蒙我佛垂怜,派遣这位女施主光临本寺,让她一一施展。”说着俯身将那女郎抱起,说道:“回去罢。” 澄观愕然不解,只觉此事大大不对,但错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过了一会,才道:“师叔,我们请这女施主入寺,好像不合规矩。”韦小宝道:“什么不合规矩?她进过少林寺没有?方丈和戒律院首座都说没什么不对,自然是合规矩了,是不是?”他问一句,澄观点一下头,只觉他每一句话都无可辩驳。眼见小师叔脱下身上僧袍,罩在那女郎身上,抱了她从侧门进寺,只得跟在后面,脸上一片迷惘,脑中一团混乱。 韦小宝心里却怦怦大跳,虽然这女郎自头至足,都为僧袍罩住,没丝毫显露在外,但若给寺中僧侣见到,总不免起疑。他温香软玉,抱个满怀,内心却只有害怕,幸好般若堂是在后寺僻静之处,他快步疾趋,没撞到其他僧人。进堂之时,堂中执事僧见师叔祖驾到,首座随在其后,都恭恭敬敬的让在一边。 进了澄观的禅房,那女郎兀自未醒,韦小宝将她放上禅榻,满手都是冷汗,双掌在腿侧一擦,吁了口长气,笑道:“行啦!” 澄观问道:“咱们请这位……这位女施主住在这里?”韦小宝道:“是啊,她又不是第一次在本寺住。先前她伤了脖子,不是在东院住过吗?”澄观点头道:“是。不过……不过那一次是为她治伤,性命攸关,不得不从权处置。”韦小宝道:“那容易得很。”从腿筒中拔出匕首,道:“只须狠狠割她一刀,让她再有性命之忧,又可从权处置了。”说着走到她身前,作势便要割落。 澄观忙道:“不,不,那……那倒不必了。”韦小宝道:“好,我便听你的。除非你不让别人知晓,待她将各种招数演毕,咱们悄悄送了她出去,否则的话,我只好割伤她了。”澄观道:“是,是。我不说便是。”只觉这位小师叔行事着实奇怪,但想他既是晦字辈的尊长,见识定然高超,听他吩咐,决无岔差。 韦小宝道:“这女施主脾气刚硬,她说定要抢了你般若堂的首座来做,我得好好劝她一劝。”澄观道:“她一定要做,师侄让了给她,也就是了。” 韦小宝一怔,没料到这老和尚生性淡泊,全无竞争之心,说道:“她又不是本寺僧侣,抢了般若堂首座位子,咱们少林寺的脸面往那里搁去?你若存此心,便是对不起少林派。”说着脸色一沉,只把澄观吓得连声称是。韦小宝板起了脸,道:“是了。你且出去,在外面等着,我要劝她了。”澄观躬身答应,走出禅房,带上了门。 韦小宝揭开盖在那女郎头上的僧袍,那女郎正欲张口呼叫,突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指住了自己鼻子,登时张大了嘴,不敢叫出声来。 韦小宝笑嘻嘻的道:“小姑娘,你只要乖乖的听话,我不会伤你一根毫毛。否则的话,我只好割下你的鼻子,放了出寺。一个人少了个鼻子,只不过闻不到香气臭气,也没什么大不了,是不是?”那女郎惊怒交集,脸上更无半点血色。韦小宝道:“你听不听话?”那女郎怒极,低声道:“你快杀了我。”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你这般花容月貌,我怎舍得杀你?不过放你走罢,从此我日夜都会想着你,非为你害相思病而死不可,那也有伤上天好生之德。” 那女郎脸上一红,随即又转为苍白。韦小宝道:“只有一个法子。我割了你的鼻子,你相貌就不怎么美啦。那我就不会害相思病了。” 那女郎闭上了眼,两粒清澈的泪珠从长长的睫毛下渗了出来,韦小宝心中一软,安慰道:“别哭,别哭!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宁可割了自己的鼻子,也不割你的鼻子。你叫什么名字?”那女郎摇了摇头,眼泪流得更加多了。韦小宝道:“原来你名叫摇头猫,这名字可不大好听哪。”那女郎睁开眼来,呜咽道:“谁叫摇头猫?你才是摇头猫。” 韦小宝听她答话,心中大乐,笑道:“好,我就是摇头猫。那么你叫什么?”那女郎怒道:“不说!”韦小宝道:“你不肯说,只好给你起一个名字。叫做……叫做哑巴猫。”那女郎怒道:“胡说八道,我又不是哑巴。” 韦小宝坐在一叠高高堆起的少林武学典籍之上,架起了二郎腿,轻轻摇晃,见她虽满脸怒色,但秀丽绝伦,动人心魄,笑道:“那么你尊姓大名哪?” 那女郎道:“我说过不说,就是不说。”韦小宝道:“我有话跟你商量,没名没姓的,说起来有多别扭。你既不肯说,我只好给你取个名字了。嗯,取个什么名字好呢?”那女郎摇头道:“不要,不要,不要!”韦小宝笑道:“有了,你叫作‘韦门摇氏’。”那女郎一怔,道:“古里古怪的,我又不姓韦。” 韦小宝正色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韦小宝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锅,千刀万剐,满门抄斩,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男盗女娼,绝子绝孙,天打雷劈,生入天牢,死下无间地狱,满身生上一千零一个大疔疮,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 那女郎听他一口气的发下许多毒誓,只听得呆了,忽然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得满脸通红,呸了一声。 韦小宝道:“我姓韦,因此你已经命中注定,总之是姓韦的了。我不知你姓什么,你不住摇头,因此叫你‘韦门摇氏’。” 那女郎闭上眼睛,怒道:“世上从来没有像你这样胡言乱语的和尚。你是出家人,娶什么……娶什么……也不怕菩萨降罚,死了入十八层地狱。” 韦小宝双手合什,噗的一声跪倒。那女郎听到他跪地之声,好奇心起,睁开眼来,只见他面向窗子,磕了几个头,说道:“我佛如来、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玉皇大帝、四大金刚、阎王判官、无常小鬼,大家请一起听了。我韦小宝非娶这姑娘为妻不可。就算我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拔舌头、锯脑袋,万劫不得超生,那也没什么。我是活着什么也不理,死后什么也不怕。这老婆总之是娶定了。” 那女郎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并无轻浮之态,不像是开玩笑,倒也害怕起来,求道:“别说了,别说了。”顿了一顿,恨恨的道:“你杀了我也好,天天打我也好,总之我是恨死了你,决计……决计不会答允的。” 韦小宝站起身来,道:“你答允也好,不答允也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今后八十年跟你耗上了。就算你变了一百岁的老太婆,我若不娶你到手,仍然死不瞑目。” 那女郎恼道:“你如此辱我,总有一天教你死在我手里。我要先杀了你,这才自杀。” 韦小宝道:“你杀我是可以的,不过那是谋杀亲夫。我如做不成你老公,不会就那么死的。”说到这句话时,不由得声音发颤。 那女郎见他咬牙切齿,额头青筋暴起,心中害怕起来,又闭上了眼睛。 韦小宝向着她走近几步,只觉全身发软,手足颤动,忽然间只想向她跪下膜拜,虔诚哀求,再跨得一步,喉头低低叫了一声,似是受伤的野兽嘶嚎一般,又想就此扼死了她。 那女郎听到怪声,睁开眼来,见他眼露异光,尖声叫了出来。 韦小宝一怔,退后几步,颓然坐下,心想:“在皇宫之中,我曾叫方姑娘和小郡主做我大小老婆,那时嘻嘻哈哈,何等轻松自在?想搂抱便搂抱,要亲嘴便亲嘴。这小妞儿明明给老和尚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怎地我连摸一摸她的手也不敢?”眼见她美丽的纤手从僧袍下露了出来,只想去轻轻握上一握,可便是没这股勇气,忍不住骂道:“辣块妈妈!” 那女郎不懂,凝视着他。韦小宝脸一红,道:“我骂自己胆小不中用,可不是骂你。”那女郎道:“你这般无法无天,还说胆小呢,你倘若胆小,可真要谢天谢地了。” 一听此言,韦小宝豪气顿生,站起身来,说道:“好,我要无法无天了。我要剥光你的衣衫,瞧瞧你不穿衣衫的美样儿!”那女郎大惊,险些又晕了过去。 韦小宝走到她身前,见到她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之意,心道:“算了,算了,我韦小宝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向你投降,不敢动手。”柔声道:“我生来怕老婆,放你走罢。” 那女郎惊惧甫减,怒气又生,说道:“你……你在那镇上,跟那些……那些坏女人胡说什么?说我师姊和我……是……是你……什么的,要捉你回去,你……你这恶人……”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那些坏女人懂得什么?将来我娶你为妻之后,天下一千所堂子中的十万个婊子,排队站在我面前,韦小宝眼角儿也不瞟她们一瞟,从朝到晚,从晚到朝,一天十二个时辰,只瞧着我亲亲好老婆一个。” 那女郎急道:“你再叫我一声老……老……什么的,我永远不跟你说话。”韦小宝大喜,忙道:“好,好,我不叫,我只心里叫。”那女郎道:“心里也不许叫。”韦小宝微笑道:“我心里偷偷的叫,你也不会知道。”那女郎道:“哼,我怎会不知?瞧你脸上神气古里古怪,你心里就在叫了。” 第360章 鹿鼎记(110) 韦小宝道:“妈妈一生下我,我脸上的神气就这样古里古怪了。多半因为我一出娘胎,就知道将来要娶你为妻。”那女郎闭上眼,不再理他。韦小宝道:“喂,我又没叫你老婆,你怎不理我了?”那女郎道:“还说没有?当面撒谎。你说娶我为……为什么的,那就是了。”韦小宝笑道:“好,这个也不说。我只说将来做了你老公……” 那女郎怒极,用力闭住眼睛,此后任凭韦小宝如何东拉西扯,逗她说话,总是不答。韦小宝无法可施,想说:“你再不睬我,我要香你面孔了。”可是这句话到了口边,立即缩住,只觉如此胁迫这位天仙般的美女,实是亵渎了她,叹道:“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跟我说了姓名,我就放你出去。”那女郎道:“你骗人。”韦小宝道:“普天下我人人都骗,只不骗你一个。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小妻子一言不发,活马好追。” 那女郎一怔,问道:“什么死马难追,活马好追?” 韦小宝道:“这是我们少林派的话,总而言之,我不骗你就是。你想,我一心一意要让你孙子叫我作爷爷,今天若骗了你,你儿子都不肯叫我爹爹,还说什么孙子?” 那女郎先不懂他说什么孙子爷爷的,一转念间,明白他绕了弯子,又是在说那件事,轻轻说道:“我也不要你放,我受了你这般欺侮,早就不想活啦。你快一刀杀了我罢!” 韦小宝见到她颈中刀痕犹新,留着一条红痕,好生歉疚,跪下地来,咚咚咚咚,向着她重重的磕了四个响头,说道:“是我对姑娘不起!”左右开弓,在自己脸颊连打了十几下,双颊登时红肿,说道:“姑娘别难过,韦小宝这混帐东西真正该打!”站起身来,过去开了房门,说道:“喂,老师侄,我要解开这位姑娘的穴道,该用什么法子?” 澄观一直站在禅房门口等候。他内力深厚,韦小宝和那女郎的对答,虽微声细语,亦无不入耳,只觉这位师叔“劝说”女施主的言语,委实高深莫测,什么老公、老婆、孙子、爷爷,似乎均与武功无关,小师叔的机锋妙语太也深奥,自己佛法修为不够,没能领会。后来听得小师叔跪下磕头,自击面颊,不由得更加感佩。禅宗传法,弟子倘若不明师尊所传的微言妙义,师父往往一棒打去,大喝一声。以棒打人传法,始于唐朝德山禅师;以大喝促人醒悟者,始于唐代道一禅师。“当头棒喝”的成语由此而来。澄观心想,当年高僧以棒打人而点化弟子,小师叔以掌击己而点化这位女施主,舍己为人,慈悲心肠更胜前人,正自感佩赞叹,听得他问起解穴之法,忙道:“这位女施主受封的是‘大包穴’,属足太阴脾经,师叔为她在腿上‘箕门’、‘血海’两处穴道推宫过血,即可解开。” 韦小宝道:“‘箕门’、‘血海’两穴却在何处?”澄观捋起衣衫,指给他看膝盖内侧穴道所在,让他试拿无误,又教了推宫过血之法,说道:“师叔未习内劲,解穴较慢。但推拿得半个时辰,必可解开。”韦小宝点了点头,关上房门,回到榻畔。 那女郎于两人对答都听见了,惊叫:“不要你解穴,不许你碰我身子!” 韦小宝寻思:“在她膝弯内侧推拿半个时辰,的确不大对头。我诚心给她解穴,但她一定说我有意轻薄。虽然老公轻薄老婆,天公地道,何况良机莫失,失机者斩。不过小妞儿性子刚,我一解开她穴道,只怕她当即一头在墙上撞死,韦小宝就要绝子绝孙了。”回头大声问道:“男女授受不亲,咱们出家人更须讲究。若不推拿,又有什么法子?” 澄观道:“是。师叔持戒精严,师侄佩服之至。不触对方身体而解穴,是有法子的。袖角轻轻一拂,或以一指禅功夫临空一指……啊哟,不对,小师叔未习内劲,这些法子都用不上,待师侄好好想想。”其实只须他自己走进房来,袖角轻轻一拂,或以一指禅功夫临空一指,都可立时解开那女郎的穴道,但师叔既然问起,自当设法回答。可是身无内功之人,不用手指推拿而要解穴,那是何等为难?就算他想上一年半载,也未必想得出什么法子。 韦小宝听他良久不答,将房门推开一条缝,见他仰起了头呆呆出神,只怕就此三个时辰不言不动,也不出奇,于是又带上了门,回过身来,想起当日在皇宫中给沐剑屏解穴,从第一流的法子用到第九流的,在她身上拿捏打戳,毫无顾忌,她虽是郡主之尊,自己可一点也没瞧在眼里,但对眼前这无名女郎,却为什么这么战战兢兢、敬若天神? 转眼向那女郎瞧去,只见她秀眉紧蹙,神色愁苦,不由得怜惜之意大起,拿起了木鱼的槌子,走到她身边,说道:“韦小宝前世欠了你的债,今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你小姑娘一人。现在我向你投降,我给你解穴,可不是存心占你便宜。”说着揭开僧袍,将木鱼槌子在她左腿膝弯内侧轻轻戳了几下。那女郎白了他一眼,紧闭小嘴。韦小宝又戳了几下,问道:“觉得怎样?” 那女郎道:“你……你就是会说流氓话,此外什么也不会。” 澄观内力深厚,轻轻一指,劲透穴道,韦小宝木鱼槌所戳之处虽然部位对了,但力道不足,解不开受封的穴道。他听那女郎出言讽刺,怒气不可抑制,挺木鱼槌重重戳了几下。那女郎“啊”的一声,韦小宝一惊,问道:“痛吗?”那女郎怒道:“我……我……我……”韦小宝又去戳她右腿膝弯,下手却轻了,戳得数下,那女郎身子微微一颤。韦小宝喜道:“成了,少林派本来只有七十二门绝技,打从今天起,共有七十三门了。这一项新绝技是高僧晦明禅师手创,叫作……叫作‘木鱼槌解穴神功’,嘿嘿……” 正自得意,突然腰眼间一痛,呆了一呆,那女郎翻身坐起,伸手抢过他匕首,一剑直插入他胸中。韦小宝叫道:“啊哟,谋杀亲夫……”一交坐倒。 那女郎抢过放在一旁的柳叶刀,拉开房门,疾往外窜去。澄观伸手拦住,惊道:“女施主,你……杀……杀了我师叔……那……那……”那女郎左手柳叶刀交与右手,唰唰唰连劈三刀。澄观袍袖拂出,那女郎双腿酸麻,摔倒在地。 澄观抢到韦小宝身边,右手中指连弹,封了他伤口四周的穴道,说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三根手指抓住匕首柄,轻轻提了出来,伤口中鲜血跟着渗出。澄观见出血不多,忙解开他衣衫,见伤口约有半寸来深,口子也不甚大,又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韦小宝身穿护身宝衣,若不是匕首锋利无匹,本来丝毫伤他不得,匕首虽透衣而过,却已无甚力道,入肉甚浅。但他眼见自己胸口流血,伤处又甚疼痛,只道难以活命,喃喃的道:“谋杀亲夫……咳咳,谋杀亲……亲……”那女郎倒在地下,哭道:“是我杀了他,老和尚,你快快杀了我,给他……给他……抵命便了。”澄观道:“唉,我师叔点化于你,女施主执迷不悟,也就罢了,这般行凶……杀人,未免太过。”韦小宝道:“我……我要死了,咳,谋杀亲……” 澄观一怔,飞奔出房,取了金创药来,敷上他伤口,说道:“师叔,你大慈大悲,点化凶顽,你福报未尽,不会就此圆寂的。再说,你伤势不重,不打紧的。” 韦小宝听他说伤势不重,精神大振,果觉伤口其实也不如何疼痛,说道:“俯耳过来,啊哟,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澄观弯腰将耳朵凑到他嘴边。韦小宝低声道:“你解开她穴道,但不能让她出房,等她全身武艺都施展完了,这才……这才……”澄观问道:“这才如何?”韦小宝道:“那时候才……”心想:“就算到了那时候,也不能放她。”说道:“就……就照我吩咐,快……我要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澄观听他催得紧迫,虽不明其意,还是回过身来,弹指解开那女郎被封的穴道。那女郎眼见韦小宝对澄观说话之时鬼鬼祟祟,心想这小恶僧诡计多端,临死之时,定是安排了毒计来整治我,否则干么反而放我?当即跃起,但穴道初解,血行未畅,双腿麻软,又即摔倒。澄观呆呆的瞧着她,不住念佛。那女郎惊惧更甚,叫道:“快快一掌打死了我,折磨人的不是英雄好汉。”澄观道:“小师叔说此刻不能放你,当然也不能害死你。” 那女郎大惊,脸上一红,心想:“这小恶僧说过,他说什么也要娶我为妻,否则死不瞑目,莫非……莫非他在断气之前,要……要娶我做……做什么……什么老婆?”侧身拾起地下柳叶刀,猛力往自己额头砍落。 澄观袍袖拂出,卷住刀锋,左手衣袖向她脸上拂去。那女郎但觉劲风刮面,只得松手撤刀,向后跃开。澄观衣袖一弹,柳叶刀激射而上,噗的一声,钉入屋顶梁上。 那女郎见他仰头望刀,左足一点,便从他左侧窜出。澄观伸手拦阻。那女郎右手五指往他眼中抓去。澄观翻手拿她右肘,说道:“‘云烟过眼’,这是江南蒋家的武功。” 那女郎飞腿踢他小腹。澄观微微弯腰,这一腿便踢了个空,说道:“这一招‘空谷足音’,源出山西晋阳,乃沙陀人的武功。不过沙陀人一定另有名称,老衲孤陋寡闻,遍查不知,女施主可知道这一招的原名么?” 那女郎那来理他,拳打足踢,指戳肘撞,招数层出不穷。澄观一一辨认,只是她出招甚快,已来不及口说,只得随手拆解,一一记在心中。那女郎连出数十招,都让他毫不费力的破解,眼见难以脱身,惶急之下,一口气转不过来,晃了几下,晕倒在地。 澄观叹道:“女施主贪多务得,学了各门各派的精妙招数,身上却无内力,久战自然不济。依老衲之见,还是从头再练内力,方是正途。此刻打得脱了力,倘若救醒了你,势必再斗,不免要受内伤,还是躺着多休息一会,女施主以为如何?不过千万不可误会,以为老衲袖手旁观,任你晕倒,置之不理。啊哟,老衲胡里胡涂,你早已昏晕,自然听不到我说话,却还说个不休。” 走到榻边,一搭韦小宝脉搏,但觉平稳厚实,绝无险象,说道:“师叔不用耽心,你这伤一点不要紧的。” 韦小宝笑道:“这小姑娘所使的招数,你都记得么?”澄观道:“倒也记得,只是要以简明易习的手法对付,却大大不易。”韦小宝道:“只须记住她的招数就是。至于如何对付,慢慢再想不迟。”澄观道:“是,是,师叔指点得是。”韦小宝道:“等她拳脚功夫使完之后,再让她使刀,记住了招数。”澄观道:“对,兵刃上的招数,也要记的。只不过有件事为难,她的柳叶刀已钉在梁上了。只怕她跳不到那么高,拿不到。” 韦小宝问道:“你呢?你能跳上去取下来吗?”澄观一怔,哈哈大笑,道:“师侄当真胡涂之极。” 他这么一笑,登时将那女郎惊醒。她双手一撑,跳起身来,向门口冲出。 澄观左袖斜拂,向那女郎身侧推去。那女郎一个踉跄,撞向墙壁,澄观右袖跟着拂出,挡在墙前,将她身子轻轻一托,那女郎便即站稳。她一怔之际,知道自己武功和这老僧相差实在太远,继续争斗,徒然受他作弄,当即退了两步,坐入椅中。澄观奇道:“咦,你不打了?”那女郎气道:“打不过你,还打什么?”澄观道:“你不出手,我怎知你会些什么招式?怎能想法子来破你的武功?你快快动手罢!” 那女郎心道:“好啊,原来你诱我动手,是要明白我武功家数,我偏不让你知道。” 突然跃起,双拳直上直下,狂挥乱打,两脚乱踢,一般的不成章法。 澄观大奇,叫道:“咦!啊!古怪!希奇!唉!唷!不懂!奇哉!怪也!”但见她每一招都是见所未见,偶而有数招与某些门派中的招式相似,却也是小同大异,似是而非,一时之间,头脑中混乱不堪,只觉数十年勤修苦习的武学,突然全都变了样子,一切奉为天经地义、金科玉律的规则,霎时间尽数破坏无遗。 他怎知那女郎所使的,根本不是什么武功招式,只是乱打乱踢。她知道不论自己如何出手,这老僧决不会加害,最多也不过给他点中了穴道,躺在地下动弹不得而已,他若要制住自己,原不过举手之劳,纵然自己使出最精妙的武功,结果也无分别,不如就此乱打乱踢。你要查知我武功的招式,我偏偏教你查不到。 澄观熟知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竟想不到世上尽有成千成万全然没学过武功之人,打起架来,出拳便打,发足便踢,讲什么拳法脚法,招数正误?但见那女郎各种奇招怪式源源不绝,无一不是生平从所未见,向所未闻,不由得惶然失措。 他毕生长于少林寺中,自剃度以来,从未出过寺门一步。少林寺中有人施展拳脚,自然每一招都有根有据,有人讲到各派武功,自然皆是精妙独到之招,这些小孩子的胡打乱踢,人人都见得多了,偏偏就是这位少林寺般若堂首座、武学渊博的澄观大师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听说过。他再看得十余招,不由得目瞪口呆,连“奇哉怪也”的感叹之辞也说不出口了,眼前种种招式纷至沓来:“这似乎是武当长拳的‘倒骑龙’,可是收式不对。难道是从崆峒派‘云起龙骧’这一招中化出来?咦,这一脚踢得更加怪了,这样直踢出去,给人随手一拿,便抓住了足踝。但武学之道,大巧不能胜至拙,其中必定藏有极厉害的后着变化。啊,这一招她双手抓来,要抓我头发,可是我明明没头发,那么这是虚招了。武术讲究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为什么要抓和尚头发,其中深意,不可不细加参详……” 那女郎出手越乱,澄观越感迷惘,渐渐由不解而起敬佩,由敬佩而生畏惧。 第361章 鹿鼎记(111) 韦小宝见那女郎胡乱出手,澄观却一本正经的凝神钻研,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牵动伤处,甚是疼痛,只得咬牙忍住,一时又痛又好笑,难当之极。 澄观正自惶惑失措,忽听得韦小宝发笑,登时面红过耳,心道:“师叔笑我不识得这女施主的奇妙招数,只怕要请她来当般若堂的首座。”一回头,见他神色痛苦,更感歉仄:“师叔心地仁厚,见我要将首座之位让给这位女施主,心中不忍。”但见那女郎拳脚越来越乱,心想:“古人说道,武功到了绝顶,那便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听说前朝有位独孤求败大侠,又有位令狐冲大侠,以无招胜有招,当世无敌,难道……难道……” 他只须上前一试,随便一拳一脚,便能把那女郎打倒,只是武学大师出手,必先看明对方招数,谋定后动,既对那女郎的乱打乱踢全然不识,便如黔虎初见驴子,惶恐无已。 那女郎却也不敢向他攻击。一个乱打乱踢,愤怒难抑;一个心惊胆战,胡思乱想。 那女郎乱打良久,手足酸软,想到终究难以脱困,一阵气苦,突然身子一晃,坐倒在地。 澄观大吃一惊,心道:“故老相传,武功练到极高境界,坐在地下即可遥遥出手伤人,只怕……只怕……”脑中本已一片混乱,惶急之下,热血上升,登时晕了过去,也慢慢坐倒。 那女郎又惊又喜,生怕他二人安排下什么毒辣诡计,不敢上前去杀这老少二僧,起身便即冲出禅房。般若堂众僧忽见一个少女向外疾奔,都惊诧不已,未得尊长号令,谁也不敢上前阻拦。韦小宝卧在榻上,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过了良久,澄观才悠悠醒转,满脸羞惭,说道:“师叔,我……我实在愧对本寺的列祖列宗。”韦小宝苦笑道:“你到底想到那里去啦?”澄观道:“这位女施主武功精妙,师侄一招也识它不得,孤陋寡闻,惭愧之至。”用心记忆那女郎的招式,可是她招数变幻无方,全无规矩脉络可循,却那里记得住了?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手扶墙壁,又欲晕倒。 韦小宝笑道:“你……你说她这般乱打一气,也是精妙武功?哈哈,呵呵,这……这可笑……笑死我了。”澄观奇道:“师叔说这……这是乱打一气,不……不是精妙武功?”韦小宝按住伤口,竭力忍笑,额头汗珠一粒粒渗将出来,不住咳嗽,笑道:“这是天下每个小孩儿……小孩儿……都……都会的……哈哈……啊哟……笑死我了。” 澄观吁了一口气,心下兀自将信将疑,脸上却有了笑容,说道:“师叔,当真这是乱打一气?怎地我从来没见过?”韦小宝笑道:“少林寺中,自然从来没这等功夫。” 澄观抬头想了半天,一拍大腿,道:“是了。这位女施主这些拳脚虽然奇特,其实极易破解,只须用少林长拳最粗浅的招式,便可取胜。只是……只是师侄心想,天下决无如此容易之事,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良贾深藏若虚,外表看来极浅易的招式之中,必定隐伏有高深武学精义。难道这些拳脚,真的并无高深之处?这倒奇了。这位女施主为什么要在这里施展,那些招式似乎不登大雅之堂……那岂不贻笑方家么?” 韦小宝笑道:“我看也没什么奇怪。她使不出什么新招了,就只好胡乱出手。唉,哈哈,呵呵!”忍不住又放声大笑。 韦小宝所受刀伤甚轻,少林寺中的金创药又极具灵效,养息得十多天,也就好了。 他是当今皇帝的替身,在寺中地位尊崇,谁也不敢问他的事,此事既非众所周知,只要他自己不说,旁人也就不知。他养伤之时,澄观将两个女郎所施的各种招式一一录明,想出了破解之法,准备一等韦小宝伤愈,便一招一式的请他指点。 澄观所教虽杂,但大致以“拈花擒拿手”为主。“拈花擒拿手”是少林寺的高深武学,纯以浑厚内力为基,出手平淡冲雅,不杂丝毫霸气。禅宗历代相传,当年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手拈金色波罗花示众,众皆默然,不解其意,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佛祖说道:“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摩诃迦叶是佛祖十大弟子之一,称为“头陀第一”,禅宗奉之为初祖。少林寺属于禅宗,注重心悟。想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不着一言,妙悟于心,那是何等超妙的境界?后人以“拈花”两字为这路擒拿手之名,自然每一招都姿式高雅,和寻常擒拿手的扳手攀腿,大异其趣。只是韦小宝全无内力根基,以如此斯文雅致的手法拿到了高手身上,只要给对方轻轻一挥,势必摔出几个筋斗,跌得鼻青目肿,不免号啕大哭,微笑云云,那是全然说不上了,幸而那两个女郎也全无内力,以无对空,倒也用得上。 澄观心想对方是两个少女,不能粗鲁相待,因此所教便着重于这路手法。 韦小宝当日向海大富学武,由于有人监督,兼之即学即用,总算学到了一点儿,此后陈近南传他武功图谱,只学得几次,便畏难不学了。至于洪教主夫妇所授的救命六招,也只马马虎虎的学个大概,离神龙岛后便不再练习。但这一次练武,却胸怀大志,乃是要捉那绿衫女郎来做老婆,如做不成她老公,便得上刀山,下油锅,死后身入十八层地狱,此事非同小可,学招时居然十分用心,一招一式,和澄观拆解试演。 学得几天,又懒了起来,忽然想到双儿:“这小丫头武功不弱,大可对付得了这两个姑娘,我只须叫双儿在身边护法便是,不用自己学武功了。”转念又想:“我自己使本事拿住那绿衣姑娘,香香她的面孔,这才够味。叫双儿点了她穴道,我再去香面孔,太也没种,这绿衣姑娘更要瞧我不起。而且叫好双儿做这等事,她纵然听话,心里一定难过,我也不能太对她不住了。就算两人的脸孔都香,公平交易,她二人也必都不喜欢。”终于强打精神,又学招式。 这天澄观说道:“师叔,你用心学这种武功,其实……其实没什么用处。你这般拿在我身上,倘若我内力一吐,你的手腕……你的手腕就这个……就那个……”韦小宝笑道:“我的手腕就这个那个喀喇一响,断之哀哉了。”澄观道:“你老望安,我是决不会对你使上内劲的,师侄万万不敢。不过依师侄之见,还是从头自少林长拳学起,循序渐进,才是正途。”韦小宝道:“咱们练的招式为什么不是正途?”澄观道:“这些招式没有内功根基,遇上了高手,不论变化多么巧妙,总不免一败涂地。只有对付那两位女施主,才有用处。” 韦小宝笑道:“那好极了,我就是要学来对付这位女施主。” 澄观向着他迷惘瞪视,大惑不解,说道:“倘若今后师叔再不遇到那两位女施主,这番工夫心血,岂不白费了?又耽误了正经练功的时日。” 韦小宝摇头道:“我倘若遇不到这位女施主,那就非死不可,练了正经功夫,又有什么用?”澄观说的是“那两位女施主”,韦小宝说的却是“这位女施主”。 澄观更加奇怪,问道:“师叔是不是中了那女施主的毒,因此非找到她来取解药不可,否则的话,就会性命难保?” 韦小宝心道:“我说的是男女风话,这老和尚却缠夹到那里去了?”正色道:“正是,正是。我中了她的毒,这毒钻入五脏六腑、全身骨髓,非她本人不解。” 澄观“啊哟”一声,道:“本寺澄照师弟善于解毒,我去请他来给师叔瞧瞧。”韦小宝忍笑道:“不用,不用,我所中的是慢性毒,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药,旁的人谁都不管用。澄照老和尚更加没用。”澄观点头道:“原来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药。”韦小宝说“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药”,澄观误作“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药”,一字之差,意思大不相同。澄观心下担忧,喃喃自语:“唉,师叔中了这位女施主的独门奇毒,幸亏是慢性的……” 那女郎武功招式繁多,澄观所拟的拆法也变化不少,有些更颇为艰难,韦小宝武功全无根柢,一时又怎学得会?他每日里和澄观过招试演,往往将这个白须皓然的老僧,当作了那红颜绿衫的美女,有时竟言语轻佻,出手温柔,好在澄观一概不懂,只道这位小师叔通悟佛法,禅机深湛,自己蠢笨,难明妙诣。 这一日两人正在禅房中谈论二女的刀法,般若堂的一名执事僧来到门外,说道:“方丈大师有请师叔祖和师伯,请到大殿叙话。” 两人来到大雄宝殿,只见殿中有数十名外客,或坐或站,方丈晦聪禅师坐在下首相陪。上首坐着三人。第一人是身穿蒙古服色的贵人,二十来岁年纪;第二人是个中年喇嘛,身形干枯,矮瘦黝黑;第三人是个军官,穿戴总兵服色,约莫四十来岁。站在这三人身后的数十人有的是武官,有的是喇嘛,另有十数人穿着平民服色,个个形貌健悍。 晦聪方丈见韦小宝进殿,便站起身来,说道:“师弟,贵客降临本寺。这位是蒙古葛尔丹王子殿下,这位是青海大喇嘛昌齐大法师,这位是云南平西王麾下总兵马宝马大人。”转身向三人道:“这位是老衲的师弟晦明禅师。” 众人见韦小宝年纪幼小,神情贼忒嘻嘻,十足是个浮滑小儿,居然是少林寺中与方丈并肩的禅师,均感讶异。葛尔丹王子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这位小高僧当真小得有趣,哈哈,古怪,古怪!”韦小宝合什道:“阿弥陀佛,这位大王子当真大得滑稽,嘻嘻,希奇,希奇!”葛尔丹怒道:“我有什么滑稽希奇?”韦小宝道:“小僧有什么有趣古怪,殿下便有什么滑稽希奇了,难兄难弟,彼此彼此,请请。”说着便在晦聪方丈下首坐下,澄观站在他身后。 众人听了韦小宝的说话,都觉莫测高深,心下暗暗称奇。 晦聪方丈道:“三位贵人降临寒寺,不知有何见教?”昌齐喇嘛道:“我们三人在道中偶然相遇,言谈之下,都说少林寺是中原武学泰山北斗,好生仰慕。我们三人都僻处边地,见闻鄙陋,因此上一同前来宝寺瞻仰,得见高僧尊范,不胜荣幸。”他虽是青海喇嘛,却说得好一口北京官话,清脆明亮,吐属文雅。 晦聪道:“不敢当。蒙古、青海、云南三地,素来佛法昌盛。三位久受佛法光照,自是智慧明澈,还盼多加指点。”昌齐喇嘛说的是武学,晦聪方丈说的却是佛法。少林寺虽以武功闻名天下,但寺中高僧皆以勤修佛法为正途,向来以为武学只是护持佛法的末节。 葛尔丹道:“听说少林寺历代相传,共有七十二门绝技,威震天下,少有匹敌。方丈大师可否请贵寺众位高僧一一试演,好让小王等一开眼界?”晦聪道:“好教殿下得知,江湖传闻不足凭信。敝寺僧侣勤修参禅,以求正觉,虽也有人闲来习练武功,也只强身健体而已,区区小技,不足挂齿。”葛尔丹道:“方丈,你这可太也不光明磊落了。你试演一下这七十二项绝技,我们也不过瞧瞧而已,又偷学不去的,何必小气?” 少林寺名气太大,上门来领教武功之人,千余年来几乎每月皆有,有的固是诚心求艺,有的却是好奇心喜,只求一开眼界,更有的是恶意寻衅,寺中僧侣总是好言推辞。就算来者十分狂妄,寺僧也必以礼相待,不与计较,只有来人当真动武伤人,寺僧才迫不得已,出手反击,总是教来人讨不了好去。像葛尔丹王子这等言语,晦聪方丈早已不知听了多少,当下微微一笑,说道:“三位若肯阐明禅理,讲论佛法,老僧自当召集僧众,恭聆教益。至于武功什么的,本寺向有寺规,决不敢妄自向外来的施主们班门弄斧。” 葛尔丹双眉一挺,大声道:“如此说来,少林寺乃浪得虚名。寺中僧侣的武功狗屁不如,一钱不值。”晦聪微笑道:“人生在世,本是虚妄,本就狗屁不如,一钱不值。五蕴皆空,色身已是空的,名声更是身外之物。殿下说敝寺浪得虚名,那也说得是。” 葛尔丹没料得这老和尚竟没半分火气,不禁一怔,站起身来,哈哈大笑,指着韦小宝道:“小和尚,你也是狗屁不如、一钱不值之人么?” 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大王子当然胜过小和尚了。小和尚确是狗屁不如,一钱不值。大王子却是有如狗屁,值得一钱,这叫做胜了一筹。”站着的众人之中,登时有几人笑了出来。葛尔丹大怒,忍不住便要离座动武,随即心想:“这小和尚在少林寺中辈份甚高,只怕真有些古怪,也未可知。”呼呼喘气,将满腔怒火强行按捺。 韦小宝道:“殿下不必动怒,须知世上最臭的不是狗屁,而是人言。有些人说出话来,臭气冲天,好比……好比……嘿嘿,那也不用多说了。至于一钱不值,还不是最贱,最贱的乃是欠了人家几千万、几百万两银子,抵赖不还。殿下有无亏欠,自己心里有数。” 葛尔丹张口愕然,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晦聪方丈说道:“师弟之言,禅机渊深,佩服,佩服。世事因果报应,有因必有果。做了恶事,必有恶果。一钱不值,也不过无善无恶,比之欠下无数孽债,却又好得多了。”禅宗高僧,无时无刻不在探求禅理,韦小宝这几句话,本来只是讥刺葛尔丹的寻常言语,但听在晦聪方丈耳里,只觉其中深藏机锋。 澄观听方丈这么一解,登时也明白了,不由得欢喜赞叹,说道:“晦明师叔年少有德,妙悟至理。老衲跟着他老人家学了几个月,近来参禅,脑筋似乎已开通了不少。” 一个小和尚胡言乱语,两个老和尚随声附和,倒似是和葛尔丹有意的过不去。 葛尔丹满脸通红,突然急纵而起,向韦小宝扑来。宾主双方相对而坐,相隔二丈有余,可是他身手矫捷,一扑即至,双手成爪,一抓面门,一抓前胸,手爪未到,一股劲风已将他全身罩住。韦小宝便欲抵挡,已毫无施展余地,唯有束手待毙。 第362章 鹿鼎记(112) 晦聪方丈右手袖子轻轻拂出,挡在葛尔丹之前。葛尔丹一股猛劲和他衣袖一撞,只觉胸口气血翻涌,便如撞在一堵棉花作面、钢铁为里的厚墙上一般,身不由主的急退三步,待欲使劲站住,竟然立不住足,又退了三步,其时撞来之力已然消失,可是霎时之间,自己全身力道竟也无影无踪,大骇之下,双膝一软,便即坐倒,心道:“糟糕,这次要大大出丑。”心念甫转,只觉屁股碰到硬板,竟已回坐入自己原来的椅子。 晦聪方丈袍袖这一拂之力,轻柔浑和,绝无半分霸气,于对方撞来的力道,顷刻间便估量得准确异常,刚好将他弹回原椅,力道稍重,葛尔丹势必坐裂木椅,向后摔跌;力道略轻,他未到椅子,便已坐倒,不免坐在地下。来人中武功高深的,眼见他这轻轻一拂之中,孕育了武学绝诣,有人忍不住便喝出采来。 葛尔丹没有当场出丑,心下稍慰,暗吸一口气,内力潜生,并没给这老僧化去,又是一喜,随即想到自己如此鲁莽,似乎没有出丑,其实已经大大出丑,登时满脸通红,听得身后有人喝采,料想不是称赞自己给人家这么一撞撞得好,更加恼怒。 韦小宝惊魂未定,晦聪转过头来,向他说道:“师弟,你定力当真高强,外逆横来,不见不理。《大宝积经》云:‘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一会妄心才动,即被诸有刺伤。’故经云:‘有心皆苦,无心即乐。’师弟年纪轻轻,禅定修为,竟已达此‘时时无心、刻刻不动’的极高境界,实是宿根深厚,大智大慧。” 他怎知韦小宝所以非但没有还手招架,甚至连躲闪逃避之意也未显出,只不过因葛尔丹的扑击实在来得太快,所谓“迅雷不及掩耳”,并非不想掩耳,而是不及掩耳。晦聪方丈以明心见性为正宗功夫,平时孜孜兀兀所专注者,尽在如何修到无我境界,是以一见韦小宝竟不理会自己的生死安危,便不由得佩服之极,至于自己以“破衲功”衣袖一拂之力将葛尔丹震开,反觉渺不足道。 澄观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赞道:“《金刚经》有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晦明师叔竟已修到了这境界,他日自必得证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 葛尔丹本已怒不可遏,听这两个老和尚又来大赞小和尚,当即大叫:“哈里斯巴儿,尼马哄,加奴比丁儿!” 他身后武士突然手臂急扬,黄光连闪,九枚金镖分射晦聪、澄观、韦小宝三人胸口。 双方相距既近,韦小宝等又不懂葛尔丹喝令发镖的蒙古语,猝不及防之际,九镖势劲力急,已然及胸。晦聪和澄观同时叫声:“啊哟!”晦聪仍使“破衲功”,袍袖一掩,已将三镖卷起。澄观双掌一合,使一招“敬礼三宝”,将三枚金镖都合在掌中。射向韦小宝的三镖“噗”的一声响,却都已打在他胸口。 这九镖陡发齐至,晦聪和澄观待要救援,已然不及,都大吃一惊,却听得当啷啷几声响,三枚金镖落地。韦小宝身穿护身宝衣,金镖伤他不得。 这一来,大殿上众人无不耸动。眼见这小和尚年纪幼小,居然已练成少林派内功最高境界的“金刚护体神功”,委实不可思议,均想:“难怪这小和尚能身居少林派‘晦’字辈,与成名已垂数十年的晦聪方丈并肩。”其实晦聪和澄观接镖的手段也都高明之极,若非内外功俱臻化境,决难办到,只是韦小宝所显的“本事”太过神妙,人人对这两位老僧便不加注意了。 众人群相惊佩之际,昌齐喇嘛笑道:“小高僧的‘金刚护体神功’练到了这等地步,也可说大为不易,只不过这神功似乎尚有欠缺,还不能震开暗器,以致僧袍上给戳出了三个小洞。”故老相传,这“金刚护体神功”练到登峰造极之时,周身有一层无形罡气,敌人袭来的兵刃暗器尚未及身,已给震开,可是那也只是武林中传说而已,也不知是否真有人得能练成。昌齐喇嘛如此说法,众人都知不过是鸡蛋里找骨头,硬要贬低对手身价。 韦小宝给三枚金镖打得胸口剧痛,其中一枚撞在旧伤之侧,更痛入骨髓,一口气转不过来,那里说得出话?只得勉强一笑。 众人都道他修为极高,不屑与昌齐这等无理取闹的言语争辩。好几个人心中都说:“你说他这门神功还没练得到家,那么我射你三镖试试,只怕你胸口要开三个大洞,却不是衣服上戳破三个小洞了。”只众人同路而来,不便出言讥嘲。葛尔丹见韦小宝如此厉害,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心想:“少林派武功,果然大有门道。” 昌齐又道:“少林寺的武功,我们已见识到了,确不是浪得虚名,狗屁不如。只不过听说贵寺窝藏妇女,于这清规戒律,却未免有亏。”晦聪脸色一沉,说道:“大喇嘛此言差矣!敝寺素不接待女施主进寺礼佛,窝藏妇女之事,从何说起?”昌齐笑道:“可是江湖上沸沸扬扬,却是众口一辞。”晦聪方丈微微一笑,说道:“江湖流言,何必多加理会?终须像晦明师弟一般,于外界横逆之来,全不动心,这才是悟妙理、证正觉的功夫。” 昌齐喇嘛道:“听说这位小高僧的禅房之中,便藏着一位绝色美女,而且是他强力绑架而来。难道晦明禅师对这位美女,也全不动心么?” 韦小宝这时已缓过气来,大吃一惊:“他们怎么知道了?”随即明白:“是了,那穿蓝衫的姑娘逃了出去,自然去跟她们师长说了。看来这些人是她搬来的救兵,今日是搭救我老婆来了。他说我房中有个美女,那么我老婆逃了出去,还没跟他们遇上。”当即微微一笑,说道:“我房中有没有美女,一看便知,各位有兴,不妨便去瞧瞧。”葛尔丹大声道:“好,我们便去搜查个水落石出。”说着站起身来,左手一挥,喝道:“搜寺!”他手下的从人便欲向殿后走去。 晦聪说道:“殿下要搜查本寺,不知是奉了谁的命令?”葛尔丹说道:“是我本人下令就行了,何必再奉别人命令?”晦聪道:“这话不对了。殿下是蒙古王子,若在蒙古,自可下令任意施为。少林寺不在蒙古境内,却不由殿下管辖。”葛尔丹指着马总兵道:“那么他是朝廷命官,由他下令搜寺,这总成了。”他见少林僧武功高强,人数众多,倘若动武,己方数十人可不是对手,又道:“你们违抗朝廷命令,那便是造反。” 晦聪道:“违抗朝廷命令,少林寺是不敢的。不过这一位是云南平西王麾下的武官,平西王权力再大,也管不到河南省来。”晦聪为人本来精明,只是一谈到禅理,就不由得将世事全然置之度外,除此之外,却畅晓世务,与澄观的一窍不通全然不同。 昌齐喇嘛笑道:“这位小高僧都答允了,方丈大师却又何必藉词阻拦?难道这位美女不是在晦明禅师房中,却是在……是在……嘻嘻……在方丈大师的禅房之中么?” 晦聪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大师何出此言?” 葛尔丹身后忽有一人娇声说道:“殿下,我师妹明明是给这小和尚捉去的,快叫他们交出人来,否则我们决不能罢休,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这几句话全是女子声音,但说话之人却是个男人,脸色焦黄,满腮浓髯。 韦小宝一听,即知此人便是那蓝衫女郎所乔装改扮,不过脸上涂了黄蜡,黏了假须,不禁大喜:“这几日我正在发愁,老婆的门派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她背夫私逃,却上那里找去?现今知道她们跟这蒙古王子是一伙,很好,很好,那便走不脱了。” 晦聪也认了出来,说道:“原来这位便是那日来到敝寺伤人的姑娘,另有一位姑娘,确曾在敝寺疗伤,不是随着姑娘一起去了吗?” 那女郎怒道:“后来我师妹又给这小和尚捉进你庙里来了,这个老和尚便是帮手,是他将我师妹打倒的。”说着手指澄观。 韦小宝大惊,心道:“啊哟,不好!澄观老和尚不会撒谎,这件事可要穿了,那便如何是好?”一时彷徨无计。 那女郎手指澄观,大声道:“老和尚,你说,你说,有没这回事?” 澄观合什道:“令师妹女施主到了何处,还请赐告。我师叔中了她所下的剧毒,只她本人才有解药。女施主大慈大悲,请你赶快去求求令师妹,赐予解药。虽然晦明师叔智慧深湛,勘破生死,对这事漫不在乎,所谓生死即涅槃,涅槃即生死,不过……唉……” 他颠三倒四的说了一大串,旁人虽不能尽晓,但也都知那女郎不在寺中,而且韦小宝给她下了毒,正要找她拿解药解毒,否则性命难保。众人见他形貌质朴,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谁都相信不是假话,又想:“就算寺中当真窝藏妇女,而住持又让人搜查,少林寺百房千舍,一时三刻却那里搜得出来?当真要搜,多半徒然自讨没趣。” 那女郎却尖声道:“我师妹明明是给你们掳进寺去的,只怕已给你们害死了。你们这些恶和尚伤天害理,毁尸灭迹,自然搜不到了。”说到后来,又气又急,声音中已带呜咽。 葛尔丹点头道:“此话甚是。这个……这个小和尚不是好人。” 那女郎指着韦小宝,骂道:“你这坏人,那天……那天在妓院里跟那许多坏女人鬼混,又见到我师妹生得美貌,心里便转歹主意,一定是我师妹不肯……不肯从你,你就将她杀了。你妓院都去,还有什么坏事做不出来?” 晦聪听了,微微一笑,心想那有此事。澄观更不知妓院是什么东西,还道是类似少林寺戒律院、达摩院、菩提院的所在,心道:“小师叔勇猛精进,勤行善法,这是六波罗密中的‘精进波罗密’,在妓院中修行,那也很好啊!” 韦小宝心中却是大急,生怕她一五一十,将自己的胡闹都抖了出来。 忽然马总兵身后走出一人,抱拳说道:“姑娘,小人知道这位小禅师戒律精严,绝无涉足妓院之事,只怕是传闻所误。” 韦小宝一见,登时大喜,原来此人便是在北京会过面的杨溢之。他当日卫护吴应熊前往北京,想来吴应熊已回云南,他这一趟便随着马总兵来到河南,他一直低下了头,站在旁人身后,是以没认他出来。 那女郎怒道:“你又怎知道?难道你认得他吗?” 杨溢之神态恭敬,说道:“小人认得这位小禅师,我们世子也认得他。这位小禅师于我王府有极大恩惠,他出家之前,本是皇宫中的一位公公。因此去妓院什么的,又什么强逼令师妹,全无可能,决非事实,请姑娘明鉴。” 众人一听,都“哦”的一声,均想:“倘若他本是太监,自然不会去嫖妓,更不会强抢女子,藏入寺中。” 那女郎见了众人神色,知道大家已不信自己的话,更加恼怒,尖声道:“你怎知他是太监?他如是太监,怎会说要娶……娶我师妹做……做老婆?不但小和尚风言风语,这老和尚也油嘴滑舌,爱讨人便宜。”说着手指澄观。 众人见澄观年逾八旬,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适才听他说话结结巴巴,辞不达意,普天下要找一个比他更不油嘴滑舌之人,只怕十分为难。这一来,对那女郎的话更加不信了,都觉今日贸然听了她异想天开的一面之辞,来到少林寺出丑,颇为后悔。 杨溢之道:“姑娘,你不知这位小禅师出家之前,大大有名,乃是手诛大奸臣鳌拜的桂公公。我们王爷受奸人诬陷,险遭不白之冤,全仗这位小禅师在皇上面前一力分辩,大恩大德,至今未报。” 众人都曾听过杀鳌拜的小桂子之名,知他是康熙所宠幸的一个小太监,不由得“哦”了一声,脸上显露惊佩之色。 韦小宝笑道:“杨兄,多时不见,你们世子好?从前的一些小事,你老是挂在嘴上干什么?” 杨溢之随着马总兵上少室山来,除平西王手下诸人之外,葛尔丹和昌齐喇嘛那伙人都不知他姓名,听韦小宝称他为“杨兄”,两人自是素识无疑。只听杨溢之道:“禅师慈悲为怀,与人为善,说道小事一件,我们王爷却感激无已。虽然皇上圣明,是非黑白最后终能辨明,可是若非禅师及早代为言明真相,这中间的波折,可也难说得很了。” 韦小宝笑道:“好说,好说。你们王爷也太客气了。”心下却想:“我恨不得扳倒了你们这个汉奸王爷,只是皇上圣明,自己查知了真相,我这个顺水人情就想不做也不可得。总算当日结下了善缘,今天居然是这人来给我解围。” 葛尔丹上上下下的向他打量,说道:“原来你就是杀死鳌拜的小太监。我在蒙古也曾听到过你的名头。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那么你的武功,并不是在少林寺中学的了。” 韦小宝笑道:“我的武功差劲之极,说来不值一笑。教过我武功的人倒是不少,这位杨大哥,就曾教过我一招‘横扫千军’,一招‘高山流水’。”说着站起身来,将这两招随手比划。他没使半分内劲,旁人瞧不出高下,但招式确是“沐家拳”无疑。 杨溢之道:“全仗禅师将这两招演给皇上看了,才辨明我们王爷为仇家诬陷的冤屈。” 那女郎脸色已不如先前气恼,道:“杨大哥,这小……这人当真本来是太监?当真于平西王府有恩?”杨溢之道:“正是。此事北京知道的人甚多。” 那女郎微一沉吟,问韦小宝道:“那么你跟我们师姊妹……这样……这样开玩笑,是不是另有用意?”韦小宝道:“玩笑是没开,用意当然是有的。”心道:“我的用意是要娶你师妹做老婆,不过这里人多,说不出口。”那女郎道:“什么用意?”韦小宝微微一笑,并不答覆。众人均想:“他既别有用意,当然不便当众揭露。” 昌齐站起身来,合什说道:“方丈大师、晦明禅师,我们来得鲁莽,得罪莫怪,这就告辞了。”晦聪合什还礼,说道:“佳客远来,请用了素斋去。不过这位女施主……” 第363章 鹿鼎记(113) 心想你乔装男人,混进寺来,不加追究,也就是了,再请你吃斋,未免不合寺规。昌齐笑道:“多谢,多谢!免得方丈师兄为难,这餐斋饭,大家都不吃了罢。” 当下众人告辞出来,方丈和韦小宝、澄观等送到山门口。 忽听得马蹄声响,十余骑急驰而来。驰到近处,见马上乘客穿的都是御前侍卫服色,共是一十六人。没到寺前,十六人便都翻身下马,列队走近,当先二人正是张康年和赵齐贤。 张康年一见韦小宝,大声说道:“都……都……大人,你老人家好!”他本想叫“都统大人”,但见他穿着僧袍,这一句称呼只好含糊过去。当下十六人齐向他拜了下去。 韦小宝大喜,说道:“各位请起,不必多礼。我天天在等你们。” 葛尔丹等见这十六人都是品级不低的御前侍卫,对韦小宝却如此恭敬,均想:“这小和尚果然有些来历。”清制总兵是正二品官,一等侍卫是正三品,二等侍卫正四品。张康年等官阶虽较总兵为低,但他们是皇帝侍卫,对外省武官并不瞧在眼里,只对马总兵微一点头招呼,便向韦小宝大献殷勤。 葛尔丹见这些御前侍卫着力奉承韦小宝,对旁人视若无睹,心中有气,哼了一声,道:“走罢,我可看不惯这等样子。”一行人向晦聪方丈一拱手,下山而去。 韦小宝邀众侍卫入寺。张康年和他并肩而行,低声道:“皇上有密旨。”韦小宝点了点头。 到得大雄宝殿,张康年取出圣旨宣读,却只是几句官样文章,皇帝赐了五千两银子给少林寺,修建僧舍,重修佛像金身,又册封韦小宝为“辅国奉圣禅师”。晦聪和韦小宝叩头拜谢。张康年道:“皇上吩咐,要辅国奉圣禅师克日启程,前往五台山。”这事早在韦小宝意料之中,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奉过茶后,韦小宝邀张康年、赵齐贤二人到自己禅房中叙话。张康年从怀中取出一道密旨,双手奉上,说道:“皇上另有旨意。” 韦小宝跪下磕头,双手接过,见是火漆印密封了的,寻思:“不知皇上有什么吩咐?圣旨上写的字,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既是密旨,可不能让张赵他们得知,还是去请教方丈师兄为是。他决不能泄漏了机密。” 于是拿了密旨,来到晦聪的禅房,说道:“方丈师兄,皇上有一道密旨给我,要请你指点。”拆开密旨封套,见里面摺着一大张宣纸,摊将开来,画着四幅图画。 第一幅画着五座山峰,韦小宝认得便是五台山。在南台顶之北画着一座庙宇,写着“清凉寺”三字。他曾在清凉寺多日,这三个字倒有点眼熟,写在别处,他是决计不识的,写在庙上,算是遇上熟人了。 第二幅是一个小和尚走进一座庙宇,庙额上写的也是“清凉寺”三字。小和尚身后跟着一群僧侣,众僧头顶写着“少林寺和尚”五字。前面三字是本庙招牌,韦小宝倒也识得,“和尚”两字虽然不识,却也猜得到。 第三幅画的是大雄宝殿,一个小和尚居中而坐,嬉皮笑脸,面目宛然便是韦小宝,但身披大红袈裟,穿了方丈法衣,旁边有许多僧人侍立。韦小宝瞧着画中的小和尚和自己实在相像,越看越觉有趣,不觉笑了出来。 第四幅画中这小和尚跪在地下,侍奉一个中年僧人。这僧人相貌清臞,正是出家后法名行痴的顺治皇帝。 除了四幅图画外,密旨中更无其他文字。原来康熙雅擅丹青,知韦小宝识字有限,便画图下旨。这四幅图画说得再也明白不过,是要他到清凉寺去做住持,侍奉老皇爷。韦小宝先觉有趣,随即喜悦之情消减,暗暗叫苦:“做做小和尚也还罢了,又要去做老和尚,那可糟糕之至了。” 晦聪微笑道:“恭喜师弟,皇上派你去住持清凉寺。清凉寺乃庄严古刹,建于北魏孝文帝时,比少林寺尤早。师弟出主大寺,必可宏宣佛法,普渡众生,昌大我教。”韦小宝摇头苦笑,说道:“这住持我是做不来的,一定搞得笑话百出,一塌胡涂。”晦聪道:“圣旨中画明要师弟带领一群本寺僧侣,随同前往。师弟可自行挑选。大家既是你相熟的晚辈,自当尽心辅佐,决无疏虞,师弟大可放心。” 韦小宝呆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皇帝思虑周详,当时派自己来少林寺出家,早就安排下了今日之事。让自己在少林寺住了半年有余,得与群僧相熟,以便挑选合意僧侣,同赴清凉寺。老皇爷既已出家,决不愿由侍卫官兵保卫,说不定竟然来个不别而行,从此再也找他不到。少林僧武功卓绝,由自己率领了保护老皇爷,比之侍卫官兵稳妥得多了。 何况此事乃天大机密,皇帝倘若派遣侍卫官兵,去保卫五台山的一个和尚,必定沸沸扬扬,传得举世皆知。众侍卫中也必有识得老皇爷的。由一个少林僧入主清凉寺,却十分寻常,以前清凉寺的住持澄光,本就是少林寺的十八罗汉之一。又想:“倘若小皇帝起初就命我去清凉寺出家,仍太过引人注目,到少林寺来转得一转,就不会有人疑心了。”想到此处,对康熙的布置不由得大是钦服。 当下回去禅房,取出六千两银票,命张康年等分赏给众侍卫。张赵二人没想到韦小宝做了和尚,仍然这等慷慨,喜出望外,赞道:“自古以来,大和尚赏银子给皇帝侍卫的,只有你韦大人一位,当真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韦小宝笑道:“前无古和尚,后无来和尚。” 张康年低声道:“韦大人,皇上派你办什么大事,我们不敢多问。你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好了。给你办事就是给皇上办事,大伙儿一样的奋勇争先。”赵齐贤道:“倘若韦大人要办什么事,一时不得其便,我们或许可以稍尽微力。比方说,韦大人如要盗取少林寺中的武功秘本,我们就来放火烧寺,一场大乱,韦大人就可乘机下手。”张康年吃吃而笑,悄声道:“是啊,这叫做乘火打劫,浑水摸鱼。” 韦小宝一怔,随即明白:“是了,他们一定在猜想皇上派我来少林寺做和尚,到底有什么用意,这次交来的密旨之中,又说了些什么。他们知皇上好武,派我来少林寺出家,自然是盗取武功秘本了。”笑了一笑,也低声道:“两位放心!这个……我已经得手啦。” 张赵二人大喜,一齐躬身请安,道:“皇上洪福齐天,韦大人精明干练,恭喜你立此大功。”赵齐贤道:“要不要让我们给你带出去?庙里和尚若有疑心,韦大人尽可解衣给他们搜查。”韦小宝笑道:“那倒不用。你们去回奏皇上,就说奴才韦小宝谨奉圣旨,已将图画牢牢记住,用心办事,请皇上放心。”两人应道:“是。” 赵齐贤想了片刻,已明白其中道理,道:“原来这些武功秘诀都是图谱,韦大人看熟后已牢牢记住。”张康年也即省悟,赞道:“那更加好了,倘若将秘本盗了出去,庙里和尚自然会知道,终究……终究不如那个最好,看过后记住,却是神不知鬼不觉。那也全仗韦大人天生的绝顶聪明,像我这等蠢才,就说什么也记不住。”韦小宝见二人又误会他所说的图画是少林寺武功图谱,暗暗好笑,说道:“张兄不必太谦,在寺里慢慢的看,一天两天不成,几个月下来,终于记住了。”两人齐声称是,心想你在寺中半年有余,少林派的武学图谱一定记了不少。 两人告辞出去。韦小宝想起一事,问道:“刚才在山门外遇见一批人,你们可知是什么来历?”张赵二人道:“不知。”韦小宝道:“你们快去查查。这群人来到少林寺,鬼鬼祟祟,看样子也是想偷盗寺里的武功秘本。尤其是那个总兵,不知是谁的部下,他身为朝廷命官,竟胆敢想坏皇上的大事,委实大逆不道,存心造反。你们查到是何人主使,倒是一件大大的功劳。” 张赵二人喜道:“这个容易,他们下山不久,一定追得上。那总兵有名有姓,一查便知。”韦小宝明知那马总兵是吴三桂部下,却故意诬陷,假作不知他来历,让一众御前侍卫查知,禀告皇上邀功,远胜自己去诬告。 韦小宝又道:“跟这伙人在一起的,有个女扮男装的少女,他们正在找寻另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美貌姑娘。这两个女子,跟这件逆谋大事牵涉甚多。你们去设法详细查明,两个女子叫什么名字,什么出身来历。查明之后,送封信来。”这番话自是假公济私了。他差皇帝的侍卫去追查自己的心上人,他们贪图赏金,定然戮力办事。御前侍卫要查什么案子,普天下官府都奉命差遣,如此雷厉风行的追查,岂有找不到线索之理?张赵二人拍胸担保,定当查个水落石出,以报韦大人提拔之恩、知遇之德、眷顾之情、重赏之惠。 第二十四回 爱河纵涸须千劫 苦海难量为一慈 众侍卫辞去后,韦小宝去见方丈,说道既有皇命,明日便须启程,前赴清凉寺。 晦聪方丈道:“自当如此。师弟生具宿慧,妙悟佛义,可惜相聚之日无多,又须分别,未能多有切磋,同参正法,想是缘尽于此。不知师弟要带那些僧侣同去?”韦小宝道:“般若堂首座澄观师侄是要的,达摩院的十八名师侄是要的。”此外又点了十多名和他说得来的僧侣,一共凑齐了三十六名。 晦聪并无异言,将这三十六名少林僧召来,说道晦明禅师要去住持五台山清凉寺,叮嘱他们随同前去,护法修持,听由晦明禅师吩咐差遣,不可有违。 次日一早,韦小宝带同三十六僧,与方丈等告别。来到山下,他独自去看双儿。 双儿在民家寄居,和他分别半年有余,乍见之下,惊喜交集,虽早听张康年转告,主人已在少林寺出家,也不知哭过了多少场,这时亲眼见到他光头僧袍,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笑道:“好双儿,你为什么哭?怪我这些日子没来瞧你,是不是?”双儿哭道:“不……不是的。你……你……相公出了家……”韦小宝拉住她右手,提了起来,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笑道:“傻丫头,相公做和尚是假的。”双儿又喜又羞,连耳根子都红了。 韦小宝细看她脸,见她容色憔悴,瘦了许多,身子却长高了些,更见婀娜清秀,微笑道:“你为什么瘦了?天天想着我,是不是?”双儿红着脸,想要摇头,却慢慢低下头来。韦小宝道:“好了,你快换了男装,跟我去罢。”双儿大喜,也不多问,当即换上男装,扮作个书僮模样。 一行人一路无话,不一日来到五台山下。刚要上山,只见四名僧人迎将上来,当先一名老僧合什问道:“众位是少林寺来的师父吗?”韦小宝点点头。那老僧道:“这一位想必是法名上晦下明的禅师了?”韦小宝又点点头。四僧一齐拜倒,说道:“得知禅师前来住持清凉,众僧侣不胜之喜,已在山下等候多日了。” 澄光回归少林寺后,清凉寺由老僧法胜住持。康熙另行差人颁了密旨给法胜,派他去长安慈云寺做住持,一等少林僧来,便即交接。长安是首善之地,慈云寺又比清凉寺大得多,法胜甚为欣喜,派了四僧在五台山下迎接。佛家庙宇的住持等职司,向由僧团自行推选,不由官府委派,但皇帝有旨,僧寺通常也必遵行,并不违抗。 韦小宝等来到清凉寺中,与法胜行了交接之礼。众僧俱来参见。玉林、行痴和行颠三僧却不亲至,只由玉林写了个参见新住持的疏文。 法胜次日下山,西去长安,韦小宝便是清凉寺的一寺之主了。好在种种仪节规矩有澄光等僧随时指点,他小和尚做起方丈来,倒也似模似样,并无差错。 那日韦小宝与双儿在清凉寺逐走来犯敌人,救了合寺僧侣性命,众僧都是亲见,这时见他忽然落发出家,又来清凉寺做住持,而前方丈澄心却叫他师叔,无不奇怪,但他于本寺有恩,且奉皇命而来,各僧尽皆欣服。韦小宝命双儿住在寺外的一间小屋之中,以便一呼即至。 来清凉寺做住持,首要大事自是保护老皇爷周全,他询问执事僧,得知玉林、行痴、行颠三僧仍住在后山小庙,当下也不过去打扰,和澄心大师商议后,命人在距小庙半里处的东西南北四方,各结一座茅庐,派八名少林僧轮流在茅庐当值。 诸事一定,便苦候张康年和赵齐贤的音信,好得知那绿衫女郎的姓名来历,可是等了数月,竟没丝毫信息,寂寞之时,便和澄观拆解招式,把老和尚当作了“那个女施主”。偶尔溜到双儿的小屋中,跟她说说笑话,摸摸她小手。有时想及:“我服了洪教主的‘豹胎易筋丸’,倘若一年之内不送一部经书去神龙岛,毒性发作起来,可不是玩的,算起来也没剩下几个月了。我如变得又老又蠢,跟澄观师侄一模一样,我那绿衣老婆一见,便叫我‘油嘴滑舌的老和尚’,再在她绿裙上剪下一幅布来,做顶帽子给我戴戴,那可差劲之至了!” 这一日,他百无聊赖,独自在五台山到处乱走,心中想的只是那绿衫女郎,行到一条山溪之畔,见一株垂柳在风中不住晃动,心想:“这株柳树若是我那绿衣老婆,老子自然毫不客气,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她一定不依,使一招昆仑派的‘千岩竞秀’,接连向我拍上几掌。那也没什么大不了,老子便使一招‘沿门托钵’,大大方方的化去。澄观师侄说这一招要使得举重若轻,方显名门正派武功的风范。但老子举轻若轻,举重若重,当真太重便举不起,管他妈的什么名门旁门、正派邪派?这一招发出,跟着便是一招‘智珠在握’,左手抓她左手,右手抓她右手,牢牢擒住,那是杀我头也不放开了……” 他想得高兴,手上便一招一式的使出,噗噗两声,双手各自抓住一根柳枝,将吃奶的力气也用了出来,牢牢握住。忽听得一人粗声粗气的道:“你瞧这小和尚在发颠!” 第364章 鹿鼎记(114) 韦小宝吃了一惊,抬头看时,见有三个红衣喇嘛,正向着他指指点点的说笑。韦小宝脸上一红,一时之间,只道自己心事给他们看穿,堂堂清凉寺的大方丈,却在荒山无人之处,想着要抓住一个美丽姑娘,实在也太丢脸,当即回头便走。 转过一条山道,迎面又过来几个喇嘛。五台山上喇嘛庙甚多,韦小宝也不以为意,有了适才之事,不愿和他们正面相对,转过了头,假意观赏风景,任由那几名喇嘛从身后走过。只听得一名喇嘛说道:“上头法旨,要咱们无论如何,在今日午时之前赶上五台山,当真急如星火,可是上得山来,什么玩意儿都没有。那不是开玩笑么?”另一名喇嘛道:“上头这样安排,总有道理的。” 韦小宝听了也不在意,回到清凉寺,只见澄通候在山门口,一见到他,立即迎上,低声道:“师叔,我看情形有些不大对头。”韦小宝见他脸色郑重,忙问:“怎么?” 澄通招招手,和他沿着石级,走上寺侧的一个小山峰。韦小宝一瞥眼间,只见南边一团团的无数黄点,凝神看去,那些黄点原来都是身穿黄衣的喇嘛,没一千也有九百,三五成群,分布于树丛山石之间。韦小宝吓了一跳,道:“这许多喇嘛,干什么哪?” 澄通向西一指,道:“那边还有。”韦小宝转眼向西,果然也有成千喇嘛,一堆堆的或坐或立。日光自东向西照来,白光闪烁,众喇嘛身上都带着兵刃。韦小宝更加吃惊,道:“他们带着兵刃,莫非……莫非……”眼望澄通。澄通缓缓点头,说道:“师侄猜想,也是如此。” 韦小宝转向北方、东方望去,每一边都有数百名喇嘛,再细加观看,但见喇嘛群中有些披了深黄袈裟,自是一队队的首领了。韦小宝道:“他奶奶的,至少有四五千人。” 澄通道:“一百二十五名首领,一共是三千二百八十名喇嘛。”韦小宝赞道:“真有你的,数得这么清清楚楚。”澄通面带愁容,问道:“那怎么办?” 韦小宝无言可答。遇上面对面的难事,撒谎骗人,溜之大吉,自是拿手好戏,现今对方调集三千余众,团团围困,显然一切筹划周详,如何对付,那可半点主意也没有了,听澄通这么问,也问:“那怎么办?” 澄通道:“瞧对方之意,自是想掳劫行痴大师,多半要等到晚间,四方合围进攻。” 韦小宝道:“干么现下不进攻?”澄通道:“五台山上,喇嘛的黄庙和咱们中原释氏的青庙向来和好。咱们青庙庙多僧多,台顶十大庙,台外十大庙。黄庙的喇嘛虽然霸道,却也不敢欺压。倘若日间明攻,势必引起各青庙的声援。” 韦小宝道:“那么咱们立刻派人出去,通知各青庙的住持,请他们多派和尚,大伙儿跟众喇嘛决一死战,有分教:五台山和尚鏖兵,青庙僧大战喇嘛。”澄通摇头道:“五台山各青庙中的僧人,十之八九不会武功,就是会武的,功夫也都平平,没听说有什么好手。”韦小宝道:“那么他们是不肯来援手的了?”澄通道:“赴援的也不会没有,只怕是徒然送了性命。”韦小宝道:“难道咱们就此投降?”他斗志向来不坚,打不过就想投降。澄通道:“咱们投降不打紧,行痴大师势必给他们掳了去。” 韦小宝寻思:“行痴大师的身分,不知少林群僧是否知悉。”问道:“他们大举前来掳劫行痴大师,到底是什么用意?数月之前就曾来过一次,幸得众位师侄将他们吓退。这一次来的人数却多得多了。”澄通沉吟道:“行痴大师定是大有来历之人,若非牵涉到中原武林的兴衰,便与青庙黄庙之争有重大关连。此中原由,澄心师兄没说起过。师叔既然不知,我们更加不知道了。” 韦小宝想起身上怀有皇帝亲笔御札,可以调遣文武官员,说道:“眼下事情紧急,我们少林僧武功虽高,可是寡不敌众,三十七个和尚,怎敌得过他三千多名喇嘛?我须得立刻下山求救。”澄通道:“只怕远水救不着近火。”韦小宝道:“那么咱们护送行痴大师,冲了出去。”澄通点头道:“看来只有这个法子。咱们三十七名少林僧,再加上师叔的僮儿,要抵挡三千多名喇嘛,那是万万不能,但要从空隙中冲出,却也不是太大难事。”韦小宝道:“就只怕行痴大师和他师父玉林大师不肯,他们说生死都是一般,逃不逃也没分别。”澄通皱眉道:“这就须请师叔劝上一劝。” 韦小宝摇头道:“劝服行痴大师还有法子。要劝那玉林老和尚,老子可服输啦,这叫做老鼠拉乌龟,没下嘴的地方。”向下望去,只见一群群喇嘛散坐各处,似乎杂乱无章,却又分布均匀,上山下山的通道上更人数众多,眼见天色一黑,这三千喇嘛一拥而上,清凉寺中的和尚只有大叫“我佛慈悲”的份儿,心想:“他妈的,老子做什么和尚,倘若做了喇嘛,这当儿岂不是得意洋洋,用不着耽半点心事?” 一想到“做了喇嘛”四字,脑海中灵光一闪,已有计较,当下不动声色,说道:“我回禅房去睡他妈的一觉。”澄通愕然,瞪目而视。韦小宝不再理他,迳自下峰,回寺入房。 过不多时,澄心、澄观、澄光、澄通四僧齐来求见。韦小宝让四人入房,眼见各人脸有惊惶之色,他伸个懒腰,打个呵欠,懒洋洋的问道:“各位有什么事?” 澄心道:“山下喇嘛聚集,显将不利本寺,愿闻方丈师叔应付之策。”韦小宝道:“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好睡觉了。大伙儿在劫难逃,只好逆来顺受,刀来颈受,人家一刀砍来,用脖子去顶它一顶,且看那刀子是否锋利,砍不砍得进去。” 澄心等三僧知他是信口胡扯,澄观却信以为真,说道:“众喇嘛这些刀子看来甚为锋利,我们的脖子是抵不住的。师叔,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倒是不错。但刀来颈受,未免过份。当年达摩祖师,也没教人只挨刀子不反抗,否则的话,大家也不用学武了。”韦小宝点头道:“依澄观师侄之见,刀来颈受是不行的?”澄观道:“不行。但如拳来胸受,脚来腹受,倒还可以。”他内功深湛,对方向他拳打足踢,也可不加抵挡,只须运起内功,自可将人拳脚反弹出去。 韦小宝道:“那些喇嘛都带了戒刀禅杖,不知有什么法子,能开导得他们不用兵刃?” 澄观一呆,道:“那些喇嘛只怕不可理喻,要他们放下屠刀,似乎非一朝一夕之功。” 韦小宝道:“这就难了,不知四位师侄有什么妙计?”澄心道:“为今之计,只有大伙儿保了玉林、行痴、行颠三位,乘隙冲出。他们旨在掳劫行痴大师,寺中其余僧侣不会武功,谅这些喇嘛也不会加害。”韦小宝道:“好,咱们去跟那三位老和尚说去。” 当下率领了四僧,来到后山小庙。小沙弥通报进去,玉林等听得住持到来,出门迎迓。一见之下,玉林、行痴、行颠都大为错愕。三僧只听说新住持晦明禅师是少林寺晦聪方丈的师弟,是一位年纪甚轻的高僧,不料竟然是他。 玉林和行痴登时便即明白,必是出于皇帝的安排,用意是在保护父亲。释家规矩甚严,住持是一庙之主,玉林等以礼参见。韦小宝恭谨还礼,一同进了禅房。 玉林请他在中间的蒲团坐下,余人两旁侍立。韦小宝心中大乐:“老子中间安坐,老皇爷站在旁边侍候,就是小皇帝也没这般威风。”强忍笑容,说道:“玉林大师、行痴大师,两位请坐。”玉林和行痴坐了。 玉林道:“方丈大师住持清凉,小僧等没来参谒,有劳方丈大驾亲降,甚是不安。” 韦小宝道:“好说。小衲知三位不喜旁人打扰,因此一直没来看你们。若不是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小衲还是不会来的。”他常听老和尚自己谦称“老衲”,心想自己年纪小,便自称“小衲”。众僧听他异想天开,杜撰了个称呼出来,不觉暗暗好笑。玉林道:“是。”却不问是何大事。 韦小宝道:“澄光师侄,请你给三位说说。”玉林知道新住持法名“晦明”,也知少林寺“晦”字辈比“澄”字辈高了一辈,但见这小和尚油头滑脑,却对这位本寺前任住持、庄严慈祥的有德老僧口称“师侄”,仍然心下一怔。 澄光恭恭敬敬的应了,便将寺周有数千喇嘛重重围困等情说了。 玉林闭目沉思半晌,睁开眼来,说道:“请问方丈大师,如何应付。” 韦小宝道:“这些喇嘛僧在本寺周围或坐或立,料想只是观赏风景,别无他意。这里风景清雅,他们来游山玩水,也是有的。”行颠忍不住道:“倘若单是观赏风景,不会将本寺团团围住,好几个时辰不去。他们定是想来捉了行痴师兄去。”韦小宝道:“小衲心想天下青庙黄庙,都是我佛座下的释氏弟子,他们如要请行痴大师去,必是仰慕三位大师佛法深湛,请你们去喇嘛庙讲经说法。说不定众喇嘛仰慕我中土佛法,大家不做喇嘛,改做和尚,那也是极好的机缘。”行颠连连摇头,不以为然,说道:“未必,未必!” 澄观道:“方丈师叔,那么他们为什么都带了兵器呢?”韦小宝合什道:“他们带了禅杖戒刀,声势汹汹,或许真是想杀本寺僧侣之头。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们自当刀来颈受,这叫做我不给人杀头,谁给人杀头?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有生故有灭,有头故有杀。佛有三德:大定、大智、大悲。众喇嘛持刀而来,我们不闻不见,不观不识,是为大定;他们举刀欲砍,我们当他刀即是空,空即是刀,是为大智;一刀刀将我们的光头都砍将下来,大家呜呼哀哉,是为大悲。”他在寺中日久,听了不少佛经中的言语,便信口胡扯一番。 澄观道:“方丈师叔,这大悲的悲字,恐怕是慈悲的悲,并非悲哀之悲。” 韦小宝微笑道:“师侄也说得是,想我佛割肉喂鹰,舍身喂虎,实是大慈大悲之至。那些喇嘛虽然凶顽,比之恶鹰猛虎,总究会好些,那么我们舍身以如恶喇嘛之愿,也是大慈大悲之心。”澄观合什道:“师叔妙慧,令人敬服。” 韦小宝道:“昔日玉林大师曾有言道:‘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清凉寺倘然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劫难逃。’我们一齐在恶喇嘛刀下圆寂,同赴西方极乐世界,一路甚是热闹,倒也有趣得紧。” 众僧面面相觑,均想韦小宝的话虽也言之成理,毕竟太过迂腐,恐怕是错解了佛法。澄心、澄通又觉这些言语与他平素为人全然不合,料想他说的是反话,多半是要激得玉林与行痴自行出言求救。只澄观一人信之不疑,欢喜赞叹。 澄心道:“启禀方丈师叔:五台山上的众喇嘛一向良善,不作歹事,青庙黄庙之间也素少往来,相安无事。这次前来滋扰,定是受人挑拨,未必会杀伤人命。” 行颠突然大声道:“师父曾说,青海喇嘛要捉了师兄去,乃是想虐害万民,要占咱们这花花世界。咱们自己的生死不打紧,千千万万百姓都受他们欺侮压迫,岂不是大大的罪业?师父曾道,咱们决不能任由他们如此胡作非为。” 韦小宝点头道:“师兄这番话很是有理,比之小衲所见,又高了一层。只眼下喇嘛势大,咱们只怕寡不敌众。”行颠道:“我们保护了师父师兄,冲将出去,料想恶喇嘛也挡不住。”韦小宝道:“就怕争斗一起,不免要杀伤众喇嘛的性命。阿弥陀佛,我佛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杀人一命,如拆八级宝塔。释家诸戒,首戒杀生。这便如何是好?”行颠道:“是他们要来杀人,我们迫不得已,但求自保。能不杀人,当然最好,可也不能眼睁睁的束手待毙。” 忽然门外脚步声响,少林僧澄觉快步进来,说道:“启禀方丈师叔:山下众喇嘛刚才一齐上山,又逼近了约莫一百丈,停了下来。”韦小宝道:“为什么上了一段路,却又停下?多半是忽受我佛感化,生了悔悟之心,明白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及回头是岸的大道理。” 行颠大声道:“不是的,不是的,他们只待天一黑,便一鼓作气,冲进来了。”他昔年是正黄旗大将,身经百战,深知行军打仗之道,后来才做顺治的御前侍卫总管。韦小宝道:“待他们一进本寺大雄宝殿,见到我佛如来的庄严宝相,忽然悬……悬什么勒马,也是有的。”行颠怒道:“你这位小方丈,实在胡……胡……唉,不会的。” 他本想说“实在胡涂”,总算想到不可对方丈无礼,话到口边,忽然悬什么勒马。玉林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众人辩论,眼见行颠额头青筋迸现,说话越来越大声,微微一笑,说道:“行颠,你自己才实在胡涂。方丈大师早已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你又何必多所忧虑?” 行颠一怔,搔头不解,说道:“啊,原来方丈大师早有妙策。” 韦小宝愁眉苦脸,说道:“我妙策是没有。但上策下策,倒分得明白。三十六策,走为上策,既然大家都说冲出去的好,那么咱们就冲出去罢!只不过若非迫不得已,千万不可多伤人命。”行颠和澄心等一齐称是。韦小宝道:“那么大家收拾收拾,一等天黑,他们还没动手,咱们先冲了下去。向东冲进阜平县县城,这些喇嘛再恶,总不敢公然来攻打县城。”行颠等又都称善。 行痴忽然说道:“我是不祥之身,上次已为我杀伤了不少性命。就算这次逃过了厄难,他们仍然死心不息。多造杀业,终无已时。” 行颠道:“师兄,这些恶喇嘛想将你绑架了去,残害天下百姓。”行痴叹道:“我是世间祸胎,待得他们到来,我当众自焚其身,让他们从此死了这条心,也就是了。”行颠急道:“皇……皇……不,师兄,那万万不可,我代你焚身便是。”行痴微微一笑,道:“你代我焚身,有何用处?他们只是要捉了我去,有所挟制而已。” 第365章 鹿鼎记(115) 众僧默然半晌。玉林道:“善哉,善哉!行痴已悟大道,这才是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真义。”韦小宝心中骂道:“臭和尚,他说的是真义,我说的便是假义了?”玉林又道:“待会众喇嘛到来,老衲和行痴一同焚身,方丈大师和众位师兄不可阻拦。” 韦小宝和众僧面面相觑,尽皆骇然。 行痴缓缓道:“昔日攻城掠地,生灵涂炭,小僧早已百死莫赎。今日得为黎民舍身,亦不过以偿当年罪业之万一。倘若再因小僧而争斗不息,多伤人命,那更增我的罪业了。我意已决,还请各位护持,成此因缘。若能由此而感化众位喇嘛,去恶向善,更是一件好事。”说着站起身来,向韦小宝及少林五僧合什躬身。 澄心等见他神色,显是心意甚坚,难以进言,只得辞出,回到文殊殿中。韦小宝召集三十六名少林僧,说知此事。众僧都道,两位大师要自焚消业,那是万万不可,事到临头,只好以武力阻止。 韦小宝道:“大家都要保护三位大师周全,是不是?”众僧齐道:“是!”韦小宝道:“那也不难。大家听我的话。你们三十六位,现下冲出寺去,齐攻东路,装作向山下突围,但难以成功,又退回寺中,不过须得顺手牵羊,擒拿四五十名喇嘛上来。” 澄心道:“方丈之意,是否将这些喇嘛作为人质,使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若是如此,那么所擒拿的喇嘛位份越高越好。” 韦小宝道:“要擒拿大喇嘛恐怕不容易,不免多有杀伤,咱们只须捉来几十个小喇嘛也就够了。”众僧不明他用意,但方丈有命,便都奉令出寺。 过不多时,只听得山腰里喊声大作。韦小宝站在鼓楼上观看,见三十六名少林僧冲入喇嘛群中,刀光闪动,打了起来。 这三十六名僧人都是少林寺高手,寻常喇嘛自不是敌手,冲出数十丈后,挡路喇嘛愈聚愈多。澄心等拳打足踢、掌劈指戳,顷刻间打倒了数十人。澄心高声叫道:“敌人势大,冲不出去,暂且回寺,再作道理。”他内力深厚,这几句呼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鸣响。澄通也纵声叫道:“冲不出去,如何是好?”澄心叫道:“大家捉些喇嘛回去,教他们有所顾忌,不敢胡乱害人。”众僧或双手各抓一名喇嘛,或肩上扛了一名,转身入寺。澄心与澄光断后,又点倒了数人。但听得喇嘛阵后有人以藏语传令。众喇嘛呐喊叫骂,却不追来。 韦小宝笑嘻嘻的在寺门前迎接,一点人数,擒来了四十七名喇嘛。回到文殊殿中,韦小宝道:“把这些家伙全身衣服剥光了,每人点上十八处穴道,都去锁在后园柴房之中。” 众僧均觉方丈这道法谕大是高深莫测,当下将四十七名喇嘛都剥得赤条条地,身上加点穴道,锁入柴房。 韦小宝合什说道:“世间诸色相,皆空皆无。无我无人,无和尚无喇嘛。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和尚即喇嘛,喇嘛即和尚。诸位师侄,大家脱下僧袍,穿上喇嘛的袍子罢!”众僧尽皆愕然,面面相觑。 韦小宝大声叫道:“双儿,你过来,帮我扮小喇嘛。”双儿一直候在殿外,当即进殿,捡了一件最小的喇嘛袍子,助他换上。韦小宝身材矮小,穿了仍是太大,便拔出匕首,将袍子下摆和衣袖都割下了一截,腰间束上衣带,勉强将就,带上喇嘛冠,宛然便是个小喇嘛,对双儿道:“你也扮个小喇嘛。” 澄光问道:“师叔改穿喇嘛服色,不知是何用意?”澄观道:“难道咱们向喇嘛投降,改归黄教吗?”韦小宝道:“非也,大家扮作喇嘛,拥到后边小庙,将玉林、行痴、行颠三个和尚捉住,点了他们穴道,再将他们换上喇嘛袍服……” 澄通听到这里,鼓掌笑道:“妙计,妙计!咱们几十个假喇嘛黑夜中向山下冲去,众喇嘛难分真假,那就难以阻拦了。”众僧一齐称善,登时笑逐颜开。他们自然谁都不知,韦小宝这条妙计,不过是师法当日假扮妓女、得脱大难的故智。 澄心道:“如此冲将出去,不须多所杀伤,最为上策。”澄光踌躇道:“只不过冒犯了行痴大师他们三位,未免不敬。”韦小宝道:“阿弥陀佛,救了三命,胜造三七二十一级浮屠。小小冒犯,胜于烈火焚身。”澄光道:“师叔说得是。”当下众僧一齐脱下僧袍,换上喇嘛袍服。众僧平生谨守戒律,端严庄重,这时却跟着韦小宝做此胡闹之事,眼见穿上喇嘛袍服之后形相古怪,人人忍不住好笑。 韦小宝道:“各人把僧袍包了,带在身上,脱困后再行换过。冲下山后,倘若失散,齐到阜平县吉祥寺会齐。”命双儿收拾了银两物事,包作一包,负在背上。 堪堪等到天色将黑,韦小宝道:“大家在脸上涂些香灰尘土,每人手中提一桶水,这就动手罢!”众僧听了法谕,皆大欢喜,信受奉行,当下捧土抹脸,提了水桶兵刃,齐向后山奔去。来到小庙之外,众僧唏哩哗啦,高声呐喊,向庙中冲去。 玉林、行痴、行颠三人已决意自焚,在院子中堆了柴草,身上浇满了香油,只待众喇嘛攻到,向他们说明舍身自焚的用意,便即点火。那知众喇嘛说来便来,事先竟没半分朕兆,待得听到“呜噜呜噜,花差花差”似藏语非藏语的怪声大作,数十名喇嘛已冲进庙来。 玉林朗声道:“众位稍待,老衲有几句话说……”蓦地里当头一桶冷水浇将下来,跟着数十桶冷水纷纷泼到三人身上。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别说三人来不及点火自焚,就算已经点着了,也会给大量冷水立时浇熄。 双儿纵身过去,先点了行颠穴道。行痴不会武功,玉林武功不弱,却不愿出手抗御,混乱中都给点了穴道。众僧七手八脚,脱下三人僧袍,将喇嘛袍服套在三人身上。 韦小宝有心大说杜撰藏语,生怕给玉林听出口音,只好忍住,向双儿一努嘴,双儿取过烛台,便将院中堆着的柴草烧了起来。韦小宝见行颠的黄金杵放在殿角,想取了带走,不料金杵沉重,竟提之不动,澄通伸手抓起。韦小宝手一挥,众僧将行痴等三僧拥在中间,向东冲下山去。 只奔出数十丈,小庙中黑烟与火光已冲天而起,这大堆柴草上早已淋满了香油,极易着火。山腰间众喇嘛见到火起,大声惊叫,登时四下大乱。领头的喇嘛派人上来救火。火把光下见到韦小宝等众僧,都道是自己人,混乱之中,又有谁来盘问阻挡? 众僧来到山下,已将大队喇嘛抛在路后,回头向山上望去,但见火光烛天,那座小庙已烧穿了顶。澄通道:“小庙一烧,他们又找不到行痴大师,只道他已烧死在小庙之中,就此死了这条心,再也不来滋扰,倒是件好事。”澄光点头道:“师弟之言有理。”韦小宝命澄观将行痴等三人身上穴道解了,说道:“多有得罪,还请莫怪。” 行痴等刚才穴道被点,动弹不得,耳目却是无碍,见到经过情形,早明白是少林僧设法相救。行颠大声喝采,说道:“妙计,妙计!大伙儿轻轻易易便逃了出来。方丈大师,你救了我们性命,多谢你还来不及,谁来怪你?”行痴决意焚身消业,行颠忠心耿耿,只得陪着殉主,但毕竟不愿就此便死,此时得脱大难,自是欢喜之极。行痴微笑道:“不伤一人而化解此事,的是难能可贵。” 忽听得迎面山道上脚步声响,大队人群快步奔来。澄通道:“师叔,有大批喇嘛杀过来了。”韦小宝道:“咱们冲向前去,嘴里叽哩咕噜一番,见到他们时脸上露出笑容,伸手向山上指去,总之不可与他们动手。”众僧一齐遵命,连行痴和玉林也都点头。韦小宝心中大乐:“老皇爷听我号令,老皇爷的师父也听我号令。” 众僧将行痴护在中间,沿大道奔去。 只见山坳后冲出一股人来,手执灯笼火把,却不是喇嘛,都是朝山进香的香客,颈中挂了黄布袋,袋上写着“虔诚进香”等等大字。一众少林僧奔到近处,均是一呆,澄通等早已住口,澄观等头脑不大灵敏的,却还在乱叫“杜撰藏语”。 香客中走出一名汉子,大声喝道:“你们干什么的?”这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韦小宝一见大喜,认得他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当即奔上,叫道:“多大哥,你瞧小弟是谁?” 多隆一怔,从身旁一人手中接过灯笼,移到他面前照去。韦小宝向他挤眉弄眼,哈哈大笑。多隆惊喜交集,说道:“是……是韦兄弟,你……你怎么在这里?又扮作个小喇嘛模样?”韦小宝笑道:“你又怎么到了这里?”说话之间,多隆身后又有一群香客赶到,带头的香客却是赵齐贤。韦小宝一看,这些香客都是御前侍卫所扮,其中倒有一大半相识。众侍卫围了上来,嘻嘻哈哈的十分亲热。 韦小宝低声问多隆道:“皇上派你们来的?”多隆低声道:“皇上和太后到五台山来进香,现下是在灵境寺中。”韦小宝惊喜交集,道:“皇上到五台山来了?那好极了!好极了!”心想:“那老婊子也来干什么?老皇爷恨不得杀了她。” 不多时又到了一批骁骑营的军官士兵,也都扮作了香客。韦小宝问道:“这次从北京到五台山来的,共有多少香客?”多隆低声道:“除了咱们御前侍卫之外,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也都随驾来此。”韦小宝道:“那怕不有三四万官兵?”多隆道:“一共是三万四千多人。”韦小宝道:“护驾诸营的总管是谁?”多隆道:“是康亲王。” 韦小宝笑道:“那也是老朋友了。”向赵齐贤招招手,等他走近,说道:“赵大哥,请你去禀报康亲王,我要调动人马,办一件大事,事情紧急,来不及向他请示了。”赵齐贤应命而去。 跟着骁骑营正黄旗都统察尔珠也到了。韦小宝道:“多老哥、都统大人,有数千青海喇嘛,定是得知了皇上进香的讯息,刻下团团围住了清凉寺,造反作乱。你们两位立即去把这干反贼拿下了,这可是一件大大的功劳。”两人大喜,齐向韦小宝道谢,说道:“韦大人送功劳给我们,真是何以克当。”韦小宝道:“大家忠心为皇上办事,分什么彼此?这叫做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两人当即传下令去,把守四周山道,点齐猛将精兵,向山上杀去。 韦小宝大声叫道:“圣上仁慈英明,有好生之德,你们只须擒拿反贼,千万不可杀伤人命。因为圣上是鸟生鱼汤,不是差劲的皇帝。”一众侍卫、亲兵齐声答应。“尧舜禹汤”四字,康熙虽曾简略解说过,韦小宝却也难以明白,总之知道“鸟生鱼汤”这碗汤是大大的好汤,不是差劲的汤,凡是皇帝,听了无不喜欢。他这几句话,却是叫给老皇爷听的,心想今日老小皇帝父子相会,多拍老皇爷马屁,比之拍小皇帝马屁更为灵验有效。 他转身走到行痴跟前,说道:“三位大师,咱们身上衣服不伦不类,且到前面金阁寺去换过衣衫,找个清静所在休息,免得这些闲人打扰了三位清修。”行痴等点头称是。 一行人又行数里,来到金阁寺。韦小宝一进寺门,便取出一千两银票,交给住持,说道:“暂借宝刹休息,一切不可多问。问一句话,扣十两银子。一句不问,这一千两银子都是香金。如问了一百零一句,你倒找我十两,不折不扣,童叟无欺。” 那住持乍得巨金,又惊又喜,当即喏喏连声,问道:“师兄要……”话到口边,突然一怔,忙改口道:“……要喝杯茶了。”匆匆入内端茶。他本来想问“师兄要不要喝杯茶?”总算尚有急智,临时改口,省下了十两银子。 韦小宝出寺暗传号令,命百余名御前侍卫在金阁寺四周守卫,又差两名侍卫去奏报皇上:“奴才韦小宝职责重大,不敢擅离,在金阁寺候驾。” 一名侍卫道:“启禀韦副总管:咱们做臣子的,该当前去叩见皇上才是,不能等皇上过来见你。”韦小宝双手一摊,笑道:“没法子,这一次只好坏一坏规矩了。”两名侍卫答应了,转过身来,都伸了伸舌头,心道:“好大的胆子,连命也不要了。”当即奔去奏报。 众僧换过衣衫,坐下休息,只听得山上杀声大震,侍卫亲兵已在围捕喇嘛。扰攘良久,声音渐歇。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突然万籁俱寂,但闻数十人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来到寺外而止。跟着靴声橐橐,一群人走进寺来。 韦小宝心想:“小皇帝到了。”拔出匕首,执在手中,守在行痴的禅房之外,脸上自是一副忠心护主、万死不辞的模样,单以外表而论,行颠的忠义勇烈,那可远远不如了。 脚步声自外而内,十余名身穿便装的侍卫快步过来,手提灯笼,站在两旁。一名侍卫低声喝道:“快收起刀子。”韦小宝退了几步,以背靠门,横剑当胸,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入”之概,喝道:“禅房里众位大师正在休息,谁都不可过来啰唣。”只见一位身穿蓝袍的少年走了过来,正是康熙。 韦小宝这才还剑入鞘,抢上叩头,低声道:“皇上大喜。老……老法师在里面。” 康熙颤声道:“你给我……给我通报。”转身挥手道:“你们都出去!” 待众侍卫退出后,韦小宝在禅房门上轻击两下,说道:“晦明求见。”过了好一会,内无应声。康熙忍不住抢上一步,在门上敲了两下。韦小宝摇摇手,示意不可说话,康熙将已到口边的“父皇”一声叫唤强行忍住。 又过良久,只听得行颠说道:“方丈大师,我师兄精神困倦,恕不相见。他身入空门,尘缘已了,请你转告外人,不可妨他清修。”韦小宝道:“是,是,请你开门,只见一面便是。”行颠道:“我师兄之意,此处是金阁寺,大家是客,不奉方丈法旨,还盼莫怪。” 韦小宝转头向康熙瞧去,见他神色凄惨,心想:“你说我在这里不是方丈,不能叫你开门,那么我去要本寺方丈来叫门,也容易得紧。”正想转身去叫方丈,康熙已自忍耐不住,突然放声大哭。 第366章 鹿鼎记(116) 韦小宝心想:“若要本寺方丈来叫开门,倒有逼迫老皇爷之意,倒还是软求的好。” 双手在胸口猛捶数下,跟着也大哭起来,一面干号,一面叫道:“我在这世上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孤苦伶仃的,没人疼我。做人还有什么乐趣?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假哭是他自幼熟习的拿手本事,叫得几声,眼泪便倾泻而出,哭得悲切异常。 康熙听得他大哭,初时不禁一愕,跟着又哭了起来。 只听得“呀”的一声,禅房门开了。行颠站在门口,说道:“请小施主进来。”康熙悲喜交集,直冲进房,抱住行痴双脚,放声大哭。 行痴轻轻抚摸他头,说道:“痴儿,痴儿。”眼泪也滚滚而下。 玉林和行颠低头走出禅房,反手带上了门,对站在门外的韦小宝瞧也不瞧,迳行出外。行颠觉得太过无礼,心中又对他感激,走了十几步后,回头叫了声:“方丈。” 韦小宝正在凝神倾听禅房内行痴和康熙父子二人有何说话,对行颠也没理会,只听得康熙哭着叫道:“父皇,这可想死孩儿了。”行痴轻声说了几句话,隔着房门便听不清楚。其后康熙止了哭声,两人说话都是极轻,韦小宝一句也听不见。他虽然好奇,却也不敢将房门推开一线,侧耳去听,只得站在门外等候。 过了好一会,隐约听到康熙提到“端敬皇后”四字,韦小宝心道:“上次老皇爷叫我转告小皇帝,不可难为了老婊子,我捺下了这句话没说。这次老婊子也上五台山来,不知老皇爷现下是否回心转意?” 再过一会,听得行痴说道:“今日你我一会,已是非份,误我修为不小。此后可不能再来了。”康熙没作声。行痴又道:“你派人侍奉我,虽是你一番孝心,可是出家人历练魔劫,乃应有之义,侍奉我太过周到,也是不宜……”两人又说了一会,只听行痴道:“你这就去罢,好好保重身子,爱惜百姓,便是向我尽孝了。”康熙似乎恋恋不舍,不肯便走。 终于听得脚步声响,走向门边,韦小宝忙退后几步,眼望庭中。 呀的一声,房门打开,行痴携着康熙的手走出门外。父子两人对望片刻,康熙牢牢握住父亲的手。行痴道:“你很好,比我好得多。我很放心。你也放心!”轻轻挣脱了他手,退入房内,关上了门。又过片刻,喀的一响,已上了闩。 康熙扑在门上,呜咽不止。韦小宝站在旁边,陪着他流泪。康熙哭了一会,料想父亲再不会开门,却也不肯就此便去,拉了韦小宝的手,和他并肩坐在庭前阶石之上,取出手帕,拭了眼泪,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出了一会神,说道:“小桂子,父皇说你很好,不过不要你服侍了。父皇说臣子们护持得太周到,倒令他老人家不像是出家人了。”说到“出家人”三字,眼泪又流了下来。 韦小宝听说老皇爷不再要他服侍,开心之极,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喜色,但也不敢显得太过“忠”字当头,奋不顾身,以免又生后患,说道:“想害老皇爷的人很多,皇上总得想个法子,暗中妥为保护才是。” 康熙道:“那是一定要的。那些恶喇嘛,哼,他奶奶的,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他本来只会说一句“他妈的”,数月不见,却多了一句“他奶奶的”。韦小宝道:“师父,你又多了一句骂人的话。”康熙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是我妹子从侍卫们那里学来的。她和太后都跟着上了山……”脸色一沉,道:“父皇不想见她们。”韦小宝点了点头。 康熙道:“那些喇嘛自然是想劫持父皇,企图挟制于我,叫我事事听他们的话。哼,那有这么容易?小桂子,你很好,这一次救了父皇,功劳不小。” 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早就料到了,派奴才到这里做和尚,本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奴才也没什么功劳,皇上不论差谁来办,谁都能办的。” 康熙道:“那也不然。父皇说你能体会他的意思,不伤一人而得脱危难。”韦小宝道:“奴才见到老皇爷要点火自焚,说什么舍身消业,可真把我吓得灵魂出窍,屁滚尿流。”康熙惊道:“什么点火自焚?舍身消业?”韦小宝加油添酱的说了经过,只把康熙听得出了一身冷汗。韦小宝道:“只是奴才情急之下,将老皇爷淋了一身冷水,那可大大的不敬了。”康熙道:“你是护主心切,很好,很好。若非如此,便有危险!” 他沉默半晌,回头向禅房门看了一眼,说道:“老皇爷吩咐我爱惜百姓,永不加赋。这句话你先前也传过给我了,这一次老皇爷又亲口叮嘱,我自是永不敢忘。” 韦小宝问道:“永不加赋是什么东西?”康熙微微一笑,道:“赋就是赋税。明朝那些皇帝穷奢极欲,用兵打仗,钱不够了,就下旨命老百姓多缴赋税。明朝的官儿们又贪污得厉害,皇帝要加赋一千万两,大小官儿们至少也要多刮二千万两。百姓本已穷得很了,朝廷今年加赋,明年加税,百姓那里还有饭吃?田里收成的谷子麦子,都让做官的拿了去,老百姓眼看全家要饿死,只好起来造反。这叫做官逼民反。” 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了,原来明朝百姓造反,倒是做皇帝、做官的不好。”康熙道:“可不是吗?明朝崇祯年间,普天下百姓都没饭吃,因此东也反、西也反。杀平了河南的,陕西又反;镇压了山西的,四川又反。这些穷人东流西窜,也不过是为活命。明朝亡在这些穷人手里,他们汉人说是流寇作乱。其实什么乱民流寇,都是给朝廷逼出来的。”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老皇爷要皇上永不加赋,天下就没有流寇了。皇上鸟生鱼汤,铁桶似的江山,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道:“尧舜禹汤,谈何容易?不过我们满洲人来做中国皇帝,总得要强过明朝那些无道昏君,才对得起天下百姓。” 韦小宝心想:“天地会、沐王府的人,说到满清鞑子占我汉人江山,没一个不恨得牙痒痒地。小皇帝却说明朝的皇帝不好,倒还是他鞑子皇帝好。那也不希奇,一个人自称自赞,总是有的。” 康熙又道:“父皇跟我说,这几年来他静修参禅,想到我们满洲人昔年的所作所为,常常惭愧得汗流浃背。明朝崇祯是给流寇李自成逼死的,吴三桂来向我们大清借兵,打败了李自成,给明朝皇帝报了大仇。可是汉人百姓非但不感激大清,反而拿咱们看作仇人,你说是什么缘故?”韦小宝道:“想是他们胡涂。本来天下胡涂人多,聪明人少,又或者是他们忘恩负义。”康熙道:“那倒不然。汉人说咱们是胡虏,是外族人,占了他们花花江山。清兵入关之后,到处杀人放火,害死了无数百姓,那也令得他们恨咱们满洲人入骨。杀人抢劫,原本是不对的。” 韦小宝本是汉人,康熙赐他做了正黄旗满洲人,跟他说起来,便“咱们、咱们”的,当他便是满洲人一般。其实说到国家大事,韦小宝什么都不懂。只是康熙甫与父亲相会,心中激动,想到父皇的谆谆叮嘱,便跟这小亲信讲论起来。 韦小宝道:“奴才在扬州之时,也听人说过从前清兵杀人的惨事。” 康熙叹了口气,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杀人不计其数,那是我们大清所做下的大恶事。我要下旨免了扬州和嘉定的三年钱粮。” 韦小宝心想:“扬州人三年不用交钱粮,大家袋里有钱,丽春院的生意,可要大大兴旺了。怎生想个法子,叫小皇帝派我去扬州办事?我叫妈妈不用做婊子了,自己开他三家妓院,老子做老板,再来做庄,大赌十天,也来个‘扬州十日’。然后带了大批银两,去嘉定大赌他妈的三次,叫做‘嘉定三赌’。”又想:“老皇爷和皇上都说嘉定三赌杀人太多,是件大惨事,为什么赌三次钱,便杀不少人?不知嘉定在什么地方。这地方的人赌钱本事厉害,倒须小心在意。” 康熙问道:“小桂子,你说好不好?”韦小宝忙道:“好,好极了,这样一来,大家有饭吃,有钱……谁也不会造反了。”话到口边,硬生生把“有钱赌”的“赌”字缩住了。 康熙道:“虽然大家有饭吃,有钱使,却也未必没人造反。你出京之时,叫侍卫们送了一个人来,说是王屋山的逆贼,我已亲自问过了他几次。” 韦小宝心中一惊,忙站起身来,说道:“皇上吩咐奴才不可多管闲事,以后再也不敢了。”康熙道:“你坐下,这件事办得很好,那也不是闲事,今后还得大大的多管。” 韦小宝道:“是,是。”心下莫名其妙。 康熙低声道:“我命侍卫传旨申斥你,乃掩人耳目,别让反贼有了防备。” 韦小宝大喜,纵身一跳,这才坐下,低声道:“奴才明白了,原来皇上怕吴三桂这反贼惊觉。”康熙道:“吴三桂是否想造反,现下还拿不定,不过他早有不臣之心,欺我年幼,不把我放在眼里。”韦小宝道:“皇上使点儿小小手段出来,教他知道厉害。吴三桂他奶奶的,有什么了不起?皇上伸个小指头儿,就杀他个横扫千军,高山流水。” 康熙微笑道:“这两句成语用得不好,该说伸个小指头儿,就横扫千军,杀他个落花流水。”韦小宝道:“是,是,是。奴才做了好几个月和尚,学问半点也没长进,以后常常服侍皇上,用起成语来就横扫千军,让人家听个落花流水。” 康熙忍不住哈哈一笑,抑郁稍减,低声道:“吴三桂这厮善能用兵,手下猛将精兵着实不少,倘若真的造反,和福建耿精忠、广东尚可喜三藩联兵,倒也棘手得很。咱们只能慢慢来,须得谋定而后动,一动手就得叫他奶奶的吴三桂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康熙勤奋好学,每日躬亲政务之余,由翰林学士侍讲、侍读经书诗文,诗云子曰读得多了,偶然说几句“他奶奶的”、“屁滚尿流”,倒也颇有调剂之乐。他今日见到父亲,本是又喜又悲,但亲近不到半个时辰,便给摒诸门外,不知今后是否再能相见,深感凄伤,幸得韦小宝出言有趣,稍解愁怀,又谈到了除逆定乱的大事,更激发了胸中雄心。 他站起身来,在庭中取了四块石头,排列在地,说道:“汉军四王,东边的、南边的、西边的,要分了开来,不能让他们联在一起。定南王孔有德这家伙幸好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倒容易对付。”说着轻轻一脚,踢开一块石头,说道:“耿精忠有勇无谋,不足为虑,只须不让他和台湾郑氏联盟便是。”一脚又踢开一块石头,说道:“尚可喜父子不和,两个儿子又势成水火,自相倾轧,料他无能为力。”将第三块石头也踢开了,只留下一块最大的石头,对住了怔怔出神。 韦小宝问道:“皇上,这是吴三桂?”康熙点点头。韦小宝骂道:“这奸贼,自己老不死,却累得我万岁爷为你大伤脑筋。皇上,你在他身上拉一泡尿。” 康熙哈哈大笑,童心大起,当真拉开裤子,便在那石头上撒尿,笑道:“你也来。” 韦小宝大笑,也在石头上撒尿,笑道:“这一回书,叫做‘万岁爷高山流水,小桂子……小桂子……’”心想“横扫千军”这四字用在这里不妥,突然想到说书先生说三国故事,有一回书叫做“关云长水淹七军”,便道:“小桂子水淹七军。” 康熙更加好笑,缚好裤子,笑道:“那一日咱们捉到这臭贼,当真在他身上撒尿。” 康熙坐回阶石,只听得庙外脚步声甚响,虽无人喧哗,显是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外,韦小宝道:“看来他们已把那些恶喇嘛都捉了来。皇上真是洪福齐天,凑巧之极,刚好这时候赶到,把这些恶喇嘛一网打尽。”康熙道:“那倒不是凑巧,我得到你的密报,派人查察,得讯之后,急速赶来,却已慢了一步,让这些恶喇嘛惊动了圣驾。若不是你机灵,我可终身遗恨无穷,罪不可逭了。”韦小宝奇道:“奴才没给您什么密报啊。” 康熙道:“我派侍卫到少林寺传旨,他们说见到了一个蒙古王子,几个喇嘛,又有几名武官。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康熙道:“你吩咐他们暗中查察,这几人办事倒也得力。一查之下,便查到那蒙古王子叫作葛尔丹。那武官名叫马宝,是吴三桂那厮手下的总兵。他们和一众喇嘛混在一起。”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原来如此!奴才见他们鬼鬼祟祟,不是好人,倒不知竟是吴三桂的部下。”其实那些人的姓名来历,他早已得知,要赵齐贤等查察,意在追寻那绿衣女郎,顺便诬陷吴三桂,想不到竟会引得小皇帝赶上五台山来。 康熙道:“我大清向来信奉喇嘛教,西藏活佛教下那些喇嘛深明佛法,良善恭顺,我起初也没在意,后来侍卫张康年跟踪青海喇嘛,听到他们大集人手,要到五台山来捉拿一位重要人物。他不知事情重大,又跟了好几天,这才回京奏知。我一听之下,知道情形不对,岂有不急的?当即火速启程,只是皇帝出京,啰里啰唆的仪注架子一大套,我虽下旨一切从简,还是迟到了一天。” 韦小宝道:“吴三桂这反贼如此大胆,竟敢派遣数千喇嘛,前来得罪老皇爷,那……那不是公然造反么?”康熙嘘了一声,道:“小声!我只知他手下总兵和这些喇嘛结伴同行。他是否就此造反,现下还不能确知。”韦小宝道:“一定反,一定反!如他是好人,怎会差遣手下大将,去和这些恶喇嘛阴谋暗害老皇爷?” 康熙道:“他自然不是好人。”心下沉吟,缓缓的道:“不过我年纪还小,行军打仗还不是他对手,最好咱们再等几年,等我再长大些,等他又老了些。那时再动手,就可操必胜。小桂子,你不必性急,多过一天,对咱们就多一分好处,对他便多一分坏处。” 第367章 鹿鼎记(117) 韦小宝急道:“倘若他老得死了,岂不便宜了他?”康熙微笑道:“那是他的运气。”顿了一顿,说道:“父皇刚才叮嘱我,能不用兵打仗,那是最好,一打上仗,不论胜败,兵卒死伤,那不用说了,天下百姓便不知要受多少苦楚。因此吴三桂如乘早死了,等不到我去动手,虽然不大好玩……”他微微一顿,韦小宝接口道:“简直大大的不好玩。”康熙一笑,道:“对于百姓兵卒,却是一件大好事。小桂子,你想玩,几时我带你去辽东打黑熊,打老虎。”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妙极!” 康熙望着禅房门,轻轻的道:“我六岁那年,父皇就曾带我去辽东打围,现今……” 慢慢的走到门边,手抚木门,泫然欲涕。过了一会,跪倒在地,拜了几拜,低声道:“父皇保重,孩儿去了。”韦小宝跟着跪拜。 康熙走到大雄宝殿,康亲王杰书带着骁骑营都统察尔珠、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以及索额图等随驾大臣、前锋营都统、护军营都统等都候在殿中,见皇帝出来,跪下参见。 群臣站起后,偷眼见小皇帝眼圈甚红,显是大哭过一场,均感诧异。皇帝年纪虽小,但识见卓越,处事明断,朝中大臣都对他敬畏日增,不敢稍存轻他年幼之意。小皇帝居然会哭,倒是一件奇事。又见韦小宝脸上也有泪痕,均想:“定是韦小宝这小家伙逗得皇上哭了,两个少年,不知搞些什么玩意儿。”顺治在五台山出家,康熙瞒得极紧,纵是至亲的妹子建宁公主也不让知道,群臣自然更加不知。 康亲王上前奏道:“启奏皇上:查得有数千名青海喇嘛,在清凉寺外啰唣争闹,不知何故,现下俱已擒获在此,候旨发落。”康熙点点头,道:“把为首的带上来。” 察尔珠押上三名老喇嘛,都带了足镣手铐。三名喇嘛不知康熙是当今皇帝,神态倔强,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休。康熙突然叽哩咕噜的也说了起来,群臣都吃了一惊,谁都不知皇上居然会说藏语。其实这些喇嘛是青海喇嘛,传自蒙古,并非来自西藏,康熙和他们说的是蒙古话。说了一会,三名喇嘛俯首不语,似乎已经屈服。康熙道:“带他们到旁边房里去,朕要密审。”多隆道:“是。”将三人拉入殿旁一间经房。 康熙向韦小宝招招手,两人走入经房。韦小宝反手带上了房门,拔出匕首,一刀砍下两块桌角,再在三名喇嘛眼睛、喉头、鼻孔、耳朵各处不住比划。康熙用蒙古话大声问了几句,一名最老的喇嘛神态恭顺,一一回答。两人一问一答,说了良久。韦小宝一听康熙声音大了起来,稍有怒色,便出匕首威吓,若见康熙神色温和,他就笑嘻嘻的站在一旁,向喇嘛点头鼓励。 康熙盘问了大半个时辰,才命侍卫将三名喇嘛带出,叫韦小宝关上了门,沉吟道:“这可奇了。”韦小宝不敢打断他思路,站在一旁不语。 康熙又想了一会,问道:“小桂子,父皇在这里出家,这事有几人知道?”韦小宝道:“除了皇上和奴才之外,知道这事的有老皇爷的师父玉林大师,他师弟行颠大师。本来有个太监海大富,他已经死了。清凉寺原来的住持澄光大师多半并不知情,只知老皇爷是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除此之外,只有老……老……那个太后了。” 康熙点头道:“不错,知道此事的,世上连父皇自己在内,再加我和你,也不过六人。可是我刚才盘问那青海喇嘛,他说是奉了塔儿寺活佛之命,到清凉寺来接一位和尚去青海。我细细盘问,清凉寺中那位和尚是何等人物,活佛接他去干什么,反反覆覆的问来问去,他确是不知。他最后说,好像这位大和尚懂得密宗的许多陀罗尼咒语,活佛要他去传授密咒,好光大佛法。这自然是胡说八道,不过瞧他样子,也不是说谎,多半人家这么骗他,他就信以为真。西藏现下已归我大清管束,达赖和班禅两位活佛对我都很忠顺,西藏僧俗都虔信佛法,就是五台山上的喇嘛,也一向良善奉佛,青庙黄庙历来相处和睦。不过喇嘛教派别众多,虽大多数是好的,但有几个教派妖邪不正。这次活佛派人想来劫持老皇爷,定是受了邪派喇嘛的蛊惑,或许活佛自己根本不知,是他手下大喇嘛下的命令。” 韦小宝道:“是,青海活佛又不想占我大清江山,他是否知道老皇爷的身分,现下难以明白。但那个挑拨活佛,前来冒犯老皇爷的人,恐怕……恐怕多半知道内情,想劫持了老皇爷,跟皇上讲斤头,占点便宜。”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突然害怕起来,说道:“皇上,奴才可的的确确守口如……如什么的,知道事关重大,连做梦也没泄漏过半句。”康熙道:“你不会说,我是信得过的。玉林和行颠两位自然也不会说。少林寺晦聪方丈和澄光大师就算猜到了一些,他们是有德高僧,决不会向人吐露,算来算去,只有那……那老……老贱人了。”韦小宝道:“对,对!一定是这老……老……”康熙沉吟道:“她在慈宁宫中,暗藏假扮宫女的男人,那是我亲眼所见。她当然耽心事情败露。她杀害端敬皇后,父皇恨之入骨,父皇虽出了家,还是派遣海大富回宫去查察此事。你知道其中详情,又在我身边。哼,这老贱人又怎睡得着觉?她非下手害了父皇不可。只有谋害了父皇,谋害了我,再杀了你,她才得平安。” 韦小宝心想:“老婊子和神龙教早有勾结,她既知老皇爷没死,一定去禀报了洪教主。看来这些青海喇嘛来到五台山,还和洪教主有关。”只是自己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这事可不能跟皇上提及。康熙见他脸色有异,问道:“怎么?”韦小宝忙道:“奴才心想,皇上的推想半点不错,一定是这老……太后说出去的。除她之外,不能更有旁人。”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的道:“这贱人害死我亲生母后,又害得父皇出了家,令我成为无父无母之人。我不将这贱人千刀万剐,难消心头之恨。可是父皇偏偏要我不可跟她为难,这却如何是好?” 韦小宝心想:“老皇爷不许你杀老婊子,可没不许我杀。就算他不许我杀,老子是他方丈,只能我向他下令,不必听他号令。不过这件事说穿就不灵了。”说道:“皇上不必烦心。这太后作恶多端,终究不会有好下场。皇上你睁开龙目,张开龙耳,等着就是了。” 康熙何等聪明,已明其意,向他凝视半晌,点一点头,道:“不错,这贱人作恶多端,终究不会有好下场。”他在经房中踱来踱去,说道:“眼前之计,须得不让众喇嘛再来冒犯父皇。最好咱们派一个靠得住的人去做西藏活佛,连青海的喇嘛也归他管,那时自然更无后患。只不过西藏活佛是投胎转世的,皇帝派去的只怕不行,怎生想个法子……”韦小宝听到这里,只吓得魂飞魄散,心道:“我今日假扮小喇嘛,别弄假成了真。皇上金口一出,那就难以挽回,可得抢在头里。”忙道:“皇上,这西藏活佛,奴才是万万不做的。”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倒机灵。其实做西藏活佛有什么不好?他管的地方比吴三桂的云南还大,做活佛就是西藏王。” 韦小宝连连摇手,道:“我宁可在你身边做侍卫,一做活佛,再也难以跟你在一起。西藏王也好,东藏王也好,就算是地藏王,我也不做。”这几句倒不是假话。他和康熙相处日久,两人年岁相若,言谈投机,虽然一个是小皇帝,一个是小侍卫,已如好朋友一般,倘若远远分开,大家也真都不舍得。 康熙笑道:“地藏王菩萨的名字也胡乱说得的?”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向察尔珠和多隆道:“你二人办事得力,朕有赏赐。”察尔珠和多隆大喜,磕头谢恩。康熙道:“朕崇信佛法,果然这几年来上体天心,菩萨保佑,国家平安,万民康乐。韦小宝在这里做朕替身,代我出家为僧,大大有功。”韦小宝也磕头谢恩。 康熙道:“现今韦小宝做朕替身为期已满,随我回京,轮到察尔珠出家两年,不过不是做和尚,而是做五台山大喇嘛。你挑选一千名骁骑营的得力军官军士,一起跟你做喇嘛。分驻山上十间大喇嘛寺。众军出家期间,饷银加倍发给,另有恩赐。”察尔珠一怔,虽不大愿意,也只得谢恩。 康熙道:“为善若欲人知,便非真善。此事吩咐众人守口如瓶,不得泄漏,否则军法从事,不假宽贷。多隆,你将五台山的众喇嘛都锁拿回京,圈禁起来。派人去告知青海活佛,说道皇上请这些喇嘛去北京崇扬佛法,明宣教义。过得几十年,待得佛法昌盛,便送他们回青海。”他说一句,察尔珠和多隆便应一句。 韦小宝心想:“这些喇嘛再过得几十年,还有命回家么?他们大胆冒犯老皇爷,皇上宽宏大量,不杀他们的头,那是大大的便宜了。” 康熙又道:“韦小宝,正式升你为骁骑营正黄旗都统,仍兼御前侍卫副总管。察尔珠,你大喇嘛做得好,回京之后,派你到外省去做提督。”两人又都谢恩。 韦小宝也不怎样,心想正都统、副都统反正都是这么一回事。察尔珠却十分欢喜,京中大官极多,骁骑营都统不过得皇帝亲信,单是骁骑营一营,八旗各有一个都统,便有八个都统,见到亲王贝勒、贝子公侯,都得屈膝请安,除了饷银之外,又没什么油水,一放到外省去做提督,头上没人管束,自由自在,那可威风八面、财源广进了。 其时天已黎明,康熙吩咐去清凉寺拜佛。来到寺外,只见刀枪抛了一地,草间石上溅满血渍,可见昨晚擒拿众喇嘛时一场激战,着实打得厉害。康熙入寺参拜如来和文殊菩萨后,便到后山顺治参禅的小庙去察看,但见焦木残砖,小庙早已焚毁一空,康熙暗暗心惊:“倘若父皇昨晚没逃出,不免便烧在庙中,我……我……”一时不敢往下再想,吩咐索额图布施白银二千两,重修小庙。他知父亲不愿张大其事,因此银子也不便多给。 回到大雄宝殿,众少林僧都过来相见。他们见这位小施主随从众多,气派极大,自必大有来头,说不定还是亲王贝勒之流。 群僧虽不趋炎附势,但他布施巨金,重修小庙,都合什称谢。澄通等也都看出,那些假扮香客的随从之中,有不少人身具武功。康熙来到父亲出家之地,不愿便去,说道:“我想在宝刹借住三五天,不知使得么?”韦小宝道:“大施主光降,求之不得……” 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泥沙纷纷而下,大雄宝殿顶上已穿了一洞,白影晃动,一团白色的物事直堕而下,却是个身穿白衣的僧人,手持长剑,疾向康熙扑去,叫道:“今日为大明天子复仇!” 康熙急忙退后,多隆、察尔珠、康亲王等因在皇帝之旁,都未携带兵刃,大惊之下,都向那人抓去。那人左手衣袖疾挥,一股强劲之极的厉风鼓荡而出,多隆等七八人站立不稳,同时向后摔出。 澄心、澄光等齐叫:“不可伤人!”出手阻拦。那僧人又袍袖一拂,少林寺澄字辈的僧人各施绝技化开,可是众僧的虎爪手、龙爪手、拈花擒拿手、擒龙功等等,却也没能抓住此人。众僧惊诧之下,都心念一闪:“天下竟有如此人物!” 那白衣僧更不停留,又挺剑向康熙刺来。康熙背靠佛座供桌,已无可再退。 韦小宝急跃而上,挡在康熙身前,噗的一声,剑尖刺正他胸口,长剑一弯,竟没刺入。韦小宝胸口剧痛,他早拔出匕首在手,回手挥去,将敌剑斩为两截。 那白衣僧一呆。澄观叫道:“不可伤我师叔!”左掌向他右肩拍落。白衣僧抛去断剑,反掌挡架。澄观只觉胸口热血翻涌,眼前金星乱冒。 白衣僧赞道:“好功夫!”眼见四周高手甚众,适才这一剑刺不进那小和尚身子,更大为骇异,当下不敢恋战,右手一长,已抓住韦小宝领口,突然身子拔起,从殿顶的破洞窜了出去。这一下去得极快,殿上空有三十六名少林高手,竟没一人来得及阻挡。 澄心、澄光等急从破洞中跟着窜上,但见后山白影晃动,竟已在十余丈外,这人轻功之高,委实匪夷所思。 群僧眼见追赶不上,但本寺方丈遭擒,追不上也得追,三十六僧大呼追去,只晃眼之间,那团白色人影已翻过了山坳。 注: 本回回目为佛家语,“劫”是极长的时间单位。佛家认为,人生所以苦海无边,在于爱心和慈念难断。 第二十五回 乌飞白头窜帝子 马挟红粉啼宫娥 韦小宝给提着疾行,犹似腾云驾雾一般,一棵棵大树在身旁掠过,只觉越奔越高,心中说不出的害怕:“这贼秃一剑刺不死我,定然大大不服气。他要改用别法,且看从万丈高峰上掷下来,我这小贼秃会不会死?”果然不出所料,那白衣僧突然松手,将韦小宝掷下。 韦小宝大叫一声,跟着背心着地,却原来只摔在地下。白衣僧冷冷的瞧着他,说道:“听说少林派有一门护体神功,刀枪不入,想不到你这小和尚也会。”韦小宝听那人语音清亮,带着三分娇柔,微感诧异,看那人脸时,只见雪白一张瓜子脸,双眉弯弯,凤目含愁,竟是个极美貌的中年女子,只是剃光了头,顶有香疤,原来是个尼姑。 韦小宝心中一喜:“尼姑总比和尚好说话些。”忙欲坐起,只觉胸口剧痛,却是适才给她刺了一剑,虽仗宝衣护身,没刺伤皮肉,但她内力太强,戳得他疼痛已极,“啊哟”一声,又即翻倒。 那女尼冷冷的道:“我道少林神功有什么了不起,原来也不过如此。” 韦小宝道:“不瞒师太说,清凉寺大雄宝殿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有的是达摩院首座,有的是般若堂首座,唉唷……少林派大名鼎鼎的十八罗汉都在其内,个个都是少林派一等一的头挑高手。他们三十六人敌不过你师太一个人,唉唷……”顿了一顿,又道:“早知如此,我也不入少林寺了,唉唷……拜了师太为师,那可高上百倍。” 第368章 鹿鼎记(118) 白衣尼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少林寺学艺几年了?” 韦小宝思忖:“她行刺皇上,说要为大明天子复仇,自然是反清复明之至,只不知她跟天地会是友是敌,还是暂不吐露的为妙。”便道:“我是扬州穷人家的孤儿,爹爹给鞑子兵杀死了,从小给抓进了皇宫去当小太监,叫作小桂子。后来……” 白衣尼沉吟道:“小太监小桂子?好像听过你的名字。鞑子朝廷有个大奸臣鳌拜,是给一个小太监杀死的,那是谁杀的?”韦小宝听得“鳌拜”的名字上加了“大奸臣”三字,忙道:“是……是我杀的。”白衣尼将信将疑,道:“当真是你杀的?那鳌拜武功很高,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你怎杀他得了?” 韦小宝慢慢坐起,说了擒鳌拜的经过,如何小皇帝下令动手,如何自己冷不防在鳌拜背上刺了一刀,如何将香灰撒入他眼中,如何以铜香炉砸他的头,后来又如何在囚室中刺他背脊。这件事他已说过好几遍,每多说一次,油盐酱醋等等作料便加添一些。 白衣尼静静听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倘若当真如此,庄家那些寡妇们可真要多谢你了。”韦小宝喜道:“你老人家说的是庄家三少奶奶她们?她们早谢过我了,还送了个丫头给我,叫作双儿,这时候她一定急死啦,她……”白衣尼问道:“你又怎地识得庄家的人了?”韦小宝据实而言,最后道:“你老人家倘若不信,可以去叫双儿来问。”白衣尼道:“你知道三少奶和双儿,那就是了。怎么又去做了和尚?” 韦小宝心想老皇爷出家之事自当隐瞒,说道:“小皇帝派我做他替身,到少林寺出家,后来又派我去清凉寺。少林派的武功我学得很少,其实就算再学几十年,把什么韦陀掌、般若掌、拈花擒拿手等等都学会了,在你老人家面前,那也毫无用处。” 白衣尼突然脸一沉,森然道:“你既是汉人,为什么认贼作父,舍命去保护皇帝?真是生成的奴才胚子!” 韦小宝心中一寒,这句话实在不易回答,当时这白衣尼行刺康熙,他情急之下,挺身遮挡,可全没想到要讨好皇帝,只觉康熙是自己世上最亲近之人,就像是亲哥哥一样,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杀了他。白衣尼冷冷的道:“满洲鞑子来抢咱们大明天下,还不算最坏的坏人,更坏的是为虎作伥的汉人,只求自己荣华富贵,什么事都做得出。”说着眼光射到韦小宝脸上,缓缓的道:“我把你从这山峰上抛下去,你的护体神功还管不管用?” 韦小宝大声道:“当然不管用。其实也不用将我抛下山去,你只须轻轻在我头顶一掌,我的脑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块。” 白衣尼道:“那么你讨好鞑子皇帝,还有什么好处?” 韦小宝大声道:“我不是讨好他,小皇帝是我朋友,他……他说过要永不加赋,爱惜百姓。咱们江湖上汉子,义气为重,要爱惜百姓。”其实他对康熙义气倒确是有的,爱惜百姓什么,却做梦也没想过,眼前性命交关,只好抬出这顶大帽子来抵挡一阵。 白衣尼脸上闪过一阵迟疑之色,问道:“他说过要永不加赋,爱惜百姓?”韦小宝忙道:“不错。也不知说过几百遍了。他说鞑子进关之后大杀百姓,大大的不该,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赌,简直是禽兽畜生做的事。他心里不安,所以要上五台山来烧香拜佛,还下旨免了扬州、嘉定三年钱粮。”白衣尼点了点头。韦小宝又道:“鳌拜这大奸臣害死了许多忠良,小皇帝不许他害,他偏不听,小皇帝大怒,就叫我杀他。好师太,你若杀了小皇帝,朝廷里大事就由太后做主了。这老婊子坏得不得了,她一拿权,又要搞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赌。你要杀鞑子,还是去杀了太后这老婊子的好。” 白衣尼瞪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不可口出粗俗无礼的言语。”韦小宝道:“是,是!在你老人家跟前,以后七八十年之中,我再也不说半句粗俗的言语。” 白衣尼抬头望着天上白云,不去理他,过了一会,问道:“太后有什么不好?”韦小宝心想:“太后做的坏事,跟这师太全不相干,我得造些罪名加在她头上。”说道:“太后说该当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坟墓都掘了,看看坟里有什么宝贝,又说天下姓朱的汉人都不大要得,应当家家满门抄斩,免得他们来抢回大清的江山……” 白衣尼大怒,右手一掌拍在石上,登时石屑纷飞,厉声道:“这女人好恶毒!” 韦小宝道:“可不是吗?我劝小皇帝道,这等事万万做不得。” 白衣尼哼了一声,道:“你有什么学问,说得出什么道理,劝得小皇帝信你的话?” 韦小宝道:“我的道理可大着哪。我说,皇上,一个人总是要死的。阳间固然是你们满洲人掌权,你可知阴世的阎罗王是汉人还是满人?那些判官、小鬼、牛头、马面、黑无常、白无常,是汉人还是满人?他们个个是汉人。你在阳间欺凌汉人,皇上,世间并没有真正万岁之人,就算你活到一百岁,总有一天你要大大的糟糕。小皇帝说,小桂子,亏得你提醒。因此太后那些坏主意,小皇帝一句也不听,反说要颁下银两,大修大明皇帝的坟,从洪武爷爷的修起,一直修到崇祯皇帝,对了,还有什么福王、鲁王、唐王、桂王。我也记不清那许多皇帝。” 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红,掉下泪来,一滴滴眼泪从衣衫上滚下,滴在草上,过了好一会,她伸衣袖一拭泪水,说道:“若真如此,你不但无过,反而有极大功劳,要是我大明列代皇帝的陵墓都教这恶女人给掘了……”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她站起身来,走上一块悬崖。 韦小宝大叫:“师太,你……你千万不可……不可自寻短见。”说着奔过去拉她左臂。在这片刻之间,他对这美貌尼姑已大有好感,只觉她清丽高雅,斯文慈和,生平所见女子中没一个及得上。奋力拉扯之下,只拉到一只空袖,韦小宝一怔,才知她没了左臂,急忙松手。 白衣尼回头道:“胡闹!我为什么要寻短见?”韦小宝道:“我见你很伤心,怕你一时想不开。”白衣尼道:“我如自寻短见,你回到皇帝身边,从此大富大贵,岂不是好?”韦小宝道:“不,不!我做小太监是迫不得已,鞑子兵杀了我爸爸,我怎能认贼作……作那个爹?”白衣尼点点头,道:“你倒也还有良心。”从身边取出十几两银子,伸手给他,说道:“给你做盘缠,你回扬州本乡去罢。” 韦小宝心想:“我赏人银子,不是二百两,也有一百两,怎希罕你这点儿钱?这师太心肠软,我索性讨讨她的好。”不接银子,突然伏在地下,抱住她腿,放声大哭。白衣尼皱眉道:“干什么?起来,起来。”韦小宝道:“我……我不要银子。”白衣尼道:“那你哭什么?”韦小宝道:“我没爹没娘,从来没人疼我,师太,你……你就像我娘一样。我自个儿常常想,有……有个好好疼我的妈妈就好了。”白衣尼脸上一红,轻声啐道:“胡说八道!我是出家人……”韦小宝道:“是,是!”站起身来,泪痕满脸,说哭便哭原是他的绝技之一。 白衣尼沉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么带你一起上路好了。不过你是个小和尚……” 韦小宝心想,回去北京,那当真再好不过,忙道:“我这小和尚是假的,下山后换过衣衫,便不是小和尚了。” 白衣尼点点头,更不说话,同下峰来。遇到险峻难行之处,白衣尼提住他衣领,轻轻巧巧的一跃而过。韦小宝大赞不已,又说少林派武功天下闻名,可及不上她一点边儿,那白衣尼便似听而不闻。待韦小宝说到第七八遍时,白衣尼道:“少林派武功自有独到之处,小孩儿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黄。单以你这刀枪不入的护体神功而言,我就不会。” 韦小宝一阵冲动,说道:“我这护体神功是假的。”解开外衣,露出背心,道:“这件背心才是刀枪不入。”白衣尼伸手一扯,指上用劲,以她这一扯之力,连钢丝也扯断了,可是那背心竟纹丝不动。她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我本来奇怪,就算少林派内功当真了得,以你小小年纪,也决计练不到这火候。”解开了心中一个疑团,甚是高兴,笑道:“你这孩子,说话倒也老实。” 韦小宝暗暗好笑,一生之中,居然有人赞他老实,当真希罕之至,说道:“我对别人也不怎么老实,对师太却句句说的是实话,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多半是我把你当作是我……我妈……”白衣尼道:“以后别再说这话,难听得很。” 韦小宝道:“是,是。”心道:“你在我胸口戳了这一下,这时候还在痛。我已叫了你好几声妈,就算扯直了。”他叫人妈妈,就是骂人为婊子,得意之下,又向白衣尼瞧了一眼,见到她高华贵重的气象,不自禁的心生尊敬,好生后悔叫了她几声“妈”。他又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却见她泪水盈眶,泫然欲泣,心下奇怪。 他自然不知道,白衣尼心中正在想:“这件背心,我早该想到了。他……他……可不是也有这么一件吗?” 白衣尼和他自北边下山,折而向东。到得一座市镇,韦小宝便去购买衣衫,打扮成个少年公子模样。他假扮喇嘛,护着顺治离清凉寺时,几十万两银票自然决不离身。一路之上吩咐店家供应精美素斋。服侍得白衣尼十分周到。 白衣尼对菜肴美恶分辨甚精,便如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一般,与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她虽不有意挑剔,但如菜肴精致,便多吃几筷。韦小宝有的是银子,只要市上买得到,什么人参、燕窝、茯苓、银耳、金钱菇,有多贵就买多贵。他掌管御厨多时,太后、皇帝每逢佛祖诞、观音诞或是祈年大斋都要吃素,他点起素菜来自也十分在行。有时客店中的厨子不知如何烹饪,倒要他去厨房指点一番,煮出来倒也与御膳有七八分差相仿佛。 白衣尼沉默寡言,往往整日不说一句话。韦小宝对她既生敬意,便也不敢胡说八道。不一日到了北京,韦小宝去找了一家大客店,一进门便赏了十两银子。客店掌柜虽觉尼姑住店有些突兀,但这位贵公子出手豪阔,自是殷勤接待。白衣尼似乎一切视作当然,从来不问。 用过午膳后,白衣尼道:“我要去煤山瞧瞧。”韦小宝道:“去煤山吗?那是崇祯皇帝归天的地方,咱们得去磕几个头。” 那煤山便在皇宫之侧,片刻即到。来到山上,韦小宝指着一株大树,说道:“崇祯皇帝便是在这株树上吊死的。” 白衣尼伸手抚树,手臂不住颤动,泪水扑簌簌的滚落,忽然放声大哭,伏倒在地。 韦小宝见她哭得伤心,寻思:“难道她认得崇祯皇帝?”心念一动:“莫非她就跟陶姑姑一样,也是大明皇宫里的宫女,说不定还是崇祯皇帝的妃子。不,年纪可不对了,她看起来比老婊子还年轻,不会是崇祯的妃子。”只听她哭得哀切异常,一口气几乎转不过来,忍不住也掉下泪来,跪倒在地,向那树拜了几拜。 白衣尼哀哭良久,站起身来,抱住了树干,突然全身颤抖,昏晕了过去,身子慢慢软垂下来。韦小宝吃了一惊,急忙扶住,叫道:“师太,师太,快醒来。” 过了好一会,白衣尼悠悠醒转,定了定神,说道:“咱们去皇宫瞧瞧。”韦小宝道:“好,咱们先回客店。我去弄套太监的衣衫来,师太换上了,我带你入宫。”白衣尼怒道:“我怎能穿鞑子太监的衣衫?”韦小宝道:“是,是。那么……那么……有了,师太扮作个喇嘛,皇宫里经常有喇嘛进出的。”白衣尼道:“我也不扮喇嘛。就这样冲进宫去,谁能阻挡?” 韦小宝道:“是,谅那些侍卫也挡不住师太。只不过……这不免要大开杀戒。师太只顾杀人,就不能静静的瞧东西了。”他可真不愿跟白衣尼就这样硬闯皇宫。白衣尼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今天晚上乘黑闯宫便了。你在客店里等着我,以免碰到危险。”韦小宝道:“不,不,我跟你一起去。你一个人进宫,我不放心。皇宫里我可熟得到了家,地方熟,人也熟。你想瞧什么地方,我带你去便是。”白衣尼不语,呆呆出神。 到得二更天时,白衣尼和韦小宝出了客店,来到宫墙之外。韦小宝道:“咱们绕到东北角上,那边的宫墙较矮,里面是苏拉杂役居住的所在,没什么侍卫巡查。”白衣尼依着他指点,来到北十三排之侧,抓住韦小宝后腰,轻轻跃进宫去。 韦小宝低声道:“这边过去是乐寿堂和养性殿,师太你想瞧什么地方?”白衣尼沉吟道:“什么地方都瞧瞧。”向西从乐寿堂和养性殿之间穿过,绕过一道长廊,经玄穹宝殿、景阳宫、钟粹宫而到了御花园中。 白衣尼虽在黑暗之中,仍行走迅速,转弯抹角,竟没丝毫迟疑,遇到侍卫和更夫巡查,便在屋角或树林后一躲。韦小宝大奇:“她怎地对宫中情形如此熟悉?她以前定是在宫里住过的。” 跟着她过御花园,继续向西,出坤宁门,来到坤宁宫外。白衣尼微一踌躇,问道:“皇后是不是住在这里?”韦小宝道:“皇上还没大婚,没有皇后。从前太后住在这里,现今搬到慈宁宫去了。眼下坤宁宫没人住。”白衣尼道:“咱们去瞧瞧。”来到坤宁宫外,伸手按上窗格,微一使劲,窗闩嗤嗤轻响,已然断了,拉开窗子,跃了进去。韦小宝跟着爬进。 坤宁宫是皇后寝宫,韦小宝从没来过,这寝宫久无人住,触鼻一阵灰尘霉气。月光从窗纸中映进一些微光,依稀见到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听得扑簌簌之声,却是她眼泪流上了衣襟。 第369章 鹿鼎记(119) 韦小宝心道:“是了,她多半跟陶姑姑一样,本来是宫里的宫女,服侍过前朝皇后。”只见她抬头瞧着屋梁,低声道:“周皇后,就是……就是在这里自尽死的。”韦小宝应道:“是。”心下更无怀疑,低声问道:“师太,你要不要见见我姑姑?” 白衣尼奇道:“你姑姑?她是什么人?”韦小宝道:“我姑姑姓陶,叫作陶红英……”白衣尼轻声惊呼:“红英?”韦小宝道:“是啊,说不定你认识她。我姑姑从前是服侍崇祯皇帝长公主的。” 白衣尼道:“好,好!她在那里?你快……快去叫她来见我。”她一直泰然自若,即便那日在清凉寺中行刺康熙,尽管行动迅捷,仍不失镇静,可是此刻语音中竟显得十分焦急。 韦小宝道:“今晚是叫不到了。”白衣尼连问:“为什么?为什么?”韦小宝道:“我姑姑忠于大明,曾行刺鞑子太后,可惜刺她不死,只好在宫里躲躲藏藏。她要见到我的暗号之后,明晚才能相见。” 白衣尼道:“很好,红英这丫头有气节。你做什么暗号?”韦小宝道:“我跟姑姑约好的。我在火场上堆一个石堆,插一根木条,她便知道了。” 白衣尼道:“咱们就做暗号去。”跃出窗外,拉了韦小宝的手,出隆福门,过永寿宫、体元殿、保华殿,向北来到火场。韦小宝拾起一根炭条,在一块木片上画了只雀儿,用乱石堆成一堆,将木条插入石堆。白衣尼忽道:“有人来啦!” 火场是宫中焚烧废物的所在,深夜忽然有人到来,事非寻常。韦小宝一拉白衣尼的手,躲到了一只大瓦缸之后,只听得脚步声细碎,一人奔将过来,站定身四下一看,见到了韦小宝所插的木条,微微一怔,便走过去拔起。这人一转身,月光照到脸上,韦小宝见到正是陶红英,心中大喜,叫道:“姑姑,我在这里。”从瓦缸后走了出来。 陶红英抢上前来,一把搂住了他,喜道:“好孩子,你终于来了。每天晚上,我都到这里来瞧瞧,只盼早日见到你的记号。”韦小宝道:“姑姑,有一个人想见你。”陶红英微感诧异,放开了他身子,问道:“是谁?” 白衣尼站直身子,低声道:“红英,你……你还认得我么?” 陶红英没想到瓦缸后另有别人,吃了一惊,退后三步,右手在腰间一摸,拔短剑在手,道:“是……是谁?”白衣尼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不认得我了。”陶红英道:“我……我见不到你脸,你……你是……” 白衣尼身子微侧,让月光照在她半边脸上,低声道:“你相貌也变了很多啦。” 陶红英颤声道:“你是……你是……”突然掷下短剑,叫道:“公主,是你?我……我……”扑过去抱住白衣尼的腿,伏在地下,呜咽道:“公主,今日能再见到你,我……我便即刻死了,也……也欢喜得紧。” 一听得“公主”二字,韦小宝这一下惊诧自是非同小可,但随即想起陶红英先前说过的往事:她是前朝宫中的宫女,一直服侍长公主,李闯攻入北京后,崇祯提剑要杀长公主,砍断了她手臂,陶红英在混乱中晕了过去,醒转来时,皇帝和公主都已不见。韦小宝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心想:“她少了一条手臂,对宫中情形这样熟悉,又在坤宁宫中哭泣,我早该想到了。似她这等高贵模样,怎能会是宫女?我到这时候才知,真是大大的蠢才。不过她比建宁公主,可又华贵美丽得多了。” 只听白衣尼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宫里?”陶红英呜咽道:“是。”白衣尼道:“这孩子说,你曾行刺鞑子皇太后,那很好。可……可也难为你了。”说到这里,泪水不禁涔涔而下。陶红英道:“公主是万金之体,不可在这里耽搁。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宫。”白衣尼叹了口气,道:“我早已不是公主了。”陶红英道:“不,不,在奴婢心里,你永远是公主,是我的长公主。” 白衣尼凄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脸颊上泪珠莹然,这一笑更显凄清。她缓缓的道:“宁寿宫这会儿有人住么?我想去瞧瞧。”陶红英道:“宁寿宫……现今是……是鞑子的建宁公主住着。不过这几天鞑子皇帝、太后和公主都不在宫里,不知上那里去了。宁寿宫只余下几个宫女太监。待奴婢去把他们杀了,请公主过去。”宁寿宫是公主的寝宫,正是这位大明长平公主的旧居。 白衣尼道:“那也不用杀人,我们过去瞧瞧便是。”陶红英道:“是。”她不知长平公主已身负超凡入圣的武功,只道是韦小宝带着她混进宫来的。她乍逢故主,满心激动,别说公主不过是要去看看旧居,就是刀山油锅,也毫不思索的抢先跳了。 当下三人向北出西铁门,折而向东,过顺贞门,经北五所、茶库,来到宁寿宫外。 陶红英低声道:“待奴婢进去驱除宫女太监。”白衣尼道:“不用。”伸手推门,门闩轻轻一响的断了,宫门打开,白衣尼走了进去。虽换了朝代,宫中规矩并无多大更改,宁寿宫是白衣尼的旧居,她熟知太监宫女住宿何处,不待众人惊觉,已一一点了各人晕穴,来到公主寝殿。陶红英又惊又喜,道:“公主,想不到你武功如此了得!” 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回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曾在这里图绘一人的肖像,又曾与此人同被共枕。现今天下都给鞑子占了去,自己这间卧室,也给鞑子公主占住了,那人更远在绝域万里之外,今生今世,再也难以相见……(按:大明长平公主之事,请参阅拙作《碧血剑》。)陶红英和韦小宝侍立在旁,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白衣尼轻声叹息,幽幽的道:“点起烛火。”陶红英道:“是。”点燃了蜡烛,只见墙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剑皮鞭之类的兵器,便如是个武人的居室,那里像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寝宫。 白衣尼道:“原来这公主也生性好武。” 韦小宝道:“这鞑子公主的脾气很怪,不但喜欢打人,还喜欢人家打她,武功却稀松平常,连我也不如。”他向床上瞧了一眼,想起那日躲在公主被中,给太后抓住,若不是那枚五龙令掉了出来,此刻早在阴世做小太监、服侍阎罗王的公主了。 白衣尼轻声道:“我那些图画、书册,都给她丢掉了?”陶红英道:“是。这番邦女子只怕字也认不得几个,懂得什么丹青图书?” 白衣尼左手一抬,袖子微扬,烛火登时灭了,说道:“你跟我出宫去罢。” 陶红英道:“是。”又道:“公主,你身手这样了得,如能抓到鞑子太后,逼她将那几部经书交了出来,便可破了鞑子的龙脉。” 白衣尼道:“什么经书?鞑子的龙脉?”陶红英当下简述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来历。白衣尼默默的听完,沉吟半晌,说道:“这八部经书之中,倘若当真藏着这么个大秘密,能破得鞑子的龙脉,自然再好不过。等鞑子皇太后回宫,我们再来。” 三人出得宁寿宫,仍从北十三排之侧城墙出宫,回到客店宿歇。陶红英和白衣尼住在一房,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卧,喜不自胜,这一晚那里能再睡得着? 韦小宝却想:“五部经书在我手里,有一部在皇上那里,另外两部却不知在那里。这位公主师太要逼老婊子交出经书,她是交不出的,正好三言两语,撺掇公主师太杀了她,拔了皇上和我的眼中钉。” 此后数日,白衣尼和陶红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户,韦小宝每日里出去打听,皇上是否已经回宫。到第七日上午,见康亲王、索额图、多隆等人率领大批御前侍卫,拥卫着几辆大轿子入宫,知皇上已回。果然过不多时,一群群亲王贝勒、各部大臣陆续进宫,自是去恭叩圣安。韦小宝回到客店告知。 白衣尼道:“很好,今晚我进宫去。鞑子皇帝已回,宫中守卫必比上次严密数倍,你们二人在客店里等着我便是。”韦小宝道:“公主师太,我跟你去。”陶红英也道:“奴婢想随着公主。奴婢和这孩子熟知宫中地形,不会有危险的。”她既和故主重逢,说什么也不肯再离她一步了。白衣尼点头允可。 当晚三人自原路入宫,来到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外。四下里静悄悄地,白衣尼带着二人绕到宫后,抓住韦小宝后腰越墙而入,落地无声。陶红英跃下之时,白衣尼左手衣袖在她腰间一托,她落地时便也一无声息。韦小宝指着太后寝宫的侧窗,打手势示意太后住于该处,领着二人走入后院。那是慈宁宫宫女的住处。只见三间屋子的窗中透出淡淡黄光。白衣尼自一间屋子的窗缝中向内张望,见十余名宫女并排坐在凳上,每人低头垂眉,犹似入定一般。她轻轻掀开帘子,迳自走进太后寝殿。韦小宝和陶红英跟了进去。 桌上明晃晃的点着四根红烛,房中一人也无。陶红英低声道:“婢子曾划破三口箱子,抽屉中也全找过了,还没见到经书影子,鞑子太后和那个假宫女就进来了……啊哟,有人来啦!” 韦小宝一扯她衣袖,忙躲到床后。白衣尼点点头,和陶红英跟着躲在床后。只听房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妈,我跟你办成了这件事,你赏我什么?”正是建宁公主。听得太后道:“妈差你做些小事,也要讨赏。真不成话!”两人说着话,走进房来。 建宁公主道:“啊哟,这还是小事吗?皇帝哥哥查问起来,知道是我拿的,非大大生气不可。”太后坐了下来,道:“一部佛经,又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去五台山进香,为的是求菩萨保佑,回宫之后,仍要诵经念佛,菩萨这才欢喜哪。”公主道:“既然没什么大不了,我就跟皇帝哥哥说去,说你差我拿了这部《四十二章经》,用来诵经念佛,求菩萨保佑他国泰民安,皇帝哥哥万岁万岁万万岁。” 韦小宝心中喜道:“妙极,原来你差公主去偷经书。”转念一想,又觉运气不好,这次倘若不是和白衣尼同来,这部经书大可落入自己手中,现下却没指望了。 太后道:“你去说好了。皇帝如来问我,我说不知道这回事。小孩子家胡言乱语,也作得准的?”建宁公主叫道:“啊哟,妈,你想赖么?经书明明在这里。”太后嗤的一笑,道:“那也容易,我丢在炉子里烧了便是。”公主笑道:“算了,算了,我总说不过你。小气的妈,你不肯赏也罢了,却来欺侮女儿。”太后道:“你什么都有了,又要我赏什么?” 公主道:“我什么都有了,就是差了一件。”太后道:“差什么?”公主道:“差了个陪我玩儿的小太监。”太后又是一笑,说道:“小太监,宫里几百个小太监,你爱差那个陪你玩,就叫那一个,还嫌少了?”公主道:“不,那些小太监笨死啦,都不好玩。我要皇帝哥哥身边的那个小桂子……” 韦小宝心中一震:“这死丫头居然还记着我。陪她玩这件差事可不容易干,一不小心,便送了老子的一条老命。”只听公主续道:“我问皇帝哥哥,他说差小桂子出京办事去了。可是这么久也不回来。妈,你去跟皇帝说,要他将小桂子给了我。” 韦小宝肚里暗骂:“鬼丫头倒想得出,老子落入了你手里,全身若不是每天长上十七八个大伤口,老子就跟你姓。啊哟,公主姓什么?公主跟小皇帝是一样的姓,小皇帝却又姓什么?老子当真胡涂,这可不知道。” 太后道:“皇帝差小桂子去办事,你可知去了那里?去办什么事?” 建宁公主道:“这个我倒知道。听侍卫们说,小桂子是在五台山上。” 太后“啊”的一声,轻声惊呼,道:“他……便在五台山上?这一次咱们怎地没见到他?”公主道:“我也是回宫之后,才听侍卫们说起的,可不知皇帝哥哥派他去五台山干什么。听侍卫们说,皇帝哥哥又升了他的官。” 太后嗯了一声,沉思半晌,道:“好,等他回宫,我跟皇帝说去。”语音冷淡,似乎心思不属,又道:“不早了,你回去睡罢。” 公主道:“妈,我不回去,我要陪你睡。”太后道:“又不是小娃娃啦,怎不回自己屋里去?”公主道:“我屋里闹鬼,我怕!”太后道:“胡说,什么闹鬼?”公主道:“妈,真的。我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都说,前几天夜里,每个人都让鬼给迷了,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个个人都做恶梦。”太后道:“那有这等事,别听奴才们胡说。我们不在宫里,奴才们心里害怕,便疑神疑鬼的。快回去罢。”公主不敢再说,请了安退出。 太后坐在桌边,一手支颐,望着烛火呆呆出神,过了良久,一转头间,突然见到墙上两个人影,随着烛焰微微颤动。她还道是眼花,凝神再看,果然是两个影子。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并列。这一惊非同小可,想到自己过去害死了的人命,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饶是一身武功,竟不敢回过头来。 过了好一会,想起:“鬼是没影子的,有影子的就不是鬼。”可是屏息倾听,身畔竟没第二人的呼吸声,只吓得全身酸软,动弹不得,瞪视着墙上两个影子,几欲晕去。 突然之间,听到床背后有人轻声呼吸,心中一喜,转过头来。 只见一个白衣尼姑隔着桌子坐在对面,一双妙目凝视着自己,容貌清秀,神色木然,一时也看不出是人是鬼。太后颤声道:“你……你是谁?为……为什么在这里?” 白衣尼不答,过了片刻,冷冷的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太后听到她说话,惊惧稍减,说道:“这里是皇宫内院,你……你好大胆!”白衣尼冷冷的道:“不错,这里是皇宫内院,你是什么东西?大胆来到此处?”太后怒道:“我是皇太后,你是何方妖人?” 第370章 鹿鼎记(120) 白衣尼伸出右手,按在太后面前那部《四十二章经》上,慢慢拿过。太后喝道:“放手!”呼的一掌,向她面门击去。白衣尼右手翻起,和她对了一掌。太后身子一晃,离椅而起,低声喝道:“好啊,原来是个武林高手。”既知对方是人非鬼,惧意尽去,扑上来呼呼呼呼连击四掌。白衣尼坐在椅上,并不起立,先将经书往怀中一揣,举掌将她攻来的四招一一化解。太后见她取去经书,惊怒交集,催动掌力,霎时间又连攻了七八招。白衣尼一一化解,始终不加还击。太后伸手在右腿上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 韦小宝凝神看去,见太后手中所握的是一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当日杀海大富用的便是此物。她兵刃在手,气势一振,接连向白衣尼戳去,只听得风声呼呼,掌劈刺戳,寝宫中一条条白光急闪。韦小宝低声道:“我出去喝住她,别伤了师太。”陶红英一把拉住,低声道:“不用!” 但见白衣尼仍稳坐椅上,右手食指东一点、西一戳,将太后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 太后倏进倏退,忽而跃起,忽而伏低,迅速已极,掌风将四枝蜡烛的火焰逼得向后倾斜,突然间房中一暗,四枝烛火熄了两枝,更拆数招,余下两枝也都熄了。 黑暗中只听得掌风之声更响,夹着太后重浊的喘息之声。忽听白衣尼冷冷的道:“你身为皇太后,这些武功是那里学来的?”太后不答,仍竭力进攻,突然啪啪啪啪四下清脆之声,显是太后脸上给打中了四下耳光,跟着她“啊”的一声叫,声音中充满着愤怒与惊惧,腾的一响,登时房中更无声音。 黑暗中火光一闪,白衣尼手中已持着一条点燃了的火摺,太后却直挺挺的跪在她身前,一动也不动。韦小宝大喜,心想:“今日非杀了老婊子不可。” 只见白衣尼将火摺轻轻向上一掷,火摺飞起数尺,左手衣袖挥出,那火摺为袖风所送,缓缓飞向蜡烛,竟将四枝蜡烛逐一点燃,便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空中拿住一般。白衣尼衣袖向里一招,一股吸力将火摺吸了回来,伸右手接过,轻轻吹熄了,放入怀中。只将韦小宝瞧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后遭点中穴道,跪在地下,一张脸忽而紫胀,忽而惨白,低声怒道:“你快把我杀了,这等折磨人,不是高人所为。”白衣尼道:“你一身蛇岛武功,这可奇了。一个深宫中的贵人,怎会和神龙教拉上了干系?” 韦小宝暗暗咋舌,心想这位师太无事不知,以后向她撒谎,可要加倍留神。太后道:“我不知神龙教是什么。我这些微末功夫,是宫里一个太监教的。”白衣尼道:“太监?宫里的太监,怎会跟神龙教有关?他叫什么名字?”太后道:“他叫海大富,早已死了。”韦小宝肚里大笑,心道:“老婊子胡说八道之至。倘若她知我躲在这里,可不敢撒这漫天大谎了。” 白衣尼沉吟道:“海大富?没听见过这一号人物。你刚才向我连拍七掌,掌力阴沉,那是什么掌法?”太后道:“我师父说,这是武当派功夫,叫作……叫作柔云掌。” 白衣尼摇头道:“不是,这是‘化骨绵掌’。武当派名门正派,怎能有这等阴毒功夫?”太后道:“师太说得是。那是我师父说的,我……我可不知。”她见白衣尼武功精深,见闻广博,心中越来越敬畏,言语中便也越加客气。白衣尼道:“你用这路掌法伤过多少人?”太后道:“我……晚辈生长深宫,习武只为了强身,从来没伤过一个人。”韦小宝心道:“不要脸,大吹法螺,不用本钱。” 只听她又道:“师太明鉴,晚辈有人保护,一生之中,从没跟人动过手,今晚遇上师太,那是第一次。晚辈所学的武功,原来半点也没用。”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的武功,也算挺不差的了。” 太后道:“晚辈是井底之蛙,今日若不见到师太的绝世神功,岂知天地之大。”白衣尼唔了一声,问道:“那太监海大富几时死的?是谁杀了他的?”太后道:“他……他逝世多年,是年老病死的。”白衣尼道:“你自身虽未作恶,但你们满洲鞑子占我大明江山,逼死我大明天子。你是第一个鞑子皇帝的妻子,第二个鞑子皇帝的母亲,却也容你不得。” 太后大惊,颤声道:“师……师太,当今皇帝不是晚辈生的。他的亲生母亲是孝康皇后,早已死了。”白衣尼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是你身为顺治之妻,他残杀我千千万万汉人百姓,何以你未有一言相劝?”太后道:“师太明鉴,先帝只宠那狐媚子董鄂妃,晚辈当年要见先帝一面也难,实在无从劝起。”白衣尼沉吟片刻,道:“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今日我不来杀你……”太后道:“多谢师太不杀之恩,晚辈今后必定日日诵经念佛。那……那部佛经,请师太赐还了罢。” 白衣尼道:“这部《四十二章经》,你要来何用?”太后道:“晚辈虔心礼佛,今后有生之年,日日晚晚都要念经。”白衣尼道:“《四十二章经》是十分寻常的经书,不论那一所庙宇寺院之中,都有十部八部,何以你非要这部不可?”太后道:“师太有所不知。这部经书是先帝当年日夕诵读的,晚辈不忘旧情,对经如对先帝。”白衣尼道:“那就不是了。诵经礼佛之时,须当心中一片空明,不可有丝毫情缘牵缠。你一面念经,一面想着死去的丈夫,复有何用?”太后道:“多谢师太指点。只是……只是晚辈愚鲁,解脱不开。” 白衣尼双眼中突然神光一现,问道:“到底这部经书之中,有什么古怪,你给我从实说来。”太后道:“实在……实在是晚辈一片痴心。先帝虽然待晚辈不好,可是我始终忘不了他,每日见到这部经书,也可稍慰思念之苦。” 白衣尼叹道:“你既执迷不悟,不肯实说,那也由得你。”左手衣袖挥动,袖尖在她身上一拂,遭封的穴道登时解了。太后道:“多谢师太慈悲!”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白衣尼道:“我也没什么慈悲。你那‘化骨绵掌’打中在别人身上,那便如何?” 太后道:“那太监没跟我说过,只说这路掌法很是了得,天下没几人能抵挡得住。” 白衣尼道:“嗯,适才你向我拍了七掌,我也没抵挡,只是将你七招‘化骨绵掌’的掌力尽数送了回去,从何处来,回何处去。这掌力自你身上而出,回到你身上。这恶业是你自作,自作自受,须怪旁人不得。” 太后不由得魂飞天外。她自然深知“化骨绵掌”的厉害,身中这掌力之后,全身骨骸酥化,寸寸断绝,终于遍体如绵,欲抬一根小指头也不可得。当年她以此掌力拍死贞妃和孝康皇后,二人临死时的惨状,自己亲眼目睹。这白衣尼武功如此了得,而将敌人掌力逼回敌身,亦为武学中所常有,此言自非虚假,这便似有人将七掌“化骨绵掌”拍在自己身上。适才出手,唯恐不狠,实已竭尽平生之力,只一掌便已禁受不起,何况连拍七掌?霎时间惊惧到了极处,跪倒在地,叫道:“求师太救命。” 白衣尼叹了口气,道:“业由自作,须当自解,旁人可无能为力。”太后磕头道:“还望师太慈悲,指点一条明路。”白衣尼道:“你事事隐瞒,不肯吐实。明路好端端的就摆在你眼前,自己偏不愿走,又怨得谁来?我纵有慈悲之心,也对我们汉人同胞施去。你是鞑子贵人,跟我有深仇大恨,今日不亲手取你性命,已是慈悲之极了。”说着站起身来。 太后心知时机稍纵即逝,此人一走,自己数日间便会死得惨不堪言,贞妃和孝康皇后临死时痛楚万状、辗转床笫的情景,霎时之间都现在眼前,不由得全身发颤,叫道:“师……师太,我不是鞑子,我是,我是……”白衣尼问道:“你是什么?”太后道:“我是,我是……汉人。”白衣尼冷笑道:“到这当儿还在满口胡言。鞑子皇后那有由汉人充任之理?”太后:“我不是胡言。当今皇帝的亲生母亲佟佳氏,她父亲佟图赖是汉军旗的,就是汉人。”白衣尼道:“她是母以子贵,听说本来只是妃子,并不是皇后。她从来没做过皇后,儿子做了皇帝之后,才追封她为皇太后。” 太后俯首道:“是。”见白衣尼举步欲行,急道:“师太,我真的是汉人,我……我恨死了鞑子。”白衣尼道:“那是什么缘故?”太后道:“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我原是不该说的,不过……不过……”白衣尼道:“既不该说,就不用说了。” 太后这当儿当真是火烧眉毛,只顾眼下,其余一切都顾不得了,一咬牙,说道:“我这太后是假的,我……我不是太后!” 此言一出,白衣尼固然一愕,躲在床后的韦小宝更大吃一惊。白衣尼缓缓坐入椅中,问道:“怎么是假的?”太后道:“我父母为鞑子所害,我恨死了鞑子,我被逼入宫做宫女,服侍皇后,后来……后来,我假冒了皇后。” 韦小宝越听越奇,心道:“这老婊子撒谎的胆子当真不小,这等怪话也敢说。乖乖龙的东,老婊子还没入我白龙门,已学全了掌门使小白龙的吹牛功夫。我入宫假冒小太监,难道她也是入宫假冒皇后?” 只听太后又道:“真太后是满洲人,姓博尔济吉特,是科尔沁贝勒的女儿。晚辈的父亲姓毛,是浙江杭州的汉人,便是大明大将军毛文龙。晚辈名叫毛东珠。”白衣尼一怔,问道:“你是毛文龙的女儿?当年镇守皮岛的毛文龙?”太后道:“正是。我爹爹和鞑子连年交战,后来给袁崇焕大帅所杀。其实……其实那是由于鞑子的反间计。”白衣尼哦了一声,道:“这倒是奇闻了。你怎能冒充皇后,这许多年竟会不给发觉?” 太后道:“晚辈服侍皇后多年,她的说话声调、举止神态,给我学得维肖维妙。我这副面貌,也是假的。”说着走到妆台之侧,拿起一块锦帕,在金盒中浸湿了,在脸上用力擦洗数下,又在双颊上撕下两块人皮一般的物事来,登时相貌大变,本来胖胖的一张圆脸,忽然变成了瘦削的瓜子脸,眼眶下面也凹了进去。 白衣尼“啊”的一声,甚感惊异,说道:“你相貌果然大大不同了。”沉吟片刻,道:“可是要假冒皇后,毕竟不是易事。难道你贴身的宫女会认不出?连你丈夫也认不出?”太后道:“我丈夫?先帝只宠爱狐媚子董鄂妃一人,这些年来,他从来没在皇后这里住过一晚。真皇后他一眼都不瞧,假皇后他自然也不瞧。”这几句话语气甚是苦涩,又道:“别说我假扮得甚像,就算全然不像,他……他……哼,他又怎会知道?” 白衣尼微微点头,又问:“那么服侍皇后的太监宫女,难道也都认不出来?”太后道:“晚辈一制住皇后,便让她将坤宁宫的太监宫女尽数换了新人。我极少出外,偶尔不得不出去,宫里规矩,太监宫女们也不敢正面瞧我,就算远远偷瞧一眼,又怎分辨得出真假?” 白衣尼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不对。你说老皇帝从不睬你,可是……可是你却生下了一个公主。”太后道:“这个女儿不是皇帝生的。他父亲是汉人,有时偷偷来到宫里和我相会,便假扮了宫女。这人……他不久之前不幸……不幸病死了。” 陶红英捏了捏韦小宝的手掌,两人均想:“假扮宫女的男子倒确是有的,只不过不是病死而已。”韦小宝又想:“怪不得公主如此野蛮胡闹,原来是那个假宫女所生的杂种。老皇爷慈祥温和,生的女儿决不会这样。” 白衣尼心想:“你忽然怀孕生女,老皇帝若没跟你同房,怎会不起疑心?”只是这种居室之私,她处女出家,既不明就里,也问不出口,寻思:“这人既处心积虑的假冒皇后,一觉怀孕,总有法子遮掩,那也不必细查。”摇了摇头,说道:“你的话总是不尽不实。” 太后急道:“前辈,连这等十分可耻之事,我也照实说了,余事更加不敢隐瞒。” 白衣尼道:“如此说来,那真太后是给你杀了。你手上沾的血腥却也不少。”太后道:“晚辈诵经拜佛,虽对鞑子心怀仇恨,却不敢胡乱杀人。真太后还好端端的活着。”这句话令床前床后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白衣尼道:“她还活着?你不怕泄漏秘密?” 太后走到一张大挂毡之前,拉动毡旁的羊毛绳子,挂毡慢慢卷了上去,露出两扇柜门。太后从怀里摸出一枚黄金钥匙,开了柜上暗锁,打开柜门,只见柜内横卧着一个女人,身上盖着锦被。白衣尼轻轻一声惊呼,问道:“她……她便是真太后?” 太后道:“前辈请瞧她相貌。”说着手持烛台,将烛光照在那女子脸上。白衣尼见那女子容色憔悴,更无半点血色,但相貌确与太后除去脸上化装之前甚为相似。那女子微微将眼睁开,随即闭住,低声道:“我不说,你……你快将我杀了。” 太后道:“我从来不杀人,怎会杀你?”说着关上柜门,放下挂毡。白衣尼道:“你将她关在这里,已关了许多年?”太后道:“是。”白衣尼道:“你逼问她什么事?只因她坚决不说,这才得以活到今日。她一说了出来,你立时便将她杀了,是不是?” 太后道:“不,不。晚辈知道佛门首戒杀生,平时常常吃素,决不会伤她性命。” 白衣尼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不明白你心思?这人关在这里,时时刻刻都有危险,你不杀她,必有重大图谋。倘若她在柜内叫嚷起来,岂不立时败露机关?” 太后道:“她不敢叫的,我对她说,这事要是败露,我首先杀了老皇帝。后来老皇帝死了,我就说要杀小皇帝。这鞑子女人对两个皇帝忠心耿耿,决不肯让他们受到伤害。”白衣尼道:“你到底逼问她什么话?她不肯说,你干么不以皇帝的性命相胁?” 太后道:“她说我倘若害了皇帝,她立即绝食自尽。她所以不绝食,只因我答允不加害皇帝。” 第371章 鹿鼎记(121) 白衣尼寻思:真假太后一个以绝食自尽相胁,一个以加害皇帝相胁,各有所忌,相持多年,形成僵局。按理说,真太后如此危险的人物,便一刻也留不得,杀了之后,尚须将尸骨化灰,不留半丝痕迹,居然仍让她活在宫中,自是因为她尚有一件重要秘密,始终不肯吐露之故,而秘密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问道:“我问你的那句话,你总是东拉西扯,回避不答,你到底逼问她说什么秘密?” 太后道:“是,是。这是关涉鞑子气运盛衰的一个大秘密。鞑子龙兴辽东,占了我大明天下,自是因为他们祖宗的风水奇佳。晚辈得知辽东长白山中,有一道爱新觉罗氏的龙脉,只须将这道龙脉掘断了,我们非但能光复汉家山河,鞑子还得尽数覆灭于关内。” 白衣尼点点头,心想这话倒与陶红英所说无甚差别,问道:“这道龙脉在那里?” 太后道:“这就是那个大秘密了。那时晚辈是服侍皇后的宫女,偷听到先帝和皇后的说话,却没能听得全。我只想查明了这件大事,邀集一批有志之士,去长白山掘断龙脉,我大明天下就可重光了。” 白衣尼沉吟道:“风水龙脉之事,事属虚无缥缈,殊难入信。我大明失却天下,是因历朝施政不善,苛待百姓,以致官逼民反。这些道理,直到近年来我周游四方,这才明白。” 太后道:“是,师太洞明事理,自非晚辈所及。不过为了光复我汉家山河,那风水龙脉之事,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能掘了龙脉,最糟也不过对鞑子一无所损,倘若此事当真灵验,岂不是能拯救普天下千千万万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白衣尼矍然动容,点头道:“你说得是。到底是否具有灵效,事不可知,就算无益,也绝无所损。只须将此事宣告天下,鞑子君臣深信风水龙脉之说,他们心中先自馁了,咱们图谋复国,大伙儿又多了一份信心。你逼问这真太后的,就是这个秘密?” 太后道:“正是。但这贱人知道此事关连她子孙基业,宁死不肯吐露,不论晚辈如何软骗硬吓,这些年来出尽了法子,她始终宁死不说。” 白衣尼从怀中取出那部《四十二章经》,道:“你是要问她,其余那几部经书是在何处?”太后吓了一跳,倒退两步,颤声道:“你……你已知道了?”白衣尼道:“那个大秘密,便藏在这经书之中,你已得了几部?” 太后道:“师太法力神通,无所不知,晚辈不敢隐瞒。本来我已得了三部,第一部是先帝赐给董鄂妃的,她死之后,就在晚辈这里了。另外两部,是从奸臣鳌拜家里抄出来的。可是一天晚上有人入宫行刺,在我胸口刺了一刀,将这三部经书都盗去了。师太请看。”说着解开外衣、内衣和肚兜,露出胸口一个极大伤疤。 韦小宝一颗心怦怦大跳:“再查问下去,恐怕师太要疑心到我头上来了。” 只听白衣尼道:“我知道行刺你的是谁,可是这人并没取去那三部经书。”她想这三部经书若为陶红英取去,她决不会隐瞒不说。 太后失惊道:“这刺客没盗经书?那么三本经书是谁偷去了?这……这可真奇了。” 白衣尼道:“说与不说,也全由得你。”太后道:“师太恨鞑子入骨,又法力神通,这大秘密若能交在您手里,由您老人家主持大局,去掘了鞑子的龙脉,正是求之不得,晚辈如何会再隐瞒?再说,须得八部经书一齐到手,方能找到龙脉所在,现下有一部已在师太手中,晚辈就算另有三部,也一无用处。” 白衣尼冷冷的道:“到底你心中打什么主意,我也不必费心猜测。你既是皮岛毛文龙之女,那么跟神龙教定是渊源极深的了?” 太后颤声道:“不,没……没有。晚辈……从来没听见过神龙教的名字。” 白衣尼向她瞪视片刻,道:“我传你一项散功的法子,每日朝午晚三次,依此法拍击树木,连拍九九八十一日,或许可将你体内所中‘化骨绵掌’的阴毒掌力散出。”太后大喜,跪倒叩谢。白衣尼当即传了口诀,说道:“自今以后,你只须一运内力,出手伤人,全身骨骼立即寸断,谁也救你不得了。”太后低声应道:“是。”神色黯然。韦小宝心花怒放:“此后见到老婊子,就算我没五龙令,也不用再怕她了。” 白衣尼衣袖一拂,点了她晕穴,太后登时双眼翻白,晕倒在地。 白衣尼低声道:“出来罢。”韦小宝和陶红英从床后出来。韦小宝道:“师太,这女人说话三分真,七分假,相信不得。”白衣尼点头道:“经书中所藏秘密,不单关及鞑子龙脉,其中的金银财宝,她便故意不提。” 韦小宝道:“我再来抄抄看。”假装东翻西寻,揭开被褥,见到了暗格盖板上的铜环,低声喜呼:“经书在这里了!”拉起暗格盖板,见暗格中藏了不少珠宝银票,却无经书,叹道:“没有经书!珠宝有什么用?”白衣尼道:“把珠宝都取了。日后起义兴复,在在都须用钱。”陶红英将珠宝银票包入一块锦缎之中,交给白衣尼。 韦小宝心想:“老婊子这一下可大大破财了。”又想:“怎地上次暗格中没珠宝银票?是了,上次放了经书,放不下别的东西了,可惜,可惜。” 白衣尼向陶红英道:“这女人假冒太后,多半另有图谋。你潜藏宫中,细加查察。好在她武功已失,不足为惧。”陶红英答应了,与旧主重会不久,又须分手,甚为恋恋不舍。 白衣尼带了韦小宝越墙出宫,回到客店,取出经书查看。这部经书黄绸封面,正是顺治皇帝命韦小宝交给康熙的。白衣尼揭开书面,见第一页上写着“永不加赋”四个大字,点了点头,向韦小宝道:“你说鞑子皇帝要‘永不加赋’,这四字果然写在这里。” 一页页的查阅下去。《四十二章经》的经文甚短,每一章只寥寥数行,只字体甚大,每一章才占了一页二页不等。这些经文她早已熟习如流,从头至尾的诵读一遍,与原经无一字之差,再将书页对准烛火映照,也不见有夹层字迹。 她沉思良久,见内文不过数十页,上下封皮还比内文厚得多,忽然想起袁承志所述当年得到《金蛇秘笈》的经过,于是用清水浸湿封皮,轻轻揭开,只见里面包着两层羊皮,四边密密以丝线缝合,拆开丝线,两层羊皮之间藏着数百片剪碎的极薄羊皮。 韦小宝喜叫:“是了,是了!这就是那个大秘密。” 白衣尼将碎片铺在桌上,见每一片有大有小,有方有圆,或为三角,或作菱形,皮上绘有许多弯弯曲曲的朱线,另用黑墨写着满洲文字,只是图文均已剪破,残缺不全,百余片碎皮各不相接,难以拼凑。韦小宝道:“原来每一部经书中都藏了碎皮,要八部经书都得到了,才拼成得一张地图。”白衣尼道:“想必如此。”将碎皮放回原来的两层羊皮之间,用锦缎包好,收入衣囊。 次日白衣尼带了韦小宝,出京向西,来到昌平县锦屏山思陵,那是安葬崇祯皇帝之所。陵前乱草丛生,甚是荒凉。白衣尼一路上不发一言,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陵前大哭。 韦小宝也跪下磕头,忽觉身旁长草一动,转过头来,见到一条绿色裙子。 这条绿色裙子,韦小宝日间不知已想过了多少万千次,夜里做梦也不知已梦到了多少千百次,此时陡然见到,心中怦一跳,只怕又是做梦,一时不敢去看。 只听得一个娇嫩的声音轻轻叫了一声,说道:“终于等到了,我……我已在这里等了三天啦。”接着一声叹息,又道:“可别太伤心了。”正是那绿衣女郎的声音。 这一句温柔的娇音入耳,韦小宝脑中登时天旋地转,欢喜得全身似已炸裂,一片片尽如《四十二章经》中的碎皮,有大有小,有方有圆,或为三角,或作菱形,说道:“是,是,你已等了我三天,多谢,多谢。我……我听你的话,我不伤心。”说着站起身来,一眼见到的,正是那绿衣女郎秀美绝伦的可爱容颜,只是她温柔的脸色突然转为错愕,立即又转为气恼。 韦小宝笑道:“我可也想得你好苦……”话未说完,小腹上一痛,身子飞起,向后摔出丈余,重重掉在地下,却是给她踢了一脚。但见那女郎提起柳叶刀,往他头上砍落,急忙一个打滚,啪的一声,一刀砍在地下。 那女郎还待再砍,白衣尼喝道:“住手!”那女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抛下刀子,扑在白衣尼怀里,叫道:“这坏人,他……他专门欺侮我。师父,你快把他杀了。” 韦小宝又惊又喜,又是没趣,心道:“原来她是师太的徒弟,刚才那两句话却不是向我说的。”哭丧着脸慢慢坐起,寻思:“事到如今,我只有拚命装好人,最好能骗得师太大发慈悲,作主将她配我为妻。”走上前去,向那女郎深深一揖,说道:“小人无意中得罪了姑娘,还请姑娘大人大量,不要见怪。姑娘要打,尽管下手便是,只盼姑娘饶了小人性命。” 那女郎双手搂着白衣尼,并不转身,飞腿倒踢一脚,足踝正踢中韦小宝下颚。他“啊”的一声,又向后摔倒,哼哼唧唧,一时爬不起身。 白衣尼道:“阿珂,你怎地不问情由,一见面就踢人两脚?”语气中颇有见责之意。 韦小宝一听大喜,心想:“原来你名叫阿珂,终于给我知道了。”他随伴白衣尼多日,知她喜人恭谨谦让,在她面前,越吃亏越有好处,忙道:“师太,姑娘这两脚原是该踢的,实在是我不对,真难怪姑娘生气。她便再踢我一千一万脚,那也是小的该死。”爬起身来,双手托住下颚,只痛得眼泪也流了出来。这倒不是做作,实在那一脚踢得不轻。 阿珂抽抽噎噎的道:“师父,这小和尚坏死了,他……他欺侮我。”白衣尼道:“他怎么欺侮你?”阿珂脸上一红,道:“他……欺侮了我很多……很多次。” 韦小宝道:“师太,总而言之,是我胡涂,武功又差。那一日姑娘到少林寺去玩……”白衣尼道:“你去少林寺?女孩儿家怎么能去少林寺?”韦小宝心中又是一喜:“她去少林寺,原来不是师太吩咐的,那更加好了。”说道:“那不是姑娘自己去的,是她的一位师姊要去,姑娘拗不过她,只好陪着。”白衣尼道:“你又怎知道?” 韦小宝道:“那时我奉了鞑子小皇帝之命,做他替身,在少林寺出家为僧,见到另一位姑娘向少林寺来,姑娘跟在后面,显然是不大愿意。” 白衣尼转头问道:“是阿琪带你去的?”阿珂道:“是。”白衣尼道:“那便怎样?”阿珂道:“他们少林寺的和尚凶得很,说他们寺里的规矩,不许女子入寺。”韦小宝道:“是,是。这规矩实在要不得,为什么女施主不能入寺?观世音菩萨就是女的。”白衣尼道:“那便怎样?”韦小宝道:“姑娘说,既然人家不让进寺,那就回去罢。可是少林寺的四个知客僧很没礼貌,胡言乱语,得罪了两位姑娘,偏偏武功又差劲得很。” 白衣尼问阿珂道:“你们跟人家动了手?” 韦小宝抢着道:“那全是少林寺知客僧的不是,是我亲眼目睹的。他们伸手去推两位姑娘。师太你想,两位姑娘是千金之体,怎能让四个和尚的脏手碰到身上?两位姑娘自然要闪身躲避,四个和尚毛手毛脚,自己将手脚碰在山亭柱子上,不免有点儿痛了。” 白衣尼哼了一声,道:“少林寺武功领袖武林,岂有如此不济的?阿珂,你出手之时,用的是那几招手法?”阿珂不敢隐瞒,低头小声说了。白衣尼道:“你们将四名少林僧都打倒了?”阿珂向韦小宝望了一眼,恨恨的道:“连他是五个。” 白衣尼道:“你们胆子倒真不小,上得少林寺去,将人家五位少林寺僧人的手足打脱了骱。”双目如电,向她全身打量。阿珂吓得脸孔更加白了。白衣尼见到她颈中一条红痕,问道:“这一条刀伤,是寺中高手伤的?” 阿珂道:“不,不是。他……他……”抬头向韦小宝白了一眼,突然双颊晕红,眼中含泪,道:“他……他好生羞辱我,弟子自己……挥刀勒了脖子,却……却没死。” 白衣尼先前听到两名弟子上少林寺胡闹,甚是恼怒,但见她颈中刀痕甚长,登生怜惜之心,问道:“他怎地羞辱你?”阿珂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道:“的的确确,是我大大不该,我说话没上没下,没有分寸,姑娘只不过抓住了我,吓我一跳,说要挖出我眼珠,又不是真挖,偏偏我胆小没用,吓得魂飞天外,双手反过来乱打乱抓,不小心碰到了姑娘身子,虽不是有意,总也难怪姑娘生气。” 阿珂一张俏脸羞得通红,眼光中却满是恼怒气苦。 白衣尼问了几句当时动手的招数,已明就理,说道:“这是无心之过,却也不必太当真了。”轻轻拍了拍阿珂肩头,柔声道:“他是个小小孩童,又是……又是个太监,没什么要紧,你既已用‘乳燕归巢’那一招折断了他双臂,已罚过他了。” 阿珂眼中泪水不住滚动,心道:“他那里是个小孩童了?他曾到妓院去做坏事。” 但这句话却也不敢出口,生怕师父追问,查知自己跟着师姊去妓院打人,心中一急,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道:“姑娘,你心中不痛快,再踢我几脚出气罢。” 阿珂顿足哭道:“我偏偏不踢。”韦小宝提起手掌,噼噼啪啪,在自己脸上连打几个耳光,说道:“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白衣尼微皱双眉,说道:“这事也不算是你的错。阿珂,咱们也不能太欺侮人了。”阿珂抽抽噎噎的道:“是他欺侮我,把我捉了去,关在庙里不放。” 白衣尼一惊,道:“有这等事?”韦小宝道:“是,是。是我知道自己不对,想讨好姑娘,因此请了她进寺。我心里想,这件事总是因姑娘想进少林寺逛逛而起,寺里和尚不让她进寺,难怪她生气,因此……这就大了胆子,请了姑娘去般若堂玩玩,叫一个老和尚陪着姑娘说话解闷。” 第372章 鹿鼎记(122) 白衣尼道:“胡闹,胡闹,两个孩子都胡闹。什么老和尚?” 韦小宝道:“是般若堂的首座澄观大师,就是师太在清凉寺中跟他对过一掌的。” 白衣尼点头道:“这位大师武功很了得啊。”又拍了拍阿珂肩头,道:“好啊,这位大师武功既高,年纪又老,小宝请他陪你,也不算委屈了你。这件事就不用多说了。” 阿珂心想:“这小恶人实在坏得不得了,只是有许多事,却又不便说,否则师父追究起来,师姊和我都落得有许多不是。”说道:“师父,你不知道,他……他……” 白衣尼不再理她,瞧着崇祯的坟墓只呆呆出神。 韦小宝向阿珂伸伸舌头,扮个鬼脸。阿珂大怒,向他狠狠白了一眼。韦小宝只觉她就算生气之时,也美不可言,心中大乐,坐在一旁,目不转睛的欣赏她的神态,但见她从头至脚,头发眉毛,连一根小指头儿也美丽到了极处。 阿珂斜眼向他瞥了一眼,见他呆呆的瞧着自己,脸上一红,扯了扯白衣尼的衣袖,投诉道:“师父,他……他在瞧我。” 白衣尼嗯了一声,心中正自想着当年在宫中的情景,这句话全没听进耳里。 这一坐直到太阳偏西,白衣尼还是不舍得离开父亲的坟墓。韦小宝盼她就这样十天半月的一直坐下去,只要眼中望着阿珂,就算不吃饭也不打紧。阿珂却给他瞧得周身好生不自在,虽不去转头望他,却知他一双眼总是盯在自己身上,心里一阵害羞,一阵焦躁,又一阵恚怒,心想:“这小恶人花言巧语,不知说了些什么谎话,骗得师父老护着他。一等师父不在,我非杀了他不可,拚着给师父狠狠责罚一场,也不能容得他如此辱我。”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黑,白衣尼叹了口长气,站起身来道:“咱们走罢!” 当晚三人在一家农家借宿。韦小宝知白衣尼好洁,吃饭时先将她二人的碗筷用热水洗过,将她二人所坐的板凳、吃饭的桌子抹得纤尘不染,又去抹床扫地,将她二人所住的一间房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向来懒惰,如此勤力做事,实是生平从所未有。 白衣尼暗暗点头,心想:“这孩子倒也勤快,出外行走,带了他倒方便得多。”她十五岁前长于深宫,自幼给宫女太监服侍惯了,身遭国变后流落江湖,日常起居饮食自大不相同。韦小宝做惯太监,又尽心竭力的讨好,竟令她重享旧日做公主之乐。白衣尼出家修行,于昔时豪华自早不放在心上,但每个人幼时如何过日子,一生深印脑中,再也磨灭不掉,她不求再做公主,韦小宝却服侍得她犹似公主一般,自感愉悦。 晚饭过后,白衣尼问起阿琪的下落。阿珂道:“那日在少林寺外失散之后,就没再见到师姊,只怕……只怕已给他害死了。”说着眼睛向韦小宝一横。 韦小宝忙道:“那有此事?我见到阿琪姑娘跟蒙古的葛尔丹王子在一起,还有几个喇嘛、吴三桂手下的一个总兵。” 白衣尼听到吴三桂的名字,登时神色愤怒之极,怒道:“阿琪她干么跟这些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韦小宝道:“那些人来少林寺,大概刚好跟阿琪姑娘撞到。师太,你要找她,我陪着你,那就很容易找到了。”白衣尼道:“为什么?”韦小宝道:“那些蒙古人、喇嘛,还有云南的军官,我都记得他们的相貌,只须遇上一个,就好办了。” 白衣尼道:“好,那你就跟着我一起去找。”韦小宝大喜,忙道:“多谢师太。” 白衣尼奇道:“你帮我去办事,该当我谢你才是,你又谢我什么了?”韦小宝道:“我每日跟着师太,再也快活不过,最好永远陪在师太身边。就算不能,那也是多陪一天好一天。”白衣尼道:“是吗?”她虽收了阿琪、阿珂两人为徒,但平素对这两个弟子一直都冷冰冰地。二女对她甚为敬畏,从来不敢吐露什么心事,那有如韦小宝这般花言巧语、甜嘴蜜舌?她虽性情严冷,这些话听在耳中,毕竟甚是受用,不由得嘴角边露出微笑。 阿珂道:“师父,他……他不是的……”她深知韦小宝热心帮同去寻师姊,其实是为了要陪着自己,什么“我每日跟着师太,再也快活不过,最好永远陪在师太身边”云云,其实他内心的真意,该把“师太”两字,换上了“阿珂”才是。 白衣尼向她瞪了一眼,道:“为什么不是?你又怎知人家的心事?我以前常跟你说,江湖上人心险诈,言语不可尽信。但这孩子跟随我多日,并无虚假,是可以信得过的。他小小孩童,岂能与江湖上的汉子一概而论?” 阿珂不敢再说,只得低头应了声:“是。” 韦小宝大喜,暗道:“阿珂好老婆,你老公自然与众不同,岂能与江湖上的汉子一概而论?你听师父的话,包你不吃亏。最多不过嫁了给我,难道我还舍得不要你吗?放你一百二十个心。” 注: “帝子”是皇帝的儿女,通常指公主。《楚辞·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帝子是尧的女儿。马怀素〈送金城公主适西番诗〉:“帝子今何在?重姻适异方。” 第二十六回 草木连天人骨白 关山满眼夕阳红 次日三人向南进发,沿路寻访阿琪的下落。一路之上,韦小宝服侍二人十分周到,心中虽爱煞了阿珂,却不敢露出丝毫轻狂之态,只怕给白衣尼察觉,那就糟糕之极了。阿珂从来没对他有一句好言好语,往往乘白衣尼不见,便打他一拳、踢他一脚出气。韦小宝只要能陪伴着她,那就满心喜乐不禁,偶尔挨上几下,那也是拳来身受,脚来臀受,晚间睡在床上细细回味她踢打的情状,但觉乐也无穷。 这一日将到沧州,三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宿。次日清晨,韦小宝到街上去买新鲜蔬菜,交给店伴给白衣尼做早饭。他兴匆匆的提了两斤白菜、半斤腐皮、二两口蘑从街上回来,见阿珂站在客店门口闲眺,当即笑吟吟的迎上,从怀里掏出一包玫瑰松子糖,说道:“我在街上给你买了一包糖,想不到在这小镇上,也有这么好的糖果。” 阿珂不接,向他白了一眼,说道:“你买的糖是臭的,我不爱吃。”韦小宝道:“你吃一粒试试,滋味可真不差。”他冷眼旁观,早知阿珂爱吃零食,只是白衣尼没什么钱给她零花,偶尔买一小包糖豆,也吃得津津有味,因此买了一包糖讨她欢喜。 阿珂接了过来,说道:“师父在房里打坐。我气闷得紧。这里有什么风景优雅、僻静无人的所在,你陪我去玩玩。”韦小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登时全身热血沸腾,一张脸胀得通红,道:“你……你这不是冤我?”阿珂道:“我冤你什么?你不肯陪我,我自己一个儿去好了。”说着向东边一条小路走去。韦小宝道:“去,去,为什么不去?姑娘就是叫我赴汤蹈火,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忙跟在她身后。 两人出得小镇,阿珂指着东南方数里外一座小山,道:“到那边去玩玩倒也不错。” 韦小宝心花怒放,忙道:“是,是。”两人沿着山道,来到了山上。 那小山上生满了密密的松树,确实僻静无人,风景却一无足观。 但纵是天地间最丑最恶的山水,此刻在韦小宝眼中也是胜景无极,何况景色好恶,他本来也不大分辨得出,当即大赞:“这里的风景当真美妙无比。”阿珂道:“有什么美?许多乱石树木挤在一起,难看死啦。”韦小宝道:“是,是。风景本来没什么好看。”阿珂道:“那你怎么说‘这里的风景当真美妙无比’?”韦小宝笑道:“原来的风景是不好看的,不过你的容貌一映上去,就美妙无比了。这山上没花儿,你的相貌却比一万朵鲜花还要美丽。山上没鸟雀,你的声音可比一千头黄莺一齐唱歌还好听得多。” 阿珂哼了一声,说道:“我叫你到这里,不是来听你胡言乱语,是叫你立刻给我走开,走得远远地,从今而后,再也不许见我面。如再给我见到,定然挖出了你眼珠子。” 韦小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哭丧着脸道:“姑娘,以后我再也不敢得罪你啦。请你饶了我罢。”阿珂道:“我确是饶了你啦,今日不取你性命,便是饶你。”说着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柳叶刀,又道:“你跟着我,心中老是存着坏念头,难道我不知道?你如此羞辱于我,我……我宁可给师父责打一千次一万次,也非杀了你不可。” 韦小宝见刀光闪闪,想起她刚烈的性情,心知不是虚言,说道:“师太命我帮同找寻阿琪姑娘,找到之后,我就不再跟着你便是。”阿珂摇头道:“不成!没有你帮,我们也找得到。就算找不到,我师姊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自己不会回来?”提刀在空中虚劈,呼呼生风,厉声道:“你再不走,可休怪我无情!” 韦小宝笑道:“你本来对我就挺无情,那也没什么。”阿珂大怒,喝道:“到了此刻,你还胆敢向我风言风语?”纵身而前,举刀向韦小宝头顶砍落。 韦小宝大骇,忙跃开闪避。阿珂喝道:“你走不走?”韦小宝道:“你就算将我碎尸万段,我变成了鬼,也跟定了你。”阿珂怒极,提刀呼呼呼三刀。幸好这些招数,在少林寺般若堂中都已施展过,澄观和尚一一想出了拆解之法。韦小宝受过指点,当下逐一避过。阿珂砍他不中,气恼愈甚,柳叶刀使得越加急了。再过数招,韦小宝已感难以躲闪,只得拔出匕首,当的一声,将她柳叶刀削为两截。 阿珂惊怒交集,舞起半截断刀,向他没头没脑的剁去。韦小宝见她刀短,不敢再用匕首招架,自己武艺平庸,一个拿捏不准,如此锋利的匕首只消在她腕上轻轻一带,便割下了她手掌,避了几下,只得发足奔逃下山。 阿珂持着断刀追下,叫道:“你给我滚得远远地,便不杀你。”却见他向镇上奔去,心下大急:“这小坏人去向师父哭诉,那可不妥。”忙提气疾追,想将他迎头截住。但白衣尼只传了她一些武功招式,内功心法却从未传过,她的内功修为和韦小宝半斤八两,始终追他不上,眼见他奔进了客店,急得险些要哭,心想:“倘若师父责怪,只好将他从前调戏我的言语都说了出来。”收起断刀,慢慢走进客店。 一步踏进店房,突觉一股力道奇大的劲风,从房门中激扑出来,撞上她身,登时立足不定,腾腾腾倒退三步,一交坐倒。 阿珂只觉身下软绵绵地,却是坐在一人身上,忙想支撑着站起,右手反过去一撑,正按在那人脸上,狼狈之下不及细想,挺身站起,回身看时,见地下那人正是韦小宝。她吃了一惊,喝道:“你干甚……”一言未毕,突觉双膝一软,再也站立不定,一交扑倒,向韦小宝摔将下来。这一次却是俯身而扑,惊叫:“不,不……”已摔在他怀里,四只眼睛相对,相距不及数寸。 阿珂大急,生怕这小恶人乘机来吻自己,拚命想快快站起,不知如何,竟全身没了丝毫力气,只得转过了头,急道:“快扶我起来。” 韦小宝道:“我也没了力气,这可如何是好。”身上伏着这个千娇百媚的美女,心中真快活得便欲疯了,暗道:“别说我没力气,这当儿就有一万斤力气,也决不会扶你起来。是你自己扑在我身上的,又怎怪得我?” 阿珂急道:“师父正受敌人围攻,快想法子帮她。”原来刚才她一进门,只见白衣尼盘膝坐在地下,右手出掌,左手挥动衣袖,正与敌人相抗。对方是些什么人,却没看清,只知非止一人,待要细看,已给房中的内力劲风撞了出来。 韦小宝比她先到了几步,遭遇却一模一样,也是一脚刚踏进门,立给劲风撞出,摔在地下,阿珂跟着赶到,便跌在他身上。韦小宝先摔得屁股奇痛,阿珂从空中跌下,压得他胸口肚腹又一阵疼痛,心里却欣喜无比,只盼这个小美人永远伏在自己怀中,再也不能站起,至于白衣尼跟什么人相斗,可全不放在心上,料想她功力通神,再厉害的敌人也奈何她不得。 阿珂右手撑在韦小宝胸口,慢慢挺身,深深吸了口气,终于站起,嗔道:“你干么躺在这里,绊了我一交?”她明知韦小宝和自己遭际相同,身不由己,但刚才的情景实在太过羞人,忍不住要发作几句。韦小宝道:“是,是。早知你要摔在这地方,我该当向旁爬开三尺才是。不,三尺也还不够,若只爬开三尺,和你并头而卧,却也不大雅相。” 阿珂啐了一口,挂念着师父,张目往房中望去。 只见白衣尼坐在地下,发掌挥袖,迎击敌人。围攻她的敌人一眼见到共有五人,都是身穿红衣的喇嘛,每人迅速之极的出掌拍击,但为白衣尼掌力所逼,均背脊紧贴房中板壁,难以欺近。阿珂走上一步,想看除了这五人外是否另有敌人,但只跨出一步,便觉劲风压体,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倒退两步,乘势踢了韦小宝一脚,嗔道:“喂,还不站起来?你看敌人是什么路道?” 韦小宝手扶身后墙壁,站起身来,见到房中情景,说道:“六个喇嘛都是坏人。” 他站在阿珂之侧,多见到了一名喇嘛。阿珂道:“废话!自然是坏人,还用你说?”韦小宝笑道:“是不是坏人,也不一定的。好比我是好人,你偏说我是坏人。这六个喇嘛胆敢向师太动手,可比我坏得多啦。”阿珂横了他一眼,道:“哼,我瞧你们是一伙。这六个喇嘛是你引来的,想要来害师父。”韦小宝道:“我敬重师太,好比敬重菩萨一样;敬重姑娘,好比敬重仙女一样,那有加害之理?” 第373章 鹿鼎记(123) 阿珂凝神瞧着房中情景,突然一声惊呼。韦小宝向房内望去,只见六个喇嘛均已手持戒刀,欲待上前砍杀,只是给白衣尼的袖力掌风逼住了,欺不近身。但白衣尼头顶已冒出丝丝白气,看来已出尽了全力。她只一条臂膀,独力拚斗六个手执兵刃的喇嘛,再支持下去,恐难以抵敌,韦小宝想上前相助,但自知武艺低微,连房门也走不进,就算在地下爬了进去,白衣尼不免要分心照顾,反而帮她倒忙。焦急之下,忽见墙角落里倚着一柄扫帚,当即过去拿起,身子缩在门边,伸出扫帚,向近门的一名喇嘛脸上乱拨,只盼他心神一乱,内力不纯,就可给白衣尼的掌力震死。 扫帚刚伸出,便听得一声大喝,手中一轻,扫帚头已遭那喇嘛一刀斩断,随着房中鼓荡的劲风直飞出来,擦过他脸畔,划出了几条血丝,好不疼痛。 阿珂急道:“你这般胡闹,那……那不成的。” 韦小宝身靠房门的板壁,只觉不住震动,似乎店房四周的板壁都要为刀风掌力震坍一般,心念一动,看清了六名喇嘛所站的方位,走到那削断他扫帚的喇嘛身后,拔出匕首,隔着板壁刺了进去。 匕首锋利无比,板壁不过一寸来厚,匕首刺去,如入豆腐,跟着插入了那喇嘛后心。那喇嘛大叫一声,身子软垂,靠着板壁慢慢坐倒。韦小宝听得叫声,知已得手,走到第二名喇嘛身后,又一匕首刺出。转眼之间,如此连杀四人。匕首刃短,刺入后心之后并不从前胸穿出,每名喇嘛中剑坐倒,房中余人均不知他们如何身死。 其余两名喇嘛大骇,夺门欲逃。白衣尼跃身发掌,击在一名喇嘛后心,登时震得他狂喷鲜血而死,左手衣袖一拂,阻住了另一名喇嘛去路,右手出指如风,点了他身上五处穴道。那喇嘛软瘫在地,动弹不得。 白衣尼踢转四名喇嘛尸身,见到背上各有刀伤,又看到板壁上的洞孔,已明其理,向那喇嘛喝道:“你……你是何……”突然身子一晃坐倒,口中鲜血汩汩涌出。六名喇嘛都是好手,她以一敌六,内力几已耗竭,最后这一击一拂,更以全力施为,再也支持不住。 阿珂和韦小宝大惊,抢上扶住。阿珂连叫:“师父,师父!”白衣尼呼吸细微,闭目不语。韦小宝和阿珂两人将她抬到炕上,她又吐出许多血来。阿珂慌了手脚,只是流泪。 客店中掌柜与店小二等见有人斗殴,早躲得远远地,这时听得声音渐息,过来探头探脑,见到满地鲜血,死尸狼藉,吓得都大叫起来。韦小宝双手各提一柄戒刀,喝道:“叫什么?快给我闭上鸟嘴,否则一刀一个,都将你们杀了。”众人见到明晃晃的戒刀,吓得喏喏连声。韦小宝取出三锭银子,每锭都是五两,交给店伙,喝道:“快去雇两辆大车来。五两银子赏你的。”那店伙又惊又喜,飞奔而出,片刻间将大车雇到。 韦小宝又取出四十两银子,交给掌柜,大声道:“这六个恶喇嘛自己打架,你杀我,我杀你,你们都亲眼瞧见了,是不是?”那掌柜如何敢说不是,只有点头。韦小宝道:“这四十两银子,算是房饭钱。”和阿珂合力抬起白衣尼放入大车,取过炕上棉被,盖在她身上,再命店伙将那给点了穴道的喇嘛抬入另一辆大车。 韦小宝向阿珂道:“你陪师太,我陪他。”两人上了大车。韦小宝吩咐沿大路向南,心想:“师太身受重伤,再有喇嘛来攻,那可糟糕。得找个偏僻所在,让师太养伤才好。”生怕那喇嘛解开穴道,可不是他对手,取过一条绳子,将他手足牢牢缚住。 行得十余里,阿珂忽然叫停,从车中跃出,奔到韦小宝车前,满脸惶急,说道:“师父的气息越来越弱,只怕……只怕……”韦小宝一惊,忙下车去看,见白衣尼已气若游丝。阿珂哭道:“有什么灵效伤药,那就好了。咱们快找大夫去。只是这地方……” 韦小宝忽然想起,太后曾给自己三十颗丸药,叫什么“雪参玉蟾丸”,是高丽国国王进贡来的,说道服后强身健体,解毒疗伤,灵验非凡,其中廿二颗请自己转呈洪教主和夫人,当即从怀中取出玉瓶,说道:“灵效伤药,我这里倒有。”倒了两颗出来,喂在白衣尼口中。阿珂取过水壶,喂着师父喝了两口。韦小宝乘机坐在白衣尼车中,与阿珂相对,说道:“师太服药之后,不知如何,我得时时刻刻守着她。”命两辆大车又行。 过了一盏茶时分,白衣尼忽然长长吸了口气,缓缓睁眼。阿珂大喜,叫道:“师父,你好些了?”白衣尼点了点头。韦小宝忙又取出两颗丸药,道:“师太,丸药有效,你再服两颗。”白衣尼微微摇头,低声道:“今天……够了……我得运气化开了药力……停……停下车子。”韦小宝道:“是,是。”吩咐停车。白衣尼命阿珂扶起身子,盘膝而坐,闭目运功。 阿珂目不转睛的望着师父,韦小宝却目不转睛的瞧着阿珂。 但见阿珂初时脸上深有忧色,渐渐的秀眉转舒,眼中露出光采,又过一会,小嘴边露出一丝笑意,韦小宝不用去看白衣尼,也知她运功疗伤大有进境。再过一会,见阿珂喜色更浓,韦小宝心想:“倘若车中没有师太,就只我和小美人儿两个,而她脸色也这般欢喜,那可真开心死我了。” 突然间阿珂抬起头来,见他呆呆的瞧着自己,登时双颊红晕,便欲叱责,生怕惊扰了师父行功,一句话到得口边,又即忍住,狠狠白了他一眼。韦小宝向她一笑,顺着她眼光看白衣尼时,见她呼吸已然调匀。 白衣尼呼了口气,睁开眼来,低声道:“可以走了。”韦小宝道:“再歇一会,也不打紧。”白衣尼道:“不用了。”韦小宝又取出五两银子分赏车夫,命他们赶车启程。当时雇一辆大车,一日只须一钱半银子,两名车夫见他出手豪阔,大喜过望,连声称谢。 白衣尼缓缓的道:“小宝,你给我服的是什么药?”韦小宝道:“那叫做‘雪参玉蟾丸’,是朝鲜国国王进贡给小皇帝的。”白衣尼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说道:“雪参和玉蟾二物,都是疗伤大补的圣药,几有起死回生之功,想不到竟教我碰上了,那也是命不该绝。”她重伤之余,这时说话竟然声调平稳,已无中气不足之象。 阿珂喜道:“师父,你老人家好了?”白衣尼道:“死不了啦。”韦小宝道:“我这里还有二十八颗,请师太收用。”说着将玉瓶递过。白衣尼不接,道:“最多再服两三颗,也就够了,用不着这许多。” 韦小宝本性慷慨,心想:“三十颗丸药就都给你吃了,又打什么紧?老婊子那里一定还有。”说道:“师太,你身子要紧,这丸药既然有用,下次我见到小皇帝,再向他讨些就是了。”将玉瓶放在她手里。白衣尼点了点头,但仍将玉瓶还了给他。 又行一程,白衣尼道:“有什么僻静所在,停下车来,问问那喇嘛。”韦小宝应道:“是。”命大车驶入一处山坳,叫车夫将那喇嘛抬在地下,然后牵骡子到山后吃草,说道:“不听我叫唤,不可过来。”两名车夫答应了,牵了骡子走开。白衣尼道:“你问他。” 韦小宝拔出匕首,嗤的一声,割下一条树枝,随手批削,顷刻间将树枝削成一条木棍,问道:“老兄,你想不想变成一条人棍?” 那喇嘛见那匕首如此锋利,早已心寒,颤声问道:“请问小爷,什么叫做人棍?” 韦小宝道:“把你两条臂膀削去,耳朵、鼻子也都削了,全身凸出来的东西通统削平,那就是一条人棍。很好玩的,你要不要试试?”说着将匕首在他鼻子上擦了几擦。那喇嘛道:“不,不,小僧不要做人棍。”韦小宝道:“我不骗你,很好玩的,做一次也不妨。”那喇嘛道:“恐怕不好玩。”韦小宝道:“你又没做过,怎知不好玩?咱们试试再说。”说着将匕首在他肩头比了比。那喇嘛哀求道:“小爷饶命,小的大胆冒犯了师太,实是不该。” 韦小宝道:“好,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只消有半句虚言,就叫你做一条人棍。我将你种在这里,撒泡尿当肥料,过得十天半月,说不定你又会长出两条臂膀和耳朵、鼻子来。”那喇嘛道:“不会的,不会的。小僧老实回答就是。”韦小宝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冒犯师太?” 那喇嘛道:“小僧名叫呼巴音,是青海的喇嘛,奉了大师兄桑结之命,想要擒……擒拿这位师太。”韦小宝心想桑结之名,在五台山上似乎也听说过,问道:“这位师太好端端地,又没得罪了你那臭师兄,你们为什么这等胆大妄为?”呼巴音道:“大师兄说,我们活佛有八部宝经,给这位师太偷……不,不,不是偷,是借了去,要请师太赐还。”韦小宝道:“什么宝经?”呼巴音道:“是差奄古吐乌经。”韦小宝道:“胡说八道,什么叽哩咕噜乌经?”呼巴音道:“是,是。这是我们青海人说的西藏话,汉语就是《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你的臭师兄,又怎知道师太取了《四十二章经》?”呼巴音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韦小宝道:“你不知道,留着舌头何用?把舌头伸出来。”说着把匕首一扬。呼巴音那里肯伸,求道:“小僧真的不知道。”韦小宝道:“你臭师兄在青海,那有这么快便派了你们出来?”呼巴音道:“大师兄和我们几个,本来都是在北京,我们是一路从北京追出来的。”韦小宝点点头,已明其理:“那自然是老婊子通了消息。”问道:“你们这一伙臭喇嘛,武功比你高的,跟你差不多的,还有几个?” 呼巴音道:“我们同门师兄弟,一共是一十三人,给师太打死了五个,还有八个。” 韦小宝暗暗心惊,喝道:“什么八个?你还算是人么?你早晚是一条人棍。”呼巴音道:“小爷答允过,不让小僧变人棍的。”韦小宝道:“余下那七条人棍,现今到了那里?”呼巴音道:“我们大师兄本领高强得很,不会变人棍的。”韦小宝在他腰眼里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你这臭贼,死到临头,还在胡吹大气。你那臭师兄本事再大,我也削成一条人棍给你瞧瞧。”呼巴音道:“是,是。”可是脸上神色,显是颇不以为然。 韦小宝反来覆去的又盘问良久,再也问不出什么,于是钻进大车,放下了车帷,低声将呼巴音的话说了,又道:“师太,还有七个喇嘛,如果一齐赶到,那可不容易对付。若在平日,师太自也不放在心上,此刻你身子不大舒服……” 白衣尼摇头道:“就算我安然无恙,以一敌六,也难以取胜,何况再加上一个武功远远高出侪辈的大师兄。听说那桑结是西藏密宗宁玛派的第一高手,大手印神功已练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韦小宝道:“我倒有一个计较,只是……只是太堕了师太的威风。”白衣尼叹道:“出家人有什么威风可言?你有什么计策?”韦小宝道:“我们去到偏僻所在,找家农家躲了起来。请师太换上乡下女子装束,睡在床上养伤。阿珂姑娘和我换上乡下姑娘和小子的衣衫,算是师太……师太的儿子女儿。”白衣尼摇了摇头。阿珂道:“你这人坏,想出来的计策也就坏。师父是当世高人,这么躲了起来,岂不是怕了人家?”白衣尼道:“计策可以行得。你两个算是我的侄儿侄女。”韦小宝喜道:“是,是。”心道:“最好算是你的侄儿跟侄儿媳妇。”阿珂白了他一眼,听师父接纳他的计策,颇不乐意。 韦小宝道:“留下这喇嘛活口,只怕他泄漏了风声,咱们将他活埋了就是,不露丝毫痕迹。”白衣尼道:“先前与人动手,是不得已,难以容情。这喇嘛已无抗拒之力,再要杀他,未免太过狠毒。只是……只是放了他却也不行,咱们暂且带着,再作打算。” 韦小宝应了,叫过车夫,将呼巴音抬入车中,命车夫赶了大车又走。一路上却不见有什么农家,生怕桑结赶上,只待一见小路,便转道而行,只是沿途所见的岔道都太过窄小,行不得大车。 正行之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数十骑马急驰追来。韦小宝暗暗叫苦:“糟了,糟了!臭喇嘛竟有数十名之多。”催大车快奔。两名车夫口催鞭打,急赶骡子。但追骑越奔越近,不多时已到大车之后。 韦小宝从车厢板壁缝中一张,当即放心,透了口大气,原来这数十骑都是身穿青衣的汉子,并非喇嘛。顷刻之间,数十骑马都从车旁掠过,抢到了车前。 阿珂突然叫道:“郑……郑公子!” 马上一名骑者立时勒住了马,向旁一让,待大车赶上时与车子并肩而驰,叫道:“是陈姑娘?”阿珂道:“是啊,是我。”声音中充满喜悦之意。马上骑者大声道:“想不到又再相见,你跟王姑娘在一起吗?”阿珂道:“不是,师姊不在这里。”那骑者道:“你也去河间府?咱们正好一路同行。”阿珂道:“不,我们不去河间府。”那骑者道:“河间府很热闹的,你也去罢。”他二人说话之时,车马仍继续前驰。 韦小宝见阿珂双颊晕红,眼中满是光采,神情欢喜,便如遇上了世上最亲近之人一般,霎时之间,他胸口便如给大锤子重重捶了一下,心想:“难道是她的意中人到了?”低声道:“咱们避难要紧,别跟不相干的人说话。” 阿珂全没听见他说话,问道:“河间府有什么热闹事?” 那人道:“你不知道么?”车帷一掀,一张脸探了进来。 那人面目俊美,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满脸欢容,说道:“河间府要开‘杀龟大会’,天下英雄好汉都去参与,好玩得很呢。”阿珂问道:“什么‘杀龟大会’,杀大乌龟么?那有什么好玩?”那人笑道:“是杀大乌龟,不过不是真的乌龟,是个大坏人。他名字中有个‘龟’字的。”阿珂笑道:“那有人名字中有个‘龟’字的?你骗人。” 第374章 鹿鼎记(124) 那人笑道:“不是乌龟的龟,声音相同罢了,是桂花的‘桂’,你倒猜猜看,是什么人?”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名字中有个桂花的‘桂’,那不是要杀我小桂子么?”却听阿珂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是大汉奸吴三桂。”那人笑道:“正是,你真聪明,一猜就着。”阿珂道:“你们把吴三桂捉到了么?”那人道:“这可没有,大伙儿商量怎么去杀了这大汉奸。” 韦小宝舒了口气,心道:“这就是了。想我小桂子是个小小孩童,他们不会要杀我的,就算要杀,也用不着开什么‘杀龟大会’。他妈的,老子假冒姓名,也算倒霉,冒得名字中有个‘桂’字。” 只见那人笑吟吟的瞧着阿珂,蹄声车声一直不断。这人骑在马上,弯过身来瞧着车里,骑术甚精。 阿珂转头向白衣尼低声道:“师父,咱们要不要去?” 白衣尼武功虽高,却殊乏应变之才,武林豪杰共商诛杀吴三桂之策,自己亟愿与闻,但桑结等众喇嘛不久就会追赶前来,情势甚急,沉吟片刻,问韦小宝道:“你说呢?” 韦小宝见到阿珂对待那青年的神态语气,心中说不出的厌憎,决不愿让阿珂跟他在一起,忙道:“恶喇嘛一来,咱们对付不了,还是尽快躲避的为是。” 那青年道:“什么恶喇嘛?”阿珂道:“郑公子,这位是我师父。我们途中遇到一群恶喇嘛,要害我师父。她老人家身受重伤,后面还有七名喇嘛追来。” 那青年道:“是!”转头出去,几声呼啸,马队都停了下来,两辆大车也即停住。 那青年跃下马背,卷起车帷,躬身说道:“晚辈郑克塽拜见前辈。”白衣尼点了点头。郑克塽道:“谅七八名喇嘛,也不用挂心,晚辈代劳,打发了便是。”阿珂又惊又喜,又有些耽心,说道:“那些恶喇嘛很厉害的。”郑克塽道:“我带的那些伴当,武艺都很了得,谅可料理得了。咱们就算不以多胜少,一个对一个,也不怕他七八个喇嘛。” 阿珂转头瞧向师父,眼光中露出询问之意,其实祈求之意更多于询问。 韦小宝道:“不行,师太这等高深的武功,还受了伤,你二十几个人,又有什么用?”阿珂怒道:“又不是问你,要你多啰唆什么?”韦小宝道:“我是关心师太的平安。”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却说关心师父。你这小恶人,就只会做坏事,还安着好心了?”韦小宝道:“这姓郑的本事很大么?比师太还强么?”阿珂道:“他带着二十几人,个个武艺高强。难道二十几个人还怕了七个喇嘛?”韦小宝道:“你怎知道二十几人个个武艺高强?我看个个武艺低微。”阿珂道:“我自然知道,我见过他们出手,每个都抵得你一百个。” 白衣尼沉吟不语,韦小宝要她扮作农妇,躲避喇嘛,事非得已,却实在大违所愿,若只两个小孩子知道,那也罢了,要她当着二三十个江湖豪客之前去乔装避祸,那是宁死不为,缓缓的道:“这些喇嘛只冲着我一人而来,郑公子,多谢你的好意,你们请上路罢。” 郑克塽道:“师太说那里话来?路见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何况……何况师太是陈姑娘的师父,晚辈稍效微劳,那是义不容辞。”阿珂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却显得十分得意。 白衣尼点了点头,道:“好,那么咱们一起去河间府瞧瞧,不过你不必对旁人说起。我生性疏懒,不愿跟旁人相见。”郑克塽喜道:“是,是!自当谨遵前辈吩咐。” 白衣尼道:“郑公子属何门派?尊师是那一位?”问他门派师承,那是在考查他的武功了。 郑克塽道:“晚辈蒙三位师父传过武艺。启蒙的业师姓施,是武夷派高手。第二位师父姓刘,是福建泉州少林寺的俗家高手。”白衣尼道:“嗯,这位刘师傅尊姓大名?”郑克塽道:“他叫刘国轩。” 白衣尼听得他直呼师父的名字,并无恭敬之意,微觉奇怪,随即想起一人,道:“那不是跟台湾的刘大将军同名么?”郑克塽道:“那就是台湾延平郡王麾下中提督刘国轩刘大将军。”白衣尼道:“郑公子是延平郡王一家人?”郑克塽道:“晚辈是延平郡王次子。”白衣尼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忠良后代。” 郑成功从荷兰人手中夺得台湾。桂王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永历十六年(即康熙元年)五月,郑成功逝世,其时世子郑经镇守金门、厦门,郑成功之弟郑袭在台湾接位。郑经率领大将周全斌、陈近南等回师台湾,攻破拥戴郑袭的部队,而接延平郡王之位。郑经长子克……次子克塽,自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算起,郑克塽已是郑家的第四代了。 其时延平郡王单以一军力抗满清不屈,孤悬海外而奉大明正朔,天下仁人义士无不敬仰。郑克塽说出自己身分,只道这尼姑定当肃然起敬,那知白衣尼只点点头,说了一句“原来是忠良后代”,更无其他表示。他不知白衣尼是崇祯皇帝的公主。他师父刘国轩是父亲部属,他自己对之便不如何恭敬,在白衣尼眼中,郑经也不过是一个忠良的臣子而已。 韦小宝肚里已在骂个不休:“他妈的,好希罕么?延平郡王有什么了不起?”其实他知道延平郡王是了不起的,他师父陈近南就是延平郡王的部下,心下越来越觉不妙。 眼看郑克塽的神情,对阿珂大为有意。他是坐拥雄兵、据地开府的郡王的堂堂公子,比之流落江湖的沐王府,又不可同日而语,何况这人相貌比自己俊雅十倍,谈吐高出百倍,年纪又比自己大得多。武功如何虽不知道,看来就算高不上十倍,七八倍总是有的。阿珂对他十分倾心,就是瞎子也瞧得出来。倘若师太知道自己跟郑公子争夺阿珂,不用郑公子下令,只怕先一掌将自己打死了。师太又赞他是忠良后代,自己是什么后代了?只不过是婊子的后代而已。 白衣尼眼望郑克塽,缓缓问道:“那么你第一个师父,就是投降满清鞑子的施琅么?”郑克塽道:“是。这人无耻忘义,晚辈早已不认他是师父,他日疆场相见,必当亲手杀了他。”言下甚是慷慨激昂。 韦小宝寻思:“原来你的师父投降了朝廷。这个施琅,下次见到倒要留心。” 郑克塽又道:“晚辈近十年来,一直跟冯师父学艺,他是昆仑派的第一高手,外号叫作‘一剑无血’,师太想必知道他的名字。”白衣尼道:“嗯,那是冯锡范冯师傅,只不知他这外号的来历。”郑克塽道:“冯师父剑法固然极高,气功尤其出神入化。他用利剑的剑尖点人死穴,遭杀之人皮肤不伤,决不见血。” 白衣尼“哦”的一声,道:“气功练到这般由利返钝的境界,当世也没几人。冯师傅他有多大年纪了?”郑克塽十分得意,道:“今年冬天,晚辈就要给师父办五十寿筵。”白衣尼点了点头,道:“还不过五十岁,内力已如此精纯,很难得了。”顿了一顿,又道:“你带的那些随从,武功都还过得去罢?”郑克塽道:“师太放心,那都是晚辈王府中精选的高手卫士。” 韦小宝忽道:“师太,天下的高手怎地这么多啊?这位郑公子的第一个师父是武夷派高手,第二个师父是福建少林派高手,第三个师父是昆仑派高手,所带的随从又个个是高手,想来他自己也必是高手了。” 郑克塽听他出言尖刻,登时大怒,只不知这孩童的来历,但见他和白衣尼、阿珂同坐一车,想必跟她们极有渊源,当下强自忍耐。 阿珂道:“常言道:明师必出高徒。郑公子由三位明师调教出来,武功自然了得。” 韦小宝道:“姑娘说得甚是。我没见识过郑公子的武功,因此随口问问。姑娘和郑公子相比,不知那一位的武功强些?”阿珂向郑克塽瞧了一眼,道:“自然是他比我强得多。”郑克塽一笑,说道:“姑娘太谦了。”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你说明师必出高徒,原来你武功不高,只因为你师父是低手、是暗师,远不及郑公子的三位高手明师。” 说到言辞便给,阿珂如何是韦小宝对手,只一句便给他捉住了把柄。阿珂一张小脸胀得通红,忙道:“我……我几时说过师父是低手、是暗师了?你自己在这里胡说八道。” 白衣尼微微一笑,道:“阿珂,你跟小宝斗嘴,是斗不过的。咱们走罢。”大车放下帷幕。一行车马折向西行。郑克塽骑马随在大车之侧。 白衣尼低声问阿珂:“这个郑公子,你怎么相识的?”阿珂脸一红,道:“我和师姊在河南开封府见到他的。那时候我们……我们穿了男装,他以为我们是男人,在酒楼上过来请我们喝酒。”白衣尼道:“你们胆子可不小哇,两个大姑娘家,到酒楼上去喝酒。”阿珂低下头去,道:“也不是真的喝酒,装模作样,好玩儿的。” 韦小宝道:“阿珂姑娘,你相貌这样美,就算穿了男装,人人一看,都知道你是个美貌姑娘。这郑公子哪,我瞧是不怀好意。”阿珂怒道:“你才不怀好意!我们扮了男人,他一点都认不出来。后来师姊跟他说了,他还连声道歉呢。人家是彬彬有礼的君子,那像你……” 一行人中午时分到了丰尔庄,那是冀西的一个大镇。众人到一家饭店中打尖。 韦小宝下得车来,但见那郑克塽长身玉立,器宇轩昂,至少要高出自己一个半头,不由得更觉自惭形秽,又见他衣饰华贵,腰间所悬佩剑的剑鞘上镶了珠玉宝石,灿然生光。他手下二十余名随从,有的身材魁梧,有的精悍挺拔,身负刀剑,个个神气十足。 来到饭店,阿珂扶着白衣尼在桌边坐下,她和郑克塽便打横相陪。韦小宝正要在白衣尼对面坐下,阿珂向他白了一眼,道:“那边座位很多,你别坐在这里行不行?我见到了你吃不下饭。”韦小宝大怒,一张脸登时胀得通红,心道:“这位郑公子陪着你,你就多吃几碗饭,他妈的,胀死了你这小娘皮。”白衣尼道:“阿珂,你怎地对小宝如此无礼?”阿珂道:“他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师父吩咐不许杀他,否则……”说着向韦小宝狠狠横了一眼。 韦小宝心中气苦,自行走到厅角一张桌旁坐了,心想:“你是一心一意,要嫁这他妈的臭贼郑公子做老婆了,我韦小宝岂肯轻易罢休?你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待老子用个计策,先杀了你心目中的老公,教你还没嫁成,先做了寡妇,终究还是非嫁老子不可。老子不算你是寡妇改嫁,便宜了你这小娘皮!” 饭店中伙计送上饭菜,郑家众伴当立即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韦小宝拿了七八个馒头,去给缚在大车中的呼巴音吃了,只觉这呼巴音比之郑家那些人倒还更可亲些。他回入座位,隔着几张桌子瞧去,见阿珂容光焕发,和郑克塽言笑晏晏,神情亲密,韦小宝气得几乎难以下咽,寻思:“要害死这郑公子,倒不容易,可不能让人瞧出半点痕迹,否则阿珂如知是我害的,定要谋杀亲夫,为奸夫报仇。” 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几个人乘马冲进镇来,下马入店,却是七个喇嘛。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但又有些幸灾乐祸,心想:“这郑公子刚才胡吹大气,什么跟三个高手师父学了武功。且让你们打场大架,老子袖手旁观,倒是妙极!” 那七名喇嘛一见白衣尼,登时脸色大变,咕噜咕噜说起话来。其中一名身材高瘦的喇嘛吩咐了几句,七人在门口一张桌边坐下,叫了饭菜。各人目不转睛的瞧着白衣尼,神色甚是愤怒。白衣尼只作不见,自管自的缓缓吃饭。过了一会,一名喇嘛站起身来,走到白衣尼桌前,大声道:“兀那尼姑,我们的几个同伴,都是你害死的么?” 郑克塽站起身来,朗声道:“你们干什么的?在这里大呼小叫,如此无礼?” 那喇嘛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我们自跟这尼姑说话,关你什么事?滚开!” 只听得呼呼几声,郑克塽手下四名伴当跃了过来,齐向那喇嘛抓去。那喇嘛右手一格,挡开了两人,飞出一腿,将一名伴当踢得向饭店外摔了出去,跟着迎面一拳,正中另一名伴当的鼻梁,将他打得晕倒在地。 其余众伴当大叫:“并肩子上啊!”抽出兵刃向那喇嘛杀去。那边五名喇嘛也各抽戒刀,杀将过来,只那高瘦喇嘛坐着不动。顷刻之间,饭堂中乒乒乓乓,打得十分热闹。店伴和吃饭的闲人见有人打大架,纷向店外逃出。郑克塽和阿珂都拔出长剑,守在白衣尼身前。店堂中碗盏纷飞,桌椅乱掷,每一名喇嘛都抵挡四五名郑府伴当。 忽听得呼的一声响,一柄单刀向上飞去,砍在屋梁之上,韦小宝抬头看去,白光闪动,又有两把刀飞了上来,砍在梁上。跟着又有三四柄长剑飞上,几名郑府伴当连声惊呼,空手跃开,呼呼声接连不断,一柄柄兵刃向上飞去,都钉在横梁或是椽子之上,再不落下。有些钢鞭、铁镧等沉重兵器,却穿破了屋顶,掉上瓦面。 不到半炷香时分,郑府二十余名伴当手中都没了兵刃。韦小宝又惊又喜,欢喜却比惊讶更多了几分。 几名喇嘛纷纷喝道:“快跪下投降,迟得一步,把你们脑袋瓜儿一个个都砍下来。”郑府众伴当兵刃虽失,并无怯意,或空手使拳,或提起长凳,又向六喇嘛扑来。 六名喇嘛一声吆喝,挥刀掷出,噗的一声响,六柄戒刀都插在那高瘦喇嘛所坐的桌上,整整齐齐的围成了一个圆圈,跟着六人跃入人群,但听得唉唷、啊哟,呼声此起彼落,混杂着喀喇、喀喇之声不绝,片刻之间,二十余名伴当个个都给折断了大腿骨,在店堂中摔满了一地。 韦小宝这时心中害怕已远远胜过欢喜之情,只是叫苦,心道:“他们就要去为难师太和我的小美人儿了,那可如何是好?” 第375章 鹿鼎记(125) 六名喇嘛双手合什,叽哩咕噜的似乎念了一会经,坐回桌旁,拔下桌上戒刀,挂在身旁。那高瘦喇嘛叫道:“拿酒来,拿饭菜来!”喝了几声,店伙远远瞧着,那敢过来?一名喇嘛骂道:“他妈的,不拿酒饭来,咱们放火烧了这家黑店。”掌柜的一听要烧店,忙道:“是,是!这就拿酒饭来,快快,快拿酒饭给众位佛爷。” 韦小宝眼望白衣尼,瞧她有何对策,但见她右手拿着茶杯缓缓啜茶,衣袖纹丝不动,脸上神色漠然。阿珂却脸色惨白,眼光中满是惧意。郑克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手按剑柄,手臂不住颤动,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该当上前厮杀。 那高瘦喇嘛一声冷笑,起身走到郑克塽面前。郑克塽向旁跃开,剑尖指着那喇嘛,喝道:“你……你待怎地?”声音又是嘶哑,又发颤。那喇嘛道:“我们只找尼姑有事,跟旁人不相干。你是她弟子?”郑克塽道:“不是。”那喇嘛道:“好!识相的,快快滚罢。”郑克塽道:“尊驾……尊驾是谁,请留下万儿来,日后……日后也好……” 那喇嘛仰头长笑,韦小宝耳中嗡嗡作响,登时头晕脑胀。阿珂站立不定,坐倒在凳,伏在桌上。那喇嘛笑道:“我法名桑结,是青海活佛座下的大护法。你日后怎么样?想来找我报仇是不是?”郑克塽硬起了头皮,颤声道:“正……正是!” 桑结哈哈一笑,左手衣袖往他脸上拂去。郑克塽举剑挡架。桑结右手中指弹出,铮的一声响,长剑飞起,插到屋顶梁上,跟着左手一探,已抓住他后领,将他提了起来,重重往板凳一放,笑道:“坐下罢!” 郑克塽给他抓住了后颈“大椎穴”,那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登时全身动弹不得。桑结嘿嘿冷笑,回去自己桌旁坐下。 韦小宝心想:“他们在等什么?怎地不向师太动手?难道还有帮手来么?”四下张望,饭堂四边都是砖墙,已不能故技重施,用匕首隔着板壁刺敌,忽地想起大车中那个呼巴音,暗道:“糟糕,他们将呼巴音一救出,立时便知我跟师太是一伙,说不定还会知道那四个喇嘛是我杀的。那时候韦小宝不去阴世跟四个大喇嘛聚聚,只怕也难得很了。最怕他们先将我削成一根人棍,这可是我的法子。”想到即以其人之匕首,还削其人为人棍,不禁全身寒毛直竖,转头向桑结瞧去,只见他神情肃然,脸上竟微有惴惴不安之意,登时明白:“是了,他不知师太已负重伤,忌惮师太武功了得,正自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出手才好。” 这时店伙送上酒菜,一壶酒在每个喇嘛面前斟得半碗,便即空了。一个喇嘛拍桌骂道:“这一点儿酒,给佛爷独个儿喝也还不够。”店伙早就全身发抖,更加怕得厉害,转身又去取酒。 韦小宝灵机一动,跟进厨房。他是个小小孩童,谁也没加留意。只见那店伙拿了酒提,从坛中提了酒倒入壶中,双手发颤,只溅得地下、桌上、坛边、壶旁到处都是酒水。韦小宝取出一锭小银子,交了给他,说道:“不用怕。这是我的饭钱,多下的是赏钱。我来帮你倒酒。”说着接过了酒提。那店伙大喜过望,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人。韦小宝道:“这些喇嘛凶得很,你去瞧瞧,他们在干什么?”店伙应了,到厨房门口向店堂张望。 韦小宝从怀中取出蒙汗药,打开纸包,尽数撒入酒壶,又倒了几提酒,用力晃动。那店伙转身道:“他们在喝酒,没……没干什么!”韦小宝将酒壶交给他,说道:“快拿去,他们发起脾气来,别真的把店烧了。”那店伙谢不绝口,双手捧了酒壶出去,口中兀自喃喃的说:“多谢,多谢,唉,真是好人,菩萨保佑!” 众喇嘛抢过酒壶,各人斟了半碗,喝道:“不够,再去打酒。” 韦小宝见七名喇嘛毫不疑心,将碗中药酒喝得精光,心中大喜,暗道:“臭喇嘛枉自武功高强,连这一点粗浅之极的江湖上道儿也不提防,当真可笑。” 殊不知桑结等一干人先前眼见五个同门死于非命,其中一人更是被掌力震得全身前后肋骨齐断,敌人武功之高,世所罕见,桑结自忖若和此人动手,只怕还是输面居多。在饭店中见白衣尼怡终神色自若,的是大高手风范,七人全神贯注,尽在注视她的动静,又怎会提防一位武功已臻登峰造极之境的大高手,竟会偷偷去使用蒙汗药这等下三滥勾当?他们口中喝酒,其实全都饮而不知其味,想到五名师兄弟惨死的情状,心中一直在栗栗自惧。倘若饭店中并无白衣尼安坐座头,这一壶下了大量蒙汗药的药酒饮入口中,未必就察觉不出。 一名胖胖的喇嘛是个好色之徒,见到阿珂容色艳丽,早就想上前摸手摸脚,只是忌惮白衣尼了得,不敢无礼,待得半碗酒一下肚,已自按捺不住,过得片刻,药性发作,脑中昏昏沉沉,登时什么都不在乎了,站起身来,笑嘻嘻的道:“小姑娘,有了婆家没有?”伸出大手,在阿珂脸蛋上摸了一把。 阿珂吓得全身发抖,道:“你……你……”挥刀砍去。那喇嘛伸手抓住她手腕,一扭之下,阿珂手中钢刀落地。那喇嘛哈哈大笑,将她抱在怀中。阿珂高声尖叫,拚命挣扎,但那喇嘛一双粗大的手臂犹如一个大铁圈相似,将她紧紧箍住,却那里挣扎得脱? 白衣尼本来镇静自若,这一来却也脸上变色,心想:“这些恶喇嘛倘若出手杀了我,倒不打紧,如此当众无礼,我便立时死了,也不闭眼。” 郑克塽双手撑桌,站起身来,叫道:“你……你……”那胖大喇嘛左手一拳直挺,砰的一声,将他打得在地下连翻了两个筋斗。 韦小宝见心上人受辱,十分焦急:“怎地蒙汗药还不发作,难道臭喇嘛另有古怪功夫,不怕迷药?”眼见那喇嘛伸嘴去阿珂脸上乱吻乱嗅,再也顾不得凶险,袖中暗藏匕首,笑嘻嘻的走过去,笑道:“大和尚,你在干什么啊?”右手碰到他左边背心,手腕一翻,匕首从衣袖中戳了出来,插入那喇嘛心脏,笑道:“大和尚,你在玩什么把戏?”急速向左闪开,防他反击。 匕首锋锐无匹,入肉无声,刺入时又对准了心脏,这喇嘛心跳立停,就此僵立不动,双手却仍抱住了阿珂不放。阿珂不知他已死,吓得只尖声大叫。 韦小宝走上前去,扳开那喇嘛的手臂,在他胸口一撞,低声道:“阿珂,快跟我走。”一手拉着她手,一手扶了白衣尼,向店堂外走出。 那胖大喇嘛一离阿珂的身子,慢慢软倒。余下几名喇嘛大惊,纷纷抢上。韦小宝叫道:“站住!我师父神功奇妙,这喇嘛无礼,已把他治死了。谁要踏上一步,一个个教他立刻便死。”众喇嘛一呆之际,砰砰两声,两人摔倒在地,过得一会,又有两人摔倒。桑结内力深湛,蒙汗药一时迷他不倒,却也觉头脑晕眩,身子摇摇晃晃,脚下飘浮,只道白衣尼真有古怪武功,心慌意乱,神智迷糊,那想得到是中了蒙汗药。 阿珂叫道:“郑公子,快跟我们走。”郑克塽道:“是。”爬起身来,抢先出外。韦小宝扶了白衣尼出店。桑结追得两步,身子一晃,摔在一张桌上,喀喇一声响,登时将桌子压垮。韦小宝见车夫已不知逃向何处,不及等待,扶着白衣尼上车,见车中那呼巴音赫然在内,生怕桑结等喇嘛追出,见阿珂和郑克塽都上了车,跳上车夫座位,扬鞭赶车。 一口气奔出十余里,骡子脚程已疲,这才放慢了行走,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隐隐响起,数骑马追将上来。 郑克塽道:“唉,可惜没骑马,否则我们的骏马奔跑迅速,恶喇嘛定然追赶不上。”韦小宝道:“师太怎么能骑马?我又没请你上车。”说着口中吆喝,挥鞭赶骡。郑克塽自知失言,他是王府公子,向来给人奉承惯了的,给抢白了两句,登时满脸怒色。 但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韦小宝道:“师太,我们下车躲一躲。”一眼望出去,并无房屋,只右首田中有几个大麦草堆,说道:“好,我们去躲在麦草堆里。”说着勒定骡子。 郑克塽怒道:“藏身草堆之中,倘若给人知道了,岂不堕了我延平王府的威风。”韦小宝道:“对!我们三个去躲在草堆里,请公子继续赶车急奔,好将追兵引开。”当下扶着白衣尼下车。阿珂一时拿不定主意。白衣尼道:“阿珂,你来!”阿珂向郑克塽招了招手,道:“你也躲起来罢。”郑克塽见三人钻入了麦草堆,略一迟疑,跟着钻进草堆。 韦小宝忽然想起一事,忙从草堆中钻出,走进大车,拔出匕首将呼巴音戳死,心念一动,将他右手齐腕割下,又在骡子臀上刺了一剑。骡子吃痛,拉着大车狂奔而去。只听得追骑渐近,忙又钻入草堆。 他将匕首插入靴筒,右手拿了那只死人手掌,想去吓阿珂一吓,左手摸出去,碰到的是一条辫子,知是郑克塽,又伸手过去摸索,这次摸到一条纤细柔软的腰肢,那自是阿珂了,心中大喜,用力捏了几把,叫道:“郑公子,你干什么摸我屁股?” 郑克塽道:“我没有。”韦小宝道:“哼,你以为我是阿珂姑娘,是不是?动手动脚,好生无礼。”郑克塽骂道:“胡说。”韦小宝左手在阿珂胸口用力一捏,立即缩手,大叫:“喂,郑公子,你还在多手!”跟着将呼巴音的手掌放在阿珂脸上,来回抚摸,跟着向下去摸她胸脯。 先前他摸阿珂的腰肢和胸口,口中大呼小叫,阿珂还道真是郑克塽在草堆中乘机无礼,不禁又羞又急,接着又有一只冷冰冰的大手摸到自己脸上,心想韦小宝的手掌决没这么大,自然是郑克塽无疑,待要叫嚷,又觉给师父和韦小宝听到了不雅,忙转头相避,那只大手又摸到了自己胸口,心想:“这郑公子如此无赖。”不由得暗暗恼怒,身子向左一让。 韦小宝反过左手,啪的一声,重重打了郑克塽一个耳光,叫道:“阿珂姑娘,打得好!啊哟,郑公子,你又来摸我,摸错人了。”郑克塽只道这一记耳光是阿珂打的,怒道:“是你去摸人,却害我……害我……”阿珂心想:“这明明是只大手,决不会是小恶人。”韦小宝持着呼巴音的手掌,又去摸阿珂后颈。 便在此时,马蹄声奔到了近处。原来桑结见白衣尼等出店,待欲追赶,却全身无力。他内功深湛,饮了蒙汗药酒竟不昏倒,提了两口气,内息畅通无阻,只头晕眼花,登时明白,叫道:“取冷水来,快取冷水来!”店伙取了一碗冷水过来,桑结叫道:“倒在我头上。”那店伙如何敢倒,迟疑不动。桑结还道迷药是这家饭店所下,双手抬不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将脑袋往冷水碗撞去,一碗水都泼在他头上,头脑略觉清醒,叫道:“冷水,越多越好,快,快。”店伙又去倒了两碗水,桑结倒在自己头上,命店伙提了一大桶水来,救醒了众喇嘛,那胖大喇嘛却说什么也不醒。待见他背心有血,检视伤口,才知已死。六名喇嘛来不及放火烧店,骑上马匹,大呼追来。 阿珂觉到那大手又摸到颈中,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不要!”韦小宝反手一掌。郑克塽身在草堆之中,眼不见物,难以闪避,又吃了一记耳光,叫道:“不是我!” 这两声一叫,踪迹立遭发觉,桑结叫道:“在这里了!”一名喇嘛跃下马来,奔到草堆旁,见到郑克塽的一只脚露在外面,抓住他足踝,将他拉出草堆,怕他反击,随手一甩,将他摔出数丈之外。 那喇嘛又伸手入草堆掏摸。韦小宝蜷缩成一团,这时草堆已给那喇嘛掀开,但见一只大手伸进来乱抓,情急之下,将呼巴音的手掌塞入他手里。那喇嘛摸到一只手掌,当即使力向外一拉,只待将这人拉出草堆,跟着也随手一甩,那料到这一拉竟拉了个空。 他使劲极大,只拉到一只断手,登时一交坐倒。待得看清楚是一只死人手掌时,只觉胸口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他所使的这一股力道,本拟从草堆中拉出一个人来,用力甩了出去。郑克塽有一百三十斤,那喇嘛预拟第二个人重量相若,这一拉之力少说也有二百来斤。何况这一次拉到的不是足踝,而是手掌,生怕使力不够,反给对方拉入草堆,是以使劲更加刚猛。那知这股大力竟用来拉一只只几两重的手掌,自是尽数回到了自身,直和受了二百余斤的掌力重重一击无异。 韦小宝见他坐倒,大喜之下,将一大捆麦草抛到他脸上。那喇嘛伸手掠开,突然间胸口一痛,身子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动了,却是韦小宝乘着他目光为麦草所遮,急跃上前,挺匕首刺入了他心口。 他刚拔出匕首,只听得身周有几人以西藏话大声呼喝,不禁暗暗叫苦,料想无路可逃,只得将匕首藏入衣袖,慢慢站起身来,一抬头,便见桑结和余下四名喇嘛站在麦田之中,离开草堆却有三丈之遥。 那喇嘛尸首上堆满了麦杆,如何死法,桑结等并不知情,料想又是白衣尼施展神功,将他击死,当下都离得远远地,不敢过来。桑结叫道:“小尼姑,你连杀我八名师弟,我跟你仇深似海。躲在草堆之中不敢出来,算是什么英雄?” 韦小宝心道:“怎么已杀了他八名师弟?”一算果然是八个,但其中只一个是白衣尼杀的,眼见桑结说出了这句话后,又向后退了两步,显是颇有惧意,忍不住大声道:“我师父武功出神入化,天下更没第二个比得上,不过她老人家慈悲为怀,有好生之德,不想再杀人了。你们五个喇嘛,她老人家说饶了性命,快快给我去罢。” 桑结道:“哪有这么容易?小尼姑,你把那部《四十二章经》乖乖的交出来,佛爷放你们走路。否则便逃到天涯海角,佛爷也决不罢休。”韦小宝道:“你们要《四十二章经》?这经书到处寺庙里都有,有什么稀罕?”桑结道:“我们便是要小尼姑身上的那一部。” 第376章 鹿鼎记(126) 韦小宝一指郑克塽,道:“这一部经书,我师父早就送了给他,你们问他要便是。”这时郑克塽刚从地下爬起,还没站稳,一名喇嘛扑过去抓住他双臂,另一名喇嘛便扯他衣衫,嗤嗤声响,外衫内衣立时撕破,衣袋中的金银珠宝掉了一地,却哪里有什么经书?韦小宝叫道:“郑公子,你这部经书藏到哪里去啦?跟他们说了罢,那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郑克塽怒极,大声道:“我没有!”一名喇嘛啪的一掌,打得他险些晕去,喝道:“你说不说?”跟着又是一掌。韦小宝见他两边脸颊登时肿起,心中说不出的痛快,叫道:“郑公子,你带这几位佛爷去拿经书罢。我见你在那边客店中地下挖洞,是不是埋藏经书?” 桑结喜道:“是了,小孩子说的,必是真话,押他回店去取。”那喇嘛应道:“是!”又打了郑克塽一个耳光。 阿珂再也忍耐不住,从草堆中钻了出来,叫道:“这小孩子专门说谎,你们别信他的。这位郑公子从没见过什么经书。” 韦小宝回头低声道:“我是要救师太和你,让郑公子引开他们。”阿珂道:“我不要你救。你冤枉郑公子,要害得他送了性命。”韦小宝道:“师太和你的性命,比郑公子要紧万倍。” 桑结向抓住郑克塽的喇嘛叫道:“别打死了他。”转头道:“小尼姑,你出来,还有两个娃娃,跟我们一起去取经书。” 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却说救师父。你有种,就去跟这些喇嘛打上一架。”韦小宝心头热血上涌,心想:“你这样瞧不起我,我就给这些恶喇嘛打死了,又算得了什么?”说道:“打就打。我死了也没什么,只是救不了你和师太。倘若我赢了呢?”阿珂道:“哼,你转世投胎,也赢不了。你打得赢一个喇嘛,我永远服了你。” 韦小宝道:“什么打得赢一个?我不是已杀了七个喇嘛?”阿珂道:“你使鬼计杀的,那不算。”韦小宝道:“我打赢一个喇嘛,你就嫁给我做老婆。”阿珂怒道:“胡说!你是小和尚,又是小太监,怎么……怎么……”韦小宝道:“小和尚可以还俗,小太监可以不做太监,总而言之,我非娶你做老婆不可。”阿珂急道:“师父,你听,在这当口,他还在不干不净的瞎说。” 白衣尼叹了口气,心想当真形势危急,只好自绝经脉而死,免得受喇嘛的凌辱,低声道:“小宝,你伸手到草堆中来。” 韦小宝道:“是。”左手反手伸入草堆,只觉手掌中多了一个小纸包,听得白衣尼低声道:“这是经书中所藏的地图,你不必管我,自行逃命。将来如能得到另外七部经书,我大汉山河说不定便有光复之望。那可比我一人的性命要紧得多了。” 韦小宝见她对自己如此看重,这件要物不交给徒儿,反交给自己,登时精神一振,突然间心中有了主意,当下不及细想,便大声道:“我师父是当世高人,不愿跟你们动手。你们派一个人出来,先跟我比划比划,倘若打得赢我,我师姊才会出手。哼,哼!料你们也不敢,识相的,还是快快挟了尾巴逃走罢。”说着将那纸包揣入怀中。 五名喇嘛纵声大笑。他们对白衣尼虽颇为忌惮,对这小孩子却那里放在心上?一名喇嘛笑道:“我只须一掌,便打得你翻出十七八个筋斗,比划个屁!” 韦小宝踏上一步,朗声道:“好,就是你跟我来比。”回头向阿珂道:“我打赢之后,你就是我老婆了,可不能抵赖。”阿珂道:“你打不赢的,说什么也不会赢。”韦小宝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为了要娶你做老婆,只好拚命了。” 那喇嘛走上几步,笑道:“你真的要跟我比?” 韦小宝大声道:“那还有假的?咱二人一对一的比,你放心,我师父决不出手。你那四个师兄弟,会不会帮你?” 桑结哈哈大笑,说道:“我们自然不帮。”韦小宝道:“倘若我一拳打死了他,你们是否一拥而上,想倚多为胜?咱们话说在前头,倘若你们一起来,我可敌不过,我师父也只好出手了。”桑结也真怕白衣尼出手,心想几名师弟都死得不明不白,不知这尼姑使的是什么武功,让一名师弟先跟这小孩单打独斗,看明白这尼姑的武功家数,当可大大有利,便道:“你们二人单打独斗就是,双方谁也不许相帮。”韦小宝道:“有人帮了,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桑结道:“不错,有人相帮,便是乌龟女儿王八蛋。” 桑结武功既高,又十分机灵,眼见白衣尼和阿珂都是女子,是以将“乌龟儿子王八蛋”说成了“乌龟女儿王八蛋”,以免对方反正做不成乌龟儿子,就此出手相助。韦小宝笑道:“很好,你大喇嘛非常精明,在下佩服之至。”桑结道:“你再走上几步。”他见韦小宝距草堆仍近,生怕白衣尼贴住他背心,暗传功力,师弟便抵敌不住。 韦小宝道:“赢要赢得光彩,输要输得漂亮,岂有作弊之理?”白衣尼低声道:“小宝,你赢不了的,假意比武,快抢了马逃走罢。”韦小宝道:“是。”走上三步,距草堆已有丈许。桑结见白衣尼再也没法暗中相助,便点了点头。 那喇嘛也走上数步,和他相对而立,笑问:“怎样比法?” 韦小宝道:“文比也可以,武比也可以。”那喇嘛笑道:“文比是怎样?武比又是怎样?”韦小宝道:“文比是我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我再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打上七八十拳,直到有人跌倒为止。你打我的时候,我不能躲闪退让,也不能出手招架,只能直挺挺的站着,运起内功,硬受你一拳。我打你的时候,你也一样。如是武比,那么比兵刃也罢,比拳脚也罢,自然可以闪避招架,奔跑跳跃。” 桑结心想:“这顽童身子灵便,倘若跳来跳去,只怕师弟一时打他不到。他有恃无恐,必有鬼计,多半他会跳到草堆之旁,引得师弟追过去,那尼姑便在草堆中突施暗算。如是文比,他这小小拳头,就在师弟身上打上七八十拳,也只当是搔痒。”用藏语叫道:“跟他文比,可别打伤了他。跟他打得越久越好,以便看明他的武功家数。” 韦小宝道:“你师兄害怕了,怕你打我不过,叫你投降,是不是?” 那喇嘛笑道:“小鬼头胡说八道。师哥见你可怜,叫我别一拳便打死了你。谅你小小年纪,兵刃拳脚的功夫有限,我也不占这个便宜,咱们便文比罢。” 韦小宝道:“好!”挺起胸膛,双手负在背后,道:“你先打我一拳。我如躲闪招架,不算英雄好汉。”那喇嘛笑道:“你是小孩,自然是你先打。”说着学他的样,也是双手负在背后,挺出了胸膛。他比韦小宝足足高了一个头有余,脸上笑嘻嘻地,全不以这小顽童为意。韦小宝左手拳头伸出,刚好及到他的小腹,比了一比。 五名喇嘛见了他的小拳头,都哈哈大笑起来。 韦小宝道:“好!我打了!”那喇嘛倒也不敢太过大意,生怕他得异人传授,内力有独到之处,当下将一股内力,都运上了小腹。韦小宝右手衣袖突然拂出,拳头藏在袖中,无声无息的在他左边胸口打了一拳。桑结等见这一拳如此无力,又都大笑。 笑声未歇,却见那喇嘛身子晃了一晃,韦小宝道:“现下你打我了。”那喇嘛突然一交扑倒,伏在地下,就此不动。桑结等人大惊,一齐奔出。韦小宝退向草堆,叫道:“站住,谁过来就是乌龟喇嘛王八蛋。”四名喇嘛登时停步,只见那喇嘛仍然不动,不是闭气重伤,便已死去。四人张大了嘴,惊骇无已,都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双手拳头高举过顶,说道:“我师父教我的这门功夫,叫做‘隔山打牛神拳’,大牯牛也一拳打死了,何况一个小小喇嘛?哪一个不服,再来尝尝滋味!”低声道:“阿珂老婆,你赖不了罢?” 阿珂见他这等轻描淡写的一拳,居然便将这武功高强、身材魁梧的喇嘛打得伏地不起,不知死活,也讶异之极,听了他的话,竟然忘了斥责。韦小宝笑道:“哈哈,你答允了,乖老婆。”阿珂怒道:“没有。”韦小宝道:“你又耍赖,不是英雄好汉。”阿珂道:“不是就不是,又怎样了?” 白衣尼却看到韦小宝在那喇嘛心口打了一拳之后,那喇嘛胸前便渗出鲜血,摇晃几下,便即伏倒,一凝思间,已知韦小宝袖中暗藏匕首,其实并不是打了一拳,而是对准了对方心脏戳了一剑。这匕首锋利绝伦,别说戳在人身,便是钢铁也戳了进去。韦小宝先用左手拳头比一比,让人瞧见他使用拳头,使了匕首后立即藏起,双拳高举,旁人更绝无怀疑。 桑结叫了那喇嘛几声,不闻回音,一时惊疑难决。一名身材瘦削的喇嘛拔出戒刀,叫道:“小鬼头,就算你拳法高明,却又怎地?佛爷来跟你比比刀法。”心想这小孩得到高明传授,内功拳劲果然非同小可,但跟他用兵刃相斗,他的拳劲便无用处。 韦小宝道:“比刀法也可以,过来罢!”那喇嘛不敢走近,喝道:“有种的便过来。”韦小宝道:“你有种,你过来!”那喇嘛道:“一、二、三!大家走上三步。”韦小宝道:“好!一、二、三!”走上了三步。那喇嘛也走上了三步,戒刀舞成一团白光,护住上盘,只怕他忽然使出“隔山打牛神拳”。韦小宝笑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使神拳打你便是。”那喇嘛那里肯信,仍将戒刀舞得呼呼风响,叫道:“快拔刀!” 韦小宝笑道:“我已练成了‘金顶门’的护头神功,你在我头顶砍一刀试试,包管你这柄大刀反弹转来,砍下了你自己的光头。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免得你上当。”那喇嘛将信将疑,眼见他随手一拳便打死了师兄,武功果然深不可测,一时不敢贸然上前,更不敢举刀往他头上砍去。韦小宝道:“你武功太低,我决不还手就是。不过你只能砍我的头,可不能斩我胸口。我年纪小,胸口的护体神功还没练成,你一刀斩在我胸口,非杀了我不可。” 那喇嘛斜眼看他,问道:“你脑袋当真不怕刀砍?”韦小宝摘下帽子,道:“你瞧,我的辫子已经练断了,头发越练越短,头顶和头颈中的神功已经练成。等到练得头发一根都没有了,你就是砍在我胸口也不怕了。”他在少林寺、清凉寺出家,头发剃得精光,这时长起还不过一寸多长。当时除了和尚和天生秃头之外,男子人人都留辫子,似他这般头上只长一寸头发,确是世间所无。至于头发越练越短云云,是他记起了当日在康亲王府中,见到吴应熊那些“金顶门”随从的情景。 那喇嘛见了,更多信了几分,又知武林中确有个“金顶门”,铁头功夫十分厉害,说道:“我不信你脑袋经得起我刀砍。”韦小宝道:“我劝你还是别试的好,这一刀反弹过来,你的吃饭家伙就不保了。”那喇嘛道:“我不信!站着别动,我要砍你!”说着举起了戒刀。 韦小宝见到刀光闪闪,实是说不出的害怕,心想倘若他当真一刀砍在自己头上,别说脑袋一分为二,连身子也非给剖成两爿不可。只是一来不能真的跟这喇嘛动手,除了使诈,别无脱身之法;二来他好赌成性,赌这喇嘛听了自己一番恐吓之后,不敢砍自己脑袋和项颈,这场赌,赌注是自己性命。 这时自己的生死,只在这喇嘛一念之间,然而是输是赢,也不过跟掷骰子一般无异。何况这一场大赌是非赌不可的,倘若不赌,这喇嘛提刀乱砍,自己和白衣尼、阿珂三人终究还是会给他砍死,更何况阿珂这小美人正在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想到这里,忍不住向躺在地下的郑克塽瞧了一眼,心道:“你是王府公子,跟我这婊子儿子相比,又是谁英雄些?他妈的,你敢不敢站在这里,让人家在脑袋上砍一刀?” 桑结用藏语叫道:“这小鬼甚是邪门,别砍他脑袋颈项。” 韦小宝道:“他说什么?他叫你不可砍我的头,是不是?你们阴险狡猾,说过了话不算数,那可不行。”那喇嘛道:“不是,不是!大师兄叫我别信你吹牛,一刀把你的脑袋砍成两半。”这“半”字一出口,一刀从半空中砍将下来。 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满腔英雄气概,霎时间不知去向,急忙缩头,暗叫:“我命休矣!”不料这一刀砍到离他头顶三尺之处,已然变招,戒刀转了半个圈子,化成一招“怀中抱月”,回刀自外向内,噗的一声,砍在他背上。 这一刀劲力极大,韦小宝背上剧痛,立足不定,跌入那喇嘛怀中,右手匕首立即在他胸口连戳三下,低头在他胯下爬了出来,叫道:“啊哟,啊哟,你说话不算数!” 那喇嘛口中呵呵而叫,戒刀反将过来,正好砍在自己脸上,蜷缩成一团,扭了几下,便不动了。 韦小宝本盼他这一刀砍在自己胸口,自己有宝衣护身,不会丧命,便可将四名喇嘛吓得逃走,那知他不砍胸而砍背,将自己推入他怀中,正好乘机用匕首戳他几剑,只是在对方胯下爬出,未免太过狼狈,临危逃命,也顾不得英雄还是狗熊了。他大叫大嚷:“师父,我背上的神功也练成啦,你瞧,咳,咳……这一刀反弹过去,杀死了他,妙极,妙极!” 其实戒刀反弹,那喇嘛脸上受伤甚轻,匕首所戳的三下才是致命之伤。但桑结等三人那知其中关窍,只道真是戒刀反弹杀人,只吓得纵出数丈之外,高声叫唤那喇嘛的名字。 韦小宝穿有护身宝衣,白衣尼是知道的,阿珂曾两次砍他不伤,这一次倒也不以为奇,但他竟敢用脑袋试刀,不禁都佩服他的胆气。只是韦小宝刚才这一下只吓得尿水长流,裤裆中淋淋漓漓,除他自己之外,却谁也不知道了。那喇嘛这一刀劲力甚重,撞得他背上肋骨几乎断折,靠在草堆之上,忍不住呻吟。 第377章 鹿鼎记(127) 白衣尼道:“快给他服‘雪参玉蟾丸’。”阿珂向韦小宝道:“药丸呢?”韦小宝道:“在我怀里,我可活不了啦。”阿珂从他怀中取出玉瓶,拔开塞子,取出一颗丸药,塞上塞子,将玉瓶放回他怀中,说道:“快吃了罢!”韦小宝伸手去接,却假装提不起手来。阿珂无奈,只得送入他嘴里。韦小宝见到她雪白粉嫩的小手,药丸一入口,立即伸嘴去吻。阿珂急忙缩手,却已给他在手背上吻了一下,“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韦小宝大声道:“师父,这些喇嘛说话如同放狗屁。讲好砍我的头,却砍我背心。现下还剩下三个,弟子就用‘隔山打牛神拳’,将他们都打死了罢!” 桑结等听了,又退了几步。三名喇嘛商议了几句,取出火摺,点燃几束麦杆,向草堆掷将过来。起初三束草落在空处,桑结又点了一束,奔前数丈,使劲掷出,双掌虚拍护身,以防韦小宝使“神拳”袭击,随即飞身退回。 草堆一遇着火,立时便烧了起来。韦小宝拉白衣尼从草堆中爬出,四下张望,见西首山石间似有一洞,当下不及细看,道:“阿珂,你快扶师父到那边山洞去躲避,我挡住这些喇嘛。”向桑结走上两步,叫道:“你们好大胆子,居然不怕小爷的‘隔山打牛神拳’、‘护头金顶神功’。桑结,你是头脑,快上来吃小爷两拳。” 桑结甚是持重,一时倒也真的不敢过来,但想到经书要紧,而十名师弟俱都丧命,倘若就此罢手,一世英名,更有何剩?眼见白衣尼步履缓慢,要那小姑娘扶着行走,若非受伤,便是患病,那正是良机,难道连眼前这一个小孩子也斗不过?只是他武功怪异,中人立毙,一时迟疑不决。 韦小宝一转头,见白衣尼和阿珂已走近山洞,回过头来,叫道:“你不敢跟我比武,老子要过来杀人了,你们还不逃走?”这句话可露了马脚,桑结心想:“你真有本事杀我,何不就此冲过来?叫我逃走,便是怕了我。”一阵狞笑,双手伸出,全身骨骼格格作响,走上两步。 韦小宝暗叫:“糟糕!这一次却用什么诡计杀他?”这时身后草堆已烧得极旺,即将烧到身上,寻思:“老子先躲到山洞之中,慢慢再想法子。”想到躲入山洞,心中便是一喜,山洞中倘若暗不见物,又好向阿珂动手动脚了。一弯腰,从死喇嘛手中将呼巴音的那只手掌拿了过来,放入怀中,见桑结又走上几步,便大声叫道:“这里太热,老子神功使不出,你有种的,就到那边去比比。”说着转身奔向山洞,钻了进去。 只见白衣尼和阿珂已坐在地下,这山洞其实只是山壁上凹进去的一块,并无可资躲避之处,洞中也不黑暗,阿珂靠着白衣尼而坐,要想摸手摸脚,绝无可能,不由得微感失望。 桑结和两名喇嘛慢慢走到洞前,隔着三丈站定。桑结叫道:“你们已走上了绝路,无路可逃,拿火把来。”两名喇嘛捡起一束束麦杆,交在他手中。 韦小宝道:“很好,你快将火把丢过来,且看烧不烧死我们。那部《四十二章经》,烧起来倒快得很。” 桑结高举火束,正要投掷入洞,听他这么说,觉得此话不错,要烧死三人,那部经书却也毁了,便掷下火把,叫道:“快把经书交出来,佛爷慈悲为怀,放你们一条生路。” 韦小宝道:“你向我师父磕十八个响头,我师父慈悲为怀,放你们一条生路。” 桑结大怒,拾起火束,投到洞前。一阵浓烟随风卷入洞中,韦小宝和阿珂都给薰得双目流泪,大咳起来。白衣尼呼吸细微缓慢,却不受呛。另外两名喇嘛纷纷投掷火束。 韦小宝道:“师太,那部经书已没有用了,便给了他们,来个缓……缓将之计。”阿珂道:“缓兵之计。”韦小宝道:“他们又不是兵。”阿珂连声咳嗽,没法跟他争辩。白衣尼道:“也好。”将经书交了给他。 韦小宝大声道:“经书这里倒有一部,我抛出来了。抛在火里烧了,可不关我事。” 桑结听他答允交出经书,心中大喜,生怕经书落在火中烧了,当即拾起几块大石,抛在火束上。他劲力既大,投掷又准,火束登时便给大石压熄。 韦小宝见他投掷大石的劲力,不由得吃惊,心想:“倘若他将大石向山洞中投来,我们三人都给他砸死了,经书却砸不坏。这主意可不能让他想到。” 桑结叫道:“快将经书抛出来。” 韦小宝道:“很好,很好!我师父说,你们想读经书,是佛门的好弟子,吩咐我不可伤害你们……”一面说,一面抽出匕首,将呼巴音的手掌切成数块,放在经书上,从怀中取出那瓶“化尸粉”,在断掌的血肉中撒下一些粉末。他身子遮住了白衣尼和阿珂的眼光,不让她们见到,大声道:“我师父说,这部《四十二章经》,是从北京皇宫里取出来的,十分宝贵。听说其中藏有重大秘密,参详出来之后,便可昌盛佛教,使得普天下人人都信菩萨,男的都做和尚,女的都做尼姑,小孩子便做小和尚、小尼姑,老头儿……”他说话之时,断掌渐渐化为黄水,渗入经书。 桑结听得这部经书果然是从皇宫得来,其中又藏有重大秘密,登时心花怒放,知道“昌盛佛法”云云,显非实情,生怕他不肯交出经书,口中便胡乱敷衍,说道:“昌盛佛法,光大本教,那好得很啊。” 韦小宝道:“我师父读了以后,想不出其中秘密,现下把这经书给你,请你好好想想。倘若发见了其中秘密,你务必要遍告普天下和尚庙、尼姑庵,可不许自私,只兴旺你们的喇嘛教。你答允不答允?”桑结笑道:“自然答允,请你师父放心好啦。”韦小宝道:“你如想不出,就交到少林寺去。少林寺的和尚想不出,请他们交到五台山清凉寺。清凉寺的和尚想不出,就交到扬州的禅智寺去。一个交一个,总之要找到经书中的秘密为止。” 桑结道:“好啦,我必定办到。”心道:“这尼姑只道经书中的秘密和佛法有关,幸亏她不明真相,否则怎肯轻易交出?哼,得了经书之后,再慢慢想法子治死你们。” 韦小宝又道:“我师父说,你念完这部《四十二章经》后,如果心慕佛法,还想再念,你可再来找她老人家,我们还有金刚经、法华经、心经、大般若经、小般若经、长阿含经、短阿含经、不长不短中阿含经、老阿含经、少阿含经……”一连串说了十几部佛经的名字,都是他在少林寺、清凉寺出家时听来的,其中自不免说错了不少。 桑结不耐烦起来,却又不敢迳自过去强抢,既怕白衣尼的神拳,又怕他们将经书毁了,只得随口敷衍,说道:“是了,我念完这部经后,再向你师父借就是了。” 韦小宝见断掌血肉已然化尽,所化的黄水浸湿了经书内外,当即除下鞋子套在手上,拿起经书抛了出去,叫道:“《四十二章经》来了。” 桑结大喜,纵身而前,伸手欲取,忽然心想:“这经书十分宝贵,那有如此轻易便得到了,莫非其中有诈?只怕他乘我去拿经书,便即发射暗器。”一迟疑间,两名喇嘛已将经书拾起,说道:“师兄,是不是这部经书?”桑结道:“到那边细看,别要上当,弄到一部假经。”两名喇嘛道:“是。师兄想得周到,可别让他们蒙骗过去。” 三人退出数丈,忙不迭的打开书函,翻阅起来。桑结道:“经书湿了,慢慢的翻,别弄破了纸页。瞧样子倒不像是假,跟那人所说果然一模一样。”一名喇嘛叫道:“是了,大师兄,正是这部经书。” 韦小宝听到他们大声说话,虽不懂藏语,但语气中欣喜异常的心情,却也听得出来,叫道:“喂喂,你们脸上怎么有蜈蚣?” 两名喇嘛一惊,伸手在脸上摸了几下,没什么蜈蚣昆虫,骂道:“小顽童就爱胡说。”桑结修为甚深,颇有定力,听得韦小宝叫嚷时不觉脸上有虫豸爬动,便不上他当,只凝神翻阅经书。 韦小宝又叫道:“啊哟,啊哟,十几只蝎子钻进你们衣领去了。”这一次两名喇嘛再不上当。一人道:“这顽童见我们得到经书,心有不甘,说些怪话来骗人。这小贼杀了咱们两个师弟,可不能此饶他性命。”另一人却似颈中有些麻痒,伸手去搔了几把,只搔得几下,突觉十根手指都痒不可当,当下在手臂上擦了几擦。 这时桑结和另一名喇嘛也觉手指发痒,一时也不在意,过得半晌,竟然痒得难以忍耐,提起一看,只见十根指尖都渗出黄水。三人齐声叫道:“奇怪,那是什么东西?”两名喇嘛只觉脸上也大痒起来,当即伸指用力搔爬,越搔越痒,又过片刻,脸上也渗出黄水来。 桑结突然省悟,叫道:“啊哟,不好,经书上有毒!”使力将经书抛落,只见自己手指上一粒粒黄水,犹如汗珠般渗将出来,大惊之下,忙在地下泥土擦了几擦,但见两名师弟使劲在脸上搔抓,一条条都是血痕。 韦小宝从海大富处得来的这瓶化尸粉十分厉害,沾在完好肌肤之上绝无害处,但只须碰到一滴血液,血液便化成黄水,腐蚀性极强,化烂血肉,又成为黄色毒水,越化越多,便似火石上爆出的一星火花,可将一个大草料场烧成飞灰一般。这化尸粉遇血而成毒,可说是天下第一毒药,最初传自西域,据传为宋代武林怪杰西毒欧阳锋所创,系以十余种毒蛇、毒虫的毒液合成。母毒既成,此后便不必再制,只须将血肉化成的黄色毒水晒干,便成化尸毒粉了。 两名喇嘛搔脸见血,顷刻间脸上黄水淋漓,登时大声号叫,又痛又痒,摔倒在地,不住打滚。桑结侥幸没在脸上搔那一搔,但十根手指也是奇痒入骨,当即脱下外衣,裹起经书,挟在胁下,飞奔而去,急欲找水来洗去指上毒药。两名喇嘛痒得神智迷糊,举头在岩石上乱撞,撞得几下,便双双晕去。 白衣尼和阿珂见了这等神情,都惊讶无已。韦小宝只见过化尸粉能化去尸体,不知用在活人身上是否生效,危急之际,只好一试,居然一举成功,也幸好有了呼巴音那只断掌作为引子,倘若只将化尸粉撒在经书之上,便一无用处了。他本来只想拿断掌再去抚摸阿珂,岂知竟成此大功。 他见桑结远去,两名喇嘛晕倒,忙从山洞中奔出,拔出匕首,想在每人身上戳上两刀。奔到临近,只见两名喇嘛脸面已然腐烂见骨,不用自己动手,不多时全身便会化成两滩黄水。当下走到郑克塽身边,笑道:“郑公子,我这门妖法倒很灵验,你要不要尝尝滋味?” 郑克塽见到两名喇嘛的可怖情状,听韦小宝这么说,大吃一惊,向后急纵,握拳护身,叫道:“你……你别过来!” 阿珂从山洞中出来,对韦小宝怒喝:“你……你想干什么?”韦小宝笑道:“我吓吓他的,要你耽什么心?”阿珂怒道:“不许你吓人!”韦小宝道:“你怕吓坏了他么?”阿珂道:“好端端的干么吓人?”韦小宝招招手道:“你过来看。” 阿珂道:“我不看。”嘴里这样说,还是好奇心起,慢慢走近,低眼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尖声叫了出来,只见两名喇嘛脸上肌肉、鼻子、嘴唇都已烂去,只剩下满脸白骨、四个窟窿,但头发、耳朵和项颈以下的肌肉却尚未烂去。 世上自有生人以来,只怕从未有过如此可怖的两张脸孔。阿珂一阵晕眩,向后便倒。韦小宝忙伸手扶住,叫道:“别怕,别怕!”阿珂又是一声尖叫,逃回山洞,喘气道:“师父,师父,他……他把两个喇嘛弄成了……弄成了妖怪。” 白衣尼缓缓站起,阿珂扶着她走到那两名喇嘛身旁,自己却闭住了眼,不敢再看。白衣尼见到这两个白骨骷髅,不禁打一个突,再见到远处又有三名喇嘛的尸体,不禁长叹,抬起头来。此刻太阳西沉,映得半边天色血也似的红,心想这夕阳所照之处,千关万山,尽属胡虏,若要复国,不知又将杀伤多少人命,堆下多少白骨,到底该是不该? 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闻鬼哭 棘门此外尽儿嬉 白衣尼出神半晌,见韦小宝笑嘻嘻的走近,知他在经书上下了剧毒,叹道:“若不是你聪明机警,今日我难免命丧敌手,那也罢了,只恐尚须受辱。但杀人情非得已,实属无可奈何,不用这般开心。”韦小宝收起笑脸,应了声:“是。”白衣尼又道:“这等阴毒狠辣法子,非名门正派弟子所当为,危急之际用以对付奸人,事出无奈,今后可不得胡乱使用。”韦小宝又答应了,说道:“这些法子,我今日都是第一次使。实在我武功也太差劲,不能跟他们光明正大的打一架,否则男子汉大丈夫,赢要赢得漂亮,岂能使这等胡闹手段?” 白衣尼向他凝视半晌,问道:“你在少林寺、清凉寺这许多时候,难道寺中高僧师父,没传你武功么?”韦小宝道:“功夫是学了一些的,可惜晚辈学而不得其法,只学了些招式皮毛,却没练内功。”白衣尼向阿珂瞧了一眼,问道:“那为什么?”韦小宝道:“来不及练。”白衣尼道:“什么来不及?”韦小宝道:“阿珂姑娘因弟子冒犯了她,要杀我,时机紧迫,只好胡乱学几招防身保命。” 白衣尼点点头,道:“刚才你跟那些喇嘛说话,不住口的叫我师父,那是什么意思?”韦小宝脸上一红。阿珂抢着道:“师父,他心中存着坏主意,想拜你为师。”白衣尼微微一笑,道:“想拜我为师,也不算什么坏主意啊。”阿珂急道:“不是的。” 她知韦小宝想拜白衣尼为师,真意只不过想整日缠着自己而已,但这话却说不出口。白衣尼向韦小宝道:“你叫我师父,也不能让你白叫了。”韦小宝大喜,当即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响头,大声叫道:“师父!” 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入我门后,可得严守规矩,不能胡闹。”韦小宝道:“是。弟子只对坏人胡闹,对好人一向规规矩矩。” 第378章 鹿鼎记(128) 阿珂向他扮个鬼脸,伸了伸舌头,心中说不出的气恼:“这小恶人拜了师父为师,从此再也不能杀他,老是缠在我身旁,赶不开,踢不走,当真头痛之极了。” 白衣尼先前受六名喇嘛围攻,若非韦小宝相救,已然无幸,此后桑结等七喇嘛追到,自己唯有束手待擒,情势更加凶险。她虽年逾四旬,相貌仍是极美,落入这些恶喇嘛手中,势必遭受极大侮辱。她知喇嘛教是大乘教法,弘扬佛义,西藏、青海、蒙古的喇嘛也大都为高僧大德,但自满清入主中原,宠信喇嘛,教中混入了不少奸恶之徒,违背佛教正义,胡作非为,其实与密宗的正宗喇嘛教无关。天幸这小孩儿诡计多端,将敌人一一除去,保全了自己清白之躯,心中的感激实是无可言喻,眼见韦小宝拜师之心切,便答允了他,心想小孩儿家顽皮胡闹,不足为患,受了自己薰陶调教,日后必可在江湖上立身扬名。 按照武林中规矩,韦小宝既已入了陈近南门下,若不得师父允可,决不能另行拜师,但他于这些门规一概不知,就算知道,这时候也必置之不理。白衣尼既肯收他入门,就能时时和阿珂见面,就算康熙跟他调个皇帝来做,那也是不干的了。他学武之心甚懒,想到跟白衣尼学武,多半要下苦功,不免头痛,然而只要能伴着阿珂,再苦的事也能甘之如饴,这八个头磕过,不由得心花怒放,当真如天上掉下了宝贝来一般。 白衣尼见他欢喜,还道他是为了得遇明师,从此能练成一身上乘武功,倘若知道他的真心用意,只怕一脚踢他八个筋斗,刚刚收入门下,立即开革。 阿珂小嘴一扁,道:“师父,你瞧他高兴成这个样子,真是坏得到了家。”韦小宝道:“一位武功当世第一的高人收我为徒,我自然高兴得不得了。”白衣尼微笑道:“我并非武功当世第一,不可胡说。你既入我门,为师的法名自须知晓。我法名九难,我们这门派叫做铁剑门。你师祖是位道人,道号上木下桑,已经逝世。我虽是尼姑,武功却是属于道流。”韦小宝道:“是,弟子记住了。” 白衣尼九难又道:“阿珂,你跟他年纪谁大些?”阿珂道:“自然是我大。”韦小宝道:“我大。”九难道:“好了,两人别争,先进师门为大,以后两个别‘阿珂姑娘’、‘小恶人’的乱叫,一个是陈师姊,一个是韦师弟。”韦小宝大声叫道:“陈师姊。”阿珂哼了一声,碍着师父,不敢斥骂,却狠狠白了他一眼。 九难道:“阿珂,过去的一些小事,不可老是放在心上。这次小宝相救你我二人有功,就算他曾得罪过你,那也抵偿有余了。”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聪明伶俐,只可惜幼遭不幸,是个太监。”又道:“小宝从前受人欺凌,被迫做了太监,你做师姊的当怜他孤苦,多照看着他些。这样也好,彼此没男女之分,以后在一起不须顾忌,方便得多。不过这件事可跟谁也不许说。” 阿珂答应了,想到这小恶人是个太监,过去对自己无礼,也不大要紧,心中气恼稍平,转头叫道:“郑公子,你受了伤么?” 郑克塽一跛一拐的走近,说道:“还好,只腿上扭了筋。”想到先前把话说得满了,自称对付几名喇嘛绰绰有余,事到临头,竟一败涂地,全仗这小孩退敌,不由得满脸羞惭。 阿珂道:“师父,咱们怎么办?还去河间府吗?”九难沉吟道:“去河间府瞧瞧也好,只是须防那桑结喇嘛去而复来,眼下我又行动不便。”韦小宝道:“师父,你们且在这里休息,我去找大车。” 韦小宝大车没找到,却向农家买来一辆牛车,请九难等三人坐上,赶着牛车缓缓而行,幸喜桑结没再出现。到得前面一个小市集,弃了牛车,改雇两辆大车。 路上韦小宝定要师父再多服几粒“雪参玉蟾丸”。九难内力深厚,兼之得灵药助力,内伤痊愈甚快。两日之后的正午时分,到了河间府。 投店后,郑克塽便出去打探消息,过了一个多时辰,垂头丧气的回来,说道在城中到处探问“杀龟大会”之事,竟没一人得知。 九难道:“‘杀龟大会’原来的讯息,公子从何处得来?”郑克塽道:“两河大侠冯不破、冯不摧兄弟请天地会送信去台湾,请我父王派人主持‘杀龟大会’,说道大会定本月十五在河间府举行,今儿是十一,算来只差四天了。”九难点点头,缓缓的道:“冯氏兄弟?那是华山派的。”抬头望着窗外,想起了昔年之事。 郑克塽道:“父王命我前来主持大会,料想冯氏兄弟必定派人在此恭候迎迓,那知……哼……”神色甚是气恼。九难道:“说不定鞑子得到了讯息,有甚异动,以致冯氏兄弟改了日子地方。”郑克塽悻悻的道:“就算如此,也该通知我啊。” 正说话间,店小二来到门外,说道:“郑客官,外面有人求见。”郑克塽大喜,急忙出去,过了好一会,兴匆匆的进来,说道:“冯氏兄弟亲自来过了,着实向我道歉。他们说知道我带了二十几人来,这几天一直在城外等候迎接,那知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城里。现下已摆设了大宴,为我们洗尘接风,请大家一起去罢。”九难摇头道:“郑公子一个儿去便是,也别提到我在这里。”郑克塽有些扫兴,道:“师太既不喜烦扰,那么请陈姑娘和韦兄弟同去罢。”九难道:“他们也不用去了,到大会正日,大家齐去赴会便是。” 这晚郑克塽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到了半夜,他的二十多名伴当也寻到了客店,只是每个人手足上都绑了木板绷带,看来大是不雅。 次日一早,郑克塽向九难、阿珂、韦小宝三人大讲筵席中的情形,说道冯氏兄弟对他好生相敬,请他坐了首席,不住颂扬郑氏在台湾独竖义旗,抗拒满清。 九难问起有那些人前来赴会。郑克塽道:“来的人已经很多,这几天陆续还有得来,定了十五半夜,在城西十八里的槐树坪集会。半夜集会,是防清廷耳目。其实冯氏兄弟过于把细,有这许多英雄好汉在此,就有大队清兵来到,也杀他们个落花流水。” 九难细问与会英豪的姓名,郑克塽却说不上来,只道:“一起吃酒的有好几百人,为头的几十人一个个来向我为父王敬酒,他们自己报了门派姓名,一时之间,可也记不起那许多。”九难就不言语了,心想:“这郑公子徒然外表好看,却没什么才干。” 在客店中又休养得几日,九难伤势已愈。她约束阿珂和韦小宝不得出外乱走,以免遇上武林人物,多生事端。郑克塽却一早外出,直到半夜始归,每日均有江湖豪侠设宴相请。 到得十五傍晚,九难穿起韦小宝买来的衣衫,扮成个中年妇人,头上蒙以黑帕,脸上涂了黄粉,双眉画得斜斜下垂,再也认不出她本来面目。韦小宝和阿珂则是寻常少年少女的打扮。郑克塽却一身锦袍,取去了假辫子,竟然穿了明朝王公的冠戴,神采奕奕。九难久已不见故国衣冠,见了他的服色,又欢喜,又感慨。阿珂瞧着他丰神如玉的模样,更心魂俱醉。只韦小宝自惭形秽,肚里暗暗骂了十七八声“绣花枕头王八蛋”。 一更时分,延平王府侍从赶了大车,载着四人来到槐树坪赴会。那槐树坪群山环绕,中间好大一片平地,原是乡人赶集、赛会、做社戏的所在。平地上已黑压压的坐满了人。 郑克塽一到,四下里欢声雷动,数十人迎将上来,将他拥入中间。九难自和阿珂、韦小宝远远坐在一株大槐树下。这时东西南北陆续有人到来,草坪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韦小宝心想:“吴三桂这奸贼结下的怨家也真多。我们天地会和沐王府打赌,看是谁先杀了他。这王八蛋仇家千千万万,如有人先下了手,天地会和沐王府都不免输了。” 一轮明月渐渐移到头顶,草坪中一个身材魁梧、白须飘动的老者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冯难敌有礼。”群雄站起还礼,齐声道:“冯老英雄好。” 九难低声道:“他是冯氏兄弟的父亲。”想起在华山之巅,曾和他有一面之缘,那时她以“阿九”之名和江湖豪侠相会,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其时冯难敌方当盛年,今日却已垂垂老矣。他师祖穆人清、师父铜笔铁算盘黄真想来均已不在人世,至于他师叔袁承志呢?这人她当年对之刻骨相思,可是二十几年来,从没得过他一点讯息。她这些年来心如古井不波,今晚乍见故人,不由得千思万绪,蓦地里都涌上心来。 韦小宝见她眼眶中泪水莹然,心想:“师父见了这冯老头,为什么忽然想哭,难道这老头是她旧情人么?我不妨从中撮合,让她和老情人破什么重圆。不过师父年纪这样轻,不会爱上这老头儿罢。” 只听得冯难敌声音洪亮,朗朗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今日在此相聚,大伙儿都知是为了一件大事。我大明江山为鞑子所占,罪魁祸首,乃是那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 四下群豪一齐叫道:“吴三桂!”众人齐声大叫,当真便如雷轰一般,声震群山。 跟着有的大叫:“大汉奸!”有的大叫:“龟儿子!”有的大叫:“王八蛋!”有的大叫:“我操他十八代祖宗!” 众人骂了一阵,声音渐渐歇了下来,突然有个孩子声音大声叫道:“我操他十九代祖宗的奶奶!” 群雄本来十分愤恨,突然听到这句骂声,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这一声叫骂,正是韦小宝所发。阿珂嗔道:“怎么说这般难听的话?”韦小宝道:“大家都骂,我为什么骂不得?”阿珂道:“人家那有骂得这么难听的?”韦小宝微微一笑,便不言语了,心道:“再难听十倍的话,也还多得很呢。” 冯难敌道:“大汉奸罪大恶极,人人切齿痛恨。那位小兄弟年纪虽幼,也知恨不得生食其肉,死寝其皮。今晚大伙儿聚集在此,便是要商议一条良策,如何去诛杀这奸贼。” 当下群雄纷纷献计。有的说大伙儿一起去到云南,攻入平西王府,杀得吴三桂全家鸡犬不留;有的说吴贼手下兵马众多,明攻难期必成,不如暗杀;有的说假如一刀杀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不如剜了他眼睛,断他双手,令他痛苦难当;有的说还是用些厉害毒药,毒得他全身腐烂。 有个中年黑衣女子说道:最好将吴三桂全家老幼都杀了,只剩下他一人,让他深受寂寞凄凉之苦。另一个中年男子道:他投降清朝,是为了爱妾陈圆圆为李闯所夺,不如去将陈圆圆掳了来,让他心痛欲死。又有人道:吴贼虽然好色,但最爱的毕竟是权位富贵,最好是让他功名富贵、妻子儿女都一无所有,沦落世上,却偏偏不死。数百名豪杰大声喝采,齐说:“如此惩罚,才算罚得到了家。”一条汉子说道:“清廷鞑子对他十分宠幸,这贼子官封平西王,权势薰天,杀他妻子儿女已然不易,要除去他的功名富贵,更是难如登天。” 有个云南人站起身来,述说吴三桂如何在云南欺压百姓、杀人如麻的种种惨事,只听得群雄更加义愤填膺,热血如沸。好几人都道,让吴三桂在云南多掌一天权,便多害死几个无辜百姓。但如何锄奸除害,却是谁也没真正的好主意。 这时冯难敌父子所预备下的牛肉、面饼、酒水,流水价送将上来,群豪欢声大作,大吃大喝起来。这些豪士酒一入肚,说话更加肆无忌惮,异想天开。 有人说道:将陈圆圆掳来之后,要开一家妓院,让吴三桂真正做一只大乌龟。 韦小宝一听,大为赞成,叫道:“这家妓院,须得开在扬州。”一名豪士笑道:“小兄弟,这主意要得。那时候你去不去逛逛啊?”韦小宝正待要说“自然要去”,一瞥眼见到阿珂满脸怒色,这句话便不敢出口了。九难道:“小宝,别说这些市井下流言语。”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想:“要开妓院,只怕这里几千人,没一个及得老子在行。” 众人吃喝了一会,冯难敌又站起来说道:“咱们粗鲁武人,一刀一枪的杀敌拚命,那是义不容辞,于天下大事却见识浅陋,现下请顾亭林先生指教。顾先生是当世大儒,国破之后,他老人家奔波各地,联络贤豪,一心一意筹划规复,大伙儿都十分仰慕的。” 群豪中有不少识得顾亭林,他的名头更是十有八九都知,登时四下里掌声雷动。 人群中站起一个形貌清臞的老者,正是顾亭林。他拱手道:“冯大侠如此称赞,兄弟实在愧不敢当,刚才听了各位的说话,个个心怀忠义,决意诛此大奸,兄弟甚是佩服。古人道:‘众志成城’,又有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伙儿齐心合力,决意对付这罪魁祸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咱们也终能成功。” 群雄哄声大叫:“对,对!一定能成功。” 顾亭林道:“众位所提的计谋,每一条均有高见,只是要对付这奸贼,须得随机应变,难以预拟确定的方策。依兄弟愚见,大伙儿分头并进,相机行事。第一,当然是不可泄漏风声,令这奸贼加紧防范;第二是不可鲁莽,事事要谋定而后动,免得枉自送了性命;第三,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为了争功抢先,自相争斗,伤了义气。” 群豪都道:“是,是,顾先生说得不错。” 顾亭林道:“今日各门派、各帮会英雄好汉聚会。此后如各干各的,力量太过分散,结成一个大帮呢,人数实在太多,极易为鞑子和吴贼知觉,不知各位有何良策?” 群豪沉默了一会。一人说道:“不知顾先生高见如何?” 顾亭林道:“以兄弟之见,这里天下十八省的英雄都有,咱们一省结成一盟,一共是一十八个杀龟同盟。唔,‘杀龟盟’听来不雅,不如称为‘锄奸盟’如何?” 群豪纷纷鼓掌叫好,说道:“读书人说出来的话,毕竟和我们粗人大不相同。” 第379章 鹿鼎记(129) 顾亭林来参与河间府“杀龟大会”之前,便已深思熟虑,心觉群豪齐心要诛杀吴三桂,大家一鼓作气,勇往直前,要杀了他也未必不能成事。但真正大事还不在杀这汉奸,而是要驱除胡虏,光复汉家江山。如为了诛杀一人而致伤亡重大,大损元气,反而于光复大业有害。学武之人门户派别之见极深,要这数千英豪统属于一人之下,势难办到。大家为了争夺“盟主”之位,不免明争暗斗,多生嫌隙。失败之人倘若心胸狭隘,说不定还会去向清廷或吴三桂告密。但如分成一十八省,各举盟主,既不会乱成一团,无所统辖,而每省推举一位盟主也容易得多。这十八省的“锄奸盟”将来可逐步扩充,成为起义反清的骨干。他一倡此议,听得群豪立表赞成,甚为欣慰。 冯难敌道:“顾先生此议极是高明。众位既无异议,咱们便分成一十八省,各组‘锄奸盟’,每省推举一位盟主。咱们分省之法,不依各人本身籍贯,而是瞧那门派帮会的根本之地在什么省。例如少林寺的僧俗弟子,不论是辽东人也好,云南人也好,都属河南省。华山派弟子都属陕西省。众位意下如何?” 群豪均道:“自该如此。否则每一门派、帮会之中,各省之人都有,分属各省,那是一团糟了。” 有一人站起来说道:“像我们天地会,在好几省中都有分堂,总舵的所在却迁移无定。请问该当如何归属?”韦小宝见说话之人乃是钱老本,心想:“原来他也来了。不知我青木堂的兄弟们来了几人。” 冯难敌低声和顾亭林商议了几句,朗声道:“顾先生说:天地会广东分堂的众位英雄属广东,直隶分堂的属直隶。咱们只结盟共图大事,并非拆散了原来的门派帮会。‘锄奸盟’盟主的职责,只是就近联络本省英豪,以求群策群力。至于各门各派、各帮各会的事务,自然一仍其旧,盟主无权干预。各省盟主,也不是高过了各门派的掌门人、各帮会的帮主。” 群豪之中本来有人心有顾虑,生怕推举了各省盟主出来,不免压低了自己,听得冯难敌如此分剖明白,更无疑忧。当下一省省的分别聚集,自行推举。 韦小宝道:“师父,咱们又算那一省?”九难道:“那一省都不算。我独来独往,不必加盟。”韦小宝道:“以您老人家的身分武功,原该做天下总盟主才是。”九难“嘿”的一声,道:“这些话以后不可再说,给人听见了,没的惹人耻笑。” 在她心中,与会群雄之中,原无一人位望比她更尊。这大明江山,本来便是她朱家的。说到武学修为,她除了学得木桑道人所传的铁剑门武功之外,十余年前更得奇遇,百尺竿头又进一步,与当年木桑道人相比,也已远远的青出于蓝,环顾当世,除了那个不知所踪的袁承志之外,只怕再无抗手了。 草坪上群雄分成一十八堆聚集。此外疏疏落落的站着七八十人。那都是和九难相类的奇人逸士,既不愿做盟主,也不愿奉人号令。顾亭林和冯难敌明白这些武林高人的脾气习性,也不勉强,心想他们既来赴会,遇上了事,自会暗中伸手相助。 过不多时,好几省的盟主先行推举了出来。河南省是少林寺方丈晦聪禅师,湖北省是武当派掌门人云雁道人,陕西省是华山派掌门人“八面威风”冯难敌,云南省是沐王府的沐剑声沐公子,福建省是延平郡王的次公子郑克塽,都是众望所归,一下子就毫无异议的推出。其他各省有些争执了一会,有些争持不决,请顾亭林过去秉公调解,终于也一一推了出来。其中三省由天地会的分堂香主担任盟主,天地会可算得极有面子。 当下各省盟主聚齐在一起,但一点人数,却只一十三位,原来晦聪禅师、云雁道人等都没赴会,由其门人弟子代师参预。冯难敌朗声说道:“现下一十八省盟主已经推出,兄弟不当众宣布各位盟主的尊姓大名,以免泄漏机密。”众盟主商议了一会,冯难敌又道:“咱们恭请顾亭林先生与天地会陈总舵主两位,为一十八省‘锄奸盟’的总军师。” 群雄欢声雷动。韦小宝听师父如此得群豪推重,做了“锄奸盟”总军师,十分得意。 当下各省豪杰分别商议如何诛杀吴三桂,东一堆、西一簇,谈得甚是起劲。 九难带了韦小宝、阿珂回到客店,次日清晨便雇车东行。九难知道群雄散归各地,一路上定会遇上熟人,是以并不除去乔装。 韦小宝见郑克塽不再跟随,心下大喜,不住口的谈论昨晚“杀龟大会”之事。阿珂听他说了一会,白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高兴。”韦小宝道:“你真聪明,猜得很对。有这许多人要去杀吴三桂,那有不成功之理?我自然开心得很了。”阿珂道:“哼,你才不为这个高兴呢。你的心有这么好?”韦小宝道:“这倒奇了,那我为什么高兴?”阿珂道:“只因为郑公子……郑公子……” 韦小宝见她神色懊恼,故意激她一激,说道:“啊,是了。郑公子确是好人,刚才我出去雇车,见他带着四个美貌姑娘,有说有笑,见到我后,要我问候师父和你。”阿珂心中怦的一跳,道:“你……你怎不早说?他又说什么?”韦小宝道:“他说,这几位女侠要到台湾去玩玩,他就带她们同去,说要尽什么地主之……之什么的。”阿珂咬牙道:“地主之谊。”韦小宝道:“对了,对了!原来师姊刚才跟在我后面,都听见了。”阿珂怒道:“我才没听见呢。”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 行出十余里,身后马蹄声响,数十乘马追了上来,阿珂脸上登现喜色。但这数十骑掠过大车,毫不停留的向东疾驰,阿珂脸色又暗了下来。韦小宝道:“可惜,可惜,不是!”阿珂道:“可惜什么?”韦小宝道:“可惜不是郑公子追上来。”阿珂道:“他……他追上来干什么?”韦小宝道:“或许他也请你去台湾玩玩呢。”阿珂“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九难知道女徒的心事,斥道:“小宝,别老是使坏,激你师姊。”韦小宝心里大喜,口中答应:“是,是。”又道:“天下的王孙公子,三妻四妾,八妻九妾,最没良心。那四位美貌女侠,一到台湾,我看很难回得出来。这位郑公子到了山东、浙江、福建,只怕还得再带几个美女……”九难喝道:“小宝!”韦小宝道:“是,是。” 三人行到中午,在道旁一家小面店中打尖,忽听马蹄声响,又有数十骑自西而来。 一行人来到面店门外,下马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鸡,切牛肉,做面,快,快!”纷纷坐下。韦小宝一看,原来都是熟人,徐天川、钱老本、关安基、李力世、风际中、高彦超、玄贞道人、樊纲一干天地会青木堂的好手全在其内。他想:“昨晚我在会中虽说了几句话,骂了几句人,但这么许多人,乱嘈嘈的,他们离得我又远,黑夜之中一定没认出,否则当时怎么不过来招呼?此刻我如上前相认,各种各样的事说个不休,又见我另拜了师父,多半要不开心,不如装作不见的为妙。”当下侧身向内,眼光不和他们相对。 过了一会,徐天川等所要的酒菜陆续送了上来。众人提起筷子,正要吃喝,忽然马蹄声响,又有一伙人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鸡,切牛肉,做面,快,快!” 阿珂喜极而呼:“啊,郑……郑公子来了。”原来这一伙人是郑克塽和他伴当。 郑克塽听得阿珂呼叫,转头见到了她,心中大喜,急忙走近,说道:“陈姑娘、师太,你们在这里,我到处找寻你们不见。” 那面店甚是窄小,天地会群雄分坐六桌,再加上阿珂等三人坐了一桌,已无空桌。 郑府一名伴当向徐天川道:“喂,老头儿,你们几个挤一挤,让几张桌子出来。” 昨晚“杀龟大会”之中,郑克塽身穿明朝服色,人人注目,徐天川等都认得他,天地会是延平郡王的部属,原有让座之意,只是这伴当言语甚为无礼,众人一听,都心头有气。玄贞道人骂道:“他妈的,什么东西?”李力世使个眼色,低声道:“大家自己人,别跟他一般见识,让个座位无妨。”当下徐天川、关安基、高彦超、樊纲四人站起身来,坐到风际中一桌上去,让了一张桌子出来。 这时郑克塽已在九难的桌旁坐下。阿珂向韦小宝瞪了一眼,说道:“当面撒谎!又说郑公子带了四个什么女侠……” 韦小宝道:“郑公子一到,你就不喜欢我坐在一起,又要说见到我便吃不下面,那也不相干。”走到徐天川身旁坐下,低声道:“大家别认我。”徐天川等一见,都又惊又喜。这些人个个都是老江湖,机警万分,一听他这么说,立时会意,谁都不动声色。 韦小宝又低声道:“咱们只当从没见过面,徐三哥,你去跟大家说说。”徐天川站起身来,走到李力世一席上,低声道:“本堂韦香主驾到,要大伙儿装作素不相识。”李力世等头也不回,自顾喝酒吃菜,心下均自欣喜,片刻之间,每一桌都通知到了。 那边桌上郑克塽兴高采烈,大声道:“师太,昨晚会中,众家英雄推举我做福建省的盟主。大家商议大事,直谈到天亮。我到客店中一找,你们已经走了,一路追来,幸喜在这里遇上。”九难道:“恭喜郑公子。不过这等机密大事,别在大庭广众之间提起。”郑克塽道:“是。好在这里也没旁人,那些乡下粗人听了也不懂的。”原来天地会群雄都作了乡农打扮,一个个赤了双足,有的还提着锄头钉耙。昨晚会中人多,郑克塽却不认得。 韦小宝低头吃面,低声说道:“这家伙嚣张得很,这几天在河间府到处吹牛,说咱们天地会是他台湾延平王府的下属,说总舵主见了他,恭恭敬敬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又说咱们什么堂的香主蔡老哥,从前是他爷爷的马夫,什么堂的香主李老哥,又是给他爷爷倒便壶的……”关安基怒道:“那有这等事!蔡香主、李香主虽曾在国姓爷部下,都是上阵打仗的军官……”徐天川低声道:“关夫子,小声些。”关安基点点头。 韦小宝又道:“他还说了好多阴损咱们青木堂尹香主的坏话。旁人说尹香主早归天了,这小子说:‘是啊,这姓尹的武艺低微,人头儿又次,我早知是个短命鬼……’”关安基怒极,举掌往桌上重重拍落,徐天川手快,一把抓住他手腕。 韦小宝知道群雄不肯得罪了延平王府的人,何况这小子是王爷的儿子,若非大肆挑拨,难以激得他们动手,眼见众人恼怒,心下暗暗欢喜,脸上却深有忧色,说道:“这小子胡说八道,本来也不打紧。只是他一路上招摇,说了咱们会中的许多机密大事,逢人便说切口,什么‘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自称是坐在红花亭顶上的,总舵主烧六炷香,他自己便烧七炷香。听的人不懂,他就详细解说……” 群雄一齐摇头,会中这等机密如此泄漏出去,要是落入朝廷鹰爪耳中,天地会兄弟人人有性命之忧。眼见郑克塽神色轻浮,所带的伴当飞扬跋扈,这那里还有假的?何况刚才便听到他在对一个妇人大谈昨晚“杀龟大会”中之事,得意洋洋的自称当了福建省盟主。 韦小宝道:“我看咱们非得杀杀他的气势不可,否则大事不妙。” 群雄都缓缓点头。韦小宝道:“请风大哥去揍他一顿,却也别打得太厉害了,只教训教训他。待会我出来抱打不平,请风大哥假意输了给我。”风际中微微点头。韦小宝又道:“钱老板,昨晚你在会中说过话,只怕这小子认得你。”钱老本低声道:“是,我先避开了。” 郑府众伴当中兀自多人没座位,一人见天地会群雄的桌上尚有空位,在徐天川背上轻轻一推,道:“喂,那边还有空位,你们再让张桌子出来。” 徐天川跳起身来,骂道:“让了一张桌子还不够?老子最看不惯有钱人家的公子儿子,仗势欺人。”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呼的喷出,向郑克塽吐去。 郑克塽正和阿珂说话,全没提防,待得觉着风声,浓痰已到颊边,急忙一闪,还是落在头颈之中,滑腻腻的甚为恶心。他忙掏出手帕擦去,大怒骂道:“几个乡下泥腿子这等无法无天,给我打!”一名伴当随即向着徐天川便是一拳。 徐天川叫声“啊哟”,不等拳头打到面门,身子已向后摔出,假意跌得狼狈不堪,叫嚷:“打死人哪!打死人哪!”郑克塽和阿珂哈哈大笑。 风际中站起身来,指着郑克塽喝道:“有什么好笑?”郑克塽怒道:“我偏要笑,你管得着么?”风际中一伸手,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郑克塽又惊又怒,扑上去连击两拳。风际中左躲右闪,转身逃出门外。 郑克塽追了出去,向风际中迎面一拳,风际中斜身避开。风际中明白韦小宝的用意,要尽量让这郑公子出丑,压低他的气焰,只东一拳、西一脚的跟他游斗。 徐天川叫道:“咱们河南伏牛山好汉的威风,可不能折在这小家伙手里。” 群雄跟着吆喝,大家知道戏弄一下这少年虽然不妨,却不能让他认出众人来历,喝骂叫嚷的话也甚有分寸,没半句辱及他家门。 李力世喝道:“咱们伏牛山这次出来做案,还没发市,正好撞上这穿金戴银的小子,把他抓了去,叫他老子拿一百万两银子来赎票。” 郑府众伴当见公子一时战不下这乡下人,听得众人呼喝,原来是伏牛山的盗匪,当即取出兵刃,杀将过去。徐天川、樊纲、玄贞道人、高彦超、关安基、李力世等一齐出手,登时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闹。郑府那些伴当虽然都是延平王府精选的卫士,又怎及得上天地会群雄,兼之数日前让众喇嘛折断了手足,个个身上负伤,不数合间便给一一制服。天地会群雄手下留情,只夺去他们兵刃,将之围成一圈,执刀监视,并不损伤他们身子。 第380章 鹿鼎记(130) 那边郑克塽斗得十余合,见风际中手脚笨拙,跌跌撞撞,似乎下盘极为不稳,当下抖擞精神,将生平绝技尽数施展出来。他有心要在阿珂之前炫耀,以博美人青睐,挥拳生风,踢腿有声,着着进逼。风际中神情狼狈,似已只有招架之功,往往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 阿珂瞧得心焦,不住低叫:“啊哟,可惜,又差了一点儿。”韦小宝走近前去,说道:“师父,你老人家身子未曾痊愈,这些大盗凶悍得紧,待会郑公子如果落败,你老人家别出手罢。”阿珂怒道:“你瞧他全然占了上风,怎会打输?真是瞎三话四。” 九难微笑道:“这些人似乎对郑公子并无恶意,只是跟他开开玩笑。这一位对手,武功可比郑公子强得太多了。”阿珂不信,问道:“师父,你说那强盗的武功高过郑公子?”九难微笑道:“那还用说?这人武功着实了得,只怕也未必是什么伏牛山的强盗。倘若他们真是强盗,嘴里就不会乱叫乱嚷,说什么要绑票做案。” 韦小宝心道:“毕竟师父眼光高明。”说道:“那么弟子去劝他们别打了罢?”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面子,什么本事?能劝得他们动?”韦小宝道:“这强盗武功虽高,拳脚中却有老大破绽。郑公子斗他不下,我在十招之内,定可打得他落荒而逃。” 九难知他武功低微,但说不定又有什么希奇古怪的法子,足以制胜,说道:“这伙人看来不是坏人,不可伤了他们性命。”顿了一顿,又道:“那些下三滥的下蒙汗药、放毒之类手段,若非面临生死关头,决不可使。你已是我铁剑门的门下,可不能坏了本派名头。”韦小宝道:“是,是。我听师父的话,决不损伤他们便是。” 九难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当年华山之巅,铁剑门掌门人玉真子来向木桑道人寻衅之事。玉真子淫邪投敌,无恶不作。说到铁剑门的名头,一来门下人丁寥落,名声不响,二来由于玉真子之故,实在也没什么光采。这小弟子轻浮跳脱,如不走正途,只怕将来成了玉真子的嫡系传人,那可大大不妥了。 韦小宝见她忽有忧色,自不明白其中道理,只道她瞧出天地会群雄武功不弱,她武功未复,深感难以应付,便道:“师父你尽管放心,我有法子救郑公子性命。” 阿珂啐道:“又来胡说了。郑公子转眼便赢,要你救什么性命?”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郑克塽的长袍已给拉下了一片。郑克塽大怒,出手更加快了,却听得嗤嗤嗤之声不绝,风际中十根手指便如鹰爪一般,将他长袍、内衣、裤子一片片的撕将下来,但用劲恰到好处,丝毫不伤到他肌肉。郑克塽眼见再撕得几下,身子便会全裸,惊惶之下,转身欲逃。风际中双臂一曲,两手手肘已抵到他胸前。 郑克塽急忙后退,双拳击出,只觉手腕一紧,风际中左手已握住他右手,右手握住他左手,顺势一挥,将他身子掷出,叫道:“接住了!”这一掷竟有七八丈远。 玄贞道人展开轻功追去,抬头叫道:“高兄弟,你来接班!”高彦超立即跃出。樊纲、徐天川、关安基等觉得有趣,纷纷大呼奔去。玄贞道人接住了郑克塽,便又掷出,落下时刚好高彦超赶到,接住后再掷给数丈外的徐天川。 这些人的膂力有强弱,轻功有高低,掷人时或远或近,奔跃时或快或慢,但投掷之际,都凑好了同伴的功夫,郑克塽在半空中飞出数十丈以外,始终没落地。天地会群雄各展所长,这时方显出真功夫来。关安基膂力奇大,先将郑克塽向天掷上四五丈,待他落下时,双掌在他背心一推,两股力道并在一起,郑克塽犹似腾云驾雾一般,这一下飞得更远。 韦小宝看得高兴之极,拍手大笑,突然后脑秃的一声响,给阿珂用手指节重重打了个爆栗。他一惊回头。阿珂惊怒交集,急道:“他们绑了他去啦,你……你快去救人!” 韦小宝道:“他们跟郑公子又没冤仇,师父说不过是开开玩笑,你何必着急?”阿珂道:“不,不是的,他们绑了他去,要勒索一百万两银子。”韦小宝道:“郑公子家里银子多得很,三百万、四百万也出得起,一百万两银子打什么紧?” 阿珂右足在地下重重一顿,说道:“唉,你不生眼睛么?他……他给这些强盗整得死去活来。”韦小宝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要我救他,这也不难,你得答允做我老婆。” 阿珂怒道:“胡说!”远远望去,见郑克塽给人接住后不再抛掷,听得有人叫道:“喂,你们快回去拿银子,到伏牛山来赎人。我们不会伤害这小子性命,每天只打他三百大板。银子早到一天,他就少挨三百下,迟到十天,多吃三千板。”阿珂拉住韦小宝的手,急道:“你听,你听,他们每天要打他三百板,这里去台湾路途遥远,一个月也不能来回。” 韦小宝道:“每天三百板,就算两个月罢,两个月六十天,三六一十八,也不过一千八百板……”阿珂道:“唉,不是的,是一万八千板,你这人真是……”韦小宝笑道:“我算数不行。这一万八千板打下来,他的‘屁股功’可练得登峰造极了。”阿珂怒极,将他手掌一摔,道:“我再也不睬你了。”又气又急,哭了出来。 韦小宝道:“好,好,别哭,我来想法子。不过我刚才提的条款,你可不能赖。” 阿珂道:“你快救了他再说。”韦小宝知她只是随口敷衍,真要她答允嫁给自己,那是无论如何不肯的,说道:“我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以后你可不得再欺侮我。” 阿珂道:“是,是!快去,快去!”说这话时,眼光没向他带上一眼,只瞧着远处的郑克塽,但见他双手已遭反绑,给人抱上了马背,转眼便会给带走,情急之下,伸手在韦小宝背上推了推。韦小宝心中骂道:“他奶奶的,老子遇到的美貌妞儿,总是求我去救她心上人。老子这冤大头可做得熟手之极,只怕‘冤大头功’也练得登峰造极了。” 他快步奔出,叫道:“喂,喂,伏牛山的众位大王老兄,在下有话说。” 群雄早就在等他挺身而出,当下都转过身来。高彦超道:“小兄弟,你有什么话说?”韦小宝道:“你们干么要抓他?”高彦超道:“我们山寨里兄弟众多,缺了粮草,今日将他暂行扣押,要向他爹爹借一百万两银子。”韦小宝道:“一百万两银子,那是小事一件,我借给你们便是。” 高彦超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尊姓大名?凭什么说这等大话?”韦小宝道:“我名叫韦小宝。”高彦超“啊哟”一声,抱拳行礼,躬身说道:“原来是小白龙韦英雄,你杀死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天下扬名,我们好生仰慕,今日拜见尊范,实是三生有幸。”樊纲等一齐恭谨行礼。韦小宝抱拳还礼,道:“不敢当。” 高彦超道:“冲着韦英雄天大的面子,这小子我们放了。那一百万两银子,也不敢要了。”徐天川从身边取出两只大元宝,双手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韦英雄,你路上倘若使费不足,这里一百两银子,请先收用。” 韦小宝道:“多谢!”收下元宝,转身交给阿珂。阿珂万万想不到这个小恶人名头竟如此响亮,这些凶神恶煞的大强盗一听他自报姓名,竟如下属见到了顶头上司一般。 她那知这个“小恶人”,其实正是这些“大强盗”的顶头上司,这些“大强盗”为了凑趣,故意的加倍巴结,演出一出好戏。她又惊又喜,心想郑公子终于脱却了危难。 却见风际中踏上一步,说道:“且慢。韦英雄,你杀死鳌拜,我们是万分佩服的。只不过大家素不相识,怎知你是真的韦英雄,还是冒充他老人家的大名,出来招摇撞骗?”韦小宝道:“这话倒也有理,阁下要怎样才能相信?”风际中道:“在下斗胆,想请韦英雄指点三招。满洲第一勇士都死在你手下,尊驾武功自然非同小可,是真是假,一试就知。” 韦小宝道:“好,咱们只试招式,点到即止。”风际中道:“正是,还请韦英雄手下留情,以免打得在下身受重伤。”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风大哥向来不爱说话,那知做起戏来,竟然似模似样。”便道:“老兄不必客气,说不定我不是你对手。”左手一指,右手轻飘飘拍了出去,只拍出半尺,手掌转了一圈,斜拍反捺,正是澄观试演过的“般若掌”中的一招“无色无相”。 风际中见闻甚博,叫道:“妙极,这是‘般若掌’的高招,叫做‘无色……’什么的。”伸手一接,向后一仰,险些摔倒。 韦小宝掌上原无半分内力,笑道:“阁下说得是,这是一招‘无色无相’。”跟着左手斜举,自右上角挥向左下角,突然五指成抓,晃了几下。风际中大叫:“了不起,又是‘般若掌’神功,这是‘灵鹫听经’。”摆起马步,双掌缓缓前推,掌心和韦小宝手指尖微微一触,立刻“啊”的一声大叫,向后急翻三个筋斗。他翻筋斗之时,潜运内力,待得站定,满脸已胀得血红,便如喝了十七八碗烈酒一般,身子晃了几晃,一交坐倒,摇手道:“不……不成……不比了,佩服之至!韦英雄,多谢你饶我性命。” 韦小宝拱手道:“老兄承让。”说话之时,连连向他霎眼。风际中却做得甚像,脸上神色又沮丧,又感激,还带着几分衷心钦佩之意。 徐天川迈步而前,说道:“韦英雄武功惊人,果然名不虚传,在下来领教几招。” 韦小宝道:“好!”欺身而上,双手交叉,一手扭他左胸,一手拿他右胁,乃是少林派上乘武功“拈花擒拿手”中的一招。徐天川见他这一招擒拿手十分高明,不禁暗暗佩服:“韦香主聪明之极,一学武功便进步神速。”他却不知韦小宝出手招式似模似样,其实没丝毫内力,纵然给他拿住了,也一无所损。徐天川身材矮小,最擅长的武功是巧打擒拿,当即施展看家本领,与韦小宝拆将起来。 数招之后,两人双手扭住,徐天川“啊”的一声,右手软软下垂,假装给扭脱了关节,说道:“佩服之至!”退开两步,左手托住了自己右手,一送一挺,装上了关节。 这一项自上关节的手法,原是擒拿手中的上乘武功,他照做之时,一丝不苟,上得干净利落。 跟着樊纲、玄贞道人、李力世三人一一上前讨战。韦小宝所使的尽是澄观所授的上乘招式,樊纲等三人都是或三四招、或七八招便败了下去。高彦超朗声道:“今日得见韦英雄高招,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小人等佩服之至!他日韦英雄路过伏牛山,还请不弃,上山来盘桓数日。”韦小宝道:“那自然是要叨扰的。” 群雄躬身行礼,牵马行开,一直走到镇尾,这才上马而去。他们竟然不敢在韦小宝面前上马,实是恭敬之极。 阿珂终于服了:“这小恶人原来武功高强,每次假装打我不过,都是故意让我的。” 到此地步,郑克塽只得过来向韦小宝道谢。韦小宝笑道:“郑公子不必客气,我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胜了他们,讲到真实武功,那可远远不及阁下了。”他这几句话其实倒是真话,但郑克塽听来,却觉得是极辛辣的讥刺,不由得满脸通红。 当晚一行人南到献县,投了客店。九难遣开阿珂,问韦小宝道:“白天跟你做戏的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是不是?”九难眼光何等厉害,风际中、徐天川那些人的做作,瞒得过郑克塽和阿珂,却怎瞒得过这位武学高人?韦小宝知西洋镜已遭拆穿,笑道:“也不算是什么朋友。”九难道:“这些人武功个个颇为了得,该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怎肯陪着你如此闹着玩?”韦小宝笑道:“他们多半看不惯郑公子的骄傲模样,想挫折一下他的骄气。”九难心想此言倒也有理,说道:“你那几招般若掌、拈花擒拿手法,使得可也不错啊。”韦小宝笑道:“那都是装腔作势唬人的,管不了用!” 说话之间,只听得人喧马嘶,有一大帮人来投店。一人大声道:“一间上房,定要最好的,其余的将就些也就罢了。”韦小宝听了,心中一喜,认得是沐王府的摇头狮子吴立身。 韦小宝问:“师父,咱们是不是去杀吴三桂?”九难道:“我这次所受内伤不轻,虽然伤势好了,内力未复,须得找个清静所在将养些时日,再定行止。否则再遇上敌人,我不能出手,老是靠你去胡混瞎搞,咱们铁剑门太不成话。”说着也不由得好笑。 韦小宝道:“是,是。师父身子要紧。”从行囊中取出极品旗枪龙井茶叶,泡了一盖碗茶,说道:“弟子日后学会了师父的武功,遇上敌人,就可正大光明的动手了。师父,我去街上瞧瞧,看看有什么新鲜蔬菜。”走出房来,只见阿珂与郑克塽正并肩走向店外,神情亲热,登时心底一股醋意直涌上来,便跟在二人身后。 阿珂回头道:“跟着我干么?”韦小宝道:“我又不是跟着你。我去给师父买菜。” 阿珂道:“好!郑公子,咱们向这边走。”伸手向着城西的一座小山一指。韦小宝妒火更炽,说道:“小心些,别碰上了山大王,我可不能来救你们。”阿珂白了他一眼,道:“谁要你救了?”郑克塽知他是重提自己丑事,甚是恼怒,哼了一声,快步而行。 韦小宝见二人渐渐走远,忽听得阿珂格格一声笑,激怒之下伸手拔出匕首,便欲追上去将郑克塽杀了,跨出两步,心想:“当真要打,我可不是他二人对手。” 当下强忍怒气,到街上去买了些口蘑、冬菇、木耳、粉丝,提着回到店中,见阿珂和郑克塽尚未回来,想像他二人在僻静之处谈情说爱,只气得不住大骂。 第381章 鹿鼎记(131) 突然有人在他肩头轻轻一拍,一把抱住,笑道:“韦兄弟,你在这里?”韦小宝转头一看,原来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不由得大喜,笑道:“你怎么来了?”只见他身后跟着十余人,都是御前侍卫,穿的却是寻常小兵装束。众侍卫见了他,个个眉花眼笑,却不上前参见招呼。多隆低声道:“这里人杂,到我房里说话。”原来他们一干人便也住在这客店里。 到得房中,众侍卫才一一上前参见,韦小宝笑道:“罢了,罢了!”取出一千两银票,笑道:“众位兄弟们去喝酒花用罢。”众侍卫早知这位副总管出手豪阔,只要遇上了他,必有好处,当下欢然道谢。 多隆低声道:“韦兄弟,你在五台山拚命护驾,立功不小,其后遇险,皇上好生记挂,派我们出来寻找你的下落。” 韦小宝心下感激,站起身来,说道:“多谢皇上恩德。却怎敢劳动多大哥大驾?” 多隆笑道:“皇上本来也没派我,只派了十五名侍卫兄弟,是我自告奋勇。一来做哥哥的也真牵记着你;二来也好乘机出京来玩玩,这是托了你兄弟的福。”众人都笑了起来。 多隆道:“这一下,我们几个算是立了功啦,回京之后,皇上得知韦兄弟脱险,定然十分欢喜。我们一路上打听,韦兄弟的讯息没听到,却查到有一伙叛贼密谋造反,在河间府大举议事,我们就过来瞧瞧。”韦小宝道:“我也正为此事而来,听说这次他们聚会,叫作什么‘杀龟大会’。”多隆大拇指一翘,说道:“厉害,厉害,什么事都逃不过韦兄弟的眼去。”韦小宝道:“你们探到了什么消息?”多隆道:“这里两个兄弟混入了大会之中,得知他们是要对付吴三桂,各省都推举了盟主。好几个盟主的名字也都查到了。” 韦小宝心念一动,问道:“是那几个?”多隆道:“云南是沐剑声,福建是台逆郑经的次子,叫作郑克塽。”跟着又说了好几个盟主的名字。韦小宝道:“那沐剑声、郑克塽等人的相貌,可认得出么?”多隆道:“黑夜之中,这两个兄弟看不清楚,也不敢走近细看。” 韦小宝道:“多大哥,你回京之后,请你禀告皇上,便说奴才韦小宝也在查访这件事,一等有了眉目,就回京面奏。”多隆道:“是,是。韦兄弟如此忠心办事,这次立了大功,皇上必定又有封赏。”韦小宝道:“如有功劳,还不是咱们御前侍卫大伙儿的面子?眼前有一件事,要请各位辛苦一趟。”众侍卫都道:“韦副总管差遣,自当效劳。” 韦小宝道:“这件事说起来可气人得紧。我有个相好的姑娘,此刻正在跟一个浮滑小子勾勾搭搭……” 他刚说到这里,众侍卫已气愤填膺,个个破口大骂:“他奶奶的,那一个小子如此大胆,敢来动韦副总管的人?咱们立刻去把这小子杀了。” 韦小宝道:“杀倒不必。你们只须去打他一顿,给我出这一口恶气,不过这小子是我朋友,却也不可打得太过重了,尤其不可碰那位姑娘。”众侍卫笑道:“这个自然理会得,韦副总管的相好姑娘,谁敢得罪了?”韦小宝道:“这二人向西去了。你们一动手,我假装上来相救,将你们打跑。各位可得大大相让,使得兄弟在心上人面前出出风头。” 众侍卫齐声大笑,都道:“韦副总管分派的这桩差事,最有趣不过。” 多隆笑道:“大伙儿这就去干,喂,个个须得小心在意,要是露出了马脚,韦副总管可不拿你们当好兄弟啦。”众侍卫都笑道:“韦副总管的大事,大伙儿赴汤蹈火,岂敢退后?”一名侍卫道:“他妈的,这小子调戏韦副总管的相好,好比调戏我的亲娘,想做我的便宜老子,我还不跟他拚命?”众人一齐大笑。韦小宝笑道:“轻声些,别让旁人听到了。”众侍卫摩拳擦掌,嘻嘻哈哈的一拥而出。 韦小宝提了蔬菜,交给厨子,赏了他五钱银子,吩咐整治精致素菜,这才慢慢的向西城行去。走出一里多地,只听叱喝叫骂之声大作,远远望见数十人手执兵刃,打得甚是热闹,心想:“这小子倒也了得,居然以寡敌众,抵挡得住。” 缓缓走近,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众侍卫围住了七八人狠斗。对方背靠城墙,负隅而战,却是沐剑声、吴立身一干人。沐剑声身旁有个年轻姑娘,手握双刀,已打得头发散乱,城头上却有人携手观战,正是阿珂和郑克塽。韦小宝又好气,又好笑,心道:“他妈的,打错了人。定是他们先看到了沐公子,见他带着个姑娘,不分青红皂白,便即上前动手。”见多隆手握一柄鬼头刀,站在后面督战,当即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打错了,是城头上那两个。”说了这话,立即走开。 多隆待他走远,大声喝道:“不对,喂,相好的,原来欠债的不是你们。好,大伙儿都退下,放他们走罢!”众侍卫一听,纷纷退开。 沐剑声、吴立身等人少,本已不敌,先前只道自己露了形迹,这些清兵是来捉拿的,幸亏他们退开,正是求之不得。吴立身一眼瞥见韦小宝,暗叫:“惭愧,原来这次又蒙韦恩公相救。否则杀了我不打紧,小公爷落入鞑子手中,可就万死莫赎了。”其时不便和韦小宝相认,与沐剑声等奔出城门,向北疾奔而去。 韦小宝走上城头,问阿珂道:“师姊,他们为什么打架?都是些什么人?”阿珂小嘴一撇,说道:“谁知道呢?这些官兵是讨债来的。”韦小宝道:“咱们回店去罢,别让师父又记挂。”阿珂道:“你先回去,我随后就来。” 刚说到这里,众侍卫已奔上城头,一名侍卫指着郑克塽,叫道:“是他,欠我银子的是这小子。”韦小宝低声道:“郑公子、师姊,咱们快走。鞑子官兵胡作非为,惹上了挺麻烦。”阿珂也有些害怕,道:“好,回去罢。”一名侍卫抢上前来,指着郑克塽道:“前晚在河间府妓院里玩花姑娘,你欠下我一万两银子,快快还来。” 郑克塽怒道:“胡说八道,谁到妓院里去啦,怎会欠了你银子?” 一名侍卫道:“还说不是呢?前天晚上,你膝头上坐了两个粉头,叫作什么名字哪?”另一名侍卫道:“年纪大的那个叫阿翠,小的那个叫红宝。你左边亲一个嘴,喝一口酒,右边摸摸人家脸蛋,又喝一口酒,好不风流快活,还想赖么?”又一名侍卫道:“你搂着两个粉头,跟我们掷骰子,输了二千两银子,要翻本,向我借了三千,向这位老兄借了二千,后来又向他借了一千五,向那一位借了二千两……”另一人道:“再向我借了一千五百两,一共是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五人一齐伸手,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快快还来!” 阿珂想起当日在妓院中见到韦小宝跟众妓胡闹的情景,又想起前几日在草堆之中,郑公子在自己身上乱摸乱捏,看来这事多半不假。再一算日子,前晚正是“杀龟大会”前夕,郑公子深夜不归,次日清晨却见他满脸酒意,说是什么英雄豪杰邀他去喝酒,喝酒不假,请他的却不是英雄豪杰,而是妓院中的粉头,想到此处,不由得珠泪盈盈。 众侍卫截住郑克塽后路,将他团团围住,后面一人一伸手,抓住了他后领。郑克塽大怒,手肘后挺,重重撞在他胸口。那侍卫大叫一声,痛得蹲下身去。余人一拥而上,拳脚纷施,这些人单打独斗,都不是郑克塽对手,但七八人一齐动手,将他揿在地下。 阿珂急叫:“有话好说,不可胡乱打人。”抢上前去相救。 多隆道:“喂,大姑娘,这事跟你不相干,可别赶这淌混水。”阿珂急道:“让开!”伸手向他肩头推去。多隆是大内高手,武功了得,左手轻轻一挥,震得她向后跌开数步。那边众侍卫向郑克塽拳打脚踢,噼噼啪啪的不住打他耳光。阿珂急攻数招,却让多隆笑吟吟的逼得她离郑克塽越来越远。多隆笑道:“大姑娘,这个花花公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今天早晨还在向我借五千两银子,说要娶那两个粉头回家去做小老婆,你何必回护于他?”阿珂道:“那有此事?你骗人!”心中将信将疑,退开几步,急叫:“你们别打,有话……有话慢慢的说。” 一名侍卫笑道:“你叫他还了我们银子,自然不会打他。”说着又在郑克塽面门砰的一拳,他鼻孔中登时鲜血长流。一名侍卫拔出刀来,叫道:“割下他两只耳朵再说。”说着将单刀在空中虚劈两刀。 阿珂拉住韦小宝的手,急得要哭了出来,道:“怎么办?怎么办?”韦小宝道:“一万两银子我倒有,只是送给他还赌帐嫖帐,可不大愿意。”阿珂道:“他们要割他耳朵了,你就……就借给我罢。”韦小宝道:“师姊要借,别说一万两,就十万两也借了,不过日后你是我老婆,这笔帐不能算。你叫郑公子向我借。” 阿珂顿足道:“唉,你这人真是。”叫道:“喂,你们别打,还你们钱就是。” 众侍卫也打得够了,便即住手,但仍按住郑克塽不放。 阿珂叫道:“郑公子,我师弟有银子,你向他借来还债罢。” 郑克塽气得几欲晕去,但见钢刀在脸前晃来晃去,怕他们真的割了自己耳朵,心下也真害怕,眼望韦小宝,露出祈求之色。 阿珂拉拉韦小宝的袖子,低声道:“就借给他罢。” 一名侍卫冷笑道:“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没中没保,怎能轻易借了给人?这小子最爱赖债,大伙儿可不是上了他当吗?”另一人道:“除非这位姑娘做中保,这小子若赖帐不还,就着落在这位姑娘身上偿还。”那高举钢刀的侍卫大声道:“人家大姑娘跟这臭小子没亲没故,干么要给他作保?如一万两银子还不出,除了拿身子偿还,嫁给这位小财主之外,还有什么法子?”众侍卫哄笑道:“对了,这主意十分高明。” 韦小宝低声道:“师姊,不成,你听他们的话,那不是太委屈你了么?” 啪的一声响,一名侍卫又重重打了郑克塽一个耳光。他手脚全给拉住,绝无抗拒之力。一名侍卫喝道:“狠狠的打,打死了他,这一万两银子,就算掉在水里。这叫做眼不见,心不烦。”噼噼啪啪,又打了起来。 郑克塽叫道:“别打!别打!韦兄弟,你手边如有银子,就请借给我一万两,我……我保证一定归还。” 韦小宝斜眼瞧着阿珂,道:“师姊,你说借不借?” 阿珂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哽咽道:“借……借好了!”一名侍卫在旁凑趣,大声道:“大姑娘作的中保,日后大姑娘嫁小财主,这臭小子倒是媒人。”韦小宝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来,拣了一万两,便要去交换郑克塽,一转念间,交给了阿珂。阿珂接了,说道:“银子有了,你们放开他啊。” 众侍卫均想,先前韦副总管说好由他出手救人,现下变成了使银子救人,不知是否合他心意,当下仍抓住郑克塽不放。 韦小宝道:“这一万两银子,你们拿去分了罢,他妈的,总算大伙儿辛苦了一场。你们这些混帐王八蛋,快快给我放人!”众侍卫一听大喜,韦小宝言中意思,显然是将这一万两银子赏给他们了,当下放开了郑克塽。阿珂伸手将他扶起,将银票交给他。郑克塽怒极,随手接过,看也不看,便交给身旁一名侍卫。 韦小宝骂道:“你们这批王八蛋,鞑子官兵,将我朋友打成这个样子,老子不和你们干休。”阿珂生怕多起纠纷,忙道:“别骂了,咱们回去。”韦小宝道:“这件事想想也教人生气,欠债还钱,那已经还了。郑公子这一顿打,可不是白挨了吗?” 多隆哈哈大笑,说道:“这小子穷星刚脱,色心又起,他妈的,你老是挨着人家大姑娘干么?”一伸手,抓住郑克塽的后领,提起他身子,在空中转了两个圈子,喝道:“我把你抛下城墙去,瞧你是死是活!”郑克塽和阿珂齐声大叫。 多隆将郑克塽重重在地下一顿,喝道:“以后你给我离得这位姑娘远远的,人家好好的姑娘,跟你这狂嫖滥赌、偷鸡摸狗的小子在一起,没的坏了名头。我跟你说,以后我再见到你缠在这位姑娘身旁,老子非扭断你的狗头不可。”说着左手握住他辫根,右手将他辫子在手掌绕了两转,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登时鼓了起来,手臂手背上肌肉凸起,一声猛喝,双臂用力向外一分,啪的一声响,辫子从中断绝。 众侍卫见到他如此神力,登时采声雷动。多隆膂力本强,又练了一身外家硬功,双膀实有千斤之力。幸好他左手握住了辫根,否则郑克塽这根辫子是假的,轻轻一拉,便揭露了他不遵朝令、有不臣之心的大罪。 多隆抛下半截辫子,五根鼓槌儿般的大手指叉在郑克塽颈中,跟着左手叉住他后颈,双手渐渐收紧,郑克塽的脸渐渐胀红,到后来连舌头也伸了出来,眼见便要窒息而死。十余名侍卫各抽兵刃,团团围在二人身周,不让阿珂过来相救。 韦小宝叫道:“钱也还了,还想杀人吗?”一冲而前,砰的一拳,打在一名侍卫小腹之上。那侍卫“啊哟”一声,一个筋斗摔出,大叫大嚷,手足乱伸,说什么也爬不起身。韦小宝双拳一招“双龙抢珠”,向多隆打去。多隆两只手正叉在郑克塽颈中,难以招架,登时中拳。这招“双龙抢珠”本是打向敌人太阳穴,但多隆身材高大,韦小宝却生得矮小,两个拳头都打在他胁下。多隆假装大怒,骂道:“死小鬼,老子叉死了你!”放开郑克塽,和韦小宝斗了起来。 韦小宝使开从海大富与澄观处学来的武功,身法灵活,一招一式,倒也巧妙美观。多隆出拳有风,尽往他身旁数寸之处打去,突然斗得兴发,飞腿猛踢,喀喇一声,将韦小宝身旁的一株枣树踢断了。众侍卫大声喝采。 阿珂见多隆如此神威,生恐韦小宝给他打死了,叫道:“师弟,莫打了,咱们回去。”韦小宝大喜:“她关心起我来了,小娘皮倒也不是全没良心。” 第382章 鹿鼎记(132) 多隆又是一脚,将地下一块斗大石头踢得飞了起来,掉下城头。韦小宝出招越来越快,啪的一掌,正中对方肚皮,多隆“啊啊”大叫,双腿一弯,坐倒在地,叫道:“老子不服,再来打过!”一跃而起,双臂直上直下的急打过来。韦小宝侧身闪避,多隆一拳打上城墙,登时打下三块大青砖来。尘土飞扬之中,韦小宝飞起右脚,脚尖还没碰到他身子,多隆大叫一声,从城墙上溜了下去,掉在城墙脚下,动也不动了。 韦小宝大吃一惊,生怕真的摔死了他,俯首下望。多隆抬头一笑,霎了霎眼,摇手示意不妨,随即伏倒。韦小宝这才放心。众侍卫都惊惶不已,纷纷奔下城头。 韦小宝一拉阿珂,低声道:“快走,快走!”三人一溜烟的奔回客店。 回到客店之中,九难见阿珂神色有异,气喘不已,问道:“遇上了什么事?”阿珂道:“有十多个鞑子官兵跟郑公子为难,幸亏……幸亏师弟打倒了官兵的头脑。”九难道:“给我在客店里安安静静的耽着,别到处乱走,惹事生非。”阿珂低头答应,过了一会,总是记挂着郑克塽的伤势,到他房中去看望,见众伴当已给他敷上伤药,已睡着了。 韦小宝见她从郑克塽房里出来,又有气,又有些懊恼:“刚才怎不叫他们当真割了这小子的两只耳朵?”又想:“这妞儿一心一意,总是记挂着这臭小子。我就算把这小子耳朵割了、眼睛戳瞎了,看来她还是把他当作心肝宝贝。”饶是他机警多智,遇上了这等男女情爱之事,却也一筹莫展了。 注: 回目中“棘门此外尽儿嬉”一句,原为汉文帝称赞周亚夫语,指其军令森严,其他将军所不及,原诗咏吴三桂残暴虐民而治军有方。“棘门”即“戟门”,亦可指宫门,本书借用以喻众御前侍卫出宫胡闹。 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丝宛转 为谁心苦窍玲珑 韦小宝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窗上有声轻敲,迷迷糊糊的坐起,只听窗外有人低声道:“韦恩公,是我。” 他一凝神,辨明是吴立身的声音,忙走近窗边,低声道:“是吴二叔么?”吴立身道:“不敢,是我。”韦小宝轻轻打开窗子,吴立身跃入房内,抱住了他,甚是欢喜,低声道:“恩公,我日日思念你,想不到能在这里相会。”转身关上窗子,拉韦小宝并肩坐在炕上,说道:“在河间府大会里,我向贵会朋友打听你的消息,他们却不肯说。” 韦小宝笑道:“他们倒不是见外,有意不肯说,实在我来参加‘杀龟大会’,是乔装改扮了的,会中众兄弟也都不知。” 吴立身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今日撞到鞑子官兵,又蒙恩公解围,否则的话,只怕我们小公爷要遭不测。小公爷要我多多拜上恩公,实是深感大德。” 韦小宝道:“大家是好朋友,何必客气。吴二叔,你这么恩公长、恩公短的,听来着实别扭,倘若你当我是朋友,这称呼今后还是免了。” 吴立身道:“好,我不叫你恩公,你也别叫我二叔。咱俩今后兄弟称呼。我大着几岁,就叫你一声兄弟罢。”韦小宝笑道:“妙极,你那个刘一舟师侄,岂不是要叫我师叔了?”吴立身微觉尴尬,说道:“这家伙没出息,咱们别理他。兄弟,你要上那里去?”韦小宝道:“这事说来话长。二哥,做兄弟的已对了一头亲事。” 吴立身道:“恭喜,恭喜,却不知是谁家姑娘?”随即想到:“莫非就是方怡?他找到方姑娘和小郡主了?”满脸都是喜色。 韦小宝道:“我这老婆姓陈,不过有一件事,好生惭愧。”吴立身问道:“怎么?” 韦小宝道:“我这老婆却另有个相好,姓郑,这小子人品极不规矩。想勾搭我老婆,倒还是小事,他却向鞑子官兵告密。今日那些官兵来跟小公爷为难,就是他出的主意。” 吴立身大怒,道:“这小子活得不耐烦了,却又不知为了什么?” 韦小宝道:“你道这小子是谁?他便是台湾延平郡王的第二儿子。他说延平郡王统领大军,你们沐王府却已败落,无权无势,什么何足道哉!”吴立身怒道:“我们沐王爷是大明开国功臣,世镇云南,怎是他台湾郑家新进之可比?”韦小宝道:“可不是吗?这小子说道:是谁杀了吴三桂,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脸;你们在云南是地头蛇,要杀吴三桂,比他们台湾郑家要方便百倍。他跟我来商量,说要把沐家的人先除去了。我说我们天地会跟沐王府早有赌赛,瞧谁先干掉吴三桂。英雄好汉,赢要赢得光彩,输要输得漂亮,那有暗中算计对方之理?这小子不服气,便另生诡计。幸亏鞑子官兵不认得小公爷,我骗他们说认错人了,你们才得脱身。”吴立身连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妈的,这小子不是人。” 韦小宝道:“二哥,这小子非教训他一顿不可。瞧在延平郡王的面上,我们也不能杀了他。最好你去打他一顿,兄弟便挺身出来相劝,跟你动手。你故意让我几招,假装败退,不知肯不肯?”吴立身道:“兄弟是为我们出气,那有不肯之理?如此最好,也免得跟台湾郑家破面,多惹纠纷。”韦小宝道:“那个头脸有伤,跟兄弟在一起的小子,便是他了。”吴立身道:“是。他郑家又怎么了?沐王府今天虽然落难,却也不是好欺侮的。” 韦小宝道:“可不是吗?”随即问起那天在庄家大屋“见鬼”之事。他日间虽见到徐天川,但当时不便问,一直记挂着这件事。 吴立身脸有惭色,不住摇头,说道:“兄弟,你今日叫我一声二哥,我这做哥哥的实在好生惭愧。那日我们让那批装神弄鬼的家伙使邪法制住了,岂知这批家伙给人引出屋去,拿了起来,几个女子刚过来放了我们,却又有一批鬼家伙攻进屋来,把章老三他们救了去。” 韦小宝点点头,心道:“那是神龙教的,庄三少奶她们抵敌不住。” 吴立身摇头道:“那时我和徐老爷子穴道刚解开,手脚还不大灵便,黑暗之中胡里胡涂的乱斗一场,大伙儿都失散了。到第二天早上才聚在一起,可是兄弟你、小郡主、方姑娘三个,却说什么也找不到,我们又去那间鬼屋找寻。屋里只有一个老太婆,也不知是真聋还是假聋,缠了半天,问不出半点所以然来。徐老爷子和我都不死心,明探暗访,直搞了大半个月,唉,半点头绪也没有。好兄弟,今天见到你,真是开心。小郡主和方姑娘去了那里?你可有点讯息吗?我们小王爷记挂着妹子,老是不开心。” 韦小宝含糊以应:“我也挺记挂着她两个。方姑娘聪明伶俐,小郡主却是个老实头,早些跟她哥哥见面就好啦。”心想:“原来你们没给神龙教捉去,没给逼服了毒药来做奸细,那好得很。”他知吴立身性子爽直,决不会说谎,倘若这番话是刘一舟说的,就未必可信。 吴立身道:“兄弟,你好好保重,做哥哥的去了。”说着站起,颇为依依不舍,拉着他手,摇头道:“兄弟,天下好姑娘有的是,你那夫人倘若对你不住,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韦小宝长叹一声,黯然无语。这声叹息倒是货真价实。吴立身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次日韦小宝随着九难和阿珂出城向北,郑克塽带了伴当,仍是同行。九难问他:“郑公子,你要去那里?”郑克塽道:“我要回台湾,送师太一程,这就分手了。” 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马蹄声急,一行人从后赶了上来。奔到近处,只见来人是一群乡农,手中拿着锄头、铁扒之属,当先一人摇头叫道:“是这小子,就是他了!”韦小宝一看,这人正是吴立身。 一伙人绕过大车,拦在当路。吴立身指着郑克塽骂道:“贼小子,昨晚你在张家庄干的好事!猫儿偷了食,就想溜之大吉吗?”郑克塽怒道:“什么张家庄、李家庄?你有没生眼睛,胡说八道。”吴立身叫道:“好啊,李家庄的姑娘原来也是你骗的,你自己招认了。他妈的,贼小子!一晚上接连诱骗两个闺女,当真大胆无耻。” 郑府伴当齐声喝道:“这位是我们公子爷,莫认错了人,胡言乱语。” 吴立身拉过一个乡下姑娘,指着郑克塽道:“是不是他?你认清楚些。”韦小宝见这乡下姑娘浓眉大眼,颧骨高耸,牙齿凸出,身上倒穿得花花绿绿,头上包着块花布,料想是吴立身花钱去雇了来的,心下暗暗好笑。 那乡下姑娘粗声粗气的道:“是他,是他,一点儿不错。他昨天晚上到了我屋子里,强行剥了我的裤子,呜呜,这……这可丑死人啦,啊唷,呜呜,啊,妈呀……”说着号啕大哭。 另一个乡农大声喝道:“你欺侮我妹子,叫老子做你的便宜大舅子。他妈的,老子跟你拚命。”正是吴立身的弟子敖彪。韦小宝细看沐王府人众,有五六人曾经会过,刘一舟却不在其内,料来吴立身曾先行挑过,并无跟自己心有嫌隙之人在内,以免败露了机关。 阿珂见那乡下姑娘如此丑陋,不信郑克塽会跟她有何苟且之事,只是她力证其事,这些乡下人又跟他无冤无仇,想来也不会故意诬赖,不由得将信将疑。韦小宝皱眉道:“郑公子也未免太风流了,去妓院中玩耍那也罢了,怎地去……去……唉,这乡下姑娘这样难看,师姊,我想他们一定认错了人。”阿珂道:“对,准是认错了。” 吴立身对那乡姑道:“快说,快说,怕什么丑?他……这小贼给了你什么东西?” 那乡姑从怀里取出一只一百两的大银元宝,说道:“他给我这个,叫我听他的话。他说他是台湾来的,他爹爹是什么王爷,家里有金山银山,还有……还有……” 阿珂“啊”的一声尖叫,心想这乡下姑娘无知无识,怎会捏造,自然是郑克塽真的说过了,不由得心下一阵气苦。郑府众伴当也都信以为真,均想凭这乡下姑娘,身边也不会有这大元宝,纷纷喝道:“让开,让开!你拿了元宝还吵些什么?别拦了大爷们的道路。” 敖彪叫道:“不成,我妹子给你强奸了,叫她以后如何嫁人?你非娶了她不可。快快跟我回去,和她拜堂成亲,带她回台湾,拜见你爹娘。我妹子是好人家女儿,又不是低三下四的贱人,难道是要了你银子卖身吗?他说这一百两银子是干什么的?”最后这句话是对着那乡姑而问。那乡姑道:“他说……他说这是什么聘礼,又说要叫人来做媒,娶我做老婆,带我去王府做什么一品夫人。”敖彪道:“这就是了。妹夫啊,我跟你说,你不跟我妹子成亲,想这么一走了之,可没那么容易,快跟你大舅子回去。” 郑克塽怒极,心想这次来到中原,尽遇到不顺遂之事,连这些乡下人也莫名其妙的找上我来,提起马鞭,啪的一声,便向敖彪头上击落。敖彪大叫:“啊哟!”双手抱头,倒撞下马,蜷缩成一团,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众乡人大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那乡姑跳下马来,抱住敖彪身子,放声大哭,哭叫:“哥哥啊,你给你妹夫打死了!”哭声既粗且哑,直似杀猪。 郑克塽一惊,眼下身在异乡,自己又是清廷欲得之而甘心的人物,闹出了人命案子,那可大大不便,当即喝道:“大伙儿冲!”一提马缰,便欲纵马奔逃。 突然一个乡下人纵身而起,从半空中向他扑将下来。郑克塽左手反手一拳,向他胸膛打去。那人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喀的一声,手肘脱臼。那人落在他身后马鞍上,右手伸到他胁下,扳住了他头颈,正是擒拿手法中一招“斜批逆鳞”,那人手法干净利落,嘴里大呼大叫:“阿三、阿狗,快来帮忙,我……我……我给他打得好痛,啊唷喂,这小子打死我啦!打死我啦!”郑克塽全身酸麻,已然动弹不得。 郑府众伴当拔出兵刃,抢攻上来。沐王府这次出来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身手不弱,举起锄头铁扒,一阵乱打,将本已受伤的众伴当赶开。 那乡下人抱住郑克塽,滚下马来,大叫大嚷:“阿花哪,快来捉住你老公,别让他逃走了。”那乡下姑娘叫道:“他逃不了。”纵身而上,将郑克塽牢牢抱住。韦小宝这时才看出来,这乡下姑娘原来是男扮女装,无怪如此丑陋不堪,那自然是沐王府中的人物,“她”一把抱住郑克塽,使的身法虽非上乘,却也是擒拿手。 阿珂急叫:“师父,师父,他们捉住郑公子啦,那怎么办?” 九难摇头道:“这郑公子行止不端,受些教训,于他也非无益。这些乡下人也不会伤他性命。”她躺在大车之中静养,只听到车外嘈闹,却没见沐王府众人动手的情形,否则以她眼光,一见到这些人的身手,立时便看破了。阿珂道:“这批乡下人好像是会武功的。”韦小宝道:“武功是没有,蛮力倒着实不小。” 敖彪从地下爬起,叫道:“他妈的,险些打死了你老子。”一名乡下人笑道:“是大舅子,怎么是老子?”敖彪道:“好,抓住了这小子!大舅子既没死,也不用他抵命了!我的阿花妹子终身有托,抓他去拜堂成亲罢。”众乡人欢呼大叫:“喝喜酒去,喝喜酒去!”将郑府伴当的马匹一齐牵了,拥着郑克塽,上马向来路而去。 郑府伴当大叫急追,眼见一伙人绝尘而去,徒步却那里追赶得上? 韦小宝笑道:“郑公子在这里招亲,那妙得很啊,原来这里的地名叫做高老庄。” 阿珂惊怒交集,早就没了主意,顺口问道:“这里叫高老庄?”韦小宝道:“是啊。《西游记》中,不是有一回书叫‘猪八戒高老庄招亲’么?”阿珂怒道:“你才是猪八戒!”倚在路旁一株树上,哭了起来。韦小宝道:“师姊,郑公子娶媳妇,那是做喜事哪,怎么你反而哭了?” 阿珂又想骂他,转念一想,这小鬼头神通广大,只有求他相助,才能救得郑公子回来,哭道:“师弟,你怎生想个法儿,去救了他脱险。” 第383章 鹿鼎记(133) 韦小宝睁大眼睛,装作十分惊异,道:“你说救他脱险?他又没打死人,不会要他抵命的。”阿珂道:“你没听见?那些人要逼他跟那乡下姑娘拜堂成亲。”韦小宝笑道:“拜堂成亲,那好得很啊。”压低了嗓子,悄声道:“我就是想跟你拜堂成亲,只可惜你不肯。”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人家都急死了,你还在说这些无聊话,瞧我以后睬不睬你?”韦小宝道:“师父说道,郑公子品行不好,让他吃些苦头,大有益处。何况拜堂成亲又不是吃苦头,郑公子多半还开心得很呢。否则的话,昨天晚上他又怎会去找这姑娘,跟她瞎七搭八,不三不四。”阿珂右足在地下一顿,怒道:“你才瞎七搭八,不三不四。” 这一日阿珂一路上故意找事耽搁,打尖之时,在骡子后蹄上砍了一刀,骡子就此一跛一拐,行得极慢,只走了十多里路,便在一个市镇上歇了。 韦小宝知她夜里定会赶去救郑克塽,吃过晚饭,等客店中众人入睡,便走到马厩之中,在草堆上睡倒。果然不到初更时分,便听得脚步之声细碎,一个黑影走到马厩来牵马。韦小宝低声叫道:“有人偷马!” 那人正是阿珂,一惊之下,转身欲逃,随即辨明是韦小宝的声音,问道:“小宝,是你吗?”韦小宝笑道:“自然是我。”阿珂道:“你在这里干什么?”韦小宝道:“山人神机妙算,料到有人今夜要做偷马贼,因此守在这里拿贼。”阿珂啐了一口,央求道:“小宝,你陪我一起去……去救他回来。” 韦小宝听得她软语相求,不由得骨头都酥了,笑道:“倘若救出了他,有什么奖赏?”阿珂道:“你要什么都……”本来想说你要什么都依你,立即想到:“这小鬼头定是要我嫁他,那如何依得。”一句话没说完,便改口道:“你……你总是想法子来欺侮我,从来不肯真心帮我。”说到这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她哭泣倒是不假,只不过心中想到的,却是郑克塽的轻薄无行,以及他身陷险境,不知拜了堂、成了亲没有。 韦小宝给她这么一哭,心肠登时软了,叹道:“好啦,好啦!我陪你去便是。”阿珂大喜,抽抽噎噎的道:“谢……谢谢你。”韦小宝道:“谢是不用谢,就是不知道高老庄在那里。”阿珂一怔,随即明白,他说“高老庄”,还是绕了弯在骂郑克塽,低声道:“咱们一路寻过去就是了。” 两人悄悄开了客店后门,牵马出店,并骑从来路驰回。韦小宝悄声问道:“郑公子到底有什么好,你这样喜欢他?”阿珂道:“谁说喜欢他了?不过……不过大家相识一场,他遭到危难,自然要去相救。”韦小宝道:“倘若有人捉了我去拜堂成亲,你救我不救?”阿珂噗哧一笑,道:“你好美吗?谁会捉你去拜堂成亲了?”韦小宝叹道:“你瞧我不顺眼,说不定有那一个姑娘却瞧着我挺俊、挺帅呢?”阿珂笑道:“那可谢天谢地了,省得你老是阴魂不散的缠着我。” 韦小宝道:“好,你这样没良心,倘若有人捉了你去拜堂成亲,我可也不救你。” 阿珂微微一惊,心想若真遇上这等事,自必非要他相救不可,幽幽的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韦小宝道:“为什么?”阿珂道:“人家欺侮我,你决不会袖手旁观,谁教你是我师弟呢?”这句话韦小宝听在耳里,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 说话之间,已驰近日间和沐王府群雄相遇之处,只见路边十余人坐在地下,手中提着灯笼,正是郑府的伴当。阿珂勒马急问:“郑公子呢?”众伴当站了起来,一人哭丧着脸说道:“在那边祠堂里。”说着向西北角一指。阿珂问道:“祠堂,干什么?”那伴当道:“这些乡下人请了公子去,硬要他拜堂成亲,公子不肯,他们就拳打足踢,凶狠得紧。” 阿珂怒道:“你们……哼!你们都是高手,怎地连几个乡下人也打不过?”众伴当甚是惭愧,都低下头来。一人道:“这些乡下人都是有武功的。”阿珂怒道:“人家有武功,你们就连主子也不顾了?我们要去救人。你们带路。” 一名年老伴当道:“那些乡下佬说,我们如再去啰唣,要把我们一个个都宰了。” 阿珂道:“宰就宰了,怕什么?郡王要你们保护公子,却这等贪生怕死!”那伴当道:“是,是。最好……最好请姑娘别骑马,以防他们惊觉。”阿珂哼了一声,和韦小宝一齐下马,将马系在路边树上。众伴当放下灯笼,带领二人向西北走去。 行出里许,穿过一座树林,一片坟地,来到七八间大屋外,屋中传来锣鼓喧闹之声。阿珂心中焦急:“他真的在拜堂了?”一拉韦小宝的衣袖,快步奔去,绕到屋侧,见一扇门开着一半,望进去黑沉沉的无人。两人闪将过去,循着锣鼓声来到大厅,蹲下身来,从窗缝中向内张去。 一见厅中情景,阿珂登时大急,韦小宝却开心之极。 只见郑克塽头上插了几朵红花,和一个头披红巾的女子相对而立。厅上明晃晃的点了许多蜡烛,几名乡下人敲锣打鼓,不住起哄。吴立身叫道:“再拜,再拜!”郑克塽道:“天地也拜过了,还拜什么?”阿珂一听,气得险些晕去。 吴立身摇头道:“咱们这里的规矩,新郎要向新娘连拜一百次。你只拜了三十次,还得拜七十次。”敖彪提起脚来,在郑克塽屁股上踢一脚,郑克塽站立不定,跪了下去。敖彪按住他头,喝道:“你今日做新郎,再磕几个头,又打什么紧?” 韦小宝知道他们是在拖延时刻,等候自己到来,这种好戏生平难得几回见,不妨多瞧一会儿,倒也不忙进去救人。阿珂却已忍耐不住,砰的一声,踢开长窗,手持单刀跳了进去,喝道:“快放开他!否则姑娘一个个把你们都杀了!” 吴立身笑道:“姑娘,你是来喝喜酒的吗?怎么动刀动枪?”阿珂踏上一步,挥刀向敖彪砍去,她愤急之下,出刀势道甚是凌厉。敖彪急忙跃开,提起身后长凳抵敌。阿珂虽无内力,武功招数却颇精奇,敖彪的长凳不称手,竟让她逼得连连倒退。吴立身笑道:“嘿,倒还了得。”伸手接过。他武功比之敖彪可高得多了,单凭一对肉掌,在她刀刃之间穿来插去。郑克塽跃起身来待要相助,背心上给人砰砰两拳,打倒在地。 阿珂拆得七八招,眼见抵敌不住,叫道:“师弟,师弟,快来。”却听得韦小宝在窗外大叫:“好厉害,老子跟你们拚了。”又听得窗上拳打足踢,显然是韦小宝正在与人恶斗。 吴立身听得韦小宝到来,忙使个眼色,喝道:“什么人?”他两名弟子抢了上来,使开兵刃,接过了阿珂的柳叶刀。吴立身纵到厅外,但见韦小宝独自一人,正在将长窗踢得砰砰大响,那里有人在和他动手?吴立身险些笑出声来,叫道:“大家住手!你这小孩子在这里干什么?”韦小宝叫道:“我师姊叫我来救人,你们快快放人!啊哟,不好,你这乡下佬武功了得!”嘴里大呼小叫,向门外奔去。吴立身笑着追了出去。 来到祠堂之外,韦小宝停步笑道:“二哥,多谢你了,这件事办得十分有趣。”吴立身笑道:“那姑娘就是兄弟的心上人吗?果然武功既好,人品也是……嘿嘿,不错。” 他生性粗豪,阿珂容貌极美,并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但对她武功精妙,倒颇佩服。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可惜她一心一意只想嫁给那臭小子,不肯嫁给我。你们能逼得那臭小子跟乡下姑娘拜堂成亲,如能逼得她跟我……”灵机一动,说道:“二哥,请你帮忙帮到底。我假装给你擒住,你再去擒那姑娘,逼迫我拜堂成亲。你瞧好是不好?” 吴立身哈哈大笑,不由得摇了摇头,忙道:“很好,很好,兄弟,你别介意,我摇头是习惯成自然,不过……不过……”说到这里,颇为踌躇。韦小宝问道:“不过怎样?”吴立身道:“咱们是侠义道,开开玩笑是可以的,兄弟你别多心,做哥哥的说话老实,那贪花好色的淫戒,却万万犯不得。” 韦小宝道:“这个自然。她是我师姊,跟我拜堂成亲之后,就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二哥,你是媒人,拜天地就是正娶,是不是?又不是采花嫖堂子,有什么贪花好色了?”吴立身道:“是,是。兄弟你答允我,对这位姑娘,可不能做什么不合侠义道的坏事。”韦小宝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 吴立身大喜,笑道:“我原知你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这姑娘嫁了给你,那真是她的造化。”韦小宝微笑道:“你是媒人,这杯喜酒,总是要请你喝的。”吴立身笑道:“妙极!兄弟,我可要动手了。”韦小宝双手反到背后,笑道:“不用客气。” 吴立身左手抓住了他双手手腕,大声道:“瞧你还逃到那里去!”将他推进大厅。 只见阿珂手中单刀已遭击落,三件兵刃指住她前心背后。敖彪等虽将她制住,但知她是韦小宝的心上人,不敢有丝毫无礼。 吴立身解下腰带,将韦小宝双手反绑了,推他坐在椅中,又过去将阿珂也绑住了。 韦小宝不住口大骂。吴立身喝道:“小鬼,再骂一句,我挖了你眼珠子。”韦小宝道:“我偏偏要骂,臭贼!”阿珂低声道:“师弟,别骂了,免得吃眼前亏。”韦小宝这才住嘴。 吴立身道:“这姑娘倒也明白道理,人品也还不错,很好,很好。我有个兄弟,还没娶妻,今天就娶了她做我的弟媳妇罢。”阿珂大惊,忙道:“不成,不成!”吴立身怒道:“为什么不成?大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我这兄弟是个英雄豪杰,又不辱没了你。当真不识抬举!奏乐。”敖彪等拿起锣鼓打了起来,咚咚嘡嘡,甚是热闹。 阿珂生平所受惊吓,无过于此刻,心想这乡下人如此粗陋肮脏,他弟弟也决计好不了,倘若失身于这等乡间鄙夫,就算即刻自尽,也已来不及了。她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吓得话也说不出来。吴立身笑道:“很好,你答允了。”右手一挥,众人停了敲击锣鼓。 阿珂叫道:“没有,我不答允。你们快杀了我!”吴立身道:“好,我这就杀了你,连你师弟也一起杀了。”说着从敖彪手中接过钢刀,高高举起。阿珂哭道:“你快杀,不杀的不是好汉。你……你快杀我师弟,先……先杀他好了。” 吴立身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心道:“这姑娘对你如此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娶她?” 韦小宝心中也在怒骂:“臭小娘,为什么先杀我?”吴立身怒道:“我偏偏不杀你师弟。阿狗,把这臭小子拖出去砍了!”说着向郑克塽一指。敖彪应道:“是。”便去拉郑克塽。 阿珂惊呼:“不,别害他……他是杀不得的。他爹爹……他爹爹……” 吴立身道:“也罢!那么你做不做我弟媳妇?”阿珂哭道:“不,不,你……你杀死我好了。”吴立身抛下钢刀,提起一条马鞭,喝道:“我不杀你,先抽你一百鞭子。” 心中怒气勃发,一时难以遏止,举起鞭子向空中吧的一声,虚击一鞭,便要往她身上抽去。 韦小宝叫道:“且慢!”吴立身马鞭停在半空不即击下,问道:“怎么?”韦小宝道:“咱们英雄好汉,讲究义气。我跟师姊犹如同胞手足,这一百鞭子,你打我好了。” 阿珂见吴立身狠霸霸的举起鞭子,早吓得慌了,听韦小宝这么说,心中一喜,道:“师弟,你真是好人。” 韦小宝向吴立身道:“喂,老兄,什么事情都由我一力担当。这叫做大丈夫不怕危难,挺身而出。你不可逼她嫁你兄弟,你如有什么姊姊妹妹嫁不出去的,由我来跟她拜堂成亲好了。这郑公子已娶了一个,我再娶一个,连销两个,总差不多了罢?就算还有,一起都嫁给我,老子破铜烂铁,一古脑儿都收了……” 他说到这里,吴立身等无不哈哈大笑。阿珂忍不住也觉好笑,但只笑得一下,想起自身遭受如此委屈,又流下泪来。吴立身笑道:“你这小孩做人漂亮,倒是条汉子。我本想就放了你们,只是给你几句空话就吓倒了,老子太也脓包。拜堂成亲之事是一定要办的,到底是你拜堂,还是她?” 阿珂急于脱身,忙道:“是他,是他!”吴立身瞪眼凝视着她,大声道:“你说要他拜堂成亲?”阿珂微感惭愧,低头道:“是。”吴立身道:“好!”指着韦小宝大声道:“今日非要你跟人拜堂成亲不可。” 韦小宝望着阿珂,道:“我……我……”阿珂低声道:“师弟,你今日救我脱却大难,我永不忘记,你就答允了罢!”韦小宝愁眉苦脸,说道:“你要我拜堂成亲?唉,你知道,这件事十分为难。”阿珂低声道:“我知道,你今日如不帮我这个大忙,我只好一头撞死了。我……无可奈何,只好求你。他们……他们恶得很。”韦小宝道:“你别撞死。师姊,你求我什么?”阿珂道:“求你今日拜堂成亲。” 韦小宝大声道:“师姊,今日是你开口求我,我韦小宝只好勉为其难,答允了你。是你求我拜堂成亲,可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是不是?”阿珂道:“是,是我求你的。你是英雄好汉,大丈夫挺身而出,急人之难,又……又最听我话的。” 韦小宝长叹一声,道:“师姊,我对你一番心意,你现在总明白了。不论你叫我做什么事,我都一口答允,不会皱一皱眉头。你既要我拜堂成亲,我自然答允。”阿珂道:“我知道你待我很好,以后……以后我也会待你好的。” 第384章 鹿鼎记(134) 吴立身道:“就这么办。小兄弟,我没妹子嫁给你,女儿还只三岁,也不成。喂,你们那一个有姊姊妹妹的,快去叫来,跟这位小英雄拜堂成亲。”敖彪笑道:“我没有。”另一人道:“这位小英雄义薄云天,倘若我跟他结了亲家,倒是大大的运气,只可惜我只有兄弟,没有姊妹。”又一人道:“我姊姊早嫁了人,已生了八个小孩。小英雄,你若等得,待我姊夫死了,我劝姊姊改嫁给你。”吴立身道:“等不得。那一个有现成的?”众人都摇头道:“没有。”个个显得错过良机,可惜之至。 韦小宝喜道:“各位朋友,不是我不肯,只不过你们没姊妹,那就放了我们罢。” 吴立身摇头道:“不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非拜堂不可,否则的话,冲撞了煞神太岁,这里一个个都要死于非命,这玩笑也开得的?好,你就和她拜堂成亲。”说着向阿珂一指。 阿珂大声叫道:“不,不好!” 吴立身怒道:“有什么不好?小姑娘,你愿意跟我兄弟拜堂呢,还是跟这位小英雄拜堂?你自己挑一个好了。”阿珂胀红了一张俏脸,摇头道:“都不要!”吴立身怒道:“到这时候还在推三阻四。时辰到了,错过了好时辰,凶煞降临,这里没一个活得成。喂,阿三、阿狗,这两个小家伙不肯拜堂成亲,先把他们两个的鼻子都割了下来罢。” 敖彪和一名师弟齐声答应,提起钢刀,将刀身在阿珂鼻子上擦了几擦。 阿珂死倒不怕,但想到割去了鼻子,那可难看之极,只惊得脸上全无血色。 韦小宝道:“别割我师姊的鼻子,割我的好了。” 吴立身道:“要割两个鼻子祭煞神,你只有一个。喂,姓郑的,割了你的鼻子代这姑娘的,好不好?”阿珂眼望郑克塽,眼光中露出乞怜之意。郑克塽转开头不敢望她,却摇了摇头。吴立身道:“这小子不肯,你师弟倒肯。嘿,你师弟待你好得多了。这种人不嫁,又去嫁谁?拜堂,奏乐!” 锣鼓声中,敖彪过去取下假新娘头上的头巾,罩在阿珂头上,解开了她的绑缚。阿珂出手便是一拳,啪的一声,正中他胸口,幸好并无内力,虽然打中,却不甚痛。敖彪横过钢刀架在她后颈。 吴立身赞礼道:“新郎新娘拜天!”阿珂只觉后颈肌肤上一凉,微觉疼痛,无可奈何,只得和韦小宝并肩向外跪拜。吴立身又喝道:“新郎新娘拜地。”敖彪推转她身子,向内跪拜,在“夫妻交拜”声中,两人对面的跪了下去,拜了几拜。 吴立身哈哈大笑,叫道:“新夫妇谢媒。”阿珂怒极,突然飞起一脚,踢中他小腹。这一脚可着实不轻,吴立身“啊”的一声大叫,退了几步,不住咳嗽,摇头笑道:“新娘子好凶,连媒人都踢!” 便在此时,忽听得祠堂外连声胡哨,东南西北都有脚步声,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吴立身笑容立敛,低喝:“吹熄烛火。”祠堂中立时一团漆黑。 韦小宝抢到阿珂身边,拉住了她手,低声道:“外面来了敌人。”阿珂甚是气苦,呜咽道:“我……我跟你拜了天地。”韦小宝低声道:“我这是求之不得,只不过拜天地拜得太马虎了些。”阿珂怒道:“不算数的。你道是真的么?”韦小宝道:“那还有假?这叫做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狗。”阿珂呜咽道:“什么木已成狗?木已成舟。” 韦小宝道:“是,是,木已成舟。娘子学问好,以后多教教我相公。”阿珂听他居然老了脸皮,称起“娘子、相公”来,心中一急,哭了出来。 却听得祠堂外呼声大震,数十人齐声呐喊,若兽吼,若牛鸣,叽哩咕噜,浑不知叫些什么。阿珂心中害怕,不自禁向韦小宝靠去。韦小宝伸左臂搂住了她,低声道:“别怕,好像是大批喇嘛来攻。”阿珂道:“那怎么办?”韦小宝拉着她手臂,悄悄走到神龛之后。 突然间火光耀眼,数十人拥进祠堂来,手中都执着火把兵刃,韦小宝和阿珂一见之下,都大吃一惊。这群人脸上涂得花花绿绿,头上插了鸟羽,上身赤裸,腰间围着兽皮,胸口臂上都绘了花纹,原来是一群生番。阿珂见这群蛮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个个面目狰狞,更加怕得厉害,缩在韦小宝怀里只是发抖。 众蛮子哇哇狂叫,当先一人喝道:“汉人,不好,都杀了!蛮子,好人,要杀人!咕花吐鲁,阿巴斯里!”众蛮子纵声大叫,说的都是蛮话。 吴立身是云南人,懂得夷语,但这些蛮子的话却半句不懂,用夷语说道:“我们汉人是好人,大家不杀。”那蛮子首领仍道:“汉人,不好,都杀了。咕花吐鲁,阿巴斯里。”众蛮子齐叫:“咕花吐鲁,阿巴斯里。”举起大刀钢叉杀来。众人无奈,只得举兵刃迎敌。 数合一过,吴立身等个个大为惊异。原来众蛮子武艺精熟,兵刃上招数中规中矩,一攻一守,俱合尺度,全非乱砍乱杀。再拆得数招,韦小宝和阿珂也看了出来。吴立身边打边叫:“大家小心,这些蛮子学过我们汉人武功,不可轻忽。” 为首蛮子叫道:“汉人杀法,蛮子都会,不怕汉人。咕花吐鲁,阿巴斯里。” 蛮子人多,武功又甚了得。沐王府人众个个以一敌三,或是以一敌四,顷刻间便迭遇凶险。吴立身挥刀和那首领狠斗,竟占不到丝毫便宜,越斗越惊,忽听得“啊啊”两声叫,两名弟子受伤倒地。又过片刻,敖彪腿上为猎叉戳中,一交摔倒,三名蛮人扑上擒住。 不多时之间,沐王府十余人全遭打倒。郑克塽早就遍体是伤,稍一抵抗就给按倒。众蛮子身上带有牛筋,将众人绑缚起来。那蛮子首领跳上跳下,大说蛮话。 吴立身暗暗叫苦,待要脱身而逃,却挂念着韦小宝和众弟子,当下奋力狠斗,只盼能制服这首领,逼他们罢手放人。突然那首领迎头挥刀砍下,吴立身举刀挡格,当的一声,手臂隐隐发麻,突觉背后一棍着地扫来,忙跃起闪避。那首领单刀一翻,已架在他颈中,叫道:“汉人,输了。蛮子,不输了。”吴立身摇头长叹,掷刀就缚。 韦小宝心道:“这蛮子好笨,不会说‘赢了’,只会说‘不输了’!” 众蛮子举起火把到处搜寻。韦小宝眼见藏身不住,拉了阿珂向外便奔,叫道:“蛮子,好人,我们两个,都是蛮子。咕花吐鲁,阿巴斯里。”那首领一伸手,抓住阿珂后领。另外三名蛮子扑将上来,抱住了韦小宝。韦小宝只叫得半句“咕花……”便住了口。 蛮子首领一见到他,忽然脸色有异,伸臂将他抱住,叫道:“希呼阿布,奇里温登。”抱住了他走出祠堂。韦小宝大惊,转头向阿珂叫道:“娘子,这蛮子要杀我,你可得给我守寡,不能改嫁……”话没说完,已给抱出大门。那蛮子首领奔出十余丈外,放下韦小宝,说道:“桂公公,怎么你在这里?”声音显得又惊奇,又欢喜。 韦小宝惊喜交集,道:“你……你这蛮子识得我?”那人笑道:“小人是杨溢之,平西王府的杨溢之。桂公公认不出罢,哈哈。”韦小宝哈哈大笑,正要说话,杨溢之拉住他手,说道:“咱们再走远些说话,别让人听见了。”两人又走出了二十余丈,这才停住。杨溢之道:“在这里竟会遇到桂公公,真教人欢喜得紧。” 韦小宝问道:“杨大哥怎么到了这里,又扮成了咕花吐鲁,阿巴斯里?”杨溢之笑道:“有大批家伙在河间府聚会,想要不利于我们王爷,王爷得到讯息,派小人前来查探。” 韦小宝暗暗心惊,脑中飞快的转着主意,说道:“上次沐王府那批家伙入宫行刺,陷害平西王……”杨溢之忙道:“多承公公云天高义,向皇上奏明,洗刷了平西王的冤屈。我们王爷感激不已,时常提起,只盼能向公公亲口道谢。”韦小宝道:“道谢是不敢当。蒙王爷这样瞧得起,我在皇上身边,有什么事能帮王爷一个小忙,总是要办的。这次皇上得知,有一群反贼要在河间府聚会,又想害平西王,我就自告奋勇,过来瞧瞧。” 杨溢之大喜,说道:“原来皇上已先得知,反贼们的奸计就不得逞了。那当真好极了。小人奉王爷之命,混进了那他妈的狗头大会之中。听到他们推举各省盟主,想加害我王爷。不瞒桂公公说,我们心中实是老大担忧。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反贼们倘若胆敢到云南来动手,不是小人夸口,来一千,捉一千,来一万,杀一万;怕的却是他们像上次沐家众狗贼那样,胡作非为,嫁祸于我们王爷,那可是无穷的后患。” 韦小宝一拍胸膛,昂然道:“请杨大哥去禀告王爷,一点不用耽心。我一回到京里,就将那狗头大会里的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详详细细的奏知皇上。他们跟平西王作对,就是跟皇上作对。他们越恨平西王,越显得王爷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一欢喜,别说平西王爷,连你杨大哥也重重有赏,升官发财,不在话下。” 杨溢之喜道:“全仗桂公公大力周旋。小人自己倒不想升官发财。王爷于先父有大恩,曾救了小人全家性命。先父临死之时曾有遗命,吩咐小人誓死保护王爷周全。公公,你到这里,是来探听沐家众狗贼的阴谋么?”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杨大哥,你不但武功了得,而且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和师姊乔装改扮了,来探听他们捣些什么鬼,却给他们发觉了。我胡说八道一番,他们居然信以为真,反逼我和师姊当场拜堂成亲,哈哈,这叫做因祸得福了。” 杨溢之心想:“你是太监,成什么亲?啊,是了,你和那小姑娘假装是一对情侣,骗信了他们。”说道:“这摇头狮子武功不错,却是有勇无谋。”韦小宝道:“你们假扮蛮子,为的是捉拿他们?”杨溢之道:“沐家跟我们王府仇深似海,上次吃了他们这大亏,一直还没翻本。这次在狗头大会之中又见了他们。小人心下盘算,倘若在直隶闹出事来,皇上知道了,只怕要怪罪我们王爷,说平西王府的人在京师附近不遵王法,杀人生事。” 韦小宝大拇指一翘,赞道:“杨大哥这计策高明得紧,你们扮成蛮子生番,咕花吐鲁,阿巴斯里,就算把沐家一伙人尽数杀了,旁人也只道是蛮子造反,谁也不会疑心到平西王身上。”杨溢之笑道:“正是。只不过我们扮成这般希奇古怪的模样,倒教公公见笑了。”韦小宝道:“什么见笑?我心里可羡慕得紧呢。我真想脱了衣服,脸上画得花花绿绿,跟你们大叫大跳一番。”杨溢之笑道:“公公要是有兴,咱们这就装扮起来。”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这一次是不行了,我老婆见到我这等怪模怪样,定要大发脾气。” 杨溢之道:“公公当真娶了夫人?不是给那些狗贼逼着假装的么?”这却不易三言两语就说得明白,韦小宝便改换话题,说道:“杨大哥,我跟你投缘得很,你如瞧得起,咱两个便结拜成了金兰兄弟,不用公公、小人的,听着可多别扭。” 杨溢之大喜,一来平西王正有求于他,今后许多大事,都要仗他在皇上面前维持;二来这小公公为人慷慨豪爽,很够朋友,当日在康亲王府中,就对自己十分客气,便道:“那是求之不得,就怕高攀不上。”韦小宝道:“什么高攀低攀?咱们比比高矮,是你高呢还是我高?”杨溢之哈哈大笑。两人当即跪了下来,撮土为香,拜了八拜,改口以兄弟相称。 杨溢之道:“兄弟,咱俩今后情同骨肉,非比寻常,只不过在别人之前,做哥哥的还是叫你公公,以免惹人疑心。”韦小宝道:“这个自然。大哥,沐家那些人,你要拿他们怎么样?”杨溢之道:“我抓他们去云南,慢慢拷打,拿到了陷害我们王爷的口供之后,解到京里,好让皇上明白平西王赤胆忠心,也显得兄弟先前力保平西王,半分也没保错。” 韦小宝点头道:“很好!大哥,你想那摇头老虎肯招么?”杨溢之道:“是摇头狮子吴立身。这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听说为人十分硬气,他是不肯招的。我敬他是条汉子,也不会如何难为他。可是其余那些人,总有几个熬不住刑,会招了出来。”韦小宝道:“不错,计策不错。”杨溢之听他语气似在随口敷衍,便道:“兄弟,我你已不是外人,你如以为不妥,还请直言相告。” 韦小宝道:“不妥什么的倒是没有,听说沐家有个反贼叫沐剑声,还有个硬背乌龙柳什么的人。”杨溢之道:“铁背苍龙柳大洪。他是沐剑声的师父。”韦小宝道:“是了,大哥你记性真好。皇上吩咐,要查明这两个人的踪迹。你也捉到了他们么?”杨溢之道:“沐剑声也到河间府去了,我们一路撮着下来,一到献县,却给他溜了。” 韦小宝道:“这就有些为难了。我刚才胡说八道,已骗得那摇头狮子变成了点头狮子,说要带我去见他们小公爷。我本想查明他们怎生阴谋陷害平西王,回去奏知皇上。大哥既有把握,可将他们的阴谋拷打出来,倒不用兄弟冒险了。” 杨溢之寻思:“我拷打几个无足轻重之人,他们未必知道真正内情,就算知道,沐家那些狗贼骨头很硬,也未必肯说。再说,由王爷自己辩白,万万不如皇上亲自派下来的人查明回奏,来得有力。倘若由桂兄弟去自行奏告皇上,那可好得太多了。”当即拉着韦小宝的手,说道:“兄弟,你的法子高明得多,一切听你的。咱们怎生去放了沐家那些狗贼,教他们不起疑心?”韦小宝道:“那要你来想法子。” 杨溢之沉吟片刻,道:“这样罢。你逃进祠堂去,假意奋勇救你师姊,我追了进来,两人乱七八糟大讲蛮话。讲了一阵,我给你说服了,恭敬行礼而去,那就不露半点痕迹。”韦小宝笑道:“妙极,我桂公公精通蛮话。那是有出戏文的,唐明皇手下有个李什么的有学问先生,喝醉了酒,一篇文章做了出来,只吓得众蛮子屁滚尿流。”杨溢之笑道:“这是李太白醉草吓蛮书。” 第385章 鹿鼎记(135) 韦小宝拍手道:“对,对!桂公公醒讲吓蛮话,一样的了不起。大哥,咱们可须装得似模似样,你向我假意拳打足踢,我毫不受伤。啊,是了,我上身穿有护身宝衣背心,刀枪不入。你不妨向我砍上几刀,只消不使内力,不震伤五脏六腑,那就半点没事。”杨溢之道:“兄弟有此宝衣,那太好了。”韦小宝吹牛:“皇上派我出来探查反贼的逆谋,怕给他们知觉了杀我,特地从身上脱下这件西洋红毛国进贡来的宝衣,赐了给我。大哥,你不用怕伤了我,先砍上几刀试试。” 杨溢之拔出刀来,在他左肩轻轻一划,果然刀锋只划破外衣,遇到内衣时便划不进去,手上略略加劲,又在他左肩轻轻斩了一刀,仍丝毫不损,赞道:“好宝衣,好宝衣!” 韦小宝道:“大哥,里面有个姓郑的小子,就是那个穿着华丽的绣花枕头公子爷,这家伙老是向我师姊勾勾搭搭,兄弟见了生气得很,最好你们捉了他去。”杨溢之道:“我将他一掌毙了便是。”韦小宝道:“杀不得,杀不得。这人是皇上要的,将来要着落在他身上办一件大事。请你捉了他去,好好看守起来,不可难为他,也不要盘问他什么事。过得二三十年,我来向你要,你就差人送到北京来罢。” 杨溢之道:“是,我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突然间提高声音,大叫:“胡鲁希都,爱里巴拉!嘘老嘘老!”低声笑道:“咱俩说了这会子话,只怕他们要疑心了。” 韦小宝也尖声大叫,说了一连串“蛮话”。杨溢之笑道:“兄弟的‘蛮话’,比起做哥哥的来,可流利得多了。”韦小宝笑道:“这个自然,兄弟当年流落番邦,番邦公主要想招我为驸马,那蛮话是说惯了的。”杨溢之哈哈大笑。 韦小宝又道:“大哥,我有一件事好生为难,你得帮我想个法子。” 杨溢之一拍胸膛,慨然道:“兄弟有什么事,做哥哥的把这条性命交了给你也成,只要你吩咐,无有不遵。”韦小宝叹道:“多谢了,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却也十分不易。”杨溢之道:“兄弟说出来,我帮你琢磨琢磨。倘若做哥哥的办不了,我去求我们王爷。几万兵马,几百万两银子,也调动得来。”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千军万马,金山银山,只怕都无用。那是我师姊,她给逼着跟我拜堂成亲,心中可老大不愿意。最好你有什么妙法,帮我生米煮成熟饭,弄他一个木已成舟。” 杨溢之忍不住好笑,心想:“原来如此,我还道是什么大事,却原来只不过要对付一个小姑娘。但你是太监,怎能娶妻?是了,听说明朝太监常有娶几个老婆的事,兄弟想是也要来搞这套玩意儿,过过干瘾。”想到他自幼给净了身,心下不禁难过,携着韦小宝的手,说道:“兄弟,人生在世,不能事事顺遂。古往今来大英雄、大豪杰,身有缺陷之人极多,那也不必介意。咱们进去罢。” 韦小宝道:“好!”口中大叫“蛮话”,拔足向祠堂内奔了进去。杨溢之仗刀赶来,也是大呼“蛮话”,一进大厅,便将韦小宝一把抓住。两人你一句“希里呼噜”,我一句“阿依巴拉”,说个不休,一面指指吴立身,又指指阿珂。 吴立身和阿珂等又惊又喜,心下都存了指望,均想:“幸亏他懂得蛮子话,最好能说得众蛮子收兵而去。” 杨溢之提起刀来,对准阿珂的头顶,说道:“女人,不好,杀了。”韦小宝忙道:“老婆,我的,不杀!”杨溢之道:“老婆,你的,不杀?”韦小宝连连点头,说道:“老婆,我的,不杀!”杨溢之大怒,喝道:“老婆,你的,不杀。杀你!” 韦小宝道:“很好,老婆,我的,不杀。杀我!” 杨溢之呼的一刀,砍向韦小宝胸口。这一刀劈下去时刀风呼呼,劲力极大,但刀锋一碰到韦小宝身上,立即收劲,手腕一抖,那刀反弹了回来。他假装大吃一惊,跳起身来,连砍三刀,在韦小宝衣襟上划了三条长缝,大声叫道:“你,菩萨,杀不死?”韦小宝摇头道:“我,菩萨,不是,杀不死。” 杨溢之大拇指一翘,说道:“你,菩萨,不是的。大英雄,是的。”指指吴立身等人,问道:“汉人,杀了?”韦小宝摇手道:“朋友,我的,不杀。”杨溢之点点头,问阿珂道:“你,老婆,大英雄的?” 阿珂见到他手中明晃晃的钢刀,想要否认,却又不敢。杨溢之一刀疾劈,将一张供桌削为两爿,喝道:“老公,你的?”指着韦小宝。阿珂无奈,只得低声道:“老公,我的。” 杨溢之哈哈大笑,提起阿珂,送到韦小宝身前,说道:“老婆,你的,抱抱。”韦小宝张开双臂,将阿珂紧紧抱住,说道:“老婆,我的,抱抱。” 杨溢之指着郑克塽,问道:“儿子,你的?”韦小宝摇头道:“儿子,我的,不是!”杨溢之大叫几句“蛮话”,抓住郑克塽奔了出去,口中连声呼啸。他手下蛮子从人一拥而出。只听得马蹄声响,竟自去了。 阿珂惊魂略定,只觉韦小宝双臂仍抱住自己的腰不放,说道:“放开手。”韦小宝道:“老婆,我的,抱抱。”阿珂又羞又怒,用力一挣,挣脱了他双臂。 韦小宝拾起地下一柄钢刀,将吴立身等人的绑缚都割断了。吴立身道:“这些蛮子武功好生了得,亏得新郎官会说蛮话,又练了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刀枪不入,大伙儿得你相救。”韦小宝道:“这些蛮子武功虽高,头脑却笨得很。我胡说一通,他们便都信了。” 阿珂道:“郑公子给他们捉去了,怎生相救才是。” 那假新娘突然大叫:“我老公给蛮子捉了去,定要煮熟来吃了。”放声大哭。 吴立身向韦小宝拱手道:“请教英雄高姓大名。”韦小宝道:“不敢,在下姓韦。” 吴立身道:“韦相公和韦家娘子今日成亲,一点小小贺仪,不成敬意。”说着伸手入怀,摸出两只小小的金元宝。韦小宝道:“多谢了。”伸手接过。 阿珂胀红了脸,顿足道:“不是的,不算数的。”吴立身笑道:“你们天地也拜过了,你刚才对那蛮子说过‘老公,我的’,怎么还能赖?新郎新娘洞房花烛,我们不打扰了。”一挥手,和敖彪等人大踏步出了祠堂。 霎时之间,偌大一座祠堂中静悄悄地更无人声。 阿珂又害怕,又羞愤,向韦小宝偷眼瞧了一眼,想到自己已说过“老公,我的”这话,突然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顿足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韦小宝柔声道:“是,是,都是我不好。几时我再想个法儿,救了郑公子出来,你就说我好了。”阿珂抬起头来,说道:“你……你能救他出来么?” 红烛摇晃之下,她一张娇艳无伦的脸上带着亮晶晶的几滴泪珠,真是白玉镶珠不足比其容色,玫瑰初露不能方其清丽,韦小宝不由得看得呆了,竟忘了回答。 阿珂拉拉他衣襟,道:“我问你啊,怎么去救郑公子出来?” 韦小宝这才惊觉,叹了口气,说道:“那蛮子头脑说,他们出来一趟,不能空手而回,定要捉一人回去山洞,煮来大伙儿吃了……”阿珂惊叫一声,道:“煮来大伙儿吃了?”想起那“新娘”的哭叫,更是心惊。韦小宝道:“是啊,他们本来说你细皮白肉,滋味最好,要捉你去吃的……”阿珂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抬头向门外一张,生怕那些蛮子去而复回。韦小宝续道:“我说你是我老婆,他们就放过了你。”阿珂急道:“郑公子给他们捉了去,岂不是被他们煮……煮……” 韦小宝道:“是啊,除非我自告奋勇,去让他们吃了,将郑公子换了出来。”阿珂道:“那你就去换他出来!”这句话一出口,就知说错了,俏脸一红,低下头来。 韦小宝大怒,暗道:“臭小娘,你瞧得你老公不值半文钱,宁可让蛮子将我煮来吃了,好救你的奸夫出来。”冷冷的道:“就算换了他出来,那也没用了?”阿珂急道:“怎……怎么没用了?”韦小宝道:“郑公子已和那乡下姑娘拜堂成亲,你亲眼见到了的。他已有了明媒正娶的老婆,木已成舟,你也嫁他不成了。”阿珂顿足道:“那是假的。”韦小宝气忿忿的道:“好,你要我去换,我就去换。就不知蛮子的山洞在那里。哼,咱们走罢。” 阿珂默默跟着他走出祠堂,生怕一句话说错,他又不肯去换郑公子了。来到大路,只见郑府众伴当提着灯笼,围着在大声说话。两人走近身去,郑府众伴当道:“陈姑娘来啦,我家公子呢?我家公子呢?”快步迎上。 人丛中一个身材瘦削的人影突然一晃而前,身法极快,韦小宝眼睛一花,便见这人到了身前,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问道:“我家公子在那里?”这人背着灯光,韦小宝瞧不见他的脸,心中一惊,退了两步,岂知他退了两步,那人跟着上前两步,仍和他面对面的站立,相距不到一尺,又问:“我家公子在那里?” 阿珂道:“他……他给蛮子捉去啦,要……要煮了他来吃了。”那人道:“中原之地,那来的蛮子?”阿珂道:“是真的蛮子,快……快想法子救他。”那人道:“去了多久?”阿珂道:“没多久。” 那人身子陡然拔起,向后倒跃,落下时刚好骑在一匹马的鞍上,双腿一夹,那马奔驰而去,片刻间没入了黑暗之中。 韦小宝和阿珂面面相觑,一个吃惊,一个欢喜,眼见这人武功之高,身法之快,生平殊所罕见,心下大为钦佩。阿珂道:“不知这位高人是谁?”那年老伴当道:“他是公子的师父冯锡范,外号‘一剑无血’。冯师傅天下无敌,去救公子,定然马到成功。” 韦小宝和阿珂都道:“原来是他。”阿珂又道:“既是冯师傅到了,你们怎么不请他立即到那边祠堂去救公子?”一名伴当道:“冯师傅刚到。他接到我们飞鸽传书,连夜从河间府赶来。” 韦小宝道:“冯师傅在河间府,怎么我们没遇见?”众伴当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答话。那伴当自知失言,低下了头。韦小宝心想:“原来台湾郑家在‘杀龟大会’中暗伏高手,一直没露面。这臭小子给人捉了去,这才赶来相救。”捏捏自己的面颊,说道:“肉啊肉,有人去救郑公子,你们就不用去掉换这心肝宝贝,给众蛮子吃了。” 阿珂脸上一红,待要说几句话解释,转念又想:“也不知道冯师傅单枪匹马,打不打得过这许多蛮子。” 韦小宝见她欲言又止,猜到了她心思,说道:“你放心,冯师傅救他不出,仍旧拿我的臭肉去掉你心肝就是,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阿珂道:“冯师傅能救他回来就好了。”韦小宝大怒,便即走开,但一瞥眼见到她俏脸,心中一软,转身回来,坐在路旁。 阿珂见他拔足欲行,不由得着急,心想如冯师傅救不出郑公子,他又走了,谁去掉郑公子回来?见他回来坐倒,这才放心。这时不敢得罪了他,将身子挨近他坐下。韦小宝心想:“此时你有求于我,不乘机占些便宜,更待何时?”伸过左手,搂住了她腰,右手握住了她右手。阿珂微微一挣,就不动了。韦小宝大乐,心道:“最好这姓冯的给杨大哥他们杀了,永远不回来,我就这样坐一辈子等着。”他明知阿珂对自己没半分情意,早已胸无大志,只盼这样搂着她坐一辈子,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求了。 可是事与愿违,只搂不到片刻,便听得大路上马蹄声隐隐传来。阿珂一跃而起,叫道:“郑公子回来了。”蹄声越来越近,已听得出是两匹马的奔驰之声。韦小宝道:“好啊,我拾回了一条性命,不用去送给蛮子们吃了。”语气中充满了苦涩之意。这时他便再说得气恼十倍,阿珂也那里还来理会?急步向大路上迎去。 两匹马先后驰到。众伴当提起灯笼照映,欢呼起来,当先一匹马上乘的正是郑克塽。他见到阿珂飞奔过来,一跃下马,两人搂抱在一起,欢喜无限。阿珂将头藏在他怀里,哭了出来,道:“我怕……怕这些蛮子将你……将你……” 韦小宝本已站起,见到这情景,胸口如中重击,一交坐倒,头晕眼花了一阵,心下立誓:“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为妻,我是你郑克塽的十七八代灰孙子。我韦小宝是王九蛋,王八蛋再加一蛋。就算再加二蛋、三蛋,又有何妨?”常人身历此境,若非万念俱灰,心伤泪落,便决意斩断情丝,另觅良配,韦小宝却天生一股光棍泼皮的狠劲韧劲,脸皮既老,心肠又硬:“总而言之,老子一辈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阴魂不散,死缠到底。就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九嫁还得嫁给老子。”他在妓院之中长大,见惯了众妓女迎新送旧,也不以为一个女子心有别恋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什么从一而终,坚贞不二,他听也没听见过。只难过得片刻,便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说道:“郑公子,你回来了,身上没给蛮子咬下什么罢?” 郑克塽一怔,道:“咬下什么?”阿珂也是一惊,向他上下打量,见他五官手指无缺,这才放心。 冯锡范骑在马上,问道:“这小孩儿是谁?”郑克塽道:“是陈姑娘的师弟。”冯锡范点了点头。韦小宝抬头看他,见他容貌瘦削,黄中发黑,留着两撇燕尾须,一双眼睛成了两条缝,倒似个痨病鬼模样,心中挂念着杨溢之,说道:“冯师傅,你真好本领,一下子就将郑公子救了转来。那蛮子的头脑可杀了吗?” 冯锡范道:“什么蛮子?假扮的。”韦小宝心中一惊,道:“假扮?怎么他们会说蛮子话?”冯锡范道:“假的!”不屑跟这孩子多说,向郑克塽道:“公子,你累了,到那边祠堂去休息一忽儿罢。” 阿珂记挂着师父,说道:“就怕师父醒来不见了我着急。”韦小宝道:“我们赶快回去罢。”阿珂瞧着郑克塽,只盼他同去。郑克塽道:“师父,大伙儿去客店吃些东西,再好好睡上一觉。” 第386章 鹿鼎记(136) 路上韦小宝向郑克塽询问脱险经过。郑克塽大吹师父如何了得,数招之间就将众蛮子杀散。韦小宝问明“蛮子头脑”并未丧命,这才放心。 众人到得客店,天色已明,九难早已起身。她料到阿珂会拉着韦小宝去救郑克塽,不见了二人,也不以为奇。待得郑克塽等到来,为冯锡范向她引见了,九难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但偶然一双眼睛睁大了,却是神光炯炯,心想:“此人号称‘一剑无血’,看来名不虚传,武功着实了得。” 用过早饭后,九难说道:“郑公子,我师徒有些事情要办,咱们可得分手了。”郑克塽一怔,好生失望,道:“难得有缘拜见师太,正想多多请教。不知师太要去何处,晚辈反正左右无事,就结伴同行好了。” 九难摇头道:“出家人多有不便。”带着阿珂和韦小宝,迳行上车。郑克塽茫然失措,作声不得。阿珂登时红了双眼,差点没哭出声来。韦小宝努力板起了脸,暗暗祷祝:“师父长命百岁,多福多寿,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问道:“师父,咱们上那里去?” 九难道:“上北京去。”过了半晌,冷冷的道:“那姓郑的要是跟来,谁也不许理他。那一个不听话,我就把那姓郑的杀了!” 阿珂惊问:“师父,为什么?”九难道:“不为什么。我爱清静,不喜欢旁人啰唆。”阿珂不敢再问,过了一会,忽然想到一事,问道:“要是师弟跟他说话呢?”九难道:“我一样把郑公子杀了。”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咯的一声,笑了起来。阿珂道:“师父,这不公平。师弟会故意去跟人家说话的。”九难瞪了她一眼,道:“这姓郑的如不跟来,小宝怎能跟他说话?他同我纠缠不清,便是死有余辜。” 韦小宝心花怒放,真觉世上之好人,更无逾于师父者,突然拉过九难的手来,在她掌心中亲了一吻。九难将手甩开,喝道:“胡闹!”但二十多年来从未有人跟她如此亲热过,这弟子虽然放肆,却显然出自真情,口中呼叱,嘴角边却带着微笑。 阿珂见师父偏心,又不知何日再得和郑公子重聚,越想越伤心,泪珠簌簌而下。 数日后三人又回北京,在东城一处僻静的小客店中住下。九难走到韦小宝房中,闩上了门,低声道:“小宝,你猜我们又来北京,为了何事?” 韦小宝道:“我想不是为了陶姑姑,就是为了那余下的几部经书。” 九难点头道:“不错,是为了那几部经书。”顿了一顿,缓缓道:“我这次身受重伤,很有感触。一个人不论武功练到什么境界,力量总有时而穷,天下大事,终须群策群力,众志方能成城。群雄在河间府开‘杀龟大会’,我仔细想想,就算杀了吴三桂奸贼一人,江山还是在鞑子手中,大家不过泄得一时之愤,又济得甚事?倘若取齐了经书,断了鞑子龙脉,号召普天下仁人志士共举义旗,那时还我大明江山,才有指望。” 韦小宝道:“是,是,师父说得不错。”九难道:“我再静养半月,内力就可全复,那时再到宫中探听确讯,总要设法找到余下的七部经书,才是第一等大事。” 韦小宝道:“待弟子先行混进宫去,竖起了耳朵用心探听,说不定老天保佑,会听到些什么线索。” 九难点头道:“你聪明机灵,或能办成这件大事。这一桩大功劳……”说到这里,叹了口长气,眼光中尽是激励之意。 韦小宝一阵冲动,登时便想吐露真情:“另外五部经书,都在弟子手中。”但随即转念:“小玄子跟我是过命的交情,我如帮着师父,毁了他的江山,让他做不成皇帝,那不是太也没义气吗?” 九难见他有迟疑之色,只道他耽心不能成功,说道:“这件事本来难期必成。大家尽心竭力,也就是了。这叫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唉,也不知朱家是气数已尽呢,还是兴复有望?这数十年来,我早已万念俱灰,尘心已断,想不到遇见了你和红英之后,我本不想理会国家大事,国家大事却理到我头上来。” 韦小宝道:“师父,你是大明公主,这江山本来是你家的,给人强占了去,非得抢它回来不可。” 九难叹道:“那也不单是我一家之事。我家里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伸手抚摸他头,说道:“小宝,这些事情,可千万不能在师姊面前泄漏半句。” 韦小宝点头答应,心想:“师姊这等美丽可爱,师父却不大喜欢她,不知是什么缘故?想来因为她不会拍师父马屁。” 次日清晨,他进宫去叩见皇帝。 康熙大喜,拉住了他手,笑道:“他妈的,怎么今天才回来?我日日在等你。我先前一直耽心,怕你给那恶尼姑捉了去,小命儿不保。前天听到多隆回奏,说见到了你,我这才放心。你怎么脱险的?” 韦小宝道:“多谢皇上记挂,又派了御前侍卫来找寻奴才。那恶尼姑起初十分生气,向我拳打脚踢,后来我说皇上是鸟生鱼汤,是大大的好皇帝,杀不得的。她却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我赞你一句,她就打我一记耳光。后来我不肯吃眼前亏,只好闷声大发财了。” 康熙点头道:“你给她打死了也是白饶,这恶尼姑到底是什么来历?她来行刺,是受了何人指使?” 韦小宝道:“奴才不知她受谁指使。那时候她捉住了我,用绳子绑住了我双手,好像耍猴儿般拉着走。皇上,我嘴里不敢骂,心里却将她十七八代祖宗骂了个够。”康熙笑道:“这个自然,那还有不骂的?”韦小宝道:“她拉着我走了几天,几次想杀我,幸好在道上遇到了一个人。这人跟奴才大有交情,帮我说了好多好话,这尼姑才不打我。”康熙奇道:“那是谁?”韦小宝道:“这人姓杨,是平西王世子手下的卫士头脑。” 康熙大感兴味,问道:“是吴三桂那厮的手下,怎会帮你说好话?”韦小宝道:“其实那还是出于皇上的恩典。那次云南沐家的人进宫来捣乱,想诬攀吴三桂,大家都信了,但皇上英明无比,识破了阴谋。皇上派我向吴三桂的儿子传谕,那个姓杨的,就是那一次上识得奴才的。”康熙点头道:“原来如此。” 韦小宝进宫之时,早已想好了一肚子谎话,又道:“那姓杨的名叫杨溢之,跟那尼姑说起沐家这会事,说道皇上年纪虽轻,见识可胜得过鸟生鱼汤,聪明智慧,简直就是神仙菩萨下凡。尼姑将信将疑,对我就看得不怎么紧了。一天晚上,杨溢之和尼姑在房里说话,我假装睡着偷听,原来这尼姑来行刺皇上,果然是有人主使。” 康熙道:“是吴三桂这厮。”韦小宝满脸惊异之色,道:“原来皇上早知道了。是多隆奏知的么?”康熙道:“不是。吴三桂的卫士头目识得这尼姑,跟她鬼鬼祟祟的商议,还能有什么好事了?”韦小宝又惊又喜,跪下磕头,说道:“皇上,我跟着您办事,真是痛快。什么事情您一猜就中,用不着我说。咱们这一辈子可万事大吉,永远不会输了给人家。” 康熙笑道:“起来,起来!上次在五台山清凉寺也够凶险的了。若不是你舍命在我身前这么一挡……”说到这里,脸色转为郑重,续道:“这奸贼的阴谋已然得逞了。” 想到当日白衣尼那犹似雷轰电闪般的一击,兀自不寒而栗。韦小宝道:“其实这尼姑一剑刺来,你身手敏捷,自然会使一招‘孤云出岫’避了开去。你跟着反手一招‘仙鹤梳翎’,打在那恶尼姑肩头,她非大叫‘投降’不可。不过我生怕伤了你,一时胡涂了,只想到要挡在你身前,代你受这一剑。皇上一身武功没机会施展,在少林和尚面前出出风头,实在可惜。” 康熙哈哈大笑,他自知当日若非韦小宝这么一挡,定然给白衣尼刺死了,这小家伙如此忠心,却又不居功,当真难得,笑道:“你小小年纪,官儿已做得够大了。等你大得几岁,再升你的官。”韦小宝摇头道:“我也不想做大官,只盼常常给皇上办事,不惹你生气,那就心满意足了。” 康熙拍拍他肩头,道:“很好,很好。你好好为我办事,我很欢喜,怎会生气?那姓杨的跟那尼姑还说些什么?” 韦小宝道:“杨溢之不断劝那尼姑,说了皇上的许许多多好处。他说吴三桂对他父亲有恩,他父亲临死之时,嘱咐他要保护吴三桂,但吴三桂一心一意想做皇帝,大逆不道,那是万万不可。将来事情败露,大家都要满门抄斩。那尼姑却说,她全家都给鞑……鞑……都给咱们满洲人杀了,吴三桂又对她这样客气。她来行刺,一来是冲着吴三桂的面子,二来是为自己爹娘报仇。她家里人早死光了,也不怕什么满门抄斩。” 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又道:“杨溢之说,皇上待百姓好,如果……如果害了你,吴三桂做了皇帝,他自己虽可做大官、做大将军,天下百姓却要吃大苦了。那尼姑心肠很软,讲究什么慈悲,想了很久,说他的话很对,这件事她决定不干了。二人商商量量,说道吴三桂如再派人来行刺,他两个暗中就把刺客杀了。” 康熙喜道:“这两人倒深明大义哪。” 韦小宝道:“不过杨溢之说,另外有一件事不易办。”康熙问:“又有什么古怪?” 韦小宝道:“他二人低声说了好多话,我可不大懂,只听到老是说什么延平郡王,台湾郑家什么的,好像吴三桂说要跟一个姓郑的平分天下。” 康熙站起身来,大声道:“原来这厮跟台湾的反贼暗中也有勾结。”韦小宝问道:“台湾郑家是他妈的什么王八蛋?”康熙道:“那姓郑的反贼盘踞台湾,不服王化,只因远在海外,一时不易平定。” 韦小宝一脸孔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那时奴才越听越气,心想这江山是皇上的,他姓吴姓郑的是什么东西,胆敢想来平分皇上的天下?杨溢之说,台湾姓郑的派了他的第二个儿子,叫作郑克……郑克……”康熙道:“郑克塽。”韦小宝喜道:“是,是。皇上什么都知道。” 康熙微笑不语。他近年来一直在筹划将台湾收归版图,郑家父子兄弟,以及台湾的军政大事、兵将海船等情形,早打听得清清楚楚。 韦小宝道:“这郑克塽最近到了云南,跟吴三桂去商议了大半个月。” 康熙勃然变色,道:“有这等事?”台湾和云南两地,原是他心中最大的隐忧,没想到郑吴二人竟会勾结密谋,郑克塽到云南之事,直到此刻方知。 韦小宝道:“台湾有个武功很高的家伙,一路上保护郑克塽。这家伙姓冯,叫什么一剑出血……”康熙道:“一剑无血冯锡范。他和刘国轩、陈永华三人,号称‘台湾三虎’。” 韦小宝听得皇帝提到师父的名字,心中一凛,说道:“是,是。正是一剑无血冯锡范。杨溢之说,台湾这三只老虎之中,陈永华是好人,冯锡范和另外那人是坏的。陈永华不肯做反叛皇上的事情,不过他一只老虎,敌不过另外两只老虎。”他在康熙面前大说九难、杨溢之、陈近南三人的好话,以防将来三人万一为清廷所擒,有了伏笔,易于相救。 康熙摇头道:“那也未必,陈永华可比另外两只老虎厉害得多。” 韦小宝道:“杨溢之跟那尼姑又说,江湖上有许多吴三桂的对头,要在河间府聚会,开一个‘杀龟大会’,商量怎样杀了吴三桂。那郑克塽和冯锡范要混到会里打探消息,然后去通知吴三桂。他们越说越低声,我听了半天听不真,好在他们不是想加害皇上,也就不去理会,后来我真的睡着了。皇上,奴才这件事有点贪懒了,不过那时实在倦得要命。半夜里杨溢之悄悄来叫醒了我,解开我的穴道,说那尼姑在打坐练功,叫我溜之大吉。” 康熙点头道:“这姓杨的倒还有良心。”韦小宝道:“可不是么?将来皇上诛杀吴三桂,这杨溢之还请皇上开恩饶了他性命。”康熙道:“倘若他能立功,我不但饶他性命,还有封赏。在‘杀龟大会’中,还听到了些什么?”韦小宝道:“他们每一省推举一个盟主,那郑克塽做了福建省的盟主,好像将福建、广东、浙江、陕西什么,都划归他郑家的。” 康熙微微一笑,心想:“小桂子弄错了,定是江西,不是陕西。”双手负在背后,在书房中踱来踱去,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突然说道:“小桂子,你敢不敢去云南?” 韦小宝一惊,这一着大出意料之外,问道:“皇上派我到吴三桂那里去打探消息?” 康熙点了点头,道:“这件事着实有点危险,不过你年纪小,吴三桂不会怎么提防。那杨溢之又是你朋友,定会照顾你。” 韦小宝道:“是。皇上,我不是怕去云南,只是刚回宫来,没见到你几天,又要离开你身边,实在舍不得。”康熙点头道:“不错,我也是一般的心思。只可惜我做了皇帝,不能随便走动,否则咱俩同去云南,我揪住吴三桂的胡子,你抓住他双手,同时问他:‘他妈的吴三桂,投不投降?’岂不有趣?”韦小宝笑道:“这可妙极了。皇上,你不能去云南,待我去将吴三桂骗到宫来,咱们再揪他胡子,好不好?”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就极好,就怕这厮老奸巨猾,不肯上当。啊,小桂子,我想到个法子,令他不会起疑。”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一定高明之极。”康熙道:“我们把建宁公主嫁给他儿子,结成亲家,他就一点也不会防备了。” 韦小宝一怔,道:“嫁给吴应熊这小子?这……这岂不太便宜了他?” 康熙道:“这是那老贱人的女儿,咱们把她嫁到云南去,让她先吃点儿苦头。将来吴三桂满门抄斩,连她一起杀了。”说着恨恨不已。他本来挺喜欢这个妹子,但自从知道太后害死自己亲生母亲、气得父皇出家之后,连这妹子也恨上了,又道:“那时候我就可说老贱人教女无方,逼她自尽。” 第387章 鹿鼎记(137)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打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皇上听了一定十分欢喜。”康熙道:“什么好消息?”韦小宝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老贱人是假太后,真的太后还好端端地在慈宁宫中。”在康熙面前,他终究不敢口出“老婊子”三字。 康熙大吃一惊,颤声道:“什么?什么假太后?” 韦小宝于是将假太后囚禁太后、她自己冒充太后为非作恶之事,一一说了。 康熙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会,才道:“有这等事?有这等事?……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奴才知道老贱人心地恶毒,只怕她加害皇上,因此买通了慈宁宫里的宫女,暗中监视,只要一觉情形不对,就来奏知皇上,咱们好先下手为强。奴才今日一进宫,那宫女就将这件大事跟我说了。” 康熙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颤声道:“那宫女呢?”韦小宝道:“我想这件事情太大,倘若她泄漏出去,那可不得了。因此奴才大胆,将她推入了一口井里,倒也没旁人瞧见。唉,实在对她不住。”康熙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宽慰之色,道:“办得好,明儿你捞起她尸身,妥为安葬,查明她家属,厚加抚恤。”韦小宝道:“是,是,遵皇上吩咐办理。” 康熙道:“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去慈宁宫。”说着站起身来,摘下墙上两口宝剑,将一口交了给韦小宝,低声道:“这事就咱两人去干,可不能让宫女太监们知道了。” 韦小宝点头道:“皇上,老贱人武功厉害,我一进房就抱住她,皇上一剑先斩断她一条手臂,然后再问详情。”康熙点头道:“好!”韦小宝道:“皇上还是多带侍卫,候在慈宁宫外,当真情形不对,只好叫人进来。否则倘若奴才抱不牢假太后,这贱人行凶,冲撞了皇上万金之体,那……那可不妥了。” 康熙点了点头,打定了主意:“倘若非要侍卫相助不可,事成之后,将这些侍卫处死灭口便是。” 康熙出得书房,传八名侍卫护驾,来到慈宁宫外,命侍卫在花园中远远守候,与韦小宝两人走向太后寝殿。慈宁宫的宫女太监纷纷跪下迎接。康熙道:“你们都到花园去,谁也不许过来。”众人凛遵退开。 韦小宝知道当日假太后向他师父九难拍了七掌“化骨绵掌”,阴毒掌力尽数逼还给自身,他师父虽教了化解之法,但自此之后,只要一使内力,全身骨骼立即寸断。屈指算来,此时体内掌力尚未化尽,就算已经化去,谅她也不敢动武,再加自己有五龙令在手,一切有恃无恐,心下泰然。康熙却知这假太后武功厉害,自己所学的功夫全是她所授,即使加上个韦小宝,两人仍和她相差甚远,只有两人以双剑攻她空手,打她个措手不及,就如当年暗算鳌拜一般,才能取胜,是以一踏进寝殿,手掌心中就渗出汗水。 韦小宝心想:“今日是立大功的良机,我向老婊子扑将过去,皇上只道我奋不顾身,其实只不过是打一只动弹不得的死狗。见到疯狗,老子远而避之,打死狗嘛,老子最拿手不过。”低声道:“这贱人武功了得,皇上千万不可涉险。由奴才先上!”康熙点点头,右手紧紧抓住了剑柄。 走进寝殿,却见殿中无人,床上锦帐低垂。 太后的声音从帐中传了出来:“皇帝,你多日不到慈宁宫来了,身子可安好吗?” 康熙先前每日来慈宁宫向太后请安,自从得悉内情之后,心中说不出的憎恨,便来得甚疏。两人没料到她白天也睡在床上,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便不管用了。康熙道:“听说太后身子不适,儿子瞧太后来着。”向韦小宝使个眼色,吩咐:“挂起了帐子!”韦小宝应道:“喳!”走向床前。太后道:“我怕风,别挂帐子。” 康熙心想:“如不理她的话,迳去揭开帐子,只怕她有了提防。”说道:“是,不知太后是什么不舒服,服过药了么?”太后道:“服过了。太医说受了小小风寒,不打紧的。”康熙道:“儿子想瞧瞧太后面色怎样?有没发烧?”太后叹了口气,道:“我面色很好,不用瞧了。皇帝回去休息罢。”康熙心下起疑:“不知她在捣什么鬼?” 韦小宝见寝殿中黑沉沉地,当下转过身子,向着康熙大打手势,示意让自己去抱住了她双脚,皇帝便一剑斩落。 突然之间,康熙心念一动:“倘若小桂子所说的言语都是假的,那便如何?虽然那男人假扮宫女,确为实情,但说不定太后只秽乱宫禁,并无别情。我这一剑砍了下去,如果她竟是真太后,并非假冒,我岂不是既胡涂,又不孝?宁可让假太后有了提防,不得不召进侍卫来擒拿,可不能鲁莽从事,由我亲手斩伤了真太后。”当即摇摇头,挥手命韦小宝退开,说道:“太后,儿子放心不下。”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揭开帐子。 锦帐两下一分,只见太后急速转身,面向里床,但就这么一瞥之间,康熙已见到太后脸颊瘦削,容貌大不相同,说道:“太后,你老人家近来忽然瘦了很多。”语音已然发颤。 太后叹了口气,道:“自从五台山回来后,胃口一直不好,每天吃不上半碗饭,照照镜子,几乎自己也不认得了。” 康熙心想:“小桂子的话果然不假。这老贱人没料到我突然会来,她睡在床上,没人瞧见,今日没乔装改扮,是以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瞧她容貌。我已亲眼目睹,难道还会弄错?”怒火中烧,大声道:“啊哟,太后,一只大老鼠钻到了挂毡后面。来人哪,快卷起挂毡来捉老鼠!”说着急退两步,生怕假太后见事情败露,便即暴起发难。 只听太后颤声道:“挂毡后面有什么老鼠?”韦小宝上前拉动羊毛索子,卷起挂毡,露出柜门。康熙道:“咦!原来这里有只大柜子,老鼠钻进柜里去啦!”心想:“这时候事情已揭开了大半,她已然有备,再也不能偷袭了。”退到门口,向韦小宝招招手,道:“传侍卫进来。柜子里有古怪声音,别要躲藏着刺客,惊吓了太后。” 韦小宝道:“是。”向着门外大声叫道:“传侍卫。” 八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躬身听旨。 太后怒道:“皇帝,你在玩什么花样?”康熙笑道:“啊,是了,建宁公主躲在柜子里玩捉迷藏。太后,我到处找她不到,定是在柜子里。”右手挥了挥。韦小宝过去开柜,但柜门上了锁,打不开。康熙笑道:“太后,柜子的钥匙在那里?” 太后怒道:“我身子不舒服,你们两个小孩子却到我屋里来玩,快快给我出去。”众侍卫知皇帝常和建宁公主比武闹玩,听太后这么说,都露出笑容。 康熙说道:“把柜门撬开来。太后身子欠安,咱们别打扰她老人家。” 韦小宝应道:“是。”从靴筒中拔出匕首,插入了柜门,轻轻一割,锁扣已断,一拉之下,柜门应手而开,只见柜内堆着一条锦被,似乎便是那晚在柜中所见,却那里有什么人? 韦小宝一惊,寻思:“那天晚上明明见到真太后给藏在柜里,怎么忽然不见了?莫非老婊子怕泄漏了大事,将真太后杀了?”翻开柜中锦被,依稀见到被底有一部书,似乎便是《四十二章经》,忙放下锦被盖住,回过头来,见康熙一脸惊疑之色,再向床上瞧去,只见那被窝高高隆起,似乎另行藏得有人,喜道:“公主藏在太后被窝里。” 康熙急道:“快拉她出来。”只怕假太后见事情败露,立即杀了真太后。 韦小宝抢到床边,从太后足边被底伸手进去,要把真太后拉出来,触手之处,却是一条毛茸茸的大腿,不由得大吃一惊。便在此时,一只大脚突然撑出,踹中他胸膛。韦小宝“啊哟”一声大叫,跌了出去。 被窝一掀,一个赤条条的肉团从被中跃出,连被抱着太后,向门口冲去。 八名侍卫大惊,急忙拦阻,给那赤裸肉团一撞,三名侍卫飞摔出去。那肉团抱了太后直冲而出。康熙奔到门口,但见那肉团奔跃如飞,身法奇快,几个起伏,已到了御花园墙边,一跃上了墙头,随即翻身出外。康熙叫道:“快追!”三名侍卫给那赤裸肉团一撞,倒在地下爬不起来。余下五名侍卫绕出围墙,再也瞧不见那肉团的影子。 韦小宝脑海中一片混乱,胸口剧痛,挣扎着爬起,奔到柜边,伸手入被,抓起那部经书藏入怀中,只听得康熙在花园中大叫:“回来,回来!”韦小宝又一交摔倒。听得脚步声响,众侍卫奔回,康熙在寝宫外吩咐众侍卫:“大家站好,别出声。” 康熙回进寝殿,关上房门,低声问道:“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扶桌站起,说道:“妖……妖怪!”惊得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康熙摇头道:“不是妖怪!是老贱人的奸夫。”韦小宝兀自不明所以,问道:“什么奸夫?”康熙道:“那是个男人。你没瞧清楚么?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韦小宝又吃惊,又好笑,颤声道:“老贱人被窝里,藏着一个不穿衣服的……矮胖子男人!” 康熙神色严重,道:“真太后呢?”韦小宝道:“最好别……别给老贱人害死了……”忽然想到一事,掀开太后床上褥子,说道:“床底下有暗格。”只见暗格中放着一柄出鞘的白金蛾眉钢刺,此外更无别物,沉吟道:“咱们掀开床板瞧瞧。” 康熙抢上前去,帮着韦小宝掀开床板,只见一个女子横卧在地下一张垫子上,身上盖着薄被。当床板放上之时,看来距她头脸不过半尺光景。 寝殿中黑沉沉地瞧不清楚,康熙叫道:“快点了蜡烛。”韦小宝点起烛火,拿着烛台凑近一照,见那女子容色苍白,鹅蛋脸儿,果然便是那晚藏在柜中的真太后。 康熙以前见到真太后时,年纪尚甚幼小,相隔多年,本已分不出真假,但见这女子和平日所见的太后相貌极似,忙扶她起来,问道:“是……是太后?” 那女子见烛火照在脸前,一时睁不开眼,道:“你……你……”韦小宝道:“这位是当今皇上,亲自来救圣驾。”那女子眼睁一线,向康熙凝视片刻,颤声道:“你……你当真是皇上?”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伸臂搂着康熙,紧紧抱住。 韦小宝拿着烛台退开几步,四下照着,不见再有什么奸夫、刺客、假宫女之类,心想:“皇上和真太后相会,必有许多话说。我多听一句,脑袋儿不稳一分。”将烛台放在桌上,悄悄退出,反手带上了殿门。 只见门外院子中八名侍卫和宫女太监直挺挺的站着,个个神色惶恐,他招手将众人召到花园之中,说道:“刚才皇上跟建宁公主闹着玩捉迷藏。公主穿了一套古怪衣衫,扮成好像一个大肉球一般,跳了出去,大伙儿可瞧见没有?” 一名侍卫十分乖觉,忙道:“是,是。建宁公主身手好快,扮的模样也真好玩。” 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这些孩子们的玩意儿,皇上不想让人家知道。有那一个嘴巴发痒,脖子上的脑袋瓜儿坐得不稳,想多嘴多舌,胡说八道?” 众侍卫、宫女、太监齐声道:“我们不敢!” 韦小宝点点头,向着三名给撞倒受伤的侍卫道:“你们怎么搞的,无端端的受了伤?”一名侍卫道:“回副总管:小人三个儿今日上午练武艺,大家出手重了些,互相打伤了。”韦小宝骂道:“你奶奶的,自己兄弟,练武艺也出手这般重,又不是拚命!” 三名侍卫齐道:“是,是,下次一定小心。”韦小宝道:“受了伤的,每个人去支二十两银子汤药费。”三名侍卫忙躬身道谢。韦小宝道:“你奶奶的,爹娘养到你们这么大,这条性命可不太便宜啊。大伙儿倘若还想留着脑袋瓜儿吃饭的,这几张狗嘴,就都给我小心些!如怕自己睡着说梦话,干脆自己把舌头割掉了的好。你们一个个给老子报上名来。” 众侍卫、宫女、太监都报了自己姓名。韦小宝道:“好,今日捉迷藏的事,今后老子只要听到半点风声,不管是谁多口,总之三十五人一起都砍了。你们服不服了?”众人心中明白,大家见到了刚才的怪事,不免性命难保,皇上多半要杀人灭口。桂公公这么说,实是救了自己性命,感激之下,一齐跪下磕头,说道:“谢公公救命大恩。”韦小宝挥手道:“谢我干什么?是皇上的恩典。” 他回到寝殿门口,坐在阶石上静静等候,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得康熙叫道:“小桂子进来。”他初时不应,表示坐得挺远,听不到屋里话声。待康熙叫了第二声,才答应道:“是!来了。”他走进寝殿,只见太后和康熙并肩坐在床上,手拉着手,两人脸上均有泪痕。 他跪下磕头,说道:“太后大喜,皇上大喜。外面一共是三十五名奴才,今日皇上跟建宁公主捉迷藏之事,要是有那一个胆敢泄漏半句,奴才把这三十五人尽数处死,一个不留。他们都已吓破了胆子,料想也没那一个敢胡说八道。”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道:“倘若要现下就杀了,以免后患,奴才这就去办。” 康熙微一迟疑。太后道:“今日你我母子相见,实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多伤人命。” 康熙接口道:“是!咱们须得大做佛事,感谢上天和菩萨保佑。”太后凝视韦小宝,道:“你小小年纪,立下这许多功劳,实在难得。”韦小宝道:“那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只恨做奴才的无能,没尽忠办事,不能及早揭破奸谋,累得太后受了这许多年辛苦。” 太后心中一酸,流下泪来,向康熙道:“须得好好封赏这孩子才是。”康熙道:“是,是。小桂子,你官已做得不小了,今日再封你一个爵位。我大清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太后恩典,封你为一等子爵。” 韦小宝磕头谢恩,道:“谢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心想:“这子爵有什么用?值得多少银子?”见康熙挥了挥手,便退了出去。 第388章 鹿鼎记(138) 韦小宝回到下处,从怀中取出书来,果然便是见惯了的《四十二章经》,这部是蓝绸书面,镶了红边,寻思:“这是镶蓝旗的经书,嗯,是了,陶姑姑说,她太师父在镶蓝旗旗主府中盗经书,经书没盗到,却给神龙教的高手打得重伤而死,这部经书多半便落入了那神龙教高手的手里。怎地事隔多年,仍不将经书交给洪教主?也说不定当时没得到,最近才拿到的。”料想中间曲折甚多,难以推测,只觉胸口兀自痛得厉害,又想:“这矮胖子肉团武功了得,啊哟,莫非他就是盗得这部经书的神龙教高手?他到宫里跟老婊子相会,老婊子倒待他挺好,把真太后搬到床底下,将大柜子让了出来给他睡。我和小皇帝刚才去慈宁宫,事也真巧,恰好是捉奸在床。这肉团可别来报仇,又想到慈宁宫去取回经书。” 于是去告知多隆,说道得知讯息,日内或有奸人入宫行刺,要他多派侍卫,严密保卫皇上和太后,心想:“老婊子倘若回去神龙岛,向洪教主禀报,可不妙了。老子先下手为强,把经书中的地图取了出来,然后将一两部空经书送去神龙岛,洪教主要我再找余下的经书,非给解药不可。他在空经书中找不到地图,那是他的事,跟老子可不相干。反正他寿与天齐,不用心急,慢慢的找,找上这么九万八千年、十万八千年,总会找到罢!” 第二十九回 卷幔微风香忽到 瞰床新月雨初收 韦小宝出宫去和李力世、关安基、玄贞道人、钱老本等人相见。天地会群雄尽皆欢然。李力世道:“属下刚得到讯息,总舵主已到天津,日内就上京来。韦香主也正回京,那真太好了。”韦小宝道:“是,是。那真太好了!”想到再见师父,心下不免惴惴。 群雄当即打酒杀鸡,为他接风。 傍晚时分,韦小宝将高彦超拉在一旁,说道:“高大哥,请你给我预备一把斧头,还要一柄铁锤,一把凿子。”高彦超答应了,去取来给他。韦小宝命他带到停放那口棺木的园中土屋,说道:“我要打开棺材,放些东西进去。”高彦超应道:“是!”甚觉奇怪,但香主不说,也不便多问。韦小宝道:“前天夜里,这个死了的朋友托梦给我,说要这件东西。瞧在朋友一场,非给他不可。”高彦超更奇怪了,唯唯称是。韦小宝道:“你给我守在门外,谁也不许进来。”当下推门而入,关上了门,上了门闩。 只见那口棺木上灰尘厚积,显是无人动过,用凿子斧头逐一撬开棺材钉,推开棺盖,取出包着五部经书的油布包,正要推上棺盖,忽听得高彦超在门外呼喝:“什么人?”接着有人喝问:“陈近南在那里?”韦小宝吃了一惊:“谁问我师父?”听口音依稀有些熟悉。 高彦超喝问:“你是谁?”又有一人冷冷的道:“不论他躲到了那里,总能揪他出来。”这人的声音韦小宝入耳即知,却是郑克塽。他更加惊奇:“怎么这臭小子到了这里?”随即想起,先前说话之人乃是“一剑无血”冯锡范。只听得铮的一声,兵刃相交,跟着高彦超闷哼一声,砰的一声倒地。 韦小宝一惊更甚,当下不及细想,纵身钻入棺材,只听得郑克塽道:“这叛贼定是躲在里面。”韦小宝惊惶之下,托起棺盖便即盖上,紧跟着喀喇一声,土屋的木门已给踢破,郑克塽和冯锡范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棺材内望出去,见到一线亮光,知道慌忙之中,棺材盖并未密合,暗暗叫苦:“糟糕,糟糕!他们要找我师父,却找到了他的徒弟。” 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公子要找我吗?不知有什么事?”正是师父陈近南的声音。韦小宝大喜:“师父来了!” 突然之间,陈近南“啊”的一声大叫,似乎受了伤。跟着铮铮两声,兵刃相交。陈近南怒喝:“冯锡范,你忽施暗算?干什么了?”冯锡范冷冷的道:“我奉命拿你!” 只听郑克塽道:“陈永华,你还把我放在眼里么?”语气中充满怒意。陈近南道:“二公子何出此言?属下前天才得知二公子驾临北京,连夜从天津赶来。不料二公子已先到了。属下未克迎迓,还请恕罪。” 韦小宝听师父说得恭谨,暗骂:“狗屁二公子,神气什么?” 只听郑克塽道:“父王命我到中原来公干,你总知道罢?”陈近南道:“是。”郑克塽道:“你既得知,怎地不早来随侍保护?”陈近南道:“属下有几件紧急大事要办,未能分身,请二公子原谅。属下又知冯大哥随侍在侧,冯大哥神功无敌,群小慑伏,自能卫护二公子平安周全。”郑克塽哼了一声,怒道:“怎么我来到天地会中,你手下这些虾兵蟹将,狐群狗党,对我又如此无礼?”陈近南道:“想是他们不识得二公子。在这京师之地,咱们天地会干的又是反叛鞑子之事,大家特别小心谨慎,以致失了礼数。属下这里谢过。” 韦小宝越听越怒,心道:“师父对这臭小子何必这样客气?”郑克塽道:“你推得一干二净,那么反倒是我错了?”陈近南道:“不敢!”随即听到纸张翻动之声,郑克塽道:“这是父王的谕示,你读来听听。”陈近南道:“是。王爷谕示说:‘大明延平郡王令曰:派郑克塽前赴中原公干,凡事利于国家者,一切便宜行事。’”(按:文书中“便宜行事”意谓有权依据情况任意行动。) 郑克塽道:“什么叫做‘便宜行事’?”韦小宝心想:“便宜就是不吃亏,那有什么难解的?你老子叫你有便宜就占,不必客气。”那知陈近南却道:“王爷吩咐二公子,只要是有利于国家之事,可以不必回禀王爷,自行处断。”郑克塽道:“你奉不奉父王谕示?”陈近南道:“王爷谕示,属下自当遵从。”郑克塽道:“好,你把自己的右臂砍去了罢。” 陈近南惊道:“却是为何?”郑克塽冷冷的道:“你目无主上,不敬重我,就是不敬重父王。我瞧你所作所为,大有不臣之心。哼,你在中原拚命培植自己势力,扩充天地会,那里还把台湾郑家放在心上。你想自立为王,是不是?”陈近南颤声道:“属下决无此意。”郑克塽道:“哼!决无此意?这次河间府大会,他们推我为福建省盟主,你知道么?”陈近南道:“是。这是普天下英雄共敬王爷忠心为国之意。”郑克塽道:“你们天地会却得了几省盟主?”陈近南默然。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你这小子大发脾气,原来是喝天地会的醋。”又想:“我老婆的奸夫是我师父的上司,本来这件事很有点麻烦。现下他二人大起冲突,那是妙之极矣。只不过师父中了暗算,身上受伤,可别给他们害死才好。” 只听郑克塽大声道:“你天地会得了三省盟主,我却只得福建一省。跟你天地会相比,我郑家算是老几?我只不过是小小福建省的盟主,你却是‘锄奸盟’总军师,你这可不是爬到我头上去了啦?你心里还有父王没有?”陈近南道:“二公子明鉴:天地会是属下秉承先国姓爷将令所创,旨在驱除鞑子。天地会和王爷本是一体,不分彼此。天地会的一切大事,属下都禀明王爷而行。”郑克塽冷笑道:“你天地会只知有陈近南,那里还知道台湾郑家?就算天地会当真成了大事,驱逐了鞑子,这天下之主也是你陈近南,不是我们姓郑的。”陈近南道:“二公子这话不对了。驱除鞑子之后,咱们同奉大明皇室后裔姓朱的为主。” 郑克塽道:“你话倒说得漂亮。此刻你已不把姓郑的放在眼里,将来又怎会将姓朱的放在眼里?我要你自断一臂,你就不奉号令。这一次我从河间府回来,路上遇到不少危难,却不见有你天地会的一兵一卒来保护我。若不是冯师父奋力相救,我这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还留得性命。你巴不得我命丧小人之手,如此用心,便已死有余辜。哼,你就只会拍我哥哥马屁,平时全没将我瞧在眼里。”陈近南道:“大公子、二公子是亲兄弟,属下一般的侍奉,岂敢有所偏颇?”郑克塽道:“我哥哥日后是要做王爷的,在你眼中,我兄弟俩怎会相同?” 韦小宝听到这里,已明白了一大半,心道:“这小子想跟他哥哥争位,怪我师父拥他哥哥,受了冯锡范的挑拨,想乘机除了我师父。” 只听郑克塽又道:“反正你在中原势大,不如就杀了我罢。” 陈近南道:“二公子如此相逼,属下难以分说,这就回去台湾,面见王爷,听由王爷吩咐便是。王爷若要杀我,岂敢违抗?” 郑克塽哼了一声,似乎感到难以回答,又似怕在父亲面前跟他对质。 冯锡范冷冷的道:“只怕陈先生一离此间,不是去投降鞑子,出卖了二公子,便是独树一帜,自立为王,再也不回台湾去了。”陈近南怒道:“你适才偷袭伤我,是奉了王爷之命吗?王爷的谕示在那里?”冯锡范道:“王爷将令,二公子在中原便宜行事。不奉二公子号令,便是反叛,人人得而诛之。”陈近南道:“二公子好端端地,都是你在从中挑拨离间。国姓爷创业维艰,这大好基业,只怕要败坏在你这等奸诈小人手里。你姓冯的就算武功天下无敌,我又何惧于你?”冯锡范厉声道:“如此说来,你是公然反叛延平王府了?”陈近南朗声道:“我陈永华对王爷赤胆忠心,‘反叛’二字,再也诬加不到我头上。” 郑克塽喝道:“陈永华造反,给我拿下。”冯锡范道:“是。”只听得铮铮声响,兵刃相撞,三人交起手来。 陈近南叫道:“二公子,请你让在一旁,属下不能跟你动手。”郑克塽道:“你不跟我动手?你不跟我动手?”连问两句,兵刃响了两下,似是他问一声,向陈近南砍一刀。 韦小宝大急,轻轻将棺材盖推高寸许,望眼出去,只见郑克塽和冯锡范分自左右夹攻陈近南。陈近南左手执剑,右臂下垂,鲜血不断下滴,自是给冯锡范偷袭所伤。冯锡范剑招极快,陈近南奋力抵御。郑克塽一刀刀横砍直劈,陈近南不敢招架,只是闪避,变成了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加之左手使剑不便,右臂受伤又显然不轻。韦小宝心下焦急:“风际中、关夫子、钱老本他们怎么一个也不进来帮忙?这样打下去,师父非给他们杀了不可。”但外面静悄悄地,土屋中乒乒乓乓的恶斗,外间竟似充耳不闻。 只见冯锡范挺剑疾刺,势道极劲,陈近南举剑挡格,双剑立时相黏。郑克塽挥刀斜砍,陈近南侧身避开。郑克塽单刀横拖,嗤的一声轻响,在陈近南左腿上划了一道口子。陈近南“啊”的一声,长剑一弹而起,冯锡范就势挺剑,正中他右肩。 陈近南浴血苦战,难以支持,一步步向门口移动,意欲夺门而出。冯锡范知他心意,抢到门口堵住,冷笑道:“反贼,今日还想脱身么?” 韦小宝只盼冯锡范走到棺材之旁,就可从棺材中挺匕首刺出,便以客店中杀喇嘛的手法杀了他。这一招“隔板刺人”原是他的生平绝招,远胜拳术高手的“隔山打牛”。 可是冯锡范越斗越远,却如何刺得着他?郑克塽喝道:“反贼,还不弃剑就缚?”韦小宝见情势危急,心想今日舍了性命也要相救师父,逼紧了喉咙,吱吱吱的叫了三声。 冯锡范等三人听了,都吃了一惊。郑克塽惊问:“什么?”冯锡范摇了摇头,手上丝毫不缓。韦小宝又吱吱吱的叫了三声。郑克塽怕鬼,吓得打了个寒战。 突见棺材盖开处,一团白色粉末飞了出来,三人登时眼睛刺痛,呛个不住。原来尸体入殓,棺材中必放大量石灰,当日高彦超曾购置了装入,此刻韦小宝抓起一大把,撒了出来。 冯锡范情知决非鬼魅,急跃而前,闭住了眼睛,俯身向棺材中挺剑刺落。秃的一声,剑尖刺入棺盖,正待拔剑再刺,突觉右边胸口剧痛,知是中了暗算,忙纵身跃起,后心重重撞在墙上。他左手按住胸前伤口,右手将一柄剑使得风雨不透,护住身前。 韦小宝在棺材中“隔板刺人”,一刺得手,握着匕首跳出棺材,只见冯锡范、郑克塽和陈近南三人都紧闭双目,手持刀剑乱挥乱舞。冯锡范虽胸口中剑,却非致命之伤,韦小宝要待欺近前去再加上一剑,但冯郑二人刀剑舞得甚紧,实不敢贸然上前。此刻时机紧迫,待得他二人抹去了眼中石灰,睁眼见物,那就糟了,一时彷徨无策,只得左手抓起石灰,一见冯锡范或郑克塽伸手去抹眼睛,便一把石灰撒将过去。这一招“飞灰迷目”,原也是他的拿手绝招。 只掷得几下,冯锡范估计到石灰掷来的方位,一招“渴马奔泉”,挺剑直刺过来。 韦小宝大骇,急忙坐倒,噗的一声,那剑插入了棺材。韦小宝连爬带滚,逃出门外。冯锡范提剑在棺中连连劈刺,还道敌人仍然在内。以他武功修为,韦小宝狼狈万状的逃出,本可立时察觉,只陡然间眼不见物,胸口受伤,一时心神大乱,又知陈近南武功卓绝,不在自己之下,强敌在侧,实是凶险无比,惶急间全没想到陈近南也已眼不见物,只盼杀了暗算之人,立即逃出。他在棺材中刺得数下,都刺了个空,随即一招“千岩竞秀”,剑花点点,护住身周,听得左边并无兵刃劈风之声,当下向左跃去,肩头在墙上一撞,靠墙而立。 这么一阵全力施为,胸前伤口中更鲜血迸流。他微一睁眼,石灰粉末立时入眼,剧痛难当,生怕眼睛就此瞎了,不敢再睁,背靠墙壁,一步步移动,心想只须挨墙移步,便能找到门户所在,一出门外,地势空旷,就易于脱险了。 第389章 鹿鼎记(139) 韦小宝站在门口,见他移动身子,已猜知他心意,只待他摸到门口时刺他一剑,但想此人武功太高,就算刺中,他临死时回手一剑,自己小命不免危危乎哉,于是将匕首轻轻插入门框约莫两寸,见冯锡范离门已不过两尺,突然尖声叫道:“我在这……”一个“里”字还没出口,冯锡范出招快极,一剑斩落,当的一声响,长剑碰到匕首,断为两截,半截断剑跳将上来,在他额头上一斩,这才跌落。 韦小宝早已躲到了土屋之侧,心中怦怦乱跳。只听得冯锡范大声吼叫,疾冲而出。 韦小宝回到门口,但见陈近南和郑克塽仍在挥舞刀剑。强敌既去,他对这郑家二公子可丝毫不放在心上,叫道:“师父,那‘一剑无血’已给我斩得全身是血,逃之夭夭了。你请出来罢。”陈近南一怔,问道:“谁?”韦小宝道:“是弟子小宝。”陈近南大喜,横剑当胸,不再舞动。 韦小宝叫道:“张大哥、李二哥、王三哥,你们都来了,很好,很好。这姓郑的臭小子还不放下兵器投降,你们一齐上去,把他乱刀分尸了罢!” 郑克塽大惊,那知他是虚张声势,叫道:“师父,师父!”不听冯锡范回答,微一迟疑,便即抛下手中单刀。韦小宝喝道:“跪下!”郑克塽双膝一曲,跪倒在地。 韦小宝哈哈大笑,拾起单刀,将刀尖轻轻抵住郑克塽咽喉,喝道:“站起来,向右,上前三步,爬上去,钻进去!” 韦小宝叫一句,郑克塽便战战兢兢的遵命而行,爬入了棺材。韦小宝哈哈大笑,抢上前去,推上了棺材盖,拿起那包经书揣入怀里,说道:“师父,咱们快洗眼去。”拉着陈近南的手,走出土屋。 走得七八步,只见高彦超倒在花坛之旁,韦小宝吃了一惊,上前相扶。高彦超道:“救总舵主要紧,属下只是给封了穴道,没甚干系。”陈近南俯下身来,在他背心和腰里推拿了几下,穴道登时解了。高彦超道:“总舵主眼睛怎样?”陈近南皱眉道:“石灰。”高彦超道:“得用菜油来洗去,不能用水。”挽住他手臂快步而行。 韦小宝道:“我马上就来。”回进土屋,提起斧头,将七八枚棺材钉都钉入棺材盖中,说道:“郑公子,你躺着休息几天。算你运气,欠我的一万两银子,一笔勾销,也就不用还了。你是大大的便宜了。”大笑一阵,走回大厅。 只见高彦超已用菜油为陈近南洗去眼中石灰,又缚好了他手臂上伤口。厅上风际中、钱老本、玄贞道人等躺满了一地,陈近南正在给各人解穴。 原来冯锡范陡然来袭,他武功既高,又攻了众人个措手不及。风际中等并非聚在一起,闻声出来应战,给他逐一点倒。众人都恼怒已极,只是在总舵主面前,不便破口大骂。高彦超说了韦小宝使诡计重创冯锡范的情形,众人登时兴高采烈,都说这厮如此奸恶,只盼石灰便此弄瞎了他双眼。 陈近南双目红肿,泪水仍不断渗出,脸色郑重,说道:“钱兄弟、高兄弟,你们去洗了郑二公子眼中石灰,请他到这里来。”钱高二人答应了。 韦小宝突然“啊”的一声,假装晕倒,双目紧闭。陈近南左手一伸,拉住了他手臂,问道:“怎样?”韦小宝道:“我……我刚才……吓得厉害,怕他们害死了师父,这会儿……手脚都没了力气……”陈近南抱着他放在椅上,道:“你休息一会。” 原来韦小宝自知用石灰撒人眼睛,实是下三滥的行迳,当年茅十八曾为此打了他一顿,虽然群雄大赞他机智,但想他们是我属下,自然要拍马屁,师父是大英雄、大豪杰,比之茅十八又高出十倍,定要重责,索性晕在前头,叫他下不了手,当真要打,落手也好轻些。 钱高二人匆匆奔回大厅,禀道:“总舵主,没见到郑二公子,想是他已经走了。” 陈近南皱眉道:“走了?不在棺材里么?”钱高二人面面相觑,土屋中棺材倒是有一口,但郑二公子怎么会在其中? 陈近南道:“咱们去瞧瞧。”领着众人走向土屋。韦小宝大急,只得跟在后面,双手揉擦屁股,心道:“屁股啊屁股,师父听到我将那臭小子赶入了棺材,你老兄难免要多挨几板了,真正对不住之至。” 来到土屋之中,只见满地都是石灰和鲜血,果然不见郑克塽的人影。陈近南明明听得韦小宝逼着郑克塽爬入棺材,这时棺材盖却钉上了,疑心大起,问道:“小宝,你将二公子钉入了棺材里么?”韦小宝见师父面色不善,赖道:“我没有。说不定他怕师父杀他,自己钉上了。”陈近南喝道:“胡说!快打开,别闷死了他。快,快!” 钱老本和高彦超拿起斧头凿子,忙将棺材钉子起下,掀开棺材盖,里面果真躺着一人。陈近南叫道:“二公子!”将那人扶着坐起。 众人见了,都“啊”的一声惊呼。陈近南手一松,退了两步,那人又倒入棺材。众人齐声叫道:“是关夫子!”在这一刹那间,众人已看清棺中那人乃是关安基。 陈近南抢上又再扶起,只见关安基双目圆睁,没了呼吸,已然毙命,但身子尚自温暖,却是死去未久。众人又惊又悲,风际中、玄贞道人等跃出墙外察看,已找不到敌人踪迹。 陈近南解开关安基衣衫,见他胸口上印着一个血红的手印,失声叫道:“冯锡范!” 玄贞道人怒道:“确是冯锡范!这红砂掌是他昆仑派的独门武功。这恶贼重伤之余,片刻间便去而复回,当真……他妈的,他要救郑二公子那也罢了,怎地却害死了关二哥?”众人纷纷怒骂。关安基的舅子贾老六更呼天抢地的大哭。陈近南黯然不语。 众人回到大厅。钱老本道:“总舵主,二公子与大公子争位,那是众所周知之事。咱们天地会向来秉公行事,大公子居长,自然拥大公子。二公子早就把你当作了眼中钉,这次更受了冯锡范的挑拨,想乘机除了你。今日大伙儿更得罪了二公子,这么一来,只怕王爷也要信他们的谗言。总舵主此后不能再回台湾了。” 陈近南叹了口气,说道:“国姓爷待我恩义深重,我粉身碎骨,难以报答。王爷向来英明,又对我礼敬有加,决不是戕害忠良之人。”玄贞道人道:“常言道:疏不间亲。二公子咬定我们天地会不服台湾号令,在中原已是如此,到得台湾,更有什么分辩的余地?他郑家共八位公子,大家争权夺位,咱们天地会用不着牵涉在内。总舵主,咱们秦桧固然不做,却也不做岳飞。”钱老本道:“总舵主忠心耿耿,一生为郑家效力,却险些儿给二公子害死,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陈近南又叹了口气,说道:“大丈夫行事无愧于天地,旁人要说短长,也只好由他。只万万料想不到,竟会有此变故。刚才若不是小宝机智,大伙儿都已死于非命了,唉,可惜关二哥……” 韦小宝听师父并不追究撒石灰、钉棺材之事,登时宽心,生怕他只是一时想不起,须得立即岔开话头,说道:“咱们这么一闹,只怕左邻右舍都知道了,要是报知官府,只怕……只怕……须得赶快搬家。”陈近南道:“正是。我心神不定,竟没想到此节。” 当下众人匆匆在花园中掘地埋葬了关安基的尸身,洒泪跪拜,携了随身物件,便即分批离去。天地会群雄在京中时时搬迁,换个住所乃家常便饭。韦小宝生怕师父考问武功,乘机辞别,回去皇宫。 他回到自己住处,闩上房门,将六部经书逐一拆开,果见每部经书封皮的夹缝中,都有不少羊皮碎片。他取出碎片,将书函缝起还原,缝不到半部,便觉厌烦,心想:“双儿如在这里就好了,她此刻多半还在清凉寺外等我。我给九难师父捉了去,这好丫头一定耽心得要命,得派人去叫她来。”又缝了几针,眼睛已不大睁得开,藏好经书便睡。 次日一早去上书房侍候听旨。康熙说道:“明日便有朝旨,派你送建宁公主去云南,赐婚给吴家的小王八蛋。”韦小宝道:“是。可惜没服侍得皇上几天,又得远离。” 康熙低声道:“太后跟我说了件大事,这次你去云南,可以乘机办一办。”韦小宝应了。康熙道:“太后说道,那恶婢假冒太后,原来有个重大阴谋,她想查知我们满洲龙脉的所在,想要设法破了。” 韦小宝冲口而出:“这老婊子罪大恶极!”忙伸手按住嘴巴,自知在皇帝面前骂这等粗话,未免太过不敬。岂知康熙丝毫不以为意,跟着道:“对!这老婊子当真不是东西。太后忍辱耐苦,宁死不说,才令老婊子奸计不逞。上天保佑,太后所以得保平安至今,却也全仗了不肯吐露这个大秘密。” 韦小宝早已知道,却道:“皇上,这个天大的秘密,你最好别跟我说。多一人知道,多一分泄漏的危险。”康熙赞道:“你越来越长进啦,懂得诸事须当谨慎。不过你跟我办事以来,从来没泄漏过什么。倘若连你都信不过,我是没人可以信得过的了。” 韦小宝周身数百根骨头,每根骨头登时都轻了几两几钱,跪下磕头,说道:“皇上如此信得过,奴才就是把自己舌头割了,也不敢泄漏半句皇上交代的话。” 康熙点点头,说道:“我大清龙脉的秘密,原来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韦小宝假作惊异,连声道:“咦,奇怪,有这等事?这可万万想不到!” 康熙续道:“当年摄政王爷进关之后,将八部经书分赐八旗旗主。八旗之中,正黄、正白、镶黄上三旗的兵马是天子自将,但田地财物,仍分属三旗旗主管领。正黄旗的经书,父皇一直放在身边,带了去五台山,后来命你拿回来赐给我。镶白旗旗主因事获罪,镶白旗的经书没入宫中,父皇赐了给端敬皇后。” 韦小宝心道:“老皇爷宠爱端敬皇后,最好的东西自然要赐给她。要是换作我,八部经书一古脑儿没入宫中,全都赐了给她。” 康熙续道:“老婊子害死端敬皇后,自然也就占了她的经书。鳌拜是镶黄旗旗主。那日派你去抄鳌拜的家,老婊子要你找两部经书,一部是镶黄旗的,另一部是正白旗的。”韦小宝道:“是。早知老婊子这样坏,奴才便回禀老婊子说找不到,将经书悄悄献给皇上。”康熙笑道:“那时咱们既不知老婊子是假太后,又不知这《四十二章经》中有这等重大干系,你如这样胡闹,我非……非打你屁股不可。”韦小宝道:“是,是。”心道:“打打屁股就算了吗?那你也甭客气啦!”问道:“另外那部正白旗的,不知鳌拜是那里来的?” 康熙道:“他害死了正白旗旗主苏克萨哈,将家产、财物,连经书一起占了去。哼,这逆贼死有余辜。”韦小宝道:“是。这样一来,老婊子手里有了三部经书啦。” 康熙道:“岂止三部?她又派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去跟镶红旗旗主和察博为难。当时我不知什么缘故,和察博这家伙一向跟鳌拜勾结,我也不去理会。现下想来,自然是去取他的赐经。瑞栋又莫名其妙的失了踪,定是给老婊子杀了灭口。” 韦小宝忙道:“是,是。皇上料事如神。”心道:“你认定瑞栋是给老婊子杀的,我又赞过你料事如神,那就已敲钉转脚。日后你就算知道瑞栋是我杀的,也已不能转口,再来向我查问了。否则的话,你就承认自己不是料事如神。身为皇上,岂可料事不如神而如鬼?” 康熙道:“如果我所料不错……”韦小宝忙道:“决计不错。”康熙道:“……老婊子手中已有了四部经书。可是有一件事奇怪得很,父皇赐我的那部正黄旗经书,我一直放在上书房桌上,却忽然不见了。你想又有谁这么大胆,竟敢到上书房来偷盗物事?” 韦小宝道:“能出入上书房,又胆敢擅自拿书的,只有……只有……”康熙道:“建宁公主!”韦小宝不敢接口,心道:“这次你是真的料事如神。” 康熙道:“老婊子派女儿来偷了我这部经书,这一来,她手里已有五部了。” 韦小宝道:“咱们快去慈宁宫搜查。老婊子光着身子逃出宫去,什么也没带。”心中怦怦而跳:“此刻皇上如到我屋中一查,小桂子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砍了。” 康熙摇头道:“我早细细搜过了,什么也查不到。只查到一套僧袍,老婊子那个相好,原来是个和尚。哈哈,哈哈!”韦小宝跟着大笑,笑得两声,觉得甚为无礼,忙忍住了笑。康熙仍放声大笑,说道:“不过那矮冬瓜抱着老婊子逃走之时,我瞧到他留着一头长发,这倒奇了。多半他也假扮宫女,头发是假的。这家伙又矮又胖,老婊子什么汉子不好偷,却去找这样个矮冬瓜。”韦小宝笑道:“这矮冬瓜武功很高。相貌英俊的,未必有本事偷进宫来。上次那个假宫女,也就丑得很。” 康熙笑道:“那也说得是。”顿了一顿,续道:“另外三部经书,分别在正红旗、正蓝旗、镶蓝旗三旗手中。正红旗的旗主目下是康亲王,我已命他将经书献上来。” 韦小宝心想:“康亲王那部经书,那天晚上已给人偷了去,此刻在我手中。康亲王怎么还献得出?这一下老康可要大糟而特糟了。” 康熙又道:“正蓝旗旗主富登年岁尚轻,我刚才问过他。他说上一任的旗主嘉坤在攻打云南时阵亡,一切后事都是吴三桂给料理的。吴三桂交到他手里的,只是一颗印信、几面军旗,还有几万两银子,此外什么都没有了。”韦小宝道:“这部经书定是吴三桂吞没了。”康熙道:“是啊。因此你到了吴三桂府中,仔细打听这件事,想法子把经书取了来,吴三桂这厮老奸巨猾,千万不能让他得知内情。” 韦小宝道:“是,奴才随机应变,设法骗他出来。” 康熙皱起眉头,在书房中踱来踱去,说道:“镶蓝旗旗主鄂硕克哈是个大胡涂蛋,我要他呈缴经书,他竟说好几年前就不见了。我派了侍卫到他家搜查,一无踪迹,我已将他下在天牢,叫人好好拷问,到底是当真给人盗去了,还是他隐匿不肯上缴。” 第390章 鹿鼎记(140) 韦小宝道:“就怕也是老婊子派人弄了去,也不知是明抢还是暗偷。”心想:“这可不是冤枉老婊子,明抢暗偷之人,多半便是那矮冬瓜。”又道:“倘若也是老婊子得了去,这六部经书却又到了何处?”随即微感懊悔:“我这句话可说错了,自己太也吃亏。我说老婊子得了六部经书,得了六部经书的其实是韦小宝。这么一来,我岂不成了老婊子?” 康熙道:“老婊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此刻毫无线索可寻。她干此大事,必有同谋之人。她得到经书之后,必已陆续偷运出宫,要将这六部经书尽数追回,那就难得很了。好在太后言道,要寻找大清龙脉的所在,必须八部经书一齐到手,就算得了七部,只要少了一部,也是无用。咱们只须把康亲王和吴三桂手中的两部经书拿来毁了,那就太平无事。咱们又不是去寻龙脉,只消不让人得知,那就行了。不过失了父皇所赐的经书,倘若从此寻不回来,我实是不孝。哼,建宁公主这小……小……” 康熙这一声骂不出口,韦小宝肚里给他补足:“小婊子!” 这时康熙心中所想到的,是顺治在五台山金阁寺僧房中嘱咐他的话:“儿啊,你精明能干,爱护百姓,做皇帝是比我强得多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中所藏地图,是一个极大藏宝库的所在。当年我八旗兵进关,在中原各地掳掠所得的金银财宝,都藏在这宝库之中。宝库是八旗公有,因此地图要分为八份,分付八旗,以免为一旗独吞。关内汉人比咱们满洲人多过百倍,倘若一齐起来造反,咱们万万压制不住,那时就当退回关外,开了宝库,八旗平分,今后数百年也就不愁温饱。” 康熙当时便想起了父皇要韦小宝带回来的话:“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那里来,就回那里去。”记得顺治又说:“我满清唾手而得天下,实是天意,这中间当真十分侥幸。咱们不可存着久居中原之心,可别弄得满洲人尽数覆灭于关内,匹马不得出关。” 康熙口中唯唯称是,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我大清在中原的大业越来越稳,今后须当开疆拓土,建万世不拔之基,又何必留什么退步?一留退步,只有糟糕。父亲出了家,心情恬退,与世无争,才这样想。”果然听得父亲接下去道:“不过当年摄政王吩咐各旗旗主:关外存有大宝藏之事,万万不能泄漏,否则满洲王公兵将心知尚有退步,遇上汉人造反,大家不肯拚死相斗,那就大事去矣。因此八旗旗主传交经书给后人之时,只能说经中所藏秘密,关及满清的龙脉,龙脉一遭人掘断,满洲人就人人死无葬身之地。一来使得八旗后人不敢忽起贪心,偷偷去掘宝藏;二来如知有人前去掘宝,八旗便群起而攻,竭力阻止。只有一国之主,才能得知这真正秘密。” 康熙回思当日的言语,心中又一次想到:“摄政王雄才大略,所见极是。”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心道:“小桂子虽然忠心,却也只能跟他说龙脉,不能说宝库。这小子日后年纪大了,怎保得定他不起贪心。太后昨天对我说,父皇当年决意出家之前,已将这大秘密告知了太后,要她等我年长之后转告。太后所以忍辱偷生,正是为了这件大事。她可不知我已到五台山去见到了父皇,也幸而如此,太后没给老婊子害死。” 韦小宝见康熙来回踱步思索,突然心念一动,说道:“皇上,倘若老婊子是吴三桂派进宫来的,他……他手里就有七部经书。” 康熙一惊,心想此事倒是大有可能,叫道:“传尚衣监!” 过了一会,一名老太监走进书房磕头,是尚衣监的总管太监。康熙问道:“查明白了吗?”那太监道:“回皇上:奴才已仔细查过了,这件僧袍的衣料,是北京城里织造的。”康熙嗯了一声。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皇上要查那矮冬瓜的来历。衣料是京里织造,就查不到什么了。”那太监又道:“不过那套男子内衣内裤,是辽东的茧绸,出于锦州一带。”康熙脸上现出喜色,点点头道:“下去罢。”那太监磕头退出。 康熙道:“只怕你料得对了,这矮冬瓜说不定跟吴三桂有些瓜葛。”韦小宝道:“奴才可不明白了。”康熙道:“吴三桂以前镇守山海关,锦州是他的辖地。这矮冬瓜或许是他的旧部。”韦小宝喜道:“正是,皇上英明,所料定然不错。” 康熙沉吟道:“倘若老婊子逃回云南,你此行可多一分危险。你多带侍卫,再领二千骁骑营军士去。”韦小宝道:“是,皇上放心。最好奴才能将老婊子和矮冬瓜都抓了来,千刀万剐,好给太后出这口气。” 康熙拍拍韦小宝肩膀,微笑道:“你如能再立此大功,给太后出了这口气,嘿嘿,你年纪太小,官儿太大,我倒有些为难了。不过咱们小皇帝、小大臣,一块儿干些大事出来,让那批老官儿们吓得目瞪口呆,倒也有趣得紧。” 韦小宝道:“皇上年纪虽小,英明远见,早已叫那批老东西打从心眼儿里佩服出来。待您再料理了吴三桂,那更是前无来者,后无古人。”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这家伙聪明伶俐,就是不学无术,不肯读书。”韦小宝笑道:“是,是。奴才几时有空,得好好读他几天书。” 其实韦小宝粗鄙无文,康熙反而欢喜,他身边文学侍从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整日价诗云子曰听得多了,和韦小宝说些市井俗语,颇感畅快。 韦小宝辞了出来,刚出书房,便有一名侍卫迎上来,请了个安,低声道:“韦副总管,康亲王想见您,不知韦副总管有空没有?”韦小宝问道:“王爷在那里?”那侍卫道:“王爷在侍卫房等候回音。”韦小宝道:“他亲自来了?”那侍卫道:“是,是。他说想请韦副总管去喝酒听戏,就是耽心皇上有要紧大事差韦副总管去办,您老人家分不了身。”韦小宝笑道:“他妈的,我是什么老人家了?” 来到侍卫房中,只见康亲王一手拿着茶碗,坐着呆呆出神,眉头皱起,深有忧色。他一见韦小宝进来,忙放下茶碗,抢上来拉住他手,说道:“兄弟,多日不见,可想杀我了。” 韦小宝明知他为了失却经书之事有求于己,但见他如此亲热,也自欢喜,说道:“王爷有事,派人吩咐一声就行了,赏酒赏饭,卑职还不巴巴的赶来么?你这样给面子,却自己来找我。”康亲王道:“我家里已预备了戏班子,就怕兄弟没空。这会儿能过去坐坐吗?”韦小宝笑道:“好啊,王爷赏饭,只要不是皇上吩咐我去办什么急事,就是我亲生老子死了,卑职也要先扰了王爷这顿饭再说。” 两人携手出宫,乘马来到王府。康亲王隆重款待,极尽礼数,这一次却无外客。饭罢,康亲王邀他到书房之中,说些闲话,赞他代皇上在少林寺出家,积下无数功德善果,又赞他年纪轻轻,竟已做到御前侍卫副总管、骁骑营都统,前程实是不可限量。韦小宝谦逊一番,说以后全仗王爷提携栽培。 康亲王叹了一口气,说道:“兄弟,你我是自己人,什么都不用瞒你,做老哥的眼前大祸临头,只怕身家性命都难保了。”韦小宝假装大为惊奇,说道:“王爷是代善大贝勒的嫡派子孙,铁帽子王,皇上正信任重用,有什么大祸临头了?” 康亲王道:“兄弟有所不知。当年咱们满清进关之后,每一旗旗主,先帝都赐了一部佛经。我祖上是正红旗旗主,也蒙恩赐一部。今日皇上召见,要我将先帝赐经呈缴。可是……可是我这部经书,却不知如何,竟……竟给人盗去了。” 韦小宝满脸讶异,说道:“真希奇了!金子银子不妨偷偷,书有什么好偷?这书是金子打的么?还是镶满了翡翠珠宝,值钱得很?” 康亲王道:“那倒不是,也不过是寻常的经书。可是我没能好好保管先帝赐物,实是大不敬。皇上忽然要我呈缴,只怕是知道了我失去赐经,要追究此事。兄弟,你可得救我一救。”说着站起身来,请下安去。 韦小宝急忙还礼,说道:“王爷这等客气,可不折杀了小人?”康亲王愁眉苦脸的道:“兄弟,你如不给我想个法子,我……我只好自尽了。”韦小宝道:“王爷也未免把事情看得太重了。我明日将这件事奏知皇上,最多也不过罚王爷几个月俸银,或者交宗人府严词申斥一番,那有性命交关之理?”康亲王摇头道:“只要保得性命,就算把我这亲王的王爵革去,贬作庶人,我也已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镶蓝旗旗主鄂硕克哈就因为丢了赐经,昨儿给打入了天牢,听说很受了拷打,皇上派人严审,那部经书到底弄到那里去了。”说着脸上肌肉抖动,显是想到了身入天牢、备受苦刑的惨酷。 韦小宝皱眉道:“这部经书当真如此要紧?啊,是了,那日抄鳌拜的家,太后命我到他家里去找两部什么三十二章经、四十三章经什么的。王爷不见了的,就是这个东西么?”康亲王脸上忧色更深,说道:“正是,是《四十二章经》。一抄鳌拜的家,太后什么都不要,单要经书,可见这东西非同小可。兄弟可找到了没有?”韦小宝道:“找是找到了。鳌拜那厮把经书放在他卧房的地板洞里,找得我出了一身大汗。这经书有什么希奇?我给你到和尚庙里去要他十部八部来,缴给皇上就是。”康亲王道:“先皇钦赐的经书,跟和尚庙里的寻常佛经大不相同,可混冒不来。” 韦小宝神色郑重,说道:“这样倒真有点儿麻烦了。不知王爷要我办什么事?” 康亲王摇摇头,说道:“这件事我实在说不出口,怎……怎能要兄弟去做欺君之事?”韦小宝一拍胸膛,道:“王爷但说不妨。你当韦小宝是朋友,我为你送了这条小命,也是一场义气。好,你去奏知皇上,就说这部经书我韦小宝借去瞧瞧,却不小心弄丢了。皇上问起来,我一口承认,毫不推搪。皇上这几天很喜欢我,最多打我一顿板子,未必就会砍了我的头。”康亲王道:“多谢兄弟好意,但这条路子恐怕行不通。皇上不会相信兄弟借经书去看。”韦小宝点头道:“我虽然做过和尚,但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担,借经书去看,皇上恐怕不大相信。咱们得另想法子。” 康亲王道:“我是想请兄弟……想请兄弟……想请兄弟……”连说三句“想请兄弟”,却不接下去,只是眼望韦小宝,瞧着他脸上神气。 韦小宝道:“王爷,你不必为难。做兄弟的一条小性命……”左手抓住自己辫子,右手在自己头颈里一斩,做个双手捧着脑袋送上的姿势,说道:“已交了给你,只要不是危害皇上的大事,什么事都听你吩咐。” 康亲王大喜,道:“兄弟如此义气深重,唉,做哥哥的别的话也不多说了。我是想请兄弟到太后或皇上身边,去偷一部经书出来。我已叫定了几十名高手匠人等在这里,咱们连夜开工,仿造一部,好渡过这个难关。” 韦小宝问道:“能造得一模一样?” 康亲王忙道:“能,能,定能造得一模一样,包管没半点破绽。做了样子之后,兄弟就把原来的经书放回,决不敢有丝毫损伤。”其实他明知仓卒之间仿造一部经书,要造得全无破绽,殊所难能,他是想将真假经书掉一个包,将假经书让韦小宝放回原处,真的经书呈缴皇帝。料想韦小宝不识之无,难以分辨真伪,将来能不发觉,那是上上大吉,就算发觉,也已连累不到自己头上。只是这番用意,此刻自不能直言。 韦小宝道:“好,事不宜迟,我这就想法子去偷,王爷在府上静候好音便了。” 康亲王千恩万谢,亲自送他到门外,又不住叮嘱他务须小心。 韦小宝回到屋中,将几十片羊皮碎片在灯下拼凑,心想八部已得其七,就算空下一些,也能拼个大概出来。那知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连地图的一只角也凑不起来。他本无耐心,厌烦起来,便不再拼,当下将千百片碎片用油纸包了,外面再包了层油布,贴身藏好。心想:“老康是正红旗旗主,他这部经书自然是红封皮的,明儿我另拿一部给他便是。” 次日清晨,将镶白旗经书的羊皮面缝好,黏上封皮,揣入怀中,迳去康亲王府。 康亲王一听他到来,三脚两步的迎了出来,握住他双手,连问:“怎样?怎样?”韦小宝愁眉苦脸,摇了摇头。康亲王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说道:“这件事本来为难,今日没能成功……”韦小宝低声道:“东西拿到了,就怕你十天半月之内,假冒不成。” 康亲王大喜,一跃而起,将他一把抱住,抱入书房。 众亲随、侍卫见王爷这等模样,不由得都暗暗好笑。 韦小宝将经书取出,双手送将过去,问道:“是这东西吗?”康亲王紧紧抓住,全身发抖,打开书函一看,道:“正是,正是,这是镶白旗的赐经,因此是白封皮镶红边儿的。咱们立刻开工雕版。兄弟,你得再教我一个法儿,怎生推搪得几天。嗯,我假装从马上跌了下来,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待得冒牌经书造好,再去叩见皇上,你说可好?” 韦小宝摇头道:“皇上英明之极,你掉这枪花,他心中犯了疑,你将西贝货儿呈上去,皇上细细一看,只怕西洋镜当场就得拆穿。这部书跟你失去的那部,除了封皮颜色之外,还有什么不同?”康亲王道:“就只封皮颜色不同,另外都是一样。”韦小宝道:“这个容易!你将这部书换个封皮,今日就拿去呈给皇上。” 康亲王又惊又喜,颤声道:“这……这……宫里失了经书,查究起来,只怕要牵累到兄弟。”韦小宝道:“我昨晚悄悄在上书房里偷了出来,没人瞧见的。就算有人瞧见,哼哼,谅这狗崽子也不敢说。我跟你担了这干系便是。”康亲王心下感激,不由得眼眶也湿了,握住他双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391章 鹿鼎记(141) 韦小宝回到宫中,另行拿了两部经书,去寻胖头陀和陆高轩。他想正黄旗的经书上浸满了毒水,给桑结喇嘛抢去了;镶白旗的给了康亲王;剩下五部之中,镶黄、正白两部从鳌拜家中抄来,镶蓝从老婊子的柜中取得,这三部书老婊子都见过的,这时老婊子如在洪教主身边,呈上去可大大不妙。正红旗的从康亲王府中顺手牵来,镶红旗的从瑞栋身上取得,老婊子虽知来历,却也不妨。于是交给胖陆二人的是一部正红,一部镶红。胖陆二人早已等得望眼欲穿,见他突然到来,又得到了教主所要的两部经书,当真喜从天降。 韦小宝道:“陆先生,你将经书呈给教主和夫人,说道我打听到,吴三桂知道另外六部经书的下落。我白龙使为教主和夫人办事,忠字当头,十万死百万死不辞,因此要到云南去赴汤蹈火,找寻经书。胖尊者,你护送我去再为教主立功。”胖陆二人欣然答应。 胖头陀道:“陆兄,白龙使立此大功,咱二人也跟着有了好处。教主赐下豹胎易筋丸的解药,你务必尽快差妥人送到云南来。” 陆高轩连声称是,心想:“白龙使小小年纪,已如此了得。教主这大位,日后非传给他不可。我此刻不乘机讨好于他,更待何时?”说道:“这解药非同小可,属下决不放心交给旁人,定当亲自送来。白龙使,属下对你忠心耿耿,定要服侍你服了解药之后,属下和胖兄再服。否则就算豹胎易筋丸药性发作,属下有解药在手,宁死也决不先服。” 韦小宝笑道:“很好,很好,你对我如此忠心,我总忘不了你的好处。”陆高轩大喜,躬身道:“属下恭祝白龙使永享清福,寿比南山。”韦小宝心想:“我只比教主低了一级,永享清福,寿比南山,倒也不错了。” 他回宫不久,便有太监宣下朝旨,封韦小宝为一等子爵,赐婚使,护送建宁公主前赴云南,赐婚平西王世子吴应熊。吴应熊封三等精奇尼哈番,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韦小宝取钱赏了太监,心想:“倒便宜了吴应熊这小子,娶了个美貌公主,又封了个大官。说书先生说精忠岳传,岳飞岳爷爷官封少保,你吴应熊臭小子如何能跟岳爷爷相比?”转念又想:“皇上封他做个大官,只不过叫吴三桂不起疑心,迟早会砍他的脑袋。鳌拜可也不是官封少保吗?对,对,岳飞岳少保也给皇帝杀了。可见官封少保,便是要杀他的头。下次皇上如封我做少保,可得死命推辞。” 当下去见皇帝谢恩,说道:“皇上,奴才这次去云南跟你办事,你有什么锦囊妙计,那就跟我说了罢。”康熙哈哈大笑,说道:“小桂子没学问。锦囊妙计,是封在锦囊之中的,天机不可泄漏,怎能先跟你说?”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识字,皇上若有锦囊妙计,须得画成图画。皇上,上次你吩咐我去清凉寺做住持,这道圣旨,画得可挺美哪。” 康熙笑道:“自古以来,圣旨不用文字而用图画,只怕以咱们君臣二人开始了。” 韦小宝道:“这叫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康熙笑道:“很好。你记心好,教了你的成语,便记住了。”韦小宝道:“皇上教的,我总记得,别人教的,可记来记去总记不住,也不知是什么道理。好比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这匹什么马,总是记不住。” 说到这里,太监禀报建宁公主前来辞行。康熙向韦小宝望了一眼,吩咐进见。 建宁公主一进书房,便扑在康熙怀里,放声大哭,说道:“皇帝哥哥,我……我……我不愿嫁到云南,求你收回圣旨罢。” 康熙本来自幼便喜欢这个妹子,但自从得知假太后的恶行之后,连带的对妹子也生了厌憎之心,将她嫁给吴应熊,实是有心陷害,这时见她哭得可怜,倒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已难收回成命,拍拍她肩膀,温言道:“女孩子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我给你拣的丈夫可很不错哪。小桂子,你跟公主说,那吴应熊相貌挺英俊的,是不是?” 韦小宝道:“正是。公主,你那位额驸,是云南省有名的美男子,上次他来北京,前门外有十几个姑娘打架,打出了三条人命。”建宁公主一怔,问道:“那为什么?” 韦小宝道:“平西王世子好俊好帅,天下有名。他进京那天,北京城里成千成万的姑娘太太们都挤着去瞧。有十几个姑娘你挤我,我挤你,便打起来啦。”建宁公主破涕为笑,啐道:“呸!你骗人,那有这等事?” 韦小宝道:“公主,你猜皇上为什么派我护送你去云南?又吩咐我多带侍卫兵勇,妥为保护?”公主道:“那是皇帝哥哥爱惜我。”韦小宝道:“是啊,这是皇上的英明远见,深谋远虑。你想,额驸这样英俊潇洒,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嫁给他做夫人,现今给你一下子占了去,天下不知道打翻了多少醋缸子、醋坛子、醋罐子、醋瓶子。有些会武艺的姑娘一怒,说不定要来跟你为难。虽然公主自己武功高强,终究寡不敌众,是不是?因此奴才这一次护送公主南下,肩头的担子可真不轻,要对付这一队糖醋娘子军,你想想,可有多难?” 建宁公主笑道:“什么糖醋娘子军,你真会胡说八道!”她这时笑靥如花,脸颊上却兀自挂着几滴亮晶晶的泪珠,向康熙道:“皇帝哥哥,小桂子送我到了云南之后,就让他陪着我说话儿解闷,否则我可不去。”康熙笑道:“好,好,让他多陪你些时候,等你一切惯了再说。”建宁公主道:“我要他永远陪着我,不让他回来。” 韦小宝一伸舌头,道:“那不成,你的驸马爷倘若见我惹厌,生起气来,一刀将我砍了,没了脑袋的小桂子,可不能陪公主说话解闷了。”建宁公主小嘴一扁,道:“哼,他敢?” 康熙道:“小桂子,你去云南之前,有件事先给我查查。上书房里不见了一部佛经,这事可有点奇怪,连这里的东西,竟也有人敢偷!”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气已颇为严峻。韦小宝应道:“是,是。”建宁公主插口道:“皇帝哥哥,你这部佛经是我拿的。嘻嘻!” 康熙道:“你拿去干什么?怎么没先问过我?”公主笑道:“是太后吩咐我拿的。太后说,皇帝每天要办千百件军国大事,问你要部佛经这等小事,便不用来麻烦你啦。” 康熙哼了一声,便不言语了。建宁公主伸伸舌头,央求道:“皇帝哥哥,你别为这件事生我的气。以后我去了云南,便想再来这里拿你的书,可也来不了啦。” 康熙听她说得可怜,心肠登时软了下来,温言道:“你去了云南,要什么东西,尽管向我要好了。”顿了一顿,说道:“平西王府里,又有什么东西没有?” 韦小宝从上书房出来,众侍卫、太监纷纷前来道贺。每个侍卫都盼能得他带去云南,吴三桂富可敌国,这一趟美差,发一笔财是十拿九稳之事。 到得午后,康亲王又进宫来相见,喜气洋洋的道:“兄弟,经书已呈缴给了皇上。皇上很高兴,着实夸奖了我几句。”韦小宝道:“那好得很啊。”康亲王低声问道:“宫里失了那部经书,皇上没查问吧?”韦小宝低声道:“我求得建宁公主认了帐。她就要远嫁了,皇上很舍不得她,自然算了。” 康亲王大喜,道:“你不日就去云南,今日哥哥作个小东,一来庆贺你封了子爵,二来给你饯行。”携着他手出得宫来,这次却不是去康亲王府,来到东城一所精致的宅第。这屋子虽没康亲王府宏伟,但雕梁画栋,花木山石,陈设甚是奢华。 康亲王道:“兄弟,你瞧这间房子怎样?”韦小宝笑道:“好极,漂亮之极!王爷真会享福。这是小福晋的住所么?”康亲王微笑不答,邀他走进大厅。 厅上已等着许多贵官,索额图、多隆等都出来相迎,“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康亲王笑道:“咱们今日庆贺韦大人高升,按理他该坐首席才是。不过他是本宅主人,只好坐主位了。”韦小宝奇道:“什么本宅主人?”康亲王笑道:“这所宅子,是韦大人的子爵府。做哥哥的跟你预备的。车夫、厨子、仆役、婢女,全都有了。匆匆忙忙的,只怕很不周全,兄弟见缺了什么,只管吩咐,命人到我家里来搬便是。” 韦小宝惊喜交集,自己帮了康亲王这个大忙,不费分文本钱,不担丝毫风险,虽然明知他定有酬谢,却万想不到竟会送这样一件重礼,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这……这个……那怎么可以?” 康亲王捏了捏他手,说道:“咱哥儿俩是过命的交情,那还分什么彼此?来来来,大伙儿喝酒。那一位不喝醉的,今日不能放他回去。” 这一席酒喝得尽欢而散。韦小宝贵为子爵,大家又早知他那太监是奉旨假扮的,便不能再回宫住宿了。这一晚睡在富丽华贵的卧室之中,放眼不是金器银器,就是绫罗绸缎,忽想:“他奶奶的,我如在这子爵府开座妓院,十间丽春院也比下去了。” 次日一早去见九难,告知皇帝派他去云南送婚。九难道:“很好,我陪你一起去。” 韦小宝大喜,转头向阿珂瞧去。九难道:“阿珂也去。”韦小宝更喜从天降,这个喜讯,便皇帝连封他一百个子爵也比不上。从九难处告辞出来,便去天地会新搬的下处。 陈近南沉吟道:“鞑子皇帝对吴三桂如此宠幸,一时是扳他不倒了。不过这实是大好机会。小宝,吴三桂这奸贼不造反,咱们要激得他造反,激不成功,就冤枉他造反。我本该和你同去,只二公子和冯锡范回到台湾之后,定会向王爷进谗,料想王爷会派人来查询天地会之事。我得留在这里,据实禀告。这里众兄弟,你都带了去云南罢。” 韦小宝道:“就怕冯锡范这家伙又来加害师父,这里众位兄弟还是留着相助师父罢,否则弟子放心不下。”陈近南拍拍他肩膀,温言道:“难得你如此孝心。冯锡范武功虽强,你师父也不见得就弱于他了。这次他只不过攻了咱们个出其不意,一上来躲在门后偷袭,先伤了我右臂。下次相遇,他未必能再占到便宜。诛杀吴三桂是当前第一大事,咱们须得倾全力以赴。只盼这里的事情了结得快,我也能赶来云南。咱们可不能让沐家着了先鞭。”韦小宝点头道:“倘若给沐王府先得了手,今后天地会要奉他们号令,可差劲得很了。” 陈近南伸手搭他脉搏,又命他伸出舌头瞧瞧,皱眉道:“你中的毒怎么又转了性?幸好一时也不会发作。我传你的内功暂且不可再练,以防毒性侵入经脉。” 韦小宝大喜,心道:“你叫我不练功夫,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可不能怪我。”又想:“这豹胎易筋丸当真厉害,连师父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但盼陆先生快些送来解药才好。” 数日后诸事齐备,韦小宝率领御前侍卫、骁骑营、天地会群雄、神龙教的胖头陀等人,辞别了康熙和太后,护送建宁公主前赴云南。九难和阿珂扮作宫女,混入人群。天地会群雄和胖头陀也都乔装改扮,算是韦小宝的亲随,穿了骁骑营军士的服色。韦小宝胯下康亲王所赠的玉骢马,前呼后拥,得意洋洋的往南进发。他已派人前往山西,通知双儿南来,盼能和她在途中会合。此时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边少了这个温柔体贴的俏丫头。 一路之上,官府尽力铺张供应,对这位赐婚使大人巴结奉承,马屁拍到了十足十。韦小宝心花怒放,自从奉旨出差以来,从未有如这次那么舒服神气,心想:“老婊子不争气,只生了一个女儿,倘若一口气生他妈的十七八个,老子专做赐婚大臣,送了一个又一个。这一辈子吃喝玩乐,金银珠宝花差花差,可比干什么都强了。” 这一日到了开封,河南省巡抚、藩台、臬台等宴请韦小宝后告辞,知府迎接一行人在当地大富绅家的花园中歇宿。建宁公主又把韦小宝召去闲谈。自从出京以来,日日都是如此。韦小宝生怕公主拳打脚踢,每次均要钱老本和高彦超随伴在侧,不论公主求恳也好,发怒也好,决不遣开两人单独和她相对。 这日晚饭过后,公主召见韦小宝。三人来到公主卧室外的小厅。公主要韦小宝坐了,钱高二人站立其后。其时正当盛暑,公主穿着薄罗衫子,两名宫女手执团扇,在她身后拨扇。公主脸上红扑扑地,嘴唇上渗出一滴滴细微汗珠,容色甚是娇艳,韦小宝心想:“公主虽不及我老婆美貌,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吴应熊这小子娶得了她,当真艳福不浅。” 公主侧头微笑,问道:“小桂子,你热不热?”韦小宝道:“还好。”公主道:“你不热,为什么额头这许多汗?”韦小宝笑着伸袖子抹了抹汗。 一名宫女捧进一只五彩大瓦缸来,说道:“启禀公主,这是孟知府供奉的冰镇酸梅汤,请公主消暑消渴。”公主喜道:“好,装一碗给我尝尝。” 一名宫女取过一只碎瓷青花碗,斟了酸梅汤,捧到公主面前。公主取匙羹喝了几口,吁了口气,说道:“难为他小小开封府,也藏得有冰。”酸梅汤中清甜的桂花香气弥漫室中,小小冰块和匙羹撞击有声,韦小宝和钱高二人不禁垂涎欲滴。公主道:“大家热得很了,每人斟一大碗给他们。”韦小宝和钱高二人谢了,冰冷的酸梅汤喝入口中,凉气直透胸臆,说不出的畅快。片刻之间,三人都喝得干干净净。 公主道:“这样大热天赶路,也真够受的。打从明儿起,咱们每天只行四十里,一早动身,太阳出来了便停下休息。”韦小宝道:“公主体贴下人,大家都感恩德,就只怕时日耽搁久了。”公主笑道:“怕什么?我不急,你倒着急?让吴应熊这小子等着好了。” 韦小宝微笑,正待答话,忽觉脑中一晕,身子晃了晃。公主问道:“怎么?热得中了暑么?”韦小宝道:“怕……怕是刚才酒喝多了。公主殿下,奴才要告辞了。”公主道:“酒喝多了?那么每人再喝一碗酸梅汤醒酒。”韦小宝道:“多……多谢。” 第392章 鹿鼎记(142) 宫女又斟了三碗酸梅汤来。钱高二人也感头脑晕眩,当即大口喝完,突然间两人摇晃几下,都倒了下来。韦小宝一惊,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一碗酸梅汤只喝得一口,已尽数泼在身上,转眼间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昏昏沉沉中似乎大雨淋头,待欲睁眼,又是一场大雨淋了下来,过得片刻,脑子稍觉清醒,只觉身上冰凉,忽听得格的一笑,睁开眼睛,只见公主笑嘻嘻的望着自己。韦小宝“啊”的一声,却发觉自己躺在地下,忙想支撑起身,那知手足都已给绑住,大吃一惊,挣扎几下,竟丝毫动弹不得。 但见自己已移身在公主卧房之中,全身湿淋淋的都是水,突然之间,发觉身上衣服已给脱得精光,赤条条一丝不挂,这一下更吓得昏天黑地,叫道:“怎……怎么啦?”烛光下见房中只公主一人,众宫女和钱高二人都已不知去向,惊道:“我……我……” 公主道:“你……你……你怎么啦?竟敢对我如此无礼?”韦小宝道:“他们呢?” 公主俏脸一沉,道:“你两个从人,我瞧着惹厌,早已砍了他们脑袋。”韦小宝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想这公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测度,钱高二人真的给她杀了,也不希奇。一转念间,已猜到酸梅汤中给她作了手脚,问道:“酸梅汤中有蒙汗药?” 公主嘻嘻一笑,道:“你真聪明,就可惜聪明得迟了些。”韦小宝道:“这蒙汗药……你向侍卫们要来的?”自己释放吴立身等人之时,曾向侍卫要蒙汗药。后来这包蒙汗药在迷倒桑结等喇嘛时用完了,这次回京,立即又要张康年再找了一大包来,放入行囊之中,“匕首、宝衣、蒙汗药”,乃小白龙韦小宝攻守兼备的三大法宝。建宁公主平时向众侍卫讨教武功,和他们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向他们要些蒙汗药来玩玩,自是半点不奇。 公主笑道:“你什么都知道,就不知道酸梅汤中有蒙汗药。”韦小宝道:“公主比奴才聪明百倍,公主要摆布我,奴才缚手缚脚,毫无办法。”口头敷衍,心下筹思脱身之策。公主冷笑道:“你贼眼骨溜溜的乱转,打什么鬼主意啊?”提起他那把匕首扬了扬,道:“你只消叫一声,我就在你肚上戳十八个窟窿。你说那时候你是死太监呢,还是活太监?” 韦小宝见匕首刃上寒光一闪一闪,心想:“这死丫头、瘟丫头,行事无法无天,这把匕首随便在我身上什么地方轻轻一划,老子非归位不可,只有先吓得她不敢杀我,再行想法脱身。”说道:“那时候哪,我既不是死太监,也不是活太监,变成了吸血鬼、毒僵尸。”公主提起脚来,在他肚子上重重一踹,骂道:“死小鬼,你又想吓我!”韦小宝痛得“啊”的一声大叫。公主骂道:“肚肠又没踏出来,好痛吗?喂,你猜猜看,我踏得你几脚,肚肠就出来了?猜中了,就放你。” 韦小宝道:“奴才一给人绑住,脑子就笨得很了,什么事也猜不中。”公主道:“你猜不中,我就来试。一脚,二脚,三脚!”数一下,伸足在他肚子踹一脚。韦小宝叫道:“不行,不行,你再踏得一脚,我肚子里的臭屎要给你踏出来了。”公主吓了一跳,便不敢再踏,心想踏出肚肠来不打紧,踏出屎来,那可臭气冲天,再也不好玩了。 韦小宝道:“好公主,求求你快放了我,小桂子听你吩咐,跟你比武打架。”公主摇头道:“我不爱打架,我爱打人!”唰的一声,从床褥下抽出一条鞭子来,啪啪啪啪,在韦小宝精光皮肤上连抽了十几下,登时血痕斑斑。 公主一见到血,不由得眉花眼笑,俯下身去,伸手轻轻抚摸他伤痕。韦小宝只痛得全身犹似火炙,央求道:“好公主,今天打得够了,我可没得罪你啊。”公主突然发怒,一脚踢在他鼻子上,登时鼻血长流,说道:“你没得罪我?皇帝哥哥要我去嫁给吴应熊这小子,全是你的鬼主意。”韦小宝忙道:“不,不!这是皇上自己的圣断,跟我可没干系。” 公主怒道:“你还赖呢?太后向来最疼我的,为什么我远嫁云南,太后也不作声?甚至我向太后辞行,太后也不理不睬,她……她可是我的亲娘哪!”说着掩面哭了起来。韦小宝心道:“太后早就掉了包,老婊子已掉成了真太后,她恨你入骨,自然不来睬你。不臭骂你一顿,已客气得很了。这个秘密可不能说。” 公主哭了一会,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说着在他身上乱踢。 韦小宝灵机一动,说道:“公主,你不肯嫁吴应熊,何不早说?我自有办法。”公主睁眼道:“骗人,你有什么法子?这是皇帝哥哥的旨意,谁也不能违抗的。”韦小宝道:“人人都不能违抗皇上的旨意,那是不错,可是有一个家伙,连皇上也拿他没法子。”公主奇道:“那是谁?”韦小宝道:“阎罗王!”公主尚未明白,问道:“阎罗王又怎么啦?” 韦小宝道:“阎罗王来帮忙,把吴应熊这小子捉了去,你就嫁不成了。”公主一怔,道:“那有这么巧法?吴应熊偏偏就会这时候死了?”韦小宝笑道:“他不去见阎罗王,咱们送他去见便是。”公主道:“你说把他害死?”韦小宝摇头道:“不是害死,有些人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谁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公主向他瞪视半晌,突然叫道:“你叫我谋杀亲夫?不成!你说吴应熊这小子俊得不得了,天下的姑娘人人都想嫁他。你如害死了他,我可不能跟你干休。”说着提起鞭子,在他身上一顿抽击。韦小宝只痛得大声叫嚷。 公主笑道:“很痛吗?越痛越有趣!不过你叫得太响,给外面的人听见了,可不大英雄气概。”韦小宝道:“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公主骂道:“操你妈!原来你是狗熊。” 这位金枝玉叶的天潢贵裔突然说出如此粗俗的话来,韦小宝不由得一怔。公主顺手拿起一只袜子,乃是从韦小宝脚上除下来的,一把塞在他嘴里,提起鞭子又狠狠抽打。 打了几下,韦小宝假装晕死,双眼反白,全身不动。公主骂道:“小贼,你装死?我在你肚子上戳三刀,如果你真的死了,就不会动。”韦小宝心想这件事可试不得,急忙扭动挣扎。公主哈哈大笑,提起鞭子又打,皮鞭抽在他精光的肌肉上,噼噼啪啪,声音清脆。 她打了十几鞭,丢下鞭子,笑嘻嘻的道:“诸葛亮又要火烧藤甲兵了。”韦小宝大急:“今日遇上了这女疯子,老子祖宗十九代都作了孽。”只听公主自言自语:“藤甲兵身上没了藤甲,不大容易烧得着,得浇上些油才行。”说着转身出外,想是去找油。 韦小宝拚命挣扎,但手足上的绳索绑得甚紧,却那里挣扎得脱,情急之际,忽然想起师父来:“老子师父拜了不少,海大富老乌龟是第一个,后来是陈总舵主师父、洪教主寿与天齐师父、洪夫人骚狐狸师父、小皇帝师父、澄观师侄老和尚师父、九难美貌尼姑师父,可是这一大串师父,没一个教的功夫当真管用。老子倘若学到了一身高强内功,双手双脚只须轻轻这么一迸,绳索立时断了,还怕什么鬼丫头来火烧藤甲兵?” 正在焦躁惶急、怨天尤人之际,忽听得窗外有人低声说话:“快进去救他出来。”正是九难美貌尼姑师父。 这句话一入耳,韦小宝喜得便想跳了起来,就可惜手足被绑,难以跳跃。又听得阿珂的声音说道:“他……他没穿衣服,不能救啊!”韦小宝大怒,心中大骂:“死丫头,我不穿衣服,为什么不能救,难道定要穿了衣服,才能救么?你不救老公,就是谋杀亲夫。自己做小寡妇,好开心么?”只听九难道:“你闭着眼睛,去割断他手脚的绳索,不就成了?”阿珂道:“不成啊。我闭着眼睛,瞧不见,倘若……倘若碰到他身子,那怎么办?师父,还是你去救他罢。”九难怒道:“我是出家人,怎能做这等事?” 韦小宝虽年纪尚小,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男子,赤身露体的丑态,如何可以看得?韦小宝只想大叫:“你们先拿一件衣服掷进来,罩在我身上,岂不是瞧不见我了?”苦于口中塞着一只臭袜子,说不出话,而九难、阿珂师徒二人,却又殊乏应变之才。 她二人扮作宫女,以黄粉涂去脸上丽色,平时生怕公主起疑盘问,只和粗使宫女混在一起,从不见公主之面。这一晚隐约听得公主卧室中传出鞭打和呼叫之声,便到卧室窗外来察看,见到韦小宝给剥光了衣衫绑着,正遭公主狠狠鞭打。 窗外九难师徒商议未决,建宁公主已回进室来,笑嘻嘻的道:“一时之间找不到猪油、牛油、菜油,咱们只好熬些狗熊油出来。你自己说,不是英雄是狗熊,狗熊油怎生模样,我倒没见过。你见过没有?”说着拿起桌上烛台,将烛火去烧韦小宝胸口肌肤。 韦小宝剧痛之下,身子向后急缩。公主左手揪住他头发,不让他移动,右手继续用烛火烧他肌肤,片刻之间,已发出焦臭。 九难大惊,当即推开窗户,提起阿珂投入房中,喝道:“快救人!”自己转过了头,紧紧闭上了双眼,生怕见到韦小宝的裸体。 阿珂给师父投入房中,全身光溜溜的韦小宝赫然便在眼前,欲待不看,已不可得,只得伸掌向建宁公主后颈中劈去。公主惊叫:“什么人?”伸左手挡格,右手一晃,烛火便即熄灭。但桌上几上还是点着四五枝红烛,照得室中明晃晃地。阿珂接连出招,公主如何是她敌手?喀喀两声响,右臂和左腿给扭脱了关节,倒在床边。她生性悍狠,口中仍是怒骂。阿珂怒道:“都是你不好,还在骂人?”突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心中无限委屈。 公主一呆,便不再骂,心想你打倒了我,怎么反而哭了起来?阿珂抓起地下匕首,割断韦小宝手上绑住的绳索,脸上已羞得飞红,掷下匕首,立即跳出窗去,飞也似的向外直奔。九难随后跟去。 卧房中闹得天翻地覆,房外宫女太监们早已听见。但他们事先曾受公主叮嘱,不论房中发出什么古怪声音,不奉召唤,谁也不得入内,那一颗脑袋伸进房来,便砍下了这颗脑袋。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神色极是古怪。这位公主自幼便爱胡闹,千奇百怪的花样层出不穷,大家许多年来早已惯了,谁也不以为异。公主的亲生母亲本是个冒牌货色,出身于江湖草莽,怎会好好管束教导女儿?顺治出家为僧,康熙又是年幼,建宁公主再闹得无法无天,也没人来管。适才她命宫女太监进来将晕倒了的钱老本、高彦超二人拖出,绑了起来,各人已知今晚必有怪事,只万万料不到公主竟会给人打得动弹不得。 韦小宝听得美貌尼姑师父和阿珂已然远去,当即掏出口中塞着的袜子,反身关上了窗,骂道:“臭小娘,狐狸精油你见过没有?我可没有见过,咱们熬些出来瞧瞧。”向她身上踢了两脚,抓住她双手反到背后,扯下她一片裙子,将她双手绑住了。公主手足上关节给扭脱了骱,已痛得满头大汗,那里还能反抗?韦小宝抓住她胸口衣衫,用力一扯,嗤的一声响,衣衫登时撕裂,她所穿罗衫本薄,这一撕之下,露出胸口的一片雪白肌肤。 韦小宝心中恨极,拾起地下的烛台,点燃了烛火,便来烧她胸口,骂道:“臭小娘,咱们眼前报,还得快。狐狸精油我也不要熬得太多,只熬酸梅汤这么一碗,也就够了。”公主受痛,“啊”的一声。韦小宝道:“是了,让你也尝尝我臭袜子的滋味。”俯身拾起袜子,便要往她口中塞去。 公主忽然柔声道:“桂贝勒,你不用塞袜子,我不叫便是。” “桂贝勒”三字一入耳,韦小宝登时一呆,那日在皇宫的公主寝室里,她扮作奴才服侍他时,也曾如此相称,此刻听得她又这样昵声相呼,不由得心中一阵荡漾。只听她又柔声道:“桂贝勒,你就饶了奴才罢,你如心里不快活,就鞭打奴才一顿出气。”韦小宝道:“不狠狠打你一顿,也难消我心头之恨。”放下烛台,提起鞭子便往她身上抽去。 公主轻声呼叫:“唉唷,唉唷!”媚眼如丝,樱唇含笑,竟似说不出的舒服受用。韦小宝骂道:“贱货,好开心吗?”公主柔声道:“我……奴才是贱货,请桂贝勒再打重些!唉唷!”韦小宝鞭子一抛,道:“我偏偏不打了!”转身去找衣衫,却不知给她藏在何处,问道:“我的衣服呢?” 公主道:“求求你,给我接上了骱罢,让……奴才来服侍桂贝勒穿衣。”韦小宝心想:“这贱货虽然古怪,但皇上派我送她去云南,总不成杀了她。”骂道:“操你奶奶,你这臭小娘。”心道:“你妈是老婊子,操妈没胃口。你奶奶虽然也好不了,可是老子没见过。”公主笑问:“好玩吗?”韦小宝怒道:“你奶奶才好玩。”拿起她手臂,对准了骱骨,用力两下一凑,他不会接骨之术,接了好几下才接上,公主只痛得“唉唷,唉唷”的呼叫不止。 待为她接续腿骨上关节时,公主伏在他背上,两人赤裸的肌肤相触,韦小宝只觉唇干舌燥,心中如有火烧,说道:“你给我坐好些!这样搞法,老子可要把你当老婆了。” 公主昵声道:“我正要你拿我当老婆。”手臂紧紧搂住了他。 韦小宝轻轻一挣,想推开她,公主扳过他身子,向他唇上吻去。韦小宝登时头晕眼花,此后飘飘荡荡,便如置身云雾之中,只觉眼前身畔这个贱货骚狐狸精说不出的娇美可爱,室中的红烛一枝枝燃尽熄灭,他似睡似醒,浑不知身在何处。 第393章 鹿鼎记(143) 正自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之际,忽听到窗外阿珂叫道:“小宝,你在这里么?”韦小宝一惊,登时从绮梦中醒觉,应道:“我在这里。”阿珂怒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韦小宝惊惶失措,道:“是!干……不……不干什么。”想推开公主,从床上坐起,公主却牢牢抱住了他,悄声道:“别去,你叫她滚蛋,那是谁?”韦小宝道:“是……是我老婆。”公主道:“我……我是你老婆,她不是的。” 阿珂又羞又怒,一跺脚,转身去了。韦小宝叫道:“师姊,师姊!”不听得答应,两片温软的嘴唇贴了上来,封住了口,再也叫不出声了。 次晨韦小宝穿好衣衫,蹑手蹑足的走出公主卧室,一问在外侍候的太监,知钱老本和高彦超无恙,兀自给绑在东厢房中。他稍觉放心,自觉羞惭,不敢去见两人,命太监快去释缚。回到自己房中,一时欢喜,一时害怕,不敢多想,钻入被窝中便即睡了。 这日午后才和九难见面,他低下了头,满脸通红,心想这一次师父定要大大责罚,说不定会一掌打死了自己,不料九难毫不知情,反温言相慰,说道:“这小丫头如此泼辣,当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可伤得厉害么?” 韦小宝心中大定,道:“还好,只……只是……幸亏没伤到筋骨。”见阿珂瞪眼瞧着自己,道:“多蒙师父和师姊相救,否则她……她昨晚定然烧死了我。”阿珂道:“你……你昨晚……”突然满脸红晕,不说下去了。韦小宝道:“她……公主……下了蒙汗药,师姊跳进房来救我,可是她……那时药性还没过,我走不动。” 九难心生怜惜,说道:“我虽收你为徒,却一直没传你什么功夫,不料你竟受这小丫头如此欺侮。” 韦小宝倘真有心学练上乘武功,此时出声求恳,九难自必酌量传授,只须学成少许,便终身受用不尽。但任何要下苦功之事,他都避之惟恐不及,昨晚给公主绑住了鞭打焚烧,心中怨怪众师父不传武功,此刻师父当真要传了,他却哼哼唧唧的呻吟,说道:“师父,我头痛得紧,好像要裂开来一般,身上皮肉也像要一块块的掉下来。” 九难点头道:“你快去休息,以后跟这小丫头少见为是,当真非见不可,也得带上十几个人在一起,她总不能公然跟你为难。她给的饮食,不论什么,都不能吃喝。” 韦小宝连声称是,正要退出,九难忽问:“她昨晚为了什么事打你?难道她不知皇帝很喜欢你么?”韦小宝道:“她……她不愿嫁去云南,说是我出的主意。咱们师徒俩对付她母亲,好像小贱人也知道了。”这样轻轻一句谎话,便将公主昨晚打他的缘由,一大半推到了九难身上。 九难点头道:“定是她母亲跟她说过了,以后可得加倍小心。”心想:“那日我在宫中对付假太后,手段甚是狠辣。但那日小宝没露面,难道竟给假太后看出了端倪,以致命她女儿下手报复?” 一行人缓缓向西南而行。每日晚上,公主都悄悄叫韦小宝去陪伴。韦小宝初时还怕师父和天地会同伴知觉,但少年人初识男女之事,一个娇媚万状的公主缠上身来,那肯割舍不顾?便算是正人君子,也未必把持得定,何况他离“正人君子”四字十万八千里。起初几日还偷偷摸摸,到后来竟在公主房中整晚停宿,白天是赐婚使,晚上便是驸马爷了。众宫女太监一来畏惧公主,二来韦小宝大批银子不断赏赐下来,又有谁说半句闲话? 那晚阿珂扭脱公主手足关节,公主自然要问韦小宝这个“师姊”是谁。韦小宝花言巧语一番,公主性子粗疏,又正在情浓之际,便也不问了。 两个少年男女乍识情味,好得便如蜜里调油一般。公主收拾起刁蛮脾气,自居奴才,一见他进房,便跪下迎接,“桂贝勒,桂驸马”的叫不住口。当日方怡骗韦小宝去神龙岛,海船之中,只不过神态亲昵,言语温柔,便已迷得他六神无主,这一会真个销魂,自是更加颠倒。两人只盼这一条路永远走不到头。阿珂杂在宫女队里,韦小宝白天设法去讨好勾搭,每次都给她厉声呼斥,拔拳便打,只得讪讪离去。 这一日来到长沙,陆高轩从神龙岛飞马赶来相会,带了洪教主口谕,说道教主得到两部经书甚是喜悦,嘉奖白龙使办事忠心,精明能干,实是本教大大功臣,特赐“豹胎易筋丸”的解药。韦小宝这些日子来胡天胡帝,早忘了身中剧毒,听他如此说,却也欢喜,当下和陆高轩及胖头陀一起服了解药。胖陆二人躬身道谢,说道全仗白龙使建此大功,二人才得同蒙教主恩赐灵药,除去身上大患。 陆高轩又道:“教主和夫人传谕白龙使,余下六部经书,尚须继续寻访。白龙使若能再建奇功,教主不吝重赏。”韦小宝道:“那自然是要努力的。教主和夫人恩重如山,咱们粉身碎骨,也难报答。”胖陆二人齐声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白龙使永享清福,寿比南山。”韦小宝微笑不语,心道:“清福有什么好享?日日像眼下这般永享艳福,寿比南山才有点儿道理。” 注: 郑成功生子郑经等十人。郑经于康熙元年继位为明延平郡王,生子克……克塽等八人。最年长克……庶出,是陈永华之婿,后为监国世子,为祖母董夫人害死。次子克塽为冯锡范之婿。郑克塽继位时年仅十二岁,本书因故事情节所需,加大了年纪,与史实稍有出入。 第三十回 镇将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轻剽 韦小宝和公主只盼到云南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但路途虽遥,行得虽慢,终于也有到达的一日。 贵州省是吴三桂的辖地,在贵州罗甸驻有重兵。建宁公主一行刚入贵州省境,吴三桂便已派出兵马,前来迎接。 将到云南时,吴应熊出省来迎,见到韦小宝时称谢不绝。按照朝礼,在成亲之前,他与公主不能相见。 其时公主正和韦小宝好得如胶似漆,听得吴应熊到来,登时柳眉倒竖,大发脾气。当晚公主对韦小宝说,怎生想个法子,把吴应熊送去见阎王,便可和他做长久夫妻。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假驸马不妨在晚上偷偷摸摸的做做,真驸马却万万做不得。公主见他皱眉沉吟,怒道:“怎么不作声了?要送吴应熊这小子去见阎王,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想出来的主意。”韦小宝道:“送是一定要送的,只不过咱们得等个机会,这才下手,可不能让人起了疑心。”公主道:“好,暂且听你的。总而言之,我是跟定了你,我决不跟这小子同床。你如不送他去见阎王,咱们什么事都抖了出来。我跟吴三桂说,你强奸我。就算皇帝哥哥再宠你,只怕吴三桂也会将你斩成了十七廿八块。你就先见到了阎王老子,算是替吴应熊做先行官罢!” 韦小宝大怒,挥手便是一记耳光,喝道:“胡说八道,我几时强奸你了?”公主嘻嘻而笑,说道:“你没强奸吗?这就快强奸了!”伸臂搂住了他,柔声道:“你这狠心短命的小冤家,下手这么重,也不怕人家痛吗?” 这一日将到昆明,只听得队中吹起号角,一名军官报道:“平西王来迎公主鸾驾。” 韦小宝纵马上前,只见一队队士兵铠甲鲜明,骑着高头大马,驰到眼前,一齐下马,排列两旁。丝竹声中,数百名身穿红袍的少年手执旌旗,引着一名将军来到军前。一名赞礼官高声叫道:“奴才平西亲王吴三桂,参见建宁公主殿下。” 韦小宝仔细打量吴三桂,见他身躯雄伟,一张紫膛脸,须发白多黑少,年纪虽老,仍步履矫健,高视阔步的走来。韦小宝心道:“普天下人人都提到这老乌龟的名头,却原来是这等模样。”韦小宝见他走到公主车前,跪倒磕头,站在一旁,心中先道:“老乌龟吴三桂免礼。”待他叩拜已毕,才道:“平西亲王免礼。” 吴三桂站起身来,走到韦小宝身边笑道:“这位便是勇擒鳌拜、天下扬名的韦爵爷?”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不敢。卑职韦小宝,参见王爷。”吴三桂哈哈大笑,握住他手,说道:“韦爵爷大仁大义,小王久仰英名,便请免了这些虚礼俗套。小王父子今后全仗韦爵爷维持。如蒙不弃,咱们一切就像自己家人一般便是。” 韦小宝听他说话中带着扬州口音,倒有三分欢喜,心道:“辣块妈妈,你跟我可是老乡哪。”说道:“这个却不敢当,卑职岂敢高攀?”话中也加了几分扬州口音。吴三桂笑道:“韦爵爷是扬州人吗?”韦小宝道:“正是。”吴三桂笑道:“那就更加好了。小王寄籍辽东,原籍扬州高邮。咱们真正是一家人哪。”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原来你是高邮咸鸭蛋。扬州出了你这个大汉奸,老子可倒足了大霉啦。” 吴三桂和韦小宝并辔而行,在前开道,导引公主进城。昆明城中百姓听得公主下嫁平西王世子,街道旁早就挤得人山人海,竞来瞧热闹。城中挂灯结彩,到处都是牌楼、喜幛,一路上锣鼓鞭炮震天价响。韦小宝和吴三桂并骑进城,见人人躬身迎接,大为得意。但转念又想:“这般如花似玉的公主,又骚又嗲,平白地给了吴应熊这小子做老婆,老子还千里迢迢的给他送亲,臭小子的艳福也忒好了些。”又感愤愤不平。 吴三桂迎导公主到昆明城西安阜园暂住。那是明朝黔国公沐家的故居,本就崇楼高阁,极尽园亭之胜,吴三桂得到公主下嫁的讯息后,更大兴土木,修建得焕然一新。吴三桂父子隔着帘帷向公主请安之后,这才陪同韦小宝来到平西王府。 那平西王府在五华山,原是明永历帝的故宫,广袤数里,吴三桂入居之后,连年来不断增添楼台馆阁。这时巍阁雕墙,红亭碧沼,和皇宫内院也已相差无几。 厅上早已摆设盛筵,平西王麾下文武百官俱来相陪。钦差大臣韦小宝自然坐了首席。 酒过三巡,韦小宝笑道:“王爷,在北京时,常听人说你要造反……”吴三桂立时面色铁青,百官也均变色,只听他续道:“……今日来到王府,才知那些人都是胡说八道。”吴三桂神色稍宁,道:“韦爵爷明鉴,卑鄙小人的妒忌诬陷,决不可信。”韦小宝道:“是啊,我想你要造反,也不过是想做皇帝。可是皇上的宫殿没你华丽,衣服没你漂亮。皇上的饭食向来是我一手经办,惭愧得紧,也没你王府的美味。你做平西王可比皇上舒服得多哪,又何必去做皇帝?待我回到北京,就跟皇上说,平西王是决计不反的,就是请你做皇帝,您老人家也万万不干。” 一时之间,大厅上一片寂静,百官停杯不饮,怔怔的听着他不伦不类的一番说话,心下都怦怦乱跳。吴三桂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寻思:“听他这么说,皇帝果然早已疑我心有反意。”只得哈哈的干笑几声,说道:“皇上英明仁孝,励精图治,实是自古贤皇所不及。”韦小宝道:“是啊,鸟生鱼汤,甘拜下风。” 吴三桂又是一怔,隔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尧舜禹汤”,说道:“微臣仰慕皇上俭德,本来也不敢起居奢华,只不过圣恩浩荡,公主来归,我们不敢简慢,只好尽心竭力,侍奉公主和韦爵爷。待得婚事一过,便要大大节省了。”心想这小子回去北京,跟皇帝说我这里穷奢极欲,皇帝定然生气,总得设法塞住他嘴巴才好。 那知韦小宝摇头道:“还是花差花差、乱花一气的开心。你做到王爷,有钱不使,又做什么王爷?你如嫌金银太多,耽心一时花不完,我跟你帮忙使使,有何不可?哈哈!”他这句话一说,吴三桂登时大喜,心头一块大石便即落地,心想你肯收钱,那还不容易? 文武百官听他在筵席之上公然开口要钱,人人笑逐颜开,均想这小孩子毕竟容易对付。各人一面饮酒,一面便心中筹划如何送礼行贿。席间原来的尴尬惶恐一扫而空,各人歌颂功德,吹牛拍马,尽欢而散。 吴应熊亲送韦小宝回到安阜园,来到大厅坐定。吴应熊双手奉上一只锦盒,说道:“这里一些零碎银子,请韦爵爷将就着在手边零花。待得大驾北归,父王另有心意,以酬韦爵爷的辛劳。”韦小宝笑道:“那倒不用客气。我出京之时,皇上吩咐我说:‘小桂子,大家说吴三桂是奸臣,你给我亲眼去瞧瞧,到底是忠臣还是奸臣。你可得给我瞧得仔细些,别走了眼。’我说:‘皇上万安,奴才睁大了眼睛,从头至尾的瞧个明白。’哈哈,小王爷,是忠是奸,还不是凭一张嘴巴说么?” 吴应熊不禁暗自生气:“你大清的江山,都是我爹爹一手给你打下的。大事已定之后,却忘恩负义,来查问我父子是忠是奸,这样看来,公主下嫁,也未必安着什么好心。”说道:“我父子忠心耿耿为皇上办事,做狗做马,也报答不了皇上的恩德。” 韦小宝架起了腿,说道:“是啊,我也知你是最忠心不过的。皇上倘若信不过你,也不会招你做妹夫了。小王爷,你一做皇帝的妹夫,连升八级,可真快得很哪。”吴应熊道:“那是皇上天恩浩荡。韦爵爷维持周旋,我也感激不尽。”韦小宝心道:“我给一只小乌龟你做做,不知你是不是也感激不尽?” 送了吴应熊出去,打开锦盒一看,里面是十扎银票,每扎四十张,每张五百两,共是二十万两银子。韦小宝又惊又喜,心想:“他出手可阔绰得很哪,二十万两银子,只是给零星花用。老子倘若要大笔花用,岂不是要一百万、二百万?” 次日吴应熊来请钦差大臣赐婚使赴校场阅兵。韦小宝和吴三桂并肩站在阅兵台上。平西王属下的两名都统率领数十名佐领,顶盔披甲,下马在台前行礼。随即一队队兵马在台下操演。藩兵过尽后,是新编的五营忠勇兵、五营义勇兵,每一营由一名总兵统带,排阵操演,果然是兵强马壮,训练精熟。 第394章 鹿鼎记(144) 韦小宝虽全然不懂军事,但见兵将雄壮,一队队的老是过不完,向吴三桂道:“王爷,今日我可真服了你啦。我是骁骑营都统,我们骁骑营是皇上的亲军,说来惭愧,倘若跟你部下的忠勇营、义勇营当真交手,骁骑营非大败亏输、落荒而逃不可。” 吴三桂甚是得意,笑道:“韦爵爷夸奖,愧不敢当。小王是行伍出身,训练士卒,原是本份的事儿。” 只听得号炮响声,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韦小宝吃了一惊,双膝一软,一屁股坐倒椅中,登时面如土色。 吴三桂心下暗笑:“你只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小小弄臣,仗着花言巧语,哄得小皇帝的欢心,除此之外,又有屁用?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居然晋封子爵,做到骁骑营都统、钦差大臣,可见小皇帝莫名其妙,只会任用亲信。”他本来就没把康熙瞧在眼里,这时见了韦小宝这等脓包模样,更暗暗欢喜,料想朝廷无人,不足为虑。 阅兵已毕,韦小宝取出皇帝的圣谕,交给吴三桂,说道:“这是皇上的圣谕,王爷给大伙儿读读罢。”吴三桂跪下接过,说道:“是皇上的圣谕,还是请钦差宣读。”韦小宝笑道:“它认得我,我可不认得它。我瞎字不识,怎生读法?” 吴三桂一笑,捧着圣谕,向着众兵将大声宣读。他声音清朗,中气充沛,一句句远远传了出去。广场上数万兵将屈膝跪倒,鸦雀无声的聆听。圣谕中嘉奖平西亲王功高勋重,勤劳王事,镇守边陲,抚定蛮夷,属下诸将士卒俱有辛绩,各升职一级,赏赐有差。 待圣谕读完,吴三桂向北磕头,叫道:“恭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兵将一齐叫道:“恭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韦小宝事先有备,倒没吃惊,但数万兵将如此惊天动地的喊了出来,却也令他心旌摇动,站立不稳。 回到平西王府,吴三桂便跟他商量公主的吉期,韦小宝皱起眉头,甚是不快。 吴三桂道:“下月初四是黄道吉日,婚嫁喜事,大吉大利。韦爵爷瞧这日子可好?” 韦小宝心想:“公主一嫁了给吴应熊,我这假驸马便做不成了。”说道:“这似乎太局促些了罢?公主下嫁,非同小可,王爷,你可得一切准备周到才是。不瞒你说,这位公主很得太后和皇上宠幸,有什么事马虎了,咱们做奴才的可不大方便。”吴三桂一凛,心想:“你故意刁难,还不是在勒索贿赂?”笑道:“是,是。全仗韦爵爷照顾,有什么不到之处,请你吩咐指点,我们自当尽力办理。初四倘若太急促,那么下月十六也是极好的日子,跟公主和小儿的八字全不冲克,百无禁忌。” 韦小宝道:“好罢!我去请示公主,瞧她怎么说。” 回到安阜园,已有云南的许多官员等候传见,韦小宝收了礼物,随口敷衍几句,打发他们走了。想起来到云南之后,结义兄长杨溢之却未见过,便差人去告知吴应熊,请杨溢之过来一见。 杨溢之没来,吴应熊却亲自来见,说道:“韦爵爷,父王派了杨溢之出外公干未回,不能来伺候爵爷。”韦小宝好生失望,问道:“不知他去了何处?几时可以回来?”吴应熊脸色微变,说道:“他……他去了西藏,路途遥远,这一次……韦爵爷恐怕见他不着了。”韦小宝见他似有支吾之意,心想:“他说话不尽不实,在捣什么鬼?”问道:“不知杨兄去西藏办什么要事?去了多久?”吴应熊道:“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西藏的喇嘛差人送了礼来,父王便命杨溢之送回礼去。还是前几天走的。”韦小宝道:“这可不巧得很了。” 送走吴应熊后,越想越觉这件事中间有些古怪,他们明知自己跟杨溢之交情甚好,自己来到云南,正好派杨溢之陪伴接待,怎么迟不走,早不走,自己刚到云南,吴三桂便派了杨溢之出门,倒似故意不让他跟自己相见。当下叫了赵齐贤和张康年二人来,命他们去和吴三桂父子的侍卫喝酒赌钱,设法打探杨溢之的消息。 这晚他和公主相见,说起完婚之期已定了下月十六。公主柳眉倒竖,怒道:“我限你在婚期之前,送吴应熊这小子亲眼去见阎王,否则我在拜堂之时大叫大嚷,说什么也不行礼。”韦小宝心情本已不佳,听她这么说,更怒火上冲,一跺脚便出了房门。公主抢上拉住他手,给他重重一甩,出房去了。公主大哭大叫,他只当没听见。 坐下半晌,甚感无聊,叫了十几名侍卫来掷骰赌钱,这才心情畅快。赌到半夜,赵齐贤和张康年走进房来。韦小宝拿起一把骰子,还没掷下去,见到二人,笑道:“现下是霉庄,要下注乘早。”赵齐贤道:“副总管吩咐的事,属下查到了些消息。”韦小宝道:“好!”骰子掷下,翻牌吃了天门,赔了上门下门,拉了二人的手来到厢房,问道:“怎么?” 赵齐贤道:“回副总管的话:那杨溢之果然没去西藏,原来是犯了事,给平西王关起来了。”韦小宝皱眉道:“犯了什么事?”赵齐贤道:“属下跟王府的卫士喝酒,说起识得这个姓杨的,想请他来一起喝酒赌钱。一名卫士说:‘找杨溢之吗?得去黑坎子。’我问他黑坎子在那里。旁的卫士骂他胡说八道,爱说笑话,叫我别信他的。” 韦小宝沉吟道:“黑坎子?”赵齐贤道:“我们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跟他们喝了一会子酒,就分了手。回到这里,向人一问,原来黑坎子是大监的所在,才知杨溢之是给平西王关了。到底犯了什么事,我怕引起疑心,没敢多问。”韦小宝问:“黑坎子在什么地方?”赵齐贤道:“在五华宫西南约莫五里地。” 韦小宝点头道:“是了,两位大哥辛苦,你们到外面玩玩去罢,代我做庄。”赵张二人大喜,迳去赌钱。二人知道代他做庄,输了算他的,赢了有红分,那是大大有好处的差使。 韦小宝闷闷不乐,寻思:“杨大哥定是犯了大事,否则吴应熊不会骗我,说派他去了西藏。若非大罪,他爷儿俩定会冲着我的面子,放了他出来。吴应熊已撒了谎,我若再去说情,他们一定死赖到底,多半还会立刻杀了他,毁尸灭迹,从此死无对证。要救他出来,只有硬干。吴三桂就算生气,老子也不怕他,谅他也不敢跟我翻脸。” 当下把李力世、樊纲、风际中、高彦超、钱老本、玄贞道人、徐天川等天地会群雄请来,告知此事,筹商如何救人。李力世道:“韦香主,这件事咱们干了!能救得出这位杨大哥,那是最好。就算救不出,吴三桂知道你向他动手,必定以为你是奉了皇帝之命。不是将他吓个半死,便逼得他早日造反。” 韦小宝道:“正是如此,就怕他立刻造反,咱们一古脑儿给他抓了起来,大伙儿在黑坎子大监狱里赌钱,那可不妙了。”玄贞道人道:“一见情势不对,大家快马加鞭就是。”韦小宝道:“你们去设法救人,我把吴应熊这小子请了来,扣在这里,做个抵押,教吴三桂不敢胡来。”钱老本道:“韦香主这着棋极是高明。咱们明天先去察看了黑坎子的地势,然后扮着吴三桂的手下亲随,冲进监狱去提人。” 次日午后,韦小宝命人去请吴应熊来赴宴,商议婚事。安阜园大厅中丝竹齐奏、酒肉纷呈之际,天地会群雄已穿起平西王府亲随的服色,闯入了黑坎子大监。韦小宝吩咐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前后严密把守,监视吴应熊带来的卫队。他和吴应熊一面饮酒,一面观赏戏班子做戏。这时所演的是一出昆曲〈钟馗嫁妹〉,五个小鬼翻筋斗、钻台子,演出诸般武功,甚是热闹。韦小宝看得连连叫好,吩咐赏银子。 正热闹间,有人走到他身后,悄悄拉了拉他衣袖。韦小宝回头一看,却是高彦超,见他缓缓点头,知已得手,心中大喜,向吴应熊道:“小王爷,你请宽坐,我要去撒一泡尿。”吴应熊心道:“这小流氓,说话如此粗俗。”笑道:“爵爷请便。” 韦小宝来到后堂,见天地会群雄一个不少,喜道:“很好,很好,众兄弟都没损伤,人救出来了吗?”但见各人脸色郑重,料想另有别情。高彦超恨恨的道:“吴三桂这奸贼下手好毒!”韦小宝道:“怎么?” 高彦超和徐天川转身出去,抬进毡毯裹着的一个人来。但见毡毯上尽是鲜血,韦小宝一惊之下,抢上前去,见毡毯中裹着的正是杨溢之。 但见他双目紧闭,脸上更无半分血色,韦小宝叫道:“杨大哥,是我兄弟救你来了。”杨溢之微微点头,也不知是否听见。韦小宝道:“大哥,你受了伤么?”徐天川轻轻揭开毡毯。韦小宝一声惊呼,退后两步,身子一晃,险些摔倒,钱老本伸手扶住。原来杨溢之双手已给齐腕斩去,双脚齐膝斩去。徐天川低声道:“他舌头也给割去了,眼睛也挖出了。” 眼前这般惨状,韦小宝从所未见,心情激动,登时放声大哭。他和杨溢之本来并没太大交情,只不过言谈投机,但既拜了把子,便存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之心,见到他四肢俱斩的模样,不禁悲愤难当,伸手拔出匕首,叫道:“我去把吴应熊的手脚也都斩了。” 风际中拉住他手臂,说道:“从长计议。”此人说话不多,但言必有中,韦小宝向来对他忌惮三分,当即定了定神,点头道:“风大哥说得对。” 徐天川盖上毡毯,说道:“这件事果然跟咱们有关。吴三桂怪杨大哥跟韦香主相交,又拜了把子,说他背叛旧主,贪图富贵,投靠朝廷,因此整治得他死不死、活不活,好让他手下的将领,没一个敢起反叛之心。” 韦小宝垂泪道:“吴三桂他祖宗十八代都是死乌龟!杨大哥跟我拜把子,又没背叛他。这大汉奸自己存心不良,瞎起疑心。杨大哥这等模样,便是这大汉奸造反的明证。就算杨大哥真的投靠朝廷,又有什么不对了?” 钱老本道:“正是。韦香主把杨大哥带去北京,向小皇帝告上一状。” 韦小宝问徐天川:“吴三桂下这毒手,是为了怪杨大哥跟我结交,徐三哥怎么得知?” 徐天川转身出外,提进一个人来,重重往地下一掷。这人身穿七品官服色,白白胖胖,爬在地下,一动不动。徐天川道:“韦香主,这个家伙,你是久闻大名了,却从没见过,他便是卢一峰。” 韦小宝冷笑道:“啊哈,原来是卢老兄,你在北京城里大胆放肆,后来给吴应熊打断了狗腿,怎么又在这里了?”卢一峰吓得只说:“是,是,小人不敢!” 徐天川道:“当真是冤家路窄,这家伙原来是黑坎子大监的典狱官。他便是变了灰,老子也认他得出,我们扮了吴三桂的亲随去监狱提人,这家伙神气活现,又说要公事,又说要平西王的手谕。他妈的,他自己这条狗命,便是平西王的手谕。” 韦小宝点头道:“那倒巧得很,遇上这家伙,救人便容易了。”料想群雄将刀子架在他头颈里,兵不血刃,便提了人出来,“八臂猿猴”反正手臂多,顺手牵羊,将他也抓了来。 徐天川道:“杨大哥得罪吴三桂的事,就是他老兄向我告的密。” 卢一峰听到“告密”二字,忙道:“是……是你老人家……你老人家逼我说的,我……我可万万不敢泄漏平西亲王的机密。” 韦小宝一脚踢去,登时踢下了他三颗门牙,说道:“我去稳住吴应熊,防他起疑,各位仔细盘问这家伙,他如不说,也把他两只手、两只脚割下来便是。”卢一峰满口鲜血,忙道:“我说,我说。”他知这伙人行事无法无天,想起杨溢之的惨状,险些便欲晕去。 韦小宝走到杨溢之身前,又叫:“杨大哥!” 杨溢之听到叫声,想要坐起,上身一抬,终于又向后摔倒。群雄见到他的惨状,都感愤慨。此人为汉奸做走狗,本来也不值得如何可惜,然而吴三桂父子对自己忠心部属竟也下此毒手,心肠之狠毒,可想而知。 韦小宝拭干了眼泪,定了定神,回到厅上,哈哈大笑,说道:“当真有趣。”只见席前鸦雀无声,锣鼓丝竹全停,韦小宝心感诧异:“怎么不演戏了?”席前的戏子站着呆呆不动,一见韦小宝到来,锣鼓响起,扮演〈钟馗嫁妹〉的众戏子又都演了起来。原来他一进内,吴应熊就吩咐停演,直等他回来,这才接演下去,好让他中间不致漏看一段。 韦小宝向吴应熊致歉,说道公主听说额驸在此饮酒,叫了他进去,细问额驸平日爱穿什么衣服,爱吃什么食物,问了许久,累得他在厅上久候。吴应熊大喜,连说不妨。 吴应熊辞去后,韦小宝回到厢房中,不见天地会群雄,一问之下,原来又都出去了,心下奇怪,不知他们又去干什么。直等到深夜,群雄才归,却又捉了一个人来。 原来徐天川逼问卢一峰,得知吴三桂所以如此折磨杨溢之,一来固是疑心他和韦小宝拜了把子,有背叛吴藩之意,同时警告部属不得模仿;二来却还和蒙古王子葛尔丹有关。这葛尔丹和吴三桂近年来交往亲热,不断的互送礼物,最近他又派了使者,携带礼物到昆明来。这使者名叫罕帖摩,跟吴三桂长谈了数日,不知如何,竟给杨溢之得悉了内情,似乎向吴三桂进言,致触其怒。卢一峰官卑职小,不知其详,只从吴三桂卫士的口中听得了几句,在天地会群雄拷打之下,不敢隐瞒,尽其所知的都说了出来。 群雄一商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假扮吴三桂的亲随,又去将那蒙古使者罕帖摩捉了来。 韦小宝在少林寺中曾见过葛尔丹,这人骄傲横蛮,曾令部属向他发射金镖,若不是有宝衣护身,早已命丧镖下,心想他的使者也决非好人,眼见那罕帖摩约莫五十来岁年纪,颏下一部淡黄胡子,目光闪烁不定,显然颇为狡狯。 第395章 鹿鼎记(145) 韦小宝道:“领他去瞧瞧杨大哥。要全身都瞧清楚!”高彦超答应了,推着他去邻房。只听得罕帖摩一声大叫,语音中充满了恐惧,自是见到杨溢之的模样后吓得魂不附体。高彦超带了他回来,但见他脸上已无血色,身子不断的发抖。 韦小宝道:“刚才那人你见到了?”罕帖摩点点头。韦小宝道:“我有话问那人,他回答时不尽不实,说了几句谎话。我向来有个规矩,有谁跟我说一句谎,我割他一条腿,说两句谎,割两条腿,这人说了几句谎啊?”高彦超道:“说了七句。”韦小宝摇头道:“唉,这人说谎太多,只好将他两只手、两条腿、两颗眼珠子、一条舌头,一古脑儿都报销啦。”拔了匕首出来,俯身轻轻一划,已将一条木凳腿儿割了下来,拿在手中玩弄,笑道:“我这把刀割人手腿,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你要不要试试?” 罕帖摩本是蒙古勇士,但见到杨溢之的惨状,却也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的道:“大人……大人有什么要问,小的……小的……不敢有半句隐……隐瞒。”韦小宝道:“很好。平西亲王要我问你,你跟王爷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其中有什么虚言?”罕帖摩道:“大人明鉴,小的……小的怎敢瞒骗王爷?的的确确并无虚言。”韦小宝摇头道:“王爷可不相信,他说你们蒙古人狡狯得很,说过的话常常不算数,最爱赖帐。” 罕帖摩脸上出现又骄傲、又愤怒之色,说道:“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韦小宝点头道:“不错,说三是三,说四是四。”罕帖摩一怔,他汉话虽说得十分流利,但各种土话成语,却所知有限,不知韦小宝这两句话乃是贫嘴贫舌的取笑,只道另有所指,一时无从答起。 韦小宝脸一沉,问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罕帖摩道:“小的不知。”韦小宝道:“你猜猜看。” 罕帖摩见这安阜园建构宏丽,他自己是平西王府亲随带来的,见韦小宝年纪轻轻,但身穿一品武官服色,黄马褂,头戴红宝石顶子、双眼孔雀翎,乃朝中的显贵大官,赐穿黄马褂,更是特异尊荣。这罕帖摩心思甚是灵活,寻思:“你小小年纪,做到这样的大官,自是靠了父亲的福荫。昆明城中,除了平西亲王之外,又谁能有这般声势?平西王属下的亲随又对你如此恭谨,是了,定是如此。”当下恭恭敬敬的道:“小的有眼无珠,原来大人是平西王的小公子。”他见过吴应熊,眼见韦小宝的服色和吴应熊差不多,便猜到了这条路上去。 韦小宝一愕,骂道:“他妈的,你说什么?”心道:“你说我是大汉奸老乌龟的儿子,老子不成了小汉奸小乌龟?”随即哈哈一笑,说道:“你果然聪明,难怪葛尔丹王子派你来干这等大事。你们王子跟我交情也挺不错的。”说了葛尔丹的相貌服饰,又道:“那日我和你家王子讲论武功,他使的这几下招式,当真了得。”于是便将葛尔丹在少林寺中所使的招式比划了几下。 罕帖摩大喜,当即请了个安,说道:“小王爷跟我家王子是至交好友,大家原来是一家人。”韦小宝道:“你家王子安好?他近来可和昌齐喇嘛在一起吗?”罕帖摩道:“昌齐喇嘛刻下正在我们王府里作客。” 韦小宝点头道:“这就是了。”问道:“有一位爱穿蓝色衫裙的汉人姑娘,名叫阿琪,也在你们王府吗?” 罕帖摩睁大了眼睛,满脸又惊又喜之色,说道:“原来……原来小王爷连这……这件事也知道,果然了……了不起。”韦小宝随口一猜,居然猜中,十分得意,哈哈大笑,道:“你家王子什么也不瞒我,阿琪姑娘是你家王子的相好,她的师妹阿珂姑娘,就是我的相好。咱们还不算是一家人吗?哈哈,哈哈!”两人相对大笑,更无隔阂。 韦小宝道:“父王派我来好好问你,到底你跟父王所说的那番话,是否当真诚心诚意,别无其他阴谋?”罕帖摩道:“小王爷,你跟我家王子这等交情,怎么还会疑心?” 韦小宝道:“父王言道,一个人倘若说谎,第一次说的跟第二次再说,总有一些儿不同。这件事情实在牵涉重大,一个不小心,大家全闹得灰头土脸,狼狈之至,因此要你从头至尾再跟我说一遍,且看两番言语之中,有什么不接榫的地方。罕帖摩老兄,我不是信不过你家王子,不过跟你却是初会,不明白你的为人,因此非得仔细盘问不可,得罪莫怪。” 罕帖摩道:“那是应当的。这件事倘若泄漏了风声,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平西王做事把细,在理之至。请小王爷回禀王爷,咱们四家结盟之后,一起出兵,四分天下。中原江山,准定由王爷独得,其余三家决不眼红,另生变卦。” 韦小宝大吃一惊,心道:“四分天下!却不知是那四家?但如问他,显得我一无所知,不免泄了底。”笑吟吟的道:“这件事我跟你家王子也商量过几次。只是事成之后,这天下如何分法,谈来谈去总是说不拢。这一次你家王子又怎么说?” 罕帖摩道:“我家王子言道,他决不是有心要多占便宜,不过联络罗刹国出兵,却是他殿下……”韦小宝一听到“罗刹国出兵”五字,心中一凛,只听罕帖摩续道:“……是他殿下费了千辛万苦才说成的。罗刹国火器厉害无比,枪炮轰了出来,清兵万难抵挡。只要罗刹国出兵,大事必成。平西王做了中国大皇帝,小王爷就是亲王了。” 罗刹国就是俄罗斯,该国国人黄发碧眼,形貌特异,中国人视之若鬼,“罗刹”是佛经中恶鬼之意,因此当时称之罗刹国。顺治年间,罗刹国的哥萨克骑兵曾和清兵数度交锋,虽每次均为清兵击退,清兵却也损伤甚重。韦小宝不懂军国大事,然在皇宫之中,却也听说过罗刹国兵将残暴凶悍,火器凌厉难当,心想:“乖乖不得了,吴三桂卖国成性,又要去勾结罗刹国了,可得赶紧奏知小皇帝,想法子抵挡罗刹国的枪炮火器。” 罕帖摩见他沉吟不语,脸有不愉之色,问道:“不知小王爷有什么指教?” 韦小宝嗯了几声,念头电转,如何再套他口风,突然想起郑克塽和他哥哥争位,派冯锡范来杀师父陈近南的事,当即站起,满腔愤慨的道:“他妈的,我能有什么指教?父王做了皇帝,将来我哥哥继承皇位,我只做个亲王,又有什么好了?” 罕帖摩恍然大悟,走近他身边,低声道:“我家王子既和小王爷交好,小人回去跟王子说明小王爷这番意思,成了大事之后,我们蒙古和罗刹国,再加上西藏的活佛,三家力保小王爷。那么……那么……小王爷又何必耽心?” 韦小宝心道:“原来四家起兵的四家,是蒙古、西藏、罗刹国,再加上吴三桂。” 当下脸现喜容,说道:“倘若你们三家真的出力,我大权在手,自然重重报答,决忘不了你老兄的好处。”随手从身边抽出四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他,说道:“这个你先拿去零花罢。” 罕帖摩见他出手如此豪阔,大喜过望,当即拜谢,心中本来就有一分半分怀疑的,此刻也消除得干干净净了,料定这位小王爷是要跟他哥哥吴应熊争皇帝做,主子葛尔丹王子和自己正好从中上下其手,大占好处。 韦小宝道:“你家王子说事成之后,天下如何分法?”罕帖摩道:“中原的花花江山,自然都是你吴家的。四川归西藏活佛。天山南北路和内蒙东四盟、西二盟、察哈尔、热河、绥远城便归我们蒙古。”韦小宝道:“这地面可大得很哪!”他本不知这些地方的大小,但听罕帖摩说了许多地名,料想决计不小。 罕帖摩微微一笑,道:“我们蒙古为王爷出的力气,可也大得紧哪。”韦小宝点点头,问道:“那么罗刹国呢?”罕帖摩道:“罗刹国大皇帝说,罗刹国和王爷的辖地,以山海关为界,他们决不踏进关内一步。山海关之外,本来都是满洲的地界,罗刹国只占满洲人的,决不占中国一寸土地。” 韦小宝点头道:“如此说来,倒也算公平。你家王子预定几时起事?”罕帖摩道:“这件大事王爷是主,其余三家只呼应夹攻,自然一切全凭王爷的主意。”韦小宝道:“父王要的的确确知道,我们出兵之后,你们三家如何呼应?” 罕帖摩道:“这一节请王爷不必耽心。王爷大军一出云贵,我们蒙古精兵就从西而东,罗刹国的哥萨克精骑自北而南,两路夹攻北京,西藏活佛的藏兵立刻攻掠川边,而神龙教的奇兵……” 韦小宝“啊”的一声,一拍大腿,说道:“神龙教的事,你……你们也知道了?洪教主他……他怎么说?”听到神龙教竟也和这项大阴谋有关,心下震荡,说话声音也发颤了。 罕帖摩见他神色有异,问道:“神龙教的事,王爷跟小王爷说过吗?” 韦小宝哈哈一笑,说道:“怎么没说过?我跟洪教主、洪夫人长谈过两次,教中五龙使我也都见到了。我只道你们王子不知这件事。” 罕帖摩微微一笑,说道:“神龙教洪教主既受罗刹国大皇帝的敕封,罗刹国一出兵,神龙教自然非响应不可。将来中国所有沿海岛屿,包括台湾和海南岛,那都是神龙教的辖地。再加上福建耿精忠、广东尚可喜、广西孔四贞,大家都会响应的。只须王爷登高一呼,东南西北一齐动手,这天下还不是王爷的吗?”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心中却在暗叫:“糟糕,糟糕!”他毕竟年纪幼小,寻常事情撒几句谎,半点不露破绽,一遇上这军国大事,不禁为小皇帝暗暗担忧,这“妙极,妙极”四字,说来殊无欢愉之意。 罕帖摩甚是精明,瞧出他另有心事,说道:“小王爷跟我家王子交情大非寻常,对小人又这等厚待,小人实是粉身难报。小王爷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明白指点。小人若有得能效劳之处,万死不辞。” 韦小宝道:“我是在想,大家东分一块,西分一块,将来我如做成了皇帝,所管的土地七零八落,那可差劲之至了。” 罕帖摩心想:“原来你耽心这个,倒也有理。”低声道:“小王爷明鉴,待得大功告成之后,耿精忠、尚可喜、孔四贞他们一伙人,一个个都除掉就是。那时候如要我们蒙古出兵相助,自然也义不容辞。” 韦小宝喜道:“多谢,多谢。这一句话,可得给我带到你们王子耳中。你是葛尔丹王子的心腹亲信,你答允过的话,就跟他王子殿下亲口答允一般无异。” 罕帖摩微感为难,但想那是将来之事,眼前不妨胡乱答允,于是一拍胸膛,说道:“小人定为小王爷尽心竭力,决不有负。” 韦小宝又再盘问良久,实在问不出什么了,便道:“你在这里休息,我去回报父王。”低声道:“咱们的说话,你如泄漏了半句,我哥哥非下毒手害死我不可,只怕连父王也救我不得。” 蒙古部族中兄弟争位、自相残杀之事,罕帖摩见得多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当即屈膝跪倒,指天立誓。 韦小宝走出房来,吩咐风际中和徐天川严密看守罕帖摩,然后去看望杨溢之。 推开房门,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杨溢之半截身子已滚在地下,忙抢上前去,见他圆睁双眼,一动不动,已然死去,床上的白被单上写着几个大血字。韦小宝只识得一个“三”字,一个“桂”字,转头问道:“是什么字?”高彦超道:“是‘吴三桂造反卖国’七字。”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杨大哥临死时用断臂写的。”高彦超黯然道:“正是。”韦小宝命高彦超收起,日后呈给康熙作证。 韦小宝召集天地会群雄,将罕帖摩的话说了。 群雄无不愤慨,痛骂吴三桂做了一次汉奸之后,又想做第二次。 玄贞道人咬牙切齿,突然解开衣襟,说道:“各位请看!”只见他胸口有个海碗大的疤痕,皮皱骨凸,极是可怖,左肩上又有一道一尺多长的刀伤。众人和他相交日久,均不知他曾负此重伤,一见之下,无不骇然。玄贞道人道:“这便是罗刹国鬼子的火枪所伤。”韦小宝道:“道长曾和罗刹人交过手?” 玄贞道人神色惨然,说道:“我父亲、伯叔、兄长九人,尽数死于罗刹人之手,贫道出家,也是为此。” 当下略述经过。原来他家祖传做皮货生意,在张家口开设皮货行,是家百年老店。这一年他伯父和父亲带同兄弟子侄,同往塞外收购银狐、紫貂等贵重皮货,途中遇上了罗刹人,觎觊他们的金银货物,出手抢劫。他家皮货行本雇有三名镳师随同保护,但罗刹人火器厉害,开枪轰击,三名镳师登时殒命,父兄伯叔也均死于火枪和马刀之下。玄贞肩头中刀,胸口为火药炸伤,晕倒在血泊之中。罗刹人以为他已死,抢了金银货物便去。玄贞醒转后在山林中挣扎了几个月,这才伤愈。经此一场大祸,家业荡然,皮货行也即倒闭,他心灰意冷之下,出家做了道人。国变后入了天地会,但想起罗刹人火器的凌厉,虽事隔二十余年,半夜里仍时时突发噩梦,大呼惊醒。 李力世道:“罗刹人最厉害的是火器,只要能想法子破了,便不怕他们。”玄贞摇头道:“火器一发,当真如雷轰电闪一般,任你武功再高,那也闪避不及,抵挡不了。” 徐天川道:“罗刹人要跟吴三桂联手,抢夺鞑子的天下,咱们正好袖手旁观,让他们打个天翻地覆。咱们渔翁得利,乘机便可规复大明江山。”玄贞道:“就怕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罗刹人比满洲鞑子更凶狠十倍,他们打垮了满清之后,决不能以山海关为界,定要进关来占我天下。”徐天川道:“难道咱们反去帮满洲鞑子?” 群雄议论纷纷。韦小宝自然决意相助康熙,却也不敢公然说出口来,说道:“以后的事现下不忙定规。咱们劫了杨大哥,捉了罕帖摩和卢一峰,转眼便会给吴三桂知道,那便如何应付?”众人沉吟筹思,有的说立刻跟他翻脸动手,有的说不如连夜逃走。 第396章 鹿鼎记(146) 韦小宝道:“这老乌龟手下兵马众多,打是打他不过的。云贵地方这样大,十天半月之间,也逃不出他手掌。嗯,这样罢,各位把卢一峰这狗官,连同杨大哥的尸体,立刻送回黑坎子大监去。” 群雄一怔,都道:“送回去?”韦小宝道:“正是。咱们只消吓一吓卢一峰这狗贼,我看他多半不敢声张。他如禀报上去,自己脱不了干系。杨大哥反正死了,留着他尸体也是无用。” 群雄江湖上的阅历虽富,对做官人的心性,却远不及韦小宝所知透彻,均觉这一着棋太过行险,这等劫狱擒官的大事,卢一峰岂有不向上司禀报之理?李力世踌躇道:“我瞧卢一峰这狗官胆小之极,只怕……只怕这件大事,不敢不报。” 韦小宝笑道:“倒不是怕他胆小,却怕他愚蠢无用,不会做官。官场之中,有道是‘瞒上不瞒下’,天大的事情,只消遮掩得过去,谁也不会故意把黑锅儿拉到自己头上来。你们把这狗官带来,待我点醒他几句。” 高彦超转身出去,把卢一峰提了来,放在地下。他又挨打,又受惊,早已面无人色。 韦小宝道:“卢老哥,你可辛苦了。”卢一峰颤声道:“不……不敢。”韦小宝道:“卢老哥很够朋友,把平西王的机密大事,一五一十的都跟我们说了,丝毫没有隐瞒。好罢,交情还交情,我们就放你回去。老哥泄漏了平西王机密的事,我们也决不跟人提起。江湖上好汉子,说话一是一,二是二。你老哥倘若自己喜欢张扬出去,要公然跟平西王作对,那是你自己的事了,哈哈,哈哈!” 卢一峰全身发抖,道:“小……小人便有天……天大的胆子,也……也是不敢。” 韦小宝道:“很好,众位兄弟,你们护送卢大人回衙门办事。那个囚犯的尸身,也给送回去,免得上头查问起来,卢大人难以交代。” 群雄齐声答应。卢一峰又惊又喜,又是胡涂,给群雄拥了出去。此后数日,天地会群雄提心吊胆,唯恐卢一峰向吴三桂禀报,平西王麾下大队人马向安阜园杀将进来,但居然一无动静,也不知吴三桂老奸巨猾,要待谋定而后动,还是韦香主所料不错,卢一峰果然不敢举报。群雄心下均感不安,连日聚议。 韦小宝道:“这样罢,我去拜访吴三桂,探探他口风。”徐天川道:“就怕他扣留了韦香主,不放你回来,那就糟了。”韦小宝笑道:“咱们都在他掌握之中,老乌龟如要捉我,我就算不去见他,那也逃不了。”点了骁骑营官兵和御前侍卫,到平西王府来。 吴三桂亲自出迎,笑吟吟的携着韦小宝的手,和他一起走进府里,说道:“韦爵爷有什么意思,传了小儿去吩咐不就成了?怎敢劳动你大驾?”韦小宝道:“啊哟,王爷可说得太客气了。小将官卑职小,跟额驸差着老大一截。王爷这么说,可折杀小将了。” 吴三桂笑道:“韦爵爷是皇上身边最宠幸的爱将,前程远大,无可限量,将来就算到这王府中来做王爷,那也毫不希奇。” 韦小宝吓了一跳,不由得脸上变色,停步说道:“王爷这句话可不大对了。” 吴三桂笑道:“怎么不对?韦爵爷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已贵为骁骑营都统、御前侍卫副总管、钦差大臣,爵位封到子爵。从子爵到伯爵、侯爵、公爵、王爵,再到亲王,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年的事而已,哈哈,哈哈!” 韦小宝摇头道:“王爷,小将这次出京,皇上曾说:‘你叫吴三桂好好做官,将来这个平西亲王,就是我妹婿吴应熊的;吴应熊死后,这亲王就是我外甥的;外甥死了,就是我外甥的儿子的。总而言之,这平西亲王,让吴家一直做下去罢。’王爷,皇上这番话,可说得恳切之至哪。” 吴三桂心中一喜,道:“皇上真的这样说了?”韦小宝道:“那还能骗你么?不过皇上吩咐,这番话可不忙跟你说,要我仔细瞧瞧,倘若王爷果然是位大大的忠臣呢,这些话就跟你说了,否则的话,嘿嘿,岂不是变成万岁爷说话不算数?皇帝金口,说过了的话决不能反悔,那个一言既出,死马难追!” 吴三桂哼了一声,道:“韦爵爷今日跟我说这番话,那么当我是忠臣了?”韦小宝道:“可不是么?王爷若不是忠臣,天下也就没谁是忠臣了。所以哪,倘若韦小宝将来真有那一天,能如王爷金口,也封到什么征东王、扫北王、定南王,可是在这里云南的平西王府,哈哈,我一辈子是客人,永远挨不到做主人的份儿。”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向内走去。吴三桂给他一番言语说得十分高兴,拉着他手,说道:“来,来,到我内书房坐坐。”穿过两处庭园,来到内书房中。 这间屋子虽说是书房,房中却挂满了刀枪剑戟,并没什么书架书本,居中一张太师椅,上铺虎皮。寻常虎皮必是黄章黑纹,这一张虎皮却是白章黑纹,甚为奇特。 韦小宝道:“啊哟,王爷,这张白老虎皮,那可名贵得紧了。小将在皇宫之中,可也从来没见过,今日大开眼界了。” 吴三桂大是得意,说道:“这是当年我镇守山海关时,在宁远附近打猎打到的。这种白老虎叫做‘驺虞’,极是少见,得到的大吉大利。”韦小宝道:“王爷天天在这白老虎皮上坐一坐,升官发财,永远没尽头,啧啧啧,当真了不起!” 只见虎皮椅旁有两座大理石屏风,都有五六尺高,石上山水木石,便如是画出来一般。一座屏风上有一山峰,山峰上似乎有只黄莺,水边则有一虎,顾盼生姿。韦小宝赞道:“这两座屏风,那也是大大的宝物了。我在皇宫之中可也没见过。王爷,我听人说,老天爷生就这种图画,落在谁的手里,这是有兆头的。”吴三桂微笑道:“这两座屏风,不知有什么兆头?”韦小宝道:“依小将看哪,这高高在上的是只小黄莺儿,只会叽叽喳喳的叫,没什么用,下面却是一只大老虎,威风凛凛,厉害得很。这只大老虎,自然是王爷了。” 吴三桂心中一乐,随即心想:“他说这只小黄莺儿站在高处,只会叽叽喳喳的叫,不管什么用,说的岂不就是小皇帝?他这几句话,是试我来么?”问道:“这只小黄莺儿,不知指的又是什么?”韦小宝笑道:“王爷以为是什么?”吴三桂摇头道:“我不知道,要请韦爵爷指教。” 韦小宝微微一笑,指着另一座屏风,道:“这里有山有水,那是万里江山了,哈哈,好兆头,好兆头!” 吴三桂心中怦怦乱跳,待要相问,终究不敢,一时之间,只觉唇干舌燥。韦小宝一瞥眼间,忽见书桌上放着一部经书,正是他见之已熟的《四十二章经》,不过是蓝绸封皮,登时心中怦的一跳,寻思:“这第八部经书,果然是在老乌龟这里,妙极,妙极!”当下眼角儿再也不向经书瞥去,瞧着墙上的刀枪,笑道:“王爷,你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书房中也摆满了兵器。不瞒你说,小将一字不识,一听到‘书房’两字,头就大了,想不到你这书房却这等高明,当真佩服之至。” 吴三桂哈哈大笑,说道:“这些兵器,每一件都有来历。小王挂在这里,也只是念旧之意。”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王爷当年东扫西荡,南征北战,立下天大汗马功劳,这些兵器,想来都是王爷阵上用过的?”吴三桂微笑道:“正是。本藩一生大小数百战,出死入生,这个王位,那是拚命拚来的。”言下之意,似是说可不像你这小娃娃,只不过得到皇帝宠幸,就能升官封爵。韦小宝点头称是,问道:“当年王爷镇守山海关,不知用的是那一件兵器?立的是那一件大功?” 吴三桂倏地变色,镇守山海关,乃是与满洲人打仗,立的功劳越大,杀的满洲人越多,韦小宝问这句话,那显是讥刺他做了汉奸,登时双手微微发抖,忍不住便要发作。韦小宝又道:“听说明朝的永历皇帝,给王爷从云南一直追到缅甸,终于捉到,给王爷用弓弦绞死……”说着指着墙上的一张长弓,问道:“不知用的是不是这张弓?” 吴三桂当年害死明室永历皇帝,是为了显得决意效忠清朝,更无贰心,内心毕竟深以为耻,此事在王府中谁也不敢提起,不料韦小宝竟当面直揭他的疮疤,一时胸中狂怒不可抑制,厉声道:“韦爵爷今日一再出言讥刺,不知是什么用意?” 韦小宝愕然道:“没有啊!小将怎敢讥刺王爷?小将在北京之时,听得宫中朝中大家都说,王爷连明朝的皇帝也绞死了,对我大清可忠心得紧哪。听说王爷绞死永历皇帝之时,是亲自下的手,弓弦吱吱吱的绞紧,永历皇帝唉唉唉的呻吟,王爷就哈哈大笑。很好,很好,忠心得很哪!” 吴三桂霍地站起,握紧了拳头,随即转念:“谅这小小孩童,能有多大胆子,竟敢冲撞于我?定是小昏君授意于他,命他试我;又或是朝中对头,有意指使他出言相激,好抓住我的把柄。”他老奸巨猾,立即收起怒色,笑吟吟的道:“本藩汗马功劳什么的,都不值一提,倒是对皇上忠心耿耿,才算是我的一点长处。小兄弟,你想做征东王、扫北王,可得学一学老哥哥这一份对皇上的忠心。” 韦小宝道:“是,是!那是非学不可的!就可惜小将晚生了几十年,明朝的皇帝都给王爷杀光了,倒叫小将没下手的地方。”吴三桂肚里暗骂:“总有一日,教你落在我手中,将你千刀万剐!”笑道:“韦爵爷要立功,何愁没机会。”韦小宝笑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好了!” 吴三桂心中一凛,问道:“那为什么?”韦小宝道:“有人造反,皇上派我出征,小将就学王爷一般,拚命厮杀一番,拿住反贼,就可裂土封疆了。”吴三桂正色道:“韦兄弟,这种言语是乱说不得的。方今圣天子在位,海内归心,人人拥戴,又有谁会造反?”韦小宝道:“依王爷说,是没有人造反的?” 吴三桂又是一怔,说道:“若说一定没人造反,自也未必尽然。前明余逆,或是各地不轨之徒,妄自作乱,只怕也是有的。”韦小宝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不是圣天子在位,不是海内归心、人人拥戴了?”吴三桂强抑怒气,嘿嘿嘿的干笑了几声,说道:“小兄弟说话有趣得紧。” 原来韦小宝见到书案上的《四十二章经》后,便不断以言语激怒吴三桂,盼他大怒之下,拂袖而出,自己便可乘机盗经。不料吴三桂城府甚深,虽然发作了一下,但随即忍住,竟不中他计。 韦小宝见吴三桂竟不受激,这部经书伸手即可拿到,却始终没机会伸手,当下便即改口,尽说些吴三桂听了十分受用的言语。他嘴里大拍马屁,心下却在急转念头,如何能将经书盗了出去,寻思:“倘若我假传圣旨,说道皇上要这部经书,谅来老乌龟也不敢不献。何况皇上确是要得经书,曾吩咐我来云南时乘机寻访,我要老乌龟缴书,也不算是假传圣旨。就怕老乌龟一口答允,却暗做手脚,就像康亲王那样,另外假造一部西贝货来敷衍皇帝,书中的碎皮就拿不到了。” 一想到假造经书,登时便有了主意,突然低声道:“王爷,皇上有一道密旨。”吴三桂一惊,立即站起,道:“臣吴三桂恭聆圣旨。”韦小宝拉住他手,说道:“不忙,不忙,我先把这前因后果说给你听。”吴三桂道:“是,是。”却不坐下。 韦小宝道:“皇上明知你是大清忠臣,却一再吩咐我来查明你是忠是奸,王爷可知是什么用意?”吴三桂搔了搔头,道:“这个我可就不明白了。” 韦小宝道:“原来皇上有一件大事,要差你去办,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你肯不肯尽力。将建宁公主下嫁给你世子,原是有……有那个……”吴三桂道:“有勉励之意?”韦小宝道:“是了,皇上说过有勉励之意,我学问太差,这句话说不上来了。” 吴三桂道:“皇上有何差遣,老臣自当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但不知皇上吩咐老臣去办什么事。”韦小宝道:“这件事哪,关涉大得很。明天这时候,请王爷在府中等候,小将再来传皇上密旨。”吴三桂道:“是,是。皇上有旨,臣到安阜园来恭接便是。” 韦小宝低声道:“安阜园中耳目众多,还是这里比较稳妥。”说着便即告辞。 吴三桂不知他故弄什么玄虚,恭恭敬敬的将他送了出去。 次日韦小宝依时又来,两人再到内书房中。韦小宝见那部《四十二章经》仍放在桌上,心中大定,说道:“王爷,我说的这件事,关连可大得很,你却千万不能漏了风声,便是上给皇上的奏章之中,也不能提及一字半句。” 吴三桂应道:“是,是,那自然不敢泄漏机密。” 韦小宝低声道:“皇上得到密报,尚可喜和耿精忠要造反!” 吴三桂一听,登时脸色大变。平南王尚可喜镇守广东、靖南王耿精忠镇守福建,和吴三桂合称三藩。三藩共荣共辱,休戚相关。吴三桂阴蓄谋反,原是想和尚耿二藩共谋大举,一听得皇帝说尚耿二藩要造反,自不免十分惊慌,颤声道:“那……那是真的么?” 韦小宝昨日捏造有一道密旨,想吓得吴三桂惊慌失措,以便乘机偷书,但他毕竟年幼,于军国大事所知有限,心想倘若胡言乱语一番,一来吴三桂未必肯信,二来日后揭穿,说不定干系重大,受到康熙责怪;是以决定先回安阜园,和群雄商议之后,次日再来假传圣旨。祁彪清献议诬陷尚耿二藩谋反,好吓吴三桂一大跳,更促成他的谋反。此刻说了出来,果然惊得他手足无措。 韦小宝道:“本来嘛,说三藩要造反的话,皇上日日都听到,全是生安白造,就像沐家后人的诬陷那样,皇上从来不信。”吴三桂道:“是,是。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第397章 鹿鼎记(147) 韦小宝道:“不过这次尚耿二藩的逆谋,皇上却拿到了真凭实据。皇上说道:他二藩反谋未显,暂且不可打草惊蛇,不过要吴藩调集重兵,防守广东、广西边界。一等他二藩起事,要吴藩立刻派兵去广东、福建,将这二名反贼拿了,送到北京,那是一件大大的功劳。” 吴三桂躬身道:“谨领圣旨。尚耿二藩若有不轨异动,老臣立即出兵,擒获二人,献到北京。”韦小宝道:“皇上说道,尚可喜昏庸胡涂,耿精忠是个无用小子,决不是吴藩的对手,只须吴藩肯发兵,不用朝廷出一兵一卒,便能手到擒来。” 吴三桂微微一笑,说道:“请万岁爷望安。老臣在这里操练兵马,不敢稍有怠忽,专候皇上调用。老臣麾下所辖的兵将,每一个都如上三旗亲兵一般,对皇上誓死效忠。” 韦小宝道:“我把王爷这番话照实回奏,皇上听了,一定十分欢喜。”吴三桂心下暗喜:“这么一来,我调兵遣将,小昏君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疑心。” 韦小宝指着墙上所挂的一柄火枪,说道:“王爷,这是西洋人的火器么?”吴三桂道:“正是,这是罗刹国的火枪。当年我大清和罗刹兵在关外开仗时缴获来的,实是十分犀利的兵器。”韦小宝道:“我从来没放过火枪,借给我开一枪,成不成?” 吴三桂微笑道:“自然成!这种火枪是战阵上所用,很能及远,但携带不便。罗刹人另有一种短铳火枪。”走到一只木柜之前,拉开抽屉,捧了一只红木盒子出来。 韦小宝本就站在书桌之旁,一见他转身,也即转身,掀开身上所穿黄马褂,取出马褂内口袋中的一部《四十二章经》,放在书桌上,将桌上原来那部经书放入马褂袋中。 这一调包,手法极是迅捷,别说吴三桂正在转身取枪,便眼睁睁的瞧着他,也让他背脊遮住了难以发觉。八部经书形状一模一样,所别者只书函颜色不同,韦小宝昨晚将一部镶蓝旗的经书封皮拆去了所镶红边,便和正蓝旗的颜色相同,当下掉了这部正蓝旗经书。 只见吴三桂揭开木盒,取出两把长约一尺的短枪来,从枪口中塞入火药,用铁条桩实火药,再放入三颗铁弹,取火刀火石点燃纸媒,将短枪和纸媒都交给韦小宝,说道:“一点药线,铁弹便射了出去。” 韦小宝接了过来,枪口对准窗外的一座假山,吹着纸媒,点燃药线。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响,一股热气扑面,手臂猛烈一震,火枪落地,眼前烟雾弥漫,不由得退了两步。 吴三桂哈哈大笑,说道:“这火枪的力道十分厉害,是不是?”韦小宝手臂震得发麻,骂道:“他妈的,西洋人的玩意当真邪门。”吴三桂笑道:“你瞧那假山!” 韦小宝凝目看去,只见假山已给轰去了小小一角,地下尽是石屑,不由得伸了伸舌头,半晌缩不回来,说道:“这一枪倘若轰在身上,凭你铜筋铁骨也抵挡不住。”俯身拾起短枪,放回盒中。 王府卫士听得枪声,都来窗外张望,见王爷安然无恙,正和韦小宝说话,这才放心。 吴三桂捧起木盒,笑道:“这两把家伙,请韦兄弟拿去玩罢。”韦小宝摇头道:“这是防身利器,王爷厚赐,可不敢当。”吴三桂将盒子塞在他手里,笑道:“咱们自己兄弟,何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 韦小宝道:“这是罗刹人的宝物,今后未必再能得到,小将万万不可收受。”心中却道:“你和罗刹人勾结,这种火器你要多少有多少,自然毫不希罕。”吴三桂笑道:“就是因为难得,才敢送给兄弟。寻常的物事,韦兄弟也不放在眼里。哈哈!” 韦小宝当即谢过收了,笑道:“以后倘若撞到有人想来害我,我取出火枪,砰的就是一枪,轰得他粉身碎骨。小将这条性命,就是王爷所赐的了。”吴三桂拍拍他肩头,笑道:“那也不用说得这么客气。火枪的确很厉害,只不过装火药、上铁弹、打火石、点药线,手续挺麻烦,不像咱们的弓箭,连珠箭发,前后不断。” 韦小宝道:“是啊。倘若洋人的火枪也像弓箭一样,拿起来就能放,咱们中国人还有命吗?大清的花花江山也难保了。”说到这里,嘻嘻一笑,说道:“不过那倒也有一桩好处,我有了这两把枪,武功也不用练了,什么武学高手大宗师,全都不是我对手。” 说了些闲话,韦小宝告辞出府,回到安阜园中,关上了房门,将那部正蓝旗经书的封皮拆开,果然也有许多碎羊皮在内,心想:“八部经书中所藏的地图碎片已全部到手,老子只须花点心思,慢慢拼凑起来,鞑子的宝藏龙脉,龙头龙尾龙心肝,全都在老子手中了。”不过要他花些心思,将这几千片碎羊皮拼成一张图形,想起来就觉头痛,心道:“这件事也不忙干,咱们有的是时候。” 当下缝好了封皮,将碎羊皮与其余碎皮包在一起,贴身藏了,想起大功告成,不禁怡然自得:“小皇帝、老婊子、老乌龟、洪教主、大汉奸,还有我的师父不老不小中尼姑,人人都想得这八部经书,终究还是让我韦小宝得了。哈哈,他们倘若知道了,一个拉我手,一个拉我脚,四下里一扯,非把我五马分尸不可。”这件事想来十分有趣,只可惜跟谁也不能说,没法夸耀一番,未免美中不足。 他架起了腿,哼着扬州妓院中的小曲:“一杯酒,慢慢斟,我问情哥哥,是那里人。扬州,那个地方,二十四条桥,每一条桥头,有个美人,情哥哥,手揽个美人,坐在膝头上,另外那廿三人……”忽然忘了另外那廿三人如何醋海兴波,大闹扬州,忽听得有人轻敲房门,敲三下,停一停,敲了二下,又敲三下,正是天地会的暗号。 韦小宝起身开门,进来的是徐天川和高彦超。他见两人神色郑重,问道:“出了什么事吗?”徐天川道:“听得侍卫们说,王府的卫士东查西问,要寻一个蒙古人,那自是在查罕帖摩了。听口气似乎对咱们很有些怀疑,就只不敢明查而已。韦香主瞧怎么办?” 韦小宝道:“去把这家伙提来,绑住了藏在我床底下,谅吴三桂的手下,也不敢来搜查我屋子。”徐天川道:“就怕韦香主出去之时,大汉奸手下的卫士借个什么因头,硬要进来查看。”韦小宝道:“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进来,当真说僵了,便跟他们动手,难道他们还敢行凶杀人?”徐天川、高彦超点头称是。 忽然钱老本匆匆进来,说道:“大汉奸要放火。”三人都是一惊,齐问:“什么?” 钱老本道:“这几天我在安阜园前后察看,防大汉奸捣鬼。刚才见到西边树林子中有人鬼鬼祟祟,悄悄过去一查,原来有十几个人躲着,带了不少火油硝磺等引火物事。” 韦小宝骂道:“他妈的,大汉奸好大胆子,想烧死公主吗?” 钱老本道:“那倒不是。他们疑心罕帖摩给咱们捉了来,又不敢进园来搜,一起火,大批人马来救火,就可乘机搜查了。”韦小宝点头道:“不错,定是这道鬼计。三位大哥有何高见?”徐天川挥手作个砍头的姿势,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韦小宝一听到“毁尸灭迹”四字,便想:“那是我的拿手好戏,再也容易不过,管教这蒙古大胡子片刻之间便化成一摊黄水。只是这家伙熟知大汉奸跟罗刹国勾结的内情,须得送去让小皇帝亲自审问才好。”说道:“大汉奸造反,这蒙古大胡子是最大的证据。咱们只须将他送到北京,大汉奸就算不反,也要反了。这个罕帖什么的,乃是要沐王府听命于我天地会的法宝。” 如何抢先逼得吴三桂造反,好令沐王府归属奉令,正是群雄心中念念不忘的大事,三人一听此言,悚然动容,齐声称是。徐天川道:“若不是韦香主指点,我们险些误了大事。”心中对这个油腔滑调的少年越来越佩服。 钱老本道:“眼前之事,是怎生应付大汉奸的手下放火搜查,又怎地设法将罕帖摩运出大汉奸的辖地。云贵两省各地关口盘查很紧,离开昆明更加不易。”韦小宝笑道:“钱老板,你一口口茯苓花雕猪也运进皇宫去了,再运一口大肥猪出昆明,岂不成了?” 钱老本笑道:“运肥猪出城,只怕混不过关,不过咱们可以想别的法子。当死尸装在棺材里,这法儿太旧,恐怕也难瞒过。” 韦小宝笑道:“装死人不好,那就让他扮活人。钱老板,你去剃了他的大胡子,给他脸上涂些面粉石膏什么的,改一改相貌,给他穿上骁骑营官兵的衣帽。我点一小队骁骑营军士回北京去,说是公主给皇上请安,将成婚的吉期禀告皇太后和皇上。让这个没了大胡子的大胡子,混在骁骑营队伍之中,点了他的哑穴,令他叫嚷不得。吴三桂的部下,难道还能叫皇上的亲兵一个个自报姓名,才放过关?”三人一齐鼓掌称善,连说妙计。 韦小宝忽然问道:“昆明地方也有妓院罢?”钱老本等三人相互瞧了一眼,均想:“韦香主要去嫖院?”钱老本笑道:“那自然有的。”韦小宝笑道:“咱们请玄贞道长去妓院逛逛,他肯不肯去呀?”钱老本摇头道:“道长是出家人,妓院是不肯去的。韦香主倘若有兴致,属下倒可奉陪。”韦小宝道:“你当然要去。不过玄贞道长高大魁梧,咱们兄弟之中,只有他跟那大胡子身材差不多。” 三人一听,这才明白是要玄贞道人扮那罕帖摩。高彦超笑道:“为了本会的大事,玄贞道长也只有奉命嫖院了。”四人一齐哈哈大笑。 韦小宝道:“你们请道长穿上大胡子的衣服,带齐大胡子的物事,下巴上黏了从大胡子脸上剃下来的、货真价实的黄胡子,其余各位兄弟,仍然穿了平西王府家将的服色,拣一间大妓院去喝酒胡闹,大家抢夺美貌粉头,打起架来,钱老板一刀就将道长杀了……” 钱老本吃了一惊,但随即领会,自然并非真的杀人,笑道:“韦香主此计大妙,玄贞道长跟我争风吃醋之时,还得叽哩咕噜,大说蒙古话。不过须得另行预备好一具尸体。” 韦小宝点头道:“不错。你们出去找找,昆明城里有什么身材跟大胡子差不多的坏人,随便捉一个来杀了,把尸首藏在妓院之旁。钱老板一杀了道长之后,将众妓女轰了出去。道长翻身复活,把大胡子的衣服穿在那尸首之上。” 高彦超笑道:“这具尸首的脸可得剁个稀烂,再将剃下来的那丛黄胡子丢在床底下,好让吴三桂的手下搜了出来,只道是杀人凶手有意隐瞒死者罕帖摩的真相。” 韦小宝笑道:“高大哥想得比我周到。大伙儿拿些银子去,这就逛窑子去罢!这件事好玩得紧,可惜我身材太小,容易露出破绽,不能跟大伙儿一起去。” 第三十一回 罗甸一军深壁垒 滇池千顷沸波涛 韦小宝晚饭过后,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踱到建宁公主房中。 公主早等得心焦,怒道:“怎么到这时候才来?”韦小宝气忿忿的道:“你公公拉住了我说话,口出大逆不道的言语,我跟他争辩了半天。若不是牵记着你,我这时候还在跟他争呢。”公主道:“他说什么了?”韦小宝道:“他说皇上老疑心他是奸臣,心里很不舒服。我说皇上若有疑心,怎会让公主下嫁你的儿子?他说皇上定是不喜欢你,有意坑害你。” 公主大怒,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这老乌龟胡说八道,我去扯下他的胡子来。你叫他快快来见我!” 韦小宝也满脸怒容,骂道:“他奶奶的,当时我就要跟他拚命。我说:皇上最喜欢公主不过。公主又貌美,又聪明,你儿子那一点儿配得上了?我又说:你胆敢说这等话,公主不嫁了,我们明天立刻回北京。像公主这等人才,天下不知有多少人争着要娶她为妻。我心里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我实在想跟老乌龟说:我韦小宝巴不得想娶了公主呢。” 公主登时眉花眼笑,说道:“对,对!你干么不跟他说?小宝,咱们明日就回北京去。我去跟皇帝哥哥说,非嫁了你不可。” 韦小宝摇头道:“老乌龟见我发怒,登时软了下来,说他刚才胡言乱语,不过说笑,千万不可当真,更加不可传进公主的耳里。我说,我姓韦的对皇上和公主最忠心不过,从来不敢有半句话瞒骗皇上和公主。” 公主搂住他脖子,在他脸上轻轻一吻,说道:“我早知你对我十分忠心。” 韦小宝也吻她一下,说道:“老乌龟慌了,险些儿跪下来求我,又送了两把罗刹人的火枪给我,要我一力为他遮掩。”说着取出火枪,装了火药铁弹,让公主向花园中发射。 公主依法开枪,见这火枪一声巨响,便轰断了一根大树枝,伸了伸舌头,说道:“好厉害!” 韦小宝道:“你要一枝,我要一枝,两根火枪本来是一对儿。”公主叹道:“两根火枪一雄一雌,并排睡在这木盒儿里,何等亲热?一分开,两个儿都孤另另的十分凄凉了。我不要,还是你一起收着罢。”说这话时,想到皇帝旨意毕竟不可更改,自己要嫁韦小宝,终究是一句虚话罢啦。 韦小宝搂住了她着意慰抚,在她耳边说些轻薄话儿。公主听到情浓处,不禁双颊晕红,吃吃而笑。韦小宝为她宽衣解带,拉过锦被盖住她赤裸的身子,心想:“怎地大汉奸的手下还不放火?最好他们冲到这里来搜查,撞见了公主赤身裸体,公主便可翻脸发作。” 他坐在床沿,轻轻抚摸公主的脸蛋,竖起了耳朵倾听屋外动静。公主鼻中唔唔作声,昵声道:“我……我这可要睡了。你……你……” 耳听得花园里已打初更,韦小宝正自等得不耐,突然间锣声镗镗响动,有十余人大叫:“走水啦,走水啦!”公主一惊坐起,搂住韦小宝脖子,颤声问道:“走水?”韦小宝怒道:“他妈的,定是老乌龟放火,要烧死你我二人灭口,免得泄漏了他今日的胡话。”公主更加惊慌,问道:“那……那怎么办?” 第398章 鹿鼎记(148) 韦小宝道:“别怕。韦小宝赤胆忠心,就是性命不保,也要保卫我的亲亲好公主平安周全。”轻轻挣脱了她搂抱,走到房门口,如见有人冲来,自己可先得走出公主卧房。 但听得人声鼎沸,四下里呐喊声起:“走水!走水!快去保护公主。”韦小宝往窗外张去,只见花园中十余人快步而来,心想:“大汉奸这些手下人来得好快。他们早就进了安阜园,伏在隐蔽之处,一听得火警,便即现身。”回头对公主道:“公主,没什么大火,你不用怕。老乌龟是来捉奸。” 公主颤声道:“捉……捉什么?”韦小宝道:“他定是疑心你跟我好,想来捉奸。”说着打开了屋门,说道:“你躺在被窝里不用起身,我站在门外。倘若真有火头烧过来,我就背了你逃走。”公主大是感激,说道:“小宝,你……你待我真好。” 韦小宝在屋门外一站,大声叫道:“大家保护公主要紧。”呼喝声中,已有平西王府的家将卫士飞奔而至,叫道:“韦爵爷,园子中失火,世子已亲来保护公主。”只见东北角上两排灯笼,拥着一行人过来,当先一人正是吴应熊。 韦小宝心想:“为了搜查那蒙古大胡子,竟由小汉奸亲自出马带队,可见对大胡子十分看重。勾结蒙古、罗刹国造反之事,定然不假。”只听得吴应熊遥遥叫道:“公主殿下平安吗?”一名卫士叫道:“韦爵爷已在这里守卫。”吴应熊道:“那好极了!韦爵爷,这可辛苦你了,兄弟感激不尽。”韦小宝心道:“我辛苦什么?我搂着公主亲热,好辛苦么?你为此对我感激不尽吗?这倒不用客气了。” 接着韦小宝所统带的御前侍卫、骁骑营佐领等也纷纷赶到。各人深夜从床上惊跳起身,都衣衫不整,有的赤足,有的没穿上衣,模样十分惊惶,大家一听得火警,便想:“倘若烧死了公主,那是杀头的大罪。”是以忙不迭的赶来。 韦小宝吩咐众侍卫官兵分守四周。张康年一扯他衣袖,韦小宝走开了几步。张康年低声道:“韦副总管,这事有诈。”韦小宝道:“怎么?”张康年道:“火警一起,平西王府家将便四面八方跳墙进来,显是早就有备。他们口中大叫救火,却到各间房中搜查,咱们兄弟喝骂阻拦也是无用,已有好几人跟他们打了架。”韦小宝点头道:“吴三桂疑心我们打他的主意,我看他要造反!” 张康年吃了一惊,向吴应熊瞧去,低声道:“当真?”韦小宝道:“让他们搜查好了,不用阻拦。”张康年点点头,悄悄向北京来的官兵传令。 这时园子西南角和东南角都隐隐见到火光,十几架水龙已在浇水,水头却射向天空,一道道白晃晃的水柱,便似大喷泉一般。 韦小宝走到吴应熊身前,说道:“小王爷,你神机妙算,当真令人佩服,当年诸葛亮、刘伯温也不及你的能耐。”吴应熊一怔,道:“韦爵爷取笑了。”韦小宝道:“决非取笑。你定然屈指算到,今晚初更时分,安阜园中要起火,烧死了公主,那可不是玩的,因此预先穿得整整齐齐,守在园子之外,耐心等候。一待火起,一声令下,大伙儿便跳进来救火。哈哈,好本事,好本事!” 吴应熊脸上一红,说道:“倒不是事先料得到,这也是碰巧。今晚我姊夫夏国相请客,兄弟吃酒回来,带领了卫士家将路过此地,正好碰上了园中失火。” 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听说书先生说道:‘诸葛一生惟谨慎’。我说小王爷胜过了诸葛亮,那是一点也不错的。小王爷到姊夫家里喝酒,随身也带了水龙队,果然大有好处,可不是在这儿用上了么?” 吴应熊知他瞧破了自己的布置,脸上又是一红,讪讪的道:“这时候风高物燥,容易起火,还是小心些好的,这叫做有备无患。”韦小宝道:“正是。只可惜小王爷还有一样没见到。”吴应熊道:“倒要请教。”韦小宝道:“下次小王爷去姊夫家喝酒,最好再带一队泥水木匠,挑备砖瓦、木材、石灰、铁钉。”吴应熊问道:“却不知为了何用?”韦小宝道:“万一你姊夫家里失火,水龙队只朝天喷水,不肯救火,你姊夫家不免烧成了白地。小王爷就可立刻下令,叫泥水匠给你姊夫重起高楼。这叫做有备无患啊。” 吴应熊嘿嘿嘿的干笑几声,向身旁卫士道:“韦爵爷查到水龙队办事不力,你去将正副队长抓了起来,回头打断了他们狗腿子。”那卫士奉命而去。 韦小宝问道:“小王爷,你将水龙队正副队长的狗腿子打断之后,再升他们什么官?”吴应熊一怔,道:“韦爵爷,这句话我可又不明白了。”韦小宝道:“我可也不明白了。我想,嘿,小王爷只好在黑坎子再起两座大监狱,派这两个给打断了腿的正副队长去当典狱官。” 吴应熊脸上变色,心想:“你这小子好厉害,卢一峰当黑坎子监狱典狱官,你竟也知道了。”当下假作不明其意,笑道:“韦爵爷真会说笑话,难怪皇上这么喜欢你。”打定主意:“回头就命人去杀了卢一峰,给这小子来个死无对证。” 不久平西王府家将卫士纷纷回报,火势并未延烧,已渐渐小了下来。韦小宝细听各人言语,并未察觉打何暗语,但见吴应熊每听一人回报,脸上总微有不愉之色,显是得知尚未查到罕帖摩,不知他们使何暗语。留神察看众家将的神情,亦无所见。忽见一名家将又奔来禀报,说道火头突然转大,似向这边延烧,最好请公主启驾,以防惊动。吴应熊点了点头。 韦小宝站在一旁,似乎漫不在意,其实却在留神他的神色举止,只见吴应熊眼光下垂,射向那家将右腿。韦小宝顺着他眼光瞧去,见那家将右手拇指食指搭成一圈,贴于大腿旁。韦小宝登时恍然:“原来两根手指搭成一圈,便是说没找到罕帖摩。说话中却无暗号。” 吴应熊道:“韦爵爷,火头既向这边烧来,咱们还是请公主移驾罢,倘若惊吓了公主殿下,那可罪该万死。” 韦小宝知道平西王府家将到处找不着罕帖摩,园中只剩下公主的卧房一处未搜,他们一不做、二不休,连公主卧房也要搜上一搜,不由得心头火起,一时童心大盛,提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圈,在吴应熊脸前晃了几晃。 这个记号一打,吴应熊固然大吃一惊,他手下众家将也都神色大变。吴应熊颤声问道:“韦……韦爵爷,这……这是什么意思?”韦小宝笑道:“难道这个记号的意思你也不懂?”吴应熊定了定神,说道:“这记号,这记号,嗯,我明白了,这是铜钱,韦爵爷是说要银子铜钱,公主才能移驾。”韦小宝心道:“小汉奸的脑筋倒也动得好快。”当下笑笑不答。吴应熊笑道:“铜钱银子的事,咱们是自己兄弟,自然一切好商量。” 韦小宝道:“小王爷如此慷慨大方,我这里代众位兄弟多谢了。小王爷,请公主移驾的事,你自己去办罢。”笑了笑道:“你们是夫妻,一切好商量。深更半夜的,小将可不便闯进公主房里去。”心想:“就让你自己去看个明白,那蒙古大胡子是不是躲在房里。” 吴应熊微一踌躇,点了点头,推开屋门,走进外堂,在房门外朗声道:“臣吴应熊在此督率人众救火,保护公主。现下火头向这边延烧,请公主移驾,以策万全。”隔了一会,只听得房内一个娇柔的声音“嗯”的一声。吴应熊心想:“你我虽未成婚,但我是额驸,名份早定,此刻事急,我进你房来,也不算越礼。罕帖摩的事不查个明白,终究不妥。除我之外,旁人也不能进你房来。”当即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韦小宝和百余名御前侍卫、骁骑营将官、平西王府家将都候在屋外。过了良久,始终不闻房中有何动静。 又过一会,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边嘴角,均含笑意,大家心中所想的全是同一回事:“这对未婚夫妻从未见过面,忽在公主闺房中相会,情况定极香艳。不知两人要说些什么话?小王爷会不会将公主搂在怀里,抱上一抱?亲上一亲?”只有韦小宝心中大有醋意,虽知吴应熊志在搜查罕帖摩,这当儿未必会有心情和公主亲热,但公主这骚货什么事都做得出,吴应熊远比自己高大英俊,公主自行去跟吴应熊亲热,那也难说得很。 突然之间,听得公主尖声叫道:“大胆无礼!你……你……不可这样,快出去。”屋外众人相顾而嘻,均想:“小王爷忍不住动手了。”只听得公主又叫:“你……你不能,不能脱我衣衫,我不脱!你剥我裤子,那成什么样子?滚出去!啊哟,救命,救命!这人强奸我哪!他强奸我,救命,救命!” 众人忍不住好笑,均觉吴应熊太过猴急,忒也大胆,虽然公主终究是他妻子,怎可尚未成婚,便即胡来?有几名武将终于笑出声来。御前侍卫等都瞧着韦小宝,候他眼色行事,是否要保护公主,心中均想:“吴应熊这小子强奸公主,虽然无礼,但毕竟是他们夫妻间的私事。我们做奴才的妄加干预,定然自讨没趣。” 韦小宝心中却怦怦乱跳:“这小汉奸为人精明,怎地如此胡闹?难道他……他真想加害公主吗?”当即大声叫道:“小王爷,请你快快出来,不可得罪了公主。” 公主突然大叫:“救命!”声音凄厉之极。韦小宝大吃一惊,手一挥,叫道:“闹出大事来啦!”抢步入屋。几名御前侍卫和王府家将跟了进去。 只见寝室房门敞开,公主缩在床角,身上罩了锦被,一双雪白的大腿露在被外,双臂裸露,显然全身没穿衣衫。吴应熊衣裤皆脱,赤条条的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下身全是鲜血,右手中握着一柄短刀。众人见了这等情状,都惊得呆了。王府家将忙去察看吴应熊的死活,一探鼻息,尚有呼吸,心脏也尚在跳动,却是晕了过去。 公主哭叫:“这人……这人对我无礼……他是谁?韦爵爷,快快抓了他去杀了。”韦小宝道:“他便是额驸吴应熊。”公主叫道:“不是的,不是的。他剥光了我衣裤,自己又脱了衣衫,他要强奸我……这恶徒,快把他杀了!”一众御前侍卫均感愤怒,自己奉皇命差遣,保护公主,公主是今上御妹,金枝玉叶的贵体,却受吴应熊这小子如此侮辱,每人都可说是有亏职守。王府家将却个个神色尴尬,内心有愧。其中数人精明能干,心想事已至此,倘能在公主房中查到罕帖摩,或能对公主反咬一口,至少也有些强辞夺理的余地,当下假装手忙脚乱的救护吴应熊,其实眼光四射,连床底也瞧到了,却那里有罕帖摩的影踪? 突然之间,一名王府家将叫了起来:“世子……世子的下身……下身……”吴应熊下身鲜血淋漓,众人都已看到,初时还道是他对公主无礼之故,这时听那人一叫,都向他下身瞧去,只见鲜血还在不住涌出,显是受了伤。众家将都惊慌起来,身边携有刀伤药的,忙取出给他敷上。 韦小宝喝道:“吴应熊对公主无礼,犯大不敬重罪,先扣押了起来,奏明皇上治罪。”众侍卫齐声答应,上前将他拉起。 王府家将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吴应熊确是对公主无礼,绝难抵赖,听韦小宝这样说,只有暗叫:“糟糕,糟糕!”谁也不敢稍有抗拒之心。一名家将躬身说道:“韦爵爷开恩。世子受了伤,请韦爵爷准许世子回府医治。我们王爷必感大德。世子确是万分不是,还请公主宽宏大量,韦爵爷多多担待。” 韦小宝板起了脸,说道:“这等大罪,我们可不敢欺瞒皇上,有谁担待得起?有话到外面去说,大伙儿拥在公主卧房之中,算什么样子?那有这等规矩?” 众家将喏喏连声,扶着吴应熊退出,众侍卫也都退出,只剩下公主和韦小宝二人。 公主忽地微笑,向韦小宝招招手。韦小宝走到床前,公主搂住他肩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阉割了他。”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你……你什么?”公主在他耳中吹了一口气,低声笑道:“我用火枪指住他,逼他脱光衣服,然后用枪柄在他脑袋上重击一记,打得他晕了过去,再割了他的讨厌东西。从今而后,他只能做我太监,不能做我丈夫了。” 韦小宝又好笑,又吃惊,说道:“你大胆胡闹,这祸可闯得不小。”公主道:“闯什么祸了?我这可是一心一意为着你。我就算嫁了他,也只是假夫妻,总而言之,不会让你戴绿帽做乌龟。” 韦小宝心下念头急转,只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出于意外,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公主又道:“强奸无礼什么都是假的。不过我大叫大嚷,你们在外面都听见了,是不是?”韦小宝点点头。公主微笑道:“这样一来,咱们还怕他什么?就算吴三桂生气,也知道是自己儿子不好。”韦小宝唉声叹气,道:“倘若他给你一刀割死了,那可如何是好?”公主道:“怎么会割死?咱们宫里几千名太监,那一个给割死了?” 韦小宝道:“好,你一口咬定是他强奸你,拿了刀子逼你。你拚命抗拒,伸手推他。他手里拿着刀子,又脱光了衣服,就这样一推一挥,自己割了去。” 公主埋首锦被,吃吃而笑,低声道:“对啦,就这样说,是他自己割了的。自己割自己,又怪得谁了?” 韦小宝回到屋外,将吴应熊持刀强逼、公主竭力抗拒、挣扎之中吴应熊自行阉割之事,低声向众侍卫说了。众人无不失惊而笑,都说吴应熊色胆包天,自遭报应。有几名吴应熊的家将留着探听动静,在旁偷听到后,都脸有愧色。 第399章 鹿鼎记(149) 安阜园中闹了这等大事出来,王府家将迅即扑灭火头,飞报吴三桂,一面急传大夫给吴应熊治伤。御前侍卫将吴应熊受伤的原因立即传了开去,连王府家将也均众口一词,都说全因世子对公主无礼而起。各人不免加油添酱,有的说听到世子如何强脱公主衣衫,怎样自己脱光衣裤;有的说世子如何手持短刀,强行威迫。至于世子如何惨遭阉割,各人更说得活龙活现,世子怎样用刀子架在公主颈中,公主怎样挣扎阻挡,怎样推动世子手臂,一刀挥过,就此糟糕。种种情状,皆似亲眼目睹一般。说者口沫横飞,连说带比;听众目瞪口呆,不住点头。 过得小半个时辰,吴三桂得到急报,飞骑到来,立即在公主屋外磕头谢罪,气急败坏的连称:“罪该万死!” 韦小宝站在一旁,愁形于色,说道:“王爷请起,小将给你进去探探公主的口气。”吴三桂从怀中掏出一把翡翠珠玉,塞在他手里,说道:“韦兄弟,小王匆匆赶来,没带银票,这些珠宝,请你分赏给各位侍卫兄弟。公主面前,务请美言。” 韦小宝将珠宝塞还他手中,说道:“王爷望安,小将只要能出得到力气的,决计尽力而为,暂且不领王爷的赏赐。这件事实在太大,小将自上到下,个个是杀头的罪名,只盼不要满门抄斩就好了。唉,这位公主性子高傲,她是三贞九烈、娇生惯养的黄花闺女,便是太后和皇上也容让她三分,世子实在……实在太大胆了些。”吴三桂道:“是,是。韦兄弟在公主跟前说得了话,千万拜托。” 韦小宝点点头,脸色郑重,走到公主屋门前,朗声说道:“启禀公主:平西王爷亲来谢罪,请公主念他是有功老臣,从宽发落。” 吴三桂低声道:“是,是!老臣在这里磕头,请公主从宽发落。” 过了半晌,公主房中并无应声,韦小宝又说了一遍,忽听得砰的一声,似是一张凳子倒地。韦小宝和吴三桂相顾惊疑。只听得一名宫女叫了起来:“公主,公主,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 吴三桂吓得脸都白了,心想:“公主倘若自尽而死,虽然眼下诸事尚未齐备,也只有立刻举兵起事了。逼死公主的罪名,却如何担当得起?” 但听房中几名宫女哭声大作。一名宫女匆匆走出,哭道:“韦……韦爵爷,公主殿下悬梁自尽,你……你快来救……救……” 韦小宝踌躇道:“公主的寝殿,我们做奴才的可不便进去。” 吴三桂轻轻推他背心,说道:“事急从权,快救公主要紧。”转头对家将道:“快传大夫。”说着又在韦小宝背上推了一把。 韦小宝抢步进房,只见公主躺在床上,七八名宫女围着哭叫。韦小宝道:“我有内功,救得活公主。”众宫女让在一旁。只见公主双目紧闭,呼吸低微,头颈里果然勒起了一条红印,梁上悬着一截绳索,另有一截放在床头,一张凳子翻倒在地,韦小宝心下暗笑:“做得好戏!这骚公主倒也不是一味胡闹的草包。”抢到床边,伸指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弹,又在她上唇人中重重一捏。 公主嘤的一声,缓缓睁眼,有气没力的说道:“我……我不想活了。” 韦小宝道:“公主,你是万金之体,一切看开些。平西王在外边磕头请罪。”公主哭道:“你……你叫他将这坏人快快杀了。”韦小宝以身子挡住了众宫女的眼光,伸手入被,在她腰里捏了一把。公主就想笑了出来,强行忍住,伸指甲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戳,大声哭道:“我不想活了,我……我今后怎么做人?” 吴三桂在屋外隐隐约约听得公主的哭叫之声,得悉她自杀未遂,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听她哭叫“今后怎么做人”,心想:“这事也真难怪她着恼。小俩口子动枪动刀也罢了,别的地方什么不好割,偏偏倒霉,一刀正好割中那里。应熊日后就算治好,公主一辈子也是守活寡了。眼前只有尽力掩饰,别张扬出去。” 过了半晌,韦小宝从屋里出来,不住摇头。吴三桂忙抢上一步,低声问道:“公主怎么说?”韦小宝道:“人是救过来了。只是公主性子刚强,说什么也劝不听,定要寻死觅活。我已吩咐宫女,务须好好侍候公主,半步不可离开。王爷,我耽心她服毒。”吴三桂脸色一变,点头道:“是,是。这可须得小心提防。” 韦小宝低声道:“王爷,公主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小将是皇上差来保护公主的,这条小命那也决计不保的了。到那时候,王爷你可得给我安排一条后路。”吴三桂一凛,问道:“什么后路?”韦小宝道:“这句话现下不能说,只盼公主平安无事,大家都好。不过性命是她的,她当真要死,阻得她三四天,阻不了十天半月。小将有一番私心,只盼公主早早嫁到你王府之中,小将就少了一大半干系啦。” 吴三桂心头一喜,说道:“那么咱们赶快办理喜事,这是小儿胡闹闯出来的祸,韦兄弟一力维持,小王已感激不尽,决不能再加重韦兄弟肩上的担子。”压低嗓子问道:“只不知公主还肯……还肯下嫁么?”心想:“我儿子已成废人,只盼公主年幼识浅,不明白男女之事,刚才这么一刀,她未必知道斩在何处,胡里胡涂的嫁了过来,木已成舟,已无话可说,说不定她还以为天下男子都是这样的。” 韦小宝低声道:“公主年轻,这种事情是不懂的,她是尊贵之人,也说不出口。” 吴三桂大喜,心想:“英雄所见略同。”随即转念:“他妈的,这小子是什么英雄了,居然跟我相提并论?”说道:“是,是。咱们就是这么办。刚才的事,咱们也不是胆敢隐瞒皇上。不过万岁爷日理万机,忧心国事,已忙碌之极,咱们做奴才的忠君爱国,可不能再多让皇上操心。太后和皇上钟爱公主,听到这种事情,只怕要不快活。韦兄弟,咱们做官的要诀,是报喜不报忧。” 韦小宝一拍胸膛,又弹了弹自己帽子,慨然道:“小将今后全仗王爷栽培提拔,这件事自当拚了小命,凭着王爷吩咐办理。”吴三桂连连称谢。韦小宝道:“不过今晚之事,见到的人多,若有旁人泄漏出去,可跟小将没干系。” 吴三桂道:“这个自然。”心中已在筹划,待韦小宝等一行回京之时,先派兵掘断云贵之间的要道,说是山洪暴发,冲坏道路,教韦小宝不得不改道去广西,那时再点一支兵马,假扮强盗,到广西境内埋伏,一古脑儿的将他们尽数杀了。广西是孙延庆的辖地,他妻子孔四贞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太后收了她为干女儿,封为和硕格格,朝廷甚是宠幸。治境不靖、盗贼戕杀钦差的大罪名,就由孔四贞去担当罢。 韦小宝虽然机灵,究不及吴三桂老谋深算,见他心有所思,只道他还在耽心此事泄漏于外,笑道:“王爷放心,小将尽力约束属下,命他们不得随口乱说。” 吴三桂道:“韦兄弟今日帮了我这个大忙,那不是金银珠宝酬谢得了的。不过韦兄弟统带的官兵不少,要塞住他们的嘴巴,总得让小王尽些心意,回头就差人送过来。”韦小宝道:“这就多谢了。只不知世子伤势怎样,咱们去瞧瞧,只盼伤得不重才好。” 吴三桂和他同去探视。那大夫皱眉道:“世子性命是不碍的,不过……不过……”吴三桂点头道:“性命不碍就好。”生怕韦小宝要扣押儿子,吩咐家将立即送世子回府养伤,亲自绊住了韦小宝,防有变卦,直至吴应熊出了安阜园,身在平西王家将拥卫之下,这才告辞。 韦小宝心想:“小汉奸醒转之后,定要说明真相,但那有什么用?谁信得过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平白无端的会将丈夫阉了?就是大汉奸自己,也决计不信,多半还会狠狠将儿子痛骂一顿。”又想:“公主这一嫁出,回北京之时,我一路上可有机会向阿珂大下功夫了。” 回到住处,徐天川、玄贞等早已得讯,无不抚掌称快。韦小宝也不向他们说明实情,问起嫖院之事,群雄说道依计行事,一切顺利。韦小宝心想:今晚发生了这件大事,倘若立即派兵回京,大汉奸必定疑心我是派人去向皇上禀告,还是待事定之后,再送这蒙古大胡子出去。 忙乱了一夜,群雄正要退出,忽然御前侍卫赵齐贤匆匆走到门外,说道:“启禀副总管:平西王遇刺!” 韦小宝大吃一惊,忙问:“刺死了吗?刺客是谁?”他不想让赵齐贤见到天地会群雄深夜在他房中聚会,当即走到门外,又问:“大汉……大……平西王死了么?” 赵齐贤道:“没死,听说受伤也不重。刺客当场逮住,原来……原来是公主身边的宫女。”韦小宝又是一惊,连问:“是公主身边的宫女?那一个宫女?为什么要行刺平西王?”赵齐贤道:“详情不知。属下一得平西王遇刺的讯息,即刻赶来禀报。”韦小宝道:“快去查明回报。” 赵齐贤答应了,刚回身走出几步,只见张康年快步走来,说道:“启禀副总管:行刺平西王的宫女,名叫王可儿。”韦小宝身子一晃,几欲晕倒,颤声道:“她……她……为什么?”他早知阿珂假扮宫女时,化名为王可儿。 张康年道:“平西王已将她带回府中,说是要亲自审问,到底是何人指使。”韦小宝一听得心上人受逮,脑中一片混乱,再也想不出主意。张康年道:“大家都说,又有谁主使她了?这王可儿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定是她忠于公主,眼见公主受辱自尽,心下不忿,因此要为公主出气报仇。” 韦小宝在一团漆黑之中,陡然见到一线光明,忙道:“对,对,定是如此。这样一个美貌小姑娘,跟平西王有什么怨仇?咱们就是要行刺平西王,也决不会派个小姑娘去。” 赵齐贤和张康年互望一眼,均想:“韦副总管说话有些乱了,咱们怎会派人去行刺平西王?”张康年道:“想来平西王也不会疑心到别人头上。这件事张扬开来,谁都没好处。他多半派人悄悄将这宫女杀了,就此了事。”韦小宝颤声道:“杀不得,杀不得!他如杀了,老子跟他拚命,跟这老乌龟大汉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赵张二人又对望一眼,心下起疑:“难道是韦副总管恼怒公主受辱,派这宫女行刺?”二人垂手站立,不敢接口。 韦小宝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张康年见他犹如神不守舍,焦急万状,安慰他道:“韦副总管,这事当真闹将出来,告到皇上跟前,追究罪魁祸首,那也是吴三桂父子的不是。强奸公主,那还了得?何况吴三桂又没死,就算他查明了指使之人,咱们给他抵死不认,他也无可奈何。” 韦小宝摇头苦笑,说道:“的的确确,不是我指使她的。咱们自己兄弟,难道还用得着相瞒?”赵齐贤和张康年登时放心,同时长长舒了口气。赵齐贤道:“那就好办了,咱们蒙头大睡,诈作不知,也就是了。” 韦小宝道:“不行。两位大哥,请你们辛苦一趟,拿我的名帖去见平西王,说道王可儿冲撞了王爷,十分不该,我很恼怒,但这是公主的贴身宫女,请王爷将这妞儿交给你们带来,由我禀明公主,重重责打,给王爷出气。”赵张二人答应了自去,都觉未免多此一举,由吴三桂将这宫女悄悄杀了,神不知,鬼不觉,大家太平无事。 韦小宝匆匆来到九难房外,推门而进,见她在床上打坐,刚行功完毕,说道:“师父,你知道师姊……师姊的……的事吗?”九难问道:“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韦小宝道:“师……师姊她……她去行刺大汉奸,却给……给逮住了。”九难眼中光芒一闪,问道:“可刺死了没有?”韦小宝道:“没有。可是……可是师姊给他捉去了。” 九难哼了一声,脸有失望之色,冷冷的道:“不中用的东西。” 韦小宝微觉奇怪,心想:“她是你徒儿,她给大汉奸捉了去,你却毫不在乎。”转念一想,登时明白,说道:“师父,你有搭救师姊的法子,是不是?”九难瞪了他一眼,摇头道:“没有。这不中用的东西!” 韦小宝一路之上,眼见师父对这师姊冷冷淡淡的,并不如何疼爱,远不及待自己好。可是师父不喜欢她,我韦小宝却喜欢得要命,急道:“大汉奸要杀了她的,只怕现下已打得她死去活来,说是要……要查明指使之人。” 九难冷冷的道:“是我指使的。大汉奸有本事,让他来拿我便了。” 九难指使徒儿去行刺吴三桂,韦小宝听了倒毫不诧异。她是前明崇祯皇帝的公主,大明江山送在吴三桂手里,对此人自然恨之切骨,而她自己,也就曾在五台山上行刺过康熙。可是阿珂武功平平,吴三桂身边高手卫士极多,就算行刺得手,也难以脱逃,师父指使她去办这件事,岂不是明明要她去送命?韦小宝心中疑团甚多,却也不敢直言相询,说道:“师姊决不会招出师父来的。”九难道:“是吗?”说着闭上了眼。 韦小宝不敢再问,走出房外。料想赵张两人向吴三桂要人,不会这么快就能回来,在厅上踱来踱去,眼见天色渐明,接连差了三批侍卫去打探消息,一直不见回报。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点了一队骁骑营军士,亲自率领了,向平西王府行去,开到离王府三里处的法慧寺中扎下,又差侍卫飞马去探。 过了一顿饭时分,只听得蹄声急促,张康年快马驰来,向韦小宝禀报:“属下和赵齐贤奉副总管之命去见平西王。王爷一直没接见。赵齐贤还在王府门房中相候。”韦小宝又急又怒,顿足骂道:“他妈的,吴三桂好大架子!”张康年道:“他是威镇一方的王爷,天下除了皇上,便是他大。他不见我们小小侍卫,那也平常得紧。”韦小宝怒道:“我亲自去见他,你们都跟我来!” 韦小宝回头吩咐一名骁骑营的佐领:“把我们的队伍都调过来,在吴三桂这狗窝子外候命。”那佐领接令而去。 第400章 鹿鼎记(150) 张康年等众人听了,均有惊惧之色,瞧韦小宝气急败坏的模样,简直便是要跟吴三桂火拚;可是平西王麾下兵马众多,从北京护送公主来滇的只两千多官兵,倘若动手,只怕不到半个时辰,就给杀得干干净净。张康年道:“韦副总管,你是钦差大臣,奉皇上之命来到昆明,有什么事跟他好好商量,平西王不能不卖你的面子。以属下之见,不妨慢慢的来。” 韦小宝怒道:“他妈的,吴三桂什么东西?咱们倘若慢慢的来,他把我老……把那王可儿杀了,谁能救得活她?” 张康年见他疾言厉色,不敢再说,心想:“杀一个宫女,又有什么大不了?她又不是你亲妹子,用得着这么大动阵仗?” 韦小宝连叫:“带马,带马!”翻身上马,纵马疾驰,来到平西王府前。 王府的门公侍卫见是钦差大臣,忙迎入大厅,快步入内禀报。 夏国相和马宝两名总兵双双出迎。夏国相是吴三桂的女婿,位居十总兵之首,向韦小宝行过礼后,说道:“韦爵爷,王爷遇刺的讯息,想来你已得知了。王爷受伤不轻,不能亲自迎接,还请恕罪。”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王爷受了伤?不是说没受伤吗?”夏国相脸有忧色,低声道:“王爷胸口给刺客刺了一剑,伤口有三四寸深……”韦小宝失惊道:“啊哟,这可糟了。”夏国相皱起眉头,说道:“王爷这番能……能不能脱险,眼前还难说得很。我们怕动摇了人心,因此没泄漏,只说并没受伤。韦爵爷是自己人,自然不能相瞒。”韦小宝道:“我去探望王爷。”夏马二人对望一眼。夏国相道:“小人带路。” 来到吴三桂的卧房,夏国相道:“岳父,韦爵爷探您老人家来啦。”听得吴三桂在帐中呻吟了几声,并不答应。夏国相揭起帐子,只见吴三桂皱眉咬牙,正自强忍痛苦,床褥被盖上都溅满了鲜血,胸口绑上了绷带,带中仍不断渗出血水。床边站着两名大夫,都愁眉深锁。 韦小宝没料到吴三桂受伤如此沉重,原来的满腔怒气,刹那间化为乌有,不由得大为耽心。吴三桂是死是活,他本也不放在心上,但此人若伤重而死,要救阿珂是更加难了,低声问道:“王爷,你伤口痛得厉害么?” 吴三桂“呵呵”的叫了几声,双目瞪视,全无光采。夏国相又道:“岳父,是韦爵爷来探望你老人家。”吴三桂“唉唷,唉唷”的叫将起来,说道:“我……我不成啦。你们……你们快去把应熊……应熊这小畜生杀了,都……都是他害……害死我的……”夏国相不敢答应,轻轻放下了帐子,和韦小宝走出房外。 夏国相一出房门,便双手遮面,哭道:“韦爵爷,王爷……王爷是不成的了。他老人家一生为国尽忠,却落得如此下场,当真……当真是皇天不佑善心人了。” 韦小宝心道:“为国尽个屁忠!皇天不佑大汉奸,那是天经地义。”说道:“夏总兵,我看王爷虽然伤重,却一定死不了。”夏国相道:“谢天谢地,但愿如爵爷金口。却不知何以见得?”韦小宝道:“我会看相。王爷的相,贵不可言。他将来做的官儿,比今日还要大上百倍。这一次决不会死的。” 吴三桂贵为亲王,云贵两省军民政务全由他一人统辖,爵位已至顶峰,官职也已到了极点,要再大一级也大不了。韦小宝说他将来做的官儿比今日还要大上百倍,除了做皇帝之外,还有什么官比平西王大上百倍?夏国相一听,脸色大变,说道:“皇恩浩荡,我们王爷的爵禄已到极顶,再升是不能升了。只盼如韦爵爷金口,他老人家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韦小宝见了他的神色,心想:“吴三桂要造反,你十九早已知道了,否则为什么我一说他要高升百倍,你就吓成这个样子?我索性再吓他一吓。”说道:“夏总兵尽管放心,我看你的相,那也是贵不可言,日后还得请你多多提拔,多多栽培。” 夏国相请了个安,恭恭敬敬的道:“钦差大人言重了。大人奖勉有加,小将自当忠君报国,不敢负了钦差大人的期许。” 韦小宝笑道:“嘿嘿,好好的干!你们世子做了额驸,便官封少保,兼太子太保。就是当年岳飞岳爷爷,朱仙镇大破金兵,杀得金兀术屁滚尿流,也不过是官封少保。一做公主的丈夫,就能有这般好处。夏总兵,好好的干!”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出。 夏国相吓得手心中全是冷汗,心道:“听这小子的说话,竟是指明我岳父要做皇帝。难道……难道这事竟走漏了风声?还是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满口胡说八道?” 韦小宝满口胡言,意在先吓他个心神不定,以便探问真相,走到回廊之中,站定了脚步,问道:“行刺王爷的刺客,可逮到了?到底是什么人?是谁指使的?是前明余孽?还是沐王府的人?” 夏国相道:“刺客是个女子,名叫王可儿,有人胡说……说她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小将就是不信,多半是冒充。钦差大人明见,小将拜服之至,这人只怕是沐家派来的。” 韦小宝蓦地一惊,暗叫:“不好!他们不敢得罪公主,诬指阿珂是沐王府的人,便能胡乱处死了。这可糟糕之极。”说道:“王可儿?公主有个贴身宫女,就叫王可儿。公主喜欢她得紧,片刻不能离身。这女子可是十七八岁年纪,身材苗条,容貌十分美丽的?” 夏国相微一迟疑,说道:“小将一心挂念王爷的伤势,没去留意刺客。这女子若不是冒充宫女,便是名同人不同。钦差大人请想,这位姓王的宫女既深得公主宠爱,平素受公主教导,定然知书识礼,温柔和顺,那有行刺王爷之理?这决计不是。” 他越是坚称刺客绝非公主的宫女,韦小宝越是心惊,颤声问道:“你们已……已杀了她么?”夏国相道:“那倒没有,要等王爷痊愈,亲自详加审问,查明背后指使之人。”韦小宝心中略宽,说道:“你带我去瞧瞧这个刺客,是真宫女还是假宫女,我一看便知。”夏国相道:“这可不敢劳动钦差大人的大驾。这刺客决计不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外面谣言很多,大人不必理会。” 韦小宝脸色一沉,道:“王爷遇刺,伤势很重,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两短三长,那可谁也脱不了干系。本人回到北京,皇上自然要仔仔细细的问上一番,刺客是什么人?何人指使?我如不亲眼瞧个清清楚楚,皇上问起来,又怎么往上回?难道你叫我胡说一通吗?这欺君之罪,我自然担当不起。夏总兵,嘿嘿,只怕你也担当不起哪。” 他一抬出皇帝的大帽子,夏国相再也不敢违抗,连声答应:“是,是。”却不移步。 韦小宝脸色不愉,说道:“夏总兵老是推三阻四,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古怪?你想要掉枪花,摆圈套,却也不妨拿出来瞧瞧,看我姓韦的是否对付得了。”他因心上人遭擒,眼见凶多吉少,焦急之下,说话竟不留丝毫余地,官场中的虚伪面目,全都撕下来了。 夏国相急道:“小将怎敢向钦差大人掉枪花?不过……不过这中间实在有个难处。” 韦小宝冷冷的道:“是吗?”夏国相道:“不瞒钦差大人说,我们王爷向来御下很严,小将是他老人家女婿,王爷对待小将加倍严厉,以防下属背后说他老人家不公。” 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你这女婿,是不好做得很了。王爷的王妃听说叫做陈圆圆,乃天下第一美人。我大清得这江山,跟陈王妃很有些干系。你丈母娘既有羞花闭月之貌,你老婆大人自然也有沉鱼落雁之容了。你这个女婿做得过,做得过之至,只要多见丈母娘几次,给丈人打几次屁股,那也稀松平常……”夏国相道:“小将的妻室……”韦小宝说得高兴,又道:“常言道得好:丈母看女婿,馋唾滴滴涕。我瞧你哪,丈母娘这么美貌,这句话要反过来说了:女婿看丈母,馋唾吞落肚。哈哈,哈哈!” 夏国相神色尴尬,心想:“这小子胡说八道,说话便似个市井流氓,那里有半分大官的样子?”说道:“小将的妻室不是陈王妃所生。” 韦小宝叹道:“可惜,可惜,你运气不好。”脸色一沉,说道:“我要去审问刺客,你却尽来跟我东拉西扯,直扯到你丈母娘身上,嘿嘿,真是奇哉怪也!” 夏国相越来越怒,脸上仍一副恭谨神色,说道:“钦差大人要去审问刺客,那是再好不过,钦差大人问一句,胜过我们问一百句、一千句。就只怕王爷……王爷……”韦小宝怒道:“王爷怎么了?他不许我审问刺客么?”夏国相忙道:“不是,不是。钦差大人不可误会。大人去瞧瞧刺客,查明这女子的来历,我们王爷只有感激,决无拦阻之理。小将斗胆,有一句话,请大人别见怪。”韦小宝顿足道:“唉,你这人说话吞吞吐吐,没半点大丈夫气概,定是平日在老婆床前跪得多了。快说,快说!” 夏国相心中骂道:“你姓韦的十八代祖宗,个个都是畜生。”说道:“就只怕那刺客万一就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大人一见之下,便提了去,王爷要起人来,小将交不出,那……那可糟糕之极了。”韦小宝心道:“你这家伙当真狡猾得紧。把话儿说在前头,要我答允不提刺客。你奶奶的,这刺客是我亲亲老婆,岂容你们欺侮?”笑道:“你说过刺客决非公主的宫女,那又何必耽心?”夏国相道:“那是小将的揣测,究竟如何,实在也不明白。”韦小宝道:“你是不许我把刺客提走?” 夏国相道:“不敢。钦差大人请在厅上稍行宽坐,待小将去禀明王爷,以后的事,自有王爷跟钦差大人两位作主。就算王爷生气,也怪不到小将头上。”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是怕给岳父打屁股,不肯担干系。”嘿嘿一笑,说道:“好,你去禀告罢。我跟你说,不管王爷是睡着还是醒着,你给我即刻回来。你王爷身子要紧,我们公主的死活,却也不是小事。公主殿下给你世子欺侮之后,这会儿不知怎样了,我可得赶着回去瞧瞧。”他生怕吴三桂昏迷未醒,夏国相就此守在床边,再也不出来了。 夏国相躬身道:“决不敢误了钦差大人的事。” 韦小宝哼了一声,冷笑道:“这是你们的事,可不是我的事。” 夏国相进去之后,毕竟还是过了好一会这才出来,韦小宝已等得十分不耐,连连跺脚。夏国相道:“王爷仍未十分清醒。小将怕钦差大人等得心焦,匆匆禀告之后,来不及等候王爷的谕示,这就来侍候大人去审问刺客。钦差大人请。” 韦小宝点点头,跟着他走向内进,穿过了几条回廊,来到花园之中。只见园中数十名家将手执兵刃,来回巡逻,戒备森严。 夏国相引着他走到一座大假山前,向一名武官出示一枝金鈚令箭,说道:“奉王爷谕,侍候钦差大人前来审讯刺客。”那武官验了令箭,躬身道:“钦差大人请,总兵大人请。”侧身让在一旁。夏国相道:“小将带路。”从假山石洞中走了进去。 韦小宝跟着入内,走不几步,便见到一扇大铁门,门旁有两名家将把守。原来这假山是地牢的入口。一连过了三道铁门,渐行渐低,来到一间小室之前。室前装着粗大铁栅,栅后一个少女席地而坐,双手捧头,正低声饮泣。墙上装有几盏油灯,发出淡淡黄光。 韦小宝快步而前,双手握住了铁栅,凝目注视着那少女。 夏国相喝道:“站起来,钦差大人有话问你。” 那少女回过头来,灯光照到她脸上。韦小宝和她四目交投,都“啊”的一声惊呼。那少女立即站起,手脚上的铁链发出呛呛啷啷声响,说道:“怎……怎么你在这里?”两人都惊奇之极。 韦小宝万万想不到,这少女并非阿珂,而是沐王府的小郡主沐剑屏。 他定了定神,转头问夏国相:“为什么将她关在这里?”夏国相道:“大人识得刺客?她……她果然是服侍公主的宫女吗?”脸色之诧异,实不下于韦小宝与沐剑屏。韦小宝道:“她……她是行刺吴……行刺王爷的刺客?”夏国相道:“是啊,这女子胆大之极,干这等犯上作乱之事,到底是谁人主使,还请大人详加审问。” 韦小宝稍觉放心:“原来大家都误会了,行刺吴三桂的不是阿珂,却是沐家的小郡主。她父亲给吴三桂害死,她出手行刺,为父亲报仇,自然毫不希奇。”又问夏国相:“她自己说名叫王可儿?是公主身边的宫女?” 夏国相道:“我们抓到了之后,问她姓名来历、主使之人,她什么也不肯说。但有人认得她是宫女王可儿。不知是也不是,要请大人见示。” 韦小宝思忖:“小郡主遭擒,我自当设法相救。她也是我的老婆,做人不可偏心。”说道:“她自然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公主是十分喜欢她的。”说着向沐剑屏眨了眨眼睛,说道:“你干么来行刺平西王?不要小命了吗?到底是谁主使?快快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沐剑屏慨然道:“吴三桂这大汉奸,认贼作父,把大明江山奉送给了鞑子,凡是汉人,那一个不想取他性命?我只可惜没能杀了这奸贼。”韦小宝假意怒道:“小小丫头,这等无法无天。你在宫里耽了这么久,竟一点规矩也不懂。胆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不怕杀头吗?”沐剑屏道:“你在宫里耽得比我久得多,你又知道什么规矩?我怕杀头,也不来昆明杀吴三桂这大汉奸了。” 韦小宝走上一步,喝道:“快快招来,到底是谁指使你来行刺?同党还有何人?”一面说,一面右手拇指向身后指了几指,要小郡主诬攀夏国相。他身子挡住了手指,夏国相站在他后面,见不到他手势和挤眉弄眼的神情。 第401章 鹿鼎记(151) 沐剑屏会意,伸手指着夏国相,大声道:“我的同党就是他,是他指使我的。”夏国相大怒,喝道:“胡说八道!”沐剑屏道:“你还想赖?你叫我行刺吴三桂。你说吴三桂这人坏极了,大家都恨死了他。你说……你说刺死了吴三桂后,你就可以……可以……”她不知夏国相是什么身分,又不善说谎,一时接不下去。 韦小宝道:“他就可以升官发财,从此没人打他骂他?” 沐剑屏大声道:“对啦,他说吴三桂常常打他骂他,待他很凶,他心里气得很,早就想亲手杀了吴三桂,就是……就是没胆子。”夏国相连声喝骂,沐剑屏全不理会。 韦小宝喝道:“你说话可得小心些。你知道这将军是谁?他是平西王的女婿夏国相夏总兵,平西王虽然有时打他骂他,那都是为了他好。”说着在胸前竖起大拇指,赞她说得好。 沐剑屏道:“这夏总兵对我说,一杀了吴三桂,他自己就可做平西王。他说不论行刺成不成功,他都会放我出去,不让我吃半点苦头。可是他却关了我在这里。夏总兵,我听你吩咐,干了大事,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夏国相怒极,心想:“你这臭丫头本来又不认得我,全是这小子说的。这混帐小子为了要救你,拿老子来开玩笑。你二人原来相识,可真万万料想不到。”喝道:“你再胡言乱语,我打得你皮开肉绽,死去活来。” 沐剑屏一惊,便不敢再说,心想韦小宝倘若相救不得,这武官定会狠狠对付自己。 韦小宝道:“你心里有什么话,不妨都说出来。这位夏总兵是我的好朋友,倘若真是他指使你行刺平西王,你老老实实跟我说,我也不会泄漏出去。”说着又连使眼色。 沐剑屏道:“他……他要打死我的,我不敢说了。” 韦小宝道:“如此说来,这话是真的了。”说着叹了口气,退后几步,摇了摇头。夏国相道:“大人明鉴,反贼诬攀长官,事所常有,自然当不得真。” 韦小宝沉吟道:“话是不错。不过平西王平时对夏总兵很严,夏总兵心下恼恨,想杀了岳父老头儿,这些话,只怕她一个小小女孩儿凭空也捏造不出。待平西王伤愈之后,我要好好劝他,免得你们丈人和女婿势成……势成那个水什么,火什么的。” 先前夏国相听得沐剑屏诬攀,虽然恼怒,倒也不怎么在意,自己一生功名富贵,全由平西王所赐,没人相信自己会有不轨图谋,但韦小宝若去跟平西王说及此事,岳父定然以为自己心中怀恨,竟对外人口出怨言;岳父近年来脾气暴躁,御下极严,一听了这番话,只怕立有不测之祸,忙道:“王爷对待小将仁至义尽,便当是亲生儿子一般,小将心中感激万分。钦差大人千万不可跟王爷说这等话。” 韦小宝见他着急,微微一笑,说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恩将仇报的事情,世上原是有的。平西王待我不错,我定要劝他好好提防,免得遭了自己人的毒手。平西王兵强马壮,身边有无数武功高手防卫,外人要害他,如何能够成功?可是内贼难防,自己人下毒手,只怕就躲不过了。” 夏国相越听越心惊,明知韦小宝的话无中生有,用意纯在搭救这少女,可是平西王疑心极重,对人人都有猜忌之心,前几日他亲兄弟吴三枚走入后堂,忘了除下佩刀,就给他亲手摘下刀来,痛骂一顿。韦小宝倘若跟平西王去说什么“外敌易御,内贼难防”的话,平西王就算不信,这番话在他心中生下了根,于自己前程必定大大有碍,当即低声道:“钦差大人提拔栽培,小将永远不敢忘了您老的大恩大德,大人但有所命,小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便有天大的干系,小将也一力承担了。” 韦小宝笑道:“我是为你着想啊。这丫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小丫头知,一共是三个人知道。本来嘛,你早早将她一刀杀了灭口,倒也干净利落。这时候言入我耳,你再要灭口,须得把我也一刀杀了。我手下的侍卫兵将,早就防了这着,几千人都候在王府之外,你要杀我,比较起来要难上这么一点儿。” 夏国相脸色一变,请了个安,道:“小将万万不敢。” 韦小宝笑道:“既然灭不了口,这番话迟早都要传入平西王耳中。夏总兵,你是十大总兵的头儿,又是平西王的女婿,其余九位总兵,还有王府中的文武百官,喝你醋的人恐怕不少。常言道得好: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既然有人喝醋,加油添酱的事也就免不了啦。只要漏出了这么一点儿风声出去,平西王的耳根就不怎么清净了。人人在他老人家耳边说你坏话。加柴添草,煽风点火,平西王受了伤,病中脾气不会很好罢?这个……这个……唉!”说着连连摇头。 韦小宝只不过照常情推测,夏国相却想这小子于我王府的事倒知得清楚,妒忌我的人确然不少,说道:“大人为小将着想,小将感激不尽,只不知如何才好?” 韦小宝道:“这件事办起来,本来很有些为难,好罢,我就担些干系,交了你这朋友。你把这小丫头交给我带去,说是公主要亲自审问。”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今儿晚上我把她杀了,传了消息出来,说她抵死不招,受刑不过,就此呜呼哀哉。那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一干二净,一清二楚吗?” 夏国相早料到他要说这几句话,心道:“他妈的混帐臭小子,你想救这小丫头,却还要我承你的情,是你臭小子帮了我一个大忙。只不过你怎会识得这小丫头,可真奇了。”问道:“大人的确认清楚了,她是公主身边的宫女?但小将刚才盘问她之时,她对公主相貌年纪、宫里的情形,说得都不大对。” 韦小宝道:“她不愿连累了公主,自然要故意说错了。这小丫头忠于公主,又不负你夏总兵的重托,很好,很好。” 夏国相听他话头一转,又套到了自己头上,忙道:“大人妙计,果然高明。就请大人写个手谕,说将犯人提了去,好让小将向王爷交代。” 韦小宝笑骂:“他妈的,老子瞎字不识,写什么手谕脚谕了?”伸手入怀,摸出一柄短铳火枪,说道:“这是你王爷送给我的礼物,你去拿给王爷瞧瞧,就说我奉公主之命,把犯人提去,这把火枪就是证物。” 夏国相双手接过,放入怀中,出去叫了两名武官进来,吩咐打开铁栅,除去沐剑屏的足镣,但仍戴着手铐。夏国相手握手铐上连着的铁链,直送到王府门外,将铁链交在韦小宝手里,又将手铐的钥匙交给他,大声说道:“钦差大人奉公主殿下谕示,将女犯一名提去审问,大伙儿小心看守,可别给犯人跑了。” 韦小宝笑道:“你怕我提了犯人会抵赖么?这里人人都瞧见了,都听见了。我想要赖,也赖不了啦。”夏国相躬身道:“大人取笑了,小将决无此意。”韦小宝道:“你去跟王爷说,我挺惦念他老人家的身子,明日再来请安问候。”夏国相又躬身道:“不敢当。” 韦小宝带着沐剑屏回到安阜园自己屋里,关上了房门,笑嘻嘻的问道:“好老婆,到底是怎么回事?” 沐剑屏小脸羞得通红,嗔道:“一见面就不说好话。”手一抬,手铐上铁链叮叮当当发声,道:“你先把这个除去了再说。”韦小宝笑道:“我先得跟你亲热亲热,一除去手铐,你就不肯了。”说着伸手抱住她纤腰。沐剑屏大急,道:“你……你又来欺侮我。” 韦小宝笑道:“好,我不欺侮你,那么你来欺侮我。”将自己面颊凑到她嘴唇上轻轻一触,取出夏国相交来的钥匙开了手铐,拉着她并肩坐在床边,这才问起行刺吴三桂的情由。 沐剑屏道:“洪教主和夫人收到你送去的东西,很是欢喜,让我服了解药,解去身上的毒,派了赤龙副使带同我来见你,要你忠心办事。夫人说,教主和夫人知道你想要见我,所以……所以……”韦小宝握住她手,道:“所以派你来给我做老婆?”沐剑屏急道:“不,不是的。夫人说怕你心中牵记我,不能安心办事。她真的没说别的。”韦小宝道:“夫人一定说了的,你自己瞒着不说就是了。”沐剑屏道:“你如不信,见到夫人时问她好了。” 韦小宝见她急得泪珠在眼眶中滚动,怕逗得她哭了,便温言道:“好,好。夫人没说。不过你自己,是不是也真牵记我?也想见我?”沐剑屏转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那赤龙副使呢?怎么你又去行刺吴三桂?”沐剑屏道:“我们大前天来到昆明,就想来见你,不料在西门外遇见了我哥哥跟柳师父。”韦小宝道:“啊,你哥哥和柳师父都到了昆明,我可不知道。”沐剑屏道:“敖师哥、刘师哥他们也都来了,只吴师叔生了病没来。大家来到昆明,安排了个计策,要刺杀建宁公主。”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要刺杀公主,那为什么?公主可没得罪你们沐王府啊。” 沐剑屏道:“我哥哥说,我们要扳倒吴三桂这大汉奸,眼前正有个大好机会。鞑子皇帝将妹子嫁给吴三桂的儿子,我们如把公主杀了,皇帝一定怪吴三桂保护不周,下旨责罚,多半就会逼得吴三桂造反。” 韦小宝听到这里,手心中全是冷汗,暗想:“这计策好毒。我一心在图谋吴三桂,没想到如何好好保护公主,倘若给沐王府先下手为强,这可糟了。”问道:“后来怎样?” 沐剑屏道:“我哥哥叫我假扮宫女,混到公主身边行刺,他们在外接应,一等我得手,就救我出去。赤龙副使听到了他们的计策,对我说,白龙使负责保护公主,倘若杀了公主,只怕要连累了你。我想这话不错,想来跟你商量。不料给柳师父知道了,一刀就将赤龙副使杀了。”说到这里,身子微微发抖,显是想起当时情景,兀自心有余悸。 韦小宝紧紧握住沐剑屏的手,安慰道:“别怕,别怕。你都是为了我,多谢你得很。”沐剑屏泪水滚下面颊,抽抽噎噎的道:“可是……可是你一见我,就来欺侮我,又……又不信我的话。”韦小宝拿起她手来,打了自己一记耳光,骂道:“该死的混蛋,打死你这婊子儿子!”沐剑屏忙拉住他手,说道:“不,我不要你打自己、骂自己。”韦小宝又拿起她手,轻轻在自己脸颊上打了一下,说道:“总之是韦小宝该死,你的好老婆沐家亲亲小宝贝给吴三桂捉去了,怎么不早些去救?” 沐剑屏道:“你这可不是救了我出来吗?不过咱们可得赶快想法子,怎生去救哥哥和柳师父。”韦小宝微微一惊,问道:“你哥哥和柳师父也都给捉去了?” 沐剑屏道:“前天晚上,我们住的地方忽然给吴三桂手下的武士围住了。他们来的人很多,武功很高的人也有二十多个,我们寡不敌众,敖师哥当场给杀了。我哥哥、柳师父,还有我自己,都让他们捉了。”韦小宝叹道:“敖师兄给大汉奸杀了,可惜,可惜。”又问:“你给他们拿住之后,怎么又能去行刺吴三桂?” 沐剑屏道:“行刺吴三桂?我没有啊。我当然想杀了大汉奸,可是……可是这些坏人给我戴了脚镣手铐,我又怎能行刺?” 韦小宝越听越奇,问道:“你前天晚上就给捉住了?这两天在那里?”沐剑屏道:“我一直给关在一间黑房里,今天他们带我去关在那地牢里,过得不久,你就来了。”韦小宝隐隐知道不妙,显已上了夏国相的大当,只是其中关窍,却想不出来,沉吟道:“今天吴三桂给人行刺,受伤很重,不是你刺的?” 沐剑屏道:“自然不是,我从来没见过吴三桂。他会死吗?死了就好啦!” 韦小宝摇头道:“我不知他死不死。你自己的身分来历,有没跟他们说?”沐剑屏道:“没有。我什么也不说,审问我的武官很生气,问我是不是哑巴。韦大哥,你从前也说过我是哑巴。”韦小宝在她脸上轻轻一吻,道:“你是我的亲亲小哑巴,我还说要在你脸上雕一只小乌龟呢。”沐剑屏又羞又喜,眼光中尽是柔情,却不敢转头去瞧他。 韦小宝心中却在大转念头:“夏国相为什么要小郡主来冒充宫女?是了,他要试试我,跟沐王府的人是否相识。我这一救小郡主,显然便招承跟他们同是一伙。他是布了个陷阱,要我踏将下去。眼下老子不小心,已落入了他的圈套,这可糟了,大大的糟了。老子大大的糟了之后,下一步又如何糟法?” 他虽机警狡狯,毕竟年幼,真正遇上了大事,可不是吴三桂、夏国相这些老奸巨猾之人的对手,心中一急,全身都是汗水,说道:“亲亲好老婆,你在这里待着,我得去跟人商量商量,怎生救你哥哥和柳师父。” 当下来到西厢房,召集天地会群雄,将这些情由跟众人说了。徐天川等一听,均觉其中大有蹊跷。玄贞道:“莫非咱们假装杀了罕帖摩的把戏,给吴三桂瞧出了破绽?”钱老本道:“吴三桂不知如何得到讯息,半夜里去擒拿沐王府的朋友?” 韦小宝心念一动,说道:“沐王府有个家伙,名叫刘一舟,此人跟我有梁子,为人又贪生怕死,多半是他通风报讯。”钱老本道:“想必如此。可是韦香主,你是鞑子皇帝宠信的钦差大臣,大汉奸说什么也不会疑心你跟沐王府的人有什么牵连。这中间……”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 第402章 鹿鼎记(152) 祁彪清道:“依我推想,大汉奸决不是疑心韦香主跟沐王府的人本来相识,那只是误打误撞,事有巧合。”韦小宝忙问:“怎地误打误撞,事有巧合?”祁彪清道:“行刺大汉奸的,多半真是公主身边那宫女王可儿,大家都这么说,不能无中生有的捏造。”韦小宝道:“是,是,那王可儿确是失了踪,定是给大汉奸逮去了。”祁彪清道:“大汉奸自然料到公主会派韦香主去要人,碍着公主和钦差大人的面子,他不能不放人,却又不甘心就此放了刺客。恰好沐家小郡主给他们逮着,他们就说这是刺客。韦香主到牢里一看,自然认得她不是王可儿。这一来,韦香主便束手无策了。”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对,对,究竟祁三哥是读书人,理路清楚。他们就算没逮到沐家小郡主,一般能随便找个姑娘来塞给我,说道:‘钦差大人,这是刺客,您老人家要不要?要就提去,不必客气。她不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吗?那好极了!’他奶奶的,那时老子最多只能说公主走失了一个宫女,要他们在昆明城里用心找找,可不能硬要提人了。我居然认得沐家小郡主,一定大出他们意料之外。这件事大汉奸问起来,倒也不易搪塞。” 祁彪清道:“韦香主,事已如此,那只好跟吴三桂硬挺。你跟他说,你是奉了皇帝的圣旨,才跟沐家结交的。” 韦小宝给他一语提醒,当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不错。我放了吴立身这一干人,的的确确是……”说到这里,立即住嘴,心想:“皇上亲口下旨,要我释放吴立身等人,这话却不能说。”转口道:“我虽可说奉的是皇帝圣旨,就怕骗不过这大汉奸。” 钱老本道:“真要骗倒大汉奸,自然不易。不过韦香主只须一口咬定是皇帝的主意,大汉奸就算不信,那也无可奈何。他总不能去问皇帝,拆穿韦香主的假话。总而言之,韦香主只要不跟他翻脸,一等离了云贵两省,就不怕他了。”徐天川点头道:“这计策挺高。大汉奸做了亏心事,不免疑神疑鬼,耽心小皇帝会知道他造反的阴谋。” 韦小宝道:“沐王府的人明知我奉旨保护公主,却想来刺死她,太也不讲义气。要是吴立身吴二哥在这里,一定不会赞成。” 祁彪清道:“他们知道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也不是当真忠心给鞑子皇帝办事,因此没顾虑到此节。咱们天地会和沐王府虽然打赌争胜,但大家敌忾同仇,柳大洪等又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说到如何拯救沐剑声、柳大洪等人,此事殊非容易,群雄都想不出善策。商议良久,韦小宝道:“这些法子恐怕都不管用,待我见了大汉奸后,再瞧有没有机会。” 群雄辞出后,韦小宝心想:“说不定我那阿珂老婆并没去行刺大汉奸,也没给逮了去,那是旁人误传。” 来到九难房中,不见阿珂,问道:“师父,师姊不在吗?”九难一怔,道:“吴三桂放了她出来?他知……知道了么?”说这话时神色有异,声音也有些发颤。韦小宝奇道:“吴三桂知道什么?”九难默然,隔了一会,问道:“这大汉奸伤势如何?”韦小宝道:“伤得很重。弟子刚才见到了他,他昏迷不醒,只怕未必能活。”九难脸上喜色一现,随即又皱起了眉头,低声道:“须得让他知道。” 韦小宝想问让他知道什么,但见师父神色郑重,不敢多问,退了出去。 他心中还存了万一的指望,去查问阿珂的所在。“王可儿”这宫女平日极少露面,她又化了装,丽色尽掩,向来没人留意,安阜园中一众宫女、太监、侍卫,都说没见到。有的侍卫则说:“王可儿,那不是行刺平西王的宫女吗?平西王放了人吗?可没见到。” 他忙了一天一晚,实在倦得很了,回到房中,跟沐剑屏说得几句闲话,倒头便睡。 注: 罗甸在贵州省中部,吴三桂驻有重兵。 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断从弦续 舞袖能长听客夸 次日韦小宝去探吴三桂的伤势。吴三桂的次子出来接待,说道多谢钦差大人前来,王爷伤势无甚变化,此刻已经安睡,不便惊动。韦小宝问起夏国相,说道正在带兵巡视弹压,以防人心浮动,城中有变,再问吴应熊的伤势,也无确切答覆。 韦小宝隐隐觉得,平西王府已大起疑心,颇含敌意,这时候要救沐王府人,定难成功;要救阿珂更难上加难,只怕激得王府立即动手,将自己一条小命送在昆明。 又过一日,他正在和钱老本、徐天川、祁彪清等人商议,高彦超走进室来,说道有一名老道姑求见。韦小宝奇道:“老道姑?找我干什么?是化缘么?”高彦超道:“属下问她为了何事,她说是奉命送信来给钦差大人的。”说着呈上一个黄纸信封。 韦小宝皱眉道:“相烦高大哥拆开来瞧瞧,写着些什么。”高彦超拆开信封,取出一张黄纸,看了一眼,读道:“阿珂有难……”韦小宝一听到这四字,便跳了起来,急道:“什么阿珂有难?”天地会群雄并不知九难和阿珂之事,都茫然不解。高彦超道:“信上这样写的。这信无头无尾,也没署名,只说请你随同送信之人,移驾前往,共商相救之策。” 韦小宝问道:“这道姑在外面么?”高彦超刚说得一句:“就在外面。”韦小宝已直冲出去。来到大门侧的耳房,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道姑坐在板凳上相候。守门的侍卫大声叫道:“钦差大臣到。”那道姑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韦小宝问道:“是谁差你来的?”那道姑道:“请大人移步,到时自知。”韦小宝道:“到那里去?”那道姑道:“请大人随同贫道前去,此刻不便说。”韦小宝道:“好,我就同你去。”叫道:“套车,备马!”那道姑道:“请大人坐车前往,以免惊动了旁人。”韦小宝点点头,便和那道姑出得门外,同坐一车。 徐天川、钱老本等生怕是敌人布下陷阱,远远跟随在后。 那道姑指点路径,马车迳向西行,出了西城门。韦小宝见越行越荒凉,微觉耽心,问道:“到底去那里?”那道姑道:“不久就到了。”又行了三里多路,折而向北,道路狭窄,仅容一车,来到一小小庵堂之前。那道姑道:“到了。” 韦小宝跳下车来,见庵前匾上写着三字,第一字是个“三”字,其余两字就不识得了,回头一瞥,见高彦超等远远跟着,料想他们会四下守候,于是随着那道姑进庵。 但见四下里一尘不染,天井中种着几株茶花,一树紫荆,殿堂正中供着一位白衣观音。神像相貌极美,庄严宝相之中带着三分俏丽。韦小宝心道:“听说吴三桂新娶的老婆之中,有一个外号四面观音,又有一个叫作八面观音。不知是不是真有观音菩萨这么好看。他妈的,大汉奸艳福不浅。” 那道姑引着他来到东边偏殿,献上茶来,韦小宝揭开碗盖,一阵清香扑鼻,碗中一片碧绿,竟是新出的龙井茶叶,微觉奇怪:“这龙井茶叶从江南运到这里,价钱可贵得紧哪,庵里的道姑还是尼姑,怎地如此阔绰?”那道姑又捧着一只建漆托盘,呈上八色细点,白磁碟中盛的是松子糖、小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糖杏仁、绿豆糕、百合酥、桂花蜜饯杨梅,都是苏式点心,细巧异常。这等江南点心,韦小宝当年在扬州妓院中倒也常见,嫖客光临,老鸨取出待客,他乘人不备,不免偷吃一片两粒,不料在云南一座小小庵堂中碰到老朋友,心下大乐:“老子可回到扬州丽春院啦。” 那道姑奉上点心后便即退出。茶几上一只铜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烧的是名贵檀香,韦小宝是识货之人,每次到太后慈宁宫中,都闻到这等上等檀香的气息,突然心中一惊:“啊哟,不好,莫非老婊子在此?”当即站起。 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细碎,走进一个女子,向韦小宝合什行礼,说道:“出家人寂静,参见韦大人。”语声清柔,说的是苏州口音。 这女子四十来岁年纪,身穿淡黄道袍,眉目如画,清丽难言,韦小宝一生之中,从没见过这等美貌的女子。他手捧茶碗,张大了口竟然合不拢来,刹时间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那女子微笑道:“韦大人请坐。”韦小宝茫然失措,道:“是,是。”双膝一软,跌坐入椅,手中茶水溅出,衣襟上登时湿了一大片。 天下男子一见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这丽人生平见得多了,自不以为意,但韦小宝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竟也为自己的绝世容光所镇慑。那丽人微微一笑,说道:“韦大人年少高才,听人说,从前甘罗十二岁做丞相,韦大人却也不输于他。” 韦小宝道:“不敢当。啊哟,什么西施、杨贵妃,一定都不及你。” 那丽人伸起衣袖,遮住半边玉颊,嫣然一笑,登时百媚横生,随即庄容说道:“西施、杨贵妃,也都是苦命人。小女子只恨天生这副容貌,害苦了天下苍生,这才长伴青灯古佛,苦苦忏悔。唉,就算敲穿了木鱼,念烂了经卷,却也赎不了从前造孽的万一。”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忍不住便要流下泪来。 韦小宝不明她话中所指,但见她微笑时神光离合,愁苦时楚楚动人,不由得满腔都是怜惜之意,也不知她是什么来历,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得就算为她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一拍胸膛,站起身来,慷慨激昂的道:“有谁欺侮了你,我这就去为你拚命。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尽管交在我手里,倘若办不到,我韦小宝割下这颗脑袋来给你。”说着伸出右掌,在自己后颈中重重一斩。如此大丈夫气概,生平殊所罕见,这时却半点不是做作。 那丽人向他凝望半晌,呜咽道:“韦大人云天高义,小女子不知如何报答才是。”忽然双膝下跪,盈盈拜倒。 韦小宝叫道:“不对,不对。”也即跪倒,向着她冬冬冬的磕了几个响头,说道:“你是仙人下凡,观音菩萨转世,该当我向你磕头才是。”那丽人低声道:“这可折杀我了。”伸手托住他双臂,轻轻扶住。两人同时站起。 韦小宝见她脸颊上挂着几滴泪水,晶莹如珠,忙伸出衣袖,给她轻轻擦去,柔声安慰:“别哭,别哭,便有天大的事儿,咱们也非给办个妥妥当当不可。”以那丽人年纪,尽可做得他母亲,但她容色举止、言语神态之间,天生一股娇媚婉娈,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怜惜,韦小宝又问:“你到底为什么难过?” 那丽人道:“韦大人见信之后,立即驾到,小女子实是感激……” 韦小宝“啊哟”一声,伸手在自己额头一击,说道:“胡涂透顶,那是为了阿珂……”双眼呆呆的瞪着那丽人,突然恍然大悟,大声道:“你是阿珂的妈妈!” 那丽人低声道:“韦大人好聪明,我本待不说,可是你自己猜到了。” 韦小宝道:“这容易猜。你两人相貌很像,不过……不过阿珂师姊不及……你美丽。” 那丽人脸上微微一红,光润白腻的肌肤上渗出一片娇红,便如是白玉上抹了一层胭脂,低声问道:“你叫阿珂做师姊?” 韦小宝道:“是,她是我师姊。”当下毫不隐瞒,将如何和阿珂初识、如何给她打脱了臂骨、如何拜九难为师、如何同来昆明的经过一一说了,自己对阿珂如何倾慕,而她对自己又如何丝毫不瞧在眼里,种种情由,也都坦然直陈。只是九难的身世,以及自己意欲不利于吴三桂的图谋,毕竟事关重大,略过不提。 那丽人静静的听着,待他说完,轻叹一声,低吟道:“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红颜祸水,眼前的事,再明白也没有了。韦大人前程远大……” 韦小宝摇头道:“不对,不对!‘红颜祸水’这句话,我倒也曾听说书先生说过,什么妲己,什么杨贵妃,说这些美女害了国家。其实呢,天下倘若没这些糟男人、糟皇帝,美女再美,也害不了国家。大家说平西王为了陈圆圆,这才投降清朝,依我瞧哪,要是吴三桂当真忠于明朝,便有十八个陈圆圆,他奶奶的吴三桂也不会投降大清啊。” 那丽人站起身来,盈盈下拜,说道:“多谢韦大人明见,为贱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 韦小宝急忙回礼,奇道:“你……你……啊……啊哟,是了,我当真混蛋透顶,你若不是陈圆圆,天下那……那……有第二个这样的美人?不过,唉,我可越来越胡涂了,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吗?怎么会在这里搞什么带发修行?阿珂师姊怎么又……又是你的女儿?” 那丽人站起身来,说道:“贱妾正是陈圆圆。这中间的经过,说来话长。贱妾一来有求于韦大人,诸事不敢隐瞒;二来听得适才大人为贱妾辩冤的话,心里感激。这二十多年来,贱妾受尽天下人唾骂,把亡国的大罪名加在贱妾头上。当世只有两位大才子,才明白贱妾的冤屈。一位是大诗人吴梅村吴才子,另一位便是韦大人。” 其实韦小宝于国家大事,浑浑噩噩,胡里胡涂,那知道陈圆圆冤枉不冤枉,只是一见到她惊才绝艳的容色,大为倾倒,对吴三桂又十分痛恨,何况她又是阿珂的母亲,她便有千般不是,万般过错,这些不是与过错,也一古脑儿、半丝不剩的都派到了吴三桂头上。听她称自己为“大才子”,这件事他倒颇有自知之明,急忙摇手,说道:“我西瓜大的字识不上一担,你要称我为才子,不如在这称呼上再加上‘狗屁’两字。这叫做狗屁才子韦小宝。” 陈圆圆微微一笑,说道:“诗词文章作得好,不过是小才子。有见识、有担当,方是大才子。” 韦小宝听了这两句奉承,不禁全身骨头都酥了,心道:“这位天下第一美女,居然说我是大才子。哈哈,原来老子的才情还真不低。他妈的,老子自出娘胎,倒是第一次听见。” 陈圆圆站起身来,说道:“请大人移步,待小女子将此中情由,细细诉说。” 韦小宝道:“是。”跟着她走过一条碎石花径,来到一间小房之中。 第403章 鹿鼎记(153) 房中不设桌椅,地下放着两个蒲团,墙上挂着一幅字,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字数也真不少,旁边却挂着一只琵琶。 陈圆圆道:“大人请坐。”待韦小宝在一个蒲团上坐下,走到墙边,将琵琶摘了下来,抱在手中,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了,指着墙上那幅字,轻轻说道:“这是吴梅村才子为贱妾所作的一首长诗,叫作〈圆圆曲〉。今日有缘,为大人弹奏一曲,只是有污清听。” 韦小宝大喜,说道:“妙极,妙极。不过你唱得几句,须得解释一番,我这狗屁才子,学问可平常得紧。” 陈圆圆微笑道:“大人过谦了。”当下一调弦索,叮叮咚咚的弹了几下,说道:“此调不弹已久,荒疏莫怪。”韦小宝道:“不用客气。就算弹错了,我也不知道。” 只听她轻拢慢捻,弹了几声,曼声唱道: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唱了这四句,说道:“这是说当年崇祯天子归天,平西王和满清联兵,打败李自成,攻进北京,官兵都为皇帝戴孝。其实平西王所以出兵,却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 韦小宝点头道:“你这样美貌,吴三桂为了你投降大清,倒也怪他不得。倘若是我韦小宝,那也是要投降的。” 陈圆圆眼波流转,心想:“你这个小娃娃,也跟我来调笑。”但见他神色俨然,才知他言出由衷,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继续唱道: “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说道:“这里说的是王爷打败李自成的事。诗中说:李自成大事不成,是他自己不好,得了北京之后,行事荒唐。王爷见了这句话很不高兴。”韦小宝道:“是啊,他怎么高兴得起来?曲里明明说打败李自成,并不是他的功劳。” 陈圆圆道:“以后这段曲子,是讲贱妾的身世。”唱道: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曲调柔媚宛转,琵琶声缓缓荡漾,犹似微风起处,荷塘水波轻响。 陈圆圆低声道:“这是将贱妾比作西施了,未免过誉。”韦小宝摇头道:“比得不对,比得不对!”陈圆圆微微一怔。韦小宝道:“西施又怎及得上你?”陈圆圆微现羞色,道:“韦大人取笑了。”韦小宝道:“决不是取笑。其中大有缘故。我听人说,西施是浙江绍兴府诸暨人,相貌虽美,绍兴人说话‘娘个贱胎踏踏叫’,那有你苏州人说话又嗲又糯。”陈圆圆巧笑嫣然,道:“原来还有这个道理。想那吴王夫差也是苏州人,怎么会喜欢西施?”韦小宝搔头道:“那吴王夫差耳朵不大灵光,也是有的。”陈圆圆掩口浅笑,脸现晕红,眼波盈盈,樱唇细颤,一时愁容尽去,满室皆是娇媚。韦小宝只觉暖洋洋地,醉醺醺地,浑不知身在何处。但听得她继续唱道: “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座客。” 唱到这里,轻轻一叹,说道:“贱妾出于风尘,原不必相瞒……”韦小宝道:“什么叫做出于风尘?你别跟我掉文,一掉文我就不懂。”陈圆圆道:“小女子本来是苏州倡家的妓女……”韦小宝拍膝叫道:“妙极!”陈圆圆微有愠色,低声道:“那是贱妾命薄。”韦小宝兴高采烈,说道:“我跟你志同道合,我也是出于风尘。”陈圆圆睁着一双明澈如水的凤眼,茫然不解,心想:“他一定不懂出于风尘的意思。” 韦小宝道:“你出身于妓院,我也出身于妓院,不过一个是苏州,一个是扬州。我妈妈是在扬州丽春院做妓女的。不过她相貌跟你相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陈圆圆大为奇怪,柔声问道:“这话不是说笑?”韦小宝道:“那有什么好说笑的?唉,我事情太忙,早该派人去接了我妈妈来,不能让她做妓女了。不过我见她在丽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热闹,接到了北京,只怕反而不快活。” 陈圆圆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韦大人光明磊落,毫不讳言,正是英雄本色。”韦小宝道:“我只跟你一个儿说,对别人可决计不说,否则人家指着我骂婊子王八蛋,可吃不消。在阿珂面前,更加不能提起,她已经瞧我不起,再知道了这事,那是永远不会睬我了。”陈圆圆道:“韦大人放心,贱妾自不会多口,其实阿珂她……她自己的妈妈,也并不是什么名门淑女。”韦小宝道:“总之你别跟她说起。她最恨妓女,说道这种女人坏得不得了。” 陈圆圆垂下头来,低声道:“她……她说妓院里的女子,是坏得……坏得不得了的?”韦小宝忙道:“你别难过,她决不是说你。”陈圆圆黯然道:“她自然不会说我。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妈妈。”韦小宝奇道:“她怎会不知道?” 陈圆圆摇摇头,道:“她不知道。”侧过了头,微微出神,过了一会,缓缓道:“崇祯天子的皇后姓周,也是苏州人。崇祯天子宠爱田贵妃。皇后跟田贵妃斗得很厉害。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将我从妓院里买了出来,送入宫里,盼望分田贵妃的宠……”韦小宝道:“这倒是一条妙计。田贵妃可就糟糕之极了。”陈圆圆道:“却也没什么糟糕。崇祯天子忧心国事,不喜女色,我在宫里没耽得多久,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宫。” 韦小宝大声道:“奇怪,奇怪!我听人说崇祯皇帝有眼无珠,只相信奸臣,却把袁崇焕这样大大的忠臣杀了。原来他瞧男人没眼光,瞧女人更加没眼光,连你这样的人都不要,啧啧,啧啧!”连连摇头,只觉天下奇事,无过于此。 陈圆圆道:“男人有的喜欢功名富贵,有的喜欢金银财宝,做皇帝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国家社稷,倒也不是个个都喜欢美貌女子的。”韦小宝道:“我就功名富贵也要,金银财宝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就只皇帝不想做,给了我做,也做不来。啊哈,这昆明城中,倒有一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为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大美人,居然还想弄个皇帝来做做。”陈圆圆脸色微变,问道:“你说的是平西王?”韦小宝道:“我谁也没说,总而言之,既不是你陈圆圆,也不是我韦小宝。” 陈圆圆道:“这曲子之中,以后便讲我怎生见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将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关镇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里,不久闯……闯……李闯就攻进了京城。”唱道: “座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 唱到这里,琵琶声歇,怔怔的出神。 韦小宝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吗?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刮刮叫。”陈圆圆道:“倘若我在那时候死了,曲子作到这里,自然也就完了。”韦小宝脸上一红,心道:“他妈的,老子就是没学问。李闯进北京,我师公崇祯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陈圆圆的曲子可没唱完。” 陈圆圆低声道:“李闯把我夺了去,后来平西王又把我夺回来。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货色,谁力气大,谁就夺去了。”唱道: “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鬓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日落开妆镜。” “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伎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这次韦小宝却不敢问她唱完了没有,拿定了主意:“除非她自己说唱完了,否则不可多问,以免出丑。”只听她幽幽的道:“我跟着平西王打进四川,他封了王。消息传到苏州,旧日院子里的姊妹人人羡慕,说我运气好。她们年纪大了,却还在院子里做那种勾当。” 韦小宝道:“我在丽春院时,曾听她们说什么‘洞房夜夜换新人’,新鲜热闹,也没什么不好啊。”陈圆圆向他瞧了一眼,见他并无讥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还年少,不明白这中间的苦处。”弹起琵琶,唱道: “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眼眶中泪珠涌现,停了琵琶,哽咽着说道:“吴梅村才子知道我虽名扬天下,心中却苦。世人骂我红颜祸水,误了大明的江山,吴才子却知我小小一个女子,又有什么能为?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汉做的事。” 韦小宝道:“是啊,大清成千上万的兵马打进来,你这样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能挡得住吗?”又想:“她这样又弹又说,倒像是苏州说书先生的唱弹词。我跟她对答几句,帮腔几声,变成说书先生的下手了。咱二人倘若到扬州茶馆里去开档子,管教轰动了扬州全城,连茶馆也挤破了。我靠了她的牌头,自然也大出风头。”正想得得意,只听她唱道: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唱到这个“流”字,歌声曼长不绝,琵琶声调转高,渐渐淹没了歌声,过了一会,琵琶渐缓渐轻,似乎流水汩汩远去,终于寂然无声。 陈圆圆长叹一声,泪水簌簌而下,呜咽道:“献丑了。”站起身来,将琵琶挂上墙壁,回到蒲团坐下,说道:“曲子最后一段,说的是当年吴王夫差身死国亡的事。当年我很不明白,曲子说的是我的事,为什么要提到吴宫?就算将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过了。吴宫,吴宫,难道是说平西王的王宫吗?近几年来我却懂了。王爷操兵练马,穷奢极欲,只怕……只怕将来……唉,我劝了他几次,却惹得他很生气。我在这三圣庵出家,带发修行,忏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安安,了此一生,那知道……那知道阿珂……阿珂……”说到这里,呜咽不能成声。 韦小宝听了半天曲子,只因歌者色丽,曲调动听,心旷神怡之下,竟把造访的来意置之脑后,听她提起阿珂,心中一凛,当即站起,问道:“阿珂到底怎么了?她有没行刺平西王?她是你女儿,那么是王爷的郡主啊。啊哟,糟了,糟了!”陈圆圆惊问:“什么事糟了?” 韦小宝神思不属,随口答道:“没……没什么。”原来他突然想到,阿珂本就瞧不起自己,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和自己这个婊子的儿子,更加天差地远。 陈圆圆道:“阿珂生下来两岁,半夜里忽然不见了。王爷派人搜遍了全城,全无影踪。我疑心……疑心……”忽然脸上一红,转过了脸。韦小宝问道:“疑心什么?”陈圆圆道:“我疑心是王爷的仇人将这女孩儿偷了去,或者是要胁,要不然就是敲诈勒索。”韦小宝道:“王府中有这么多高手卫士和家将,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阿珂师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够大了。” 陈圆圆道:“是啊。当时王爷大发脾气,把两名卫队首领都杀了,又撤了昆明城里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几天查不到影踪,王爷又要杀人,总算是我把他劝住了。这十多年来,始终没阿珂的消息,我总道……总道她已经死了。” 韦小宝道:“怪不得阿珂说是姓陈,原来她是跟你的姓。” 陈圆圆身子一侧,颤声道:“她……她说姓陈?她怎会知道?” 韦小宝心念一动:“老汉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戒备何等严密。要从王府中盗一个婴儿出去,说不定还难于刺杀了他,天下除了九难师父,只怕没第二个了。”说道:“多半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说的。”陈圆圆缓缓点头,道:“不错,不过……不过为什么不跟她说姓……姓……”韦小宝道:“不说姓吴?哼,平西王的姓,不见得有什么光采。” 陈圆圆眼望窗外,呆呆出神,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韦小宝问道:“后来怎样?”陈圆圆道:“我常常惦念她,只盼天可怜见,她并没死,总有一日能再跟她相会。昨天下午,王府里传出讯息,说王爷遇刺,身受重伤。我忙去王府探伤。原来王爷遇刺是真,却没受伤。” 韦小宝吃了一惊,失声道:“他身受重伤,全是假装的?”陈圆圆道:“王爷说,他假装受伤极重,好让对头轻举妄动,便可一网打尽。”韦小宝茫然失措,喃喃道:“果然是假的,我……我这大蠢蛋,早该想到了。”心想:“大汉奸果然已对我大起疑心。” 陈圆圆道:“我问起刺客是何等样人。王爷一言不发,领我到厢房去。床上坐着一个少女,手脚上都戴了铁铐。我不用瞧第二眼,就知是我的女儿。她跟我年轻时候生得一模一样。她一见我,呆了一阵,问道:‘你是我妈妈?’我点点头,指着王爷,道:‘你叫爹爹。’阿珂怒道:‘他是大汉奸,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给爹爹报仇。’王爷问她:‘你爹爹是谁?’阿珂说:‘我不知道。师父说,我见到妈后,妈自会对我说。’王爷问她师父是谁,她不肯说,后来终于露出口风,她是奉了师父之命,前来行刺王爷。” 第404章 鹿鼎记(154) 韦小宝听到这里,于这件事的缘由已明白了七八成,料想九难师父恨极了吴三桂,单是杀了他还不足以泄愤,因此将他女儿盗去,教以武功,要她来行刺自己的父亲。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随即想到:“是了,师父一直不喜欢阿珂,虽教她武功招式,内功却半点不传,阿珂所会的招式固然高明,可是乱七八糟,各家各派都有,澄观老师侄这样渊博,也瞧不出她门派。嗯,师父不肯让她算是铁剑门的,我韦小宝才是铁剑门的嫡派传人。”想到九难报仇的法子十分狠毒,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陈圆圆道:“她师父深谋远虑,恨极了王爷,安排下这个计策。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爷,那是报了大仇。如行刺不成,王爷终于也会知道,来行刺他的是他亲生女儿,心里的难过,那也不用说了。”韦小宝道:“现下可什么事都没有啊。她没刺伤王爷,反而你们一家团圆,你向阿珂说明这中间的情由,岂不是大家都高兴么?”陈圆圆叹道:“倘使是这样,那倒谢天谢地了。” 韦小宝道:“阿珂是你亲生女儿,凭谁都一眼就看了出来。不是你这样沉鱼落雁的母亲,也生不出那样羞花闭月的女儿。”他形容女子美丽,翻来覆去也只有“沉鱼落雁、羞花闭月”八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字眼,顿了一顿,又道:“王爷不肯放了阿珂,难道要责打她么?她两岁时给人盗了去,怎会知道自己身世?怎能因此怪她?” 陈圆圆道:“王爷说:‘你既不认我,你自然不是我女儿。别说你不是我女儿,就真是我亲生之女,这等作乱犯上,无法无天,一样不能留在世上。’说着摸了摸鼻子。”韦小宝微笑道:“他爱摸自己的鼻子吗?”陈圆圆颤声道:“你不知道,这是王爷向来的习性,他一摸鼻子,便要杀人,从来不例外。”韦小宝叫声“啊哟”,说道:“那可如何是好?他……他杀了阿珂没有?”陈圆圆道:“这会儿还没有。王爷他……他要查知背后指使的人是谁,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谁?” 韦小宝笑道:“王爷就是疑心病重,实在有点傻里傻气。我一见到你,就知你是阿珂的妈妈,他又怎会不是阿珂的爸爸?想来阿珂行刺他,他气得很了。”说到这里,脸色转为郑重,道:“咱们得快想法子相救阿珂才是。如果王爷再摸几下鼻子,那就大事不好了。” 陈圆圆道:“小女子大胆邀请大人过来,就为了商量这事。我想大人是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王爷定要卖你面子,阿珂冒充公主身边宫女,只有请大人出面,说是公主向他要人,谅来王爷也不会推搪。” 韦小宝弯起右手食指,不住在自己额头敲击,说道:“笨蛋,笨蛋,上了他大当。”说道:“你的计策我非但早已想到,而且已经使过。那知道这大……大王爷棋高一着,小笨蛋缚手缚脚。我已向王爷要过人,王爷已经给了我,但这人不是阿珂。原来我们想到的这着棋,王爷也先想到了。” 于是将夏国相如何带自己到地牢认人,如何见到一个熟识的姑娘,如何以为讯息传错、刺客并非阿珂,如何冒认那姑娘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将她带了出来等情由,一一说了,又道:“夏国相这厮早有预谋,在王府之前当着数百人大声嚷嚷,说道已将公主的宫女交了给我。我又怎能第二次向他要人?不用说,这厮定会大打官腔,说道:‘韦大人哪,你这可是跟小将开玩笑了。公主那宫女行刺王爷,小将冲着大人的面子,拚着头上这顶官帽儿不要,拚着给王爷责打军棍,早已让大人带去了。王府前成千上百人都是见证。王爷吩咐,盼望大人将这宫女严加处分,查明指使之人。大人又来要人,这……这个玩笑可开得太大了。’”他学着夏国相的语气,倒也唯肖唯妙。 陈圆圆眉头深锁,说道:“大人说得不错,夏姑爷确是这样的人。原来……原来他们早安排了圈套,好塞住大人的口。” 韦小宝顿足骂道:“他奶奶个雄……”向陈圆圆瞧了一眼,道:“他们如碰了阿珂一根寒毛,老子非跟这大……大混蛋拚命不可。” 陈圆圆裣衽下拜,说道:“大人如此爱护小女,小女子先谢过了。只不过……” 韦小宝急忙还礼,说道:“我这就去带领兵马,冲进平西王府,杀他个落花流水。救不出阿珂,我跟大汉奸的姓,老子不姓韦,姓吴!他妈的,老子是吴小宝!” 陈圆圆见他神情激动,胡说八道,微感害怕,柔声道:“大人对阿珂的一番心意……”韦小宝道:“什么大人小人,你如当我自己人,就叫我小宝好了。我本该叫你一声伯母,不过想到那个他妈的伯伯,实在教人着恼。” 陈圆圆走近身去,伸手轻轻按住他肩头,说道:“小宝,你如不嫌弃,就叫我阿姨好了。”韦小宝大喜,说道:“好极了!我就叫你阿姨,不过我在扬州丽春院里……”说到这里,急忙住口。 陈圆圆却已明白,他在丽春院里,对每个妓女都叫阿姨。她通达世情,善解人意,说道:“我有了你这样个好侄儿,可真欢喜死了。小宝,我们可不能跟王爷硬来,昆明城里,他兵马众多,就算你打赢了,他把阿珂先一刀杀了,你我二人都要伤心一世。” 她说的是吴侬软语,先已动听,言语中又把韦小宝当作了自己人,只听得他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问道:“好阿姨,那你有什么救阿珂的法子?” 陈圆圆凝思片刻,说道:“我只有劝阿珂认了王爷作爹爹,他再忍心,也总不能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喝道:“认贼作父,岂有此理!” 门帷掀处,大踏步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僧,手持一根粗大镔铁禅杖,重重往地下一顿,杖上铁环当当乱响。这老僧一张方脸,颏下一部苍髯,目光炯炯如电,威猛已极。就这么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门口,但见他腰挺背直,如虎如狮,气势慑人。 韦小宝吃了一惊,退后三步,几乎便想躲到陈圆圆身后。 陈圆圆却喜容满脸,走到老僧身前,轻声道:“你来了!”那老僧道:“我来了!”声音转低,目光转为柔和。两人四目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爱慕欢悦的神色。 韦小宝大奇:“这老和尚是谁?难道……难道是阿姨的姘头?是她从前做妓女时的嫖客?和尚嫖妓女,那也太不成话了。嗯,这也不奇,老子从前做和尚时,就曾嫖过院。” 陈圆圆道:“你都听见了?”那老僧道:“听见了。”陈圆圆道:“谢天谢地,那孩儿还……还活着,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入老僧怀里。那老僧伸左手轻轻抚摸她头发,安慰道:“咱们说什么也要救她出来,你别着急。”雄壮的嗓音中充满了深情。陈圆圆伏在他怀里,低声啜泣。 韦小宝又奇怪,又害怕,一动也不敢动,心道:“你二人当我是死人,老子就扮死人好了。” 陈圆圆哭了一会,哽咽道:“你……你真能救得那孩儿吗?”那老僧森然道:“尽力而为。”陈圆圆站直身子,擦了擦眼泪,问道:“怎么办?你说?怎么办?”那老僧皱眉道:“总而言之,不能让她叫这奸贼作爹爹。”陈圆圆道:“是,是,是我错了。我为了救这孩子,没为你着想。我……我对你不起。” 那老僧道:“我明白,我并不怪你。可是不能认他作父亲,不能,决计不能。”他话声不响,可是语气中自有一股凛然之威,似乎眼前便有千军万马,也会一齐俯首听令。 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一人长笑而来,朗声道:“老朋友驾临昆明,小王的面子可大得紧哪!”正是吴三桂的声音。 韦小宝和陈圆圆立时脸色大变。那老僧却恍若不闻,只双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 蓦地里白光闪动,嗤嗤声响,但见两柄长剑剑刃晃动,割下了房门的门帷,现出吴三桂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跟着砰蓬之声大作,泥尘木屑飞扬而起,四周墙壁和窗户同时给人以大铁锤锤破,每个破洞中都露出数名卫士,有的弯弓搭箭,有的手持长矛,箭头矛头都对准了室内。眼见吴三桂只须一声令下,房内三人身上矛箭丛集,顷刻间便都变得刺猬一般。 吴三桂喝道:“圆圆,你出来。” 陈圆圆微一踌躇,跨了一步,便又停住,摇头道:“我不出来。”转头轻推韦小宝肩后,说道:“小宝,这件事跟你不相干,你出去罢!” 韦小宝听到她话中对自己的回护之意甚是诚挚,大为感动,大声道:“老子偏不出去。辣块妈妈,吴三桂,你有种,就连老子一起杀了。” 那老僧摇头道:“你二人都出去罢。老僧在二十多年前,早就该死了。” 陈圆圆过去拉住他手,道:“不,我跟你一起死。” 韦小宝大声道:“阿姨有义气,韦小宝难道便贪生怕死?阿姨,我也跟你一起死。” 吴三桂举起右手,怒喝:“韦小宝,你跟反叛大逆图谋不轨,我杀了你,奏明皇上,有功无过。”向陈圆圆道:“圆圆,你怎么如此胡涂?还不出来?”陈圆圆摇了摇头。 韦小宝道:“什么反叛大逆?我知你就会冤枉好人。” 吴三桂气极反笑,说道:“小娃娃,我瞧你还不知这老和尚是谁。他把你蒙在鼓里,你到了鬼门关,还不知为谁送命。” 那老僧厉声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 韦小宝大吃一惊,道:“你……你便是李闯李自成?” 那老僧道:“不错。小兄弟,你出去罢!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李某身经百战,年近七十,也不要你这小小的鞑子官儿陪我一起送命。” 蓦地里白影晃动,屋顶上有人跃下,向吴三桂头顶扑落。吴三桂一声怒喝,他身后四名卫士四剑齐出,向白影刺去,那人袍袖一拂,一股劲风挥出,将四名卫士震得向后退开,跟着一掌拍在吴三桂背心。吴三桂立足不定,摔入房中。那人如影随形,跟着跃进,右手一掌斩落,正中吴三桂肩头。吴三桂哼了一声,坐倒在地。 那人将手掌按在吴三桂天灵盖上,向四周众卫士喝道:“快放箭!” 这一下变起俄顷,众卫士都惊得呆了,眼见王爷已落入敌手,谁敢稍动? 韦小宝喜叫:“师父!师父!”从屋顶跃下制住吴三桂的,正是九难。韦小宝来到三圣庵,她暗中跟随,一直躲在屋顶。平西王府成千卫士团团围住了三圣庵,守在庵外的高彦超等人不敢贸然动手。九难以绝顶轻功,蜷缩在檐下,众卫士竟未发觉。 九难瞪眼凝视李自成,森然问道:“你当真便是李自成?”李自成道:“不错。”九难道:“听说你在九宫山上给人打死了,原来还活到今日?”李自成点了点头。九难道:“阿珂是你跟她生的女儿?”李自成叹了口气,向陈圆圆瞧了一眼,又点了点头。 吴三桂怒道:“我早该知道了,只有你这逆贼才生得出这样……” 九难在他背后踢了一脚,骂道:“你两个逆贼,半斤八两,也不知是谁更加奸恶些。” 李自成提起禅杖,在地下砰的一登,青砖登时碎裂数块,喝道:“你这贱尼是什么人,胆敢如此胡说?” 韦小宝见师父到来,精神大振,李自成虽然威猛,他也已丝毫不惧,喝道:“你胆敢冲撞我师父,活得不耐烦了吗?你本来就是逆贼,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话,从来不会错的……” 忽听得呼呼声响,窗外飞进三柄长矛,疾向九难射去。九难略一回头,左手袍袖一拂,已卷住两柄长矛,反掷了出去,右手接住第三柄长矛。窗外“啊、啊”两声惨叫,两名卫士胸口中矛,立时毙命。第三柄长矛的矛头已抵住吴三桂后心。 吴三桂叫道:“不可轻举妄动,大家退后十步。”众卫士齐声答应,退开数步。 九难冷笑道:“今日倒也真巧,这小小禅房之中,聚会了一个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大反贼,一个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大汉奸。”韦小宝道:“还有一位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大美人,一位古往今来天下第一武功大高手。”九难冷峻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说道:“天下武功第一,如何敢当?你倒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小滑头。” 韦小宝哈哈大笑,陈圆圆也轻笑一声。吴三桂和李自成却绷紧了脸,念头急转,筹思脱身之计。这两人都是毕生统带大军、转战天下的大枭雄,生平也不知已经历过了多少艰危凶险,但当此处境,竟一筹莫展,脑中各自转过了十多条计策,却觉没一条管用。 李自成向九难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九难冷笑道:“我待怎样?自然是要亲手杀你。” 陈圆圆道:“这位师太,你是我女儿阿珂的师父,是吗?”九难冷笑道:“你女儿是我抱去的,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我要她亲手刺死这个大汉奸。”说着右手微微用力,长矛下沉,矛尖戳入吴三桂肉里半寸,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陈圆圆道:“这位师太,他……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九难仰起头来,哈哈一笑,道:“他……他跟我无冤无仇?小宝,你跟她说我是谁,也好教大汉奸和大反贼两人死得明明白白。” 韦小宝道:“我师父她老人家,便是大明崇祯皇帝的亲生公主,长平公主!” 吴三桂、李自成、陈圆圆三人都“啊”的一声,齐感惊诧。 李自成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很好。我当年逼死你爹爹,今日死在你手里,比死在这大汉奸手里胜过百倍。”说着走前两步,将禅杖往地下一插,杖尾入地尺许,双手抓住胸口衣服两下一分,嗤的一响,衣襟破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笑道:“公主,你动手罢。李某没死在汉奸手里,没死在鞑子手里,却在大明公主的手下丧生,那好得很!” 第405章 鹿鼎记(155) 九难一生痛恨李自成入骨,但只道他早已死在湖北九宫山头,难以手刃大仇,今日得悉他尚在人间,可说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见他慷慨豪迈,坦然就死,竟无丝毫惧色,心底也不禁佩服,冷冷的道:“阁下倒是条好汉子。我今日先杀你的仇人,再取你性命,让你先见仇人授首,死也死得痛快。” 李自成大喜,拱手道:“多谢公主,在下感激不尽。我毕生大愿,便是要亲眼见到这大汉奸死于非命。” 九难见吴三桂呻吟矛底,全无抗拒之力,倒不愿就此一矛刺死了他,对李自成道:“索性成全你的心愿,你来杀他罢!” 李自成喜道:“多谢了!”俯首向吴三桂道:“奸贼,当年山海关一片石大战,你得辫子兵相助,我才不幸兵败。眼下你给公主擒住,我若就此杀你,捡这现成便宜,谅你死了也不心服。”抬起头来,对九难道:“公主殿下,请你放了他,我跟这奸贼拚个死活。” 九难长矛一提,说道:“且看是谁先杀了谁。”吴三桂伏在地下哼了几声,突然跃起,抢过禅杖,猛向九难腰间横扫。九难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右手长矛一转,已压住了禅杖,内力发出,吴三桂只觉手臂一阵酸麻,禅杖落地,长矛矛尖已指住他咽喉。吴三桂虽然武勇,但在九难这等内功深厚的大高手之前,却如婴儿一般,连一招也抵挡不住。他脸如死灰,不住倒退,矛尖始终抵住他喉头。 李自成俯身拾起禅杖。九难倒转长矛,交在吴三桂手里,说道:“你两个公公平平的打一架罢。”吴三桂喝道:“好!”挺矛向李自成便刺。李自成挥杖架开,还了一杖。两人便在这小小禅房之中恶斗起来。 九难一扯韦小宝,叫他躲在自己身后,以防长兵刃伤到了他。 陈圆圆退在房角,脸色惨白,闭住了眼睛,脑海中闪过了当年一幕幕情景: “我在明朝皇宫里,崇祯皇帝黄昏时临幸,赞叹我的美貌。第二天皇帝没上朝,一直在寝殿中陪伴着我,叫我唱曲子给他听,为我调脂抹粉,拿起眉笔来给我画眉。他答允要封我做贵妃,将来再封我做皇后。他说从今以后,皇宫里的妃嫔贵人,再也没一个瞧得上眼了。皇帝很年轻,笑得很欢畅的时候,突然间会怔怔的发愁。他是皇帝,但在我心里,他跟从前那些来嫖院的王孙公子也没什么两样。三天之中,他日日夜夜,一步也没离开我。” “第四天早晨,我先醒了过来,见到身边枕头上一张没丝毫血色的脸,脸颊凹了进去,眉头皱得紧紧的,就是睡梦之中,他也在发愁。我想:‘这就是皇帝么?他做了皇帝,为什么还这样不快活?’” “这天他去上朝了,中午回来,脸色更加白了,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忽然向我大发脾气,说我耽误了国事。他说,他是英明之主,不能沉迷女色,成为昏君。他要励精图治,于是命周皇后立刻将我送出宫去。他说我是误国的妖女,说我在宫里耽了三天,反贼李自成就攻破了三座城市。” “我也不伤心,男人都是这样的,什么事不如意,就来埋怨女人。皇帝整天在发愁,心里怕得要死,他怕的是个名叫李自成的人。我那时心想:‘李自成可了不起哪,他能教皇帝害怕,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 陈圆圆睁开眼来,只见李自成挥舞禅杖,一杖杖向吴三桂打去。吴三桂闪避迅捷,禅杖始终打不中他。陈圆圆心想:“他身手还是挺快。这些年来,他天天还是在练武,因为……因为他想做皇帝,要带兵打上北京去。” 她想起从皇宫出来之后,回到周国丈府里。有一天,国丈府大宴宾客,叫她出来歌舞娱宾,就在那天晚上,吴三桂见到了她。此刻仍清清楚楚的记得,烛火下那满是情欲的火炽眼光,隔着酒席射过来。这种眼光她生平见得多了,随着这样的眼光,那野兽般的男人就会扑上来,紧紧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衫,只不过那时候是在大庭广众之间…… 忽想:“刚才那个娃娃大官见到我的时候,也露出过这样的眼光,当真好笑,这样一个小娃娃,也会对我色迷迷。唉!男人都是这样的,老头子是这样,连小孩子也这样。” 她抬起头来,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只见他脸上充满了兴奋之色,注视李吴二人搏斗,这时候吴三桂在反击了,长矛不断刺出。 “他向周国丈把我要了去。过不了几天,皇帝便命他去镇守山海关,以防备满洲兵打进来。可是李自成先攻破了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死了。李自成的部下捉了我去,献了给他。这个粗豪的汉子,就是崇祯皇帝在睡梦中也在害怕的人吗?” “他攻破了北京,忙碌得很,明朝许多大官都给他杀了。他部下在北京城里奸淫掳掠,捉了许许多多人来拷打勒赎,好多无辜百姓也都给害死了。可是他每天晚上陪着我的时候,总是很开心,笑得很响。他鼻鼾声很大,常常半夜里吵得我醒了过来。他手臂上、大腿上、胸口的毛真长,真多。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吴三桂本来已经投降了他,可是知道他把我抢了去,就去向满洲人借兵,引着清兵打进关来。唉,这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李自成带了大军出去,在一片石跟吴三桂大战,满洲精兵突然出现,李自成的部下就溃败了。他们说,一片石战场上满地是鲜血,几十里路之间,躺满了死尸。他们说,这些人都是为我死的。是我害死了这十几万人。我身上当真负了这样大的罪业吗?” “李自成败回北京,就登基做了皇帝,说是大顺国皇帝。他带着我向西逃走,吴三桂一路跟着追来。李自成虽打了败仗,还是笑得很爽朗。他手下兵将一天天少了,局面越来越不利,他却不在乎。他说他本来什么也没有,最多也不过仍旧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希罕了?他说他生平做了三件得意事,第一是逼死了明朝皇帝,第二是自己做过皇帝,第三是睡过了天下第一美人。这人说话真粗俗,他说在三件事情之中,最得意的还是第三件。” “吴三桂一心一意的也想做皇帝,他从来没说过,可是我知道。只不过他心里害怕,老是在犹豫,又想动手,又是不敢。只要他今天不死,总有一天,他会做皇帝的;就算只在昆明城里做做也好,只做一天也好。永历皇帝逃到缅甸,吴三桂追去把他杀了。人家说,有三个皇帝断送在我手里,崇祯、永历,还有李自成这个大顺国皇帝。怎么崇祯皇帝的帐也算在我头上呢?今日吴三桂不知道会不会死?如果他将来做了皇帝,算我又多害死一个皇帝了。大明的江山,几十万兵将、几百万百姓的性命,还有四个皇帝,都是我陈圆圆害死的。” “可是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连一句害人的话也没说过。” 她耳中尽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击之声,抬起头来,但见李自成和吴三桂窜高伏低,斗得好狠。二人年纪都老了,身手却仍都十分矫捷。她生平最怕见的就是男人厮杀,脸上不自禁现出厌憎之色,又回忆起了往事: “李自成打了个大败仗,手下兵马都散了。黑夜之中,他也跟我失散了。吴三桂的部下遇到了我,急忙送我去献给大帅。他自然欢喜得什么似的。他说人家骂他是大汉奸,可是为了我,负上这恶名也挺值得。我很感激他的情意。他是大汉奸也好,是大忠臣也好,总之是对我一片真情,为了我,什么都不顾了。除他之外,谁也没这样做过。那时候我想,从今以后,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什么一品夫人、二品夫人,我也不希罕,只盼再也不必在许多男人手里转来转去。” “可是……可是……在昆明住了几年,他封了亲王,亲王就得有福晋。他元配夫人早已去世。他的弟弟吴三枚来跟我说,王爷为了福晋的事,心下很烦恼。按理说,该当让我当福晋,只是我的出身天下皆知,如把我名字报上去求皇上诰封,未免亵渎了朝廷。我自然明白,他做了亲王,嫌我是妓女出身的下贱女子,配不上受皇帝诰封。我不愿让他因我为难,不等吴三枚的话说完,就说这事好办,请王爷另选名门淑女做福晋,以免污了他的名头。他来向我道歉,说这件事很对我不起。” “哼,做不做福晋,那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我终究明白,他对我的情意,也不过是这样罢了。我从王府里搬了出来,因为王爷要正式婚配,要立福晋。” “就在那时候,忽然李自成出现在我面前。他已做了和尚。我吓了一跳。我只道他早已死了,也曾伤心了好几天,那想到他居然还活着。李自成说他改穿僧装,只是掩人耳目,同时也不愿薙头,穿鞑子的服色。他说他这几年来天天想念我,在昆明已住了三年多,总想等机会能见我一面,直等到今天。唉,他对我的真情,比吴三桂要深得多罢?他天天晚上来陪我,直到我怀了孕,有了这女娃娃。我不能再见他了,须得立刻回王府去。我跟王爷说,我想念他得很,要他陪伴。王爷对他的福晋从来就没真心喜欢过,高高兴兴的接我回去。后来那女娃娃生了下来,也不知他有没疑心。” “这女孩儿在两岁多那一年,半夜里忽然不见了。我虽然舍不得,但想定是李自成派人来盗去了。这是他的孩子,他要,那也好。他一个人凄然寂寞,有个孩子陪在身边,也免得这么孤苦伶仃。那知道……唉,那知道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突然之间,一点水滴溅上了她手背,提手一看,却是一滴血。她吃了一惊,看相斗的两人时,只见吴三桂满脸鲜血,兀自舞矛恶斗,这一滴血,自然是从他脸上溅出来的。 房外官兵大声呐喊,有人向李自成和九难威吓,但生怕伤了王爷,不敢进来助战。 吴三桂不住喘气,眼光中露出恐惧神色。蓦地里矛头一偏,挺矛向陈圆圆当胸刺来。 陈圆圆“啊”的一声惊呼,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杀我!”当的一声,这一矛给李自成架开了。吴三桂似乎发了疯,长矛急刺,一矛矛都刺向陈圆圆。李自成大声喝骂,拚命挡架,再也没法向吴三桂反击。 韦小宝躲在师父身后,大感奇怪:“大汉奸为什么不刺和尚,却刺老婆?”随即明白:“啊,是了,他恼怒老婆偷和尚,要杀了她出气。” 九难却早看出了吴三桂所出招数的真意:“这恶人奸猾之至,他斗不过李自成,便行此毒计。” 果然李自成为了救援陈圆圆,心慌意乱之下,杖法立显破绽。吴三桂忽地矛头一偏,噗的一声,刺在李自成肩头。李自成右手无力,禅杖脱手。吴三桂乘势而上,矛尖指住了他胸口,狞笑道:“逆贼,还不跪下投降?”李自成道:“是,是。”双膝缓缓屈下跪倒。 韦小宝心道:“我道李自成有什么了不起,却也是个贪生……”念头甫转,忽见李自成一个打滚,避开了矛尖,跟着抢起地下禅杖,挥杖横扫,吴三桂小腿上早着。李自成跃起身来,一杖又击中了吴三桂肩头,第三杖更往他头顶击落。 韦小宝却不知道,当情势不利之时,投降以求喘息,俟机再举,原是李自成生平最擅长的策略。当年他举兵造反,崇祯七年七月间被困于陕西兴安县车箱峡绝地,官军四面围困,无路可出,兵无粮,马无草,转眼便要全军覆没,李自成便即投降,给收编为官军,待得一出栈道,立即又反。此时向吴三桂屈膝假降,只不过是故技重施而已。 九难心想:“这二人一般的凶险狡猾,难怪大明江山会丧在他二人手里。” 眼见李自成第三杖击落,吴三桂便要脑浆迸裂。陈圆圆忽然纵身扑在吴三桂身上,叫道:“你先杀了我!” 李自成大吃一惊,这一杖猛击势道凌厉,他右肩受伤,无力收杖,当即左手向右臂推出,砰的一声大响,铁禅杖击在墙上,怒叫:“圆圆,你干什么?”陈圆圆道:“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当年他……他曾真心对我好过。我不能让他为我而死。”李自成喝道:“让开!我跟他有血海深仇,非杀了他不可。”陈圆圆道:“你将我一起杀了便是。”李自成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原来你心里还是向着他。” 陈圆圆不答,心中却想:“如果他要杀你,我也会跟你同死。” 屋外众官兵见吴三桂倒地,又即大声呼叫,纷纷逼近。一名武将大声喝道:“快放了王爷,饶你们不死。”正是吴三桂的女婿夏国相,又听他叫道:“你们的同伴都在这里,倘若伤了王爷一根寒毛,立即个个人头落地。” 韦小宝向外看去,只见沐剑声、柳大洪等沐王府人众,徐天川、高彦超、玄贞道人等天地会人众,赵齐贤、张康年等御前侍卫,骁骑营的参领、佐领,都给反绑了双手,每人背后有一名平西王府家将,执刀架在颈中。 韦小宝心想:“就算师父带得我逃出昆明,这些朋友不免个个死得干干净净,要杀吴三桂,也不忙在一时。”当下拔出匕首,指住吴三桂后心,说道:“王爷,大伙儿死在一起,也没什么味道,不如咱们做个买卖。” 吴三桂哼了一声,问道:“什么买卖?” 韦小宝道:“你答允让大伙儿离去,我师父就饶你一命。”李自成道:“这奸贼是反覆小人,说话作不得数。”九难眼见外面受绑人众,也觉今日已杀不得吴三桂,说道:“你下令放了众人,我就放你。” 韦小宝大声道:“阿珂呢?那女刺客呢?”夏国相喝道:“带刺客。”两名王府家将推着一个少女出来,正是阿珂。她双手反绑,颈中也架着明晃晃一柄钢刀。 陈圆圆道:“小宝,你……你总得救救我孩儿一命。” 第406章 鹿鼎记(156) 韦小宝心道:“这倒奇了,你不求老公,不求姘头,却来求我。难道阿珂是我跟你生的?”但他一见了阿珂楚楚可怜的神情,早已打定了主意,就算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救她;再加上陈圆圆楚楚可怜的神情,更加不必多想,说道:“你们两个,”说着向李自成一指,道:“如果亲口答允,将阿珂许了给我做老婆,我自己的老婆,岂有不救之理?” 九难向他怒目瞪视,喝道:“这当儿还说这等轻薄言语!” 陈圆圆和韦小宝相处虽暂,但对他脾气心意,所知已多于九难,心想这小滑头此时若不乘火打劫,混水摸鱼,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做上了这样的大官,便道:“好,我答允你就是。”韦小宝转头问李自成道:“你呢?”李自成脸有怒色,便欲喝骂,但见陈圆圆脸上显出求恳的神色,当下强忍怒气,哼了一声,道:“她说怎样,就怎样便了。” 韦小宝嘻嘻一笑,向吴三桂道:“王爷,我跟你本来河水不犯井水,何不两全其美?你做你的平西王,我做我的韦爵爷?”吴三桂道:“好啊,我跟韦爵爷又有什么过不去了?”韦小宝道:“那么你下令把我的朋友一起都放了,我也求师父放了你,这好比推牌九,前一道别十,后一道至尊,不输不赢,不杀不赔。你别想大杀三方,我也不铲你的庄。有赌未为输,好过大伙儿一齐人头落地。” 吴三桂道:“就是这么一句话。”说着慢慢站起。 韦小宝道:“请你把世子叫来,再去接了公主。劳驾你王爷亲自送我们出昆明城,再请世子陪着公主,回北京去拜堂成亲。王爷,咱们话说在前头,我是放心不下,要把世子作个当头抵押。如你忽然反悔,派兵来追,我们只好拿世子来开刀。吴应熊、韦小宝,还有建宁公主,大家唏哩呼噜,一块儿见阎王便了,阴世路上倒也热闹好玩。” 吴三桂心想这小子甚是精明,单凭我一句话,自不能随便放我,眼前身处危地,早一刻脱身好一刻,他当机立断,说道:“大家爽爽快快,就这么办。”提高声音,叫道:“夏总兵,快派人去接了公主和世子来这里。”夏国相道:“得令。世子已得到讯息,正带了兵过来。”韦小宝赞道:“好孝顺的儿子,乖乖弄的东,韭菜炒大葱!” 不多时吴应熊率兵到来,他重伤未愈,坐在一顶暖轿中,八名亲随抬了,来到房外。 吴三桂道:“世子来了,大家走罢!”又下令:“把众位朋友都松了绑。”对韦小宝道:“你跟师太两位,紧紧跟在我身后,让我送你们出门。倘若老夫言而无信,你们自然会在我背心戳上几刀。师太武功高强,谅我也逃不出她如来佛的手掌心。” 韦小宝笑道:“妙极,王爷做事爽快,输就输,赢就赢,反明就反明,降清就降清,当真是半点也不含糊的。” 吴三桂铁青着脸,手指李自成道:“这个反贼,可不会是韦爵爷的朋友罢?” 韦小宝向九难瞧了一眼,还未回答,李自成大声道:“我不是这鞑子小狗官的朋友。” 九难赞道:“好,你这反贼,骨头倒硬!吴三桂,你让他跟我们在一起走。” 陈圆圆向九难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感激和恳求之情,说道:“师太……” 九难转过了头,不和她目光相触。 吴三桂只求自己活命,杀不杀李自成,全不放在心上,走到窗口,大声道:“世子护送公主,进京朝见圣上。恭送公主殿下启驾。” 平西王麾下军士吹起号角,列队相送。 韦小宝和吴三桂并肩出房,九难紧跟身后。韦小宝走到暖轿之前,说道:“货色真假,查个明白。”掀起轿帘,向内张望,只见吴应熊脸上全无血色,斜倚在内,笑道:“世子,你好。”吴应熊叫道:“爹,你……你没事罢?”这话是向着吴三桂而说,韦小宝却应道:“我很好,没事!” 到得三圣庵外,一眼望将出去,东南西北全是密密层层的兵马,不计其数。韦小宝赞道:“王爷,你兵马可真不少啊,就是打到北京,我瞧也挺够了。” 吴三桂沉着脸道:“韦爵爷,你见了皇上,倘若胡说八道,我当然也会奏告你跟反贼云南沐家一伙、反贼李自成勾结之事。”韦小宝笑道:“咦,这可奇了。李自成只爱勾结天下第一大美人,怎会勾结我这天下第一小滑头?”吴三桂大怒,握紧了拳头,便欲一拳往他鼻梁上打去。 韦小宝道:“王爷不可生气。你老人家望安。千里为官只为财,我若去向皇上胡说八道,皇上就有什么赏赐,总也不及你老人家年年送礼打赏,岁岁发饷出粮。咱哥儿俩做笔生意,我回京之后,只把你赞得忠心耿耿、天下无双。我又一心一意,保护世子周全。逢年过节,你就送点什么金子银子来赐给小将。你说如何?”说着和吴三桂并肩而行。 吴三桂道:“钱财是身外之物,韦爵爷要使,有何不可?不过你如真要跟我为难,老夫身在云南,手握重兵,也不来怕你。” 韦小宝道:“这个自然,王爷手提一杖长矛,勇不可当,杀得天下反贼屁滚尿流。小将今日要告辞了,王爷以前答应我的花差花差,这就赏赐了罢。” 九难听他唠唠叨叨的,不断的在索取贿赂,越听越心烦,喝道:“小宝,你说话恁地无耻!”韦小宝笑道:“师父,你不知道,我手下人员不少,回京之后,朝中文武百官,宫里嫔妃太监,到处都得送礼。倘若礼数不周,人家都会怪在王爷头上。”九难哼了一声,便不再说。 其实韦小宝索贿为宾,逃生为主,他不住跟吴三桂谈论贿赂,旨在令吴三桂脑子没空,不致改变主意,又起杀人之念;再者,收贿之后,就决不会再跟人为难,乃是官场中的通例,韦小宝这番话,是要让吴三桂安心,九难自然不明白这中间的关窍。 果然吴三桂心想:“他要银子,事情便容易办。”转头对夏国相道:“夏总兵,快去提五十万两银子,犒赏韦爵爷带来的侍卫官兵,再给韦爵爷预备一份厚礼,请他带回京城,代咱们分送。”夏国相应了,转头吩咐亲信去办。 吴三桂和韦小宝都上了马,并骑而行,见九难也上了马,紧贴在后,知道这尼姑武功出神入化,休想逃得出她手下,又想:“如此善罢,倒也是美事,否则我就算能杀了这尼姑和小滑头,杀了李自成和一众反贼,戕害钦差,罪名极大,非立即起兵不可。此时外援尚未商妥,手忙脚乱,事非万全。哼,日后打到北京,还怕这小滑头飞上了天去?”当下也不想反悔,和九难、韦小宝一同去安阜园迎接了公主,一直送出昆明城外。 吴三桂手下众兵将虽均怀疑,但见王爷安然无恙,也就遵令行事,更无异动。 韦小宝检点手下兵马人众,阿珂和沐剑屏固然随在身侧,其余天地会和沐王府人众,以及侍卫官兵,全无缺失,向吴三桂笑道:“王爷远送出城,客气得紧。此番蒙王爷厚待,下次王爷来到北京,由小将还请罢。”吴三桂哈哈大笑,说道:“那定是要来叨扰韦爵爷的。”两人拱手作别。 吴三桂走到公主轿前,请安告辞,然后探头到吴应熊的暖轿之中,密密嘱咐了一番,这才带兵回城。 韦小宝见吴三桂部属虽无突击之意,终不放心,说道:“这家伙说话不算数,咱们得快走,离得昆明越远越好。”当即拔队起行。行出十余里,见后无追兵,这才驻队稍歇。 李自成向九难道:“公主,蒙你相救,使我不死于大汉奸手下,实是感激不尽。你这就请下手罢。”说着拔出佩刀,倒转刀柄,递了过去。 九难嘿的一声,脸有难色,心想:“他是我杀父大仇人,此仇岂可不报?但他束手待宰,我倒下不了手。”转头向阿珂望了一眼,沉吟道:“原来她……她是你的女儿……”阿珂大声道:“他不是我爹爹。”九难怒道:“胡说,你妈妈亲口认了,难道还有假的?” 韦小宝忙道:“他自然是你爹爹,他和你妈妈已将你许配给我做老婆啦,这叫做父母之命……” 阿珂满腔怨愤,无处发泄,眼前只韦小宝一人可以欺侮,突然纵起身来,劈脸便是一拳。韦小宝猝不及防,这一拳正中鼻梁,登时鲜血长流,“啊哟”一声,叫道:“谋杀亲夫啦。” 九难怒道:“两个都不成话!乱七八糟!” 阿珂退开数步,小脸胀得通红,指着李自成,怒道:“你不是我爹爹!那女人也不是我妈妈。”指着九难道:“你……你不是我师父。你们……你们都是坏人,都欺侮我。我……我恨你们……”突然掩面大哭。 九难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不是你师父,我将你从吴三桂身边盗来,原本不安好心。你……你这就自己去罢。你亲生父母,却不可不认。”阿珂顿足道:“我不认,我不认。我没爹没娘,也没师父。” 韦小宝道:“你有我做老公!”阿珂怒极,拾起一块石头,向他猛掷过去。韦小宝闪身避开。阿珂转过身来,沿着小路往西奔去。韦小宝道:“喂,喂,你到那里去?”阿珂停步转身,怒道:“总有一天,教你死在我手里。”韦小宝不敢再追,眼睁睁的由她去了。 九难心情郁郁,向李自成一摆手,一言不发,纵马便行。 韦小宝道:“岳父大人,我师父不杀你了,你这就快快去罢。”李自成心中也是说不出的不痛快,向韦小宝怒目而视。韦小宝给他瞧得周身发毛,心中害怕,退了两步。 李自成“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转身上了小路,大踏步而去。 韦小宝摇摇头,心想:“阿珂连父母都不认,我这老公自然更加不认了。”一回头,见徐天川和高彦超手执兵刃,站在身后。他二人怕李自成突然行凶,伤害了韦香主。 徐天川道:“这人当年翻天覆地,断送了大明江山,到老来仍这般英雄气概。”韦小宝伸伸舌头,道:“厉害得很!”问道:“那罕帖摩带着么?”徐天川道:“这是要紧人物,不敢有失。”韦小宝道:“很好,两位务须小心在意,别让他中途逃了。” 一行人首途向北。韦小宝过去和沐剑声、柳大洪等寒暄。沐剑声等心情也甚不快,都想:“我们这一伙人的性命都是他救的,从今而后,沐王府怎么还能跟天地会争什么雄长?”柳大洪说道:“韦香主,扳倒吴三桂什么的,这事我们也不能再跟天地会比赛了。请你禀告陈总舵主,便说沐王府从此对天地会甘拜下风。韦香主的相救之德,只怕这一生一世,我们也报答不了啦。” 韦小宝道:“柳老爷子说那里话来?大家死里逃生,这条性命,人人都是捡回来的。”柳大洪恨恨的道:“刘一舟这小贼,总有一日,将他千刀万剐。”韦小宝问道:“是他告的密?”柳大洪道:“不是他还有谁?这家伙……这家伙……”说到这里,只气得白须飞扬。韦小宝道:“他留在吴三桂那里了吗?”沐剑声道:“多半是这样。那天柳师父派他去打探消息,给吴三桂的手下捉了去。当天晚上,大队兵马就围住了我们住所。我们住得十分隐秘,若不是这人说了,吴三桂决不能知道。”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敖大哥为国殉难。”向韦小宝抱拳道:“韦香主,天地会今后如有差遣,姓沐的自当效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这就别过了。” 韦小宝道:“这里还是大汉奸的地界,大伙儿在一起,人手多些。待得出了云南,咱们再各走各的罢。”沐剑声摇摇头,说道:“多谢韦香主好意,倘若再栽在大汉奸手里,我们也没脸再做人了。”心想:“沐王府已栽得到了家,再靠鞑子官兵保护,还成什么话?”带领沐王府众人,告别而去。 沐剑屏走在最后,走出几步,回身说道:“我去了,你……你好好保重。”韦小宝道:“是。你自己也保重。”低声道:“你跟着哥哥,别回神龙岛去了。我天天想着你。”沐剑屏点点头,小声道:“我也是……”韦小宝牵过自己坐骑,将缰绳交在她手里,说道:“我这匹马给你。”沐剑屏眼圈一红,接过缰绳,跨上马背,追上沐剑声等人去了。 第三十三回 谁无痼疾难相笑 各有风流两不如 行了几日,离昆明已远,始终不见吴三桂派兵马追来,众人渐觉放心。 这天将到曲靖,傍晚时分,四骑马迎面奔来,一人翻身下马,对骁骑营的前锋说道,有紧急军情要禀报钦差大臣。韦小宝得报,当即接见。只见当先一人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正要问他有何军情,站在他身后的钱老本忽道:“你不是邝兄吗?”那人躬身道:“兄弟邝天雄,钱大哥你好。”韦小宝向钱老本瞧去。钱老本点了点头,低声道:“是自己人。”韦小宝道:“很好,邝老兄辛苦了,咱们到后边坐。” 来到后堂,身后随侍的都是天地会兄弟。钱老本道:“邝兄弟,这位是我们青木堂韦香主。”邝天雄抱拳躬身,说道:“天父地母,反清复明。赤火堂古香主属下邝天雄,参见韦香主和青木堂众位大哥。”韦小宝道:“原来是赤火堂邝大哥,幸会,幸会。” 钱老本跟这邝天雄当年在湖南曾见过数次,当下为他给李力世、祁彪清、樊纲、风际中、徐天川、玄贞道人、高彦超等人引见。邝天雄所带三人,也都是赤火堂的兄弟。众人知赤火堂该管贵州,再行得数日,便到贵州省境,有本会兄弟前来先通消息,心下甚喜。 韦小宝道:“自和古香主在直隶分手,一直没再见面,古香主一切都顺利罢?”邝天雄道:“古香主好。他吩咐属下问候韦香主和青木堂众位大哥。我们得知韦香主和众位大哥近来干了许多大事出来,好生仰慕,今日拜见,当真三生有幸。”韦小宝笑道:“大家自己兄弟,客气话不说了。我们过得几日,就到贵省,盼能和古香主叙叙。” 邝天雄道:“古香主吩咐属下禀报韦香主,最好请各位改道向东,别经贵州。”韦小宝和群雄都是一愕。 第407章 鹿鼎记(157) 邝天雄道:“古香主说,他很想跟韦香主和众位大哥相叙,但最好在广西境内会面。”韦小宝问道:“那为什么?”邝天雄道:“我们得到消息,吴三桂派了兵马,散在宣威、虹桥镇、新天堡一带,想对韦香主和众位大哥不利。” 青木堂群雄都“啊”的一声。韦小宝又惊又恐,骂道:“他奶奶的,这奸贼果然不肯就这样认输。他连儿子的性命也不要了。” 邝天雄道:“吴三桂十分阴毒,他派遣了不少好手,说要缠住韦香主身边一位武功极高的师太,然后将他儿子、鞑子公主、韦香主三人掳去,其余各人一概杀死灭口。眼下曲靖和沾益之间的松韶关已经封关,谁也不得通行。我们四人是从山间小路绕道来的,生怕韦香主得讯迟了,中了这大汉奸的算计,因此连日连夜的赶路。” 韦小宝见这四人眼睛通红,面颊凹入,显是疲劳已极,说道:“四位大哥辛苦了,实在感激得很。”邝天雄道:“总算及时把讯带到,没误了大事。”言下甚为喜慰。 韦小宝问属下诸人:“各位大哥以为怎样?”钱老本道:“邝大哥可知吴三桂埋伏的兵马,共有多少?”邝天雄道:“吴三桂来不及从昆明派兵,听说是飞鸽传书,调齐了滇北和黔南的兵马,共有三万多人。”众人齐声咒骂。韦小宝所带部属不过二千来人,还不到对方的一成,自是寡不敌众。 钱老本又问:“古香主要我们去广西何处相会?”邝天雄道:“古香主已派人知会广西家后堂马香主,韦香主倘若允准,三位香主便在广西潞城相会。从这里东去潞城,道路不大好走,路也远了,不过没吴三桂的兵马把守,家后堂兄弟沿途接应,该当不出乱子。” 韦小宝听得吴三桂派了三万多人拦截,心中早就寒了,待听得古香主已布置妥贴,马香主派人接应,登时精神大振,说道:“好,咱们就去潞城。吴三桂这老小子,他妈的,总有一天要他的好看。”当即下令改向东南。命邝天雄等四人坐在大车中休憩。 众军听说吴三桂派了兵在前截杀,无不惊恐,均知身在险地,当下加紧赶路,一路上不敢惊动官府,沿途都有天地会家后堂的兄弟接应,众人每晚均在荒郊扎营。 不一日来到潞城。天地会家后堂香主马超兴、赤火堂香主古至中,以及两堂属下的为首兄弟都已在潞城相候。三堂众兄弟相会,自有一番亲热。当晚马超兴大张筵席,和韦小宝及青木堂群雄接风。 席上群雄说起沐王府从此对天地会甘拜下风,都是兴高采烈。 筵席散后,赤火堂哨探来报,吴三桂部属得知韦小宝改道入桂,提兵急追,到了广西边境,不敢再过来,已急报昆明请示,是否改扮盗贼,潜入广西境内行事。马超兴笑道:“广西不归吴三桂管辖。这奸贼倘若带兵越境,那是公然造反了。他如派兵改扮盗贼,想把这笔帐推在广西孔四贞头上,匆匆忙忙的,那也来不及了。” 众人在潞城歇了一日。韦小宝终觉离云南太近,心中害怕,催着东行。第三天早晨和古至中及赤火堂众兄弟别过了,率队而东。马超兴和家后堂众兄弟一路随伴。眼见离云南越来越远,韦小宝也渐放心。 在途非止一日,到得桂中,韦小宝不再严管下属,一众侍卫官兵惊魂大定,故态复萌,才重新起始勒索州县,骚扰地方。这一日来到柳州,当地知府听得公主到来,竭力巴结供应,不在话下。一众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官兵也是如鱼得水,在城中到处大吃大玩。 第三日傍晚,韦小宝在厢房与马超兴及天地会众兄弟闲谈,御前侍卫领班张康年匆匆进来,叫了声:“韦副总管。”便不再说下去,神色甚是尴尬。 韦小宝见他左脸上肿了一块,右眼乌黑,显是跟人打架吃了亏,心想:“御前侍卫不去打人,人家已经偷笑了,有谁这样大胆,竟敢打了他?”他不愿御前侍卫在天地会兄弟前失了面子,向马超兴道:“马大哥请宽坐,兄弟暂且失陪。”马超兴道:“好说。韦爵爷请便。”在清廷官兵之前,天地会兄弟不叫他“韦香主”。 韦小宝走出厢房。张康年跟了出来,一到房外,便道:“禀告副总管:赵二哥给人家扣住了。”他说的赵二哥,便是御前侍卫的另一个领班赵齐贤。韦小宝骂道:“他妈的,谁有这般大胆,是柳州守备?还是知府衙门?犯了什么事?杀了人么?”心想若不是犯了人命案子,当地官府决不敢扣押御前侍卫。 张康年神色忸怩,说道:“不是官府扣的,是……是在赌场里。”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他奶奶的,柳州城的赌场胆敢扣押御前侍卫,当真是天大的新闻了。你们输了钱,是不是?”张康年点点头,苦笑道:“我们七个兄弟去赌钱,赌的是大小。他妈的,这赌场有鬼,竟一连开了十三记大,我们七个已输了千多两银子。第十四记上,赵二哥和我都说,这一次非开小不可……”韦小宝摇头道:“错了,错了,多半还是开大。”张康年道:“可惜我们没请副总管带领去赌,否则也不会上这个当。我们七人把身边的银子银票都掏了出来,押了个小。唉!”韦小宝笑道:“开了出来,又是个大。” 张康年双手一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说道:“宝官要收银子,我们就不许,说道天下赌场,那有连开十四个大之理,定是作弊。赌场主人出来打圆场,说道这次不算,不吃也不赔。赵二哥说不行,这次本来是小,宝官做了手脚,我们已输了这么多钱,这次明明大赢,怎能不算?” 韦小宝笑骂:“他妈的,你们这批家伙不要脸,明明输了,却去撒赖。别说连开十四记大,就是连开二十四记,我也见过。” 张康年道:“那赌场主人也这么说。赵二哥说道,我们北京城里天子脚下,就没这个规矩。他一发脾气,我就拔了刀子出来。赌场主人吓得脸都白了,说道承蒙众位侍卫大人瞧得起,前来耍几手,我们怎敢赢众位大人的钱,众位大人输了多少钱,小人尽数奉还就是。赵二哥就说,好啦,我们没输,只是给你骗了三千一百五十三两银子,零头也不要了,算我们倒霉,你还我们三千两就是。” 韦小宝哈哈大笑,一路走入花园,问道:“那不是发财了吗?他赔不赔?” 张康年道:“这开赌场的倒也爽气,说道交朋友义气为先,捧了三千两银子,就交给赵二哥。赵二哥接了,也不多谢,说道你招子亮,算你运气,下次如再作弊骗人,可放你不过。”韦小宝皱眉道:“这就是赵齐贤的不是了。人家给了你面子,再让你捧了白花花的银子走路,又有面子,又有夹里,还说这些话作甚?”张康年道:“是啊,赵二哥倘若说几句漂亮话,谢他一声,也就没事了。可是,他拿了银子还说话损人……”韦小宝道:“对啦!咱们在江湖上混饭吃,偷抢拐骗,什么都不妨,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有道是:‘光棍劈竹不伤笋’。”张康年应道:“是,是。”心中却想:“咱们明明在宫里当差,你官封钦差大臣、一等子爵,怎么叫在江湖上混饭吃?一个开赌场的,谁又跟他是朋友了?” 韦小宝又问:“怎么又打起来啦?那赌场主人武功很高吗?” 张康年道:“那倒不是。我们七人拿了银子,正要走出赌场,赌客中忽然有人骂道:‘他妈的,发财这么容易,我们还赌个屁?不如大伙儿都到皇宫里去伺候皇帝……皇帝……好啦。’副总管,这反贼说到皇上之时,口出大不敬的言语,我可不敢学着说。” 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这家伙胆子不小哇。” 张康年道:“可不是吗?我们一听,自然心头火起。赵二哥将银子往桌上一丢,拔出刀来,左手便去揪那人胸口。那人砰的一拳,就将赵二哥打得晕了过去。我们余下六人一齐动手。这反贼的武功可真不低,我瞧也没瞧清,脸上已吃了一拳,直摔出赌场门外,登时昏天黑地,也不知道后来怎样了。等到醒来,只见赵二哥和五个兄弟都躺在地下。那人一只脚踹住了赵二哥的脑袋,说道:‘这里六只畜生,一千两银子一只。你快去拿银子来赎。老子只等你两个时辰,过得两个时辰不见银子,老子要宰来零卖了。十两银子一斤,要是生意不差,一头畜生也卖得千多两银子。’” 韦小宝又好笑,又吃惊,问道:“这家伙是什么路道,你瞧出来没有?”张康年道:“这人个子很高大,拳头比饭碗还大,一脸花白络腮胡子,穿得破破烂烂的,就像是个老叫化。”韦小宝问道:“他有多少同伴?”张康年道:“这个……这个……属下倒不大清楚。赌场里的赌客,那时候有十七八个,也不知是不是他一伙。” 韦小宝知他给打得昏天黑地,当时只求脱身,也不敢多瞧,寻思:“这老叫化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见到侍卫们赌得赖皮,忍不住出手,真要宰了他们来零卖,倒也不见得。我看也没什么人肯出十两银子,去买赵齐贤的一斤肉。我如调动大队人马去打他一人,不是好汉行径。”又想:“这老叫化武功很好,倘若求师父去对付,自然手到擒来,可是师父怎肯去为宫里侍卫出力?这件事如让马香主他们知道了,定会笑我属下这些侍卫脓包得紧。”觉得就是派风际中、徐天川他们去也不妥当。 突然间想起两个人来,说道:“不用着急,我这就亲自去瞧瞧。”张康年脸有喜色,道:“是,是。我去叫人,带一百人去总也够了。”韦小宝摇头道:“不用带这许多。”张康年道:“副总管还是小心些为是。这老叫化手脚可着实了得。” 韦小宝笑道:“不怕,都有我呢。”回入自己房中,取了一大叠银票,十几锭黄金,放在袋里,走到东边偏房外,敲了敲门,说道:“两位在这里么?” 房门打开,陆高轩迎了出来,说道:“请进。”韦小宝道:“两位跟我来,咱们去办一件事。”陆高轩和胖头陀二人穿着骁骑营军士的服色,一直随伴着韦小宝,在昆明和一路来回,始终没出手办什么事,生怕给人瞧破了形迹,整日价躲在屋里,早闷得慌了,听韦小宝有所差遣,兴兴头头的跟了出来。 张康年见韦小宝只带了两名骁骑营军士,心中大不以为然,说道:“副总管,属下去叫些侍卫兄弟来侍候副总管。”韦小宝道:“不用,人多反而麻烦。你叫一百个人,要是都给他拿住了,一千两银子一个,就得十万两,我可有点儿肉痛了。咱们这里四个人,只不过四千两,那是小事,不放在心上。” 张康年知他是说笑,但见他随便带了两名军士,就孤身犯险,实在太也托大,说道:“是,是。不过那反贼武功当真是挺高的。”韦小宝道:“好,我就跟他比比,倘若输了,只要他不是切了我来零卖,也没什么大不了。” 张康年皱起眉头,不敢再说。他可不知这两个骁骑营军士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赌场中一个无赖汉,不论武功高到怎样,神龙教的两大高手总不会拾夺不下。 当下张康年引着韦小宝来到赌场,刚到门口,听得场里有人大声吆喝:“我这里七点一对,够大了罢?”另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对不起之至,兄弟手里,刚好有一对八点。”跟着啪的一声,似是先一人将牌拍在桌上,大声咒骂。 韦小宝和张康年互瞧一眼,心想:“怎么里面又赌起来了?”韦小宝迈步进去,张康年畏畏缩缩的跟在后面。陆高轩和胖头陀二人走到厅口,便站住了,以待韦小宝指示。 只见厅中一张大台,四个人分坐四角,正在赌钱。赵齐贤和五名侍卫仍躺在地下。东边坐的是个络腮胡子,衣衫破烂,破洞中露出毛茸茸的黑肉来,自是那老叫化了。南边坐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书生。韦小宝一怔,认得这人是李西华,当日在北京城里曾经会过,他武功颇为了得,曾中过陈近南的一下“凝血神抓”,此后一直没再见面,不料竟会在柳州的赌场中重逢。西首坐的是个乡农般人物,五十岁左右年纪,神色愁苦,垂眉低目,显然已输得抬不起头来。北首那人形相极是奇特,又矮又胖,全身宛如个肉球,衣饰偏又十分华贵,长袍马褂都是锦缎,脸上五官挤在一起,倒似给人硬生生的搓成了一团模样。这矮胖子手里拿着两张骨牌,一双大眼眯成一线,全神贯注的在看牌。 韦小宝心想:“这李西华不知还认不认得我?隔了这许多时候,我今日穿了官服,多半不认得了,却不忙跟他招呼。”笑道:“四位朋友好兴致,兄弟也来赌一手,成不成啊?”说着走近身去,只见台上堆着五六千两银子,倒是那乡下人面前最多。他是大赢家,却满脸大输家的凄凉神气,可有点儿奇怪。 那矮胖子伸着三根胖手指慢慢摸牌,突然“啊哈”一声大叫,把韦小宝吓了一跳。 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这一次还不输到你跳?”啪的一声,将一张牌拍在桌上,是张十点“梅花”。韦小宝心想:“他手里的另一张牌,多半也是梅花,梅花一对,赢面极高。”那矮胖子笑容满面,啪的一声,又将一张牌拍在桌上。余人一看之下,都是一愣,随即纵声大笑,原来是张“四六”,也是十点,十点加十点,乃是个别十,牌九中小到无可再小。他又是闲家,就算庄家也是别十,别十吃别十,还是庄家赢。那乡农却仍愁眉苦脸,半丝笑容也无。韦小宝一看他面前的牌,是一对九,他正在做庄,跟矮胖子的牌相差十万八千里,心想:“这人不动声色,是个厉害赌客。” 矮胖子问道:“有什么好笑?”对那乡农说:“我一对十点,刚好赢你一对九点。一百两银子,快赔来。”那乡农摇摇头道:“你输了!”矮胖子大怒,叫道:“你讲不讲理?你数,这张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点,那张牌也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点。还不是十点一对?” 第408章 鹿鼎记(158) 韦小宝向张康年瞧了一眼,心道:“这矮胖子来当御前侍卫,倒也挺合式,赢了拿钱,输了便胡赖。” 那乡农仍摇摇头,道:“这是别十,你输了。”矮胖子怒不可遏,跳起身来,不料他这一跳起,反而矮了个头,原来他坐在凳上,双脚悬空,反比站在地下为高。他伸着胖手,指着乡农鼻子,喝道:“我是别十,你是别九,别十自然大过你的别九。”那乡农道:“我是一对九,你是别十,别十就是没点儿。”矮胖子道:“这不明明欺侮人吗?” 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插口道:“老兄,你这个不是一对儿。”说着从乱牌中捡出一张梅花,一张四六,跟另外两张梅花、四六分别凑成了对子,说道:“这才是一对,你两张十点花样不同,梅花全黑,四六有红,不是对子。” 矮胖子兀自不服,指着那一对九点,道:“你这两张九点难道花样同了?一张全黑,一张有红。大家都不同,还是十点大过九点。”韦小宝觉得这人强辞夺理,一时倒也说不明白,只得道:“这是牌九的规矩,向来就是这样的。”矮胖子道:“就算向来如此,那也不通。不通就不行,咱们讲不讲理?” 李西华和老叫化只笑吟吟的坐着,并不插嘴。韦小宝笑道:“赌钱就得讲规矩,倘若没规矩,又怎样赌法?”那矮胖子道:“好,我问你这小娃娃:为什么我这一对十点,就赢不了他一对九点?”说着拿起两张梅花,在前面一拍。韦小宝道:“咦,你刚才不是这两张牌。”矮胖子怒极,两边腮帮子高高胀起,喝道:“混帐小子,谁说我不是这两张牌?”拿起一对梅花,随手翻过,在身前桌上一拍,又翻了过来,说道:“刚才我就拍过一拍,留下了印子,你倒瞧瞧!” 只见桌面牌痕清晰,一对梅花的点子凸了起来,手劲实是了得。韦小宝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那乡农道:“对,对,是老兄赢。这里是一百两银子。”拿过一只银元宝,送到矮胖子身前,跟着便将三十二张牌翻转,搓洗了一阵,排了起来,八张一排,共分四排,摆得整整齐齐,轻轻将一叠牌推到桌子正中,跟着将身前的一大堆银子向前一推。 韦小宝眼尖,已见到桌上整整齐齐竟有三十二张牌的印子,虽牌印远不及那对梅花之深,只淡淡的若有若无,但如此举重若轻的手法,看来武功不在那矮胖子之下。他将骨牌一推,已将牌印大部份遮没。韦小宝一瞥之际,已看到一对对天牌、地牌、人牌排在一起,知道那乡农在暗中弄鬼。 那矮胖子将二百两银子往天门上一押,叫道:“掷骰子,掷骰子!”又向李西华和老叫化道:“快押,这么慢吞吞的。”李西华笑道:“老兄这么性急,还是你两个对赌罢。”矮胖子道:“很好。”转头问老叫化:“你押不押?”老叫化摇头道:“不押,别十赢别九,这样的牌九我可不会。”矮胖子怒道:“你说我不对?”老叫化道:“我说自己不会,可没说你不对。”矮胖子气忿忿的骂道:“他妈的,都不是好东西。喂,你这小娃娃在这里叽哩咕噜,却又不赌?”这句是对着韦小宝而说。 韦小宝笑道:“我帮庄。这位大哥,我跟你合伙做庄行不行?”说着从怀里抓了八九个小金锭出来,放在桌上,金光灿烂的,少说也值得上千两银子。那乡农道:“好,你小兄弟福大命大,包赢。”矮胖子怒道:“你说我包输?”韦小宝笑道:“你如怕输,少押一些也成。”矮胖子大怒,说道:“再加二百两。”又拿两只元宝押在天门。 那乡农道:“小兄弟手气好,你来掷骰子罢。” 韦小宝道:“好!”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便知是灌了铅的,不由得大喜,心想:“这里赌场的骰子,果然也有这调调儿。”他本来还怕久未练习,手法有些生疏了,但一拿到灌铅的骰子,登时放心,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赌神菩萨第一灵,骰子小鬼抬元宝,一只一只抬进门!通杀!”口中一喝,手指转了一转,将骰子掷了出去,果然是个七点。天门拿第一副,庄家拿第三副。 韦小宝看了桌上牌印,早知矮胖子拿的是一张四六,一张虎头,只有一点,己方却是个地牌对,对那乡农道:“老兄,我掷骰子,你看牌,是输是赢,各安天命。”那乡农拿起牌来摸了摸,便合在桌上。 矮胖子“哈”的一声,翻出一张四六,说道:“十点,好极!”又是“哈”的一声,翻出一张虎头,说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一点,好极。”伸手翻开庄家的牌,说道:“一二三四,一共四点,我是廿一点,吃你四点,赢了!”韦小宝和那乡农面面相觑。矮胖子道:“快赔来!” 韦小宝道:“点子多就赢,点子少就输,不管天杠、地杠,有对没对,是不是?”矮胖子道:“怎么不是?难道点子多的还输给少的?你这四点想赢我廿一点么?”韦小宝道:“很好,就是这个赌法。”赔了他四小锭金子,说:“每锭黄金,抵银一百两,你再押。”矮胖子大乐,笑道:“仍是押四百两,押得多了,只怕你们输得发急。” 韦小宝看了桌上牌印,掷了个五点,庄家先拿牌,那是一对天牌。矮胖子一张长三,一张板凳,两张牌加起来也不及一张天牌点子多,口中喃喃咒骂,只好认输,当下又押了四百两银子。三副牌赌下来,矮胖子输得干干净净,面前一两银子也不剩了。 他满脸胀得通红,便如是个血球,两只短短的胖手在身边东摸西摸,再也摸不到什么东西好押,忽然提起躺在地下的赵齐贤,说道:“这家伙总也值得几百两罢?我押他。”说着将赵齐贤横在桌上一放。赵齐贤给人点了穴道,早已丝毫动弹不得。 那老叫化忽道:“且慢!这几名御前侍卫,是在下拿住的,老兄怎么拿去跟人赌博?”矮胖子道:“借来使使,成不成?”老叫化道:“倘若输了,如何归还?”矮胖子一怔,道:“不会输的。”老叫化道:“倘若老兄手气不好,又输了呢?”矮胖子道:“那也容易。这当儿柳州城里,御前侍卫着实不少,我去抓几名来赔还你便是。”老叫化点点头,说道:“这倒可以。”矮胖子催韦小宝:“快掷骰子。” 这一方牌已经赌完,韦小宝向那乡农道:“请老兄洗牌叠牌,还是老样子。”那乡农一言不发,将三十二张骨牌在桌上搓来搓去,洗了一会,叠成四方。韦小宝吃了一惊,桌上非但不见有新的牌印,连原来的牌印,也给他潜运内力一阵推搓,都已抹得干干净净,唯有纵横数十道印痕,再也分不清点子了。倘若矮胖子押的仍是金银,韦小宝大可不理,让这乡农跟他对赌,谁输谁赢,都不相干。但这时天门上押的是赵齐贤,这一庄却非推不可,既不知大牌叠在何处,骰子上作弊便无用处,说道:“两人对赌,何必赌牌九?不如来掷骰子,谁的点子大,谁就赢了。” 矮胖子将一个圆头摇得博浪鼓般,说道:“老子就是爱赌牌九。”韦小宝道:“你不懂牌九,又赌什么?”矮胖子大怒,一把捉住他胸口,提了起来,一阵摇晃,说道:“你奶奶的,你说我不懂牌九?” 韦小宝给他这么一阵乱摇,全身骨骼格格作响。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快放手,使不得!”正是胖头陀的声音。 那矮胖子右手将韦小宝高高举在空中,奇道:“咦,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使不得?”只听陆高轩的声音道:“这一位韦……韦大人,大有来头,千万得罪不得,快快放下。”矮胖子喜道:“他……他是韦……韦……他妈的韦小宝?哈哈,妙极,妙极了!我正要找他,哈哈,这一下可找到了。”说着转身便向门外走去,右手仍举着韦小宝。 胖头陀和陆高轩双双拦住。陆高轩道:“瘦尊者,你既已知道这位韦大人来历,怎么仍如此无礼?快快放下。”矮胖子道:“就是教主亲来,我也不放。除非拿解药来。”胖头陀急道:“快别胡闹,你又没服豹……那个丸药,要解药干什么?”矮胖子道:“哼,你懂得什么?快让开,别怪我跟你不客气。” 韦小宝身在半空,听着三人对答,心道:“原来这矮胖子就是胖头陀的师兄瘦头陀,难怪胖得这等希奇,矮得如此滑稽。”那日在慈宁宫中,有个大肉球般的怪物躲在假太后被窝里,光着身子抱了她逃出宫去。韦小宝后来询问胖头陀和陆高轩,知是胖头陀的师兄瘦头陀。只因那天他逃得太快,没看清楚相貌,以致跟他赌了半天还认他不出。 转念又想:“胖头陀曾说,当年他跟师兄瘦头陀二人,奉教主之命赴海外办事,未能依期赶回,以致所服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发作,胖头陀变得又高又瘦,瘦头陀却成了个矮胖子。现下他二人早已服了解药,原来的身形却已变不回了,这矮胖子又要解药来干什么?啊,是了,假太后老婊子身上的豹胎易筋丸毒性未解,这瘦头陀跟她睡在一个被窝里,自然是老相好了。”大声道:“你要豹胎易筋丸解药,还不快快将我放下?” 瘦头陀一听到“豹胎易筋丸”五字,全身肥肉登时一阵发颤,右臂一曲,放下韦小宝,伸出左手,叫道:“快拿来。”韦小宝道:“你对我如此无礼,哼!哼!你刚才说什么话?”瘦头陀突然一纵而前,左手按住了韦小宝后心,喝道:“快给解药。”他肥手所按之处,正是“大椎穴”,只须掌力一吐,韦小宝心脉立时震断。 胖头陀和陆高轩同时叫道:“使不得!”叫声未歇,瘦头陀身上已同时多了三只手掌。老叫化的手掌按住了他头顶“百会穴”,李西华的手掌按在他后脑的“玉枕穴”,那乡农的手掌却按在他脸上,食中二指分别按在他眼皮之上。百会、玉枕二穴都是人身要穴,而那乡农的两根手指更是稍一用力,便挖出了他一对眼珠。那瘦头陀实在太矮了,比韦小宝还矮了半个头,以致三人同时出手,都招呼在他那圆圆的脑袋之上,连胸背要穴都按不到。 胖头陀和陆高轩见三人这一伸手,便知均是武学高手,三人倘若同时发劲,只怕立时便将瘦头陀一个肥头挤得稀烂,齐声又叫:“使不得!” 老叫化道:“矮胖子,快放开了手。”瘦头陀道:“他给解药,我便放。”老叫化道:“你不放开,我要发力了!”瘦头陀道:“反正是死,那就同归于尽……”突然之间,胖头陀的右掌已搭在老叫化胁下,陆高轩一掌按住了李西华后颈。胖陆二人站得甚近,身上穿的是骁骑营军士服色,老叫化和李西华虽从他二人语气中得知和瘦头陀相识,没料到这二人竟武功高强之至,一招之间,便已受制。胖陆二人同时说道:“大家都放手罢。” 那乡农突从瘦头陀脸上撤开手掌,双手分别按在胖陆二人后心,说道:“还是你们二位先放手。”李西华笑道:“哈哈,真好笑,有趣,有趣!”一撤手掌,快如闪电般一缩一吐,已按上了那乡农的头顶。 这一来,韦小宝、瘦头陀、李西华、陆高轩、胖头陀、乡农、老叫化七人连环受制,每人身上的要害都处于旁人掌底。霎时之间七人便如泥塑木雕一般,谁都不敢稍动,其中只韦小宝是制于人而不能制人。 韦小宝叫道:“张康年!”这时赌场之中,除了缩在屋角的几名伙计,只张康年一人闲着,他应道:“喳!”唰的一声,拔了腰刀。瘦头陀叫道:“狗侍卫,你有种就过来。”张康年举起腰刀,生怕这矮胖子伤了韦小宝,竟不敢走近一步。 韦小宝身在垓心,只觉生平遭遇之奇,少有逾此,大叫:“有趣,有趣!矮胖子,你杀了我不打紧,你自己死了也不打紧,可是这豹胎易筋丸的解药,你就一辈子拿不到了。你那老姘头老婊子,全身一块块肉都要烂得掉下来,先烂成个秃头,然后……”瘦头陀喝道:“不许再说!”韦小宝笑道:“脸上再烂出一个个窟窿……” 正说到这里,厅口有人说道:“在这里!”又有一人说道:“都拿下了!”众人一齐转头向厅口看去,突见白光闪动,有人手提长剑,绕着众人转了个圈子。众人背心、胁下、腰间、肩头各处要穴微微一麻,已遭点中穴道,顷刻间一个个都软倒在地。 但见厅口站着三人,韦小宝大喜叫道:“阿珂,你也来……”说到这个“来”字,心头一沉,便即住口,但见她身旁站着两人,左侧是李自成,右侧却是那个他生平最讨厌的郑克塽。东首一人已将长剑还入剑鞘,双手叉腰,微微冷笑,却是那“一剑无血”冯锡范。瘦头陀、老叫化、李西华、胖头陀、陆高轩、乡农等六个好手互相牵制,此亦不敢动,彼亦不敢动,突然又来了个高手,毫不费力的便将众人尽数点倒,连张康年也中了一剑。 瘦头陀坐倒在地,跟他站着之时相比,身高却也相仿,怒喝:“你是什么东西,胆敢点了老子的阳关穴、神堂穴?”冯锡范冷笑道:“你武功很不错啊,居然知道自己给点了什么穴道。”瘦头陀怒道:“快解开老子穴道,跟你斗上一斗。这般偷袭暗算,他妈的不是英雄好汉。”冯锡范笑道:“你是英雄好汉!他妈的躺在地下,动也不能动的英雄好汉。”瘦头陀怒道:“老子坐在地下,不是躺在地下,他妈的你不生眼睛么?” 冯锡范左足一抬,在他肩头轻轻一拨,瘦头陀仰天跌倒。可是他臀上肥肉特多,是全身重量集中之处,摔倒之后,虽然身上使不出劲,却自然而然的又坐了起来。 郑克塽哈哈大笑,说道:“珂妹,你瞧,这不倒翁好不好玩?”阿珂微笑道:“古怪得很。”郑克塽道:“你要找这小鬼报仇,终于心愿得偿,咱们捉了去慢慢治他呢,还是就此一剑杀了?” 韦小宝大吃一惊,心想:“‘小鬼’二字,只有用在我身上才合式,难道阿珂要找我报仇,我可没得罪她啊。” 第409章 鹿鼎记(159) 阿珂咬牙说道:“这人我多看一眼也生气,一剑杀了干净。”说着唰的一声,拔剑出鞘,走到韦小宝面前。 瘦头陀、胖头陀、陆高轩、老叫化、李西华、张康年六人齐叫:“杀不得!” 韦小宝道:“师姊,我可没……”阿珂怒道:“我已不是你师姊了!小鬼,你总是想法儿来害我、羞辱我!”提起剑来,向他胸口刺落。众人齐声惊呼,却见长剑反弹而出,原来韦小宝身上穿着护身宝衣,这一剑刺不进去。 阿珂一怔之间,郑克塽道:“刺他眼睛!”阿珂道:“对!”提剑又即刺去。 屋角中突然窜出一人,扑在韦小宝身上,这一剑刺中那人肩头。那人抱住了韦小宝一个打滚,缩在屋角,随手抽出韦小宝身边匕首,拿在手中。这人穿的也是骁骑营军士的服色,身手敏捷,身材矮小,脸上都是泥污,瞧不清面貌。 众人见他甘愿为韦小宝挡了一剑,均想:“这人倒挺忠心。” 冯锡范抽出长剑,慢慢走过去,突然长剑一抖,散成数十朵剑花。忽听得叮的一声响,冯锡范手中长剑断成两截,那骁骑营军士的肩头血流如注。原来他以韦小宝的匕首削断了对方手中长剑,若不是匕首锋利无伦,只怕此时已送了性命。再加上先前阿珂那一剑,他肩头连受两处剑伤。冯锡范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将断剑掷下,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另行取剑,再施攻击。 韦小宝叫道:“哈哈,一剑无血冯锡范,你手中的剑只剩下半截,又把我手下小兵刺出了这许多血,你的外号可得改一改啦,该叫做‘半剑有血’冯锡范。” 那骁骑营军士左手按住肩头伤口,右手在韦小宝胸口和后心穴道上一阵推拿,解开了他遭封的穴道。 胖瘦二头陀、陆高轩、李西华等于互相牵制之际骤然受袭,以致中了暗算,人人都甚不忿,听韦小宝这么说,都哈哈大笑。那老叫化大声道:“半剑有血冯锡范,好极,好极!天下无耻之徒,阁下算是第二。”李西华道:“他为什么算是第二?倒要请教。”老叫化道:“比之吴三桂,这位半剑有血的道行似乎还差着一点儿。”众人齐声大笑。李西华道:“依我看来,相差也很有限。” 冯锡范于自己武功向来十分自负,听众人如此耻笑,不禁气得全身发抖,此时若再换剑又攻那骁骑营军士,要伤他自是易如反掌,但于自己身分可太也不称,向那军士瞪眼道:“你叫什么名字?今日暂不取你性命,下次撞在我手里,教你死得惨不堪言。” 那军士道:“我……我……”声音甚为娇嫩。 韦小宝又惊又喜,叫道:“啊,你是双儿。我的宝贝好双儿!”伸手除下她头上帽子,长发散开,披了下来。韦小宝左手搂住她腰,说道:“她是我的亲亲小丫头。半剑有血,你连我一个小丫头也打不过,还胡吹什么大气?” 冯锡范怒极,左足一抬,砰嘭声响,将厅中赌台踢得飞了起来,连着台上的大批银两元宝,还有一个横卧在上的赵齐贤,激飞而上,撞向屋顶。银子、骨牌四散落下,摔向瘦头陀等人头上身上。各人纷纷大骂,冯锡范更不打话,转身走出。 只见大门中并肩走进两个人来,冯锡范喝道:“让开!”双手一推。那二人各出一掌,和他手掌相抵,三人同时闷哼。那二人倒退数步,背心重重撞到墙上。冯锡范身子晃了晃,深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走了出去。那二人哇的一声,同时喷出一大口鲜血,原来是风际中和玄贞道人。 韦小宝快步过去,扶住风际中,问玄贞道:“道长,不要紧么?”玄贞咳了两声,说道:“不要紧,韦……韦大人,你没事?”韦小宝道:“还好。”转头向风际中瞧去。风际中点点头,勉强笑了笑。他武功比玄贞为高,但适才对掌,接的是冯锡范右掌,所受掌力较为强劲,因此受伤也比玄贞为重。 李西华道:“韦兄弟,你骁骑营中的能人可真不少哪!”原来风际中和玄贞二人,穿的也是骁骑营军士的服色。韦小宝道:“惭愧,惭愧!” 只听得脚步声响,钱老本、徐天川、高彦超三人又走了进来。 阿珂眼见韦小宝的部属越来越多,向李自成和郑克塽使个眼色,便欲退走。 李自成走到韦小宝身前,手中禅杖在地下重重一顿,厉声道:“大丈夫恩怨分明,那日你师父没杀我,今日我也饶你一命。自今而后,你再向我女儿看上一眼、说一句话,我把你全身砸成了肉酱。” 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就怎样?那日在三圣庵里,你和你的露水夫人陈圆圆,已将阿珂许配我为妻,难道想赖么?你不许我向自己老婆看上一眼、说一句话,天下哪有这样的岳父大人?” 阿珂气得满脸通红,道:“爹,咱们走,别理这小子胡说八道!” 韦小宝道:“好啊,你终于认了他啦。这父母之命,你听是不听?” 李自成大怒,举起禅杖,厉声喝道:“小杂种,你还不住口?” 钱老本和徐天川同时纵上,双刀齐向李自成后心砍去。李自成回过禅杖,当的一声,架开了两柄钢刀。高彦超已拔刀横胸,挡在韦小宝身前,喝道:“李自成,在昆明城里,你父女的性命是谁救的?忘恩负义,好不要脸!” 李自成当年横行天下,开国称帝,举世无人不知。高彦超一喝出他姓名,厅中老叫化、瘦头陀等人都出声惊呼。 李西华大声道:“你……你便是李自成?你居然还没死?好,好,好!”语音中充满愤激之情。李自成向他瞪了一眼,道:“怎样?你是谁?”李西华怒道:“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我只道你早已死了,老天爷有眼,好极!” 李自成哼了一声,冷笑道:“老子一生杀人如麻。天下不知有几十万、几百万人要杀我报仇,老子还不是好端端的活着?你想报仇,未必有这么容易。” 阿珂拉了他衣袖,低声道:“爹,咱们走罢。” 李自成将禅杖在地下一顿,转身出门。阿珂和郑克塽跟了出去。 李西华叫道:“李自成,明日此刻,我在这里相候,你如是英雄好汉,就来跟我单打独斗,拚个死活。你有没胆子?” 李自成回头望了他一眼,脸上尽是鄙夷之色,说道:“老子纵横天下之时,你这小子还没出娘胎。李某是不是英雄好汉,用不着阁下定论。”禅杖一顿,走了出去。 众人相顾默然,均觉他这几句话大是有理。李自成杀人如麻,世人毁多誉少,但他是个敢作敢为的英雄好汉,纵是对他恨之切骨的人,也难否认。此时他年纪已老,然顾盼之际仍神威凛凛,厅上众人大都武功不弱,久历江湖,给他眼光一扫,仍不自禁的暗生惧意。 韦小宝骂道:“他妈的,你明明已把女儿许配了给我做老婆,这时又来抵赖,我偏偏说你是狗熊,英个屁雄。”见双儿撕下了衣襟,正在裹扎肩头伤口,便助她包扎,问道:“好双儿,你怎么来了?幸亏你凑巧来救了我,否则的话,我这老婆谋杀亲夫,已刺瞎了我眼睛。”双儿低声道:“不是凑巧,我一直跟在相公身边,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韦小宝大奇,连问:“你一直在我身边?那怎么会?” 瘦头陀叫道:“喂,快把我穴道解开,快拿解药出来,否则的话,哼哼,老子立刻就把你脑袋砸个稀巴烂!” 突然之间,大厅中爆出一声哈哈、呵呵、嘿嘿、嘻嘻的笑声。韦小宝的部属不断到来,而这极矮奇胖的家伙穴道受封,动弹不得,居然还口出恐吓之言,人人都觉好笑。 瘦头陀怒道:“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待会等我穴道解了,他如仍不给解药,瞧我不砸他个稀巴烂。” 钱老本提起单刀,笑嘻嘻的走过去,说道:“此刻我如在你头上砍他妈的三刀,老兄的脑袋开不开花?”瘦头陀怒道:“那还用多问?自然开花!”钱老本笑道:“乘着你穴道还没解开,我先把你砸个稀巴烂,免得你待会穴道解开了,把我主人砸了个稀巴烂。”众人一听,又都哄笑。 瘦头陀怒道:“我的穴道又不是你点的。你把我砸个稀巴烂,不算英雄。”钱老本笑道:“不算就不算,我本来就不是英雄。”说着提起刀来。 胖头陀叫道:“韦……韦大人,我师哥无礼冒犯,请你原谅,属下代为赔罪。师哥,你快赔罪,韦大人也是你上司,难道你不知么?”他头颈不能转动,分别对韦小宝和瘦头陀说话,没法正视其人。瘦头陀道:“他如给我解药,别说赔罪,磕头也可以,给他做牛做马也可以。不给解药,就把他脑袋瓜儿砸个稀巴烂。” 韦小宝心想:“那老婊子有什么好,你竟对她这般有恩有义?”正要说话,忽见那乡农双手一抖,从人丛中走了出来,说道:“各位,兄弟失陪了。”说着拖着鞋皮,踢跶踢跶的走了出去。 众人都吃了一惊,八人给冯锡范点中要穴,只韦小宝已由双儿推拿解开,余下七人始终动弹不得。那冯锡范内力透过剑尖入穴,甚是厉害,武功再高之人,也得有一两个时辰不能行动。这乡农宛如是个乡下土老儿,虽然他适才推牌九之时,按牌入桌,印出牌痕,已显了一手高深内功,但在这短短一段时候竟能自解穴道,委实难能。 韦小宝对钱老本道:“解了自己兄弟的穴道,这位李……李先生,也是自己人。”说着向李西华一指。钱老本应道:“是。”还刀入鞘,正要为李西华解穴。那老叫化忽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钱老本“啊”了一声。 徐天川抢上前去,在那老叫化后心穴道上推拿了几下,转到他面前,双手两根拇指对着他面前一弯。天地会兄弟人数众多,难以遍识,初会之人,常以“天父地母,反清复明”八字作为同会记认。但若有外人在旁,不愿泄漏了机密,往往便将这八字倒转来说,外人骤听之下,自是莫名其妙。徐天川向那老叫化屈指行礼,也是一项不让外人得知的礼节。钱徐二人跟着给李西华、胖头陀、陆高轩三人解开了穴道。 只余下瘦头陀一人坐在地下,满脸胀得通红,喝道:“师弟,还不给我解穴?他妈的,还等什么?”胖头陀道:“解穴不难,你可不得再对韦大人无礼。”瘦头陀怒道:“谁教他不给解药?是他得罪我,又不是我得罪他!他给了解药,就算是向我赔罪,老子不咎既往,也就是了。”胖头陀踌躇道:“这个就为难得很了。” 老叫化喝道:“你这矮胖子啰唆个没完没了,别说韦兄弟不给解药,就算他要给,我也要劝他不给。”右手一指,嗤的一声,一股劲风向瘦头陀射去,跟着又是两指,嗤嗤连声,瘦头陀身上穴道登时解开。 突见一个大肉球从地下弹起,疾扑韦小宝。老叫化呼的一掌,击了出去。瘦头陀身在半空,还了一掌,身子弹起,他武功也真了得,凌空下扑,双掌向老叫化头顶击落。老叫化左足飞出,踢向他后腰。瘦头陀又即挥掌拍落,掌力与对方腿力相激,一个肥大的身子又飞了起来。他身在空中,宛似个大皮球,老叫化掌拍足踢,始终打不中他一招。别瞧这矮胖子模样笨拙可笑,出手竟灵活之极,足不着地,更加圆转如意。 李西华和天地会群雄都算见多识广,但瘦头陀这般古怪打法,却也是生平未见。胖头陀和陆高轩全神贯注,瞧着老叫化出手,眼见他每一招都劲力凌厉,瘦头陀一个二百多斤的身躯,全凭借着老叫化的力道,才得在空中飞舞不落。 两人越斗越紧,拳风掌力逼得旁观众人都背靠墙壁。忽听得瘦头陀怪声大喝,一招“五丁开山”,左掌先发,右拳随出,向着老叫化头顶击落。老叫化喝道:“来得好!”蹲下身子,使一招“天王托塔”,迎击而上。两股巨力相撞,瘦头陀腾身而起,背脊冲上横梁,只听喀喇喇一阵响,屋顶上瓦片和泥尘乱落,大厅中灰沙飞扬,瘦头陀又已扑击而下,老叫化缩身避开。瘦头陀扑击落空,砰的一声,重重落地。 老叫化哈哈大笑,笑声未绝,瘦头陀又已弹起,迅捷无伦的将一个大脑袋当胸撞来。眼见他这一撞势道威猛,老叫化侧身避过,右掌已落在他屁股上,内劲吐出,大喝一声。瘦头陀的撞力本已十分厉害,再加上老叫化的内劲,两股力道并在一起,眼见瘦头陀急飞而出,脑袋撞向墙壁,势非脑浆迸裂不可。 众人惊叫声中,胖头陀抓起一名缩在一旁的赌场伙计,掷了出去,及时挡在墙上,波的一声,瘦头陀的头颅撞入他胸腹之间,一颗大脑袋钻入了那伙计的肚皮,嵌入墙壁,撞出一个大洞。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一颗肥脑袋上一塌胡涂,沾满了那伙计的血肉。他双手在脸上一阵乱抹,怒骂:“他妈的,这是什么玩意?”众人无不骇然。 老叫化喝道:“还打不打?”瘦头陀道:“当年我身材高大之时,你打我不赢。”老叫化道:“现今呢?”瘦头陀摇头道:“现今我打你不赢,罢了,罢了!”忽地跃起,向墙壁猛撞过去,轰隆一声响,墙上穿了个大洞,连着那伙计的尸身一齐穿了出去。 胖头陀叫道:“师哥,师哥!”飞跃出洞。陆高轩道:“韦大人,我去瞧瞧。”脚前头后,身子平飞,从洞中跃出,双手兀自抱拳向韦小宝行礼,姿式美妙。众人齐声喝采。 徐天川、钱老本等均想:“韦香主从那里收来这两位部属?武功比我们高出十倍。” 李西华拱手道:“少陪了。”从大门中快步走出。 韦小宝向老叫化拱手道:“这位兄台,让他们走了罢?”说着向赵齐贤等一指。 老叫化呵呵笑道:“多有得罪。”随手拉起赵齐贤等人,也不见他推宫解穴,只一抓之间,已解了几名侍卫的穴道。 韦小宝道:“多谢。”吩咐赵齐贤、张康年等众侍卫先行回去。 第410章 鹿鼎记(160) 徐天川向双儿瞧了一眼,问道:“这姑娘是韦香主的心腹?”韦小宝道:“是,咱们什么事都不必瞒她。”老叫化道:“这位姑娘年纪虽小,一副忠肝义胆,人所难及。刚才若不是她奋不顾身的忠心护主,韦兄弟的一双眼珠已不保了。”韦小宝拉着双儿的手,道:“对,对,幸亏是她救了我。” 双儿听两人当众称赞自己,羞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不敢和众人目光相接。 徐天川走上一步,对老叫化朗声说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 老叫化道:“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 韦小宝初入天地会时,会中兄弟相认的各种仪节切口,已有人传授了他,念熟记住。这些句子甚是俚俗,文义似通非通,天地会兄弟多是江湖汉子,倒有一大半人和他一般目不识丁,切口句子倘若深奥了,会众兄弟如何记得?这时听那老叫化念了相认的诗句,便接着念道:“初进洪门结义兄,当天明誓表真心。” 老叫化念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节洪花结义亭。”韦小宝道:“忠义堂前兄弟在,城中点将百万兵。”老叫化道:“福德祠前来誓愿,反清复明我洪英。”韦小宝道:“兄弟韦小宝,现任青木堂香主,请问兄长高姓大名,身属何堂,担任何职。” 老叫化道:“兄弟吴六奇,现任洪顺堂红旗香主。今日和韦香主及众家兄弟相会,十分欢喜。” 众人听得这人竟然便是天下闻名的“铁丐”吴六奇,都又惊又喜,一齐恭敬行礼。徐天川等各通姓名,说了许多仰慕的话。 吴六奇官居广东提督,手握一省重兵,当年受了查伊璜的劝导,心存反清复明之志,暗中入了天地会,任职洪顺堂红旗香主。天地会对这“洪”字甚是注重。一来明太祖的年号是“洪武”,二来这“洪”字是“汉”字少了个“土”字,意思说我汉人失了土地,为胡虏所占,会中兄弟自称“洪英”,意谓不忘前本、决心光复旧土。红旗香主并非正职香主,也不统率本堂兄弟,但位在正职香主之上,是会中十分尊崇的职份,仅次于总舵主而已。吴六奇是天地会中红旗香主一事,甚是隐秘,连徐天川、钱老本等人也均不知。 吴六奇拉着韦小宝的手,笑道:“韦香主,你去云南干事,对付大汉奸吴三桂。总舵主传下号令,命我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四省兄弟相机接应。我一接到号令,便派出了十名得力兄弟,到云南暗中相助。不过韦香主处置得当,青木堂众位兄弟才干了得,诸事化险为夷,我们洪顺堂帮不上什么忙。前几天听说韦香主和众位兄弟来到广西,兄弟便化装前来,跟各位聚会。” 韦小宝喜道:“原来如此。我恩师他老人家如此照应,吴香主一番好意,做兄弟的实在感激不尽。吴香主大名,四海无不知闻,原来是会中兄弟,那真是刮刮叫,别别跳,乖乖不得了。”其实吴六奇的名字,他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见徐天川等人肃然起敬,喜形于色,便顺口加上几句。 吴六奇笑道:“韦兄弟手刃大奸臣鳌拜,那才叫四海无不知闻呢。大伙儿是自己兄弟,客气话也不用说了。我得罪了韦兄弟属下的侍卫,才请得你到来,还请勿怪。” 韦小宝笑道:“他奶奶的,这些家伙狗皮倒灶,输了钱就混赖。吴大哥给他们吃点儿苦头,教训教训,教他们以后赌起钱来规规矩矩。兄弟还得多谢你呢。” 吴六奇哈哈大笑。众人坐了下来,吴六奇问起云南之事,韦小宝简略说了。吴六奇听说已拿到吴三桂要造反的真凭实据,心中大喜,没口子的称赞,说道:“这奸贼起兵造反,定要打到广东,这一次要跟他大干一场。待得打垮了这奸贼,咱们再回师北上,打上北京。” 说话之间,家后堂香主马超兴也已得讯赶到,和吴六奇相见,自有一番亲热。谈到刚才赌场中的种种情事,吴六奇破口大骂冯锡范,说他暗施偷袭,阴险卑鄙,定要跟他好好打上一架。韦小宝说到冯锡范在北京要杀陈近南之事。吴六奇伸手在赌台上重重一拍,说道:“如此说来,咱们便在这里干了他,一来给关夫子报仇,二来给总舵主除去一个心腹大患,三来也可一雪今日遭他暗算的耻辱。”他一生罕遇敌手,这次竟给冯锡范制住了动弹不得,委实气愤无比。 马超兴道:“李自成是害死崇祯天子的大反贼,既到了柳州,咱们可也不能轻易放过了。”天地会忠于明室,崇祯为李自成所逼,吊死煤山,天地会自也以李自成为敌。 韦小宝道:“台湾郑家打的是大明旗号,郑克塽这小子却去跟李自成做一路,那么他也成了反贼,咱们一不做、二不休,连他一起干了。更给总舵主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众人面面相觑,均不接口。天地会是台湾郑氏的部属,不妨杀了冯锡范,却不能杀郑二公子。何况众人心下雪亮,韦小宝要杀郑克塽,九成九是假公济私。吴六奇岔开话头,问起胖瘦二头陀等人的来历,韦小宝含糊以应,只说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是江湖上的朋友,自己于二人有恩,因此二人对自己甚为忠心。吴六奇对那自行解穴的乡下老头甚是佩服,说道:“兄弟生平极少服人,这位仁兄的武功高明之极,兄弟自愧不如。武林中有如此功夫的人寥寥可数,怎么想来想去,想不出是谁。” 众人议论了一会。马超兴派出本堂兄弟,去查访李自成、冯锡范等人落脚的所在,一面给风际中、玄贞、双儿三人治伤。 韦小宝问起双儿如何一路跟随着自己。原来她在五台山上和韦小宝失散后,到处寻找,后来向清凉寺的和尚打听到已回了北京,于是跟着来到北京,韦小宝派去向她传讯的人,自然便没遇上。那时韦小宝却又已南下,她当即随后追来,未出河北省境便已追上。她小孩儿家心中另有念头,耽心韦小宝做了鞑子大官,不再要自己服侍了,不敢出来相认,偷了一套骁骑营军士的衣服穿了,混在骁骑营之中,一直随到云南、广西。直到赌场中遇险,阿珂要刺伤韦小宝眼睛,这才挺身相救。 韦小宝心中感激,搂住了她,往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笑道:“傻丫头,我怎会不要你服侍?我一辈子都要你服侍,除非你自己不愿意服侍我了,想去嫁人了。” 双儿又欢喜,又害羞,满脸通红,道:“不,不,我……我不会去嫁人的。” 当晚马超兴在柳州一家妓院内排设筵席,为吴六奇接风。饮酒之际,会中兄弟来报,说道已查到李自成一行人的踪迹,是在柳江中一所木排小屋之中。柳州盛产木材,柳州棺材天下驰名,是以有“住在苏州,着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之谚。木材扎成木排,由柳江东下。柳江中木排不计其数,在排屋之中隐身,确是人所难知,若非天地会在当地人多势众,只怕也难查到。 吴六奇拍案而起,说道:“咱们快去,酒也不用喝了。”马超兴道:“此刻天色尚早,两位且慢慢喝酒。待兄弟先布置一下,可莫让他们走了。”出去吩咐部属行事。 待到二更天时,马超兴带领众人来到柳江江畔,上了两艘小船。三位香主同坐一船。小船船夫不用吩咐,自行划出,随后有七八艘小船远远跟来,在江上划出约莫七八里地,小船便即停了。一名船夫钻进舱来,低声道:“禀告三位香主:点子就在对面木排上。” 韦小宝从船篷中望出去,只见木排上一间小屋,透出一星黄光,江面上东一艘、西一艘尽是小船,不下三四十艘。马超兴低声道:“这些小船都是我们的。”韦小宝大喜,心想一艘船中若有十人,便有三四百人,李自成和冯锡范再厉害,还能逃上了天去? 便在此时,忽听得有人沿着江岸,一边飞奔,一边呼叫:“李自成……李自成……你缩头缩脑,躲在那里……李自成,有没胆子出来……李自成……”却是李西华的声音。 木排上小屋中有人大声喝道:“谁在这里大呼小叫?” 江岸上一条黑影纵身飞跃,上了木排,手中长剑在冷月下发出闪闪光芒。 排上小屋中钻出一个人来,手持禅杖,正是李自成,冷冷的道:“你活得不耐烦了,要老子送你小命,是不是?” 李西华道:“今日取你性命,就怕你死了,也还是个胡涂鬼。你可知我是谁?”李自成道:“李某杀人过百万,那能一一问姓名。上来罢!”这“上来罢”三字,宛如半空中打个霹雳,在江上远远传了出去,呼喝一声,挥杖便向李西华打去。李西华跃起避开,长剑贴住杖身,剑尖凌空下刺。李自成挺杖向空戳去。李西华身在半空,无从闪避,左足在杖头一点,借力一个筋斗翻出,落下时单足踏在木排边上。 吴六奇道:“划近去瞧清楚些。”船夫扳桨划前。马超兴道:“有人来纠缠他一下,咱们正好行事。”向船头一名船夫道:“发下号令。”那船夫道:“是。”从舱中取出一盏红色灯笼,挂上桅杆,便见四处小船中都有人溜入江中。 韦小宝大喜,连叫:“妙极,妙极!”他武功不成,于单打独斗无甚兴趣,这时以数百之众围攻对方两人,稳操胜券,正投其所好,何况眼见己方会众精通水性,只须钻到木排底下,割断排上竹索,木排散开,对方还不手到擒来?一想到木排散开,忙道:“马大哥,那边小屋中有个姑娘,是兄弟未过门的老婆,可不能让她在江里淹死了。” 马超兴笑道:“韦兄弟放心,我已早有安排。下水的兄弟之中,有十个专管救你这位夫人。这十个兄弟一等一水性,便一条活鱼也捉上来了,包管没岔子。”韦小宝喜道:“那好极了。”心想:“最好是淹死了那郑克塽。”但要马超兴下令不救郑克塽,这句话终究说不出口。 小船慢慢划近,只见木排上一团黑气、一道白光,盘旋飞舞,斗得甚紧。吴六奇摇头道:“李自成没练过上乘武功,全仗膂力支持,不出三十招,便会死在这李西华剑下。想不到他一代枭雄,竟会毕命于柳江之上。”韦小宝看不清两人相斗的情形,只见到李自成退了一步,又是一步。 忽听得小屋中阿珂说道:“郑公子,快请冯师父帮我爹爹。”郑克塽道:“好。师父,请你把这小子打发了罢!”小屋板门开处,冯锡范仗剑而出。 这时李自成已给逼得退到排边,只须再退一步,便踏入了江中。冯锡范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灵台穴’了。”长剑缓缓刺出,果然是刺向李西华的“灵台穴”。李西华正要回剑挡架,突然间小屋顶上有人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灵台穴’了!”白光闪动,一人如飞鸟般扑将下来,手中兵刃疾刺冯锡范后心。 这一下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没想到在这小屋顶上另行伏得有人。冯锡范不及攻击李西华,侧身回剑,架开敌刃,当的一声,嗡嗡声不绝,来人手中持的是柄单刀。双刃相交,两人都退了一步,冯锡范喝问:“什么人?”那人笑道:“我认得你是半剑有血冯锡范,你不认得我么?”韦小宝等这时都已看得清楚,那人身穿粗布衣裤,头缠白布,腰间围一条青布阔带,足登草鞋,正是日间在赌场中自解穴道的那个乡农。想是他遭了冯锡范的暗算,心中不忿,来报那一剑之辱。 冯锡范森然道:“以阁下如此身手,谅非无名之辈,何以如此藏头露尾,躲躲闪闪?”那乡农道:“就算是无名之辈,也胜于半剑有血。”冯锡范大怒,挺剑刺去。 那乡农既不闪避,也不挡架,举刀向冯锡范当头砍落,骤看似是两败俱伤的拚命打法,其实这一刀后发先至,快得异乎寻常。冯锡范长剑剑尖离对方尚有尺许,敌刃已及脑门,大骇之下,忙向左窜出。那乡农挥刀横削,攻他腰胁。冯锡范立剑相挡,那乡农手中单刀突然轻飘飘的转了方向,劈向他左臂。冯锡范侧身避开,还了一剑,那乡农仍不挡架,挥刀攻他手腕。 两人拆了三招,那乡农竟攻了三招,他容貌忠厚木讷,带着三分呆气,但刀法之凌厉狠辣,武林中实所罕见。吴六奇和马超兴都暗暗称奇。 冯锡范突然叫道:“且住!”跳开两步,说道:“原来尊驾是百胜……”那乡农喝道:“打便打,多说什么?”纵身而前,呼呼呼三刀。冯锡范便无余暇说话,只得打起精神,见招拆招。冯锡范剑法上也真有高深造诣,这一凝神拒敌,那乡农便占不到上风。二人刀剑忽快忽慢,有时密如连珠般碰撞数十下,有时回旋转身,更不相交一招。 那边厢李自成和李西华仍恶斗不休。郑克塽和阿珂各执兵刃,站在李自成之侧,俟机相助。李自成一条禅杖舞将开来,势道刚猛,李西华剑法虽精,一时却也欺不近身。斗到酣处,李西华忽地手足缩拢,一个打滚,直滚到敌人脚边,剑尖上斜,已指住李自成小腹,喝道:“你今日还活得成么?”这一招“卧云翻”,相传是宋代梁山泊好汉浪子燕青所传下的绝招,小巧之技,迅捷无比,敌人防不胜防。 阿珂和郑克塽都吃了一惊,待得发觉,李自成已然受制,不及相救。 李自成突然瞋目大喝,人人都给震得耳中嗡嗡作响,这一喝之威,直如雷震。李西华一惊,长剑竟然脱手。李自成飞起左腿,踢了他一个筋斗,禅杖杖头已顶在他胸口,登时将他压在木排之上,再也动弹不得。这一下胜败易势,只顷刻之间,眼见李自成只须禅杖舂落,李西华胸口肋骨齐断,心肺碎裂,再也活不成了。 李自成喝道:“你如服了,便饶你一命。”李西华道:“快将我杀了,我不能报杀父大仇,有何面目活在人世之间?”李自成一声长笑,说道:“很好!”双臂正要运劲将禅杖插下,一片清冷的月光从他身后射来,照在李西华脸上,但见他脸色平和,微露笑容,竟全无惧意。李自成心中一凛,喝道:“你是河南人姓李吗?” 第411章 鹿鼎记(161) 李西华道:“可惜咱们姓李的,出了你这样一个心胸狭窄、成不得大事的懦夫。”李自成颤声问道:“李岩李公子是你什么人?”李西华道:“你既知道了,那就很好。”说着微微一笑。 李自成提起禅杖,问道:“你是李兄弟……兄弟的儿子?”李西华道:“亏你还有脸称我爹爹为兄弟。”李自成身子晃了几下,左手按住自己胸膛,喃喃的道:“李兄弟留下了后人?你……你是红娘子生的罢?”李西华见他禅杖提起数尺,厉声道:“快下手罢!尽说这些干么?” 李自成退开两步,将禅杖拄在木排之上,缓缓的道:“我生平第一件大错事,便是害了你爹爹。你骂我心胸狭窄,是个成不得大事的懦夫,不错,一点不错!你要为你爹爹报仇,原是理所当然。李自成生平杀人,难以计数,从来不放在心上,可是杀你爹爹,我……我好生有愧。”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李西华万料不到有此变故,跃起身来,拾回长剑,眼见他白须上尽是斑斑点点的鲜血,长剑便刺不过去,说道:“你既内心有愧,胜于一剑将你杀了。”飞身而起,左足在系排上的巨索上连点数下,已跃到岸上,几个起落,隐入了黑暗之中。 阿珂叫了声:“爹!”走到李自成身边,伸手欲扶。李自成摇摇手,走到木排之侧,左脚跨出,身子便沉入江中。阿珂惊叫:“爹!你……你别……” 众人见江面更无动静,只道他溺水自尽,无不骇异。过了一会,却见李自成的头顶从江面上探了出来,原来他竟是凝气在江底步行,铁禅杖十分沉重,身子便不浮起。 但见他脑袋和肩头渐渐从江面升起,踏着江边浅水,一步步走上了岸,拖着铁禅杖,脚步蹒跚,慢慢远去。 阿珂回过身来,说道:“郑公子,我爹爹……他……他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奔过去扑在郑克塽怀中。郑克塽左手搂住了她,右手轻拍她背脊,安慰道:“你爹爹走了,有我呢!” 一言未毕,突然间足下木材滚动。两人大叫:“啊哟!”摔入江中。原来天地会家后堂精通水性的好手潜入江中,割断了缚住木排的竹索,木材登时散开。 冯锡范急跃而起,看准了一根大木材,轻轻落下。那乡农跟着追到,呼的一刀,迎头劈下。冯锡范挥剑格开。两人便在大木材上继续厮拚。这番相斗,比之适才在木排上过招,又难了不少。木材不住在水中滚动,立足固然难稳,又无从借力。冯锡范和那乡农却都站得稳稳地,刀来剑往,丝毫不缓。木材顺着江水流下,渐渐飘到江心。 吴六奇突然叫道:“啊哟!我想起来了。这位仁兄是百胜刀王胡逸之。他……他……他怎地变成了这个样子?快追,划船过去!” 马超兴奇道:“胡逸之?那不是又有个外号叫作‘美刀王’的吗?此人风流英俊,当年说是武林中第一美男子,居然扮作了个傻里傻气的乡巴佬!” 韦小宝连问:“我老婆救起来了没有?” 吴六奇脸有不悦之色,向他瞪了一眼,显然是说:“百胜刀王胡逸之遭逢强敌,水面凶险,我们怎不立即上前相助?你老是记挂着女子,重色轻友,非英雄所为。” 马超兴叫道:“快传下令去,多派人手,务须救那姑娘。”后梢船夫大声叫了出去。 忽见江中两人从水底下钻了上来,托起湿淋淋的阿珂,叫道:“女的拿住了。”跟着左首一人抓住郑克塽的衣领,提将起来,叫道:“男的也拿了。”众人哈哈大笑。 韦小宝登时放心,笑逐颜开,说道:“咱们快去瞧那百胜刀王,瞧他跟半剑有血打得怎样了。”坐船于吴六奇催促之下,早就四桨齐划,迅速向胡冯二人相斗的那根大木材驶去。溶溶月色之下,惟见江面上白光闪烁,二人兀自斗得甚紧。 二人武功本来难分上下,但冯锡范日间和风际中、玄贞道人拚了两掌,风际中内力着实了得,当时已觉胸口气血不畅,此刻久斗之下,更觉右胸隐隐作痛。在这滚动不休的大木之上,除了前进后退一步半步之外,绝无回旋余地,百胜刀王胡逸之的刀法招招险、刀刀狠,只攻不守,每一刀似乎都是要拚个同归于尽。这等打法若在武艺平庸之人使来,本是使泼耍赖,但胡逸之刀法自成一家,虽险实安。他武功本已精奇,加上这一股凌厉无前的狠劲,冯锡范不由得心生怯意,又见一艘小船划将过来,船头站着数人,一瞥之下,赫然有日间在赌场中相遇的老化子在内。 胡逸之大喝一声,左一刀,右两刀,上一刀,下两刀,连攻六刀。冯锡范奋力抵住,百忙中仍还了两剑,门户守得严密异常。吴六奇赞道:“好刀法!好剑法!”胡逸之又挥刀迎面直劈。冯锡范退了半步,身子后仰,避开了这刀,长剑晃动,挡在身前。这时他左足已踏在大木末端,脚后跟浸在水中,便半寸也退不得了。胡逸之再砍三刀,冯锡范还了三剑,竟分毫不退。胡逸之大喝一声,举刀直砍下来。冯锡范侧身让开,不料胡逸之这一刀竟不收手,向下直砍而落,嚓的一声,将大木砍为两段。 冯锡范立足之处是大木的末端,大木一断,他“啊”的一声,翻身入水。胡逸之钢刀脱手,刀尖对准了他脑门射去,势道劲急。冯锡范身在水中,闪避不灵,眼见钢刀掷到,急挥长剑掷出,铮的一声,刀剑空中相撞,激出数星火花,远远荡了开去,落入江中。冯锡范潜入水中,就此不见。胡逸之暗暗心惊:“这人水性如此了得,刚才我如跟他一齐落水,非遭他毒手不可。” 吴六奇朗声叫道:“百胜刀王,名不虚传!今日得见神技,令人大开眼界。请上船来共饮一杯如何?” 胡逸之道:“叨扰了!”一跃上船。船头只微微一沉,船身竟没丝毫晃动。韦小宝不明这一跃之难,吴六奇、马超兴等却均大为佩服。吴六奇拱手说道:“在下吴六奇。这位马超兴兄弟,这位韦小宝兄弟。我们都是天地会的香主。” 胡逸之大拇指一翘,说道:“吴兄,你身在天地会,此事何等隐秘,倘若泄漏了风声,全家性命不保。今日初会,你竟对兄弟不加隐瞒,如此豪气,令人好生佩服。” 吴六奇笑道:“倘若信不过百胜刀王,兄弟岂不成了卑鄙小人么?” 胡逸之大喜,紧紧握住他手,说道:“这些年来兄弟隐居种菜,再也不问江湖之事,不料今日还能结交到铁丐吴六奇这样一位好朋友。”说着携手入舱。他对马超兴、韦小宝等只微一点头,并不如何理会。 韦小宝见他打败了郑克塽的师父,又佩服,又感谢,说道:“胡大侠将冯锡范打入江中,江里的王八甲鱼定然咬得他全身是血。半剑有血变成了无剑有血,哈哈!” 胡逸之微微一笑,说道:“韦香主,你掷骰子的本事可了得啊!” 这句话本来略有讥嘲之意,笑他武功不行,只会掷骰子作弊骗羊牯。韦小宝却也不以为忤,反觉得意,笑道:“胡大侠砌牌的本事,更是第一流高手。咱哥儿俩联手推庄,赢了那矮胖子不少银子,胡大侠要占一半,回头便分给你。”胡逸之笑道:“韦香主下次推庄,兄弟还是帮庄。跟你对赌,非输不可。”韦小宝笑道:“妙极,妙极!” 马超兴命人整治杯盘,在小船中饮酒。 胡逸之喝了几杯酒,说道:“咱们今日既一见如故,兄弟的事,自也不敢相瞒。说来惭愧,兄弟二十余年来退出江湖,隐居昆明城郊,只不过为了一个女子。” 韦小宝道:“那个陈圆圆唱歌,就有一句叫做英雄什么是多情。既是英雄,自然是要多情的。”吴六奇眉头一皱,心想:“小孩子便爱胡说八道,你懂得什么?” 不料胡逸之脸色微微一变,叹了口气,缓缓道:“英雄无奈是多情。吴梅村这一句诗作得甚好,但那吴三桂并不是什么英雄,他也不是多情,只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罢了。”轻轻哼着〈圆圆曲〉中的两句:“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对韦小宝道:“韦香主,那日你在三圣庵中,听陈姑娘唱这首曲子,真是耳福不浅。我在她身边住了二十三年,断断续续的,这首曲子也只听过三遍,最后这一遍,还是托了你的福。” 韦小宝奇道:“你在她身边住了二十三年?你……你也是陈圆圆的姘……么?” 胡逸之苦笑道:“她……她……嘿嘿,她从来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我在三圣庵中种菜扫地、打柴挑水,她只道我是个乡下田夫。” 吴六奇和马超兴对望一眼,都感骇异,料想这位“美刀王”必是迷恋陈圆圆的美色,以致甘为佣仆。此人武功之高,声望之隆,当年在武林中都算得是第一流人物,居然心甘情愿的去做此低三下四的贱业,实令人大惑不解。看胡逸之时,见他白发苍苍,胡子稀稀落落,也是白多黑少,满脸皱纹,皮肤黝黑,又那里说得上一个“美”字? 韦小宝奇道:“胡大侠,你武功这样了得,怎地不把陈圆圆一把抱了便走?” 胡逸之一听这话,脸上闪过一丝怒色,眼中精光暴盛。韦小宝吓了一跳,手一松,酒杯摔将下来,溅得满身都是酒水。胡逸之低下头来,叹了口气,说道:“那日我在四川成都,无意中见了陈姑娘一眼,唉,那也是前生冤孽,从此神魂颠倒,不能自拔。韦香主,胡某是个没出息、没志气的汉子。当年陈姑娘在平西王府中之时,我在王府里做园丁,给她种花拔草。她去了三圣庵,我便跟着去做火夫。我别无他求,只盼早上晚间偷偷见到她一眼,便已心满意足,怎……怎会有丝毫唐突佳人的举动?” 韦小宝道:“那么你心中爱煞了她,这二十几年来,她竟始终不知道?”胡逸之苦笑摇头,说道:“我怕泄漏了身分,平日一天之中,难得说三句话,在她面前更哑口无言。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说过三十九句话。她倒向我说过五十五句。” 韦小宝笑道:“你倒记得真清楚。” 吴六奇和马超兴均感恻然,心想他连两人说过几句话,都数得这般清清楚楚,真是情痴已极。吴六奇生怕韦小宝胡言乱语,说话伤了他心,说道:“胡大哥,咱们性情中人,有的学武成痴,有的爱喝酒,有的爱赌钱。陈圆圆是天下第一美人,你爱鉴赏美色,可是对她清清白白,实在难得之极。兄弟斗胆,有一句话相劝,不知能采纳么?” 胡逸之道:“吴兄请说。”吴六奇道:“想那陈圆圆,当年自然美貌无比,但到了这时候,年纪大了,想来……”胡逸之连连摇头,不愿再听下去,说道:“吴兄,人各有志。兄弟是个大傻瓜,你如瞧不起我,咱们就此别过。”说着站起身来。 韦小宝道:“且慢!胡兄,陈圆圆的美貌,非人世间所有,真如天上仙女一般。幸好吴香主、马香主没见过,否则一见之后,多半也甘心要给她种菜挑水,我天地会中就少了两位香主啦……”吴六奇心中暗骂:“他妈的,小鬼头信口开河。”韦小宝续道:“……我这可是亲眼见过的。她的女儿阿珂,只有她一半美丽,不瞒你说,我是打定了主意,就是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也非娶她做老婆不可。昨天在赌场之中,她要挖我眼睛,心狠手辣,老子也不在乎,这个,你老兄是亲眼所见,并无虚假。” 胡逸之一听,登时大兴同病相怜之感,叹道:“我瞧那阿珂对韦兄弟,似乎有点流水无情。”韦小宝道:“什么流水无情?简直恨我入骨。他妈的……胡大哥,你别误会,我粗口说惯了,改不掉,可不是骂她的妈陈圆圆……那阿珂不是在我胸口狠狠刺了一剑么?后来又刺我眼珠,若不是我运气好,她早已谋杀了亲夫。她……她……哼,瞧上了台湾那郑公子,一心一意想跟他做夫妻,偏偏那姓郑的在江中又没淹死。” 胡逸之坐了下来,握住他手,说道:“小兄弟,人世间情这个东西,不能强求,你能遇到阿珂,跟她又有师姊师弟的名份,那已是缘份,并不是非做夫妻不可的。你一生之中,已经看过她许多眼,跟她说过许多话。她骂过你,打过你,用刀子刺过你,那便是说她心中有了你这个人,这已是天大的福份了。” 韦小宝点头道:“你这话很对。她如对我不理不睬,只当世上没我这个人,这滋味就更不好受。我宁可她打我骂我,用刀子杀我。只要我没给她杀死,也就是了。” 胡逸之叹道:“就给她杀了,也很好啊。她杀了你,心里不免有点抱歉,夜晚做梦,说不定会梦见你;日间闲着无事,偶然也会想到你。这岂不是胜于心里从来没你这个人吗?” 吴六奇和马超兴相顾骇然,均想这人直是痴到了极处,若不是刚才亲眼见到他和冯锡范相斗,武功出神入化,真不信他便是当年名闻四海、风流倜傥的“美刀王”。 韦小宝却听得连连点头,说道:“胡大哥,你这番话,真是说得再明白也没有,我以前就没想到。不过我喜欢了一个女子,却一定要她做老婆,我可没你这么耐心。阿珂当真要我种菜挑水,要我陪她一辈子,我自然也干。但那郑公子倘若在她身边,老子却非给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可。” 胡逸之道:“小兄弟,这话可不大对了。你喜欢一个女子,那是要让她心里高兴,为的是她,不是为你自己。倘若她想嫁给郑公子,你就该千方百计的助她完成心愿。倘若有人要害郑公子,你为了心上人,就该全力保护郑公子,纵然送了自己性命,那也无伤大雅啊。” 韦小宝摇头道:“这个可有伤大雅之至,连小雅也伤!赔本生意,兄弟是不干的。胡大哥,兄弟对你十分佩服,很想拜你为师。不是学你的刀法,而是学你对陈圆圆的一片痴情。这门功夫,兄弟可跟你差得远了。” 胡逸之大是高兴,说道:“拜师是不必,咱哥儿俩切磋互勉,倒也不妨。” 第412章 鹿鼎记(162) 吴六奇和马超兴对任何女子都不瞧在眼里,心想美貌女子,窑子里有的是,只要白花花的银子搬出去,要多少就有多少,看来这两个家伙都失心疯了。 胡韦二人一老一少,却越谈越觉情投意合,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其实韦小宝是要娶阿珂为妻,那是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苦缠到底,和胡逸之的一片痴心全然不同,不过一个对陈圆圆一往情深,一个对陈圆圆之女志在必得,立心虽有高下之别,其中却也有共通之处。何况胡逸之将这番深情在心中藏了二十三年,从未向人一吐,此刻得能尽情倾诉,居然还有人在旁大为赞叹,击节不已,心中的痛快无可言喻。 马超兴见胡韦二人谈得投机,不便打断二人的兴致,初时还听上几句,后来越听越不入耳,和吴六奇二人暗皱眉头,均想:“韦香主是小孩子,不明事理,那也罢了。你胡逸之却为老不尊,教坏了少年人。”不由得起了几分鄙视之意。 胡逸之忽道:“小兄弟,你我一见如故,世上最难得的是知心人。常言道得好,得一知己,死而无憾。胡某人当年相识遍天下,知心无一人,今日有缘跟你相见,咱俩结为兄弟如何?”韦小宝大喜,说道:“那好极了。”忽然踌躇道:“只怕有一件事不妥。”胡逸之问道:“什么事?”韦小宝道:“倘若将来你我各如所愿,你娶了陈圆圆,我娶了阿珂,你变成我的丈人老头儿了。兄弟相称,可不大对头。” 吴六奇和马超兴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 胡逸之怫然变色,愠道:“唉,你总是不明白我对陈姑娘的情意。我这一生一世,决计不会伸一根手指头儿碰到她一片衣角,若有虚言,便如此桌。”说着左手一伸,喀的一声,抓下舟中小几的一角,双手一搓,便成木屑,纷纷而落。吴六奇赞道:“好功夫!”胡逸之向他白了一眼,心道:“武功算得什么?我这番深情,那才难得。可见你不是我的知己。” 韦小宝没本事学他这般抓木成粉,拔出匕首,轻轻切下小几的另一角,放在几上,提起匕首,随手几剁,将那几角剁成数块,说道:“韦小宝倘若娶不到阿珂做老婆,有如这块茶几角儿,给人切个大八块,还不了手。” 旁人见匕首如此锋利,都感惊奇,但听他这般立誓,又觉好笑。 韦小宝道:“胡大哥,这么说来,我一辈子也不会做你女婿啦,咱们就此结为兄弟。” 胡逸之哈哈大笑,拉着他手,来到船头,对着月亮一齐跪倒,说道:“胡逸之今日和韦小宝结为兄弟,此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誓,教我淹死江中。” 韦小宝也依着说了,最后这句话却说成“教我淹死在这柳江之中”,心想:“我决不会对不起胡大哥,不过万一有什么错失,我从此不到广西来,总不能在这柳江之中淹死了。别的江河,那就不算。” 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回入舱中,极是亲热。 吴六奇和马超兴向二人道喜,四人举杯共饮。吴六奇怕这对痴情金兰兄弟又说陈圆圆和阿珂之事,听来着实厌烦,说道:“咱们回去罢。”胡逸之点头道:“好。马兄、韦兄弟,我有一事相求,这位阿珂姑娘,我要带去昆明。” 马超兴并不在意。韦小宝却大吃一惊,忙问:“带去昆明干什么?” 胡逸之叹道:“那日陈姑娘在三圣庵中和她女儿相认,当日晚上就病倒了,只是叫着:‘阿珂,阿珂,你怎么不来瞧瞧你娘?’又说:‘阿珂,娘只有你这心肝宝贝,娘想得你好苦。’我听得不忍,这才一路跟随前来。在路上我曾苦劝阿珂姑娘回去,陪伴她母亲,她说什么也不肯。这等事情又不能用强,我束手无策,只有暗中跟随,只盼劝得她回心转意。现下她给你们拿住了,倘若马香主要她答应回去昆明见母,方能释放,只怕她不得不从。” 马超兴道:“此事在下并无意见,全凭韦香主怎么说就是。” 胡逸之道:“兄弟,你要娶她为妻,来日方长,但如陈姑娘一病不起,从此再也见不到她女儿,这……这可是终身之恨了。”说着语音已有些哽咽。 吴六奇暗暗摇头,心想:“这人英雄豪气,尽已消磨,如此婆婆妈妈,为了吴三桂的一个爱妾,竟然这般神魂颠倒,岂是好汉子的气概?陈圆圆是断送大明江山的祸首之一,下次老子提兵打进昆明,先将她一刀杀了。” 韦小宝道:“大哥要带她去昆明,那也可以,不过……不过不瞒大哥你说,我跟她明媒正娶,早已拜过天地,做媒人的是沐王府的摇头狮子吴立身。偏偏我老婆不肯跟我成亲,要去改嫁给那郑公子。倘若她答允和我做夫妻,自然就可放她。” 吴六奇听到这里,勃然大怒,再也忍耐不住,举掌在几上重重一拍,酒壶酒杯登时尽皆翻倒,大声道:“胡大哥、韦兄弟,这小姑娘不肯去见娘,大大的不孝。她跟韦兄弟拜过了堂,已有夫妻名份,却又要去跟那郑公子,大大的不贞。这等不孝不贞的女子,留在世上何用?她相貌越美,人品越坏,我这就去把她的脖子喀喇一下扭断,他妈的,省得教人听着心烦,见了惹气!”厉声催促梢公:“快划,快划。” 胡逸之、韦小宝、马超兴三人相顾失色,眼见他如此威风凛凛,杀气腾腾,额头青筋胀了起来,气恼已极,那敢相劝? 坐船渐渐划向岸边,吴六奇叫道:“那一男一女在那里?”一艘小船上有人答道:“在这里绑着。”吴六奇向梢公一挥手,坐船转头偏东,向那艘小船划去。吴六奇对韦小宝道:“韦兄弟,你我会中兄弟,情如骨肉。做哥哥的不忍见你误于美色,葬送了一生,今日为你作个了断。”韦小宝颤声道:“这件事……还得……还得仔细商量。”吴六奇厉声道:“还商量什么?” 眼见两船渐近,韦小宝忧心如焚,只得向马超兴求助:“马大哥,你劝吴大哥一劝。”吴六奇道:“天下好女子甚多,包在做哥哥的身上,给你找一房称心满意的好媳妇就是。又何必留恋这等下贱女子?”韦小宝愁眉苦脸,道:“唉,这个……这个……” 突然间呼的一声,一人跃起身来,扑到了对面船头,正是胡逸之。 只见他一钻入船舱,跟着便从后梢钻出,手中已抱了一人,身法迅捷已极,随即跃到岸上,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声音远远传来:“吴大哥、马大哥、韦兄弟,实在对不住之至,日后上门请罪,听凭责罚。”话声渐远,但中气充沛,仍听得清清楚楚。 吴六奇又惊又怒,待要跃起追赶,见胡逸之已去得远了,转念一想,不禁捧腹大笑。 韦小宝鼓掌叫好,料想胡逸之抱了阿珂去,自然是将她送去和陈圆圆相会,倒也并不耽心。 第三十四回 一纸兴亡看覆鹿 千年灰劫付冥鸿 片刻间两船靠拢,天地会兄弟将郑克塽推了过来。韦小宝骂道:“奶奶的,你杀害天地会兄弟,又想害死天地会总舵主,非把你开膛剖肚不可。辣块妈妈,你明知阿珂是我老婆,又跟她勾勾搭搭。”说着走上前去,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打了他四个耳光。 郑克塽喝饱了江水,早已委顿不堪,见到韦小宝凶神恶煞的模样,求道:“韦兄弟,求你瞧在我爹爹的份上,饶我一命。从今而后,我……再也不敢跟阿珂姑娘说一句话。”韦小宝道:“倘若她跟你说话呢?”郑克塽道:“我也不答,否则……否则……”否则怎样,一时说不上来。韦小宝道:“你这人说话如同放屁。我先把你舌头割了,好教你便想跟阿珂说话,也说不上。”说着拔出匕首,喝道:“伸舌头出来!”郑克塽大惊,忙道:“我决不跟她说话便是,只要说一句话,便是混帐王八蛋。” 韦小宝生怕陈近南责罚,倒也不敢真的杀他,说道:“以后你再敢对天地会总舵主和兄弟们无礼,再敢跟我老婆不三不四,想弄顶绿帽给老子戴,老子一剑插在你这奸夫头里。”提起匕首轻轻一掷,那匕首直入船头。 郑克塽忙道:“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 韦小宝转头对马超兴道:“马大哥,他是你家后堂拿住的,请你发落罢。”马超兴叹道:“国姓爷何等英雄,生的孙子却这般不成器。” 吴六奇道:“这人回到台湾,必跟总舵主为难,不如一刀两段,永无后患。”郑克塽大惊,忙道:“不,不会的。我回去台湾,求爹爹封陈永华陈先生的官,封个大大的官。”马超兴道:“哼,总舵主希罕么?”低声对吴六奇道:“这人是郑王爷的公子,咱们倘若杀了,只怕陷得总舵主有‘弑主’之名。” 天地会是陈永华奉郑成功之命而创,陈永华是天地会首领,但仍是台湾延平郡王府的下属,会中兄弟若杀了延平王的儿子,陈永华虽不在场,却也脱不了干系。吴六奇一想不错,双手一扯,拉断了绑着郑克塽的绳索,将他提起,喝道:“滚你的罢!”一把掷向岸上。 郑克塽登时便如腾云驾雾般飞出,在空中哇哇大叫,料想这一摔难免筋折骨断,那知屁股着地,在一片草地上滑出,虽震得全身疼痛,却没受伤,爬起身来,急急走了。 吴六奇和韦小宝哈哈大笑。马超兴道:“这家伙丢了国姓爷的脸。”吴六奇问道:“这家伙如何杀伤本会兄弟,陷害总舵主?”韦小宝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上得岸去,待兄弟跟大哥详说。”向天边瞧了一眼,道:“那边尽是黑云,只怕大雨就来了,咱们快上岸罢。”一阵疾风刮来,只吹得各人衣衫飒飒作声,口鼻中都是风。 吴六奇道:“这场风雨只怕不小,咱们把船驶到江心,大风大雨中饮酒说话,倒挺有趣。”韦小宝惊道:“这艘小船吃不起风,要是翻了,岂不糟糕?”马超兴微笑道:“那倒不用耽心。”转头向梢公吩咐了几句。梢公答应了,掉过船头,挂起风帆。 此时风势已颇不小,布帆吃饱了风,小船箭也似的向江心驶去。江中浪头大起,小船忽高忽低,江水直溅入舱来。韦小宝外号叫作“小白龙”,却不识水性,他年纪是小的,这时脸色也已吓得惨白,不过跟这个“龙”字,却似乎拉扯不上什么干系了。 吴六奇笑道:“韦兄弟,我也不识水性。”韦小宝奇道:“你不会游水?”吴六奇摇头道:“从来不会,我一见到水便头晕脑胀。”韦小宝道:“那……那你怎么叫船驶到江心来?”吴六奇笑道:“天下的事情,越是可怕,我越要去碰它一碰。最多是大浪打翻船,大家都做柳江中的水鬼,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况马大哥外号‘西江神蛟’,水上功夫何等了得?马大哥,咱们话说在前,待会若是翻船,你得先救韦兄弟,第二个再来救我。”马超兴笑道:“好,一言为定。”韦小宝稍觉放心。 这时风浪益发大了,小船随着浪头,蓦地里升高丈余,突然之间,便似从半空中掉将下来,要钻入江底一般。韦小宝给抛了上来,腾的一声,重重摔上舱板,尖声大叫:“乖乖不得了!”船篷上哗喇喇一片响亮,大雨洒将下来,跟着一阵狂风刮到,将船头、船尾的灯笼都卷了出去,船舱中的灯火也即熄灭。韦小宝又大叫:“啊哟,不好了!” 从舱中望出去,但见江面白浪汹涌,风大雨大,气势惊人。马超兴道:“兄弟莫怕,这场风雨果然厉害,待我去把舵。”走到后梢,叱喝舵手入舱。风势奇大,两名船夫刚到桅杆边,便险些给吹下江去,紧紧抱住了桅杆,不敢离手。大风浪中,那小船忽然倾侧。韦小宝向左摔去,尖声大叫,心中痛骂:“老叫化出他妈的这古怪主意,你自己又不会游水,什么地方不好玩,却到这大风大雨的江中来开玩笑?风大雨大,你妈妈的肚皮大,却不知谁是你爹!” 狂风夹着暴雨,一阵阵打进舱来,韦小宝早已全身湿透。猛听得豁喇喇一声响,风帆落了下来,船身陡侧,韦小宝向右撞去,砰的一声,脑袋撞上小几,忽想:“我又没对不起胡大哥,为什么今日要淹死在这柳江之中?啊哟,是了,我起这个誓,就是存心不良,打了有朝一日要欺骗他的主意。玉皇大帝、十殿阎王、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韦小宝诚心诚意,决计跟胡大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共享什么福?他如娶了陈圆圆……难道我也……” 风雨声中,忽听得吴六奇放开喉咙唱起曲来: “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悲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 曲声从江上远送出去,风雨之声虽响,却也压他不倒。马超兴在后梢喝采不迭,叫道:“好一个‘声逐海天远’!”韦小宝但听他唱得慷慨激昂,也不知曲文是什么意思,心中骂道:“你有这副好嗓子,却不去戏台上做大花面?老叫化,放开了喉咙大叫:‘老爷太太,施舍些残羹冷饭。’倒也饿不死你。” 忽听得远处江中有人朗声叫道:“千古南朝作话传,伤心血泪洒山川。”那叫声相隔甚远,但在大风雨中清清楚楚的传来,足见那人内力深湛。 韦小宝一怔之际,只听得马超兴叫道:“是总舵主吗?兄弟马超兴在此。”那边答道:“正是。小宝在么?”果是陈近南的声音。韦小宝又惊又喜,叫道:“师父,我在这里。”但狂风之下,他的声音又怎传得出去?马超兴叫道:“韦香主在这里。还有洪顺堂红旗吴香主。”陈近南道:“好极了!难怪江上唱曲,高亢入云。”声音中流露出十分喜悦之情。吴六奇道:“属下红旗老吴,参见总舵主。”陈近南道:“自己兄弟,不必客气。”声音渐近,他的坐船向着这边驶来。 第413章 鹿鼎记(163) 风雨兀自未歇,韦小宝从舱中望出去,江上一片漆黑,一点火光缓缓在江面上移来,陈近南船上点得有灯。过了好一会,火光移到近处,船头微微一沉,陈近南已跳上船来。韦小宝心想:“师父到来,这次小命有救了。”忙迎到舱口,黑暗中看不见陈近南面貌,大声叫了声“师父”再说。 陈近南拉着他手,走入船舱,笑道:“这场大风雨,可当真了得。你吓着了么?”韦小宝道:“还好。”吴六奇和马超兴都走进舱来参见。 陈近南道:“我到了城里,知道你们在江上,便来寻找,想不到遇上这场大风雨。若不是吴大哥一曲高歌,也真还找不到。”吴六奇道:“属下一时兴起,倒教总舵主见笑了。”陈近南道:“大家兄弟相称罢。吴大哥唱的是才子孔尚任所作的新曲吗?” 吴六奇道:“正是。孔尚任是在下的好友,他心存故国,谱了一套曲子叫〈桃花扇〉,说的是南朝史阁部抗清的故事。这支曲子写的是史阁部精忠抗敌,沉江殉难。近年来满清大兴文字狱,孔兄弟这套曲子不敢公开布露,在下平时听孔兄弟唱得多了,此刻江上风雨大作,不禁唱了起来。”陈近南赞道:“唱得好,果然是好。”韦小宝心道:“什么曲不好唱,却唱这倒霉曲?你要沉江,小弟恕不奉陪。” 陈近南道:“那日在浙江嘉兴舟中,曾听黄宗羲先生、吕留良先生、顾炎武先生三位江南名士,说到吴兄的事迹,兄弟甚是佩服。你我虽是同会弟兄,只是兄弟事繁,一直没能到广东相见。吴兄身分不同,亦不能北来。不意今日在此聚会,大慰平生。”吴六奇道:“兄弟入会之后,无日不想参见总舵主。江湖上有言道:‘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从今天起,我才可称为英雄了,哈哈,哈哈。”陈近南道:“多承江湖上朋友抬举,好生惭愧。” 两人惺惺相惜,意气相投,放言纵谈平生抱负,登时忘了舟外风雨。 谈了一会,风雨渐渐小了。陈近南问起吴三桂之事,韦小宝一一说了,遇到惊险之处,自不免加油添酱一番,种种经过,连马超兴也是首次得闻。陈近南听说已拿到了蒙古使者罕帖摩,真凭实据,吴三桂非倒大霉不可,十分欢喜;又听说罗刹国要在北方响应吴三桂,夺取关外大片土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半晌不语。 韦小宝道:“师父,罗刹国人红毛绿眼睛,倒也不怕,最多不向他们脸上多瞧就是了。他们的火器可真厉害,一枪轰来,任你英雄好汉,也抵挡不住。”陈近南道:“我也正为此耽心,吴三桂和鞑子拚个两败俱伤,正是天赐恢复我汉家山河的良机,可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赶走了鞑子,来个比鞑子更凶恶的罗刹国,又来占我锦绣江山,那便如何是好?”吴六奇问道:“罗刹国的火器,当真没法子对付吗?” 陈近南道:“有一个人,两位可以见见。”走到舱口,叫道:“兴珠,你过来。”那边小船中有人应道:“是。”跳上船来,走入舱中,向陈近南微微躬身,这人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满是英悍之色。陈近南道:“见过了吴大哥、马大哥。这是我的徒弟,姓韦。”那人抱拳行礼,吴六奇等都起身还礼。陈近南道:“这位林兴珠林兄弟,一直在台湾跟着我办事,很是得力。当年国姓爷打败红毛鬼,攻克台湾,林兄弟也是有功之人。” 韦小宝笑道:“林大哥跟红毛鬼交过手,那好极了。罗刹鬼有枪炮火器,红毛鬼也有枪炮火器,林大哥定有法子。” 吴六奇和马超兴同时鼓掌,齐道:“韦兄弟的脑筋真灵。”吴六奇本来对韦小宝并不如何重视,料想他不过是总舵主的弟子,才做到青木堂香主的职司,青木堂近年来虽建功不少,也不见得是因这小家伙之故,见他迷恋阿珂,更有几分鄙夷,这时却不由得有些佩服:“这小娃儿见事好快,倒也有些本事。” 陈近南微笑道:“当年国姓爷攻打台湾,红毛鬼炮火厉害,果然极难抵敌。我们当时便构筑土堤,把几千名红毛兵围在城里,断了城中水源,叫他们没水喝。红毛兵熬不住了,冲出来攻击,我们白天不战,只晚上跟他们近斗。兴珠,当时怎生打法,跟大家说说。” 林兴珠道:“那是军师的神机妙算……”陈近南为郑成功献策攻台,克成大功,军中都称他为“军师”。韦小宝道:“军师?”见林兴珠眼望陈近南,师父脸露微笑,已然明白,说道:“啊,原来师父你是诸葛亮。诸葛军师大破藤甲兵,陈军师大破红毛兵。” 林兴珠道:“国姓爷于永历十五年三月初一日祭江,督率文武百官、亲军武卫,乘坐战舰,自料罗湾放洋,二十四日到澎湖。四月初一日到达台湾鹿耳门。门外有浅滩数十里,红毛兵又凿沉了船,阻塞港口。咱们的战舰开不进去。正在无法可施的当儿,忽然潮水大涨,众兵将欢声震天,诸舰涌进,在水寨港登岸。红毛兵就带了枪炮来打。国姓爷对大伙儿说,咱们倘若后退一步,给赶入大海,那就死无葬身之地。红毛鬼枪炮虽然厉害,大伙儿都须奋勇上前。众兵将齐奉号令,军师亲自领了我们冲锋。突然之间,我耳边好像打了几千百个霹雳,眼前烟雾弥漫,前面的兄弟倒了一排。大家一慌乱,就逃了回来。” 韦小宝道:“我第一次听见开红毛枪,也吓得一塌胡涂。” 林兴珠道:“我正如没头苍蝇般乱了手脚,只听军师大声叫道:‘红毛鬼放了一枪,要上火药装铅子,大伙儿冲啊!’我忙领着众兄弟冲了上去,果然红毛鬼一时来不及放枪。可是刚冲到跟前,红毛鬼又放枪了,我立即滚在地下躲避,不少兄弟却给打死了,没法子,只得退了下来。红毛鬼却也不敢追赶。这一仗阵亡了好几百兄弟,大家垂头丧气,一想到红毛鬼的枪炮就心惊肉跳。” 韦小宝道:“后来终于是军师想出了妙计?” 林兴珠叫道:“是啊。那天晚上,军师把我叫了去,问我:‘林兄弟,你是武夷山地堂门的弟子,是不是?’我说是的。军师道:‘日里红毛鬼一放枪,你立即滚倒在地,身法很敏捷啊。’我十分惭愧,说道:‘回军师的话:小将不敢贪生怕死,明日上阵,决计不敢再滚倒躲避,折了我大明官兵的威风。否则的话,你杀我头好了。’” 韦小宝道:“林大哥,我猜军师不是怪你贪生怕死,是赞你滚地躲避的法子很好,要你传授给众兄弟。”陈近南向他瞧了一眼,脸露微笑,颇有赞许之意。 林兴珠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你是军师的徒弟,果然是明师出高徒……”韦小宝笑道:“你是我师父的部下,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众人都笑了起来。吴六奇暗暗点头。 林兴珠道:“那天晚上军师当真是这般吩咐。他说:‘你不可会错了意。我见你的‘燕青十八翻’、‘松鼠草上飞’的身法挺合用,可以滚到敌人身前,用单刀斫他们的腿。有一套‘地堂刀法’,你练得怎样?’我听军师不是责骂我胆小怕死,这才放心,说道:‘回军师的话:<地堂刀法>小将是练过的,当年师父说道,倘若上阵打仗,可以滚过去斫敌人的马脚,不过红毛鬼不骑马,只怕没用。’军师道:‘红毛鬼虽没骑马,咱们斫他人脚,有何不可?’我一听之下,恍然大悟,连说:‘是,是,小将脑筋不灵,想不到这一点。’”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你师父教你这刀法可斫马脚,你就以为不能斫人脚。老兄的脑筋,果然不大灵光。” 林兴珠道:“当时军师就命我演了一遍这刀法。他赞我练得还可以,说道:‘你的地堂门刀法身法,若没十多年的寒暑之功,练不到这地步,但咱们明天就要打仗,大伙儿要练,是来不及了。’我说:‘是。这地堂门刀法小将练得不好,不过的确已练了十几年。’军师说道:‘咱们赶筑土堤,用弓箭守住,你马上去教众兵将滚地上前、挥刀砍足的法子。只须教三四下招式,大伙儿熟练就可以了,地堂门中太深奥巧妙的武功,一概不用教。’我接了军师将令,当晚先去教了本队士兵。第二天一早,红毛鬼冲来,给我们一阵弓箭射了回去。本队士兵把地堂刀法的基本五招练会了,转去传授别队的官兵。军师又吩咐大伙儿砍下树枝,扎成一面面盾牌,好挡红毛兵的铅弹。第四日早上,红毛兵又大举冲来,我们上去迎战,滚地前进,只杀得红毛鬼落花流水,战场上留下了几百条毛腿。赤嵌城守将红毛头的左腿也给砍了下来。这红毛头不久就此投降。后来再攻卫城,用的也是这法子。” 马超兴喜道:“日后跟罗刹鬼子交锋打仗,也可用地堂功夫对付。” 陈近南道:“然而情形有些不同。当年在台湾的红毛兵,不过三四千人,死一个,少一个。罗刹兵如来进犯,少说也有几万人,源源而来,杀不胜杀,再说,地堂刀法只能用于近战。罗刹兵如用大炮轰击,那也难以抵挡。” 吴六奇点头称是,道:“依军师之见,该当如何?”他听陈近南对林兴珠引见之时不称自己为“香主”,虽想林兴珠与陈近南同船而来,必已听到各人对答,但料来他不是天地会中人,便也不以“总舵主”相称。 陈近南道:“我中国地大人多,若无汉奸内应,外国人是极难打进来的。”众人都道:“正是。鞑子占我江山,全仗汉奸吴三桂带路。”陈近南道:“现今吴三桂又去跟罗刹国勾结,他起兵造反之时,咱们先一鼓作气的把他打垮,罗刹国没了内应,就没那么容易入侵。”马超兴道:“只是吴三桂倘若垮得太快,就不能跟鞑子打个两败俱伤。”陈近南道:“这也不错。但利害相权,比较起来,罗刹人比鞑子更可怕。” 韦小宝道:“是啊。满洲鞑子也是黄皮肤,黑眼睛,扁鼻头,跟我们没什么两样,说的话也是一般。外国鬼子红毛绿眼睛,说起话来叽哩咕噜,有谁懂得?” 众人谈了一会国家大事,天色渐明,风雨也已止歇。马超兴道:“大家衣衫都湿了,便请上岸去同饮一杯,以驱寒气。”陈近南道:“甚好。” 这场大风将小船吹出三十余里,待得回到柳州,已近中午。众人在原来码头上岸。 只见一人飞奔过来,叫道:“相公,你……你回来了。”正是双儿。她全身湿淋淋的,脸上满是喜色。韦小宝问:“你怎么在这里?”双儿道:“昨晚大风大雨,你坐了船出去,我好生放心不下,只盼相公早些平安回来。”韦小宝奇道:“你一直等在这里?” 双儿道:“是。我……我……只耽心……”韦小宝笑道:“耽心我坐的船沉了?”双儿低声道:“我知道你福气大,船是一定不会沉的,不过……不过……” 码头旁一个船夫笑道:“这位小总爷,昨晚半夜三更里风雨最大的时候,要雇我们的船出江,说是要寻人,先说给五十两银子,没人肯去,他又加到一百两。张老三贪钱,答允了,可是刚要开船,豁喇一声,大风吹断了桅杆。这么一来,可谁也不敢去了。他急得只大哭。” 韦小宝心下感动,握住双儿的手,说道:“双儿,你对我真好。”双儿胀红了脸,低下头去。 一行来到马超兴的下处,换过衣衫。陈近南吩咐马超兴派人去打听郑公子和冯锡范的下落。马超兴答应了,派人出去访查,跟着禀报家后堂的事务。 马超兴摆下筵席,请陈近南坐了首席,吴六奇坐了次席。要请韦小宝坐第三席时,韦小宝道:“林大哥攻破台湾,地堂刀大砍红毛火腿,立下如此大功,兄弟就是站着陪他喝酒,也是心甘情愿。这样的英雄好汉,兄弟怎敢坐他上首?”拉着林兴珠坐了第三席。林兴珠大喜,心想军师这个徒弟年纪虽小,可着实够朋友。 筵席散后,天地会四人又在厢房议事。陈近南吩咐道:“小宝,你有大事在身,你我师徒这次仍不能多聚,明天你就北上罢。” 韦小宝道:“是。只可惜这一次又不能多听师父教诲。我本来还想听吴大哥说说他的英雄事迹,也只好等打平吴三桂之后,再听他说了。” 吴六奇笑道:“你吴大哥没什么英雄事迹,平生坏事倒是做了不少。当年若不是丐帮孙长老一场教训,直到今日,我还是在为虎作伥、给鞑子卖命呢。” 韦小宝取出吴三桂所赠的那枝洋枪,对吴六奇道:“吴大哥,你这么远路来看兄弟,实在感激不尽,这把罗刹国洋枪,请你留念。”吴三桂本来送他两枝,另一枝韦小宝在领出沐剑屏时,交了给夏国相作凭证,此后匆匆离滇,不及要回。 吴六奇谢了接过,依法装上火药铁弹,点火向着庭中施放一枪,火光一闪,砰的一声大响,庭中的青石板石屑纷飞,众人都吓了一跳。陈近南皱起眉头,心想:“罗刹国的火器竟这般犀利,倘若兴兵进犯,可真难以抵挡。” 韦小宝取出四张五千两银票,交给马超兴,笑道:“马大哥,烦你代为请贵堂众位兄弟喝一杯酒,是我青木堂一点小意思。”马超兴笑道:“二万两银子?可太多了,喝三年酒也喝不完。”谢过收了。 韦小宝跪下向陈近南磕头辞别。陈近南伸手扶起,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很好,不枉了是我陈近南之徒。” 韦小宝和他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见他两鬓斑白,神色憔悴,想是这些年来奔走江湖,大受风霜之苦,不由得心下难过,要想送些什么东西给他,寻思:“师父是不要银子的,珠宝玩物,他也不爱。师父武功了得,也不希罕我的匕首和宝衣。”突然间一阵冲动,说道:“师父,有件事要禀告你老人家。” 吴六奇和马超兴知他师徒俩有话说,便即退出。 第414章 鹿鼎记(164) 韦小宝伸手到贴肉衣袋内,摸出一包物事,解开缚在包外的细绳,揭开一层油布,再揭开两层油纸,露出从八部《四十二章经》封皮中取出来的那些碎羊皮,说道:“师父,弟子没什么东西孝敬你老人家,这包碎皮,请你收了。” 陈近南甚感奇怪,问道:“这是什么?” 韦小宝于是说了碎皮的来历。陈近南越听脸色越郑重,听得太后、皇帝、鳌拜、青海大喇嘛、独臂尼九难、神龙教主等等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处心积虑的想得到这些碎皮,而其中竟隐藏着满清鞑子龙脉和大宝藏的秘密,当真做梦也想不到。他细问经过情形,韦小宝一一说了,有些细节如神龙教教主教招、拜九难为师等情,自然略过不提。 陈近南沉吟半晌,说道:“这包东西委实非同小可。我师徒俩带领会中兄弟,去掘了鞑子的龙脉,取出宝藏,兴兵起义,自是不世奇功。不过我即将回台谒见王爷,这包东西带在身边,海道来回,或恐有失。此刻还是你收着。我回台之后,便来北京跟你相会,那时再共图大事。”韦小宝道:“好!那么请师父尽快到北京来。” 陈近南道:“你放心,我片刻也不停留。小宝,你师父毕生奔波,为的就是图谋兴复明室,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百姓对前朝渐渐淡忘,鞑子小皇帝施政又很妥善,兴复大业越来越渺茫。想不到吴三桂终于要起兵造反,而你又得了这份藏宝图,那真是天大的转机。”说到这里,不由得喜溢眉梢。 他本来神情郁郁,显得满怀心事,这时精神大振,韦小宝瞧着十分欢喜。陈近南又问:“你身上中的毒怎样了?减轻些了么?”韦小宝道:“弟子服了神龙教洪教主给的解药,毒性是完全解去了。”陈近南喜道:“那好极了。你这一双肩头,挑着反清复明的万斤重担,务须自己保重。”说着双手按住他肩头。 韦小宝道:“是。弟子乱七八糟,什么也不懂的。得到这些碎皮片,也不过碰上运气罢了。每一次都好比我做庄,吃了闲家的夹棍,天杠吃天杠,别十吃别十,吃得舒舒服服。” 陈近南微微一笑,道:“你回到北京之后,半夜里闩住了门窗,慢慢把这些皮片拼将起来,凑成一图,然后将图形牢牢记在心里,记得烂熟,再无错误之后,又将碎皮拆乱,包成七八包,藏在不同的所在。小宝,一个人运气有好有坏,不能老是一帆风顺。如此大事,咱们不能专靠好运道。” 韦小宝道:“师父说得不错。好比我赌牌九做庄,现今已赢了八铺,如果一记通赔,这包碎皮片给人抢去了,岂不全军覆没,铲了我的庄?因此连赢八铺之后,就要下庄。” 陈近南心想,这孩子赌性真重,微笑道:“你懂得这道理就好。赌钱输赢,没什么大不了。咱们图谋大事,就算把性命送了,那也是等闲之事。但这包东西,天下千千万万人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可万万输不得。”韦小宝道:“是啊,我赢定之后,把银子捧回家去,埋在床底下,斩手指不赌了,那就永远输不出去。” 陈近南走到窗边,抬头望天,轻轻说道:“小宝,我听到这消息之后,就算立即死了,心里也欢喜得紧。” 韦小宝心想:“往日见到师父,他总是精神十足,为什么这一次老是想到要死?”问道:“师父,你在延平郡王府办事,心里不大痛快,是不是?”陈近南转过身来,脸有诧异之色,问道:“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我见师父似乎不大开心。但想世上再为难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江湖上英雄好汉,又个个对你十分敬重。我想你连皇帝也不怕,普天之下只郑王爷一人能给你气受。” 陈近南叹了口气,隔了半晌,说道:“王爷对我一向礼敬有加,十分倚重。”韦小宝道:“嗯,定是郑二公子这家伙向你摆他妈的臭架子。”陈近南道:“当年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早誓死相报,对他郑家的事,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郑二公子年纪轻,就有什么言语不当,我也不放在心上。王爷的世子英明爱众,不过乃是庶出。”韦小宝不懂,问道:“什么庶出?”陈近南道:“庶出就是并非王妃所生。”韦小宝道:“啊,我明白了,是王爷的小老婆生的。” 陈近南觉他出言粗俗,但想他没读过书,也就不加理会,说道:“是了。当年国姓爷逝世,跟这件事也很有关连,因此王太妃很不喜欢世子,一再吩咐王爷,要废了世子,立二公子做世子。”韦小宝大摇其头,说道:“二公子胡涂没用,又怕死,不成的!这家伙是个混蛋,脓包,他妈的混帐王八蛋。那天他还想害死师父您老人家呢。” 陈近南脸色微微一沉,斥道:“小宝,嘴里放干净些!你这不是在骂王爷么?”韦小宝“啊”的一声,按住了嘴,说道:“该死!王八蛋这三字可不能随便乱骂。” 陈近南道:“两位公子比较起来,二公子确是处处及不上他哥哥,不过相貌端正,嘴头又甜,很讨得祖母的欢心……”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是啊,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见了个会拍马屁的小白脸,就当是宝贝了。”陈近南不知他意指阿珂,摇了摇头,说道:“改立世子,王爷是不答允的,文武百官也都劝王爷不可改立。因此两位公子固然兄弟失和,太妃和王爷母子之间,也常为此争执。太妃有时心中气恼,还叫了我们去训斥一顿。” 韦小宝道:“这老……”他“老婊子”三字险些出口,总算及时缩住,忙改口道:“老太太们年纪一大,这就胡涂了。师父,郑王爷的家事你既然理不了,又不能得罪他们,索性给他来个各人自扫门前雪,别管他家瓦上霜。” 陈近南叹道:“我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了,早已卖给了国姓爷。人生于世,受恩当报。当年国姓爷以国士待我,我须当以国士相报。眼前王爷身边,人材日渐凋落,我决不能独善其身,舍他而去。唉!大业艰难,也不过做到如何便如何罢了。”说到这里,又有些意兴萧索起来。 韦小宝想说些话来宽慰,却一时无从说起,过了一会,说道:“昨天我们本来想把郑克塽这么……”说着举起手来,一掌斩落,“……一刀两断,倒也干净爽快。但马大哥说,这样一来,可教师父难以做人,负了个什么‘撕主’的罪名。” 陈近南道:“是‘弑主’。马兄弟这话说得很对,倘若你们杀了郑公子,我怎有面目去见王爷?他日九泉之下,也见不了国姓爷。” 韦小宝道:“师父,你几时带我去瞧瞧郑家这王太妃,对付这种老太太,弟子倒有几下散手。”心想自己把假太后这老婊子收拾得服服贴贴,连皇太后也对付得了,区区一个王太妃又何足道哉。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道:“胡闹!”拉着他手,走出房去。 当下韦小宝向师父、吴六奇、马超兴告辞。吴马二人送出门去。 吴六奇道:“韦兄弟,你这个小丫头双儿,我已跟她拜了把子,结成了兄妹。” 韦小宝和马超兴都吃了一惊,转头看双儿时,只见她低下了头,红晕双颊,神色甚是忸怩。韦小宝笑道:“吴大哥好会说笑话。”吴六奇正色道:“不是说笑。我这个义妹忠肝义胆,胜于须眉,正是我辈中人。做哥哥的对她好生相敬。我见你跟‘百胜刀王’胡逸之拜把子,拜得挺有劲,我见样学样,于是要跟双儿拜把子。她可说什么也不肯,说是高攀不上。我一个老叫化,有什么高攀、低攀了?我非拜不可,她只好答允。”马超兴道:“刚才你两位在那边房中说话,原来是商量拜把子的事。”吴六奇道:“正是。双儿妹子叫我不可说出来,哈哈,结拜兄妹,光明正大,有什么不能说的?” 韦小宝听他如此说,才知是真,看着吴六奇,又看看双儿,很是奇怪。 吴六奇道:“韦兄弟,从今而后,你对我这义妹可得另眼相看,倘若得罪了她,我可要跟你过不去。”双儿忙道:“不……不会的,相公他……他待我很好。”韦小宝笑道:“有你这样一位大哥撑腰,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不敢得罪她了。”三人哈哈大笑,拱手而别。 韦小宝回到下处,问起拜把子的事,双儿很害羞,说道:“这位吴……吴爷……”韦小宝道:“什么吴爷?大哥就是大哥,拜了把子,难道能不算数么?”双儿道:“是。他说觉得我不错,定要跟我结成兄妹。”从怀里取出那把洋枪,说道:“他说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这把洋枪是相公送给他的,他转送给我。相公,还是你带着防身罢。” 韦小宝连连摇手,道:“是你大哥给你的,又怎可还我?”想起吴六奇行事出人意表,不由得啧啧称奇,又想:“他名字叫‘六奇’,难怪,难怪!不知另外五奇是什么?” 一行人一路缓缓回京。路上九难传了韦小宝一路拳法,叫他练习。但韦小宝浮动跳脱,说什么也不肯专心学武。九难吩咐他试演,但见他徒具架式,却半分真实功夫也没学到,叹道:“你我虽有师徒之名,但瞧你性子,实不是学武的材料。这样罢,我铁剑门中有一项‘神行百变’功夫,是我恩师木桑道人所创,乃天下轻功之首。这项轻功须以高深内功为根基,谅你也不能领会。你没一门傍身之技,日后遇到危难,如何得了?我只好教你一些逃跑的法门。” 韦小宝大喜,说道:“脚底能抹油,打架不用愁。师父教了我逃跑的法门,那定是谁也追不上的了。”九难微微摇头,说道:“‘神行百变’,世间无双,当年威震武林,今日却让你用来脚底抹油,恩师地下有知,定不肯认你这个没出息的徒孙。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你学得会的本事传给你。” 韦小宝笑道:“师父收了我这个没出息的徒儿,也算倒足了大霉。不过赌钱有输有赢,师父这次运气不好,收了我这徒儿,算是大输一场。老天爷有眼,保佑师父以后连赢八场,再收八个威震天下的好徒儿。” 九难嘿嘿一笑,拍拍他肩头,说道:“也不一定武功好就是人好。你性子不喜学武,这是天性使然,无可勉强。你除了油腔滑调之外,总也算是我的好徒儿。” 韦小宝大喜,心中一阵激动,便想将那些碎羊皮取出来交给九难,随即心想:“这些皮片我既已给了男师父,便不能再给女师父了。好在两位师父都是在想赶走鞑子,光复汉人江山,不论给谁都是一样。” 当下九难将“神行百变”中不需内功根基的一些身法步法,说给韦小宝听。说也奇怪,一般拳法掌法,他学时浅尝即止,不肯用心钻研,这些逃跑的法门,他却大感兴趣,一路上学得津津有味,一空下来便即练习。有时还要轻功卓绝的徐天川在后追赶,自己东跑西窜的逃避。徐天川见他身法奇妙,好生佩服。初时几下子就追上了,但九难不断传授新的诀窍,到得直隶省境,徐天川说什么也已追他不上了。 九难见他与“神行百变”这项轻功颇有缘份,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说道:“看来你天生是个逃之夭夭的胚子。” 韦小宝笑道:“弟子练不成‘神行百变’,练成‘神行抹油’,总算不是一事无成。” 他冲了一碗新茶,捧到九难面前,问道:“师父,师祖木桑道长既已逝世,当今天下,自以你老人家武功第一了?”九难摇头道:“不是。‘天下武功第一’六字,何敢妄称?”眼望窗外,幽幽的道:“有一个人,称得上‘天下武功第一’。”韦小宝忙问:“那是谁?弟子定要拜见拜见。”九难道:“他……他……”突然眼圈一红,默然不语。韦小宝道:“这位前辈是谁?弟子日后倘若有缘见到,好恭恭敬敬的向他磕几个头。” 九难挥挥手,叫他出去。韦小宝甚为奇怪,慢慢踱了出去,心想:“师父的神色好生古怪,难道这个天下武功第一之人,是她的老姘头么?” 九难这时心中所想的,正是那个远在万里海外的袁承志。她在木桑门下苦苦等候,袁承志却始终负约不来。原来袁承志以恩义为重,不肯负了旧情人,硬生生的忍心割舍了对九难的一番深情。九难多年来这番情意深藏心底,这时却又给韦小宝撩拨了起来。 次日韦小宝去九难房中请安,却见她已不别而去,留下了一张字条。韦小宝拿去请徐天川一念,原来纸条上只写着“好自为之”四个字。韦小宝心中一阵怅惘,又想:“昨天我问师父谁是天下武功第一,莫非这句话得罪了她?” 不一日,一行人来到北京。建宁公主和韦小宝同去谒见皇帝。 康熙早已接到奏章,已覆旨准许吴应熊来京完婚,这时见到妹子和韦小宝,心下甚喜。 建宁公主扑上前去,抱住了康熙,放声大哭,说道:“吴应熊那小子欺侮我。”康熙笑道:“这小子如此大胆,待我打他屁股。他怎么欺侮你了?”公主哭道:“你问小桂子好了。他欺侮我,他欺侮我!皇帝哥哥,你非给我作主不可。”一面哭,一面连连顿足。康熙笑道:“好,你且回自己屋里去歇歇,我来问小桂子。” 建宁公主早就和韦小宝商议定当,见了康熙之后,如何奏报吴应熊无礼之事。一等公主退出,韦小宝便详细说来。 康熙皱了眉头,一言不发的听完,沉思半晌,说道:“小桂子,你好大胆!”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奴才不敢。”康熙道:“你跟公主串通了,胆敢骗我。”韦小宝道:“没有啊,奴才怎敢瞒骗皇上?”康熙道:“吴应熊对公主无礼,你自然并未亲见,怎能凭了公主一面之辞,就如此向我奏报?” 第415章 鹿鼎记(165) 韦小宝心道:“乖乖不得了,小皇帝好厉害,瞧出了其中破绽。”忙跪下磕头,说道:“皇上明见万里。吴应熊对公主如何无礼,奴才果然没亲见,不过当时许多人站在公主窗外,大家都亲耳听见的。”康熙道:“那更加胡闹了。吴应熊这人我见过两次,他精明能干,是个人才。他又不很年轻了,房里还少得了美貌姬妾?怎会大胆狂妄,对公主无礼。哼,公主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定是她跟吴应熊争吵起来,割了……割了他妈的卵蛋。”说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 韦小宝也笑了起来,站起身来,说道:“这种事情,公主是不便细说的,奴才自然也不敢多问。公主怎么说,奴才就怎么禀告。”康熙点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吴应熊这小子受了委屈,你传下旨去,叫他们在京里择日完婚罢,满了月之后,再回云南。”韦小宝道:“皇上,完婚不打紧,吴三桂这老小子要造反,可不能让公主回云南去。” 康熙不动声色,点点头道:“吴三桂果然要反,你见到什么?”韦小宝于是将吴三桂如何跟西藏、蒙古、罗刹国、神龙教诸方勾结的情形一一说了。康熙神色郑重,沉吟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这奸贼!竟勾结了这许多外援!”韦小宝也早知这事十分棘手,不敢作声。再过一会,康熙又问:“后来怎样?” 韦小宝说道已将蒙古王子的使者擒来,述说自己如何假装吴三桂的小儿子而骗出真相,吴应熊如何想夺回罕帖摩,在公主住处放火,反而惨遭阉割,自己又如何派遣部属化装为王府家将,在妓院中争风吃醋、假装杀死罕帖摩。 康熙听得悠然神往,说道:“这倒好玩得紧。”又道:“吴三桂这人,我没见过。那日宫中传出父王宾天的讯息,吴三桂带了重兵,来京祭拜。我原想见他一见,可是几名顾命大臣防他拥兵入京,忽然生变,要他在北京城外搭了孝棚拜祭,不许他进北京城。” 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说道:“鳌拜这厮见事极不明白。倘若耽心吴三桂入京生变,只须下旨要他父子入京拜祭,大军驻扎在城外,他还能有什么作为?他如不敢进城,那是他自己礼数缺了。不许他进城,那明明是跟他说:‘我们怕了你的大军,怕你进京造反,你还是别进来罢!’嘿嘿,示弱之至!吴三桂知朝廷对他疑忌,又怕了他,岂有不反之理?他的反谋,只怕就种因于此。” 韦小宝听康熙这么一剖析,打从心坎儿里佩服出来,说道:“当时倘若他见了皇上,皇上好好开导他一番,说不定他便不敢造反了。” 康熙摇头道:“那时我年纪幼小,不懂军国大事,见了之后,没什么厉害的话跟他说,他瞧我不起,说不定反得更快。”当下详细询问吴三桂的形貌举止,又问:“他书房那张白老虎皮到底是怎样的?” 韦小宝大为奇怪,描述了那张白老虎皮的模样,说道:“皇上连这等小事也知道。” 康熙微笑不语,又问起吴三桂的兵马部署,左右用事之人及十大总兵的性情才干;问话之中,显得对吴三桂的情状所知甚详,手下大将那一个贪钱,那一个好色,那一个勇敢,那一个胡涂,无不了然。 韦小宝既惊且佩,说道:“皇上,你没去过云南,可是平西王府内府外的事情,知道得比奴才还多。”突然恍然大悟,道:“啊,是了,皇上在昆明派得有不少探子。” 康熙笑道:“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啊。他一心想要造反,难道咱们就毫不理会?小桂子,你这趟功劳很大,探明了吴三桂跟西藏、蒙古、罗刹国勾结。这桩大秘密,我那些探子就查不到。他们只能查小事,查不到大事。” 韦小宝全身骨头大轻,说道:“那全仗皇上洪福齐天。”康熙道:“把那罕帖摩带进宫来,让我亲自审问。”韦小宝答应了,率领十名御前侍卫,将罕帖摩送到上书房来。 康熙一见到,便以蒙古话相询。罕帖摩听到蒙古话,既感惊奇,又觉亲切,见到宫中的派势,再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实情。康熙一连问了两个多时辰,除蒙古和吴三桂勾结的详情外,又细问蒙古的兵力部署、钱粮物产、山川地势、风土人情,以及蒙古各旗王公谁精明,谁平庸,相互间谁跟谁有仇,谁跟谁有亲。 韦小宝在旁侍候,听得二人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休,罕帖摩一时显得十分佩服,一时又显得害怕,到最后跪下来不住磕头,似是感恩之极。康熙命御前侍卫带下去监禁。 一名小太监送上一碗参汤。康熙接过来喝了,对小太监道:“你给韦副总管也斟一碗来。”韦小宝磕头谢恩,喝了参汤。 只听得书房外脚步响声,一名小太监道:“启禀皇上:南怀仁、汤若望侍候皇上。”康熙点点头。小太监传呼出去,进来了两个身材高大的外国人,跪下向康熙磕头。 韦小宝大是奇怪:“怎么有外国鬼子来到宫里,真是奇哉怪也。” 两个外国人叩拜后,从怀中各取出一本书卷,放在康熙桌上。那个年纪较轻、名叫南怀仁的外国人道:“皇上,今儿咱们再说大炮发射的道理。”韦小宝听他一口京片子,清脆流利,不由得“咦”的一声,惊奇之极,心道:“希奇希奇真希奇,鬼子不会放洋屁。” 康熙向他一笑,低头瞧桌上书卷。南怀仁站在康熙之侧,手指卷册,解释了起来。康熙听到不懂的所在,便即发问。南怀仁讲了半个时辰,另一个老年白胡子外国人汤若望接着讲天文历法,也讲了半个时辰,两人磕头退出。 康熙笑道:“外国人说咱们中国话,你听着很希奇,是不是?” 韦小宝道:“奴才本来很奇怪,后来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了。圣天子百神呵护。罗刹国图谋不轨,上天便降下两个会说中国话的洋鬼子来辅佐圣朝,制造枪炮火器,扫平罗刹。” 康熙道:“你心思倒也机灵。不过洋鬼子会说中国话,却不是天生的。那个老头儿,在前明天启年间就来到中国了,他是日耳曼人。那年轻的是比利时人,是顺治年间来的。他们都是耶稣会教士,来中国传教的。要传教,就得学说中国话。”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奴才一直在耽心罗刹的火器厉害。今天一听这外国人什么大炮短铳,说得头头是道,这可就放心啦。” 康熙在书房中缓缓踱步,说道:“罗刹人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能造枪炮,我们一样也能造,只不过我们一直不懂这法子罢了。当年我们跟明朝在辽东打仗,明兵有大炮,我们很吃了些苦头。太祖皇帝就为炮火所伤,龙驭宾天。可是明朝的天下,还不是给我们拿下来了?可见枪炮是要人来用的,用的人不争气,枪炮再厉害也是无用。” 韦小宝道:“原来明朝有大炮。不知这些大炮现下在那里?咱们拿了去轰吴三桂那老小子,轰他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明朝的大炮就只那么几尊,都是向澳门红毛人买的。单是买鬼子的枪炮,那可不管用。倘若跟鬼子打仗,他们不肯卖了,岂不糟糕?咱们得自己造,那才不怕别人制咱们死命。” 韦小宝道:“对极,对极。皇上还怕这些耶稣会教士造西贝货骗你,因此自己来弄明白这个道理。从今而后,任他鬼子说得天花乱坠,七荤八素,都骗不了你。” 康熙道:“你明白我的心思。这些造枪炮的道理,也真繁难得紧,单是炼那上等精铁,就大大不易。” 韦小宝自告奋勇,说道:“皇上,我去给你把北京城里城外的铁匠,一古脑儿的都叫了来,大伙儿拉起风箱,呼扯,呼扯,炼他几百万斤上好精铁。” 康熙笑道:“你在云南之时,我们已炼成十几万斤精铁啦。汤若望和南怀仁正在监造大炮,几时你跟我去瞧瞧。”韦小宝喜道:“那可太好了。”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外国鬼子居心不良,咱们可得提防一二。那造炮的地方,又有火药,又有铁器,皇上自己别去,奴才给你去监督。” 康熙道:“那倒不用耽心。这件事情关涉到国家气运,我如不是亲眼瞧着,终不放心。南怀仁忠诚耿直。汤若望的老命是我救的,他感激得不得了。这二人决不会起什么异心。”韦小宝道:“皇上居然救了外国老鬼子的老命,这可奇了。”康熙微笑道:“康熙三年,汤若望说钦天监推算日食有误,和钦天监的汉官双方激辩。钦天监的汉官杨光先辩不过,就找他的岔子,上了一道奏章,说道汤若望制定的那部《大清时宪历》,一共只推算了二百年,可是我大清得上天眷佑,圣祚无疆,万万年的江山。汤若望止进二百年历,那不是咒我大清只有二百年天下吗?”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说道:“厉害,厉害。这外国老鬼会算天文地理,却不会算做官之人的手段。”康熙道:“可不是么?那时候鳌拜当政,这家伙胡里胡涂,就说汤若望咒诅朝廷,该当凌迟处死。这道旨意送给我瞧,可给我看出了一个破绽。”韦小宝道:“康熙三年,那时你还只十岁啊,已经瞧出了其中有诈,当真是圣天子聪明智慧,自古少有。” 康熙笑道:“你马屁少拍。其实这道理说来也浅,我问鳌拜,这部《大清时宪历》是几时作好的。他说不知道,下去查了一查,回奏说道,是顺治十年作好的,当时先帝下旨嘉奖,赐了他一个‘通玄教师’的封号。我说:‘是啊,我六七岁时,就已在书房里见过这部《大清时宪历》了。这部历书已作成了十年,为什么当时大家不说他不对?这时候争他不过,便来翻他的老帐?那可不公道啊。’鳌拜想想倒也不错,便没杀他,将他关在牢里。这件事我后来也忘了,最近南怀仁说起,我才下旨放了他出来。” 韦小宝道:“奴才去叫他花些心思,作一部大清万年历出来。” 康熙笑了几声,随即正色道:“我读前朝史书,凡是爱惜百姓的,必定享国长久,否则尽说些吉祥话儿,又有何用?自古以来,人人都叫皇帝作万岁,其实别说万岁,享寿一百岁的皇帝也没有啊。什么‘万寿无疆’,都是骗人的鬼话。父皇谆谆叮嘱,要我遵行‘永不加赋’的训谕,我细细想来,只要遵守这四个字,我们的江山就是铁打的。什么洋人的大炮、吴三桂的兵马,全都不用耽心。” 韦小宝不明白这些治国的大道理,只喏喏连声,取出从吴三桂那里盗来的那部正蓝旗《四十二章经》,双手献上,说道:“皇上,这部经书,果然让吴三桂这老小子给吞没了,奴才在他书房中见到,便给他来个顺手牵羊,物归原主。” 康熙大喜,说道:“很好,很好。太后老是挂念着这件事。我去献给她老人家,拿去太庙焚化了,不管其中有什么秘密,从此再也没人知道。” 韦小宝心道:“你烧了最好!这叫做毁尸灭迹。我盗了经中碎皮片儿的事,就永远不会发觉了。” 他回到了自己子爵府,天黑之后,闩上了门,取出那包碎皮片,叫了双儿过来,说道:“有一桩水磨功夫,你给我做做。”吩咐她将几千片碎皮片拼凑成图。双儿伏在案上,慢慢对着剪痕,一片片的拼凑。但数千片碎皮片乱成一团,要凑成原状,当真谈何容易?韦小宝初时还坐在桌边,出些主意,东拿一片,西拿一片,帮着拼凑,但搞了半天,连两块相连的皮片也找不出来,意兴索然,迳自去睡了。 次日醒来,只见外边房中兀自点着蜡烛,双儿手里拿着一片碎皮,正怔怔的凝思。韦小宝走到她身后,“哇”的一声大叫。双儿吃了一惊,跳起身来,笑道:“你醒了?”韦小宝道:“这些碎皮片儿可磨人得紧,我又没赶着要,你怎地一晚不睡?快去睡罢!”双儿道:“好,我先收拾起来。” 韦小宝见桌上一张大白纸上已用绣花针钉了十一二块皮片,拼在一起,全然吻合,喜道:“你已找到了好几片啦。”双儿道:“就是开头最难,现下我已明白了一些道理,以后就会拼得快些。”将碎皮片细心包在油布包里,连同那张大白纸,锁入一只金漆箱中。 韦小宝道:“这些皮片很有用,可千万不能让人偷了去。”双儿道:“我整日守在这里,不离开半步便是。就是怕睡着出了事。”韦小宝道:“不妨,我去调一小队骁骑营军士来,守在屋外,给你保驾。”双儿微笑道:“那就放心得多了。” 韦小宝见她一双妙目中微有红丝,足见昨晚甚是劳瘁,心生怜惜,说道:“快睡罢,我抱你上床去。”双儿羞得满脸通红,连连摇手,道:“不,不,不好。”韦小宝笑道:“有什么好不好的?你帮我做事,辛苦了一晚,我抱你上床,有什么打紧?”说着伸手便抱。双儿咭的一声笑,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 韦小宝连抱几次,都抱了个空,自知轻身功夫远不及她,微感沮丧,叹了口气,坐倒在椅上。双儿笑吟吟的走近,说道:“先服侍你盥洗,吃了早点,我再去睡。”韦小宝摇头不语。双儿见他不快,心感不安,低声道:“相公,你……你生气了吗?” 韦小宝道:“不是生气,我的轻功太差,师父教了许多好法门,我总是学不会。连你这样一个小姑娘也捉不到,有什么屁用?”双儿微笑道:“你要抱我,我自然要拚命的逃。”韦小宝突然一纵而起,叫道:“我非捉到你不可。”张开双手,向她扑去。双儿格格一笑,侧身避开。韦小宝假意向左方一扑,待她逃向右方,一伸手扭住了她衫角。双儿“啊”的一声呼叫,生怕给他扯烂了衫子,不敢用力挣脱。 韦小宝双臂拦腰将她抱住。双儿只是嘻笑。韦小宝右手抄到她腿弯里,将她横着抱起,放到自己床上。双儿满脸通红,叫道:“相公,你……你……” 第416章 鹿鼎记(166) 韦小宝笑道:“我什么?”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俯身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笑道:“快合上眼,睡罢。”转身出房,带上了门,心道:“这丫头怕我着恼,故意让我抱住的。”来到厅上,吩咐亲兵传下令去,调一队骁骑营军士来自己房外守卫。 这几天之中,他将云南带来的金银礼物分送宫中妃嫔、王公大臣、侍卫、太监;心中盘算:“若说是吴三桂送的,倒让人领了这老小子的情,不如让老子自己来做好人。”于是吴三桂几十万两金银,都成了钦差大臣、骁骑营都统韦小宝的礼物。收礼之人自是好评潮涌。宫中朝中,都说皇上当真圣明,所提拔的这个少年都统精明干练,居官得体。 这些日子中,双儿每日都在拼凑破碎羊皮,一找到吻合无误的皮片,便用绣花针钉住。韦小宝每晚观看,见拼成的图形越来越大,图中所绘果然都是山川地形,图上注着弯弯曲曲的文字。双儿道:“这些都是外国字,我可一个也不识。”韦小宝在宫中住得久了,却知写的是满洲字,反正连汉字他也不识,图中所写不论是什么文字,也都不放在心上。 到得第十八天晚上,韦小宝回到屋里,只见双儿满脸喜容。他伸手摸了摸她下巴,问道:“什么事这样开心?”双儿微笑道:“相公,你倒猜猜看。” 昨晚临睡之时,韦小宝见只余下二三百片碎皮尚未拼起。这门拼凑功夫,每拼起一片,余下来的少了一片,就容易了一分。最初一两天最是艰难,一个时辰之中,未必能找到两片相吻合的碎皮,到后来便进展迅速了。他料想双儿已将全图拼起,是以喜溢眉梢,笑道:“让我猜猜看。嘿,你定是裹了几只湖州粽子给我吃。”双儿摇头道:“不是。” 韦小宝道:“你在地下捡到了一件宝贝?”双儿道:“不是。”韦小宝道:“你义兄从广东带了好东西来送给你?”双儿道:“不是,路这么远,怎会送东西来啊。”韦小宝道:“庄家三少奶捎了信来?”双儿摇摇头,眉头微蹙,轻声道:“没有。庄家三少奶她们不知好不好,我常常想着。”韦小宝叫道:“我知道了,今天是你生日。”双儿微笑道:“不是的,我生日不是今天。”韦小宝道:“是那一天?”双儿道:“是九月十……”忽然脸上一红,道:“我忘记了。”韦小宝道:“你骗人,自己生日怎会忘记了?对了,对了。一定是这个,你在少林寺的那个老和尚朋友瞧你来啦。”双儿噗哧一笑,连连摇头,说道:“相公说话真好笑,我有什么少林寺的老和尚朋友?你才有啦。” 韦小宝搔搔头皮,沉吟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可难猜了。我本来想猜,是不是你已拼好了图样呢?不过昨晚见到还有二三百片没拼起,最快也总得再有五六天时光。”双儿双眼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微笑道:“倘若偏偏是今天拼起了呢?”韦小宝摇头道:“你骗人,我才不信。”双儿道:“相公,你来瞧瞧,这是什么?” 韦小宝跟着她走到桌边,只见桌上大白布上钉满了几千枚绣花针,几千块碎片已拼成一幅完整无缺的大地图,难得的是几千片碎皮拼在一起,既没多出一片,也没少了一片。 韦小宝大叫一声,反手将双儿一把抱住,叫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说着向她嘴上吻去。双儿羞得满脸通红,头一侧,韦小宝的嘴吻到了她耳垂上。双儿只觉全身酸软,惊叫:“不,不要!” 韦小宝笑着放开了她,拉着她手,和她并肩看那图形,不住口的啧啧称赞,说道:“双儿,若不是你帮我办这件事,要是我自己来干哪,就算拼上三年零六个月,也不知拼不拼得成。”双儿道:“你有多少大事要办,那有时光做这种笨功夫?”韦小宝道:“啊哟,这是笨功夫么?这是天下最聪明的功夫了。”双儿听他称赞,甚是开心。 韦小宝指着图形,说道:“这是高山,这是大河。”指着一条大河转弯处聚在一起的八个颜色小圈,说道:“全幅地图都是墨笔画的,这八个小圈却有红、有白、有黄、有蓝,还有黄圈镶红边儿的。啊,是了,这是满洲人的八旗。这八个小圈的所在,定然大有古怪。只不知山是什么山,河是什么河。” 双儿取出一叠薄棉纸来,一共三十几张,每一张上都写了弯弯曲曲的满洲文字,交给韦小宝。韦小宝道:“这是什么?是谁写的?”双儿道:“是我写的。”韦小宝又惊又喜,道:“原来你识得满洲字,前几天还骗我呢。”说着张开双臂,作势要抱。双儿急忙逃开,笑道:“没骗你,我不识满洲字,这是将薄纸印在图上,一笔一划印着写的。” 韦小宝喜道:“妙计,妙计。我拿去叫满洲师爷认了出来,注上咱们的中国字,就知道图中写的是什么了。好双儿,宝贝双儿,你真细心,知道这图关系重大,把满洲字分成几十张纸来写。我去分别问人,就不会泄漏了机密。” 双儿微笑道:“好相公,聪明相公,你一见就猜到我的用意。” 韦小宝笑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双儿反身一跃,逃出了房外。 韦小宝来到厅上,吩咐亲兵去叫了骁骑营中的一名满洲笔帖式来,取出一张棉纸,问他那几个满洲字是什么意思。 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这‘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咱们关外满洲的地名。”韦小宝道:“什么叽哩咕噜江,呼你妈的山,这样难听。”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咱们满洲的大山大江。”韦小宝问:“那在什么地方?”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是在关外极北之地。” 韦小宝心下暗喜:“是了,这果然是满洲人藏宝的所在。他们把金银珠宝搬到关外,定然要藏得越远越好。”说道:“你把这些唏哩呼噜江、呼你妈的山的名字,都用汉字写了出来。”那笔帖式依言写了。 韦小宝又取出一张棉纸,问道:“这又是什么江、什么山了?”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这是西里木的河、阿穆尔山、阿穆尔河。”韦小宝道:“他妈的,越来越奇啦!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好好的名字不取,什么希你妈的河,什么阿妈儿、阿爸儿的。” 那笔帖式满脸惶恐,请了个安,说道:“卑职不敢胡说八道,在满洲话里,那是另有意思的。”韦小宝道:“好,你把阿妈儿、阿爸儿,还有希你妈的河,都用汉字注在这纸上。回头我还得去问问旁人,瞧你是不是瞎说。”那笔帖式道:“是,是。卑职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跟都统大人胡说。”韦小宝道:“哈,你有天大胆子么?”那笔帖式道:“不,不,卑职胆小如鼠。”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来人哪,拿五十两银子,赏给这个胆小如鼠的朋友。喂,这些希你妈的河,希你爸的山,你要是出去跟人说了,给我一知道,立即追还你五十两银子,连本带利,一共是一百五十两银子。” 那笔帖式大喜过望,他一个月饷银,也不过十二两银子,都统大人这一赏就是五十两,忙请安道谢,连称:“卑职决不敢乱说。”心想:“本钱五十两,利息却要一百两。我的妈啊,好重的利息,杀了头我也还不起。” 数日之间,韦小宝已问明了七八十个地名,拿去覆在图上一看,原来那八个四色小圈,是在黑龙江之北,正当阿穆尔河和黑龙江合流之处,在呼玛尔窝集山正北,阿穆尔山西北。八个小圈之间写着两个黄色满洲字,译成汉字,乃“鹿鼎山”三字。 韦小宝把图形和地名牢记在心,要双儿也帮着记住,心想这些碎皮片要是给人抢了去,不免泄漏秘密,于是投入火炉,一把烧了。见到火光熊熊升起,心头说不出的愉悦,寻思:“师父要我分成数包,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说不定仍会给人盗了去。现下藏在我心里,就算把我的心挖了去,也找不到这幅地图啦。不过这颗心,自然是挖不得的。” 一转头,见火光照在双儿脸上,红扑扑的甚是娇艳,心下大赞:“我的小双儿可美得紧哪。”双儿给他瞧得有些害羞,低下了头。韦小宝道:“好双儿,咱们图儿也拼起啦,地名也查到啦,什么希你妈的河,希你爸的山,也都记在心中了,那算不算是大功告成了呢?”双儿忙跳起身来,笑道:“不,不,没……没有。”韦小宝道:“怎么还没有?”双儿笑着夺门而出,说道:“我不知道。” 韦小宝追出去,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忽见一名亲兵匆匆进来,说道:“启禀都统:皇上传召,要你快去。”韦小宝向双儿做个鬼脸,出门来到宫中。 只见宫门口已排了卤簿,康熙的车驾正从宫中出来。韦小宝绕到仪仗之后,跪在道旁磕头。康熙见到了他,微笑道:“小桂子,跟我看外国人试炮去。”韦小宝喜道:“好极了,这大炮可造得挺快哪。” 一行人来到左安门内的龙潭炮厂,南怀仁和汤若望已远远跪在道旁迎驾。康熙道:“起来,起来,大炮在那里?”南怀仁道:“回圣上:大炮便在城外。恭请圣上移驾御览。”康熙道:“好!”从车中出来,侍卫前后拥护,出了左安门,只见三尊大炮并排而列。 康熙走近前去,见三门大炮闪闪发出青光,炮身粗大,炮轮、承轴等等无不造得极为结实,心下甚喜,说道:“很好,咱们就试放几炮。” 南怀仁亲自在炮筒里倒入火药,用铁条舂实,拿起一枚炮弹,装入炮筒,转身道:“回皇上:这一炮可以射到一里半,靶子已安在那边。”康熙顺着他手指望去,见远处约莫一里半以外,有十个土墩并列,点头道:“好,你放罢。”南怀仁道:“恭请皇上移驾十丈以外,以策万全。”康熙微微一笑,退了开去。 韦小宝自告奋勇,道:“这第一炮,让奴才来放罢。”康熙点点头。韦小宝走到大炮之旁,向南怀仁道:“外国老兄,你来瞄准,我来点火。”南怀仁已校准了炮口高低,这时再核校一次。韦小宝接过火把,点燃炮上药线,急忙跳开,丢开火把,双手紧紧塞住耳朵。 只见火光一闪,轰的一声大响,黑烟弥漫,跟着远处一个土墩炸了开来,一个火柱升天而起。原来那土墩中藏了大量硫磺,炮弹落下,立时燃烧,更显得威势惊人。 众军士齐声欢呼,向着康熙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尊大炮轮流施放,一共开了十炮,打中了七个土墩,只三个土墩偏了少些没打中。 康熙十分欢喜,对南怀仁和汤若望大加奖勉,当即升南怀仁为钦天监监正。汤若望原为太常寺卿加通政使,号“通玄教师”,在鳌拜手中遭革,康熙下旨恢复原官,改号“通微教师”。康熙名叫玄烨,“玄”字为了避讳不能再用。三门大炮赐名为“神武大炮”。 回到宫中,康熙把韦小宝叫进书房,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们日夜开工,造他几百门神武大炮,一字排开,对准了吴三桂这老小子轰他妈的,你说他还造不造得成反?” 韦小宝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本来就算没神武大炮,吴三桂这老小子也是手到擒来。只不过有了神武大炮,那是更加如……如……如龙添翼了。”他本要说“如虎添翼”,但转念一想,以皇帝比作老虎,可不大恭敬。康熙笑道:“你这句话太没学问。飞龙在天,又用得着什么翼?”韦小宝笑道:“是,是。可见就算没大炮,皇上也不怕吴三桂。” 康熙笑道:“你总有得说的。”眉头一皱,道:“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吴三桂跟蒙古、西藏、罗刹国勾结,还有一个神龙教。那个大逆不道的老婊子假太后,就是神龙教派来秽乱宫禁的,是不是?”韦小宝道:“正是。”康熙道:“这叛逆若不擒来千刀万剐,如何得报母后被害之恨、太后被囚之辱?”说到这里,咬牙切齿,甚是气愤。 韦小宝心想:“皇帝这话,是要我去捉拿老婊子了。那老婊子跟那又矮又胖的瘦头陀在一起,这时候不知是在那里,要捉此人,可大大的不容易。”心下踌躇,不敢接口。 康熙果然说道:“小桂子,这件事万分机密,除了派你去办之外,可不能派别人。”韦小宝道:“是。就不知老婊子逃到了那里?她那个奸夫一团肉球,看来会使妖法。” 康熙道:“老婊子如躲到了荒山野岭之中,要找她果然不易。不过也有线索可寻。你带领人马,先去将神龙邪教剿灭了,把那些邪教的党羽抓来,一一拷问,多半便会查得出老婊子的下落。”见韦小宝有为难之色,说道:“我也知这件事犹如大海捞针,很不易办。不过你一来能干,二来是员大大的福将,别人办来十分棘手之事,到了你手里,往往便马到成功。我也不限你时日,先派你到关外去办几件事。你到了关外,在奉天调动人马,俟机去破神龙岛。” 韦小宝心想:“皇帝在拍我马屁了。这件事不答允也不成了。”说道:“奴才的福气,都是皇上赐的。皇上对我特别多加恩典,我的福份自然大了。只盼这次又托赖皇上洪福,把老婊子擒来。” 康熙听他肯去,心中甚喜,拍拍他肩头,说道:“报仇雪恨虽是大事,但比之国家社稷的安危,又是小了。能捉到老婊子固然最好,第一要务,还是攻破神龙岛。小桂子,关外是我大清龙兴发祥之地,神龙教在旁虎视眈眈,可说是心腹之患。倘若它跟罗刹人联手,占了关外,大清便没了根本。你破得神龙岛,好比是斩断了罗刹国人伸出来的五根手指。” 韦小宝笑道:“正是。”突然提高声音叫道:“啊罗呜!古噜呼!”提起右手,不住乱甩。康熙笑问:“干什么?”韦小宝道:“罗刹国断了五根手指,自然痛得大叫罗刹话。”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我升你为一等子爵,再赏你个‘巴图鲁’的称号,调动奉天驻防兵马,扑灭神龙岛反叛。” 第417章 鹿鼎记(167) 韦小宝跪下谢恩,说道:“奴才的官儿做得越大,福份越大。” 康熙道:“这件事不可大张旗鼓,以防吴三桂、尚可喜他们得知讯息,心不自安,提早造反。须得神不知、鬼不觉,突然之间将神龙教灭了。这样罢,我明儿派你为钦差大臣,去长白山祭天。长白山是我爱新觉罗家远祖降生的圣地,我派你去祭祀,谁也不会疑心。” 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神龙教教主寿与虫齐。”康熙问道:“什么寿与虫齐?”韦小宝道:“那教主的寿命不过跟小虫儿一般,再也活不多久了。” 他在康熙跟前,硬着头皮应承了这件事,可是想到神龙教洪教主武功卓绝,教中高手如云,自己带一批只会抡刀射箭的兵马去攻打神龙岛,韦小宝多半是“寿与虫齐”。 出得宫来,闷闷不乐,忽然转念:“神龙岛老子是决计不去的,小玄子待我再好,也犯不着为他去枉送性命。我这官儿做到尽头啦,不如到了关外之后,乘机到黑龙江北的鹿鼎山去,掘了宝藏,发他一笔大财,再悄悄到云南去,把阿珂娶了到手,从此躲将起来,每天赌钱听戏,岂不逍遥快乐?”言念及此,烦恼稍减,心想:“临阵脱逃,虽然脸上无光,有负小玄子重托,可是性命交关之事,岂是开得玩笑的?掘了宝藏之后,不再挖断满洲人的龙脉,也就很对得住小玄子了。” 次日上朝,康熙颁下旨意,升了韦小宝的官,又派他去长白山祭天。 散朝之后,王公大臣纷纷道贺。索额图与他交情与众不同,特到子爵府叙话,见他有些意兴阑珊,说道:“兄弟,去长白山祭天,当然不是怎么的肥缺,比之到云南去敲平西王府的竹杠,那是天差地远了,也难怪你没什么兴致。” 韦小宝道:“不瞒大哥说,兄弟是南方人,一向就最怕冷,一想到关外冰天雪地,这会儿已冷得发抖,今儿晚非烧旺了火炉,好好来烤一下不可。” 索额图哈哈大笑,安慰道:“那倒不用耽心,我回头送一件火貂大氅来,给兄弟御寒。暖轿之中加几只炭盆,就不怎么冷了。兄弟,派差到关外,生发还是有的。” 韦小宝道:“原来在这辽东冻脱了人鼻子的地方,也能发财,倒要向大哥请教。”索额图道:“我们辽东地方,有三件宝贝……”韦小宝道:“好啊,有三件宝贝,取得一件来,也就花差花差了。”索额图笑道:“我们辽东有一句话,兄弟听见过没有?那叫做‘关东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韦小宝道:“这倒没听见过。人参和貂皮,都是贵重的物事。那乌拉草,又是什么宝贝了?”索额图道:“那乌拉草是苦哈哈的宝贝。关东一到冬季,天寒地冻,穷人穿不起貂皮,坐不起暖轿,倘若冻掉了一双脚,有谁给韦兄弟来抬轿子啊?乌拉草关东遍地都是,只要拉得一把来晒干了,捣得稀烂,塞在鞋子里,那就暖和得紧。”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乌拉草这一宝,咱们是用不着的。人参却不妨挑它几十担,貂皮也提它几千张回来,像索大哥这般至爱亲朋,也可分分。”索额图哈哈大笑。 正说话间,亲兵来报,说是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来拜。韦小宝登时想起那日郑克塽说过的话来,说他是武夷派高手,曾教过郑克塽武功,后来投降了大清的,不禁脸上变色,心想这姓施的莫非受郑克塽之托,来跟自己为难,冯锡范如此凶悍厉害,这姓施的也决非什么好相与,对亲兵道:“他来干什么?我不要见。”那亲兵答应了,出去辞客。韦小宝兀自不放心,向另一名亲兵道:“快传阿三、阿六两人来。”阿三、阿六是胖头陀和陆高轩的假名。 索额图笑道:“施靖海跟韦兄弟的交情怎样?”韦小宝心神不定,问道:“施……施靖什么?”索额图道:“施提督爵封靖海将军,韦兄弟跟他不熟吗?”韦小宝摇头道:“从来没见过。” 说话间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到来,站在身后。韦小宝有这两大高手相护,略觉放心。 亲兵回进内厅,捧着一只盘子,说道:“施将军送给子爵大人的礼物。”韦小宝见盘中放着一只开了盖的锦盒,盒里是一只白玉碗,碗中刻着几行字。玉碗纯净温润,玉质极佳,刻工也甚精致,心想:“他送礼给我,那么不是来对付我了,但也不可不防。” 索额图笑道:“这份礼可不轻哪,老施花的心血也真不小。”韦小宝问道:“怎么?”索额图道:“玉碗中刻了你老弟的名讳,还有‘加官晋爵’四字,下面刻着‘眷晚生施琅敬赠’。”韦小宝沉吟道:“这人跟我素不相识,如此客气,定然不怀好意。” 索额图笑道:“老施的用意,那是再明白不过的。他一心一意要打台湾,为父母妻儿报仇。这些年来老缠着我们,要我们向皇上进言,为了这件事,花的银子没二十万,也有十五万了。他知道兄弟是皇上驾前的第一位大红人,自然要来钻这门路。” 韦小宝心中一宽,说道:“原来如此。他为什么非打台湾不可?” 索额图道:“老施本来是郑成功部下大将,后来郑成功疑心他要反,要拿他,却给他逃走了,郑成功气不过,将他的父母妻儿都……”说着右掌向左挥动,作个杀头的姿势,又道:“他要打台湾,报仇是私心,其实也有一份为国为民之心。他曾对我说,台湾孤悬海外,曾给红毛国鬼子占去,杀了岛上不少居民,好容易郑成功率兵赶走红毛鬼子,为我汉人百姓出了口气。郑氏子孙昏庸无能,占得台湾久了,迟早又会给外国鬼子占去,我大清该当先去占了来,统一版图,建万年不拔之基。他这番用心,倒是公忠为国,值得嘉许。这人打水战是有一手的,降了大清之后,曾跟郑成功打过一仗,居然将郑成功打败了。” 韦小宝伸伸舌头,说道:“连郑成功这样的英雄豪杰,也在他手下吃过败仗,这人倒不可不见。”对亲兵道:“施将军倘若没走,跟他说,我这就出去。”向索额图道:“大哥,咱们一起去见他罢。”他虽有胖陆二人保护,对这施琅总是心存畏惧。索额图是朝中一品大臣,有他在旁,谅来施琅不敢贸然动粗。索额图笑着点头,两人携手走进大厅。 施琅坐在最下首一张椅上,听到靴声,便即站起,见两人从内堂出来,当即抢上几步,躬身请安,朗声道:“索大人、韦大人,卑职施琅参见。”韦小宝拱手还礼,笑道:“不敢当。你是将军,我只是个小小都统,怎地行起这个礼来?请坐,请坐,大家别客气。” 施琅恭恭敬敬的道:“韦大人如此谦下,令人好生佩服。韦大人是一等子爵,爵位比卑职高得多,何况韦大人少年早发,封公封侯,那是指日之间的事,不出十年,韦大人必定封王。”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倘若真有这一日,那要多谢你的金口了。” 索额图笑道:“老施,在北京这几年,可学会了油嘴滑舌啦,再不像初来北京之时,动不动就得罪人。”施琅道:“卑职是粗鲁武夫,不懂规矩,全仗各位大人大量包涵,现下卑职已痛改前非。”索额图笑道:“你什么都学乖了,居然知道韦大人是皇上驾前第一位红官儿,走他的门路,可胜于去求恳十位百位王公大臣。” 施琅恭恭敬敬的向两人请了个安,说道:“全仗二位大人栽培,卑职永感恩德。” 韦小宝打量施琅,见他五十岁左右年纪,筋骨结实,目光炯炯,甚是英悍,但容颜憔悴,颇有风尘之色,说道:“施将军给我那只玉碗,可名贵得很了,就只一桩不好。”施琅颇为惶恐,站起身来,说道:“卑职胡涂,不知那只玉碗中有什么岔子,请大人指点。”韦小宝笑道:“岔子是没有,就是太过名贵,吃饭的时候捧在手里,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打碎了饭碗,哈哈。”索额图哈哈大笑。施琅陪着干笑几声。 韦小宝问道:“施将军几时来北京的?”施琅道:“卑职到北京来,已整整三年了。”韦小宝奇道:“施将军是福建水师提督,不去福建带兵,却在北京玩儿,那为什么?啊,我知道啦,施将军定是在北京堂子里有了相好的姐儿,不舍得回去了。” 施琅道:“韦大人取笑了。皇上召卑职来京,垂询平台湾的方略,卑职说话胡涂,应对失旨,皇上一直没吩咐下来。卑职在京,是恭候皇上旨意。” 韦小宝心想:“小皇帝十分精明,他心中所想的大事,除了削平三藩,就是如何攻取台湾。你说话就算不中听,只要当真有办法,皇上必可原谅,此中一定另有原因。”想到索额图先前的说话,又想:“这人立过不少功劳,想是十分骄傲,皇上召他来京,他就什么都不卖帐,一定得罪了不少权要,以致许多人故意跟他为难。”笑道:“皇上英明之极,要施将军在京候旨,定有深意。你也不用心急,时辰未到,着急也是无用。” 施琅站起身来,说道:“今日得蒙韦大人指点,茅塞顿开。卑职这三年来,一直心中惶恐,只怕是忤犯了皇上,原来皇上另有深意,卑职这就安心得多了。韦大人这番开导,真是恩德无量。卑职今日回去,饭也吃得下了,睡也睡得着了。” 韦小宝善于拍马,对别人的谄谀也就不会当真,但听人奉承,毕竟开心,说道:“皇上曾说,一个人太骄傲了,就不中用,须得挫折一下他的骄气。别说皇上没降你的官,就算充你的军,将你打入天牢,那也是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施琅连声称是,不禁掌心出汗。 索额图捋了捋胡子,说道:“是啊,韦爵爷说得再对也没有了。玉不琢,不成器,你这只玉碗若不是又车又磨,只是一块粗糙石头,有什么用?”施琅应道:“是,是。” 韦小宝道:“施将军,请坐。听说你从前在郑成功部下,为了什么事跟他闹翻的啊?”施琅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本来是郑成功之父郑芝龙将军的部下,后来拨归郑成功统属。郑成功称兵造反,卑职见事不明,胡里胡涂的,也就跟着统帅办事。”韦小宝道:“嗯,你反清复……”他本想说“你反清复明,原也是应当的”,他平时跟天地会的弟兄们在一起,说顺了口,险些儿漏了出来,幸好及时缩住,忙道:“后来怎样?” 施琅道:“那一年郑成功在福建打仗,他的根本之地是在厦门,大清兵忽施奇袭,攻克了厦门。郑成功进退无路,十分狼狈。卑职罪该万死,不明白该当效忠王师,竟带兵又将厦门从大清兵手中夺了过去。”韦小宝道:“你这可给郑成功立了一件大功啊。”施琅道:“当时郑成功也升了卑职的官,赏赐了不少东西,可是后来为了一件小事,却闹翻了。”韦小宝问道:“那是什么事?” 施琅道:“卑职属下有一名小校,卑职派他去打探军情。不料这人又怕死又偷懒,出去在荒山里睡了几天,就回来胡说八道一番。我听他说得不对头,仔细一问,查明了真相,就吩咐关了起来,第二天斩首。不料这小校狡猾得紧,半夜里逃了出去,逃到郑成功府中,向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哭诉。董夫人心肠软,派人向我说情,要我饶了这小校,说什么用人之际,不可擅杀部属,以免士卒寒心。” 韦小宝听他说到董夫人,想起陈近南的话来,这董夫人喜欢次孙克塽,几次三番要改立他为世子,不由得怒气勃发,骂道:“这老婊子,军中之事,她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他奶奶的,天下大事,就败在这种老婊子手里。部将犯了军法倘若不斩,人人都犯军法了,那还能带兵打仗么?这老婊子胡涂透顶,就知道喜欢小白脸。” 施琅万料不到他对此事竟会如此愤慨,登时大起知己之感,一拍大腿,说道:“韦大人说得再对也没有了。您也是带惯兵的,知道军法如山,克敌制胜,全仗着号令严明。”韦小宝道:“老婊子的话你不用理,那个什么小校老校,抓过来喀嚓一刀就是。”施琅道:“卑职当时的想法,跟韦大人一模一样。我对董夫人派来的人说,姓施的是国姓爷的部将,只奉国姓爷的将令。我意思是说,我不是董夫人的部将,可不奉夫人的将令。”韦小宝气忿忿的道:“是极,谁做了老婊子的部将,那可倒足大霉了。” 索额图和施琅听他大骂董夫人为“老婊子”,都觉好笑,又怎想得到他另有一番私心。 施琅道:“那老……那董夫人恼了卑职的话,竟派了那小校做府中亲兵,还叫人传话来说,有本事就把那小校抓来杀了。也是卑职一时忍不下这口气,亲自去把那小校一把抓住,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韦小宝鼓掌大赞:“杀得好,杀得妙!杀得干净利落,大快人心。” 施琅道:“卑职杀了这小校,自知闯了祸,便去向郑成功谢罪。我想我立过大功,部属犯了军法,杀他并没错。可是郑成功听了妇人之言,说我犯上不敬,当即将我扣押起来。我想国姓爷英雄慷慨,一时之气,关了我几天也就算了。那知过不多时,我爹爹和弟弟,以及我的妻子都给拿了,送到牢里来。这一来我才知大事不妙,郑成功要杀我头,乘着监守之人疏忽,逃了出来。后来得到讯息,郑成功竟将我全家杀得一个不留。” 韦小宝摇头叹息,连称:“都是董夫人那老婊子不好。” 施琅咬牙切齿的道:“郑家和我仇深似海,只可惜郑成功死得早了,此仇难报。卑职立下重誓,总有一天,也要把郑家全家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 韦小宝早知郑成功海外为王,是个大大的英雄,但听得施琅要杀郑氏全家,那自然包括他的大对头郑克塽在内,益觉志同道合,连连点头,说道:“该杀,该杀!你不报此仇,不是英雄好汉。” 第418章 鹿鼎记(168) 施琅自从给康熙召来北京之后,只见到皇帝一次,从此便在北京投闲置散,做的官仍是福建水师提督,爵位仍是靖海将军,但在北京领一份干饷,无职无权,比之顺天府衙门中一个小小公差的威势尚有不如,以他如此雄心勃勃的汉子,自是坐困愁城,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这三年之中,他过不了几天便到兵部去打个转。送礼运动,钱是花得不少,历年来宦囊所积,都已填在北京官场这无底洞里,但皇帝既不再召见,回任福建的上谕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拿得到手。到得后来,兵部衙门一听到施琅的名字就头痛,他手头已紧,没钱送礼,谁也不再理他。此刻听得韦小宝言语和他十分投机,登觉回任福建有望,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索额图道:“施将军,郑成功杀你全家,确是不该。不过你也由此而因祸得福,弃暗投明。若非如此,只怕你此刻还在台湾抗拒王师,做那叛逆造反之事了。” 施琅道:“索大人说得是。” 韦小宝问道:“郑成功杀了你全家,你一怒之下,就向大清投诚了?” 施琅道:“是。卑职起义投诚,先帝派我在福建办事。卑职感恩图报,奋不顾身,立了些微功,升为福建同安副将。正逢郑成功率兵来攻,卑职跟他拚命,仗着先帝洪福,大获全胜。先帝大恩,升我为同安总兵。后来攻克了厦门、金门和梧屿,又联合一批红毛兵,坐了夹板船,用了洋枪洋炮,把郑成功打得落海而逃,先帝升卑职为福建水师提督,又加了靖海将军的头衔。其实卑职全无功劳,一来是我大清皇上福份大,二来是朝中诸位大人指示得宜。” 韦小宝微笑道:“你从前在郑成功军中,又跟他打过几场硬仗,台湾的情形自然是很明白的。皇上召你来问攻台方略,你怎么说了?” 施琅道:“卑职启奏皇上:台湾孤悬海外,易守难攻。台湾将士,又都是当年跟随郑成功的百战精兵。如要攻台,统兵官须得事权统一,内无掣肘,便宜行事,方得成功。”韦小宝道:“你说要独当一面,让你一个人来发号施令?” 施琅道:“卑职不敢如此狂妄。不过攻打台湾,须得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京师与福建相去数千里,遇有攻台良机,上奏请示,待得朝中批示下来,说不定时机已失。台湾诸将别人也就罢了,有一个陈永华足智多谋,又有一个刘国轩骁勇善战,实是大大的劲敌,倘若贸然出兵,难有必胜把握。” 韦小宝点头道:“那也说得是。皇上英明之极,不会怪你这些话说得不对。你又说了些什么?” 施琅道:“皇上又垂询攻台方略。卑职回奏说:台湾虽然兵精,毕竟为数不多。大清攻台,该当双管齐下。第一步是用间,使得他们内部不和。最好是散布谣言,说道陈永华有废主自立之心,要和刘国轩两人阴谋篡位。郑经疑心一起,说不定就此杀了陈刘二人;就算不杀,也必不肯重用,削了二人的权柄。陈刘二人,一相一将,是台湾的两根柱子,能够二人齐去,当然最好,就算只去一人,余下一个也独木难支大厦了。” 韦小宝暗暗心惊:“他妈的,你想害我师父。”问道:“还有个‘一剑无血’冯锡范呢?” 施琅大为惊奇,说道:“韦大人居然连冯锡范也知道。”韦小宝道:“我是听皇上闲谈时说起过的。皇上于台湾的内情可清楚啦!皇上说,董夫人喜欢小白脸孙子郑克塽,不喜欢世子郑克……要儿子改立世子,可是郑经不肯。可有这件事?”施琅又惊又佩,说道:“圣天子聪明智慧,旷古少有,身居深宫之中,明见万里之外。皇上这话,半点不错。” 韦小宝道:“你说攻打台湾,有两条法子,一条是用计害死陈永华和刘国轩,另一条是什么啊?”施琅道:“另一条就是水师进攻了。单攻一路,不易成功,须得三路齐攻。北攻鸡笼港,中攻台湾府,南攻打狗港,只要有一路成功,上陆立定了脚根,台湾人心一乱,那就势如破竹了。” 韦小宝道:“统带水师,海上打仗,你倒内行得很。”施琅道:“卑职一生都在水师,熟识海战。”韦小宝心念一动,寻思:“这人要去杀姓郑的一家,干掉了郑克塽这小子,倒也不错。不过郑成功是大大的英雄好汉,杀了他全家,可说不过去。何况他攻台湾,就是要害我师父,那可不行。此人善打海战,派他去干这件事,倒是一举两得。”转头问索额图:“大哥,你以为这件事该当怎么办?” 索额图道:“皇上英明,高瞻远瞩,算无遗策,咱们做奴才的,一切听皇上吩咐办事就是了。”韦小宝心想:“你倒滑头得很,不肯担干系。”端起茶碗。侍候的长随高声叫道:“送客!”施琅起身行礼,辞了出去。索额图说了一会闲话,也即辞去。 韦小宝进宫去见皇帝,禀告施琅欲攻台湾之事。康熙道:“先除三藩,再平台湾,这是根本的先后次序。施琅这人才具是有的,我怕放他回福建之后,这人急于立功报仇,轻举妄动,反让台湾有了戒备,因此一直留着他在北京。” 韦小宝登时恍然大悟,说道:“对,对!施琅一到福建,定要打造战船,操演兵马,搞了个打草惊蛇。咱们攻台湾,定要神不知、鬼不觉,人人以为要打了,咱们偏不动手;人人以为不打,却忽然打了,打那姓郑的小子一个手忙脚乱。” 康熙微笑道:“用兵虚实之道,正该如此。再说,遣将不如激将,我留施琅在京,让他全身力气没处使,闷他个半死,等到一派出去,那就奋力效命,不敢偷懒了。” 韦小宝道:“皇上这条计策,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奴才看过一出〈定军山〉的戏,诸葛亮激得老黄忠拚命狠打,就此一刀斩了那个春夏秋冬什么的大花面。”康熙微笑道:“夏侯渊。”韦小宝道:“是,是。皇上记性真好,看过了戏,连大花面的名字也记得。”康熙笑道:“这大花面的名字,书上写得有的。施琅送了什么礼物给你?” 韦小宝奇道:“皇上什么都知道。那施琅送了我一只玉碗,我可不大喜欢。”康熙问道:“玉碗有什么不好?”韦小宝道:“玉碗虽然珍贵,可是一打就烂。奴才跟着皇上办事,双手捧的是一只千年打不烂、万年不生锈的金饭碗,那可大大的不同。”康熙哈哈大笑。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请皇上瞧着能不能办?”康熙道:“什么主意?”韦小宝道:“那施琅说道他统带水师,很会打海战……”康熙左手在桌上一拍,道:“好主意,好主意。小桂子,你聪明得很,你就带他去辽东,派他去打神龙岛。” 韦小宝心下骇然,瞪视着康熙,过了半晌,说道:“皇上定是神仙下凡,怎么奴才心中想的主意还没说出口,皇上就知道了。” 康熙微笑道:“马屁拍得够了。小桂子,这法子大妙。我本在耽心,你去攻打神龙岛,不知能不能成功。这施琅是个打海战的人才,叫他先去神龙岛操练操练,不过事先可不能泄漏了风声。”韦小宝忙道:“是,是。” 康熙当即派人去传了施琅来,对他说道:“朕派韦小宝去长白山祭天,他一力举荐,说你办事能干,要带你同去。朕将就听着,也不怎么相信。” 韦小宝暗暗好笑:“诸葛亮在激老黄忠了。” 施琅连连磕头,说道:“臣跟着韦都统去办事,一定尽忠效命,奋不顾身,以报皇上天恩。”康熙道:“这一次是先试你一试,倘若果然可用,将来再派你去办别的事。”施琅大喜,磕头道:“皇上天恩浩荡。”康熙道:“此事机密,除韦小宝一人之外,朝中无人得知。你一切遵从韦小宝的差遣便是,这就下去罢。” 施琅磕了头,正要退出,康熙微笑道:“韦都统待你不错,你打一只大大的金饭碗送他罢。”施琅答应了,心中大惑不解,不明皇上用意,眼见天颜甚喜,料想决非坏事。 韦小宝回到子爵府时,见施琅已等在门口,说了不少感恩提拔的话。韦小宝笑道:“施将军,这一次只好委屈你一下,请你在我营中做个小小参领,以防外人知觉。”施琅大喜,说道:“一切遵从都统大人吩咐。”他知韦小宝派他的职司越小,越当他是自己人,将来飞黄腾达的机会越多,如派他当个亲兵,那更加妙了;又道:“皇上吩咐卑职打造一只金饭碗奉呈都统。不知都统大人喜欢什么款式,卑职好监督高手匠人连夜赶着打造。”韦小宝笑道:“那是皇上的恩典,不论什么款式,咱们做奴才的双手捧着金饭碗吃饭,心中都感激皇恩如山如海。”施琅连声称是。 韦小宝心想:“老子本想逃之夭夭,辞官不干了。现下找到了你这替死鬼,最好你去跟洪教主拚个同归于尽,哥儿俩寿与虫齐。” 施琅去后,韦小宝去把李力世、风际中、徐天川、玄贞道人等天地会兄弟叫来,将经过情形详细说了。李力世道:“这姓施的家伙反叛国姓爷,又要攻打台湾、陷害总舵主,天幸教他撞在韦香主手里,咱们怎生摆布他才好?”韦小宝道:“神龙教勾结吴三桂和罗刹国,现下皇帝派我领施琅去剿神龙教,让这姓施的跟神龙教打个昏天黑地,两败俱伤,咱们再来个渔翁得利。”众人齐声赞好。 韦小宝道:“这姓施的精明能干,我要靠他打神龙岛,可不能先将他杀了。众位哥哥须得小心,别让他瞧出破绽来。”高彦超道:“我们都扮作骁骑营的鞑子,平日少跟他见面,就算见到,谅他也不敢得罪鞑子。” 次日下午,施琅捧着一只锦盒,到子爵府来求见。韦小宝打开锦盒,果然是一只大大的金饭碗,怕不有六七两重。施琅道:“卑职本该再打造得大些,就怕……就怕都统大人用起来不方便。”韦小宝左手将金饭碗在手里惦了惦,笑道:“已够重了。施将军,这许多字写的是什么哪?”施琅道:“中间四个大字,是‘公忠体国’。上面这行小字是:‘钦赐领内侍卫副大臣、兼骁骑营正黄旗都统、赐穿黄马褂、巴图鲁勇号、一等子爵韦小宝。’下面更小的字是:‘臣靖海将军施琅奉旨监造’。”韦小宝甚喜,笑道:“这可当真多谢了。”心道:“是啊,我的金饭碗是皇上赐的,你能给我什么金饭碗了?这老施倒也不是笨蛋。” 过得两日,康熙颁下上谕,命韦小宝带同十门神武大炮,自大沽出海,渡辽东湾北上,先祭辽海,再登陆辽东,到长白山放炮祭天。 韦小宝接了上谕,心想这次是去攻打神龙教,胖头陀和陆高轩可不能带,命他二人留在北京,带了双儿和天地会兄弟,率领骁骑营人马,来到天津。 文武百官迎接钦差大臣,或恭谨逾恒,马屁十足;或奉承得体,恰到好处,惟有一个大胡子武官却神色傲慢,行礼之时显是敷衍了事,浑不将韦小宝瞧在眼里。韦小宝大怒,立时便要发作,转念一想:“皇上吩咐了的,这次一切要办得十分隐秘,不可多生事端,惹人谈论。你瞧不起我,难道老子就瞧得起你这大胡子了?咱哥儿俩来比比,谁做的官大些?”跟着有个官儿大赞他手刃鳌拜的英雄事迹,韦小宝洋洋自得,便不去理那大胡子了。 当晚韦小宝将天津水师营总兵请来,取出康熙密旨。那水师营总兵名叫黄甫,见密旨中吩咐他带领水师营官兵船只,听由钦差大臣指挥,干办军情要务,接旨后躬身听训。韦小宝问了水师营的官兵人数,船只多少,便传施琅到来,要他和黄甫计议出海之事,自到后营,去和众兵将推牌九赌钱去了。 在天津停留三日,水师营办了粮食、清水,搬运大炮、弹药、弓箭等物上船。韦小宝率领水师营及骁骑营官兵,大战船十艘,二号战船三十八艘,出海扬帆而去。 离了大沽,来到海上,韦小宝才宣示圣旨,此行是去剿灭神龙岛,上下官兵务须用命,成功之后,各有升赏。众官兵眼见己方人多势众,钦差大臣又带有十门西洋大炮,那神龙岛不过是一群海盗盘踞之地,大炮轰得几炮,海盗还不打个精光,这次立功升官是一定的了。当下人人欢呼,精神百倍。 韦小宝坐在主舰之中,想起上次去神龙岛是给方怡骗去的,这姑娘虽然狡猾,但那几日在海上共处的温柔滋味,此时追忆,大为神往,寻思:“到得岛边,倘若大炮乱轰,将神龙教的教众先轰死大半,几千官兵一拥而上,洪教主武功再高,那也抵敌不住。只不过这样一来,说不定把我那方怡小娘皮一炮轰死了,这可大大不妙。就算不死,轰掉了一条手臂什么的,也可惜得很。”他本来害怕洪教主,只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但此刻有施琅主持,几十艘大战船在海上扬帆而前,又有新造的十门神武大炮,这一仗有胜无败,但想怎生既能保得方怡无恙,又须灭了神龙教,那才两全其美。于是把施琅叫来,问他攻岛之计。 施琅打开手中带着的卷宗,取出一张大地图来,摊在桌上,指着海中的一个小岛,说道:“这是神龙岛。” 韦小宝见神龙岛上已画了个红圈,三个红色的箭头分从北、东、南三方指向红圈,大为佩服,说道:“原来你早已想好了攻打神龙岛的计策。我是离了大沽之后,才颁示皇上的密旨,你怎地早就预备好了海图?”施琅道:“卑职听说大人是要从大沽经海道前赴辽东,是以预备了这一带的海图。卑职一向喜欢海上生涯,海图是看惯了的。”韦小宝道:“原来如此,看来咱们这一战定是旗开得胜,船到成功。” 第419章 鹿鼎记(169) 施琅道:“那是托赖皇上的圣德,韦大人的威望。依卑职浅见,咱们分兵三路,从岛北、岛东、岛南三路进攻,留下岛西一路不攻,轰了一阵大炮之后,岛上匪徒抵挡不住,多半会从岛西落海而逃,咱们在岛西三十里外这个小岛背后,埋伏了二十艘船。一等匪徒逃来,这二十艘战船拥出来拦住去路,大炮一响,北、东、南三路战船也围将上来,将海盗的船只围在垓心。那时一网打尽,没一个海盗能逃得性命。” 韦小宝鼓掌叫好,连称妙计。 施琅道:“请大人率领中军,在这无名小岛上坐镇督战,务请不要上船出战。中军之地必须稳若泰山。统帅的旗舰若有稍微损伤,给大风吹坏了桅杆什么的,不免动摇军心。卑职统率战船,三路进攻。黄总兵统率伏兵拦截。十艘小艇来往报告军情,如何行动,请大人随时发号施令,以便卑职和黄总兵遵行。” 韦小宝大喜,心道:“你这人倒乖觉得很,明知我怕死,便让我在这三十里外的小岛上坐镇,当真万无一失。就算你们全军覆没,老子也还来得及赶上快船,溜之乎也,妙计,妙计!”当下大赞了他一番。 施琅道:“卑职久仰韦大人威名,得知韦大人当年手刃满洲第一勇士鳌拜,从此号称满汉第一勇士,钦赐‘巴图鲁’勇号,武勇天下扬名。卑职只耽心一件事,就怕大人要报上天恩,打仗之时奋不顾身,倘若给炮火损伤了大人一个小指头儿,皇上必定大大怪罪。卑职这一生的前程就此毁了,倒不打紧,却辜负了大人提拔重用的知遇大恩,卑职万死莫赎。因此务请大人体谅,保重万金之体。”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坐船打仗,那是挺有趣的玩意儿。我本想亲自冲锋,将那神龙教的教主揪了过来。你既这么说,那只好让你去干了。”施琅道:“大人体谅下情,卑职感激不尽。” 韦小宝心想:“你在北京熬了三年,已精通做官的法门,老子本想干了你,瞧你如此精乖,倒有些不忍了。‘满汉第一勇士’这个头衔,今日倒是第一次听见,亏你想得出。”说道:“那神龙岛上有几百名小姑娘,其中有几个是从宫里逃出去的,皇上吩咐了,务须生擒活捉。攻岛之时须可小心在意,大炮不可乱轰,倘若轰死了那几名宫女,皇上必定怪罪,你功劳再大,也是功不抵过。这是第一件大事。” 施琅吃了一惊,说道:“若非大人关照,卑职险些闯了大祸。这次攻岛,只要是女的,就只能活捉,不能杀伤,尽数拿来,由大人发落便是。”韦小宝道:“这就是了。这几名宫女,我是见过的,一见就认得出。不过这种皇宫里的事,嗯,你知道啦。”施琅道:“是。大人望安,卑职守口如瓶。宫里的事情,谁敢随口乱说?” 众战船向东北进发,恰逢逆风,舟行甚慢。这日神龙岛已经不远,施琅指着左舷前方的一座小岛,说道:“那便是都统大人的大营驻扎之地。这座小岛向无名称,请大人赐名。”韦小宝搔了搔头皮,说道:“要我想名字,可要了我的老命啦。嗯,这次我做庄,你是我庄家手下的拆角,咱们推牌九,总得把神龙岛吃个一干二净不可。这小岛,就叫做‘通吃岛’罢。”施琅笑道:“妙极,妙极!韦大人坐镇通吃岛,那是大吉大利,不论敌军多么顽强厉害,总是吃他个精光。大人前关天牌宝一对,那是大人自己,后关至尊宝,那自然是皇上。这两副牌摊出去,怎不通吃?” 韦小宝哈哈大笑,喝道:“众将官,兵发通吃岛去者!”这句话是他在看戏时学来的,此时呼喝出来,当真威风凛凛,意气风发之至。 数十艘战船前后拥卫主帅旗舰,缓缓向通吃岛驶去。忽然一艘小船上的兵士呼叫起来,不久小船驶近禀报,说是海中发见一具浮尸。 韦小宝眉头一皱,心想:“出师不利,撞见浮尸!莫非这一庄要通赔?” 施琅道:“恭喜大人旗开得胜,还没开炮放箭,敌人已先死了一名,真是大大的吉兆。卑职过去瞧瞧。”说着跳下小船。 过了一会,施琅回上旗舰,说道:“启禀都统大人:这具浮尸手足反绑,似乎是海盗谋财害命,推人落海。”刚说到这里,小船上又叫喊起来,说道又发见了两具浮尸。 韦小宝脸色甚是难看,这时施琅也说不出吉利话了,又再跳落小船察看,回上主舰时却喜容满脸,说道:“回大人:这三具浮尸,看来是神龙岛上的。”韦小宝问道:“你怎知道?”施琅道:“第一具尸首还看不出什么,后面两具显然都是海盗,身子壮健,定是身有武功之人。”韦小宝道:“难道是神龙岛起了内哄?”施琅道:“风从神龙岛吹来,这三具浮尸,多半是顺风漂来的。倘若敌人起了内哄,韦大人推这一庄就像是吃红烧豆腐,咬都不用咬,一口通吃。” 韦小宝举目向远处望去,但见海上水气蒸腾,白雾迷漫,瞧不见神龙岛,忽觉海面上有个皮球般之物,载浮载沉,渐渐漂近,问道:“那是什么?” 施琅凝视了一会,道:“这东西倒有点儿奇怪。”传令下去,吩咐小船驶过去捞来。 一艘小船依令驶去捞起,船上军官大声叫道:“又是一具浮尸,是个矮胖子。” 韦小宝心中一动:“难道是他?”说道:“抬上来让我瞧瞧。”三名水兵将那浮尸抬上旗舰,放在甲板上。这矮胖浮尸手足都给牛皮绑住了,韦小宝一见,果然便是瘦头陀。他本已极肥,这时喝足了水,肚子高高鼓起,宛然便是个大皮球。只见海水从他口中汩汩流出,过了一会,胖肚子一起一伏,呼吸起来。众官兵叫道:“浮尸活转了。”施琅提起瘦头陀,将他后腰放在船头的链墩上,头一低,口中海水流得更加快了。过了一会,瘦头陀突然弹起,骂道:“你奶奶的!”跌下来时腰先着板,但屁股肥实,犹似不倒翁般一弹,自行坐起。众官兵吓了一跳,随即哈哈大笑。 瘦头陀双手力挣,牛皮索浸湿了水,更加坚韧,却那里挣得断?他摇了摇头,双目中尽是迷茫之色,说道:“他妈的,这是龙宫,还是阴世?” 韦小宝笑道:“这里是龙宫,我是海龙王。”众官兵又都笑了起来。瘦头陀睁大了一对细眼,凝视着韦小宝,道:“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韦小宝生怕他泄漏自己隐私,说道:“这汉子奇形怪状,说不定知道神龙岛的底细,快提到我舱中审问。”两名亲兵将瘦头陀提入韦小宝坐舱。韦小宝吩咐:“你们在外侍候,不听呼唤,不必进来。” 待亲兵关上了舱门,韦小宝问道:“瘦头陀,你武功高得很哪,怎会给人绑住了,投入大海?”瘦头陀道:“老子又不是武功天下第一,怎么不会给人绑住了投入大海?”韦小宝一怔,笑道:“啊,你打不过教主。”瘦头陀道:“那又有什么好笑?又有谁能打得过教主?”韦小宝问道:“你怎地得罪教主了?”瘦头陀道:“谁敢得罪教主他老人家?夫人说毛东珠在宫里办事不力,瞒骗教主,要将她送入神龙窟喂龙,我……我……我……”说到这里凸睛露齿,一张肥脸上神情甚是愤激。 韦小宝登时恍然,那晚在慈宁宫中,假太后老婊子对他师父九难说,她是明朝大将毛什么龙的女儿,名叫毛东珠,笑道:“你在皇宫里跟毛东珠睡一个被窝,可快活得很哪。”瘦头陀脸有得色,说道:“可不是吗?” 韦小宝道:“你这条性命是我救的,是不是?”瘦头陀道:“就算是罢。”韦小宝道:“怎么算不算的?你如说我没救你性命,那也容易得很。”瘦头陀问:“怎么容易得很?”韦小宝道:“我再将你推入海中,就算没救过你性命,也就是了。”瘦头陀大叫:“不行,不行!你淹死我不打紧,我那东珠妹子可也活不成了。”韦小宝道:“她活不成就活不成,反正你也死了。”瘦头陀大叫:“不行,不行!” 韦小宝问:“如我放了你,你便怎样?”瘦头陀道:“那我多谢你啦,我还得再上神龙岛去救我那东珠妹子。”韦小宝大拇指一翘,赞道:“你有情有义!”寻思:“皇上要捉老婊子,我正发愁没地方找她,现下从这矮胖子身上着落,老婊子是一定可找得到了。但这人武功高强,一放了他,那是放老虎容易捉老虎难。说不定啊呵一下,反咬我一口。” 瘦头陀道:“好在神龙岛上正打得天翻地覆,再去救人,可方便得多了。” 韦小宝听了,精神为之一振,忙问:“神龙岛上怎么打得天翻地覆?”瘦头陀道:“五龙门你打我,我打你,已打了十多天啦。谁让对方捉到了,便给绑住手脚,投在大海里喂海龟。”韦小宝问:“为什么打起来的?” 瘦头陀侧过了一个胖胖的头颅,斜眼看着韦小宝,说道:“东珠妹子说,你是本教白龙使,执掌五龙令,怎么会不知道?”韦小宝道:“我奉教主之命赴中原办事,岛上的事情就不清楚了。”瘦头陀突然大声怪叫。韦小宝吓了一跳,退开两步。 门外四名亲兵听得怪声,生怕这矮胖子伤了都统大人,手执佩刀,一齐冲进,见矮胖子手足牢绑,好端端的坐在地下,这才放心。韦小宝挥手道:“你们出去好了,没事。”众亲兵退了出去。 韦小宝道:“你怪叫些什么?”瘦头陀道:“糟糕!你是教主和夫人的心腹,我却把什么事都对你说了。”韦小宝笑道:“那也没什么糟糕。你就当我没救你起来,你还在大海里漂啊漂的,骨嘟骨嘟的喝海水好啦。”瘦头陀道:“他奶奶的,这咸水真不好喝。”韦小宝道:“你不想喝咸水,就老老实实跟我说,五龙门为什么自己打了起来?” 瘦头陀道:“我和东珠妹子回到神龙岛时,他们已打了好几天啦。我一问人,原来青龙使许雪亭一天晚上忽然给人杀死了,房里地下有一柄血刀。后来查到,这把血刀,是赤龙使无根道人的大弟子何盛的。” 韦小宝听到许雪亭为人所杀,微微一惊,立即便想:“多半是洪教主派人杀的。”只听瘦头陀又道:“教主大为震怒,问何盛为什么暗算青龙使,何盛抵死不招,说没杀青龙使。后来青龙门的门下为掌门使报仇,把何盛杀了。赤龙门和青龙门就打了起来。”韦小宝道:“那只是赤龙跟青龙两门的事啊,怎么你说五龙门打得一塌胡涂?”瘦头陀道:“也不知怎的,黑龙门去帮青龙门,黄龙门又帮赤龙门,你杀我,我杀你,打得不亦乐乎。”韦小宝道:“那我的白龙门呢?”瘦头陀瞪眼道:“你是白龙使,怎么自己门中的事也不知道?”韦小宝道:“我对你说过,我不在岛上,自然不知。”瘦头陀道:“你门下分成了两派,老兄弟一派,帮青龙门;少年弟子是另一派,帮赤龙门。”韦小宝皱眉道:“五龙门打大架,教主难道不理么?”瘦头陀道:“大伙儿打发了兴,教主也镇压不了。” 正说到这里,忽觉船已停驶,船上水手吆喝,铁链声响,抛锚入海,已到了通吃岛。 韦小宝走上船头,只见岛上树木茂盛,山丘起伏,倒是好个所在,对施琅道:“神龙岛上到处都是毒蛇,你派人先上去探探,通吃岛上有没有蛇。”施琅应令下去,便有十艘小艇向岛上划去。 众水兵上陆后入林搜索,不久举火传讯,岛上平静无事,并无敌踪,也无毒蛇。 当下先锋队上陆,搭起中军营帐。一面绣着斗大“韦”字的帅字旗在营前升起。韦小宝这才下艇,施琅和黄总兵左右护卫,登陆通吃岛。号角和鞭炮齐响,众军躬身行礼。 韦小宝昂然进中军营坐定,吩咐亲兵将瘦头陀囚在帐后,拿些酒肉给他吃,却不可解了他手脚上的皮索,还得再加几条铁链绑住,以策万全。随即传下将令,命施琅率领三十艘战船,分从神龙岛东、北、南三面进攻;又命黄总兵率领其余战船,藏在通吃岛西侧,一听施琅发出号炮,就驶出截拦。那一艘战船居前,那一艘战船接应,何队冲锋,何队侧击,尽皆分派得井井有条,指示周详。 黄总兵及水师营中的副将、参将、守备、骁骑营的参领、佐领等大小军官,见都统大人小小年纪,居然深谙水战策略,计谋精妙,指挥合宜,无不深为叹服,却不知这些尽是出于施琅的策划,都统大人只不过在台前依样葫芦、唱一出双簧而已。 当晚众军饱餐战饭。傍晚时分,一艘艘战船驶了出去,约定次晨卯时,三面进攻。 到第二日清晨,韦小宝登上军士赶搭的了望台,向东了望,隐隐听得远处炮响,火花闪动,海面卷起一团团浓烟,知道施琅已在发炮进攻,不由得耽心方怡的安危,但想施琅行事谨慎,自己一再嘱咐,不可伤了岛上女子,料想他必定加意小心。 他在了望台上站了一会,脚酸起来,回进中军帐,取得六粒骰子,心道:“这一次若大获全胜,就掷个满堂红。”一把掷将出去,不料尽是黑色,连一粒红也没有。 他出口骂道:“他妈的,你跟我捣蛋!”使起作弊手法,将六粒骰子都三点朝上,运手劲轻轻一转,这次果然有五粒骰子是红色的四点,却仍有一粒黑色的五点。他明知自己作弊,算不得是好口采,却也高兴了些。 双儿端上一碗茶来,说道:“相公,你放心好啦,这一次一定打个大胜仗。”韦小宝问道:“你怎知道?”双儿道:“咱们这许多大炮开了起来,人家怎抵敌得住?”韦小宝道:“来,双儿,我跟你掷骰子,你赢了,我给你打手心。我赢了,就算是大功告成。”双儿脸上一红,忙道:“我不来,我不来。”韦小宝笑道:“那么咱们来赌钱。我赢了,你输一钱银子,你赢了,我输一两银子给你。这样你总占便宜了罢?”双儿笑道:“我没银子输给你。”韦小宝道:“你要银子,那还不容易。”掏出一把银票来塞给她。双儿笑道:“我要银子没用。” 第420章 鹿鼎记(170) 韦小宝道:“唉,你没赌性,不如去放了那矮胖子出来,我跟他赌钱。”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号炮连响。韦小宝跳起身来,一把搂住了双儿,说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双儿忙笑着低头。韦小宝在她后颈中吻了两下,笑道:“你的头颈真白!” 只听得号角呜嘟嘟吹起,他奔出中军帐,上了了望台,但见远处神龙岛上升起三个大火柱,直冲云霄,全岛已裹在黑烟之中,料想神龙岛已轰成一片焦土;号炮声中,又见一艘艘战船向东驶去,心想:“施琅这家伙算得是一个半臭皮匠,料事如神是说不上,料事如鬼,也就马马虎虎了。” 海上战船来往,甚是缓慢,他在了望台上站了半天,也没见神龙岛上有船只逃出来,更见不到施琅和黄总兵如何东西夹击,于是又回进中军帐休息。 等了两个多时辰,亲兵来报,适才见到烟花讯号,两路战船都向都统大人报捷。 韦小宝大喜,心想:“老子稳坐中军帐,眼见捷报至,耳听好消息。这一场大战,胜来不费吹灰之力。但盼方怡这小娘皮,头发也没给炮火烧焦了一根。” 注: 台湾延平郡王郑经长子克……是陈永华之婿,刚毅果断,郑经立为世子,出征时命其监国。克……执法一秉至公,诸叔及诸弟多怨之,扬言其母假娠,克……为屠夫李某之子。郑经及陈永华死后,克……为董太妃及诸弟杀害,克塽继位。 第三十五回 曾随东西南北路 独结冰霜雨雪缘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向晚,亲兵来报,有数艘小船押了俘虏,正向通吃岛而来。韦小宝大喜,跳起身来,奔到海边,果见五艘小船驶近岛来。韦小宝命亲兵喝问:“拿到了些什么人?”小船上喊话过来:“这一批都是娘们,男的在后面。” 韦小宝大喜:“施琅果然办事稳当。”凝目眺望,只盼见到方怡的倩影。当然最好还能活捉到老婊子,如再将那千娇百媚的洪夫人拿到,在船上每天瞧她几眼,更加妙不可言。 等了良久,五艘船才靠岸,骁骑营官兵大声吆喝,押上来二百多名女子。韦小宝一个个瞧去,只见都是赤龙门下的少女,人人垂头丧气,有的衣衫破烂,有的身上带伤,直瞧到最后,始终不见方怡。韦小宝好生失望,问道:“还有女的没有?”一名佐领道:“禀报都统大人:后面还有,正有三队人在岛上搜索,就是毒蛇太多,搜起来就慢了些。”韦小宝道:“那神龙教的教主捉到了没有?这场仗是怎样打的?” 那佐领道:“启禀都统大人:今儿一清早,三十艘战船就逼近岸边,一齐发炮。大家遵从大人的吩咐,发三炮,停一停,打的只是岛上空地。等到岛上有人出来抵敌,那就排炮轰了出去。都统大人料事如神,用这法子只轰得三次,就轰死了教匪四五百余人。后来有一大队少年不怕死的冲锋,口中大叫什么‘洪教主百战百胜,寿比南山’……”韦小宝摇头道:“错了。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那佐领道:“是,是。都统大人原来对教匪早就了如指掌,无怪大军一出,势如破竹。教匪所叫的,的确是‘寿与天齐’,卑职说错了。” 韦小宝微笑道:“后来怎样?”那佐领道:“这些少年好像疯子一样,冲到海边,上了小船,想上我们大船夺炮。我们也不理会,等几十艘小船一齐驶入海中,这才发炮,砰嘭砰嘭,三十几艘小船一只只沉在海中,三千多名孩儿教匪个个葬身大海之中。这些小匪临死之时,还在大叫洪教主寿与天齐。” 韦小宝心道:“你也来谎报军情,夸大冒功。神龙教的少年教徒,最多也不过八九百人,那有三千多名之理?好在杀敌越多,功劳越大。反正死在海里,只有海龙王点数,就算报他四千、五千,又有何妨?” 那佐领道:“孩儿教匪打光之后,又有一大群人奔到岛西,上船逃走。咱们各战船遵照都统大人的方策,随后追去。卑职率队上岛搜索,男的女的,一共已捉了三四百人。施大人吩咐,先将这批女教匪送到通吃岛来,好让都统大人盘查。” 韦小宝点了点头,这一仗虽然打胜了,但见不到方怡,总是不放心,不知轰炮之时会不会轰死了她,转过身来,再去看那批女子。 突然之间,见到一个圆圆脸蛋的少女,登时想起,那日教主集众聚会,这少女曾说自己是胖头陀的私生儿子,又曾在自己脸颊上捏了一把,屁股上踢了一脚,一想到这事,恶作剧之心登起,走到她身边,伸手在她脸上重重捏了一把。那姑娘尖声大叫起来,骂道:“狗鞑子,你……你……”韦小宝笑嘻嘻的道:“妈,你不记得儿子了吗?”那姑娘大奇,瞪眼瞧他,依稀觉得有些面善,但说什么也想不起这清兵大官,就是本教的白龙使。韦小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姑娘道:“快杀了我。你要问什么,我一句也不答。” 韦小宝道:“好,你不答,来人哪!”数十名亲兵一齐答应:“喳!”韦小宝道:“把这小妞儿带下去,全身衣裳裤子剥得干干净净,打她一百板屁股。”众亲兵又齐声应道:“喳!”上来便要拖拉。 那少女吓得脸无人色,忙道:“不,不要!我说。”韦小宝挥手止住众亲兵,微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惊惶已极,这时才流下泪来,说道:“我……我叫云素梅。”韦小宝道:“你是赤龙门门下的,是不是?”云素梅点点头,低声道:“是。”韦小宝道:“你赤龙门中有个方怡方姑娘,后来调去了白龙门,你认不认得?”云素梅道:“认得。她到了白龙门后,已升作了小队长。”韦小宝道:“好啊,升了官啦。她在那里?”云素梅道:“今天上午,你们……你们开炮的时候,我还见到过方姊姊的,后来……后来一乱,就没再见到了。” 韦小宝听说方怡今日还在岛上,稍觉放心,心想那日你在我屁股上踢过一脚,这一脚,今日你的私生子可要踢还了,走到她身后,提起脚来,正要往她臀部踢去,帐外亲兵报道:“启禀都统大人:又捉了一批俘虏来啦。” 韦小宝心中一喜,这一脚就不踢了,奔到海边,果见有艘小战船扬帆而来。命亲兵喊话过去:“俘虏是女的,还是男的?” 初时相距尚远,对方听不到。过了一会,战船驶近。船头一名军官叫道:“有男的,也有女的。” 又过一会,韦小宝看清楚船头站着三四名女子,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方怡。他大喜之下,直奔下海滩,海水直浸至膝弯,凝目望去,那战船又驶近了数丈,果然这女子便是方怡。他这一下欢喜当真非同小可,叫道:“快,快,快驶过来。” 忽然之间,那艘战船晃了几晃,竟打了个圈子,船上几名水手大叫起来:“啊哟,撞到了浅滩,搁浅啦。” 忽听得方怡的声音叫道:“小宝,小宝,是你吗?” 韦小宝这时那里还顾得什么都统大人的身分,叫道:“好姊姊,是我,小宝在这里。”方怡叫道:“小宝,你快来救我。他们绑住了我,小宝,小宝,你快来!”韦小宝叫道:“不用耽心,我来救你。”纵身跳上一艘传递军情的小艇,吩咐水手:“快划,快划过去。” 小艇上的四名水手提起桨来,便即划动。 忽然岸上一人纵身一跃,上了小艇,正是双儿,说道:“相公,我跟你过去瞧瞧。”韦小宝心花怒放,说道:“双儿,你道那人是谁?”双儿微笑道:“我知道。你说是你的少奶奶,那日我‘少奶奶’也叫过啦。不过……不过这位少奶奶不肯答应。”韦小宝笑道:“她那时怕羞。这次你再叫,非要她答应不可。” 那战船仍在缓缓打转,小艇迅速划近。方怡叫道:“小宝,果真是你。”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韦小宝叫道:“是我。”向她身旁的军官喝道:“快松了这位姑娘的绑。”那军官道:“是。”俯身解开了方怡手上的绳索。方怡张开手臂,等候韦小宝过去。两船靠近,战船上的军官说道:“都统大人小心。”韦小宝跃起身来,那军官伸手扯了他一把。 韦小宝一上船头,便扑在方怡怀里,说道:“好姊姊,可想死我啦。”两人紧紧的搂在一起。 韦小宝抱着方怡柔软的身子,闻到她身上芬芳的气息,已浑不知身在何处。上次他随方怡来神龙岛,其时情窦初开,还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其后在前赴云南道上,和建宁公主胡天胡帝,这次再将方怡抱在怀里,不禁面红耳赤。 突然之间,船身晃动,韦小宝也不暇细想,只是抱住了方怡,便想去吻她嘴唇,忽觉后颈一紧,让人一把揪住。一个娇媚异常的声音说道:“白龙使,你好啊,这次你带人攻破神龙岛,功劳当真不小啊。” 韦小宝一听得是洪夫人的声音,不由得魂飞天外,情知大事不妙,出力挣扎,却给方怡抱住了动弹不得,跟着腰间一痛,已给人点中了穴道。 这变故猝然而来,韦小宝一时之间如在梦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糟糕,糟糕,方怡这小婊子又骗了我!”张嘴大叫:“来人哪,来人哪,快来救我!”方怡轻轻放开了他,退在一旁。韦小宝穴道遭点,站立不定,颓然坐倒。但见坐船扯起了风帆,正向北疾驶,自己坐来的那艘小艇已在十余丈之外,隐隐听得岸上官兵大声呼叫喝问。 他暗暗祷祝:“谢天谢地,施琅和黄总兵快快派船截拦,不过千万不可开炮。”但听得通吃岛上众官兵的呼叫声渐渐远去,终于再也听不到了。放眼四望,大海茫茫,竟没一艘船只。他所统带的战船虽多,但都派了出去攻打神龙岛,有的则在通吃岛和神龙岛之间截拦,别说这时不知主帅已经被俘,就算得知,海上相隔数十里之遥,又怎追赶得上? 他坐在舱板,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几名骁骑营军官向着他冷笑。他头脑中一阵晕眩,定了定神,这才一个个看清楚,一张丑陋的胖圆脸是瘦头陀,一张清臞的瘦脸是陆高轩,一张拉得极长的马脸是胖头陀。他心中一团迷惘:“矮冬瓜给绑在中军帐后,定是给陆高轩和胖头陀救了出来,可是这两人明明是在北京,怎地到了这里?”再转过头去,一张秀丽异常、娇美异常的脸蛋,那便是洪夫人了。 洪夫人笑吟吟瞧着韦小宝,伸手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笑道:“都统大人,你小小年纪,可厉害得很哪。” 韦小宝道:“教主与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属下这次办事不妥,没什么功劳。” 洪夫人笑道:“妥当得很啊,没什么不妥。教主他老人家大大的称赞你哪,说你带领清兵,炮轰神龙岛,轰得岛上的树木房屋,尽成灰烬。他老人家向来料事如神,这一次却料错了,他佩服你得很呢。” 韦小宝到此地步,料知命悬人手,哀求也是无用,眼前只有胡诌,再随机应变,笑道:“教主他老人家福体安康,我真想念他得紧。属下这些日子来,时时想起夫人,日日祷祝你越来越年轻美貌,好让教主他老人家伴着你时,仙福永享!” 洪夫人格格而笑,说道:“你这小猴子,到这时候还不知死活,仍在跟我油嘴滑舌。你说我是不是越来越年轻美丽呢?”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你骗得我好苦。”洪夫人笑问:“我什么事骗你了?”韦小宝道:“刚才清兵捉来了一批岛上的姊妹,都是赤龙门的年轻姑娘,后来说又有一船姊妹到来。我站在海边张望,见到了夫人,一时认不出来,心中只说:‘啊哟,赤龙门中几时新来了一个这样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哪?是教主夫人的小妹子罢?这样的美人儿,可得快些过去瞧瞧。’夫人,我心慌意乱,抢上船来瞧瞧这美貌小妞儿,那知道竟便是夫人你自己。” 洪夫人听得直笑,身子乱颤。她虽穿着骁骑营军官服色,仍掩不住身段的风流婀娜。 瘦头陀不耐烦了,喝道:“你这好色的小鬼,在夫人之前也胆敢这么胡说八道,瞧我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韦小宝道:“你这人胡涂透顶,我也不想跟你多说废话。”瘦头陀怒道:“我怎地胡涂了?你自己才胡涂透顶。我浮在海里假装浮尸,你也瞧不出来,居然把我救了上来,打听神龙岛的事情。我遵照教主吩咐,跟你胡说八道一番,你却句句信以为真。” 韦小宝肚里暗骂:“胡涂,胡涂!韦小宝你这家伙,当真该死,怎没想到瘦头陀内功深湛,要假装浮尸,那可容易得紧,我居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以为神龙岛上当真起了内哄,一切再也不防。”说道:“我中了教主和夫人的计,那不是我胡涂。” 瘦头陀道:“哼,你不胡涂,难道你还聪明了?” 韦小宝道:“我自然十分聪明。不过我跟你说,就算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只要在教主和夫人手下,也就谁都讨不了好去。这是教主和夫人神机妙算,算无遗策,势如破竹,大功告成……”他一说到“大功告成”四字,不禁向洪夫人红如樱桃、微微颤动的小嘴望了一眼。 洪夫人又是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细齿,说道:“白龙使,你毕竟比瘦头陀高明得多,他是说不过你的。你怎么说他胡涂了?” 韦小宝道:“夫人,这瘦头陀已见过了夫人这样仙女一般的小姑娘,本来嘛,不论是谁只要见上了夫人一眼,那里还会再去看第二个女人?我说他胡涂,因为我知道他心中念念不忘,还记挂着第二个女子。瘦头陀,这女人是谁,要不要我说出来?” 瘦头陀一声大吼,喝道:“不能说!”韦小宝笑道:“不说就不说。你师弟就比你高明得多。他自从见了夫人之后,就说从今而后,再也没兴致瞧第二个女子了。” 第421章 鹿鼎记(171) 胖头陀一张马脸一红,低声道:“胡说,那有此事?”韦小宝奇道:“没有?难道你见了夫人之后,还想再看第二个女人?”胖头陀低下头,说道:“老衲是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心中早已无男女之事。”韦小宝道:“啧啧啧!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你师哥跟你一般,也是个头陀,又怎么天天想着他的老相好?”心中不住思索:“我明明吩咐他跟陆先生留在北京等我,怎地他二人会跟夫人在一起,当真奇哉怪也。” 胖头陀道:“师哥是师哥,我是我,二人不能一概而论。” 韦小宝道:“我瞧你二人也差不多。你师哥为人虽然胡涂,可比你还老实些。不过你师兄弟二人,都坏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实在罪大恶极。” 胖瘦二头陀齐声道:“胡说!我们怎地坏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 韦小宝冷笑不答。他在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一番话来诬赖二人,不过先伏下一个因头,待得明白胖陆二人如何从北京来到神龙岛,再来捏造些言语,好让洪夫人起疑。他回头向海上望去,大海茫茫,竟无一艘船追来,偶尔隐隐听到远处几下炮声,想是施琅和黄总兵兀自率领战船,在围歼神龙教的逃船。 陆高轩见他目光闪烁,说道:“夫人,这人是本教大罪人,咱们禀告教主,就将他投入海中,喂了海龟罢。”韦小宝大吃一惊,心想:“我这小白龙是西贝货,假白龙入海,那可没命了。”洪夫人道:“教主还有话问他。”陆高轩应道:“是。”在韦小宝背上一推,道:“参见教主去!” 韦小宝暗暗叫苦:“在夫人前面还可花言巧语,哄得她欢喜。原来教主也在船中,今日小白龙倘若不入龙宫,真正伤天害理之至了。”侧头向方怡瞧了她一眼,只见她神色木然,全无喜怒之色,心中大骂:“臭婊子,小娘皮!”说道:“方姑娘,恭喜你啊。”方怡道:“恭喜我什么?”韦小宝笑道:“你为本教立了大功,教主还不升你的职么?”方怡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洪夫人道:“大家都进来。”陆高轩抓住韦小宝后领,将他提入船舱。 只见洪教主赫然坐在舱中。韦小宝身在半空,便抢着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属下白龙使参见教主和夫人。” 陆高轩将他放下,方怡等一齐躬身,说道:“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他们虽也想讨好洪夫人,但这句话向来说惯了的,毕竟老不起脸皮,加上“和夫人”三字。 韦小宝见洪教主双眼望着舱外大海,恍若不闻,又见他身旁站着四人,却是赤龙使无根道人、黄龙使殷锦、青龙使许雪亭、黑龙使张淡月。 韦小宝心念一动,转头对瘦头陀喝道:“你这家伙瞎造谣言,说什么教主和夫人身遭危难。我不顾一切,赶来救驾,幸好教主和夫人一点没事,几位掌门使又那里造反了?” 洪教主冷冷问道:“你说什么?”韦小宝道:“属下奉教主和夫人之命,混进皇宫,得了两部经书,后来到云南吴三桂平西王府,又得了三部经书。”洪教主双眉微微一扬,问道:“你得了五部?经书呢?”韦小宝道:“皇宫中所得那两部,属下已派陆高轩呈上教主和夫人了,教主和夫人说属下办事稳当,叫陆高轩赐了仙药。”洪教主点了点头。韦小宝道:“云南所得的那三部,属下放在北京一个十分稳妥的所在,命胖头陀和陆高轩看守……” 胖头陀和陆高轩登时脸色大变,忙道:“没……没有,那有此事?教主你老人家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 韦小宝道:“经书一共有八部,属下得到了线索,另外三部多半也能拿得到手,预备取到之后,一并呈上神龙岛来。已经到了手的那三部经书,属下惟恐给人偷去,因此砌在墙里。我吩咐陆高轩和胖头陀寸步不离。陆高轩、胖头陀,我叫你们在屋里看守,不可外出,怎么你二人到这里来了?要是失了宝经,误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这干系谁来担当?” 胖陆二人面面相觑,无言可对。过了一会,陆高轩才道:“你又没说墙里砌有宝经,我们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吩咐下来的事,越机密越好,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漏的危险。我对你们两个,老实说也不怎么信任。我每天早晨起身,一定要大声念诵:‘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每次吃饭,每天睡觉,又必念上一遍。可是你二人离了神龙岛之后,没称赞过教主一句神通广大,鸟生鱼汤。”“尧舜禹汤”只有对皇帝歌功颂德才用得着,这时说了出来,众人也不知“鸟生鱼汤”是什么意思。 陆高轩和胖头陀两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暗暗吃惊,离了神龙岛之后,他二人的确没念过“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话,没料想给这小子抓住了把柄,可是这小子几时又念过了?陆高轩道:“你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这时花言巧语,想讨好教主和夫人,饶你一命。哼,咱们岛上老少兄弟这次伤亡惨重,教主几十年辛苦经营的基业,尽数毁在你手里,你想活命,真是休想。” 韦小宝道:“你这话大大错了。我们投在教主和夫人属下,这条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教主和夫人差我们去办什么事,人人应该忠字当头,万死不辞。教主和夫人要我们死,大家就死;要我们活,大家就活。你想自己作主,自把自为,那就是对教主和夫人不够死心塌地,不够尽忠报国。” 洪教主听他这么说,伸手捋捋胡子,缓缓点头,问胖陆二人道:“你们说白龙使统率水师,要对本教不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高轩听教主言语中略有不悦之意,忙道:“启禀教主:我二人奉命监视白龙使,对他的一举一动,时时留神,不敢有一刻疏忽。这天皇帝升了他官职,水师提督施琅前来拜访,属下二人将他们的说话听得仔细,已启禀了教主。过不多天,白龙使便带了施琅出差,却要他扮成骁骑营的一名小官儿,又不许属下和胖头陀随行,属下心中就极为犯疑。” 韦小宝心道:“好啊,原来教主派了你二人来监视我的。” 又听陆高轩禀报:“早得几日,属下搜查白龙使房里字纸篓中倒出来的物事,发现了许多碎纸片,一经拼凑,原来是用满汉文字写的辽东地名。白龙使又不识字,更加不识满文,这些地名,自然是皇帝写给他的了。后来又打听到,他这次出行,还带了许多门大炮。属下二人商议,都想白龙使奉了皇帝之命,前来辽东一带,既有水师将领,又有大炮,自然是意欲不利于本教。因此一等白龙使离京,属下二人便骑了快马,日夜不休的赶回神龙岛来禀报。夫人还说白龙使耿耿忠心,决不会这样。那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白龙使狼心狗肺,辜负了教主的信任。” 韦小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陆先生,你自以为聪明能干,却那里及得了教主和夫人的万一?我跟你说,你错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远是对的。” 陆高轩怒道:“你胡……”这两字一出口,登时知道不妙,虽然立即把下面的话煞住,但人人都知,“你胡”二字之下,定然跟的是个“说”字。 韦小宝道:“你说我胡说?我说你错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远是对的,你不服气?难道教主和夫人永远不对,只有你陆先生才永远是对的?” 陆高轩胀红了脸,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过。” 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说我白龙使忠心耿耿,决不会叛变。他二位老人家料事如神,怎会有错?我跟你说,皇帝派我带了水师大炮,前赴辽东,说的是去长白山祭天,其实……其实是……哼,你又知道什么?”心中乱转念头:“该说皇帝派我去干什么?” 洪教主道:“你且说来,皇帝派你去干什么?” 韦小宝道:“这件事本来万分机密,无论如何是不能说的,一有泄漏,皇帝定要杀我的头。不过教主既然问起,在属下心中,教主和夫人比之皇帝高出百倍,他是万岁,你是百万岁。他是万万岁,你是百万万岁。教主要我说,自然不能隐瞒。”寻思:“怎样说法,才骗得教主和夫人相信?” 洪教主听韦小宝谀词潮涌,丝毫不以为嫌,捻须微笑,怡然自得,缓缓点头。 韦小宝道:“启禀教主和夫人:皇帝身边,有两个红毛外国人,这两人一个叫汤若望,一个叫南怀仁,封了钦天监监正的官。”洪教主道:“汤若望此人的名字,我倒也听见过,听说他懂得天文地理、阴阳历数之学。”韦小宝赞道:“啧,啧,啧!教主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汤若望算来算去,算到北方有个罗刹国,要对大清不利。” 洪教主双眉一轩,问道:“那便如何?” 韦小宝曾听那大胡子蒙古人罕帖摩说过,吴三桂与罗刹国、神龙教勾结。吴三桂远在云南,拉扯不到他身上,罗刹国却便在辽东之侧,果然一提“罗刹国”三字,洪教主当即神情有异。韦小宝知道这话题对上了榫头,心中大喜,说道:“小皇帝一听之下,便心眼儿发愁,就问汤若望计将安出,快快献来。汤若望奏道:‘待臣回去夜观天文,日算阴阳,仔细推算。’过得几天,他向皇帝奏道,罗刹国的龙脉是在辽东,有座山叫做什么呼他妈的山,有条河叫做什么阿妈儿的河。” 洪安通久在辽东,于当地山川甚是熟悉,听韦小宝这么说,向洪夫人笑道:“夫人,你听这孩子说得岂不可笑?将呼玛尔窝集山说成了呼他妈的山,把阿穆尔河又说成阿妈儿的河,哈哈,哈哈!”洪夫人也格格娇笑。 韦小宝道:“是,是,教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属下当真佩服得紧。那外国红毛鬼说了好几遍,属下总是记不住,小皇帝便用满汉文字写了下来,交了给我。可是属下不识字,这呼他妈的什么山,阿妈儿的什么河,总是记不住。” 洪教主呵呵大笑,转过头来,向陆高轩横了一眼,目光极是严厉。陆高轩和胖头陀心中不住叫苦。 韦小宝道:“那汤若望说道,须得赶造十门红毛大炮,从海道运往辽东,对准了这些什么山、什么河连轰两百炮,打坏了罗刹国的龙脉,今后二百年大清国就太平无事,叫做一炮保一年平安。小皇帝说道:那么连轰一千炮,岂不是保得千年平安?汤若望道:轰得太多,反而不灵,又说什么天机不可泄漏,黄道黑道,叽哩咕噜的说了半天,属下半句也不懂,听得好生气闷。” 洪教主点头道:“这汤若望编得有部《大清时宪历》,确是只有二百年。看来满清的气运,最多也不过二百年而已。” 韦小宝说谎有个诀窍,一切细节不厌求详,而且全部真实无误。只在重要关头却胡说一番,这是他从妓院里学来的法门。恰好洪安通甚是渊博,知道汤若望这部《大清时宪历》的内容,韦小宝这番谎话,竟全然合缝合榫。 洪夫人道:“这样说来,是小皇帝派你去辽东开大炮么?”韦小宝假作惊异道:“咦,夫人你怎么又知道了?”洪夫人笑道:“我瞧你这番话还是不尽不实。小皇帝派你去辽东,你怎么又上神龙岛来了?”韦小宝道:“那红毛鬼说道:罗刹人的龙脉,是条海龙,因此这十门大炮要从海上运去,对准了那条龙的龙口,算好了时辰,等它正要向海中取水之时,立即轰炮,这条龙身受重伤,那就动不了啦。若从陆地上炮轰,这条龙吃得一炮,立刻就飞天腾走了。一炮只保得一年平安,明年又要来轰过,实是麻烦之极。他说,我们的大炮从海上运去,还得远兜圈子,免得惊动了龙脉。” 自来风水堪舆之说,“龙脉”原是十分注重的,但只说地形似龙,并非真的有一条龙,什么龙脉会惊动了逃走云云,全是韦小宝的胡说八道。洪安通听在耳里,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 韦小宝鉴貌辨色,知他不大相信,忙道:“那外国鬼子是会说中国话的,他画了好几张图画给小皇帝看,用了几把尺量来量去,这里画一个圈,那里画一条线,说明白为什么这条龙脉会逃。属下太笨,半点儿也不懂,小皇帝倒听得津津有味。” 洪安通点了点头,心想外国人看风水,必定另有一套本事,自比中国风水更加厉害。 韦小宝见他认可了此节,心中一宽,寻思:“这关一过,以后的法螺便呜嘟嘟,不会破了!”说道:“那一天小皇帝叫钦天监选了个黄道吉日,下圣旨派我去长白山祭天。有一个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是从台湾投降过来的,说郑成功也曾在他手下吃过败仗,这人善于在船上开炮,小皇帝派他跟我同去。千叮万嘱,务须严守机密,如果泄漏了,这件大事可就坏了,说不定罗刹国会派海船阻拦。我们去到天津出海,远兜圈子,要悄悄上辽东去。那知昨天下午,在海里见到了不少浮尸,其中有真有假,假的一具,就是这瘦头陀了。我好心把他救了起来。他说乖乖不得了,神龙岛上打得天翻地覆,洪教主派人杀了青龙使许雪亭。” 瘦头陀大叫:“假的!我没说教主杀了青龙使!”洪夫人妙目向他瞪了一眼,说道:“瘦头陀,在教主跟前,不得大呼小叫。”瘦头陀道:“是。” 韦小宝道:“你说青龙使给人杀了,是不是?”瘦头陀说:“是,是教主吩咐要我这般骗你的。”韦小宝道:“教主叫你跟我开个玩笑,也是有的。可是你说教主为了报仇,杀了青龙使和赤龙使。教主大公无私,大仁大义,决不会对属下记恨!”他说一句,瘦头陀便叫一句“假的!”韦小宝道:“你说教主为了报仇,杀了青龙使和赤龙使!”瘦陀头道:“假的,我没说。”韦小宝道:“教主大公无私。”瘦头陀道:“假的!”韦小宝道:“大仁大义。”瘦头陀叫道:“假的!”韦小宝道:“决不会对属下记恨。”瘦头陀道:“假的!” 第422章 鹿鼎记(172) 陆高轩知瘦头陀暴躁老实,早已踏进了韦小宝的圈套,他不住大叫“假的”,每多叫一句,教主的脸色便难看了一分。陆高轩只怕瘦头陀再叫下去,教主一发脾气,那就不可收拾,于是扯了扯瘦头陀的衣袖,说道:“听他启禀教主,别打断他话头。”瘦头陀道:“这小子满口胡柴,难道也由得他说个不休?”陆高轩道:“教主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用你着急,教主自然明白。”瘦头陀道:“哼!只怕未必……”这一出口,突然张大了嘴,更无声息,满脸惶恐之色。 韦小宝双目瞪视着他,突然扮个鬼脸。两人身材都矮,瘦头陀更矮,韦小宝低下头扮鬼脸,旁人瞧不到,瘦头陀却看得清清楚楚,登时便欲发作,却生怕激怒了教主,只有强自忍住,神色尴尬。一时之间,船舱中寂静无声,只听得瘦头陀呼呼喘气。 过了好一会,洪教主问韦小宝道:“他又说了些什么?” 韦小宝道:“启禀教主:他又说教主播弄是非,挑拨赤龙门去打青龙门……” 瘦头陀叫道:“我没说。” 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视,喝道:“给我闭上了鸟嘴,你再怪叫一声,我把你这矮冬瓜劈成了他妈的两段。” 瘦头陀满脸紫胀,陆高轩和胖头陀也骇然失色。众人均知洪教主城府甚深,喜怒不形于色,极少如此出言粗鲁,大发脾气,这般喝骂瘦头陀,实是愤怒已极。 韦小宝大喜,心想瘦头陀既不能开口说话,自己不管如何瞎说,他总是难以反驳,便道:“请教主息怒。这瘦头陀倒也没说什么侮辱教主的言语,只是说教主为人小气。上次大家谋反不成,给属下一个小孩子坏了大事,人人心中气愤,教主却要乘机报仇。他说教主派了一个名叫何盛的去干事,这人是无根道人的大弟子,弟子却不知本教有没有这个人。” 洪夫人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样?”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何盛是无根道人的弟子,必是个年轻小伙子。”说道:“瘦头陀说,这何盛见到夫人美貌,这几年来跟夫人一直如何如何,怎样怎样,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说话。弟子大怒,恼他背后对夫人不敬,命人打他嘴巴。那时他还给牛皮索绑住了,反抗不得,打了十几下,他才不敢说了。” 洪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恨恨的道:“怎地将我拉扯上了?”瘦头陀道:“我……我没说。”韦小宝道:“教主不许你开口,你就不要说话。我问你,你说过有个叫做何盛的人没有?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瘦头陀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是啊,你说何盛跟许雪亭争风喝醋,争着要讨好夫人,于是这何盛就把许雪亭杀了,夫人很欢喜,又说教主给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你说青龙使给何盛杀了,房里地下有一把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你说过没有?” 瘦头陀点了点头,道:“不过前面……”韦小宝道:“你既已说过,也就是了。”其实瘦头陀说过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却是韦小宝加上去的。瘦头陀这一点头,倒似整篇话都是他说的了。 韦小宝道:“你说青龙门、赤龙门、黄龙门、黑龙门,还有我的白龙门,大家打得一塌胡涂,教主已然失了权柄,毫无办法镇压,是不是?”瘦头陀点点头。 韦小宝道:“你说神龙岛上众人造反,教主和夫人给捉了起来,夫人全身衣服给脱得清光,在岛上游行示众。教主的胡子给人拔光了,给倒吊着挂在树上,已有三天三夜没喝水,没吃饭。这些说话,你现今当然不肯认了,是不是?” 对这句问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瘦头陀满脸通红,皮肤中如要渗出血来。韦小宝道:“现下你当然要赖,不肯承认说过这些话,是不是?”瘦头陀怒道:“我没说过。”韦小宝道:“你说你跟教主动上了手,你踢了教主两脚,打了教主三下耳光,不过教主武功比你高,你打不过,于是给教主绑起来投入大海,是不是?你说本教已闹得天翻地覆,一塌胡涂。一大半人都已给教主绑了投入大海。余下的你杀我,我杀你。教主和夫人已糟糕之极,就算眼下还没死,那也活不长久了,是不是?” 瘦头陀道:“我……我……我……”他给韦小宝弄得头晕脑胀,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他确是说过他打不过教主,给教主绑起来投入大海,也说过神龙岛上五龙门自相残杀,一塌胡涂,但跟韦小宝的话却又颇不相同。 韦小宝道:“启禀教主:属下本要率领水师船只,前赴辽东,去轰罗刹国的龙脉,不过船只驶到这里,属下记挂着教主和夫人,还有那个方姑娘,属下本想……本想娶她为妻的,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准我将她带了去。于是吩咐海船缓缓驶近,就算远远向岛上望上几眼,也是好的。要是能见到教主和夫人一眼……”洪夫人微笑道:“还有那个方姑娘。”韦小宝道:“是,这是属下存了自私之心,没有一心一意对教主和夫人尽忠,实在该死。”洪教主点了点头,道:“你再说下去。” 韦小宝道:“那知道在海中救起了瘦头陀,不知他存了什么心眼,竟满口咒诅教主和夫人。属下也胡涂得紧,一听之下,登时慌了手脚,恨不得插翅飞上神龙岛来,站在教主和夫人身畔,和众叛徒一决死战。属下当时破口大骂,说道当日教主郑重吩咐过的,过去的事不能再算倒帐,连提也不能再提,怎可怀恨在心,又来反叛教主?属下只记挂着教主和夫人的危险,心想教主给叛徒倒吊了起来,夫人给他们脱光了衣衫,那是一刻也挨不得的。我真胡涂该死,全没想教主神通广大,若有人犯上作乱,教主伸出几根手指,就把他们像蚂蚁一般捏死了,那有会给叛徒欺辱之理?不过属下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战船一起出海,攻打神龙岛。我吩咐他们说:岛上的好人都已给坏人拿住了,如有人出来抵抗,你们开炮轰击便是。一上了岸,快快查看,有没有一位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又像玉皇大帝、又像神仙菩萨的一位老人家,那就是神龙教洪教主,大家要听他指挥。属下又说,岛上所有女子,一概不可得罪,尤其那位如花似玉、相貌美丽、好像天仙下凡的年轻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须恭恭敬敬。” 洪夫人格格一笑,说道:“照你说来,你派兵攻打神龙岛,倒全是对教主的一番忠心?你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韦小宝道:“属下功劳是一点也没有的,不过见到教主和夫人平平安安的,几个掌门使仍忠心耿耿,好好的服侍教主和夫人,心中就高兴得很。属下第一盼望的,是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尽忠报国,教主说什么,大家就去干什么。第三件……第三件……”洪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姑娘给你做老婆。” 韦小宝道:“这是一件小事,属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尽力办事,讨得教主和夫人的欢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不会亏待部下。” 洪安通点点头,说道:“你这张嘴确是能说会道,可是你说挂念我和夫人,为什么自己却不带兵上神龙岛来?为什么只派人开炮乱轰,自己却远远的躲在后面?” 这一句话却问中了要害,韦小宝张口结舌,一时无话回答,知道这句话只要答得不尽不实,洪教主一起疑心,先前的大篇谎话固全部拆穿,连小命也必不保,情急之下,只得说道:“属下罪该万死,实在是对教主和夫人不够忠心。我听瘦头陀说起岛上众人如何凶狠,连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属下害怕得很。上次……上次他们背叛教主,都是属下坏了他们的大事,倘若给他们拿到,非抽我的筋、剥我的皮不可。属下怕死,因此远远躲在后面,只差了手下兵将来救教主和夫人,这个……这个……实在该死之至。” 洪教主和夫人对望了一眼,缓缓点头,均想这孩子自承怕死,可见说话非虚。洪教主道:“你这番话是真是假,我要慢慢查问。倘若得知你是说谎,哼哼,你自己明白。” 韦小宝道:“是!教主和夫人要如何处罚,属下心甘情愿,可是千万不能将属下交在胖头陀、瘦头陀、陆高轩他们手里。这一次……这一次他们安排巧计,骗得清兵炮轰神龙岛,害死了不少兄弟姊妹,定有重大阴谋。属下看来,这陆高轩定是想做陆教主。他在云南时说:我也不要什么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只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够得很了……” 陆高轩怒叫:“你,你……”挥掌便向韦小宝后心拍来。 无根道人抢上一步,伸掌拍出,砰的一声,陆高轩给震得退后两步。无根道人却只身子一晃,喝道:“陆高轩,你在教主座前,怎敢行凶伤人?”陆高轩脸色惨白,躬身道:“教主恕罪,属下听这小子捏造谎言,按捺不住,多有失礼。” 洪教主哼了一声,对韦小宝道:“你且下去。”对无根道人道:“你亲自看管他,不许旁人伤害,可也不能让他到处乱走。你别跟他说话。这小孩儿鬼计多端,须得加意留神。”无根道人躬身答应。 此后数日,韦小宝日夜都和无根道人住在一间舱房,眼见每天早晨太阳从右舷升起,晚间在左舷落下,坐船迳向北行。起初一两天,他还盼望施琅和黄甫的水师能赶了上来,搭救自己,到得后来,也不存这指望了,心想:“我一番胡说八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只不过我带兵把神龙岛轰得一塌胡涂,就算出于好心,总也不免有罪。幸亏那矮冬瓜扮了浮尸来骗我,是教主自己想出来的计策,否则他一怒之下,多半会将矮冬瓜和我两个一起杀了,煮他一锅小宝冬瓜汤。”又想:“这船向北驶去,难道仍是往辽东么?” 向无根道人问了几次,无根道人总是回答:“不知道。”韦小宝逗他说话,无根道人道:“教主吩咐,不可跟你说话。”又不许他走出舱房一步。 韦小宝好生无聊,又想:“方怡这死妞明明在这船里,却又不来陪伴老子散心解闷。”想起这次给神龙教擒获,又是为方怡所诱,心道:“老子这次若能脱险,以后再向方怡这小娘皮瞧上一眼,老子就不姓韦。上过两次当,怎能再上第三次当?”但想到方怡容颜娇艳,神态柔媚,心头不禁怦然而动,转念便想:“不姓韦就不姓韦,老子的爹爹是谁也不知道,又知道我姓什么?” 战船不停北驶,天气越来越冷。无根道人内力深厚,倒不觉得怎样,韦小宝却冷得不住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又行几日,北风怒号,天空阴沉沉地,忽然下起大雪来。 韦小宝叫道:“这一下可冻死我也。”心想:“索额图大哥送了我一件貂皮袍子,可惜留在大营,没带出来。唉,早知方怡这小娘皮要骗我上当,我就该着了貂皮袍子去抱她,也免得冻死在船中。冰冻白龙使,乖乖不得了。” 船行到半夜,忽听得丁东声不绝,韦小宝仔细听去,才知是海中碎冰相撞,大吃一惊,叫道:“啊哟,不好!这只船要是冻在大海之中,岂不糟糕?”无根道人道:“大海里海水不会结冰,咱们这就要靠岸了。”韦小宝道:“到了辽东么?”无根道人哼了一声,不再答话。 次日清晨,推开船舱窗子向外张望,只见白茫茫地,满海都是浮冰,冰上积了白雪,远远已可望到陆地。这天晚上,战船驶到了岸边抛锚,看来第二日一早便要乘小艇登陆。 这一晚韦小宝思潮起伏,洪教主到底要如何处置自己,实在不易猜想,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说话,似乎又是不信,来到这冰天雪地,又不知什么用意。想了一会,也就睡着了。 睡梦中忽见方怡坐在自己身边,他伸出手去,一把搂住,迷迷糊糊间只听得她说:“别胡闹!”韦小宝道:“死老婆,我偏要胡闹。”只觉方怡在怀中扭了几扭,他似睡似醒,听得怀中那人低声道:“相公,咱们快走!”似乎是双儿的声音。 韦小宝吃了一惊,登时清醒,觉得怀中确是抱着一个柔软的身子,黑暗之中,却瞧不见是谁,心想:“是方怡?是洪夫人?”这战船之上,便只两个女子,心想:“管他是方怡还是洪夫人,亲个嘴再说,先落得便宜!”将怀中人儿扳过身来,往她嘴上吻去。 那人轻轻一笑,转头避开。这一下笑声虽轻,却听得明明白白,正是双儿。 韦小宝又惊又喜,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双儿,你怎么来了?”双儿道:“咱们快走,慢慢再跟你说。”韦小宝笑道:“我冻得要死,你快钻进我被窝来,热呼热呼。”双儿道:“唉,好相公,你就是爱闹,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 韦小宝紧紧搂住了她,问道:“逃到那里去?”双儿道:“咱们溜到船尾,划了小艇上岸,他们就算发觉了,也追不上。”韦小宝大喜,低声叫道:“妙计,妙计!啊哟,那个道士呢?”双儿道:“我偷偷摸进船舱,已点了他穴道。” 两人悄悄溜出船舱。一阵冷风扑面,韦小宝全身几要冻僵,忙转身入舱,剥下无根道人身上道袍,裹在自己身上。其时铅云满天,星月无光,大雪仍下个不止。两人溜到后梢,耳听得四下无声,船已下锚,连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舱睡了。 双儿拉着韦小宝的手,一步步走到船尾,低声道:“我先跳下去,你再下来!”提一口气,轻轻跃入系在船尾的小艇。韦小宝向下望去,黑沉沉地有些害怕,当即闭住眼睛,踊身跳下。双儿提起双掌,托住他背心后臀,在艇中转了个圈子,卸去了落下的力道,这才将他放下。 忽听得船舱中有人喝问:“什么人?”正是洪教主的声音。韦小宝和双儿都大吃一惊,伏在艇底,不敢作声。忽听得嗒的一声,舱房窗子中透出火光,双儿知洪教主已听见声息,点火来查,忙提起艇中木桨,入水扳动。只扳得两下,洪教主已在大声呼喝:“是谁?不许动!”跟着小艇一晃,却不前进,原来心慌意乱之下,竟忘了解开系艇的绳索。 第423章 鹿鼎记(173) 韦小宝忙伸手去解,触手冰冷,却是一条铁链系着小艇,只听大船中好几人都叫了起来:“白龙使不见了!”“这小子逃走了!”“逃到那里去了?快追,快追!”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用力挥去,唰的一声,斩断铁链,小艇登时冲了出去。 这一声响过,洪教主、洪夫人、胖瘦二头陀、陆高轩等先后奔向船尾。冰雪光芒反映之下,见小艇离大船已有数丈。 洪教主一伸手,在船边上抓下一块木头,使劲向小艇掷去。他内力虽强,但木头终究太轻,飞到离小艇两尺之处,啪的一声,掉入了海中。初时陆高轩、胖头陀等不知教主用意,不敢擅发暗器,只怕伤了白龙使,反而受责,待见教主随手抓下船舷上的木块掷击,才明白他心思,身边带有暗器的便即取出发射。只这么缓得片刻,小艇又向前划了两丈,寻常细小暗器都难以及远,偏生弓箭、钢镖、飞蝗石等物又不就手,众人发出的袖箭、毒针等物,纷纷都跌入了海中。 瘦头陀说道:“这小子狡猾得紧,我早知他不是好人,早就该一刀杀了。留着他自找麻烦。”洪教主本已怒极,瘦头陀这几句风凉话,显是讥刺自己见事不明,左手伸出,抓住他后颈,叫道:“快去给我捉他回来。”左手一举,将瘦头陀提在空中,右手抓住了他后臀,喝道:“快去!”双臂一缩,全身内力都运到了臂上,往前送出。 瘦头陀一个肉球般的身子飞了出去,直向小艇冲来。 双儿拚力划桨。韦小宝大叫:“啊哟,不好!人肉炮弹打来了!”叫声未毕,扑通一声,瘦头陀已掉入海中。 他落海之处与小艇只相差数尺,瘦头陀一踊身,左手已抓上了艇边。双儿举起木桨,用力击下,正中他脑袋。瘦头陀忍痛,哼了一声,右手又已抓住艇边。双儿大急,用力再击了下去,啪的一声大响,木桨断为两截,小艇登时在海中打横。瘦头陀头脑一阵昏晕,摇了摇头。韦小宝匕首划出,瘦头陀右手四根手指齐断,剧痛之下,再也支持不住,左手松开,身子在海中一探一沉,大叫大骂。 双儿拿起剩下的一柄桨,用力扳动,小艇又向岸边驶去。驶得一会,离大船已远,眼见是追不上了。大船上只有一艘小艇,洪教主等人武功再高,在这寒冷彻骨的天时,却也不敢跳入水中游水追来,何况人在水中游泳,再快也追不上船艇。 韦小宝拿起艇底一块木板帮着划水,隐隐听得大船上众人怒声叫骂,又过一会,北风终于掩没了众人的声息。韦小宝吁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终于逃出来了。” 两人划了小半个时辰,这才靠岸。 双儿跳入水中,海水只浸到膝盖,拉住艇头的半截铁链,将小艇扯到岸旁,说道:“行了!”韦小宝踊身一跳,便上了岸,叫道:“大功告成!”双儿嘻嘻一笑,退开几步,笑道:“相公,你别胡闹。咱们可得快走,别让洪教主他们追了上来。” 韦小宝吃了一惊,皱起眉头,问道:“这是什么鬼地方?”四下张望,但见白雪皑皑的平原无边无际,黑夜之中,也瞧不见别的东西。 双儿道:“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相公。你说咱们逃去那里才好?”韦小宝冷得只索索发抖,脑子似乎也冻僵了,竟想不出半条计策,骂道:“他奶奶的,都是方怡这死小娘皮不好,害得我们冻死在这雪地里。”双儿道:“咱们走罢,走动一会,身子便暖和些。” 两人携着手,便向雪地中走去。雪已积了一尺来厚,一步踏下去,整条小腿都淹没了,拔脚跨步,甚是艰难。 韦小宝走得虽然辛苦,但想洪教主神通广大,定有法子追上岸来。这雪地中脚印如此之深,又逃得到那里去?就算逃出了几天,多半还是会给追到,因此上片刻也不敢停留,不住赶路,随即问起双儿怎么会在船里。 原来那日韦小宝一见到方怡,便失魂落魄的赶过去叙话,双儿跟随在艇中。待得他失手遭擒,人人都注目于他,双儿十分机警,立即在后梢躲了起来。这艘战船是洪教主等从清兵手里夺过来的,舵师水手都是清兵,她穿的本是骁骑营官兵服色,混在官兵之中,谁也没发觉。直到战船驶近岸边,她才半夜里出来相救。 韦小宝大赞她聪明机灵,说道:“方怡这死妞老是骗我、害我,双儿这乖宝贝总是救我的命。我不要她做老婆了,要你做老婆。”双儿忙放开了手,躲开几步,说道:“我是你的小丫头,自然一心一意服侍你。”韦小宝道:“我有了你这个小丫头,定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廿八个大木鱼,翻烂了三七二十一部《四十二章经》,今生才有这样好福气。”双儿格格娇笑,说道:“相公总是有话说的。” 走到天明,离海边已远,回头望去,雪地里两排清清楚楚的脚印,远远伸展出去。再向前望,平原似乎无穷无尽。洪教主等人虽没追来,看来也不过是迟早之间而已。 韦小宝心中发愁,说道:“咱们就算再走十天十晚,还是会给他们追上了。”双儿指着右侧,说道:“那边好像有些树林,咱们走进了树林,洪教主他们就不易找了。”韦小宝道:“如真是树林就好了,不过看起来不大像。” 两人对准了那一团高起的雪丘,奋力快步走去,走了一个时辰,已经看得清楚,只不过是大平原上高起的一座小丘,并非树林。韦小宝道:“到了小丘之后瞧瞧,或许有地方可以躲藏。”他走到这时,已气喘吁吁,十分吃力。 又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小丘之后,只见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如是白雪铺成的大海,更无可以躲藏之处。韦小宝又疲又饿,在雪地上躺倒,说道:“好双儿,你如不给我抱抱,亲个嘴儿,我再也没力气走路了。”双儿红了脸,欲待答允,又觉此事十分不妥,正迟疑间,忽听得身后忽喇一响。 两人回过头来,见七八只大鹿从小丘后面转将出来。韦小宝喜道:“肚子饿死啦!你有没法子捉只鹿来,杀了烤鹿肉吃?”双儿道:“我试试看。”突然飞身扑出,向几头大鹿冲去。那知梅花鹿四腿极长,奔跃如飞,一转身便奔出了数十丈,再也追赶不上。双儿摇了摇头,说道:“追不上的。” 这些梅花鹿却并不畏人,见双儿止步,又回过头来。韦小宝道:“咱们躺在地下装死,瞧鹿儿过不过来。”双儿笑道:“好,我就试试看。”说着便横身躺在雪地里。韦小宝道:“我已经死了,我的老婆好双儿也已经死了。我们两个都已经埋在坟里,再也动不了啦。我跟好双儿生了八个儿子,九个女儿。他们都在坟前大哭,大叫我的爹啊,我的妈啊……”双儿噗哧一笑,一张小脸羞得飞红,说道:“谁跟你生这么多儿子女儿!”韦小宝道:“好!八个儿子、九个女儿太多,那么各生三个罢!”双儿笑道:“不……” 几头梅花鹿慢慢走到两人身边,似乎十分好奇。动物之中,鹿的智慧甚低,远不及犬马狐狸,因此成语中有“蠢如鹿豕”的话。几头梅花鹿低下头来,到韦小宝和双儿的脸上擦擦嗅嗅,叫了几声。韦小宝叫道:“翻身上马,狄青降龙!”弹身跃起,坐上了鹿背,双手紧紧抱住鹿颈。双儿轻轻巧巧的也跃上了一头梅花鹿之背。 群鹿受惊,撒蹄奔跃。双儿叫道:“你用匕首杀鹿啊。”韦小宝道:“不忙杀,骑鹿逃命,洪教主便追不上了。”双儿道:“是,对极。不过可别失散了。”她耽心两头鹿一往东窜,一向西奔,那可糟糕。 幸好梅花鹿性喜合群,八头大鹿聚在一起奔跑,奔得一会,又有七八头大鹿过来合在一起。梅花鹿身高腿长,奔跑起来不亚于骏马,只是骑在鹿背,颠簸极烈。 群鹿向着西北一口气冲出数里,这才缓了下来,背上骑了人的两头鹿用力跳跃,想将二人抛下,但韦小宝和双儿紧紧抱住了鹿颈,说什么也抛不下来。韦小宝叫道:“一下鹿背,再上去可就难了,咱们逃得越远越好。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活鹿难追。” 这一日两人虽饿得头晕眼花,仍紧紧抱住鹿颈,抓住鹿角,任由鹿群在茫茫无际的雪原中奔驰。两人均知鹿群多奔得一刻,便离洪教主等远了一些,同时雪地中也没了二人的足印。傍晚时分,鹿群奔进了一座森林。 韦小宝道:“好啦,下来罢!”拔出匕首,割断了胯下雄鹿的喉头。那头鹿奔得几步,摔倒在地。双儿道:“一头鹿够吃的了。饶了我那头鹿罢。”从鹿背上跃了下来。 韦小宝筋疲力尽,全身骨骼便如要尽数散开,躺在地下只是喘气,过了一会,爬在雄鹿颈边,嘴巴对住了创口,骨嘟骨嘟的喝了十几口热血,叫道:“双儿,你来喝。”大量鹿血入肚,精神为之一振,身上也慢慢感到了暖意。 双儿喝过鹿血,用匕首割了一条鹿腿,拾了些枯枝,生火烧烤,说道:“鹿啊鹿,你救了我们性命,我们反将你杀来吃了,实在对不住得很。” 两人吃过烤鹿腿,更加兴高采烈。韦小宝道:“好双儿,我跟你在这树林中做一对猎人公、猎人婆,再也不回北京去啦。”双儿低下了头,说道:“相公到那里,我总是跟着服侍你。你回到北京做大官也好,在这里做猎人也好,我总是你的小丫头。”韦小宝眼见火光照射在她脸上,红扑扑地娇艳可爱,笑道:“那么咱们是不是大功告成了呢?”双儿“啊”的一声,一跃上了头顶松树,笑道:“没有,没有。” 两人蜷缩在火堆之旁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双儿又烧烤鹿肉,两人饱餐一顿。韦小宝的帽子昨日骑在鹿背上奔驰之时掉了,双儿剥下鹿皮,给他做了一顶。 韦小宝道:“昨日奔了一天,洪教主他们不容易寻到我们了,不过还是有些危险。最好骑了梅花鹿再向北奔得三四天,那么我韦教主跟你双儿夫人就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了。”双儿笑道:“什么双儿夫人的,可多难听?再要骑鹿,那也不难,这不是鹿群过来了吗?” 果然见到二十余头大鹿小鹿自东边踏雪而来,伸高头颈,嚼吃树上的嫩叶。这森林中人迹罕至,群鹿见了二人竟毫不害怕。双儿道:“鹿儿和善得很,最好别多伤他们性命。昨天这头大鹿,已够我们吃得十几天了。”在死鹿身上斩下几大块鹿肉,用鹿皮索儿绑了起来,与韦小宝分别负在背上,慢慢向群鹿走去。 韦小宝伸手抚摸一头大鹿,那鹿转过头来,舐舐他脸,毫无惊惶之意。韦小宝叫道:“啊哟,这鹿儿跟我大功告成。”双儿格的一笑,说道:“你先骑上去罢。”两人纵身上了鹿背,两头鹿才吃惊纵跳,向前疾奔。 群鹿始终在森林之中奔跑。两人抓住鹿角,控制方向,只须向北而行,便和洪教主越离越远。韦小宝这时已知骑鹿不难,骑了两个多时辰,便和双儿跳下地来,任由群鹿自去。 如此连接十余日在密林中骑鹿而行。有时遇不上鹿群,便缓缓步行,饿了便吃烤鹿肉。两人身上原来的衣衫,早在林中给荆棘勾得破烂不堪,都已换上了双儿新做的鹿皮衣裤,连鞋子也是鹿皮做的。 这一日出了大树林,忽听得水声轰隆,走了一会,便到了一条大江之畔,只见江中水势汹涌,流得甚急。两人在密林中耽了十几日,陡然见到这条大江,胸襟为之大爽。 沿江向北走了几个时辰,忽然见到三名身穿兽皮的汉子,手持锄头铁叉,看模样似是猎人。韦小宝好久没见生人,心中大喜,忙迎上去,问道:“三位大哥,你们上那里去?” 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道:“我们去牡丹江赶集,你们又去那里?”口音甚为怪异。韦小宝道:“啊哟,牡丹江是向那边去吗?我们走错了,跟着三位大哥去,那再好不过了。”当下和三人并排而行,有一搭没一搭的撩他们说话。原来三人是通古斯人,以打猎挖参为生,常到牡丹江赶集,跟汉人做生意,因此会说一些汉话。 到得牡丹江,却是好大一个市集。韦小宝身边那大叠银票一直带着不失,邀那三个通古斯人去酒铺喝酒。正饮之间,忽听得邻桌有人说道:“你这条棒槌儿,当然也是好得很了,上个月有人从呼玛尔窝集山那边下来……”韦小宝和双儿听到“呼玛尔窝集山”,心中都是一凛,对望了一眼,齐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两个老汉,正在把玩一条带叶的新挖人参。 韦小宝取出一锭银子,交给酒保,吩咐多取酒肉,再切一大盘熟牛肉,打两斤白酒,送去邻桌。两名老参客大为奇怪,不知这小猎人何以如此好客,当下连声道谢。韦小宝过去敬了几杯酒,以他口才,三言两语之间,便打听到了呼玛尔窝集山的所在,原来此去向北,尚有两三千里,那两个参客也从来没去过。韦小宝把双儿叫过去,要她说了些地图上其余山川的名字。两名老参客一一指点,方位远近,果与地图上所载丝毫无异。 酒醉饭饱之后,与通古斯人及参客别过,韦小宝寻思:“那鹿鼎山原来离此地还有好几千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就去将宝贝掘了来。”其实掘不掘宝,他倒并不怎么在乎,内心深处,实在是害怕跟洪教主、瘦头陀一伙人遇上。洪教主等人在南,倘若再往北两三千里,洪教主是无论如何找不到自己了,又想:“我跟双儿在荒山野岭里等他十年八年,洪教主非死不可,难道他真的还能他妈的寿与天齐?” 当下去皮铺买了两件上好的貂皮袄,和双儿分别穿了,生怕给洪教主追上,貂皮袄外仍罩上粗陋鹿皮衣,用煤灰涂黑了脸,就算追上了,也盼他认不出来。雇了一辆大车,一路向北。在大车之中,跟双儿谈谈说说,偶尔“大功告成”,其乐融融。 第424章 鹿鼎记(174) 坐了二十余日大车,越是往北,越加寒冷,道上冰封雪积,大车已不能通行。两人改乘马匹,到得后来,连马也不能走了,便在密林雪原中徒步而行。好在韦小宝寻宝为名,避难是实,眼见穷山恶水,四野无人,心中越觉平安。双儿记心甚好,依循地图上所绘方位,慢慢向北寻去,遇到猎人参客,便打听地名,与图上所载印证。 地图上有八个四色小圈,便是鹿鼎山的所在,地当两条大江合流之处,这一日算来相距该已不远。两人在一座大松林中正携手而行,突然间东北角上砰的一声大响,却是火器射击之声。韦小宝惊道:“啊哟,不好,洪教主追来了。”忙拉着双儿,躲入树后长草丛中,接着听得十余人呼喝号叫,奔将过来,跟着又有马蹄声音。 韦小宝所怕的只是洪教主追来,将他擒住,抽筋剥皮,这时听声音似与洪教主无关,稍觉放心,从草丛中向外望去,只见十余名通古斯猎人狂呼急奔。忽听得砰砰砰之声不绝,数名猎人摔倒在地,滚了几滚,便即死去,身上渗出鲜血。韦小宝握住双儿的手,心想:“这是外国鬼子的火枪。”马蹄声响,七八骑马冲将过来,马上所乘果然都是黄须碧眼的外国官兵,一个个身材魁梧,神情凶恶,有的拿着火枪,有的提了弯刀乱砍,片刻之间,便将余下的通古斯猎人尽数砍死。外国官兵哈哈大笑,跳下马来,搜检猎人身上的物事,取去了几张貂皮、六七张银狐皮,叽哩咕噜的说了一阵,上马而去。 韦小宝和双儿耳听得马蹄声远去,才慢慢从草丛中出来,看众猎人时,已没一个活口。两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眼睛之中,都看到了恐惧之极的神色。韦小宝低声道:“这些外国鬼子是强盗。”双儿道:“比强盗还凶狠,抢了东西,还杀人。” 韦小宝突然想起一事,说道:“怎么会有外国强盗?难道吴三桂已造反了吗?”他知吴三桂和罗刹国有约,云南一发兵,罗刹国就从北进攻,此刻突然见到许多外国兵,莫非数十日来不闻外事,吴三桂已经动手了?想到吴三桂手下兵马众多,不禁为小玄子担忧,望着地下一具具尸体,只是发愁。 双儿叹道:“这些猎人真可怜,他们家里的父母妻子,这时候正在等他们回去呢。”韦小宝唔了一声,突然道:“我要见小皇帝去。”双儿大为奇怪,问道:“见小皇帝?”韦小宝道:“不错。吴三桂起兵造反,小皇帝定有许多话要跟我商量,就算我想不出什么主意,跟他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咱们这就回北京去。”双儿道:“鹿鼎山不去了?” 韦小宝道:“这次不去了,下次再去。”他虽贪财,但积下的金银财宝说什么也已花不完,想到鹿鼎山与小玄子的龙脉有关,实在不想去真的发掘,只怕一掘之下,就此害了小玄子的性命。他找出八部《四十二章经》中的碎羊皮,将之拼凑成图,查知图上山川的名字,一直十分热心,但真的来到鹿鼎山,忽然害怕起来,只盼找个什么藉口,离得越远越好。若说全是为了顾全对康熙的义气,却也未必,只“鹿鼎山掘宝”这件事实在太大,他身边但有双儿一人,事到临头,不免胆怯,倘若带着数千名骁骑营官兵,说不定已经大叫:“他奶奶的,兵发鹿鼎山去者!” 双儿没什么主意,自然唯命是从。韦小宝道:“咱们回北京,可别跟外国强盗撞上了,还是沿着江边走,瞧有没有船。”当下穿出树林,折向东行。 走到下午,到了一条大江之畔,远远望见有座城寨。韦小宝大喜,心想:“到了城中,雇船也好,乘马也好,有钱就行。”当下快步走去。 行出数里,又见到一条大江,自西北蜿蜒而来,与这条波涛汹涌的大江会合。双儿忽道:“相公,这便是阿穆尔河跟黑龙江了,那……那……那里便是鹿鼎山啊。”说着伸手指着那座城寨。 韦小宝道:“你没记错么?这可巧得很了。”双儿道:“地图上的的确确是这样画的,不过图上只有八个颜色圈儿,却没说有座城寨。”韦小宝道:“鹿鼎山上有座城寨,真是古怪得紧。我看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咱们还是别去。”双儿道:“什么不大靠得住?”韦小宝道:“你瞧,城头上有朵妖云,看来城中有个大大的妖怪。”双儿吓了一跳,忙道:“啊哟!我是最怕妖怪的了,相公,咱们快走。”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数十骑马沿着大江,自南而来。四周都是平原,没处可躲,韦小宝一拉双儿,两人从江岸滚了下去,缩在江边的大石之后,过不多时,便见一队马队疾驰而过,骑在马上的都是外国官兵。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眼望着这队外国兵走进城寨去了,说道:“可不是吗?我说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果然不错。原来这不是妖云,是外国番云。” 双儿道:“咱们好容易找到了鹿鼎山,那知道这座山却让外国强盗占了。” 韦小宝“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叫道:“糟糕,糟糕!”双儿见他脸色大变,忙问:“怎么?”韦小宝道:“外国强盗一定知道了地图中的秘密,否则怎么会找到这里?这批宝藏和龙脉可都不保了。” 双儿从没听他说过宝藏和龙脉之事,但那幅地图砌得如此艰难,也早想到鹿鼎山必定事关重大,见他眉头深皱,劝道:“相公,既然给外国兵先找到了,那也没法子啦。外国强盗有火器,凶恶得紧,咱两个斗他们不过的。”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这可奇怪了,咱们的地图拼成之后,过不了几天就烧了,怎会泄漏了机密?这些外国强盗是不是已掘了宝藏,破了小皇帝的龙脉,非得查个明明白白不可。” 想到适才外国兵在树林中杀人的凶残模样,不由得打个寒噤,沉吟道:“我想去鹿鼎山探查清楚,就是太过危险,得想个法儿才好。好双儿,咱们等到天黑才去,那就不容易给鬼子发觉。” 第三十六回 犵鸟蛮花天万里 朔云边雪路千盘 两人吃了些鹿肉干,便躺在江岸边休息,等到二更时分,悄悄走向城寨。四下里寂静无声,这一晚月色甚好,望见那城寨是用大木材和大石块建成,方圆着实不小,决非一朝一夕之功。韦小宝心想:“这城寨早就建在这里了,并非有人偷看了我的地图,告知了罗刹人,再到这里来建城。”眼见自己和双儿的影子映在地下,不禁栗栗危惧,暗想城头若有罗刹兵守着,几枪打来,韦小宝变成韦死宝了。当下扯了扯双儿,伏低身子,察看动静。只见城寨东南角上有座小木屋,窗子中透出亮光,看来是守兵所住。韦小宝在双儿耳边低声道:“咱们到那边瞧瞧。”两人慢慢向那木屋爬去。 刚到窗外,忽听得屋内传出几下女子的笑声,笑得甚为淫荡。韦小宝和双儿对望一眼,均感奇怪:“怎么有女人?”韦小宝伸眼到窗缝上张望。当地天寒风大,窗缝塞得密密的,什么都瞧不见,屋内却不断传出人声,一男一女,又说又笑,叽哩咕噜的一句也不懂。 韦小宝知道这双罗刹男女在不干好事,心中一动,伸臂将双儿搂在怀里,双儿听到屋内的声音,似懂非懂,隐隐知道不妥,给韦小宝搂住后,生怕给屋内之人发觉,不敢稍动。韦小宝得其所哉,左臂更搂得紧了些,右手轻轻抚摸她脸蛋。双儿身子一软,靠在他怀里。不料地下结满了冰,韦小宝得趣忘形,足下一滑,站立不定,砰的一响,脑袋重重撞上木窗,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屋内声音顿歇,过了一会,一个男子声音叽哩咕噜的喝问。韦小宝和双儿伏在地下,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门闩拔下,木门推开,一人手提灯笼,向门外照看。韦小宝轻跃而起,挺匕首戳入了他胸膛。那人哼也没哼,便即软软的瘫下。 双儿抢先入屋,见房中空空荡荡地不见有人,奇道:“咦,那女人呢?”韦小宝跟着进来,见房中有一张炕,一张木桌,一只木箱,桌上点了一枝熊脂蜡烛,那女人却已不知去向,说道:“快找,别让她去报讯。”眼见房中除大门外,别无出路。他将死人拉了进来,关上大门。见那死人是个外国兵士,下身赤裸,没穿裤子。 韦小宝抬头向梁上望去,不见有何异状,说道:“一定是在这里。”抢到箱边,揭开箱盖,跟着身子向旁一闪,以防那罗刹女人在箱里开枪。过了一会,不见动静。双儿道:“箱子里也没有,这可真奇了。” 韦小宝走近看时,见箱中放满了皮毛,伸手一掏,下面也都是皮毛。忽然间闻到一阵浓香,显是女子的脂粉香气,说道:“这里有点儿靠不住。”抓出皮毛,抛在地下,箱子底下赫然是个大洞,喜道:“在这里了!” 双儿道:“原来这里有地道。”韦小宝道:“赶快得截住那罗刹女子。她一去报信,大队外国强盗拥来,可乖乖不得了。”迅速脱下身上臃肿的皮衣,手持匕首,便从洞中钻了进去。他对外国兵确感害怕,外国女人却不放在心上。 那地道斜而向下,只能爬行,他瘦小灵活,在地道中爬行特别迅捷,爬出十余丈,便听得前面有声。他手足加劲,爬得更快了,前面声音已隔得甚近,左手前探,用力去抓,碰到一条光溜溜的小腿。那女子一声低叫,忙向前逃。 韦小宝大喜,心想:“我如一剑刺死了你,不算英雄好汉。好男不与女斗,中国好男不与罗刹鬼婆斗。外国男鬼见得多了,外国女鬼是什么模样,倒要好好瞧上一瞧。”将匕首插回剑鞘,冲前丈余,两手抓住了那女子小腿。 那女子在地道中不能转身,拚命向前爬行。这女子力气着实不小,韦小宝竟拉她不住,反给她拖得向前移了丈许。韦小宝双足撑开,抵住了地道两边土壁,才不再给她拉前。那女子突然用力一挣,韦小宝手上一滑,竟给她挣脱。那女子迅即爬前,韦小宝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腰,突然头顶空了,原来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所在。那女子两声低笑,转过头来,向他吻去,黑暗中却吻在他鼻子上。 韦小宝只觉满鼻子都是浓香,怀中抱着的那女子全身光溜溜地,竟然一丝不挂,又觉那女子反手过来,抱住了自己,心中一阵迷迷糊糊,听得双儿低声问道:“相公,怎么了?”韦小宝唔唔几声,待要答话,怀中那女子伸嘴吻住了他嘴巴,登时说不出话来。 忽听得头顶有人说道:“我们得知总督来到雅克萨,因此赶来相会。” 这句话钻入耳中,宛似一桶冰水当头淋将下来,说话之人,竟然便是神龙教洪教主。 怎么洪教主会在头顶?自己怀中抱着的这罗刹女子,怎又如此风骚亲热?他生平所逢奇事着实不少,但今晚在这地道中的遭遇,却从所未有,匪夷所思。怀中抱的是温香软玉,心中想的是洪教主要抽筋剥皮。他胆战心惊之下,忙放开怀中女子,便欲转身逃走,那知这女子竟紧紧搂住了他,不肯松手。韦小宝大急,在她耳边低声道:“叽哩咕噜,唏哩花拉,胡里胡涂。”这几句杜撰罗刹话,只盼她听得懂。 那女子轻笑两声,也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料想必是正宗罗刹话,跟着伸手过来,在他腮帮子上重重扭了一把。 便在这时,听得头顶一个男人叽哩咕噜的说了一连串外国话。他声音一停,另一人道:“总督大人说:神龙教教主大驾光临,他欢迎得很。总督大人祝贺洪教主长命百岁,多福多寿,事事如意,盼望跟洪教主做好朋友,同心协力,共图大事。” 韦小宝心道:“这传话的人没学问,把‘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传成了长命百岁,多福多寿,事事如意。” 只听洪教主道:“敝人祝贺罗刹国皇上万寿无疆,祝贺总督大人福寿康宁,指日高升。敝人竭诚竭力,和罗刹国同心协力,共图大事。从此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双方永远不会背盟。”那传话的人说了,罗刹国总督跟着又叽哩咕噜的说之不休。 韦小宝在那女子耳边低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不穿衣服?”那女子低声笑道:“你是谁?为什么,衣服穿?”说着便来解韦小宝的内衣。韦小宝在这当口,那有心情干这风流快活勾当?何况双儿便在身后,更是万万不可。他听过汤若望、南怀仁说中国话,这时听这罗刹女子会说中国话,倒也不奇,忙道:“这里危险得很,咱们快出去。”那女子低声道:“不动,不动!动了,就听见了。”她说的虽是中国话,但语气生硬,听来十分别扭。 韦小宝当下不敢稍动,耳听得洪教主和那罗刹国总督商议,如何吴三桂在云南一起兵,双方就夹攻满清,所定方略,果然和那蒙古人大胡子罕帖摩所说全然一样。说到后来,洪教主又献一计,说道罗刹国若从辽东进攻,路程既远,沿途清兵防守又严,不如从海道在天津登陆,以火器大炮直攻北京,当可比吴三桂先取北京。那总督大喜,连称妙计,说洪教主如此友好,将来一定划出中国几省,立他为王。洪教主没口子的称谢。 韦小宝又惊又怒,心想:“洪教主这家伙也是大汉奸,跟吴三桂没半点分别。他这计策倒毒辣得很,我得去禀告小皇帝,在天津海口多装大炮,罗刹国兵船来攻,就砰嘭、砰嘭,轰他妈的。” 只听洪教主道:“总督大人远道来到中国,我们没什么好东西孝敬,这里是大东珠一百颗、貂皮一百张、人参一百斤,送给总督大人,另外还有礼品,呈给罗刹国皇上。” 韦小宝听到这里,心道:“这老狗居然备了这许多礼物,倒也神通广大。”突觉脸上一热,那女子将脸颊贴了过来,跟着又觉她伸手来自己身上摸索。韦小宝低声道:“你摸我,我也不客气了。”伸手向她赤裸的胸膛摸去。那女子突然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下笑声颇为不轻,洪教主登时听见了,但想总督大人房中藏了个女子,事属寻常,当下诈作没听见,说了几句客套话,说道明天再行详谈,便告辞了出去。 第425章 鹿鼎记(175) 突然之间,韦小宝听得头顶啪的一声,眼前耀眼生光,原来自己和那女子搂抱着缩在一只大木箱中,箱盖刚给人掀开。 那女子嘻嘻娇笑,跳出木箱,取一件衣衫披在身上,对韦小宝笑道:“出来,出来!”韦小宝慢慢从木箱中跨了出来,只见箱旁站着个身材魁梧、手按佩剑的外国军官。那女子笑道:“还有一个!” 双儿本想躲在箱中,韦小宝倘若遇险,便可设法相救,听她这么说,也只得跃出。 韦小宝见那女子一头黄金也似的头发,直披到肩头,一双眼珠碧绿,骨溜溜地转动,皮色雪白,容貌美丽,只鼻子未免太高了点,身材也比他高了半个头。韦小宝从来没见过外国女子,瞧不出她有多大年纪,料想不过二十来岁。她笑吟吟的瞧着韦小宝,说道:“你,小孩子,摸我,坏蛋,嘻嘻!” 那总督沉着脸,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会。那女子也是叽哩咕噜的一套。那总督神态恭敬,鞠了几个躬。那女子又说起话来,跟着手指韦小宝。那总督打开门,又将那中国人传译叫了进来,一男一女不住口的说话。 韦小宝见屋中陈设了不少毛皮,榻上放了好几件金光闪闪的女子衣服,看那女子露出雪白的一半酥胸,两条小腿,肤光晶莹,心想:“刚才把这女人抱在怀里,怎地只这么马马虎虎的摸得几下,就此算了?抓到一副好牌,却忘了吃注。我可给洪教主吓胡涂了。” 忽听那传译说道:“公主跟总督问你,你是什么人?”韦小宝奇道:“她是公主吗?”那传译者道:“这位是罗刹国皇帝的御姊,苏菲亚公主殿下,这位是高里津总督阁下,快跪下行礼。” 韦小宝心想:“公主殿下,那有这般乱七八糟的?”但随即想到,康熙御妹建宁公主的乱七八糟,实不在这位罗刹公主之下,凡皇帝御姊御妹,必定美丽而乱七八糟,那么这公主必是真货了,于是笑嘻嘻的请了个安,说道:“公主殿下,你好,你真美貌之极,好像是天上仙女下凡。我们中国,从来没有你这样的美女。” 苏菲亚会说一些最粗浅的中国话,听了韦小宝的说话,知是称赞自己美丽,登时心花怒放,说道:“小孩子,很好,有赏。”走到桌边,拉开抽屉,取了十几枚金币,放在韦小宝手里。韦小宝道:“多谢。”伸手过来,烛光之下,见到公主五根手指真如玉葱一般,忍不住伸手抓住,放在嘴边一吻。那传译大惊,喝道:“不得无礼!”那知道吻手之礼通行于西洋外国,原是对高贵妇女十分尊敬的表示,韦小宝误打误撞,竟然行得对了。只不过吻手礼吻的是女子手背,他却捉住了苏菲亚公主的手掌,乱吮手指,显得颇为急色。苏菲亚格格娇笑,竟不抽回手掌。 苏菲亚笑问:“小孩子,干什么的?”韦小宝道:“小孩子,打猎的。” 突然门外一人朗声说道:“这小孩是中国皇帝手下的大臣,不可给他瞒过了。”正是洪教主的声音。 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一扯双儿的衣袖,便即向门外冲出。一推开门,只见洪教主双手张开,拦在门口。双儿跳起身来,迎面一拳。洪教主左手格开,右手一指已点在她腰里,双儿嗯的一声,摔倒在地。 韦小宝笑道:“洪教主,你老人家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夫人呢,她也来了吗?” 洪教主不答,左手抓住了他后领,提进房来,说道:“启禀公主殿下、总督大人:这人叫做韦小宝,是中国皇帝最亲信的大臣,是皇帝的侍卫副总管、亲兵都统、钦差大臣,封的是一等子爵。”那传译将这几句话译了。 苏菲亚公主和总督脸上都现出不信的神色。苏菲亚笑道:“小孩子,不是大臣。大臣,假的。” 洪教主道:“敝人有证据。”回头吩咐:“把这小子的衣服取来。”只见陆高轩提了个包袱进来,一打开,赫然是韦小宝原来的衣帽服饰。 韦小宝大为惊奇:“这些衣服怎地都到了他手里?洪教主当真神通广大。” 洪教主吩咐陆高轩:“给他穿上了。”陆高轩答应了,抖开衣服,便给韦小宝穿上。这些衣衫连同黄马褂,都在林中给荆棘扯破了,但穿在身上,显然甚为合身,戴上帽子和花翎,果然是个清廷大官。这些衣帽若不是韦小宝自己的,世上难有这等小号的大官服色。 韦小宝笑嘻嘻的道:“洪教主,你本事不小,我沿路丢衣衫,你就沿路拾。” 洪教主吩咐陆高轩:“搜他身上,看有什么东西。” 韦小宝道:“不用你搜,我拿出来便是。”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银票,数额甚巨。 那总督在辽东已久,识得银票,随手翻了几下,大为惊奇,对公主叽哩咕噜,似乎是说:“这小孩果然很有来历,身边带了这许多银子。” 洪教主道:“这小鬼狡狯得很,搜他的身。”陆高轩将韦小宝身边所有物事尽数搜了出来,其中有一道康熙亲笔所写的密谕,着令:“钦差大人、领内侍卫副大臣、兼骁骑营正黄旗满洲都统、钦赐巴图鲁勇号、赐穿黄马褂、一等子爵韦小宝前赴辽东一带公干,沿途文武百官,听候调遣。”这道谕旨上盖了御宝。 那传译用罗刹话读了出来,苏菲亚公主和高里津总督听了,都啧啧称奇。 洪教主道:“启禀公主:中国皇帝是个小孩子,喜欢用小孩做大官。这个小孩跟中国小皇帝游戏玩耍,会拍马屁,会吹牛皮,小皇帝喜欢他。” 苏菲亚不懂“拍马屁、吹牛皮”是什么意思,问了传译之后,嘻嘻笑道:“我也喜欢人家拍马屁,吹牛皮。”韦小宝登时大喜。洪教主的脸色却十分难看。 苏菲亚又问:“中国小皇帝,几岁?”韦小宝道:“中国大皇帝,十七岁。”苏菲亚笑道:“罗刹大沙皇,是我弟弟,也是小孩,二十岁,不是头老子。”韦小宝一怔:“什么头老子?啊,她说错了,把老头子说成头老子。”便指指她,说道:“罗刹美丽公主,不是头老子,很好。”指指自己,道:“中国大官,不是头老子,很好!”指指洪教主,道:“中国坏蛋,是头老子,不好!不好!” 苏菲亚笑得弯下腰来。那罗刹国总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也大声笑了起来。洪教主却铁青了脸,恨不得举掌便将韦小宝杀了。 苏菲亚问道:“中国小孩子大官,到这里来,什么做?” 韦小宝道:“中国皇帝听说罗刹国大人来到辽东,派我来瞧瞧。皇上知道罗刹国皇帝不是头老子,知道罗刹公主美丽之极,派小人前来送礼,送给公主和总督大人大东珠两百颗,人参两百斤。不料路上遇到这个大强盗,把礼物抢了去……” 韦小宝话没说完,洪教主已怒不可遏,提起右掌,便向韦小宝头顶劈落。韦小宝先前在箱中听到洪教主送了不少珍贵礼物给总督,于是拿来加上一倍,说成是皇帝送的。他口中述说之时,全神贯注瞧着洪教主,一见他提起手掌,当即使开九难所授“神行百变”轻功,溜到了苏菲亚公主身后。只听得豁喇一声大响,一张木椅给洪教主掌力击得倒塌下来。 高里津吃了一惊,拔出短铳,将铳口指住洪教主,喝令不得乱动。 刚才韦小宝那番话说得太长,公主听不懂,命传译传话,听完后向洪教主笑道:“你的礼物,抢他的,自己要一半,不好!” 洪教主急道:“不是。这小子最会胡说,公主千万不可信他的。”他见罗刹总督以短铳指着自己,虽然西洋火器厉害,但以他武功,也自不惧,只是正当图谋大事之际,要与罗刹国结盟联手,不能因一时之忿而得罪了总督,当下慢慢退到门边,并不反抗。 高里津收起了短铳,说了几句。传译道:“总督大人请洪教主不要气恼,他知这小孩子胡说。苏菲亚公主秘密来到东方,中国皇帝决不知道。中国皇帝也不会送礼给罗刹国总督。”洪教主怒气顿息,微笑道:“总督大人英明,见事明白,果然不受这小子蒙骗。” 高里津问起韦小宝的来历。洪教主将他如何杀了大臣鳌拜,如何送御妹到云南去完婚,如何吹牛拍马、作恶多端、以致深得康熙宠幸等情加油添酱的说了,最后说道:“这小子是小皇帝的左右手,咱们杀了这小子,小皇帝一定大大不快活。咱们起兵干事,成功也快得多。”他一面说,传译不停的译成罗刹语。 苏菲亚公主笑吟吟的瞧着韦小宝,大感兴味,似乎洪教主说得韦小宝越十恶不赦,她听来越开心。 高里津沉吟半晌,问道:“中国皇帝很喜欢这小孩?”洪教主道:“不错。否则他小小年纪,怎会做这样的大官?”高里津道:“这小孩不能杀,送信给中国皇帝,叫他拿大批金银珠宝,来换他回去。”苏菲亚大喜,在高里津左颊上轻轻一吻,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那传译不译出来,想来是赞他聪明。韦小宝暗喜:“只要不杀我就好,要小皇帝拿些金银珠宝来赎,那容易得很。”洪教主神色不愉,却也无可奈何。 韦小宝将那叠银票分成了三叠,一叠送给苏菲亚公主,另一叠送给高里津,从第三叠中抽了三张一百两的出来,送给那传译,其余的揣入了自己怀中。 苏菲亚、高里津和那传译都很欢喜。苏菲亚要那传译数过是多少银两,命他设法派人去关内兑换银子。一数竟然共十万两有余,无意间发了笔大财,不由得心花怒放,抱住韦小宝,在他两边面颊上连连亲吻,说道:“银子够多啦,放了这孩子回去罢!” 韦小宝心想此刻放了自己,非给洪教主抽筋剥皮不可,忙道:“这样美丽的公主,我从来没见过,想多看几天。”苏菲亚格格娇笑,说道:“我们,明天,回莫斯科去了。”韦小宝那知莫斯科在什么地方,说道:“美丽公主,去莫斯科,小孩子大官,也去莫斯科。美丽公主,去天上月亮,小孩子大官,也去天上月亮。” 苏菲亚见他说话伶俐,讨人欢喜,点头道:“好,我带你去莫斯科。” 高里津眉头微皱,待要阻止,随即微笑点头,说道:“很好,我们带你去莫斯科。”向洪教主挥了挥手。 洪教主只得告辞,出门时向韦小宝怒目而视。韦小宝向他伸伸舌头,扮个鬼脸,说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洪教主怒极,带了陆高轩等人迳自去了。 罗刹国皇帝称为沙皇,今年二十岁,名叫西奥图三世,苏菲亚是他姊姊。这位西奥图三世生有残疾,行动不便,国家大事,经常在卧榻之上处理裁决。 罗刹风俗与中华礼义之邦大异,男女之防,向来随便。苏菲亚生性放纵,又生得美貌,朝中王公将相颇多是她情人。高里津总督英俊倜傥,很得公主欢心。他奉派来到东方,在尼布楚、雅克萨两地筑城,企图进窥中国的蒙古、辽东等地。雅克萨城所在之处,便是满洲八旗的藏宝地鹿鼎山。此处地当两条大江合流的要冲,满洲人和罗刹人竟不约而同的都选中了。公主天性好动贪玩,听说东方神秘古怪,加之思念情人,竟万里迢迢的从莫斯科追了来。 苏菲亚虽喜欢高里津,却做梦也没想过什么坚贞专一。这日在高里津卧房中发现了一个地道,好奇心起,下去探察。这地道通到雅克萨城外,与哨岗联络,本是总督生怕城中有变,以备逃脱之用。苏菲亚见到那守兵,出言挑逗,便跟他胡天胡帝起来。这时她听韦小宝说要跟去莫斯科,觉得倒也有趣,便带了他和双儿同行。 苏菲亚有一队二百名哥萨克兵护卫,有时乘马,有时坐雪橇,在无边无际的大雪原中日日向西。 如此行得二十余日,离雅克萨城已然极远,洪教主再也不会追来,韦小宝一问去莫斯科竟尚有四个多月,不由得大吃一惊,说道:“那不到了天边吗?再走四个多月,中国小孩变成外国头老子了。”苏菲亚道:“你想回北京去吗?你看厌我了?”韦小宝道:“美丽公主就是看一千年、一万年,也看不厌。不过去得这样远,我害怕起来了。” 苏菲亚这二十几日中跟他说话解闷,多学了许多中国话。韦小宝聪明伶俐,也学了不少罗刹话。两人旅途寂寥,一个本非贞女,一个也不是君子;一个既不会守身如玉,另一个决不肯坐怀不乱,自不免结下些露水姻缘。这时苏菲亚听他说要回北京,不由得有些恋恋不舍,说道:“我不许你走。你送我到莫斯科,陪我一年,然后让你回去。” 韦小宝暗暗叫苦,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知公主性格刚毅,倘若不听她话,硬是要走,她多半会命哥萨克兵杀了自己,当下满脸笑容,连称十分欢喜。 到得傍晚,悄悄去和双儿商量,是否有脱身之机。双儿道:“相公要怎么办,我听你吩咐便是。”韦小宝眼望茫茫雪原,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心知两人倘若逃走,如不带足粮食,就算苏菲亚不派人来追,在这大雪原中也非冻死饿死不可。以前在辽东森林雪原之中,虽然荒僻寒冷,还可打猎寻食,这时却连雀鸟也极少,有时整整行走一日,雪地中见不到一只野兽的足迹,更不用说梅花鹿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伴随苏菲亚西去。 韦小宝初时还记挂小皇帝怎样了,吴三桂有没有造反,阿珂那美貌小妞不知是不是在昆明,洪教主和方怡又不知在那里。在大雪原中又行得一个多月,连这些念头也不想了,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似乎脑子也结成了冰。好在他生性快活,无忧无虑,有时和苏菲亚说些不三不四的罗刹笑话,有时对双儿胡诌些信口开河的故事,却也颇不寂寞。 这一日终于到了莫斯科城外。那时已是四月天时,气候渐暖,冰雪也起始消融。 但见那莫斯科城城墙虽坚厚巨大,却建造得甚为粗糙,远望城中房屋,也颇污秽简陋,别说不能跟北京、扬州这些大城相比,较之中土的中小城市,也远为不及。只几座圆顶尖塔的大教堂倒还宏伟。韦小宝一见之下,登时瞧不起罗刹国:“狗屁罗刹国,什么了不起?拿到我们中国来,这种地方是养牛养猪的。亏这公主一路上还大吹莫斯科的繁华呢。” 第426章 鹿鼎记(176) 离莫斯科数十里时,公主的卫队便已飞马进城禀报。只听得号角声响,城中一队火枪营兵将骑马出来。罗刹人性喜侵占兼并,是以国土广大,自东至西,达数万里之遥,人种复杂。国中精锐的军队一是哥萨克骑兵,东征西战,攻城掠地,压服各族人民;另一是火枪营,火器犀利,是拱卫京师的沙皇亲兵。 火枪手驰到近处,苏菲亚吃了一惊,只见众官兵头上都插了黑色羽毛,火枪上悬了一条条黑布,那是国有大丧的标记,忙纵马上前,高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火枪营营长翻身下马,上前躬身说道:“启禀公主:皇上蒙上帝召唤,已离开了国家人民,上天堂去了。”苏菲亚心中悲痛,流下泪来,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那营长道:“公主倘若早到四天,就可跟皇上诀别了。”苏菲亚虽早知沙皇兄弟身子衰弱,命不长久,但乍闻凶耗,仍不胜伤感,伏在鞍上大哭起来。 韦小宝见公主忽然大哭,一问传译,才知是罗刹国皇帝死了,心头一喜:“罗刹国皇帝仙福不享,国里总要乱一阵子,要派兵去打中国,就没这么容易。” 苏菲亚等一行随着那营长进城,便要进宫。那营长道:“皇太后旨意,请公主到城外猎宫休息。”苏菲亚又惊又怒,喝道:“什么皇太后?那个皇太后管得着我?”那营长左手一挥,火枪手提起火枪,对住了随从公主的卫队,缴下了他们的刀枪,吩咐众卫士下马。 公主怒道:“你们想造反吗?”那营长道:“皇太后怕公主回京之后,不奉新皇谕旨,因此命小将保护公主。”苏菲亚胀红了脸,怒道:“新皇?新皇是谁?”那营长道:“新皇是彼得一世陛下。”苏菲亚仰天大笑,说道:“彼得?彼得是个十岁小孩子,他会做什么沙皇?你说的什么皇太后,就是娜达丽亚了?”那营长道:“正是。” 苏菲亚的父亲阿莱克修斯·米海洛维支沙皇娶过两位皇后。第一位皇后子女甚多,前皇西奥图三世和苏菲亚公主都是她所出,另有个小儿子叫做伊凡。第二位皇后娜达丽亚年轻得多,只生了一个儿子,便是彼得。这位娜达丽亚皇后机巧多智,善使权术,前沙皇去世,她即笼络朝中大臣及火枪营总统领,立自己的儿子彼得为皇,朝中大权便都掌握在她手里。 苏菲亚道:“你领我进宫,我见娜达丽亚评道理去。我弟弟伊凡年纪比彼得大,为什么不立他做沙皇?朝里的大臣怎样了?大家都不讲理么?” 那营长道:“小将只奉皇太后和沙皇的命令,请公主别见怪。”说着拉了苏菲亚坐骑的马缰,折而向东。 苏菲亚怒不可遏,她一生之中,有谁敢对她这样无礼过,提起马鞭,夹头夹脑的向那营长头上抽去。那营长微微一笑,闪身避开,翻身上了马背,带领队伍,拥着公主,连同韦小宝和双儿,一起送入了城外猎宫。火枪营在宫外布防守卫,谁也不许出来。 苏菲亚公主大怒若狂,将寝室中的家具物件砸得稀烂。猎宫的厨子按时送来酒水食物,也都给苏菲亚劈面摔去。 如此过得数日,眼见猎宫外的守御丝毫不见松懈,苏菲亚把营长叫来,问他要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那营长道:“皇太后御旨,请公主在这里休息,等到彼得一世陛下庆祝登基五十周年,就放公主出去,参加庆典。”苏菲亚大怒,说道:“你说什么?彼得庆祝登基五十周年,岂不是要把我在这里关上五十年?”那营长微笑道:“小将今年四十岁了,相信不能再侍候公主五十年。过得十年、十五年,定有更年轻的营长前来接替。” 苏菲亚想到要在这里给关上五十年,登时不寒而栗,强笑道:“你过来,营长,我瞧你可生得挺英俊哪。”想以美色相诱,让这营长拜倒石榴裙下,胡里胡涂的放了自己出去。 那营长深深鞠了一躬,反退后一步,说道:“公主请原谅。皇太后有旨:火枪营的官兵之中,倘若有人碰到了公主的一根手指,立刻就要斩首。杀了营长,副营长升上;杀了副营长,第一小队的小队长升上。大家想升官,监视得紧紧的。”原来皇太后素知苏菲亚美貌风流,若无这项规定,只怕关她不住。 那营长退出后,苏菲亚无计可施,只有伏床痛哭,不住口的大骂皇太后。 韦小宝在猎宫中给关了多日,眼见公主每日里只大发脾气,监守的火枪手也甚粗暴无礼,心想鬼子的地方果然鬼里鬼气,和双儿商量了几次,总觉逃出猎宫当可办到,要回去中土,却难上加难。倘若无人带领,定会在大草原中迷失。别说要乘车骑马走上四五个月方能回到北京,多半只走得四五天,就已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了。两人无计可施,韦小宝只好满口胡柴,博得双儿一笑,聊以遣怀。 这日正在说唐僧带了孙悟空、沙和尚、猪八戒到西天取经。韦小宝道:“我跟你打赌,唐僧到的西天,一定没莫斯科远。所以哪,我比唐僧还厉害。你如不信,跟你赌什么?”双儿毫无赌性,说道:“相公说比唐僧还厉害,就比唐僧厉害好了,我不跟你赌。我可没猪八戒厉害。”说着抿嘴一笑。忽听得那边公主房中,又是一阵摔物、擂床、顿足、哭泣之声。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我去劝劝,老是哭闹,有什么用?”走到公主房中,说道:“公主,你别哭,我说个笑话给你听。”苏菲亚俯伏在床,双足反过来乱踢,哭道:“我不听,我不听。我要沙里扎进地狱去,要沙里扎娜达丽亚进地狱去。” 韦小宝不懂“沙里扎”是什么意思,一问原来是“沙皇的妈妈”,登时大为高兴,说道:“我道沙里扎是什么恶人,原来就是皇太后。我跟你说,中国的沙里扎,叫做老婊子,也是个大大的恶人,后来我想了个法子,将她赶出皇宫去了。皇帝十分开心,就封我做中国大官。”苏菲亚大喜,翻身坐起,问道:“你用什么法子?” 韦小宝心想:“我赶走老婊子,只因她是假太后。你这罗刹老婊子,却是货真价实的沙里扎,我那法子自然不管用。”说道:“我这法子是串通了小皇帝,对付中国沙里扎。” 苏菲亚皱眉道:“彼得很爱他妈妈,不会听我的话去反对沙里扎。除非……除非……”摇摇头,从床上起来,赤了一双脚,在地毡走来走去,咬紧了牙思索。 韦小宝道:“我们中国有过一个女皇帝,叫作武则天。这女皇帝娶了许许多多男皇后、男老婆,快活得很。公主哪,我瞧你跟她倒差不多,不如自己来做女沙皇。” 苏菲亚心中一动,这件事她可从来没想到过,罗刹国从来没女沙皇,她一直认为女子是不能做沙皇的。中国既有女皇帝,罗刹国为什么不能有女沙皇? 她自遭囚在猎宫中之后,惊惧愤怒,脑中所不停盘旋的,只是如何逃出猎宫,就算再到东方雅克萨,去跟高里津总督在一起,也比给皇太后监禁着好得多,这时忽然听到韦小宝说起“女沙皇”,眼前陡然出现了一个新天地。她转过身来,眼中放出光采,双手按住韦小宝肩头,在他左颊上轻轻一吻,微笑道:“我如做了女沙皇,就封你为皇后。”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这可万万使不得。”忙道:“我,中国人,做不得罗刹国男皇后,你封我做大官罢。” 苏菲亚道:“你又做皇后,又做大官。”韦小宝心想:“眼前不知性命是不是能保,却在穷快活,又封我做皇后,又做大官。”苏菲亚道:“你快给我想个法子,怎么让我做女沙皇。” 韦小宝皱起眉头,说到军国大事,他的见识实在平庸之极,和康熙固然天差地远,也远远及不上陈近南、索额图、吴三桂等人,说道:“公主,这种事难得很,我可不会想了。我即刻回去北京,请问我们的小皇帝,让他给出个主意,然后我带一批大本事的人回来,捉住那沙里扎罗刹老婊子,又捉住彼得小沙皇,这就大功告成了。”他说到“大功告成”四字,忍不住搂住苏菲亚,吻了她一下。 苏菲亚“唔”了一声,说道:“不成,不成!你回去北京,再来莫斯科,一年也不够,我,已经死了,上天堂了。”韦小宝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叹了口气,说道:“美丽公主,上天堂,中国小孩子大官,也跟着上天堂了。”苏菲亚轻轻将他一推,说道:“中国小孩,就会说话骗人,哄人欢喜,没用,拍……拍牛屁,吹马皮。” 韦小宝听她把“拍马屁、吹牛皮”说成了相反,不由得哈哈大笑,随即见她脸有鄙夷之色,显是瞧不起自己,暗暗恼怒,寻思:“有什么法子让她做女沙皇?武则天那女皇帝不知是怎么做成的?咱们不妨在罗刹国也来个印板,就可惜离北京太远,没法子问小皇帝或索大哥。”韦小宝的学问,一是来自听说书,二是来自看戏,自从做了大官之后,说书是不大听了,戏却看了不少,但武则天怎生做上女皇帝,这故事偏偏没听过、看过。 他眼望窗外,怔怔的出神,心中闪过许多说书和戏文中的故事:“女皇帝不知道,男皇帝是怎么做成的?朱元璋是打出来的天下,手下有大将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这是评话《大明英烈传》中的故事;又想:“李自成带兵打到北京,我师父的爸爸崇祯皇帝就上吊死了,李自成自己做了皇帝。清兵打走李自成,顺治老皇爷就做上了皇帝。吴三桂想做皇帝,就得起兵造反。看来不论是谁要做皇帝,都得带了兵大战一场,只杀得沙尘滚滚,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一想到打仗,登时便觉害怕。又想:“我们给关在这里,又有什么兵?打什么仗了?但如不打仗,做不做得成皇帝呢?” 他于中国历史的知识有限之极,只知不打仗而做皇帝的,只康熙小皇帝一人,那是老皇爷出家而让位给他的。这法子当然不能学样。再想:看过的戏文之中,有一出〈斩黄袍〉,宋朝皇帝赵匡胤杀了大将郑恩,他妻子起兵为夫报仇。赵匡胤打不过,只好苦苦哀求,脱下黄袍来让她一刀斩为两截,算是皇帝的替身,好让郑夫人出气,皇帝大大出丑。有一出〈鹿台恨〉,纣王无道,姜太公帮周武王起兵,逼得纣王在鹿台上烧死,周武王做了皇帝。(韦小宝自然不知道,那时候还没有皇帝。)曹操这大白脸奸臣是怎么做了皇帝的呢?有一出戏文〈逍遥津〉,曹操带兵逼死了汉什么帝,自己就做了皇帝,他手下大将有个张什么、许什么,都是很厉害的。韦小宝记错了,曹操没做皇帝。)刘备怎么做皇帝的?不知道,一定是关公、张飞、赵云给他打出来的。 总而言之,要做皇帝,非打不行。就算做了皇帝,如打不过人家,皇帝还是会给人家抢去做,就算不抢去,也会出丑倒霉。说书先生说《水浒传》“林教头火并王伦”,晁盖要做强盗头子,串通林冲,杀了梁山泊上原来的大头子王伦。可见就算做强盗头子,也是要打。 苏菲亚见他咬牙切齿,捏紧了拳头,虚打作势,笑问:“你干什么?”韦小宝一怔,从沉思中醒觉过来,说道:“要做皇帝,一定得打。”苏菲亚一呆,问道:“打?跟谁打?”韦小宝道:“自然跟罗刹老婊子打。” 苏菲亚听他说过几次“罗刹老婊子”,不懂“老婊子”三字是什么意思,正要询问,忽然房门推开,那火枪营营长走进房来,一把抓住韦小宝胸口,叽哩咕噜说了一阵子话,将他抓了出去,又在他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 那营长哈哈大笑,第二脚又向他踢去。韦小宝大怒,忽然纵起,一个筋斗翻了过来,已骑在那营长颈中,正是当日洪教主所授的救命三招之一“狄青降龙”。这一招他并未练熟,倘若用以对付武学高手,差得还远,但这罗刹营长怎会中土武功?韦小宝虽毛手毛脚的一翻一跃,竟能得手,双手食指压上他两眼,喝道:“不许动!眼睛,死了!”他不知罗刹话如何说“不许动,否则挖出你眼珠。”只好说:“眼睛,死了!” 那营长悟性倒还真高,居然懂得,大惊之下,当即不动。韦小宝右手拉扯他右耳,叫道:“走!”便如骑马一样,骑着他走回公主房中,叫道:“关门!火枪,拿。” 苏菲亚又惊又喜,忙关上了门,从营长身边抽出短枪,抵住他背心。韦小宝从他肩头跃下,解下他腰带来绑了双足,再解下他裤带,反绑他双手。那营长裤带一去,裤子登时跌落,露出光光的下身。苏菲亚和韦小宝哈哈大笑。那营长胀红了脸,咬牙切齿,愤怒之极。 房门轻轻推开,双儿探头进来,问道:“相公,没事吗?”韦小宝招手叫她进来,又关上了房门。双儿见到那营长狼狈的情状,又是好笑,又是奇怪。 苏菲亚问韦小宝:“捉住营长,有什么用?” 韦小宝捉住这营长,只是出于一时气愤,没想到有什么用,听苏菲亚问及,灵机一动,说道:“叫他带兵造反。”他不会说罗刹话的“造反”,用中国话说了。又道:“叫他杀沙里扎,杀沙皇,你,做女沙皇。” 苏菲亚不懂中国话“造反”是什么意思,但“杀沙里扎,杀沙皇,你,做女沙皇”的话却是懂的,一怔之下,随即大喜,向那营长叽哩咕噜的说了起来。 韦小宝听着两人大说罗刹话,不知所云,只见那营长不住摇头,料想他不肯答允,叫道:“他不听话,杀了。”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在那营长左颊上一刮,嗤的一声响,登时刮下了一大片胡子。苏菲亚笑道:“好锋利的短剑。”那营长吓得面如土色,心想:“这小蛮子原来有把短剑藏在皮靴里,真古怪,当时没搜了出来。” 苏菲亚问他:“到底肯不肯投降?拥我为女沙皇?” 那营长道:“不是我不肯拥戴公主,我部下决计不会听令的。莫斯科共有二十营火枪队,我们只有一营,就算造反,也打不过其余的十九营。” 第427章 鹿鼎记(177) 苏菲亚心想,这话倒也有理,但要对韦小宝解释,一时却也说不明白,只得大打手势,说到二十营火枪队时,十根手指不够用,只好除下鞋子,连十根脚趾也用上了,这才凑足二十营之数。 韦小宝好容易明白了,心想这件事倒好生为难,坐在椅上,苦苦思索:“这营长不肯造反,杀了他也没用。”对苏菲亚道:“营长不肯,叫副营长来造反。”苏菲亚道:“副营长?”韦小宝道:“对,叫副营长来。” 苏菲亚把营长推到门边,用火枪指住他后心,说道:“叫副营长来!你如警告了他,我立刻就开枪。”那营长无奈,只得大声呼喝,叫副营长进来。 过了一会,副营长推门进来。双儿早已躲在门后,副营长一进门,双儿伸指在他背心戳了几下,登时点中了他穴道,动弹不得。双儿喜道:“相公,外国鬼子的穴道倒是一样的,我还怕鬼子的穴道不同。” 韦小宝笑道:“外国鬼子一样有眼睛,有鼻子,有这个那个,自然也有穴道。”从副营长腰间拔出佩刀,对苏菲亚道:“你叫他,杀营长造反,他不肯,叫小队长来杀他。” 苏菲亚心想此计甚妙,对副营长道:“你杀了营长,带领火枪营,做营长,听我命令。你不肯杀营长,我叫小队长来杀了你和营长,由小队长做营长。你杀不杀?” 韦小宝道:“双儿,你解开他上身穴道,腿上的穴道可解不得。”双儿依言解了他上身穴道,将佩刀交在他手里。 苏菲亚又问了一次。那营长破口大骂,连声恐吓。副营长平时和营长素有嫌隙,要他起兵造反,本是不敢,但听营长骂得恶毒,不由得怒气勃发,又想:“我若不杀你,第一小队的小队长想做营长,也必杀你,反而连我也杀了。”当即提起佩刀,嚓的一刀,砍下了那营长的脑袋。 这一刀砍下,苏菲亚、韦小宝、双儿三人齐声叫好。不过苏菲亚叫的是罗刹话“赫拉笑”,韦小宝和双儿叫的自然是中国话了。 苏菲亚拉住了副营长的手,连声称赞他英勇忠义,立即升他为火枪营营长,说道:“你坐下,咱们仔细商量。” 副营长皱起了眉头,指着韦小宝和双儿道:“这两个外国小孩子,使了魔术,我下身动不了。”苏菲亚对韦小宝道:“请你,魔法,去了!” 双儿微微一笑,解开了副营长下身穴道。 苏菲亚吩咐副营长(这时已升为营长):“你去传六个小队的小队长和副小队长进来,我要中国小孩子使魔法,每个人手动脚不动。”又跟韦小宝和双儿说了。 副营长应命而去。过不多时,十二名正副小队长排队站在门外。副营长一个个叫进房来,双儿逐个点了十二人腰间的“志舍穴”和大腿的“环跳穴”。 苏菲亚道:“副营长决心拥我为女沙皇,已升为营长,我们要出兵去杀了沙里扎,你们服不服从?” 十二名正副小队长眼见营长尸横就地,早知大事不妙,听苏菲亚这么说,更是心惊肉跳,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 韦小宝心想:“满清来中国抢江山,鞑子兵搞‘扬州十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老皇爷就此做成了皇帝。他妈的,我叫他们搞‘莫斯科十日’,搞得天下大乱,七晕八素。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若不如此,怎抢得到皇帝做?”对苏菲亚道:“你叫大家进莫斯科城打仗,杀人放火,答允他们做将军大官,有很多很多金子银子,大家抢美女做老婆!” 苏菲亚一想不错,对副营长道:“你去召集全体火枪手,我来跟他们说话。” 六百多名火枪手集合在猎宫广场。副营长派了二十四名火枪手进来,将给点了穴道的十二名正副小队长抬到广场。 苏菲亚站在阶石上,大声说道:“火枪手们,你们都是罗刹国的勇士,为国家立过很大功劳。可是你们的饷银太少了,你们没有美丽的女人,没有钱花,酒也喝不够,住的屋子太小,太不舒服。莫斯科城里有很多有钱人,他们有好大的屋子,有很多仆人,有很多美丽的女人,你们没有。这公平不公平啊?” 众火枪手一听,齐声叫道:“不公平!不公平!” 苏菲亚道:“那些有钱人又肥又蠢,吃得好像一头头肥猪,如果跟你们比武,打得过你们么?这些富翁的枪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的刀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为国家、为沙皇立过功劳么?”她问一句,众火枪手就大声回答:“年特!” 韦小宝只听众人一声“年特”又是一声“年特”,他知道在罗刹话中,这是“不”的意思,他不懂苏菲亚的话,还道公主劝火枪手造反,大家不肯听从,不禁担忧。 苏菲亚又道:“你们都应当做将军,做富翁!你们个个应当升官发财。”众火枪手大声欢呼。有的问道:“苏菲亚公主,你有什么法子让我们升官发财?”苏菲亚道:“你们想不想做将军?”众火枪手叫道:“要做啊。”苏菲亚道:“你们想不想有很多很多钱?”众火枪手道:“当然要啊!”苏菲亚又问:“你们想不想美丽的女人?”众火枪手都轰笑起来,叫道:“要!要!要!” 苏菲亚道:“好!你们大家去莫斯科城里,跟其他十九营的火枪手说,是我苏菲亚公主下的命令,我是女沙皇,全罗刹国都听我的话。我准许你们,每一个火枪手,可以挑一家有钱人家,跟主人肥猪大富翁比武,谁杀得了他,那个富翁的大房子,他的金子银子,他的美丽女人、马车、骏马、衣服、仆人、婢女、美酒,什么都是这个勇敢火枪手的。你们有没有勇气?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敢不敢去杀人、抢钱、抢女人?” 众火枪手齐声大叫:“敢,敢,敢!杀人、抢钱、抢女人,有什么不敢?” 苏菲亚大喜,叫道:“那好得很,我还怕你们是胆小鬼,不敢去干大事!快拿伏特加酒来!喂,你们到地窖里去,把最好的伏特加酒都拿来。” 这沙皇猎宫的地窖之中,藏有数十年的陈酒,名贵之极,原是专供沙皇、皇后、公主、皇子以及王公大臣享用,这些火枪手本来那能尝上一口?苏菲亚这命令一下,众兵士轰然大乐,登时便有数十人奔去取酒。 片刻之间,众兵在广场之上,将一瓶瓶伏特加酒敲去瓶颈,抢了痛饮,欢声大叫:“苏菲亚,女沙皇,乌拉,乌拉,乌拉!苏菲亚,女沙皇,乌拉,乌拉,乌拉!” 罗刹话中,“乌拉”即是“万岁”之意,韦小宝虽然不懂,但见众兵欢呼畅饮,不住大叫“苏菲亚,女沙皇,乌拉”,料想是热诚拥戴。他拉拉苏菲亚的衣袖,说道:“叫他们,十二个小队长,通统杀了,就不会退回来。” 苏菲亚连连点头,朗声叫道:“罗刹国英俊强壮的勇士们,大家听了:我吩咐你们去杀富翁,抢钱、抢女人,可是沙里扎不许,派了这些坏蛋来,要治你们的罪!”说着向十二名正副小队长一指。 当下便有十余名火枪手抽出佩刀,大叫:“杀了坏蛋!”十几把长刀砍将下来,立时将十二名正副小队长砍死。罗刹人本来暴烈粗野,喝了伏特加酒后全身发烧,眼见得十二名小队长血肉横飞,更加不可抑制,大叫:“杀坏蛋去,抢钱、抢女人去!” 苏菲亚道:“你们去向莫斯科城中十九营的火枪手说,大家一起干,那一个营长、副营长、小队长不肯,立刻杀了。那一个贵族、将军、大臣不许,立刻杀了,到酒窖去,开了最好、最陈年的伏特加酒来喝了。把他家里的金子银子、美丽的妻子女儿,通统拿来分了。那些坏蛋的房子,放火烧了。” 众兵大声欢呼,纷纷抽出长刀,背负火枪,牵过坐骑,翻身上马。过了一会,便听得蹄声急促,群向莫斯科城奔去。 苏菲亚对火枪营副营长道:“你也去抢啊,有什么客气?最要紧的,不可跟别的火枪营冲突,大家一起抢。你带人冲进克里姆林宫,把沙里扎和彼得捉了起来。宫里的金银珠宝,美丽宫女,叫大家尽量抢好了,都是我赐给你们的。”那已升为营长的副营长大喜,应命上马而去。 苏菲亚叹了口气,只觉全身无力,坐倒在阶石上,说道:“好累!”韦小宝道:“我扶你进去歇歇。”苏菲亚摇摇头,过了一会,说道:“咱们上碉楼去瞧瞧。” 这猎宫全以粗麻石砌成,碉楼高逾八九丈,原为了望敌情之用。罗刹国立国之前,本是莫斯科的一个大公国,莫斯科大公爵翦平群雄,自立为沙皇。前朝沙皇生怕在出猎之时仇敌乘机偷袭,因此在莫斯科城外造了这座猎宫,以备仓卒遇敌之时守御待援。 苏菲亚带了韦小宝和双儿登上碉楼,向西望去,隐隐见到莫斯科城中灯火点点,黑夜之中,十分宁静。苏菲亚担忧起来,说道:“怎么不打?他们,怕了?”韦小宝不明罗刹兵的性格,不知会不会上阵退缩,只得安慰她道:“不怕,不怕!”苏菲亚又问:“你怎知道叫兵士杀人、抢钱、抢女人,就可以,杀沙里扎,杀彼得?” 韦小宝微笑道:“中国人,向来这样。”他想到了当年在扬州城中,听得老年人所说满清兵攻城的情形。 清兵入关之后,在江浙等地遇到汉人猛烈抵抗,扬州尤其坚守不下。清军将帅就允许士兵破城之后,可以奸淫掳掠,一共十天。这“扬州十日”,委实惨酷无比。韦小宝自幼生长扬州,清兵如何攻城不克,主帅如何允许部卒抢钱抢女人,清兵如何奋勇进攻,这些故事从小听得多了。后来在北京,又听人说起当年李自成的部下如何攻关攻城,如何在北京城里抢钱抢女人,张献忠又如何总是先答允部下,城破之后,大抢三天。看来要造反成功,便须搞得天下大乱,要天下大乱,便须让兵士抢钱抢女人。因此眼见火枪营士兵不敢造反,他自然而然的将“抢钱抢女人”五字真言说了出来。果然罗刹兵和中国兵一般无异,这五字秘诀,应验如神。 等了良久,黑暗中忽见莫斯科城里升起一团火焰。 苏菲亚大喜,叫道:“动手了!”搂住韦小宝又吻又跳。 韦小宝喜道:“他们放火了,这就行啦。杀人放火,定是连在一起干的。” 过不多时,但见莫斯科城中火头四起,东边一股黑烟,西边一片火光。苏菲亚拍手大叫:“大家在杀人放火了。小宝,你真正聪明,想的计策真妙。”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说到杀人放火,造反作乱,我们中国人的本事,比你们罗刹鬼子可大上一百倍了。这些计策有什么稀奇?我们向来就是这样的。” 苏菲亚道:“你叫大家杀了营长,杀了各队小队长,大家只好一直干下去了,再想回头也不行了。小孩子,真聪明;中国大官,了不起。”韦小宝道:“这叫做投名状。”苏菲亚道:“什么,丢命上?”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是,丢了性命,拚命上啊。”心中暗骂罗刹人没学问。 中国人绿林为盗,入伙之时,盗魁必命新兄弟去做件案子,杀一个人。这人犯了杀人大罪之后,从此不会去出首告密。《水浒传》中林冲上梁山泊入伙,王伦叫他去杀人做案,缴一个“投名状”。韦小宝听说书听得多了,熟知这门规矩,心想:“我们中国人的法子,罗刹鬼子一窍不通,看来这些罗刹人虽然凶狠横蛮,倒也不难对付。” 苏菲亚眼见莫斯科城中火头越来越旺,四处蔓延,又担忧起来,不知火枪营官兵乱抢乱杀之后,变成怎生一番光景,问韦小宝:“杀人放火,抢钱抢女人,以后,怎样?” 韦小宝一怔,他只知道要造反,就得纵容士兵杀人放火、抢钱抢女人,至于以后怎么办,可就不懂了,只得说道:“这个?抢够了,不抢了。杀够了,不杀了。” 苏菲亚皱起眉头,心想这可不是办法,一时之间却也无计可施。 三人瞧了一会,回入寝宫,静候消息。 次日一早,那新升的火枪营营长带了一小队人马,来到猎宫向苏菲亚报告:二十营火枪队昨晚遵奉女沙皇之命,烧杀了一夜,各队长、队员金银美女,抢了不计其数,已把沙里扎娜达丽亚杀了。 苏菲亚大喜,跳起身来,叫道:“娜达丽亚杀死了?彼得呢?”营长道:“小彼得已抓了起来,关在克里姆林宫的酒窖里。”苏菲亚大叫:“赫拉笑!赫拉笑!” 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大队人马疾驰而来。苏菲亚脸上变色,惊问:“什么人?”营长道:“莫斯科城里的王公、大臣、将军们,齐来请陛下登位,做罗刹国女沙皇。” 苏菲亚心花怒放,一把搂住韦小宝,在他左右颊上连吻数下,叫道:“中国小孩,好计策!” 耳听得马蹄声在猎宫外停歇,跟着皮靴击地声响,一群人走进宫来。当先一人是大臣波多尼兹亲王。他走到苏菲亚面前,躬身说道:“王公贵族、大臣将军一致议决,请苏菲亚公主回宫主持大局,平服动乱,恢复和平。” 苏菲亚满脸笑容,点头接纳,问道:“叛党首领娜达丽亚,是不是已经杀了?”波多尼兹亲王回禀:“娜达丽亚扰乱国家,杀害忠良,自私擅权,包藏祸心,已经遵奉上帝旨意,正法处决,大快人心。”苏菲亚道:“很好,咱们去克里姆林宫。” 众大臣和火枪营蜂拥着苏菲亚,向莫斯科城而去,顷刻之间,猎宫中冷清清地只剩下韦小宝和双儿两人。 韦小宝心下气愤,骂道:“他妈的,这罗刹公主过桥抽板,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她做了女沙皇,可不要我们啦。”双儿微笑道:“你想女沙皇封你做男皇后,是不是?”韦小宝道:“啊,你取笑我?瞧我不捉住你,我要你做女皇后!”说着向双儿扑去。双儿嗤的一笑,闪身避过。 其时方当初夏,天气和暖。猎宫中繁花如锦,百鸟争鸣,只是罗刹国花卉虫鸟和中土大异,花色丽而不香,鸟声怪而不和,韦小宝乃市井鄙夫,于这等分别毫不理会,和双儿在猎宫中到处游荡,无人前来打扰,倒也自得其乐。 如此过得七八日,苏菲亚忽然派了一小队兵来,接二人进宫。 第428章 鹿鼎记(178) 韦小宝走进苏菲亚的寝宫,只见她头发散乱,伸足狠踢家具,只踢得砰彭大响,正在大发脾气。她见韦小宝到来,登时脸有喜色,叫道:“中国小孩快来,出主意,想法子。” 韦小宝心道:“你如不是遇上了难题,原也不会想到我。这一次可得敲笔竹杠,不能这么容易便帮你想计策了。”问道:“女沙皇陛下,你有什么难题?” 苏菲亚不住摇头,说道:“我女沙皇,不是,他们,不肯,我,女沙皇,做的。” 说了半天,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罗刹国向来规矩,女子不能做沙皇。皇太后娜达丽亚虽然已死,仍有大批将军拥戴小沙皇彼得,坚决不肯废了他。这时城中乱事已经平定,苏菲亚虽得火枪营拥戴,但众大臣已然有备,调了大队哥萨克骑兵驻在莫斯科城外,随时可应召入城。苏菲亚再要号召火枪营作乱,已大为不易。 连日来克里姆林宫中会议,王公大臣分为两派,一派拥戴苏菲亚,一派拥戴彼得,争持不决。拥戴沙皇彼得的,都是手握实权的将军大臣,生怕女沙皇登位,另行任用新人当权;而拥戴苏菲亚的,则是一批不得意的贵族和商人,只盼新主上台,自己有油水好捞。苏菲亚幸得火枪营拥戴,有兵权在手,保皇派还不敢怎样,但保皇派能指挥哥萨克骑兵,实力殊不可侮。两派如果开火,胜败倒也难说。 韦小宝心想:“这种国家大事,我是弄不懂的,有什么屁计策想得出?不如溜之大吉,滚他妈的咸鸭蛋,免得他们两派混战起来,把韦小宝轰成了罗刹鱼子酱。”眼珠子一转,说道:“那容易得很,法子自然有的。不过我有……我要敲竹杠。”他本想说“我有条款”,但罗刹话说不上来,索性说了扬州话“敲竹杠”。 苏菲亚问道:“什么‘敲猪缸’?”韦小宝道:“敲竹杠就是……这个……我的法子,不能够,送给你。你给我东西,很多,很多,我再给你,法子。”苏菲亚大喜,忙道:“很好,很好,敲猪缸,我们大家敲猪缸!你要什么,我都答允。你是不是想做我的男皇后?” 韦小宝一惊:“这可不敢领教。要娶老婆,阿珂可比你好得多了。就是双儿这小丫头,也大大胜过你全身是毛的罗刹女人。”笑道:“做你的男皇后,当然很好,不过这样一来,你可做不成女沙皇了。” 苏菲亚忙问原因。韦小宝道:“因为……这个那个辣块妈妈不开花!”他一时之间想不出理由充份的说辞,便随口讲些扬州土话,什么“乖乖龙的东,猪油炒大葱”,苏菲亚那里懂得?问道:“是不是中国人做男皇后,罗刹人要不高兴?”韦小宝忙道:“是呀!罗刹男人,自己,说自己美貌,做不成男皇后,恨你,打你。”苏菲亚心想不错,罗刹男人确要吃醋,说道:“你不做我男皇后,别的要什么,我都答允。” 韦小宝道:“第一,我要做罗刹大官。”苏菲亚道:“这个容易,我做成了女沙皇后,便封你为伯爵,去管东方的鞑靼人。你黄面孔,低鼻子;鞑靼人,也是黄面孔,低鼻子。他们服你。”韦小宝道:“第二件,你和中国皇帝,不可打仗。你写信,我送去北京,罗刹女沙皇和中国皇帝,做好朋友,亲亲嘴,抱抱。中国兵很厉害,个个会魔法,手指一点,罗刹兵不会动了。打仗,罗刹人死了。我爱你,你死了,我哭了!” 苏菲亚一听之下,登时大为感动。双儿出手点穴,火枪营的副营长和十二名正副小队长立时不会动弹,苏菲亚是亲眼所见。她不知这是中国的上乘武功,甚是难学,即令韦小宝也是不会,还道中国人当真个个会此魔法,心想若和中国皇帝打仗,自是有输无赢,难得这中国小孩对自己一片真情,当即伸臂将他抱住,在他嘴上深深一吻,说道:“中国小孩,我也爱你。很好,罗刹兵打不过中国兵,大家不打,做好朋友。”啧的一声,又吻了他一下,问道:“还有什么敲猪缸?再敲,再敲好啦!”韦小宝想了一想,道:“没有了。” 苏菲亚道:“好,你快教我,怎样做女沙皇。”韦小宝心想这件事可不容易,只得东拉西扯,询问朝廷中的事情,想不出计较,便假装听不懂她话。苏菲亚渐渐觉察他在使奸,脸色便难看起来,说道:“你如骗我,我把你杀了。” 韦小宝大急,忙道:“不骗,不骗!”苏菲亚道:“那么我要做女沙皇,什么法子?”韦小宝道:“这个……这个……”苏菲亚怒道:“什么这个、这个?朝里一派拥护我,一派反对我,两派要打仗。我这派如果输了,那怎么办?” 韦小宝忽然想起,曾听小皇帝说过,满洲太祖皇帝当年立了四大贝勒。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韦小宝当然记不清四个贝勒的名字。)四个贝勒当时都有大权,颇有纷争,后来四贝勒皇太极得大贝勒代善支持,才压倒了对方,接承大位。因此代善一系,颇有权势,康亲王杰书就是代善的后人。 他想到此事,便道:“不要打,慢慢来。你和彼得,都做沙皇。将来,反对你的大臣、将军,一个一个,慢慢杀了。你再杀彼得,再做女沙皇。” 苏菲亚觉得此计倒也甚妙,不过众大臣一直说女子不能做沙皇,可真气人,于是将这情形说了。 韦小宝心想清朝开国之初,顺治皇爷还是个小皇帝,大权都在摄政王多尔衮手中,便道:“你不能做女沙皇,就先做摄政王。”苏菲亚问:“什么是摄政王?”韦小宝道:“摄政王,不是沙皇,但是可以下命令杀人,打人屁股,可以赏钱,升他们的官。沙皇,假的,没力气。摄政王,真的,有力气,能杀人,打人屁股,能给人升官,能赏钱,人人都怕,都听摄政王的话,不听沙皇的话。” 苏菲亚大喜,大叫:“赫拉笑!赫拉笑!” 拥戴苏菲亚的王公将军人数较少,苏菲亚将其中为首的召进宫来,将韦小宝所献的计策和众人商议。苏菲亚掌握了莫斯科的兵权,但不能登基为女沙皇,主因在于无此先例。众大臣听到设立“摄政王”的计谋,都觉极妙,只须大权在手,做不做沙皇也没多大分别。众人商酌良久,又想了一条法子出来,立苏菲亚的同胞弟弟伊凡为大沙皇,让彼得仍做沙皇,乃是小沙皇。大小沙皇并立,免得拥彼得一派的人反对。苏菲亚公主则是“摄政女王”,处理一切朝政。 众人计议已定,苏菲亚立即聚集火枪营,再召集全体王公大臣,将这新法子宣示出来。她又向众大臣担保,决不任意罢免各人的职司,凡拥护这办法的,一律升赏。众王公大臣见自己权位利益并无所损,又不坏了前朝规矩,当下均无异议。 “拥苏派”中有人首先引导,向苏菲亚女摄政王躬身行礼,余人尽皆跟随。 苏菲亚大喜,命人去请弟弟伊凡到来,又将小沙皇彼得从酒窖中放了出来,两人并为大小沙皇。她自己坐在两个弟弟的下首,百官奏事,升赏黜陟,都由摄政女王裁决。其时伊凡十六岁,彼得十岁,年幼识浅,一切全听姊姊的主张。 苏菲亚大权在握,心想此事那中国小孩大官厥功甚伟,若不是他接连想了几个巧妙主意出来,自己此刻还是给关在猎宫之中,再过得几个月,皇太后娜达丽亚多半会逼迫自己做修女,在修女院中幽闭一世。想到这悲惨命运,温暖的夏天立时变成严冬,当下把韦小宝传来,大大称赞。 韦小宝心想我那些法子,在中国人看来半点也不希奇,我在中国是个臭皮匠,到了罗刹国却变成了诸葛亮,真正好笑。他正想吹几句牛皮,忽然一想不妙,这个罗刹公主倘若从此要我做“罗刹诸葛亮”,把我留在身边,从此不放我回去,那可乖乖不得了,便道:“摄政女王娘娘,你做了摄政王,将来再做女沙皇,那就容易得很了。只须遵守一件事,人人就都服你。” 苏菲亚问道:“什么事?快快说给我听。” 韦小宝道:“一言既出,三头马车难追。”原来罗刹人的马车以三匹马拖拉,不同中国人之四马拖拉,因此中国的“驷马难追”,在罗刹国成了“三头马车难追”。 苏菲亚不懂,问道:“什么三头马车难追?”韦小宝道:“说过了的话,一定要算数。我们中国皇帝说的话,叫做皇帝的金口,那是决计反悔不得的。”苏菲亚恍然大悟,笑道:“我答允过你的事,你怕我反悔,是不是?亲爱的中国小孩,罗刹摄政女王的说话是宝石口,比你们中国皇帝的金口还要贵重。一言既出,两辆三头马车难追!” 当下她以大小沙皇之名颁下谕旨,封韦小宝为管领东方鞑靼地方的伯爵,又命大臣写了一通国书,致送中国皇帝,由韦小宝送去,再派一名俄国使臣,带领两队哥萨克骑兵护送,金银财物,赏赐了不少。韦小宝贿赂她的那十几万两银票,也都拣出来还他。此外并有许多送给中国皇帝的礼物,均是貂皮、宝石等罗刹国的贵重特产。 这时苏菲亚已选了好几名罗刹国俊男相陪,再也不来同韦小宝亲热。但韦小宝辞别那一天,苏菲亚想起这几个月来的恩情,又感激他建策首义的大功,甚为恋恋不舍。 据俄罗斯正史所载,火枪手作乱,是在五月十五至十七的三日之中。五月廿九日,火枪营在苏菲亚指使之下,上书请伊凡和彼得并为沙皇,请苏菲亚公主摄政,裁决军国重事。乱事大定,已在六月中旬。 其时天气和暖,韦小宝跨下骏马,于两队哥萨克骑兵拥卫之下,在西伯利亚大草原上向东疾驰,和风拂面,蹄声盈耳,左顾俏丫头双儿雪肤樱唇,右盼罗刹国使臣碧眼黄须,貂皮财物,满载相随,当真意气风发之至,心想:“这次死里逃生,不但保了小命,还帮罗刹公主立了一场大功,全靠老子平日听的书多,看的戏多。” 中国立国数千年,枭雄争夺帝皇权位、造反斫杀,经验之丰,举世无与伦比。韦小宝所知者只民间流传的一些皮毛,却已足以扬威异域,居然助人谋朝篡位,安邦定国。其实此事说来亦不希奇,满清开国将帅粗鄙无学,行军打仗的种种谋略,主要从一部《三国演义》小说中得来。当年清太宗使反间计,骗得崇祯皇帝自毁长城,杀了大将袁崇焕,就是抄袭《三国演义》中周瑜使计、令曹操斩了自己水军都督的故事。实则周瑜骗得曹操杀水军都督,历史上并无其事,乃出于小说家杜撰,不料小说家言,后来竟尔成为史实,关涉到中国数百年气运,世事之奇,更胜于小说了。满人入关后开疆拓土,使中国版图几为明朝之三倍,远胜于汉唐全盛之时,余荫直至今日,小说、戏剧、说书之功,亦殊不可没。 (按:俄罗斯火枪手作乱,伊凡、彼得大小沙皇并立,苏菲亚为摄政女王等事,确为史实。但韦小宝其人参与此事,则俄人以此事不雅,有辱国体,史书中并无记载。中国史官以未曾目睹,且蛮方异域之怪事,耳食传闻,不宜录之于中华正史,若非小说《鹿鼎记》补记,此事当致湮没。) 第三十七回 辕门谁上平蛮策 朝议先颁谕蜀文 韦小宝带同罗刹国使臣,不一日来到北京。康亲王、索额图等王公大臣见他归来,无不又惊又喜。那日他率领水师出海,从此不知所踪,朝廷数次派人去查,都说大海茫茫,不见踪迹,竟无一艘兵船、一名士兵回来。康熙只道他这一队人在大洋中遭遇飓风,已然全军覆没,每当念及,常自郁郁。消息报进宫中,康熙立时传见。 韦小宝见康熙满脸笑容,叩拜之后,略述别来经过。康熙这次派他出海,主旨是剿灭神龙教、擒拿假太后,现下听说神龙岛已经攻破,假太后虽未擒到,却和罗刹国结成了朋友。康熙自从盘问了蒙古派赴昆明的使臣罕帖摩后,得悉吴三桂勾结罗刹国、蒙古、西藏三处强援,深以为忧,至于尚耿二藩及台湾郑氏反较次要。他见韦小宝无恙归来,已然欢喜得紧,得悉有罗刹国使臣到来修好,更加心中大悦,忙细问详情。 韦小宝从头至尾的说了,说到如何教唆苏菲亚怂恿火枪营作乱、如何教她立两个小沙皇而自为摄政王时,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你学了我大清的乖,却去教会了罗刹女鬼。” 次日康熙上朝,传见罗刹使臣。朝中懂得罗刹话的,只韦小宝一人。其实罗刹话十分难学,他在短短时日之中,所学会的殊属有限,罗刹使臣的一番颂词,十句中倒有九句半不明白,他欺众人不懂,当即编造一番,竟将当日陆高轩所作的碑文背了出来,什么“千载之下,爰有大清”,什么“威灵下济,丕赫威能”说了几句。他一面说,一面偷瞧康熙脸色,但见他笑咪咪的,料知这篇碑文倒也用得上,便朗声念道:“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辅佐,吐故纳新。万瑞百祥,罔不丰登。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须臾,天现……”一背到“天现”两字,当即住口,心想再背下去可要露出狐狸尾巴来了,说道:“罗刹国两位沙皇,摄政女王,敬问中国大皇帝万岁爷圣躬安康。” 这些句子,本是陆高轩作来颂扬洪教主的,此时韦小宝念将出来,虽然微感不伦不类,但“万瑞百祥,罔不丰登”、“普世崇敬”、“文武仁圣”等语,却也是善祷善颂。众大臣听得都不住点头。 康熙知韦小宝肚中全无货色,这些文辞古雅的句子,决不能随口译出,必是预先请了枪手做好,然后在殿上背诵出来,却万万想不到竟是称颂邪教教主的文辞,给他移花接木、顺手牵羊的用上了。 那罗刹使臣随即献上礼物。罗刹国比辽东气候更冷,所产玄狐水貂之属,毛皮比之辽东的更为华美丰厚。满洲大臣大都出于辽东,都是识货之人,一见之下,无不称赏。康熙当即吩咐韦小宝妥为接待使臣,回赐中华礼品。 第429章 鹿鼎记(179) 退朝之后,康熙召了汤若望和南怀仁二人来,命他们去见罗刹使臣。南怀仁是比利时国人,言语和法兰西相同,其时罗刹国通行法语,那罗刹使臣会说法兰西话,两人言语相通。南怀仁称颂康熙英明仁惠,古往今来帝王少有其比,说得那使臣大为折服。 次日,康熙命汤若望、南怀仁二人在南苑操炮,由韦小宝陪了罗刹使臣观操。那使臣见炮火犀利,射击准确,暗暗钦服,请南怀仁转告皇帝,罗刹国摄政女王决意和中国修好,永为兄弟之邦。 罗刹使臣辞别归国后,康熙心想韦小宝这次出征,一举翦除了吴三桂两个强援罗刹国及神龙教,功劳着实不小,降旨升他为三等忠勇伯。王公大臣自有一番庆贺。 韦小宝想起施琅、黄总兵等人,何以竟无一人还报,想必是因主帅在海上失踪,他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红人,皇上震怒,必定会以“失误军机、临阵退缩、陷主帅于死地”等等罪名相加,大家生怕杀头,就此流落在通吃岛附近海岛,再也不敢回来了。满洲兴兵之初,军法极严,接战时如一队之长阵亡而部众退却奔逃,往往全队处死,至康雍年间,当年遗法犹存,是以旗兵精甚,所向无敌。韦小宝于是派了两名使者,指点了通吃岛和神龙岛的途径,去召施琅等人回京。 这日康熙召韦小宝到上书房,指着桌上三通奏章,说道:“小桂子,这三道奏章,是分从三个地方来的,你倒猜猜,是谁的奏章?”韦小宝伸长了头颈,向三道奏章看了几眼,全无头绪可寻,说道:“皇上得给一点儿因头,奴才这才好猜。” 康熙微微一笑,提起右掌虚劈,连做了三下杀头的姿势。韦小宝笑道:“啊,是了,是大……大奸臣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三个家伙的奏章。”康熙笑道:“你聪明得很。你再猜猜,这三道奏章中说的是什么?”韦小宝搔头道:“这个可难猜得很了。三道奏章是一齐来的么?”康熙道:“有先有后,日子相差也不很远。”韦小宝道:“三个大奸臣都不怀好意,想的是一般心思。奴才猜想他们说的话都差不多。” 康熙伸掌在桌上轻轻一拍,说道:“正是。第一道奏章是尚可喜这老家伙呈上的,他说他年纪大了,想归老辽东,留他儿子尚之信镇守广东。我就批示说,尚可喜要回辽东,也不必留儿子在广东了。吴三桂和耿精忠听到了消息,便先后上了奏章。”拿起一道奏章,说道:“这是吴三桂这老小子的,他说:‘念臣世受天恩,捐糜难报,惟期尽瘁藩篱,安敢遽请息肩?今闻平南王尚可喜有陈情之疏,已蒙恩览,准撤全藩。仰持鸿慈,冒干天听,请撤安插。’哼,他是试我来着,瞧我敢不敢撤他的藩?他不是独个儿干,而是联络了尚可喜、耿精忠,三个一起来吓唬我!” 康熙又拿起另一道奏章,道:“这是耿精忠的,他说:‘臣袭爵二载,心恋帝阙,只以海氛叵测,未敢遽议罢兵。近见平南王尚可喜乞归一疏,已奉前旨。伏念臣部下官兵,南征二十余载,仰恳皇仁,撤回安插。’一个在云南,一个在福建,相隔万里,为什么两道摺子上所说的话都差不多?一面说不能罢兵,一面又说恳求撤回。这几个家伙,还把我放在眼里吗?”说着气忿忿的将奏章往桌上一掷。 韦小宝道:“是啊,这三道奏章大逆不道之至,其实就是造反的战书。皇上,咱们这就发兵,把三个反贼都捉到京师里来,满门……哼,全家男的杀了,女的赏给功臣为奴。”他本想说“满门抄斩”,忽然想起阿珂和陈圆圆,于是中途改口。 康熙道:“咱们如先发兵,倒给天下百姓说我杀戮功臣,说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不如先行撤藩,瞧瞧三人的动静。倘若他们遵旨撤藩,恭顺天命,那就罢了;否则的话,再发兵讨伐,这就师出有名。” 韦小宝道:“皇上料事如神,奴才拜服之至。好比唱戏,皇上问道:‘下面跪的是谁啊?’吴三桂道:‘臣吴三桂见驾。’皇上喝道:‘好大胆的吴三桂,你怎不抬起头来?’吴三桂道:‘臣有罪不敢抬头。’皇上喝道:‘你犯了何罪?’吴三桂道:‘奴才不肯撤藩,想要造反。’皇上喝道:‘呔,大胆的东西!韦小宝!’我就一个箭步,上前跪倒,应道:‘小将在!’皇上叫道:‘令箭在此!派你带领十万大兵,讨伐反贼吴三桂去者!’奴才接过令箭,叫声:‘得令!’飞起一腿,往吴三桂屁股上踢去,登时将他踢得屁滚尿流,呜呼哀哉!” 康熙哈哈大笑,问道:“你想带兵去打吴三桂?” 韦小宝见他眼光中有嘲弄之色,知道小皇帝是跟自己开玩笑,说道:“奴才年纪这么点儿,又没什么本事,怎能统带大军?最好皇上亲自做大元帅,我给你做先锋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浩浩荡荡,杀奔云南去者。” 康熙给他说得心中跃跃欲动,觉得御驾亲征吴三桂,这件事倒好玩得紧,说道:“待我仔细想想。” 次日清晨,康熙召集众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议军国大事。韦小宝虽连升了数级,但在朝廷中还是官小职微,本无资格上太和殿参与议政。康熙下了特旨,说他曾奉使云南,知悉吴藩内情,钦命陪驾议政。小皇帝居中坐于龙椅,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大学士、尚书等大臣分班站立,韦小宝站在诸人之末。 康熙将尚可喜、吴三桂、耿精忠三道奏章,交给中和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巴泰,说道:“三藩上奏,恳求撤藩,该当如何,大家分别奏来。” 诸王公大臣传阅奏章后,康亲王杰书说道:“回皇上:依奴才愚见,三藩恳求撤藩,均非出于本心,似乎是在试探朝廷。”康熙道:“何以见得?你且说来。”杰书道:“三道奏章之中,都说当地军务繁重,不敢擅离。既说军务繁忙,却又求撤藩,显见是自相矛盾。”康熙点了点头。 保和殿大学士卫周祚白发白须,年纪甚老,说道:“以臣愚见,朝廷该当温旨慰勉,说三藩功勋卓著,皇上甚为倚重,须当用心办事,为王室屏藩。撤藩之事,应毋庸议。”康熙道:“照你看,三藩不撤的为是?”卫周祚道:“圣上明鉴:老子言道:‘佳兵不祥’,就算是好兵,也是不祥的。又有人考据,那‘佳’字乃‘惟’字之误,‘惟兵不祥’,那更加说得明白了。老子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韦小宝暗暗纳罕:“这老家伙好大的胆子,在皇上跟前,居然老子长、老子短的。皇上却也不生气。”他可不知这老子是古时的圣人李耳,却不是市井之徒的自称。 康熙点了点头,说道:“兵凶战危,古有明训。一有征伐之事,不免生灵涂炭。你们说朕如下温旨慰勉,不许撤藩,这事就可了结么?” 文华殿大学士对喀纳道:“皇上明鉴:吴三桂自镇守云南以来,地方安宁,蛮夷不扰,本朝南方迄无边患,倘若将他迁往辽东,云贵一带或恐有他患。朝廷如不许撤藩,吴三桂感激图报,耿尚二藩以及广西孔军,也必仰戴天恩,从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康熙道:“你深恐撤藩之后,西南少了重镇,说不定会有边患?”对喀纳道:“是。吴三桂兵甲精良,素具威望,蛮夷慑服。一加调动,是福是祸,难以逆料。以臣愚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户部尚书米思翰道:“自古圣王治国,推重黄老之术。西汉天下大治,便因萧规曹随,为政在求清净无为。皇上圣明,德迈三皇,汉唐盛世也少有其比。皇上冲年接位,秉政以来,与民休息,协和四夷,天下俱感恩德。以臣浅见,三藩的事,只是依老规矩办理,不必另有更张,自必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圣天子垂拱而治,也不必多操什么心。” 康熙问大学士杜立德:“你以为如何?” 杜立德道:“三藩之设,本为酬功。今三藩并无大过,倘若骤然撤去,恐有无知之徒,议论朝廷未能优容先朝功臣,或有碍圣朝政声。” 众王公大臣说来说去,都是主张不可撤藩。 韦小宝听了众人的言语,话中大掉书袋,虽然不大懂,也知均是主张不撤藩,心中焦急起来,忙向索额图使个眼色,微微摇头,要他出言反对众人的主张。 索额图见他摇头,误会其意,以为是叫自己也反对撤藩,心想他明白皇上真正心意,又见康熙对众人的议论不置可否,料想小皇帝必定不敢跟吴三桂打仗,说道:“吴、尚、耿三人都善于用兵,倘若朝廷撤藩,三藩竟然抗命,云南、贵州、广东、福建、广西五省同时发兵,说不定还有其他反叛出兵响应,倒也不易应付。照奴才看来,吴三桂和尚可喜年纪都老得很了,已不久人世,不妨等上几年,让二人寿终正寝。三藩身经百战的老兵宿将也死上一大批,到那时候再来撤藩,就有把握得多了。”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是老成持重的打算。”索额图还道是皇上夸奖,忙磕头谢恩,道:“奴才为国家计议大事,不敢不尽忠竭虑,以策万全。” 康熙问大学士图海道:“你文武全才,深通三韬六略,善于用兵,以为此事如何。”图海道:“奴才才智平庸,全蒙皇上加恩提拔。皇上明见万里,朝廷兵马精良,三藩若有不轨之心,谅来也不成大事。只是若将三藩所部数十万人一齐开赴辽东,却也颇有可虑之处。”康熙问道:“什么事可虑?”图海道:“辽东是我大清根本之地,列祖列宗的陵寝所在,三藩倘若真有不臣之意,数十万人在辽东作起乱来,倒也不易处置。” 康熙点了点头。图海又道:“三藩的军队撤离原地,朝廷须另调兵马,前赴云南、广东、福建驻防。数十万大军北上,又有数十万大军南下,一来一往,耗费不小,也势必滋扰地方。三藩驻军和当地百姓相处颇为融洽,不闻有何冲突。广东和福建的言语十分古怪奇特,调了新军过去,大家言语不通,习俗不同,仓卒之间,说不定会激起民变,有伤皇上爱民如子的圣意。” 韦小宝越听越急,他知小皇帝决意撤藩,王公大臣却个个胆小怕事,自己官小职卑,年纪又小,在朝廷之上又不能胡说八道,这可为难得紧了。 康熙问兵部尚书明珠:“明珠,此事是兵部该管,你以为如何?” 明珠道:“圣上天纵聪明,高瞻远瞩,见事比臣子们高上百倍。奴才想来想去,撤藩有撤的好处,不撤也有不撤的好处,心中好生委决不下,接连几天睡不着觉。后来忽然想到一件事,登时放心,昨晚就睡得着了。原来奴才心想,皇上思虑周详,算无遗策,满朝奴才们所想到的事情,早已一一都在皇上的料中。奴才们想到的计策,再高也高不过皇上的指点。奴才只须听皇上的吩咐办事,皇上怎么说,奴才们就死心塌地、勇往直前的去办,最后定然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韦小宝一听,佩服之极,暗想:“满朝文武,做官的本事谁也及不上这家伙。此人马屁功夫十分到家,老子得拜他为师才是。这家伙日后飞黄腾达,功名富贵不可限量。”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叫你想主意,可不是来听你说歌功颂德的言语。” 明珠磕头道:“圣上明鉴:奴才这不是歌功颂德,的的确确是实情。自从兵部得知三藩有不稳的讯息,奴才日夜耽心,思索如何应付,万一要用兵,又如何调兵遣将,方有必胜之道,总是要让主子不操半点心才是。可是想来想去,实在主子太圣明,而奴才们太脓包,我们苦思焦虑而得的方策,万不及皇上随随便便的出个主意。圣天子是天上紫微星下凡,自不是奴才这种凡夫俗子能及得上。因此奴才心想,只要皇上吩咐下来,就必定是好的。就算奴才们一时不明白,只要用心干去,到后来终于会恍然大悟的。” 众大臣听了,心中都暗暗骂他无耻,当众谄谀,无所不用其极,但也只得随声附和。 康熙道:“韦小宝,你到过云南,你倒说说看,这件事该当如何?” 韦小宝道:“皇上明鉴:奴才对国家大事是不懂的,只不过吴三桂对奴才说过一句话,他说:‘韦都统,以后有什么变故,你不用发愁,你的都统职位,只有上升,不会下降。’奴才就不懂了,问他:‘以后有什么变故啊?’吴三桂笑道:‘时候到了,你自然知道。’皇上,吴三桂是想造反。这件事千真万确,这会儿只怕龙袍也已做好了。他把自己比作是猛虎,却把皇上比作是黄莺。” 康熙眉头微蹙,问道:“什么猛虎、黄莺的?”韦小宝磕了几个头,说道:“吴三桂这厮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奴才说什么也不敢转述。”康熙道:“你说好了,又不是你自己说的。”韦小宝道:“是。吴三桂有三件宝贝,他说这三件宝贝虽好,可惜有点儿美中不足。第一件宝贝,是一块鸽蛋那么大的红宝石,当真鸡血一般红,他镶在帽上,说道:‘宝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康熙哼了一声。 众大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宝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这句话言下之意,显是头上想戴顶皇冠了。 韦小宝道:“他第二件宝贝,是一张白底黑纹的白老虎皮。奴才曾在宫里服侍皇上,可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白老虎皮。吴三桂说,这种白老虎几百年难得见一次,当年宋太祖赵匡胤打到过,朱元璋打到过,曹操和刘备也都打到过的。他把白老虎皮垫在椅上,说道:‘白老虎皮难得,可惜椅子太也寻常。’”康熙又点点头,心中暗暗好笑,知道韦小宝信口开河诬陷吴三桂;又知他毫无学问,以为曹操也做过皇帝。 韦小宝道:“这第三件宝贝,是一块大理石屏风,天然生成的风景,图画中有只小黄莺儿站在树上,树底下有一头大老虎。吴三桂言道:‘屏风倒也珍贵,就可惜猛虎是在树下,小黄莺儿却站在高枝之上。’” 第430章 鹿鼎记(180) 康熙道:“他这三句话都不过是比喻,未必是有心造反。”韦小宝道:“皇上宽宏大量,爱惜奴才。吴三桂倘若有三分良心,知道感恩图报,那就好了。只可惜他就会向朝中的王公大臣送礼,这位黄金一千两,那位白银两万两,出手阔绰得不得了。那三件宝贝,却又不向皇上进贡。”康熙笑道:“我可不贪图他什么东西。” 韦小宝道:“是啊,吴三桂老是向朝廷要饷银,请犒赏,银子拿到手,倒有一大半留在北京,送给了文武百官。奴才对他说:‘王爷,你送金子银子给当朝那些大官,出手实在太阔气了,我都代你肉痛。’吴三桂笑道:‘小兄弟,这些金子银子,也不过暂且寄在他们家里,让他们个个帮我说好话,过得几年,他们会乖乖的加上利钱,连本带利的还我。’奴才这可不明白了,问道:‘王爷,财物到了人家手里,怎样还会还你?这是你心甘情愿送给他们的,又不是人家向你借的,怎么还会有利钱?’吴三桂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拿了一只锦缎袋子给我,说着:‘小兄弟,这是小王送给你的一点小意思,盼你在皇上跟前,多给我说几句好话。皇上若要撤藩,你务必要说,这藩是千万撤不得的。哈哈,你放心好了,这些东西,我将来不会向你讨还。’” 韦小宝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一只锦缎袋子,提在手中,高高举起,人人见到袋上绣着“平西王府”四个红字。他俯下身来,打开袋口,倒了转来,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珍珠、宝石、翡翠、美玉,数十件珍宝散在殿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花。这些珠宝有些固是吴三桂所赠,有些却是韦小宝从别处纳来的贿赂,一时之间,旁人又怎能分辨? 康熙微笑道:“你到云南走这一遭,倒是大有所获。”韦小宝道:“这些珍珠宝贝,奴才是不敢要的,请皇上赏了别人罢。”康熙笑嘻嘻的道:“是吴三桂送你的,我怎能拿来赏给别人?”韦小宝道:“吴三桂送给奴才,要我在皇上面前撒谎,帮他说好话,说万万不能撤藩。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不能贪图一些金银财宝,把反贼说成是忠臣。但这么一来,收了吴三桂的东西,有点儿对他不起。反正普天下的金银财宝,都是皇上的物事。皇上赏给谁,是皇上的恩德,用不着吴三桂拿来做好人,收买人心。” 康熙哈哈一笑,说道:“你倒对朕挺忠心,那么这些珍珠宝贝,算是我重行赏给你的好了。”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只西洋弹簧金表来,说道:“另外赏你一件西洋宝贝。” 韦小宝忙跪下磕头,走上几步,双手将金表接过。 他君臣二人这么一番做作,众大臣均是善观气色之人,那里还不明白康熙的心意?众大臣都收受过吴三桂的贿赂,最近这一批还是韦小宝转交的,心想自己倘若再不识相,韦小宝把“滇敬”多少当朝抖了出来,皇上一震怒,以“交通外藩,图谋不轨”的罪名论处,不杀头也得充军。韦小宝诬陷吴三桂的言语,甚是幼稚可笑,吴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也决不会在皇上派去的钦差面前透露;又说什么送了朝中大臣的金银,将来要连本带利收回,暗示日后造反成功,做了皇帝,要向各大臣讨还金银。这明明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想法,吴三桂这等老谋深算之人,岂会斤斤计较于送了多少金银?但明知韦小宝的言语不堪一驳,他有皇上撑腰,又有谁敢自讨苦吃,出口辩驳? 明珠脑筋最快,立即说道:“韦都统少年英才,见事明白,对皇上赤胆忠心,深入吴三桂的虎穴,探到了事实真相,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若不是皇上洞烛机先,派遣韦都统亲去探察,我们在京里办事的,又怎知道吴三桂这老家伙深蒙国恩,竟会心存反侧?”他这几句话既捧了康熙和韦小宝,又为自己和满朝同僚轻轻开脱,跟着再坐实了吴三桂的罪名。太和殿上,人人均觉这几句话甚为中听,诸大臣本来惴惴不安,这时不由得都松了一口气。 康亲王和索额图原跟韦小宝交好,这时自然会意,当即落井下石,大说吴三桂的不是。众大臣你一句、我一句,都说该当撤藩,有的还痛责自己胡涂,幸蒙皇上开导指点,这才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有的更贡献方略,说道如何撤藩,如何将吴三桂锁拿来京,如何去抄他的家。吴三桂富可敌国,一说到抄他家,人人均觉是个大大的优差,但转念一想,又觉这件事可不好办,吴三桂一翻脸,你还没抄到他家,他先砍了你脑袋。 康熙待众人都说过了,说道:“吴三桂虽有不轨之心,但反状未露,今日此间的说话,谁也不许漏了一句出去。须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众大臣齐颂扬皇恩浩荡,宽仁慈厚。康熙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说道:“这一道上谕,你们瞧瞧有什么不妥的。” 巴泰躬身接过,双手捧定,大声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赖师武臣力;及海宇宁谧,振旅班师,休息士卒,俾封疆重臣,优游颐养,赏延奕世,宠固河山,甚盛典也!” 他念到这里,顿了一顿。众大臣一齐发出嗡嗡、啧啧之声,赞扬皇上的御制宏文。 巴泰轻轻咳嗽一声,把脑袋转了两个圈子,便如是欣赏韩柳欧苏的绝妙文章一般,然后拉长调子,又念了起来: “王夙笃忠贞,克摅猷略,宣劳戮力,镇守岩疆,释朕南顾之忧,厥功懋焉!” 他念到这里,顿了一顿,轻轻叹道:“真是好文章!”索额图道:“皇上天恩,吴三桂只要稍有人性,拜读了这道上谕,只怕登时就惭愧死了。”巴泰又念道: “但念王年齿已高,师徒暴露,久驻遐荒,眷怀良切。近以地方底定,故允王所请,搬移安插。兹特遣某某、某某,前往宣谕朕意。王其率所属官兵,趣装北来,慰朕眷注;庶几旦夕觏止,君臣偕乐,永保无疆之休。至一应安插事宜,已饬所司饬庀周详。王到日,即有宁宇,无以为念。钦此。” 巴泰音调铿锵,将这道上谕念得抑扬顿挫。念毕,众臣无不大赞。明珠道:“‘旦夕觏止,君臣偕乐’这八个字,真叫人感激不能自胜。奴才们听了,心窝儿里也是一阵子暖烘烘的。”图海道:“皇上思虑周到,预先跟他说,一到北京,就有地方住,免得他推三阻四,说要派人来京起楼建屋,推搪耽搁,又拖他三年五年。” 康熙道:“最好吴三桂能奉命归朝,百姓免了一场刀兵之灾,须得派两个能说会道之人去云南宣谕朕意。” 众大臣听皇帝这么说,眼光都向韦小宝瞧去。韦小宝给众人瞧得心慌,心想:“乖乖弄的东,这件事可不是玩的。上次送新媳妇去,还险些送了性命,这次去撤藩,吴三桂岂有不杀钦差大臣之理?”念及到了云南可以见到阿珂,心头不禁一热,但终究还是性命要紧。 明珠见韦小宝面如土色,知他不敢去,便道:“皇上明鉴:以能说会道而言,本来都统韦小宝极是能干。不过韦都统为人嫉恶如仇,得知吴三桂对皇上不敬,恨他入骨,多半一见面就要申斥,只怕要坏事。奴才愚见,不如派礼部侍郎折尔肯、翰林院学士达尔礼二人前去云南,宣示上谕。这两人文质彬彬,颇具雅望,或能感化顽恶,亦未可知。” 康熙听了,甚合心意,当即口谕折尔肯、达尔礼二人前往宣旨。 众大臣见皇帝撤藩之意早决,连上谕也都写定了带在身边,都深悔先前给吴三桂说了好话。这时人人口风大改,说了许多吴三桂无中生有的罪状,当真是大奸大恶,罪不可赦。 康熙点点头,说道:“吴三桂虽坏,也不至于如此。大家实事求是,小心办事罢。”站起身来,向韦小宝招招手,带着他走到后殿。 韦小宝跟在皇帝身后,来到御花园中。康熙笑道:“小桂子,真有你的。若不是你拿了那袋珍珠宝贝出来,抖在地下,他妈的那些老家伙,还在给吴三桂说好话呢。”韦小宝道:“其实皇上只须说一声‘还是撤藩的好’,大家还不是个个都说‘果然是撤藩的好’。只不过要他们自己说出口来,比较有趣些。” 康熙点点头,说道:“老家伙们做事力求稳当,所想的也不能说全都错了。不过这样一来,吴三桂想几时动手,就几时干,全由他来拿主意,于咱们可大大不利。咱们先撤他的藩,就可打乱了他的脚步。” 韦小宝道:“是啊,好比赌牌九,那有老是让吴三桂做庄之理?皇上也得掷几把骰子啊。”康熙道:“这个比喻对了,不能老是让他做庄。小桂子,咱们这把骰子是掷下去了,可是吴三桂这老家伙当真挺不好斗呀。他部下的大将士卒,都是身经百战的厉害脚色。他一起兵造反,倘若普天下汉人都响应他,那可糟了!” 韦小宝近年在各地行走,听到汉人咒骂鞑子的语言果是不少,汉人人数众多,每有一百个汉人,未必就有一个满洲人,倘若天下汉人都造起反来,满洲人无论如何抵挡不住,然而咒骂鞑子的人虽多,痛恨吴三桂的更多。他想到此节,说道:“皇上望安,普天下的汉人,没一个喜欢吴三桂这家伙。他要造反,除了自己的亲信之外,不会有什么人捧他的场。” 康熙点点头,道:“我也想到了此节。前明桂王逃到缅甸,是吴三桂去捉了来杀的。吴三桂要造反,只能说兴汉反满,却不能说反清复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问道:“前明崇祯皇帝,是那一天死的?”韦小宝搔了搔头,嗫嚅道:“这个……奴才那时候还没出世,倒不……不大清楚。”康熙哈哈大笑,说道:“我这可问道于盲了。那时候我也没出世。是了,到他忌辰那天,我派几名亲王贝勒,去崇祯陵上拜祭一番,好教天下百姓都感激我,心中痛恨吴三桂。”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但如崇祯皇帝的忌辰相隔时候还远,吴三桂却先造反起来呢?” 康熙踱了几步,微笑道:“这些时候来你奉旨办事,苦头着实吃了不少。五台山、云南、神龙岛、辽东,最后连罗刹国也去了。我这次派你去个好地方调剂调剂。” 韦小宝道:“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在皇上身边。只要听到皇上说一句话,见到皇上一眼,我就浑身有劲,心里说不出的舒服。皇上,这话千真万确,可不是拍马屁。” 康熙点头道:“这是实情。我和你君臣投机,那也是缘份。我跟你是从小打架打出来的交情,与众不同。我见到你,心里也总很高兴。小桂子,那些时候得不到你的消息,只道你在大海中淹死了,我一直好生后悔,不该派你去冒险,着实伤心难过。” 韦小宝心下激动,道:“但……但愿我能一辈子服侍你。”说着语音已有些哽咽。 康熙道:“好啊,我做六十年皇帝,你就做六十年大官,咱君臣两个有恩有义,有始有终。”皇帝对臣子说到这样的话,那是难得之极了,一来康熙年少,说话爽直,二来他和韦小宝是总角之交,互相真诚。 韦小宝道:“你做一百年皇帝,我就跟你当一百年差,做不做大官倒不在乎。” 康熙笑道:“做六十年皇帝还不够么?一个人也不可太不知足了。”顿了一顿,说道:“小桂子,这次我派你去扬州,让你衣锦还乡。” 韦小宝听得“去扬州”三字,心中突的一跳,问道:“什么叫衣锦还乡哪?”康熙道:“你在京里做了大官,回到故乡去见见亲戚朋友,出出风头,让大家羡慕你,那不挺美吗?你叫手下人帮你写一道奏章,你的父亲、母亲,朝廷都可给他们诰命,风光风光。”韦小宝道:“是,是,多谢皇上恩典。”康熙见他神色有些尴尬,问道:“咦,你不喜欢?”韦小宝摇头道:“我喜欢得紧,只不过……只不过我不知自己亲生的爹爹是谁。” 康熙一怔,想到自己父亲在五台山出家,跟他倒有些同病相怜,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你到了扬州,不妨慢慢寻访,上天或许垂怜,能让你父子团圆。小桂子,你去扬州,这趟差使可易办得紧了。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 韦小宝搔了搔头,说道:“种栗子?皇上,你要吃栗子,我这就给你到街上去买,糖炒良乡桂花栗子,又香又糯,不用到扬州去种。”康熙哈哈大笑,道:“他妈的,小桂子就是没学问。我是说忠烈祠,你却缠夹不清,搞成了种栗子。忠烈祠是一座祠堂,供奉忠臣烈士的。”韦小宝笑道:“奴才这可笨得紧了,原来是去起一座关帝庙什么的。”康熙道:“这就对了。清兵进关之后,在扬州、嘉定杀戮很惨,想到这些事,我心中总是不安。” 韦小宝道:“当时的确杀得很惨啊。扬州城里到处都是死尸,隔了十多年,井里河里还常见到死人骷髅头。不过那时候我还没出世,您也没出世,可怪不到咱们头上。”康熙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是我祖宗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当时有个史可法,你听说过吗?”韦小宝道:“史阁部史大人死守扬州,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我们扬州的老人家说起他来,都是要流眼泪的。我们院子里供了一个牌位,写的是‘九纹龙史进之灵位’,初一月半,大伙儿都要向这牌位磕头。我听人说,其实就是史阁部,不过瞒着官府就是了。” 康熙点了点头,道:“忠臣烈士,遗爱自在人心。原来百姓供奉了九纹龙史进的灵位,焚香跪拜,其实是纪念史可法。小桂子,你家那个是什么院子啊?”韦小宝脸上一红,道:“皇上,这件事说起来又不大好听了。我们家里开了一家堂子,叫作丽春院,在扬州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妓院。”康熙微微一笑,心道:“你满口市井胡言,早知你决非出身于书香世家。你这小子对我倒很忠心,连这等丑事也不瞒我。”其实开妓院什么,韦小宝已是在大吹牛皮了,他母亲只不过是个妓女而已,那里是什么妓院老板了。 第431章 鹿鼎记(181) 康熙道:“你奉了我的上谕,到扬州去宣读。我褒扬史可法尽忠报国,忠君爱民,是个大大的忠臣、大大的好汉。我们大清敬重忠臣义士,瞧不起反叛逆贼。我给史可法好好的起一座祠堂,把扬州当时守城殉难的忠臣勇将,都在祠堂里供奉。再拿三十万两银子去,抚恤救济扬州、嘉定两城的百姓。我再下旨,免这两个地方三年钱粮。” 韦小宝长长吁了口气,说道:“皇上,你这番恩典可真太大了。我得向你真心诚意的磕几个头才行。”说着爬下地来,冬冬冬的磕了三个响头。 康熙笑问:“你以前向我磕头,不是真心诚意的么?”韦小宝微笑道:“有时是真心诚意,有时不过敷衍了事。”康熙哈哈一笑,也不以为忤,心想:“向我磕头的那些人,一百个中,倒有九十九个是敷衍了事的,也只有小桂子才说出口来。” 韦小宝道:“皇上,你这个计策,当真是一枝箭射下两只鸟儿。”康熙笑道:“什么一枝箭射下两只鸟儿?这叫做一箭双雕。你倒说说看,是两只什么鸟儿?” 韦小宝道:“这座忠烈祠一起,天下汉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以前鞑……以前清兵在扬州、嘉定乱杀汉人,皇上心中过意不去,想法子补报。如果吴三桂造反,又或是尚可喜、耿精忠造反,要恢复明朝什么的,老百姓就会说,满清有什么不好?皇帝好得很哪。” 康熙点点头,说道:“你这话是不错,不过稍微有一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到昔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确是心中恻然,发银抚恤,减免钱粮,也不是全然为了收买人心。那第二只鸟儿又是什么?”韦小宝道:“皇上起这祠堂,大家知道做忠臣义士是好的,做反叛贼子是不好的。吴三桂要造反,那是反贼,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 康熙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笑道:“对!咱们须得大肆宣扬,忠心报主才是好人。天下百姓那一个肯做坏人?吴三桂不起兵便罢,若是起兵,也没人跟从他。” 韦小宝道:“我听说书先生说故事,自来最了不起的忠臣义士,一位是岳飞岳爷爷,一位是关帝关王爷。皇上,咱们这次去扬州修忠烈祠,不如把岳爷爷、关王爷的庙也都修上一修。”康熙笑道:“你心眼儿挺灵,就可惜不读书,没学问。修关帝庙,那是很好,关羽忠心报主,大有义气,我再来赐他一个封号。那岳飞打的是金兵。咱们大清,本来叫做后金,金就是清,金兵就是清兵。这岳王庙,就不用理会了。”韦小宝道:“是,是,原来如此。”心想:“原来你们鞑子是金兀术、哈迷蚩的后代。你们祖宗可差劲得很。” 康熙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吴三桂伏下的一支兵马,是不是?”韦小宝一怔,应道:“是啊。”心想:“这件事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当时你查到吴三桂的逆谋,派人前来奏报,我反将你申斥一顿,你可知是什么原因?”韦小宝道:“想来咱们对付吴三桂的兵马还没调派好,因此皇上假装不信,免得打草惊蛇。” 康熙笑道:“对了!打草惊蛇,这成语用得对了。朝廷之中,吴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我们一举一动,这老贼无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王屋山司徒伯雷的事,当时我如稍加查究,吴三桂立刻便知道了。他心里一惊,说不定马上就起兵造反。那时朝廷的虚实他什么都知道,他的兵力部署什么的,我可一点儿也不知,打起仗来,我们非输不可。一定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战百胜。” 韦小宝道:“皇上当时派人来大骂我一顿,满营军官都知道了。吴三桂若有奸细在我营里,必定去报告给老家伙知道。老家伙心里,说不定还在暗笑皇上胡涂呢。” 康熙道:“你这次去扬州,随带五千兵马,去到河南济源,突然出其不意,便将王屋山上的匪窟给剿了。吴三桂这一支伏兵离京师太近,是个心腹之患。” 韦小宝喜道:“那妙得紧。皇上,不如你御驾亲征,杀吴三桂一个下马威。” 康熙微笑道:“王屋山上只一二千土匪,其中一大半倒是老弱妇孺,那个姓元的张大其辞,说什么有三万多人,全是假的。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名土匪,要我御驾亲征,未免叫人笑话罢。哈哈,哈哈!”韦小宝跟着干笑几声,心想小皇帝精明之极,虚报大数可不成。康熙道:“怎么剿灭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过一两天来回奏。” 韦小宝答应了退下,寻思:“这行军打仗,老子可不大在行。当日水战靠施琅,陆战靠谁才是?有了,我去调广东提督吴六奇来做副手,一切全听他的。这人打仗是把好手。”转念又想:“皇上叫我想好方略,一两天回奏,到广东去请吴六奇,来回最快也得一个月,那可来不及。北京城里,可有什么打仗的好手?” 盘算半晌,北京城里出名的武将倒不少,但大都是满洲大官,不是已经封公封侯,就是将军提督,自己小小一个都统,指挥他们不动。他爵位已封到伯爵,在满清职官制度,子爵已是一品,伯爵以上,列入超品,比之大学士、尚书的品秩还高。但那是虚衔,虽然尊贵,却无实权。他小小年纪,想要名臣勇将听命于己,可就不易了。 他在房中踱来踱去寻思,瞧着案上施琅所赠的那只玉碗,心想:“施琅在北京城里不得意,这才来求我。北京城里,不得意的武官该当还有不少哪。但又要不得意,又要有本事,一时之间,未必凑得齐在一起。没本事而飞黄腾达之人,北京城里倒也不少,像我韦小宝,就是一位了,哈哈!” 走过去将玉碗捧在手里,心想:“‘加官晋爵’,这四字的口采倒灵,他送我这只玉碗时,我是子爵,现下可升到伯爵啦。我凭了什么本事加官进爵?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马屁,拍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本事实在他妈的平常得紧。看来凡是有本事之人,不肯拍马屁,喜欢拍马屁的,便是跟老子差不多。” 仰起了头思索,相识的武官之中,有那个是不肯拍马屁的?天地会的英雄豪杰当然不会随便拍人马屁,只是除了师父陈近南和吴六奇之外,大家只会内功外功,不会带兵打仗。师父的部将林兴珠是会打仗的,可惜回去了台湾。 突然之间,想起了一件事:那日他带同施琅等人前赴天津,转去塘沽出海,水师总兵黄甫对自己奉承周到,天津卫有一个大胡子武官,却对自己皱眉扁嘴,一副瞧不起的模样,一句马屁也不肯拍。这家伙是谁哪?他当时没记住这军官的名字,这时候自然更加想不起来,心中只想:“拍马屁的,就没本事。这大胡子不肯拍马屁,定有本事。” 当下有了主意,即到兵部尚书衙门去找尚书明珠,请他尽快将天津卫的一名大胡子军官调来北京,这大胡子的军阶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将,就是参将。 明珠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这大胡子无名无姓,如何调法?但韦小宝眼前是皇帝最得宠之人,莫说只不过去天津调一名武官,就是再难十倍的题目出下来,也得想法子交差,当即含笑答应,亲笔写了一道六百里加急文书给天津卫总兵,命他将麾下所有的大胡子军官一齐调来北京,赴部进见。 次日中午时分,韦小宝刚吃完中饭,亲兵来报,兵部尚书大人求见。 韦小宝迎出大门,只见明珠身后跟着二十来个大胡子军官,有的黑胡子,有的白胡子,有的花白胡子,个个尘沙披面,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韦爵爷,你要的人,兄弟给你找来了一批,请你挑选,不知那一个合式。” 韦小宝忽然见到这么一大群大胡子军官,一怔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尚书大人,我只请你找一个大胡子,你办事可真周到,一找就找了二十来个,哈哈,哈哈。” 明珠笑道:“就怕传错了人,不中韦爵爷的意啊。” 韦小宝又哈哈大笑,说道:“天津卫总兵麾下,原来有这么许多个大胡子……”话未说完,人丛中突然有人暴雷也似的喝道:“大胡子便怎样?你没的拿人来开玩笑!” 韦小宝和明珠都吃了一惊,齐向那人瞧去,只见他身材魁梧,站在众军官之中,比旁人都高了半个头,满脸怒色,一丛大胡子似乎一根根都翘了起来。 韦小宝一怔,随即喜道:“对了,对了,正是老兄,我便是要找你。” 那大胡子怒道:“上次你来到天津,我冲撞了你,早知你定要报复出气。哼,我没犯罪,要硬加我什么罪名,只怕也不容易。” 明珠斥道:“你叫什么名字?怎地在上官面前如此无礼?”那大胡子适才到兵部衙门,已参见过明珠,他是该管的大上司,可也不敢胡乱顶撞,便躬身道:“回大人:卑职天津副将赵良栋。”明珠道:“这位韦都统官高爵尊,为人宽仁,是本部的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上前赔罪。” 赵良栋心头一口气难下,悻悻然斜睨韦小宝,心想:“你这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子,我为什么向你赔罪?” 韦小宝笑道:“赵大哥莫怪,是兄弟得罪了你,该当兄弟向你赔罪。”转过头来,向着众军官道:“兄弟有一件要事,要跟赵副将商议,一时记不起他尊姓大名,以致兵部大人邀了各位齐上北京来,累得各位连夜赶路,实在对不起得很。”说着连连拱手。 众军官忙即还礼。赵良栋见他言语谦和,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心头火气也登时消了,便即向韦小宝说道:“小将得罪。”躬身行礼。 韦小宝拱拱手,笑道:“不用客气。”转身向明珠道:“大人光临,请到里面坐,兄弟敬酒道谢。天津卫的朋友们,也都请进去。”明珠有心要和他结纳,欣然入内。 韦小宝大张筵席,请明珠坐了首席,请赵良栋坐次席,自己在主位相陪,其余的天津武将另行坐了三桌。伯爵府的酒席自是十分丰盛,酒过三巡,做戏的在筵前演唱起来。这次进京的天津众武将,有的只不过是个小小把总,只因天生了一把大胡子,居然在伯爵府中与兵部尚书、伯爵大人一起喝酒听戏,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赵良栋脾气虽然倔强,为人却也精细,见韦小宝在席上不提商议何事,也不出言相询,只是听着韦小宝说些罗刹国的奇风异俗,心想:“小孩子胡说八道,那有男人女人在大庭广众之间搂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会有如此不识羞耻之事?” 明珠喝了几杯酒,听了一出戏,便起身告辞。韦小宝送出大门,回进大厅,陪着众军官看完了戏,吃饱了酒饭,这才请赵良栋到内书房详谈。 赵良栋见书架上摆满了一套套书籍,不禁肃然起敬:“这小孩儿年纪虽小,学问倒是好的,可比我们粗胚高明了。” 韦小宝见他眼望书籍,笑道:“赵大哥,不瞒你说,这些书本子都是拿来摆样子的。兄弟识得的字,加起来凑不满十个。我自己的名字‘韦小宝’三字,连在一起总算识得,分了开来,就靠不大住。除此之外,就只好对书本子他妈的干瞪眼了。” 赵良栋哈哈大笑,心头又是一松,觉得这小都统性子倒很直爽,不搭架子,说道:“韦大人,卑职先前言语冒犯,你别见怪。”韦小宝笑道:“见什么怪啊?你我不妨兄弟相称,你年纪大,我叫你赵大哥,你就叫我韦兄弟。”赵良栋忙站起身来请安,说道:“都统大人可别说这等话,那太也折杀小人了。” 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我不过运气好,碰巧做了几件让皇上称心满意的事,你还道我真有什么狗屁本事么?我做这个官,实在惭愧得紧,那及得上赵大哥一刀一枪,功劳苦劳,全是凭真本事干起来的。” 赵良栋听得心头大悦,说道:“韦大人,我是粗人,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来,只要小将做得到的,一定拚命给你去干。就算当真做不到,我也给你拚命去干。” 韦小宝大喜,说道:“我也没什么事,只是上次在天津卫见到赵大哥,见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是钦差大臣,人人都来拍我马屁,偏生赵大哥就不卖帐。”赵良栋神色有些尴尬,说道:“小将是粗鲁武人,不善奉承上司,倒不是有意对钦差大臣无礼。”韦小宝道:“我没见怪,否则的话,也不会找你来了。我心中有个道理,凡是没本事的,只好靠拍马屁去升官发财;不肯拍马屁的,定是有本事之人。” 赵良栋喜道:“韦大人这几句话说得真爽快极了。小将本事是没有,可是听到人家吹牛拍马,心中就有气。得罪了上司,跟同僚吵架,升不了官,都是为了这个牛脾气。” 韦小宝道:“你不肯拍马屁,定是有本事的。” 赵良栋裂开了大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真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韦大人”也。 韦小宝吩咐在书房中开了酒席,两人对酌闲谈。赵良栋说起自己身世,是陕西省人氏,行伍出身,打仗时勇往直前,积功而升到副将,韦小宝听他说善于打仗,心头甚喜,暗想:“我果然没看错了人。”当下问起带兵进攻一座山头的法子。 赵良栋不读兵书,但久经战阵,经历极富,听韦小宝问起,只道是考较自己本事。当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说得兴起,将书架上的四书五经一部部搬将下来,布成山峰、山谷、河流、道路之形,打仗时何处埋伏、何处佯攻、何处拦截、何处冲击,一一细加解释。他说的是双方兵力相等的战法。 韦小宝问道:“如敌人只一千人,咱们却有五千兵马,须得怎么进攻,便可必胜?”赵良栋道:“打仗必胜,那是没有的。不过我们兵力多了敌人几倍,如由小将来带,倘若再打输了,那还算是人么?总要将敌人尽数生擒活捉,一个也不漏网才好。” 韦小宝命家丁去取了几千文铜钱来,当作兵马。赵良栋便布起阵来。 韦小宝将他的话记在心中,当晚留他在府中歇宿。次日去见康熙,依样葫芦,便在上书房中布起阵来。韦小宝不敢胡乱搬动皇帝的书籍,大致粗具规模,也就是了。 第432章 鹿鼎记(182) 康熙沉思半晌,问道:“这法子是谁教你的?”韦小宝也不隐瞒,将赵良栋之事说了。康熙听说明珠连夜召了二十几名大胡子军官,从天津赶来,供他挑选,不由得哈哈大笑,问道:“你又怎知赵良栋有本事?” 韦小宝可不敢说由于这大胡子不拍马屁,自己是马屁大王,这秘诀决不能让皇帝知道,便道:“上次皇上派奴才去天津,我见这大胡子带的兵操得好,心想总有一日要对吴三桂用兵,这大胡子倒是个人才。” 康熙点头道:“你念念不忘对付吴三桂,那好得很。朝里那些老头子啊,哼,念念不忘就是怎样讨好吴三桂,向他索取贿赂。那赵良栋现今是副将,是不是?你回头答允他,一力保荐他升官,我特旨升他为总兵,让他承你的情,以后尽心帮你办事。” 韦小宝喜道:“皇上体贴臣下,当真无微不至。” 他回到伯爵府,跟赵良栋说了。过得数日,兵部果然发下凭状,升赵良栋为总兵,听由都统韦小宝调遣。赵良栋自是感激不尽,心想跟着这位少年上司,不用拍马屁而升官甚快,实是人生一大乐事。 这些日子中,朝中大臣惶惶不安,等待三藩的讯息,是奉旨撤藩,还是起兵造反。 这日韦小宝正和赵良栋在府中谈论,有人求见,却是额驸吴应熊请去府中小酌。那请客的亲随说道:“额驸很久没见韦大人,很是牵挂,务请韦大人赏光。额驸说,谢媒酒还没请您老人家喝过呢。” 韦小宝心想:“这驸马爷有名无实,谢什么媒?不过说到这个‘谢’字,你们姓吴的总不能请我喝一杯酒就此了事,不妨过去瞧瞧,顺手发财,有何不可。”当下带了赵良栋和骁骑营亲兵,来到额驸府中。 吴应熊与建宁公主成婚后,在北京已有赐第,与先前暂居时的局面又自不同,吴应熊带着几名军官,出大门迎接,说道:“韦大人,咱们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叙叙,也没外客。刚从云南来了几位朋友,正好请他们陪赵总兵喝酒。” 几名军官通名引见,一个留着长须、形貌威重的是云南提督张勇;另外两个都是副将,神情悍勇的名叫王进宝,温和恭敬的名叫孙思克。 韦小宝拉着王进宝的手,说道:“王大哥,你是宝,我也是宝,不过你是大宝,我是小宝。咱哥儿俩‘宝一对’,有杀没赔。”云南三将都哈哈大笑,见韦小宝性子随和,均感欣喜。韦小宝对张勇道:“张大哥,上次兄弟到云南,怎么没见到你们三位?”张勇道:“那时候王爷恰好派小将三人出去巡边,没能在昆明侍候韦大人。”韦小宝道:“唉,什么大人、小将的,大家爽爽快快,我叫你张大哥,你叫我韦兄弟,咱们这叫做‘哥俩好,喜相逢’!”张勇笑道:“韦大人这般说,我们可怎么敢当?” 几个人说笑着走进厅去,刚坐定,家人献上茶来,另一名家丁过来向吴应熊道:“公主请额驸陪着韦大人进去见见。”韦小宝心中怦的一跳,心想:“这位公主可不大好见。”想到昔日和她同去云南,一路上风光旖旎,有如新婚夫妇,不由得热血上涌,脸上红了起来。吴应熊笑道:“公主常说,咱们的姻缘是韦大人撮成的,非好好敬一杯谢媒酒不可。”说着站起身来,向张勇等笑道:“各位宽坐。”陪着韦小宝走进内堂。 经过两处厅堂,来到一间厢房,吴应熊反手带上了房门,脸色郑重,说道:“韦大人,这一件事,非请你帮个大忙不可。”韦小宝脸上又是一红,心想:“你给公主阉了,做不来丈夫,要我帮这大忙吗?”嗫嗫嚅嚅的道:“这个……这个……有些不大好意思罢。”吴应熊一愕,说道:“若不是韦大人仗义援手,解这急难,别人谁也没此能耐。”韦小宝神色更加忸怩,心想:“定是公主逼他来求我的,否则为什么非要我帮手不可,别人就不行?” 吴应熊见韦小宝神色有异,只道他不肯援手,说道:“这件事情,我也明白十分难办,事成之后,父王和兄弟一定不会忘了韦大人给我们的好处。”韦小宝心想:“为什么连吴三桂也要感激我?啊,是了,吴三桂定是没孙子,要我帮他生一个。是不是能生孙子,那可拿不准啊。”说道:“驸马爷,这件事是没把握的。王爷跟你谢在前头,要是办不成,岂不是对不起人?”吴应熊道:“不打紧,不打紧。韦大人只要尽了力,我父子一样承情,就是公主,也感激不尽。”韦小宝笑道:“你要我卖力,那是一定的。”随即正色道:“不论成与不成,我一定守口如瓶,王爷与额驸倒可放一百二十个心。”吴应熊道:“这个自然,谁还敢泄漏了风声?总得请韦大人鼎力,越快办成越好。” 韦小宝微笑道:“也不争在这一时三刻罢?”突然想起:“啊哟,不对!我帮他生个儿子倒不打紧,他父子俩要造反,不免满门抄斩。那时岂不是连我的儿子也一刀斩了?”随即又想:“小皇帝不会连建宁公主也杀了,公主的儿子,自然也网开这么两面三面。” 吴应熊见他脸色阴晴不定,走近一步,低声道:“削藩的事,消息还没传到云南,张提督他们还不知道。韦大人若能赶着向皇上进言,收回削藩的成命,六百里加急文书赶去云南,准能将削藩的上谕截回来。”韦小宝一愕,问道:“你……你说的是削藩的事?”吴应熊道:“是啊,眼前大事,还有大得过削藩的?皇上对韦大人,可说得上是言听计从,只有韦大人出马,才能挽狂澜于既倒。” 韦小宝心想:“原来我全然会错了意,真是好笑。”忍不住哈哈大笑。 吴应熊愕然道:“韦大人为什么发笑,是我的话说错了么?”韦小宝忙道:“不是,不是。对不住,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好笑。”吴应熊脸上微有愠色,暗暗切齿:“眼前且由得你猖狂,日后父王举起义旗,一路势如破竹的打到北京,拿住了你这小子,瞧我不把你千刀万剐才怪。” 韦小宝道:“驸马爷,明儿一早我便去叩见皇上,说道吴额驸是皇上的妹夫,平西王是皇上的尊亲,就算不再加官晋爵,总不能削了尊亲的爵位,这可对不起公主哪。” 吴应熊喜道:“是,是。韦大人脑筋动得快,一时三刻之间,就想了大条道理出来,一切拜托。咱们这就见公主去。” 他带领韦小宝,来到公主房外求见。公主房中出来一位宫女,吩咐韦小宝在房侧的花厅中等候。 过不多时,公主便来到厅中,大声喝道:“小桂子,你隔了这么多时候也不来见我,你想死了?快给我滚过来!”韦小宝笑着请了个安,笑道:“公主万福金安。小桂子天天记挂着公主,只是皇上派我出差,一直去到罗刹国,这几天刚回来。”公主眼圈儿一红,道:“你天天记着我?见你的鬼了,我……我……”说着泪水便扑簌簌的掉下。 韦小宝见公主玉容清减,料想她与吴应熊婚后,定然郁郁寡欢,心想:“吴应熊这小子是个太监,嫁给太监做老婆,自然没什么快活。”眼见公主这般情况,想起昔日之情,不由得心生怜惜,说道:“公主记挂皇上,皇上也很记挂公主,说道过得几天,要接公主进宫,叙叙兄妹之情。”这是他假传圣旨,康熙可没说过这话。 建宁公主好几个月来住在额驸府中,气闷无比,听了韦小宝这句话,登时大喜,问道:“什么时候?你跟皇帝哥哥说,明天我就去瞧他。”韦小宝道:“好啊!额驸有一件事,吩咐我明天面奏皇上,我便奏请皇上接公主进宫便是。”吴应熊也很欢喜,说道:“有公主帮着说话,皇上是更加不会驳回的了。”公主小嘴一撇,说道:“哼,我只跟皇帝哥哥说家常话,可不帮你说什么国家大事。”吴应熊陪笑道:“好罢,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公主慢慢站起身来,笑道:“小桂子,这么久没见你,你可长高了。听说你在罗刹国有个鬼姑娘相好,是不是啊?”韦小宝笑道:“那有这回事?”突然之间,啪的一声响,脸上已热辣辣的吃了公主一记耳光。韦小宝叫道:“啊哟!”跳了起来。公主笑道:“你说话不尽不实,跟我也胆敢撒谎?”提起手来,又是一掌。韦小宝侧头避过,这一掌没打着。 公主对吴应熊道:“我有事要审问小桂子,你不必在这里听着了。” 吴应熊微笑道:“好,我陪外面的武官们喝酒去。”心想眼睁睁的瞧着韦小宝挨打,他面子上可不大好看,当下退出花厅。 公主一伸手,扭住韦小宝耳朵,喝道:“死小鬼,你忘了我啦。”说着重重一扭。韦小宝痛得大叫,忙道:“没有,没有!我这可不是瞧你来了吗?”公主飞腿在他小腹上踢了一脚,骂道:“没良心的,瞧我不剐了你?若不是我叫你来,你再过三年也不会来瞧我。” 韦小宝见厅上无人,伸手搂住了她,低声道:“别动手动脚的,明儿我跟你在皇宫里叙叙。”公主脸上一红,道:“叙什么?叙你这小鬼头!”伸手在他额头卜的一下,打了个爆栗。韦小宝抱着她的双手紧了一紧,说道:“我使一招‘双龙抢珠’!”公主啐了他一口,挣扎了开去。韦小宝道:“咱们如在这里亲热,只怕驸马爷起疑,明儿在宫里见。” 公主双颊红晕,说道:“他疑心什么?”媚眼如丝,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小鬼头儿,快滚你的罢!” 注: 古时平蛮郡在今云南曲靖一带。“谕蜀文”的典故,是汉武帝通西南夷时,派司马相如先赴巴蜀宣谕,要西南各地官民遵从朝旨。 第三十八回 纵横野马群飞路 跋扈风筝一线天 韦小宝笑咪咪的回到大厅,只见吴应熊陪着四名武将闲谈。赵良栋和王进宝不知在争辩什么,两人都面红耳赤,声音极大。两人见韦小宝出来,便住了口。 韦小宝笑问:“两位争什么啊?说给我听听成不成?”张勇道:“我们在谈论马匹。王副将相马眼光独到,凭他挑到的马,必是良驹。刚才大家说起了牲口,王副将称赞云南的马好。赵总兵不信,说道川马、滇马腿短,跑不快。王副将却说川马滇马有长力,十里路内赶不上别的马,跑到二三十里之后,就越奔越有精神。” 韦小宝道:“是吗?兄弟有几匹坐骑,请王副将相相。”吩咐亲兵回府,将马厩中的好马牵来。 吴应熊道:“韦都统的坐骑,是康亲王所赠,有名的大宛良驹,叫做玉花骢。我们的滇马又怎及得上?”王进宝道:“韦大人的马,自然是好的。大宛出好马,卑职也听到过。卑职在甘肃、陕西时,曾骑过不少大宛名驹,短途冲刺是极快的,什么马匹也比不上。” 赵良栋道:“那么赛长途呢?难道大宛马还及不上滇马?”王进宝道:“云南马本来并不好,只不过胜在刻苦耐劳,有长力。这些年来卑职在滇北养马,将川马、滇马交配,这新种倒很不错。”赵良栋道:“老兄,你这就外行了。马匹向来讲纯种,种越纯越好,没听说杂种马反而更好的。”王进宝胀红了脸,说道:“赵总兵,我不是说杂种马一切都好。马匹用途不同,有的用以冲锋陷阵,有的用以负载辎重,就算是军马,也大有分别啊。有的是百里马,有的是千里马,长途短途,全然不同。” 赵良栋道:“哼,居然有人说还是杂种好。”王进宝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骂谁是杂种?这般不干不净的乱说!”赵良栋冷笑道:“我是说马,又不是说人。谁的种不纯,作贼心虚,何必乱发脾气。”王进宝更加怒了,说道:“这是额驸公的府上,不然的话,哼哼!”赵良栋道:“哼哼怎样?你还想跟我动手打架不成?” 张勇劝道:“两位初次相识,何必为了牲口的事生这闲气?来来来,我陪两位喝一杯,大家别争了。”他是提督,官阶比赵良栋、王进宝都高,两人不敢不卖他面子,只得都喝了酒。两人你瞪着眼瞧我,我瞪着眼瞧你,若不是上官在座,两个火爆霹雳的人当场就要打将起来了。 过不多时,韦小宝府中的亲兵、马夫牵了坐骑到来,众人同到后面马厩中去看马。王进宝倒也真的懂马,一眼之下,便说出每匹马的长处缺点,甚至连性情脾气也猜中了七八成。韦府的马夫都十分佩服,大赞王副将好眼力。 最后看到韦小宝的坐骑玉花骢。这马腿长膘肥,形貌神骏,全身雪白的毛上尽是胭脂斑点,毛色油光亮滑,漂亮之极,人人喝采不迭。王进宝却不置可否,看了良久,说道:“这匹马本质是极好的,只可惜养坏了。”韦小宝道:“怎地养坏了?倒要请教。”王进宝道:“韦大人这匹马,说得上是天下少有的良驹。这等好马,每天要骑了快跑十几里,慢跑几十里,越磨练越好。可是韦大人过于爱惜,不舍得多骑。这牲口过的日子太也舒服,吃的是上好精料,一年难得跑上一两趟,唉,可惜,可惜,好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给宠坏了。” 吴应熊听了,脸色微变,轻轻哼了一声。韦小宝瞧在眼里,知王进宝最后这几句话已得罪了吴应熊,心想:“我不妨乘机挑拨离间,让他们云南将帅不和。”便道:“王副将的话,恐怕只说对了一半,富贵人家子弟,也有本事极大的。好比额驸爷,他是你们王爷的世子,自幼儿便捧了金碗吃饭,端着玉碗喝汤,可半点没给宠坏啊。” 王进宝胀红了脸,忙道:“是,是。王爷世子,自然不同。卑职决不是说额驸爷。” 赵良栋冷冷的道:“在你心里,只怕以为也没什么不同罢。” 王进宝怒道:“赵总兵,你为什么老是跟兄弟过不去?兄弟可没得罪你啊。”韦小宝笑道:“好了,别为小事伤了和气。做武官的,往往瞧不起朝里年轻大臣,也是有的。”王进宝道:“回都统大人:卑职不敢瞧你不起。”赵良栋道:“你瞧不起额驸爷。”王进宝大声道:“没有。” 第433章 鹿鼎记(183) 韦小宝道:“王副将,可惜你养的好马都留在云南,否则倒可让我们见识见识。”王进宝道:“我养的马……是,是,不敢当。”韦小宝心觉奇怪:“什么叫做‘是,是,不敢当’?”赵良栋道:“反正王副将的好马都在云南,死无对证。韦都统,小将在关外养了几百匹好马,匹匹日行三千里,夜行二千里。就可惜隔得远了,不能让都统大人瞧瞧。”众人哈哈大笑,都知他是故意讥刺王进宝。 王进宝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左首的马厩,大声道:“那边的几十匹马,就是这次我从云南带来的。赵总兵,你挑十匹马,跟我这里随便那十匹赛赛脚力,瞧是谁输谁赢。” 赵良栋见那些滇马又瘦又小,毛秃皮干,一共有五六十匹,心道:“你这些叫化马有什么了不起?”说道:“马倒挺多,只不过有点儿五痨七伤。就是韦都统府里随便牵来的这几匹牲口,也担保胜过了王副将你亲手调养的心肝宝贝儿。”韦小宝笑道:“大家空争没用。额驸爷,咱们各挑十匹,就来赛一赛马,双方赌个采头。” 吴应熊道:“韦都统的大宛良马,我们的云南小马那里比得上?不用赛了,当然是我们输。”韦小宝见王进宝气鼓鼓地、一脸不服气的神情,道:“额驸爷肯服输,王副将却不服输。这样罢,我拿一万两银子出来,额驸爷也拿一万两银子出来,待会儿咱们就去城外跑跑马,那一个赢了六场,以后的就不用比了。你说好不好呢?” 吴应熊还待再推,突然心念一动:“这小子年少好胜,我就故意输一万两银子给他,让他高兴高兴。”笑道:“好,就这么办。韦大人,你如输了,可不许生气。” 韦小宝笑道:“赢要漂亮,输要光棍,那有输了生气之理?”一瞥眼间,见王进宝眼中闪烁着喜色,心道:“啊哟,瞧这王副将的神情,倒似乎挺有把握,莫非他这些痨病马当真挺有长力?不行,不行,非作弊搞鬼不可。”他生平赌钱,专爱作弊,眼见这场赛马未必准赢,登时动了坏主意,心想今日赛马,已来不及做手脚,说道:“既要赌赛,我得去好好挑选十匹马。明天再赛怎样?” 吴应熊决心拉马,不尽全力,十场比赛中输八九场给他,不论那一天赛都没分别,当即点头答应。 韦小宝在额驸府中饮酒听戏,不再提赛马之事。到得傍晚,邀请吴应熊带同张勇、王进宝、孙思克三人到自己府中喝酒。吴应熊欣然应邀,一行人便到韦小宝的伯爵府来。 坐定献上茶,韦小宝说声:“少陪,兄弟去安排安排。”吴应熊笑道:“大家自己人,不用客气。”韦小宝道:“贵客驾临,可不能太寒伧了。” 来到后堂,吩咐总管预备酒席戏班,跟着叫了府里的马夫头儿来,交给他三百两银子,说道:“我的玉花骢和别的马儿还在额驸府中,你这就去牵回来,顺便请额驸府里的一班马夫去喝酒,喝得他妈的个个稀巴烂。”那马夫头儿应了。韦小宝道:“给马儿吃些什么,那就身疲脚软,没力气跑路?可又不能毒死了。”马夫头儿道:“不知爵爷要怎么样,小人尽力去办就是。”韦小宝笑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额驸有一批马,刚从云南运来的,夸口说长力极好,明儿要跟咱们的马比赛。咱们可不能输了丢人,是不是?”那马夫头儿登时明白,笑道:“爵爷要小人弄点什么给额驸的马儿吃了,明儿比赛,咱们就能准赢?” 韦小宝笑道:“对了,你聪明得很。明儿赛马,是有采头的,赢了再分赏金给你。你悄悄去办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让额驸府里的马夫知道了。这三百两银子拿去请客,喝酒赌钱嫖堂子,他妈的什么都干,搅得他们昏天黑地,这才下药。” 那马夫头儿道:“爵爷望安。小人去买几十斤巴豆,混在豆料之中,喂吴府的马儿吃了,叫一匹匹马儿全拉一夜稀屎,明日比赛起来,乌龟也跑赢它们了。” 韦小宝随即出去陪伴吴应熊等人饮酒。他生怕吴应熊等回去后,王进宝又去看马,瞧出了破绽,是以殷勤接待,不住劝酒。赵良栋酒量极宏,一直跟王进宝斗酒,喝到深夜,除韦小宝与吴应熊外,四员武将都醉倒了。 次日早朝后,韦小宝进宫去侍候皇帝。康熙笑容满面,心情极好,说道:“小桂子,有个好消息跟你说,尚可喜和耿精忠都奉诏撤藩,日内就动身来京了。” 韦小宝道:“恭喜皇上,尚耿二藩奉诏,吴三桂老家伙一只手掌拍不来手……”康熙笑道:“孤掌难鸣!”韦小宝道:“对,孤掌难鸣!咱们这就打他个落花流水。”康熙笑道:“倘若他也奉诏撤藩呢?”韦小宝一怔,说道:“那也好得很啊。他来到北京,皇上要搓他圆,他不敢扁,皇上要搓他扁,他说什么也圆不起来。” 康熙微笑道:“你倒也明白这个道理。”韦小宝道:“那时候,他好比,似蛟龙,困在沙滩,这叫做虎落平阳……”说到这里,伸伸舌头,在自己额头卜的一下,打了一记。康熙哈哈大笑,说道:“这叫做虎落平阳被你欺,那时候哪,别说他不敢得罪我,连你也不敢得罪啊。”韦小宝道:“是,是,那也好玩得紧。” 康熙道:“敕建扬州忠烈祠的文章,我已作好了,教翰林学士写了,你带去扬州刻在碑上。挑个好日子,这就动身罢。”韦小宝道:“是。如三藩都奉诏撤藩,这忠烈祠还是要建么?”康熙道:“也不知吴三桂是不是奉诏。再说,褒扬忠烈,本是好事,就算吴三桂不造反,也是要办的。”韦小宝答应了,闲谈之际,说起建宁公主请求觐见。康熙点点头,吩咐太监,即刻宣建宁公主入见。 康熙兴致极好,详细问他罗刹国的风土人物,当时火枪手如何造反,苏菲亚公主如何平乱,大小沙皇如何并立,说了一回,公主来到了上书房。 一见之下,公主便伏在康熙脚边,抱住了他腿,放声大哭,说道:“皇帝哥哥,我今后在宫里陪着你,再也不回去了。”康熙抚着她头发,问道:“怎么啦?额驸欺侮你么?”公主哭道:“谅他也不敢,他……他……”说着又哭了起来。康熙心道:“你阉割了他,使他做不了你丈夫,这可是你自作自受。”安慰了她几句,说道:“好啦,不用哭啦,你陪我吃饭。” 皇帝吃饭,并无定时,一凭心之所喜,随时随刻就开饭。当下御膳房太监开上御膳,韦小宝在旁侍候。他虽极得皇帝宠爱,却也不能陪伴饮食。康熙赏了他十几碗大菜,命太监送到他府中,回家后再吃。 公主喝得几杯酒,红晕上脸,眼睛水汪汪地,向着韦小宝一瞟一瞟。在皇帝跟前,韦小宝可不敢有丝毫无礼,眼光始终不和公主相接,一颗心怦怦乱跳,暗想:“公主酒后倘若漏了口风,给皇上瞧破,我这颗脑袋可不大稳当了。”他奉旨护送公主去云南完婚,路上却监守自盗,和公主私通,罪名著实不小,心下懊悔,实不该向皇帝提起公主要求觐见。 公主忽道:“小桂子,给我装饭。”说着将空饭碗伸到他面前。康熙笑道:“你饭量倒好。”公主道:“见到皇帝哥哥,我饭也吃得下了。”韦小宝装了饭,双手恭恭敬敬捧着,放在公主面前桌上,公主左手垂了下去,重重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韦小宝吃痛,却不敢声张,连脸上的笑容也不敢少了半分,只未免笑得尴尬,却是无可如何了,心中骂道:“死婊子,几时瞧我不重重的扭还你。”心中骂声未歇,脑袋不由得向后一仰,却是公主伸手到他背后,拉住了他辫子用力一扯。 这一下却给康熙瞧见了,微笑道:“公主嫁了人,仍是这样顽皮。”公主指着韦小宝,笑道:“是他,是他……”韦小宝心中大急,不知她会说出什么话来,幸喜公主只格格的笑了几声,说道:“皇帝哥哥,你名声越来越好。我在宫里本来不知道,这次去云南,一路来回,听得百姓们都说,你做皇帝,普天下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真好。就是这小子哪,”说着向韦小宝白了一眼,道:“官儿也越做越大。只有你的小妹子,却越来越倒霉。” 康熙本来心情甚好,建宁公主这几句恭维又恰到好处,笑道:“你是妻凭夫贵,吴应熊他父子俩要是好好地听话撤藩,天下太平,我答允你升他的官便是。”公主小嘴一撇,说道:“你升不升吴应熊这小子的官,不关我事,我要你升我的官。”康熙笑道:“你做什么官哪?”公主道:“小桂子说,罗刹国的公主做什么摄政女王。你就封我做大元帅,派我去打番邦罢。”康熙哈哈大笑,道:“女子怎能做大元帅?”公主道:“从前樊梨花、佘太君、穆桂英,那一个不是抓印把子做大元帅?为什么她们能做,我就不能?你说我武艺不行,咱们就来比划比划。”说着笑嘻嘻的站起。 康熙笑道:“你不肯读书,跟小桂子一般的没学问,就净知道戏文里的故事。前朝女子做元帅,倒真是有的。唐太宗李世民的妹子平阳公主,帮助唐太宗打平天下。她做元帅,统率的一支军队,叫做娘子军,她驻兵的关口,叫做娘子关,那就厉害得很了。” 公主拍手道:“这就是了。皇帝哥哥,你做皇帝胜过李世民。我就学学平阳公主。小桂子,你学什么啊?学高力士呢?还是魏忠贤?” 康熙哈哈大笑,连连摇头,说道:“又来胡说八道了。小桂子这太监是假的。再说,高力士、魏忠贤都是昏君手下的太监,你这可不是骂我吗?” 公主笑道:“对不起,皇帝哥哥,你别见怪,我是不懂的。”想着“小桂子这太监是假的”这句话,瞟了韦小宝一眼,心头不由得春意荡漾,说道:“我该去叩见太后了。” 康熙一怔,心想:“假太后已换了真太后,你的母亲逃出宫去了。”他一直疼爱这个妹子,不忍令她难堪,说道:“太后这几天身子很不舒服,不用去烦她老人家了,到慈宁宫外磕头请安就是了。”公主答应了,道:“皇帝哥哥,我去慈宁宫,回头再跟你说话。小桂子,你陪我去。” 韦小宝不敢答应。康熙向他使个眼色,命他设法阻拦公主,别让她见到太后。韦小宝会意,点头领旨,当下陪着公主往慈宁宫去。 韦小宝嘱咐小太监先赶去慈宁宫通报。果然太后吩咐下来,身子不适,不用叩见了。 公主不见母亲很久,心中记挂,说道:“太后身子不舒服,我更要瞧瞧。”说着拔足便往太后寝殿中闯了进去。一众太监、宫女那敢阻拦?韦小宝急道:“殿下,殿下,太后她老人家着了凉,吹不得风。” 公主道:“我慢慢进门,一点儿风也不带进去。”推开寝殿门,掀起门帷,只见罗帐低垂,太后睡在床上,四名宫女站在床前。 公主低声道:“太后,女儿跟你磕头来啦。”说着跪了下来,轻轻磕了几个头。只听得太后在帐中唔了几声。公主走到床边,伸手要揭帐子,一名宫女道:“殿下,太后吩咐,谁也别惊动了太后。”公主点点头,揭开了帐子一条缝,向内张去,只见太后面向里床,似乎睡得很沉。公主低唤:“太后,太后。”太后一声不答。 公主无奈,只得放下帐子,悄悄退出,心中一阵酸苦,忍不住哭了出来。 韦小宝见她没瞧破真相,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劝道:“公主住在京里,时时好进宫来请安。待太后大好之后,再来慈宁宫罢。”公主觉得有理,当即擦干了眼泪,道:“我从前的住处不知怎样了,这就去瞧瞧。”说着便向自己的寝宫走去,韦小宝跟随在后。 公主以前所住的宁寿宫便在慈宁宫之侧,片刻间就到了。公主嫁后,宁寿宫由太监、宫女洒扫看守,一如其旧。 公主来到寝殿门口,见韦小宝笑嘻嘻站在门外,不肯进来,红着脸道:“死太监,你怎不进来?”韦小宝笑道:“我这太监是假的,公主的寝殿进来不得。”公主一伸手,扭住了他耳朵,喝道:“你不进来,我把你这狗耳朵扭了下来。”用力一拉,将他扯进寝殿,随手关上殿门,上了门闩。韦小宝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低声道:“公主,在宫里可不能乱来,我……我……这可是要杀头的哪!” 公主一双眼水汪汪地如要滴出水来,昵声道:“韦爵爷,我是你奴才,我来服侍你。”双臂一伸,紧紧将他抱住了。韦小宝笑道:“不,不可以!”公主道:“好,我去跟皇帝哥哥说,你在路上引诱我,叫我阉了吴应熊那小子,现下又不睬我了。”伸手在他腿上重重扭了一把。 过了良久良久,两人才从寝宫中出来。公主满脸眉花眼笑,说道:“皇上吩咐你说罗刹国公主的事给我听,怎地没说完就走了?”韦小宝道:“奴才筋疲力尽,再也没力气说了。”公主笑道:“下次你来跟我说去辽东捉狐狸精的事。”韦小宝斜眼相睨,低声道:“奴才再也说不动了。”公主格格一笑,一反手,啪的一声,打了他一记巴掌。 宁寿宫的太监宫女都是旧人,素知公主又娇又蛮的脾气,见她出手打人,均想:“公主嫁了人,老脾气可一点没改。韦伯爵是皇上最宠爱的大臣,她居然也伸手便打。” 两人回到上书房去向康熙告辞。天已傍晚,见康熙对着案上的一张大地图,正在凝神思索。公主道:“皇帝哥哥,太后身子不适,没能见着,过几天我再来磕头请安。”康熙点头道:“下次等她传见,你再来罢。”右手指着地图,问韦小宝道:“你们从贵州进云南,却从广西出来,那一条路容易走些?”原来他是在参详云南的地形。 韦小宝道:“云南的山可高得很哪,不论从贵州去,还是从广西去,都难走得紧。多数的山路不能行车,公主坐轿,奴才就骑马。”康熙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太监:“传兵部车驾司郎中。”转头对公主道:“你这就回府去罢,出来了一整天,额驸在等你了。” 第434章 鹿鼎记(184) 公主小嘴一撇,道:“他才不等我呢。”她有心想等齐了韦小宝一同出宫,在路上多说几句话儿也是好的,但听皇帝传见臣工,有国事谘询,说道:“皇帝哥哥,天这么晚了,你还要操心国家大事,从前父皇可没你这么勤劳政务。” 康熙心中一酸,想起父皇孤另另的在五台山出家,说道:“父皇聪明睿智,他办一个时辰的事,我三个时辰也办不了。” 公主微笑道:“我听大家都说,皇帝哥哥天纵英明,旷古少有,大家不敢说你强过了父皇,却说是中国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中国历来的好皇帝可就多了。别说尧舜禹汤文武,三代以下,汉文帝、汉光武、唐太宗这些明主,那也令人欣慕得很。” 公主见康熙说话之时,仍目不转瞬的瞧着地图,不敢多说,向韦小宝飞了一眼,手臂仍然垂着,手指向他指指,回过来向自己指指,意思说要他时时来瞧自己。韦小宝会意,微微颔首。当下公主向康熙行礼,辞了出去。 过了一会,康熙抬起头来,说道:“那么咱们所造的大炮只怕太重太大,山道上不易拖拉。”韦小宝一怔,随即明白康熙是要运大炮去云南打吴三桂,说道:“是,是。奴才胡里胡涂,没想到这一节。最好是多造小炮,两匹马拉得动的,进云南就方便得多。”康熙道:“山地会战,不能千军万马的全阵冲杀,步兵比马兵更加要紧。” 过不多时,兵部车驾司三名满郎中、一名汉郎中一齐到来,磕见毕,康熙问道:“马匹预备得怎样了?”兵部车驾司管的是驿递和马政之事,当即详细奏报,已从西域和蒙古买了多少马匹,从关外又运到了多少马匹,眼前已共有八万五千余匹良马,正继续购置饲养。康熙甚喜,嘉奖了几句。四名郎中磕头谢恩。 韦小宝忽道:“皇上,听说四川、云南的马匹和口外西域的马不同,身躯虽小,却有长力,善于行走山道,也不知是不是。”康熙问四名郎中道:“这话可真?” 那汉人郎中道:“回皇上:川马、滇马耐劳负重,很有长力,行走山道果然是好的。但平地上冲锋陷阵,及不上口马跟西域马。因此军中少用川马、滇马。”康熙向韦小宝望了一眼,问那郎中:“咱们有多少川马、滇马?”那郎中道:“回皇上:四川和云南驻防军中,川马、滇马不少,别地方就很少了。湖南驻防军中有五百多匹。”康熙点了点头,道:“出去罢。” 他不欲向臣下泄露布置攻滇的用意,待四名郎中退出后,向韦小宝道:“亏得你提醒。明日就得下旨,要四川总督急速采办川马。这件事可须做得十分隐秘才好。” 韦小宝忽然嘻嘻一笑,神色甚是得意。康熙问道:“怎么啦?”韦小宝笑道:“吴额驸有一批滇马,刚从云南运来的,他夸口说这些马长力极好。奴才不信,约好了要跟他赛上一赛。滇马是不是真有长力,待会儿赛过就知道了。” 康熙微笑道:“那你得跟他好好赛一赛,怎生赛法。”韦小宝道:“我们说好了一共赛十场,胜了六场的就算赢。”康熙道:“只赛十场,未必真能知道滇马的好处。你知道他有多少滇马运来?”韦小宝道:“我看他马厩之中,总有五六十匹,都是新运到的。”康熙道:“那你就跟他赛五六十场好了,要斗长路,最好是去西山,跑山路。”见韦小宝脸色有点古怪,便道:“他妈的,没出息,倘若输了,采金我给你出好了。” 韦小宝不便直告皇帝,已在吴应熊马厩中做下了手脚,这场比赛自己已赢了九成九,但一赛下来,皇帝如以为滇马不中用,将来行军打仗,只怕误了大事,微笑道:“那倒不是为了采金……” 康熙忽然“咦”的一声,说道:“滇马有长力,吴应熊这小子,运这一大批滇马到北京来干什么?”韦小宝笑道:“他定是想出风头,夸他云南的马好。”康熙皱起了眉头,说道:“不对!这……这小子想逃跑。”韦小宝尚未明白,奇道:“逃跑?” 康熙道:“是了!”大声叫道:“来人哪!”吩咐太监:“立即传旨,闭紧九门,谁也不许出城,再传额驸吴应熊入宫见朕。”几名太监答应了出去传旨。 韦小宝脸上微微变色,道:“皇上,你说吴应熊这小子如此大胆,竟要逃跑?”康熙摇了摇头,道:“但愿我所料不确,否则的话,立刻就得对吴三桂用兵,这时候咱们可还没布置好。”韦小宝道:“咱们没布置好,吴三桂也未必便布置好了。”康熙脸上深有忧色,道:“不是的。吴三桂还没到云南,就已在招兵买马,起心造反了。他已搞了十几年,我却是这一两年才着手大举部署。” 韦小宝只有出言安慰:“不过皇上英明智慧,部署一年,抵得吴三桂部署二十年。” 康熙提起脚来,向他虚踢一脚,笑道:“我踢你一脚,抵得吴三桂那老小子踢你二十脚。他妈的,小桂子,你可别看轻了吴三桂,这老小子很会用兵打仗,李自成这么厉害,都让他打垮了。朝廷之中,没一个将军是他对手。”韦小宝道:“咱们以多为胜,皇上派十个将军出去,十个打他妈的一个。”康熙道:“那也得有个能干的大元帅才成。我手下要是有个徐达、常遇春,或者是沐英,就不用担忧了。”韦小宝道:“皇上御驾亲征,胜过了徐达、常遇春、沐英。当年明太祖打陈友谅,他也是御驾亲征。” 康熙道:“你拍马屁容易,说什么鸟生鱼汤,英明智慧。真的英明,第一就得有自知之明。行军打仗,非同小可。我从来没打过仗,怎能是吴三桂的对手?几十万兵马,一个指挥失当,不免一败涂地。前明土木堡之变,皇帝信了太监王振的话,御驾亲征,几十万大军,都教这太监给胡里胡涂的搞得全军覆没,连皇帝也给敌人捉了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皇上,奴才这太监可是假的。”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用害怕,就算你这太监是真的,我又不是前明英宗那样的昏君,会让你胡来?”韦小宝道:“对,对!皇上神机妙算,非同小可,戏文中是说得有的,叫做……叫做什么什么之中,什么千里之外。”康熙笑道:“这句句子太难,不教你了。” 说了一会话,太监来报,九门提督已奉旨闭城。康熙正稍觉放心,另一名太监接着来奏:“额驸出城打猎未归,城门已闭,不能出城宣召。” 康熙在桌上一拍,站起身来,叫道:“果然走了。”问道:“建宁公主呢?”那太监道:“回皇上:公主殿下还在宫里,尚未回府。”康熙恨恨的道:“这小子,竟没半点夫妻情份。”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这就去追那小子回来。他说好今儿要跟奴才赛马,忽然出城打猎,的确路道不对。”康熙问那太监:“额驸几时出城去的?”那太监:“回皇上:奴才去额驸府宣旨,额驸府的总管说道,今儿一清早,额驸就出城打猎去了。” 康熙哼了一声,道:“这小子定是今早得到尚可喜、耿精忠奉旨撤藩的讯息,料知他老子立时要造反,便赶快开溜。”转头对韦小宝道:“他已走了六七个时辰,追不上啦。他从云南运来几十匹滇马,就是要一路换马,逃回昆明。” 韦小宝心想:“皇上脑筋转得好快,又料事如神,一听到他运来大批滇马,就料到他要逃走。”见康熙脸色不佳,不敢乱拍马屁,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望安,奴才或许有法子抓这小子回来。”康熙道:“你有什么法子?胡说八道!倘若滇马真有长力,他离北京一远,乔装改扮,再也追不上了。” 韦小宝不知马夫头儿是否已给吴应熊那批滇马吃了巴豆,不敢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奴才这就去追追看,真的追不上,那也没法子。” 康熙点头道:“好!”提笔迅速写了一道上谕,盖上玉玺,命九门提督开城门放韦小宝出去,说道:“你多带骁骑营军士,吴应熊倘若拒捕,就动手打好了。”将调兵的金符交了给他。韦小宝道:“得令!”接了上谕,便向宫外飞奔出去。 公主正在宫门相候,见他快步奔出,叫道:“小桂子,你干什么?”韦小宝叫道:“乖乖不得了,你老公逃了。”竟不停留,反奔得更快。公主骂道:“死太监,没规没矩的,快给我站住。”韦小宝叫道:“我给公主捉老公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披星戴月,马不停蹄……”胡言乱语,早去得远了。 韦小宝来到宫外,跨上了马,疾驰回府,只见赵良栋陪着张勇等三将在花厅喝酒,立即转身,召来几十名亲兵,喝令将张勇等三将拿下。众亲兵当下将三将绑了。 张勇凛然道:“请问都统大人,小将等犯了什么罪?” 韦小宝道:“有上谕在此,没空跟你多说话。”说着将手中上谕一扬,一连串的下令:“调骁骑营军士一千人,御前侍卫五十人,立即来府前听令。预备马匹。”亲兵接令去了。 韦小宝对赵良栋道:“赵总兵,吴应熊那小子逃走了。吴三桂要起兵造反。咱们赶快出城去追。”赵良栋叫道:“这小子好大胆,卑职听由差遣。”张勇、王进宝、孙思克三人大吃一惊,面面相觑。韦小宝对亲兵道:“好好看守这三人。赵总兵,咱们走。” 张勇叫道:“韦都统,我们是西凉人,做的是大清的官,从来不是平西王的嫡系。我们三个以前在甘肃当武官,后来调到云南当差,一直受吴三桂排挤。他调卑职三人离开云南,就是明知我们三人不肯附逆,怕坏了他的大事。”韦小宝道:“我怎知你这话是真是假?”孙思克道:“吴三桂去年要杀我头,全凭张提督力保,卑职才保住了脑袋。我心中恨这老混蛋入骨。”张勇道:“卑职三人如跟吴应熊同谋,怎不一起逃走?” 韦小宝心想这话倒也不错,沉吟道:“好,你们是不是跟吴三桂一路,回头再细细审问。赵总兵,追人要紧,咱们走罢。”张勇道:“都统大人,王副将善于察看马迹,滇马的蹄形,他一看便知。”韦小宝点头道:“这本事挺有用处。不过带了你们去,路上倘若捣起蛋来,老子可上了你们大当。” 孙思克朗声道:“都统大人,你把小将绑在这里,带了张提督和王副将去追。他二人若有异动,你回来一刀把小将杀了便是。” 韦小宝道:“好,你倒挺有义气。这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来来来,张提督,我跟你掷三把骰子,要是你赢,就听你的,倘若我赢,只好借三位的脑袋使使。”也不等张勇有何言语,当即大声叫道:“来人哪,拿骰子来!” 王进宝道:“小将身边有骰子,你松了我绑,小将跟你赌便是。” 韦小宝大奇,吩咐亲兵松了他绑缚。王进宝伸手入袋,果然摸了三枚骰子出来,唰喇喇一把掷在桌上,手法甚是熟练。韦小宝问:“你身边怎地带着骰子?”王进宝道:“小将生平最爱赌博,骰子是随身带的。要是没人对赌,左手便同右手赌。”韦小宝更加兴味盎然,问道:“自己的左手跟右手赌,输赢怎生算法?”王进宝道:“左手输了,右手便打左臂一拳;右手输了,左手打右臂一拳。”韦小宝哈哈大笑,连说:“有趣,有趣。”又道:“老兄跟我志同道合,定是好人。来,快把这两位将军也都放了。王副将,我跟你掷三把,不论是输是赢,你们都跟我去追吴应熊。若是我赢,刚才得罪了三位这件事,就此抵过。如是你赢,我向三位磕头赔罪。”张勇等三人哈哈大笑,都说:“这个可不敢当。” 韦小宝拿起骰子,正待要掷,亲兵进来禀报,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都已聚集,在府外候令。韦小宝收起骰子,道:“事不宜迟,咱们追人要紧。四位将军,这就去罢!”带了张勇、赵良栋等四人,点齐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向南出城追赶。 王进宝在前带路,追了数里,下马瞧了瞧路上马蹄印,说道:“都统大人,奇怪得很,这一行折而向东去了。”韦小宝道:“这倒怪了,他逃回云南,该当向南去才是。好,大伙儿向东。”赵良栋心下起疑:“向东逃去,太没道理。莫非王进宝故意引我们走上错路,好让吴应熊逃走?”说道:“都统大人,可否由小将另带一路人马向南追赶?” 韦小宝向王进宝瞧去,见他脸有怒色,便道:“不用了,大伙儿由王副将带路好了。滇马是他养的,他不会认错。”吩咐亲兵,取兵刃由张勇等三人挑选。 张勇拿了一杆大刀,说道:“都统大人年纪虽轻,这胸怀可真了不起。我们是从云南来的军官,吴三桂造反,都统大人居然对我们推心置腹,毫不起疑。” 韦小宝笑道:“你不用夸奖。我这是押宝,所有银子,都押在一门。赢就大赢,既抓到吴应熊,又交了你们三位好朋友。输就大输,至不济给你老兄一刀砍了。” 张勇大喜,道:“我们西凉的好男儿,最爱结交英雄好汉。承蒙韦都统瞧得起,姓张的这一辈子给你卖命。”说着投刀于地,向韦小宝拜了下去。王进宝和孙思克跟着拜倒。 韦小宝跳下马来,在大路上跪倒还礼。 四人跪拜了站起身来,相对哈哈大笑。韦小宝道:“赵总兵,你也请过来,大伙儿拜上一拜,今后就如结成了兄弟一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赵良栋道:“我可信不过这个王副将,等他抓到了吴应熊,我再跟他拜把子。”王进宝怒道:“我官阶虽低,却也是条好汉子,希罕跟你拜把子吗?”说着一跃上马,疾驰向前,追踪而去。 第435章 鹿鼎记(185) 向东驰出十余里,王进宝跳下马来,察看路上蹄印和马粪,皱眉道:“奇怪,奇怪。”张勇忙问:“怎么啦?”王进宝道:“马粪是稀烂的,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不像是咱们滇马的马粪。”韦小宝一听大喜,哈哈大笑,说道:“这就是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的的确确是吴应熊的马队。”王进宝沉吟道:“蹄印是不错的,就是马粪太过奇怪。”韦小宝道:“不奇怪,不奇怪!滇马到了北京,吃的草料不同,水土不服,一定要拉烂屎,总得拉上七八天才好。只要马粪是稀烂的,那定是滇马。” 王进宝向他瞧了一眼,见他脸色诡异,似笑非笑,不由得将信将疑,继续向前追踪。 又奔了一阵,见马迹折向东南。张勇道:“都统大人,吴应熊要逃去天津卫,从塘沽出海。他在海边定是预备了船只,从海道去广西,再转云南,以免路上给官军截拦了。”韦小宝点头道:“对!从北京到昆明,十万八千里路程,随时随刻会给官兵拦住,还是从海道去平安得多。”张勇道:“咱们可得更加快追。”韦小宝问道:“为什么?”张勇道:“从京城到海边,只不过几百里路,他不必体恤马力,尽可拚命快跑。”韦小宝道:“是,是。张大哥料事如神,果然是大将之才。”张勇听他改口称呼自己为“大哥”,心下更喜。 韦小宝回头传令,命一队骁骑营加急奔驰,去塘沽口水师传令,封锁海口,所有船只不许出海。又吩咐沿途见到官军便即传令,阻截吴应熊等一行。一名佐领接了将令,领兵去了。 过不多时,只见道旁倒毙了两匹马匹,正是滇马。张勇喜道:“都统大人,王副将带的路径果然不错。”王进宝却愁眉苦脸,神色甚为烦恼。韦小宝道:“王三哥,你为什么不开心?”王进宝心想:“我又不是行三,怎么叫我三哥?”说道:“小将养的这些滇马,每一匹都是千中挑一的良驹,怎地又拉稀屎,又倒毙在路?就算吴应熊拚命催赶,马匹也不会如此不济!唉,真可惜,真可惜!” 韦小宝知他爱马,更不敢提偷喂巴豆之事,说道:“吴应熊这小子只管逃命,累死了好马,枉费了王三哥一片心血,他妈的,这小子不是人养的。”王进宝道:“都统大人怎地叫小将王三哥,这可不敢当。”韦小宝笑道:“张大哥、赵二哥、王三哥、孙四哥,我瞧那一位的胡子花白些,便算他年纪大些。”王进宝道:“原来如此。吴三桂一家人,没一个是好种。当兵的不爱马,总是没好下场。”说着唉声叹气。 行不数里,又见三匹马倒毙道旁,越走死马越多。张勇忽道:“都统大人,吴应熊的马吃坏了东西,跑不动了。可得防他下马,逃入乡村躲避。”韦小宝道:“张大哥什么事都料早了一着,兄弟佩服之极。”当即传令骁骑营,分开了包抄上去。 果然追不数里,北边一队骁骑营大声欢叫:“抓住了吴应熊啦!” 韦小宝等大喜,循声赶去,远远望见大路旁的麦田之中,数百名骁骑营军士围成一圈。这一带昨天刚下了雨,麦田中一片泥泞。韦小宝等纵马驰近,众军士已押着满身泥污的几人过来。当先一人正是吴应熊,只是身穿市井之徒服色,那还像是雍容华贵的金马玉堂人物? 韦小宝跳下马来,向他请了个安,笑道:“额驸爷,你扮戏文玩儿吗?皇上忽然心血来潮,要想听戏,吩咐小的来传。你这就去演给皇上看,那可挺合式。哈哈,你扮的是个叫化儿,这可不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么?” 吴应熊早已惊得全身发抖,听着韦小宝调侃,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韦小宝兴高采烈,押着吴应熊回京,来到皇宫时已是次日午间。康熙已先得到御前侍卫飞马报知,立即传见。韦小宝泥尘满脸,故意不加抹拭。 康熙一见,自然觉得此人忠心办事,劳苦功高之极,伸手拍他肩头,笑问:“他妈的,小桂子,你到底有什么本事,居然将吴应熊抓了回来?” 韦小宝不再隐瞒,说了毒马的诡计,笑道:“奴才本来只盼赢他一万两银子,教他不敢夸口,同时奴才有钱花用,给皇上差去办事的时候,也不用贪污了。那知道皇上洪福齐天,奴才胡闹一番,居然也令吴三桂的奸计不能得逞。可见这老小子如要造反,准败无疑。” 康熙哈哈大笑,也觉这件事冥冥中似有天意,自己福气着实不小,笑道:“我是有福的天子,你是福将,这就下去休息罢。”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已交御前侍卫看管,听由圣意处分。”康熙沉吟道:“咱们暂且不动声色,仍然放他回额驸府去,且看吴三桂有何动静。最好他得知儿子给抓了回来,我又不杀他,就此感恩,不再造反。”韦小宝道:“是,是。皇上宽宏大量,鸟生鱼汤。” 康熙道:“你派一队骁骑营,前后把守额驸府门,有人出入,仔细盘查。他府里的骡马都拉了出来,一匹不留。”他说一句,韦小宝答应一句。康熙道:“这次的有功人员,你开单奏上,各有升赏,连那放巴豆的马夫头儿,也赏他个小官儿做做,哈哈。” 韦小宝跪下谢恩,将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四人的名字说了,又道:“张勇等三将是云南的将领,但也明白效忠皇上,出力去抓吴应熊,可见吴三桂如想造反,他麾下将官必定纷纷投降。”康熙道:“张勇和那两员副将不肯附逆,那好得很。张勇本来是甘肃的提督,另外两员副将多半也不是吴三桂的旧部。”韦小宝道:“皇上圣明。” 韦小宝出得宫来,亲自将吴应熊押回额驸府,说道:“驸马爷,我在皇上面前替你说了不少好话,才保住了你这颗脑袋。你下次再逃,可连我的脑袋也不保了。”吴应熊连声称谢,心中不住咒骂,只是数十匹好马如何在道上接连倒毙,以致功败垂成,这道理却始终不懂。 数日后朝旨下来,对韦小宝、张勇等奖勉一番,各升一级。康熙不欲张扬其事,以致激得吴三桂生变,因此上谕中含糊其事,只说各人办事得力。连韦小宝的马夫头儿,也升了做把总。 吴应熊这么一逃,康熙料知吴三桂造反已迫在眉睫,总算将吴应熊抓了回来,使他心有所忌,或能将造反之事缓得一缓。康熙这些日子来调兵遣将,造炮买马,十分忙碌,只是库房中银两颇有不足,倘若三藩齐反,再加上台湾、蒙古、西藏三地,同时要对付六处兵马,那时军费花用如流水一般,支付着实不易,只要能缓得一日,便多了一天来筹饷备粮。 康熙心想多亏韦小宝破了神龙岛,又笼络了罗刹国,神龙岛那也罢了,罗刹国却实是大敌,此人不学无术,却是一员福将,于是下了上谕,着他前赴扬州建造忠烈祠,暗中嘱咐,南下时绕道河南,剿灭王屋山司徒伯雷的匪帮,除了近在肘腋的心腹之患。韦小宝奏请张勇等四将拨归麾下,康熙自即准奏。 这日韦小宝带同张勇等四将正要起行,忽然施琅、黄甫以及天地会的徐天川、风际中等一齐来到。相见之下,尽皆欢喜。原来韦小宝中了洪教主的美人计遭擒,施琅等倒不是不敢回来,却是每日里乘坐舰只,在各处海岛寻觅,盼能相救。徐天川等更分赴辽东、直隶、山东三省沿海陆上寻访,直到接到韦小宝从京里发出的讯息,这才回京相会。 韦小宝自不说遭擒的丑事,胡言乱语的掩饰一番。施琅等心中不信,却也不敢多问。韦小宝又去奏明皇帝,说了施琅等人的功绩,各人俱有封赏。徐天川等天地会兄弟不受清廷官禄,韦小宝自也不提。众人在北京大宴一日,次日一齐起程。 不一日来到王屋山下,韦小宝悄悄对天地会兄弟说知,要去剿灭司徒伯雷。众人都吃了一惊。李力世道:“韦香主,这件事却干不得。司徒伯雷志在兴复明室,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汉。咱们如去把王屋山挑了,那可是为鞑子出力。”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我瞧司徒老儿那些徒儿,果然很有英雄气概。可是我奉圣旨来剿王屋山,这件事倒为难了。” 玄贞道人道:“韦香主在朝廷的官越做越大,只怕有些不妥。依我说,咱们跟司徒伯雷联手,这就反了罢。”祁彪清摇头道:“咱们第一步是借鞑子之手,对付吴三桂这大汉奸。韦香主如在这时候造反,说不定鞑子皇帝又去跟吴三桂联成一气,那可功亏一篑了。”韦小宝原不想对康熙造反,一听这话,忙道:“对,对!咱们须得干掉吴三桂再说,那是第一等大事。司徒伯雷只不过几百人聚在王屋山,小事一件,不可因小失大。” 徐天川道:“眼前之事,是如何向鞑子皇帝搪塞交代。再说,鞑子皇帝有心在扬州为史阁部建忠烈祠,这件事,咱们也不能把他弄糟了。”史可法赤胆忠心,为国殉难,天下英雄豪杰无不钦佩。天地会群雄听徐天川一说,都点头称是。至于如何向皇帝交代敷衍,谁也及不上韦小宝的本事了,众人都眼望他,听由他自己出主意。 韦小宝笑道:“既然王屋山打不得,咱们就送个信给司徒老兄,请他老哥避开了罢。”众人沉吟半晌,均觉还是这条计策可行。韦小宝想起那日掷骰子赌命,王屋派那小姑娘曾柔微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甚为秀美可爱,心想:“我跟司徒老儿又没交情,要送人情,还不如送了给曾姑娘。” 正在此时,张勇和赵良栋分别遣人来报,已将王屋山团团围住,四下通路俱已堵死。原来韦小宝一入河南省境,便将围剿王屋山的上谕悄悄跟张勇、赵良栋等四将说了。四将不动声色,分别带领人马,把守了王屋山下各处通道要地,只待接令攻山。 四将跟随韦小宝后,只凭擒拿吴应熊这样轻而易举的一件差事,便各升官,都很感激,只盼这次出力立功,在各处通道上遍掘陷坑,布满绊马索。弓箭手、钩镰枪手守住了四面八方,要将山上人众个个擒拿活捉,不让走脱了一个。四将均想:“五千多名官兵,攻打山上千来名土匪,胜了有什么希奇?只有不让一人漏网,才算有点儿小小功劳。” 韦小宝心想:“将司徒伯雷他们一古脑儿捉了,也不是什么大功,天地会众兄弟又极不赞成。江湖上好汉,义气为重,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正自寻思如何向曾柔送信、放走王屋派众师徒,忽听得东面鼓声响动,众军士喊声大作。跟着哨探来报,山上有人冲杀下来。 韦小宝心想:“三军之前,可不能下令放人,只有捉住了再说,慢慢设法释放便是。”传令:“个个要捉活的,一人都不许杀伤。”亲兵传令出去。韦小宝又加上一句:“尤其是女的,更加不可伤了。”一瞥眼见到徐天川、钱老本等人的神色,不禁脸上微微一红,心道:“你们放心,这次不会再像神龙岛那样,中美人计遭擒了。” 他带了天地会群雄,走向东首山道边观战,只见半山里百余人众疾冲而下。官兵得了主帅将令,不敢放箭,只拥上阻拦,但听得吆喝声此伏彼起,冲下来的人一个个落入陷坑,给钩镰枪手钩起捉了。韦小宝想看曾柔是不是也拿住了,但隔得远了,瞧不清楚。 忽见一人纵跃如飞,从一株大树跃向另一株大树,窜下山来。官兵上前拦阻,那人矫捷之极,竟阻他不住。玄贞道人赞叹:“好身手!” 这人渐奔渐近,眼见再冲得数十丈便到山脚。钱老本道:“这人武功如此了得,莫非就是司徒伯雷么?”徐天川道:“除了司徒老英雄,只怕旁人也无这等……”一言未毕,孙思克突然叫道:“这人好像是吴三桂的卫士。”说话之间,那人又已窜近了数丈。 韦小宝叫道:“先抓住他再说!”天地会群雄纷向那人围了上去。 那人手舞钢刀,每一挥动,便砍翻了一名军士。孙思克挺着长枪迎上,看清楚了面貌,叫道:“巴朗星,你在这里干什么?”这人正是吴三桂身边的亲信卫士巴朗星。他大声叫道:“我奉平西亲王将令,为朝廷除害,杀了反贼司徒伯雷。你们为什么阻我?” 徐天川等一听,都大吃一惊,只见他腰间悬着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也不知是不是司徒伯雷。众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 孙思克道:“韦都统在此,放下兵刃,上去参见,听由都统大人发落。” 巴朗星道:“好!”将刀插入刀鞘,快步向韦小宝走去,大声道:“参见都统大人。”韦小宝道:“你在这里……”巴朗星突然急跃而起,双手分抓韦小宝的面门胸口。 韦小宝大叫:“啊哟!我的妈!”转身便逃。巴朗星武功精强,嗤的一声,左手已扯下了他背上一片衣衫,右手往他头顶抓落,突觉右侧一足踢到,来势极快。巴朗星侧身避开,那人跟着迎面一掌,正是风际中。巴朗星举掌挡格,身子一晃,突觉后腰一紧,已给徐天川抱住。钱老本伸指戳在他胸口,巴朗星哼了一声。风际中左腿横扫,巴朗星站立不定,倒了下去。钱老本将他牢牢按住,亲兵过来绑了,推到韦小宝跟前。 巴朗星大声道:“平西王大兵日内就到,那时叫你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识时务的,这就快快投降。”韦小宝笑道:“平西王起兵了吗?我倒不知道啊。他老人家身体好罢?”巴朗星见他神态和善,一时不明他用意,说道:“钦差大臣,你到过昆明,平西王也很看重你。你是聪明人,干么做鞑子的奴才?还是早早归顺平西王罢。”徐天川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吴三桂这大汉奸卑鄙无耻,你做他的奴才,更加无耻。” 第436章 鹿鼎记(186) 巴朗星大怒,转头一口唾沫,向徐天川吐去。徐天川侧身避过,这口唾沫吐中一名亲兵的脸。韦小宝道:“巴老兄,有话好说,不必生气。你要我归降平西王,也不是不好商量。你到王屋山来贵干啊?”巴朗星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反正司徒伯雷我已杀了。”说着向挂在腰间的首级瞧了一眼。韦小宝道:“平西王为什么要杀他?”巴朗星道:“你跟我去见平西王,他老人家自然会跟你说。” 徐天川等人大怒,拔拳要打。韦小宝使眼色制住,命亲兵将巴朗星推入营中盘问。岂知这人十分倔强,对吴三桂又极忠心,不住劝韦小宝降吴,此外不肯吐露半句。搜他身边,搜出一封盖了朱红大印的文书来。韦小宝命人一读,原来是吴三桂所发的伪诏,封司徒伯雷为“开国大将军”,问他这文书的来历,巴朗星瞪目不答。韦小宝眼见问不出什么,吩咐押了下去,将擒来的余人拷打喝问,终于有人吃打不过,说了出来。 原来吴三桂部署日内起兵造反,派了亲信巴朗星带了一小队手下,去见旧部司徒伯雷,要他响应,嘱咐巴朗星,司徒伯雷倘若奉令,再好不过,否则就将他杀了,以防走漏密谋。司徒伯雷听说要起兵反清,十分欢喜,立即答允共襄义举,可是一问详情,才知吴三桂不是要兴复明室,而是自己要做皇帝,这“开国大将军”的封号,更说得再也明白不过。司徒伯雷不肯接奉伪诏,要巴朗星回去告知吴三桂,倘若拥戴明帝后代,他决为前驱,万死不辞。但吴三桂当年杀害桂王,现下自己再想做皇帝,天下忠于明朝的志士决计不肯归附。 巴朗星劝了几句,司徒伯雷拍案大骂,说吴三桂断送汉家江山,万恶不赦,倘若改过自新,尚可将功赎罪,否则定当食其肉而寝其皮。巴朗星便不再说,当晚乘着司徒伯雷不备,突然将他刺死,割了他首级,率领同党逃下山来。王屋派众弟子出乎不意,追赶不及。不料官兵正在这时围山,吴三桂的部属一网遭擒。巴朗星突向韦小宝袭击,用意是要擒住主帅,作为要挟,以便脱逃。 韦小宝问明详情,召集天地会群雄密议。李力世道:“韦香主,司徒老英雄忠肝义胆,不幸丧命奸人之手,咱们可得好好给他收殓才是。”韦小宝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于是将心中的计议说了。众人一齐鼓掌称善,当下分头预备。 这日官兵并不攻山。王屋派人众亦因首领被戕,乱成一团,只严守山口。 次日一早,韦小宝率领了天地会群雄及一队骁骑营官兵,带备各物,来到半山,命官兵驻扎待命,自行与徐天川等及亲兵上山。 行出里许,只见十余名王屋派弟子手执兵刃,拦在当路。徐天川单身上前,双手呈上一张素帖,帖上写的是:“晚生韦小宝,率同李力世、祁彪清、玄贞道人、樊纲、风际中、钱老本、高彦超等,谨来司徒老英雄灵前致祭。”王屋派弟子见来人似无敌意,后面有人抬了一具棺材,又有香烛、纸钱等物,不禁大为奇怪,说道:“各位稍待,在下上去禀报。”当下一人飞奔上山,余人仍严密守住山路。韦小宝等退开数十步,坐在山石上休息。 过不多时,山上走下数十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昔日会过的司徒鹤。他是司徒伯雷之子,山上首领逝世,王屋派就由他当家作主了。韦小宝一双眼骨溜溜的只瞧他身后,只见一个姑娘身形苗条,头戴白花,正是曾柔,不由得心中一阵欢喜。 司徒鹤朗声道:“各位来到敝处,有什么用意?”说着手按腰间剑柄。钱老本上前抱拳说道:“敝上韦君,得悉司徒老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甚是痛悼,率领在下等人,前来到老英雄灵前致祭。”司徒鹤远远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说道:“他是鞑子朝廷的官员,率领官兵围山,定然不怀好意。你们想使奸计,我们可不上你这个当。” 钱老本道:“请问杀害司徒老英雄的凶手是谁?”司徒鹤咬牙切齿的道:“是吴三桂的卫士巴朗星,还有他手下的一批恶贼。”钱老本点头道:“司徒少侠不信敝上的好意,这也难怪。我们先把祭品呈上。”回头叫道:“带上来!” 两名亲兵推着一人缓缓上来。这人手上脚上都锁了铁链,头上用一块黑布罩住。王屋派众弟子都大为奇怪,不知对方捣什么鬼。那人走到钱老本身后,亲兵便拉住了铁链,不让他再走。钱老本道:“司徒少侠请看!”一伸手,拉开那人头上罩着的黑布,只见那人横眉怒目,正是巴朗星。 王屋派众弟子一见,纷纷怒喝:“是这奸贼!快把他杀了!”呛啷啷声响,各人挺起兵刃,便要将巴朗星乱剑分尸。 司徒鹤双手一拦,阻住各人,说道:“且慢!”抱拳向钱老本问道:“阁下拿得奸人,不知要如何处置?”钱老本道:“敝上对司徒老英雄素来敬仰,那日和司徒少侠又有一面之缘,今日拿到这行凶奸人,连同他所带的一众恶贼,尽数要在司徒老英雄灵前千刀万剐,以慰老英雄在天之灵。”司徒鹤一怔,暗想天下那有这样的好事?侧头瞧着巴朗星,心中将信将疑,寻思:“鞑子狡狯,定有奸计。” 巴朗星突然破口大骂:“操你奶奶,你看老子个鸟,你那老家伙都给老子杀了……” 钱老本右手一掌击在他后心,左足飞起,踢在他臀上。巴朗星手足受缚,难以避让,身子向前直跌,摔在司徒鹤身边,再也爬不起来。 钱老本道:“这是敝上的一件小小礼物,这奸人全凭阁下处置。”回头叫道:“都带上来。”一队亲兵押着百余名身系铐镣的犯人过来,每人头上都罩着黑布。黑布揭去,露出面目,尽是巴朗星的部属。钱老本道:“请司徒少侠一并带去罢。” 到此地步,司徒鹤更无怀疑,向着韦小宝遥遥一躬到地,说道:“尊驾盛情,敝派感激莫名。”寻思:“他放给我们这样一个大交情,不知想要我们干什么,难道要我们投降鞑子吗?这可万万不能。” 韦小宝快步上前还礼,说道:“那天跟司徒兄、曾姑娘赌了一把骰子,一直记在心里,只想那一天再来玩一手。”指着身后那具棺木,说道:“司徒老英雄的遗体,便在这棺木之中,便请抬上山去,缝在身躯之上安葬罢。” 司徒伯雷身首异处,首级给巴朗星带了下山,王屋派众弟子无不悲愤已极。司徒鹤仍恐有诈,走近棺木,见棺盖并未上榫,揭开一看,果见父亲的首级赫然在内,不由得大恸,拜伏在地,放声大哭。其余弟子见他如此,一齐跪倒哀哭。 司徒鹤站起身来,叫过四名师弟,抬了棺木上山,对韦小宝道:“便请尊驾赴先父灵前上一炷香。”韦小宝道:“自当去向老英雄灵前磕头。”命众亲兵在山口等候,只带了双儿和天地会兄弟,随着司徒鹤上山。 韦小宝走到曾柔身边,低声道:“曾姑娘,你好!”曾柔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哭得红红地,更显楚楚可怜,抬起头来,抽抽噎噎的道:“你……你是花差……花差将军?”韦小宝大喜,道:“你记得我名字?”曾柔低头嗯了一声,脸上微微一红。 她脸上这么一红,韦小宝心中登时一荡:“她为什么见了我要脸红?‘男人笑咪咪,不是好东西,女人面孔红,心里想老公。’莫非她想我做她老公?不知我给她的骰子还在不在?”低声问道:“曾姑娘,上次我给你的东西,你还收着吗?”曾柔脸上又是一红,转开了头,问道:“什么东西?我忘啦!”韦小宝好生失望,叹了口气。曾柔回过头来,轻轻一笑,低声道:“别十!”韦小宝大喜,不由得心痒难搔,低声道:“我是别十,你是至尊!”曾柔不再理他,快步向前,走到司徒鹤身畔。 那王屋山四面如削,形若王者车盖,以此得名,绝顶处称为天坛,东有日精峰,西有月华峰。一行人随着司徒鹤来到天坛以北的王母洞。一路上苍松翠柏,山景清幽。王屋山于道书中称“清虚小有洞天”,天下三十六洞天中名列第一,相传为黄帝会王母之处。王屋派人众聚居于王母洞及附近各洞之中,冬暖夏凉,胜于屋宇。 司徒伯雷的灵位设在王母洞中。弟子将首级和身子缝上入殓。 韦小宝率领天地会众兄弟在灵前上香致祭,跪下磕头,心想:“要讨好曾姑娘,须得越悲哀越好。”装假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想起在宫中数次给老婊子殴击的惨酷、为洪教主所擒后的惊险、一再遭方怡欺骗的倒霉、阿珂只爱郑克塽的无可奈何,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初哭时尚颇勉强,这一哭开头,便即顺理成章,越哭越悲切,大声道:“司徒老英雄,晚辈久闻你是一位忠臣义士,大大的英雄好汉。当年见到你公子的剑法,更知你武功了得,只盼能拜在你的门下,做个徒子徒孙,学几招武功,也好在江湖上扬眉吐气。那知你老人家为奸人所害,呜呜……呜呜……真叫人伤心之极了。” 司徒鹤、曾柔等本已伤心欲绝,听他这么一哭,登时王母洞中哭声震天,哀号动地。徐天川、钱老本等本来不想哭的,也不禁为众人悲戚所感,洒了几滴眼泪。 韦小宝捶胸顿足的大哭不休,反是王屋派弟子不住劝慰,这才收泪。他将巴朗星拉了过来,取过一柄钢刀,交在司徒鹤手里,说道:“司徒少侠,你杀了这奸贼,为令尊报仇。” 司徒鹤一刀割下巴朗星的首级,放上供桌。王屋派弟子齐向韦小宝拜谢大恩。 本来韦小宝小小年纪,原也想不出这个收买人心的计策,那是他从〈卧龙吊孝〉这出戏中学来的。三国周瑜给诸葛亮气死后,诸葛亮亲往柴桑口致祭,哭拜尽哀,引得东吴诸将人人感怀。幸好戏中诸葛亮所念的祭文太长,辞句又太古雅,韦小宝一句也记不得,否则在王屋山上依样葫芦的念了出来,可就立时露出狐狸尾巴了。 这么一来,王屋派诸人自然对韦小宝感恩戴德,何况当日他将司徒鹤等擒住之后,赠银释放,卖过一番大大的交情。但他是清廷贵官,何以如此,众人始终不解。钱老本将司徒鹤叫在一旁,说明自己一伙人乃天地会青木堂兄弟。但韦小宝在朝廷为官,他的身分却不能吐露,只怕一有泄漏,坏了大事,只含糊其辞,说他为人极有义气,“身在曹营心在汉”,众兄弟都当他是好朋友。司徒鹤一听之下,恍然大悟,更连连称谢,其时语出至诚,比之适才心中疑虑未释,又是不同了。 跟着谈起王屋派今后出处,司徒鹤说派中新遭大丧,又逢官兵围山,也没想过这回事。钱老本微露招揽之意。天地会在江湖上威名极盛,隐为当世反清复明的领袖,王屋派向来敬慕,又是志同道合。司徒鹤一听大喜,便与派中耆宿及诸师兄弟商议,人人赞同。他当即向钱老本请求加盟。钱老本这时才对他明言,韦小宝实是青木堂的香主。 当日下午,天地会青木堂在王母洞中大开香堂,接引王屋派诸人入会。众人拜过香主,便都是韦小宝的部属了。他心中欢喜,饮过结盟酒后,便想开赌,和新旧兄弟大赌一场。李力世、钱老本等连忙劝阻,说道兴高采烈的赌钱,未免对刚逝世的司徒伯雷不敬。 韦小宝赌不成钱,有些扫兴,问起王屋派的善后事宜。李力世道:“王屋山在山西、河南两省交界,不属咱们青木堂管辖。按照本会规矩,越界收兄弟入会,是不妨的,但各堂兄弟不能越界办事,最好司徒兄弟各位移去直隶省居住。”钱老本道:“鞑子皇帝差韦香主来攻打王屋山,司徒兄弟各位今后不在王屋山了,韦香主就易于上报。”司徒鹤道:“正是,小弟谨遵各位大哥吩咐。” 韦小宝道:“司徒大哥,现下我们要去扬州,给史阁部起一座忠烈祠。这祠堂起好,大伙儿就去打吴三桂了。” 司徒鹤站起身来,大声道:“韦香主去打吴三桂,属下愿为前锋,率同师兄弟姊妹,跟吴三桂这恶贼拚个死活,为先父报仇雪恨。” 韦小宝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各位这就随我去扬州罢。只不过须得扮作鞑子官兵,委屈了一些。”司徒鹤道:“为了打吴三桂,再大的委屈也所甘心。韦香主做得鞑子官,我们自也做得鞑子兵。何况李大哥、徐大哥各位,不也都扮作了鞑子兵吗?” 当晚众人替司徒伯雷安葬后,收拾下山。会武功的男子随着韦小宝前赴扬州。老弱妇孺则到保定府择地安居,该处有天地会青木堂的分舵,自有人妥为照应。 韦小宝对张勇等言道,王屋山匪徒眼见大军围住,情知难以脱逃,经一番开导,大家一起归降。他已予以招安,收编为官兵。张勇等齐向他庆贺,说道都统兵不血刃,平定了王屋山的悍匪,立下大功。韦小宝道:“这是四位将军之功,若不是你们团团围住,众匪插翅难飞,他们也决不肯投降。待兄弟申报朝廷,各有升赏。”四将大喜,知兵部尚书明珠对他竭力奉承,只要是韦都统申报的功劳,兵部一定从优叙议。 韦小宝初时耽心曾柔跟随王屋派妇孺,前赴保定府安居,如指定要她同去扬州,可有点说不出口。待见她换上男装,与司徒鹤等同行,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一路之上,他总想寻个机会,跟她亲热一番。可是曾柔和众位师兄寸步不离,见到了他,只腼腼腆腆的微笑不语。韦小宝想要和她说句亲热话儿,始终不得其便,不由得心痒难搔。倘若他只是清军主帅,早就假公济私,调这小亲兵入营侍候,但身为天地会香主,调戏会中妇女乃是厉禁,众兄弟面上也不好看,只有干咽馋涎,等候机会了。 第三十九回 先生乐事行如栉 小子浮踪寄若萍 沿途官员迎送,贿赂从丰。韦小宝自然来者不拒,迤逦南下,行李日重。跟天地会兄弟们说起,就道我们败坏鞑子的吏治,贿赂收得越多,百姓越是抱怨,各地官员名声不好,将来起兵造反,越易成功,等于是“反清复明”。徐天川等深以为然。 第437章 鹿鼎记(187) 不一日来到扬州。两江总督麻勒吉、江宁巡抚马佑以下,布政使、按察使、学政、淮扬道、粮道、河工道、扬州府知府、江都县知县以及各级武官早已得讯,迎出数里之外。 钦差行辕设在淮扬道道台衙门,韦小宝觉得太过拘束,只住得一晚,便对道台说要另搬地方。他想行辕所在,最妙不过便是在旧居丽春院中,钦赐衣锦荣归,自是以回去故居最为风光。但钦差大臣将行辕设在妓院,毕竟说不过去,寻思当日在扬州之时,所怀抱的雄心大志,除了开几家大妓院之外,便是将禅智寺前芍药圃中的芍药花尽数连根拔起。 扬州芍药,擅名天下,禅智寺前的芍药圃尤其宏伟,名种千百,花大如碗。韦小宝在十岁那一年上,曾和一群顽童前去游玩,见芍药开得茂盛,折了两朵拿在手中玩耍,给庙中和尚见到了,夺下花朵,还打了他两个耳括子。韦小宝又踢又咬,跟那和尚打闹起来,给那胖大和尚推在地下,踢了几脚。众顽童一哄而前,乱拔芍药。那和尚叫嚷起来,寺里拥出一群和尚与火工,手执棍棒,将众顽童赶开。韦小宝因是祸首,身上着实吃了不少棍棒,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块,回到丽春院,又给母亲罚一餐没饭吃。虽然他终于到厨房中偷吃了一个饱,但对“禅智寺采花受辱”这一役却引以奇耻。次日来到寺前,隔得远远的破口大骂,从如来佛的妈妈直骂到和尚的女儿,宣称:“终有一日,老子要拔光这庙前的芍药,把你这座臭庙踏为平地,掘成粪坑。”直骂到庙中和尚追将出来、他拔足飞奔为止。 过得数年,这件事早就忘了,这日回到扬州,要觅地作为行辕,这才想起禅智寺来,当下跟淮扬道道台说了,有心去作践一番。 那道台寻思:“禅智寺是佛门胜地,千年古刹。钦差住了进去,只怕搅得一塌胡涂。”说道:“回大人:那禅智寺风景当真极佳,大人高见,卑职钦佩之至。不过在庙里动用荤酒,恐怕不甚方便。”韦小宝道:“有什么不便?把庙里的菩萨搬了出去,也就是了。”那道台听说要搬菩萨,更吓了一跳,心想这可要闯出祸来,扬州城里众百姓如动了公愤,那可难以处理,当下陪笑请了个安,低声道:“回大人:扬州烟花,那是天下有名的。大人一路上劳苦功高,来到敝处,卑职自当尽心服侍,已挑了不少善于弹琴唱曲的美貌妞儿,供大人赏鉴。和尚庙里硬床硬板凳,只怕煞风景得很。” 韦小宝心想倒也有理,笑道:“依你说,那行辕设在何处才是?” 那道台道:“扬州盐商有个姓何的,他家的何园,称为扬州名园第一。他有心巴结钦差大人,早就预备得妥妥贴贴,盼望大人光临。只是他功名太小,不敢出口。大人若不嫌弃,不妨移驾过去瞧瞧。” 这姓何的盐商家财豪富,韦小宝幼时常在他家高墙外走过,听到墙里传出丝竹之声,十分羡慕,只是从无机缘进去望上一眼,当下便道:“好啊,这就去住上几天,如果住得不适意,咱们再搬便是。扬州盐商多,咱们挨班儿住过去、吃过去,也吃不穷了他们。” 那何园栋宇连云,泉石幽曲,亭舍雅致,建构精美,一看便知每一尺土地上都花了不少黄金白银。韦小宝大为称意,吩咐亲兵随从都住入园中。张勇等四将率领官兵,分驻附近官舍民房。 其时扬州繁华,甲于天下。唐时便已有“十里珠帘,二十四桥风月”之说。到得清初,是大运河水运的枢纽,淮盐集散于斯,更是兴旺。据史籍所载,明末扬州府属共三十七万五千余丁(十六岁以上的男子),明清之际,扬州惨遭清兵屠戮,顺治三年只剩九千三百二十丁,但到康熙六年,又增至三十九万七千九百余丁,不但元气已完全恢复,且更胜昔日。 次日清晨,扬州城大小官员排班到钦差行辕来参见。韦小宝接见后,宣读圣旨。他不识康熙上谕上的字,早叫师爷教了念熟,这时一个字一个字背将出来,总算记心甚好,倒也没背错,匆忙中将上谕倒拿了,旁人也没发觉。 众官员听得皇帝下旨豁免扬州府所属各县三年钱粮,还要抚恤开国时兵灾灾户的孤寡,兴建忠烈祠祭祀史可法等忠臣,无不大呼万岁,叩谢皇恩浩荡。 韦小宝宣旨已毕,说道:“众位大人,兄弟出京之时,皇上吩咐,江苏一省出产殷富,但近年来吏治松弛,兵备也不整饬,命兄弟好好查察整顿。皇上对扬州百姓这么爱惜,咱们居官的,该当尽心竭力,报答圣恩才是。”文武百官齐声称是,不由得都暗暗发愁。其实这几句话是索额图教他的。韦小宝知道想贿赂收得多,第一是要对方有所求,第二是要对方有所忌,因此对江苏文武官员恐吓一番,势不可免,只不过这番话要说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又要文诌诌的官腔十足,却非请教索额图不可了。 官样文章作过,自有当地官员去择地兴建忠烈祠,编造应恤灾户名册,差人前赴四乡,宣谕皇上豁免钱粮的德音。这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妥,这段时候,便是让他在扬州这销金窝里享福了。此后数日之中,总督、巡抚设宴,布政司、按察司设宴,诸道设宴,自是陈列方丈,罗列珍馐,极尽豪奢,不在话下。 每日里韦小宝都想去丽春院探望母亲,只是酬酢无虚,始终不得其便。钦差大人的母亲在扬州做妓女,这件事可万万揭穿不得。丢脸出丑事小,失了朝廷体统事大,何况韦小宝做大官已久,一直不接母亲赴京享福,任由她沦落风尘,实是大大的不孝,给御史参上一本,连皇帝也难回护。心想只好等定了下来,悄悄换了打扮,去丽春院瞧瞧,然后命亲兵把母亲送回北京安居,务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是。以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抹油的主意,一见风色不对,立刻快马加鞭,逃之夭夭,不料官儿越做越大,越做越开心,这时竟想到要接母回京,那是有意把这官儿长做下去了。 过得数日,这一日是扬州府知府吴之荣设宴,为钦差洗尘。吴之荣从道台那里听到,钦差曾有以禅智寺为行辕之意,心想禅智寺的精华,不过是寺前一个芍药圃,钦差大人属意该寺,必是喜欢赏花。他善于逢迎,早于数日之前,便在芍药圃畔搭了一个花棚,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树搭成,树上枝叶一仍如旧,棚内桌椅皆用天然树石,棚内种满花木青草,再以竹节引水,流转棚周,淙淙有声,端的是极见巧思,饮宴其间,便如置身山野一般,比之富贵人家雕梁玉砌的华堂,又别有一般风味。 那知韦小宝庸俗不堪,周身没半根雅骨,来到花棚,第一句便问:“怎么有个凉棚?啊,是了,定是庙里和尚搭来做法事的,放了焰口,便在这里施饭给饿鬼吃。” 吴之荣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脸色尴尬,还道钦差大臣有意讽刺,只得陪笑道:“卑职见识浅陋,这里布置不当大人的意,实在该死。” 韦小宝见众宾客早就肃立恭候,招呼了便即就座。那两江总督与韦小宝应酬了几日,已回江宁治所。江苏省巡抚、布政司等的治所在苏州,这时都留在扬州,陪伴钦差大臣。其余宾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顶戴的盐商。 扬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单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细点,便有数十种之多,韦小宝虽是本地土生,却也不能尽识。 喝了一会茶,日影渐渐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数千株芍药之上,璀璨华美,真如织锦一般。韦小宝却越看越生气,想起当年给寺中僧人殴辱之恨,登时便想将所有芍药尽数拔起来烧了,只想须得找个藉口才好下手。正寻思间,巡抚马佑笑道:“韦大人,听大人口音,似乎也在淮扬一带住过。淮扬水土厚,因此既出人才,也产好花。”众官只知钦差是正黄旗满洲人,那巡抚这几日听他说话,颇有扬州乡音,于是乘机捧他一捧。 韦小宝正在想着禅智寺的僧人可恶,脱口而出:“扬州就是和尚不好。” 巡抚一怔,不明他真意何指。布政司慕天颜是个乖觉而有学识之人,接口道:“韦大人所见甚是,扬州的和尚势利,奉承官府,欺辱穷人,那是自古已然。”韦小宝大喜,笑道:“是啊,慕大人是读书人,知道书上写得有的。”慕天颜道:“唐朝王播碧纱笼的故事,不就出在扬州吗?”韦小宝最爱听故事,忙问:“什么‘黄布比沙龙’的故事。” 慕天颜道:“这故事就出在扬州石塔寺。唐朝干元年间,那石塔寺叫作木兰院,诗人王播年轻时家中贫穷……”韦小宝心想:“原来这人名叫王播,不是一块黄布。”听他续道:“……在木兰院寄居。庙里和尚吃饭时撞钟为号,王播听到钟声,也就去饭堂吃饭。和尚们讨厌他,有一次大家先吃饭,吃完了饭再撞钟。王播听到钟声,走进饭堂,只见僧众早已散去,饭菜已吃得干干净净……” 韦小宝在桌上一拍,怒道:“他妈的和尚可恶。”慕天颜道:“是啊,吃一餐饭,费得几何?当时王播心中惭愧,在壁上题诗道:‘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 韦小宝问道:“‘阇黎’是什么家伙?”众官和他相处多日,已知这位钦差大人不是读书人,旗人的功名富贵多不从读书而来,也不以为奇。慕天颜道:“阇黎就是和尚了。”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就是贼秃。后来怎样?” 慕天颜道:“后来王播做了大官,朝廷派他镇守扬州,他又到木兰院去。那些和尚自然对他大为奉承。他去瞧瞧当年墙上所题的诗还在不在,只见墙上黏了一块名贵的碧纱,将他题的两句诗笼了起来,以免损坏。王播很是感慨,在后面又续了两句诗道:‘三十年前尘土面,如今始得碧纱笼。’”韦小宝道:“他定是把那些贼秃捉来大打板子了?”慕天颜道:“王播是风雅之士,想来题两句诗稍示讥讽,也就算了。” 韦小宝心道:“倘若是我,那有这么容易罢手的?不过要我题诗,可也没这本事。老子只会拉屎,不会题诗。”那王播在唐朝做到宰相高位,是个大大贪官,韦小宝与之似可先后辉映。 说了一会故事,撤茶斟酒。韦小宝四下张望,隔座见王进宝一口一杯,喝得甚是爽快,心念一动,说道:“王将军,你曾说战马吃了芍药,那就特别雄壮,是不是?”一面说,一面大做眼色。王进宝不明其意,说道:“这个……”韦小宝道:“皇上选用名种好马,什么蒙古马、西域马、川马、滇马,皇上都吩咐要小心饲养,是吗?”康熙着意于蓄马,王进宝是知道的,便道:“大人说得是。”韦小宝道:“你熟知马性,在北京之时,你说如给战马吃了芍药,奔跑起来便快上一倍。皇上这般爱马,咱们做奴才的,自该上仰圣意。如把这里的芍药花掘起来送去京师,交给兵部车驾司喂马,皇上得知,必定龙颜大悦。” 众人一听,个个神色古怪,芍药能壮马,倒是首次听见,瞧王进宝唯唯否否的模样,显是不以为然,只不敢公然驳回而已。但韦小宝开口皇上,闭口皇上,抬出皇帝这顶大帽子来,又有谁敢稍示异议?眼见这千余株名种芍药要尽毁于他手,扬州从此少了一个名胜,却不知这位韦大人何以如此痛恨这些芍药?人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知府吴之荣道:“韦大人学识渊博,真教人敬佩。芍药根叫做赤芍,《本草纲目》中是有的,说道功能去瘀活血。芍药的名称中有个‘药’字,可见古人就知它是良药。马匹吃了芍药,血脉畅通,自然奔驰如飞。大人回京之时,卑职派人将这里的芍药花都掘了,请大人带回京城。”众官听了,心中都暗骂吴之荣卑鄙无耻,为了迎逢上官,竟要毁去扬州的美景。韦小宝拍手笑道:“吴大人办事干练,好得很,好得很!”吴之荣大感荣幸,忙下座请安,说道:“谢大人夸奖。” 布政司慕天颜走出花棚,来到芍药丛中,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药花,回入座中双手呈给韦小宝,笑道:“请大人将这朵花插在帽上,卑职有个故事说给大人听。” 韦小宝一听又有故事,便接过花来,只见那朵芍药瓣作深红,每一瓣花瓣拦腰有一条黄线,甚是娇艳,便插在帽上。 慕天颜道:“恭喜大人,这芍药有个名称,叫作‘金带围’,乃是十分罕见的名种。古书上记载得有,戴到这‘金带围’的,日后会做宰相。” 韦小宝笑道:“那有这么准?”慕天颜道:“这故事出于北宋年间。那时韩魏公韩琦镇守扬州,就在这禅智寺前的芍药圃中,忽有一株芍药开了四朵大花,花瓣深红,腰有金线,便是这金带围了。这种芍药从所未有,极是珍异。下属禀报上去,韩魏公驾临观赏,十分喜欢,见花有四朵,便想再请三位客人,一同赏花。”韦小宝从帽上将花取下再看,果觉红黄相映,分外灿烂。那一条金色横纹,更为百花所无。 慕天颜道:“那时在扬州有两位出名人物,一是王珪,一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学见识之人。韩魏公心想,花有四朵,人只三个,未免美中不足,另外请一个人罢,名望却又配不上。正在踌躇,忽有一人来拜,却是陈升之,那也是一位大名士。韩魏公大喜,次日在这芍药圃前大宴,将四朵金带围摘了下来,每人头上簪了一朵。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这四人后来先后都做了宰相。” 韦小宝笑道:“这倒有趣。这四位仁兄,都是有名的读书人,会作诗作文章,兄弟可比不上了。”慕天颜道:“那也不然。北宋年间,讲究读书人做宰相。我大清以马上得天下,皇上最看重的,却是有勇有谋的英雄好汉。”韦小宝听到“有勇有谋的英雄好汉”这九字评语,不由得大为欢喜,连连点头。 第438章 鹿鼎记(188) 慕天颜道:“韩魏公封为魏国公,那不用说了。王安石封荆国公,王珪封歧国公,陈升之封秀国公。四位名臣不但都做宰相,而且都封国公,个个既富贵,又寿考。韦大人少年早达,眼下已封了伯爵,再升一级,便是侯爵,再升上去,就是公爵了。就算封郡王、封亲王,那也是指日间的事。”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但愿如慕大人金口,这里每一位也都升官发财。”众官一齐站起,端起酒杯,说道:“恭贺韦大人加官晋爵,公侯万代。” 韦小宝站起身来,和众官干了一杯,心想:“这官儿既有学问,又有口才,会说故事,讨人欢喜。要是叫他到北京办事,时时听他说说故事,不强似说书先生吗?这人天生是马屁大王,取个名儿叫慕天颜,摆明了想朝见皇上。可别让他夺了我的宠。” 慕天颜又道:“韩魏公后来带兵,镇守西疆。西夏人见了他怕得要死,不敢兴兵犯界。西夏人当时怕了宋朝两位大臣,一位就是韩魏公韩琦,另一位是范文正公范仲淹。当时有两句话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将来韦大人带兵镇守西疆,那是‘军中有一韦,西贼见之忙下跪’!” 韦小宝大乐,说道:“‘西贼’两字妙得很,平西王这西……”忽然心想:“吴三桂还没起兵造反,还不能叫他‘西贼’。”忙改口道:“平西王镇守西疆,倒也太平无事,很有功劳。” 吴之荣道:“平西王智勇双全,劳苦功高,爵封亲王,世子做了额驸。将来韦大人大富大贵,寿比南山,定然也跟平西王一般无异。” 韦小宝心中大骂:“辣块妈妈,你要我跟吴三桂这大汉奸一般无异。这老乌龟指日就要脑袋搬家,你叫我跟他一样!” 慕天颜平日用心揣摩朝廷动向,日前见到邸报,皇上下了撤藩的旨意,便料到吴三桂要倒大霉,这时见韦小宝脸色略变,更心中雪亮,说道:“韦大人是皇上亲手提拔的大臣,乃圣上心腹之寄,朝廷柱石,国家栋梁。平西王目下虽官高爵尊,终究是不能跟韦大人比的。吴府尊这个比喻,有点不大对了。韦大人祖上,唐朝的忠武王韦皋,曾大破吐蕃兵四十八万,威震西陲。当年朱泚造反,派人邀韦忠武王一同起兵。忠武王对朝廷忠心不贰,那肯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立即将反贼的使者斩了,还发兵助朝廷打平反贼,立下大功。韦大人相貌堂堂,福气之大,无与伦比,想必是韦忠武王传下来的福泽。” 韦小宝微笑点头。其实他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只因母亲叫作韦春芳,就跟了娘姓,想不到姓韦的还有这样一位大有来头人物,这布政司硬说是自己的祖先,那是定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听他言中之意,居然揣摩到吴三桂要造反,这人的才智,也很了不起了。 吴之荣给慕天颜这么一驳,心中不忿,但不敢公然和上司顶撞,说道:“听说韦大人是正黄旗人。”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他是满洲人,又怎能跟唐朝的韦皋拉得上干系?”慕天颜笑道:“吴府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今圣天子在位,对天下万民一视同仁,满汉一家,又何必有畛域之见?”这几句话实在有些强辞夺理,吴之荣却不敢再辩,心想再多说得几句,说不定更会得罪钦差,当下连声称是。 慕天颜道:“平西王是咱们扬州府高邮人,吴府尊跟平西王可是一家吗?”吴之荣并非扬州高邮人,本来跟吴三桂没什么干系,但其时吴三桂权势薰天,他趋炎附势,颇以姓吴为荣,说道:“照族谱的排行,卑职比平西王矮了一辈,该称王爷为族叔。” 慕天颜点了点头,不再理他,向韦小宝道:“韦大人,这金带围芍药,虽已不如宋时少见,如此盛开,却也异常难得。今日恰好在韦大人到来赏花时开放,这不是巧合,定是有天意的。卑职有一点小小意见,请大人定夺。”韦小宝道:“请老兄指教。” 慕天颜道:“指教二字,如何敢当?那芍药花根,药材行中是有的,大人要用来饲马,想药材铺中制炼过的更有效力。卑职吩咐大量采购,运去京师备用。至于这里的芍药花,念着他们对大人报喜有功,是否可暂且留下?他日韦大人挂帅破贼,拜相封王,就如韩魏公、韦忠武王一般,再到这里来赏花,那时金带围必又盛开,迎接贵人,岂不是一桩美事?据卑职推想,将来一定是戏文都有得做的。” 韦小宝兴高采烈,道:“你说戏子扮了我唱戏?”慕天颜道:“是啊,那自然要一个俊雅漂亮的小生来扮韦大人了,还有些白胡子、黑胡子、大花脸、白鼻子小丑,就扮我们这些官儿。”众官都哈哈大笑。韦小宝笑道:“这出戏叫做什么?”慕天颜向巡抚马佑道:“那得请抚台大人题个戏名。”他见巡抚一直不说话,心想不能冷落了他。 马佑笑道:“韦大人将来要封王,这出戏文就叫做‘韦王簪花’罢?”众官一齐赞赏。 韦小宝心中一乐,也就不再计较当年的旧怨了,心想:“老子做宰相是做不来的,大破西贼,弄个王爷玩玩,倒也干得过,倘若拔了这些芍药,只怕兆头不好。”一眼望出去,见花圃中的金带围少说也还有几十朵,心想:“那里便有这许多宰相了,难道你们个个都做宰相不成?抚台、藩台还有些儿指望,这吴之荣贼头狗脑,说什么也不像,将来戏文里的白鼻子小丑定是扮他。”明知布政司转弯抹角、大费心机的一番说话,意在保全这禅智寺前的数千株芍药,做官的诀窍首在大家过得去,这叫做“花花轿子人抬人”,你既然捧了我,我就不能一意孤行,叫扬州通城的官儿脸上都下不来,当下不再提芍药之事,笑道:“将来就算真有这一出戏,咱们也都看不着了,不如眼前先听听曲子罢!” 众官齐声称是。吴之荣早有准备,吩咐下去。只听得花棚外环佩玎珰,跟着传来一阵香风。韦小宝精神一振,心道:“有美人看了。”果见一个女子娉娉婷婷的走进花棚,向韦小宝行下礼去,娇滴滴的说道:“钦差大人和众位大人万福金安,小女子侍候唱曲。” 只见这女子三十甫过年纪,打扮华丽,姿色却是平平。笛师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来,唱的是杜牧的两首扬州诗: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笛韵悠扬,歌声宛转,甚是动听。韦小宝瞧着这歌妓,心中却有些不耐烦起来。 那女子唱罢,又进来一名歌妓。这女子三十四五岁年纪,举止娴雅,歌喉更是熟练,纵是最细微曲折之处,也唱得抑扬顿挫,变化多端。唱的是秦观一首〈望海潮〉词: “星分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这首词确是唱得极尽佳妙,但韦小宝听得十分气闷,忍不住大声打了个哈欠。 那〈望海潮〉一词这时还只唱了半阕,吴之荣甚是乖觉,见钦差大人无甚兴致,挥了挥手,那歌妓便停住不唱,行礼退下。吴之荣陪笑道:“韦大人,这两个歌妓,都是扬州最出名的,唱的是扬州繁华之事,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那知韦小宝听曲,第一要唱曲的年轻美貌,第二要唱的是风流小调,第三要唱得浪荡风骚。当日陈圆圆以倾国倾城之貌,再加连说带唱,一路解释,才令他听完一曲〈圆圆曲〉。眼前这两个歌妓姿色平庸,神情呆板,所唱的又不知是什么东西,他打了个呵欠,已可算是客气之极了,听得吴之荣问起,便道:“还好,还好,就是太老了一点。这种陈年宿货,兄弟没什么胃口。” 吴之荣道:“是,是。杜牧之是唐人,秦少游是宋人,确是陈旧了。有一首新诗,是眼下一个新进诗人所作,此人叫作查慎行,成名不久,写的是扬州田家女的风韵,新鲜得很,新鲜得很。”作个手势,侍役传出话去,又进来一名歌妓。 韦小宝说“陈年宿货”,指的是歌妓,吴之荣却以为是说诗词太过陈旧。韦小宝对他所说的什么杜牧之、秦少游,自是不知所云,只懂了“扬州田家女的风韵,新鲜得很,新鲜得很”这句话。心想:“既是新鲜得很的扬州田家女,倒也不妨瞧瞧。” 那歌妓走进花棚,韦小宝不看倒也罢了,一看之下,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登时便要发作。原来这歌妓五十尚不足,四十颇有余,鬓边已见白发,额头大有皱纹,眼应大而偏细,嘴须小而反巨。见这歌妓手抱琵琶,韦小宝怒火更盛,心想:“凭你也来学陈圆圆!”却听弦索一动,宛如玉响珠跃,鹂啭燕语,倒也好听。只听她唱道: “淮山浮远翠,淮水漾深渌。倒影入楼台,满栏花扑扑。谁知阛阓外,依旧有芦屋。时见淡妆人,青裙曳长幅。” 歌声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韵节,时而如流水淙淙,时而如银铃玎玎,最后“青裙曳长幅”那一句,琵琶声若有若无,缓缓流动,众官无不听得心旷神怡,有的凝神闭目,有的摇头晃脑。琵琶声一歇,众官齐声喝采。慕天颜道:“诗好,曲子好,琵琶也好。当真是荆钗布裙,不掩天香国色。不论作诗唱曲,从淡雅中见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韦小宝哼了一声,问那歌妓:“你会唱〈十八摸〉罢?唱一曲来听听。” 众官一听,尽皆失色。那歌妓更脸色大变,突然间泪水涔涔而下,转身奔出,啪的一声,琵琶掉在地下。那歌妓也不拾起,迳自奔出。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你不会唱,我又不会罚你,何必吓成这个样子?” 那〈十八摸〉是出名的极淫秽小调,连摸女子身上十八处所在,每一摸有一样比喻形容,淋漓尽致。众官虽人人都曾听过,但在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岂不是大玷官箴?那歌妓的琵琶和歌喉,在扬州久负盛名,不但善于唱诗,且自己也会作诗,名动公卿,扬州的富商巨贾等闲要见她一面也不可得。韦小宝问这一句,于她自是极大的羞辱。 慕天颜低声道:“韦大人爱听小曲,几时咱们找个会唱的来,好好听一听。”韦小宝道:“连〈十八摸〉也不会唱,这老婊子也差劲得很了。几时我请你去鸣玉坊丽春院去,那边的婊子会唱的小调多得很。”此言一出口,立觉不妥,心想:“丽春院是无论如何不能请他去的。好在扬州妓院子甚多,九大名院、九小名院,随便那一家都好玩。”举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 众文官听他出语粗俗,都有些尴尬,借着喝酒,人人都装作没听见。一干武将却脸有欢容,均觉和钦差大人颇为志同道合。 便在此时,只见一名差役低着头走出花棚,韦小宝见了他的背影,心中一动:“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谁啊?”但后来这差役没再进来,过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几杯酒,韦小宝只觉跟这些文官应酬索然无味,既不做戏,又不开赌,实在无聊之极,心里只是在唱那〈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姊姊的头发边……”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兄弟酒已够了,告辞。”向巡抚、布政司、按察司等几位大员拱拱手,便走了出去。众官齐出花棚,送他上了大轿。 韦小宝回到行辕,吩咐亲兵说要休息,不论什么客来,一概挡驾不见,入房换上了一套破烂衣衫。那是数日前要双儿去市上买来的一套旧衣,买来后扯破数处,在地下践踏一遍,又倒上许多灯油,早已弄得污秽油腻不堪。帽子鞋袜,连结辫子的头绳,也都换了破旧的劣货。从炭炉里抓了一把炉灰,用水调开了,在脸上、手上乱涂一起,在镜子里一照,果然回复了当年丽春院里当小厮的模样。 双儿服侍他更换衣衫,笑道:“相公,戏文里钦差大臣包龙图改扮私访,就是这个样子吗?”韦小宝道:“差不多了,不过包龙图生来是黑炭脸,不用再搽黑灰。”双儿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独个儿的,要是遇上了什么事,没个帮手。”韦小宝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妞儿是去不得的。”说着便哼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双儿的脸蛋边……”伸手去摸她脸。双儿红着脸嘻嘻一笑,避了开去。 韦小宝将一大叠银票塞在怀里,又拿了一包碎银子,捉住双儿,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从后门溜了出去。守卫后门的亲兵喝问:“干什么的?”韦小宝道:“我是何家奶妈的儿子的表哥的妹夫,你管得着吗?”那亲兵一怔,心中还没算清这亲戚关系,韦小宝早已出门。 扬州的大街小巷他无不烂熟,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不多时便来到瘦西湖畔的鸣玉坊,隐隐只听得各处门户中传出箫鼓丝竹,夹着猜拳唱曲、呼么喝六。这些声音一入耳,当真比钧天仙乐还好听十倍,心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丽春院外,但见门庭依旧,跟当年离去时并无分别。他悄悄走到院侧,推开边门,溜了进去。 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母亲房外,一张之下,见房里无人,知道母亲是在陪客,心道:“辣块妈妈,不知是那个瘟生这当儿在嫖我妈妈,做我的干爹。”走进房中,见床上被褥还是从前那套,只是已破旧得多,心想:“妈妈的生意不大好,我干爹不多。”侧过头来,见自己那张小床仍摆在一旁,床前放着自己的一对旧鞋,床上被褥倒浆洗得干干净净。走过去坐在床上,见自己的一件青竹布长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头微有歉意:“妈是在等我回来。他妈的,老子在北京快活,没差人送钱给妈,实在记心不好。”横卧在床,等母亲回来。 第439章 鹿鼎记(189) 妓院中规矩,嫖客留宿,另有铺陈精洁的大房。众妓女自住的小房却颇为简陋。年轻貌美的红妓住房较佳,像韦小宝之母韦春芳年纪已经不小,生意冷落,老鸨待她自然也马虎得很,所住的是一间薄板房。 韦小宝躺了一会,忽听得隔房有人厉声喝骂,正是老鸨的声音:“老娘白花花的银子买了你来,你推三阻四,总不肯接客,哼,买了你来当观音菩萨,在院子里供着好看么?打,给我狠狠的打!”跟着鞭子着肉声、呼痛声、哭叫声、喝骂声,响成一片。 这种声音韦小宝从小就听惯了,知是老鸨买来了年轻姑娘,逼迫她接客,打一顿鞭子实是稀松平常。小姑娘倘若一定不肯,什么针刺指甲、铁烙皮肉,种种酷刑都会逐一使出。这种声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睽别已久,这时又再听到,颇有重温旧梦之感,也不觉那小姑娘有什么可怜。 那小姑娘哭叫:“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客,一头撞死给你看!”老鸨吩咐龟奴狠打。又打了二三十鞭,小姑娘仍哭叫不屈。龟奴道:“今天不能打了,明天再说罢。”老鸨道:“拖这小贱货出去。”龟奴将小姑娘扶了出去,一会儿又回进房来。老鸨道:“这贱货用硬的不行,咱们用软的,给她喝迷春酒。”龟奴道:“她就是不肯喝酒。”老鸨道:“蠢才!把迷春酒放在肉里,不就成了。”龟奴道:“是,是。七姐,真有你的。” 韦小宝凑眼到板壁缝去张望,见老鸨打开柜子,取出一瓶酒来,倒了一杯,递给龟奴。只听她说道:“叫了春芳陪酒的那两个公子,身边钱钞着实不少。他们说在院子里借宿,等朋友。这种年轻雏儿,不会看中春芳的,待会我去跟他们说,要他们梳拢这贱货,运气好的话,赚他三四百两银子也不希奇。”龟奴笑道:“恭喜七姐招财进宝,我也好托你的福,还一笔赌债。”老鸨骂道:“路倒尸的贱胚,辛辛苦苦赚来几两银子,都去送在三十二张骨牌里。这件事办不好,小心我割了你的乌龟尾巴。” 韦小宝知道“迷春酒”是一种药酒,喝了之后就人事不知,各处妓院中用来迷倒不肯接客的雏妓,从前听着只觉十分神奇,此时却知不过是在酒中混了些蒙汗药,可说寻常得紧,心想:“今日我的干爹是两个少年公子?是什么家伙,倒要去瞧瞧。” 他悄悄溜到接待富商豪客的“甘露厅”外,站在向来站惯了的那个圆石墩上,凑眼向内张望。以往每逢有豪客到来,他必定站在这圆石墩窥探,此处窗缝特大,向厅内望去,一目了然,客人侧坐,却见不到窗外的人影。他过去已窥探了不知几百次,从来没碰过钉子。 只见厅内红烛高烧,母亲脂粉满脸,穿着粉红缎衫,头上戴了朵红花,正陪笑给两个客人斟酒。韦小宝细细瞧着母亲,心想:“原来妈年纪这么大了,这门生意做不长啦,也只有这两个瞎了眼的瘟生,才会叫她来陪酒。妈的小调唱得又不好听,倘若是我来逛院子,如她不是我妈,倒贴我一千两银子也不会叫她。”只听他母亲笑道:“两位公子爷喝了这杯,我来唱个〈相思五更调〉给两位下酒。” 韦小宝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妈的小调唱来唱去就只这几支,不是〈相思五更调〉,就是〈一根紫竹直苗苗〉,再不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扇风二人凉〉,总不肯多学几支。她做婊子也不用心。”转念一想,险些笑了出来:“我学武功也不肯用心,原来我的懒性儿,倒是妈那里传下来的。” 忽听得一个娇嫩的声音说道:“不用了!”这三字一入耳,韦小宝全身登时一震,险些从石墩上滑了下来,慢慢斜眼过去,只见一只纤纤玉手挡住了酒杯,从那只纤手顺着衣袖瞧上去,见到一张俏丽脸庞的侧面,却不是阿珂是谁? 韦小宝心中大跳,惊喜之心难以抑制:“阿珂怎么到了扬州?为什么到丽春院来,叫我妈陪酒?她女扮男装来到这里,不叫别人,单叫我妈,定是冲着我来了。原来她终究还有良心,记得我是跟她拜了天地的老公。啊哈,妙极,妙之极矣!你我夫妻团圆,今日洞房花烛,我将你双手抱在怀里……” 突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说道:“吴贤弟暂且不喝,待得那几位蒙古朋友到来……”韦小宝耳中嗡的一声,立知大事不妙,眼前天旋地转,一时目不见物,闭目定得一定神,睁眼看去,坐在阿珂身侧的那个少年公子,却不是台湾的二公子郑克塽是谁? 韦小宝的母亲韦春芳笑道:“小相公既然不喝,大相公就多喝一杯。”给郑克塽斟了一杯酒,一屁股坐在他怀里。阿珂道:“喂,你放尊重些。”韦春芳笑道:“啊哟,小相公脸皮嫩,看不惯这调调儿。你以后天天到这里来玩儿,只怕还嫌人家不够风情呢。小相公,我叫个小姑娘来陪你,好不好?”阿珂忙道:“不,不,不要!你好好坐在一旁!”韦春芳笑道:“啊,你喝醋了,怪我陪大相公,不陪你。”站起身来,往阿珂怀中坐下去。 韦小宝只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我的老婆来嫖我的妈妈。”只见阿珂伸手一推,韦春芳站立不定,一交坐倒。韦小宝大怒,心道:“小婊子,你推你婆婆,这般没上没下!” 韦春芳却不生气,笑嘻嘻的站起,说道:“小相公就是怕丑,你过来坐在我怀里好不好?”阿珂怒道:“不好!”对郑克塽道:“我要去了!什么地方不好跟人会面,为什么定要在这里?”郑克塽道:“大家约好了在这里的,不见不散。我也不知原来是这等肮脏地方。喂,你给我规规矩矩的坐着。”最后这句话是对韦春芳说的。 韦小宝越想越怒,心道:“那日在广西柳江边上,你哀求老子饶你狗命,罚下重誓,决不再跟我老婆说一句话,今日竟一同来嫖我妈妈。嫖我妈妈,倒也罢了,你跟我老婆却不知已说了几千句、几万句话。那日没割下你舌头,实是老子大大的失策。” 韦春芳打起精神,伸手去搂郑克塽头颈,郑克塽一把推开她手臂,说道:“你到外面去罢,咱兄弟俩有几句话说。等我叫你再进来。”韦春芳无奈,只得出厅。郑克塽低声道:“珂妹,小不忍则乱大谋。”阿珂道:“那葛尔丹王子不是好人,他为什么约你到这里来会面?” 韦小宝听到“葛尔丹王子”五字,寻思:“这蒙古混蛋也来了,好极,好极,你们多半是在商量造反。老子调兵遣将,把你们一网打尽。” 只听郑克塽道:“这几日扬州城里盘查很紧,旅店客栈中的客人,只要不是熟客,衙役捕快就来问个不休,倘若露了行迹,那就不妙了。妓院中没公差前来啰唣。咱们住在这里,稳妥得多。我跟你倒也罢了,葛尔丹王子一行人那副蒙古模样,可惹眼得很。再说,你这么天仙般的相貌,倘若住了客店,通扬州的人都要来瞧你,迟早定会出事。”阿珂浅浅一笑,道:“不用你油嘴滑舌的讨好。”郑克塽伸臂搂住她肩头,在她嘴角边轻轻一吻,笑道:“我说的是真话!要是天仙有你这么美貌,什么吕纯阳、铁拐李,也不肯下凡了,每个神仙都留在天上,目不转睛的瞧着你。” 韦小宝怒火冲天,不可抑制,伸手一摸匕首,便要冲进去火并,随即转念:“这小子武功比我强,阿珂又帮着他。我一冲进去,奸夫淫妇定要谋杀亲夫。天下什么人都好做,就是武大郎做不得。”当下强忍怒火,对他二人的亲热之态只好闭目不看。 只听郑克塽道:“他在明里,咱们在暗里。包在我身上,这一次非在他身上刺几个透明窟窿不可。”阿珂道:“这家伙实在欺人太甚,此仇不报,我这一生总是不会快活。你知道,我本来是不肯认爹爹的,只因他答允为我报仇,派了八名武功好手陪我来一同行事,我才认了他。” 韦小宝心道:“是谁得罪了你?你要报仇,跟你老公说好了,没什么办不到的事,又何必认了吴三桂这大汉奸做爹爹。” 郑克塽道:“要刺死他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鞑子官兵戒备严密,得手之后要全身而退,就不大容易。咱们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下手。这几日我察看他出入的情形,防护着实周密,要走近他身前,就为难得很。我想来想去,这家伙是好色之徒,倘若有人扮作歌妓什么的,便可挨近他身旁了。” 韦小宝心道:“好色之徒?他说的是抚台?还是藩台?” 阿珂道:“除非是我跟师姊俩假扮,不过这种女子的下贱模样,我扮不来。”郑克塽道:“不如设法买通厨子,在他酒里放毒药。”阿珂恨恨的道:“毒死了他,我这口气不出。我要砍掉他一双手,割掉他尽向我胡说八道的舌头!这小鬼,我……我好恨!” “这小鬼”三字一入耳,韦小宝脑中一阵晕眩,随即恍然,心中不住说:“原来是要谋杀亲夫。”他虽知阿珂一心一意的向着郑克塽,可万万想不到对自己竟这般切齿痛恨,心想:“我又有什么对不住你了?”这个疑窦顷刻间便即解破,只听郑克塽道:“珂妹,这小子是迷上你啦,对你是从来不敢得罪半分的。我知道你要杀他,其实是为了给我出气。你这番情意,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阿珂柔声道:“他欺辱你一分,比欺辱我十分还令我痛恨。他如打我骂我,我瞧在师父面上,这口气也还咽得下,可是他对你……对你一次又一次的这般无礼,叫人一想起来,恨不得立即将他千刀万剐。” 韦小宝心中又酸又怒又苦,突然间头顶一紧,辫子已给人抓住。他大吃一惊,跟着耳朵又让人扭住,待要呼叫,听到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喝:“小王八蛋,跟我来!”这句“小王八蛋”,平生不知已给这人骂过几千百次,当下更不思索,乖乖的跟了便走。 抓他辫子、扭他耳朵之人,手法熟练已极,那也是平生不知已抓过他、扭过他几千百次了,正是他母亲韦春芳。 两人来到房中,韦春芳反脚踢上房门,松手放开他辫子和耳朵。韦小宝叫道:“妈!我回来了!”韦春芳向他凝视良久,突然双臂将他抱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韦小宝笑道:“我不是回来见你了吗?你怎么哭了?”韦春芳抽抽噎噎的道:“你死到那里去了?我在扬州城里城外找遍了你,求神拜佛,也不知许了多少愿心,磕了多少头。乖小宝,你终于回到娘身边了。”韦小宝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到外面逛逛,你不用耽心。” 韦春芳泪眼模糊,见儿子长得高了,人也粗壮了,心下一阵欢喜,又哭了起来,骂道:“你这小王八蛋,到外面逛,也不给娘说一声,去了这么久,这一次不狠狠给你吃一顿笋炒肉,小王八蛋还不知道老娘的厉害。” 所谓“笋炒肉”,乃是以毛竹板打屁股,韦小宝不吃已久,听了忍不住好笑。韦春芳也笑了起来,摸出手帕,给他擦去脸上泥污;擦得几擦,一低头,见到自己一件缎子新衫的前襟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还染了儿子脸上的许多炭灰,不由得肉痛起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我就是这一件新衣,还是大前年过年缝的,也没穿过几次。小王八蛋,你一回来也不干好事,就弄脏了老娘的新衣,叫我怎么去陪客人?” 韦小宝见母亲爱惜新衣,闹得红了脸,怒气勃发,笑道:“妈,你不用可惜。明儿我给你去缝一百套新衣,比这件好过十倍的。”韦春芳怒道:“小王八蛋就会吹牛,你有个屁本事?瞧你这副德性,在外边还能发了财回来么?”韦小宝道:“财是没发到,不过赌钱手气好,赢了些银子。” 韦春芳对儿子赌钱作弊的本事倒有三分信心,摊开手掌,说道:“拿来!你身边存不了钱,过不了半个时辰,又去花个干净。”韦小宝笑道:“这一次我赢得太多,说什么也花不了。”韦春芳提起手掌,又是一个耳光打过去。 韦小宝一低头,让了开去,心道:“一见到我伸手就打的,北有公主,南有老娘。”伸手入怀,正要去取银子,外边龟奴叫道:“春芳,客人叫你,快去!” 韦春芳道:“来了!”到桌上镜箱竖起的镜子前一照,匆匆补了些脂粉,说道:“你给我躺在这里,老娘回来要好好审你,你……你可别走!”韦小宝见母亲眼光中充满担忧的神色,生怕自己又走得不知去向,笑道:“我不走,你放心!”韦春芳骂了声“小王八蛋”,脸有喜色,掸掸衣衫,走了出去。 韦小宝在床上躺下,拉过被来盖上,只躺得片刻,韦春芳便走进房来,手里拿着一把酒壶,她见儿子躺在床上,便放了心,转身便要走出。韦小宝知道是郑克塽要她去添酒,突然心念一动,道:“妈,你给客人添酒去吗?”韦春芳道:“是了,你给我乖乖躺着,妈回头弄些好东西给你吃。”韦小宝道:“你添了酒来,给我喝几口。”韦春芳骂道:“馋嘴鬼,小孩儿家喝什么酒?”拿着酒壶走了。 韦小宝忙向板壁缝中一张,见隔房仍然无人,当即一个箭步冲出房来,走进隔房,打开柜子,取了老鸨的那瓶“迷春酒”,回入自己房中,藏在被窝里,拔开了瓶塞,心道:“郑克塽你这小杂种,要在我酒里放毒药,老子今日给你来个先下手为强!” 过不多时,韦春芳提着一把装得满满的酒壶,走进房来,说道:“快喝两口。”韦小宝躺在床上,接过了酒壶,坐起身来,喝了一口。韦春芳瞧着儿子偷嫖客的酒喝,脸上不自禁的流露爱怜横溢之色。韦小宝道:“妈,你脸上有好大一块煤灰。”韦春芳忙到镜子前去察看。韦小宝提起酒壶往被中便倒,跟着将“迷春酒”倒了大半瓶入壶。 第440章 鹿鼎记(190) 韦春芳见脸上干干净净,那里有什么煤灰了,登时省起儿子又在捣鬼,要支使开自己,以便大口偷酒喝,当即转身,抢过了酒壶,骂道:“小王八蛋是老娘肚里钻出来的,我还不知你的鬼计?哼,从前不会喝酒,外面去浪荡了这些日子,什么坏事都学会了。” 韦小宝道:“妈,那小相公脾气不好,你说什么得灌他多喝几杯。他醉了不作声,再骗那大相公的银子就容易了。” 韦春芳道:“老娘做了一辈子生意,这玩意儿还用你教吗?”心中却颇以儿子的主意为然,又想:“小王八蛋回家,真是天大的喜事,今晚最好那瘟生不叫我陪过夜,老娘要陪儿子。”拿了酒壶,匆匆出去。 韦小宝躺在床上,一会儿气愤,一会儿得意,寻思:“老子真是福将,这姓郑的臭贼什么人不好嫖,偏偏来讨我便宜,想做老子的干爹。今日还不嗤的一剑,再撒上些化尸粉?”想到在郑克塽的伤口中撒上化尸粉后,过不多久,便化成一摊黄水,阿珂醉转来,她的情哥哥从此无影无踪,不知去向。她就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得高兴,爬起身来,又到甘露厅外向内张望,只见郑克塽刚喝干了一杯酒,阿珂举杯就口,浅浅喝了一口。韦小宝大喜,只见母亲又给郑克塽斟酒。郑克塽挥手道:“出去,出去,不用你伺候。”韦春芳答应了一声,放下酒壶时衣袖遮住了一碟火腿片。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道:“我就有火腿吃了。”忙回入房中。 过不多时,韦春芳拿了那碟火腿片进来,笑道:“小王八蛋,你死在外面,有这好东西吃吗?”笑咪咪的坐在床沿,瞧着儿子吃得津津有味,比自己吃还要欢喜十倍。 韦小宝道:“妈,你没喝酒?”韦春芳道:“我已喝了好几杯,再喝就怕醉了,你又溜走。”韦小宝心想:“不把妈妈迷倒,干不了事。”说道:“我不走就是。妈,我好久没陪你睡了,你今晚别去陪那两个瘟生,在这里陪我。” 韦春芳大喜,儿子对自己如此依恋,那还是他七八岁之前的事,想不到出外吃了一番苦头,终究想起娘的好处来,不由得眉花眼笑,道:“好,今晚娘陪乖小宝睡。” 韦小宝道:“妈,我虽在外边,可天天想着你。来,我给你解衣服。”他的马屁功夫用之于皇帝、教主、公主、师父,无不极灵,此刻用在亲娘身上,居然也立收奇效。韦春芳应酬得嫖客多了,男人的手摸上身来,便当他是木头,但儿子的手伸过来替自己解衣扣,不由得全身酸软,吃吃笑了起来。 韦小宝给母亲解去了外衣,便去给她解裤带。韦春芳呸的一声,在他手上轻轻一拍,笑道:“我自己解。”忽然有些害羞,钻入被中,脱下裤子,从被窝里拿出来放在被上。韦小宝摸了两锭银子,共有三十几两,塞在母亲手里,道:“妈,这是我给你的。”韦春芳一阵欢喜,忽然流下泪来,道:“我……我给你收着,过得……过得几年,给你娶媳妇。” 韦小宝心道:“我这就娶媳妇去了。”吹熄了油灯,道:“妈,你快睡,我等你睡着了再睡。”韦春芳笑骂:“小王八蛋,花样真多。”便闭上了眼。她累了一日,又喝了好几杯酒,见到儿子回来,更喜悦不胜,一定下来,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韦小宝听到她鼾声,蹑手蹑脚的轻步走到门边,心中一动,又回来将母亲的裤子抛在帐子顶上,心道:“待会你如醒转,没了裤子,就不能来捉我。” 走到甘露厅外一张,见郑克塽仰在椅中,阿珂伏在桌上,都已一动不动,韦小宝大喜,待了片刻,见两人仍然不动,当即走进厅去,反手待要带门,随即转念:“不忙关门,倘若这小子是假醉,关上了门可逃不走啦。”拔了匕首在手,走近身去,伸右手推推郑克塽,他全不动弹,果已昏迷,又推推阿珂。她唔唔两声,却不坐起。韦小宝心想:“她喝酒太少,只怕不久就醒了,那可危险。”将匕首插入靴中,扶了她坐直。 阿珂双目紧闭,含含糊糊的道:“我……我不能喝了。”韦小宝低声道:“乖,再喝一杯。”斟满一杯酒,左手挖开她小嘴,将酒灌了下去。 眼见阿珂迷迷糊糊将这杯迷春药酒吞入肚中,心道:“老子跟你明媒正娶的拜了天地,你不肯跟老公洞房花烛,却到丽春院来做小婊子,要老公做瘟生来梳拢你,真正犯贱。” 阿珂本就秀丽无俦,这时酒醉之后,红烛之下更显得千娇百媚。韦小宝色心大动,再也不理会郑克塽死活醉醒,将阿珂打横抱起,走进甘露厅侧的大房。 这间大房是接待豪客留宿的,一张大床足有六尺来阔,锦褥绣被,陈设华丽。韦小宝将阿珂轻轻放在床上,回出来拿了烛台,放在床头桌上,只见阿珂脸上红艳艳地,不由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俯身给她脱去长袍,露出贴身穿着的淡绿亵衣。 他伸手去解她亵衣的扣子,突然听得背后脚步声响,一人冲了进来,正要回头,辫子一紧,耳朵一痛,又已给韦春芳抓住了。韦小宝低声道:“妈,快放手!” 韦春芳骂道:“小王八蛋,咱们人虽穷,院子里的规矩可坏不得。扬州九大名院,那有偷客人钱的。快出去!”韦小宝急道:“我不是偷人钱啊。” 韦春芳用力拉他辫子,拚命扯了他回到自己房中,骂道:“你不偷客人钱,解人家衣服干什么?这几十两银子,定是做小贼偷来的。辛辛苦苦的养大你,想不到你竟会去做贼。”一阵气苦,流下泪来,拿起床头的两锭银子,摔在地下。 韦小宝难以解释,若说这客人女扮男装,其实是自己老婆,一则说来话长,二则母亲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只道:“我为什么要偷人家钱?你瞧,我身边还有许多银子。”从怀中掏出一大叠银票,说道:“妈,这些银子我都要给你的,怕一时吓坏了你,慢慢再给你。” 韦春芳见几百两的银票共有数十张之多,只吓得睁大了眼,道:“这……这……小贼,你……你……你还不是从那两个相公身上摸来的?你转世投胎,再做十世小王八蛋,也挣不到这许多银子,快去还了人家。咱们在院子里做生意,有本事就骗人家十万八万,却是要瘟生心甘情愿,双手奉送。只要偷了人家一个子儿,二郎神决不饶你,来世还是干这营生。小宝,娘是为你好!”说到后来,语气转柔,又道:“人家明日醒来,不见了这许多银子,那有不吵起来的?衙门里公差老爷来一查,捉了你去,还不打得皮开肉烂的吗?乖小宝,咱们不能要人家这许多银子。”说来说去,总是要儿子去还钱。 韦小宝心想:“妈缠七夹八,这件事一时说不明白了,闹到老鸨、乌龟知道了,大家来一乱,这件事全坏啦。”心念一动,已有了主意,便道:“好,好,妈,就依你的。”携了母亲的手来到甘露厅,将一叠银票都塞在郑克塽怀里,拉出自己两个衣袋底,拍拍身上,道:“我一两银子也没了,你放心罢?”韦春芳叹了口气,道:“好,要这样才好。” 韦小宝回到自己房里,见母亲下身穿着一条旧裤,不由得嗤的一笑。韦春芳弯起手指,在他额头卜的一记,骂道:“我起身解手,摸不到裤子,就知你不干好事去了。”说着不禁笑了起来。韦小宝道:“啊哟,不好,要拉屎。”抱住肚子,匆匆走出。韦春芳怕他又去甘露厅,见他走向后院茅房,这才放心,心道:“你再要去花厅,总逃不过老娘的眼去。” 韦小宝走出边门,飞奔回到何园。守门亲兵伸手拦住,喝道:“干什么?”韦小宝道:“我是钦差大人,你不认得了吗?”那亲兵一惊,仔细看去,果是钦差大人,忙道:“是,是大人……”韦小宝那等他说完,快步回到房中,说道:“好双儿,快快,帮我变回钦差大人。”一面说,一面力扯身上长衫。 双儿服侍他洗脸更衣,笑道:“钦差大人私行察访,查到了真相吗?”韦小宝道:“查到了,咱们这就去拿人。你快穿亲兵衣服,再叫八名亲兵随我去。”双儿道:“要不要叫徐老爷子他们?”韦小宝心想:“郑克塽和阿珂已经迷倒,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徐天川他们要是跟了去,又不许我杀姓郑的那臭小子了。叫了亲兵同去,是摆架子吓我娘、吓老鸨龟儿的。”便道:“不用了。” 双儿穿起亲兵服色,道:“咱们叫曾姑娘同去,好不好?”亲兵队中只有她跟曾柔两个是女扮男装,两个少女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十分亲密。韦小宝心想:“要抱阿珂到这里来,她一个不行,须得两个人抬才是。钦差大人不能当着下人动手,又不能让亲兵的臭手碰到我老婆的香身。”说道:“很好,你叫她一起去,可别叫王屋派那些人。” 曾柔本就穿着亲兵装束,片刻间便即就绪。韦小宝带着二女和八名亲兵,又到丽春院来。两个亲兵上去打门,喝道:“参将大人到,快开门迎接。”众亲兵得了嘱咐,只说韦小宝是参将,要吓吓老鸨、龟儿,一名参将已绰绰有余。 打了半天,大门才呀的一声开了,一名龟奴迎了出来,叫道:“有客!”这两个字叫得没精打采。韦小宝怕他认得自己,不敢向他瞧去。一名亲兵喝道:“参将老爷驾到,叫老鸨好好侍候。” 韦小宝来到厅上,老鸨出来迎接,对韦小宝瞧也不瞧,便道:“请老爷去花厅吃茶。”韦小宝心想:“你不瞧我最好,免得认了我出来,也不用见我妈了,吩咐他们抬了阿珂和郑克塽走便是。”只是这老鸨平素接待客人十分周到,对官面上的更是恭敬客气,今日却这等冷淡,话声也很古怪,不觉微感诧异。 他走进甘露厅,见酒席未收,郑克塽仍仰坐在椅中,正待下令,只见一个衣着华丽之人走了过来,说道:“韦大人,你好!” 韦小宝一惊,心道:“你怎认得我?”向他瞧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弯腰伸手,便去摸靴中匕首。突觉手上一紧,身后有人抓住了他手腕,冷冷的道:“好好坐下罢,别动粗!”左手抓住他后领,提起他身子,往椅中一送。韦小宝暗暗叫苦,但听得双儿一呼娇叱,已跟那人动上了手。曾柔上前夹击,旁边一个锦衣公子发掌向她劈去,两人斗了起来。 韦小宝凝目看时,这锦衣公子原来也是女扮男装,正是阿珂的师姊阿琪。跟双儿相斗之人身材高瘦,却是青海喇嘛桑结,这时身穿便装,头上戴帽,拖了个假辫。第一个衣着华丽之人则是蒙古王子葛尔丹。韦小宝心道:“我忒也胡涂,明明听得郑克塽说约了葛尔丹在此相会,怎不防到这一着?我一见阿珂,心里就迷迷糊糊的,连老子姓什么也忘了。他妈的,我老子姓什么,本来就不知道,倒也难怪。” 只听得双儿“啊哟”一声,腰里已遭桑结点了穴道,摔倒在地。这时曾柔还在和阿琪狠斗,阿琪招式虽精,苦于出手无力,几次打中了曾柔,却伤她不得。桑结走近身去,两招之间就将曾柔点倒。八名亲兵或为桑结点倒,或给葛尔丹打死,摔在厅外天井中。 桑结嘿嘿一笑,坐了下来,说道:“韦大人,你师父呢?”说着伸出双手,直伸到他面前。只见他十根手指都少了一截,本来手指各有三节,现下只剩下两节,极为诡异可怖,韦小宝暗暗叫苦:“那日他翻阅经书,手指沾上了我所下的毒,这人居然狠得起心,将十根手指都斩了下来。今日老子落在他手中,一报还一报,把我十根手指也都斩下一截,那倒还不打紧,怕的是把我脑袋斩下一截。” 桑结见他吓得呆了,甚是得意,说道:“韦大人,当日我见你小小孩童,不知你是朝中大大的贵人,多有得罪。”韦小宝道:“不敢当。当日我只道你是一个寻常喇嘛,不知你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多有得罪。”桑结哼了一声,问道:“你怎知我是英雄了?”韦小宝道:“有人在经书上下了剧毒,想害我师父,给我师父识破了,不敢伸手去碰。你定要瞧这部经书,我师父无可奈何,只好给你。大喇嘛,你手指中毒之后,当机立断,立刻就把毒手指斩去,真正了不起!自己抹脖子自杀容易,自己斩去十根手指,古往今来,从来没那一位大英雄干过。想当年关云长刮骨疗毒,不皱一皱眉头,那也是旁人给他刮骨,要他自己斩手指,那就万万不能。你比关云长还厉害,这不是自古以来天下第一位大英雄么?” 桑结明知他大拍马屁,不过想自己对他手下留情,比之哀求饶命,相差也就无几,不过这些言语听在耳里,倒也舒服受用。当日自己狠心砍下十根手指,这才保得性命,虽然双手残废,许多武功大打折扣,但想到彼时生死悬于一线,自己竟有这般刚勇,心下也常自引以为傲。他带同十二名师弟,前来中原劫夺《四十二章经》,结果十二人尽皆丧命,自己还闹得双手残废,如此倒霉之事,自然对人绝口不提,也从来没人敢问他为何会斩去十根手指,因此韦小宝这番话,还是第一次听见。 大喇嘛阴沉沉的脸上,不自禁多了几丝笑意,说道:“韦大人,我们得知你驾临扬州,大家便约齐了来跟你相会。你专门跟平西王捣蛋,坏了他老人家不少大事。额驸想回云南探亲,也是给你阻住的,是不是?”韦小宝道:“各位消息倒灵通,当真了得!这次我出京,皇上吩咐了什么话,各位知不知道?”桑结道:“倒要请教。” 第441章 鹿鼎记(191)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皇上说道:‘韦小宝,你去扬州办事,只怕吴三桂要派人行刺,朕有些放心不下。好在他儿子在朕手里,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朕把吴应熊这小子一模一样的两短三长便了。吴三桂派人割了你一根小指头儿,吴应熊这小子也不免少一根小指头儿。吴三桂这老小子派人杀你,等于杀他自己儿子。’我说:‘皇上,别人的儿子我都可以做,吴三桂的儿子却一定不做。’皇上哈哈大笑。就这么着,我到扬州来啦。” 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一眼,两人脸色微变。桑结道:“我和王子殿下这次到扬州来找你,初时心想皇帝派出来的钦差,定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那知我二人远远望了一望,却原来是老相识,连这位阿琪姑娘,也识得你的。”韦小宝笑道:“咱们是老相好了。” 阿琪拿起桌上的一只筷子,在他额头一戳,啐道:“谁跟你是老相好?” 桑结道:“我们约了台湾郑二公子在这里相会,原是要商量怎么对你下手,想不到你竟会自己送上门来,可省了我们不少力气。” 韦小宝道:“正是。皇上向王子手下那大胡子罕帖摩盘问了三天,什么都知道了。” 桑结和葛尔丹听到罕帖摩的名字,都大吃一惊,同时站起,问道:“什么?” 韦小宝道:“那也没什么。皇上跟罕帖摩说的是蒙古话,叽哩咕噜的,我一句也不懂。后来皇上赏了他好多银子,派他去兵部尚书明珠大人手下办事,过不了三天,就派我去催他快些画地图。这些行军打仗的事我也不懂。我对皇上说:‘皇上,蒙古西藏,地方太冷,你要派兵去打仗,奴才跟你告个假,到扬州花花世界去逛逛罢。’” 葛尔丹满脸忧色,问道:“你说小皇帝要派兵去打蒙古、西藏?”韦小宝摇头道:“这种事情,我不大清楚了。皇上说:‘咱们最好只对付一个老家伙。蒙古、西藏要是帮咱们,咱们就当他们是朋友;他们要是帮老家伙,咱们没法子,只好先发制人。’” 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了一眼,心中略宽,都坐了下来。葛尔丹问起罕帖摩的情形,韦小宝于他形貌举止,描绘得活龙活现,不由葛尔丹和桑结不信。 韦小宝见他二人都眉头微蹙,料想他二人得知罕帖摩降清,蒙古、西藏和吴三桂勾结之事已瞒不过小皇帝,生怕康熙先下手为强;眼见双儿和曾柔都给点了穴道,躺在地下,那八名亲兵多半均已呜呼哀哉,他这次悄悄来到丽春院,生恐给人发见自己身世秘密,因此徐天川、张勇、赵齐贤等无一得知,看来等到自己给人剁成肉酱,做成了扬州出名的狮子头,不论红烧也罢,清蒸也罢,甚至再加蟹粉,还是无人来救;既无计脱身,只有信口开河,聊胜于坐以待毙,说道:“皇上听说葛尔丹王子武功高强,英雄无敌,倒也是十分佩服的。” 葛尔丹微笑问道:“皇帝也练武功么?怎知我有武功?”韦小宝道:“皇上自然会武的,还挺不错呢。殿下那日在少林寺大显身手,只打得少林寺方丈甘拜下风,达摩堂、罗汉堂、般若堂三堂首座望风披靡。兄弟都向皇上细细说了。”那日葛尔丹在少林铩羽而去,此刻听韦小宝为他大吹法螺,在桑结之前大有面子,不禁脸现得意之色。 韦小宝道:“少林寺方丈晦聪大师的武功,在武林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可是王子殿下衣袖只这么一拂,晦聪方丈便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幸亏他坐下去时,屁股底下恰好有个蒲团,才不摔坏了那几根老骨头……”其实那天葛尔丹是给晦聪袍袖一拂,一交坐在椅上,再也站不起来,韦小宝却把话倒转来说了,心道:“晦聪师兄待我不错,但今日做师弟的身遇血光之灾,眼看就要圆寂坐化,前往西天,只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师兄胜即是败,败即是胜。”嘴里胡言乱语,心中胡思乱想,一双眼睛东张西望,一瞥眼间,只见阿琪似笑非笑,一双妙目盯在葛尔丹脸上,眼光中充满着情意。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恶姑娘想做蒙古王妃。”便道:“皇上说道:‘葛尔丹王子武功既高,相貌又漂亮,他要娶王妃,该当娶一个年轻美貌、也有武功的姑娘才是……’”偷眼向阿琪瞧去,果见她脸上一红,神色间十分关注,接着道:“‘……那陈圆圆虽然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可是现下年纪大了,葛尔丹又何必定要娶她呢?’” 阿琪忍不住道:“谁说他要娶陈圆圆了?又来瞎说!”葛尔丹摇头道:“那有此事?” 韦小宝道:“是啊。我说:‘启禀皇上:葛尔丹王子殿下有个相好的姑娘,叫做阿琪姑娘……’”阿琪啐了一口,脸上神色却十分欢喜。葛尔丹向她笑吟吟的望了一眼。韦小宝续道:“‘……这位阿琪姑娘武功天下第三,只不及桑结大喇嘛、葛尔丹王子殿下,比之皇上,嘻嘻,似乎还强着一点儿,奴才说的是老实话,皇上可别见怪……’” 桑结本来听得有些气闷,但听他居然对皇帝说自己是武功天下第一,明知这小鬼的说话十成中信不了半成,但也不自禁怡然自得,鼻中却哼了一声,示意不信。 韦小宝续道:“皇上说:‘我不信。这小姑娘武功再好,难道还强得过她师父吗?’我说:‘皇上有所不知。这小姑娘的师父,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尼姑,武功本来是很高的,算得上天下第三。可是有一次跟桑结大喇嘛动手,给桑结大喇嘛一掌劈过去,那师太抵挡不住,全身内功散得无影无踪。因此武功天下第三的名号,就给她徒儿抢去了。’” 阿琪听他说穿自己师承的来历,心下惊疑不定:“他怎会知道我师父?” 桑结虽未和九难动过手,但十二名师弟尽数在她师徒手下死于非命,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刻听韦小宝宣称九难给自己一掌劈得内功消散,实是往自己脸上大大贴金。他和葛尔丹先前最耽心的,都是怕韦小宝揭露自己的丑史,因此均想尽快杀了此人灭口,待听他将自己的大败说成大胜,倒也不忙杀他了。桑结向阿琪凝视片刻,心想:“我此刻才知,原来你是那白衣小尼姑的徒儿。这中间只怕有点儿古怪。” 阿琪问道:“你说陈圆圆什么的,又怎样了?” 韦小宝道:“那陈圆圆,我在昆明是亲眼见过的。不瞒姑娘说,她比我大了好几岁,不过‘天下第一美人’这六个字,的确名不虚传。我一见之下,登时灵魂儿出窍,手脚冰冷,全身发抖,心中只说‘世上那有这样美貌的人儿?’阿琪姑娘,你的师妹阿珂,算得是很美了,但比之这个陈圆圆,容貌体态,那可差得太多。” 阿琪自然知道阿珂容颜绝美,远胜于己,又知韦小宝对阿珂神魂颠倒,连他都这般说,只怕这话倒也不假,但嘴上兀自不肯服气,说道:“你这小孩儿是个小色迷,见到人家三分姿色,就说成十分。陈圆圆今年至少也四十几岁了,就算从前美貌,现今也不美了。” 韦小宝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像你阿琪姑娘,今年不过十八九岁,当然美得不得了。再过三十年,一定仍然美丽之极,你如不信,我跟你打个赌。如果三十年后你相貌不美了,我割脑袋给你。” 阿琪嘻的一笑,任何女人听人称自己美貌,自然开心,而当着自己情郎之面称赞,更加心花怒放,何况她对自己容色本就颇有自信,想来三十年后,自己也不会难看多少。 韦小宝只盼她答允打这赌,那么葛尔丹说不定会看在意中人面上,便让自己再活三十年,到那时再决输赢,也还不迟。不料桑结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就可惜你活不过今晚了。阿琪姑娘三十年后的芳容,你没福气见到啦。” 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那也不打紧。只盼大喇嘛和王子殿下记得我这句话,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就知韦小宝有先见之明了。”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韦小宝自也跟着大笑凑趣。 他又道:“我到昆明,还是去年的事,我是送建宁公主去嫁给吴三桂的儿子,你们三位都知道的了。本来这是大大的喜事,可是一进昆明城里,只见每条街上都有人在号啕大哭,隔不了几家,就是一口棺材,许多女人和小孩披麻戴孝,哭得昏天黑地。” 葛尔丹和阿琪齐问:“那为了什么?” 韦小宝道:“我也奇怪得很哪。一问云南的官儿,大家支支吾吾的都不肯说。后来我派亲兵出去打听,才知道了,原来这天早晨,陈圆圆听说公主驾到,亲自出来迎接。她从轿子里一出来,昆明十几万男人就都发了疯,个个拥过去看她,都说天上仙女下凡,你推我拥,踹死了好几千人。平西王帐下的武官兵丁起初拚命弹压,后来见到了陈圆圆,大家刀枪也都掉了下来,个个张大了口,口水直流,只是瞧着陈圆圆。” 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这小孩说话定然加油添酱,不过陈圆圆恐怕当真美貌非凡,能见上一见就好了。” 韦小宝见三人渐渐相信,又道:“王子殿下,平西王麾下有个总兵,叫做马宝,你听过他名字么?”葛尔丹和阿琪都点了点头。他二人和马宝曾同去少林寺,怎不认得?葛尔丹道:“那天在少林寺中,你也见过他的。”韦小宝道:“是他么?我倒忘了。当日我只留神王子殿下大显神功,打倒少林寺的高僧,没空再瞧旁人,就算稍有一点儿空闲,也只顾到向阿琪姑娘的花容月貌偷偷多看上几眼。”阿琪啐了他一口,心中却甚欢喜。 葛尔丹问道:“马总兵又怎么了?”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马总兵也就是这天出的事。他奉平西王将令保护陈圆圆,那知他看得陈圆圆几眼,竟也胡里胡涂了,居然过去摸了摸她那又白又嫩的小手。后来平西王知道了,打了他四十军棍。马总兵悄悄对人说:‘我摸的是陈圆圆的左手,本来以为王爷要割了我一只手。早知只打四十军棍,那么连她右手也摸一摸了。八十下军棍,未必就打得死我。’平西王驾下共有十大总兵,其余九名总兵都羡慕得不得了。这句话传到平西王耳里,他就传下将令,今后谁摸陈圆圆的手,非砍下双手不可。平西王的女婿夏国相,也是十大总兵之一,他就叫高手匠人先做下一双假手。他说自己有时会见到这个天仙似的岳母,万一忍不住要上去摸手,不如自己先做下假手,以免临时来不及定做,这叫做有什么无患。” 葛尔丹只听得张大了口,呆呆出神。桑结不住摇头,连说:“荒唐,荒唐!”也不知是说十大总兵荒唐,还是说韦小宝荒唐。阿琪道:“你见过陈圆圆,怎不去摸她的手?” 韦小宝道:“那是有缘故的。我去见陈圆圆之前,吴应熊先来瞧我,说我千里迢迢的送公主去给他做老婆,他很感激。他从怀里掏出一副东西,金光闪闪,镶满了翡翠、美玉、红宝石、猫儿眼,原来是一副黄金手铐。” 阿琪问道:“什么手铐,这般珍贵?” 韦小宝道:“是啊,当时我便问他是什么玩意儿,总以为是他送给我的礼物。那知他喀喇一声,把我双手铐住了。我大吃一惊,叫道:‘额驸,你干么拿我?我犯了什么罪?’吴应熊道:‘钦差大人,你不可会错了意,兄弟是一番好意。你要去见我陈姨娘,这副手铐是非戴不可的,免得你忍耐不住,伸手摸她。倘若单是摸摸她的手,父王冲着你钦差大人的面子,也不会怎样。就只怕你一呀摸,二呀摸,三呀摸的摸起来,父王不免要犯杀害钦差大臣的大罪。大人固然不妥,我吴家可也糟了。’我吓了一跳,就戴了手铐去见陈圆圆。” 阿琪越听越好笑,道:“我可真不信。”韦小宝道:“下次你到北京,向吴应熊要这副金手铐来瞧瞧,就不由你不信了。他是随身携带的,以便一见陈圆圆,立刻取出戴上,只要慢得一步,那就乖乖不得了。”桑结哼了一声道:“陈圆圆是他庶母,难道他也敢有非礼的举动?”韦小宝道:“他当然不敢,因此随身携带这副金手铐啊。”阿琪道:“他到了北京,又何必再随身携带?” 韦小宝一怔,心道:“糟糕!牛皮吹破了。”但他脑筋转得甚快,立即说道:“吴应熊本来想立刻回昆明的,又没想在北京长住。留在北京,那是不得已。”桑结瞪了他一眼,道:“那是你恩将仇报了。人家借手铐给你,很够交情,你却阻拦了他,不让他回云南。” 韦小宝摇头道:“吴应熊于我有什么恩?他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桑结奇道:“他得罪你什么了?”韦小宝道:“还不得罪?借手铐给我,那比杀了我老子还恶毒。当时我若不是戴着这副手铐,陈圆圆的脸蛋也摸过了。唉,大喇嘛、王子殿下,只要我摸过陈圆圆那张比花瓣儿还美上一万倍的脸蛋,吴三桂砍下我这一双手又有什么相干?就算他再砍下我一双腿,做成云南宣威火腿,又算得什么?” 三人神驰天南,想像陈圆圆的绝世容光,听了他这几句话竟然不笑。 韦小宝压低嗓子,装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悄声道:“有个天大的秘密,三位听了可不能泄漏。本来是不能说的,不过难得跟三位谈得投机,不妨跟知己说说。”葛尔丹忙问:“什么机密?”韦小宝低声道:“皇上调兵遣将,要打吴三桂。”桑结等三人相视一笑,都想:“那是什么机密了?皇上不打吴三桂,吴三桂也要起兵打皇上。”韦小宝道:“你们可知皇上为什么要对云南用兵?那就难猜些了。” 阿琪道:“难道也是为了陈圆圆?”韦小宝一拍桌子,显得惊异万分,说道:“咦!你怎知道?”阿琪道:“我是随便猜猜。” 第442章 鹿鼎记(192) 韦小宝大为赞叹,说道:“姑娘真是女诸葛,料事如神。皇上做了皇帝,什么都有了,就只少了这个‘天下第一美人’。上次皇上为什么派我这小孩子去云南,却不派什么德高望重、劳苦功高的大臣?就是要我亲眼瞧瞧,到底这女子是不是当真美得要命,再要我探探吴三桂的口风,肯不肯把陈圆圆献进宫去。派白胡子大臣去办这件事,总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那知我只提得一句,吴三桂就拍案大怒,说道:‘你送一个公主来,就想掉换我的活观音?哼哼,就是一百个公主,我也不换。’” 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一眼,隐隐觉得上了吴三桂的大当,原来其中还有这等美色的纠葛。吴三桂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正是为了陈圆圆,断送了大明三百年的江山,此事天下皆知。小皇帝年少风流,这种事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韦小宝心道:“小玄子,你是鸟生鱼汤,决不贪图老乌龟的老婆。我小桂子大难临头,只好说你几句坏话,千万不好当真。”见桑结和葛尔丹都神色严重,又道:“我见吴三桂大大发怒,就不敢再提。那时我在云南,虽带得几千兵马,怎敌得过吴三桂手下的千军万马?只好闷声大发财了,是不是啊?”葛尔丹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一天晚上,那大胡子罕帖摩来见我,他说是王子殿下派他去昆明跟吴三桂联络的。他在昆明却发觉情势不对,说蒙古人是成什么汗的子孙,都是英雄好汉,干么为了吴三桂的一个美貌女子去打仗送死。他求我偷偷带他去北京见皇帝,要亲自对皇帝说,陈圆圆什么的,跟蒙古王子、青海喇嘛都不相干。蒙古葛尔丹王子早有了一位阿琪姑娘,不会再要陈圆圆的了。青海大喇嘛也有了……有了很多美貌的青海姑娘……” 桑结大喝:“胡说!我们黄教喇嘛严守清规戒律,决不贪花好色。”韦小宝忙道:“那是罕帖摩说的,可不关我事。大喇嘛,罕帖摩为了讨好皇帝,叫他放心,不用耽心你会抢陈圆圆,只怕是有的。”桑结哼了一声,道:“下次见到罕帖摩,须得好好问他一问,到底是他说谎,还是你说谎,如此败坏我的清誉。” 韦小宝心中一喜:“他要去质问罕帖摩,看来一时就不会杀我了。”忙道:“是,是。下次你叫我跟罕帖摩当面对证好了。你们帮吴三桂造反,实在没什么好处。就算造反成功,你们两位身边若不带备一副手铐,总还是心惊肉跳……”忽见桑结脸有怒色,忙道:“大喇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见了陈圆圆当然不会动心。不过,不过……唉!” 桑结问道:“不过什么?”韦小宝道:“上次我到昆明,陈圆圆出来迎接公主,不是挤死了好几千人么?这些死人的家里做法事,和尚道士忽然请不到了。”阿琪问道:“那为什么?”韦小宝道:“许许多多和尚见到了陈圆圆,凡心大动,一天之中,昆明有几千名和尚还俗,不出家了。你想,突然间少了几千和尚,大做法事自然不够人手了。” 葛尔丹等三人都将信将疑,觉他说得未免太玄,但于陈圆圆的美艳,却已决无怀疑。 阿琪向葛尔丹晃了一眼,轻轻的道:“昆明地方这等古怪,我是不去的了。你要帮吴三桂,你自己去罢。”葛尔丹忙道:“谁说要去昆明了?我又不想见陈圆圆。我看我们的阿琪姑娘,也不见得会输了给陈圆圆。”阿琪脸色沉了下来,说道:“你说我不见得会输了给陈圆圆,明明说我不及她。你就是想去见她。”说着站起身来,道:“我走啦!” 葛尔丹大窘,忙道:“不,不!我对天发誓,这一生一世,决不看陈圆圆一眼。”阿琪回嗔作喜,坐了下来。韦小宝道:“你决不看陈圆圆一眼,这话是对的。不论是谁,一见到她,只看一眼怎么够?一百眼、一千眼也看不够啊。”葛尔丹骂道:“你这小鬼,就是会瞎说。我立誓永远不见陈圆圆的面就是。若是见了,教我两只眼睛立刻瞎了。”阿琪大喜,含情脉脉的凝视着他。 韦小宝道:“我听小皇帝说,真不明白你们两位帮吴三桂是为了什么。倘若是要得陈圆圆,那没法子,天下只一个陈圆圆,连小皇帝也没有。除了这美女之外,吴三桂有什么,小皇帝比他多十倍还不止。你们两位只要帮皇帝,金银财宝,要多少有多少。” 桑结冷冷的道:“青海和蒙古虽穷,却也不贪图金银财宝。”韦小宝心想:“他二人不要金银财宝,也不要美女,最想要的是什么?”念头一转,心道:“是了,小丈夫一日不可无钱,大丈夫一日不可无权。我韦小宝是小丈夫,他两个是大丈夫。”便道:“小皇帝说,葛尔丹只是个王子,还不够大,倘若帮我打吴三桂,我就封他为蒙古国王。” 葛尔丹双目射出喜悦的光芒,颤声问道:“皇……皇帝当真说过这句话?”韦小宝道:“当然!我为什么骗你?”桑结道:“天下也没蒙古国王这衔头。皇帝如能帮着殿下做了准噶尔汗,殿下也就心满意足了。”韦小宝道:“可以,可以!这‘整个儿好’,皇帝一定肯封。”心想:“‘整个儿好’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难道还有‘一半儿好’的?” 桑结见他脸上神色,料想他不懂,说道:“蒙古分为几部,准噶尔是其中最大的一部。蒙古的王不叫国王,叫做汗。王子殿下还没做到汗。”韦小宝道:“原来如此。王子殿下只要帮皇上,做个把整个儿汗那还不容易?皇帝下一道圣旨,派几万兵马去,别的蒙古人还会反抗吗?”葛尔丹一听大喜,道:“皇帝如肯如此,那自然易办。” 韦小宝一拍胸膛,说道:“你不用耽心,包在我身上办到就是。皇上只恨吴三桂一人。阿琪姑娘虽然美貌,只要不给皇上瞧见,他包管不会来抢你的。至于桑结大喇嘛呢,你帮了皇上的忙,皇上自会封你做管治全西藏的大官。”他不知这大官叫做什么,不敢乱说。 桑结道:“我是青海的喇嘛,全西藏是达赖活佛管的,可不能由皇上随便来封。”韦小宝道:“你虽在青海,为什么不能去西藏做活佛?西藏一共有几个活佛?”桑结道:“还有一个班禅活佛,一共是两位。”韦小宝道:“是啊,一日不过三,什么都要有三个才是道理。咱们请皇上再封一位桑结活佛,桑结大活佛专管达什么、班什么的两个小活佛。”桑结心中一动:“这小家伙瞎说一气,倒也有些道理。”想到此处,一张瘦削的脸上登时现出了笑容。 韦小宝此时只求活命脱身,对方不论有什么要求,都是一口答允,何况封准噶尔汗、西藏大活佛,又不用他费一两银子本钱,说道:“我不是吹牛,兄弟献的计策,皇帝有九成九言听计从。再说,两位肯帮着打吴三桂,皇帝不但要封赏两位,兄弟也算立了大功,非升官发财不可。常言道得好:‘朝里有人好做官。’兄弟在朝里做大官,两位分别在蒙古、西藏做大官。我说哪,咱三个不如拜把子做了结义兄弟,此后咱们三人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天下除了小皇帝,就是咱三个大了,那岂不是美得很么?”心想:“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句话是很要紧的。他二人只要一点了头,就不能再杀我了。再要杀我,等于自杀。” 桑结和葛尔丹来到扬州之前,早已访查清楚,知道这少年钦差是小皇帝驾前的第一大红人,飞黄腾达,升官极快,只万万想不到原来便是那个早就认识的少年。葛尔丹原和他并无仇怨,桑结却给他害死了十二名师弟,斩去了十根手指,本来恨之切骨,但听了他这番言语后,心想众师弟人死不能复生,指头斩后不能重长,若将此人一掌打死,也不过出了一口恶气,徒然帮了吴三桂一个大忙,于自己却无甚利益,但如跟他结拜,倒十分实惠,好处甚多。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缓缓点头。 韦小宝大喜过望,想不到一番言辞,居然打动了两个恶人之心,生怕二人反悔,忙道:“大哥、二哥、二嫂,咱们就结拜起来。二嫂拜不拜都成,你跟二哥拜了天地,那都是一家人了。”阿琪红着脸啐了一口,只觉这小孩说话着实讨人欢喜。 桑结突然一伸手,啪的一声,将桌子角儿拍了下来。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又干什么了?”只听桑结厉声道:“韦大人,你今天这番话,我暂且信了你的。可是日后你如反覆无常,食言而肥,这桌子角儿便是你的榜样。” 韦小宝笑道:“大哥说那里话来,我兄弟三人一起干事,大家都有好处。兄弟假如欺骗了你们,你们在蒙古、西藏发兵跟皇帝过不去,皇帝一怒之下,定要先砍了我的脑袋。两位哥哥请想,兄弟敢不敢对你们不住?”桑结点点头,道:“那也说得是。” 当下三人便在厅上摆起红烛,向外跪拜,结拜兄弟,桑结居长,葛尔丹为次,韦小宝做了三弟。他向大哥、二哥拜过,又向阿琪磕头,满口“二嫂”,叫得好不亲热,心想:你做了我二嫂,以后见到我调戏我自己的老婆阿珂,总不好意思再来干涉了罢? 阿琪提起酒壶,斟了四杯酒,笑道:“今日你们哥儿三个结义,但愿此后有始有终,做出好大的事业来。小妹敬你们三位一杯。”桑结笑道:“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说着拿起了酒杯。 韦小宝忙道:“大哥,且慢!这是残酒,不大干净。咱们叫人换过。”大声叫道:“来人哪!快取酒来。”微觉奇怪:“丽春院里怎么搞的?这许久也不见有人来伺候。”又想:“是了。老鸨、龟奴见到打架,又杀死了官兵,都逃得干干净净了。” 正想到此处,却见走进一名龟奴,低垂着头,含含糊糊的道:“什么事?”韦小宝心道:“丽春院里的龟奴,我那一个不识得?这家伙是新来的,那有对客人这般没规矩的?定是吓得傻了。”喝道:“快去取两壶酒来。”那龟奴道:“是了!”转身走出。 韦小宝见到那龟奴的背影,心念一动:“咦!这人是谁?白天在禅智寺外赏芍药就见过他,怎么他到这里来做龟奴?其中定有古怪。”凝神一想,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啊”的一声,跳了起来。 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齐问:“怎么?”韦小宝低声道:“这人是吴三桂手下高手武士假扮的,咱们刚才的说话,定然都教他听去啦。”桑结和葛尔丹吃了一惊,齐道:“那可留他不得。”韦小宝道:“二位哥哥且……且不忙动手。咱们假装不知,且看他一共来了多少人,有……有什么鬼计。”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也颤了。这龟奴倘若真是吴三桂的卫士所扮,他倒也不会这般惊惶,原来此人却是神龙教的陆高轩。 这人自神龙岛随着他同赴北京,相处日久,此时化装极为巧妙,面目已全然不识,但见到他的背影,却感眼熟。日间在禅智寺外仍未省起,此刻在丽春院中再度相见,便知其中必有跷蹊,仔细一想,这才恍然。单是陆高轩一人,倒也不惧,但他既在禅智寺外听到自己无意中漏出的口风,说要到丽春院来听曲,便即来此化装成为龟奴,那么多半胖头陀和瘦头陀也来了,说不定洪教主也亲自驾临,要再说得洪教主跟自己也拜上把子,发誓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千难万难。他越想越怕,额头上汗珠一颗颗的渗将出来。 只见陆高轩手托木盘,端了两壶酒进来,低下头,将酒壶放在桌上。韦小宝寻思:“他低下了头,生怕我瞧出破绽,哼,不知还来了什么人?”说道:“你们院子里怎么只有你一个?快多叫些人进来伺候。”陆高轩“嗯”的一声,忙转身退出。 韦小宝低声道:“大哥、二哥、二嫂,待会你们瞧我眼色行事。我如眼睛翻白,抬头上望,你们立刻出手,将进来的人杀了。这些人武功高强,非同小可。”桑结等都点头答应,心中却想:“吴三桂手下的卫士,武功再高,也没什么了不起,何必这样大惊小怪?” 过了一会,陆高轩带了四名妓女进来,分别坐在四人身畔。韦小宝一看,四名妓女都不相识,并不是丽春院中原来的姑娘。四妓相貌都极丑陋,有的吊眼,有的歪嘴,皮肤或黄或黑,或凹凸浮肿,或满脸疮疤。韦小宝笑道:“丽春院的姑娘,相貌可漂亮得紧哪。”只见那坐在桑结身边、满脸疮疤的姑娘向他眨了眨眼,随即又使个眼色。 韦小宝见她眼珠灵活,眼神甚美,心想:“这四人是神龙教的,故意扮成了这般模样,她却向我连使眼色,那是什么意思?”端起原来那壶迷春酒,给四名妓女都斟了一杯,说道:“大家都喝一杯罢!” 妓院之中,原无客人向妓女斟酒之理,客人一伸手去拿酒壶,妓女早就抢过去斟了。但四名妓女只垂首而坐,韦小宝给她们斟酒,四人竟一句话不说。韦小宝心道:“这四个女人假扮婊子,功夫差极。”说道:“你们来服侍客人,怎么不懂规矩,自己不先喝一杯?”说着又斟了一杯,对陆高轩道:“你是新来的罢?连乌龟也不会做。你们不敬客人的酒,客人一生气,还肯花钱么?” 陆高轩和四女以为妓院中的规矩确是如此,都答应了一声:“是!”各人将酒喝了。 韦小宝笑道:“这才是了。院子里还有乌龟婊子没有?通统给我叫过来。偌大一家丽春院,怎么只你们五个人?只怕有点儿古怪。”那脸孔黄肿的妓女向陆高轩使个眼色。陆高轩转身而去,带了两名龟奴进来,沙哑着嗓子道:“婊子没有了,乌龟倒还有两只。” 韦小宝暗暗好笑,心道:“婊子、乌龟,那是别人在背后叫的,你自己做龟奴,怎能口称‘婊子、乌龟’?就算是嫖院的客人,也不会这样不客气。院子里只说‘姑娘、伴当’。我试你一试,立刻就露出了马脚。哼哼,洪教主神机妙算,可是做梦也算不到,我韦小宝就是在这丽春院中长大的。” 第443章 鹿鼎记(193) 只见那两名龟奴都高大肥胖,一个是胖头陀假扮,一瞧就瞧出来了,另一个依稀是瘦头陀,可是怎么身材如此之高?微一转念,已知他脚底踩了高跷,若非心中先已有数,可真万万瞧不出来。他又斟了两杯酒,说道:“客人叫你们乌龟喝酒,你们两只乌龟快喝!” 胖头陀一声不响的举杯喝酒,瘦头陀脾气暴躁,忍耐不住,骂道:“你这小杂种才是乌龟!”陆高轩忙一扯他袖子,喝道:“快喝酒!你怎敢得罪客人?”瘦头陀这次假扮龟奴,曾受过教主的严诫,心中一惊,忙将酒喝了。 韦小宝问道:“都来齐了吗?没别的人了?”陆高轩道:“没有了!” 韦小宝道:“洪教主没扮乌龟么?”说了这句话,双眼一翻,抬头上望。 陆高轩等七人一听此言,都大吃一惊,四名妓女一齐站起。桑结早在运气戒备,双手齐出,登时点中了瘦头陀和陆高轩二人的腰间。 这两指点出,陆高轩应手而倒,瘦头陀却只哼了一声,跟着挥掌向桑结当头劈落。桑结吃了一惊,心想自己的“两指禅”功夫左右齐发,算得天下无双,自从十根手指中毒截去之后,手指短了一段,出手已不如先前灵活,但正因短了一段,若点中在敌人身上,力道可又比昔日强了三分。此时明明点中这大胖子腰间穴道,何以此人竟会若无其事?难道他也如韦小宝一般,已练成了“金刚护体神功”? 其实这两人谁也没有“金刚护体神功”。韦小宝所以刀枪不入,只因穿了护身宝衣,而瘦头陀却是脚下踩了高跷,凭空高了一尺。桑结以为他身材当真如此魁梧,伸指点他腰间,中指处却是他大腿外侧。瘦头陀只一阵剧痛,穴道并没封闭。 这时胖头陀已和葛尔丹斗在一起。满脸疮疤的妓女在和阿琪相斗,另外一名妓女却向韦小宝扑来。韦小宝笑道:“你发花癫么?这般恶形恶状干什么?”眼见那妓女十指如钩,来势凶狠,心中一惊,一低头便钻到了桌子底下,伸手在那妓女的腿上一推。那妓女喝了迷春酒后,药力发作,头脑中本已迷迷糊糊,给他一推,站立不定,身子晃了几晃,一交坐倒,再也站不起来。跟着其余三名假妓女也都先后晕倒。 瘦头陀和桑结拆得几招,嫌足底高跷不便,双脚运劲,啪啪两声,将高跷踹断了。桑结骂道:“原来是个矮子。”瘦头陀怒道:“老子从前可比你高得多,我喜欢做矮子,跟你什么相干?”桑结哈哈大笑,两人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停。两个都是武功好手,数招之后,互相暗暗佩服。桑结心道:“吴三桂手下,居然有这样一个武功了得的矮胖卫士。”瘦头陀心道:“你武功虽高,却给韦小宝这小鬼做走狗,也不是什么好脚色。” 那边厢葛尔丹数招间就敌不过胖头陀了。只是胖头陀喝了一杯迷春酒,手脚不甚灵便,才一时没将他打倒。阿琪见跟自己相斗的妓女招式灵活,可是使不了几招,便即晕倒,暗暗奇怪,转头见葛尔丹不住倒退,忙向前相助。胖头陀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下,只感敌人在自己胸口拍了一掌,力道却不厉害。他闭着眼睛,两手一分,格开对方手臂,双手食指点到了敌人腋下。阿琪登时全身酸软,慢慢倒下,压在陆高轩背上,正自惊惶,只见胖头陀突然俯冲摔倒。 葛尔丹叫道:“阿琪,阿琪,你怎么了?”蓦地里胖头陀跃起身来,当胸一拳,将他打得摔出丈许,重重撞在墙上。胖瘦二头陀内力甚深,虽然喝了迷春药,但这不过是妓院中所调制的寻常迷药,并不如何厉害,两人虽感昏晕,还在勉力支撑。 这时瘦头陀双眼瞧出来白濛濛的一团,只见桑结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的晃来晃去,他伸手去打,都给桑结轻易避过,自己左肩和右颊却接连重重的吃了两拳。桑结的拳力何等沉重,饶是瘦头陀皮粗肉厚,却也抵受不起,不禁连声吼叫,转身夺门而逃。陆高轩摇摇晃晃的站起,上身穴道未解,胡里胡涂的跟着奔出。 葛尔丹给胖头陀打得撞上墙壁,背脊如欲断裂,正自心怯,却见敌人左手扶住了桌子,闭着眼睛,右掌在面前胸口不住摇晃,似是怕人袭击。葛尔丹瞧出便宜,跃将过去,猛力一脚,踢中他后臀。胖头陀大叫一声,左手反转,抓住了葛尔丹胸口,将他身子提了起来。桑结抢上相救。胖头陀睁开眼睛,抓着葛尔丹抢出甘露厅,飞身上墙。 桑结喝道:“放下人来!”追了出去,跟着上屋。但听两人呼喝之声渐渐远去。 韦小宝从桌底下钻出,只见地下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大堆人。双儿和曾柔躺在厅角落里;四名假妓女晕倒在地;郑克塽本来伏在桌上,打斗中椅子给人推倒,滚到了桌子底下;阿琪下身搁在一张翻倒的椅上,上身躺在地下。有的是给点中了穴道,有的是为迷春酒所迷,一干人尽皆毫不动弹。 他最关心双儿,忙将她扶起,见她双目转动,呼吸如常,便感放心,他不会解穴,只得将双儿、曾柔、阿琪三人扶入椅中坐好。 心中又记挂母亲,奔到母亲房中,只见韦春芳倒在床边,韦小宝大惊,忙抢上扶起,见她身子软软的,呼吸和心跳却一如其常,料想是给神龙教的人点了穴道,丽春院中的婊子、乌龟,定然个个不免,穴道受点,过得几个时辰自会解开,倒也不必耽心。 回到甘露厅中,侧耳倾听,胖瘦二头陀或桑结、葛尔丹全无回转的声音,心想:“这满脸疮疤的假婊子向我大使眼色,似乎是叫我留心,这人良心倒好,不知是谁?”走过去俯身伸手,在那女子脸上抹了几抹,一层灰泥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娇嫩白腻的脸蛋。韦小宝一声欢呼,原来竟是小郡主沐剑屏。他低下头来,在她脸上轻轻一吻,说道:“你不是已随兄长而去,怎么又给神龙教抓了回去?究竟你对我有良心,你定是给他们逼着来骗我的。” 突然心中一跳:“还有那三个假婊子是谁?方姑娘不知在不在内?这小婊子专门想法子害我,这次若不在内,倒奇怪得紧了。”想到了方怡,既感甜蜜,又感难过,眼见那脸蛋黄肿的女子身材苗条,看来多半是方怡,便伸手去抹她脸上化装。 泥粉落下,露出一张姿媚娇艳的脸蛋,年纪比方怡大了五六岁,容貌却比她更美,竟是洪教主夫人。她酒醉之后,双颊艳如桃花,肌肤中犹似要渗出水来。韦小宝过去虽觉洪夫人美貌动人,却从来不敢以半分轻薄的眼色相觑,这时她烂醉如泥,却是机会来了,伸出右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见她双目紧闭,并无知觉,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又在她另一边脸颊上捏了一把,忍不住在她樱唇上轻轻一吻。 转过身来看另外两个女子,见两人都身材臃肿,决非方怡,其中一人曾恶狠狠的向自己扑击。韦小宝提起酒壶,在她脸上淋了些酒水,然后拉起她衣襟在脸上一抹,现出真容,赫然竟是假太后。韦小宝大喜,心道:“这场功劳当真大得很了。皇上和太后要我捉拿这老婊子报仇,千方百计捉不到,那知她自己竟会到丽春院来做老婊子。可见我一直叫她老婊子,那是神机妙算,早有先见之明。” 再去抹掉第四个假婊子的化妆,露出容貌来却是方怡。韦小宝大吃一惊:“她为什么腰身这样粗,难道跟人私通,怀了孩儿?天灵灵,地灵灵,老婊子真的做了老婊子,韦小乌龟真的做了小乌龟?”伸手到她内衣一摸,触手之处不是肌肤,拉出来却是个枕头。 韦小宝哈哈大笑,笑道:“你的良心,可比小郡主坏得太多。她唯恐我遭了你们毒手,不住向我使眼色。你却唯恐我瞧出来,连大肚婆娘也敢装。哈哈,你这小婊子在丽春院里大了肚皮,我给你打胎!早打胎,晚打胎,打下一个枕头来!” 走到厅外一瞧,只见数名亲兵死在地下,院中乌灯黑火,声息全无,心想:“胖瘦二头陀都喝了药酒,终究打不过我那两个结义哥哥,但如洪教主他们在外接应,结果就难说得很了。两位哥哥,倘若你们今天归位,小弟恕不同年同月同日死,对不住之至!” 回进厅来,但见洪夫人、方怡、沐剑屏、双儿、曾柔、阿琪六个美人儿有的昏迷不醒,有的难以动弹,各有各的美貌,各有各的娇媚,心中大动,心道:“里边床上还有一个美貌小姑娘,比这六个人还美得多。那是我已经拜过天地、却未洞房花烛的元配老婆。今晚你巴巴的来寻我,你老公要是不来睬你,未免太过无情无义,太对你不住了罢?” 正要迈步入内,只见曾柔的一双俏眼瞧向自己,脸上晕红,神色娇羞,心想:“从王屋山来到扬州,一路之上,你这小妞儿老是避我,要跟你多说一句话也不成。今晚可也不能跟你客气了。”将她抱起,搬入内房,乘机在她嘴上一吻,将她放在阿珂之旁。 只见阿珂兀自沉睡,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口唇边微露笑意。韦小宝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把你们这批老婊子、假婊子、好姑娘、坏女人,一古脑儿都搬了进来。这里是丽春院,女人来到妓院,还能有什么好事?这是你们自己来的,醒转之后可不能怪我。”他从小就胸怀大志,要在扬州大开妓院,更要到丽春院来大摆花酒,叫全妓院妓女相陪,此刻情景虽与昔日雄图颇有不符,却也是非同小可的壮举。 当下将双儿、阿琪、洪夫人、方怡、沐剑屏一一抱了入内,最后连假太后也抱了进去,八个女子并列床上。忽然想到:“朋友妻,不可欺。二嫂,你是我嫂子,咱们英雄好汉,可得讲义气。”将阿琪又抱到厅上,放在椅中坐好,只见她目光中颇有嘉许之意。 韦小宝见她容颜娇好,喘气甚急,胸脯起伏不已,忽觉后悔:“我跟大喇嘛和蒙古王子拜把子,又不是情投意合,只不过是想个计策,骗得他们不来杀我。什么大哥、二哥,都是随口瞎说的。这阿琪姑娘如此美貌,叫她二嫂,太过可惜,不如也做了我老婆罢。说书的说‘三笑姻缘九美图’,唐伯虎有九个老婆。我就把阿琪算在其内,也不过是八美,还差了一美。呸,呸,呸!老婊子又老又凶,怎么也能算一美?” 与唐伯虎相比,少他一美,还可将就,连少两美,实在太也差劲,当下又抱起阿琪,走向室内。走了几步,忽想:“关云长千里送皇嫂,可没将刘大嫂变成关二嫂。韦小宝七步送王嫂,总不能太不讲义气,少两美就少两美罢,还怕将来凑不齐?”于是立即转身,又将阿琪放在椅中。 阿琪不知他心中反覆交战,见他将自己抱着走来走去,不知捣什么鬼,只微感诧异。 韦小宝走进内室,说道:“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你们三个是自己到丽春院来做婊子的。双儿、曾姑娘,你们两个是自愿跟我到丽春院来的。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来时虽不知道,不过小妞儿们既然来到这种地方,不陪我是不行的。阿珂,你是我老婆,到这里来嫖我妈妈,也就是嫖你的婆婆,你老公要嫖还你了。”伸手将假太后远远推在床角,抖开大被,将余下六个女子盖住,踢下鞋子,大叫一声,从被子底下钻了进去。 胡天胡帝,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桌上蜡烛点到尽头,房中黑漆一团。 又过良久,韦小宝低声哼起〈十八摸〉小调:“一百零七摸,摸到姊姊妹妹七只手……一百零八摸,摸到姊姊妹妹八只脚……”正在七手八脚之际,忽听得一个娇柔的声音低声道:“不……不要……郑……郑公子……是你么?”正是阿珂的声音。她饮迷春酒最早,昏睡良久,药性渐退,慢慢醒转。韦小宝大怒,心想:“你做梦也梦到郑公子,只道是他爬上了你床,好快活么?”压低了声音,说道:“是我。” 阿珂道:“不,不!你不要……”挣扎了几下。 忽听得郑克塽在厅中叫道:“阿珂,阿珂,你在那里?”喀喇一声,呛啷啷一片响亮,撞翻了一张椅子,桌上杯碟掉到地下。阿珂听到他在厅上,那么抱住自己的自然不是他了,一惊之下,又清醒了几分,颤声道:“你……你是谁?怎么……我……我……”韦小宝笑道:“是你的亲老公,你也听不出?”阿珂这一惊非同小可,使力挣扎,想脱出他怀抱,却全身酸软无力,惊叫:“郑公子,郑公子!” 郑克塽跌跌撞撞的冲进房来,房中没半点光亮,砰的一声,额头在门框上一撞,叫道:“阿珂,你在那里?”阿珂道:“我在这里!放开手!小鬼,你干……干什么?”郑克塽道:“什么?”他不知阿珂最后这两句话是对韦小宝说的。 韦小宝意气风发,如何肯放?阿珂央求道:“好师弟,求求你,快放开我。”韦小宝道:“我说过不放,就是不放!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 郑克塽又惊又怒,喝道:“韦小宝,你在那里?”韦小宝得意洋洋的道:“我在床上,抱着我老婆。我在洞房花烛,你来干什么?要闹新房么?”郑克塽大怒,骂道:“闹你妈的新房!”韦小宝笑道:“你要闹我妈的新房,今天可不成,因为她没客人,除非你自己去做新郎。” 郑克塽怒道:“胡说八道。”循声扑向床上,来揿韦小宝,黑暗中抓到一人的手臂,问道:“阿珂,是你的手么?”阿珂道:“不是。” 郑克塽只道这手臂既然不是阿珂的,那么定然是韦小宝的,当下狠狠用力一扯,不料所扯的却是假太后毛东珠。她饮了迷春酒后昏昏沉沉,但觉有人扯她手臂,左手反过去拍一掌,正好击在郑克塽顶门。她功力已去了十之八九,这一掌无甚力道。郑克塽却大吃一惊,一交坐倒,脑袋在床脚上一撞,又晕了过去。 第444章 鹿鼎记(194) 阿珂惊呼:“郑公子,你怎么了?”却不听见应声。韦小宝道:“他来闹新房,钻到床底下去了。”阿珂哭道:“不是的。快放开我!”韦小宝道:“别动,别动!”阿珂手肘一挺,撞在他喉头。韦小宝吃痛,向后一仰。阿珂脱却束缚,忙要下床,身子一转,压在毛东珠胸口。毛东珠吃痛,一声大叫,伸手牢牢抱住了她。阿珂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抱住自己的是谁,极度惊恐之下,更没了丝毫力道,忽觉右足又给人压住了,只吓得全身冷汗直冒:“床上有这许多男人!” 韦小宝在黑暗中找不到阿珂,说道:“阿珂,快出声,你在那里?”阿珂心道:“你就杀了我头,我也不作声。”韦小宝道:“好,你不说,我一呀摸,二呀摸,一个个的摸将过来,总要摸到你为止。”忽然唱起小调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一个美人儿。美人脸蛋像瓜子,莫非你是老婊子?”口唱小调,双手乱摸。 忽听得院子外人声喧哗,有人传呼号令,大队兵马将几家妓院一起围住了,跟着脚步声响,有人走进丽春院来。韦小宝知道来人若非自己部下,便是扬州的官员,心中一喜,正要从被窝里钻出来,不料来人走动好快,火光亮处,已到了甘露厅中,只听得玄贞道人叫道:“韦大人,你在这里吗?”语音焦急。韦小宝脱口答道:“我在这里!” 天地会群雄发觉不见了韦小宝,生怕他遇险,出来找寻,知他是带了亲兵向鸣玉坊这一带而来,一查便查到丽春院中有人打架。进得院子,见几名亲兵死在地下,众人大吃一惊,直听到他亲口答应,这才放心。 韦小宝耳听得众人大声招呼,都向这边拥来,忙站起来放下帐子,至于两只脚踏在谁的身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帐子刚放下,玄贞等已来到房间,各人手持火把,一眼见到郑克塽晕倒在床前,都感诧异。又有人叫道:“韦大人,韦大人!”韦小宝叫道:“我在这里,你们不可揭开帐子。” 众人听到他声音,都欢呼起来。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都含笑容,均想:“大家担足了心事,你却在这里风流快活。” 韦小宝藉着火光,穿好衣衫,找到帽子戴上,从床上爬了下来,穿上鞋子,说道:“我用计擒住了好几名钦犯,都在床上,大伙儿这场功劳不小。” 众人大为奇怪,素知他行事神出鬼没,其时也不便多问。 韦小宝吩咐将郑克塽绑起,用轿子将阿琪送去行辕,随即将帐子角牢牢塞入被底,传进十余名亲兵,下令将大床抬回钦差行辕。亲兵队长道:“回大人:门口太小,抬不出去。”韦小宝骂道:“笨东西,不会拆了墙壁吗?”那队长立时领悟,连声称是,吆喝传令。众亲兵一齐动手,将丽春院墙壁拆开了三堵。十余人拿了六七条轿杠,横在大床之底,将大床平平稳稳的抬了出去。 其时天已大明,大床在扬州大街上招摇过市。众亲兵提了“肃静”、“回避”的硬牌,鸣锣喝道,前呼后拥。扬州百姓见了,无不啧啧称奇。 大床来到何园,门口仍是太小。这时亲兵队长学了乖,不等钦差大人吩咐,立时下令拆墙,将大床抬入花厅,放在厅心。韦小宝传下将令,床中擒有钦犯,非同小可,命数十名将领督率兵卒,弓上弦,刀出鞘,在花厅四周团团围住,又命徐天川等人到屋外把守,以防瘦头陀等前来劫夺。 花厅四周守御之人虽众,厅中却只有一张大床,床旁剩下一个韦小宝。他心想:“刚才在丽春院中,如此良机,六个美女却似乎抱不到一半,而且黑暗之中,也不知抱过了谁,还有谁没抱。胡里胡涂,不能算数。咱们从头来过,还是打从一呀摸开始。”口中低哼:“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妹妹……”拉开帐子,扑上床去。 突觉后脑一紧,喉头一痛,给人拉住辫子,提了起来,那人左手叉在他颈中,正是洪夫人。隔了这些时候,迷春药酒力早过,洪夫人、毛东珠、方怡、沐剑屏四女都已醒转。双儿和曾柔身上受封的穴道也已渐渐解开。只是大床在扬州街上抬过,床周兵多将广,床中七女谁也不敢动弹,不敢出声。此刻韦小宝又想享温柔艳福,一上床就遭洪夫人抓住。 洪夫人脸色似笑非笑,低声喝道:“小混蛋,你好大胆,居然连我也敢戏耍!”韦小宝吓得魂飞天外,陪笑道:“夫人,我……我不是戏耍,这个……那个……”洪夫人道:“你唱的是什么小调?”韦小宝笑道:“这是妓院里胡乱听来的,当不得真。”洪夫人低声道:“你要死还是要活?”韦小宝笑道:“属下白龙使,恭祝夫人和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夫人号令,属下遵奉不误。” 洪夫人见他说这几句话时嬉皮笑脸,殊少恭谨之意,啐了一口,说道:“你先撤了厅周的兵将。”韦小宝道:“好,那还不容易?你放开手,我去发号施令。”洪夫人道:“你在这里传令好了。”韦小宝无奈,只得大声叫道:“厅外当差的总督、巡抚、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们大家听着,所有的兵将通统退开,不许在这里停留。” 洪夫人一扯他辫子,喝道:“什么兵部尚书、户部尚书,胡说八道。”说着又用力一扯。韦小宝大叫:“唉唷,痛死啦!” 外面统兵官听得他说什么总督、尚书,已然大为起疑,待听他大声呼痛,登时便有数十人手执刀枪,奔进厅来,齐问:“钦差大人,有什么事?”韦小宝叫道:“没……没什么!唉唷,我的妈啊!”众将官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洪夫人心下气恼,提起手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韦小宝一个耳光。韦小宝又叫:“我的妈啊,别打儿子!”洪夫人虽不知他叫人为娘,就是骂人婊子,但见他如此惫懒,提掌又待再打,突然肩后“天宗”和“神堂”两穴上一阵酸麻,右臂软软垂下。 洪夫人一惊,回头看是谁点了她穴道,见背后跟自己挨得最近的是方怡,冷笑道:“方姑娘,你武功不错哪!”左手疾向方怡眼中点去。方怡叫道:“不是我!”侧头让开。洪夫人待要再攻,忽然身后两只手伸过来抱住了她左臂,正是沐剑屏。她叫道:“夫人,不是我师姊点你的!”她见到点洪夫人穴道的乃是双儿。 毛东珠提起手来,打了沐剑屏一掌,幸好她已无内力,沐剑屏并没受伤。毛东珠第二掌又即打来,方怡伸手格开。 阿珂见四个女子打成一团,翻身便要下床,右脚刚从被中伸出,“啊”的一声,立即缩回。韦小宝拉住她左脚,说道:“别走!”阿珂用力一挣,叫道:“放开我!”韦小宝笑道:“你倒猜猜看,我肯不肯放?”阿珂急了,转身便是一拳。韦小宝一让,砰的一声,打中在曾柔左颊。曾柔叫道:“你怎么打我?”阿珂道:“对……对不起……唉唷!”却是给方怡打中了一掌。霎时间床上乱成一团,七个女子乱打乱扭。 韦小宝大喜,心道:“这叫做天下大乱,群雄……不,群雌混战!”正要混水摸鱼,突然间喀喇喇一声响,大床倒塌下来。八人你压住我手,我压住你腿。七个女子齐声尖叫。 众将官见到这等情景,无不目瞪口呆。 韦小宝哈哈大笑,想从人堆中爬出来,只是一条左腿不知给谁扭住了,叫道:“大家放开手!众将官,把我大小老婆们一齐抓了起来!”众将官站成一个圈子,却不敢动手。 韦小宝指着毛东珠道:“这老婊子乃是钦犯,千万不可让她逃走了。”众将官都感奇怪:“怎么这些女子都是你的大小老婆,其中一个是钦犯,两个却又扮作了亲兵?”当下有人以刀枪指住毛东珠,另外有人拉她起来,喀喀两声,给她戴上了手铐。 韦小宝指着洪夫人道:“这位夫人,是我的上司,不过咱们也给她戴上副手铐罢。”众将更奇,也给洪夫人上了手铐。洪夫人空有一身武艺,却给双儿点了两处穴道,半身酸麻,难以反抗。 这时双儿和曾柔才从人堆里爬了出来,想起昨晚的经历,又脸红,又好笑。 韦小宝指着方怡道:“她是我大小老婆!”指着沐剑屏道:“她是我小小老婆,大小老婆要上了手铐,小小老婆不必。”众将给方怡上了手铐。钦差大人的奇言怪语,层出不穷,众将听得多了,这时也已不以为异了。 这时坐在地下的只剩下了阿珂一人,只见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穿的是男子打扮,却是明艳绝伦,双手紧紧抓住长袍的下摆,遮住裸露的双腿,低下了头,双颊晕红。 众兵将均想:“钦差大人这几个大小老婆,以这个老婆最美。”只听韦小宝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待我扶她起来。”走上两步,说道:“娘子请起!”伸手去扶。 忽听得啪的一响,声音清脆,钦差大人脸上已重重吃了一记耳光。阿珂垂头哭道:“你就是会欺侮我,你杀了我好啦。我……我……我死也不嫁给你。” 众将官面面相觑,无不愕然。钦差大人当众遭殴,众将官保护不力,人人有亏职守。只是殴辱钦差的乃是他的元配夫人,上前阻止固是不行,吆喝几声似乎也不合体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韦小宝抚着遭打的半边面颊,笑道:“我怎舍得杀你?娘子不用生气,下官立时杀了郑公子便是。”大声问道:“丽春院里抓来的那男子在那里?”一名佐领道:“回都统:这小子上了足镣手铐,好好的看守着。”韦小宝道:“很好。他如想逃走,先斩了他左腿,然后再斩他右腿……”阿珂吓得急叫:“别……别……斩他脚……他……他不会逃走的。”韦小宝道:“你如逃走,我就斩郑公子的双手。”向方怡、沐剑屏等扫了一眼,道:“我这些大小老婆、小小老婆倘若逃走了,就割郑公子的耳朵鼻子。” 阿珂急道:“你……你……这些女人,跟郑公子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怪在他头上?”韦小宝道:“自然相干。我这些女人个个花容月貌,郑公子是色鬼,一见之下,定会不怀好意。”阿珂心想:“那还是拉不上干系啊。”但这人不讲道理,什么也说不明白,一急之下,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道:“戴手铐的女人都押了下去,好好的看守,再上了脚镣。吩咐厨房,摆上酒筵,不戴手铐的好姑娘们,在这里陪我喝酒。”众亲兵轰然答应。 阿珂哭道:“我……我不陪你喝酒,你给我戴上手铐好啦。” 曾柔一言不发,低头出去。韦小宝道:“咦,你去那里?”曾柔转头道:“你……你好不要脸!我再也不要见你!”韦小宝一怔,问道:“为什么?”曾柔道:“你……你还问为什么?人家不肯嫁你,你强逼人家。你做了大官,就可以这样欺侮百姓吗?我先前还当你是个……是个英雄,那知道……”韦小宝道:“那知道怎样?”曾柔忽然哭了出来,掩面道:“我不知道!你……你是坏人,不是好人!”说着便向厅外走去。 两名军官挺刀拦住,喝道:“你侮慢钦差,不许走,听候钦差大人发落。” 韦小宝给曾柔这番斥责,本来满腔高兴,登时化为乌有,觉得她的话倒也颇有道理,自己做了鞑子大官,仗势欺人,倒如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奸臣恶霸一般,心想:“英雄做不成,那也罢了。做奸臣总不成话。”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曾姑娘,你回来,我有话说。” 曾柔回过头来,昂然道:“我得罪了你,你杀我的头好了。” 双儿跟她交好,忙劝道:“曾姊姊,你别生气,相公不会杀你的。” 韦小宝黯然道:“你说得对,我如强要她们做我老婆,那是大花脸奸臣强抢民女,好比〈三笑姻缘〉中的王老虎抢亲。”手指阿珂,对带领亲兵的佐领道:“你带这位姑娘出去。再把那姓郑的男子放了,让他们做夫妻去罢。”说这几句话时,委实心痛万分。又指着方怡道:“开了手铐,也放她去罢,让她去找她的亲亲刘师哥去。唉,我的元配夫人轧姘头,我的大小老婆也轧姘头。他妈的,我是什么钦差大人、都统大人?我是双料乌龟大人。” 那佐领见他大发脾气,吓得低下了头,不敢作声。韦小宝道:“快快带这两个女人出去。”那佐领应了,带了阿珂和方怡出去。韦小宝瞧着二女的背影,心中委实恋恋不舍。但见方怡和阿珂头也不回的出去,既无一句话道谢,也无一个感激的眼色。 曾柔走上两步,低声道:“你是好人!你……罚我好了。”温柔的神色中大有歉意。 韦小宝登时精神为之一振,当即眉花眼笑,说道:“对,对!我确要罚你。双儿、小郡主、曾姑娘,你们三个是好姑娘,来,咱们到里边说话。” 他正想带了三女到内堂亲热一番,厅口走进一名军官,说道:“启禀都统大人:外面有一个人,说是奉了洪教主之命,求见大人。”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什么红教主、绿教主,不见,不见,快轰了出去。”那军官躬身道:“是!”退了一步,又道:“那人说,他们手里有两个男人,要跟都统大人换两个女人。” 韦小宝道:“换两个女人?”眼光在洪夫人和毛东珠脸上扫过,摇头道:“他倒开胃!这样好的货色,我怎么肯换?”那军官道:“是。卑职去把他轰走。”韦小宝问道:“他用什么男人来换?他妈的,男人有什么好?男人来换女人,倒亏他想得出。”那军官道:“那人胡说八道,说什么一个是喇嘛,一个是王子,都是都统大人的把兄弟。” 韦小宝“啊”的一声,心想:“原来桑结喇嘛和葛尔丹王子给洪教主拿住了。”说道:“又是喇嘛,又是王子,我要来干什么?你去跟那家伙说,这两个女人,就是用两百万个男人来换,我也不换。”那军官连声称是,便要退出。 第445章 鹿鼎记(195) 韦小宝向曾柔望了一眼,心想:“她先前说我是坏人,不是好人。我把自己老婆放了,让她们去轧姘头,她才算我是好人。哼!要做好人,本钱着实不小。桑结和葛尔丹二人,总算是跟我拜了把子的,我不掉他们回来,定要给洪教主杀了。我扣着洪夫人有什么用?她虽然美貌之极,又不会肯跟我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他妈的重色轻友,不是英雄好汉!”喝道:“且慢!”那军官应了声:“是!”躬身听令。 韦小宝道:“你去对他说,叫洪教主把那两人放回来,我就送还洪夫人给他。这位夫人花容月貌,赛过了西施、杨贵妃,聪明智慧,胜过了武则天,实是世上的无价之宝,本来杀了我头也不肯放的,掉他两个男人,他是大大便宜了。另外这女人虽然差劲,却是不能放的。”那军官答应了出去。 洪夫人一直板起了脸,到这时才有笑容,说道:“钦差大人好会夸奖人哪。”韦小宝说道:“夫人,你美得不得了,还胜过貂婵、王昭君,那又何必客气?咱们好人做到底,蚀本也蚀到底。先送货,后收钱。来人哪,快把我上司的手铐开了。”接过钥匙,亲自打开洪夫人手铐,陪着她出去。 来到大厅,只见那军官正在跟陆高轩说话。韦小宝道:“陆先生,你这就好好伺候夫人回去。夫人,属下恭送你老人家得胜回朝,祝你与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洪夫人格格娇笑,说道:“祝钦差大人升官发财,娇妻美妾,公侯万代!” 韦小宝摇头叹道:“升官发财容易,娇妻美妾,那就难了。”大声吩咐:“奏乐,送客,备轿。”鼓乐声中,亲自送到大门口,满心不舍的瞧着洪夫人上了轿子。 第四十回 待兔祗疑株可守 求鱼方悔木难缘 洪夫人所乘轿子刚抬走,韦小宝正要转身入内,门口来了一顶大轿,扬州府知府来拜。韦小宝眼见已到手的美人一个个离去,心情奇劣,没好气的问道:“你来干什么?” 知府吴之荣请安行礼,说道:“卑职有机密军情禀告大人。”韦小宝听到“机密军情”四字,这才让他入内,心道:“倘若不是机密大事,我打你的屁股。” 来到内书房,韦小宝自行坐下,也不让座,便问:“什么机密军情?”吴之荣道:“请大人屏退左右。”韦小宝挥手命亲兵出去。吴之荣走到他身前,低声道:“钦差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大人奏了上去,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卑职也叨光大人的福荫。因此卑职心想,还是别先禀告抚台、藩台两位大人为是。”韦小宝皱眉道:“什么大事,这么要紧?” 吴之荣道:“回大人:皇上福气大,大人福气大,才教卑职打听到了这个大消息。”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你吴大人福气也大。”吴之荣道:“不敢。卑职受皇上恩典,钦差大人的提拔,日日夜夜只在想如何报答大恩。昨日在禅智寺陪着大人赏过芍药之后,想到大人的谈论风采,心中佩服仰慕得了不得,只盼能天天跟着大人当差,时时刻刻得到大人的指教。”韦小宝道:“那很好啊。你这知府也不用做了。我瞧你聪明伶俐,不如……不如……嗯……”吴之荣大喜,忙请个安,道:“谢大人栽培。” 韦小宝微笑道:“不如来给我做看门的门房,要不然就给我抬轿子。我天天出门,你就可见到我了,哈哈,哈哈!”吴之荣大怒,脸色微变,随即陪笑道:“那好极了。给大人做门房,自然是胜于在扬州做知府。卑职平时派了不少闲人,到处打探消息,倘若有人心怀叛逆,诽谤皇上,诬衊大臣,卑职立刻就知道了。这等妖言惑众、扰乱听闻的大罪,卑职向来是严加惩处的。”韦小宝“唔”了一声,心想这人话风一转,轻轻就把门房、轿夫的事一句带过,深通做官之道,很了不起。 吴之荣又道:“倘若是贩夫走卒,市井小人,胡言乱语几句也无大害,最须提防的是读书人。这种人做诗写文章,往往拿些古时候的事来讥刺朝政,平常人看了,往往想不到他们借古讽今的恶毒用意。”韦小宝道:“别人看了不懂,就没什么害处啊。” 吴之荣道:“是,是。虽然如此,终究其心可诛,这等大逆不道的诗文,是万万不能让其流毒天下的。”从袖中取出一个手抄本,双手呈上,说道:“大人请看,这是卑职昨天得到的一部诗集。”倘若他袖中取出来的是一叠银票,韦小宝立刻会改颜相向,见到是一本册子,已颇为失望,待听得是诗集,登时便长长打了个呵欠,也不伸手去接,抬起了头,毫不理睬。 吴之荣颇为尴尬,双手捧着诗集,慢慢缩回,说道:“昨天酒席之间,有个女子唱了首新诗,是描写扬州乡下女子的,大人听了很不乐意。卑职便去调了这人的诗集来查察,发觉其中果然有不少大逆犯忌的句子。”韦小宝懒洋洋的道:“是吗?” 吴之荣翻开册子,指着一首诗道:“大人请看,这首诗题目叫做〈洪武铜炮歌〉。这查慎行所写的,是前朝朱元璋用过的一尊铜炮。”韦小宝一听,倒有了些兴致,问道:“朱元璋也开过大炮吗?” 吴之荣道:“是,是。眼下我大清圣天子在位,这姓查的却去作诗歌颂朱元璋的铜炮,不是教大家怀念前朝吗?这诗夸大朱元璋的威风,已是不该,最后四句说道:‘我来见汝荆棘中,并与江山作凭吊。金狄摩挲总泪流,有情争忍长登眺?’这人心怀异志,那是再也明白不过了。我大清奉天承运,驱除朱明,众百姓欢欣鼓舞还来不及,这人却为何见了朱元璋的一尊大炮,就要凭吊江山?要流眼泪?”(按:查慎行早期诗作,颇有怀念前明者,后来为康熙文学侍从之臣,诗风有变。) 韦小宝道:“这铜炮在那里?我倒想去瞧瞧。还能放么?皇上是最喜欢大炮的。”吴之荣道:“据诗中说,这铜炮是在荆州。”韦小宝脸一板,说道:“既不在扬州,你来啰唆什么?你做的是扬州知府,又不是荆州知府,几时等你做了荆州知县,再去查考这铜炮罢。”吴之荣大吃一惊,荆州地处鄂西,远比扬州为小,去做荆州知县,那是降级贬官了,此事不可再提。当即将诗集收入袖中,另行取出两部书来,说道:“钦差大人,这查慎行的诗只略有不妥之处,大人恩典,不加查究。这两部书,却万万不能置之不理了。”韦小宝皱眉道:“那又是什么家伙了?” 吴之荣道:“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国寿录》,其中文字全都是赞扬反清叛逆的。一部是顾炎武的诗集,更是无君无上、无法无天之至。” 韦小宝暗吃一惊:“顾炎武先生和我师父都是杀乌龟同盟的总军师。他的书怎会落在这官儿手中?不知其中有没提到我们天地会?”问道:“书里写了什么?你详细说来。” 吴之荣见韦小宝突感关注,登时精神大振,翻开《国寿录》来,说道:“回大人:这部书把反清的叛逆都说成是忠臣义士。这篇〈兵部主事赠监察御史查子传〉,写的是他堂兄弟查美继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说他如何勾结叛徒,和王师为敌。”右手食指指着文字,读道:“‘会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退经通袁。美继监凌、扬、周、王诸义师,船五百号,众五千余人,皆白裹其头,午余竞发,追及之,斩前百余级,称大捷,敌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徒称为‘义师’,却称我大清王师为‘敌’,岂非该死之至吗?” 韦小宝问道:“顾炎武的书里又写什么了?”吴之荣放下《国寿录》,拿起顾炎武的诗集,摇头道:“这人作的诗,没一首不是谋反叛逆的言语。这一首题目就叫做〈羌胡〉,那明明是诽谤我大清。”他手指诗句,读了下去: “我国金瓯本无缺,乱之初生自夷孽。征兵以建州,加饷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忧,妖民一唱山东愁,以至神州半流贼,谁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躏齐鲁,破邑屠城不可数。刳腹绝肠,折颈摺颐,以泽量尸。幸而得囚,去乃为夷,夷口呀呀,凿齿锯牙。建蚩旗,乘莽车。视千城之流血,拥艳女兮如花。呜呼,夷德之残如此,而谓天欲与之国家……” 韦小宝摇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说些什么东西。”吴之荣道:“回大人:这首诗,说咱们满洲人是蛮夷,说明朝为了跟建州的满洲人打仗,这才征兵加饷,弄得天下大乱。又说咱们满洲人屠城杀人,剖肚子、斩肠子、强抢美女。”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强抢美女,那好得很啊。清兵打破扬州,不是杀了很多百姓吗?若不是为了这件事,皇上怎会豁免扬州三年钱粮?嗯,这个顾炎武,作的诗倒也老实。” 吴之荣大吃一惊,暗想:“你小小年纪,太也不知轻重。这些话幸好是你说的,倘若出于旁人之口,我奏告了上去,你头上这顶纱帽还戴得牢么?”但他知韦小宝深得皇帝宠幸,怎有胆子去跟钦差大臣作对?连说了几个“是”字,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见,卑职茅塞顿开。这一首〈井中心史歌〉,还得请大人指点。这首诗头上有一篇长序,真是狂悖之至。”捧起册子,摇头晃脑的读了起来: “崇祯十一年冬,苏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铁函经’,锢之再重。(大人,那是说井里找到了一只铁盒子。韦小宝道:铁盒子?里面有金银宝贝吗?)中有书一卷,名曰《心史》,称‘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思肖,号所南,宋之遗民,有闻于志乘者。其藏书之日为德佑九年。宋已亡矣,而犹日夜望陈丞相、张少保统海外之兵,以复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说的是宋朝,其实是影射大清,顾炎武盼望台湾郑逆统率海外叛兵,来恢复明朝的土宇。)而驱胡元于漠北,至于痛哭流涕,而祷之天地,盟之大神,谓气化转移,必有一日变夷为夏者。(大人,他骂我们满清人是鞑子,要驱逐我们出去。韦小宝道:‘你是满洲人么?’这个……这个……卑职做大清皇上的奴才,做满洲大人的属下,那是一心一意为满洲打算的了。)” “于是郡中之人见者无不稽首惊诧,而巡抚都院张公国维刻之以传,又为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几而遭国难,一如德佑末年之事。呜呼,悲矣!(大人,大清兵进关,吊民伐罪,这顾炎武却说是国难,又说呜呼悲矣,这人的用心,还堪问吗?)” “其书传至北方者少,而变故之后,又多讳而不出,不见此书者三十余年,而今复睹之于富平朱氏。昔此书初出,太仓守钱君肃赋诗二章,昆山归生庄和之八章。及浙东之陷,张公走归东阳,赴池中死。钱君遯之海外,卒于琅琦山。归生更名祚明,为人尤慷慨激烈,亦终穷饿以没。(大人,这三个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乱民,幸亏死得早,否则一个个都非满门抄斩不可。)” “独余不才,浮沉于世,悲年远之日往,值禁网之愈密,(大人,他说朝廷查禁逆乱文字,越来越厉害,可是这家伙偏偏胆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见贤思齐,独立不惧,将发挥其事,以示为人臣处变之则焉,故作此歌。” 韦小宝听得呵欠连连,只是要知道顾炎武的书中写些什么,耐着性子听了下去,终于听他读完了一段长序,问道:“完了吗?”吴之荣道:“下面是诗了。”韦小宝道:“若是没什么要紧的,就不用读了。”吴之荣道:“要紧得很,要紧得很。”读道: “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庙,独力难将汉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千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大人,这句‘胡虏从来无百年’,真是大大该死。他咒诅我大清享国不会过一百年,说汉人会出一个什么圣祖,再来开天。什么开天?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 韦小宝道:“我听皇上说道,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稳了江山,否则空口说什么千年万年,也是枉然。有一个外国人叫作汤若望,他做钦天监监正,你知道么?”吴之荣道:“是,卑职听见过。”韦小宝道:“这人做了一部历书,推算了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状,说大清天下万万年,为什么只算二百年。当时鳌拜当国,胡涂得紧,居然要杀他的头。幸亏皇上圣明,将鳌拜痛骂了一顿,又将告状的人砍了脑袋,满门抄斩。皇上最不喜欢人家冤枉好人,拿什么大清一百年天下、二百年天下的鬼话来害人。皇上说,真正的好官,一定爱惜百姓,好好给朝廷当差办事。至于诬告旁人,老是在诗啊文章啊里面挑岔子,这叫做鸡蛋里寻骨头,那就是大花脸奸臣,吩咐我见到这种家伙,立刻绑起来砍他妈的。” 韦小宝一意回护顾炎武,生怕吴之荣在自己这里告不通,又去向别的官儿出首,闹出事来,越说越声色俱厉,要吓得吴之荣从此不敢再提此事。他可不知吴之荣所以能做到扬州知府,全是为了举告浙江湖州庄廷鑨所修的《明史》中使用明朝正朔,又有对清朝不敬的词句。挑起文字狱以干求功名富贵,原是此人的拿手好戏。 这次吴之荣找到顾炎武、查伊璜等人诗文中的把柄,喜不自胜,以为天赐福禄,又可连升三级,那知钦差大人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他霎时之间,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桩‘明史’案子,是鳌拜大人亲手经办的。后来鳌拜大人给皇上革职重处,看来皇上的性子,确是和鳌拜大人完全不同,这一次可真糟糕之极了。”康熙如何擒拿鳌拜,说来不大光采,众大臣揣摩上意,官场中极少有人谈及,吴之荣官卑职小,又在外地州县居官,不知他生平唯一的知音鳌拜大人,便是死于眼前这位韦大人之手,否则的话,更加要魂飞魄散了。 第446章 鹿鼎记(196) 韦小宝见他面如土色,簌簌发抖,心中暗喜,问道:“读完了吗?”吴之荣道:“这首诗,还……还……还有一半。”韦小宝道:“下面怎么说?”吴之荣战战兢兢的读道: “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世间,又惊胡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覆,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崖门死,信国捐躯赴燕市。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 他读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插言解说了,好容易读完,书页上已滴满了汗水。 韦小宝笑道:“这诗也没有什么,讲的是什么山鬼,什么黄脸婆,倒也有趣。”吴之荣道:“回大人:诗中的‘蒲黄’两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寿庚和黄万石,那是讥刺汉人做大清官吏的。”韦小宝脸一沉,厉声道:“我说黄脸婆,就是黄脸婆。你老婆的脸很黄么?为什么有人作诗取笑黄脸婆,要你看不过?” 吴之荣退了一步,双手发抖,啪的一声,诗集落地,说道:“是,是。卑职该死。” 韦小宝乘机发作,喝道:“好大的胆子!我恭诵皇上圣谕,开导于你。你小小的官儿,竟敢对我摔东西,发脾气!你瞧不起皇上圣谕,那不是造反么?” 咕咚一声,吴之荣双膝跪地,连连磕头,说道:“大……大人饶命,饶……饶了小人的胡涂。”韦小宝冷笑道:“你向我摔东西,发脾气,那也罢了,最多不过是个侮慢钦差的罪名,重则杀头,轻则充军,那倒是小事……”吴之荣一听比充军杀头还有更厉害的,越加磕头如捣蒜,说道:“大人宽宏大量,小……小……小的知罪了。”韦小宝喝道:“你瞧不起皇上的圣谕,那还了得?你家中老婆、小姨、儿子、女儿、丈母、姑母、丫头、姘头,一古脑儿都拉出去砍了。”吴之荣全身筛糠般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见吓得他够了,喝问:“那顾炎武在什么地方?”吴之荣颤声道:“回……回大人……他……他……他是在……”牙齿咬破了舌头,话也说不清楚了,过了好一会,才战战兢兢的道:“卑职大胆,将顾炎武和那姓查的,还……还有一个姓吕的,都……都扣押在府衙门里。”韦小宝道:“你拷问过没有?他们说了些什么?” 吴之荣道:“卑职只随便问几句口供,他三人什么也不肯招。”韦小宝道:“他们当真什么也没说?”吴之荣道:“没……没有。只不过……只不过在那姓查的身边,搜出了一封书信,却是干系很大。大人请看。”从身边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一封信,双手呈上。韦小宝不接,问道:“又是些什么诗、什么文章了?” 吴之荣道:“不,不是。这是广东提督吴……吴六奇写的。” 韦小宝听到“广东提督吴六奇”七个字,吃了一惊,忙问:“吴六奇?他也会作诗?”吴之荣道:“不是。吴六奇密谋造反,这封信是铁证如山,他再也抵赖不了。卑职刚才说的机密军情,大功一件,就是这件事。”韦小宝唔了一声,心下暗叫:“糟糕!” 吴之荣又道:“回大人:读书人作诗写文章,有些叛逆的言语,大人英断,说是不打紧的,卑职十分佩服。常言道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料想也不成大患。不过这吴六奇总绾一省兵符,他要起兵作乱,朝廷如不先发制人,那……那可不得了。”说到吴六奇造反之事,口齿登时伶俐起来,他一直跪在地下,眼见得韦小宝脸上阴晴不定,显见对此事十分关注,于是慢慢站起。韦小宝哼的一声,瞪了他一眼。吴之荣一惊,又即跪倒。 韦小宝道:“信里写了些什么?”吴之荣道:“回大人:信里的文字是十分隐晦的,他说西南即有大事,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秋。他邀请这姓查的前赴广东,指点机宜。信中说:‘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举,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那的的确确是封反信。”韦小宝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西南即有大事,你可知是什么大事?你小小官儿,怎知道皇上和朝廷的机密决策?”吴之荣道:“是,是。不过他信中明明说要造反,实在轻忽不得。” 韦小宝接过信来,抽出信笺,但见笺上写满了核桃大的字,只知墨磨得很浓,笔划很粗,却一字不识,说道:“信上没说要造反啊。” 吴之荣道:“回大人:造反的话,当然不会公然写出来的。这吴六奇要做中山王、开平王,请那姓查的做青田先生,这就是造反了。” 韦小宝摇头道:“胡说!做官的人,那一个不想封王封公?难道你不想么?这吴军门功劳很大,他想再为朝廷立一件大功,盼皇上封他一个王爷,那是忠心得很哪。” 吴之荣脸色极是尴尬,心道:“跟你这等不学无术之徒,当真什么也说不清楚。今日我已得罪了你,如不从这件事上立功,我这前程是再也保不住了。”于是耐着性子,陪笑道:“回大人:明朝有两个大将军,一个叫徐达,一个叫常遇春。” 韦小宝从小听说书先生说《大明英烈传》,明朝开国的故事听得滚瓜烂熟,一听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将,登时精神一振,全不似听他诵念诗文那般昏昏欲睡,笑道:“这两个大将军八面威风,那是厉害得很的。你可知徐达用什么兵器?常遇春又用什么兵器?” 这一下可考倒了吴之荣,他因“明史”一案飞黄腾达,于明朝史事甚是熟稔,但徐达、常遇春用什么兵器,却说不上来,陪笑道:“卑职才疏学浅,委实不知。请大人指点。” 韦小宝十分得意,微笑道:“你们只会读死书,这种事情就不知道了。我跟你说,徐大将军是宋朝岳飞岳爷爷转世,使一杆浑铁点钢枪,腰间带一十八枝狼牙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常将军是三国时燕人张翼德转世,使一根丈八蛇矛,有万夫不当之勇。”跟着说起徐常二将大破元兵的事迹。这些故事都是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自是荒唐的多,真实的少。 吴之荣跪在地下听他说故事,膝盖越来越酸痛,为了讨他欢喜,只得装作听得津津有味,连声赞叹,好容易听他说了个段落,才道:“大人博闻强记,卑职好生佩服。那徐达、常遇春二人功劳很大,死了之后,朱元璋封他二人为王,一个是中山王,一个是开平王。朱元璋有个军师……”韦小宝道:“对了。那军师是刘伯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千年,后知一千年。”跟着滔滔不绝的述说,刘伯温如何有通天彻地之能,鬼神莫测之机,打仗时又如何什么什么之中,什么千里之外。 吴之荣双腿麻木,再也忍耐不住,一交坐倒,陪笑道:“大人说故事实在好听,卑职听得出了神。大人恩典,卑职想站起来听,不知可否?”韦小宝一笑,道:“好,起来罢。” 吴之荣扶着椅子,慢慢站起,道:“回大人:吴六奇信里的青田先生,就是刘基刘伯温了,那刘伯温是浙江青田人。吴六奇自己想做徐达、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刘伯温。” 韦小宝道:“想做徐达、常遇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想做刘伯温,哼,他未必有这本事。你道刘伯温很容易做吗?刘伯温的〈烧饼歌〉说:‘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嘿,厉害,厉害!” 吴之荣道:“大人当真聪明绝顶,一语中的。那徐达、常遇春、刘伯温三人,都是打元兵的,帮着朱元璋赶走了胡人。吴六奇信中这句话,明明是说要起兵造反,想杀满洲人。” 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吴大哥的用意,我难道不知道?还用得着你说?这封信果然是极大的把柄,天幸撞在我手里。”于是连连点头,伸手拍拍他肩膀,说道:“好!运气真好!这件事倘若你不是来跟我说,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说我是福将,果然是圣上的金口,再也不错的。” 吴之荣肩头给他拍了这几下,登时全身骨头也酥了,只觉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有过如此荣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呜咽道:“大人如此眷爱,此恩此德,卑职便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大人是福将,卑职跟着你,做个福兵福卒,做只福犬福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韦小宝哈哈大笑,提起手来,摸摸他脑袋,笑道:“很好,很好!”吴之荣身材高,见他伸手摸自己的头不大方便,忙低下头来,让他摸到自己头顶。先前韦小宝大发脾气,吴之荣跪下磕头,已除下了帽子,韦小宝手掌按在他剃得光滑的头皮上,慢慢向后抚去,便如是抚摸一头摇尾乞怜的狗子一般,手掌摸到他的后脑,心道:“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须在这里砍上他妈的一刀。”问道:“这件事情,除你之外,还有旁人得知么?” 吴之荣道:“没有,没有。卑职知事关重大,决不敢泄漏半点风声,倘若给吴六奇这反贼知道逆谋已经败露,立即起事,大人和卑职就半点功劳也没有了。”韦小宝道:“对,你想得挺周到。咱们可要小心,千万别让抚台、藩台他们得知,抢先呈报朝廷,夺了你的大功。”吴之荣心花怒放,接连请安,说道:“是,是。全仗大人维持栽培。” 韦小宝把顾炎武那封信揣入怀里,说道:“这些诗集子且都留在这里。你悄悄去把顾炎武那几人都带来,我盘问明白之后,就点了兵马,派你押解,送去北京。我亲自拜摺,启奏皇上。这一场大功劳,你是第一,我叨光也得个第二。”吴之荣喜不自胜,忙道:“不,不。大人第一,卑职第二。”韦小宝笑道:“你见到皇上之后,说什么话,待会我再细细教你。只要皇上一欢喜,你做个巡抚、藩台,包在我身上就是。” 吴之荣欢喜得几欲晕去,双手将诗集文集放在桌上,咚咚咚的连磕响头,这才辞出。韦小宝生怕中途有变,点了一队骁骑营军士,命一名佐领带了,随同吴之荣去提犯人。 他回到内堂,差人去传李力世等前来商议。只见双儿走到跟前,突然跪在他面前,呜咽道:“相公,我求你一件事。” 韦小宝大为奇怪,忙握住她手,拉了起来,却不放手,柔声道:“好双儿,你是我的命根子,有什么事,我一定给你办到。”见她脸颊上泪水不断流下,提起左手,用衣袖给她抹眼泪。双儿道:“相公,这件事为难得很,可是我……我不能不求你。”韦小宝左臂搂住她腰,道:“越是为难的事,我给你办到,越显得我宠爱我的好双儿。什么事,快说。” 双儿苍白的脸上微现红晕,低声道:“相公,我……我要杀了刚才那个官儿,你可别生我的气。”韦小宝心想:“这件事咱俩志同道合,你来求我,那是妙之极矣。”问道:“这官儿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双儿抽抽噎噎的道:“他没得罪我。这个吴之荣,是我家的大仇人,庄家的老爷、少爷,全是给他害死的。” 韦小宝登时省悟,那晚在庄家所见,个个是女子寡妇,屋中又设了许多灵位,原来罪魁祸首便是此人,依稀记得庄家三少奶似乎曾提过吴之荣的姓名,问道:“你没认错人吗?” 双儿泪水又扑簌簌的流下,呜咽道:“不……不会认错的。那日他……他带了公差衙役来庄家捉人,我年纪还小,不过他那凶恶的模样,我说什么也不会忘记。” 韦小宝心想:“我须当显得十分为难,她才会大大见我的情。”皱起眉头,沉思半晌,踌躇道:“他是朝廷命官,扬州府的知府,皇帝刚好派我到扬州来办事,我们如杀了他,只怕我的官也做不成了。刚才他又来跟我说一件大事,你要杀他,恐怕……恐怕……” 双儿十分着急,流泪道:“我……我原知要教相公为难。可是,庄家的老太太、三少奶她们……每天在灵位之前磕头,发誓要杀了这姓吴的恶官报仇雪恨。”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好!是我的好双儿求我,就是你要我杀了皇帝、要我自杀,我都依你的,何况一个小小知府?可是你得给我亲个嘴儿。” 双儿满脸飞红,又喜又羞,转过了头,低声道:“相公待我这样好,我……我这个人早就是你的了。你……你……”说着低下了头去。韦小宝见她婉娈柔顺,心肠一软,倒不忍就此对她轻薄,笑道:“好,等咱们大功告成,我要亲嘴,你可不许逃走。”双儿红着脸,缓缓点了点头。韦小宝道:“倘若你此刻杀他,这仇报得还是不够痛快。我让你带他去庄家,教他跪在庄家众位老爷、少爷的灵位之前,让三少奶她们亲手杀了这狗头。你说可好?” 双儿觉得此事实在太好,只怕未必是真,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韦小宝,不敢相信,说道:“相公,你不是骗我么?”韦小宝道:“我为什么骗你?这狗官既是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了。他要送我一场大富贵,我也毫不希罕。只要小双儿真心待我好,那比世上什么都强!”双儿心中感激,扑在他身上,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搂着她柔软的纤腰,心中大乐,寻思:“这等现成人情,每天便做它十个八个,也不嫌多。吴之荣这狗官怎不把阿珂的爹爹也害死了?阿珂倘若也来求我报仇,让我搂搂抱抱,岂不是好?”随即转念:阿珂的爹爹不是李自成,就是吴三桂,怎能让吴之荣害死? 只听得室外脚步声响,知是李力世等人到来,韦小宝道:“这件事放心好了。现下我有要事跟人商量,你到门外守着,别让人进来,可也别偷听我们说话。”双儿应道:“是。我从来不偷听你说话。”突然拉起韦小宝的右手,俯嘴亲了一下,闪身出门。 李力世等天地会群雄来到室中,分别坐下。韦小宝道:“众位哥哥,昨晚我听到一个大消息,事情紧急,来不及跟众位商量,急忙赶到丽春院去。总算运气不坏,虽然闹得一塌胡涂,终于救了顾炎武先生和吴六奇大哥的性命。” 第447章 鹿鼎记(197) 群雄大为诧异,韦香主昨晚之事确实太过荒唐。宿娼嫖院,那也罢了,却从妓院里抬了一张大床出来,搬了七个女子招摇过市,乱七八糟,无以复加,原来竟是为了相救顾炎武和吴六奇,那当真想破头也想不到了,当下齐问端详。 韦小宝笑道:“咱们在昆明之时,众位哥哥假扮吴三桂的卫士,去妓院喝酒打架。兄弟觉得这计策不错,昨晚依样葫芦,又来一次。”群雄点头,均想:“原来如此。”韦小宝心想若再多说,不免露出马脚,便道:“这中间的详情,也不用细说了。”伸手入怀,摸了吴六奇那封书信出来。 钱老本接了过来,摊在桌上,与众同阅,只见信端写的是“伊璜仁兄先生道鉴”,信末署名是“雪中铁丐”四字。大家知道“雪中铁丐”是吴六奇的外号,但“伊璜先生”是谁却都不知。群雄肚里墨水都颇为有限,猜到信中所云“西南即有大事”是指吴三桂将要造反,但什么“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举”,什么“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这些典故隐语,却全然不懂,各人面面相觑,静候韦小宝解说。 韦小宝笑道:“兄弟肚里胀满了扬州汤包和长鱼面,墨水是半点也没有的。众位哥哥肚里,想必也是老酒多过墨水。顾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来,咱们请他老先生解说便是。” 说话之间,亲兵报道有客来访,一个是大喇嘛,一个是蒙古王子。韦小宝请天地会群雄以亲兵身分随同接见,生怕这两个“结义兄长”翻脸无情,一面又去请阿琪出来。 相见之下,桑结和葛尔丹却十分亲热,大赞韦小宝义气深重。待得阿琪欢欢喜喜的出来相见,葛尔丹更心花怒放。这时阿琪手铐早已除去,重施脂粉,打扮齐整。 韦小宝笑道:“幸好两位哥哥武功盖世,杀退了妖人,否则的话,兄弟小命不保。这批妖人武艺不弱,人数又多。两位哥哥以少胜多,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兄弟佩服之至。咱们来摆庆功宴,庆贺两位哥哥威震天下,大胜而归。” 桑结和葛尔丹明明为神龙教所擒,幸得韦小宝释放洪夫人,将他二人换回,但在韦小宝说来,倒似是他二人将敌人打得大败亏输一般。桑结脸有惭色,心中暗暗感激。葛尔丹却眉飞色舞,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洋。 钦差一声摆酒,大堂中立即盛设酒筵。韦小宝起身和两位义兄把盏,谀词潮涌,说到后来,连桑结也忘了被擒之辱。只是韦小宝再赞他武功天下第一,桑结却连连摇手,自知比之洪教主,实在远为不及。 喝了一会酒,桑结和葛尔丹起身告辞。韦小宝道:“两位哥哥,最好请你们两位各写一道奏章,由兄弟呈上皇帝。将来大哥要做西藏活佛,二哥要做‘整个儿好’,兄弟在皇帝跟前一定大打边鼓。”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日后吴三桂这老小子起兵造反,两位哥哥帮着皇帝打这老小子,咱们的事那有不成功之理?”两人大喜,齐说有理。 韦小宝领着二人来到书房。葛尔丹道:“愚兄文墨上不大来得,这道奏章,还是兄弟代写了罢。”韦小宝笑道:“兄弟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小’字,写来担保是不会错的,那个‘韦’字就靠不住了。这个‘宝’字,写来写去总有些儿不对头。咱们叫师爷来代写。”桑结道:“这事十分机密,不能让人知道。愚兄文笔也不通顺,对付着写了便是。好在咱们不是考状元,皇上也不来理会文笔好不好,只消意思不错就是了。”他每根手指虽斩去了一节,倒还能写字,于是写了自己的奏章,又代葛尔丹写了,由葛尔丹打了手印,画上花押。 三人重申前盟,将来富贵与共,患难相扶,决不负结义之情。韦小宝命人托出三盘金子,分赠二位义兄和阿琪,备马备轿,恭送出门。 回进厅来,亲兵报道吴知府已押解犯人到来。韦小宝吩咐吴之荣在东厅等候,将顾炎武等三人带到内堂,开了手铐,屏退亲兵,只留下天地会群雄,关上了门,躬身行礼,说道:“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韦小宝,率同众兄弟参见顾军师和查先生、吕先生。” 那日查伊璜接到吴六奇密函,大喜之下,约了吕留良同到扬州,来寻顾炎武商议,不料吴之荣刚好查到顾炎武的诗集,带了差衙捕快去拿人,将查吕二人一起擒了去。一加抄检,竟在查伊璜身上将吴六奇这通密函抄了出来。三人愧恨欲死,均想自己送了性命倒不打紧,吴六奇这密谋一泄漏,可坏了大事。不料想奇峰陡起,钦差大臣竟然自称是天地会的香主,不由得惊喜交集,如在梦中。 当日河间府开杀龟大会,韦小宝并没露面,但李力世、徐天川、玄贞道人、钱老本等人均和顾炎武相识。顾、吕二人当年在运河舟中遇险,曾蒙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相救,待知眼前这个少年钦差便是陈近南的弟子,当下更无怀疑,欢然叙话。查伊璜说了吴六奇信中“中山、开平、青田先生”的典故,天地会群雄这才恍然,连说好险。 吕留良叹道:“当年我和顾兄,还有一位黄梨洲黄兄,得蒙尊师相救,今日不慎惹祸,又得韦兄弟解难。唉,当真百无一用是书生,贤师徒大恩大德,更无以为报了。” 韦小宝道:“大家是自己人,吕先生又何必客气?” 查伊璜道:“扬州府衙门的公差突然破门而入,真如迅雷不及掩耳,我一见情势不对,忙想拿起吴兄这封信来撕毁,却已给公差抓住了手臂,反到背后。只道这场大祸闯得不小,兄弟已打定主意,刑审之时,招供这写信的‘雪中铁丐’就是吴三桂。反正兄弟这条老命是不能保了,好歹要保得吴六奇吴兄的周全。” 众人哈哈大笑,都说这计策真妙。查伊璜道:“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下策。‘雪中铁丐’名扬天下,只怕拉不到吴三桂头上。问官倘若调来吴兄的笔迹,一加查对,那就非揭露真相不可了。”顾炎武道:“我们两次泄漏了吴兄的秘密,两次得救,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鞑子气运不长,吴兄大功必成。可是自今以后,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总不成第三次又有这般运气。”众人齐声称是。顾炎武问韦小宝:“韦香主,你看此事如何善后?” 韦小宝道:“难得和三位先生相见,便请三位在这里盘桓几日,大家一起喝酒。再把吴之荣这狗官叫来,让他站在旁边瞧着,就此吓死了他。如狗官胆子大,吓他不死,一刀砍了他狗头便是。”顾炎武笑道:“这法儿虽是出了胸中恶气,只怕泄漏风声。这狗官是朝廷命官,韦香主要杀他,总也得有个罪名才是。” 韦小宝沉吟片刻,说道:“有了。就请查先生假造一封信,算是吴三桂写给这狗官的。这狗官吹牛,说道依照排行算起来,吴三桂是他族叔什么的,要是假造书信嫌麻烦,就将吴六奇大哥这封信抄一遍就是了。只消换了上下的名字。不论是谁跟吴三桂勾结,我砍了他的脑袋,小皇帝一定御准。” 众人一齐称善。顾炎武笑道:“韦香主才思敏捷,这移花接木之计,可说是一箭双雕,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伊璜兄,就请你大笔一挥罢。”查伊璜笑道:“想不到今日要给吴三桂这老贼做一次记室。” 韦小宝以己度人,只道假造一封书信甚难,因此提议原信照抄。但顾、查、吕三人乃当世名士,提笔写信,便如韦小宝掷骰子、赌牌九一般,直是家常便饭,何足道哉?查伊璜提起了笔,正待要写,问道:“不知吴之荣的别字叫作什么?吴三桂写信给他,如用他别字,更加显得熟络些。”韦小宝道:“高大哥,请你去问问这狗官。” 高彦超出去询问,回来笑道:“这狗官字‘显扬’。他问为什么问他别字。我说钦差大臣要写信给京里吏部、刑部两位尚书,详细称赞他的功劳,呈报他的官名别字。这狗官笑得嘴也合不拢来,赏了我十两银子。”说着将一锭银子在手中一抛一抛。众人又都大笑。 查伊璜一挥而就,交给顾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吗?”顾炎武接过,吕留良就着他手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极,好极。”吕留良笑道:“这句‘岂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竟应三百年后我叔侄之姓氏’,将这个‘吴’字可扣得极死,再也推搪不了。”顾炎武笑道:“这两句‘欲斩白蛇而赋大风,顾吾侄纳圯下之履;思奋濠上而都应天,期贤阮取诚意之爵’,那是从六奇兄这句‘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举,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之中化出来的了。”查伊璜笑道:“依样葫芦,邯郸学步。” 天地会群雄面面相觑,不知他三人说些什么,只道是什么帮会暗语,江湖切口。 顾炎武于是向众人解说,明太祖朱元璋初起之时自称“吴国公”,后来又称“吴王”,这刚好和吴三桂、吴之荣的姓氏相同;斩白蛇、赋大风是汉高祖刘邦的事,圯下纳履是张良的故事;朱元璋起于濠上而定都应天,爵封诚意伯的就是刘伯温;“贤阮”就是“吾侄”,是西晋阮籍、阮咸叔侄的典故。 韦小宝鼓掌道:“这封信写得比吴六奇大哥的还要好,这吴三桂原是想做皇帝。只不过将他比做汉高祖、明太祖,未免太捧他了。”吕留良笑道:“这是吴三桂自己捧自己,可不是查先生捧他啊。”韦小宝笑道:“对,对!我忘了这是吴三桂自己写的。”查伊璜问道:“下面署什么名好?”顾炎武道:“这一封信,不论是谁一看,都知是吴三桂写的,署名越含糊,越像真的,就署‘叔西手札’四字好了。”对钱老本道:“钱兄,这四个字请你来写,我们的字有书生气,不像带兵的武人。” 钱老本拿起笔来,战战兢兢的写了,歉然道:“这四个字歪歪斜斜的,太不成样子。”顾炎武道:“吴三桂是武人,这信自然是要记室写的。这四个字署名很好,没有章法间架,然而很有力道,像武将的字。” 查伊璜在信封上写了“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爷亲拆”十二字,封入信笺,交给韦小宝,微笑道:“伪造书信,未免有损阴德,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不过为了兴复大业,也只好不拘小节了。”韦小宝心想:“对付吴之荣这种狗贼,造一封假信打什么紧?读书人真酸得可以。”收起书信,说道:“这件事办好之后,咱们来喝酒,给三位先生接风。” 顾炎武道:“韦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兴的柱石,邓高密、郭汾阳也不过如是。若能扳倒了吴三桂这老贼,更如去鞑子之一臂。韦兄弟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时再喝罢。咱们三人这就告辞,以免在此多耽,走漏风声,坏了大事。” 韦小宝心中虽对顾炎武颇为敬重,但这三位名士说话咬文嚼字,每句话都有典故,什么“邓高密、郭汾阳”的不知所云,要听懂一半也不大容易,跟他们多谈得一会,便觉周身不自在,听说要走,正是求之不得,心道:“你们三位老先生赌钱是一定不喜欢的,见了妓院里的姑娘只怕要吓得魂不附体。我若骂一句‘他妈的’,你们非瞪眼珠、吹胡子不可,还是快快的请罢。” 于是取出一叠银票,每人分送三千两,以作盘缠,请徐天川和高彦超出后门护送出城。 顾、查、吕三人一走,韦小宝全身畅快,心想:“朝廷里那些做文官的,个个也都是读书人,偏是那么有趣。江苏省那些大官,好比马抚台、慕藩台,可也比顾先生、查先生他们好玩。若是交朋友哪,吴之荣这狗头也胜于这三位老先生了。”正想到巡抚、布政司,亲兵来报,巡抚和布政司求见。韦小宝一凛:“难道走漏了风声?” 韦小宝出厅相见,见二人脸上神色肃然,心下不禁惴惴。宾主行礼坐下。巡抚马佑从衣袖中取出一件公文,站起身来双手呈上,说道:“钦差大人,出了大事啦。”韦小宝接过公文,交给布政司慕天颜,道:“兄弟不识字,请老兄念念。”慕天颜道:“是。”打开了公文,他早已知道内容,说道:“大人,京里兵部六百里紧急来文,吩咐转告大人,吴三桂这逆贼举兵造反。” 韦小宝一听大喜,忍不住跳起身来,叫道:“他妈的,这老小子果然干起来啦。” 马佑和慕天颜面面相觑。钦差大人一听到吴三桂造反的大消息,竟然大喜若狂,不知是何用意。 韦小宝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早料到这件事了。两位不必惊慌。皇上的兵马、粮草、大炮、火药、饷银、器械,什么都预备得妥妥当当的。吴三桂这老小子不动手便罢,他这一造反,咱们非把他的陈圆圆捉来不可。”马佑和慕天颜虽听他言语不伦不类,但听说皇上一切有备,倒也放心不少。吴三桂善于用兵,麾下兵强马壮,一听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官的都胆战心惊,只怕头上这顶乌纱帽要保不住。 韦小宝道:“有一件事倒奇怪得很。”二人齐道:“请道其详。”韦小宝道:“这个消息,两位是刚才得知吗?”马佑道:“是。卑职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会藩台大人,赶来大人行辕。”韦小宝道:“当真没泄漏?”两人齐道:“这是军国大事,须请大人定夺,卑职万万不敢泄漏。”韦小宝道:“可是扬州府知府却先知道了,岂不是有点儿古怪吗?” 马佑和慕天颜对望了一眼,均感诧异。马佑道:“请问大人,不知吴知府怎么说?”韦小宝道:“他刚才鬼鬼祟祟的来跟我说,西南将有大事发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刘伯温。劝我识时务,把你们两位扣了起来。我听了不懂,什么朱元璋、刘伯温,胡说八道,正在骂他,你们两位就来了。” 两人大吃一惊,脸色大变。马佑庸庸碌碌,慕天颜却颇有应变之才,低声道:“那吴某如此说,是劝大人造反。他不要脑袋了。”韦小宝道:“我要他说得明白些,他老是抛书袋,什么先发后发。我说老子年纪轻轻,已做了大官,还不算先发吗?” 第448章 鹿鼎记(198) 马佑和慕天颜均想:“这吴知府说的,是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钦差大人没学问,还道是先发达、后发达。”两人老成练达,也不说穿。那知“先发制人”这句成语,韦小宝从小就听说书先生说过无数遍,这一次却不是没学问,而是装傻。 马佑道:“这吴知府好大的胆子!不知他走了没有?”韦小宝道:“他还在这里候着,说要跟我商议大计。哼,他小小知府,有什么大计跟我商议?打吴三桂的大计,兄弟也只跟两位商议,不会去听他一个小小知府的啰唆。”马佑道:“是,是。可否请大人把吴知府叫出来,让卑职问他几句话?”韦小宝道:“很好!”转头吩咐亲兵:“请吴知府。” 吴之荣来到大厅,见巡抚和布政司在座,不由得又喜又忧,喜的是钦差大臣十分重视自己的密报,竟将抚藩都请了来一同商议,忧的是讯息一泄漏,巡抚和布政司不免分了自己的大功,当下上前请安参见,垂手站立。 韦小宝笑道:“吴知府请坐。”吴之荣道:“是,是。多谢大人赐座。”屁股沾着一点椅子边儿坐了。韦小宝道:“吴知府,你有一件大事来跟兄弟商议,虽然你再三说道,不可让抚台大人和藩台大人知道,不过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请两位大人一起来谈谈,请你不可见怪。”吴之荣神色十分尴尬,忙起身向韦小宝和抚藩三人请安,陪笑道:“卑职大胆,三位大人明鉴。这个……这个……”要待掩饰几句,但韦小宝已开门见山的说了出来,不论说什么都难以掩饰。巡抚和布政司二人的脸色,自然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了。 韦小宝微笑道:“吴知府讯息十分灵通,他说西南有一位手握兵马大权的武将,日内就要起兵造反。他这一起兵,可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动,皇上的龙廷也坐不稳了,说不定咱们的人头都要落地。是不是?”吴之荣道:“是。不过三位大人洪福齐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定是百无禁忌的。” 韦小宝道:“这是托吴大人的福了。吴大人,这位武将,跟你是同宗,也是姓吴?”吴之荣应道:“是。这是敝宗……”韦小宝抢着道:“你拿到了这武将的一封信,是他亲笔所写,这封信不会是假的罢?”吴之荣道:“千真万确,决计不假。” 韦小宝点头道:“这信中虽然没说要起兵造反,不过说到了朱元璋、刘伯温什么的。兄弟没读过书,不明白信里讲些什么,吴大人跟兄弟详细解说信里意思,要兄弟立刻动手,什么先发后发的,说道这是一百年也难遇上的机会,一场大富贵是一定不会脱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吴大人也能封一个伯爵什么的,是不是?”吴之荣道:“这是卑职的谬见,大人明断,胜于卑职百倍。那封信里写的,的确是这个意思。” 韦小宝从右手袖筒里取出吴六奇那封信来,拿到吴之荣面前,身子一侧,遮住了那信,说道:“就是这封信,是不是?你瞧清楚了,事关重大,可不能弄错。”吴之荣道:“是,是。正是这封,那是决计不会错的。”韦小宝道:“很好。”将那信收入右手袖筒,回坐椅上,说道:“吴知府,请你暂且退下,我跟抚台大人、藩台大人两位商议。看来我们三人的功名富贵,要全靠你吴大人了,哈哈。” 吴之荣掩不住脸上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请安,道:“全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侧身慢慢退了下去。韦小宝待他退到门口,问道:“吴知府,你的别字叫作什么?”吴之荣道:“不敢。卑职贱名之荣,草字显扬。”韦小宝点点头,道:“这就是了。” 马佑和慕天颜二人当韦小宝讯问吴之荣之时,心中都已大怒,只是官场规矩,上官正在说话,下属不可插口。马佑脾气暴躁,待要申斥,韦小宝已命吴之荣退下,不由得额头青筋突起,满脸胀得通红。 韦小宝从左手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写的那封假信,说道:“两位请看看这信。吴之荣这厮说得这信好不厉害,兄弟没读过书,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马佑接过信来,见封皮上写的是“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爷亲拆”,抽出信笺,和慕天颜同观,见上款是“显扬吾侄”。两人越看越怒。马佑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这狗头如此大胆,我亲手一刀把他杀了。”慕天颜心细,觉得吴之荣胆敢公然劝上官造反,未免太过不合情理,然而刚才韦小宝当面讯问,双方对答一句句亲耳听见,那里更有怀疑?昨日在禅智寺前赏芍药,吴之荣亲口说过吴三桂是他族叔,看来吴之荣料定吴三桂造反必成,得意忘形,行事便肆无忌惮起来。 韦小宝道:“这封书信,当真是吴三桂写给他的?”马佑道:“这狗头自己说是千真万确。”韦小宝道:“信里长篇大论,到底写些什么,烦二位解给兄弟听听。”慕天颜于是一句句解释,什么“斩白蛇而赋大风”、“纳圯下之履”,什么“奋濠上而都应天”、“取诚意之爵”等典故,一一说明。马佑道:“单是‘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这一句,就要叫他灭族。”慕天颜点头道:“吴逆起事,听说正是以什么朱三太子号召,说要规复明室。” 正议论间,忽报京中御前侍卫到来传宣圣旨。韦小宝和马佑、慕天颜跪下接旨,却是康熙宣召韦小宝急速进京,至于敕建扬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苏省布政司办理。 韦小宝大喜,心想:“小皇帝打吴三桂,如派我当大元帅,那可威风得紧。”马佑、慕天颜听上谕中颇有奖勉之语,当即道贺,恭喜他加官晋爵。 韦小宝道:“兄弟明日就得回京,叩见皇上之时,自会称赞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过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说来惭愧,兄弟实在不大明白,只好请二位说来听听。” 抚藩二人大喜,拱手称谢。慕天颜便夸赞巡抚的政绩,他揣摩康熙的性情,尽拣马佑如何勤政爱民、宣教德化的事来说,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听得马佑笑得嘴也合不拢来。接着慕天颜也说了几件自己得意的政绩,虽言辞简略,却都是十分实在的功劳。 韦小宝道:“这些兄弟都记下了。咱们还得再加上一件大功劳。吴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极,这吴之荣要作内应,想叫江苏全省文武百官一齐造反,幸亏给咱们三人查了出来。这一奏报上去,封赏是走不去的。兄弟明日就要动身回京,就请二位写一道奏章罢。”抚藩二人齐道:“这是韦大人的大功,卑职不敢掠美。”韦小宝道:“不用客气,算是咱们三人一齐立的功劳好了。”慕天颜又道:“总督麻大人回去了江宁,钦差大臣回奏圣上之时,最好也请给麻大人说几句好话。”韦小宝道:“很好。说好话又不用本钱。” 马佑、慕天颜又再称谢,这才辞出。韦小宝吩咐徐天川等将吴之荣绑了起来,口中塞了麻核,叫他有口难言。吴之荣心中的惊惧和诧异,自是没法形容了。 次日一早,扬州城里的文武官员便一个个排着班等在厅中,候钦差大人接见。每个人自均有一份重礼。在扬州做官,那是天下最丰裕的缺份,每个官员也不想升官,只盼钦差大人回到北京说几句好话,自己的职位能多做得几年,那就心满意足了。 总督昨日也已得到讯息,连夜赶到扬州,他和巡抚送的程仪自然更重。扬州一府豁免三年钱粮,经手之人自有回扣,韦小宝虽然来不及亲办,藩台早将他应得回扣备妥奉上。韦小宝随身带来的武将亲随,也都得了丰厚礼金。马佑已写了奏摺,请韦小宝面奏,奏章中将韦小宝如何明查暗访、亲入险地,这才破获吴三桂、吴之荣的密谋等情,大大夸张了一番,而总督、巡抚、布政司三人从旁尽力襄助,也不无功劳。 慕天颜又道:“皇上对吴逆用兵,可惜卑职是文官,没本事上阵杀贼。卑职已秉承总督大人、抚台大人的意思,十天之内,派人押解一批粮饷送去湖南,听由皇上使用。” 韦小宝喜道:“大军未发,粮草先行。三位想得周到,皇上一定十分欢喜。” 众官辞出后,韦小宝派亲兵去丽春院接来母亲,换了便服,和母亲相见。 韦春芳不知儿子做了大官,只道是赌钱作弊,赢了一笔大钱,听他说要接自己去北京享福,当即摇头,说道:“赢来的银子,今天左手来,明天右手去。我到了北京,你却又把钱输了个干净,说不定把老娘卖入窑子。老娘要做生意,还是在扬州的好。北京地方,那些弯舌头的官话老娘也说不来。”韦小宝笑道:“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到了北京,你有丫头老妈子服侍,什么事也不用做。我的银子永远输不完的。”韦春芳不住摇头,道:“什么事也不做,闷也闷死我了。丫头老妈子服侍,老娘没这个福份,没的三天就翘了辫子。” 韦小宝知道母亲脾气,心想整天坐在大院子里纳闷,确也毫无味道,拿出一叠银票,共五万两银子,说道:“妈,这笔银子给你。你去将丽春院买下来,自己做老板娘罢。我看还可再买三间院子,咱们开丽春院、丽夏院、丽秋院、丽冬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发财。”韦春芳却胸无大志,笑道:“我去叫人瞧瞧,也不知银票是真的还是假的,倘若当真兑得银子,老娘小小的弄间院子,也很开心了。要开大院子,等你长大了,自己来做老板罢。”低声问道:“小宝,你这大笔钱,可不是偷来抢来的罢?” 韦小宝从袋里摸出四粒骰子,叫道:“满堂红!”一把掷在桌上,果真四粒骰子都是四点向天。韦春芳大喜,这才放心,笑道:“小王八蛋学会了这手本事,那是输不穷你啦。” 注: 顾炎武之诗,原刻本有不少隐语,以诗韵韵目作为代字,如以“虞”代“胡”,以“支”代“夷”等,以免犯忌,后人不易索解。吾友潘重规先生着《亭林诗考索》,详加解明。本文所引系据潘着考订。 第四十一回 渔阳鼓动天方醉 督亢图穷悔已迟 次日韦小宝带同随从兵马,押了吴之荣和毛东珠离扬州回京。康熙的上谕宣召甚急,一行人在途不敢耽误停留,不免少了许多招财纳贿的机遇。 沿途得讯,吴三桂起兵后,云南提督张国柱、贵州巡抚曹申吉、提督李本深等归降,云南巡抚朱国治遭杀、云贵总督甘文焜自杀。这日来到山东,地方官抄得邸报,呈给钦差大臣,乃是康熙斥责吴三桂的诏书。韦小宝叫师爷诵读解说。那师爷捧了诏书读道: “逆贼吴三桂穷蹙来归,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输款投诚,授之军旅,锡封王爵,盟勒山河;其所属将弁,崇阶世职,恩赉有加;开阃滇南,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异数,晋爵亲王,重寄干城,实托心膂,殊恩优礼,振古所无。” 韦小宝听了师爷的解说,不住点头,说道:“皇上待这反贼的确不错,半分没吹牛皮。像我韦小宝,对皇上忠心耿耿,也不过封个伯爵,要封到亲王,路还差着这么一大截呢。” 那师爷继续诵读: “讵意吴三桂性类穷奇,中怀狙诈,宠极生骄,阴图不轨,于本年七月内,自请搬移。朕以吴三桂出于诚心,且念及年齿衰迈,师徒远戍已久,遂允所请,令其休息。乃饬所司安插周至,务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往宣谕朕怀。朕之待吴三桂,可谓体隆情至,蔑以加矣。近览川湖总督蔡毓荣等奏:吴三桂径行反叛,背累朝豢养之恩,逞一旦鸱张之势,播行凶逆,涂炭生灵,理法难容,人神共愤。” 韦小宝听一句解说,赞一句:“皇上宽宏大量,没骂吴三桂的奶奶,算得是很客气了。” 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以及李力世等在侧旁听,均想:“圣旨中只说皇帝待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责吴三桂忘恩负义,不提半句满汉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杀害明朝王室,可十分高明,好让天下都觉吴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该。” 那师爷继续读下去,敕旨中劝谕地方官民不可附逆,就算已误从贼党,只要悔罪归诚,也必不究既往,亲族在各省做官居住,一概不予株连,不必疑虑。诏书中又道: “其有能擒吴三桂投献军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能诛缚其下渠魁,及以兵马城池归命自效者,论功从优取录,朕不食言。” 韦小宝听那师爷解说:“皇上答允,只要谁能抓到吴三桂献到军前,皇上就封他为平西亲王。”不由得心痒难搔,回顾李力世等人,说道:“咱们去把吴三桂抓了来,弄他个平西亲王做做,倒也开胃得很。”众人齐声称是。张勇等武将均想:“吴三桂兵多将广,要抓到他谈何容易?”李力世等心想:“我们要杀吴三桂,是为了他倾覆汉人江山,难道真是为鞑子皇帝出力?但如韦香主做了平西亲王,在云南带兵,再来造反,倒也不错。那时我们天地会造反,就未必输了。” 韦小宝听完诏书,下令立即启程,要尽快赶回北京,讨差出征,以免给人赶在头里,先把吴三桂抓到了,抢去了平西亲王的封爵。 这一日来到香河,离京已近,韦小宝吩咐张勇率领大队,就地等候,严密看守钦犯毛东珠,自己带同双儿和天地会群雄,押了吴之荣,折向西南,去庄家大屋,要亲自交给庄家三少奶,以报答她相赠双儿这么个好丫头的厚意。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镇上,离庄家大屋尚有二十余里,一行人到一家饭店打尖。这时各人已换了便服,将吴之荣点了哑穴和上身几个穴道,却不绑缚,以免骇人耳目。众人围坐在两张板桌之旁。无人愿和吴之荣同桌,双儿怕他逃走,独自和他坐了一桌,严加监视。 饭菜送上,各人正吃喝间,十几个官兵走进店来,为首一人是名守备,店外马嘶声不绝,两名兵士自行打水饲马。一名把总大声吆喝,吩咐赶快杀鸡做饭,说道有紧急公事,要赶去京里报讯。掌柜的喏喏连声,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爷,亲自替那守备揩抹桌椅。 第449章 鹿鼎记(199) 一批官兵刚坐定,镇口传来一阵车轮马蹄声,在店前停车下马,几个人走进店来。当先二人是精壮大汉。第三人却是个痨病鬼模样的青年汉子,又矮又瘦,两颊深陷,颧骨高耸,脸色蜡黄,没半分血色,隐隐现出黑气,走得几步便咳嗽一声。他身后一个老翁、一个老妇并肩而行,看来都已年过七旬。那老翁也身材瘦小,但精神瞿铄,一部白须飘在胸口,满脸红光。那老妇比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双目炯炯有神。最后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少妇。瞧这七人的打扮,那病汉衣着华贵,是个富家员外,两男两女是仆役、仆妇。翁媪二人身穿青布衣衫,质料甚粗,但十分干净,瞧不出是什么身分。 那老妇道:“张妈,倒碗热水,侍候少爷服药。”一名仆妇应了,从提篮中取出一只瓷碗,提起店中铜壶,在碗中倒满了热水,荡了几荡倾去,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汉面前。那老妇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拿到病汉口边。病汉张开嘴巴,那老妇将药丸放在他舌上,拿起水碗喂着他吞了药丸。病汉服药后喘气不已,连声咳嗽。 老翁、老妇凝视着病汉,神色间又关注,又担忧,见他喘气稍缓,停了咳嗽,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病汉皱眉道:“爹、妈,你们老是瞧着我干么?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声,转开了头。老妇笑道:“说什么死啊活啊的,我孩儿长命百岁。” 韦小宝心道:“这家伙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灵丹,也活不了几天啦。原来这老头儿、老婆子是他爹娘,这痨病鬼定是从小给宠坏了,爹娘多瞧他几眼便发脾气。” 那老妇道:“张妈、孙妈,你们先去热了少爷的参汤,再做饭菜。”两名仆妇答应了,各提一只提篮,走向后堂。 官兵队中那守备向掌柜打听去北京的路程。掌柜道:“众位老爷今日再赶二三十里路,到前面镇上住店。明儿一早动身,午后准能赶到京城。”那守备道:“我们要连夜赶路,住什么店?掌柜的,打从今儿起一年内,包你生意大旺,得多备些好酒好菜,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那掌柜笑道:“老爷说得好。小店生意向来平常,像今天这样的生意,一个月中难得有几天,那是众位老爷和客官照顾。哪能天天有这么多贵人光临呢?” 那守备笑道:“掌柜的,我教你一个乖。吴三桂造反,已打到了湖南,我们是赶到京里去呈送军报文书的。这一场大仗打下来,少说也得打他三年五载。禀报军情的天天要打从这里经过,你这财是有得发了。”掌柜连声道谢,心里叫苦不迭:“你们总爷的生意有什么好做?大吃大喝下来,大方的随意赏几个小钱,凶恶的打人骂人之后,一拍屁股就走。别说三年五载,就只一年半载,我也得上吊了。” 韦小宝和李力世等听说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都是一惊:“这厮来得好快。”钱老本低声道:“我去问问?”韦小宝点点头。 钱老本走到那守备身前,满脸堆笑,抱拳道:“刚才听得将军大人说,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长沙,很是挂念,不知那边打得怎样了?长沙可不要紧吗?” 那守备听他叫自己为“将军大人”,心下欢喜,说道:“长沙要不要紧,倒不知道。吴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将马宝,从贵州进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总兵崔世禄被俘。吴三桂部下的张国柱、龚应麟、夏国相正分头东进。另一名大将王屏藩去攻四川,听说兵势很盛。川湘一带的百姓都在逃难了。” 钱老本满脸忧色,说道:“这……这可不大妙。不过大清兵很厉害,吴三桂不见得能赢罢?”那守备道:“本来大家都这么说,但沅州这一仗打下来,吴三桂的兵马挺不易抵挡,唉,局面很难说。”钱老本拱手称谢,回归座上。天地会群雄有的心想:“别让吴三桂这大汉奸做成了皇帝。”有的心想:“最好吴三桂打到北京,跟满清鞑子斗个两败俱伤。” 众官兵匆匆吃过酒饭。那守备站起身来,说道:“掌柜的,我给你报了个好消息,这顿酒饭,你请了客罢。”掌柜哈腰陪笑,道:“是,是。当得,当得。众位大人慢走。”那守备笑道:“慢走?那可得坐下来再吃一顿了。”掌柜神色尴尬,只有苦笑。 那守备走向门口,经过老翁、老妇和病汉的桌边时,那病汉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他胸口,说道:“你去北京送什么公文?拿出来瞧瞧。”那守备身材粗壮,但给他一抓之下,登时蹲了下来,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他妈的,你干什么?”胀红了脸用力挣扎,却半分动弹不得。那病汉右手嗤的一声,撕开守备胸口衣襟,掉出一只大封套来。 那病汉左手轻轻一推,那守备直摔出去,撞翻了两张桌子,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碗碟碎了一地。 众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纷纷挺枪拔刀,向那病汉扑去。病汉带来的两名仆役抬拳踢腿,当着的便摔了出去。顷刻之间,众兵丁躺了一地。 那病汉撕开封套,取出公文来看。那守备吓得魂不附体,颤声大叫:“这是呈给皇上的奏章,你……你胆敢撕毁公文,这……这……这不是造反了吗?”那病汉看了公文,说道:“湖南巡抚请鞑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一百万兵去,还不是……咳咳……还不是给平西王扫荡得干干净净。”一面说话,一面将公文团成一团,捏入掌心,几句话说完,摊开手掌一扬,无数纸片便如蝴蝶般随风飞舞,四散飘扬。 天地会群雄见了这等内力,人人变色,均想:“听他语气,竟似是吴三桂手下的。” 那守备挣扎着爬起,拔出腰刀,道:“你毁了公文,老子反正也活不成了,跟你拚了!”提刀跃前,猛力向病汉头顶劈下。那病汉仍然坐着,右手伸出,在守备小腹上微微一推,似乎要他别来滋扰。那守备举起了刀的手臂忽然慢慢垂将下来,跟着身子软倒,坐在地下,张大了口,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给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来,站得远远地,有气没力的吆喝几句,谁也不敢过来相救长官。 一名仆妇捧了一碗热汤出来,轻轻放在病汉之前,说道:“少爷,请用参汤。” 老翁、老妇二人对适才这一场大闹便如全没瞧见,毫不理会,只留神着儿子的神色。徐天川低声道:“这几人挺邪门,咱们走罢。”高彦超去付了饭钱,一行迳自出门。只见那老妇端着参汤,轻轻吹去热气,将碗就到病汉嘴边,喂他喝汤。 韦小宝等走出镇甸,这才纷纷议论那病汉是什么路道。徐天川道:“这人将公文捏成了碎片,功力这等厉害,当真……当真少见。”玄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肚子上这么一推,似乎稀松平常,可是要闪避挡格,可真不容易。风兄弟,你说该当如何?”风际中道:“不该走近他身边三尺。” 群雄一想,都觉有理,对这一推,不论闪避或挡格,至少要在他三尺之外方能办到,既已欺得这么近,再也避不开、挡不住了。 徐天川忽道:“我抓他手腕……”一句话没说完,便摇了摇头,知道以对方内劲之强,就算抓住了他手腕,他手掌一翻一扭,自己指骨、腕骨难保不断。 众人明知这病汉是吴三桂一党,但眼见他行凶伤人,竟谁也不敢出手阻拦,虽然被害的是鞑子军官,终究不是众人平素的侠义豪杰行径,心有愧意,不免兴致索然,谈得一会,便均住口。行出数里,忽听得背后马蹄声响,两骑马急驰而来。当地已是通向庄家大屋的小道,不能两骑并行。 群雄正没好气,虽听蹄声甚急,除了风际中和双儿勒马道旁之外,余人谁也不肯让道。转眼间两乘马已驰到身后,群雄一齐回头,见马上骑者竟是那病汉的两名男仆。一名仆人叫道:“我家少爷请各位等一等,有话向各位请问。”这句话虽非无礼,但目中无人之意却再也明白不过。 群雄一听,尽皆有气。玄贞道人喝道:“我们有事在身,没功夫等。大家素不相识,有什么好问?”那仆人道:“是我家少爷吩咐的,各位还是等一等的好,免得大家不便。”言语中更是充满了威吓。 钱老本问道:“你家主人,是吴三桂手下的吗?”那仆人道:“呸!我家主人何等身分,怎能是平西王的手下?” 群雄均想:“他不说吴三桂而称平西王,定跟吴贼有点儿渊源。”便在此时,车轮声响,一辆大车从来路驰到。那仆人道:“我家主人来了。”勒转马头,迎了上去。 群雄此时若纵马便行,倒似怕了那病汉,当下一齐驻马等候。 大车驰到近处,一名仆妇驾车,另一名仆妇掀起车帷,只见那病汉坐在正中,他父母坐在其后。那病汉向群雄瞪了一眼,问道:“你们为什么点了这人的穴道?”说着向吴之荣一指,又问:“你们是什么人?要上那里去?”声音尖锐,语气十分倨傲。 玄贞道人说道:“尊驾高姓大名?咱们素不相识,河水不犯井水,干么来多管闲事?”那病汉哼了一声,说道:“凭你也还不配问我姓名。我刚才问的两句话,你听见了没有?怎不回答?”玄贞怒道:“我不配问你姓名,你也不配问我们的事。吴三桂造反作乱,是个大奸贼,你口口声声称他平西王,定是贼党。我瞧尊驾已病入膏肓,还是及早回家寿终正寝,免得受了风寒、伤风咳嗽,一命呜呼。” 天地会群雄哈哈大笑声中,突然间人影晃动,啪的一声,玄贞左颊已重重吃了记巴掌,跟着左胁中掌,摔下马来。这两下迅捷无伦,待他倒地,群雄才看清楚出手的原来竟是那老妇。她两掌打倒了玄贞,双足在地下一顿,身子飞起,倒退着回坐车中。 群雄大哗,齐向大车扑去。那病汉抓住赶车的仆妇背心,轻轻一提,已和她换了位子,将仆妇抓入车中,自己坐了车把式的座位。 这时正好钱老本纵身双掌击落,那病汉左手挥拳打出,和他双掌相碰,竟然无声无息。钱老本只觉一股强劲的大力涌到,身不由主的两个筋斗,倒翻出去,双足着地后待要立定,突觉双膝无力,便要跪倒,大骇之下,急忙用力后仰摔倒,才免了向敌人跪倒之辱。 钱老本刚摔倒,风际中跟着扑至。那病汉又挥拳击出。风际中不跟他拳力相迎,右掌中途变向,突然往他颈中斩落。那病汉“咦”的一声,似觉对方武功了得,颇出意料之外,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向他掌心弹去。风际中立即收掌,右脚踏上骡背。 高彦超和樊纲分向两名男仆进攻。二仆纵马退开,叫道:“让少爷料理你们。”高樊二人均想和对方仆从动手,胜之不武,见二仆退开,正合心意,当即转身,双双跃起,攻那病汉左侧。突然那骡子长声嘶叫,软瘫在地,带动大车跟着倾侧。原来风际中踏上骡背,足底暗运重力,一踹之下,骡子脊骨便断。 那病汉足不弹、身不起,在咳嗽声中已然站在地下。车中老翁、老妇分别提着一名仆妇从车中跃出。这三人行动似乎并不甚快,但都抢着先行离车,大车这才翻倒。 钱老本和徐天川向老翁、老妇抢去。那老妇左手摇动,右手指向病汉,说道:“你们过去,陪我孩儿玩玩。”边说边笑,竟是要二人去挨她儿子的拳头,好让他高兴高兴。 徐天川右拳向那老翁头顶击落,只是见他年纪老迈,虽知他武功不弱,还是生怕一拳打死了他,喝道:“看拳!”手上也只使了三成力。他自从失手打死白寒松,和沐王府闹出不少纠纷后,已然深自戒惕。 那老翁伸手一把捏住了他拳头。这老翁身材瘦小,手掌竟然奇大,捏住他拳头后,说道:“到那边玩去!”徐天川年纪虽比这老翁小得多,却也已是个白发老头,这老翁这句话,却如是对顽童说话的语气。徐天川右手用力回夺,左拳跟着击出。这一招“青龙白虎”本是相辅相成的招式,左拳并非真的意在击中对方,只是要迫敌松手,但若对方不肯松手,这一拳便正中鼻梁。 那老翁展臂送出,松开了手。徐天川只觉一股浑厚之极的大力推动过来,再加上自己左拳正用力打出,右力向后,左力向前,登时身如陀螺急转,直向那病汉转了过去。 那病汉正和风际中、高彦超、樊纲、李力世四人相斗,见徐天川转到,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四人的拳脚正如疾风骤雨般向他身上招呼,他竟有余裕拍手欢呼,跟着伸手一拨。徐天川忽然反了个方向,本是右转,却变成左转,急速向那老翁旋转将过去。那病汉笑道:“爹,好玩得很,你再把这陀螺旋过来!”玄贞奋力冲上。那病汉随手一拨一推、再拨再推,竟将玄贞、高彦超、樊纲、李力世四人也都转成了陀螺。只风际中没给带动,但也已胸口气血翻涌,忙跃退三步,双掌护身。 五位天地会的豪杰都转个不停,想运力凝住,却说什么也定不下来。如有一人转的势道稍缓,那病汉便抢过去一拨一推,旋转的势道登时又急了。这情景便如是孩童在桌上旋铜钱一般,五个铜钱在桌上急转,直立不倒,那一个转得缓了,势将倾倒,那孩童又用手指去转上一转。 韦小宝只瞧得目瞪口呆,惊骇不已。双儿站在他身前,提心吊胆的护住了他。韦小宝低声道:“咱们三十六着。”双儿道:“快去庄家。”韦小宝道:“对,一到庄家,大吉大利。做庄家的可以吃夹棍,大杀三方。”转身便走。双儿拉了吴之荣,跟在后面。 那病汉转陀螺转得兴高采烈。一对老夫妇脸带微笑,瞧着儿子。四名仆人拍手喝采,在旁为小主人助兴。 第450章 鹿鼎记(200) 那病汉见风际中站稳了马步,左掌高,右掌低,摆成个“古松矫立势”,当即欺身上前,伸手往他右肩拨去。风际中右足退了一步,侧肩让开,却不敢出掌还手。那病汉怒道:“你这坏人,你不转陀螺?”伸手又往他右肩拨去。风际中又再后退,不料左肩后突然一股大力推到,登时身不由主,在那病汉大笑声中急速旋转,待要使“千斤坠”定住身子,却给那病汉在后腰用力拨动,又转了起来。 吴之荣见那病汉和对头为难,陡然间现出生机,当下一步一跌的向前几步,假装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双儿用力拉扯,他只不肯起身。韦小宝大急,生怕他为人救去,向敌人说出真相,左手托住他下颚,使劲一捏,吴之荣便张开口来。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往他口中一绞,将他舌头割去了大半截。吴之荣痛得晕了过去。 双儿只道韦小宝已将这奸贼杀死,叫道:“相公,快走!”两人向前飞奔。 两人奔不到一里,便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人骑马追来。韦小宝向左首的乱石冈一指,两人离开小路,奔入乱石堆中。 那病汉和一名仆人骑马追到,眼见得马匹不能驰入乱石堆中,那仆人跃下马来,叫道:“两个小孩别怕。我家少爷叫你们陪他玩,快回来。”韦小宝道:“要转陀螺吗?老子可不干。”逃得更加快了。那仆人追入乱石堆,韦小宝和双儿脚下甚快,那仆人追赶不上。那病汉叫道:“捉迷藏么?有趣,有趣!”下了马背,咳嗽不停,从南抄来。 韦小宝和双儿转身向东北角奔逃,反向那仆人奔去。那仆人扑过来要捉韦小宝。韦小宝使出九难所授的“神行百变”功夫,身子一侧,那仆人便扑了个空。双儿反手一掌,打向他后腰。那仆人见她小小年纪,毫没放在心上,竟不招架,伸手去扭她右臂。 双儿左掌疾落,嚓的一声,已斩中他后腰。那仆人吃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便在这时,双儿已抓住他右手手腕,反过来一扭,喀喇一响,扭断了他手肘关节。 那病汉“咦”的一声,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几个起落,纵到双儿身前,左手挥出,双儿头上帽子落地,满头青丝散了开来。那病汉笑道:“是个姑娘!”伸手抓住了她长发。双儿“啊”的一声大叫,一招“双回龙”,双肘后撞,那病汉笑道:“好!”左手自左而右一掠,抓住她两只手掌,反在背后,跟着右手将她长发在她双手手腕绕了两转,再打个结,哈哈大笑。 双儿急得哭了出来,叫道:“相公,快逃,快逃!”那病汉伸指在她腰里轻轻一戳,点了穴道,笑道:“他逃不了的。”撇下双儿,向韦小宝追去,片刻间便已追近。 韦小宝在乱石中东窜西走,那病汉几次要抓到了,都让他以“神行百变”功夫逃开。那病汉笑道:“你捉迷藏的本事倒好啊。”韦小宝气力不足,奔跑了这一阵,已然喘息吁吁,知道再过一会非给他抓到不可,叫道:“你捉我不到,现下轮到我捉你了。你快逃,我来捉你了。”说着转过来,向那病汉扑去。 那病汉嘻嘻一笑,果真转身便逃,也在乱石堆中转来转去。韦小宝早瞧出他武功虽高,为人却痴痴呆呆,三十岁左右年纪,行事仍如孩童一般,可是他在乱石堆中倏来倏往,刚见他在东边,眼睛一霎,身形已在西边出现,神速直如鬼魅。韦小宝又骇异,又佩服,叫道:“我定要捉住你,你逃不了的!”假装追赶,奔到双儿身边,一把将她抱起,大声叫道:“喂,我就算抱了一个人,也追得上你。” 那病汉哈哈大笑,叫道:“呜嘟嘟,吹法螺,咳咳……呜哩哩,吹牛皮!” 韦小宝抱着双儿,装着追赶病汉,却越走越远。那病汉叫道:“没用的小东西,你还捉不住我……咳咳……”向着他抢近几步。韦小宝叫道:“这一下还不捉住你?你咳得逃不动了。”说著作势向他一扑。 那老妇在远处怒喝:“小鬼!你胆敢引我孩儿咳嗽!”嗤的一声,一粒石子破空飞来。石子虽小,声响惊人。韦小宝叫声:“啊哟!”蹲下身子躲避,终究慢了一步。那石子正中腿弯,扑地倒了,和双儿滚成了一团。那老妇道:“抓过来!”另一名男仆纵身过来,抓住韦小宝和双儿的背心,提到那老妇面前,抛在地下。 那病汉嘻嘻而笑,拍手唱道:“不中用,吃胡葱,咳咳……跌一交,扑隆通!” 韦小宝又惊又怒,只见徐天川、风际中等人都已给长绳缚住,排成了一串,一名仆妇手中拉着长绳,连吴之荣也缚在一串之末。每人头垂胸前,双目紧闭,似乎都已失了知觉。 那老妇道:“这女娃娃女扮男装,哼,你的分筋错骨手是那里学的?那男孩子,你的‘神行百变’功夫跟谁学的?” 韦小宝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婆子的眼光倒厉害,知道我这门功夫的名字。”想到人家竟然认了出来,那么自己的“神行百变”功夫显然已练得颇为到家,又不禁有些得意,笑道:“什么神行百变?你说我会‘神行百变’的功夫?”那老妇道:“呸!你这几下狗跳不像狗跳,蟹爬不像蟹爬,也算是神行百变了?”韦小宝坐起身来,说道:“是你自己说的神行百变,又不是我说的。我怎知是‘神跳百变’呢,还是‘神爬百变’?” 那病汉拍手笑道:“你会神跳百变,又会神爬百变,哈哈,有趣。”俯身在韦小宝背上点了一指。韦小宝只感一股炙热的暖气直透入身,酸麻的下肢登时灵活,站起身来,说道:“你解穴道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那病汉道:“你快爬,爬一百样变化出来,又要乌龟爬,又要蛤蟆爬,这才叫得神爬百变。” 韦小宝道:“我不会神爬百变,你如会,你爬给我看。”那病汉道:“我也不会。我爹说的,武学大师不单是学人家的,还要能别出心裁,独创一格,才称得上‘大师’。爹,武学之中,有没‘神爬百变’这门功夫?”那老翁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韦小宝道:“你是武学大师,天下既没这门功夫,你自己就去创了出来,立一个‘神爬门’……”话未说完,屁股上已吃了那老妇一脚,只听她喝道:“别胡说八道!” 那老妇向儿子横了一眼,脸上微有忧色,似乎生怕儿子听了这少年的撺掇,真去创什么“神爬百变”的新功夫。她不愿儿子多想这件事,又问韦小宝:“你叫什么名字?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心想:“这两个老妖怪,一个小妖怪……不,中妖怪,武功太强,老子是斗不过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骗骗他们。老子倘若冒充是吴三桂的朋友,谅他们就不敢难为我了。”向吴之荣瞥了一眼,灵机一动,说道:“我姓吴,名叫吴之荣,字显扬,扬州府高邮县人氏。辣块妈妈,我的叔父平西王不久就要打到北京来。你们要是得罪了我,平西王可要对你们不客气了!” 老夫妇和那病汉都大为惊讶,互相望了一眼。那病汉道:“假的!平西王怎会有你这样的侄儿?”韦小宝道:“怎会是假?平西王家里的事,你不妨一件件问我。只要我有一件说错了,你杀我的头就是。”那病汉道:“好!平西王最爱的是什么东西?”韦小宝道:“你说是东西呢,还是人?他最爱的人,从前是陈圆圆,后来陈圆圆年纪大了,他就喜欢了一个叫作‘四面观音’的美人,现今他最心爱的美人,叫作‘八面观音’。” 那病汉道:“美人有什么好爱?我说他最爱的东西。”韦小宝道:“平西王有三件宝贝,他是最爱的了。第一是一张白老虎皮,第二是一颗鸽蛋大的红宝石,第三是一面老虎花纹的大理石屏风。”那病汉笑道:“哈哈,你倒真的知道,你瞧!”解开衣扣,左手抓住长袍的大襟往外一扬,露出里面所穿的皮裘来。那皮裘白底黑章,正是白老虎皮所制。韦小宝大奇,道:“咦,咦!这是平西王第一心爱的白老虎皮哪,你……你……怎么偷了得来?”那病汉得意洋洋的道:“什么偷了得来?是平西王送我的。” 韦小宝摇头道:“这个我可不信了。我听我姊夫夏国相说……”那病汉道:“夏国相是你姊夫?”韦小宝道:“是,是堂姊夫,我堂姊吴之……吴之芳,是嫁给他做老婆的。我姊夫很会打仗,是平西王麾下十大总兵之一。”那病汉点头道:“这就是了。平西王请我爹妈和我喝酒,我爹妈不去,我独自去了。平西王亲自相陪。他手下的十大总兵都来了。你姊夫排在第一个。”韦小宝道:“是啊,还有马宝马大哥、王屏藩王大哥,都是顶括括的战将,好威风啊,好杀气!” 那病汉道:“你姊夫说我这张白老虎皮怎样?” 韦小宝一意讨他欢心,信口开河:“我姊夫说,当年陈圆圆最得宠之时,受了风寒,有点儿伤风咳嗽,听人说,只要拿这张白老虎皮当被盖,盖得三天,立刻就好了。她向吴……向平西王讨这张白老虎皮。平西王言道:‘借你盖几天是可以的,赐给你就不行了。这是天下最吉祥的宝贝,八百年只出一只白老虎,就算出了,也未必打得到,剥不到皮。这张白老虎皮放在屋里,邪鬼恶魔一见到,立刻就逃得远远地。身上有病,也不用吃药,只须将白老虎皮当被盖,盖不了几天就皮到病除,全都好了。人家赌牌九,左门叫作青龙,右门叫作白虎。青龙皮、白虎皮,都是无价之宝。’” 那老妇听他说得活灵活现,儿子身上有病,那是她唯一关心之事,听说白虎皮当被盖可治咳嗽,虽不甚信,却亟盼当真如此,说道:“孩儿,平西王将这件宝贝送了给你,你面子可不小啊。你做了皮袍子穿,真聪明,倘若这白虎皮真能治病……”那病汉皱眉道:“我又没病,你尽提干么?”那老妇笑道:“是,是。你生龙活虎一般,这几个都是江湖好汉,却给你转陀螺、耍流星,玩了个不亦乐乎。”那病汉哈哈大笑,笑声中夹着几声咳嗽。那老妇道:“你晚上睡觉之时,咱们记得把皮袍子盖在被上。”病汉转过了头不理。 那老翁一指风际中等人,问道:“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下?”韦小宝心想:“我冒充是老汉奸的侄子不打紧。要徐三哥他们认是吴三桂的手下,那可一万个不愿意了。他们骨头硬,别要言语中露出了马脚。”说道:“他们都是我的手下。我们听说平西王起义,额驸和公主留在京里,逃不出来。这吴应熊哥哥跟我最说得来,交情再好不过,我带这批朋友想到北京去救额驸。这件事虽然凶险,可是大家义气为重,这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明知是刀山剑林,也要去闯了。”这几句话,可说得慷慨激昂之至。 那老翁点了点头,走过去双手几下拉扯,登时将缚住风际中等人的长绳拉断,跟着在每人背心轻拍两记,推拿数下,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一名仆妇去解开了双儿缚住两手的头发。那老翁对韦小宝道:“单凭你这一面之辞,也不能全信,这事牵连重大,你说是平西王的侄子,可有什么证据?” 韦小宝笑道:“老爷子,这可为难了。我的爹娘却不是随身带的。这样罢,咱们去北京见额驸,倘若他已给皇帝拿了,咱们就去见建宁公主。公主定会跟你们说,我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吴之荣。”心想一到北京,那里还怕你们胡来,就算当真给他们扭了去见建宁公主,自己就冒充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公主也必点头称是。 那老翁和老妇对望了一眼,沉吟未决。韦小宝突然想起,笑道:“啊,有了,我身上有一封平西王写的家书,这封信给旁人见到了,我不免满门抄斩。你们既是平西王的朋友,瞧一瞧倒也不妨。”说着伸手入怀,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书信,交给老翁。那老翁抽出书笺,在沉沉暮色之中观看。韦小宝还怕他们不懂,解说道:“斩白蛇、唱大风歌什么的,是说朱元璋……”他不解说倒好,一解便错,将刘邦的事说成了朱元璋,幸好那老翁、老妇正在凝神阅信,没去留意他说些什么。 那老妇看了信后,说道:“那是没错的了。平西王要做汉高祖、明太祖,请他去做张子房、刘伯温。二哥,平西王说起义是为了复兴明室,瞧这信中的口气,哼,他……他自己其志不小哇。”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说道:“你年纪轻轻……”心中自然是说:“你这小娃儿,也配做张子房、刘伯温么?” 那老翁将信摺好,套入信封,还给韦小宝,道:“果然是平西王的令侄,我们适才多有得罪。”韦小宝笑道:“好说,好说。不知者不罪。”这时徐天川等均已醒转,听韦小宝自称是吴三桂的侄儿,对方居然信之不疑,无不大为诧异,但素知韦香主诡计多端,当下都默不作声。韦小宝心想:“老子曾对那蒙古大胡子罕帖摩冒充是吴三桂的儿子,儿子都做过,再做一次侄儿又有何妨?下次冒充是吴三桂的爸爸便是,只要能翻本,就不吃亏。” 这时天色已甚为昏暗,众人站在荒郊之中,一阵阵寒风吹来,那病汉不住咳嗽。 韦小宝问道:“请问老爷子、老太太贵姓?”那老妇道:“我们姓归。”韦小宝心道:“什么姓不好姓,却去姓个乌龟的‘龟’,真正笑话奇谈。”那老妇瞧着儿子,说道:“这就天黑了,得找个地方投宿,别的事慢慢再商量。”韦小宝道:“是,是。刚才我在山冈之上,见到那边有烟冒起来,有不少人家,咱们这就借宿去。”说着向庄家大屋的方向一指。其实此处离庄家大屋尚有十来里地,山丘阻隔,瞧得见什么炊烟? 那男仆牵过两匹马来,让病汉、老翁、老妇乘坐。老妇和病汉合乘一骑,她坐在儿子身后,伸手搂住了他。韦小宝等本来各有坐骑,一齐上马,四名仆役步行。 第451章 鹿鼎记(201) 行了一阵,韦小宝对双儿大声道:“你骑马快去,瞧前面是市镇呢还是村庄,找一两间大屋借宿,赶快先烧热水,归家少爷要暖参汤喝。大伙儿热水洗了脚,再喝酒吃饭。多赏些银子。”他说一句,双儿答应一声。他从怀中摸出一大锭银子,连着一包蒙汗药一起递过。双儿接过,纵马疾驰。那老妇脸有喜色,韦小宝吩咐煮热水、暖参汤,显然甚合她心意。 又行出数里,双儿驰马奔回,说道:“相公,前面不是市镇,也不是村庄,是家大屋。屋里的人说他家男人都出门去了,不能接待客人。我给银子,他们也不要。”韦小宝骂道:“蠢丫头,管他肯不肯接待,咱们只管去便是。”双儿应道:“是。” 那老妇也道:“咱们只借宿一晚,他家没男子,难道还抢了他、谋了他家的不成?” 一行人来到庄家。一名男仆上去敲门,敲了良久,才有一个老年仆妇出来开门,耳朵半聋,缠夹不清,翻来覆去,只是说家里没男人。 那病汉笑道:“你家没男人,这不是许多男人来了吗?”一闪身,跨进门去,将那老仆妇挤在一边。众人跟着进去,在大厅上坐定。那老妇道:“张妈、孙妈,你们去烧水做饭,主人家不喜欢客人,一切咱们自己动手便是。”两名仆妇答应了,迳行去找厨房。 徐天川来过庄家大屋,后来曾听韦小宝说起其中情由,眼见他花言巧语,将这三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大高手骗得自投罗网,心下暗暗欢喜,当下和众兄弟坐在阶下,离得那病汉和韦小宝远远地,以免露出了马脚。 那老翁指着吴之荣问道:“这个嘴里流血的汉子是什么人?”韦小宝道:“这家伙是朝廷里做官的,我们在道上遇见了,怕他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因此……因此便割去了他舌头。”那老翁当时离得甚远,却瞧在眼里,心中一直存着个疑团,这时听韦小宝说了,仍有些将信将疑,走到吴之荣身前,问道:“你是朝廷的官儿,是不是?” 吴之荣早已痛得死去活来,当下点了点头。那老翁又问:“你知道人家要造反,想去出首告密,是不是?”吴之荣心想要抵赖是不成了,只盼这老翁能救得自己一命,于是连连点头。韦小宝道:“他得知南方有一位手握兵权的武将要造反,这位武将姓吴,造起反来就不得了。”那老翁问吴之荣道:“这话对吗?”吴之荣又点头不已。 那老翁再不怀疑,对韦小宝又多信得几分。他回坐椅上,问韦小宝:“吴兄弟的武功,是那位师父教的?”韦小宝道:“我师父有好几位,一、二、三,一共是三位。不过我……我又笨又懒,什么功夫也没学好。”那老翁心道:“你武功没学好,难道我不知道了?”但于他的“神行百变”轻功总是不能释怀,虽然韦小宝所使的只是些皮毛,然而身法步伐,确是“神行百变”上乘轻功无疑,又问:“你跟谁学的轻功?” 韦小宝心想:“他定要问我轻功是谁教的,必是跟我那位师太师父有仇,那可说不得。他是吴三桂一党,多半跟西藏或青海喇嘛有交情。”便道:“有一位大喇嘛,叫作桑结,在昆明平西王的五华宫里见到了我,说我武功太差,跟人打架是打不过的,不如学些逃走的法子罢,就教了我几天。我练得很辛苦,自以为了不起啦,那知道一碰上你老公公、老婆婆,还有这位身强力壮、精神百倍的归少爷,却一点也不管用。” 那老妇听他称赞儿子“身强力壮,精神百倍”,这八字评语,可比听到什么奉承话都欢喜,不由得眉花眼笑,向儿子瞧了几眼,从心底里乐上来,说道:“二哥,孩儿这几天精神倒健旺。”那老翁微微点头,然见儿子半醒半睡的靠在椅上,实是委靡之极,心中不由得难过,向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了。” 那老妇问道:“桑结怎么会铁剑门的轻功?”那老翁道:“铁剑门中有个玉真子,在西藏住过很久。”那老妇道:“啊,是了,他是木桑道长的师弟。多半是他当年在西藏传了给人。”转头问双儿:“小姑娘,你的武功又是跟谁学的?”一对老夫妇都凝视着她,似乎她的师承来历是件要紧之极的大事。 双儿给二人瞧得有些心慌,道:“我……我……”她不善说谎,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韦小宝道:“她是我的丫头,那位桑结喇嘛,也指点过她的武功。” 老翁、老妇一齐摇头,齐声道:“决计不是。”脸上神色十分郑重。 这时那病汉忽然大声咳嗽,越咳越厉害。老妇忙过去在他背上轻拍。老翁也转头瞧着儿子。两名仆妇从厨下用木盘托了参汤和热茶出来,站在病汉身前,待他咳嗽停了,服侍他喝了参汤,才将茶碗分给众人,连徐天川等也有一碗。 那老翁喝了茶,要待再问双儿,却见她已走入后堂。那老翁忽地站起,问孙妈道:“冲茶的热水那里来的?”韦小宝大吃一惊,心中怦怦乱跳,暗叫:“糟糕,糟糕!这老不死的知道了。”孙妈道:“是我和张妈一起烧的。”老翁问道:“用的什么水?” 孙妈道:“就是厨房缸里的。”张妈跟着道:“我们仔细看过了,很干净……”话犹未了,咕咚、咕咚两声,两名男仆摔倒在地,晕了过去。那老妇跳起身来,晃了一晃,伸手按头,叫道:“茶里有毒!” 徐天川等并未喝茶,各人使个眼色,一齐摔倒,假装晕去,乒乒乓乓,茶碗摔了一地。韦小宝叫道:“啊哟!”也摔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只听张妈和孙妈齐道:“水是我们烧的,厨房里又没来过别人。”那老妇道:“缸里的水下了药。孩儿,你觉得怎样?”那病汉道:“还好,还……”头一侧,也晕了过去。孙妈道:“参汤里没加水。参汤是我们熬了带来的。”老翁道:“隔水炖热,水汽也会进去。”老妇道:“对!孩儿身子虚弱,这……这……”忙伸手去摸那病汉额头,手掌已不住颤抖。 那老翁强运内息,压住腹内药力不使散发,说道:“快去挹两盆冷水来。”张妈、孙妈没喝茶,眼见奇变横生,都吓得慌了,忙急奔入内。 那老妇道:“这屋子有古怪。”她身上不带兵刃,俯身去一名男仆腰间拔刀,一低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指碰到了刀柄,却已没力捏住。 那老翁左手扶住椅背,闭目喘息,身子微微摇晃。 韦小宝躺在地下,偷眼察看,见双儿引了一群女子出来。那老翁突然挥掌劈出,将一名白衣女子击得飞出丈许,撞塌了一张椅子。徐天川等大声呼喝,跃起身来,抢到老翁身前,却见他已然晕倒。风际中出指点了他穴道,又点了那老妇和病汉的穴道。 韦小宝跳起身来,嘻嘻而笑,叫道:“庄三少奶,你好!”向一个白衣女子躬身行礼。 那女子正是庄家三少奶,急忙还礼,说道:“韦少爷,你擒得我们的大仇人到来,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老天爷有眼,让我们大仇得报。韦少爷,请你来见过我们的师父。”引着他走到一个黄衫女子之前。 这女子伸手在那给老翁击伤的女子背上按摩。那伤者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跟着又是一大口血。那黄衫女子微笑道:“不要紧了。”声音柔美动听。 韦小宝见这女子年纪已然不轻,声音却如少女一般。她头上戴了个金环,赤了双足,腰间围着条绣花腰带,装束甚为奇特,头发已然花白,一张脸庞却又白又嫩,只眼角间有不少皱纹,到底多大年纪,实在说不上来,瞧头发已有五十来岁,容貌却不过三十岁上下。他想这人既是三少奶的师父,当即上前跪倒磕头,说道:“婆婆姊姊,韦小宝磕头。” 那女子笑问:“你这孩子叫我什么?”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你是三少奶的师父,我该叫你婆婆,不过瞧你相貌,最多不过做得我姊姊,因此叫你婆婆姊姊。”那女子格格而笑,说道:“最多不过做你姊姊?难道还能做你妹子吗?”韦小宝道:“倘若我隔壁只听见你的声音,就要叫你婆婆妹子了。”那女子笑得身子乱颤,笑道:“你这小滑头好有趣,一张嘴油腔滑调,真会讨人欢喜,难怪连我归师伯这样的大英雄,也会着了你道儿。” 她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 韦小宝指着那老翁道:“这……这位老公公,是你婆婆姊姊的师伯?”那女子笑道:“怎么不是?我跟他老人家有三十年不见了,起初还真认不出来,直到见到他老人家出手,这一掌‘雪横秦岭’如此威猛,中原再没第二个人使得出,才知是他。”韦小宝愁道:“既然是自己人,那怎么办?”那女子摇头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师父知道了这事,非把我骂个臭死不可。”眼见几名仆妇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笑道:“你如吩咐要绑人,你自己发号令罢,可不关我事。师伯我是不敢绑的,不过如果不绑,他老人家醒了转来,我却打他不过。小弟弟,你打得过吗?” 韦小宝大喜,笑道:“我更加打不过了。”知她这么说,只是要自脱干系,却无回护师伯之意,忙向徐天川等道:“这几个人跟吴三桂是一党,不是好人。咱们天地会绑他起来,跟婆婆姊姊半点也不相干。”徐天川等适才受那病汉戏弄,实是生平从所未经的奇耻大辱,早恨得牙痒痒地,当即接过绳索,将老翁、老妇、病汉和两个男仆都结结实实的绑住。 那黄衫女子问道:“我归师伯怎会跟吴三桂是一党?你们又怎么干上了的?”韦小宝于是将如何与那老翁在饭店相遇的情形说了,徐天川等为那病汉戏耍一节,自然略过了不说,只说这痨病鬼武功厉害,大家不是他敌手。那女子道:“归家小师弟的性命,还是我师父救的。他从小就生重病,到现在身子还是好不了。他是归师伯夫妇的命根子。”看了那老翁一眼,说道:“归师伯为人很正派,怎会跟吴三桂那大汉奸是一党?倘若真是这样,我师父就不能骂人,嘻嘻!”听她言语,似乎对师父着实怕得厉害。 韦小宝道:“谁帮了吴三桂,那就该杀。你师父知道了这事,还会大大称赞你呢。” 那女子笑道:“是吗?”瞧着那老翁老妇,沉思片刻,过去探了探那病汉的鼻息,说道:“三少奶,待会我师伯醒来,定要大发脾气。咱们又不能杀了他。这样罢,让他们留在这里,咱们大伙儿溜之大吉,教他们永远不知道是给谁绑住的,你说好不好?” 三少奶道:“师父吩咐,就这么办好了。”但想在此处居住多年,突然立刻要走,心中固是舍不得,又觉诸物搬迁不易,不禁面有难色。 一个白衣老妇人说道:“仇人已得,我们去祭过了诸位相公,灵位就可焚化了。”三少奶道:“婆婆说得是。” 当下众人来到灵堂,将吴之荣拉过来,跪在地下。 三少奶从供桌上捧下一部书来,拿到吴之荣跟前,说道:“吴大人,这部是什么书,你总认得罢?”吴之荣对这部书早已看得滚瓜烂熟,一见这书的厚薄、大小、册数,便知是自己赖以升官发财的《明史》,再看题签,果然是“明书辑略”,便点了点头。 三少奶又道:“你瞧得仔细些,这里供的英灵,当年你都认得的。”吴之荣凝目向灵牌上的名字瞧去,只见一块块灵牌上写的名字是庄允城、庄廷鑨、李令皙、程维藩、李焕、王兆祯、茅元锡……一百多块灵牌上的名字,个个是因自己举报告密、为“明史”一案而遭朝廷处死的。吴之荣只看得八九个名字,便已魂飞天外。他舌头遭割,流血不止,本已三成中死了二成,这时全身一软,坐倒在地,扑簌簌的抖个不住。 三少奶道:“你为了贪图功名富贵,害死了这许多人。列位相公有的在牢狱中受苦折磨而亡,有的惨遭凌迟,身受千刀万剐之苦。我们若不是天幸蒙师父搭救,也早已给你害死。今日如一刀杀了你,未免太便宜了你。只不过我们做事,不像你们这样残忍,你想死得痛快,自己作个了断罢。”说着解开了他身上穴道,当的一声,将一柄短刀抛在地下。 吴之荣全身颤抖,拾起刀来,可是要他自杀,又如何有这勇气?突然转身,便欲向灵堂外冲出逃命,只跨出一步,但见数十个白衣女子挡在身前。他喉头呵呵数声,一交摔倒,扭曲了几下,便一动也不动了。 三少奶扳过他身子,见他呼吸已停,满脸鲜血,睁大了双眼,神情可怖,说道:“恶有恶报,这奸贼终于死了。”跪倒在灵前,说道:“列位相公,你们大仇得报,在天之灵,便请安息罢。”众女子一齐伏地大哭。 韦小宝和天地会群雄都在灵前行礼。那黄衫女子却站在一旁,秀眉微蹙,默然不动。 众女子哭泣了一会,又齐向韦小宝叩拜,谢他擒得仇人到来。韦小宝忙磕头还礼,说道:“小事一桩,何必客气?倘若你们再有什么仇人,说给我听,我再去给你们抓来便是。”三少奶道:“奸相鳌拜是韦少爷亲手杀了,吴之荣已由韦少爷捉来处死。我们的大仇已报了十足,再也没仇人了。”当下众女子撤了灵位,火化灵牌。 那黄衫女子见她们繁文缛节,闹个不休,不耐烦起来,出去瞧那受擒的数人。韦小宝跟了出去。只见那老翁、老妇、病汉兀自未醒。 那黄衫女子微笑道:“小娃娃,你要下毒害人,可着实得好好的学学呢。” 韦小宝道:“是,是,晚辈下药迷人,实在是没法子。他们武功太强,我如不使个诡计,非给扭断脖子不可。这些下作手段,江湖上英雄好汉是很瞧不起的。我知错了,下次不敢了。”那黄衫女子微微一笑,说道:“什么下作上作?杀人就是杀人,用刀子是杀人,用拳头是杀人,下毒用药,还不一样是杀人?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瞧不起?哼,谁要他们瞧得起了?像那吴之荣,他去向朝廷告密,杀了几千几百人,他不使毒药,难道就该瞧得起他了?” 第452章 鹿鼎记(202) 这番话句句都教韦小宝打从心坎儿里欢喜出来,不禁眉花眼笑,说道:“婆婆姊姊,你这话可真对极了。我小时候帮人打架,用石灰撒敌人眼睛,我帮他打赢了架,救了他性命,可是这人反而说我使的是下三滥手段,狠狠打我耳光。可惜那时婆婆姊姊不在身边,否则也好教训教训他。” 那黄衫女子道:“不过你向我归师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打你几个耳光。”韦小宝忙道:“那时候我可不知他是你师伯哪。”那女子道:“要是你知道他是我师伯,他又要扭断你的脖子,你有毒药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性命交关,那也只好得罪了。”那女子道:“算你说老实话!人家要你的命,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说要打你耳光,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辛树归二爷,功力何等深厚?你对他使这吃了头不会晕、眼不会花的狗屁蒙汗药,他老人家只当是胡椒粉。” 韦小宝道:“可是他……他……”那女子道:“你这不上台盘的蒙汗药混在茶里,人家七十年的老江湖,会胡里胡涂的就喝了下去?那是开黑店的流氓痞棍玩意儿。要下毒,就得下第一流的。”韦小宝又惊又喜,说道:“原来……原来婆婆姊姊给换上了第一流的。”那女子道:“胡说!我没换。归师伯他们自己累了,头痛发烧,晕了过去。跟我有甚相干?一个是痨病鬼,两个是七十多岁的老公公、老婆婆,忽然之间自己晕倒了,有什么希奇?” 她嘴里说得一本正经,眼光中却露出玩闹的神色。 韦小宝知她怕日后师父知道了责骂,是以不认,心中对这女子说不出的投缘佩服,突然跪倒在地,说道:“婆婆姊姊,我拜你为师,你收了我这徒儿,我叫你师父姊姊。” 那女子格格嘻笑,伸出左臂,将手掌搁在他颏下。韦小宝只觉得颏下有件硬物,绝非人手,垂首看去,大吃一惊,只见那物竟是一把黑黝黝的铁钩,钩尖甚利,闪闪发光。 那女子笑道:“你再瞧仔细了。”右手捋起左手衣袖,露出一段雪白的上臂,但齐腕而断,并无手掌,那只铁钩竟是装在手腕上的。那女子道:“你要做我徒儿,也无不可,这就来割去了手掌,我给你装只铁钩。” 这黄衫女子,便是当年天下闻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后来拜袁承志为师,改名为何惕守。明亡后她随同袁承志远赴海外,那一年奉师命来中原办事,无意中救了庄家三少奶等一群寡妇,传了她们一些武艺。此番重来,恰逢双儿拿了蒙汗药前来,说起情由,她虽不知对方是谁,但武功既如此高强,寻常蒙汗药绝无用处,于是另行用些药物放入水缸之中。何惕守使毒本领当世无双,自归华山派后,不弹此调已久,忽然见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不禁技痒,牛刀小试,天下何人当得?若非如此,归辛树内力深厚,尚在她师父袁承志之上,韦小宝这包从御前侍卫手中得来的寻常蒙汗药,如何迷得他倒? 那病汉归钟在娘胎之中便已得病,本来绝难养大,后来服了师叔袁承志夺来的珍贵之极的灵药,这条性命才保了下来,但身体脑力均已受损,始终不能如常人壮健。归辛树夫妇只有这个独子,爱逾性命,因他自幼病苦缠绵,不免娇宠过度,失了管教。归钟虽然学得一身高强武功,但年近三十,心智性情,却还是如八九岁的小儿一般。 何惕守下药之时,不知对方是谁,待得发觉竟是归师伯一家,不由得心中惴惴,然而事已如此,也就置之度外,听得韦小宝说话讨人欢喜,对他很是喜爱,心想域外海岛之上,那有这等伶俐顽皮的少年? 韦小宝听说要割去一只手,才拜得师父,提起手掌一看,既怕割手疼痛,又舍不得,神色甚是踌躇。何惕守笑道:“师父是不用拜了,我也没时候传你功夫。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器,这就送了给你,免得你心里叫冤,白磕了头,又叫了一阵‘师父姊姊’。”韦小宝道:“师父姊姊,那决不是白叫的。你就是不传我功夫,不给我物事,像你这般美貌姑娘,我多叫得几声师父姊姊,心里也快活得很。” 何惕守格格而笑,说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你婆婆没上没下的瞎说。”她是苗家女子,于汉人的礼法规矩向来不放在心上,韦小宝赞她美貌,她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开心,又笑道:“小猴子,你再叫一声。”韦小宝笑着大声叫道:“姊姊,好姊姊!” 何惕守笑道:“啊哟,越来越不成话啦。”突然右手抓住他后颈,将他提在右侧,但听得嗤嗤嗤声响,桌上三枝烛火登时熄灭,对面板壁上啪啪之声,密如急雨般响了一阵。韦小宝又惊又喜,问道:“这是什么暗器?”何惕守笑道:“你自己瞧瞧去。”松手放他落地。 韦小宝从茶几上拿起一只烛台,凑近板壁看时,只见数十枚亮闪闪的钢针,都深深钉入了板壁。他佩服之极,说道:“姊姊,你一动也不动,怎地发射了这许多钢针?这等暗器,天下又有谁躲得过?”何惕守笑道:“当年我曾用这‘含沙射影’暗器射我师父,他就躲过了,一枚针儿也射他不中。不过除了我师父之外,躲得过的只怕也没几个。” 韦小宝道:“你师父定是要你试着射他,先有了防备,倘若突然之间射出去,他老人家武功再强,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器,又怎闪躲得了?”何惕守道:“那时候我跟师父是对头,正在恶斗。他不是叫我试射,事先完全没知道。”韦小宝道:“这就是了。你师父正在全神贯注的防你,这才避过了。倘若那时候你向东边一指,转头瞧去,叫道:‘咦,谁来了?’你师父必定也向东瞧上一眼,那时你忽然发射,只怕非中不可。”何惕守叹了口气,说道:“或许你说得不错。这钢针上喂了剧毒,我师父那时倘若避不过,便已死了。那时我可并不想杀他。”韦小宝道:“你心中爱上了师父,是不是?” 何惕守脸上微微一红,呸了一声,道:“没有的事,快别胡说八道,给我师娘听见了,非割了你半截舌头不可。” 往时少年事蓦地里兜上心来,虽已事隔数十年,何惕守脸上仍不禁发烧,她取出两只鹿皮指套,戴在右手拇指和食指之上,将板壁上钢针一枚枚拔下,跟着伸手从衣襟内解了一根铁带出来,带上装着一只钢盒,盒盖上有许多小孔。 韦小宝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这暗器当真巧妙,原来你装在衣衫里面,只消一揿铁带上机括,铁盒中就射了钢针出去。”心想她答允送一件暗器给自己,多半便是此物,不禁心花怒放。 何惕守微笑道:“不论多厉害的暗器,发射时总靠手力准头。你武功也太差劲,除了这‘含沙射影’,别的暗器也用不来。”当下将钢针一枚枚插回盒中,要他捋起长袍,将铁带缚在他身上,钢盒正当胸口,教了他揿动机括之法,又传了配制针上毒药和解药的方子,说道:“盒中钢针一共可用五次,用完之后就须加进去了。我师父一再叮嘱,千万不可滥伤无辜。这暗器本来是淬上剧毒的,现下喂的并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药,只叫人中了之后,麻痒难当,全身没半点力气。但你仍然千万不可乱使。”韦小宝没口子的答应,又跪下拜谢。 何惕守道:“你把他们三位扶起坐好。”韦小宝答应了,先将归辛树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归钟时,碰到他腰间圆鼓鼓的似有一个葫芦,拉起他长袍一看,却是个革囊。韦小宝好奇心起,拉开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起来:“啊哟,是个死人头,他……他……瞪着眼在瞧我呢。”何惕守也觉奇怪,说道:“他不知杀了什么要紧人物,却巴巴的将首级挂在腰里。你拿出来瞧瞧。” 韦小宝道:“死人,死人!我拿你出来,你不可咬我。”慢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级的辫子,提了出来,放在桌上。烛火下瞧得明白,这首级怒目圆睁,虬髯戟张,韦小宝大叫一声,连退三步,惊叫:“是……是吴大哥……” 何惕守微微一惊,问道:“你认得他?” 韦小宝道:“他……他是我们会里的兄弟,吴六奇吴大哥!”心下悲痛,放声大哭。 天地会群豪听得他的狂叫大哭,奔上厅来,见到吴六奇的首级,尽皆惊诧悲愤。各人手按刀柄,凝视何惕守,只道吴六奇是她杀的。跟着双儿也奔了出来。韦小宝拉着她手,指着首级,叫道:“双……双儿,这是你义兄吴大哥,他……他给这恶贼害死了!” 说着抢到归钟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几脚,向徐天川等道:“吴大哥的首级,这恶贼挂在身上。” 众人再细看那首级时,只见血渍早干,颈口处全是石灰,显是以药物和石灰护住,不使腐烂。双儿抚着首级,放声大哭。李力世道:“咱们用冷水淋醒这恶贼,问明端详,再杀他为吴大哥抵命。”群雄齐声称是。 何惕守道:“这人是我师弟,你们不能动他一根寒毛!”说着伸出左手铁钩,向着桌上一枝蜡烛挥了几挥,飘然入内。 玄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师父,也要把他斩为肉酱……”突然风际中“咦”的一声,左手两根手指拿了七八分长的一截蜡烛,举起手来。烛台上的蜡烛本来尚有七八寸长,但这时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长不逾寸,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并不倒塌。这手武功,当真惊世骇俗。天地会群豪无不变色。 玄贞唰的一声,拔出佩刀,说道:“我杀了这厮为吴大哥报仇,让那女人杀我便了。”李力世道:“且慢,先问个明白,然后这三人一起都杀。” 韦小宝道:“对!这位婆婆姊姊只怕她师伯,只消连她师伯、师伯老婆一起都杀了,反而没事。双儿,你去打一盆冷水来,可不要那厨房里下过药的。” 双儿进去打了一盆冷水出来,徐天川接过,在归钟头上慢慢淋下去。只听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慢慢睁开眼来。他身子一动,发觉手足被缚,腰间又给点了穴道,怒道:“谁?谁跟我闹着玩?”玄贞将刀刃在他脸上轻轻一拍,骂道:“你祖宗跟你闹着玩。”指着吴六奇的首级,问:“这人是你害死的吗?” 归钟道:“不错!是我杀的。妈妈、爹爹,你们在那里?”转头见到父母也都遭绑,吓得险些哭了出来。他一生跟随父母,事事如意,从未受过些少挫折,几时又经历过这等情景?哭丧着脸道:“你……你们干什么?你们打我不过,怎么……怎么绑住了我?绑住了我爹爹、妈妈?” 徐天川反过手掌,啪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这人你怎么杀的?快快说来,若有半句虚语,立时戳瞎了你眼睛。”说着将刀尖伸过去对准他右眼。 归钟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咳嗽,说道:“我……我说……你别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可看不见……看不见……咳咳……咳咳……平西王说道,鞑子皇帝是个大大的坏蛋,霸占……霸占我们……我们大明江山,求我去……去杀了鞑子皇帝……” 群豪面面相觑,均想:“这话倒也不错。” 韦小宝却大大的不以为然,骂道:“辣块妈妈,吴三桂是他妈的什么好东西了?” 归钟道:“平西王是你叔父,他……他……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好东西。”韦小宝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胡说八道!吴三桂是大汉奸,怎么会是老子的叔父?吴三桂是你叔父!”归钟叫道:“是你自己说的,啊哟,你说过了话要赖,我不来,我不来!” 李力世见他缠夹不清,问道:“吴三桂要你去杀鞑子皇帝,怎么你又去害死了他?”说着又向吴六奇的首级一指。 归钟道:“这人是广东的大官,平西王说他是大汉奸,保定了鞑子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广东,非先杀了他不可。平西王送了我很多补药,吃了治咳嗽的,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妈说的,大汉奸非杀不可。咳咳,这人武功很好,我……我跟妈两个一起打他,才杀了的。你们快放开我,放开我爹爹妈妈。我们要上北京去杀鞑子皇帝,那是大大的功劳……” 韦小宝骂道:“要杀皇帝,也轮不到你这痨病鬼。众位哥哥,把这三个家伙都杀了,婆婆姊姊那里,由我来担当好了。” 忽听得庄外数十人齐声大叫:“痨病鬼,快滚出来,把你千刀万剐,为吴大哥报仇!”庄前庄后都是人声,连四处屋顶上都有人呐喊,显是将庄子四下围住了。 天地会群豪听得来人要为吴六奇报仇,似乎是自己人,都心中一喜。钱老本大声叫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外面的朋友那一路安舵?”天地会的口号是“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但当遇上身分不明之人,先将这八个字颠倒来说,若是会中兄弟,便会出言相认,如是外人,对方不知所云,也不致泄漏了身分。 庄外和屋顶上有十七八人齐声叫道:“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厅中群豪叫道:“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屋顶有人道:“那一堂的兄弟在此?”钱老本叫道:“青木堂做兄弟的迎接众家哥哥。那一堂的哥哥到了?” 厅门开处,一人走了进来,叫道:“小宝,你在这里?”这人身材高瘦,神情飘逸,正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 韦小宝大喜,抢上拜倒,连叫:“师父,师父。”陈近南道:“大家好!只可惜……”见到桌上吴六奇的首级,抢上前去,扶桌大恸,眼泪扑簌簌的直洒下来。 厅门中陆续走进人来,广西家后堂香主马超兴、贵州赤火堂香主古至中等都在其内。众人一见归钟,纷纷拔刀。还有二十余人是广东洪顺堂属下,更是恨极。 归钟眼见众人这般凶神恶煞的情状,只咳得两声,便晕了过去。 第453章 鹿鼎记(203) 陈近南转过身来,问道:“小宝,你们怎地擒得这三名恶贼?”韦小宝说了经过,但徐天川等如何为归钟戏耍、自己冒充吴之荣等等丑事,自然不提,最后道:“这三名恶贼武功厉害,我们是打不过的。幸好有一个婆婆姊姊帮手,才擒住了。可是这婆婆姊姊又说这老头儿是她师伯,不许我们杀他为吴大哥报仇。” 陈近南皱眉道:“什么婆婆姊姊?”韦小宝道:“她年纪是婆婆,相貌是姊姊,因此我叫她婆婆姊姊。”陈近南道:“她人呢?”韦小宝道:“她躲在后面,不肯跟她师伯会面。师父、古大哥、马大哥,你们怎么都到了这里?”陈近南道:“这恶贼害了吴大哥,我们立传快讯,四面八方的追了下来。” 青木堂众人与来人相见,原来山东、河南、湖北、湖南、安徽各堂的兄弟也有参与,大部分监守在庄外各处。古至中、马超兴都道:“韦兄弟又立此大功,吴大哥在天之灵,也必深感大德。”韦小宝道:“吴大哥待我再好不过,为他报仇,那是该当的,算什么功劳了?” 李力世道:“启禀总舵主:这恶贼适才说道,他们要上北京去行刺鞑子皇帝,又说了些反清复明的言语,不知内情到底如何。”韦小宝道:“有什么内情?他怕我们杀他,就顺口胡说。他身上这件白老虎皮袍子,就是吴三桂送给他的。吴三桂的猪朋狗友,有什么好东西了?咱们把这三个恶贼开膛剜心,为吴大哥报仇就是。” 陈近南道:“把这三人都弄醒了。好好问一问。”双儿去提了一桶冷水,又将归辛树夫妇和归钟一一淋醒。 归二娘一醒,立即大骂,说道下毒迷人,实是江湖上卑鄙无耻的勾当。归辛树却一言不发。陈近南道:“瞧你们身手,并非平庸之辈。你们叫什么名字?跟我们吴六奇吴大哥有什么冤仇?干么下毒手害他性命?”归二娘怒道:“你们这等下三滥、下迷药的无耻小贼,也配来问老娘姓名?”古至中扬刀威吓,归二娘性子极刚,更加骂得厉害。 韦小宝道:“师父,他们姓归,乌龟的龟,两只老乌龟,一只小乌龟。我先杀了小乌龟再说。”拔出匕首,指向归钟咽喉。 归二娘见韦小宝要杀她儿子,立时慌了,叫道:“小鬼,你有种的就来杀老娘好了,可不许碰我孩儿一根寒毛。”韦小宝道:“我偏偏只爱杀小乌龟。”将刀尖在归钟咽喉轻轻一戳。匕首极利,虽然一戳甚轻,但归钟咽喉立时迸出鲜血。他大声叫道:“妈呀,他……他要杀死我了。”归二娘大叫:“别……别杀我孩儿!” 韦小宝道:“我师父问一句,你乖乖的答一句,那么半个时辰之内,暂且不杀你的痨病鬼儿子。”归二娘怒道:“我孩儿没生病,你才是痨病鬼。”但听韦小宝答允暂且不杀她儿子,略觉宽心。 韦小宝假装连声咳嗽,学着归钟的语气,说道:“妈呀,我……我……咳咳……快要死了……好妈妈,你快快实说了罢……咳咳……咳咳……我没生痨病,我生的是钢刀断头病,咳咳,又是尖刀穿喉病,全身斩成肉酱病哪,咳咳……”他学得甚像,归二娘毛骨悚然,叫道:“别学,别学我孩儿说话!”韦小宝继续学样:“妈呀,你再不回答人家的话,我……我……咳咳,又得生肚子剖开病,肚肠流出病了哪……”说着拉起归钟的衣衫,将匕首尖在他瘦骨嶙嶙的胸膛上比划。 归二娘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好!我们是华山派的,我们当家的神拳无敌归二侠,当年威震中原之时,你们这些小毛贼还没转世投胎啦。” 陈近南听得这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不由得肃然起敬,又想吴六奇武功何等了得,据当时亲眼见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顺堂兄弟言道,只一个老妇和一个痨病鬼出手,便打倒了十几名洪顺堂好手,两人合攻吴六奇,将他击毙,割了他首级,对方自非冒名。神拳无敌归辛树成名已久,近数十年来不闻在江湖上走动,不知何以竟会牵入这件惨祸,中间必有重大缘由,当即上前向归辛树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说道:“原来是华山神拳无敌归二侠夫妇。小人陈近南,多有失礼。”伸手一扯,拉断了缚在归辛树身上的绳索,接着又在他背心和腰间推拿数下,解开他穴道,转身又拉断归二娘和归钟身上的绳索。 韦小宝大急,又道:“师父,这三个人厉害得很,放他们不得。”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道:“归二娘骂我们下迷药,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卑鄙行迳。我们天地会并没下迷药,就算当真下了,归二侠内功深厚,下三滥的寻常蒙汗药,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 韦小宝道:“不错,不错,我们天地会没下蒙汗药。”心想这药是婆婆姊姊的,也是她自己换上的,不能算在我们天地会帐上,何况这药又不是蒙汗药。 归辛树左手在妻子和儿子背心上一拂,已解开了二人穴道,手法比陈近南快得多了,点了点头,说道:“不是寻常蒙汗药,是极厉害的药物。”伸手去搭儿子脉搏。归二娘凝神瞧着丈夫脸色,问道:“怎样?”归辛树道:“眼前似乎没事。”想起自己晕倒之前,曾和人对了一掌,此人武功甚浅,但所习内功法门,显然是华山派的,又想起双儿在乱石冈中奔跑的身法,也是华山派轻功,一瞥之间,已在人丛中见到了她。 双儿见到他精光闪闪的眼光,不由得害怕,缩在韦小宝身后。归辛树道:“小丫头,你过来,你是华山派的不是?”双儿道:“我不过来!你杀了我义兄吴大哥,我要为他报仇。我……我也不是什么华山派的。”何惕守当日对庄三少奶、双儿等传了些武功,并非正式收她们为徒,也没向她们说自己的门户派别,“华山派”三字,双儿今日还是首次听闻。 归辛树也不去和这小姑娘一般见识,突然气涌丹田,朗声喝道:“冯难敌的徒子徒孙,都给我出来。”这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气流激荡,屋顶灰尘簌簌而落。他想同门师兄弟三人,袁承志门下均在海外,大师兄黄真逝世已久,华山派门户由黄真的大弟子冯难敌执掌,庄中既有华山派门人,自必是冯难敌一系。那知隔了良久,内堂竟寂然无声。 陈近南道:“年前天下英雄大会河间府,歃血为盟,决意齐心合力诛杀大汉奸吴三桂。令师侄冯难敌前辈,正是河间府杀龟大会的主人。何以归前辈反跟吴三桂携手,杀害敝会义士吴六奇兄弟?这岂不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吗?”话是说得客气,辞锋却咄咄逼人。 归二娘向他横了一眼,说道:“曾听人说:‘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当尊驾尚未出世之时,我夫妇已然纵横天下。如此说来,定要等尊驾出世之后,我们才称得英雄。嘿嘿,可笑啊可笑。” 陈近南道:“在下武功才能,都不值归二侠贤夫妇一笑。江湖上朋友看得起在下,也不过是说在下明白是非,还不致胡作非为、结交匪人而已。” 归二娘怒道:“你讥刺我们胡作非为、结交匪人?”陈近南道:“吴三桂是大汉奸!”归二娘道:“这吴六奇为虎作伥,做鞑子的大官,欺压我汉人百姓。你们又怎么口口声声称他为大哥?这还不是胡作非为、结交匪人吗?” 马超兴大声道:“吴大哥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是天地会洪顺堂的红旗香主,手握广东兵权,一朝机缘到来,便要起兵打鞑子。洪顺堂众位兄弟,你们说是也不是?”洪顺堂属下二十余人齐声说道:“正是!”马超兴道:“你们袒开胸膛,给这两位大英雄瞧瞧。” 二十余人双手拉住衣襟,向外一分,各人胸前十余颗扣子登时迸开,露出胸膛,只见每人胸前都刺了“天父地母,反清复明”八个字,深入肌理。 归钟一直默不作声,这时见二十余人胸口都刺了八个字,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天地会群雄一齐向他怒目而视。 陈近南向归辛树道:“令郎觉得有趣,归二侠夫妇以为如何?” 归辛树懊丧无比,摇了摇头,向归二娘道:“杀错人了。”归二娘道:“杀错人了!上了吴三桂这奸贼的当。”左手一伸,从马超兴腰间拔出单刀,往自己脖子中抹去。 陈近南叫道:“使……”疾伸右手,抓住了她左腕。归二娘右掌拍出,陈近南出左掌相抵,两人身子都是一晃。陈近南左手两根手指伸过去夹住了刀背。归二娘右手又是一掌,拍向他胸口。陈近南倘若退避,那刀就夺不下来,只怕她又欲自尽,适才跟她对了一掌,知她年纪老迈,内力已不如己,但出手如电,拳掌功夫精绝,自己只要退得一步,空手再也夺不了她手中兵刃,当下硬挺胸膛,砰的一声,受了她一掌。 归二娘一呆,陈近南左手双指已将她单刀夺过,退后两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当归二娘横刀自尽之际,归辛树倘若出手,自能阻止,但他们错杀了吴六奇,既惭且悔,已起了自尽以谢的念头,因此并不阻挡妻子,待见陈近南不惜以身犯险,才夺下归二娘手中钢刀,更愧感交集。他拙于言辞,只道:“陈近南当世豪杰,名不虚传。” 陈近南扶着桌子,调匀气息,半晌才道:“不知者不罪。害死吴大哥的罪魁祸首,乃是吴……吴三……”说着又吐了口鲜血。归二娘年纪虽老,昔年功力仍有大半,陈近南为了夺她兵刃,没法运气防护,这一掌挨得着实不轻。 归二娘道:“陈总舵主,我如再要自尽,辜负了你一番盛情。我夫妇定当去杀了鞑子皇帝,再杀吴三桂这奸贼。”说着跪倒在地,向吴六奇的首级拜了三拜。 陈近南道:“吴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隐秘,江湖上英雄多有唾骂他的为人,贤夫妇此番出手,用意原为诛杀汉奸,只可惜……只可惜……”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归辛树夫妇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决意去刺杀康熙和吴三桂,然后自尽以谢吴六奇,但此刻也不必多说,同时向陈近南抱拳道:“陈总舵主,这便告辞。”陈近南道:“两位请留步,在下有一言禀告。”归氏夫妇携了儿子的手,正要出外,听了这话便停步转身。 陈近南道:“吴三桂起兵云南,眼见天下大乱,正是恢复我汉家河山的良机。尚有不少英雄,日内都要聚集京师商议对策。大家志同道合,请两位前辈同去北京会商如何?” 归辛树心中有愧,不愿与旁人相见,摇了摇头,又要迈步出外。 韦小宝听他二人说要去行刺皇帝,心想这三个姓“龟”的家伙武功极高,小皇帝未曾防备,别要给他们害死,叫道:“这是天下大事,你们这位公子,做事很有点儿乱七八糟,这一次如再坏了事,你们三位就算一古脑儿的自杀,也不免臭……臭气万年。” 他听人说过“遗臭万年”的成语,一时说不上来,说成了“臭气万年”。 成语虽然说错,归氏夫妇却也明白他意思。归辛树自知武功高强,见事却不如何明白,否则也不会只凭吴三桂的一面之辞,便铸下这等大错,听了韦小宝这句话,不禁心中一寒,寻思:“行刺皇帝,确是有关国家气运的大事。”韦小宝又道:“现下的皇帝年纪小,不大懂事,搞得吴三桂造反,一塌里胡涂。你们如杀了他,换上一个年纪大的厉害鞑子来做皇帝,咱们汉人的江山,就坏在你们手上了。”归辛树缓缓点头,回过身来。 陈近南道:“两位前辈,这孩子年纪小,说话没上没下,冲撞莫怪。”说着拱手致歉,又道:“但他的顾虑似乎也可从长计议。如此大事,咱们谋定而后动如何?”归辛树心想一错不可再错,自己别因一时愧愤,以致成为万世罪人,便道:“好!谨听陈总舵主吩咐。”陈近南道:“吩咐两字,万万不敢当。明日上午,大伙儿同到北京,晚间便在这孩子的住处聚会,共商大事。两位以为怎样?”归辛树点点头。 陈近南问韦小宝道:“你搬了住所没有?”韦小宝道:“弟子仍在东城铜帽子胡同住。”陈近南道:“两位前辈,明晚在下在北京东城铜帽子胡同这孩子的子爵府恭候大驾。”韦小宝道:“师父,你别生气,现下叫作伯爵府。”陈近南道:“嘿,又升了官。” 归二娘瞪眼瞧着韦小宝,问道:“你是吴三桂的侄子,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大义灭亲吗?”韦小宝笑道:“我不是吴三桂的侄子,吴三桂是我灰孙子。”陈近南斥道:“前辈跟前,不得无礼。快磕头谢罪。”韦小宝道:“是。”作势欲跪,却慢吞吞的延挨。 归辛树一扬手,带了妻儿仆从,迳自出门,明知外边并无宿处,却宁可挨饿野宿,实是无颜与天地会群豪相对。 归钟自幼并无玩伴,见韦小宝言语伶俐,年纪又小,甚是好玩,向他招手,说道:“小娃娃,你跟我去,陪我玩儿。”韦小宝道:“你杀我朋友,我不跟你玩。” 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人影一晃,归钟跃将过来,一把将韦小宝抓住,提到门口。这一下出手极快,陈近南适才受伤不轻,隔得又远,其余天地会群雄竟没一人来得及阻止。 归钟哈哈大笑,叫道:“你再跟我去捉迷藏,咱们玩个痛快!”归辛树脸一沉,喝道:“孩儿,放下他。”归钟不敢违拗父言,只得放下了韦小宝,嘴巴却已扁了,便似要哭。归二娘安慰道:“孩儿,咱们去买两个书僮,陪你玩耍。”归钟道:“书僮不好玩,就是这小娃娃好玩,咱们买了他去。”归辛树见儿子出丑,拉住他手臂,快步出门。 群雄面面相觑,均觉吴六奇一世英雄,如此胡里胡涂的死在一个白痴手里,实是太冤。 韦小宝道:“师父,我去请婆婆姊姊出来,跟大家相见。”和双儿走到后堂,那知何惕守早已离去。三少奶说道妇道人家,不便和群雄会见,只吩咐仆妇安排酒饭,款待宾客。 第454章 鹿鼎记(204) 注: 本回回目中,“渔阳鼓动”是安禄山造反的典故,喻吴三桂起兵;“督亢图穷”是荆轲刺秦王的典故,本书借用,指归辛树等误刺吴六奇,后悔不及,又要去行刺康熙,其实只字面相合,含义并不贴切。 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阙微茫外 一气风云吐纳间 次日韦小宝拜别了主人,和陈近南等分道赴京。 陈近南道:“小宝,归二侠夫妇要去行刺皇帝,他们已答允大家商量之后,再作定论。你到北京之后,可不能通知皇帝,让他有了防备。” 韦小宝本有此意,却给师父一语道破,忙道:“这个自然。他鞑子占了我们汉人江山,我在朝中做官,是奉了师父你老人家之命,怎能真的向着他?”陈近南道:“这就是了,你如言不由衷,做了对不起大伙的事,我第一个就饶不得你。”韦小宝道:“师父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心道:“放一百一十九个心罢!我自己就有点不大放心。”带了双儿、徐天川等人,去和张勇、赵良栋等人相会,押了毛东珠,回到北京。 他一回铜帽子胡同,立即便想去见康熙,寻思:“小皇帝是我的好朋友,怎能让他死在这三只乌龟手里?有了,我去宫里分派侍卫,大大戒备,严密守卫。我答允了师父,不跟皇帝说,大丈夫言而有信,说就不说,可是仍能叫三只乌龟不能得手。”刚要出门,陈近南已带了古至中和马超兴到来。韦小宝暗暗叫苦,心道:“你们怎地来得这么快?”只得强打精神,设宴接待。不久天地会群雄分批陆续来到。跟着沐剑声带同铁背苍龙柳大洪、摇头狮子吴立身、圣手居士苏冈等一行人也来了。沐王府众人早在北京,得到讯息后齐来聚会。 众人用毕酒饭,又等了良久,归家三人这才到来。韦小宝吩咐另开筵席,归二娘淡淡的道:“我们吃过饭了。”归钟东张西望,见府第中堂皇华贵,说道:“小娃娃,你家里的模样,跟平西王的五华宫倒也相差不远。你没说谎,吴三桂果然是你叔父。” 韦小宝道:“对,吴三桂是你的……”说到这“的”字,突然住口,心想这一句顺口便宜讨过去,师父必定生气,当即改口:“三位既已用过饭了,请到东厅喝茶。” 众人来到东厅,献上清茶点心,韦小宝遣出仆役。陈近南又派了十余名会众出去,在厅周及屋顶把守,这才关门上闩,商议大事。陈近南为归氏夫妇和沐王府众人引见,却不提吴六奇之事。归氏夫妇虽退隐已久,柳大洪、吴立身等还是好生仰慕,对之十分恭敬。 归二娘单刀直入,说道:“吴三桂起兵后攻入湖南、四川,兵势甚锐,势如破竹。吴三桂当年虽然投降鞑子,断送了大明天下,实是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咱们汉人。依我们归二爷之见,我们要进皇宫去刺杀鞑子皇帝,好让鞑子群龙无首,乱成一团。众位高见如何?” 沐剑声道:“鞑子皇帝固然该杀,但这么一来,岂不是帮了吴三桂这奸贼一个大忙?” 归二娘道:“吴三桂当年害死沐王爷,沐公子自然放他不过。可是满汉之分,乃头等大事。咱们先杀尽了鞑子,慢慢再来收拾吴三桂不迟。” 柳大洪道:“吴三桂倘若起兵得胜,他自己便做皇帝,再要动他,便不容易了。依晚辈之见,先让鞑子跟吴三桂自相残杀,拚个你死我活。咱们再来渔翁得利。因此晚辈以为眼前不宜去行刺鞑子皇帝。”他虽满颏白须,但归氏夫妇成名已久,他自称晚辈;沐王府跟吴三桂仇深似海,定要先见他覆灭,这才快意。 归二娘道:“吴三桂打的是兴明讨虏旗号,要辅佐朱三太子登基。这里有一张吴三桂起兵的檄文,大家请看。”从身边取了一大张纸出来,摊在桌上。 陈近南便即诵读: “原镇守山海关总兵、今奉旨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吴,檄天下文武官吏军民人等知悉:本镇深叨大明世爵,统镇山海关……” 陈近南知群豪大都不通文墨,读几句,解说几句,解明第一段后,接着又读下去,下面说李自成如何攻破北京,崇祯归天,他为了报君父之仇,不得已向满清借兵破贼,其后说道: “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择立嗣君,继承大统,封藩割地,以酬满酋。不意狡虏逆天背盟,乘我内虚,雄据燕京。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方知拒虎进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误。” 归二娘道:“他后来就知道向满洲借兵是错了,可惜已来不及啦。”柳大洪哼了一声,道:“这奸贼说得好听,全是假话。”归二娘道:“陈总舵主,请你读下去。” 陈近南道:“是!”接续读道: “本镇刺心呕血,追悔靡及,将却返戈北返,扫荡腥膻,适遇先皇之三太子。太子年甫三岁,刺股为记,寄命托孤,宗社是赖。姑饮血隐忍,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兴复,迄于今日,盖三十年矣!” 柳大洪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拍案道:“放屁!放屁!这狼心狗肺、天地不容的奸贼,倘若他真有半分兴复大明之心,当年为什么杀害永历皇帝、永历太子?此事天下皆知,又如何抵赖得?” 群雄见了柳大洪须眉戟张的情状,无不心佩他的忠义,均想吴三桂十二年前在昆明市上绞杀永历皇帝父子,决计无可狡辩。 归二娘道:“柳大哥这话不错,吴三桂决非忠臣义士,这是连三岁孩童也知道的。咱们要去行刺鞑子皇帝,是为了反清复明,绝不是帮吴三桂做皇帝。” 陈近南道:“我把这檄文读完了,大家从长计议。”读道: “兹者,虏酋无道,奸邪高张,道义之儒,悉处下僚;斗筲之辈,咸居显职……” 读到这句,向韦小宝笑了笑,说道:“小宝,这句话是说你了。”韦小宝听着师父诵读文章,只觉抑扬顿挫,倒也好听,忽听说吴三桂的文章中提到自己,不禁又惊又喜,忙问:“师父,他说我什么?这家伙定是不说我的好话。”陈近南道:“他说有学问道德的好人,只做芝麻绿豆小官,毫无本事的家伙,却都做了大官。这不是说你吗?” 韦小宝道:“他自己呢?他的官比我做得还大,岂不是比我更不中用?” 众人都笑了起来,说道:“不错!鞑子朝廷中的官职,可没比平西亲王更大的。” 檄文最后一段是:“山惨水愁,妇号子泣;以致彗星流陨,天怒于上;山崩土裂,地怨于下。本镇仰观俯察,是诚伐暴救民、顺天应人之日。爰卜甲寅之年正月元旦,恭奉太子,祭告天地,敬登大宝。建元周咨。”陈近南读完后,解说了一遍。 众人之中,除了陈近南和沐剑声二人,都没读过什么书,均觉这道檄文似乎说得头头是道,却总有些什么不对,可也说不上来。 沐剑声沉吟片刻,说道:“陈总舵主,他既奉朱三太子敬登大宝,为什么不恢复大明国号,却要改国号为周?这中间实是个大大的破绽。何况朱三太子什么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谁也没听说过,忽然之间,没头没脑的钻了出来。多半吴三桂去找了个不懂事的孩子出来,说是朱三太子,号召人心,其实是把他当作傀儡。”众人都点头称是。 归二娘道:“吴三桂把朱三太子当作傀儡,自然绝无可疑。这人是真是假,也没多大分别。不过朱三太子不是小孩子,先皇殉国已三十年,如朱三太子是真,至少也有三十几岁了。” 韦小宝道:“三十几岁的不懂事小娃娃,也是有的,嘻嘻!”说着向归钟瞧了一眼。 群雄中有几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归二娘双眉一竖,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韦小宝的话倒也不假,自己的宝贝儿子活了三十几岁,果然仍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众人商议良久,有的主张假手康熙,先除了吴三桂,再图复国;有的以为吴三桂虽然奸恶,终究是汉人,应当助他赶走鞑子,恢复了汉人江山,再去除他。议论纷纷,难有定论。说到后来,众人都望着陈近南,人人知他足智多谋,必有高见。 陈近南道:“咱们以天下为重。倘若此刻杀了康熙,吴三桂声势固然大振,但是台湾郑王爷也可渡海西征,进兵闽浙,直攻江苏。如此东西夹击,鞑子非垮不可。那时吴三桂倘若自己想做皇帝,郑王爷的兵力,再加上沐王府、天地会和各路英雄,也可制得住他。” 苏冈冷冷的道:“陈总舵主这话,是不是有些为台湾郑王爷打算呢?”陈近南凛然道:“郑王爷忠义之名,着于天下,苏兄难道信不过吗?”苏冈道:“陈总舵主忠勇侠义,人人钦服。可是郑王爷身边,奸诈卑鄙的小人可也着实不少。” 韦小宝忍不住说道:“这话倒也不错。好比那‘一剑无血’冯锡范,还有郑王爷的小儿子郑克塽,都不是好人。”陈近南听他并不附和自己,微感诧异,但想他的话也非虚假,不禁叹了口气。 归二娘道:“赶走鞑子,那是一等一的大事,至于谁来做皇帝,咱们可管不着,反清是必定要反的,复不复明,不妨慢慢商量。大明的崇祯皇帝,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近南和沐王府群雄向来忠于朱明,一听所言,都脸上变色。 沐剑声道:“咱们如不拥朱氏子孙复位,难道还拥吴三桂这大奸贼不成?” 归钟突然说道:“吴三桂这人很好啊,他送了我一张白老虎皮做袍子,你们可瞧见过没有?”说着翻开皮袍下襟,露出白虎皮来,大是洋洋得意。 归二娘道:“小孩子家,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苏冈冷笑道:“在归少爷眼中,一件皮袍子可比咱们汉人的江山更加要紧了。” 归二娘怒道:“孩子,把皮袍子脱下来!”归钟愕然道:“干什么?”归辛树一伸手,从儿子腰间拔出长剑,白光闪动,嗤嗤声响,归辛树手中长剑的剑尖在儿子身前、身后、肩头、手臂不住掠过。众人大吃一惊,都从椅中跳起身来,只道归辛树已将儿子杀死,却见归钟所穿的那件皮袍已裂成十七八块,落在身周,露出一身丝棉短袄裤。归辛树这数剑出手准极,割裂皮袍,却没割破丝棉袄裤。 群雄待得看清楚时,尽皆喝采。 归钟吓得呆了,连声咳嗽,险些哭了出来,说道:“爹,咳咳……咳咳……爹,咳咳……我……”归辛树一挥手,长剑入鞘,跟着解下自己身上棉袍,披在儿子身上,说道:“穿上了!”归二娘拾起地下白虎皮碎块,投入烧得正旺的火炉中,登时火光大盛,一阵焦臭,白虎皮渐渐烧成灰烬。韦小宝连称:“可惜,可惜。” 归辛树道:“走罢!”牵了儿子的手,向厅门走去。陈近南道:“归二侠去谋干大事,我们谨依驱策。”归辛树道:“不敢当!不用了!”说着走向厅门。 韦小宝知他们立时便要动手,已来不及去告知皇帝,心想须得使个缓兵之计,阻他一阻,大声道:“皇宫里的屋子没一万间,也有五千间,你可知鞑子皇帝住在那里?” 归辛树一怔,觉得此言甚是有理,回头问道:“你知道吗?” 韦小宝摇头道:“没人知道。鞑子皇帝怕人行刺,晚晚换地方睡。有时睡在长春宫,有时睡在景阳宫,有时又在咸福宫、延禧宫睡,说不定又睡在丽景轩、雨花阁、毓庆宫。”他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宫阁的名字,归辛树只听得皱起了眉头。韦小宝又道:“就算是皇帝贴身的太监、侍卫,也不知他今晚睡在什么地方。”归辛树道:“那么怎样才能找到皇帝?” 韦小宝道:“皇帝上朝,文武百官就见到了。待他一进大内,只有他来找你,旁人就永远找他不到。”其实情形并非如此,康熙也不经常掉换寝处,但归辛树夫妇是草莽布衣,怎知皇宫内院的规矩?听了韦小宝一番胡诌,心想皇帝严防刺客,原该如此,不禁大为踌躇。 韦小宝见归辛树脸有难色,心中得意,问道:“归老爷子,你可知皇帝有多少妃子?”归辛树哼的一声,瞪目不语。韦小宝道:“说书人说皇帝有三宫六院,后宫美女……美丽三千人。鞑子皇帝的老婆没这么多,三千个倒也没有,八九百个是有的。他今天在第三百五十一个妃子那里睡,明天到第六百三十四个妃子那里睡。就算是皇帝的妃子,也不知皇帝今晚宿在那里,等上三年、四年,也不知皇帝来是不来。” 陈近南道:“小宝,你在宫里日久,必定知道找到皇帝的法子。”韦小宝道:“白天还容易找,晚上就说什么也找不到了。”陈近南道:“那么明日白天咱们都乔装改扮,由你带领,混进宫去行事。这位钱兄弟和吴二哥,你不是带进宫里去过吗?”说着向钱老本和吴立身二人一指。 韦小宝道:“钱大哥只到过御厨房。吴二哥他们一进皇宫,就给卫士……给卫士们发觉了,要见皇帝的面,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钱大哥、吴二哥,你们两位说是不是?”钱吴二人都点点头。他二人进过皇宫,都知要在宫里找到皇帝的所在,确似大海捞针一般。 韦小宝道:“弟子倒有个法子。”陈近南问道:“什么法子?”韦小宝道:“弟子明日去见皇帝,他必定要说吴三桂造反,如何派兵去打,弟子撺掇他出来瞧试演大炮。只要他一出宫门,下手就容易多了,行刺成功也罢,不成功也罢,咱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也少了许多凶险。” 归二娘冷笑道:“皇帝就这么听你这小娃娃的话?他三年不出宫来,咱们难道就等他三年?你推三阻四,总之不肯带领去干事就是了。” 沐剑声道:“进宫去行刺皇帝的事,兄弟也干过的,说来惭愧,我们沐王府死了好几位兄弟。舍妹和一位方师妹,还有这位吴师叔以及两个师弟,都失陷在宫里,几遭不测,幸蒙韦香主仗义相救,那才脱险。不是我们胆小怕死,这件事可当真不易成功。” 归二娘冷冷的瞧着韦小宝,说道:“凭你就能救得他们脱险?”吴立身忙道:“这位韦香主年纪虽小,可是仁义过人,机智聪明,兄弟的性命,全仗他相救。”归二娘道:“沐王府办不成的,未必姓归的也一定办不成。” 第455章 鹿鼎记(205) 柳大洪霍地站起,说道:“归氏夫妇神拳无敌,当然胜过我们小小沐王府百倍。这就请启驾动身,我们在这里静候好音。” 天地会洪顺堂的一名兄弟说道:“韦香主,你还是一起进宫去的好,等到归家三位大侠给鞑子的卫士拿住了,你好设法相救啊。”他恼恨归家三人杀了吴六奇,虽在总舵主之前,也忍不住要出言讥刺几句。 韦小宝心中暗骂:“你们三只乌龟,进宫去给拿住了,杀了我头也不会来救。”笑道:“归家三位大侠怎会给卫士拿住?皇宫里卫士有八千多名,归少爷只须咳嗽几声,就把这八千多名卫士一古脑儿都震死了。”天地会和沐王府群豪中有不少人都笑了出来。 归钟笑道:“真有这等事?那可有趣得很啊。他们怕听我的咳……咳咳吗?咳咳……咳咳……”归氏夫妇大怒,一人执着儿子的一条臂膀,三人并肩向外。 陈近南道:“归二侠请息怒。兄弟倒有个计较。” 归二娘素知陈近南足智多谋,转身候他说下去。陈近南道:“归二侠贤夫妇武艺高强,当世无敌。但深入险地,毕竟是敌众我寡。咱们还是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为是……” 归二娘道:“我道是陈总舵主当真有什么高见,哼!”转过身来,走向厅门。 柳大洪和吴立身突然快步抢过,拦在门口。柳大洪道:“二位要相助吴三桂,我们沐王府万万不允。”归二娘道:“怎么?要动手么?”柳大洪道:“二位尽可先杀我师兄弟,再出此门,去帮吴三桂的忙。”归二娘道:“谁说我们是帮吴三桂的忙?”柳大洪道:“二位虽无相助吴贼之意,但此事若成,吴贼声势大盛,再也制他不了。” 归辛树低声道:“让开!”踏上一步。柳大洪张开双手,拦在门前。归辛树左手前探,便去抓他胸口。柳大洪伸手挡格,啪的一声,双掌相交,柳大洪身子晃了两下,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归辛树道:“我只使了五成力道。” 吴立身摇头道:“你不妨使十成力道,把我师兄弟都毙了。” 归钟道:“十成就十成。”两手一缩一伸。吴立身伸臂相格。归钟两手又是一缩,吴立身便格了个空。归钟乘他双臂正要缩回之际,双手快如电闪,已拿住了他胸口要穴。陈近南抢上前去,劝道:“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可动武。” 韦小宝道:“大家争个不休,终究不是了局。这样罢,咱们掷一把骰子,碰一碰运气,倘若归老爷子赢呢,我们非但不阻三位进宫,晚辈还将宫里情形,详细说与两位知道。”归二娘道:“如是你赢呢?”韦小宝道:“那么这件事就搁上一搁。等吴三桂死了之后,咱们再向皇帝下手。” 归二娘心想:“倘若自己人先干了起来,沐家多半会去向鞑子报讯,这件事终究难办,不如听他的。”问丈夫道:“二哥,你说呢?”归辛树向韦小宝道:“你输了可不能赖。” 韦小宝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鞑子小皇帝又不是我老子,我干么要回护他?只不过赢要赢得英雄,输要输得光棍。不论谁赢谁输,都不伤了和气。” 陈近南觉得他最后这句话颇为有理,说道:“此事牵涉重大,到底于我光复大业是祸是福,实难逆料。古人卜占决疑,我们来掷一把骰子,也是一般意思。大家不用争执,就凭天意行事罢。” 归二娘道:“孩儿,放开了手。”归钟道:“我不放。”归二娘道:“这位小兄弟要跟你掷骰子玩儿呢。”归钟大喜,立即松手,放开吴立身胸口的穴道。吴立身胸口酸痛难当,内息不畅,不住摇头。 韦小宝道:“归少爷,请你将骰子拿出来,用你们的。”归钟道:“骰子?我没有啊,你有没有?”韦小宝道:“我也没有,那一位身上带有骰子?”众人都缓缓摇了摇头,均想:“又不是烂赌鬼,那有随身带骰子的?”归二娘道:“没有骰子,咱们来猜铜钱好了。”韦小宝道:“还是掷骰子公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是童,归二爷是叟,可见非掷骰子不可。亲兵之中总有人有的。我去问问。”说着拔闩开门出厅。 他出了东厅,走进大厅,便从袋中摸出六粒骰子来,这是他随身携带的法宝,但若当场从怀中取出,归氏夫妇定有疑心,在大厅上坐了片刻,回到东厅,笑道:“骰子找到了。” 归二娘道:“怎么赌输赢?”韦小宝道:“掷骰子的玩意,我半点也不懂。归少爷,你说怎么赌法?”归钟拿起两粒骰子,道:“我跟你比准头。”手指弹处,嗤嗤两声,两粒骰子飞起,打灭两枝蜡烛,跟着噗噗两声,两粒骰子嵌入板壁。 群雄齐赞:“好功夫!” 韦小宝道:“我见人家掷骰子,是比点子大小,可不是比暗器功夫。”归二娘道:“是了!你们两个各掷一把,谁掷出的点子大,谁就赢了。”韦小宝心想:“只一把,说不定他运气真好,一下子掷了个三十六点。”说道:“这样罢,咱们各掷三把,两胜为赢。”归钟是掷的次数越多,越是高兴,说道:“咱们每人掷三百次,胜了二百次的算赢。”归二娘道:“那有这么麻烦的,各掷三把够了。” 徐天川将嵌入板壁的两粒骰子挖了出来,放在桌上。韦小宝道:“归少爷,你先掷。”归钟拿起骰子,笑嘻嘻的正要掷下,归二娘道:“且慢!”转头问柳大洪、沐剑声:“这场赌赛如是我们胜了,沐王府算不算数?” 柳大洪适才和归辛树对了一掌,胸口气血翻涌,此刻兀自尚未平复,心想对方还说只使了五成力,此人是前辈英雄,自无虚言,他真要去皇宫行刺,单凭沐王府又怎阻他得住?便点了点头。沐剑声道:“天意如何,全凭两位掷骰决定便了。” 归二娘道:“好!”向归钟道:“掷罢!掷的点子越大越好。” 归钟细看六粒骰子,说道:“最多的是六点,最少的是两点,还有一个大凹洞儿。” 归二娘道:“大凹洞儿是一点。”归钟道:“古里古怪,四点却又是红的。”右掌一挥,啪的一声响,六粒骰子都嵌入桌面,向上的尽是六点。原来他在掌中将骰子放好了,六粒骰子都是一点向下,这一掷下来,自然都是六点向上了。 众人又吃惊,又好笑。这痨病鬼看来弱不禁风,内力竟如此深厚,可是天下掷骰子那有这么掷法的? 归二娘道:“孩儿,不是这样的。”伸掌在桌上一拍,六粒骰子都跳了起来。众人齐声喝采。归二娘拿起骰子,随手一滚,说道:“滚出几点,便是几点,可不能凭自己意思。” 归钟道:“原来这样。”学着母亲的模样,拿起骰子,轻轻掷在桌上,骰子滚动,定下来时共是二十点。六粒骰子掷成二十点,赢面略高。 韦小宝拿起骰子,小指拨了几拨,暗使花样,叫道:“通吃!”一把掷了出去,五粒骰子滚出了十七点,最后一粒不住滚动,依着他作弊的手法,这粒骰子非滚成六点不可,二十三点,便赢了第一把。那知这骰子滚将过去,突然陷入了桌面的一个小孔,那正是归钟适才用骰子掷出来的。那骰子微微一颤,不能再滚,向天的却是一点,十八点便输了。 韦小宝道:“桌面上有洞,这不算。”拿起骰子,欲待再掷。陈近南摇头道:“这是天意,输了第一把。”韦小宝心想:“还有两把,我非赢了你不可。”将骰子交给归钟。 归钟赢了第一把,得意非凡,轻轻一掷,却只有九点。沐家众人见这一把是输定了,不禁欢呼起来。韦小宝走到方桌的另一角,远离桌面的六个小洞,一把掷去,竟是四粒六点,两粒五点,三十四点,任何两粒骰子也都赢了。胜得无惊无险。 双方各胜一把,这第三把便决最后输赢。归钟一把掷下,六骰转动良久,转出了三十一点,赢面已是甚高。沐家众人均脸有忧色,心想要赢这三十一点,当真要极大运气才成。 韦小宝却并不耽心,心道:“我还是照适才的法子,掷成三十四点赢你便了。”小指在掌心暗拨,安好了骰子的位置,轻轻滚了出去。 但见六粒骰子在桌上逐一转定,六点、五点、五点、六点,四粒转定了的都是大点,已有二十二点。第五粒又转了个六点出来,一共二十八点。最后一粒骰子不住的溜溜转动。若是三点,双方和局,须得再掷一次;一点或两点是输了,四五六点便赢。赢面占了六成。 韦小宝心想:“就算是三点和局,再掷一次,你未必能再有这么好运气。”这粒骰子转个不休,眼见要定在六点上,他大叫一声:“好!”忽然骰子翻了个身,又转了过去。 他大吃一惊,叫道:“有鬼了!”一瞥眼间,只见归辛树正对着骰子微微吹气,便在此时,那骰子停住不转,大凹洞儿仰面朝天,乃是一点。众人齐声大叫。 韦小宝又吃惊,又气恼,掷骰子作弊的人见过无数,吹气转骰子之人却是第一次遇上,以前也从未听见过。这老翁内功高强之极,聚气成线,不但将这粒骰子从六点吹成一点,只怕适才归钟掷成三十一点,也非全靠运气,是他老子在旁吹气相助。他胀红了脸,大声道:“归老爷子,你……你……呼,呼,呼!”说着撮唇吹气。 归辛树道:“二十九点,你输了!”伸手拿起那第六粒骰子,夹在拇指和中指间一捏,喀的一声,骰子碎裂,流出少些水银,散上桌面,登时化为千百粒细圆珠,四下滚动。归钟拍手道:“好玩,好玩!这是什么东西?又像是水,又像是银子。” 韦小宝见他拆穿了骰子中灌水银的弊端,也不能再跟他辩论吹气的事了,假作惊异,说道:“原来骰子里有放水银。老爷子,你可教了晚辈一个乖。骰子是牛骨做的,我今日才知水银是从牛骨头里生出来的,从前还道是银子加水调成的呢。黄牛会耕田,又会造水银,了不起,了不起!” 归二娘不去理会他胡说八道,说道:“大伙儿再没话说了罢?韦兄弟,皇宫里的情形,请你详细说来。” 韦小宝眼望师父。陈近南点点头道:“天意如此,你老老实实的向二位前辈说罢。” 他明知这徒弟甚是狡狯,特别加上“老老实实”四字。 韦小宝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说道:“既然输了,赌帐自然是不能赖的。大丈夫偷抢拐骗,都没什么,赌帐却不可不还。皇宫里的屋子太多,说也说不明白。我去画张图出来。徐三哥、钱大哥,请你们陪客人,我去画图。”向众人拱拱手,转身出厅,走进书房。 这伯爵府是康亲王所赠,书房中图书满壁,桌几间笔砚列陈,韦小宝怕赌钱坏了运气,书输二字同音,这“输房”平日是半步也不踏进来的。这时间来到案前坐下,喝一声:“磨墨!”早有亲随上来侍候。 伯爵大人从不执笔写字,那亲随心中纳罕,脸上钦佩,当下抖擞精神,在一方王羲之当年所用的蟠龙紫石古砚中加上清水,取过一锭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烟香墨,安腕运指,屏息凝气,磨了一砚浓墨,再从笔筒中取出一枝赵孟俯定造的湖州银镶斑竹极品羊毫笔,铺开了一张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笺,点起了一炉卫夫人写字时所焚的龙脑温麝香,恭候伯爵大人挥毫。这架子摆将出来,有分教: 钟王欧褚颜柳赵 皆惭难比韦小宝 韦小宝掌成虎爪之形,指运擒拿之力,一把抓起笔杆,饱饱的蘸上了墨,忽地啪的一声轻响,一大滴墨汁从笔尖上掉将下来,落在纸上,登时将一张金花玉版笺玷污了。 那亲随心想:“原来伯爵大人不是写字,是要学梁楷泼墨作画。”却见他在墨点左侧一笔直下,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树干,又在树干左侧轻轻一点,既似北宗李思训的斧劈皴,又似南宗王摩诘的披麻皴,实集南北二宗之所长。 这亲随常在书房伺候,肚子里倒也有几两墨水,正赞叹间,忽听伯爵大人言道:“我这个‘小’字,写得好不好?”那亲随吓了一跳,这才知伯爵大人写了个“小”字,忙连声赞好,说道:“大人的书法,笔顺自右至左,别创一格,天纵奇才。” 韦小宝道:“你去传张提督进来。”那亲随答应了出去,寻思:“不知伯爵大人下面写一个什么字。”可是他便猜上一万次,却也决计猜不中。 原来韦小宝在“小”字之下,画了个圆圈。在圆圈之下,画了一条既似硬柴、又似扁担的一横,再画一条蚯蚓,穿过扁担。这蚯蚓穿扁担,乃是一个“子”字。三个字串起来,是康熙的名字“小玄子”。“玄”字不会写,画个圆圈代替。 想当日他在清凉寺中为僧,康熙曾画图传旨,韦小宝欣慕德化,恭效圣行,今日事势紧急,便画图上奏。写了小玄子的名字后,再画一剑,剑尖直刺入圆圈。这一把刀不似刀,剑不像剑之物,只画得他满头是汗,刚刚画好,张勇已到。 韦小宝摺好金花玉版笺,套入封套,密密封好,交给张勇,低声道:“张提督,这道要紧奏章,你立刻送进宫去呈给皇上。你只须说是我的密奏,侍卫太监便会立刻给你通报。” 张勇答应了,双手接过,正要放入怀内,听得书房外两名亲兵齐声喝问:“什么人?”房门砰的一声推开,闯进三个人来,正是归氏夫妇和归钟。归二娘一眼见到张勇手中奏章,夹手抢过,厉声问韦小宝:“你去向鞑子皇帝告密?”韦小宝惊得呆了,只道:“不……不是……不是……”归二娘撕开封套,抽出纸笺,见了笺上的古怪图形,愕然道:“你看!”交给归辛树,问韦小宝道:“这是什么?” 韦小宝道:“我吩咐他去厨房,去做……做……做那个汤团,请客人们吃,要小团子不要大团子,团子上要刻花。他……他弄不明白,我就画给他看。”归辛树和归二娘都点了点头,神色顿和,这纸笺上所画的,果然是用刀在小团子上刻花,绝非向皇帝告密。 韦小宝向张勇挥手道:“快去,快去!”张勇转身出书房。韦小宝道:“要多多的预备,多派人手,赶着办!大家马上要吃,这可是性命交关的事,片刻也耽搁不得。” 第456章 鹿鼎记(206) 张勇又在门口答应了一声。 归二娘道:“点心的事,不用忙。韦兄弟,你画的皇宫地图呢?”韦小宝取过一张玉版笺,铺在桌上,将笔交向归二娘,说道:“我画来画去画不好,我来说,请你来画。”归二娘接过笔,坐了下来,道:“好,你说罢。” 韦小宝心想这也不必相瞒,于是从午门说起,向北到金水桥,折而向西,过弘义阁,经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经隆宗门到御膳房,这是韦小宝出身之所;由此向东,经干清门至干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御花园、钦安殿;从御膳房向北是南库、养心殿、永寿宫、翊坤宫、体和殿、储秀宫、丽景轩、漱芳斋、重华宫。由此向南是咸福宫、长春宫、体元殿、太极殿;向西是雨花阁、保华殿、寿安宫、英华殿;再向南是西三所、寿康宫、慈宁宫、慈宁花园、武英殿;出武英门过桥向东,过熙和门,又回到午门,这是紫禁城的西半部。 归氏夫妇听他说了半天,还只皇宫的西半部,宫殿阁楼已记不胜记,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归二娘挨次将宫殿和门户的名称记下。韦小宝又把东半部各处宫殿门户说了,亏得他记心甚好,平日在皇宫到处游玩,极是熟悉。 归二娘写了良久,才将皇宫内九堂四十八处的方位写完。她搁下笔嘘了口气,微笑道:“难为韦兄弟记得这般明白,可多谢你了。”她听韦小宝将每处宫殿门户的名称方位说来,如数家珍,绝无窒滞,料想是实,他要捏造杜撰,也没这等本事。 韦小宝笑道:“这是归少爷掷骰子赢了的采头,你们不用谢我。”又道:“皇帝的御前侍卫,平时大都在东华门旁的銮舆卫一带侍候,不过眼下跟吴三桂打仗,鞑子皇帝一定严加戒备,想来禁城四十八处之中,到处有侍卫守御了。”心想:“我先安上一句,免得小玄子接到我密奏后加派卫士,这三只乌龟疑心我通风报信。”归二娘道:“这个自然。”韦小宝道:“宫里侍卫虽多,也没什么大高手,就一味人多。满洲人射箭的本事倒是很厉害。不过三位当然也不放在心上。”归二娘道:“多承指教。咱们就此别过。” 韦小宝道:“三位吃了团子去,才有力气办事。”走到门边,大声道:“来人哪,送点心来。”门外侍仆高声答应。归二娘道:“不用了。”携着儿子的手,和归辛树并肩出了书房。夫妇二人均想:“你在这刻花团子之中,多半又做了什么手脚。团子又何必刻花?上了一次当,可不能再上第二次。”他三人在韦小宝府中,自始至终,连清茶也没喝上半口。 韦小宝送到门口,拱手而别,说道:“晚辈眼望捷报至,耳听好消息。” 归辛树伸手在大门口的石狮子头上一掌,登时石屑纷飞,嘿嘿冷笑,扬长而去。 韦小宝呆了半晌,心想:“这一掌倘若打在老子头上,滋味可大大的差劲。他是向我警告,不可坏他们大事,否则就是这么一掌。”伸手也是在狮子头上一掌,“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手掌心好不疼痛。石狮头顶本来甚是光滑,但给归辛树适才一掌拍崩了不少石片,已变得尖角嶙嶙。韦小宝提起手来,在灯笼下一看,幸好没刺出血。 他回到东厅,只见陈近南等正在饮酒。他告知师父,已将紫禁城中详情说与归氏夫妇知道,刚才送了三人出去。陈近南点了点头,叹道:“归氏夫妇就算能刺杀鞑子皇帝,只怕也回不来了。” 群雄默默饮酒,各想心事,偶尔有人说上一两句,也没旁人接口。过了大半个时辰,门外有人说道:“启禀爵爷,张提督有事求见。”韦小宝心中一喜,说道:“深更半夜的,有什么要紧事了。你就说我已经睡了,有事明天再说。”那人应道:“是。”陈近南低声道:“或许是皇宫里有消息,你去问问。”韦小宝答应了,来到大厅,见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三人站在厅上,神色惊惶,却不见张勇。 韦小宝一怔,低声问道:“张提督呢?”王进宝道:“启禀大人,张提督出了事,晕倒在府门外,已抬在那边厢房里。”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怎……怎么晕倒了?” 抢进厢房,只见张勇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胸口起伏不已。韦小宝叫道:“张提督,你怎么了?”张勇缓缓睁眼,道:“卑……卑……”双眼一翻,又晕了过去。韦小宝忙伸手到他怀中,摸了自己那道奏章出来,抽出纸笺,果是自己“落笔如云烟”的书画双绝,不由得暗暗叫苦。 孙思克道:“刚才巡夜的兵丁前来禀报,府门外数百步的路边,有名军官晕倒在地,有人过去一瞧,认出是张提督,这才抬回来。张提督后脑撞出的血都已结了冰,看来晕倒已有不少时候。” 韦小宝寻思:“他晕倒已久,奏章又没送出,定是一出府门便遭毒手。难道这三只乌龟派人在府门外埋伏,怕我遣人向皇帝告密,因此向张提督下手?”心下焦急万分。 这时张勇又悠悠转醒。王进宝忙提过酒壶,让他喝了几口烧酒,孙思克和赵良栋分别用烧酒在他两只手掌上摩擦。张勇精神稍振,说道:“卑职该死,走出府门……还没……几百步,突然间胸口……胸口痛如刀割,再……再挨得几步,眼前登时黑了,没……没能办大人交代的事,卑职立刻……立刻便去……”说着支撑着便要起身。 韦小宝忙道:“张大哥请躺着休息。这件事请他们三位去办也是一样。”将奏章交给王进宝,命他和赵良栋、孙思克三人带同侍卫,赶去皇宫呈递,心下焦急:“归家三人已去了大半个时辰,只怕小玄子已性命不保,咱们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王进宝等三人奉命而去。 张勇道:“大人书房里那老头……那老头的武功好不厉害,我走出书房之时,他在我背上……背上……咳咳……轻轻推了一把,当时也不觉得怎样,那知道已受内伤,一出府门,立刻……立刻发作……误了大人的大事……” 韦小宝这才恍然,原来归辛树虽见这道奏章并非告密,还是起了疑心,暗使重手,叫张勇办不了事,见他神色惭愧,忙道:“张大哥,你安心静养,这半点也怪不得你。他妈的,这老乌龟向你暗算,咱们不能算完。”又安慰了几句,吩咐亲随快煎参汤,唤医生来诊治。 他回到东厅,说道:“不是宫里的消息。张提督给归二爷打得重伤,只怕性命难保。”众人都是一惊,忙问:“怎么打伤了张提督?”韦小宝摇头道:“张提督在府外巡查,见到他们三人出府,上前查问,归二爷就是一掌。”众人点头,均想:“一个寻常武官,怎挨得起神拳无敌的一根小指头儿?” 韦小宝好生后悔:“倘若早知张提督会遭毒手,奏章不能先送到小玄子手里,那么宫内的情形,就决不能说得这等清楚,该当东南西北来个大抖乱才是。老子给他移山倒海,将皇极殿搬到寿安宫,重华宫搬去文华殿,让三只乌龟在皇宫里团团乱转,爬个晕头转向。” 众人枯坐等候,耳听得的笃的笃镗镗镗镗,厅外打了四更。又过一会,远处胡同中忽然群犬大吠,众人手按刀柄,站起身来,侧耳倾听,群犬吠了一会,又渐渐静了下来。 过得良久,一片寂静之中,隐隐听得鸡鸣,接着鸡啼声四下里响起,窗格子上隐隐现出白色。韦小宝道:“天亮啦,我去宫里打听打听。”陈近南道:“归家夫妇父子倘若不幸失手,你务须想法子搭救。吴六奇大哥的事出于误会,须怪他们不得。要知大义为重,私交为轻。他们对我们的侮慢,也不能放在心上。” 韦小宝道:“师父吩咐,弟子理会得。只不过……只不过他们倘若已杀了小皇帝,弟子就算拚了小命,也救他们不出了。”想到小皇帝这当儿多半已遭归家三人刺死,不禁心中一阵难过,登时掉下泪来,哽咽道:“只可惜吴大哥……”乘机便哭出声来。 沐剑声道:“归氏夫妇此去不论成败,今日北京城中定有大乱,兄弟在外面有不少朋友,须得赶着出去安排,要大家分散了躲避,待过了这风头再说。” 陈近南道:“正是。敝会兄弟散在城内各处的也很不少,大家分头去通知,所有相识的江湖上朋友,人人都得小心些,可别遭了祸殃。今晚酉正初刻,咱们仍在此处聚会,商议今后行止。”众人都答应了。当下先派四名天地会兄弟出去察看,待得回报附近并无异状,这才络续离府。 韦小宝将要出门,恰好孙思克回来,禀称奏章已递交宫门侍卫,那侍卫的统带一听说是副总管韦大人的密奏,接了过来,立即飞奔进去呈递。他三人在宫门外等候,直到五鼓,那统带仍没出来。现下王进宝、赵良栋二人仍在宫门外候讯,因怕韦大人挂念,他先回来禀告。韦小宝道:“好,你照料着张提督。”忧心忡忡,命亲兵押了假太后毛东珠,坐在一乘小轿之中,进宫见驾。 来到宫门,只见四下里悄无声息,十多名宫门侍卫上前请安,都笑嘻嘻的道:“副总管辛苦了,这扬州地方,可好玩得紧哪。”韦小宝心中略宽,寻思:“宫里若出了大乱子,他们定没心情来跟我说扬州什么的。”微笑着点了点头,问道:“这些日子,大伙儿都没事罢?”一名侍卫道:“托副总管的福,上下平安,只吴三桂老小子造反,可把皇上忙得很了,三更半夜也常常传了大臣进宫议事。”韦小宝心中又是一宽。 另一名侍卫笑道:“副总管大人一回京,帮着皇上处理大事,皇上就可清闲些了。”韦小宝笑道:“你们不用拍马屁。我从扬州带回来的东西,好兄弟们个个有份,谁也短不了。”众侍卫大喜,一齐请安道谢。 韦小宝指着小轿道:“那是太后和皇上吩咐要捉拿的钦犯,你们瞧一瞧。”随从打开轿帘,让宫门侍卫搜检。众侍卫循例伸手入轿,查过并无凶器等违禁物事,笑道:“副总管大人这次功劳不小,咱们又好讨升官酒喝了。” 韦小宝进得宫来,一问干清门内班宿卫,知皇上在养心殿召见大臣议事,从昨儿晚上议到此刻,还没退朝。韦小宝一听大喜,心想:“原来皇上忙了一晚没睡,召见大臣之时,自然四下里戒备得好不严紧。养心殿四下里千百盏灯笼点得明晃晃地,归家那三只乌龟又怎爬得近皇上?倘若小玄子早早上床睡了觉,乌灯黑火,只怕昨晚已经糟了糕啦。可见他做皇帝,果然洪福齐天。幸好吴三桂这老小子打仗得胜,皇上才心中着急,连夜议事。” 当下来到养心殿外,静静的站着伺候。他虽得康熙宠幸,但皇帝在和王公大臣商议军国大事,却也不敢擅自进去。 等了大半个时辰,内班宿卫开了殿门,只见康亲王杰书、明珠、索额图等一个个出来。众大臣见到韦小宝,都微笑着拱拱手,谁也不敢说话。太监通报进去,康熙即刻传见。 韦小宝上殿磕头,站起身来,见康熙坐在御座之中,精神焕发。韦小宝一阵欢喜,说道:“皇上,奴才见到你,可……可真高兴得很了。”他担了一晚的心事,眼见康熙无恙,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康熙笑问:“好端端的哭什么了?”韦小宝道:“奴才是欢喜得哭了。” 康熙见他真情流露,笑道:“很好,很好!吴三桂这老小子果真反了。他打了几个胜仗,只道我见他怕了,不敢杀他儿子。他妈的,老子昨天已砍了吴应熊的脑袋。” 韦小宝吃了一惊,“啊”的一声,道:“皇上已杀了吴应熊?” 康熙道:“可不是吗?众大臣都劝我不可杀吴应熊,说什么倘若王师不利,还可跟吴三桂讲和,许他不削藩,永镇云南。又说什么一杀了吴应熊,吴三桂心无顾忌,更加凶狠了。呸!这些胆小鬼。” 韦小宝道:“皇上英断。奴才看戏文〈群英会〉,周瑜和鲁肃对孙权说道,我们做臣子的好投降曹操,投降了仍有大官做,主公却投降不得。咱们今日也是一般,他们王公大臣可跟吴三桂讲和,皇上却万万不能讲和。” 康熙大喜,在桌上一拍,走下座来,说道:“小桂子,你如早来得一天,将这番道理跟众大臣分说分说,他们便不敢劝我讲和了。哼,他们投降了吴三桂,一样的做尚书将军,又吃什么亏了?”心想韦小宝虽不学无术,却不似众大臣存了私心,只为自身打算,拉着他手,走到一张大桌之前。桌上放着一张大地图。 康熙指着地图,说道:“我已派人率领精兵,一路由荆州赴常德把守,一路由武昌赴岳州把守,派了顺承郡王勒尔锦做宁南靖寇大将军,统率诸将进剿。刚才我又派了刑部尚书莫洛做经略,驻守西安。吴三桂就算得了云贵四川,攻进湖南,咱们也不怕他。” 韦小宝道:“皇上,请你也派奴才一个差使,带兵去干吴三桂这老小子!” 康熙笑了笑,摇头道:“行军打仗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就在宫里陪着我好了。再说,这次派出去的,都是满洲将官满洲兵,只怕他们不服你调度。”韦小宝道:“是。”心想:“吴三桂要天下汉人起来打鞑子。我是假鞑子,皇上自然信不过我。” 康熙猜到了他心意,说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我不是信不过你。小桂子,吴三桂的兵马厉害得很,没三年五载,甚至是七八年,是平不了他的。头上这几年,咱们非打败仗不可。这一场大战,咱们是先苦后甜,先败后胜。你爱打败仗呢,还是打胜仗?”韦小宝道:“自然是爱打胜仗。抛盔甩甲,落荒而逃,味道不好!” 康熙笑道:“你对我忠心,我也不能让你吃亏。头上这三年五载的败仗,且让别人去打。直累得吴逆精疲力尽、大局已定的时候,我再派你去打云南,亲手将这老小子抓来。你可知我的讨逆诏书中答允了什么?” 第457章 鹿鼎记(207) 韦小宝大喜,说道:“皇上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康熙笑道:“我布告天下,答允了的,那一个抓到吴三桂的,吴三桂是什么官,就封他做什么官。小桂子,这可得瞧你的造化了。他妈的,你这副德性,可像不像平西亲王哪?哈哈,哈哈!”侧过头端相他片刻,笑道:“现今是猴儿崽子似的,半点儿也不像,过得六七年,你二十来岁了,那时封个王爷,只怕就有点谱了,哈哈。” 韦小宝笑道:“平西亲王什么的大官,奴才恐怕没这个福份。不过皇上如派我做个大将军,带兵到云南去抓吴三桂,大将军八面威风,奴才手执丈八蛇矛,大喝一声:‘吴三桂,来将通名!’可真挺美不过了。谢天谢地,吴三桂别死得太早,奴才要亲手揿他到这里来,跪在这里向皇上磕头。” 康熙笑道:“很好,很好!”随即正色道:“小桂子,咱们头上这几年的仗,那是难打得很的。打败仗不要紧,却要虽败不乱。必须是大将之才,方能虽败不乱,支撑得住。你是福将,可不是勇将、名将,更加不是大将。唉,可惜朝廷里却没什么大将。” 韦小宝道:“皇上自己就是大将了。皇上已认定咱们头几年一定要输的,那么就算败,也一定不会乱。好比赌牌九,皇上做庄,头上赔他七副八副通庄,一点也不在乎。咱们本钱厚,泰山石敢当,沉得住气,输了钱,只当是借给他的。到得后来,咱们和牌对、人牌对、地牌对、天牌对、至尊宝,一副副好牌杀将出去,通吃通杀,只杀得吴三桂这老小子人仰马翻,输得干干净净,两手空空,袋底朝天,翻出牌来,副副都是别十。” 康熙哈哈大笑,心想:“朝廷里没大将,我自己就是大将,这句话倒也不错。‘虽败不乱,沉得住气’这八个字,除了我自己,朝廷里没一个将帅大臣做得到。”从御案上取过韦小宝所上的那道密奏,说道:“你说有人要行刺,要我小心提防?” 韦小宝道:“正是。当时局面紧急,奴才又让人给看住了,不能叫师爷来写奏章,只得画这一副图画儿。皇上聪明得紧,一瞧就明白了。那刺客眼睁睁瞧着,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万岁爷洪福齐天,反叛逆贼,枉费心机。”康熙道:“是怎么样的逆贼?” 韦小宝道:“是吴三桂派来京城的。”康熙点头道:“吴逆一起兵,我就加了三倍侍卫。昨晚收到你的奏章,又加了内班宿卫。” 韦小宝道:“这次吴逆派来的刺客,武功着实厉害。虽然圣天子有百神呵护,咱们还须加倍小心,免得皇上受了惊吓。”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奴才有一件宝贝背心,穿在身上,刀枪不入。奴才就脱下来,请皇上穿上了。”说着便解长袍扣子。康熙微微一笑,问道:“是鳌拜家里抄来的,是不是?” 韦小宝吃了一惊,他脸皮虽然甚厚,这时出其不意,竟也难得胀了个满脸通红,跪下说道:“奴才该死,什么也瞒不了皇上。” 康熙笑道:“这件金丝背心,是在前明宫里得到的,当时鳌拜立功很多,又冲锋陷阵,身上刀枪矢石的伤受了不少,因此上摄政王赐了给他。那时候我派你去抄鳌拜的家,抄家清单上可没这件背心。”韦小宝只有嘻嘻而笑,神色尴尬。康熙笑道:“你今日要脱给我穿,足见你挺有忠爱之心。但我身在深宫,侍卫千百,谅来刺客也近不了我的身。这背心是不用了。你在外面给我办事,常常遇到凶险,这件背心,算是我今日赐给你的。这贼名儿从今起可就免了。”韦小宝又跪下谢恩,已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我偷《四十二章经》的事,皇上可别知道才好。” 康熙道:“小桂子,你对我忠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你做事也得规规矩矩才是。你身上这件背心,日后倘若也叫人抄家抄了出来,给人隐瞒吞没了去,那可不大妙了。”韦小宝道:“是,是。奴才不敢。”额上汗水不由得涔涔而下,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 康熙说道:“扬州的事,以后再回罢。”说着打了个呵欠,一晚不睡,毕竟有些倦了。韦小宝道:“是。托了太后和皇上的福,那个罪大恶极的老婊子,奴才给抓来了。”康熙一听,叫道:“快带进来,快带进来。” 韦小宝出去叫了四名侍卫,将毛东珠揪进殿来,跪在康熙面前。 康熙走到她面前,喝道:“抬起头来。”毛东珠略一迟疑,抬起头来,凝视着康熙。 康熙见她脸色惨白,突然之间心中一阵难过:“这女人害死我亲生母亲,害得父皇伤心出家,使我成为无父无母之人。她又幽禁太后数年,折磨于她,世上罪大恶极之人,实无过于此了,可是……可是……我幼年失母,一直是她抚育我长大。这些年来,她待我实在颇有恩慈,就如是我亲生母亲一般。深宫之中,真正待我好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女人,还有这个狡猾胡闹的小桂子。”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若不是她害死了董鄂妃和董妃之子荣亲王,以父皇对董鄂妃宠爱之深,大位一定是传给荣亲王。我非但做不成皇帝,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如此说来,这女人对我还可说是有功了。” 数年之前,康熙年纪幼小,只觉人世间最大恨事,无过于失父失母,但这些年来亲掌政事,深知大位倘若为人所夺,那就万事全休,在他内心,已觉帝皇权位比父母亲的慈爱为重,只是这念头固然不能宣之于口,连心中想一下,也不免罪孽深重。 毛东珠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叹了口气,缓缓道:“吴三桂造反,皇上也不必太过忧急,总要保重身子。你每天早晨的茯苓燕窝汤,还是一直在吃罢?”康熙正在出神,听她问起,顺口答道:“是,每天都在吃的。”毛东珠道:“我犯的罪太大,你……亲手杀了我罢。” 康熙心中一阵难过,摇了摇头,对韦小宝道:“你带她去慈宁宫朝见太后,说我请太后圣断发落。”韦小宝右膝一屈,应了声:“喳!”康熙挥挥手,道:“你去罢。”韦小宝从怀中取出葛尔丹和桑结的两道奏章来,走上两步,呈给康熙,说道:“皇上大喜。西藏和蒙古的两路兵马,都已跟吴三桂翻了脸,决意为皇上出力。” 康熙连日调兵遣将,深以蒙藏两路兵马响应吴三桂为忧,听得韦小宝这么说,不由得惊喜交集,道:“有这等事?”展开奏章一看,更喜出望外,挥手命侍卫先将毛东珠押出殿去,问韦小宝道:“这两件大功,你怎么办成的?他妈的,你可真是个大大的福将哪。”其时西藏、蒙古两地,兵力颇强,康熙既知桑结、葛尔丹暗中和吴三桂勾结,已部署重兵,预为之所,这时眼见两道奏章中言辞恭顺恳切,反成为伐讨吴三桂的强助,如何不教他心花怒放?只此事来得太过突兀,一时之间还不信是真。 韦小宝知道每逢小皇帝对自己口出“他妈的”,便是龙心大悦,笑嘻嘻道:“托皇上的洪福,奴才跟他们拜了把子,桑结大喇嘛是大哥,葛尔丹王子是二哥,奴才是三弟。”康熙笑道:“你倒真神通广大。他们帮我打吴三桂,你答允了给他们什么好处?” 韦小宝笑道:“皇上圣明,知道这拜把子是装腔作势,当不得真的,他们一心一意是在向皇上讨赏。桑结是想当活佛,达赖活佛、班禅活佛之外,想请皇上开恩,再赏他一个桑结活佛做做。那葛尔丹王子,却是想做什么‘整个儿好’,这个奴才就不明白了。” 康熙哈哈大笑,道:“整个儿好?啊,是了,他想做准噶尔汗。这两件事都不难,又不花费朝廷什么,到时候写一道敕文,盖上个御宝,派你做钦差大臣去宣读就是了。你去跟你大哥、二哥说,只要当真出力,他们心里想的事我答允就是。可不许两面三刀,嘴里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见风使舵,瞧那一边打仗占了上风,就帮那一边。” 韦小宝道:“皇上说得是。我这两个把兄,人品不怎么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总还得防着一些。皇上说过,咱们头几年要打败仗,那要防他二人非但不帮庄,反而打霉庄,尽在天门落注。”心想得把话说在头里,免得自己担的干系太大。康熙点头道:“这话说得是。但咱们也不怕,只要他们敢打,天门、左青龙、右白虎,通吃!”韦小宝哈哈大笑,心中好生佩服,原来皇上于赌牌九一道倒也在行。(按:后来葛尔丹和桑结分别作乱,为康熙分别平定。葛尔丹死于康熙三十六年,桑结死于康熙四十四年。) 韦小宝押了毛东珠,来到慈宁宫谒见太后。太监传出懿旨,命韦小宝带同钦犯进见。韦小宝心想:“以前我是太监,自可出入太后寝殿。现下我是大臣了,怎么还叫我进寝殿去?想来太后听得捉到了老婊子,欢喜得很了,忘了我已不是太监。”于是由四名太监押了毛东珠,一同进去。 只见寝殿内黑沉沉地,仍与当日假太后居住时无异。太后坐在床沿,背后床帐低垂。韦小宝跪下磕头,恭请圣安。 太后向毛东珠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你抓到了钦犯,嗯,你出去罢!” 韦小宝磕头辞出,将毛东珠留在寝宫之中。他从慈宁宫出来,心下大为不满:“我抓到老婊子,立了大功,可是太后似乎一点也不欢喜,连半句称赞的话也没有。他奶奶的,谁住在慈宁宫,谁就是母混蛋,真太后也好,假太后也好,都是老婊子。” 他肚里暗骂,穿过慈宁花园石径,经过一座假山之侧。突然间人影一晃,假山背后转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人一伸手,便抓住了韦小宝左手,笑道:“你好!”韦小宝吃了一惊,见是个老太监,正待喝问,已看清楚这老太监竟然是归二娘。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再看她身旁两人,赫然是归辛树和归钟,两人都穿一身内班宿卫服色,韦小宝暗暗叫苦:“你们三人原来躲在这里。”左手给归二娘抓住了,半身酸麻,知道只要一声张,归辛树轻轻一掌,自己的脑袋非片片碎裂不可,料想自己的脑袋,不会有伯爵府外那石狮子头这般坚硬,当下苦笑道:“你老人家好!”心下盘算脱身之计。 归二娘低声道:“你叫他们在这里别动,我有话说。”韦小宝不敢违拗,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几名侍卫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归二娘拉着他手,向前走了十几步,低声道:“快带我们去找皇帝。” 韦小宝道:“三位昨儿晚上就来了,怎么还没找到皇帝么?”归二娘道:“问了几名太监和侍卫,都说皇帝在召见大臣,一晚没睡。我们没法走近,下不了手。”韦小宝道:“刚才我就想去见皇帝,要探探口气,想知道你们三位怎么样了。可是皇帝已经睡了,见不着。三位已换了装束,当真再好也没有,咱们这就出宫去罢。”归二娘道:“事情没办成,怎么就出宫去?”韦小宝道:“白天是干不得的,三位倘若兴致好,不妨今晚再来耍耍。”归二娘道:“好容易进来了,大事不成,决不出去。他在那里睡觉,快带我们去。”韦小宝道:“我也不知他睡在那里,得找个太监问问。” 归二娘道:“不许你跟人说话!你刚才说去求见皇帝,怎会不知他睡在那里?哼,想在老娘跟前弄鬼,那可没这么容易。”说着手指一紧。韦小宝只觉奇痛彻骨,五根手指如欲断裂,忍不住哼了一声。 归辛树伸过手来,在他头顶轻轻摸了一下,说道:“很好!” 韦小宝情知无法违抗,心念一动:“我带他们去慈宁宫,大呼小叫一番,小皇帝得知讯息,就有防备了。他们要是下手害死了太后,也不关我事。”便道:“刚才我是到慈宁宫去的,皇帝正在向太后请安,咱们再去看看。” 归二娘望见他适才确是从慈宁宫出来,倒非虚言,说道:“我们三人既然进得宫来,就没想活着出去了。只要你有丝毫异动,只好要你陪上一条小命。咱们四个一起去见阎王,路上也不寂寞。我孩儿挺喜欢你作伴儿的。”韦小宝苦笑道:“要作伴儿,倒也不妨,咱们就在这御花园里散散心罢!那条阴世路,我看是不必去了。”归二娘道:“你爱去见阎王呢,还是爱去见鞑子皇帝?这两个家伙,今日你总是见定了其中一个。” 韦小宝叹道:“那还是去见皇帝罢。咱们话说在前头,一见到皇帝,你们三位自管自动手,我可不能帮忙。”归二娘道:“谁要你帮忙?只要你带我们见到了皇帝,立刻就放你。以后的事,不跟你相干。”韦小宝道:“好!就是这样。” 韦小宝给三人挟着走向慈宁宫。归钟见到花园中的孔雀、白鹤,大感兴味。韦小宝指指点点,跟他谈个不休,只盼多挨得一刻好一刻。归二娘虽然不耐,但想儿子一生缠于苦疾,在这世上已活不到一时三刻,临死之前便让他稍畅心怀,也不忍阻他的兴头。 远远望见慈宁宫中出来了一行人,抬着两顶轿子,归二娘一手拉着韦小宝,一手拉了儿子,闪在一座牡丹花坛之后。归辛树避在她身侧。 这行人渐渐走近,韦小宝见当先一人是敬事房太监,后面两乘轿子一乘是皇太妃的,一乘是皇太后的,轿侧各有太监扶着轿杆,轿后太监举着黄罗大伞,跟着数十名太监宫女,还有十余名内班宿卫。本来太后在宫中来去并无侍卫跟随,想来皇帝得到自己报讯后加派了侍卫。他灵机一动,低声道:“小心!前面轿中就是鞑子皇帝,后面轿中是皇太后。” 归氏夫妇见了这一行人的排场声势,又是从慈宁宫中出来,自然必是皇帝和太后,不由得都心跳加剧,两人齐向儿子瞧去,脸上露出温柔神色。归二娘低声道:“孩儿,前面轿中坐的就是皇帝,待他们走近,听我喝一声‘去!’咱三人就连人带轿,打他个稀巴烂!”归钟笑道:“好,这一下可好玩了!” 第458章 鹿鼎记(208) 眼见两乘轿子越走越近,韦小宝手心中出汗,耳听得那敬事房太监口中不断发出“吃!吃!吃!”之声,叫人回避。归二娘低喝一声:“去!”三人同时扑出。 这三人去势好快,直如狂风骤至,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三人六掌,俱已击在第一乘轿子之上。归辛树和归二娘怕打不死皇帝,立即抽出腰间长剑,手起剑落,刹那间向轿中连刺了四五剑,每一剑拔出时,剑刃上都鲜血淋漓,轿中人便有十条性命,也都已了帐。 随从侍卫大惊,纷纷呼喝,抽出兵刃上前截拦。归二娘叫道:“得手了!”左手拉住儿子,迳向北闯。归辛树长剑急舞,向前夺路。众侍卫那里挡得住?眼见三人冲向寿康宫西侧的花径而去。众宫女太监惊呼叫嚷,乱成一团。 四下里锣声响起,宫中千百扇门户纷纷紧闭上闩,内班宿卫、宫门侍卫严守各处要道通路。接着宫墙外内府三旗护军营、前锋营、骁骑营官兵个个弓上弦,刀出鞘,密密层层,严加把守。 韦小宝见归家三人刺杀了皇太妃,便以为得手,迳行逃走,心中大喜,当即从花坛后闪了出来,大声喝道:“大家不得慌乱,保护皇太后要紧!” 众侍卫正乱得犹似没头苍蝇,突见韦小宝现身指挥,心中都是一定。韦小宝喝道:“大家围住皇太后御轿,若有刺客来犯,须得拚命挡住!”众侍卫齐声应道:“得令!” 韦小宝从侍卫手中抢过一把刀来,高高举起,大声道:“今日是咱们尽忠报国,为皇太后、皇太妃拚命的时候,管他来一千一万刺客,大伙儿也要保护太后圣驾!”众侍卫又齐应:“得令!”眼见侍卫副总管伯爵大人威风凛凛,指挥若定,忠心耿耿,视死如归,无不打从心底里佩服出来,均想:“他年纪虽小,毕竟高人一等!”十余名侍卫团团围定皇太后御轿。 韦小宝又向众太监宫女呼喝:“你们乱些什么?快在外边围成一个圈子,保护太后,倘若刺客犯驾,好先砍了你们这些不值钱的脑袋。”众太监宫女心想自己的脑袋虽不值钱,胡乱给人砍了,倒也不大舍得,但见他执刀挥舞,神色威严,谁也不敢违抗,只得战战兢兢的在众侍卫外又围了个圈子,有几人已吓得屎尿齐流。 韦小宝这才放下钢刀,走到皇太后御轿之前,说道:“奴才韦小宝救驾来迟,惊动了太后圣驾。恭请太后圣安,刺客已经杀退。”太后在轿中说道:“很好!” 韦小宝伸手掀开轿帷一角,见太后脸色苍白,却满面笑容,连连点头,说道:“韦小宝,你很好,很好!又救了我一次。”韦小宝道:“太后万福圣安,奴才欢喜得紧。”轻轻放下轿帷。 他回头指着两名侍卫,说道:“你们快去奏告皇上,太后圣躬平安,请皇上不必挂念。你们说奴才韦小宝恭请皇上圣安,众侍卫奋勇护驾,刺客已然杀退。”两名侍卫领命而去。 忽听得太后低声叫道:“韦小宝!”韦小宝应道:“喳!奴才在。”太后低声问道:“前面轿里那两人死了?”韦小宝道:“两人?”太后道:“你去瞧瞧,小心在意。”韦小宝答应了,心中大奇:“怎么是两人?又为什么小心在意?”走到第一乘轿子之前,揭开轿帷,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放下轿帷,倒退了几步,只觉双膝酸软,险些坐倒在地。 轿中血肉模糊,果然死了两人!两人身上都有好几个剑创,兀自汩汩流血。一个是假太后毛东珠,另一个是矮矮胖胖的男子,五官已给掌力打得稀烂,但瞧这身形,赫然便是瘦头陀。两人相搂相抱而死。 毛东珠死在轿中倒也不奇,她是韦小宝押到慈宁宫去呈交太后的,可是这瘦头陀却从何而来?这二人居然坐了皇太妃的轿子,由皇太后相陪,却要到那里去? 他定了定神,走到太后轿前,低声道:“启禀太后,那两人已经死了,死得一塌胡涂,死得不能再死了。” 太后一笑,说道:“很好!咱们回慈宁宫。那乘轿子也抬了去,不许旁人启轿观看。”韦小宝答应了,传下令去,自己扶着太后御轿到了慈宁宫,打开轿帷,扶着太后出来。太后又向他一笑,说道:“你很好!”韦小宝报以一笑,心道:“我有什么好了?太后年纪虽然不小,相貌倒挺标致哪。” 太后招招手,叫他随进寝殿,吩咐宫女太监都出去,要韦小宝关上了门。 韦小宝心中怦怦而跳,不禁脸上红了起来,心道:“啊哟,乖乖不得了!太后不住赞我很好,莫非要我做老皇爷的替身?假太后有个师哥假扮宫女,又有个矮胖瘦头陀钻在她被窝里。这真太后如果要我也假扮宫女,钻进她被窝去,那便如何是好?” 太后坐在床沿,出神半晌,说道:“这件事当真好险,又是全仗你出力。”韦小宝道:“奴才受太后和皇上的大恩,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太后点了点头,说道:“你很忠心。皇上用了你,也是咱们的福气。”韦小宝道:“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只知道尽忠为主子出力罢了。”心中只道:“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保佑,你可别叫我假扮宫女。” 太后又向他一笑,只笑得韦小宝心中直发毛,只听她道:“你打死的那两个反贼,去连人带轿一起用火烧了,不能泄漏半句言语。刚才在场的侍卫和宫女太监……”说到这里,沉吟不语。韦小宝道:“太后圣安。奴才有法子叫他们连屁也不敢放半个。”太后听他说话粗俗,微一皱眉,说道:“这件事你给我办得妥妥当当的,自有你的好处。”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奴才用心去办,倘若有人漏出半点消息,太后砍奴才的脑袋好了。”太后道:“这样我就放心了。你去罢!”韦小宝听到“你去罢”三字,大喜放心,磕头辞出。 出得慈宁宫来,只见康熙的御轿正向这边而来,数百名宿卫前后左右拥卫,卫士比平日增了数倍,韦小宝避在道旁。康熙在轿中见到了他,叫道:“小桂子,你在这里等着。”韦小宝答应了,知道康熙是去向太后请安,苦苦思索:“矮胖子瘦头陀怎么会躲在皇太妃的轿里?当真奇哉怪也!” 第四十三回 身作红云长傍日 心随碧草又迎风 康熙从慈宁宫出来。韦小宝跟着回养心殿,在殿外候传。过了良久,见前锋营统领阿济赤从殿中出来,韦小宝心道:“皇上定是调动前锋营,加紧严防刺客。”接着太监传韦小宝进见。康熙屏退侍卫、太监,命他关上了殿门。 康熙蹙起了眉头,在殿上踱来踱去,显是心中有个难题,好生委决不下。韦小宝见状,心下惴惴。小皇帝年岁渐长,威势日盛,韦小宝每见到他一次,总觉亲昵之情减了一分,畏惧之心加了一分,再也不是当时互相扭打时那么肆无忌惮。 过了一会,康熙说道:“小桂子,有一件事,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韦小宝道:“皇上聪明智慧,诸葛亮甘拜下风,想出来的主意,一定是高的。”康熙道:“这一回可连诸葛亮也没法子了。你有三件大功劳,我一件都没赏你。擒获毛东珠是第一件。说得蒙古、西藏两路兵马归降,是第二件。刚才又派人击毙反贼,救了太后,那是第三件了。你年纪小小,已封了伯爵,我总不能封你为王哪!”说到这里,哈哈大笑。 韦小宝才知道皇上跟自己开玩笑,喜道:“这几件事都托赖太后和皇上洪福,所有功劳都是皇上自己的。可惜皇上不能封自己的官,否则的话,皇上该当自己连升三级才是。” 康熙又一阵大笑,说道:“皇帝虽不能升自己的官,可是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皇帝爱给自己加尊号。有件什么喜庆事,打个小小胜仗,就加几个尊号,虽说是臣子恭请,其实还不是皇帝给自己脸上贴金。真正好皇帝这么自称自赞,已然颇为好笑,何况许多暴君昏君,也是仁圣文武、宪哲睿智什么的一大串。皇帝越胡涂,头衔越长,当真恬不知耻。古来圣贤君主,还有强得过尧舜禹汤的么?可是尧就是尧,舜就是舜,后人心中崇仰,最多也不过称一声大舜、大禹。做皇帝的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不会尊号加到几十字那么长了。” 韦小宝道:“原来鸟生鱼汤是不加自己尊号的。皇上是鸟生鱼汤,自然也不加了。不过照奴才看来,打平吴三桂之后,皇上倘若不加几个头衔风光风光,未免太也吃亏。” 康熙笑道:“吃什么亏?”韦小宝道:“打平吴三桂之后,皇上大封功臣,犒赏三军,大家都要升官发财。皇上自己非但升不了官,反而要大开库房,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一箱箱搬出去花差花差,岂不大大破财?”康熙笑道:“你就是没学问,没出息。扫除吴逆,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那就是你主子的升官发财。”韦小宝道:“原来如此。” 康熙道:“不过荡平吴逆之后,群臣一定是要上尊号的。这些马屁大王,有事的时候不能为朕出力分忧,一待大功告成,他们就来捡现成便宜,大拍马屁了。”韦小宝道:“皇上事事有先见之明。咱们那时候静静的瞧着,那几个官儿请皇上加尊号,谁就是马屁大王。”康熙笑道:“对!那时候老子踢他妈的狗屁股。”君臣相对大笑。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吴三桂平后,群臣便上尊号,歌功颂德,大拍马屁。康熙下谕道:“贼虽已平,疮痍未复,君臣宜加修省,恤兵养民,布宣德化,务以廉洁为本,共致太平。若遂以为功德,崇上尊称,滥邀恩赏,实可耻也。”这已说得十分严峻,但群臣兀自不悟,以为康熙不过假意推辞,又再请上尊号。康熙颁谕:“朕自幼读书,觉古人君行事,始终一辙者甚少,尝以为戒。惟恐几务或旷,鲜有克终,宵衣旰食,祁寒盛暑,不敢少间。偶有违和,亦勉出听断。中夜有几宜奏报,披衣而起,总为天下生灵之计。今更鲜洁清之效,民无康阜之庥,君臣之间,全无功绩可纪。倘复上朕尊号,加尔等官秩,则徒有负愧,何尊荣之有?” 群臣拍马屁拍在马脚上,闹得灰头土脸,这才不敢再请。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康熙笑道:“皇帝自己加尊号,那是多得很的,不算希奇。明朝有个正德皇帝,那才叫奇了。”韦小宝道:“这个皇帝,奴才见过他好几次。”康熙奇道:“你见过他好几次?做梦么?”韦小宝道:“不是。奴才在戏台上见过的。有一出戏叫做〈梅龙镇〉,正德皇帝游江南,在梅龙镇上见到一个卖酒姑娘李凤姐,生得美貌,跟她勾勾搭搭。” 康熙笑道:“正德皇帝喜欢微服出游,李凤姐的事,说不定真是有的。这皇帝不加自己尊号,却爱封自己的官,他封自己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遇到什么风吹草动,就下一道上谕:‘北寇犯边,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率六军往征。’朱寿就是他的名字。后来打了一仗,其实是败仗,他却说是胜仗,功劳很大,下一道圣旨,加封自己为镇国公,加俸禄米五千石。”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这人皇帝不做,却去做镇国公,真是胡涂得很了。” 康熙笑道:“当时大臣一齐反对,说若封镇国公,就要追封祖宗三代。皇上自己称镇国公还不打紧,皇上的祖宗三代都是皇帝,他们一定不肯降级。正德皇帝不理,定要做镇国公,后来又说立了功劳,加封自己为太师。幸亏他死得早,否则官越封越大,到后来只好自己篡自己的位,索性做皇帝了。”韦小宝听到“篡位”两字,不敢多言,只干笑几声。 康熙道:“正德皇帝做了许多胡涂事,害得百姓很苦。固然他自己不好,但一半也是太监和臣子教坏他的。”韦小宝道:“是,是。坏皇帝爱用坏太监和奸臣,好皇帝用的就是好太监和忠臣。”康熙微微摇头,说道:“那也不然。好皇帝身边,坏太监和奸臣也是有的,只不过皇帝倘若不胡涂,就算给人蒙蔽得一时,到后来终于能揭穿奸臣的阴险狡猾。” 韦小宝道:“是,是。”一颗心不由得怦怦乱跳。 康熙问道:“毛东珠那贱人的奸夫,叫什么名字啊?”韦小宝道:“他叫瘦头陀,真的名字叫什么,奴才就不知道了。”康熙道:“他这样胖,像是一个肉球,怎么叫瘦头陀?”韦小宝道:“听说他本来是很高很瘦的,后来服了神龙教教主的毒药,便缩成一团,变成个矮胖子了。”康熙又问:“你怎知他跟毛东珠躲在慎太妃的轿中,胁迫太后送他们出宫?” 韦小宝心念电转:“皇上先说我派人击毙反贼,救了太后,功劳很大。此刻又说他二人躲在太妃轿中,胁逼太后送他们出宫。那么归家三人行刺之事,皇上还不知道。不过归家三人这时逃走了也罢,给活捉了也罢,给打死也罢,终究是瞒不过的。我又怎么说才好?” 康熙见他迟疑不答,问道:“怎么?有什么忌讳的事吗?”韦小宝道:“不,不!奴才心里奇怪,怎么这两名反贼会坐在太妃的轿中,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还要请皇上开导。”康熙道:“我先问你:你怎知轿里坐的不是太妃,因而指挥侍卫袭击御轿?” 韦小宝心想:“原来皇上还以为是宫中侍卫杀了瘦头陀和毛东珠,这件事终究是要揭穿的,我还是直说罢。”便道:“奴才罪该万死,皇上恕罪。”说着跪了下来。 康熙皱眉道:“什么事?”韦小宝道:“奴才奉皇上谕旨,将反逆毛东珠押去慈宁宫,经过御花园,忽然假山后面豁喇一响,跳出三个穿了侍卫和太监服色的人来,将奴才一把抓住,要我带他们来寻皇上。这三人的武功是极高的,奴才的手指都险些给他们捏断了。”说着提起左手,果然五根手指都瘀黑粗肿。 第459章 鹿鼎记(209) 康熙道:“他们寻我干什么?”韦小宝道:“这三人定是吴三桂派来的刺客,奴才就算给他们捏死了,也决计不肯带他们来犯驾的,正好……不,不是正好,是刚巧,刚巧太后和太妃鸾驾来到,这三个刺客胡里胡涂,以为太妃轿中坐的是皇上圣驾,就冲出来行凶。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齐天,竟是反贼杀了反贼。那三个刺客这当儿不知是给众侍卫格毙了,还是擒获了,奴才这就去查明回奏。” 康熙道:“三个刺客未必会胡里胡涂,多半是你指点的,是不是?你想与其刺客向我犯驾,不如去害太妃,他们只要一动手,宫中大乱,就伤我不到了,你这条小命也保住了,是不是?”韦小宝给康熙说穿了心事,知道抵赖不得,只有连连磕头。 康熙道:“你指点刺客去危害太妃,本来是该当砍头的,总算你对我还有这么三分忠爱之心……”韦小宝忙道:“不是三分,是十分,一百分,一千分,一万分的忠爱之心。”康熙微笑道:“不见得罢?”韦小宝道:“见得,见得,大大的见得!” 康熙伸足在他额头轻轻一踢,笑道:“他妈的,站起来罢。”韦小宝已吓得满头是汗,磕了个头站起。康熙笑道:“你立了三件大功,我本来想不出法子赏你,现下想到了。你指点刺客,犯上行凶,有不臣之心,我却也不来罚你。将功赎罪,咱们干折了罢。” 韦小宝道:“好极,好极。好比皇上推牌九,前道是奴才赢了,后道是皇上赢了,大家扯直。皇上不吃我的,也不赔我的。”心想:“不升官就不升官。难道你还能封我做威武大将军、镇国公吗?就算封太师,也没什么了不起。当年唐伯虎点秋香,华太师的两个儿子华大、华二是傻的。我韦太师生两个儿子韦大、韦二,也这么乱七八糟,可真倒了大霉啦。” 康熙道:“这矮胖贼子,用心也当真奸险。他的相好给你抓住之后,难以夺回,料到你定会送进宫来,呈给太后发落,竟然铤而走险,又闯进慈宁宫去,犯上作乱,胁迫太后。这当儿宫中侍卫加了数倍,戒备森严,他再也不能如上次那样乘人不备,逾墙遁逃,他只盼坐在慎太妃轿中,由太后亲自陪到宫门口,就可双双逃走。他万万料想不到,鬼使神差,你竟会指点刺客去攻打慎太妃的鸾轿,将两名叛贼杀了。” 韦小宝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太后和皇上洪福齐天,果然半点也不错。”心想:“无怪我送老婊子去时,太后一副晦气脸孔,倒像我欠了她三百万两银子不还似的。原来那时瘦头陀早已躲在寝殿里,多半就藏在床上。瘦头陀在慈宁宫住过不少日子,熟门熟路,这张大床也不知睡过多少晚了,也真亏他想得出这条巧计来。不知他在太后寝殿中已等了多久?说不定有好几天了。啊哟,不好!瘦头陀和太后一男一女躲在房里,接连几天,不知干了什么花样出来没有?五台山老皇爷头上的和尚帽,只怕有点儿绿油油了。” 康熙自猜不到他心中的龌龊念头,笑道:“太后和我福气大,你的福气可也不小。” 韦小宝道:“奴才本来是没有福气的,跟得皇上久了,就沾了些皇上的福气。” 康熙哈哈大笑,问道:“那归辛树外号‘神拳无敌’,武功果然厉害得很么?” 康熙在大笑声中问出这句话来,韦小宝耳边便如起了个霹雳,身子连晃,只觉两条腿中便似灌满了醋一般,又酸又软,说道:“这……这……”康熙冷笑道:“天父地母,反清复明!韦香主,你好大的胆子哪!” 韦小宝但觉天旋地转,脑海中乱成一团,第一个念头便想伸手去靴筒中拔匕首,但立即想起:“他什么都知道了!既然问到这句话,就是翻牌跟我比大小。他武功比我高,我一剑刺他不死的。就算能杀了他,我也决计不杀!”当下更无迟疑,立即跪倒,叫道:“小桂子投降,请小玄子饶命!” 这“小玄子”三字入耳,康熙心头登时涌起昔日和他比武玩耍的种种情事,不由得长叹一声,说道:“你……一直瞒得我好。” 韦小宝磕头道:“奴才虽然身在天地会,可是对皇上忠心耿耿,没做过半点对不起皇上的事。”康熙森然道:“你若有分毫反意,焉能容得你活到今日?”韦小宝听他口气有些松动,忙又磕头说道:“皇上鸟生鱼汤,赛过诸葛之亮。奴才尽忠为主,好似关云之长。” 康熙忍俊不禁,心中暗骂:“他妈的,什么诸葛之亮,关云之长?”只是在这要紧的当口,倘若稍假以词色,这小丑插科打诨,顺着杆儿爬上来,再也收服他不住,喝道:“你给我从头至尾,一一招来!只消有半句虚言,我立刻将你斩成狗肉之酱!”说到最后四字,嘴角边不由得露出笑意。 韦小宝爬在地上,瞧不见他神色已和,但听语意严峻,忙磕头道:“是,是。皇上一切都知道了,奴才怎敢再有丝毫隐瞒?”当下将如何去康亲王府杀鳌拜而为天地会所掳,如何拜陈近南为师,如何被迫入会做了青木堂香主等情,一一照实说了,最后述说如何遇到归家三人,如何掷骰子输给归钟,如何绘图密奏,如何在慈宁花园为归二娘所擒,如何指引三人袭击太妃鸾轿以求皇帝得警等等,至于盗《四十二章经》等等要紧关节,自然略过不提。他说了这般长篇大论,居然谎言甚少而真话极多,一生之中算是破题儿第一遭了。 康熙不住询问天地会的情形,韦小宝便也据实禀告。康熙听了一会,点了点头,说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韦小宝一怔:“皇上连我会中兄弟相认的切口也知道了。”接着念道:“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康熙道:“初进洪门结义兄,当天明誓表真心。”韦小宝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节洪花结义亭。”康熙道:“忠义堂前兄弟在,城中点将百万兵。”韦小宝念道:“福德祠前来誓愿,反清复明我洪英。” 按照天地会中规矩,他这两句诗一念完,对方便当自报姓名,述说所属堂口,在会中的职份,康熙却只微微一笑。韦小宝喜道:“原来皇上也是我会中兄弟,不知是什么堂口?烧的是几炷香……”说到这里,立知自己胡涂透顶,他是满清皇帝,怎会来“反清复明”?连说:“打你这胡涂小子,打你这胡涂小子!”啪啪有声,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 康熙站起身来,在殿上踱来踱去,说道:“你做的是我满洲的官儿,吃的是我大清的禄米,心中却存着反清复明的念头。若不是念着你有过一些微功,你便有一百颗脑袋,也早砍下来了。”韦小宝道:“是,是!皇上宽宏大量,奴才的脑袋才保得到今天。奴才即刻去退会,这天地会的香主说什么也不干了。今后决不反清复明,专门反明复清。”康熙肚里暗暗好笑,骂道:“我大清又没亡国,要你来复什么?满口子胡说!” 韦小宝忙道:“是,是!奴才保定我主江山万万年。皇上要我复什么,我就复什么,要我反什么,奴才就反什么。” 康熙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字慢慢的说道:“好!我要你反天地会!” 韦小宝道:“是,是!”心中暗暗叫苦,脸上不自禁的现出难色。 康熙道:“你满嘴花言巧语,说什么对我忠心耿耿,也不知是真是假。”韦小宝忙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再真也没有了。”康熙道:“我细细查你,总算你对我还没什么大逆不道的恶行。倘若你听我吩咐,这一次将天地会挑了,斩草除根,将一众叛逆杀得干干净净,那么将功赎罪,就赦了你的欺君大罪,说不定还赏赐些什么给你。如你仍然狡猾欺诈,两面三刀,哼哼,难道我杀不了天地会的韦香主吗?” 韦小宝只吓得全身冷汗直流,连说:“是,是。皇上要杀奴才,只不过是好比捏死一只蚂蚁。不过……不过皇上是鸟生鱼汤,不杀忠臣的。”康熙哼了一声,说道:“你是什么忠臣了?你是大白脸奸臣。”韦小宝道:“皇上明鉴:奴才瞒了皇上,有些事情不说,那是有的。不过的的确确不是大白脸奸臣。董卓、曹操,我是决计不做的。”康熙道:“好!就算你不是大白脸奸臣,你是白鼻子小丑。”韦小宝得皇帝如此分派他这样一个角色,登时松了口气,忙道:“小丑就小丑罢,好比……好比时迁、朱光祖,也能给皇上立功。” 康熙微微一笑,道:“哼,你总是硬要把自己说成好人,这样罢,你点齐兵马,去把天地会、沐王府、归辛树一干反贼,一古脑儿的都拿了来。倘若走掉了一个,砍你一只手,走掉了四个,一双手一双脚都砍下来。要是走掉了五个,那再砍你的什么?”韦小宝道:“这个……这个……奴才只好真的做太监了。”康熙忍不住哈哈大笑,骂道:“他妈的,你倒会打如意算盘。” 韦小宝愁眉苦脸道:“皇上砍了我两只手两只脚,奴才多半是活不成了,脖子上这颗脑袋,砍不砍也差不多。”心想:“他连沐王府也知道了,当真消息灵通。” 康熙伸手入袖,取出一张纸来,念道:“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青木堂香主韦小宝,属下李力世、樊纲、徐天川、玄贞道人、钱老本、高彦超、风际中等等;沐家的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等,三名进宫的刺客是归辛树、归二娘、归钟。一、二、三、四、五……一共是四十三名反贼,除了你自己暂且不算,一共四十二名。” 韦小宝又即跪下,磕了两个头,说道:“皇上,这干人虽然说要反清复明,不过他们也没能反成功、复成功。让我去跟他们说,皇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过去未来,什么都知道了。皇上说过大清江山万万年,那定然不错。反清是反不成的,大家不如散了伙罢。”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你是一意抗命,不肯去捉拿反贼了?” 韦小宝心想:“江湖上好汉,义气为重。我如把师父他们都捉了来,皇上一定砍他们的头。这样一来,韦小宝出卖朋友,变成吴三桂啦。唉,当时什么人不好冒充,偏偏去冒充小桂子。小桂子,小桂子,可不是吴三桂的小儿子吗?我这伯爵大人也不要做了,想法子通知师父他们大家逃走,滚他妈的臭鸭蛋罢。” 康熙见他不答,心中更怒,喝道:“到底怎样?你难道不知自己犯了大罪?我给了你改过自新、将功赎罪的良机,却还在跟我讨价还价?” 韦小宝道:“皇上,他们要来害你,我拚命阻挡,奴才对你是讲义气的。皇上要去拿他们,奴才夹在中间,难以做人,只好向你求情,那也是讲义气。” 康熙怒道:“你心中向着反贼,那是顺逆不分,目无君上,还说讲义气?”顿了一顿,说道:“你救过我性命,救过父皇,救过太后,今日我如杀了你,你心中定然不服,要说我对你不讲义气,是不是?” 到此地步,韦小宝索性硬了头皮,说道:“是的。从前皇上答允过的,奴才就算做错了事,皇上也饶我性命。万岁爷的金口,说了可不能反悔。”康熙道:“好啦,你倒深谋远虑,早就伏下了这一着棋子,哼,其心可诛。” 韦小宝不懂“其心可诛”这四字是什么意思,料想决不是好话,自从识得康熙以来,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心想:“我这颗脑袋,那是砍下了一大半啦。小皇帝的脾气,向他求情也没有用,只有跟他讲理。”说道:“皇上,我拜过你为师,你答允收我为徒弟的。那陈近南,也是我的师父。我如存心害你,那是欺师灭祖。我如去害那个师父,也是欺师灭祖。再说……再说,皇帝砍奴才的脑袋,当然稀松平常。可是师父砍徒弟的脑袋,却有点儿不大对头了。” 康熙心想:“收他为徒的戏言,当时确是说过的。这小子恃宠而骄,无法无天,居然将我跟天地会的匪首相提并论,实在胡闹之至……”正想到这里,忽听得远处隐隐人声喧哗,乒乒乓乓的,又有兵刃相交之声。 韦小宝跳起身来,说道:“好像有刺客。师父请坐着别动,让徒儿挡在你身前。” 康熙哼了一声,心想:“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对我毕竟有忠爱之心。”说道:“你以后再也不可叫我师父。你不守本门的门规,本师父将你开革了。”说着不禁有些好笑。 只听得脚步声响,有数人奔到殿门外,停住不动。韦小宝奔到殿门之后,立刻拿起门闩上了闩,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手脚之快,无与伦比,喝问:“什么人?” 外边有人大声道:“启奏皇上:宫中闯进来三名刺客,内班宿卫已团团围住,不久便可擒获。”韦小宝心道:“归家三人终于逃不出去。”喝道:“皇上知道了。即速加调一百名侍卫,到养心殿前后护驾,屋顶上也得站三十名。”殿外的侍卫首领应命而去。 康熙心想:“他倒想得周到。那日在五台山遇险,那白衣尼姑从屋顶破瓦而下,果是难以防备,幸亏这小子奋不顾身的在我身前挡了一剑。” 过了一会,吆喝声渐轻,但不久兵刃撞击又响了起来。康熙皱起眉头,说道:“连三名刺客也拿不住。倘若来的是三百名、三千名,那怎么办?”韦小宝道:“皇上不用烦恼。像归辛树这等脚色,世上是很少的,最多也不过四五个罢了。” 再过一会,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刀剑响动,加调的内班宿卫到了殿外;又听得殿顶四周屋瓦发出响声,上高的宿卫跃上了殿顶,众卫士知道皇帝便在殿内,都把守在殿檐殿角,不敢走到屋顶,否则站在皇帝头顶,那可是大大的不敬。 康熙知道单是养心殿周遭,便至少有四五百名侍卫把守,决计无虞,不再理会刺客,说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从衣袖内又抽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 第460章 鹿鼎记(210) 韦小宝走近一看,见是一幅图画,中间画的是一座大屋,屋前有旗杆石狮,有些像是自己的伯爵府;屋子四周排列着十几门大炮,炮口都对准了大屋。再仔细看时,那屋子越看越像是自己的屋子。 康熙道:“你认得这屋子吗?”韦小宝道:“倒有点儿像奴才的狗窝。”康熙道:“你认得就好。”指着图中门额上的四字,问道:“这‘忠勇伯府’四字,都认得吗?” 韦小宝听得果然便是自己的屋子,又不禁冷汗直冒。自己住处四周排列了这许多大炮,自然大事不妙。他曾亲眼见到两个外国鬼子汤若望、南怀仁操炮,大炮一发,轰的一声,只炸得火焰冲天,泥石溅起十几丈高,自己身上就算穿了一百件护身宝衣,那也炸成狗肉之酱了,想到大炮轰击之威,不由得身子打战。 康熙缓缓的道:“今儿晚上,你们天地会、云南沐家、华山派姓归的,还有王屋派门下司徒鹤一干人,都要在你家聚会。我这十二门大炮,这会儿已在你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炮弹火药也早就上好了,只消拉开窗子,露出炮口,一点药线,只怕没一个反贼能逃得了性命。就算大炮轰不死,逃了出来,围在外面的几队前锋营兵马,总也不能吃饭不管事。刚才你见到前锋营统领阿济赤了罢?他已去点兵预备动手了。前锋营向来跟你统带的骁骑营不大和睦,未必肯放你走罢?” 韦小宝颤声道:“皇上什么都算到了,此刻对奴才明言,就是饶了奴才一条性命。奴才以前的一点儿微功,就此将功折罪,都折得干干净净,半点儿也不剩了。”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明白就好,好比咱两人赌牌九,你先赢了不少银子,可是在一注之中都输还了给我,以前赢的,一下子都吐了出来,从此没了输赢。我们如要再玩,就得从头来过。” 韦小宝吁了一口气,说道:“真正多谢皇上龙恩,奴才今后只专心给皇上当差,别说天地会,就算是天九会的香主,奴才也不干了。”心中暗暗着急:“师父他们约好了今晚在我屋里聚会,怎生通知他们别去才好?”又道:“皇上吩咐我去擒拿这一干反贼,只不过是试试奴才的心,其实皇上早就神机妙算,什么什么之中,什么千里之外。” 只听得殿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皇上:反贼拿到!”康熙脸有喜色,喝道:“带进来!”韦小宝道:“是!”转身过去拔了门闩,打开殿门。 数十名侍卫拥了归家三人进来,齐喝:“叩见皇上,下跪!”数十名侍卫一齐跪倒。归辛树、归二娘、归钟三人满身血污,到处是伤,却昂然直立。三人都给粗索绑住了,身畔各有两名侍卫牵住。 侍卫的领班喝道:“下跪,下跪!”归家三人那去理睬。只听得殿上嗒嗒声响,归家三人和受伤的侍卫身上鲜血不住下滴。归二娘怒目瞪视韦小宝,喝道:“小汉奸,你……你这臭贼!”韦小宝眼见三人的惨状,心中不禁难过,任由她辱骂,也不回答。 康熙点点头,说道:“神拳无敌归辛树,却原来是这么个糟老头儿!咱们的人死伤了多少?”侍卫领班道:“回皇上:反贼凶悍之极,侍卫殉职的三十多人,伤了四十来人。”康熙“嘿”的一声,摆了摆手,心中暗赞:“了不起!”侍卫领班吩咐手下将三人带出。 突然间归辛树大喝一声,运起内力,右肩向身旁侍卫一撞。那侍卫“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出去,脑袋撞在墙上,登时毙命。归辛树抓住绑在归钟身上的绳索,一绷一扯,啪的一声,绳索立断,抓住他身子,喝道:“孩儿快走,我和妈妈随后便来。” 向外一送,归钟便从殿门口飞了出去。便在此时,归氏夫妇双双跃起,向康熙扑将过去。 韦小宝见变故陡生,大惊之下,抢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滚到了桌子底下,自己背脊向外,护住康熙。只听得啪啪两声响,跟着便有几名侍卫抢过,扶起康熙和韦小宝。 看归氏夫妇时,只见均已倒在血泊之中,背上插了七八柄刀剑,眼见是不活了。 归辛树力杀数十名侍卫后,身受重伤,最后运起内力,扯断了儿子身上的绑缚,立即向康熙扑去。归二娘明白丈夫的用意,一来只盼临死一击,能伤了鞑子皇帝的性命,二来好让儿子在混乱之中脱逃。两人手脚都为绳索牢牢捆缚,再也无力挣断,还是一齐跃起,向康熙冲击。但两人力战之余,已然油尽灯枯,都是身在半空,便即狂喷鲜血,再也支持不住,摔下地来。众侍卫就算不再砍斫,两人也早毙命了。 康熙惊魂稍定,皱眉道:“拉出去,拉出去。” 侍卫齐声答应,正要抬出二人尸首,突然殿门口人影一晃,窜进一个人来,身法奇快,扑在归氏夫妇的尸身上,大叫:“妈,爹!”正是归钟。数名侍卫兵刃斫将下去,归钟竟不知闪避,兵刃尽数中在他身上,只听他喘气道:“妈,你……你不陪着我怎么办?我不认得路……”咳嗽两声,垂首而死。 他一生和母亲寸步不离,事事由母亲安排照料,此刻离开了父母,竟然手足无措,虽逃出了养心殿,终究还是回来依附父母身畔。 侍卫总管多隆奔进殿来,跪下道:“回皇上:宫里刺客已全部……全部……肃清……”见到殿上满地是血,心下惶恐,磕头道:“刺客惊了圣驾,奴才……奴才该死!” 康熙适才给韦小宝这么一抱一滚,虽然甚为狼狈,有损尊严,但此人舍命护驾,忠君之心却确然无疑,对多隆道:“外面还有人要行刺韦小宝,你要好好保护他,不得离开半步,更加不能让他出宫。明日早晨,再另听吩咐。”多隆忙应道:“是,是。奴才尽心保护韦都统。”韦小宝暗暗叫苦:“皇上今晚要炮轰伯爵府,怕我通风报讯,吩咐多隆看住我。” 康熙走到殿门口,又想:“小桂子狡狯得紧,多隆这老粗不是他对手。”转头道:“多隆,你多派人手,紧紧跟着韦小宝,不能让他跟人说话,也不能让他传递什么东西出宫。总而言之,局势危险,你就当他是钦犯办好了。”多隆应道:“是,是。皇上恩待臣下,无微不至。”只道皇上爱惜韦小宝,不让刺客有危害他的机会。韦小宝道:“皇上恩典,奴才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心知皇帝这么说,是顾住自己面子,日后还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你又赢了一注。咱们打从明儿起再来玩过罢。你那只金饭碗,可得牢牢捧住,别打烂了!”说着出了殿门。 康熙这两句话,自然只有韦小宝明白。适才自己抱住康熙护驾,他又算自己立了一功。今晚杀了师父陈近南等一干人后,自己跟天地会再不相干,皇帝又会重用。那只金饭碗上刻着“公忠体国”四字,皇帝是要自己对他忠心耿耿,不得再有二心。 韦小宝想到师父和天地会中一干兄弟血肉横飞的惨状,自己就算再加官进爵,于心如何能安?心道:“做人不讲义气,不算乌龟王八蛋算什么?” 寻思:“皇上消息这么灵通,是那个王八蛋向他报的?今儿早我第一次见到皇上,他对我还好得很,说要派我去打胜仗,盼望我拿到吴三桂,封我为平西王。那时候皇上一定还不知道天地会韦香主的事。他得知讯息,是我押了老婊子去呈给太后这当口。却是那个狗贼通风报信?哼,多半是沐王府的人,要不然是王屋派司徒鹤的手下。否则我偷盗《四十二章经》,在神龙教做白龙使这些事,皇上又怎么不知道?” 多隆见他愁眉苦脸,神情恍惚,拍拍他肩膀,笑道:“韦兄弟,皇上这般宠爱你,真不知你前世是几生修来的?朝里不论那一位亲王、贝勒、将军、大臣,皇上从来不曾派御前侍卫保护过他。大家都说,韦都统不到二十岁,就会封公封王了。你不用耽心,只要不出宫门一步,反贼就有千军万马,也伤不到你一根寒毛。” 韦小宝只有苦笑,说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咱们做奴才的,自该尽心竭力,报答皇上恩典。”眼见数十名侍卫站在前后左右,要给天地会兄弟传个信,那真是千难万难,心想:“什么封王封公,老子是不想了。宁可小皇帝在我屁股上踢一脚,大喝一声:‘滚你妈的臭鸭蛋!从此不许你再见我面。’这般保护,可真保了我的老命啦。” 多隆道:“韦兄弟,皇上吩咐你不可随便走动,是到你从前的屋子去歇歇呢,还是去侍卫班房,大伙儿陪你耍几手?”他知跟韦小宝掷骰子、推牌九,最能投其所好。 韦小宝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太后吩咐我有一件要紧事情,须得立即办妥,请多大哥一起去罢。”多隆脸有难色,道:“太后交下来的差使,当然立刻得办,不过……不过……皇上严旨,要韦兄弟千万不要出宫……”韦小宝笑道:“这是在宫里办的事儿,多大哥不必耽心。”多隆当即放心,笑道:“只要不出宫门,那便百无禁忌。” 韦小宝吩咐侍卫,将慎太妃的鸾轿立刻抬到神武门之西的火烧场去,说道:“有谁打开了轿帘,太后吩咐立刻砍了脑袋。” 刺客袭击慎太妃鸾轿之事,多隆和众侍卫均已知悉,虽不明其中真相,却均知是太后的一件隐事,一直惴惴不安,听韦小宝说要抬去火烧场焚化,那是去了一个天大的祸胎,各人心头都放下了一块大石。当下多隆随着韦小宝,押了鸾轿去火烧场,一路之上,轿中兀自滴出血来。至于轿中死人是谁,自然没人敢多问半句。到得火烧场,苏拉杂役堆起柴枝,围在鸾轿四周烧了起来。 韦小宝捡根木条,拿焦炭画了只雀儿,双手拱了木条,对着轿子喃喃祝告:“瘦头陀、老婊子,你们在世上做不成夫妻,到阴世去做千年万年的夫妻罢。杀死你们的归家三位,这当儿也已死了。你们前脚走,他们后脚跟来。倘若在奈何桥上、望乡台边碰到,大伙儿亲近亲近罢。”多隆等见他嘴唇微动,料想是祝告死者阴魂早得超生,只见他搬起几块石子,堆成一个小堆,将木条插入,便如是一炷香相似,那料到是他和陶红英通传消息的记号? 眼见轿子和尸体都烧成了焦炭,韦小宝回到自己从前的住处,早有奉承他的太监过来打扫干净,送上酒菜点心。 韦小宝给了赏钱,和多隆及侍卫们用了些,说道:“多大哥,你们各位请随便宽坐。兄弟昨晚整晚给皇上办事,实在倦得很了。”多隆道:“兄弟不用客气,快请去睡,做哥哥的给你保驾。”韦小宝道:“那真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敢当。多大哥,你想要皇上赏你什么?你跟我说了,兄弟记在心里,见到皇上高兴之时,帮你求求,只怕有八分能成。”多隆大喜,道:“韦兄弟肯代我求皇上,那还有不成的吗?” 韦小宝道:“多大哥的事,便是兄弟自己的事,岂有不出力之理?”多隆笑道:“做哥哥的在京里当差,很有些儿腻了,就是想到外省去调剂调剂。”韦小宝一拍大腿,笑道:“大哥说得不差,在北京城里,高过咱们的王公大官可不知有多少,实在显不出威风,只要一出京,那就自由自在得很了。就是要几两银子使使,只须这么咳嗽一声,人家立刻就乖乖的双手捧了上来。”两人相对大笑。 韦小宝回到房中,斜倚在床上,心想:“多大哥得了皇上旨意,看得我好紧,我要出宫去给师父报讯,那决计办不到。待会陶姑姑看到我留下的暗号,希望会找到这里来,自可请她去传信。就怕她来得太晚,倘若她半夜三更才来相会,那边大炮已经轰了出去,这便如何是好?”出了一会神,寻思:“眼下只有想个法子,派些侍卫去打草惊蛇。” 计较已定,合眼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见日影稍斜,已过未时,走出房去,问多隆道:“多大哥,你可知那批要向我下手的反贼,是什么来头?”多隆道:“这可不知道了。”韦小宝道:“一批是天地会,一批是沐王府的。”多隆伸了伸舌头,道:“这两伙反贼都很厉害,怪不得皇上这么耽心。”韦小宝道:“我想在宫里躲得了一日,躲不得一世。今天虽有多大哥保护,但反贼不除,总是后患无穷。”多隆道:“皇上明日召见,必有妙策,韦兄弟倒也不必耽心。” 韦小宝道:“是。不瞒大哥说,兄弟家里,有几个相貌还过得去的小妞儿,兄弟是很喜爱的。看来今晚反贼会到我家里行刺,他们害不到兄弟,多半要将这几个小妞儿杀了,那……那便可惜得很。” 多隆笑着点了点头,想起那日韦小宝要自己装模装样的跟郑克塽为难,便是为了一个小美人儿,这个小兄弟风流好色,年纪虽小,家中定已收罗了不少美貌姬妾,便道:“这个容易,我便派人到兄弟府上去保护。” 韦小宝大喜,拱手称谢,说道:“兄弟家里的小妞儿,我最宠爱的共有三人,一个叫双儿,一个叫曾柔,还有一个叫……叫剑屏(心想若说出沐剑屏这个‘沐’字来,只怕引起疑心),相貌都还可以,兄弟实在放心不下。请大哥这就派人去保护,跟她们说,今晚有天地会和沐家刺客到来,要她们赶快躲了起来。最好大哥多派些人去,守在兄弟家里,刺客到来,正好一古脑儿抓他奶奶的。那一位兄弟出了力的,自当重重酬谢。” 多隆一拍胸膛,笑道:“这件事容易办。是韦伯爵府上的事,那一个不拚命向前?” 当即吩咐侍卫领班,命他出去派人。众侍卫都知韦小宝出手豪阔,平时没事,也往往千儿八百的打赏,这一次去保护他的宠姬爱妾,那更会厚厚的赏赐了,当下尽皆欣然奉命,轮不到的不免唉声叹气,抱怨运气欠佳。 韦小宝心下稍慰,暗想:“双儿她们听了众侍卫的言语,说是宫里派人来保护,等候捉拿天地会和沐王府的刺客,自会通知我师父他们躲避。但若我师父他们倒躲开了,双儿、曾姑娘、小郡主三个却给大炮轰死,那可糟糕!不过大队御前侍卫在我屋里,外面的炮手一定不会胡乱开炮。” 第461章 鹿鼎记(211) 转念又想:“要是炮手奉了皇帝严旨,不管三七廿一,到时非开炮不可,那又如何?”小郡主和曾柔固然挺不舍得,双儿对自己情深义重,更是心头第一等要紧人,比之阿珂尤为要紧,决不能让她送了性命。只是事在两难,如要侍卫将双儿她们先接了出来,便没人留下给师父和众兄弟传讯;只救双儿,不救师父,重色轻友,那又是乌龟王八蛋了。一时绕室彷徨,苦无妙策。 过了大半个时辰,率队去忠勇伯府的侍卫领班回来禀报:他们还没走近伯爵府,便给前锋营的官兵挡住,带队的前锋参领说道,他们奉旨保护伯爵府,不用众位侍卫大人费心了。众侍卫要进府保护内眷,前锋营说什么也不让过去,说道皇上一切已有安排。到后来连前锋营的阿统领也亲自过来阻拦,众侍卫拗不过,只得回来。 韦小宝一听,心中只连珠价叫苦。多隆笑道:“兄弟,皇上待你当真周到,竟派了前锋营去保护你的小美人儿,那你还耽心什么?哈哈,哈哈!” 韦小宝只得跟着干笑几声,心想:“小皇帝什么什么之中,什么千里之外,这一番我师父他们可真是大祸临头了。前锋营定是奉了严旨,在我伯爵府四处把守,见到寻常百姓,就放他们进府,以便晚上一起轰死,若是文武官员,便拦住了不许进去。” 又想:“我如突然发出‘含沙射影’暗器,要结果多大哥的性命不难,可是这许多侍卫,又怎能一个个尽数杀了?可惜我身边的蒙汗药,在庄家一下子都使完了。”眼见日头越来越低,他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全身发烫,拉了一泡尿又是一泡,却想不出半点主意。 过得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黑下来,韦小宝推窗向外看去,只见七八名侍卫在窗外踱来踱去,守卫严密之极。他东张西望,那里有陶红英的影子?长叹一声,颓然横倒在床,心想这当儿只怕已有不少朋友进了伯爵府,多耽搁得一刻,众兄弟便向阴世路走近了一步。 一瞥眼间,见到屋角落里的那只大水缸,那是海大富遗下来的,当日自己全靠了这只水缸,才杀了瑞栋,心想:“我何不把多大哥骗进房来,发暗器杀了他,再在房中放起火来,混乱之中便可逃出。多大哥待我十分不错,平白无端的伤他性命,实在对他不住。可是义气有大有小,我师父他们几十条性命,总比他一条性命要紧些。”想了一会,心意已决,取火刀、火石打了火,点着了蜡烛,心想:“帐子着火最快,一杀了多大哥,便烧帐子。” 正在这时,听得多隆在外房叫道:“韦兄弟,酒饭送了来啦,出来喝酒。”韦小宝道:“咱哥儿俩在房里吃罢!”多隆道:“好!”吩咐送酒菜的太监提了饭盒子进来。 那太监是个十六七岁少年,进房后向韦小宝请了安,打开饭盒子,取出酒饭。韦小宝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个主意,说道:“你在这里侍候喝酒。”那小太监十分欢喜,素知韦伯爵从前是御膳房的头儿,对下人十分宽厚,侍候他吃喝定有好处,喜孜孜的摆设碗筷。 多隆跟着走进房来,笑道:“兄弟,你早不在宫里当差了,皇上却不撤了你这间屋子。就算是亲王贝勒,皇上也不会这么优待。”韦小宝道:“倒不是皇上优待,皇上要管多少天下大事,那来理会这等不相干的小事?说实在的,兄弟再在这里住,可十分不合规矩。” 多隆笑道:“别人不合规矩,你兄弟却不打紧。”他知宫里的总管太监要讨好韦小宝,谁也不会另行派人来住这间屋子,宫里屋子有的是,海大富这间住屋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接管御膳房的太监自然另有住处。韦小宝笑道:“大哥不提,兄弟倒也忘了,明日该得通知总管太监,把这间屋子缴回。咱们做外臣的再住在宫里,给外面御史大人知道了,参上一本,可不是味儿。”多隆道:“皇上喜欢你,谁又管得了?” 韦小宝道:“请坐,请坐。这间屋子也没什么好,只是兄弟住得惯了,反觉得外面的伯爵府没这里舒服。”慢慢走到他身后,拔了匕首在手,笑道:“这八碗菜,都是兄弟爱吃的,膳房里倒还记得,大哥试试这碗蟹粉狮子头怎样?”多隆道:“兄弟爱吃的菜,定是最好……”一句话没说完,突觉左边后心一凉,伏在桌上便不动了。 原来韦小宝已对准他后心,一匕首刺了进去。 这一刀无声无息,那小监丝毫不觉,仍在斟酒。韦小宝走到他背后,又轻轻一匕首将他刺死,立即转身,在门后上了闩,快手快脚除下衣帽鞋袜,只剩内衣裤和护身背心,改穿上小太监的衣帽,将自己的衣帽都穿戴在那小太监身上。两人高矮相若,衣衫倒也合身。然后将小监的尸身抱到椅边坐下,提起匕首,在小监的脸上一阵乱剁,将五官剁得稀烂。 他手中忙碌,心里说道:“多大哥,你是鞑子,我天地会靠杀鞑子吃饭,不杀你不行。今日伤你性命,实在对不住之至。好在你总免不了要死的。我今晚逃走,皇上明日定要砍你脑袋,你也不过早死了半日,不算十分吃亏。何况我杀了你,你是因公殉职。但如皇上砍你的头,你势必要抄家,老婆儿女都要受累,不如早死半日,换得家里的抚恤赠荫。打起算盘来算一算,你实在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啦。”但多隆平素对自己着实不错,迫不得已杀了他,心中终究十分难受,忍不住流下泪来。 拭了拭眼泪,转身瞧那小监,心道:“你这位小兄弟,身上穿了黄马褂,可有多神气。你本来便投胎十世,也挨不上黄马褂的半分边儿,头上这顶伯爵大人的顶戴,单是那一颗红宝石,便够你使上七八世的了,嘿嘿,你升官发财,可交上大运啦。我韦小宝当年冒充小桂子,从此飞黄腾达,做了大官。你今日冒充韦小宝,今后是不是能飞黄腾达,那得瞧你的本事了。”又想:“我先前冒充小太监,今日让一个小太监冒充回去,欠下的债,还得一清一爽,干干净净。小玄子啊小玄子,我可没对你不起。” 整理一下自身的衣帽,见已无破绽,大声说道:“小娃儿,你这就出去罢,这里不用你侍候了。这五两银子,给你买糖吃。”跟着含含糊糊的说了声:“多谢伯爵大人。” 又提高嗓子说道:“我跟多总管在这里喝酒谈心,谁也不许来打扰了!” 太监在宫里本来只服侍皇帝、皇后、妃嫔、皇子和公主,但有职司的大太监要小太监服侍,却也向来如此。韦小宝虽已不做太监,他从前却是宫中声威赫赫、大红大紫的副首领太监,要一名小太监侍候再打赏银子,实在平常不过。门外众侍卫听了,谁也不加理会,只见房门开处,那小太监提了饭盒出来,低着头,回身带上了门。 韦小宝提了食盒,低头走向门口。见众侍卫正在搬饭斟酒,谁也没有留意,韦小宝暗暗欢喜,心想:“众侍卫至少要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发见房里两人已经死了,只道韦伯爵和多总管都给刺客刺死,这一下可得吓他们个屁滚尿流。” 跨出大门,忽见数名太监宫女提着灯笼前导,抬了一乘轿子到来。这乘轿子以野鸡尾毛为饰,称为“翟轿”。领先的太监喝道:“公主驾到。” 韦小宝大吃一惊:“公主迟不到,早不到,却在这当儿到来,一进屋去,立即见到我韦小宝给人杀死了。宫中还不吵得天翻地覆?要出去可千难万难了。”一时手足无措,只见轿子停下,建宁公主从轿里跨了出来,叫道:“小桂子在里面罢?” 韦小宝硬起头皮,走上前去,低声说道:“公主,韦爵爷喝醉了,奴才领公主进去。”灯笼不甚明亮,公主没认出他来,眼见众侍卫一齐从屋中出来迎接,心想:“怎么这许多人?”皱起了眉头,左手摆了摆,道:“大家在外面侍候。”踏步进屋。韦小宝跟了进去。 他一进屋子,反手便带上了门。公主道:“你也出去。”韦小宝道:“是,韦伯爵在内房。”公主快步过去,推开房门,只见“韦小宝”和多隆二人伏在桌上,显是喝得大醉,秀眉一蹙,喝道:“还不快出去?”韦小宝低声笑道:“我如出去,便烧不成藤甲兵了。” 公主一惊回头,烛光下赫然见到韦小宝站在身后,不由得又惊又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你……你干什么?”韦小宝低声道:“别作声!”公主瞧瞧他,又瞧伏在桌上的“韦小宝”,低声问道:“捣什么鬼?”韦小宝拉着她进房,又关上了房门,低声道:“大事不妙,皇上要杀我!”公主道:“皇帝哥哥已杀了额驸,怎么连你也要杀?他……他……他如杀了你,我跟他拚命。” 韦小宝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了她,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说道:“咱们快逃出宫去。皇上知道了我跟你的事,要砍我脑袋。”公主给他一抱一吻,登时全身酸软,昵声道:“皇帝哥哥杀了额驸,我只道便可嫁给你了,怎么……怎么又弄出这等事来?他怎会知道的?”韦小宝道:“定是你露了口风,是不是?”公主脸上一红,道:“我没有。我只问过几次,你什么时候回来。”韦小宝道:“那还不是吗?那也不打紧,反正咱俩这夫妻是做定了。这就快逃出宫去罢。” 公主迟疑道:“我明儿去求求皇帝哥哥,他不会杀你的。他杀了额驸,跟我说很对我不住,答允另外给我找一个好额驸。他向来很喜欢你的……”说到这里,只觉房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嗅了两下,问道:“什么……”突然间胸口一阵烦恶,哇的一声,扶着椅背大吐起来,喉头不住作呕,却只吐出了些清水。 韦小宝轻轻拍她背脊,轻声安慰:“怎么?吃坏了东西?好一些没有?”公主又呕了两下,忽地反过手掌,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我吃坏了东西?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双拳在他胸口不住捶打。 公主向来横蛮,此时突然发作,韦小宝也不以为奇,但眼前事势紧迫,多耽搁得一刻,跟大炮齐轰的时候便近了一刻,实不能跟她无谓纠缠,说道:“好,好,都是我不好。” 公主扭住他耳朵,喝道:“你跟我去见皇帝哥哥,咱俩马上要拜堂做夫妻。”韦小宝大急,求道:“拜堂做夫妻的事,包在我身上。可是一见皇上,你的老公就变成没脑袋的额驸了。咱们快快逃出宫去要紧。”公主重重一拉,韦小宝耳朵吃痛,忍不住叫了一声。公主骂道:“没脑袋打什么紧?你这小鬼,你本来就是没脑子的。我肚子里的小小桂子却怎么办?”说到这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甚……什么……小小桂子?” 公主飞起一脚,正中他小腹,哭道:“我肚子里有了你的臭小小桂子,都是你不好。咱们若不马上做夫妻,我肚子……我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皇上知道吴应熊是太监,不成的,我……我可不能做人了。” 韦小宝脸色惨白,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当口,偏生又遇上了这桩尴尬事,忙道:“咱们如不赶快出宫,小小桂子就没爹爹了。逃了出去之后,咱们立刻拜堂成亲,你生下小小桂子后,那……那可不是皇上的外甥?皇上做了便宜舅舅,他成了我的大舅子,总不好意思杀了妹夫罢?”公主道:“有什么不好意思?吴应熊是他妹夫,他还不是一刀杀了?”韦小宝道:“皇上知道吴应熊是假妹夫,我韦小宝才是货真价实。假妹夫杀得,真妹夫杀不得。好公主,咱们的小小桂子出世之后,搂住了你的脖子叫妈妈,可不是挺美吗?”说着便伸手搂住了她脖子。 公主噗哧一笑,喜道:“美你个王八蛋,我才不要小王八蛋叫妈妈呢。”话是这么说,扭住韦小宝耳朵的手却也放开了,昵声道:“这么久没见你了,你想我不想?”说着便扑在他怀里。 韦小宝道:“我日日想,晚晚想,时时刻刻都想。”心中暗骂:“这当儿纠缠不清,真是他妈的死婊子。”眼见她情意缠绵,红晕上脸,这时实在不能跟她亲热,可又不敢得罪了她,低声道:“咱们逃出宫去,以后白天黑夜都在一块,再也不分开了。这就走罢。”公主身子扭了几扭,说道:“不成!咱们今晚就要做夫妻。”韦小宝道:“好,好!今晚就今晚,可总得逃出宫去再说。”公主道:“逃什么!皇帝哥哥最喜欢我的,他是你师父,也最喜欢你的。咱们明儿求他,他就什么气也没了。皇帝哥哥最恨吴三桂,你请旨带兵去打吴三桂,我陪你同去。我做兵马大元帅,你就做副元帅,把吴三桂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皇帝哥哥还要封你做王爷呢。”说着紧紧搂住了他。 韦小宝正狼狈万状之际,突然间窗格上有人轻轻敲了三下,一停之后,又敲了两下。韦小宝大喜,低声道:“是陶姑姑吗?”轻轻推开公主,抢过去开了窗子。人影一晃,一人跳了进来,正是陶红英。 两个女人一对面,都是吃了一惊。陶红英低声叫道:“公主。”公主怒道:“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一转念间,登时醋意勃发,心想这宫女从窗子跳进小桂子的屋里,那还有什么好事干了,定是他的相好无疑,虽见陶红英年纪已老,但想小桂子连这样又老又丑的宫女也要勾勾搭搭,更不可恕,她正自情热如火,给这女人撞破了好事,越加的怒发若狂,大声叫道:“来……” 韦小宝早已防到,那容她将“来人哪”三字喊出口来,一伸手便按住了她嘴巴。 公主用力挣扎,反手啪的一声,打了韦小宝一个耳光。韦小宝惊慌焦躁之下,右手扣住她的头颈,出力收紧,骂道:“死婊子,我扼死你!”公主登时呼吸艰难,手足乱舞。韦小宝左手反过来,在她头上捶了两拳。 第462章 鹿鼎记(212) 陶红英见他胆敢殴打公主,大吃一惊,随即伸出手指,在公主腰间和胸口连点三下,封了她上身数处穴道。韦小宝这才放开了手,低声道:“姑姑,大事不好,皇帝要杀我,这就得赶快逃出去。”陶红英道:“外边侍卫很多。我早就到了,在花坛后面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得钻空子过来。你瞧。”轻轻推进窗格一线。 韦小宝凑眼望出去,果见七八名侍卫提了灯笼来回巡逻,一转念间,想起瘦头陀和毛东珠的法子,心想:“他两个运气不好,撞到了归辛树夫妇。老子就学学他们的样。总不成归家这三人借尸还魂,又来打公主的轿子。”对公主道:“公主,你别喝醋。她是我的姑姑,就是我爹爹的妹子,我妈妈的姊姊。你不用乱发脾气。” 公主给陶红英点了穴道后,气得几欲晕去,听了韦小宝这几句话,心意登和,也没想到“爹爹的妹子”和“妈妈的姊姊”不能是同一个人,总之这女人不是小桂子的相好,那就没事了,当下脸上露出笑容,说道:“那么快放开我。”韦小宝要讨她欢喜,说道:“你是我老婆,快叫姑姑。”公主很高兴,居然便叫了声:“姑姑!” 陶红英莫名其妙,眼见两人刚才还在打大架,怎么公主居然叫起自己“姑姑”来?韦小宝道:“你去吩咐把轿子抬进屋来,然后叫人出去,关上了门,我和你一起坐在轿里。咱们混出宫去,立即拜堂成亲。拜堂的时候一定得有个长辈在旁瞧着,这才算数。我们的姑姑就是长辈了,你说好不好?”公主大喜,脸上一红,低声道:“很好!”韦小宝推她背心,催道:“快去,快去!” 公主给他催得紧了,也不等上身穴道解开,便走到门口吩咐:“把轿子抬进屋来!” 一众太监宫女都感奇怪,但这位公主行事向来匪夷所思,平日吩咐下来什么事,总是合乎常情的极少,异想天开的甚多,当即齐声答应,抬轿过来。慎太妃鸾轿可抬进慈宁宫,悄悄将瘦头陀和毛东珠抬出去。韦小宝这住屋数尺阔的门口,公主的翟轿怎抬得进门?只进了两条轿杆,轿身塞在门口,便进不来了。公主骂道:“不中用的东西,通统给我滚出去。”在轿前抬轿的两名太监均想:“门口就这么宽,又怎怪得我们?”当下从轿畔钻了出去。 韦小宝在公主身边低声道:“你吩咐众侍卫不要进来。”公主大声道:“小桂子,你给我好好在屋里耽着,不许出来。”韦小宝大声道:“是,时候不早了,请公主殿下早回休息罢。”公主骂道:“我偏偏要出去逛逛,你管得着吗?”韦小宝大声道:“宫里闹刺客,公主殿下还是小心些为是。”公主道:“皇上养了这一大批侍卫,净会吃饭不管事。大家给我站在屋子外面,不许进去。”众侍卫齐声答应。 韦小宝钻进轿子坐下,招了招手。陶红英解开公主身上穴道,公主也进轿去,坐在他身前怀里。韦小宝左手搂住了她,低声对陶红英道:“姑姑,请你陪我们出宫罢。”心想她武功了得,有她在轿旁护送,倘若给人拆穿西洋镜,也好帮着打架杀人。 陶红英当即答允,她穿的是宫女服色,站在公主轿边,谁也不会起疑。公主喝道:“抬了轿子走。”两名在前抬轿的太监又从轿侧钻入门里,和在轿后抬轿的太监一齐提起轿杠,将轿子倒退数步,转过身来,抬起来走了,心中都大为奇怪:“怎么轿子忽然重了?” 公主听着韦小宝的指点,吩咐从神武门出宫。翟轿来到神武门,宫门侍卫见公主翟轿要深夜出宫,上前盘问。公主从轿中一跃而出,喝道:“我要出宫,快开门。” 这晚神武门当值的侍卫领班是赵齐贤,当即躬身行礼,陪笑道:“启禀殿下,宫里今晚闹刺客,不大平静,请殿下等天亮了再出宫罢。”公主怒道:“我有急事,怕什么刺客?”赵齐贤本来不敢违拗,但知额驸吴应熊已诛,公主夤夜出宫,说不定跟吴三桂的造反有甚牵连,明日查究起来,脱不了重大干系,接连请了几个安,只是不肯下令开门,实在给公主逼得急了,便道:“既是如此,待奴才去请示多总管,请公主稍待,奴才请示之后,立即飞奔回来开启宫门。” 韦小宝在轿中听得公主只是发脾气,赵齐贤却说什么也不肯开门,还要去找多隆,那是大糟而特糟了,危急之中便道:“赵齐贤,你知我是谁?”赵齐贤跟随他办事已久,自然认得他声音,又惊又喜,问道:“是韦副总管?”韦小宝笑道:“正是。”从轿中探头出来,招了招手。赵齐贤忙走近身去。韦小宝低声道:“我奉皇上密旨,去办一件机密大事,我只要一露面,就会坏事,因此皇上吩咐我坐在公主的轿子里,请公主遮掩了出去。”赵齐贤素知他深得皇上宠幸,行事神出鬼没,更无怀疑,忙道:“是,是。卑职这就开门。” 韦小宝灵机一动,低声道:“你想不想升官发财?”赵齐贤跟着他办事,数年间官已升了两级,财已发了二万多两银子,一听“升官发财”四字,知道韦副总管既问到这句话,那又是在提拔栽培自己了,心花怒放之下,忙屈膝请安,说道:“多谢副总管栽培。副总管有什么差遣,卑职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韦小宝心想:“这句话是你自己说的。大炮轰来,炸得你粉身碎骨,你说过在所不辞,须怪不得我。”低声道:“有一批反贼跟吴三桂勾结。皇上定下妙计,这当儿已骗得他们聚在我伯爵府中。皇上派我带领前锋营人马,前去擒拿。前锋营素来跟我的骁骑营不对,你可知皇上为什么派我去带领前锋营?” 赵齐贤道:“卑职笨得很,这个可不知道了。”韦小宝压低了嗓子,说道:“前锋营的阿统领跟吴三桂勾结,皇上要乘机一网打尽。公主是吴三桂的媳妇,他们一见到公主,就不起疑了。”赵齐贤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想不到阿统领竟敢大逆不道。这件事多半也是给韦副总管查出来的,立了大功。” 韦小宝道:“这件功劳,是皇上自己安排好了,交在我手里的。咱们是好兄弟,有官同升,有财同发,你带四十名侍卫,跟我一起去立功罢。” 赵齐贤大喜,连声称谢,忙请公主升轿,点了四十名素日大拍自己马屁的侍卫,说道奉了密旨办事,大开神武门,护送公主翟轿出宫,吩咐余下的六十名卫士严加守卫。 韦小宝道:“这宫门今晚无论如何是不可开了,除非有多总管和我的命令,否则什么人都不能放出宫去。”赵齐贤转传韦小宝的号令,余下六十名宫门侍卫齐声答应。 铜帽儿胡同离皇宫并不甚远,一行人不多时已行近忠勇伯府。一路上韦小宝一颗心跳个不住,只怕行到半路,前面已炮火连天,幸好始终静悄悄地并无动静。 将到胡同口,前锋营统领阿济赤已得报公主翟轿到来,上前迎接。 公主在轿中一面给韦小宝在身上揉揉搓搓,一面已得他详细嘱咐,如何行事,听得阿济赤通名迎接,当即从轿帘后探头出来,说道:“阿统领,皇上密旨,今晚交办的事情十分要紧,你一切都预备好了?” 阿济赤躬身道:“是,都预备好了。”公主低声道:“那些大炮,也都已安排定当?”阿济赤道:“是,是南怀仁南大人亲自指挥。”韦小宝在轿中听得分明,心道:“皇上果然没骗我。南怀仁这洋鬼子在这里亲自瞄准,那还有打不中的?”公主道:“皇上吩咐,要我进伯爵府去办一件事,你跟着我进去罢。” 阿济赤道:“回殿下:时候紧迫,这时候不能进去了。”公主怒道:“什么不能进去?这是圣旨,你也敢违抗吗?”阿济赤道:“奴才不敢。不过……不过,实在很危险。殿下万金之体……” 韦小宝在轿中一声咳嗽,陶红英抢上一步,出指如风,已在阿济赤左右腰间和胁下三处要穴各点一指。阿济赤一声轻呼,上身已动弹不得,随觉背心一凉,跟着一阵剧痛,一把利刃已在他背上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这一下只吓得魂飞天外,全然不明所以。 公主道:“皇上密旨,你如不奉旨,立刻砍了,还将你满门抄斩。”阿济赤颤声道:“是,是。”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些御前侍卫跟着我办事,一向听话,何必要他们送命?不如让前锋营去做替死鬼。”在公主耳边低声道:“要他点五十名前锋营官兵,跟了咱们进去。”公主喝道:“你带五十名手下军士,跟咱们进去办事。”阿济赤颤声应道:“是……是……”当即传下号令,点了五十名军士,跟在公主轿后,直进伯爵府中。韦小宝吩咐赵齐贤率领御前侍卫,守在门外。 轿子抬到第二进厅前,公主和韦小宝都下了轿,吩咐五十名军士在天井中列队等候。陶红英押着阿济赤,四人走进花厅。 一推开厅门,只见陈近南、沐剑声、徐天川诸人都在厅上。众人见韦小宝带进来一位贵妇、一个宫女、还有一名武官,都大感诧异。 韦小宝招招手,众人都聚了拢来。他低声道:“皇帝知道咱们在这里聚会,胡同外已围满了官兵,还有十几门大炮,对准了这里。” 群豪大吃一惊,尽皆变色。柳大洪道:“大伙儿冲杀出去。”韦小宝摇头道:“不成!外面官兵很多,大炮更加厉害。我已带来了几十名官兵。大家剥了他们的衣服,这才混出去。” 群豪齐称妙计。 韦小宝回过身来,向公主说了,公主点点头,对阿济赤道:“传二十名军士进来。” 阿济赤早见情势不妙,只是钢刀格在颈中,那敢违抗,只得传出号令。 天地会和沐王府的群豪守在门口,待前锋营二十名军士一进花厅,立即拳打脚踢、肘撞指戳,将二十人打倒在地。第二次叫进十五名,第三次又叫进十五名,五十名军士尽数打倒后,剥下衣衫,群豪换在自己身上。连公主也都换上了。 韦小宝见沐剑屏和曾柔跟着众人更换衣衫,却不见双儿,忙问曾柔。曾柔道:“双儿妹子见你进宫这么久不回来,归二侠他们进宫去行刺,又没半点消息,好生放心不下,随同风大爷出去打探消息。”沐剑屏道:“他二人吃过中饭就出去了,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韦小宝皱起了眉头,好生记挂,虽想风际中武艺高强,当能护得双儿周全,但他二人不知皇帝的布置,倘若众人逃走之后,他二人却又回来,刚好大炮轰到,岂不糟糕?微一凝思,对钱老本道:“钱大哥,风大哥和双儿出去打探消息,还没回来,须得在这里多做记号,好让他们见到之后,立即离去。” 钱老本答应了,时势紧迫,便拔出短刀,在两名清兵大腿上戳了两刀,割下衣衫,在两人伤口中蘸了鲜血,在各处门上写下“快逃”两个大血字。一连写了八道门户,各人换衣也已完毕。 韦小宝带领众人,到马厩牵了坐骑。四名天地会的部属假扮太监,抬了公主的翟轿,押着阿济赤从伯爵府出来,那五十名军士或穴道遭封,或手脚受缚,都留在伯爵府中。 韦小宝仍坐在公主轿中,出府之后,叹了口气,心想:“府里服侍我的那些门房、马夫、厨子、亲兵、男女仆役,可都不免给大炮轰死了,但如叫他们一起出来,非给外面的官兵瞧出破绽不可。”又想:“那日在五台山大家假扮喇嘛,救了老皇爷的性命,今天用的仍是这条计策。这一条乌龟脱壳之计,先救老皇爷,再救小桂子,倒大大的有用。” 群豪拥着公主和阿济赤来到胡同外,但见官兵来去巡逻,戒备森严之极,但大炮排在何处,一时却瞧不到。 韦小宝身离险地,吁一口长气,眼见师父和众位朋友都免了炮火之灾,甚感喜慰,对赵齐贤道:“这阿统领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你去把他押在牢里,除非皇上亲自要提审,否则等我回来再发落好了。”赵齐贤答应了。韦小宝又道:“这人是钦犯,皇上恨他入骨,一听到他名字就要大发脾气。你跟众兄弟说,大家小心些,别让皇上听到这反贼的名字。”赵齐贤接了号令,带领四十名御前侍卫,押着阿济赤而去。阿济赤陷身天牢,此后何时得脱,韦小宝也不费心去理会了。 群豪默不作声,只往僻静处行去。走出里许,韦小宝舍轿乘马。陈近南问他:“归二侠他们入宫行刺,后来怎样了?”韦小宝道:“他们三个……”突然间只听得砰、砰、砰响声大作,跟着伯爵府上空黑烟弥漫,远远望去,但见梁木砖瓦在空中乱飞。 群豪只觉脚底下土地震动,这时大炮声兀自隆隆不绝,伯爵府中血红的火焰向上升起,高达十余丈。 群豪和铜帽儿胡同相距已远,仍觉到一阵阵热气扑面而来。众人相顾骇然,都想不到大炮的威力竟如此厉害,倘若迟走片刻,那里还有命在? 柳大洪骂道:“他奶奶的,这么惊天动地的……”只听得又是砰砰炮响,将他下面的话声都淹没了。远望伯爵府,但见火光一暗,跟着火焰上冲云霄,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韦小宝心想:“这炮声小皇帝一定也听见了,要是他派人来叫我去说话,西洋镜立刻拆穿。”对陈近南道:“师父,咱们得赶紧出城。等到讯息一传开,城门口盘查严密,就不容易出去了。”陈近南道:“不错,这就走罢。”公主当即跃出轿来。 韦小宝转头对公主道:“你先回宫去,等得事情平静之后,我便来接你。”公主又惊又怒,喝道:“你说什么?”韦小宝又说了一遍。公主叫道:“你过桥抽板,这就想撇下我不理了么?”韦小宝道:“不,不是……”一言未毕,啪的一声,脸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 群豪尽皆愕然。适才炮火震撼天地,人人都想若非韦小宝设计相救,各人这当儿早已化为飞灰,绝无逃生之机,因此即使平日对这少年香主并不如何瞧得起的,此刻也不由得不感激佩服,突然见公主出手便打,当下便有人抢过来将她推开,更有人出言呼叱。 第463章 鹿鼎记(213) 公主大哭大叫:“你说过要跟我拜天地的,我才听你的话,把你从皇宫里带出来,又叫那前锋营统领去救你朋友,你……你这臭贼,你想抵赖,咱们可不能算完。我肚子里……”韦小宝怕她口没遮拦,当众说出丑事,忙道:“好,好!你跟我去就是。大家出城再说。”公主破涕为笑,翻身上马。 一行人来到东城朝阳门。韦小宝叫道:“奉皇上密旨,出城追拿反贼,快快开城。” 骁骑营、护军营、前锋营三营官兵是皇帝的御林军亲兵,在北京城里横冲直撞,文武百官谁都忌惮他们三分。守门官兵见是一队前锋营的军士,那敢违拗?何况刚才听见炮声隆隆,城里确是出了大事,当即打开城门。 众人出得城来,向东疾驰。韦小宝和陈近南并骑而驰,将归辛树一家如何行刺失手、皇帝如何发觉自己的隐秘等情简略说了。陈近南赞道:“小宝,我平时见你油腔滑调,很不老实,可是遇到这要紧关头,居然能以义气为重,不贪图富贵而出卖朋友,委实难得。”韦小宝笑道:“别的朋友也还罢了,大义灭师的事,却万万做不得。”陈近南道:“什么叫做‘别的朋友也还罢了’?只要是朋友,那就谁也不能出卖。‘大义灭师’这四字,也用得不对。”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弟子没学问,说错了话,师父别怪。”想到往昔跟小皇帝胡言乱语,甚是快乐,经过今日这一番,此后再也不能和他见面了,不由得心下黯然。 陈近南道:“咱们冒充前锋营的军士出来,过不了半天,鞑子就知道了。须得赶快更换装束才是。”韦小宝道:“正是,一到前面镇上,这就买衣服改装罢。” 众人向东驰出二十余里,来到一座市镇,可是镇上却没旧衣铺。陈近南于行军打仗、政事兴革等事极具才略,于这类日常小事,一时却感束手无策,见无处买衣更换,便道:“只有到前面市镇再说,只盼能找到一家旧衣店才好。” 一行人穿过市镇,见市梢头有家大户人家,高墙朱门,屋宇宏伟。韦小宝心念一动,说道:“师父,咱们到这家人家去借几件衣服换换罢。”陈近南迟疑道:“只怕他们不肯。”韦小宝笑道:“咱们是官兵啊。官兵不吃大户、着大户,却又去吃谁的、着谁的?”跳下马来,提起门上铜环,当当乱敲。 男仆出来开门,众人一拥而入,见人便剥衣服。户主是个告老回乡的京官,见这群前锋营官兵如狼似虎,连叫:“众位总爷休得动粗,待兄弟吩咐安排酒饭,请各位用了,再奉上盘缠使用……”一言未毕,已给人一把揪住,身上长袍、裤子当即给人剥了下来。他吓得大叫:“兄弟年纪老了,这调调儿可不行……” 群豪嘻嘻哈哈,顷刻间剥了上下人等的数十套衣衫。那官儿和内眷个个魂不附体,幸喜这一队前锋营官兵性子古怪,只剥男人衣衫,却不戏侮女眷,剥了男人衣衫之后,倒也不再干别的勾当,一哄而出,骑马去了。那大户全家男人赤身露体,相顾差愕。 群豪来到僻静处,分别改装。公主、沐剑屏、曾柔三人也换上了男装。各人上马又行。韦小宝只是记挂着双儿,说道:“风大哥和我的一个小丫头,不知在京里怎样了,我想请那一位外省来的面生兄弟,回京去打听打听。”两名来自广西的天地会兄弟接令而去。 群豪见并无官兵追来,略觉放心。又行了一程,沐剑屏“啊”的一声惊呼,跟着格格笑了起来。原来曾柔所骑的那匹马突然拉了一大泡稀屎,险些溅在沐剑屏脚上。 行不多时,又有几匹马拉了稀屎,跟着玄贞道人所骑的那马一声嘶叫,跪倒在地,再也不肯起来。钱老本道:“道长,咱哥儿俩合骑一匹罢!”玄贞道:“好!”纵身上马,坐在他身后。 韦小宝突然省觉,不由得大惊,叫道:“师父,报应,报应!这下可糟了。”陈近南问道:“什么?”韦小宝道:“吴……吴应熊的鬼魂找上我啦。他恨我……恨我抓了他回去,又抢了他的……他的……”下面“老婆”二字,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他想到那日奉旨追人,只因吴应熊一行人所骑的马匹都给喂了大量巴豆,沿途不停的拉稀屎,跟着纷纷倒毙,这才没法远逃,给他擒回。倘若吴应熊那次逃去了云南,皇帝当然杀他不得,追究起来,是自己派人向他的马匹下毒之故。现下轮到自己逃跑,一匹匹马也这般泻肚倒毙,却不是吴应熊的鬼魂作怪是什么?何况自己带了他的妻子同逃,吴应熊做鬼之后,一个“额驸鬼”头上还戴一顶碧绿翡翠顶子的一品大绿帽,定然心中不甘。他越想越怕,不由得身子发颤,只听得几声嘶鸣,又有两匹马倒将下来。 陈近南也瞧出情形不对,忙问端详。韦小宝说了当日捉拿吴应熊的情形,颤声道:“吴应熊阴魂不散,今日报仇来啦。这……这……”公主怒道:“吴应熊这小子,活着的时候是窝囊废,死了之后也是个脓包鬼,你怕他干么?”陈近南皱眉道:“青天白日的,那有什么鬼了?那日你毒了吴应熊的马匹,鞑子皇帝知不知道?”韦小宝道:“知道的,他还赞我是福将呢。”陈近南点头道:“是了。鞑子皇帝即以福将之道,还治福将之身。他怕你逃走,早就派人给你的马匹喂了巴豆。” 韦小宝立时省悟,连说:“对,对。那日拿到吴应熊,小皇帝十分开心,赏了个把总给我的马夫头儿做,派他去兵部车驾司办事。这一次定是叫他来毒我的马儿。” 陈近南道:“是啊,他熟门熟路,每匹马的性子都知道,要下毒自然百发百中。” 韦小宝怒道:“下次抓到了这马夫把总,这里许多烂屎,都塞进他嘴里去……”一言未毕,突觉胯下的坐骑向前一冲,跪了下去,韦小宝一跃而下,见那匹马挣扎着要待站起,几下挣扎,却连后腿也跪了下来。 陈近南道:“牲口都不中用了。须得到前面市集去买过。”柳大洪道:“一下子买几十匹马可不容易。”陈近南道:“正是。大伙儿还是暂且分散罢。” 正说话间,忽听得来路上隐隐有马蹄之声。玄贞喜道:“是官兵追来了。咱们杀他个妈巴羔子的,正好抢马。”陈近南叫道:“天地会的兄弟们伏在大路左首,沐王府和王屋山的兄弟们伏在右首。等官兵到来,攻他个出其不意。啊哟,不对……” 但听得蹄声渐近,地面隐隐震动,追来的官兵少说也有一二千人,群豪不必问他这“啊哟,不对”四字是何用意,都不禁脸上变色。 群豪只数十人,武功虽然不弱,但大白天在平野上和大队骑兵交锋,敌军重重叠叠围上来,武功高的或能脱身,其余大半势必送命。 陈近南当机立断,叫道:“官兵人数不少。咱们不能打硬仗,大家散入乡村山林。” 只说得这几句话,蹄声又近了些。放眼望去,来路上尘头高扬,有如大片乌云般涌来。 韦小宝大叫:“糟糕,糟糕!”发足便奔。公主叫道:“喂,你去那里?”紧紧跟来。韦小宝叫道:“你还是回宫去罢,跟着我没好处。”公主骂道:“臭小桂子,你想逃走吗?可没这么容易!” 注: 本回回目中,“红云傍日”指陪伴帝皇,“心随碧草”指有远行之念。 第四十四回 人来绝域原拚命 事到伤心每怕真 韦小宝不住叫苦,心想:“要躲开公主,可比躲开追兵还难得多。”眼见东北角上长着一排高粱,高已过人,当下没命价奔去。奔到临近,见高粱田后有两间农舍,此外更无藏身之处,心想追兵马快,转眼便到,当即向高粱丛中钻了进去。 忽觉背心上一紧,已给人一把抓住,跟着听得公主笑道:“你怎么逃得掉?”韦小宝无奈,只得回身,苦笑道:“你去躲在那边,等追兵过了再说。”公主摇头道:“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当即爬进高粱田,偎倚在他身旁。两人还没藏好,只听脚步声响,曾柔叫道:“韦香主,韦香主!”韦小宝探头看去,见是曾柔和沐剑屏并肩奔来。韦小宝道:“我在这里,快躲进来。”二女依言钻进。 四人走入高粱丛深处,枝叶遮掩,料想追兵难以发见,稍觉放心。过不多时,便听得一队队骑兵从大路上驰过。韦小宝心想:“那日我和阿珂,还有师太师父和那郑克塽臭小子,也是四个人,都躲进了麦秆堆中,唉,倘若身边不是这泼辣公主,却是阿珂或双儿,那可要快活死我了。幸好有小郡主和曾姑娘陪我,倒也不错。阿珂这时不知在那里,多半做了郑克塽的老婆啦。双儿又不知怎样了?” 忽听得远处有人吆喝传令,跟着一队骑兵勒马止步,马蹄杂沓,竟向这边搜索过来。公主惊道:“他们见到咱们了。”韦小宝道:“别作声,见不到的。”公主道:“他们这不是来了么?”只听得一人叫道:“反贼的坐骑都倒毙在这里,一定逃不远。大家仔细搜查!”公主心道:“原来如此。这些死马真害人不浅。”伸手紧紧握住了韦小宝的手。 辽东关外地广人稀,土地肥沃,高粱地往往便是千亩百顷,一望无际,高粱一长高,称为“青纱帐起”,藏身其中,再也难以寻觅。但北京近郊的高粱地却稀稀落落。 韦小宝等四人躲入的高粱地只二三十亩,大队官兵如此搜索过来,转眼便会束手成擒。 耳听得官兵越逼越近,韦小宝低声道:“到那边屋子去。”一拉沐剑屏的衣袖,当先向两间农舍走去。三个女子随后跟来。过了篱笆,推开板门,见屋内无人,屋角里堆了不少农具。韦小宝抢过去提起几件蓑衣,分别交给三女,道:“快披上。”自己也披了一件,头上戴了斗笠,坐在屋角。公主笑道:“咱们都做了乡下人,倒也好玩。”沐剑屏嘘了一声,低声道:“来了!” 板门砰的一声推开,进来了七八名官兵。韦小宝等忙转过了头。隔了一会,只听一人大声道:“这里没人,乡下人都出门种庄稼去了。”韦小宝听这人口音好熟,从斗笠下斜眼看去,原来正是赵良栋,心中一喜。一名军士道:“总兵大人,这四个人……” 赵良栋喝道:“大家通统出去,我来仔细搜查,屋子这样小,他妈的,你们都挤在这里,身子也转不过来了。”众军士连声称是,都退了出去。 赵良栋大声问道:“这里有没面生的人来过?”走到韦小宝身前,伸手入怀,掏出两只金元宝、三锭银子,轻轻放在他脚边,大声道:“原来那些人向北逃走了!他们知道皇上大发脾气,捉住了定要砍头,因此远远逃走了,逃得越快越好,这一次可真正不得了!”伸出手来,抱住韦小宝轻轻摇晃几下,转身出门,吆喝道:“反贼向北逃跑了,大伙儿快追!”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想:“赵总兵对我总算挺有义气。这件事给人知道了,他自己的脑袋可保不住。”只听得蹄声杂沓,众官兵上马向北追去。公主奇道:“这总兵明明已见到了我们,怎么说……啊,他还送你金子银子,原来是你的朋友。”韦小宝道:“咱们从后门走罢!”将金银收入怀中,走向后进。 跨进院子,只见廊下坐着八九人,韦小宝一瞥之间,大声惊呼了出来,转身便逃,只迈出两步,后领一紧,已让人抓住,提了起来。那人冷冷的道:“还逃得了吗?”这人正是洪教主。其余众人是洪夫人、胖头陀、陆高轩、青龙使许雪亭、赤龙使无根道人、黑龙使张淡月、黄龙使殷锦,神龙教的首脑人物尽集于此。还有一个少女则是方怡。 公主怒道:“你拉着他干么?”飞脚便向洪教主踢去。洪教主左手微垂,中指在她脚背上一弹。公主“啊”的一声叫,摔倒在地。 韦小宝身在半空,叫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弟子韦小宝参见。”洪教主冷笑道:“亏你还记得这两句话。”韦小宝道:“这两句话,弟子时刻在心,早晨起身时念一遍,洗脸时念一遍,吃早饭时念一遍,吃中饭时念一遍,吃晚饭时念一遍,晚上睡觉时又念一遍。从来不曾漏了一遍。有时想起教主和夫人的恩德,常常加料,多念几遍。” 洪教主自从老巢神龙岛遭毁,教众死的死,散的散,身畔只剩下寥寥几个老兄弟,江湖奔波,大家于“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颂词也说得不怎么起劲了,一天之中,往往难得听到一次,这时听得韦小宝谀词潮涌,不由得心中一乐,将他放下,本来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韦小宝道:“属下今日见到教主,浑身有劲,精神大振。只是有一件事当真不明白。”洪教主问道:“什么?”韦小宝道:“那天和教主同夫人别过,已隔了不少日子,怎么教主倒似年轻了七八岁,夫人更像变成了我的小妹妹,真正奇怪了。”洪夫人格格娇笑,伸手在他脸上扭了一把,笑道:“小猴儿,拍马屁的功夫算你天下第一。” 公主大怒,喝道:“你这女人好不要脸,怎地动手动脚?”洪夫人笑道:“我只动手,可没动脚。好罢!这就动动脚。”左足提起,啪的一声,在公主臀上重重踢了一脚。公主痛得大叫起来。 只听得马蹄声响,顷刻间四面八方都是,不知有多少官兵已将农舍团团围住。 大门推开,十几名官兵拥了进来。当先两人走进院子,向各人瞧瞧,一人说道:“都是些不相干的庄稼人。”韦小宝听说话声音是王进宝,心中一喜,转过头来,见王进宝身边的是孙思克。两人使个眼色,挥手命众军士出去。孙思克大声道:“就只几个老百姓,喂,你们见到逃走的反贼没有?没有吗?好,我们到别地方查去。” 韦小宝心念一动:“我这番落入神龙教手里,不管如何花言巧语,最后终究性命难保,还是跟了王三哥他们去,先脱了神龙教的毒手,再要他二人放我。”见王进宝和孙思克正要转身出外,叫道:“王三哥、孙四哥,我是韦小宝,你们带我去罢。” 第464章 鹿鼎记(214) 孙思克道:“你们这些乡下人,快走得远远的罢。”王进宝道:“这乡下小兄弟说没钱使,问你身边有没有钱。”孙思克道:“要钱吗?有,有,有!”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交给韦小宝,说道:“北京城里走了反贼,皇上大大生气,派了几千兵马出来捉拿,捉到了立刻就要砍头。小兄弟,这地方危险得紧,倘若给冤枉捉了去,送了性命,可犯不着了。” 韦小宝道:“你们捉我去罢,我……我宁可跟了你们。” 王进宝道:“你想跟我们去当兵吃粮?可不是玩的。外面有皇上亲派的火器营,带了火铳,砰砰嘭嘭的轰将起来,凭你武功再高,那也抵挡不住。”韦小宝心想:“有火器营,那更加妙了,料来洪教主不敢乱动。”忙道:“我有话要回奏皇上,你们带我去罢。”王进宝道:“皇上一见了你,立刻杀你的头。皇上也不过两只眼睛,一张嘴巴,有什么好见?唔,我们留下十三匹马,派你们十三个乡下人每人看守一匹,过得十年八年,送到北京来缴还,死了一匹,可是要赔的。千万得小心了。”说着便向外走去。 韦小宝大急,上前一把拉住,叫道:“王三哥,你快带我去。”突然之间,一只大手按上了他顶门,只听洪教主说道:“小兄弟,这位总爷一番好心,他刚从京城出来,知道皇上的心思,你别胡思乱想。”孙思克大声道:“不错,我们快追反贼去。”韦小宝知道此刻已命悬洪教主之手,他只须内劲一吐,自己立时脑浆迸裂,但此时不死,过不多久总之还是非死不可,大声叫道:“你们快拿我去,我就是韦小宝!” 众人一呆,停住了脚步。孙思克哈哈大笑,说道:“韦小宝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你这位老公公快八十岁啦,尖起了嗓子开玩笑,岂不笑歪了人嘴巴?”一扯王进宝的衣袖,两人大踏步出去。只听吆喝传令之声响起:“留下十三匹马在这里,好给后面的追兵通消息。把两间茅屋烧了,以免反贼躲藏。”众军士应道:“得令!”便有人放火烧屋,跟着蹄声响起,大队人马向北奔驰。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道:“这一番可死定了。王三哥、孙四哥怕我逗留不走,再有追兵到来,就不会给情面了。”只见屋角的茅草已着火焚烧,火焰慢慢逼近。 洪教主冷笑道:“你的朋友可挺有义气哪,给了银子,又给马匹。大家走罢。”沐剑屏扶起公主,众人从后门出来,绕到屋前,果见大树下系着十三匹骏马。其中两匹鞍辔鲜明,自是王进宝和孙思克二人的坐骑。 各人上马向东驰去,韦小宝等四人给夹在中间。韦小宝只盼有追兵赶来,将自己擒回,小皇帝对自己情义深厚,这次虽然大大得罪了他,未必便非砍头不可,洪教主阴险毒辣,落入他手中,可不知有多少苦头吃了。但一路行去,再也听不到追兵的蹄声。众人所乘坐骑都是王进宝所选的良驹,奔驰如飞,后面就有追兵,也没法赶及,何况赵、王、孙三总兵早将追兵引得向北而行。 一路上除了公主的叫骂之外,谁也默不作声,后来殷锦点了公主的哑穴,她虽有满腔怒气,却也骂不出声了。 洪教主率领众人,尽在荒野中向东南奔行,晚间也在荒野歇宿。韦小宝几番使计想要脱逃,但洪教主机智殊不亚于他,每次都不过让他身上多挨几拳,如何能脱却掌握? 数日之后,来到海边。陆高轩拿出一锭从韦小宝身上搜出的银子,去雇了一艘大海船。韦小宝心中只是叫苦,想到雇海船的银子也要自己出,更为不忿。 上船之后,海船张帆向东行驶。韦小宝心想:“这一次自然又去神龙岛了,老乌龟定是要把老子拿去喂蛇。”想到岛上一条条毒蛇绕上身来,张口齐咬,不由得全身发抖,寻思:“怎地想法子在船底凿个大洞,大家同归于尽。” 可是神龙教诸人知他诡计多端,看得极紧,又怎有机可乘?韦小宝想起以前去过神龙岛两次,第一次和方怡在船上卿卿我我,享尽温柔;第二次率领大军,威风八面;这一次却给人拳打脚踢,命在旦夕,其间的苦乐自是天差地远。自从在北京郊外农舍中和方怡相会,陆行并骑,海上同舟,她始终无喜无怒,木然无语,虽不来折磨自己,但一直不向自己瞧上一眼,有时心想她在洪教主淫威之下,尽管对自己一片深情,却不敢稍假辞色;有时又想多次上了这小婊子的当,阴险狡猾,天下女子以她为最,却又不禁恨得牙痒痒地。 舟行多日,果然到了神龙岛。陆高轩和胖头陀押着韦小宝、公主、沐剑屏、曾柔四人上岸。殷锦胁迫众舟子离船。一名舟子稍加抗辩,殷锦立即一刀杀了。其余众舟子只吓得魂飞天外,那里还敢作声,只得乖乖跟随。 但见岛上树木枯焦,瓦砾遍地,到处是当日炮轰的遗迹。树林间腐臭冲鼻,路上一条条都是死蛇骸骨。来到大堂之前,只见墙倒竹断,数十座竹屋已荡然无存。 洪教主凝立不语。殷锦等均有愤怒之色。有的向韦小宝恶狠狠的瞪视。 张淡月纵声大呼:“洪教主回岛来啦!各路教众,快出来参拜教主!”他中气充沛,提气大叫,声闻数里。过了片刻,他又叫了两遍。但听得山谷间回声隐隐传来:“回岛来啦!参拜教主!回岛来了!参拜教主!” 过了良久,四下里寂静无声,不但没见教众蜂拥而至,连一个人的回音也无。 洪教主转过头来,对韦小宝冷冷的道:“你炮轰本岛,打得偌大一个神龙教瓦解冰销,这可称心如意了吗?” 韦小宝见到他满脸怨毒神色,不由得寒毛直竖,颤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不来。洪教主重振雄风,大……大展鸿图,再……再创新教,开张发财,这叫做越烧越发,越轰越旺,教主与夫人仙福永享……” 洪教主道:“很好!”一脚将他踢得飞了起来,挞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下,周身筋骨欲断,爬不起身。曾柔见洪教主如此凶恶,虽然害怕,还是过去将韦小宝扶起。 殷锦上前躬身道:“启禀教主,这小贼罪该万死,待属下一刀一刀,将他零零碎碎的剐了。”洪教主哼了一声,道:“不忙!”隔了一会,又道:“这小子心中,藏着一个重大机密,本教兴复,须得依仗这件大事,暂且不能杀他。”殷锦道:“是,是。教主高瞻远瞩,属下愚鲁,难明其中奥妙。” 洪教主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凝思半晌,说道:“自来成就大事,定然多灾多难。本教一时受挫,也不足为患。眼下教众星散,咱们该当如何重整旗鼓,大家不妨各抒所见。” 殷锦道:“教主英明智慧,我们便想上十天十晚,也不及教主灵机一动,还是请教主指示良策,大家奉命办理。” 洪教主点了点头,说道:“眼前首要之务是重聚教众。上次鞑子官兵炮轰本岛,教众伤亡虽然不少,但也不过三停中去了一停,余下二停,定是四下流散了。现下令陆高轩升任白龙使,以补足五龙使之数。”陆高轩躬身道谢。洪教主又道:“青黄赤白黑五龙使即日分赴各地,招集旧部,如见到资质可取的少男少女,便收归属下,招旧纳新,重兴神教。” 殷锦、张淡月、陆高轩三人躬身道:“谨遵教主号令。”赤龙使无根道人和青龙使许雪亭却默不作声。洪教主斜睨二人,问道:“赤龙使、青龙使二人有什么话说?” 许雪亭道:“启禀教主,属下有两件事陈请,盼教主允准。”洪教主哼了一声,问道:“什么事?”许雪亭道:“属下等向来忠于本教和教主,但教主却始终信不过众兄弟,未免令人心灰。第一件事,恳请教主恩赐豹胎易筋丸解药,好让众兄弟心无牵挂,全心全意为教主效劳。” 洪教主冷冷的道:“假如我不给解药,你们办事就不全心全意了?” 许雪亭道:“属下不敢。第二件事,那些少男少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遇上大事,个个逃得干干净净。本教此时遭逢患难,自始至终追随在教主与夫人身边的,只是我们几个老兄弟。那些少年弟子平日里满嘴忠心不二,说什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事到临头,哪一个真能出力?属下愚见,咱们重兴本教,该当招罗有担当、有骨气的男子汉大丈夫。那些口是心非、胡说八道的少男少女,就像叛徒韦小宝这类小贼,也不用再招了。”他说一句,洪教主脸上的黑气便深一层。许雪亭心中栗栗危惧,还是硬着头皮将这番话说完。 洪教主眼光射到无根道人脸上,冷冷的道:“你怎么说?” 无根道人退了两步,说道:“属下以为青龙使之言有理。前车覆辙,这条路不能再走。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既已犯过了毛病,教主大智大慧,自会明白这些少男少女既不管用,又靠不住。便似……便似……”说着向沐剑屏一指,道:“这小姑娘本是我赤龙门属下,教主待她恩德非浅,但一遇祸患,立时便叛教降敌。这种人务须一个个追寻回来,千刀万剐,为叛教者戒。” 洪教主的眼光向陆高轩等人一个个扫去,问道:“这是大伙儿商量好了的意思吗?” 众人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胖头陀道:“启禀教主:我们没商量过,不过……不过属下以为青龙使、赤龙使二位的话,是很有点儿道理的。”洪教主眼望张淡月,等他说话。张淡月战战兢兢的道:“本教此次险遭覆灭之祸,罪魁祸首,自然是韦小宝这小贼。属下对这种人,是万万信不过的。”洪教主点点头,说道:“很好,你也跟他们是一伙。陆高轩,你呢?”陆高轩道:“属下得蒙教主大恩提拔,升任白龙使重职,自当出力为教主尽忠效劳。青龙使他们这番心意,也是为了本教和教主着想,决无他意。” 殷锦大声道:“你们这些话,都大大的错了。教主智慧高出我们百倍。大伙儿何必多说多话,只须听着教主和夫人的指点就是了。鞑子兵炮轰本岛,是替本教荡垢去污,所有不忠于教主的叛徒,就此都轰了出来。若非如此,又怎知谁忠谁奸?我们属下都是井底之蛙,眼光短浅,只见到一时的得失,那能如教主这般洞瞩百世?” 许雪亭怒道:“本教所以一败涂地,一大半就是坏在你这种马屁鬼手里。你乱拍马屁,于本教有什么好处?于教主又有什么好处?”殷锦道:“什么马屁鬼?你……你……你这可不是反了吗?”许雪亭怒道:“你这无耻小人,败坏本教,你才是反了。”说着手按剑柄。殷锦退了一步,说道:“当日你作乱犯上,背叛教主,幸得教主和夫人宽宏大量,这才不咎既往,今日……今日你又要造反吗?” 许雪亭、无根道人、张淡月、陆高轩、胖头陀五人一起瞪视教主,含怒不语。 洪教主转过头去瞧向殷锦,眼中闪着冷酷的光芒。殷锦吃了一惊,又退了一步,说道:“教主,他……他们五人图谋不轨,须当一起毙了。”洪教主低沉着嗓子道:“刚才你说什么来?”殷锦见他神色不善,更是害怕,颤声道:“属下忠……忠……忠于教主,跟这些反贼势……势不两立。”洪教主道:“咱们当日立过重誓,倘若重提旧事,追算老帐,那便如何?”殷锦只吓得魂飞天外,说道:“教……教主开恩,属下只是一片忠心,别……别无他意。”洪教主道:“当日我和夫人曾起了誓,倘若心中记着旧怨,那便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旧事早已一笔勾销,人人都已忘得干干净净,就只你还念念不忘,一有机会,便来挑拨离间,到底是何用意?有何居心?” 殷锦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双膝一屈,便即跪倒,说道:“属下知错了,以后永远不敢再提。”洪教主森然道:“本教中人起过的毒誓,岂可随便违犯?这誓若不应在你身上,便当应在我身上。你说该当是你身入龙潭呢?还是我去?”殷锦大叫一声,倒退跃出丈许,转身发足狂奔。洪教主待他奔出数丈,俯身拾起一块石头掷出,呼的一声,正中殷锦后脑。他长声惨呼,一跃而起,重重摔了下来。扭了几下,便即毙命。 洪教主眼见许雪亭等五人联手,虽然凭着自己武功,再加上夫人和殷锦相助,足可克制得住,但教中元气大伤之后,已只剩下寥寥数人,殷锦只会奉承谄谀,并无多大真实本事,若再将这五人杀了,自己部属荡然无存。他于顷刻间权衡轻重利害,便即杀了殷锦,用以拉拢许雪亭等五人,作为今后臂助。 张淡月和陆高轩躬身说道:“教主言出如山,诛杀奸邪,属下佩服之至。”许雪亭、无根道人、胖头陀三人也齐道:“多谢教主。”这五人平素见殷锦一味吹牛拍马,人品低下,对他十分鄙视,此刻见教主亲自下手将他处死,都大感痛快。 洪教主指着韦小宝道:“非是我要饶他性命,但这小子知道辽东极北苦寒之地,有一个极大宝藏。若不是由他领路,没法寻到。得了这宝藏之后,咱们重建神教就易如反掌了。”顿了一顿,又道:“适才你们五人说道,那些少男少女很不可靠,劝我不可重蹈覆辙。本座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这就依从你们的主张,今后本教新招教众之时,务当特别郑重,以免奸徒妄人,混进教来。”许雪亭等脸有喜色,一齐躬身道谢。 洪教主从身边摸出两个瓷瓶,从每个瓶中各倒出五颗药丸,五颗黄色,五颗白色。 他还瓶入怀,将药丸托在左掌,说道:“这是豹胎易筋丸的解药,你们每人各服两颗。” 许雪亭等大喜,先行称谢,接过药来。洪教主道:“你们即刻就服了罢。”五人将药丸放入口中,吞咽下肚。 洪教主脸露微笑,道:“那就很好……”突然大喝:“陆高轩,你左手里握着什么?”陆高轩退了两步,道:“没……没什么。”左手下垂,握成了拳头。洪教主厉声道:“摊开左手!”这一声大喝,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 陆高轩身子微晃,左手缓缓打开,嗒的一声轻响,一粒白色药丸掉在地下。 第465章 鹿鼎记(215) 许雪亭等四人均各变色,素知陆高轩识见不凡,颇有智计,他隐藏这颗白丸不肯服食,必有道理,可是自己却已吞下了肚中,那便如何是好? 洪教主厉声道:“这颗白丸是强身健体的大补雪参丸,何以你对本座存了疑心,竟敢藏下不服?”陆高轩道:“属下……不……不敢。属下近来练内功不妥,经脉中气血不顺,因此……因此教主恩赐的这颗大补药丸,想今晚打坐调息之后,慢慢服下,以免贱体经受……经受不起。” 洪教主脸色登和,说道:“原来如此。你何处经脉气血不顺?那也容易得紧,我助你调顺内息便是了。你过来。”陆高轩又倒退一步,说道:“不敢劳动教主,属下慢慢调息,就会好的。”洪教主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你终究信不过我?”陆高轩道:“属下决计不敢。”洪教主指着地下那颗白丸,道:“那么你即刻服下罢,要是服下后气息不调,我岂会袖手不理?” 陆高轩望着那颗药丸,呆了半晌,道:“是!”俯身拾起,突然中指一弹,嗤的一声响,药丸飞过天空,远远掉入了山谷,说道:“属下已经服了,多谢教主。” 洪教主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你胆子当真不小。”陆高轩道:“属下忠心为教主出力,教主既已赐服解药,解去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却又另赐这颗毒性更加厉害的百涎丸。属下无罪,不愿领罚。”许雪亭等齐问:“百涎丸?那是什么毒药?”陆高轩道:“教主采集一百种毒蛇、毒虫的唾涎,调制而成此药。是否含有剧毒,倒不大清楚,说不定真有大补之效,也未可知。只不过我胆子很小,不敢试服。” 许雪亭等惊惶更甚,同时抢到陆高轩身边,五人站成一排,凝目瞪视洪教主。 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怎知这是百涎丸?一派胡言,挑拨离间,扰乱人心。” 陆高轩向方怡一指,说道:“那日我见到方姑娘在草丛里捉蜗牛,我问她干什么,她说奉教主之命,捉了蜗牛来配药。教主那条百涎丸的单方,我也无意之中见到了。虽说这百涎丸的毒性要在三年之后才发作,但一来,这百涎丸只怕教主从未配过,也不知是否真的三年之后毒性才发;二来,属下还想多活几年,不愿三年之后便死。” 洪教主脸上黑气渐盛,喝道:“我的药方,你又怎能瞧见?” 陆高轩斜眼向洪夫人瞧了一眼,说道:“夫人要属下在教主的药箱中找药给她服食,这条单方,便在药箱之中。”洪教主厉声道:“胡说八道!夫人就算身子不适,难道不会问我要药,何必要你来找?我这药箱向来封锁严固,你何敢私自开启?”陆高轩道:“属下并未私自开启。”洪教主喝道:“你没私自开启?难道是我吩咐你开的……” 一转念间,问洪夫人:“是你开给他的?” 洪夫人脸色苍白,缓缓点了点头。洪教主道:“你要找什么药?为什么不跟我说?” 洪夫人突然满脸通红,随即又变惨白,身子颤了几下,忽然抚住小腹,喉头喔喔作声,呕了不少清水出来。洪教主皱起眉头,温言问道:“你什么不舒服了?坐下歇歇罢!” 建宁公主突然叫道:“她有了娃娃啦。你这老混蛋,自己要生儿子了,却不知道?” 洪教主大吃一惊,纵身而前,抓住夫人手腕,厉声道:“她这话可真?”洪夫人弯了腰不住呕吐,越加颤抖得厉害。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想找药来打下胎儿,是不是?” 除陆高轩外,众人听了无不大奇。洪教主并无子息,对夫人又极疼爱,如夫人给他生下个孩儿,正是极大美事,何以她竟要打胎?料想洪教主必定猜错了。那知洪夫人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要打下胎儿。快杀了我罢。” 洪教主左掌提起,喝道:“是谁的孩子?”人人均知他武功高极,这一掌落将下来,洪夫人势必立时毙命,不料她反而将头向上一挺,昂然道:“叫你快杀了我,为什么又不下手?”洪教主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低沉着嗓子道:“我不杀你。是谁的孩子?” 洪夫人紧闭了嘴,神色甚是倔强,显是早将性命豁出去了。 洪教主转过头来,瞪视陆高轩,问道:“是你的?”陆高轩忙道:“不是,不是!属下敬重夫人,有如天神,怎敢冒犯?”洪教主的眼光自陆高轩脸上缓缓移向张淡月、许雪亭、无根道人、胖头陀,一个个扫视过去。他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便打个寒战。洪夫人大声道:“谁也不是,你杀了我就是,多问些什么。” 公主叫道:“她是你老婆,这孩子自然是你的,又瞎疑心什么?真正胡涂透顶。” 洪教主喝道:“闭嘴!你再多说一句,我先扭断了你脖子。”公主不敢再说,心中好生不服。她那里知道,洪教主近年来修习上乘内功,早已不近女色,和夫人伉俪之情虽笃,却无夫妇之实,也正因如此,心中对她存了歉仄之意,平日对她倍加疼爱。 这时他突然听得夫人腹中怀了胎儿,霎时之间,心中愤怒、羞愧、懊悔、伤心、苦楚、憎恨、爱惜、恐惧诸般激情纷至沓来,一只手掌高高举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一转头间,见许雪亭等人脸露惶恐之意,心想:“这件大丢脸事,今日都让他们知道了,我怎还有脸面做他们教主?这些人都须杀得干干净净,不能留下一个活口。只消泄漏了半点风声,江湖上好汉人人耻笑于我,我还逞什么英雄豪杰?”他杀心一起,突然右手放开夫人,纵身而前,一把抓住了陆高轩,喝道:“都是你这反教叛徒从中捣鬼!” 陆高轩大叫:“你想杀人灭……”一个“口”字还没离嘴,脑门上啪的一声,已给洪教主重重一掌击落,登时双目突出,气绝而死。 许雪亭等见了这情状,知道洪教主确要杀人灭口,四人一齐抽出兵刃,护在身前。许雪亭叫道:“教主,这是你的私事,跟属下各人全不相干。” 洪教主纵声大呼:“今日大家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活了。”猛向四人冲去。 胖头陀挺起一柄二十来斤重的泼风大环刀,当头砍将过去,势道威猛之极。洪教主侧身让开,右掌向张淡月头顶拍落。许雪亭一对判官笔向洪教主背心连递两招,同时无根道人的雁翎刀也已砍向他腰间。洪教主大喝一声,跃向半空,仍向张淡月扑击下来。 张淡月手使鸳鸯双短剑,霎时之间向上连刺七剑,这一招“七星聚月”,实是他生平的力作,七剑刺得迅捷凌厉之极。洪教主右掌略偏,在他左肩轻轻一按,借势跃开。张淡月大叫一声,在地下一个打滚,翻身站起,但觉左边半身酸痛难当,叫道:“今日不杀了他,谁都难以活命!”四人各展兵刃,又向洪教主围攻上去。 这四人都是神龙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尤以胖头陀和许雪亭更为了得。胖头陀大环刀上九个钢环当啷啷作响,走的纯是刚猛路子。许雪亭的判官双笔却是绵密小巧之技,招招点向对方周身要穴。无根道人将雁翎刀舞成一团白光,心想今日服了百涎丸后,性命难久,在临死之前定当先杀了这奸诈凶狠的大仇人,是以十刀中倒有九刀是进攻招数,只盼和敌人同归于尽。张淡月想起当日因部属办事不力,取不到《四十二章经》,若不是得无根道人和许雪亭相助,早已为洪教主处死,自己已多活了这些时候,这条命其实是捡来的,这时左臂虽然剧痛,仍奋力出剑。 洪教主武功高出四人甚远,若要单取其中一人性命,并不为难,但四人连环进击,杀得一人,自己难免受伤。斗得四十回合后,胸中一股愤懑难当之气渐渐平息,心神一定,出招更得心应手,一双肉掌在四股兵刃的围攻中盘旋来去,丝毫不落下风,眼见张淡月左剑刺出时渐渐无力,心想这是对方最弱之处,由此着手,当可摧破强敌。 韦小宝见五人斗得激烈,悄悄拉了拉曾柔和沐剑屏的衣袖,又向公主打个手势,要她不可作声。四人转过身来,蹑手蹑脚的向山下走去。洪教主等五人斗得正紧,谁也没见到,就算见到了,也无人缓得出手来阻拦。 四人走了一回,离洪教主等已远,心下窃喜。韦小宝回头望去,见那五人兀自狠斗,刀光闪烁,掌影飞舞,一时难分胜败,说道:“咱们走快些。”四人加紧脚步,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两人飞奔而来,正是洪夫人和方怡。四人吃了一惊,苦于身上兵刃暗器都已在遭擒之时给搜检了去,洪夫人武功厉害,料想抵敌不过,只得拚命奔逃。 奔出数十步,公主脚下给石子一绊,摔倒在地,叫出声来。韦小宝心想:“这泼辣女人肚子里有我的孩儿,可不能不救。”回身来扶。却见洪夫人几个起落,已跃到身前,叉腰而立,说道:“韦小宝,你想逃吗?”韦小宝笑道:“我们不是逃,这边风景好,过来玩耍玩耍。”洪夫人冷笑道:“好啊,你们来赏玩风景,怎不叫我?”说话之间,方怡也已赶到。 沐剑屏和曾柔见韦小宝已为洪夫人截住,转身回来,站在韦小宝身侧。 沐剑屏对方怡道:“方师姊,你和我们一起走罢。他……他……”说着向韦小宝一指,说道:“一直待你很好的,你从前也起过誓,难道忘了吗?”方怡道:“我只忠心于夫人,唯夫人之命是从。”沐剑屏道:“你不过服了夫人的药,我以前也服过的……” 韦小宝恍然大悟,才知方怡过去一再欺骗自己,都是受了洪夫人的挟制,不得不然,心中对她恼恨之意登时淡了不少,说道:“怡姊姊,你同我们一起去罢。”这“怡姊姊”三字,是上次他和方怡同来神龙岛,在舟中亲热缠绵之时叫惯了的,方怡乍又听到,不禁脸上一红。 突然之间,只听得洪教主大声叫道:“夫人,夫人!阿荃,阿荃!你……你到那里去了?”呼声中充满着惊惶和焦虑,显是怕洪夫人弃他而去。 但洪夫人恍若不闻。洪教主又叫了几声,洪夫人始终不答。 韦小宝等五人都瞧着洪夫人,均想:“你怎么不答应?教主在叫你,为什么不回去?”只见洪夫人脸上一阵晕红,摇了摇头,低声道:“咱们快走,坐船逃走罢!”韦小宝又惊又喜,问道:“你……你也同我们一起走?”洪夫人道:“岛上只一艘船,不一起走也不成。教主要杀我,你不知道吗?”脸上又是一红,当先便走。 众人向山下奔出数丈,只听得洪教主又大声叫了起来:“夫人,夫人!阿荃,阿荃!快回来!”突然有人长声惨叫,显是临死前的叫嚷,只不知是许雪亭等四人中的那一个。 洪教主大叫:“你瞧,你瞧!张淡月这老家伙给我打死了。他一生一世都跟在我身边,临到老来,居然还要反我,真是胡涂透顶。阿荃,阿荃!你怎不回来?我不怪你,这件事我原谅你了。啊!他妈的,你砍中我啦!哈哈,胖头陀,这一掌还不要了你的狗命?你脑筋不灵,怎么跟着人家,也来向我造反,这可不是死了吗?哈哈。” 洪夫人停住脚步,脸上变色,说道:“他已打死了两个。” 韦小宝急道:“咱们快逃。”发足便奔。 猛听得洪教主叫道:“你这两个反贼,我慢慢再收拾你们。夫人,夫人,快回来!” 声音愈叫愈近,竟是从山上追将下来。韦小宝回头看去,只见洪教主披头散发,疾冲过来,这一下只吓得魂飞魄散,没命价狂奔。 许雪亭大叫:“截住他,截住他。他受了重伤,今日非杀了他不可。”无根道人叫道:“他跑不了的!”两人手提兵刃,追将下来。不多时韦小宝等已奔近海滩,但洪教主、许雪亭、无根道人三人来得好快,前脚接后脚,也都已奔到山下,三人身上脸上溅满了鲜血。 洪教主大喝:“夫人,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你要去那里?”许雪亭叫道:“夫人不要你啦!她有了个又年轻又英俊的相好。”洪教主大怒,叫道:“你胡说!”纵身过去,左掌向许雪亭头顶猛力击落。许雪亭迅速避开,左手还了一笔,无根道人也已赶到,挥刀向洪教主腰间砍去。此时洪教主的对手已只剩下两人,但他左腿一跛一拐,身手已远不如先前灵活。 洪教主叫道:“阿荃,你瞧我立刻就将这两个反贼料理了。那四个小贱人,你都快杀了罢。只留下那小贼不杀,让他带我们去取宝。”他口中叫嚷,出掌仍极雄浑有力。 许雪亭和无根道人难以近身。 洪夫人微微冷笑,向沐剑屏等人逐一瞧去。 韦小宝为回护四女,竟不顾自身安危,大声叫道:“夫人,这四个小妞同你一样,个个都是我的心肝宝贝,你只要伤得其中一人,我立刻自杀,跟她一起去做鬼!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什么马难追。”情急之下,连“死马难追”也想不起来了。 突然间啪的一声响,许雪亭腰间中掌,他身子连晃,摔倒在地。洪教主哈哈大笑,飞足踢去。许雪亭跃起急扑,这一脚正中他胸口,喀喇声响,胸前肋骨登时断了数根,可是洪教主的右腿却已为他牢牢抱住。洪教主出力挣扎,竟摔他不脱。无根道人飞快抢上,挥刀砍落。洪教主侧头避过,反手出击,噗的一响,无根道人小腹中掌,但这一刀也已砍入洪教主右肩。无根道人口中鲜血狂喷,都淋在洪教主后颈,待要提刀再砍,雁翎刀已斩入了洪教主肩骨,手上无力,再也拔不出来。 洪教主叫道:“快……快来……拉开他。”洪夫人也不知是吓得呆了,还是有意不出手相助,眼看三人纠缠狠斗,竟站在当地,一动也不动。许雪亭抓起地下一枝判官笔,迷迷糊糊间奋力上送,插入了洪教主腰间。洪教主狂呼大叫,左脚踢出,将许雪亭踢得直飞出去,跟着左肘向后猛撞,无根道人身子慢慢软倒。 洪教主哈哈大笑,叫道:“这些……反贼,那……那一个是我敌手?他们……他们想造反,咳咳……咳咳,还不是……还不是都给我杀了。”转过身来,问洪夫人道:“你……你为什么不帮我?” 第466章 鹿鼎记(216) 洪夫人摇摇头,说道:“你武功天下第一,何必要人帮?”洪教主大怒,叫道:“你也反我?你也是本教的叛徒?”洪夫人冷冷的道:“不错,你就只顾自己。我如帮你,终究还是不免给你杀了。”洪教主叫道:“我叉死你,我叉死你这叛徒。”说着向洪夫人扑来。 洪夫人“啊”的一声,急忙闪避。洪教主虽受重伤,行动仍极迅捷,左手抓住了她右臂,右手便叉在她颈中,喝道:“你说,你说,你反不反我?你只要说不反,我就饶了你。” 洪夫人缓缓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心中就在反你了。自从你逼我做你妻子那一天起,我就恨你入骨。你……你叉死我好了。”洪教主身上鲜血不断的流到她头上、脸上,洪夫人瞪眼凝视他,竟目不稍瞬。洪教主大叫:“叛徒,反贼!你们个个人都反我,我……我另招新人,重组神龙教!”右手运劲,洪夫人登时透不过气来,伸出了舌头。 韦小宝在旁瞧得害怕之极,眼见洪夫人立时便要给他叉死,从沙滩上捧起一块大圆石,奋力向洪教主背上掷去,噗的一声,正中背心。洪教主眼前一黑,叉在洪夫人颈中的手便松了,转身叫道:“你……你这小贼,我宝藏不要了,杀了你再说。”挥掌向韦小宝打去。 韦小宝飞步狂奔。洪教主发足追来,身后沙滩上拖着一道长长的血迹。 韦小宝心知这一次如给他抓住了,决难活命,没命价奔逃。突然间嗤的一声响,背上衣衫给洪教主扯去了一块,若不是韦小宝身穿护身宝衣,说不定背上肌肉也给扯去了一条,他大惊之下,奔得更加快了,施展九难所授的“神行百变”轻功,在沙滩上东一弯、西一溜的乱转,洪教主几次伸手可及,都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逃了开去。 他如笔直奔逃,毕竟内力有限,早就给抓住了。但这“神行百变”是铁剑门绝技,再加上木桑当年另创新变,委实精奇奥妙之至。韦小宝“神行”是决计说不上,那“百变”两字和他天性相近,倒也学得了两三成。因此虽非武功高手,却也算得是当世武林中数一数二逃命的“高脚”。 洪教主吼叫连连,连发数掌。韦小宝躲开了两掌,第三掌终于闪躲不了,砰的一响,正中后心,两个筋斗翻了出去。幸好洪教主重伤之余,掌力大减,韦小宝又有宝衣护身,虽然给打得昏天黑地,却也并没受伤。他正要爬起,突觉肩头一紧,已让洪教主双手揪住。 这一来,他一颗心当真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大骇之下,当真是慌不择路,一低头,便从洪教主胯下钻了过去,蓦地想到,这正是洪教主当年所教“救命三招”之一的上半截,这招叫做“贵妃骑牛”还是“西施骑羊”,这当儿那里还记得起?奋力纵跃,翻身骑上了洪教主头颈。 这一招本来他并未练熟,就算练得精熟,要使在洪教主这一等一的大高手身上,那也绝无可能。但洪教主奋战神龙教四高手,在发见夫人舍己而去之时,心神慌乱,接连受伤,此时肩头雁翎刀深砍入骨,小腹中又插入了一枝判官笔,急奔数百丈后大量流血,内力垂尽,揪住韦小宝的双手早已酸软无力,给他一挣便即挣脱,骑入了颈中。 韦小宝骑上了他肩头,生怕掉将下来,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抱住他头,双手中指正好按在他眼皮上。洪教主脑海中陡然如电光般一闪,记得当年自己教他这一招,一骑上敌人项颈,立即便须挖出敌人眼珠,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到头来竟命丧这小顽童之手,而他所使的招数,却又是自己所授,当真是报应不爽,想起自己一生杀人无算,受此果报也不算冤枉,不禁长叹一声,垂下了双手。这口气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仰天便倒。 韦小宝还道他使什么厉害家数,急忙跃起逃开。只听得洪教主喘息道:“阿荃,阿荃,你……你过来。”洪夫人向他走近几步,但离他身前一丈多远便站住了。洪教主道:“你肚里……的孩子,究竟……究竟是谁的?”洪夫人摇头道:“你何必定要知道。”说着忍不住斜眼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脸上一阵晕红。 洪教主又惊又怒,喝道:“难道……难道是这小鬼?”洪夫人咬住下唇,默不作声,显然便是默认了。洪教主大叫:“我杀了这小鬼!”纵身向韦小宝扑去。 但见洪教主全身是血,张开大口,露出残缺不全的焦黄牙齿,双手也满是鲜血淋漓,这般扑将过来,韦小宝只吓得魂不附体,缩身一窜,又从洪夫人胯下钻了过去,躲在她身后。 洪夫人双臂张开,面对着洪教主,淡淡的道:“你威风了一世,也该够了!” 洪教主身在半空,最后一口真气也消得无影无踪,啪哒一声,摔在洪夫人脚边,恶狠狠的道:“我是教主,你们……你们都该听我……听我的话,为什么……为什么……都反我?你们……你们都不对,只有……只有我对。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只有我一人才……才仙福永享……寿……与天……天……天……”最后这个“齐”字终于说不出口,张大了口,就此气绝,双目仍是大睁。 韦小宝爬开几步,翻身跃起,又逃开数丈,这才转身,只见洪教主躺在地下毫不动弹,过了良久,走上两步,摆定了随时发足奔逃的姿式,问道:“他死了没有?”洪夫人叹了口气,轻声道:“死了。”韦小宝又走上两步,问道:“他……他怎么不闭上眼?” 突然间啪的一声响,脸上重重吃了个耳光,跟着右耳又给扭住,正是建宁公主。她又在韦小宝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你这小王八蛋,他不闭眼,因为你偷了他老婆。你……你怎么又跟这不要脸的女人勾搭上了。” 洪夫人哼了一声,伸手提起建宁公主后颈,啪的一声,也重重打了她个耳光,一挥手,公主向后便跌。这一来韦小宝可就苦了,公主右手仍扭住他耳朵,她身子后跌,只带得韦小宝耳朵剧痛,扑在她身上。洪夫人喝道:“你说话再没规矩,我立刻便毙了你。” 公主大怒,跳起身来,便向洪夫人冲去。洪夫人左足一勾,公主又扑地倒了。公主第三次冲起再打,又给摔了个筋斗,终于知道自己武功跟人家实在差得太远,坐在地下,又哭又骂。她可不敢骂洪夫人,口口声声只是:“小王八蛋!死太监!小畜生!臭小桂子!” 韦小宝抚着耳朵,只觉满手是血,原来耳朵根已让公主扯破了长长一道口子。 洪夫人低声道:“我跟他总是夫妻一场,我把他安葬了,好不好?”语声温柔,竟是向韦小宝恳求准许一般。韦小宝又惊又喜,忙道:“好啊,自该将他葬了。”拾起地下的一根判官笔,和洪夫人两人在沙滩上掘坑,方怡和沐剑屏过来相助,将洪教主的尸体埋入。 洪夫人跪下磕了几个头,轻声说道:“你虽强迫我嫁你,可是……可是成亲以来,你自始至终待我很好。我却从来没真心对你。你死而有知,也不用再放在心上了。”说着站起身来,不禁泪水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她怔怔的悄立片刻,拭干了眼泪,问韦小宝道:“咱们就在这里住下去呢,还是回中原去?”韦小宝搔头道:“这地方万万住不得,洪教主、陆先生他们的恶鬼,非向我们索命不可,当真乖乖不得了。不过回去中原,小皇帝又要捉我杀头,最好……最好是找个太平的地方躲了起来。”突然间想到一个所在,喜道:“有了。咱们去通吃岛,那里既没恶鬼,小皇帝又找我不到。”洪夫人问道:“通吃岛在那里?”韦小宝向西一指,笑道:“那边这个小岛,我叫它通吃岛。”洪夫人点头道:“你既喜欢去,那就去罢。”不知如何,对他竟千依百顺。 韦小宝大乐,叫道:“去,去,大家一起都去!”过去扶起公主,笑道:“大伙儿上船罢!”公主挥手便是一掌,韦小宝侧头躲过。公主怒道:“你去你的,我不去!” 韦小宝道:“这岛上有许许多多恶鬼,无头鬼,断脚鬼,有给大炮轰出了肠子的拖肠鬼,有专摸女人大肚子的多手鬼……”公主听得害怕之极,顿足道:“还有你这专门胡说八道的嚼蛆鬼。”左足飞出,在韦小宝屁股上重重一脚。韦小宝“啊”的一声,跳起身来。 洪夫人缓步走过去。公主退开几步。洪夫人道:“以后你再打韦公子一下,我打你十下,你踢他一脚,我踢你十脚。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公主气得脸色惨白,怒道:“你是他什么人,要你这般护着他?你……你自己老公死了,就来抢人家的老公。” 方怡插口道:“你自己的老公呢?吴应熊呢?还不也死了?”公主怒极,骂道:“小贱人,你老公也死了。” 洪夫人缓缓的道:“以后你再敢说一句无礼的言语,我叫你一个人在这岛上,没人陪你。”公主心想这泼妇说得出做得到,当真要自己一个人在这岛上住,这许多拖肠鬼、多手鬼拥将上来,那便如何是好?她一生养尊处优,颐指气使,这时只好收拾起金枝玉叶的横蛮脾气,乖乖的不再作声。 韦小宝大喜,心想:“这个小恶婆娘今天遇到了对头,从此有人制住她,免得她一言不合,伸手便打。”举手摸摸自己给扯伤的耳朵,兀自十分疼痛。 洪夫人对方怡道:“方姑娘,请你去吩咐船夫,预备开船。”方怡道:“是。”又道:“夫人怎地对属下如此客气,可不敢当。”洪夫人微笑道:“咱们今后姊妹相称,别再什么夫人属下的了。你叫我荃姊姊,我就叫你怡妹妹罢。那毒丸的解药,上船后就给你服,从此以后,再也不用耽心了。”方怡和沐剑屏都十分欢喜。 一行人上得船来,舟子张帆向西。韦小宝左顾右盼,甚是得意。洪夫人果然取出解药,给方怡和沐剑屏服了,又打开船上铁箱,取出韦小宝的匕首、“含沙射影”暗器、银票等物,还了给他。曾柔等人的兵刃也都还了。 韦小宝笑道:“今后我也叫你荃姊姊,好不好?”洪夫人喜道:“好啊。咱们排一排年纪,瞧是谁大谁小。”各人报了生日年月,自然是洪夫人苏荃最大,其次是方怡,更其次是公主。韦小宝不知自己生日,瞎说一通,说曾柔、沐剑屏和他三人同年,还说曾柔大了他三个月,沐剑屏小了他几天。 苏荃、方怡等四女姊姊妹妹的叫得甚是亲热,只公主在一旁含怒不语。苏荃道:“她是公主殿下,不愿跟我们平民百姓姊妹相称,大家还是称她为公主罢。”公主冷冷的道:“我可不敢当。”想到她们联群结党,自己孤另另的,而这没良心的死太监小桂子,看来也是向着她四人的多,向着自己的少,伤心之下,忍不住放声大哭。 韦小宝挨到她身边,拉着她手安慰,柔声道:“好啦,大家欢欢喜喜的,别哭……”公主扬起手来,一巴掌打了过去,猛地里想起苏荃说过的话来,这一掌去势甚重,没法收住,只得中途转向,啪的一声,打在自己胸口,“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众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公主更加气苦,伏在韦小宝怀里大哭。韦小宝笑道:“好啦,好啦。大家不用吵架,咱们来赌,我来做庄。” 可是在洪教主的铁箱中仔细寻找,韦小宝那六颗骰子却再也找不到了,自是陆高轩在搜查他身体之时,将六颗骰子随手抛了。韦小宝闷闷不乐。苏荃笑道:“咱们用木头来雕六粒骰子罢。”韦小宝道:“木头太轻,掷下去没味道的。” 曾柔伸手入怀,再伸手出来时握成了拳头,笑道:“你猜这是什么?”韦小宝道:“猜铜钱吗?那也好。总胜过了没得赌。”曾柔笑道:“你猜几枚?”韦小宝笑道:“三枚。”曾柔摊开手掌,一只又红又白的手掌中,赫然是四粒骰子。韦小宝“啊”的一声大叫,跳起身来,连问:“那里来的?那里来的?”曾柔轻笑一声,把骰子放在桌上。 韦小宝一把抢过,掷了一把又一把,兴味无穷,只觉这四枚骰子两边轻重时时不一,显是灌了水银的假骰子,心想曾柔向来斯文腼腆,怎会去玩这假骰子骗人钱财?一凝思间,这才想起,心下一阵欢喜,反过左手去搂住了她腰,在她脸上一吻,笑道:“多谢你啦,柔姊姊,多亏你把我这四颗骰子一直带在身边。” 曾柔满脸通红,逃到外舱。原来那日韦小宝和王屋派众弟子掷骰赌命,放了众人,曾柔临出营帐时向他要了这四颗骰子去。韦小宝早就忘了,曾柔却一直贴身而藏。 骰子虽然有了,可是这几个女子却没一个有赌性,虽凑趣陪他玩耍,但赌注既小,输赢又漫不在乎,玩不到一顿饭功夫,大家就毫不起劲,比之在扬州妓院、赌场、宫中、军中等处的滥赌狠赌,局面实有天壤之别。韦小宝意兴索然,嚷道:“不玩了,不玩了,你们都不会的。”想起今后在通吃岛避难,虽有五个美人儿相陪,可是没钱赌,没戏听,这日子可也闷得很。再说,在岛上便有千万两金子、银子,又有何用?金银既同泥沙石砾一般,赢钱也就如同赢泥沙石砾了。何况他心中最在意的是双儿和阿珂二人,这二人却偏偏不在身边,双儿生死如何,阿珂又在何处,时时挂在心头,岂能就此撇下她两个不理? 他越想越没趣,说道:“咱们还是别去通吃岛罢。”苏荃道:“那你说去那里?” 韦小宝想了想,道:“咱们都去辽东,去把那个大宝藏挖了出来。”苏荃道:“大家安安稳稳的在荒岛上过太平日子,不很好吗?就算掘到了大宝藏,也没什么用。”韦小宝道:“金银珠宝,成千成万,怎会没用?”方怡道:“鞑子皇帝一定派了兵马到处捉你,咱们还是躲起来避避风头,过得一两年,事情淡了下来,你爱去辽东,那时大伙儿再去,也还不迟。” 韦小宝问曾柔和沐剑屏:“你两个怎么说?”沐剑屏道:“我想师姊的话很是。” 第467章 鹿鼎记(217) 曾柔道:“你如嫌气闷,咱们在岛上就只躲几个月罢。”见韦小宝脸有不豫之色,又道:“我们天天陪你掷骰子玩儿,输了的罚打手心,好不好?”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打手心有什么好玩?我又不舍得打痛你。”但见她说这番话时脸带娇羞,樱唇微翘,说不出的可爱,不禁心中一荡,说道:“好,好,就听你们的。”若不是众女在旁,真想搂她入怀,好好的亲热一番,拉过她白腻的小手,轻轻抚摸,说道:“柔姊姊,以后你永远跟我在一起过太平日子吧?” 苏荃也轻轻靠在他身上,低声道:“太平日子陪你,不太平日子也陪你。”韦小宝大喜,叫道:“大家都陪我吗?”众女齐道:“自然大伙儿在一起!” 方怡站起身来,微笑道:“过去我很对你不住,我去做几个菜,请你喝酒,算是向你赔罪,好不好呢?”韦小宝更加高兴,忙道:“那可不敢当。”方怡走到后梢去做菜。 方怡烹饪手段着实了得,这番精心调味,虽舟中作料不齐,仍教人人吃得赞声不绝。 韦小宝叫道:“咱们来猜拳。”沐剑屏、曾柔和公主三人不会猜拳,韦小宝教了她们,“哥俩好”、“五经魁首”、“四季平安”的猜了起来。公主本来闷闷不乐,猜了一会拳,喝得几杯酒,便也有说有笑起来。 在船中过得一宵,次日午后到了通吃岛。只见当日清军扎营的遗迹犹在,当日权作中军帐的茅屋兀自无恙,但韦小宝大将军指挥若定的风光,自然荡然无存了。 韦小宝也不在意下,牵着方怡的手笑道:“怡姊姊,那日就是在这里,你骗了我上船,险些儿将这条小命送在罗刹国。”方怡吃吃笑道:“我跟你赔过不是了,难道还要向你叩头赔罪不成?”韦小宝道:“那倒不用。不过好心有好报,我吃了千辛万苦,今日终究能真正陪着你了。”沐剑屏在后叫道:“你们两个在说些什么,给人家听听成不成?”方怡笑道:“他说要捉住你,在你脸上雕一只小乌龟呢。” 苏荃道:“咱们别忙闹着玩,先办了正经事要紧。”当即吩咐船夫,将船里一应粮食用具,尽数搬上岛来,又吩咐将船上的帆篷、篙桨、绳索、船尾木舵都拆卸下来,搬到岛上,放入悬崖的一个山洞之中。韦小宝赞道:“荃姊姊真细心,咱们只须看住这些东西,这艘船便开不走,不用耽心他们会逃走。” 话犹未了,忽听得海上远处砰的一响,似是大炮之声,六人都吃了一惊,向大海望去。只见海面上白雾弥漫,雾中隐隐有两艘船驶来,跟着又是砰砰两响,果然是船上开炮。 韦小宝叫道:“不好了!小皇帝派人来捉我了。”曾柔道:“咱们快上船逃罢。”苏荃道:“帆舵都在岸上,来不及装了,只好躲了起来,见机行事。”六人中除了公主,其余五人均多历艰险,倒也并不如何惊慌。苏荃又道:“不管躲得怎么隐秘,终究会给官兵搜出来。咱们躲到那边崖上的山洞里,官兵只能一个个上崖进攻,来一个杀一个,免得给他们一拥而上。”韦小宝道:“对,这叫做一夫当关,瓮中捉鳖。”苏荃微笑道:“对了!” 公主却忍不住哈哈大笑。韦小宝瞪眼道:“有什么好笑?”公主抿嘴笑道:“没什么。你的成语用得真好,令人好生佩服。”韦小宝这三分自知之明倒也有的,料想必是自己成语用错了,向公主瞪了一眼。 六人进了山洞。苏荃挥刀割些树枝,堆在山洞前遮住身形,从树枝孔隙间向外望去。只见两艘船一前一后,笔直向通吃岛驶来。后面那艘船还在不住发炮,炮弹落在前船四周,水柱冲起。 韦小宝道:“后面这船在开炮打前面那艘。”苏荃道:“正是。原来两艘船互相打仗。”韦小宝喜道:“那么这两艘船,恐怕不是来捉我们的。”苏荃道:“但愿如此。只不过他们来到岛上,见到船夫,一问就知,非来搜寻不可。就算我们抢先杀了船夫,也来不及掩埋尸首了。”韦小宝道:“前面的船怎地不还炮?真是没用。最好你打我一炮,我打你一炮,大家都打中,两艘船一起沉入海底。” 前面那船较小,帆上吃满了风,驶得甚快。突然一炮打来,桅杆断折,帆布烧了起来。韦小宝等忍不住惊呼。前船登时倾侧,船身打横,跟着船上放下小艇,十余人跳入艇中,举桨划动。其时离岛已近,后船渐渐追近,水浅不能靠岸,船上也放下小艇,却有五艘。 前面一艘逃,后面五艘追。不多时,前面艇中十余人跳上了沙滩,察看周遭情势。有人纵声呼叫:“那边悬崖可以把守,大家到那边去。” 韦小宝听这呼声似是师父陈近南,待见这十余人顺着山坡奔上崖来。奔到近处,一人手执长剑,站在崖边指挥,却不是陈近南是谁? 韦小宝大喜,从山洞中跃出,叫道:“师父,师父!”陈近南一转身,见是韦小宝,惊喜交集,叫道:“小宝,怎么你在这里?”韦小宝飞步奔近,突然一呆,只见过来的十余人中一个姑娘明眸雪肤,竟是阿珂。 他大叫一声:“阿珂!”抢上前去。却见她身后站着一人,赫然是郑克塽。 既见阿珂,再见郑克塽,原属顺理成章,但韦小宝大喜若狂之下,再见到这讨厌家伙,登时一颗心沉了下来,呆呆站定。 旁边一人叫道:“相公!”另一人叫道:“韦香主!”他顺口答应一声,眼角也不向二人斜上一斜,只是痴痴的望着阿珂。忽觉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过来握住他左掌,韦小宝身子一颤,转头去看,只见一张秀丽的面庞上满是笑容,眼中却泪水不住流将下来,却是双儿。韦小宝大喜,一把将她抱住,叫道:“好双儿,这可想死我了。”一颗心欢喜得犹似要炸开来一般,刹时之间,连阿珂也忘在脑后了。 陈近南叫道:“冯大哥、风兄弟,咱们守住这里通道。”两人齐声答应,各挺兵刃,并肩守住通上悬崖的一条窄道,原来一个是冯锡范,一个是风际中。 韦小宝突然遇到这许多熟人,只问:“你们怎么会到这里?”双儿道:“风大爷带着我到处寻你,遇上了陈总舵主,打听到你们上了船出海,于是……于是……”说到这里,欢喜过度,喉头哽着说不下去了。 这时五艘小艇中的追兵都已上了沙滩,从崖上俯视下去,见都是清兵,共有七八十人。当先一人手执长刀,身形魁梧,相隔远了,面目看不清楚,那人指挥清兵布成了队伍。一队人远远站定,那将军一声令下,众兵从背上取下长弓,从箭壶里取出羽箭,搭在弓上,箭头对准了悬崖。 陈近南叫道:“大家伏下!”遇上这等情景,韦小宝自不用师父吩咐,一见清兵取弓在手,早就稳稳妥妥的缩在一块岩石之后。只听那将军叫道:“放箭!”登时箭声飕飕不绝。悬崖甚高,自下而上的仰射,箭枝射到时劲力已衰。 冯锡范和风际中一挺长剑,一持单刀,将迎面射来的箭格打开去。 冯锡范叫道:“施琅,你这不要脸的汉奸,有胆子就上来,一对一跟老子决一死战。”韦小宝心道:“原来下面带兵的是施琅。行军打仗,这人倒是一把好手。”只听施琅叫道:“你有种就下来,单打独斗,老子也不怕你。”冯锡范道:“好!”正要下去,陈近南道:“冯大哥,别上他当。他们就只靠人多。”冯锡范只走出一步,便即住足,叫道:“你说单打独斗,干么又派五艘小艇……他妈的,是六艘,连我们的艇子也偷去了!你叫小艇去接人,还不是想倚多为胜吗?” 施琅笑道:“陈军师、冯队长,你两位武功了得,施某向来佩服。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带了郑公子下来,一齐投降了罢。皇上一定封你二位做大大的官儿。” 施琅当年是郑成功手下的大将,和周全斌、甘辉、马信、刘国轩四人合称“五虎将”。陈近南是军师。冯锡范武功虽强,将略却非所长,乃是郑成功的卫士队长。施琅和陈冯二人并肩血战,久共患难,这时对二人仍以当年的军衔相称。悬崖和下面相距七八丈,施琅站得又远,可是他中气充沛,一句句话送上崖来,人人听得清楚。 郑克塽脸上变色,颤声道:“冯师父你……你不可投降。”冯锡范道:“公子放心。冯某只教有一口气在,决不能投降鞑子。”陈近南虽知冯锡范阴险奸诈,曾几次三番要加害自己,要保郑克塽图谋延平郡王世子之位,但此时听他说来大义凛然,不禁好生相敬,说道:“冯大哥,你我今日并肩死战,说什么也要保护二公子周全。”冯锡范道:“自当追随军师。”郑克塽道:“军师此番保驾有功,回到台湾,我必奏明父王,大大的……大大的封赏。”陈近南道:“那是属下份所当为。”说着走向崖边察看敌情。 韦小宝笑道:“郑公子,大大的封赏倒也不必。你只要不翻脸无情,害我师父,就多谢你啦。”郑克塽向他瞪了一眼。 韦小宝低声道:“师姊,咱们不如捉了郑公子,去献给清兵罢。”阿珂啐道:“一见面就不说好话。你怎么又来吓他?”韦小宝笑道:“吓几下玩儿,又吓不死的。就算吓死了,也不打紧。”阿珂呸了一声,突然间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韦小宝问双儿:“大家怎么在一起了?”双儿道:“陈总舵主带了风大爷和我出海找你。我想起你曾到这通吃岛来过,跟陈总舵主说了,便到这里来瞧瞧。途中凑巧见到清兵炮船追赶郑公子,打沉了他座船,我们救了他上船,逃到这里。谢天谢地,终于见到了你。”说到这里,眼圈儿又红了。 韦小宝伸手拍拍她肩头,说道:“好双儿,这些日子中,我没一天不想你,到今天才大功告成!”这句话倒不是口是心非,阿珂和双儿两个,他每天不想上十次,也有八次,倒还是记挂双儿的次数多了些。 陈近南叫道:“众位兄弟,乘着鞑子援兵未到,咱们下去冲杀一阵。否则再载得六艇鞑子兵来,就不易对付了。”众人齐声称是。这次来到岛上的十余人中,除了陈、冯、郑、风以及阿珂、双儿外,尚有天地会会众八人、郑克塽的卫士三人。陈近南道:“郑公子、陈姑娘、小宝、双儿,你们四个留在这里。余下的跟我冲!”长剑一挥,当先下崖。冯锡范、风际中和其余十一人跟着奔下,齐声呐喊,向清兵队疾冲而前。清兵纷纷放箭,都给陈、冯、风三人格打开了。 先前乘船水战,施琅所乘的是大战船,炮火厉害,陈近南等只有挨打的份儿。这时近身接战,清兵队中除施琅一人以外,余下的都武功平平,怎抵得住陈、冯、风三个高手?天地会兄弟和郑府卫士身手也颇了得,这十四人一冲入阵,清兵当者披靡。 韦小宝道:“师姊、双儿,咱们也下去冲杀一阵。”阿珂和双儿同声答应。郑克塽道:“我也去!”眼见韦小宝拔了匕首在手,冲下崖去,双儿和阿珂先后奔下。郑克塽只奔得几步,便停步不前,心想:“我是千金之体,怎能跟这些下属同去犯险?”叫道:“阿珂,你也别去罢!”阿珂不应,紧随在韦小宝身后。 韦小宝虽武功平平,但身有四宝,冲入敌阵,却履险如夷。那四宝?第一宝,匕首锋锐,敌刃必折;第二宝,宝衣护身,刀枪不入;第三宝,逃功精妙,追之不及;第四宝,双儿在侧,对手难敌。持此四宝而和高手敌对,固然仍不免落败,但对付寻常清兵,却已绰绰有余,霎时间连伤数人,果然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心想:“当年赵子龙长阪坡七进七出,那也不过如此。说不定还是我韦小宝……” 众人一阵冲杀,清兵四处奔逃。陈近南单战施琅,一时难解难分。冯锡范和风际中却将众清兵杀得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顿饭时分,八十多名清兵已死伤了五六十人,残兵败将纷纷奔入海中。众水军水性精熟,忙向大船游去。这一边天地会的兄弟死了二人,重伤一人,余下的将施琅团团围住。 施琅钢刀翻飞,和陈近南手中长剑斗得甚是激烈,虽然身陷重围,却丝毫不惧。韦小宝叫道:“施将军,你再不抛刀投降,转眼便成狗肉之酱了。”施琅凝神接战,对旁人的言行不闻不见。 斗到酣处,陈近南一声长啸,连刺三剑,第三剑上已和施琅的钢刀黏在一起。他手腕抖动,急转了两个圈子,只听得施琅“啊”的一声,钢刀脱手飞出。陈近南剑尖起处,指住了他喉头,喝道:“怎么说?”施琅怒道:“你打赢了,杀了我便是,有什么话好说?”陈近南道:“这当儿你还在自逞英雄好汉?你背主卖友,英雄好汉是这等行迳吗?” 施琅突然身子一仰,滚倒在地,这一个打滚,摆脱了喉头的剑尖,双足连环,疾向陈近南小腿踢去。陈近南长剑竖立,挡在腿前。施琅这两脚倘若踢到,便是将自己双足足踝送到剑锋上去,危急中左手在地下一撑,两只脚硬生生的向上虚踢,一个倒翻筋斗向后跃出,待得站起,陈近南的剑尖又已指在他喉头。 施琅心头一凉,自知武功不是他对手,突然问道:“军师,国姓爷待我怎样?” 这一句话问出来,却大出陈近南意料之外。刹那之间,郑成功和施琅之间的恩怨纠葛,在陈近南脑海中一晃而过,他叹了口气,说道:“平心而论,国姓爷确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可是咱们受国姓爷的大恩,纵然受了冤屈,又有什么法子?” 施琅道:“难道要我学岳飞含冤而死?” 陈近南厉声道:“就算你不能做岳飞,可也不能做秦桧,你逃得性命,也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投降鞑子,去做猪狗不如的汉奸?”施琅道:“我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又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国姓爷将他们杀得一个不剩?他杀我全家,我便要杀他全家报仇!”陈近南道:“报仇事小,满汉之分事大。今日我杀了你,瞧你有没有面目见国姓爷去!” 施琅脑袋一挺,大声道:“你杀我便了。只怕是国姓爷没脸见我,不是我没脸见他!” 第468章 鹿鼎记(218) 陈近南厉声道:“你到这当口,还振振有词。”欲待一剑刺入他咽喉,却不由得想到昔日战阵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琅在国姓爷部下浴血苦战,奋不顾身,功劳着实不小,若不是董夫人干预军务,侮慢大将,此人今日定是台湾的干城,虽然投敌叛国,绝无可恕,但他全家无辜被戮,实在也其情可悯,说道:“我给你一条生路。你若立誓归降,重归郑王爷麾下,今日就饶了你性命。今后你将功赎罪,尽力于恢复大业,仍不失为一条堂堂汉子。施兄弟,我良言相劝,盼你回头。”最后这句话说得极为恳切。 施琅低下了头,脸有愧色,说道:“我若再归台湾,岂不成了反覆无常的小人?”陈近南回剑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说道:“施兄弟,为人讲究的是大义大节,只要你今后赤心为国,过去的一时胡涂,又有谁敢来笑你?就算是关王爷,当年也降过曹操。” 突然背后一人说道:“这恶贼说我爷爷杀了他全家,我台湾决计容他不得。你快快将他杀了。”陈近南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郑克塽,便道:“二公子,施将军善于用兵,当年国姓爷军中无出其右。他投降过来,于我反清复明大业有极大好处。咱们当以国家为重,过去的私人恩怨,谁也不再放在心上罢。” 郑克塽冷笑道:“哼,此人到得台湾,握了兵权,我郑家还有命么?”陈近南道:“只要施将军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担保他决无异心。”郑克塽冷笑道:“等到他杀了我全家性命,你的身家性命赔得起吗?台湾是我郑家的,可不是你陈军师陈家的。” 陈近南只气得手足冰冷,强忍怒气,还待要说,施琅突然拔足飞奔,叫道:“军师,你待我义气深重,兄弟永远不忘。郑家的奴才,兄弟做不了……” 陈近南叫道:“施兄弟,回来,有话……”突然背心上一痛,一柄利刃自后背刺入,从胸口透了出来。 这一剑却是郑克塽在他背后忽施暗算。凭着陈近南的武功,便十个郑克塽也杀他不得,只是他眼见施琅已有降意,却为郑克塽骂走,心知这人将才难得,只盼再图挽回,万万料不到站在背后的郑克塽竟会陡施毒手。 当年郑成功攻克台湾后,派儿子郑经驻守金门、厦门。郑经很得军心,却行止不谨,和乳母通奸生子。郑成功得知后愤怒异常,派人持令箭去厦门杀郑经。诸将认为是“乱命”,不肯奉命,公启回禀,有“报恩有日,候阙无期”等语。郑成功见部将拒命,更是愤怒,不久便即病死,年方三十九岁。台湾统兵将领拥立郑成功的弟弟郑袭为主。 郑经从金厦回师台湾,打垮台湾守军而接延平王位。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祸变,王爷早逝,俱因乳母生子而起,是以对乳母所生的克……十分痛恨,极力主张立嫡孙克塽为世子。郑经却不听母言。陈近南一向对郑经忠心耿耿,他女儿又嫁克……为妻,董夫人和冯锡范等暗中密谋,知要拥立克塽,必须先杀陈近南,以免他从中作梗,但数次加害,都为他避过。不料他救得郑克塽性命,反遭了此人毒手。这一剑突如其来,谁都出其不意。 冯锡范正要追赶施琅,只见韦小宝挺匕首向郑克塽刺去。冯锡范回剑格挡,嗤的一响,手中长剑断为两截。但他这一剑内劲浑厚,韦小宝的匕首也脱手飞出。冯锡范跟着一脚,将韦小宝踢了个筋斗,待要追击,双儿抢上拦住。风际中和两名天地会兄弟上前夹攻。 韦小宝爬起身来,拾起匕首,悲声大喊:“这恶人害死了总舵主,大伙儿跟他拚命!”向郑克塽冲去。 郑克塽侧身闪避,挺剑刺向韦小宝后脑。他武功远较韦小宝高明,这一剑颇为巧妙,眼见韦小宝难以避过,忽然斜刺里一刀伸过来格开,却是阿珂。她叫道:“别伤我师弟!”跟着两名天地会兄弟攻向郑克塽。 冯锡范力敌风际中和双儿等四人,兀自占到上风,啪的一掌,将一名天地会兄弟打得口喷鲜血而死。忽听得郑克塽哇哇大叫,冯锡范抛下对手,向郑克塽身畔奔去,挥掌又打死了一名天地会兄弟。他知陈近南既死,这伙人以韦小宝为首,须得先行料理这小鬼,便即伸掌往韦小宝头顶拍落。 双儿叫道:“相公,快跑!”纵身扑向冯锡范后心。 韦小宝道:“你自己小心!”拔足便奔。 冯锡范心想:“我如去追这小鬼,公子没人保护。”伸左臂抱起郑克塽,向着韦小宝追来。他虽抱着一人,奔得仍比韦小宝为快。 韦小宝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机括,这么脚步稍缓,冯锡范来得好快,右掌已然拍到。这当儿千钧一发,如等发出暗器,多半已给他打得脑浆迸裂,只得斜身急闪,使出“神行百变”之技,逃了开去。 冯锡范这一下冲过了头,急忙收步,转身追去。韦小宝叫道:“我师父的鬼魂追来了!来摸你的头了!”说得两句话,松得一口气,冯锡范又赶近了一步。后面双儿和风际中衔尾急追,只盼截下冯锡范来。韦小宝东窜西奔,变幻莫测,冯锡范抱了郑克塽,身法究竟不甚灵便,一时追他不上。双儿和风际中又已追近,在后相距数丈。 追逐得一阵,韦小宝渐感气喘,情急之下,发足便往悬崖上奔去。冯锡范大喜,心想你这是自己逃入了绝境,眼见这悬崖除了一条窄道之外,四面临空,更无退路,反追得不这么急了。只是韦小宝在这条狭窄的山路上奔跑,“神行百变”功夫便使不出来,他刚踏上崖顶,冯锡范也已赶到。韦小宝大叫:“大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大家快来帮忙啊,再不出来,大家要做寡妇了。” 他逃向悬崖之时,崖上五女早已瞧见。苏荃见冯锡范左臂中挟着一人,仍奔跃如飞,武功之强,比之洪教主也只稍逊一筹而已,早已持刀伏在崖边,待冯锡范赶到,唰的一刀,拦腰疾砍。 冯锡范先前听韦小宝大呼小叫,只道是摆空城计,扰乱人心,万料不到此处竟真伏得有人,但见这一刀招数精奇,着实了得,微微一惊,退了一步,大喝一声,左足微晃,右足突然飞出,正中苏荃手腕。苏荃“啊”的一声,柳叶刀脱手,激飞上天。 韦小宝正是要争这顷刻,身子对准了冯锡范,右手在腰间“含沙射影”的机括上力揿,嗤嗤嗤声响,一篷绝细钢针急射而出,尽数打在冯锡范和郑克塽身上。 冯锡范大声惨叫,松手放开郑克塽,两人骨碌碌的从山道上滚了下去。双儿和风际中正奔到窄道一半,见两人来势甚急,当即跃起避过。 郑冯两人滚到悬崖脚边,钢针上毒性已发,两人犹似杀猪似的大叫大嚷,不住翻滚。总算何惕守自入华山派门下之后,遵从师训,一切阴险剧毒从此摒弃不用,这“含沙射影”钢针上所喂的只是麻药,并非致命剧毒,否则以当年五毒教教主所传的喂毒暗器,见血封喉,中人立毙,冯郑二人滚不到崖底,早已气绝。饶是如此,钢针入体,仍麻痒难当,两人全身便似有几百只蝎子、蜈蚣一齐咬噬一般。冯锡范虽然硬朗,却也忍不住呼叫不绝。 韦小宝、双儿、风际中、苏荃、方怡、沐剑屏、公主、曾柔、阿珂等先后赶到,见到冯郑二人滚动惨呼的情状,都相顾骇然。 韦小宝微一定神,喘了几口气,抢到陈近南身边,只见郑克塽那柄长剑穿胸而过,兀自插在身上,但尚未断气,不由得放声大哭,抱起了他身子。 陈近南功力深湛,内息未散,低声说道:“小宝,人总是要死的。我……我一生为国为民,无愧于天地。你……你……你也不用难过。” 韦小宝只叫:“师父,师父!”他和陈近南相处时日其实甚暂,每次相聚,总是耽心师父查考自己武功进境,心下惴惴,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搪塞推诿,掩饰自己不求上进,极少有什么感激师恩的心意。但此刻眼见他立时便要死去,师父平日种种不言之教,对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爱,立时充塞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哭道:“师父,我对你不住,你……你传我的武功,我……我……我一点儿也没学。” 陈近南微笑道:“你只要做好人,师父就很欢喜,学不学武功,那……那并不打紧。”韦小宝道:“我一定听你的话,做好人,不……不做坏人。”陈近南微笑道:“乖孩子,你向来就是好孩子。” 韦小宝咬牙切齿的道:“郑克塽这恶贼害你,呜呜,呜呜,师父,我已制住了他,一定将他斩成肉酱,为你报仇,呜呜,呜呜……”边哭边说,泪水直流。 陈近南身子一颤,忙道:“不,不!我是郑王爷的部属。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咱们无论如何,不能杀害国姓爷的骨肉……宁可他无情,不能我无义,小宝,我就要死了,你不可败坏我的忠义之名。你……你千万要听我的话……”他本来脸含微笑,这时突然面色大为焦虑,又道:“小宝,你答允我,一定要放他回台湾,否则,否则我死不瞑目。” 韦小宝无可奈何,只得道:“既然师父饶了这恶贼,我听你……听你吩咐便是。”陈近南登时安心,吁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小宝,天地会……反清复明大业,你好好干,咱们汉人齐心合力,终能恢复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见……见不着了……” 声音越说越低,一口气吸不进去,就此死去。 韦小宝抱着他身子,哭叫:“师父,师父!”叫得声嘶力竭,陈近南再无半点声息。 苏荃等一直站在他身畔,眼见陈近南已死,韦小宝悲不自胜,人人都感凄恻。苏荃轻抚他肩头,柔声道:“小宝,你师父过去了。” 韦小宝哭道:“师父死了,死了!”他从来没有父亲,内心深处,早已将师父当成了父亲,以弥补这个缺陷,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师父逝世,心中伤痛便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原来自己终究是个没父亲的野孩子。 苏荃要岔开他的悲哀之情,说道:“害死你师父的凶手,咱们怎生处置?” 韦小宝跳起身来,破口大骂:“辣块妈妈,小王八蛋。我师父是你郑家部属,我韦小宝可没吃过你郑家一口饭,使过郑家一文钱。你奶奶的臭贼,你还欠了我一万两银子没还呢。师父要我饶你性命,好,性命就饶了,那一万两银子赶快还来,你还不出来吗?我割你一刀,就抵一两银子。”口中痛骂不绝,执着匕首走到郑克塽身边,伸足向他乱踢。 郑克塽所中毒针较冯锡范为少,这时伤口痛痒稍止,听得陈近南饶了自己性命,当真大喜过望,可是债主要讨债,身边却没带着银子,哀求道:“我……我回到台湾,一定加十倍,不,加一百倍奉还。”韦小宝在他头上踢了一脚,骂道:“你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臭贼,说话有如放屁。这一万刀非割不可。”伸出匕首,在他脸颊上磨了两磨。 郑克塽吓得魂飞天外,向阿珂望了一眼,只盼她出口相求,突然想到:“不对,不对!这小贼最心爱的便是阿珂,此刻她如出言为我说话,这小贼只有更加恨我,这一万刀就一刀也少不了。”说道:“一百万两银子,我一定还的。韦香主,韦相公如果不信……”韦小宝又踢他一脚,叫道:“我自然不信!我师父信了你,你却害死了他!”心中悲愤难禁,伸匕首便要往他脸上插落。 郑克塽叫道:“你既不信,那么我请阿珂担保。”韦小宝道:“担保也没用。她保过你的,后来还不是赖帐。”郑克塽道:“我有抵押。”韦小宝道:“好,把你的狗头割下来抵押,你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我把你的狗头还你。”郑克塽道:“我把阿珂抵押给你!” 霎时之间,韦小宝只觉天旋地转,手一松,匕首掉落,嗤的一声,插入泥中,和郑克塽的脑袋相距不过数寸。郑克塽“啊哟”一声,急忙缩头,说道:“我把阿珂押给你,你总信了,我送了一百万两银子来,你再把阿珂还我。”韦小宝道:“那倒还可商量。” 阿珂叫道:“不行,不行。我又不是你的,你怎能押我?”说着哭了出来。 郑克塽急道:“我此刻大祸临头,阿珂对我毫不关心,这女子无情无义,我不要了。韦香主如肯要她,我就一万两银子卖断了给你。咱们两不亏欠,你不用割我一万刀了。” 韦小宝道:“她心里老是向着你,你卖断了给我也没用。”郑克塽道:“她肚里早有了你的孩子,怎么还会向着我?”韦小宝又惊又喜,颤声道:“你……你说什么?”郑克塽道:“那日在扬州丽春院里,你跟她同床,她有了孩子……”阿珂大声惊叫,一跃而起,掩面向大海飞奔。双儿几步追上,挽住她手臂拉了回来。阿珂哭道:“你……你答允不说的,怎么……怎么又说了出来?你说话就如是放……放……”虽在羞怒之下,仍觉这“屁”字不雅,没说出口来。 郑克塽见韦小宝脸上神色变化不定,只怕他又有变卦,忙道:“韦香主,这孩子的的确确是你的。我跟阿珂清清白白,她说要跟我拜堂成亲之后,才好做夫妻。你……你千万不可多疑。”韦小宝问道:“这便宜老子,你又干么不做?”郑克塽道:“她自从肚里有了你的孩子之后,常常记挂着你,跟我说话,一天到晚总是提到你。我听着好生没趣,我还要她来做什么?” 阿珂不住顿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道:“你就什么……什么都说了出来。” 这么说,自是承认他的说话不假。 韦小宝大喜,道:“好!那就滚你妈的臭鸭蛋罢!”郑克塽也是大喜,忙道:“多谢,多谢!祝你两位百年好合,这份贺礼,兄弟……兄弟日后补送。”说着慢慢爬起。 韦小宝呸了一声,在地下吐了口唾沫,骂道:“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见你这臭贼。”心想:“我答应师父今日饶他性命,日后却不妨派人去杀了他,给师父报仇。只要派的人不是天地会的,旁人便怪不到师父头上。” 第469章 鹿鼎记(219) 三名郑府卫士一直缩在一旁,直到见韦小宝饶了主人性命,才过来扶住郑克塽,又将躺在地下的冯锡范扶起。郑克塽眼望海心,心感踌躇。施琅所乘的战船已然远去,岸边还泊着两艘船,自己乘过的那艘给清兵大炮轰得桅断帆毁,已难行驶,另一艘还算完好,那显是韦小宝等要乘坐的,决无让给自己之理。他低声问道:“冯师父,咱们没船,怎么办?”冯锡范道:“上了小艇再说。” 一行人慢慢向海边行去。突然身后一人厉声喝道:“且慢!韦香主饶了你们性命,我可没饶。”郑克塽吃了一惊,只见一人手执钢刀奔来,正是天地会好手风际中。郑克塽颤声道:“你……你是天地会的兄弟,天地会一向受台湾延平王府节制,你……你……”风际中厉声道:“我怎么样?给我站住!”郑克塽心中害怕,只得应了声:“是。” 风际中回到韦小宝身前,说道:“韦香主,这人害死总舵主,是我天地会十数万兄弟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决计饶他不得。总舵主曾受国姓爷大恩,不肯杀他子孙。韦香主又奉了总舵主的遗命,不能下手。属下可从来没见过国姓爷,总舵主的遗命也不是对我而说。属下今日要手刃这恶贼,为总舵主报仇。” 韦小宝右手手掌张开,放在耳后,侧头作倾听之状,说道:“你说什么?我耳朵忽然聋了,什么话也听不见。风大哥,你要干什么事,不妨放手去干,不必听我号令。我的耳朵忽然生了毛病,唉,定是给施琅这家伙的大炮震聋了。”这话再也明白不过,意思说风际中要杀郑克塽,尽可下手,他决不阻止。 眼见风际中微有迟疑之意,韦小宝又道:“师父临死之时,只叫我不可杀郑克塽,可并没吩咐我保护他一生一世啊。只要我不亲自下手,也就是了。天下几万万人,个个都可以杀他,又有谁管得了?” 风际中一拉韦小宝的衣袖,道:“韦香主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出十余丈,风际中停了脚步,说道:“韦香主,皇上一直很喜欢你,是不是?”韦小宝大奇,道:“是啊,那又怎样?”风际中道:“皇上要你杀总舵主,你不肯,自己逃了出来,足见你义气深重。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人人都十分佩服。” 韦小宝摇了摇头,凄然道:“可是师父终究还是死了。”风际中道:“总舵主是给郑克塽这小子害死的,不过皇上交给韦香主的差使,那也算是办到了……”韦小宝大是诧异,问道:“你……你……为什么说这……这等话?” 风际中道:“皇上心中,对三个人最是忌惮,这三人不除,皇上的龙庭总是坐不稳。第一个是吴三桂,那不用说了。第二个便是总舵主,天地会兄弟遍布天下,反清复明的志向从不松懈,皇上十分头痛。现今总舵主死了,除去了皇上的一件大心事……” 韦小宝听到这里,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是你,是你,原来是你!” 第四十五回 尚余截竹为竿手 可有临渊结网心 韦小宝在天地会的所作所为,康熙无不备知底细,连得天地会中的暗语切口,也能背诵如流,但韦小宝偷盗《四十二章经》、在神龙教任白龙使等情,康熙却全然不知。韦小宝仔细想来,定是天地会中出了奸细,且这人必是自己十分亲密之人。但青木堂这些朋友个个赤胆忠心,义气深重,决计不会去做奸细,出卖朋友。因此他心中虽然一直存了老大一个疑团,却没半点端倪可寻,只觉此事十分古怪、难以索解而已。 此刻风际中这么一说,韦小宝蓦地省悟,心道:“我真该死,怎么会想不到此人身上。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轰伯爵府,天地会众人之中,就只他一个不在府里。这事早已明白不过,在伯爵府里的,决不会是奸细,否则大炮轰去,有谁逃得性命?只因他事先已经得悉,因此先行避开。唉,我真是大傻瓜一个,他此刻倘若不说,我还是蒙在鼓里。” 风际中沉默寡言,模样老实之极,武功虽高,举止却和一个呆头木脑的乡巴佬一般。韦小宝偶尔猜测这奸细是谁,只想到口齿灵便、市侩一般的钱老本;举止轻捷、精明乖巧的徐天川;办事周到、能干练达的高彦超;脾气暴躁、好酒贪杯的玄贞道人,连对见多识广、豪爽慷慨的樊纲,以及近年来衰老体弱的李力世、说话尖酸刻薄的祁彪清,也都曾猜疑过,就是对这个半点不像奸细的风际中,从来不曾有过丝毫疑心。 突然又想:“那时候双儿也不在伯爵府,难道她……她也是奸细,也对我不住吗?” 想到此节,不由得心中一酸,但随即明白:“双儿是风际中故意带出去的。他知道这小丫头是我的命根子,倘若轰死了她,此后事情拆穿,我定会恨他一世。他不过是皇上所派的一个奸细,暗中通报些消息而已,天地会一灭,皇上便用他不着。我如在皇上面前跟他为难,他就抵挡不住,因此不敢当真得罪了我。” 这些推想说来话长,但在当时韦小宝心中,只灵机一闪之间,便即明白,说道:“风大哥,多谢你把双儿带出伯爵府,免得大炮轰死了她。” 风际中“啊”的一声,登时脸色大变,退后两步,手按刀柄,道:“你……你……” 韦小宝笑道:“你我心照不宣,皇上早就什么都跟我说了。”风际中知皇帝对他甚是宠信,此言自必不假,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遵圣旨?”这句话一问,便是一切直承其事。 韦小宝微笑道:“风大哥,那你何必明知故问?这叫做忠义不能两全。皇上待我,那是没得说的了,果真是皇恩浩荡,可是师父待我也不错啊。现下师父已经死了,我还有什么顾虑的。就不知皇上肯不肯赦我的死罪。” 风际中道:“眼下便有个将功赎罪的良机,刚才我说皇上决意要拔去三枚眼中钉,除了吴三桂、陈近南之外,第三个便是盘踞台湾的郑经。咱们把郑经的儿子拿了,解去北京,说不定便可逼得郑经归降。皇上这一欢喜,韦都统,你便有天大的死罪,皇上也都赦免了。”他对韦小宝既不再隐瞒,口中也便改了称呼,叫他为“韦都统”,对总舵主也直斥其名。 韦小宝心下恼怒:“你这没义气的奸贼,居然叫我师父名字。”但想到能和康熙言归于好,却也当真开心,做不做官,那也罢了,时时能和小皇帝谈谈讲讲,实有无穷乐趣。 风际中又道:“韦都统,咱们回到北京,仍不可揭穿了。天地会那些人得知陈近南死了,多半会推你做总舵主。你义气深重,甘心抛却荣华富贵,伯爵不做,都统不做,只为了要救天地会众朋友的性命,这当儿早已传遍天下。这些时候来,江湖上沸沸扬扬,说的都是这件事,那一个不佩服韦都统义薄云天、英雄豪气?” 韦小宝大是得意,问道:“大家当真这么说?你这可不是骗人?”风际中道:“不,不……卑职决计不敢欺骗都统大人。”韦小宝心想:“他自称卑职,不知做的是什么官?”虽然好奇,却不敢问,一问便露出了马脚,“皇上早就什么都跟我说了”这话就不对,转念又想:“却不妨问他升了什么官。”微笑道:“你立了这场大功,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现下是什么官儿了?”风际中道:“皇上恩典,赏了卑职当都司。” 韦小宝心想:“原来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跟老子可差着他妈的十七廿八级。”清朝官制,伯爵是超品大官,骁骑营都统是从一品。汉人绿营武官最高的提督是从一品,总兵正二品,此下是副将、参将、游击,才轮到都司。但瞧风际中的模样,脸上虽仍是一副老实之极的神气,眼光中已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便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这是皇上亲手提拔的,与众不同。” 风际中请了一个安,道:“今后还仗大人多多栽培。”韦小宝笑道:“咱们是自己人,那有什么说的?给皇上办事,你本事大过我啊。”风际中道:“卑职那及大人的万一?回大人:皇上吩咐卑职,倘若见到大人,无论如何要大人回京。卑职听皇上的口气,对大人着实看重,可说是十分想念。这番立了大功,将台湾郑逆的儿子逮去北京,皇上一欢喜,定然又会升大人的官。” 韦小宝嗯了一声,道:“那你是该升游击了。”风际中道:“卑职只求给皇上出力,皇上见到大人,心里欢喜,咱们做奴才的也欢喜得紧了。升不升官,那是皇上的恩典。” 韦小宝心想:“我一直当你是老实人,原来这么会打官腔。” 风际中又道:“大人当上了天地会总舵主,将十八省各堂香主、各处重要头目通统调在一起,说是为陈近南开丧,那时候一网打尽,教这些图谋不轨、大逆不道的反贼一个都逃不了。这场大功劳,可比当日炮轰伯爵府更大上十倍了。大人你想,当日你如遵旨杀了陈近南、李力世这一干人,天地会的反贼各省都有,杀了一个总舵主,又会立一个总舵主,总是杀不干净。只有大人自己当了总舵主,那才能斩草除根,永远绝了皇上的心腹大患。” 这一番言语,只听得韦小宝背上出了一阵冷汗,暗想:“这条毒计果然厉害之极,料想你自己也未必想得出,十九是小皇帝的计策。我回去北京,小皇帝多半会赦免我的大罪,可是定要我去扑灭天地会。这一次他定有对付我的妙法,再也逃不出他手掌心了。”越想越寒心:“小皇帝要我投降,要打我屁股,那都不打紧,但逼我去做天地会总舵主,将所有兄弟一古脑儿杀了,这件事可万万干不得。这件事一做,普天下好汉个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死了之后也见不得师父。这里的大妞儿、小妞儿们,都要打从心底里瞧我不起。韦小宝良心虽然不多,总还有这么一丁点儿。” 他向风际中瞧了一眼,口中“哦哦”连声,心想:“我如不答允,他立时便跟我翻脸。动起手来,我们这许多人打他一个,未必便输了。只是这厮武功挺高,我这些大妞儿、小妞儿要是给他杀了一两个,那可乖乖不得了。咱们不妨再来玩一下‘含沙射影’。”沉吟道:“去见皇上,我确也很高兴,只不过……只不过要杀了天地会这许多兄弟,未免太也不讲义气,不够朋友,可得好好商量商量。” 风际中道:“大人说得是。可是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韦小宝道:“对,对!无毒不丈夫……咦,啊哟,怎么郑克塽这小子逃走了?” 风际中吃了一惊,回头去瞧。韦小宝胸口对准了他,伸手正要去按毒针的机括,却见双儿抢上前来,叫道:“相公,什么事?” 原来她见二人说之不休,一直关心,早在慢慢走近,忽听得韦小宝惊呼“啊哟”,当即纵身而前。韦小宝这“含沙射影”一射出,风际中固然打中,却也势须波及双儿,这时手指虽已碰到了机括,可就不敢按下去。 风际中一转头间,见郑克塽和冯锡范兀自站在岸边,并无动静,立知不妙,身子一矮,反手已抓住了双儿,将她挡在自己身前。以双儿的武功,风际中本来未必一抓便中,只是突然出手,双儿全无提防,当下给他抓中了手腕脉门,上身酸麻,登时动弹不得。风际中沉声道:“韦大人,请你举起手来。” 偷袭的良机既失,双儿又遭制住,韦小宝登落下风,便笑嘻嘻的道:“风大哥,你开什么玩笑?” 风际中道:“韦大人这门无影无踪的暗器太过厉害,卑职很害怕,请你举起双手,否则卑职只好得罪了。”说着推双儿向前,自己躲在她身后,教韦小宝发不得暗器。 苏荃、方怡、阿珂、曾柔等见这边起了变故,纷纷奔来。风际中心想:“这小子心爱这小丫头,不敢动手,那些女人却不会爱惜她的性命。她们只爱惜这小子。”左手从腰间拔出钢刀,手臂一长,刀尖指在韦小宝的喉头,喝道:“大家不许过来!” 苏荃等见韦小宝身处险境,当即停步,人人都又焦急,又奇怪,这风际中明明是韦小宝的朋友,刚才还并肩抗敌,怎么一转眼间,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料想定是韦小宝要放郑克塽,风际中却要杀了他为陈近南报仇。 刀尖抵喉,韦小宝微微向后一仰,风际中刀尖跟着前进,喝道:“韦大人,请你别动,钢刀不生眼睛,得罪莫怪,还是举起手来罢。”韦小宝无奈,双手慢慢举起,笑道:“风大哥,你想升大官、发大财,还是对我客气一点儿好。” 风际中道:“升官发财固然要紧,第一步还得保全性命。”突然身子微侧,抢到韦小宝身后,伸手从他靴筒中拔出匕首,指住他后心,说道:“韦大人,你这把匕首锋利得很,卑职曾见你使过几次。” 韦小宝只有苦笑,但觉背心上微痛,知匕首剑尖已刺破了外衣,虽身穿护身宝衣,却挡不住这柄宝剑。风际中喝道:“你们大家都转过身去,抛下兵刃。” 苏荃等见此情势,只得依言转身,抛下兵器。风际中见尚有四名天地会兄弟站在一旁,向着他们叫道:“大家都过来,我有话说。”那四人不明所以,走了过来。 风际中右肘一抬,啪的一声,手肘肘尖撞正韦小宝背心“大椎穴”,左手钢刀挥出,嚓嚓、啊啊、啪啪、唉唷几下声响,四名天地会兄弟已尽数中刀毙命。他在顷刻间连砍四人,每一刀分别砍中了一人要害。出刀之快,砍杀之狠,实是罕见。苏荃等听得惨呼之声,一齐回身,见四人尸横就地,或颈、或胸、或腰、或胁,伤口中都鲜血泉涌,众女无不惊呼失声,脸无人色。 第470章 鹿鼎记(220) 原来风际中眼见已然破面,动起手来,自己只孤身一人,因此上抢先杀了这四名天地会兄弟,一来立威镇慑,好教韦小宝及众女不敢反抗;二来也少了四个敌人。这么一来,对方人数虽多,却只剩下一个少年,七个女子。他左手长刀回过,又架在韦小宝颈中,说道:“韦大人,咱们下船罢。”他想只须将韦小宝和郑克塽二人擒去呈献皇上,便是立了奇功。这七个女人还是留在岛上,以免到得船中多生他患,自己手下留情,不杀七女,那也是预留地步,免得和韦小宝结怨太深。皇上日后对这少年如何处置,那是谁也猜想不到的。 众女见韦小宝受他挟制,都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建宁公主大声怒骂:“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如此无礼?快快抛下刀子!”风际中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曾随同韦小宝护送她去云南就婚,识得公主,不敢出言挺撞。 公主见他不睬,更是大怒,世上除了太后、皇帝、韦小宝、苏荃四人之外,她是谁也不放在眼内,俯身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纵身而前,向风际中当头劈落。 风际中侧身避过。公主呼呼呼连劈三刀,风际中左右避让。倘若换作别个女人,他早已飞腿将她踢倒。但提刀砍来的是皇帝御妹、金枝玉叶的公主,他心中所想的只是立功升官、报效皇家,如何敢得罪了公主?当下便只闪避。公主骂道:“你这臭王八蛋奴才,站着不许动!我要砍你的脑袋,怎么你这臭头转来转去,老让我砍不中?我跟皇帝哥哥去说,把你千刀万剐!”风际中大吃一惊,心想这女人说得出,做得到,她跟皇帝是兄妹之亲,自己只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怎斗得过公主?可是要听她吩咐,将自己的臭头稳摆不动,让她公主殿下万金之体的贵手提刀来砍,似乎总有些难以奉命。 公主口中乱骂,钢刀左一刀、右一刀的不住砍削。风际中身子微侧略斜,轻轻易易的就避过了,虽每一刀相差总不过数寸,却始终砍他不着。公主焦躁起来,横过钢刀,拦腰挥去。风际中叫道:“小心!”纵身跃起,眼见她这一刀收势不住,砍向韦小宝肩头,他身在半空,左脚踹出,将韦小宝踹倒在地,同时借势跃出丈余。 双儿向前一扑,将韦小宝抱起,飞步奔开。 风际中大惊,提刀赶来。双儿武功了得,毕竟力弱,她比韦小宝还矮了半个头,横抱着他只奔出数丈,风际中已然追近。韦小宝背心穴道受封,四肢不听使唤,只道:“放下我,让我放暗器。”可是风际中来得好快,双儿要将韦小宝放下,让他发射“含沙射影”暗器,其势已然不及,危急之中,奋力将他身子抛了出去。 风际中大喜,抢过去伸手欲接,忽听得背后嗒的一声轻响,似是火刀、火石相撞,跟着砰的一声巨响,他身子飞了起来,摔倒在地,扭曲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韦小宝摔倒在沙滩上,幸没受伤,一时挣扎着爬不起身,但见双儿身前一团烟雾,手里握着一根短铳火枪,正是当年吴六奇和她结义为兄妹之时送给她的礼物。那是罗刹国的精制火器,实是厉害无比。风际中虽然武功卓绝,这血肉之躯却也经受不起。 双儿自己也吓得呆了,这火枪一轰,只震得她手臂酸麻,手一抖,短枪落地。 韦小宝惟恐风际中还没死,抢上几步,胸口对准了他,按动腰间机括,一丛钢针射将出去,尽数钉在他身上。但风际中毫不动弹,火枪一轰,早死得透了。 众女齐声欢呼,拥将过来。七个女人再加上一个韦小宝,当真是七张八嘴,不折不扣,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询问原由。韦小宝简略说了。 双儿和风际中相处甚久,一路上他诚厚质朴,对待自己礼数周到,实是个极本份的老好人,那知城府如此之深,越想越是害怕。她转身拾起短枪,突然之间,明白了当年吴六奇与自己义结兄妹的深意:这位武林奇人盼望韦小宝日后娶自己为妻,不过自己乃是丫鬟,身分不配,作了天地会红旗香主的义妹之后,便大可嫁得天地会青木堂香主了。她念及这位义兄的好意,又见人亡枪在,不禁掉下泪来。 韦小宝转过身来,只见郑克塽等五人正走向海边,要上小艇,心想:“就这么让他杀了师父,太太平平的离去,未免太便宜了。”当下手持匕首追上,叫道:“且慢!” 郑克塽停步回头,面如土色,说道:“韦……韦香主,你已答允放我……放我们走了。” 韦小宝冷笑道:“我答允不杀你,可没答允不砍下你一条腿。”冯锡范大怒,待要发作,但只手一提,便全身酸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这时郑克塽已然心胆俱裂,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韦……韦香主,你砍了我一条腿,我……我定然活不成的了。” 韦小宝摇头道:“活得成的。你欠了我一百万两银子,说是用阿珂来抵押。但她跟我拜过天地,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肚里又有了我的孩子,自愿跟我。你怎能用我的老婆来向我抵押?天下有没这个道理?” 这时苏荃、方怡、曾柔、公主等都已站在韦小宝身旁,齐声笑道:“岂有此理!” 郑克塽脑中早已一片混乱,但也觉此理欠通,说道:“那……那怎么办?”韦小宝道:“我砍下你一条手臂、一条大腿作抵。你将来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我把你的断臂、断腿还你。”郑克塽道:“刚才你答允阿珂卖断给你,一万两……一万两银子的欠帐已一笔勾销。” 韦小宝大大摇头,说道:“不成,刚才我胡里胡涂,上了你大当。阿珂是我老婆,你怎能将我老婆卖给我自己?好!我将你的母亲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又将你的父亲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再将你的奶奶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还将你的外婆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郑克塽道:“我外婆已经死了。”韦小宝道:“死人也卖。我将你外婆的尸首卖给你,死人打八折,作价八十万两,棺材奉送,不另收费。” 郑克塽听他越说越多,心想连死人也卖,自己的高祖、曾祖、高祖奶奶、曾祖奶奶一个个都卖过来,那还了得,就算死人打八折,甚至七折六折,那也吃不消,这时不敢说不买,只得哀求:“我……我实在买不起了。”韦小宝道:“好啊。你买不起了,就饶了你。可是已经买了的,却不能退货。你欠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怎么归还?” 公主笑道:“是啊,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快快还来。” 郑克塽哭丧着脸道:“我身边一千两银子也没有,那里拿得出三百八十万两?”韦小宝道:“也罢!没有银子,准你退货。你快快将你的父亲、母亲、奶奶、死外婆,一起交还给我。少一根头发也不行。”郑克塽料想如此胡缠下去,终究不是了局,眼望阿珂,只盼她来说个情,可是她偏偏站得远远地,背转了身,决意置身事外。他心中大急,瞧韦小宝这般情势,定是要砍去自己一手一足,不由得连连磕头,说道:“韦香主,我……我害了陈军师,确是罪该万死,只求你宽宏大量,饶了小人一命。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我……我一定设法归还。” 韦小宝见折磨得他如此狼狈,愤恨稍泄,说道:“那么你写下一张欠据来。” 郑克塽大喜,忙道:“是,是。”转身向卫士道:“拿纸笔来。”可是在这荒岛之上,那里有什么纸笔?那卫士倒也机灵,当即撕下自己长衫下摆,说道:“那边死人很多,咱们蘸些血来写便是。”说着便要去拖风际中的尸首。韦小宝左手一伸,抓住了郑克塽右腕,白光一闪,挥匕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的一节。郑克塽大声惨叫。韦小宝道:“用你指上的血来写。” 郑克塽痛得全身发抖,一时手足无措。韦小宝道:“你慢慢写罢,要是血干了不够用,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郑克塽忙道:“是,是!”那里还敢迟延,咬牙忍痛,将断了半截的食指在衣裾上写道:“欠银三百八十万两正。郑克塽押。”写了这十三个字,痛得几欲晕去。 韦小宝冷笑道:“亏你堂堂的王府公子,平日练字不用功,写一张欠据,几个字歪歪斜斜,全是败笔,没一个胜笔。”接过衣裾,交给双儿,道:“你收下了。瞧瞧银码没短写了罢?这人奸诈狡猾,别少写了几两。” 双儿笑道:“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倒没少了。”说着将血书欠据收入怀中。韦小宝哈哈大笑,对郑克塽下颏一脚踢去,喝道:“滚你死外婆的罢!”郑克塽一个筋斗滚了出去。卫士抢上扶起,包了他手指伤口。两名卫士分别负起郑克塽和冯锡范,上了一艘小艇,向海中划去。韦小宝笑声不绝,忽然想起师父惨死,忍不住又放声大哭。 郑克塽待小艇划出数十丈,这才惊魂略定,说道:“咱们去抢了大船开走,料得这群天杀的狗男女追赶不上。”可是驶近大船,却见船上无舵,一应船具全无。冯锡范恨恨的道:“这批狗男女收起来了。”眼见大海茫茫,波浪汹涌,小艇中无粮无水,怎能远航?郑克塽道:“咱们回去再求求那小贼,向他借船,最多又再写三百八十万两欠据。”冯锡范道:“他们也只一艘船,怎能借给咱们?我宁可葬身鱼腹,也不愿再去向这小贼哀求了。” 郑克塽听他说得斩截,不敢违拗,只得叹了口气,吩咐三名卫士将小艇往大海中划去。 韦小宝等望着郑克塽的小艇划向大船,发现大船航行不得,这才划船远去,都忍不住好笑。苏荃见韦小宝又哭又笑,总是难泯丧师之痛,要说些话引他高兴,便道:“这郑家二公子奸诈之极,明明是想抢咱们的大船。小宝,你这三百八十万两银子的帐,我瞧他非赖不可。”韦小宝道:“料来这家伙是不会还的。”苏荃笑道:“你做什么都精明得很,可是刚才这家伙把你自己的老婆卖给你,一万两银子就算清帐,你想也不想,就没口子答允,定是你爱阿珂妹子爱得胡涂了。那时候,他就是要你倒找一百万两银子,我瞧你也会答允。”韦小宝伸袖子抹了抹眼泪,笑了起来,说道:“管他三七二十一,答允了再说,慢慢再跟他算帐。” 方怡问道:“后来怎么才想起原来是吃了大亏?” 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杀了风际中之后,我心里再没担忧的事,忽然间脑子就清楚起来了。”他本来也并没对风际中有丝毫怀疑,只是内心深处,总隐隐觉得身边有个极大的祸胎,到底是什么祸胎,却又说不上来,只没来由的害怕着什么,待得风际中一死,立时如释重负,舒畅之极,心想:“说不定我早就在害怕这奸贼,只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众人迭遇奇险,直到此刻,岛上方得太平。人人都感心力交瘁。韦小宝这时双脚有如千斤之重,支持不住,便在沙滩上躺倒。苏荃给他按摩背上给风际中点过的穴道。 夕阳返照,水波摇晃,海面上有如万道金蛇竞相窜跃,景色奇丽无方。众女一个个坐了下来。过不多时,韦小宝鼾声先作,不久众女先后都睡着了。 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方怡先醒了过来,到韦小宝旧日的中军帐茅屋里去弄了饭菜,叫众人来吃。大堂上燃了两根松柴,照得通屋都明。八人团团围坐,吃过饭后,方怡和双儿将碗盏收拾下去。 韦小宝从苏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剑屏、双儿、阿珂七女脸上一个个瞧过去,但见有的娇艳,有的温柔,有的活泼,有的端丽,公主虽泼辣刁蛮,这时也变得柔顺乖巧,何况双儿、阿珂这两个小妞儿也在身边,更无挂虑,不由得心中大乐。此时倚红偎翠,心中和平,比之当日丽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时胡天胡帝,心中惴惴,另有一番平安丰足之乐,笑道:“当年我给这小岛取名为通吃岛,原来早有先见之明,知道你们七位姊姊妹妹都要做我老婆,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逃也逃不掉的了。从今而后,我们八个人住在这通吃岛上寿与天齐,仙福永享。” 苏荃道:“小宝,这八个字不吉利,以后再也别说了。”韦小宝立时省悟,知她不愿听到任何和洪教主有关之事,忙道:“对,对!是我胡说八道。”苏荃道:“施琅和郑克塽回去之后,多半会带了兵来报仇,咱们可不能在这岛上长住。”众人齐声称是。 方怡道:“荃姊姊,你说咱们到那里去才是?”苏荃眼望韦小宝,笑道:“还是听至尊宝的主意罢。”韦小宝笑道:“你叫我至尊宝?”苏荃笑道:“若不是至尊宝,怎能通吃?”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我名字中有个宝字,本来只道是小小的宝一对,什么一对五,板凳两张,原来是至尊宝。”眼见众女一齐望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中原是去不得的。神龙岛离这里太近,那也不好。总得去一个又舒服、又没人的地方。” 可是没人的荒僻之处一定不舒服,舒服的地方一定人多。何况韦小宝心目中的舒服,既要赌博,又要看戏文、听说书,诸般杂耍、唱曲、菜肴、点心、美貌姑娘,无一不是越多越好。除了美貌姑娘身边已颇为不少之外,其余各项,若不是北京、扬州这等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决难住得开心。他一想到这些风流热闹,孝心忽动,说道:“我们在这里相聚,也算得十分有趣,只不知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是怎样?” 众女从来没听他提过自己的母亲,均想他有此孝心,倒也难得,齐问:“你娘这时候在那里?”有的更想:“你娘便是我的婆婆,自该设法相聚,服侍她老人家。”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我娘在扬州丽春院。” 众女一听到“扬州丽春院”五字,除公主一人之外,其余六人登时飞霞扑面,有的转过脸去,有的低下头来。 第471章 鹿鼎记(221) 公主道:“啊,扬州丽春院,你说过的,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你答允过要带我去玩的。”方怡微笑道:“他损你呢,别信他的。那是个最不正经的所在。”公主道:“为什么不正经?你去玩过吗?为什么你们个个神情这样古怪?”方怡忍住了笑不答。 公主搂住沐剑屏的肩头,说道:“好妹子,你说给我听。”沐剑屏胀红了脸,说道:“那……那是一所妓院。”公主兀自不解,问道:“他妈妈在妓院里干什么?听说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方怡笑道:“他从来就爱胡说八道,你只要信了他半句话,就够你头痛的了。” 那日在丽春院中,韦小宝和七个女子大被同眠,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东珠之外,其余六女此刻都在跟前。公主的凶蛮殊不下于毛东珠,但既不如她母亲阴毒险辣,又年轻貌美得多。韦小宝暗自庆幸,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倘若此刻陪着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亲,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说不定弄到后来,自己也要像老皇爷那样,又到五台山去出家做和尚了,倘若非做和尚不可,这七个老婆是一定要带去的。 眼见六女神色忸怩,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他想:“那一晚黑暗之中,我乱搅一起,也弄不清是谁。阿珂和荃姊姊肚里怀了我的孩子,那是两个了,好像还有一个,可不知是谁,慢慢的总要问了出来。”笑吟吟的道:“咱们就算永远住在这通吃岛上,那也不寂寞啊。荃姊姊、公主、阿珂,你们三个肚子里已有了我的孩儿,不知还有那一个,肚子里是有了孩儿的?” 此言一出,方怡等四女的脸更加红了。沐剑屏忙道:“我没有,我没有。”曾柔见韦小宝的眼光望向自己,便白了他一眼,说道:“没有!”韦小宝道:“好双儿,一定是咱们大功告成了。”双儿一跃而起,躲入了屋角,说道:“不,不!”韦小宝对方怡笑道:“怡姊姊,你呢?你到丽春院时,肚皮里塞了个枕头,假装大肚子,一定有先见之明。”方怡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啐道:“死太监,我又没跟你……怎么会有……”沐剑屏道:“是哟。师姊、曾姊姊、双儿妹子和我四个,又没跟你拜天地成亲,怎么会有孩子呢?小宝你坏死了,你跟荃姊姊、公主、阿珂姊姊几时拜了天地,也不跟我说,又不请我喝喜酒。”在她想来,世上都是拜天地结了亲,这才会生孩子。 众人听她说得天真,都笑了起来。方怡一面笑,一面伸臂搂住了她腰,说道:“小师妹,那么今儿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罢。”沐剑屏道:“不成的。这荒岛上又没花轿。我见做新娘子都要穿大红衣裙,还要凤冠霞帔,咱们可都没有。”苏荃笑道:“将就着一些,也不要紧的。咱们去采些花儿,编个花冠,就算是凤冠了。” 韦小宝听她们说笑,心下却甚惶惑:“还有一个是谁?难道是阿琪?我记得抱着她走来走去,后来放着她坐在椅上,没抱她上床。不过那晚妞儿们太多,我胡里胡涂的抱了她上床可也说不定,倘若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这小家伙将来要做蒙古整个儿好的王子。啊哟,不好,难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归辛树他们可连我的儿子也打死了。” 只听沐剑屏道:“就算在这里拜天地,那也是方师姊先拜。”方怡道:“不,你是郡主娘娘,当然是你先拜。”沐剑屏道:“我们是亡国之人,还讲什么郡主不郡主。” 方怡微笑道:“那么双儿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罢。你跟他的时候最久,一起出死入生的,患难之交,与众不同。”双儿红着脸:“你再说,我要走了。”说着奔向门口,却让方怡笑着抱住。苏荃向韦小宝笑道:“小宝,你自己说罢。” 韦小宝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说。咱们明儿先得葬了师父。” 众女一听,登时肃然,没想到此人竟然尊师重道,说出这样一句礼义兼具的话来。 那知他下面的话却又露出了本性:“你们七人,个个是我的亲亲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后大小。以后每天晚上,你们都掷骰子赌输赢,那一个赢了,那一个就陪我。”说着从怀里取出那四颗骰子,吹一口气,骨碌碌的掷在桌上。公主呸了声,道:“你好香么?那一个输了才陪你。”韦小宝笑道:“对,对!好比猜拳行令,输了的罚酒一杯。那一个先掷?” 这一晚荒岛陋屋,春意融融,掷骰子谁赢谁输,也不必细表。自今而后,韦家众女掷骰子便成惯例。韦小宝本来和人掷骰赌博,赌的是金银财宝,患得患失之际,乐趣盎然,但他作法自毙,此后自身成为众女的赌注,被迫置身局外,虽有温柔之福,却无赌博之乐了。可见花无常开,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尽如人意。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韦小宝率领七女,掩埋陈近南的遗体,眼见黄土盖住了师父的身子,忍不住又放声大哭。众女一齐跪下,在坟前行礼。 公主心中甚是不愿,暗想我是堂堂大清公主,怎能向你这反贼跪拜?然心下明白,自己虽是金枝玉叶,可是在韦小宝心目中,只怕地位反而最低,亲厚不及双儿、美貌不及阿珂、武功不及苏荃、机巧不及方怡、天真纯善不及沐剑屏、温柔斯文不及曾柔,差有一日之长者,只不过横蛮泼辣而已,而所谓金枝玉叶,在这荒岛的化外之地,全没半点用处。倘若不拜这一拜,只怕韦小宝从此要另眼相看,在骰子中弄鬼作弊,每天晚上赌掷之时,令得自己场场大胜。当下委委屈屈的也跪了下去,心中祝告:“反贼啊反贼,我公主殿下拜了你这一拜,你没福消受,到了阴世,只怕要多吃苦头。” 众人拜毕站起,转过身来。方怡突然叫道:“啊哟,船呢?船到那里去了?” 众人听她叫得惊惶,齐向海中望去,只见停泊着的那艘大船已不见了影踪,无不大吃一惊,极目远眺,唯见碧海无际,远远与蓝天相接,海面上数十头白鸟上下飞翔。苏荃奔上悬崖,向岛周了望,东南西北都不见大船的踪迹。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着的帆舵船具,不出所料,果然已不知去向。 众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觑,心下都不禁害怕。昨晚八人说笑玩闹,直至深宵方睡,忘了轮值守夜,竟给船夫偷了船具,将船驶走,从此困于孤岛,再也难以脱身。韦小宝想到施琅和郑克塽定会带兵前来复仇,自己八人如何抵敌?就算苏荃、公主、阿珂赶紧生下三个孩儿,也不过十一人而已。 苏荃安慰众人:“事已如此,急也无用。咱们慢慢再想法子。” 回到屋中,众人自是异口同声的大骂船夫,但骂得个把时辰,也没什么新鲜花样骂出来了。苏荃对韦小宝道:“眼下得防备清兵重来。小宝,你瞧怎么办?”韦小宝道:“清兵再来,人数定然不少,打是打不过的。咱们只有躲了起来,只盼他们一下子找不到,以为咱们早乘船走了。”苏荃点头道:“这话很是。清兵决计猜不到我们的船会给人偷走。”韦小宝高兴起来,说道:“倘若我是施琅,就不会再来。他料想我们当然立即脚底抹油,那有傻不哩叽的呆在这里,等他前来捉拿之理?” 公主道:“倘若他禀告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就会派人来瞧瞧,就算我们已经逃了,也好寻些线索,瞧我们去了那里。”韦小宝摇头道:“施琅不会禀告皇上的。”公主瞪眼道:“为什么?”韦小宝道:“他如禀告了,皇上自然就问:为什么不将我们抓去。他只好承认打了败仗,岂不是自讨苦吃?” 苏荃笑道:“很是,很是。小宝做官的本事高明。瞒上不瞒下,是做官的要紧诀窍。”韦小宝笑道:“荃姊姊倘若去做官,包你升大官,发大财。”苏荃微微一笑,心想:“神龙教中那些人干的花样,还不是跟官场中差不多?” 韦小宝道:“施琅一说出来,皇上怪他没用,那也罢了,必定还派他带兵前来捉拿。施琅料想我们早已逃走,那里还捉得着?这岂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还不如闷声大发财罢。”众女一听都觉有理,忧愁稍解。 公主道:“郑克塽那小子呢?他这口气只怕咽不下去罢?”说着向阿珂望了一眼。众人都知道她这话含意,那自是说:“这个如花似玉的阿珂,他怎肯放手,不带兵来夺回去?” 阿珂满脸通红,低下了头,说道:“他要是再来,我……我便自尽,决不跟他去。”语气极是坚决。 韦小宝大喜,心想阿珂对自己向来无情,是自己使尽诡计,偷抢拐骗,才弄到了手,此刻听了这句话,直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还要欢喜,情不自禁,便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脸上嗒的一声,亲了一下,说道:“好阿珂,他不敢来的,他还欠了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他有天大的胆子来见债主?” 公主道:“哎唷,好肉麻!他带了兵来捉住了你,将借据抢了过去,又将阿珂夺了去,再将你的爹爹、妈妈、奶奶、外婆卖给你,一共七百六十万两银子,割下你的指头,叫你写一张借据,算欠了他的。” 韦小宝越听越恼,如这些事他能对付得了,也就不会生气,但郑克塽倘若如此这般,依样葫芦,将他的爹爹、妈妈、奶奶、外婆硬卖给他,妈妈倒也罢了,他爹爹是谁却从来不知,不知爹爹是谁,自然更不知奶奶是谁,要将两个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谁的人卖给他,又坐地起价,涨了一倍,如何承受得落?他大怒之下,厉声道:“别说了!郑克塽这小子倘若领兵到来,我别的谁都不卖,就将一个天下最值钱的皇帝御妹卖给他,作价一千万两。他还要倒找我二百四十万两银子!这笔生意倒做得过。” 公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而走。沐剑屏忙追上去安慰,说料想韦小宝决无此意,不过是吓吓她的,不必难过。 韦小宝发了一会脾气,却也束手无策。众人只得听着苏荃指挥,在岛中密林之内找到一个大山洞,打扫布置,作为安身起居的所在,那茅屋再也不涉足一步,只盼施琅或郑克塽重来之时,见岛上人迹杳然,只道他们早已远走,不来细加搜索。 初时各人还提心吊胆,日夜轮流向海面了望,过得数月,别说并无清廷和台湾的舰只,连渔船也不见一艘,大家渐渐放下心来,料想施琅不敢多事,而郑克塽坐了小艇,定是在大海中遇风浪沉没了。八人在岛上捕鱼打兽,射鸟摘果,整日价忙忙碌碌,倒也太平无事。好在岛上鸟兽不少,海中鱼虾极丰,八人均有武功,渔猎甚易,是以粮食无缺。 秋去冬来,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苏荃、公主、阿珂三人的肚子也一日大似一日。方怡和双儿忙着剥制兽皮,为八人缝制冬衣,三个婴儿的衣衫也一件件做了起来。又过得半月,忽然下起大雪来,只一日一夜之间,满岛都是皑皑白雪。八人早就有备,腌鱼咸肉、柴草干果等物在洞中藏得甚是丰足,日常闲谈,话题自是不离那三个即将出世的孩儿。 这一晚冬雪已止,北风甚劲,寒风不住从山洞板门中透进来。双儿在火堆中加了干柴,韦小宝取出骰子,让众女掷骰。五女掷过后,沐剑屏掷得三点最小,眼见她今晚是输定了。曾柔笑道:“是剑屏妹子输了,我不用掷啦。”沐剑屏笑道:“快掷,快掷!说不定你掷个两点呢。”曾柔拿了骰子在手,学着韦小宝的模样,向着掌中四粒骰子吹了一口气,正要掷出,一阵北风吹来,风声中隐隐似有人声。 众人登时变色。苏荃本已睡倒,突然坐起,八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刹那间人人脸无血色。沐剑屏低呼一声,将头钻入了方怡怀里。 过得片刻,风声中传来一股巨大之极的呼声,这次听得甚是清楚,喊的是:“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里?小玄子记挂着你哪!” 韦小宝跳起身来,颤声道:“小……小玄子来找我了。”公主问道:“小玄子是谁?”韦小宝道:“是……是……”“小玄子”三字,只他一人知道是康熙,他从来没跟谁说过,康熙自己更加不会让人知道,忽然有人叫了起来,而声音又如此响亮?他全身颤抖,只觉此事实在古怪之极,定是康熙死了,他的鬼魂记挂着自己,找到了通吃岛来。霎时之间,不禁热泪盈眶,从山洞中奔了出去,叫道:“小玄子,小玄子,你找我么?小桂子在这里!” 只听那声音又叫:“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里?小玄子记挂着你哪!”声音之巨,直不似出自一人之口,倒如是千百人齐声呼叫一般,但千百人同呼,不能喊得这般整齐,而一人呼叫,任他内力如何高强,也决不能这般声若雷震,那定是康熙的鬼魂了。 韦小宝心中难过已极,眼泪夺眶而出,心想小玄子对我果然义气深重,死了之后,鬼魂还来找我。他平日十分怕鬼,这时却说什么也要和小玄子的鬼魂会上一面,当下发足飞奔,直向声音来处奔去,叫道:“小玄子,你别走,小桂子在这里!”满地冰雪,滑溜异常,他连摔了两个筋斗,爬起来又跑。 转过山坡,只见沙滩边火光点点,密若繁星,数百人手执灯笼火把,整整齐齐的排着。韦小宝大吃一惊,叫道:“啊哟!”转身便逃。 人丛中抢出一人,叫道:“韦都统,这可找到你啦!”韦小宝跨出两步,便已明白眼下情势,自己踪迹既已给人发见,对方数百人搜将过来,在这小小的通吃岛上决计躲藏不了,听那人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当即停步,硬着头皮,缓缓转过身来。 那人叫道:“韦都统,大伙儿都想念你得紧。谢天谢地,终于找着你了。”声音中充满喜悦不胜之情。那人手执火把,高高举起,快步过来,走到临近,认出原来是王进宝。 第472章 鹿鼎记(222) 韦小宝和故人相逢,也是一阵欢喜,想起那日在北京郊外,他奉旨前来捉拿,却故意装作不见,拚着前程和性命不要,放走了自己,的是义气深重,今日是他带队,纵有凶险,也有商量余地,当下微笑道:“王三哥,你的计策妙得很啊,可骗了我出来。” 王进宝抛掷火把在地,躬身说道:“属下决计不敢相欺,实不知都统是在岛上。” 韦小宝微笑道:“这是皇上御授的锦囊妙计,是不是?”王进宝道:“那日皇上得知都统避到了海外,便派属下乘了三艘海船,奉了圣旨,一个个小岛挨次寻来。上岛之后,便依照皇上的圣旨,这般呼喊。” 这时双儿、苏荃、沐剑屏都已赶到,站在韦小宝身后,又过一会,方怡、公主、阿珂、曾柔四人也都到了。韦小宝回头向公主道:“你皇帝哥哥本事真好,终于找到咱们啦。” 王进宝认出了公主,跪下行礼。公主道:“皇上派你来抓我们去北京吗?”王进宝忙道:“不,不是。皇上只派小将出海来寻访韦都统,小将不知公主殿下也在这里。”公主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凸起的大肚子,脸上一阵红晕。 王进宝向韦小宝道:“属下是四个多月前出海的,已上了八十多个小岛呼喊寻访,今晚终于得和都统相遇,实在欢喜得紧。”韦小宝微笑道:“我是犯了大罪之人,早就不是你上司了,这都统、属下的称呼,咱们还是免了罢。”王进宝道:“皇上的意思,都统听了宣读圣旨之后,自然明白。”转身向人群招了招手,说道:“温公公,请你过来。” 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一身太监服色,却是韦小宝的老相识,上书房的太监温有方。他走近身来,朗声道:“有圣旨。” 温有方是韦小宝初进宫时的赌友,掷骰子不会作弊,是个“羊牯”,已不知欠了他多少银子。韦小宝青云直上之后,每次见到,总还是百儿八十的打赏。韦小宝听得“有圣旨”三字,当即跪下。温有方道:“这是密旨,旁人退开。” 王进宝一听,当即远远退开。苏荃等跟着也退了开去。公主却道:“皇帝哥哥的圣旨,我也听不得吗?”温有方道:“皇上吩咐的,这是密旨,只能说给韦小宝一人知道,倘若泄漏了一字半句,奴才满门抄斩。”公主哼了一声,道:“这么厉害!你就满门抄斩好了。”料想自己在旁,他决不肯颁旨,只得退了开去。 温有方从身边取出两个黄纸封套,韦小宝当即跪下,说道:“奴才韦小宝接旨。”温有方道:“皇上吩咐,这一次要你站着接旨,不许跪拜磕头,也不许自称奴才。” 韦小宝大是奇怪,问道:“那是什么道理?”温有方道:“皇上这么吩咐了,我就跟你这么说,到底是什么道理,你见到皇上时自己请问罢。”韦小宝只得朗声道:“是,谢皇上恩典。”站起身来。温有方将一个黄纸封套递了给他,说道:“你拆来瞧罢。”韦小宝双手接过,拆开封套,抽出一张黄纸来。温有方左手提起灯笼,照着黄纸。 韦小宝见纸上画了六幅图画。第一幅画的是两个小孩滚在地下扭打,正是自己和康熙当年摔角比武的情形。第二幅图画是众小孩捉拿鳌拜,鳌拜扑向康熙,韦小宝刀刺鳌拜。第三幅画着一个小和尚背负一个老和尚飞步奔逃,后面有六七名喇嘛持刀追赶,那是他在清凉寺相救老皇爷的情状。第四幅白衣尼凌空下扑,挺剑行刺康熙,韦小宝挡在他身前,代受了一剑。第五幅画的是韦小宝在慈宁宫寝殿中将假太后踏在地下,从床上扶起真太后。第六幅画的是韦小宝和一个罗刹女子、一个蒙古王子、一个老喇嘛,一齐揪住一个老将军的辫子,瞧那老将军的服色,正是平西亲王,自是说韦小宝用计散去吴三桂的三路盟军。 康熙雅擅丹青,六幅画绘得甚为生动,只吴三桂、葛尔丹王子、桑结喇嘛、苏菲亚公主四人他没见过,相貌不像,其余人物却个个神似,尤其韦小宝一幅惫懒顽皮的模样,更加维妙维肖。六幅画上没写一个字,韦小宝自然明白,那是自己所立的六件大功。和康熙玩闹比武本来算不得是什么功劳,但康熙心中却念念不忘。至于炮轰神龙教、擒获假太后、捉拿吴应熊等功劳,相较之下便不足道了。 韦小宝只看得怔怔发呆,不禁流下泪来,心想:“他费了这么多功夫画这六幅图画,记着我的功劳,那么心里是不怪我了。” 温有方等了好一会,说道:“你瞧清楚了吗?”韦小宝道:“是。”温有方拆开第二个黄纸封套,道:“宣读皇上密旨。”取出一张纸来,读道: “小桂子,他妈的,你到那里去了?我想念你得紧,你这臭家伙无情无义,可忘了老子吗?” 韦小宝喃喃的道:“我没有,真的没有。”中国自三皇五帝以来,皇帝圣旨中用到“他妈的”三字,而皇帝又自称为“老子”,看来康熙这道密旨非但空前,抑且绝后了。温有方顿了一顿,又读道: “你不听我话,不肯去杀你师父,又拐带了建宁公主逃走,他妈的,你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吗?不过你功劳很大,对我又忠心,有什么罪,我都饶了你。我就要大婚啦,你不来喝喜酒,老子实在不快活。我跟你说,你乖乖的投降,立刻到北京来,我已给你另外起了一座伯爵府,比先前的还要大得多……” 韦小宝心花怒放,大声道:“好,好!我立刻就来喝喜酒。”温有方继续读道: “咱们话儿说在前头,从今以后,你如再不听话,我非砍你的脑袋不可了,你可别说我骗了你到北京,又来杀你,不够义气。你姓陈的师父已经死了,天地会跟你再没什么干系,你出点力气,把天地会给好好灭了。我再派你去打吴三桂。建宁公主就给你做老婆。日后封公封王,升官发财,有得你乐子的。小玄子是你的好朋友,又是你师父,鸟生鱼汤,说过的话死马难追,你给我快快滚回来罢!” 温有方读完密旨,问道:“你都听明白了?”韦小宝道:“是,都听明白了。”温有方将密旨伸入灯笼,在蜡烛上点燃了,取出来烧成了一团灰烬。韦小宝瞧着那道密旨着火后烧成火焰,又火灭成灰,心中思潮起伏,蹲下身来,拨弄那堆灰烬。 温有方满脸堆笑,请了个安,笑道:“韦大人,皇上对你的宠爱,那真是没得说的。小的今后全仗你提拔了。” 韦小宝黯然摇头,寻思:“他要我去灭天地会。这件事可太也对不起朋友。要是我这种事也干,岂不是跟吴三桂、风际中一般无异,也成了大汉奸、乌龟王八蛋?小玄子这碗饭,可不是容易吃的。这一次他饶了我不杀,话儿却说得明明白白,下一次可一定不饶了。但我如不肯回去,不知他又怎样对付我?”问道:“我要是不回北京,皇上要怎样?叫你们抓我回去,还是杀了我?” 温有方满脸诧异之色,说道:“韦大人不奉旨?那……那有这等事?这……这不是……唉,违旨的事,那是说也说不得的。” 韦小宝道:“你跟我说老实话,我要是不奉旨,那就怎样?”温有方搔了搔头,说道:“皇上只吩咐小的办两件事,一件是将一道密旨交给韦大人,另一件是待韦大人看了第一道密旨之后,再拆阅另一道密旨宣读。这密旨里说的什么话,小的半点不懂。其余的事,那更加不明白了。” 韦小宝点点头,走到王进宝身前,说道:“王三哥,皇上的密旨,是要我回京办事,可是……可是你瞧,公主的肚子大得很了,我当真走不开。要是不奉旨回京,皇上要你怎样对付我?”心想:“先得听听对方的价钱。倘若说是格杀勿论,我就投降,否则的话,不妨讨价还价。” 王进宝道:“皇上只差属下到各处海岛寻访韦都统,寻到之后,自有温公公宣读密旨。以后的事,属下自然一切听凭韦都统差遣。” 韦小宝大喜,道:“皇上没叫你捉我、杀我?”王进宝忙道:“没有,没有,那有此事?皇上对韦都统看重得很。韦都统一进京,定然便有大用,不做尚书,也做大将军。”韦小宝道:“王三哥,不瞒你说,皇上要我回京,带人去灭了天地会。我是天地会的香主,这等杀害朋友的事,是万万干不得。” 王进宝为人极讲义气,对韦小宝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听他这么说,不禁连连点头,心想为了升官发财而出卖朋友,那可猪狗不如。 韦小宝又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可是吩咐下来的这件事,我偏偏办不了。我不敢去见皇上的面,只好来世做牛做马,报答皇上的大恩了。你见到皇上,请你将我的为难之处,分说分说。本来嘛,忠义不能两全,做戏是该当自杀报主,虽然割脖子痛得要命,我无可奈何,也只好尽忠报国了。” 王进宝将心比心,自己倘若遇此难题,也只有出之以自杀一途,既报君皇知遇之恩,亦不负朋友相交之义,急忙劝道:“韦都统不可出此下策,咱们慢慢想法子。待属下将都统这番苦衷回禀皇上。张提督、赵总兵、孙副将和属下几个,这几个月来都立了些功劳,很得皇上看重,大伙儿拚着前程不要,无论如何要为韦都统磕头求情。” 韦小宝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暗暗好笑:“要韦小宝自杀,那真是日头从西天出了。别说自杀,老子就割自己一个小指头儿也不会干。再说,小玄子要杀我就杀,要饶我就饶,他自己可不知道多有主意,凭你们几个人磕几个响头,又管什么用?” 但见他义气深重,心下也自感激,握住了他手,说道:“既是如此,就烦王三哥奏告皇上,说韦小宝左右为难,横剑自刎,幸蒙你抢救,才得不死。” 王进宝道:“是,是!”心想温太监就在旁边,一切亲眼目睹,如此欺君,只怕要拆穿西洋镜,不由得露出为难之色。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王三哥不必当真,我是说笑呢。皇上深知韦小宝的为人,自杀是挺怕痛的。你一切据实回奏罢。”王进宝这才放心。 韦小宝心想倘若坐他船只回归中原,再逃之夭夭,皇上定要降罪,多半会杀了他头,自己如出言求恳,他在势不能拒绝,可是那未免太对不起人了,说道:“咱们正事说完啦。王三哥,兄弟在这荒岛上,很久没赌钱了,实在没趣之极,咱们来掷两把怎样?” 王进宝大喜,他赌性之重,绝不下于韦小宝,当没有对手之时,往往左手和右手赌,当下连声称好,迫不及待,命手下兵士搬过一块平整的大石,六名兵士高举灯笼在旁照着,呼么喝六,便和韦小宝赌了起来。不久温有方,以及几名参将、游击也加入一起掷骰,围在大石旁的越来越多。 沐剑屏看得疑窦满腹,悄悄问方怡道:“师姊,他们为什么掷骰子?难道输了的便……便……可是他们都是男人啊。”方怡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道:“那个输了,那个便来陪你。”沐剑屏虽不明世务,却也知决无此事,伸手到方怡腋窝里呵痒,二女笑成一团。 一场赌博,直到天明方罢。韦小宝面前银子堆了高高的三堆,一来手气甚旺,二来大出花样,众官兵十个中倒有九个输了。韦小宝兴高采烈,一转头间,见公主、阿珂、沐剑屏三女已倚在石上睡着了,苏荃、方怡、双儿、曾柔四人睡眼惺忪,强自支撑着在旁相陪,不由得心感歉仄,将面前三大堆银子一推,说道:“王三哥,这里几千两银子,请你代为赏了给众兄弟罢。各位来到荒岛之上,没什么款待的,实在不好意思。” 众官兵本已输得个个脸如土色,一听之下,登时欢声雷动,齐声道谢。王进宝吩咐官兵划了小艇回船,将船上的米粮、猪羊、好酒、药物,以及碗筷、桌椅、锅镬、菜刀等物一艇艇的搬上岛来。又指挥官兵在林中搭了几大间茅屋。人多好办事,几百名官兵落力动手,数日之间,通吃岛上诸事灿然齐备,这才和韦小宝别过。 温有方临别之时,才知这岛名叫通吃岛,不由得连连跺脚叹气,说道早知如此,定要请韦小宝让他推几铺庄,在通吃岛上做闲家打庄,岂有不给通吃之理? 过得十余日,公主先产下一女。过了几天,阿珂产下一子。后来苏荃又生下一子。公主见人家生的都是儿子,自己却偏偏生了个女儿,心中生气,连哭了几日。韦小宝不住安慰,说自己只喜欢女儿,不爱儿子,这才哄得她破涕为笑。 三个婴儿倒有七个母亲,虽然人人并无育婴经验,七手八脚,不免笑话百出,但三个婴儿倒也都甚壮健活泼。三儿满月后,众女恭请韦小宝题名。韦小宝笑道:“我瞎字不识,要我给儿子、姑娘取名字,可为难得很了。这样罢,咱们来掷骰子,掷到什么,便是什么。” 当下拿起两粒骰子,口中念念有词:“赌神菩萨保佑,给取三个好听点儿的名字。先是儿子,再是闺女。第一个!”掷了下去,一粒六点,一粒五点,是个“虎头”。韦小宝笑道:“阿二的名字不错,叫作韦虎头。”第二次掷了个一点和六点,凑成个“铜锤么六”,老三叫作“韦铜锤”。 第三把是给女儿取名,掷下去,第一粒骰子滚出两点,第二粒骰子转个不停,终于也是个两点,凑成一张“板凳”。韦小宝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说道:“咱们大姑娘的名字可古怪了,叫作‘韦板凳’!”众女无不愕然。 公主怒道:“难听死了!好好的闺女,怎能叫什么板凳、板凳的,快另掷一个。”韦小宝道:“赌神菩萨给取的名字,怎能随便乱改?”将女婴抱了过来,在她脸上嗒的一声,亲了个吻,笑道:“韦板凳亲亲小宝贝儿,这名字挺美啊。” 第473章 鹿鼎记(223) 公主怒道:“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能叫板凳。孩子是我生的,这样难听的名字,我可不要。”韦小宝道:“哼,孩子是你生的,你一个人生得出吗?”公主抢过骰子,说道:“我来掷,掷了什么,就叫什么。”韦小宝无奈,只得由她,说道:“好罢,这一次可不许赖!倘若也掷了虎头、铜锤呢?”公主道:“跟她弟弟一样,也叫虎头、铜锤好了。”把骰子在掌中不住摇动,说道:“赌神菩萨,你如不给我闺女取个好听名儿,我砸烂了你这两粒臭骰子。” 一把掷下,两粒骰子滚了几滚,定将下来,天下事竟有这般巧,居然又都是两点,仍是一张“板凳”。公主目瞪口呆之余,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众人又惊讶,又好笑。苏荃笑道:“妹子你别着急!两点是双,两个两点是双双。咱们闺女叫作‘韦双双’,你瞧好不好呢?”公主破涕为笑,登时乐了,笑道:“好,好!这名字挺有趣的,跟双儿妹子差不多。”双儿也很欢喜,将韦双双接过去抱在怀里,着实亲热。沐剑屏笑道:“双儿妹子,你这样爱她,快喂她吃奶呀。”双儿红着脸啐了一口,道:“还是你喂!”伸手去解她衣扣。沐剑屏急忙逃走。众女笑成一团。 通吃岛上添了三个婴儿,日子过得更加热闹。自从王进宝送了大批粮食用具之后,诸物丰足,不必日日渔猎,只兴之所至,想吃些新鲜鱼虾野味,才去动手。初时大家也还耽心康熙呼召韦小宝不至,天威不测,或有后患,但过得数月,一无消息,也就渐渐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了。 到得这年夏天,王进宝忽又率领大船数艘到来,宣读圣旨。这次的圣旨却骈四骊六,文辞深奥。韦小宝一句不懂,全仗苏荃解说。 原来康熙于前事一句不提,却派了一名参将,率兵五百,驻岛保护公主。此外还有十六名男仆、八名女仆、八名丫环,诸般用具、食物,满满的装了三大船。 韦小宝暗暗发愁:“小玄子赏了我这许多东西,只怕是要叫我在这通吃岛上长住一世了。”他生性好动,岛上岁月虽无忧无虑,又有七个如花似玉的夫人相伴,可是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委实乏味无聊,有时回思往事,反觉在丽春院中给人揪住了小辫子又打又骂,来得精神爽利。 这年十二月间,康熙差了赵良栋前来颁旨,皇帝立次子允礽为皇太子,大赦天下,韦小宝晋爵一级,封为二等通吃伯。 韦小宝设宴请赵良栋吃酒,席上赵良栋说起讨伐吴三桂的战事,说道吴三桂兵将厉害,王师诸处失利。韦小宝道:“赵二哥,请你回去奏知皇上,说我在这里实在闷得无聊,还是请皇上派我去打吴三桂这老小子罢。”赵良栋道:“皇上早料到爵爷忠君爱国,得知吴逆猖獗,定要请缨上阵。皇上说道,韦小宝想去打吴三桂,那也可以,不过他先得给我灭了天地会。否则的话,还是在通吃岛上钓鱼捉乌龟罢。” 韦小宝眼圈红了,险些哭了出来。 赵良栋道:“皇上说,从前汉朝汉光武年轻的时候,有个好朋友叫做严子陵。汉光武做了皇帝之后,这严子陵不肯做大官,却在富春江上钓鱼。皇上又说,从前周文王的大臣姜太公,也在渭水之滨钓鱼。周文王、汉光武都是古时候的好皇帝,可见凡是好皇帝,总得有个大官钓鱼。皇上说道,皇上要做鸟生鱼汤,倘若韦爵爷不给他捉鸟钓鱼,皇上怎做得成鸟生鱼汤呢?韦爵爷,属下是粗人,为什么皇上要派爵爷在这里捉鸟钓鱼,实在不大明白。不过皇上英明得很,想来其中必有极大的道理。” 韦小宝道:“是,是!”只有苦笑。明知康熙是开自己的玩笑,看来自己如不答允去灭天地会,皇帝是要自己在这里钓一辈子的鱼了。这五百名官兵说是在保护公主,其实是狱官狱卒,严加监视,不许自己离岛一步。他越想越悲苦,一席酒筵草草终场,竟然酒后赌钱也不赌了,回到房中,怔怔的掉下泪来。 七位夫人见韦小宝哭泣,都感惊讶,齐来慰问。他将康熙这番话说了。公主怒道:“是啊!皇帝哥哥真要升你的官爵,从三等伯升为二等伯就是了,那有什么‘二等通吃伯’的道理。咱们大清只有昭信伯、威毅伯,要不然是襄勤伯、承恩伯,你本来是三等忠勇伯,那就挺好,这‘通吃伯’三字,明明是取笑人。他……他……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 韦小宝道:“通吃伯倒也没什么,这通吃岛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也不能怪皇上。我是通吃岛岛主,自然是通吃伯了,总比‘通赔伯’好得多。荃姊姊,你怎生想个法子,咱们逃回中原去,我……我实在想念我妈妈。” 苏荃摇头道:“这件事可实在难办,只有慢慢等机会罢。” 韦小宝拿起茶碗,呛啷一声,在地下摔得粉碎,怒道:“你就是不肯想法子,好,我将来一个人悄悄溜了,大家可别怪我。我……我……我宁可去丽春院提大茶壶做王八,也不做这他妈的通吃伯,这可把人闷都闷死了。” 苏荃也不生气,微笑道:“小宝,你别着急,总有一天,皇上会派你去办事。”韦小宝大喜,站起来深深一揖,道:“好姊姊,我跟你赔不是了。快说,皇上会派我去办什么事?只要不是打天地会,我……我什么事都干。” 公主道:“皇帝哥哥要是派你去倒便壶、洗马桶呢?” 韦小宝怒道:“我也干。不过天天派你代做。”公主见他脾气很大,不敢再说。沐剑屏道:“荃姊姊,你快说,小宝当真着急得很了。” 苏荃沉吟道:“做什么,我是不知道。但推想皇帝的心思,总有一日会叫你去北京的。他在逼你投降,要你答允去灭天地会。你一天不答允,他就一天跟你耗着。小宝,你要做英雄好汉,要顾全朋友义气,这一点儿苦头总是要吃的。又要做英雄,又想听粉头唱〈十八摸〉,这英雄可也太易做了。” 韦小宝一想倒也有理,站起身来,笑道:“我又做英雄,自己又唱〈十八摸〉,这总可以了罢?”跟着便唱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荃姊姊的脸蛋边,荃姊姊的脸蛋白得发银光,韦小宝花差花差哉……”伸手向苏荃脸上摸去。众人嘻笑声中,一场小风波消于无形。 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韦小宝和七女便在通吃岛上耽了下去。每年腊月,康熙必派人前来颁赏,赏赐韦小宝的水晶骰子、翡翠牌九、诸般镶金嵌玉的赌具不计其数。幸好通吃岛上多了五百名官兵,韦小宝倒也不乏赌钱的对手。 这一年孙思克到来颁赏。韦小宝见他头戴红宝石顶子,穿的是从一品武官的服色,知是升了提督,忙向他恭喜:“孙四哥,恭喜你又升了官啦!” 孙思克满脸笑容,向他请安行礼,说道:“那都是皇上恩典,韦爵爷的栽培提拔。” 开读圣旨,却原来是朝廷平定三藩,云南平西王吴三桂、广东平南王尚之信、福建靖南王耿精忠先后削平。康熙论功行赏,以二等通吃伯韦小宝举荐大将,建立殊勋,甚可嘉尚,特晋爵为一等通吃伯,荫长子韦虎头为云骑尉。韦小宝谢恩毕,收了康熙所赏的诸般赐物,其中竟有一座大理石屏风,便是当年在吴三桂五华宫的书房中所见,是吴三桂的三宝之一。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等也各有厚礼。 当晚筵席之上,孙思克说起平定吴三桂的经过。原来张勇在甘肃、宁夏一带大破吴三桂大军,屡立大功,现下已封了一等侯,加少傅,兼太子太保,官爵已在韦小宝之上。孙思克说张侯爷当年给归辛树打了一掌之后,始终不能复原,骑不得马,也不能站立,打仗时总是坐在轿子中指挥大军。韦小宝啧啧称奇,说道:“抬轿子的可也得是勇士才行,否则张老哥大叫冲锋,四名轿夫却给他来个向后转,岂不糟糕?”孙思克道:“是啊。张侯爷临阵之时,轿子后面一定跟着刀斧手,抬轿的倘若向后转,大刀斧头就砍将下来了。” 孙思克又说到赵良栋如何取阳平关、定汉中、克成都、攻下昆明,功劳甚大,皇上封他为勇略将军、兼云贵总督、加兵部尚书衔。王进宝和他自己,也各因力战而升为提督。 韦小宝见他说得眉飞色舞,自己不得躬逢其盛,不由得怏怏不乐,但想四个好朋友都立大功、封大官,又好生代他们欢喜。 孙思克道:“我们几个人常说,这几年打仗,打得十分痛快,饮水思源,全仗皇上知遇之恩,韦爵爷举荐之德,倘若韦爵爷做平西大元帅,带着我们四人打吴三桂,那才十全十美了。赵二哥和王三哥常常吵架,吵到了皇上御前,连张大哥也压他们不下。皇上几次提到韦爵爷,说如此吵架,怎对得起你,他们两个才不敢再吵。” 韦小宝微笑道:“他二人本来一见面就吵架,怎么做了大将军之后,这脾气还不改?”孙思克道:“可不是吗?两个人分别上奏章,你说我的不是,我说你的不是。幸好皇上宽宏大量,概不追究,否则的话,只怕两个都要落个处分呢。” 韦小宝道:“吴三桂那老小子怎么了?你有没有揪住他辫子,踢他妈的几脚?”孙思克摇头道:“这老小子的运气也真好……”韦小宝惊道:“给他逃走了?”孙思克道:“那倒不是。他到处吃败仗,占了的地方一处处失掉,眼看支持不住了,就想在临死之前过一下皇帝瘾,于是穿起黄袍,身登大宝,定都衡州。咱们听得他做了皇帝,更加唏哩哗啦的狠打,他几个大败仗一吃,又惊又气,就呜呼哀哉了。”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倒便宜了这老小子。”孙思克道:“吴逆死后,他部下诸将拥立他孙子吴世璠继位,退到昆明。赵二哥打到昆明,把吴逆的大将夏国相、马宝他们都抓来斩了。吴世璠自杀,天下就太平了。” 韦小宝道:“昆明有一件国宝,却不知怎样了?”孙思克道:“什么国宝?属下倒没听说过。”韦小宝道:“那是件活国宝,便是天下第一美人陈圆圆了。”孙思克笑道:“原来是陈圆圆,可没听到她的下落。不知是在乱军中死了呢,还是逃走了。”韦小宝连称:“可惜,可惜!”心想:“阿珂是我老婆,陈圆圆是我货真价实的岳母大人。赵二哥要是俘虏了她,知道是我岳母,自然要送到通吃岛来,让她和阿珂母女团聚。她母女团聚也不打紧,我们岳母女婿团聚,可大大的不同。别的不说,单是听她弹起琵琶,唱唱圆圆曲、方方歌,当真非同小可。丈母娘通吃是不能吃的,不过‘女婿看丈母,馋涎吞落肚’,那总可以罢?” 宴后回到内堂,向七位夫人说起。阿珂听说母亲不知所踪,虽然她自幼为九难盗去,不在母亲身边,但母女亲情,不免也感伤心。韦小宝劝阿珂不必耽心,说她母亲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那“百胜刀王”胡逸之一定随侍在侧,寸步不离,说道:“阿珂,这胡大哥的武功高得了不得,你是亲眼见过的了,要保护你母亲一人,那是易如反掌。”阿珂心想倒也不错,愁眉稍展。 韦小宝忽然一拍桌子,叫道:“啊哟,不好!”阿珂惊问:“什么?你说我娘有危险么?”韦小宝道:“你娘倒没危险,我却有大大的危险。”阿珂奇道:“怎么危险到你身上了?”韦小宝道:“胡大哥跟我八拜之交,是结义兄弟。倘若他在兵荒马乱之中,却跟你娘搂搂抱抱,勾勾搭搭,可不是做了我岳父吗?这辈份是一塌胡涂了。”阿珂啐了一口,白眼道:“这位胡伯伯是最规矩老实不过的,你道天下男子都像你这般,见了女人便搂搂抱抱、勾勾搭搭吗?” 韦小宝笑道:“来来来,咱们来搂搂抱抱、勾勾搭搭!”说着张臂向她抱去。 韦小宝升为“一等通吃伯”之后,岛上厨子、侍仆、婢女又多了数十人。韦虎头身在襁褓之中,便有了“云骑尉”的封爵。荒岛生涯,竟也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只不过太也安逸无聊,韦小宝千方百计想要惹事生非,搞些古怪出来,须知不作荒唐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只可惜七位夫人个个一本正经,日日夜夜,看管甚紧,连公主这等素爱胡闹之人,也不肯追随他兴风作浪,这位一等通吃伯缚手缚脚,只有废然长叹。 想起孙思克所说征讨吴三桂大小诸场战事,有时惊险百出,有时痛快淋漓,自己却置身事外,不能去大显身手,实是遗憾之极;自己若在战阵之中,决不能让吴三桂如此一死了之,定会想个法子,将他活捉了来,关入囚笼,从湖南衡州一路游到北京,看一看收银子五钱,向他吐一口唾沫收银子一两,小孩减半,美女免费。天下百姓恨这大汉奸切骨,我韦小宝岂有不花差花差哉? 吴三桂已平,仗是没得打的了,但天下除打仗之外,好玩之事甚多,只要到了人多之处,自有生发热闹,总而言之,须得先离开通吃岛;但七个夫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寸步不离的跟着,便如是十块大石头吊在颈中,要想一齐偷偷离开通吃岛,委实难之又难,不如撇下这十个人,自己想法子溜了罢。好在这几年来,七位夫人倒没多添子女,负担幸没加重。自从送走孙思克后,每日里就在盘算。有时坐在大石上垂钓,想像坐在大海龟背上,乘风破浪,悠然而赴中原,不亦快哉? 这一日将近中秋,天时仍颇炎热,韦小宝钓了一会鱼,心情烦躁,倚在石上正要蒙眬入睡,忽听得有声音说道:“启禀韦爵爷:海龙王有请!” 第474章 鹿鼎记(224) 韦小宝大奇,凝神看时,只见海中浮起一头大海龟,昂起了头,口吐人言:“东海龙王他老人家在水晶宫中寂寞无聊,特遣小将前来恭请韦爵爷赴宴,宴后豪赌一场。海龙王以红珊瑚、夜明珠下注,陆上银票一概通用。”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妙极!这位高邻如此客气,自然是要奉陪的。”那大龟道:“水晶宫中有一部戏班子,擅做〈群英会〉、〈定军山〉、〈钟馗嫁妹〉、〈白水滩〉诸般好戏。有说书先生擅说《大明英烈传》、《水浒传》诸般大书。又有无数歌女,各种时新小调,〈叹五更〉、〈十八摸〉、〈四季相思〉无一不会。海龙王的七位公主个个花容月貌,久慕韦爵爷风流伶俐,都盼一见。” 韦小宝只听得心痒难搔,连称:“好,好,好!咱们这就去罢。” 那大龟道:“就请爵爷坐在小的背上,摆驾水晶宫去者。” 韦小宝纵身一跃,坐上大龟之背。那大龟分开海波,稳稳游到了水晶宫。东海龙王亲自在宫外迎接,携手入宫。南海龙王已在宫中相候。 欢宴之间,又有客人络绎到来,有猪八戒和牛魔王两个妖精,张飞、李逵、牛皋、程咬金四位大将,纣王、楚霸王,隋炀帝、明正德四位皇帝。这四帝、四将、一猪一牛二龙四位,个个都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兼海底最胡涂的大羊牯。 宴后开赌,韦小宝做庄,随手抓牌,连连作弊,每副牌不是至尊宝,就是天一对,只赢得那十二人哇哇大叫,金银财宝输得都堆在韦小宝身前,最后连纣王的妲己、楚霸王的虞姬、正德皇帝的李凤姐,以及猪八戒的钉扒、张飞的丈八蛇矛也都赢了过来。 待得将李逵的两把板斧也赢过来时,李逵赌性不好,一张黑脸只恼得黑里泛红,大喝一声:“贼厮鸟,做人见好就该收了。你赢了人家婆娘,也不打紧,却连老子的吃饭家伙也赢了去,太也没有义气。”一把抓住韦小宝胸口,提起醋钵大的拳头,打将下来,砰的一声,打在他耳朵之上,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韦小宝大叫一声,双手一提,一根钓丝甩了起来,钓鱼钩钩在他后领之中,猛扯之下,鱼钩入肉,全身跟着跳起。 霎时之间,什么李逵、张飞、海龙王全都不知去向,待得惊觉是南柯一梦,却又听得砰的一声大响,起自海上。 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樯来域外 九霄风雨过城头 抬头向海上看时,只见十来艘艨艟巨舰,张帆乘风,正向岛上疾驶而来,韦小宝见势头不对,一扯之下,没能将鱼钩扯脱,反钩得后颈好不疼痛,当即拔步飞奔,让那钓鱼杆拖在身后,心想定是郑克塽这小子带兵还债来了,还债本来甚好,可是欠债的上门,先开上几炮,来势汹汹,必非好兆。 他还没奔到屋前,彭参将已气急败坏的奔到,叫道:“韦……韦爵爷……大……大事不好,台湾兵船打过来了。”韦小宝问道:“你怎知是台湾兵船?”彭参将道:“卑职刚……刚才用千里镜照过了,船……尾巴……不,不,船头上漆着一个太阳,一个月亮,那是台湾郑……郑逆的徽号,一艘船要是装五百名兵将,两艘一千,十三艘那就有六七千……” 韦小宝接过他手中千里镜,对来船望去,一数之下,共有十三艘大船,再细看船头,果然依稀画得有太阳和月亮的徽记,喝道:“快去带兵登防,守在岸边,敌人坐小艇登陆,这就放箭!”彭参将连声答应,飞奔而去。 苏荃等都闻声出来,只听得来船又砰砰砰的放炮。公主道:“阿珂妹子,你去台湾时,带不带虎头同去?”阿珂顿足怒道:“你……你开什么玩笑?” 韦小宝更加恼怒,骂道:“让公主这臭皮带了她的双双去台湾……” 苏荃忽道:“咦,怎地炮弹落海,没溅起水柱?”只听得砰砰两响,炮口烟雾弥漫,却没炮弹打上岸来,也没落入海中。韦小宝一怔,哈哈大笑,道:“这是礼炮,不是来跟咱们为难的。”公主道:“先礼后兵!”韦小宝怒道:“双双小丫头呢?快过来,老子要打她屁股。”公主嗔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打女儿?”韦小宝道:“谁教她的娘这么讨厌!” 来船渐近,从千里镜中看得清楚,船上升起的竟是大清黄龙旗,并非台湾日月旗,韦小宝又惊又喜,将千里镜交给苏荃道:“你瞧瞧,这可奇了。” 苏荃看了一会,微笑道:“这是大清水师,不是台湾的。” 韦小宝接过来又看,笑道:“对啦!果真是大清水师。哎哟,干什么?他妈的好痛!”回过头来,原来抱在阿珂怀中的韦虎头抓住了钓杆,用力拉扯,鱼钩还钩在韦小宝颈中,自然扯得他好生疼痛。阿珂忍住了笑,忙轻轻为他把鱼钩取下,笑道:“对不住,别生气。”韦小宝笑道:“乖儿子,年纪小小,就有姜太公的手段,了不起!” 公主哼了一声,骂道:“偏心鬼!” 只见彭参将快速奔来,叫道:“韦爵爷,船上打的是大清旗号,只怕有诈。”韦小宝道:“不错!只许一艘小艇载人上岛,问明白了再说。”彭参将接令而去。 公主道:“定是郑克塽这小子假打大清旗号,这些明明是台湾船嘛!”韦小宝道:“很好,很好。公主,你近来相貌美得很啊。”公主一怔,听丈夫称赞自己,却也忍不住欢喜,微笑道:“还不是一样,有什么美了?”韦小宝道:“你唇红面白,眉毛弯弯,好像月里嫦娥下凡,郑克塽见了一定喜爱得紧。我作价三百五十万两,他一定要买。”公主呸的一声,怒道:“不卖!不卖!” 不多时来船驶近,下锚停泊,六七名水兵划了一艘小艇,驶向岸边,彭参将指挥士兵,弯弓搭箭,对住了小艇。小艇驶到近处,艇中有人拿起话筒放在口边,叫道:“圣旨到!水师提督施军门向韦爵爷传旨。” 韦小宝大喜,骂道:“他妈的,施琅这家伙搞什么古怪,却坐了台湾的战船来传旨。”苏荃道:“想是他在海上遇到了台湾水师,打了胜仗,将台湾的战船捉了过来。” 韦小宝道:“定是如此。荃姊姊料事如神。” 公主兀自不服气,嘀咕道:“我猜是施琅投降了台湾,郑克塽派他假传圣旨。”韦小宝心中一欢喜,也就不再斥骂,在她屁股上扭了一把,拍了一记,兴匆匆地赶到沙滩上去接旨。 小艇中上来的果然是施琅。他在沙滩上一站,大声宣旨。原来康熙派施琅攻打台湾,澎湖一战,郑军水师大败,施琅乘胜入台。明延平郡王郑克塽不战而降,台湾就此归于大清版图。康熙论功行赏,以施琅当年闲居北京不用,得韦小宝保荐而立此大功,特升韦小宝为二等通吃侯,加太子太保衔,长子韦虎头荫一等轻车都尉。 韦小宝谢恩已毕,茫然若失,想不到台湾居然已给施琅平了。 他和郑克塽一见面就喝醋结怨,师父陈近南为其所害,更恨之切骨,但台湾一平,大明天下从此更无寸土,也不禁有些惆怅。他年纪轻,从未读书,什么满汉之分、国族之仇,向来不放在心上,但在天地会日久,平日听会中弟兄们说得多了,自然也觉满洲人占我汉人江山十分不该。这时听说施琅将郑克塽抓去了北京,并不觉得欢喜。又想师父一生竭尽心力,只盼恢复大明天下,就算这件大事做不成功,也要保住海外大明这一片孤土,那知师父遭害没几年,郑克塽便即投降,师父在阴世得知,也必痛哭流涕。 韦小宝想到那日师父被害,也是因劝施琅反清复明,施琅不听,师父心中失望,才会给郑克塽在背后施了暗算,眼见施琅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气,不由得一肚子都是气,说道:“施大人立此大功,想来定是封了大官啦。”施琅微笑道:“蒙皇上恩典,赐封卑职为三等靖海侯。”韦小宝道:“恭喜,恭喜。”心想:“我本来是一等通吃伯,升一级是三等通吃侯,小皇帝却连升我两级,原来要我盖过了施琅,免得大家都做三等侯,滋味不大好。”但想到施琅大战平台,何等热闹风光,自己却在这荒岛上发闷,既妒且恼,不由得更对他恨得牙痒痒地。 施琅请了个安,恭恭敬敬的道:“皇上召见卑职,温言有加,着实勉励了一番,最后说道:‘施琅,你这次出师立功,可知是得了谁的栽培提拔?从前你在北京,谁都不来睬你,是谁保荐你的?’卑职回道:‘回皇上:那是韦爵爷的保奏提拔,皇上加恩。’皇上说道:‘你不忘本,这就是了。你即去通吃岛向韦小宝宣旨,加恩晋爵,奖他有知人之明,为朝廷立功。’是以卑职专程赶来。”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想:“我提拔的人个个立功,就只我自己,却给监禁在这荒岛上寸步难行。小皇帝不住加我官爵,其实我就算封了通吃王,又有什么希罕了?”说道:“施大人,你坐了这些台湾的战船到来,倒吓了我一跳,还道是台湾的水师打过来了呢,那想得到是你来耀武扬威。” 施琅忙请安谢罪,说道:“不敢,不敢,卑职奉了圣旨,急着要见爵爷,台湾战船打造得好,行驶起来快得多,因此乘了台湾船来。” 韦小宝道:“原来台湾战船行驶得快,是为了船上漆得有太阳月亮的徽号。我先前心中嘀咕,只道施大人自己想在台湾自立为王,可着实有些耽心呢。” 施琅大吃一惊,忙道:“卑职胡涂得紧,大人指点得是。卑职办事疏忽,没将台湾战船的徽号去了。”其实这倒不是他的疏忽,只因他打平台湾,得意万分,坐了俘获的台湾战船北上天津,又南来通吃岛,故意不铲去船头台湾的徽号,好让人见了指指点点,讲述战船的来历,那是炫耀战功之意。不料韦小宝却说疑心他意欲在台湾自立为王,这是最大的犯忌事,不由得满背都是冷汗;心想小皇帝对这少年始终十分恩宠,自己血战拚命而平台湾,他舒舒服服的在岛上闲居,功劳竟然还是他大,他封了二等侯,自己却不过是三等侯。倘若他回到北京,在皇上面前说几句闲话,自己这可大大糟糕了。 施琅心中这一惶恐,登时收起初上岸时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气,命随同前来的属官上前拜见。其中一人却是韦小宝素识,是当年跟着陈近南而在柳州见过的地堂门好手林兴珠。韦小宝心中一怔:“他是台湾将领,怎会在施琅手下?”听他自报头衔是水师都司。 林兴珠自上岸来见到韦小宝后,早就惊疑不定:“他是陈军师的徒弟,怎么做了朝廷大官,连施提督见了他都这般恭敬?” 施琅指着林兴珠,以及一个名叫洪朝的水师守备,说道:“林都司和洪守备本来都在台湾军中,随着郑克塽爵爷和刘国轩大人归降朝廷的。他二人熟悉海事,因此卑职这次带同前来,让他两人照料台湾的船只。” 韦小宝“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见林兴珠和洪朝都低下了头,脸有愧色。 台湾自郑成功开府后,和日本、吕宋、暹罗、安南各地通商,甚为殷富。施琅平台,取得外洋珍宝异物甚多,自己一介不取,尽数呈缴朝廷。康熙命他带了一些来赐给韦小宝。此外施琅自己也有礼物,却是些台湾土产,竹箱、草席之类,均是粗陋物事。韦小宝一见,更增气恼,心道:“张大哥、赵二哥、王三哥、孙四哥打平吴三桂,送给我的礼物何等丰厚,你却送些叫化子的破烂东西给我,可还把我放在眼里吗?” 当晚韦小宝设宴款待,自是请施琅坐了首席,此外是四名水师高级武官,以及林兴珠及洪朝二人。酒过三巡,韦小宝问道:“林都司,台湾延平郡王本来是郑经郑王爷,怎么变成郑克塽这小子了?听说他是郑王爷的第二个儿子,该轮不到他做王爷啊?” 林兴珠道:“是。回爵爷:郑王爷于今年正月廿八去世,遗命大公子克……接位。大公子英明刚毅,台湾军民向来敬服。可是太夫人董国太却不喜欢他,派冯锡范行刺,将他杀了,立二公子克塽接位。大公子的陈夫人去见董国太,说大公子无罪。董国太大怒,叫人赶了出来,陈夫人抱着大公子的尸体哭了一场,就上吊死了。那位陈夫人,便是陈……陈军师的大小姐。这件事台湾上下人心都很不服。” 韦小宝听说师父的女儿给人逼死,想起师父,心下酸痛,一拍桌子,骂道:“他妈的,郑克塽这小子昏庸胡涂,会做什么屁王爷了?” 林兴珠道:“是。二公子接位后,封他岳父冯锡范为左提督,一应政事都归他处理。这人处事不公,很有私心。有人大胆说几句公道话,都给他杀了,因此文武百官都敢怒不敢言。大公子和陈夫人的鬼魂又常显灵,到四月间,董国太就给鬼魂吓死了。” 韦小宝道:“痛快,痛快!这董国太到了阴间,国姓爷可不能放过了她。”林兴珠道:“谁说不是呢。董国太给鬼魂吓死的事一传出来,人心大快,全台湾从北到南,大家连放了三天爆竹,说的是赶鬼,其实是庆祝这老虔婆死得好!”韦小宝连说:“有趣,有趣!” 施琅道:“鬼魂的事也未必真有。想来董国太杀了大孙儿、逼死大孙媳后,心中不安,老年人疑心生暗鬼,就日夜见鬼了。”韦小宝正色道:“恶鬼是当真有的,尤其是冤死屈死之人,变了鬼后,定要讨命报仇。施大人,你这次平台杀人很多,这些台湾战船中,恶鬼必定不少,施大人还是小心为妙。”施琅微微变色,随即笑道:“上阵打仗,免不了要杀人。倘若敌人阵亡的兵将都变了鬼来讨命,做武将的个个不得好死了。” 韦小宝摇头道:“那倒不然。施大人本来是台湾国姓爷部下的大将,回过头来打死台湾的兵将,死了的冤鬼自然心中不服。这可跟别的将军不同。” 第475章 鹿鼎记(225) 施琅默然,心下甚是恚怒。他是福建晋江人,台湾郑王爷的部属十之八九也都是福建人,尤以闽南人为多。他打平台湾后,曾听到不少风言风语,骂他是汉奸、闽奸,更有人匿名写了文章、作了诗来斥骂他讽刺他的。他本就内心有愧,只是如此当面公然讥刺,韦小宝却是第一人。他对韦小宝无可奈何,登时便迁怒于林兴珠,向他瞪了一眼,心道:“一离此岛,老子要你的好看。” 韦小宝说道:“施大人,你运气也真好,倘若陈军师没遭害,在台湾保护郑克……董国太、郑克塽他们就不能篡位了。陈军师统率军民把守,台湾上下一心,你未必就能成功。” 施琅默然,心想自己才能确是远不如陈近南,此人倘若不死,局面自然大不相同。 洪朝忽然插口:“韦爵爷说得是。台湾的兵将百姓也都这么说。人人怨恨郑克塽杀害忠良,自坏长城,真是国姓爷的不肖子孙。”施琅怒道:“洪守备,你既降了大清,怎敢再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洪朝急忙站起,说道:“卑职胡涂,大人包涵。” 韦小宝道:“洪老兄,你说的是老实话,就算皇上亲耳听到了,也不能怪罪。坐下喝酒罢。”洪朝道:“是。”战战兢兢的坐下,捧起酒杯,双手不住的发抖,将酒泼出了大半杯。 韦小宝道:“陈军师给郑克塽害死,台湾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洪朝道:“是。郑克塽回到台湾后,他……他说陈军师……是……是……”向施琅瞧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韦小宝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谁也不会怪你。”洪朝道:“是,是。郑克塽和冯锡范二人带着几名卫士,坐了小艇在大海里漂流,遇到渔船,将他们救回台湾。郑克塽说,陈军师是给施将军杀死的。郑王爷得知之后,痛哭了好几天。后来郑克塽篡了位,自己才当众说出来,说陈军师是他杀的,还大吹自己武功了不起。陈军师的部下许多人不服,去质问他陈军师犯了什么罪,都给冯锡范派人抓起来杀了。” 韦小宝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骂道:“操他奶奶的!”忽然哈哈大笑,说道:“咱们平日骂人奶奶,这人的奶奶实在有些冤枉。只有操郑克塽的奶奶,那才叫天造地设,丁三配二四,再配也没有了。” 这几句话施琅听在耳里,却也十分受用。他所以得罪郑成功、全家被杀,都因董国太而起,说道:“韦爵爷这话对极,咱们都操他奶奶的!国姓爷英雄豪杰,什么都好,就是娶错了一个老婆。” 韦小宝摇头道:“旁人都好操郑克塽的奶奶,天下就是施将军一个人操不得。施将军的功名富贵,都是从这老虔婆身上而来。你父母妻儿虽然都让她杀了,可是换了个水师提督、三等靖海侯,这笔生意还是做得过啊。” 施琅登时满脸通红,心中怒骂:“老子操你韦小宝的奶奶。”强自抑制怒气,端起酒杯来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气息不顺,酒一入喉,猛地里剧烈咳嗽起来。 韦小宝心道:“瞧你脸色,心中自然在大操我的奶奶,可是我连爹爹是谁也不知道,奶奶是谁更加不知道,你想操我奶奶,非操错了人不可。你心中多半还想做我老子,那么我奶奶便是你妈,你操我奶奶,岂不是你跟自己老娘乱七八糟,一塌胡涂?”笑吟吟的瞧着他。 座上一名姓路的水师副将生怕他二人闹将起来,说道:“韦爵爷,施军门这次平台,那是全凭血战拚出来的功劳。施军门奉了圣旨,于六月初四率领战船六百余号,军士六万余人征台,在海上遇到逆风,行了十一天才到澎湖,十六就和刘国轩率领的台湾兵大战,这一仗当真打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连施军门自己也挂了彩……” 韦小宝见林兴珠和洪朝都低下了头,脸有怒色,料想他两人也曾参与澎湖之役,心想这一仗当然是施琅打了胜仗,不想听路副将说他的得意事迹,问道:“施将军,当日国姓爷取台湾,也是从澎湖攻过去的吗?”施琅道:“正是。”韦小宝道:“那时你在国姓爷部下,不知当时打澎湖是怎么打的?”施琅道:“红毛鬼子没派兵守澎湖。” 韦小宝问林兴珠:“当年国姓爷跨海东征,听说林大哥带领藤牌兵斩鬼脚,不知怎样斩法?”林兴珠心想:“藤牌兵斩鬼脚的事,我早说给你听过了。这时你又来问,自然是不想听施琅平台的臭史,要我讲国姓爷和陈军师的英雄事迹。我自己的事是不能多说的,施琅心中一怀恨,定要对付我,还是捧捧他为妙。”说道:“施军门两次攻台湾,功劳实在大得很。当年国姓爷会集诸将,商议要不要跨海东征,很多将官都说台湾天险难攻,海中风浪既大,红毛鬼又炮火厉害,这件事实在危险。但陈军师和施将军极力赞成,终于立了大功。”施琅听他这么说,脸有得色。 林兴珠又道:“那是永历十五年二月……”施琅道:“林都司,前明的年号,不能再提了,那是大清顺治十八年。” 林兴珠道:“是,是。这年二月国姓爷大营移驻金门城。三月初一全军誓师祭海。初十那天,国姓爷和陈军师统带亲军右武卫、左右虎卫、骁骑镇、左先锋、中冲、后卫镇、宣毅前后镇、援剿后镇各路船舰,齐集料罗湾候风。那时军心惶惶,很多人都怕出洋,国姓爷和陈军师、施将军分到各镇去激励军心。一直等到廿三中午,天才放晴,风浪止息,于是大军开出,廿四下午就到了澎湖。但到了澎湖之后,大风又起,海上风浪大作,好几天不能开船。澎湖各岛没粮食,军中缺粮,大家只好吃蕃薯度日,军心又慌乱起来。等到三十,实在不能再等了,国姓爷下令出发,不管大风大浪,都要东征。这天半夜一更后,国姓爷的中军舰上竖起帅字大旗,发炮三声,金鼓齐鸣,战船张帆向东。当时乌云满天,海上波涛就像一座座小山般扑上船头,风大雨大,人人身上都湿透了。国姓爷站在船头,手执长剑,大叫:‘尽忠报国,不怕风浪!’数万兵将跟着齐声大叫:‘尽忠报国,不怕风浪!’喊声几乎把狂风巨浪的声音也压下去了。” 韦小宝向施琅道:“那时施将军自然也这般大叫了?”施琅道:“那一次卑职奉命驻守厦门,没去台湾。”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可惜,可惜!” 路副将道:“郑王爷到澎湖,遇到的不过是大风大浪,可是施军门这次在澎湖这场血战,那才惊心动魄。刘国轩统带的水师在澎湖牛心湾、鸡笼屿布防,沿岸二十里都筑了土垒,每隔一垒便有一门大炮。大清水师开到时,岸上大炮齐发,又有火箭、喷筒,乖乖不得了……” 韦小宝笑道:“路副将,我瞧你的胆子跟我差不多。”路副将道:“不敢,卑职怎及得上爵爷?”韦小宝问道:“你不及我?”路副将道:“自然不及。”韦小宝道:“这倒奇了。我以为我胆小如鼠,算得是差劲之至了,原来你比我更加没用,哈哈,奇怪,奇怪。”路副将胀红了脸,不敢作声。 韦小宝问林兴珠:“国姓爷统带大军出海之后,那又怎样?” 林兴珠道:“战船在大风浪中驶了两个更次,到三更时分,忽然风平浪静,乌云消散,又过一会,更转为顺风,众军欢声雷动,都说老天保佑,此去必胜。初一早晨,战船到了鹿耳门外,用竹篙测水,不料沙高水浅,没法前驶。国姓爷甚是焦急,摆下香案,向天祷祝,过不多时,忽然潮水大涨,各战船一齐涌进鹿耳门。岸上的红毛兵开大炮轰击。红毛鬼在那里筑了两座城池,一座叫做热兰遮城,一座叫做普罗民遮城……” 韦小宝笑道:“鬼子的地方名字也起得古里古怪,什么热来遮、冷来遮,南无波罗密多观世音菩萨遮。” 林兴珠微笑道:“当时国姓爷用千里镜察看,见红毛鬼有主力大舰两艘,巡洋舰两艘,还有夹舰和小艇等数百艘,于是传下将令,命宣毅前镇镇督陈泽率领船队,在鹿耳门岛登陆,扼守住北汕尾,以防另有红毛舰队来援;派黄昭带领铣手五百名,连环炮二十门,分为三队,到鲲身尾列阵,堵住敌军南下;派卑职带藤牌手五百名,从鬼仔埔后绕过鲲身之左截杀;又派萧拱宸带快哨二十艘,一见红毛舰队过七鲲身攻来,便假装登陆攻城,大声呐喊,以为牵制。众将得令,分头出发,船上大炮也开炮还击。那一边陈军师率领水师,围住了红毛鬼的两艘主力大舰,开炮猛轰。杀声大作,海面上满是硝烟火焰,打了一个多时辰,轰隆隆几声大响,红毛鬼一艘主力舰给我军击沉了,后来才知那是贝克德亚号,是红毛鬼水师的精锐。另一艘马利亚号受了重伤,向东边大海中逃得不知去向。两艘红毛巡洋舰也退了回去。那时陈泽所带的兄弟遇上了红毛鬼陆军,个个争先,红毛鬼枪械虽然厉害,但见我军冲杀勇敢,吓得没了斗志,败退回城。我军登陆赤崁,直捣普罗民遮城。”(按:郑成功自澎湖攻台,从今日的台南附近登陆,当时荷兰重兵也都驻扎在台南一带,本书所叙郑成功攻台、施琅攻台等情形,均系史事实况。) 韦小宝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给林兴珠,道:“林大哥,打得好,我敬你一杯。” 林兴珠站起来接了,谢过饮尽,续道:“我军在赤崁登陆后,当地的中国人纷纷奔来欢迎,许多人都欢喜得哭了起来,都说:‘这一下我们的救星可到了。’韦爵爷,国姓爷的老太爷郑太师,本来是在海上做没本钱买卖的,台湾是他老人家的老巢。后来他老人家带了手下弟兄回到中原,台湾就分别给荷兰鬼和西班牙鬼派兵占据。荷兰鬼在南,西班牙鬼在北。两鬼相争,西班牙鬼打了败仗,台湾全境都给荷兰鬼占了。岛上我们中国人惨受荷兰红毛鬼的虐杀。郑太师的旧部有位弟兄,叫作郭怀一,是个好汉。他留在岛上不走,眼见中国人给红毛鬼实在欺侮得狠了,暗中约集弟兄,通知各地中国人,定八月十五中秋一齐起事,杀光全岛红毛鬼。不料有个汉奸,名叫普仔,竟去向红毛鬼告密……” 韦小宝拍桌骂道:“他奶奶的,中国人的事,就是让汉奸坏了。” 林兴珠道:“是啊。郭怀一大哥一见普仔逃走,知道事情要糟,立即率领一万六千多名中国人攻进普罗民遮城,把红毛鬼的官署和店铺都放火烧了。红毛鬼调集大军反攻,炮火厉害。我们中国人除了有几枝火龙枪外,都是用大刀、铁枪、锄头、木棍当武器,在赤崁一直打了十五天,郭怀一大哥不幸给红毛鬼大炮轰死……”韦小宝叫道:“哎啊,那可糟了。”林兴珠道:“正是。郭大哥一死,蛇无头不行,中国人就败出城来,在大湖边血战了七天七夜,中国人在大湖边给打死的共有四千多人,妇女孩子也宁死不屈,给杀了五百多人。凡是给红毛鬼捉去了的,女的被迫做营妓,男的不是五马分尸,就是用烙铁慢慢的烙死……” 韦小宝大怒,叫道:“红毛鬼这般残忍,比大清兵在我们扬州屠城还要狠毒!” 施琅和路副将面面相觑,唯有苦笑,均想:“这少年说话当真不知轻重。” 林兴珠道:“那是永历六年,八月里的事……”洪朝屈指数道:“永历六年,就是大清顺治七……八……九……顺治九年。”林兴珠道:“是罢?自从这一场大屠杀之后,台湾的中国人和红毛鬼势不两立,红毛鬼一有小小的因头,便乱杀中国人。因此大家一见国姓爷大军,那真是救命皇菩萨到了,男女老幼,纷纷向我们诉苦。就在这天晚上,红毛鬼的太守揆一大败之后,迁怒中国人,将住在一鲲身的中国人,不论老幼捉来通统杀了,一共杀了五百多人。次日国姓爷派兵攻普罗民遮城。陈军师定下计策,练了藤牌兵着地滚过去斩鬼子兵的脚,就此将普罗民遮城攻了下来。” 韦小宝道:“这是老兄的功劳了。”林兴珠道:“那全是陈军师的妙计,卑职没什么功劳。”又道:“国姓爷跟着挥兵进攻红毛太守揆一所驻的热兰遮城。城上炮火猛烈,我军伤亡很重。但马信将军和刘国轩将军还是奋勇攻下了一鲲身。国姓爷见兄弟们阵亡的太多,于是在热兰遮城外堆土筑起长围,在围上架起了大炮向城里猛轰。不久我军第二路水师左冲、前冲、智武、英兵、游兵、殿兵各镇的船舰也都开到,声势更是大振。国姓爷一面派兵开垦种田,一面加紧围城。围到五月间,忽然红毛鬼的援兵从巴达维亚来到,城中红毛鬼出来夹攻。水陆大战,我军奋勇冲杀,海水都给鲜血染得红了。” 韦小宝拍桌赞叹:“厉害,厉害!”向施琅道:“可惜施将军那时在厦门,不然的话,能赶上这几场大战,杀得他妈的几百名红毛鬼,那才算是真正的英雄好汉。”施琅默然。 韦小宝问洪朝:“洪大哥,那时你打的是那一路?” 洪朝道:“卑职那时是在刘国轩刘将军的麾下,和陈泽陈将军统领的水师合兵围攻红毛援兵,在北汕尾一带大战。红毛鬼兵舰很大,枪炮犀利,我们枪炮的子弹打到红毛大舰上,都给铁甲弹了下来,伤他不得。宣毅前镇的林进绅林将军眼见支持不住,亲身率领二百名敢死队,身上带了火药包,冒死跳上红毛鬼大舰,炸坏了舰上大炮。红毛鬼见我们如此不怕死的猛攻,都乱了起来,我们打死了红毛鬼一名舰长,俘获两艘主力舰,红毛鬼水师溃不成军。陆上陈军师带兵大战,也大获全胜,后来陈军师身上一共挖出了七颗红毛铅弹。” 韦小宝道:“嘿,我师父不死在红毛鬼的枪炮之下,却死在他奶奶的郑克塽这小子的剑下。施将军,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打外国鬼子才了不起。中国人杀中国人,杀得再多,也不算好汉。你说是不是?”施琅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第476章 鹿鼎记(226) 林兴珠道:“红毛鬼接连打了几个败仗,就想来烧我军粮食,可是每次都给陈军师识破了,总是偷鸡不到蚀把米。红毛太守揆一困守孤城,束手无策,便派人渡海,去和大清闽浙总督李率泰联络,请他派兵来救。那李大人倒也有趣,覆信请红毛鬼先去福建,扫平国姓爷在金门、厦门一带的驻军,大清兵就到台湾来内外夹攻。那时候红毛鬼自身难保,像乌龟般缩在热兰遮城里,说什么派兵去打金门、厦门?” 韦小宝道:“红毛鬼说话如同放屁,他们始终没来攻打金门、厦门,是不是?我们大清说过的话,却总是算数的,后来可不是派兵攻台湾了吗?只不过迟了这么二三十年,那也不打紧啊!施将军领兵打到台湾之时,不知有没有红毛鬼里应外合?” 施琅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怒道:“韦爵爷,兄弟跟你一殿为臣,做的都是大清的官,为什么你冷言冷语,总是讽刺兄弟?” 韦小宝奇道:“咦!这可奇了,我几时敢讽刺施将军了?施将军没里通外国,那好得很啊。但如要里通外国,我看也还来得及。施将军手握重兵,红毛鬼、西班牙鬼、葡萄牙鬼、罗刹鬼都会喜欢跟你结交。” 施琅心中一凛:“不好,这小鬼要是向皇上告我一状,诬陷我里通外国,我这一生可就毁在他手里了。”适才一时冒火,出口无礼,不由得大是懊悔,忙陪笑道:“兄弟喝多了几杯,多有冲撞,还请韦爵爷恕罪。” 韦小宝见他发怒,本来倒也有些害怕,待见他改颜赔礼,知他忌惮自己,便笑道:“施将军倘若当真想在台湾自立为王,还是先把兄弟杀了灭口的好,免得我向皇上告密。如果只不过是大声嚷嚷,发发脾气,兄弟胆子虽小,倒也是不怕的。” 施琅脸色惨白,离座深深一揖,说道:“韦爵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卑职荒唐,甘领责罚。不过自立为王、里通外国什么的,卑职决无此意。卑职一心一意的为皇上出力,忠字当头,决无二心。” 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咱们走着瞧罢。”转头向林兴珠道:“你说的比说书先生还好听,这一回‘国姓爷血战台湾,红毛鬼屁滚尿流’后来怎样?” 林兴珠道:“这时候,国姓爷率领大军打到台湾的消息传到了内地,黄梧黄大人就向朝廷献议,提出了所谓‘坚壁清野平海五策’。”韦小宝道:“那黄梧是谁?”林兴珠向施琅瞧了一眼,咳嗽几声,却不立时便答。 施琅道:“这位黄大人,本来也是国姓爷麾下的,职居总兵,他归顺朝廷后,官运亨通,逝世之时,已封到一等海澄公。”韦小宝道:“嘿,原来也是个大汉……”最后一个“奸”字,终于硬生生咽住了。施琅脸上一红,心想:“你骂我汉奸,我瞧你这满洲人也是假冒的,大家还不是彼此彼此。” 韦小宝道:“这黄梧有什么拍皇上马屁的妙策,一下子就封到公爵?本事可不小哇!这法儿咱们可得琢磨琢磨,好生学学。” 林兴珠道:“这黄梧,当年国姓爷派他防守海澄,他却将海澄拿去投了朝廷,不肯归降的将士都给他杀了。当时朝廷正拿国姓爷没法子,忽然有对方这样一员大将率领军队,连同城市一起归降,朝廷十分欢喜,因此封赏特别从优。”韦小宝道:“原来如此。他献的又是什么计策?”林兴珠叹了口气,说道:“这位黄大人,害苦的百姓当真多得很了。他这平海五策,第一条是将沿海所有百姓一概迁入内地,那么金门、厦门和台湾就得不到接济。第二条是将沿海所有船只一概烧毁,今后一寸木板也不许下海。第三条是杀了国姓爷的父亲郑太师。第四条是挖掘国姓爷祖宗的坟墓,坏了他的风水。第五条是将国姓爷旧部投诚的官兵,一概迁往内地各省垦荒,以免又生后患。” 韦小宝道:“嘿,这家伙的计策当真毒得很哪。” 林兴珠道:“可不是吗?那时顺治皇爷刚驾崩,皇上接位,年纪幼小,鳌拜大权独揽。鳌拜这奸贼见到黄梧的平海五策,以为十分有理,下令从辽东经直隶、江苏、浙江、福建、以及广东,沿海三十里内不准有人居住,所有船只尽数烧毁。那时沿海千千万万百姓,无不流离失所,过不了日子。” 施琅摇头道:“黄梧这条计策,也实在太过份了些。直到今上亲政,韦大人拿了鳌拜,禁海令方才取消。可是沿海七省的百姓,已然受尽荼毒。当时朝廷严令,凡是犯界的百姓,捉到了立刻斩首。许多贫民过不了日子,到海边捉鱼,不知给杀了多少。郑太师也是那时遭难的。鳌拜还特地派遣兵部尚书苏纳海这等大官,到福建泉州府南安县,去挖了郑家的祖坟。” 韦小宝道:“鳌拜自称是勇士,这样干法可无聊得很。有本事的,就跟国姓爷真刀真枪的打一仗。将沿海百姓迁入内地,不是摆明怕了人家么?皇上爱惜百姓,黄梧的计策倘若呈到了皇上手里,非砍了他脑袋不可。”施琅道:“正是。黄梧死得早,算是他运气。” 林兴珠道:“郑太师逝世的消息传到台湾,国姓爷怕动摇军心,说道这是谎言,不得轻信,可是据亲兵说,国姓爷常常半夜里痛哭。国姓爷又对陈军师和几位大将说,黄梧这几条计策果真毒辣厉害,幸好是东征台湾,否则十余万大军终究不能在金门、厦门立足。那时我们围攻已久,红毛兵几次想突围,都给打了回去。于是国姓爷传令下去,过年之前定要攻下热兰遮城。”转头问洪朝:“是十一月廿三日那天总攻,是不是?” 洪朝道:“是,那天大风大雨,我军各处土垒的大炮一齐猛轰,打坏了城墙一角,城东城西的碉堡也给打破了。红毛鬼拚命冲出,死了几百人后还是退了回去。于是红毛太守揆一竖起白旗投降。那时台湾的中国人都要报仇,要将红毛鬼杀得干干净净。国姓爷向众百姓开导,我们中国是礼仪之邦,敌人投降了就不能再杀,准许红毛太守签署降书一十四款,率领残兵败将上船离台,逃去巴达维亚。红毛鬼自明朝天启四年占据台湾,一共占了三十八年,到这一年永历十五年……也就是大清顺治十八年十一月廿九,台湾重回中国版图。” 林兴珠道:“国姓爷下了将令,不许杀戮投降了的红毛兵,但中国百姓实在气不过,纷纷向他们唾口沫,投石子。小孩子还编了歌儿来唱。红毛兵个个断手断脚,垂头丧气,一句鬼话也不敢说了。他们兵船开走的时候,升起了旗又降下,再放礼炮,说是向国姓爷拜谢不杀之恩。”韦小宝道:“好!我们中国人真是大大的威风。红毛鬼炮火这么厉害,打下台湾,那实在不容易,不容易!”洪朝道:“那热兰遮城,国姓爷改名为安平镇,普罗民遮城改名为承天府,自此永为台湾的重镇。” 路副将插嘴道:“施军门取台湾,走的也是当年国姓爷所走的老路,从鹿耳门进去……”韦小宝挥手拦住他的话头,打了个大大呵欠,说道:“中国人打得红毛鬼落海而逃,那才听得过瘾,自己人打自己人嘛,左右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施将军,咱们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这就散了罢。”施琅站起身来,说道:“是。多谢爵爷赐饭,卑职告辞。” 韦小宝回入内堂,说起如何拦住施琅的话头,总之是不让他自夸取台的战功,六位夫人听了都感好笑。只有阿珂默默无言,心想当年若是嫁了郑克塽,势须随他一同被俘,去了北京,亡国妾妇,难免大受屈辱。当日见郑克塽乘小艇离开通吃岛,于他生死存亡就已浑不关心,此时听到他失国降敌,更不在意下,回忆前尘,自己竟能为他风采容貌所迷,明知此人是个没骨头、没出息的纨袴子弟,自己偏生就如瞎了眼睛一般,对他一往情深,此刻想来,兀自深感羞惭。 公主道:“皇帝哥哥待人太也宽厚,郑克塽这家伙投降了,居然还封他个一等公,爵位还在小宝之上,可教人好生不服气。” 韦小宝摇手道:“不打紧,不打紧。国姓爷是位大大的英雄好汉,皇上瞧在国姓爷的面上,才封他孙子做个一等公。单凭郑克塽自己的本事,只好封个一等毛毛虫罢了。” 次日中午,韦小宝单请林兴珠、洪朝二人小宴,问起施琅取台的经过。 原来清军台军在澎湖牛心湾、鸡笼屿血战数日,施琅第一天打了败仗,后来清军水师援兵开到,又再大战,台湾船只被焚大败,将士死伤万余人,战舰或沉或焚,损失三百余艘。刘国轩率残兵退回台湾。 施琅率水师攻台,鹿耳门水浅,战船不能驶入,在海中泊了十二日,正自无计可施,忽然大雾弥天,潮水大涨,清军战船一起涌入。台湾上下无不大惊,都说:“当年国姓爷因鹿耳门潮涨而得台,现今鹿耳门潮水又涨,天险已失,这是天意使然,再打也没用了。” 郑克塽得知清军舟师开进鹿耳门,早吓得慌了手脚,冯锡范劝他投降,自然一口答允,只是生怕施琅要报私仇,为难郑氏子孙,好生踌躇。当下刘国轩致书施琅,说道投降可以,但国姓爷的子孙必须保全,否则全台军民感念国姓爷的恩义,宁可战至最后一人。施琅立即答覆,保证决不计较旧怨,否则天人共弃,绝子绝孙。于是郑克塽、冯锡范、刘国轩率领台湾文武百官投降。 明朝宗室宁靖王朱术桂自杀殉国,妻妾五人同殉死节,明祀至此而绝。 韦小宝心想:“这位明朝皇帝的末代子孙自杀殉国,有五个老婆跟着他一起死。我韦小宝如果自杀,我那七个老婆中不知有几个相陪?双儿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奉陪的。其余五个,多半要掷掷骰子,再定死活了。小郡主与柔姊姊对我很有真心,多半也自愿陪死。荃姊姊待我挺好,阿珂好难说。方怡掷骰子时定要作弊,叫我这死人做羊牯。” 林兴珠又说,施琅带兵登陆后,倒也守信,并不为难郑氏子孙,还亲自到郑成功的延平郡王庙去致祭,痛哭了一场。洪朝道:“他祭文中有几句话说:‘自同安侯入台,台地始有居人。逮赐姓启土,始为岩疆,莫敢谁何?今琅赖天子威灵,将帅之力,克有兹土,不辞灭国之诛,所以忠朝廷而报父兄之职分也。独琅起卒伍,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与赐姓翦为仇雠,情犹臣主。芦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此而已。’这几句话倒也传诵一时。”韦小宝问:“他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洪朝道:“‘芦中穷士’指的是伍子胥,当年伍子胥灭了楚国,将楚平王的尸体从坟里掘出来,鞭尸三百,以报杀父杀兄之仇。施琅说他决不干这种事。” 韦小宝冷笑道:“哼,他敢么?国姓爷虽已死了,他还是怕得要命。他败了郑家基业,只怕国姓爷的英魂找他为难,于是去国姓爷庙里磕头求情。这人奸猾得很,你们别上了他的当。”林洪二人齐声称是。 韦小宝道:“伍子胥的故事,我倒在戏文里看过的,有一出戏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把头发吓得白了,是不是?”洪朝道:“是,是。爵爷记性真好。”韦小宝很久没听人说故事了,当下问起伍子胥的前后事迹。难得这洪朝当年考过秀才,虽然没考上,肚子里却着实有些墨水,于是一五一十的详细说了。韦小宝听得津津有味,说道:“我在这荒岛上,实在无聊得紧,幸亏两位前来给我说故事解闷。最好你们多住几天,不忙便去。” 林兴珠道:“我们是台湾降将,昨天说话中得罪了施将军。施将军要对付我们,便如捏死两只蚂蚁,只须随便加一个心怀反覆、图谋不轨的罪名,立刻便可先斩后奏。就算斩了不奏,也不会有人追问。韦大人,请你跟施将军说说,就留了我们两人服侍你罢。”韦小宝大喜,问道:“洪大哥你以为如何?”洪朝道:“昨儿晚上卑职和林大哥仔细商量,若不得韦大人救命,我二人势必死无葬身之地。”韦小宝道:“二人跟了我,一切可得听我的。”林洪二人一齐躬身,说道:“韦大人无论吩咐什么,卑职唯命是从。” 韦小宝甚喜,心想:“有了这两个好帮手,就有法子离开这鬼地方了。” 康熙派那彭参将带兵守卫通吃岛,事先曾有严旨,决不能让韦小宝及其家人离岛一步。彭参将脑筋并不甚灵,也没多大本事,但对皇上的圣旨,却是连杀他十七八次头也不敢有丝毫违背。康熙要他牢牢的看守,他便牢牢的看守。韦小宝要取他性命,原只是举手之劳,但就算将这五百零一名看守的兵将杀得干干净净,没有船只,终究不能离岛。洪林二人是水师宿将,弄船航行,必有本事。 当晚又宴请施琅,这次只邀林兴珠、洪朝两人作陪。说了一些闲话,韦小宝道:“施将军,你在这里总还得住上一两个月罢?”施琅道:“卑职原想多住些日子,好常常听大人教诲。不过台湾初定,不能离开太久,明天就要向大人告辞了。” 韦小宝道:“你说想多些日子跟我在一起,好常常听我教诲,不知是真话呢,还是说来讨我欢喜的?”施琅道:“自然千真万确,是卑职打从心坎里说出来的话。当年卑职追随大人,兵驻通吃岛,炮轰神龙教,每日里恭聆大人教导,跟着大人一起喝酒赌钱说笑话,那样的日子,可开心得很了。” 韦小宝笑道:“如能再过那样的日子,你开不开心?”施琅道:“那自然开心啊。日后皇上派了大人军国重任的大差使,卑职还是要讨令跟随大人的。”韦小宝点头道:“那很容易,你要追随我,听我说笑话,半点儿也不难。咱们明天就一起去台湾罢。” 施琅大吃一惊,站起身来,颤声道:“这……这……这件事未奉皇上圣旨,卑职不敢奉命。还请……还请大人原谅。” 第477章 鹿鼎记(227) 韦小宝笑道:“我又不是去台湾想干什么,只是听你们说得热闹,国姓爷在台南、台北开疆辟土,新造了一个花花世界,我想亲眼去瞧瞧。到了台湾,你不是可以常常听到我的教诲么?这话是你自己亲口说的。我不过看你为人很好,从前又跟过我,咱们是老上司、老部下,交情非同寻常,这才勉强想个法子,来答允你的请求。我去台湾玩玩,一两个月就回来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皇上也不会知道。” 施琅神色极是尴尬,躬身道:“韦大人,这件事实在为难得很了。大人有命,卑职本当遵奉,只不过倘若皇上怪罪下来,实有大大不便。卑职如不奏告,那是犯了欺君大罪,卑职是万万不敢的。” 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施将军,你既不肯,那也是小事一桩,不用再说了。” 施琅如释重负,连声称是,坐回席中。韦小宝笑道:“说到欺君之罪,不瞒你说,我欺瞒皇上的事倒也作过几桩,不过皇上宽宏大量,知道之后也不过骂上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施琅道:“是,是。大家都说,皇上对待韦大人深恩厚泽,真正是异数。君臣如此投缘,实是旷古未有。但像卑职这种没福份的小将外臣,那是万万不敢跟韦大人学的。” 韦小宝微笑道:“施将军嘴里说得好像十分胆小,其实我瞧啊,你的胆子倒是很大的。听说施将军攻下台湾后,作了一篇祭文去祭国姓爷,可是有的?” 施琅道:“回大人:‘国姓爷’三字,是说不得的了,现下的国姓是爱新觉罗。咱们提到郑成功时,要是说得客气些,只能说是‘前明赐姓’。因此卑职的那篇祭文中,只说‘赐姓’二字,决计不敢大胆犯忌。”他料知不答允带同韦小宝去台湾,这小鬼必定鸡蛋里找骨头,硬要寻自己的岔子。“国姓爷”三字是大家说惯了的,可是郑成功得明朝赐姓为朱,他的国姓是明朝的国姓,不是清朝的国姓,韦小宝倘若扣住这三个字大作文章,说他念念不忘姓朱是国姓,申报朝廷,这件事可大可小,说不定会酿成大祸,因此上抢先辩白。 其实韦小宝没半点学问,这些字眼上的关节,他说什么也想不到,经施琅一辩,反而抓到了把柄,说道:“施将军曾受明朝爵禄,念念不忘前朝赐姓,那也怪不得。倘若真是忠于我大清,应当称郑成功为‘逆姓’、‘伪姓’、‘匪姓’、‘狗姓’才是。” 施琅低头不语,心中虽十二分的不以为然,但觉不宜就此事和他多辩论,称郑成功为“赐姓”,果然仍不免有不忘前朝之意。 韦小宝道:“施将军那篇祭文,定是作得十分好的了,念给我听听成不成?” 施琅只会带兵打仗,那里会作什么祭文,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师爷所作的。这师爷颇有才情,这篇祭文作得情文并茂,辞意恳切,施琅曾听不少人赞扬,心中得意,将其中许多句子熟记在胸,向人炫耀,当下便道:“卑职胡诌了几句,倒教韦大人见笑了。”于是将祭文中的几段要紧文字背了出来。 韦小宝听他背完了“独琅起卒伍,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与赐姓翦为仇雠,情犹臣主。芦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此而已。”那一段,点头赞道:“好文章,好文章。这篇文章,别说杀了我头也作不出来,就是人家作好了要我背上一背,只怕也得读他十天八天。施将军文武全才,记性极好,佩服,佩服。” 施琅脸上微微一红,心道:“你明知我作不出,是别人作的,我读熟了背出来的。这般讥讽于我,那也不必跟你多说。” 韦小宝道:“其中‘芦中穷士,义所不为’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学问差劲得很,这可不懂了。” 施琅道:“芦中穷士,说的是伍子胥。当年他从楚国逃难去吴国,来到江边,一个渔翁渡他过江,去拿饭给他吃,伍子胥怕追兵来捉拿,躲在江边的芦苇丛里。渔翁回来,见芦中躲得有人,便叫道:‘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后来伍子胥带领吴兵,攻破楚国,将楚平王的尸首从坟墓里掘了出来,鞭尸三百,以报杀他父兄之仇。赐姓……郑成功曾杀我父兄妻儿,台湾人怕我破台之后,也会掘尸报仇。卑职这篇祭文中说,这种事我是决计不做的,郑成功在天之灵可以放心,台湾军民也不必顾虑。”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施将军是在自比伍子胥。” 施琅道:“伍子胥是大英雄、大豪杰,卑职如何敢比?只不过伍子胥全家遭难,他孤身一人逃了出去,终于带兵回来,报了大仇。这一节,跟卑职的遭遇也差不多罢了。” 韦小宝点头道:“但愿施将军将来的结局,和伍子胥大大不同,否则可真正不妙了。” 施琅登时想到,伍子胥在吴国立了大功,后来却为吴王所杀,不由得脸色大变,握着酒杯的一只手不由得也颤抖起来。 韦小宝摇头道:“听说伍子胥立了大功,便骄傲起来,对吴王很不恭敬。施将军,你自比伍子胥,实在非常不妥当。你那篇祭文,当然早已传到了北京城里,皇上也必见到了,要是没人跟你向皇上分说分说,我瞧,唉,可惜,可惜,一场大功只怕要付诸于流水……”施琅忙道:“大人明鉴:卑职说的是不做伍子胥,可不敢说要做伍子胥,这……中间是完……完全不同的。” 韦小宝道:“你这篇祭文到处流传,施将军自比伍子胥,那是天下皆知的了。” 施琅站起身来,颤声道:“皇上圣明,恩德如山,有功的臣子尽得保全。卑职服侍了一位好主子,比之伍子胥,运气是好得多了。” 韦小宝道:“话是不错的。伍子胥到底怎样居心,我是不大明白。不过我看过戏文,吴王杀他之时,伍子胥说,将我的眼睛挖出来嵌在城门上,好让我见到越兵打进京城来,见到吴国灭亡,后来好像吴国果然是给灭了。施将军文武全才,必定知道这故事,是不是啊?” 施琅不由得一股凉意从背脊骨上直透下去,他起初只想到伍子胥立大功后为吴王所杀的不祥史事,已然大为不安,还没想到伍子胥临死时的那几句话。自己那篇祭文说“芦中穷士,义所不为”,虽说是不做伍子胥之事,但自比伍子胥之意,却昭昭在人耳目,祭文中提到伍子胥,说的只是“鞭尸报仇”,那料到韦小宝竟会拉扯到“诅咒亡国”这件事上去,如此大大犯忌的罪名,一给人加到了自己头上,当真糟不可言。韦小宝这番言语,只要传进了皇帝耳里,就算皇上圣明,并不加罪,心里一定不痛快,自己再盼加官晋爵,从此再也休想了。要是皇帝的亲信如韦小宝之流再火上加油、挑拨一番,说自己心存怨望,讥刺朝廷诛杀功臣,项颈上这一颗人头,可实在难保之极。 一时思如潮涌,自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祭郑成功,更不该叫师爷作这篇祭文,以致给这精灵古怪的小鬼抓住了痛脚。他呆呆的站着发呆,不知说什么话来分辩才好。 韦小宝道:“施将军,皇上亲政之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什么?”施琅道:“是诛杀奸臣鳌拜。”韦小宝道:“是啊。鳌拜固然是奸臣,可是他是顾命大臣,当年攻城破敌,于我大清大大有功。皇上曾说:‘我诛杀鳌拜,只怕有人说我不体恤功臣,说什么鸟、什么弓的。’那是什么话啊?我可说不上来了。”施琅道:“是鸟尽弓藏。”韦小宝道:“对了,连你也这么说……”施琅忙道:“不,不,我不是说皇上,说的是一句成语。”韦小宝道:“你是说一句成语,来形容皇上杀鳌拜。”施琅急道:“大人问我是一句什么成语,卑职不过回答大人的问话,可万万不敢……不敢讪谤皇上。” 韦小宝双目凝视着他,只瞧得施琅心慌意乱。自古以来,做臣子的倘若自以为功大赏薄,皇帝必定甚是痛恨,臣子不必口出怨言,只要“心存怨望”四字,就是杀头的罪名。施琅心意彷徨之际,给韦小宝诱得说出了“鸟尽弓藏”四字,话一出口,立知不妙,可是已经收不回了,何况除韦小宝外,尚有林兴珠、洪朝二人在侧,要想抵赖,也无从赖起。 韦小宝道:“施将军说‘鸟尽弓藏’,这句话是不是讪谤皇上,我是不懂的。朝廷里有学问的大学士、尚书、翰林很多,咱们不妨请他们去评评。不过我跟着皇上的日子不少,好像皇上爱听人说他是鸟生鱼汤,却不爱听人说他是鸟尽弓藏。同是两只鸟,这中间恐怕大不相同,一只是好鸟,一只是恶鸟。是不是啊?” 施琅又惊又怒,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你如此诬陷于我,索性将你三人尽数杀了,也免得留下了祸根;言念及此,不由得眼中露出凶光。 韦小宝见他突然面目狰狞,心中不禁一寒,强笑道:“施将军一言既出,死马难追。你眼前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立即将我跟林洪二人杀了,再将我众夫人和儿子都杀了,然后兵发台湾,自立为王。只是你所带的都是大清官兵,不见得肯跟随你一起造反,台湾的军民也未必服你。” 施琅心中正在盘算这件事,听他一语道破,凶焰立敛,忙道:“卑职绝无此意,大人不可多疑,加重卑职的罪名。但不知大人所说的第二条路是什么,还请大人开恩指点。” 韦小宝听他口气软了,登时心中一宽,架起了脚摇上几摇,说道:“第二条路,那就须得兄弟和林洪二位帮个忙才成。刚才施将军说到皇上之时,确是说了个‘鸟’字,恭颂皇上鸟生鱼汤,那好得很啊。兄弟日后见到皇上,定说施将军忠字当头,念念不忘皇恩浩荡,闲谈之中,常说伍子胥忘恩负义,吴王发兵帮他报了杀父之仇,以后差他不论干什么,自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如何可以口出怨言,心怀不满?当年施将军倘若做了伍子胥,不但保得吴王江山万万年,别说西施这样的美人能保住,连东施、南施、北施、中施,也一古脑儿都抢了来献给吴王。伍子胥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施将军念念不忘的,却是我大清圣明天子。好心有好报,皇上论功行赏,施将军自然也是公侯万代了。” 这一番话只把施琅听得心花怒放,忙深深一揖,说道:“若得大人在皇上跟前如此美言,卑职永远不敢忘了大人的恩德。” 韦小宝起身还礼,微笑道:“这些话说来惠而不费,要是我心情好,自然也会奏知皇上的。” 施琅心想:“若不让你去台湾走一遭,你这小子的心情怎会好得起来?”坐回椅中,说道:“台湾初平,人心未定。卑职想奏明皇上,差遣一位位尊望重的大员,前去宣示圣上的德音,安抚百姓。这一位大员,自然以韦大人最为适宜。卑职立刻拜表,奏请皇上降旨,委派大人前去台湾宣抚。” 韦小宝摇头道:“你拜表上京,待得皇上旨意下来,这么一来一往,几个月的时候拖了下来,只怕传入皇上耳中的闲言闲语,没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了。这种事情,是差不得一时三刻的。最好施将军立刻请一位皇上亲信的大员,同去台湾彻查,方能证明你绝无在台湾自立为王的用意。外边传说你连名号也定下了,叫作什么‘大明台湾靖海王’,是不是?” 施琅听到“大明台湾靖海王”七字,不由得吓了一跳,心想你在荒岛之上,听得到什么流言,自然是你信口编出来的,但这话一传到北京,朝廷定是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自己这可死无葬身之地了,忙道:“这是谣言,大人万万不可听信。” 韦小宝淡淡的道:“是啊。我和你相识已久,自然是不信的。不过施将军平台,杀的人多,冤家一定结了不少。你的仇人要中伤你,我看也是防不胜防,难以辩白。常言道得好:朝里无人莫做官。不知朝里大老,那一位能不避嫌疑,肯拚了身家性命,全力来维护施将军的?” 施琅心中更打了个突,自己在朝中并无有力之人撑腰,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北京投闲置散,到处钻营而无门路可走,真能给自己说得了话的,也只有眼前这位韦大人,当下咬了咬牙,说道:“大人指点,卑职感激不尽。既然事势紧迫,卑职斗胆请大人明日起程,前赴台湾查明真相。” 韦小宝大喜,但想是你来求我,不妨刁难刁难,说道:“凭着咱哥儿俩的交情,为了给施将军辩冤,辛苦一趟也没什么。就是在我岛上住得久了,再出海只怕会晕船。同时我的妻子儿女天天都在身边,也不舍得跟他们分离。” 施琅肚里暗骂:“你不知出过多少次海了,也从没见你晕过他妈的什么船!”陪笑道:“大人的众位夫人、公子和小姐,自然陪同一起前往。卑职挑选最大的海船请大人乘坐,这些日子海上并无风浪,大人尽可放心。”韦小宝皱眉道:“既然如此,兄弟也只好勉为其难,为施将军走一遭了。”施琅连连称谢。 次日韦小宝带同七位夫人,两个儿子虎头、铜锤,一个女儿双双,上了施琅的旗舰。彭参将待要阻拦,施琅当即下令,将他绑在一颗大树之上。众船启碇开行。 韦小宝望着居住数年的通吃岛,笑道:“庄家已经离岛,这里不能再叫通吃岛了,咱们得改个名字才成。”施琅道:“正是。大人请看改什么名字最好?”韦小宝想了想,说道:“皇上曾派人来传旨,说周文王有姜太公钓鱼,汉光武有严子陵钓鱼,凡是圣明天子,必有个忠臣钓鱼。皇上派了我在这里钓鱼,咱们就叫它为‘钓鱼岛’罢。” 施琅鼓掌称善,说道:“这名字取得再好也没有了,一来恭颂皇上好比周文王、汉光武,二来显得大人既如姜太公这般文武全才,又如严子陵这般清高风雅。对,对,咱们以后就叫它为钓鱼岛。” 第478章 鹿鼎记(228) 韦小宝笑道:“只不过我这通吃侯要改为钓鱼侯了,日后再升官晋爵,叫作什么钓鱼公,口采就不怎么好了。”施琅笑道:“渔翁得利,大有所获,口采好得很啊。”韦小宝点头道:“皇上封了我做通吃伯、通吃侯,我觉得倒也好听,我的几位夫人却不大乐意。日后奏请皇上改名为钓鱼侯,说不定大家都高兴了。” 施琅肚里暗暗好笑,心想:“什么通吃伯、通吃侯,都是皇上跟你寻开心的,只当你是个弄臣,全无尊重之意,就算改为钓鱼侯,又有什么好听了?”口中却道:“自古道渔樵耕读,渔翁排名第一,读书人排在第四。钓鱼公、钓鱼王的封号,可比状元翰林尊贵得多。” 至于这钓鱼岛是否就是后世的钓鱼台岛,可惜史籍无从稽考。若能在岛上找得韦小宝的遗迹,当知在康熙初年,该岛即曾由国人长期居住,且曾派兵五百驻扎。 不一日,韦小宝乘坐施琅的旗舰,来到台湾,在安平府上岸。沿途林兴珠和洪朝指点当年郑成功如何进兵,如何大破红毛兵,韦小宝听得津津有味。施琅既带了他来台湾,他言语之中也就不再讥讽了。 施琅在将军府中大张筵席,隆重款待。饮酒之际,忽报京中有谕旨到来。 施琅忙出去接旨,回来脸色有异,说道:“韦大人,上谕要弃守台湾,这可糟了。” 韦小宝道:“那为什么?”施琅道:“上谕令卑职筹备弃守台湾事宜,将全台军民尽数迁入内地,不许留下一家一口。卑职向传旨的使臣请问,原来朝中大臣建议,台湾孤悬海外,易成盗贼渊薮,朝廷控制不易,若派大军驻守,又多费粮饷,因此决意不要了。” 韦小宝沉吟半晌,问道:“施将军可知朝中诸位大老真正的用意是什么?”施琅一惊,颤声道:“难道……难道伍子胥什么的话,已传到了北京?”韦小宝微笑道:“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朝廷耽心将军真要做什么‘大明台湾靖海王’,那也是有的。” 施琅道:“那……那怎么办?台湾百姓数十万人,在这里安居乐业已有数十年,一古脑儿迁去内地,叫他们如何过日子?倘若勒逼迁移,必生大变。何况大清官兵一走,红毛兵跟着又来占了,咱们中国人辛辛苦苦经营的基业,拱手送给红毛鬼,怎叫人甘心?” 韦小宝沉吟半晌,说道:“这件事儿,我瞧也不是全无法挽回的法子。皇上最体恤百姓的,将军只须为百姓请命,说不定皇上就准许了。”施琅略觉宽心,说道:“不过倘若朝廷里已有了什么风言风语,卑职这般向皇上请陈,似乎不肯离台,显得……显得忠诚之心有点儿不大够。”韦小宝道:“这当儿你只有立即前赴北京,将这番情由面奏皇上。你既到了北京,什么意图在台湾自立为王的谣言,自然再也没人相信了。” 施琅一拍大腿,说道:“对,对!大人指教得是,卑职明天就动身。”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台湾的文武官员,就请大人暂且统带。皇上对大人是最信任不过的,只要大人坐镇台湾,朝中大臣谁也不敢有半句闲话。” 韦小宝大喜,心想在台湾过过官瘾,滋味着实不错,笑道:“你不得圣旨,擅自将兵马大权交了给我,皇上怪罪起来,却又如何?” 施琅一听,又大为踌躇,寻思:“他是陈近南的弟子,反逆天地会的同党。皇上虽对他宠幸,这些年来却一直将他流放在通吃岛上,不给他掌权办事。他一得兵马大权,要是联同天地会造反作乱,我……我这可又是死罪了。”转念一想,已有了计较:“我只须将全部水师带去,他就不敢动弹。他如大胆妄为,竟敢造反,水师回过头来,立即将他平了。”当即笑道:“兵马大权如交给别人,说不定皇上会怪责,交给大人,那是百无禁忌的。” 当下酒筵草草而终。施琅连夜传令,将台湾文武大员召来参见韦小宝,由他全权指挥,便宜行事;又请师爷为韦小宝写一道奏章,说是忧心国事,特来台湾暂为坐镇,俾朝廷无东顾之虑,请赦擅专之罪;又说台湾百姓安居已久,以臣在台亲眼所见,似以不撤为宜。 诸事办毕,已是次日清晨,施琅便要上船。韦小宝问道:“有一件大事,你预备好了没有?”施琅道:“不知是什么大事?”韦小宝笑道:“花差花差!”施琅不解,问道:“花差花差?” 韦小宝道:“是啊。你这次平台功劳不小,朝中诸位大臣,每一个送了多少礼啊?”施琅一怔,道:“这是仗着天子威德,将士用命,才平了台湾,朝中大臣可没出什么力。”韦小宝摇头道:“老施啊,你一得意,老毛病又发作了。你打平台湾,人人都道你金山银山,一个儿独吞,发了大财。朝里做官的,那一个不眼红?” 施琅急道:“大人明鉴,施琅要是私自取了台湾一两银子,这次教我上北京给皇上千刀万剐,凌迟处死。”韦小宝道:“你自己要做清官,可不能人人跟着你做清官啊。你越清廉,人家越容易说你坏话,说你在台湾收买人心,意图不轨。这么说来,你这次去北京,又是两手空空,什么礼物也不带了?”施琅道:“台湾的土产,好比木雕、竹篮、草席、皮箱,那是带了一些的。” 韦小宝哈哈大笑,只笑得施琅先是面红耳赤,继而恍然大悟,终于决心补过,当下向韦小宝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大人指点。卑职这次险些儿又闯了大祸。” 韦小宝召集文武官员,说道:“施将军这次上京,是为众百姓请命,倘若不成功,大伙儿都要家破人亡。这请命费,难道要施将军一个儿垫出来不成?各位老兄,大家赶紧去筹措筹措、摊派摊派罢!” 施琅居官清廉,到台后不曾向民间取过金银。此刻韦小宝接手,第一道命令却便是大征“请命费”。台湾百姓听到内迁的消息后,正自人心惶惶,得知施琅依了韦爵爷之计,上京为百姓请命,求不内迁,这笔“请命费”倒是谁都出得心甘情愿。好在台湾民间富实,只半天功夫,已筹到三十余万两银子。韦小宝命官库垫款六十余万,凑成一百万两,又指点他何人必须多送,何人不妨少送。施琅感激不尽,到当晚初更时分,这才开船。 次日韦小宝升堂,向众官员道:“昨晚施将军启程赴京,这请命费算来算去,总还差了一百多万。兄弟为了全台百姓着想,只好将历年私蓄,还有七位夫人的珠宝首饰,一古脑儿又凑了一百万两银子,交施将军带去使用打点。唉,在台湾做官可真不容易,兄弟只不过暂且署理,第一天便亏空了一百万。我这可是倾家荡产,全军覆没了。” 台湾府知府躬身说道:“大人爱护百姓,为民父母,真是万家生佛。除了公库垫款六十多万要还之外,韦大人这一百万两银子,自然也是要全台百姓奉还的。” 韦小宝点头道:“你们每个人也都垫了银子,个个都弄得两袖清风什么的,这个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们官大的垫了成万两,官小的也垫了数千两、数百两不等,大家齐心合力,为来为去,都是为了众百姓。这些垫款,自然也是要地方上归还的。咱们做父母官的,也不能向老百姓算利息,大家吃亏些,拿回本钱,也就算了,这叫做爱民如子!” 众官大喜,一齐称谢,均觉这位韦大人体贴下情,有财大家发,果然是一位好上司。韦小宝第一天署官,便刮了一百万两银子,此后财源滚滚,花巧多端,不必细表。 过得数日,韦小宝吩咐备了祭品,到郑成功祠堂去上祭,要瞧瞧这位名满天下的国姓爷到底是怎么一副模样。 来到祠中,抬头看时,只见郑成功的塑像端坐椅中,脸形椭圆,上唇、下唇及下颚均有短短黑须,双耳甚大,但眼睛细小,眉毛弯弯,颇有慈祥之意,并无威猛豪迈的英雄气概,韦小宝颇为失望,问从官道:“国姓爷的相貌,当真就是这样吗?”林兴珠道:“这塑像和国姓爷本人是挺像的。国姓爷是读书人出身,虽然是大英雄、大豪杰,相貌却文雅得很。”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见塑两侧各有一座较小塑像,左女右男,问道:“那两个是什么人?”林兴珠道:“女的是董太妃,男的是嗣王爷。”韦小宝道:“什么嗣王爷?”林兴珠道:“就是国姓爷的公子,继任为王爷的。”韦小宝点头道:“啊,就是郑经了,跟郑克塽这小子倒也有些相像。我师父陈军师的像呢?”林兴珠道:“祠堂里陈军师没有像。”韦小宝道:“这董太妃坏得很,快把她拉下来,赶紧叫人去塑陈军师的像,放在这里陪伴国姓爷。” 林兴珠大喜,亲自爬入神龛,将董太妃的塑像搬了下来。韦小宝向郑成功的神像跪下,磕了几个头,说道:“国姓爷,你是英雄豪杰,我向你磕头,想来你也受得起。这老虔婆坏了你的大事,每天陪着你,你必定生气,我帮你赶走,让我师父陈军师来陪你。”想到师父惨亡,不禁流下泪来。 全台百姓对董太妃恨之入骨,而陈永华屯田办学、兴利除弊,有遗爱于民,百姓称他为“台湾诸葛亮”。郑克塽当国之时,没人敢说董太妃一句坏话、敢说陈永华一句好话。此时韦小宝下了“除董塑陈”的命令,人心大快,又听说他在国姓爷像前磕头流泪,众百姓更为感激。虽然这位韦大人要钱未免厉害了些,但一来他是陈军师的弟子,台湾军民不免推爱,二来施琅带领清兵取台,灭了大明留存在海外的一片江山,因此上虽然“施清韦贪”,众百姓反觉这位韦大人和蔼可亲,宁可他镇守台湾,最好施琅永远不要回来。 可是事与愿违,过得一个多月,施琅带了水师又回到台湾。 韦小宝在岸边相迎,只见施琅陪同一位身穿一品大员服色的大官从船中出来。那大官还在跳板之上,便大声叫道:“韦兄弟,你好吗?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原来是索额图。韦小宝大喜,抢上前去。两人在跳板上拉住了手,哈哈大笑。 索额图笑道:“兄弟,大喜,大喜。皇上降旨,要你去北京。” 韦小宝心中一喜一忧,寻思:“我如肯去北京,早就去了。小皇帝很固执,他决不会向我投降的。我不答允打天地会,他就不会见我的面。” 两人携手上岸。施琅在后相随,笑嘻嘻道:“皇恩浩荡,真是没得说的,皇上已答允撤销台民内迁的旨意。” 台湾众军民这一个多月来,日日夜夜都在担忧,生怕皇帝坚持要弃台湾,大家都说,皇帝的口是“金口”,说过了的话,决无反悔之理。施琅这句话一出口,岸上众官员听到了,忍不住大声欢呼,一齐叫了起来:“万岁,万岁,万万岁。” 消息不胫而走,到处是欢呼之声,跟着噼噼啪啪的大放爆竹,比之过年还热闹得多。 索额图传下旨意,康熙对韦小宝颇有奖勉,命他克日赴京,另有任用。韦小宝谢恩毕,两人到内堂摒众密谈。 索额图道:“兄弟,你这一次面子可实在不小,皇上怕你尚有顾虑,因此钦命我前来促驾。你可知皇上要派你个什么差使?”韦小宝摇头道:“皇上的神机妙算,咱们做奴才的可万万猜不透了。”索额图将嘴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打罗刹鬼!”韦小宝一怔之下,跳起身来,大叫:“妙极!” 索额图道:“皇上说你得知之后,一定十分欢喜,果然不错。兄弟,罗刹鬼自顺治年间起,就占我黑龙江一带,势道十分猖獗。先帝和皇上宽宏大量,不予计较。那知罗刹鬼得寸进尺,占地越来越多。辽东是我大清的根本所在,如何能容鬼子威逼?现在三藩叛逆和台湾郑氏都已荡平,天下无事,皇上就决意对罗刹用兵了。” 韦小宝在通吃岛闲居数年,闷得便如推牌九连抓十副别十,这时听得这消息,开心得合不拢嘴来。 索额图又道:“皇上为了息事宁人,曾向罗刹国大汗下了几道谕旨,对方却始终没答覆。后来荷兰国使臣转告,说罗刹国虽大,却是蛮夷之邦,通国无一人懂得中华上国文字,接到皇上谕旨,全然莫名其妙,因此只好不答。可是罗刹兵东来占地,始终不止。皇上说道,我中华上国讲究仁义,不能对蛮夷不教而诛,总是要先令他们知错,有个幡然悔改的机会,要是训谕之后,仍强项不服教化,那时便只有大加诛戮了。朝中大臣精通罗刹国言语的,只韦兄弟一人。”(按:当时中俄交涉,互相言语文字不通,确为事实。史载俄国沙皇致书康熙,有云:“皇帝在昔所赐之书,下国无通解者,未循其故。”) 韦小宝心想:“原来为了我懂得罗刹鬼话,小皇帝才向我投降。”不禁手舞足蹈,大为得意。 索额图笑道:“兄弟精通罗刹话,固然十分了不起,可是还有一桩大本事,更是人所莫及。听说罗刹国的摄政女王,是大汗的姊姊,这位女王乃是兄弟的老相好,是不是啊?”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罗刹女人全身都是金毛,这个苏菲亚摄政女王相貌倒挺不错,她身上的皮肤,摸上去却粗糙得很。”索额图笑道:“皇上就是要兄弟出马,勉为其难,再去摸她几摸。”韦小宝笑着摇头,说道:“没胃口,没胃口!”索额图道:“兄弟一摸之下,两国交好,从此免了刀兵之灾,这是安邦定国的一桩奇功啊。” 韦小宝笑道:“原来皇上不是派我去带兵打仗,是要我施展‘十八摸神功’,哈哈!”嘴里唱了起来:“一啊摸,二啊摸,摸到罗刹国女王的头发边。女王的头发像黄金,索大哥和韦小宝花差花差哉!”两人相对大笑。 韦小宝问起罗刹国侵占黑龙江的详情,索额图细加述说。 第479章 鹿鼎记(229) 原来在明朝万历年间,罗刹人便已蓄意东侵。(罗刹即俄罗斯,《清史稿·郎坦等传》云:“俄罗斯之为罗刹,译言缓急异耳。”缓读为俄罗斯,急读为罗刹。以俄语本音读之,罗刹更为相近。)先后在西伯利亚的托木斯克、叶尼塞斯克、雅库次克、鄂霍次克等地筑城。顺治六年,罗刹人在鹿鼎山筑城,称阿尔巴青(中国则称为雅克萨城),同时顺流东下,沿途剽掠。顺治九年,满清宁古塔都统海色率兵两千,在黑龙江岸击退罗刹兵。后来又在松花江口交兵,满清都统明安达哩奋勇作战,大破罗刹军。罗刹兵西退,在尼布楚筑城,并遣使往莫斯科乞援。使者沿途散布流言,说黑龙江一带金银遍地,牛马成群,居民房屋皆镶嵌黄金。罗刹人梦想大发洋财,结队东来,沿路劫掠,残害百姓,哥萨克骑兵尤为残暴。满清宁古塔都统沙尔呼达、宁古塔将军巴海率兵御敌,罗刹兵虽有犀利火器,但清兵作战英勇,于顺治十六年、十七年间连胜数仗,打死了罗刹兵的统军大将,将哥萨克骑兵斩杀过半。于是罗刹人不敢再到黑龙江畔。 到康熙初年,罗刹军民又大举东来,以雅克萨城为根据地。康熙年纪渐长后,知罗刹人野心极大,严加防守,并移吉林水师到黑龙江驻防。罗刹军也不断增兵,将雅克萨城建筑得十分牢固,同时在通往罗刹国本部的交通要道沿途设站,决意将黑龙江一带广大土地席卷而有之。那时康熙正全力对付吴三桂,无力分兵抗御罗刹的侵略,直到三藩削平,台湾郑氏归降,更无后顾之忧,这才专心对付。想起韦小宝曾去过莫斯科,不但熟悉彼邦情势,且和罗刹国掌握大权的摄政女王关系不同寻常,曾献计助她脱困夺权,受过她封爵,这是手中的一着厉害棋子,如何不用?待收到他来到台湾的奏报,当即命索额图前往宣召。 韦小宝带了妻子儿女,命夫役抬了在台湾所发的“请命财”,两袖金风,上船北行。临行时向施琅要了原来台湾郑氏的将领何佑、林兴珠、洪朝,以及五百名藤牌兵。施琅知他这次赴京,定得重用,自己在朝廷里正要他鼎力维持,自然没口子的答允,对他和索额图又都送了一份重礼。 台湾百姓知道朝廷所以撤销举台内迁旨意,这位少年韦大人厥功甚伟,人人感激,万民伞、护民旗等送了无数。韦小宝上船之际,两名耆老脱下他的靴子,高高捧起,说是留作去思。这“脱靴”之礼,本是地方官为官清正,百姓爱戴,才有此仪节,意为盼望他留官不去。韦小宝这“赃官”居然也享此殊荣,非但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了。欢送的鞭炮大放特放,更不在话下。 注: 据史籍所载,当时清廷决心弃台,已有成议,全仗施琅力争,大学士李霨又从中斡旋,这才决定设立官府,派置驻军。在当时似是小事,于后世却有莫大影响。当年施琅若不力争,清廷平服郑氏后即放弃台湾,将全台军民尽数迁入内地,则荷兰人势必重来,台湾从此不属中国版图。因此其时虽有人指施琅为汉奸,但于中华民族而言,其力排弃台之议,保全此一大片土地于中国版图,功劳也可说极大。 施琅曾奏减台湾地租田赋,康熙从其议,颇有惠于全台百姓。施琅次子施世纶,居官清廉,平民百姓和官员缙绅争执,施世纶必袒护平民,因此民间称为“施青天”,即后世说部“施公案”的主角。施琅第六子施世骠,为福建水师提督,康熙六十年驻台,史称“八月十三,怪风暴雨相逼为灾,兵民多死。世骠终夜露立,遂病,九月,卒于军中,下旨悼恤,赠太子太保。”此人在飓风袭台时通宵在外指挥救灾,为风雨侵袭而病死,是个爱民好官。 我国历来史家拘于满汉成见,于施琅取台之事大加攻讦,称之为“汉奸”,本书初作时亦据此观念。近世史家持中华民族团结一统观念,对施琅统一台湾之贡献颇为赞扬。作者为纪念此民族英雄,曾赴泉州施琅之故乡观光,目睹当地为施琅塑像海滨,修建“靖海侯祠”,故于本书原来否定施琅处略加修正。 第四十七回 云点旌旗秋出塞 风传鼓角夜临关 不一日船到塘沽,韦小宝、索额图等一行人登岸陆行,经天津而至北京。韦小宝重入都门,当真恍如隔世,心花怒放,飘飘欲仙,立刻便去谒见皇帝。 康熙在上书房传见。韦小宝走到康熙跟前,跪下磕头,还没站直身子,心下猛地里悲喜交集,忍不住伏在地下放声大哭。 康熙见韦小宝到来,心中有一大半欢喜,也有一小半恼怒,心想:“这小子无法无天,竟敢一再违旨。这次虽派他差使,却也要好好惩戒他一番,免得这小子恃宠而骄,再也管束他不住。”岂知韦小宝一见面竟会大哭,康熙心肠却也软了,笑道:“他妈的,你这小子见了老子,怎地哭将起来?” 韦小宝哭道:“奴才只道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皇上了。今日终于得见,实在欢喜得紧。”康熙笑道:“起来,起来!让我瞧瞧你。”韦小宝爬起身来,满脸的眼泪鼻涕,嘴角边却已露着微笑。 康熙笑道:“他妈的,你这小子倒也长高了。”童心忽起,走下御座,说道:“咱们比比,到底是你高还是我高。”走过去和他贴背而立。韦小宝眼见跟他身高相若,但皇上要比高矮,岂能高过了皇上,当即微微弯膝。 康熙伸手在两人头上一比,自己高了约莫一寸,笑道:“咱们一般的高矮。”转身走开几步,笑问:“小桂子,这几年来,你生了几个儿子女儿?”韦小宝道:“奴才不中用,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康熙哈哈大笑,说道:“这件事我可比你行了。我已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韦小宝道:“皇上雄才大略,自然……自然这个了不起。”康熙笑道:“几年不见,你学问还是没半点长进。生儿女的事,跟雄才大略有什么干系?” 韦小宝道:“从前周文王有一百个儿子,凡是好皇帝,儿子也必定多的。”康熙笑问:“你又怎么知道了?”韦小宝道:“皇上派奴才去钓鱼,咱俩个好比周文王和姜太公。周文王的事,奴才自然要问问清楚,免得见到皇上之时,回不上话。” 这几年来康熙忙于跟吴三桂打仗,昼夜辛劳,策划国事,身边少了韦小宝这个少年臣子说笑话解闷,有时着实无聊,此时君臣重逢,甚是开心,说了好一会闲话,问了他在通吃岛上的生涯,又问起台湾的风土民情。 韦小宝道:“台湾土地肥美,气候温暖,出产很多,百姓日子过得挺快活,得知皇上准许他们在台湾住下去,个个感激皇恩浩荡,都说皇上是不折不扣的鸟生鱼汤。” 康熙点头道:“施政以不扰民为先。百姓既然在台湾安居乐业,强要他们迁入内地,实是大大扰民。朝中大臣不明台湾实情,妄发议论,险些误了大事。你和施琅力加劝谏,功劳不小。” 韦小宝噗的一声跪倒,磕头道:“奴才多次违旨,杀十七八次头都是应该的,不论有什么功劳,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只求皇上开恩,饶了奴才性命,准许我在你身边服侍。” 康熙微笑道:“你也知道杀十七八次头也是该的,就可惜你没十八颗脑袋,否则的话,我定要砍下十七颗来。”韦小宝道:“是,是。奴才脑袋也不要多,只要留得一颗,有张嘴巴说话吃饭,也就心满意足了。”康熙道:“这颗脑袋留不留,那得瞧你今后忠心不忠心,是不是还敢违旨。” 韦小宝道:“奴才忠字当头,忠心耿耿,赤胆忠心,尽忠报国。”康熙笑道:“你这忠字的成语,心里记得倒多,还有没有?”韦小宝道:“奴才心里只有一个忠字,自然记得多些,还有……还有忠君爱国,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还有忠厚老实……” 康熙道:“起来罢!你如忠厚老实,天下就没一个刁顽狡猾之徒了。” 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回皇上:我只对你一个人忠心。对于别人,就不那么忠了,有时说不定还奸他一奸。奴才的性子是有点小滑头的,这个皇上也明白得很。不过我对皇上讲究‘忠心’,对朋友讲究‘义气’,忠义不能两全之时,奴才只好缩头缩脑,在通吃岛上钓鱼了。” 康熙道:“你不用耽心,把话儿说在前头,我可没要你去打天地会。”负手背后,踱了几步,缓缓的道:“你对朋友讲义气,那是美德,我也不来怪你。圣人讲究忠恕之道,这个忠字,也不单是指事君而言,对任何人尽心竭力,那都是忠。忠义二字,本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你宁死不肯负友,不肯为了富贵荣华而出卖朋友,也算十分难得,很有古人之风。你既不肯负友,自然也不会负我了。小桂子,我赦免你的罪愆,不全是为了你以前的功劳,不全是为了你我两个自幼儿十分投缘,也为了你重视义气,并非坏事。” 韦小宝感激涕零,哽咽道:“奴才……奴才是什么都不懂的,只觉得别人真心待我好,实在……实在不能……不能对他们不住。” 康熙点点头,说道:“那罗刹国的摄政女王,对你也挺不错啊。我派你去打她,却又怎样?” 韦小宝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她给人关了起来,险些儿性命不保,奴才教她鼓动火枪手作乱,夺到了大位,也算对得住她了。她派兵想来夺皇上的锦绣江山,那就万万容她不得。这女人水性杨花,今天勾搭这个男人,明天勾搭那个,都是当不得真的。就可惜罗刹国实在太远,否则奴才带一支兵去,把这女王擒了来给皇上瞧瞧,倒也有趣。” 康熙道:“‘罗刹国太远’,这五个字很要紧,只凭着这五个字,咱们这一战可操必胜。罗刹国虽然火器犀利,骑兵骁勇,但他们远,咱们近。他们万里迢迢的东来,兵员、马匹、火器、弹药、粮草、被服,什么接济都不容易。现下我已派了户部尚书伊桑阿前赴宁古塔,构筑瑷珲、呼玛尔二城,广积粮草弹药,又设置了十个驿站,使得军需粮饷供应畅通,源源不绝。日前又传旨蒙古,不许跟罗刹人贸易。再派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广遣骑兵,见到罗刹人的粮草车辆,就放火烧他妈的,见到罗刹兵的马匹,立刻就宰他妈的。” 韦小宝大喜,说道:“皇上如此调派,当真是什么什么之中,什么千里之外,这一战已经胜了七八成。” 康熙道:“那也不然,罗刹是大国,据南怀仁说,幅员还大过了我们中国,决计不可轻敌。我们如打了败仗,辽东一失,国本动摇。他们败了却无关大局,只不过向西退他妈的几百里、几千里而已。因此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你倘若败了,我就领兵出关亲征。第一件事,便是砍你的脑袋。”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厉。 韦小宝道:“皇上望安。奴才项上人头倘若不保,那也是给罗刹兵砍下来的,决不能让皇上来砍。”康熙道:“你明白这一节便好。兵凶战危,谁也难保必胜。我只是要你万万不可轻忽,打仗可不是油腔滑调之事。”韦小宝恭恭敬敬的道:“是。奴才油滑成性,但对皇上吩咐的事,半两油也不敢加。” 康熙又道:“倘若单是行军打仗,本来也不用你去。不过这次跟罗刹国开仗,并不是想灭了他,只是要他知难而退,不敢来侵我疆土,也就是了。因此须得恩威并济,要他们感恩戴德,两国永远和好。如一味杀戮,罗刹国君主老羞成怒,倾国来攻,我们就算得胜,那也是兵连祸结,得不偿失。能和则和,不战而屈人之兵,才算上上大吉。你如能说得罗刹国摄政女王下令退兵,两国讲和,才是大大的功劳。” 韦小宝道:“奴才见到罗刹兵的将军之后,将皇上的圣谕向他们开导,再要他们带话去给罗刹国摄政女王。” 康熙道:“我曾传了好几名西洋传教士来,详细询问罗刹国的历朝故实、风土地理、军政人事……”韦小宝道:“对,对。皇上这是知他又知自己,百战百胜。”康熙微微一笑,说道:“那些教士都说,世上有两个国家,出了名的欺善怕恶,一是日本,二是罗刹,如一味跟罗刹人说好话,他们得寸进尺,越来越凶,须得显点颜色,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惹。因此咱们一面出动大军,诸事齐备,要打就打,另一面却又显得咱们是礼义之邦,中华上国,并不随便逞强欺人。” 韦小宝道:“奴才理会得。咱们有时扮红脸,拔刀子干他妈的,有时又扮白脸,笑嘻嘻的摸他几下。就好比诸葛亮七擒孟获,要叫他输得服服贴贴,从此不敢造反。” 康熙嘿嘿一笑,道:“这就是了。”韦小宝见他笑容古怪,一转念间,已明其理,笑道:“就好比万岁爷七擒小桂子,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从此再也不敢玩什么花样。小桂子又好比是孙悟空,虽然顽皮,总之是跳不出万岁爷这如来佛的手掌心。” 康熙笑道:“你年纪大了几岁,可越来越谦了。你若要跳出我的手掌心,我可还真抓你不住。”韦小宝道:“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里舒舒服服,又何必跳出去?” 康熙一笑,说道:“平吴三桂的事,说来你功劳也是不小,那一趟事你没能赶上,很是可惜。现下我派你统带水陆三军,出征罗刹,让你连升两级。雅克萨城筑于鹿鼎山,我封你为三等鹿鼎公、抚远大将军。武的由都统朋春、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宁古塔将军巴海助你,文的由索额图助你。咱们先出马步四万,水师五千,倘若不够,再要多少有多少。一应马匹军需,都已齐备。瑷珲、宁古塔所积军粮,可支大军三年之用。野战炮有三百五十门,攻城炮五十门。这可够了吗?” 康熙说一句,韦小宝谢一句恩,待他说完,忙跪下连连磕头。 第480章 鹿鼎记(230) 康熙道:“罗刹国在雅克萨和尼布楚的骑兵步兵不过六千。咱们以七八倍兵力去对付,那是雷霆万钧之势了,只盼你别堕了我堂堂中华的国威才好。”韦小宝道:“这一仗是奴才代着皇上去打的,咱们只消有一点小小挫折,也让罗刹国人给小看了。皇上尽管放心。”康熙道:“很好。你还有什么需用没有?”韦小宝道:“奴才从台湾带来了五百名藤牌兵来京,他们曾跟红毛兵开过仗,善于抵御火器,奴才想一并带去进剿罗刹。” 康熙喜道:“那好得很啊。郑成功的旧部打败过荷兰红毛兵,你带了去打罗刹兵,咱们又多了三分把握。我本来耽心罗刹兵火器厉害,只怕我军将士伤亡太多。”韦小宝道:“藤牌能挡住鸟枪子弹,这些藤牌兵着地滚将过去,用大刀斩鬼子兵的鬼脚。”康熙大喜,连称:“妙得很,妙得很!” 韦小宝道:“奴才有个小妾,当年随着同去莫斯科,精通罗刹鬼话,又会武功。想请皇上恩准,让她随军办事。”清朝规定,出师时军中携家带眷,乃是大罪,因此须得先行陈请。 康熙点了点头,道:“知道了。我的妹子建宁公主跟了你,你叫我做便宜大舅子,这件事也不来计较了。你须得立场大功,方能折过,否则咱们不能算完。我妹子是你正妻,可不能做小妾!”韦小宝磕头道:“这个自然!” 韦小宝七个妻子,只论年纪,不分大小,建宁公主是御妹之尊,总不能做妾,虽非韦小宝所最爱,却顺为正妻。 韦小宝磕头辞出,退到门口时,康熙问道:“听说你的师父陈永华,是给郑克塽杀的,是不是?”韦小宝一怔,应道:“是。”康熙道:“郑克塽已归降朝廷。我答允过他,郑氏子孙一体保全。你别去跟他为难。”韦小宝只得答应。 他此番来京,早就预拟去寻郑克塽的晦气,那知康熙先行料到,如此吩咐下来,倘若再去动他,那便是违旨了,寻思:“难道这小子害死我师父的大仇,就此罢休不成?”低了头缓步走出,忽听得有人说道:“韦兄弟,恭喜你啊。” 韦小宝听得声音好熟,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一人身高膀宽,笑吟吟的望着自己,正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那日他逃出宫去,明明在自己屋中已将多隆一剑刺死,这可不是他鬼魂索命来吗?霎时之间,只吓得全身发抖,既想转身奔逃,又想跪下哀求饶命,可是两条腿便如钉在地下一般,再也难以移动半步,下身前后俱急,只差这么一点儿便要屎尿齐流。 多隆走近身来,拉住了他手,笑道:“好兄弟,多年不见,做哥哥的想念得紧,别来想必诸事如意。听说你在通吃岛上为皇上钓鱼,皇上时时升你的官爵,我听了也是欢喜。” 韦小宝觉得他的手甚是温暖,日光照进走廊,他身旁也有影子,似乎不是鬼魂,惊怖之念稍减,喃喃应道:“是,是。”又怕他念着前仇,要算那笔旧帐,只是那一匕首明明对准了他心脏戳入他背心,如何会得不死,慌乱之际,那里想得明白? 多隆又道:“那日在兄弟屋里,做哥哥的中了暗算,幸蒙兄弟赶走刺客,我这条命才得保全。这件事一直没能亲口向你道谢,心中可常常记着。你却又托施琅从台湾带礼物来给我,当真生受不起。” 韦小宝见他神色诚挚,当不是在说反话,心想:“他是御前侍卫总管,皇上身边的近臣。施琅这次来送礼,自然有他的份。想来他向施琅问起了我,施琅便卖个顺水人情,说礼物之中有一部分是我送的,以便显得他跟我交情很深,别人冲着我的面子,不会跟他为难。只是怎么说我赶走了刺客,这件事可弄不懂了。” 多隆见他脸色白里泛青,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只道他是受了康熙的斥责,安慰他道:“皇上近来脾气有时不大好,多半是为了罗刹国欺人太甚,兄弟不必耽心。待会下了班,咱们去好好的吃他一顿,叙上一叙。”韦小宝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刚才又升了我的官。兄弟心中感激,真不知怎样才报得了君恩。”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兄弟办事能干,能给皇上分忧,加官进爵,那是理所当然。”艳羡之意见于颜色。 韦小宝见他语气和神色之间,对自己又亲热,又羡慕,素知他是直爽汉子,不会作伪,心中惊惧之意尽去,笑道:“多大哥,请你等一等,兄弟尿急得很。皇上传见,吩咐叮嘱的话很多,兄弟忍尿忍到这时候,可实在忍不住了。” 多隆哈哈大笑,知道皇上召见臣子,若不示意召见已毕,臣子决不敢告退。做臣子的当真尿急起来,倒是一件大大的难事。只不过也只有像韦小宝这等宠臣,皇上才会跟他说话这么久。别的大臣三言两语,即命起去,也轮不到他尿急屎急。多隆和韦小宝向来亲厚,今日久别重逢,心中着实高兴,当即拉着他手,送他到茅房门口,站在门口等他解完了手出来。 那日韦小宝为了要救师父及天地会众兄弟性命,无可奈何,剑刺多隆,想起平日他对自己很不错,内心也着实歉仄,想不到他居然没死,对自己又没丝毫见怪之意,这一泡尿就撒得加倍痛快,出得茅房来,便以言语套问当日情形。 多隆说道:“那日我醒转来时,已在床上躺了三日四夜。关太医说,幸亏我的心生得偏了,刺客这一刀只刺伤了我的肺,没伤到心。他说像我这种心生偏了的人,十万个人中也没一个。”韦小宝心道:“惭愧,原来如此。”笑道:“我一向只道大哥是个直心肠的好汉,那知大哥是个偏心人。大哥偏心,是特别宠爱小姨太呢,还是对小儿子偏心?”多隆一楞,笑道:“兄弟不提,我倒也没想起。我对第八房小妾加意宠爱些,想来便是偏心之故了。” 两人笑了一阵。韦小宝笑道:“这刺客武功很高,他来暗算大哥,兄弟事先竟也没察觉。”多隆道:“是啊。”压低了声音道:“刚巧那时建宁公主殿下来瞧兄弟。这种事情,咱们做奴才的是不敢多问一句的。我养了三个月的伤,这才痊愈。皇上谕示,是韦兄弟奋勇救了我的性命,亲手格毙了刺客。这中间的详细经过,兄弟也不必提了,总而言之,做哥哥的极承你的情。” 韦小宝的脸皮之厚,在康熙年间也算得是数一数二,但听了这几句话,脸上居然也不禁为之一红,才知还是皇帝为自己隐瞒了。一来是皇上亲口说的,多隆自然信之不疑;二来其中涉及公主的隐私,宫中人人明白,这种事越少过问越好,便有天大疑窦,也只好深藏心底。若非如此,要编造一套谎话来掩饰过去,倒也须煞费苦心。 韦小宝内心有愧,觉得对这忠厚老实之人须得好好补报一番,说道:“兄弟在台湾带了些土仪,回头差人送到大哥府上。”多隆连连摇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咱们自己人,何必再闹这一套?上次施琅带来了兄弟的礼物,那已经太多了。” 韦小宝突然想起一事:“这件事倒惠而不费,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怪我违旨。” 问道:“多大哥,郑克塽这小子归降之后,在北京怎么样?”多隆道:“皇上待他很不差,封了他一个一等公。这小子什么都不成,托了祖宗的福,居然爵位比你兄弟还高。” 韦小宝道:“那日咱们闹着玩儿,诬赖他欠了众侍卫一万两银子,由兄弟拿出来归还。这件事大哥还记得吗?”多隆哈哈大笑,说道:“记得,记得。兄弟那个相好的姑娘,后来怎样了?倘若仍跟着郑克塽,咱们这就去夺她回来。”韦小宝微笑道:“这姑娘早已做了我老婆,儿子也生下了。” 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否则的话,郑克塽这小子在京师之中,管他是一等公、二等公,终究是个无权无势的空头爵爷,咱们要欺上门去,谅这小子屁也不敢多放一个。这种投降归顺的藩王,整日里战战兢兢,生怕皇上疑心他心中不服,又要造反。” 韦小宝道:“咱们也不用欺侮他。只不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是天公地道的事。别说他不过是个一等公,就算是亲王贝勒,也不能欠了债赖着不还哪。” 多隆道:“对,对,那日他欠了兄弟一万两银子,我们御前侍卫不少人都是见证,咱们讨债去。”韦小宝微笑道:“这小子可不长进得很。单是一万两银子,那是小意思。他后来陆陆续续又向我借了不少债,有亲笔借据在我手里。他郑家三代在台湾做王爷,积下的金银财宝还少得了?必定都带来了北京。郑成功和郑经是好人,料想不会太搜刮百姓,可是郑克塽这小子难道还会客气么?他做一天王爷,少说也刮上一百万,两天就是二百万,三天三百万。他一共做了几天王爷,你倒给算算这笔帐看!”多隆张口结舌,说道:“厉害,厉害!” 韦小宝道:“兄弟回头将借据送来给大哥,这一笔钱,兄弟自己是不要的了……”多隆忙道:“这个万万不可,做哥哥的给你包讨债,保管你少不了一钱银子。我带了手下的侍卫去登门坐讨,他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还。” 韦小宝道:“这笔债是大了些,这小子当年花天酒地,花银子就像流水一般。一下子要还清,还真不容易。这样罢,大哥带人去讨,他要是十天八天还不出,就让他化整为零,分写借据,债主儿都写成侍卫兄弟们的名字。每张借据一千两一张也好,二千两一张也好。那一个侍卫讨到了手,就是他的。” 多隆道:“那不成!众侍卫个个是你的老部下,给老上司办一点讨债小事,还能要赏,那算什么话?”韦小宝道:“他们都是我老部下,是好兄弟、好朋友。这几年来,兄弟快马加鞭的加官进爵,可一直没什么好处给大家,想想也不好意思。这几百万两银子,大哥和众位侍卫兄弟们就分了罢。” 多隆大吃一惊,颤声道:“甚……什么有几……几百万两银子?”韦小宝微笑道:“本钱嘛,也没这许多,其中有些是花帐,有些是虚头,利上加利的滚上去,数目就不小了。这一笔钱,大哥自己多分几成。” 多隆兀自不信,喃喃的道:“几百万两?这……这未免太多了罢?”韦小宝道:“所以啊,要他分开来写借据,讨起来方便些。”压低了嗓子道:“这件事可别牵扯我在内。倘若给御史们知道了,奏上一本,说兄弟交结外藩,放债图利,不大不小也是个罪名。但如御前侍卫们向他讨赌债,每人一千二千银子的事,那就全不相干。大哥要是怕御前侍卫独吃,干系太大,不妨约些骁骑营的军官同去。他们也都是我的老部下,也该分得些好处。”多隆连声称是,打定了主意,这笔债讨了来,至少有一大半要还给韦小宝,他虽慷慨大方,可不能让他血本无归。 韦小宝十分得意,暗想多隆带了这群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官去讨债,郑克塽这下子可有得头痛了。虽碍于皇上吩咐在先,不能亲自去跟郑克塽为难,以报杀师大仇,但这么一搞,少说也得败了他一半家产。这件事郑克塽多半还是哑子吃黄莲,不敢声张,就算给人知道了,那也是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官追讨赌债的私事,别人只会说郑克塽是纨袴子弟,立身不谨,来到京师,仍赌博胡闹,谁也不会怪到他韦小宝头上。 出得宫来,康亲王杰书、李霨、明珠、索额图、勒德洪、杜立德、冯溥、图海、王熙、黄机、吴正治、宗德宜等满汉大臣都候在宫门外,纷纷上前道喜,拥着他前去铜帽儿胡同。 来到巷前,只见一座宏伟的府第耸立当地,比之先前的伯爵府更大了许多。大门上一块朱漆的匾额,却空荡荡地并无一字。韦小宝识得的字,西瓜大的还没一担,但匾上有没有字终究还分得出来,不禁一怔。 康亲王笑道:“韦兄弟,皇上对你的恩泽,真是天高地厚。那一年你伯爵府失火焚毁,你又不在京里,皇上得知之后,便派做哥哥的给你另起一座府第。圣旨中没吩咐花多少钱,只说一应费用,内库具领。这是皇上赏你的,做哥哥的何必给皇上省银子?自然是从宽里花钱。兄弟,你瞧瞧,这可还合意吗?”说着捋须微笑。 韦小宝急忙道谢。从大门进去,果然是美轮美奂,跟康亲王府也差不了多少,众官啧啧称赞,尽皆艳羡。 康亲王道:“这座府第起好很久,一直等着兄弟你来住。只不知皇上如何加恩,要封你什么官爵,因此府上那一块匾额便空着不写。这‘鹿鼎公府’四个字,便请咱们的李大学士大笔一挥罢。” 李霨是保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各大学士中资历最深,是为首辅,当下也不推辞,提笔恭楷写了“鹿鼎公府”四个大字。从吏捧了下去,命工匠铸成金字,镶在匾上。 当晚鹿鼎公府中大张筵席,款待前来贺喜的亲贵大臣。郑克塽、冯锡范等台湾降人也送了礼来,却没亲身道贺。 送走宾客后,韦小宝又开家宴,七位夫人把盏庆贺。韦小宝说起要带双儿随同北征,其余六位夫人一齐不依,说他太过偏心。韦小宝只得花言巧语,说是皇上降旨,知道双儿到过罗刹国,懂得罗刹言语,是以派她随军效力。六位夫人只得罢了。好在双儿为人温柔谦和,和六位夫人个个情谊甚好,大家也不妒忌于她。建宁公主自忖以皇上御妹的身分,金枝玉叶,虽由皇上金口颁旨,为韦小宝的正妻,比其余六女高了一级,却还及不上一个出身微贱的小丫头得丈夫宠爱,心中着实气恼。不过七位夫人平时若有纷争,其余六人一定联盟对付公主。建宁公主人孤势单,韦小宝又不对她回护,近年来气焰已大为收敛,轻易不敢启衅。 次日韦小宝命双儿取出郑克塽当年在通吃岛上血书的借据,请了多隆来,交给了他。多隆大喜,说道:“既有亲笔借据,咱们石头里也要榨出他油来。郑克塽这小子要是胆敢赖债不还,咱们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官也不用在京里混了。” 第481章 鹿鼎记(231) 此后数日之中,康熙接连宣召韦小宝进宫,给了他一张极大的地图,如何进军、如何接仗、如何围城、如何打援,一一详细指示,用朱笔在图上分别绘明。 韦小宝道:“这一仗是皇上亲自带兵打的,奴才什么也不敢自作主张,总之是遵照皇上的吩咐办事就是。否则的话,就算打了胜仗,皇上也不欢喜。” 康熙微笑点头,韦小宝这一番话深合他心意。他小时学了武艺,没法施展,只有与韦小宝扭打为乐,其后不断派遣韦小宝出外办事,在内心深处,都是以他为自己替身之意。韦小宝年纪比自己小,武功智谋、学问见识,没一样及得上自己,他能办得成功,自己自然更游刃有余。明朝正德皇帝自封为威武大将军镇国公,亲自领兵出征,也只是不甘寂寞、要一显身手而已。康熙作事自不会如正德皇帝这般胡闹,却从派遣韦小宝办事之中,内心得到了满足。当年吴三桂造反,他是身经百战的猛将,非同小可,必须以大臣宿将对付,倘若让韦小宝领兵,必定败事。这一仗打了数年,康熙虽不亲赴前敌,但每一场战役都询问详明,其中利弊得失,无不了如指掌,于实战之中学会了兵法。他于兵法之中,得知于千里之外遥控战局,乃打败仗的不二法门,因之每一场战役如何处理,从不对统兵大将有所干预。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等立功,他也只下旨嘉奖,垂询过程而已。此时和罗刹国开仗,事无钜细,均已筹划妥善,大军未出都门,便已料到此战必胜,比之当年对付吴三桂时的战战兢兢,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韦小宝出征在即,不敢再去招惹天地会的兄弟,心想:“皇上不叫我去灭天地会,那是他向我投降,已给足了我面子。我如不识相,又去跟李力世、徐天川他们聚会,给皇上知道了,难免引得他旧事重提,这是韦小宝搬了石头来砸自己的脚,做人既蠢笨无比,又太不光棍。” 钦天监择定了黄道吉日,大军北征。是日康熙在太和门赐宴。午门外具卤簿,陛下张黄幄,设御座,陈敕印,王公百官会集。康熙升座。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小宝率出征官朋春、萨布素、郎坦、何佑、林兴珠等,运粮官索额图等上前跪倒。内院大臣奉宣满蒙汉三体敕书,授大将军敕印,颁赐衣马弓刀。出征将官分坐金水桥北,左右奏乐,陈百戏。康熙命大将军进至御前,面授方略,亲赐御酒。大将军跪受叩饮,都统、副都统等继进,皇帝命侍卫赐饮,然后命百官遍饮众军,赐金钱布疋。百官众军谢恩,大军开拔。康熙亲送出午门。大将军及众官跪请回驾。然后水陆大军首途北征。 众大臣眼见韦小宝身穿戎装,嬉皮笑脸,那里有半分大军统帅的威武模样?素知此人不学无术,是个市井无赖,领兵出征,多半要坏了大事,损辱国家体面,但知康熙对他宠幸,又有谁敢进谏半句?不少王公大臣满脸堆欢,心下暗叹。正是: 丞相鱼鱼工拥笏 将军跃跃俨登坛 韦小宝奉皇帝之命办事,从来没此次这般风光,心中的得意,那也不用说了,知道这一次事关重大,在军中强自收敛,居然不敢开赌,途中无聊之际,也不过邀了几名大将来掷几把骰子,输了喝酒而已。 不一日,大军出山海关,北赴辽东。这是韦小宝旧游之地,只是当年和双儿在森林中捕鹿为食,东躲西藏,狼狈不堪,那有今日出关北征的威风? 其时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大军渐行渐北,朔风日劲。这一日离雅克萨城尚有百余里,前锋何佑至大营禀报:斥堠兵得当地百姓告知,罗刹兵四出扰民,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每过十余日便来一次,预料再过数日,又会出来劫掠。 韦小宝早得康熙指示机宜,吩咐大军扎营不进,命何佑统率十个百人队,在离雅克萨城三十里外分头埋伏。如罗刹军大队到来,便深伏不出,避不交兵,遇到小队敌军,则或杀或捉,尽数歼灭,一个都不许放了回城。何佑接令而去。 过得数日,这天上午,隐隐听得远处有火枪轰击之声,此起彼伏,良久不绝,料得先锋已在和罗刹兵交战。到得下午,何佑派人至大营报捷,说道歼灭罗刹兵二十五人,俘虏十二名。韦小宝得报大喜。傍晚时分,前锋将所俘虏的十二名罗刹兵送到大营来。 韦小宝升帐,亲自审问。那十二名罗刹兵听得韦小宝居然会说罗刹话,大为骇异,然而人人都十分倔强,说道中了埋伏,清兵人多,胜得毫不光采。 韦小宝大怒,叫过两名罗刹兵来,从怀中取出骰子,说道:“你们两个掷骰子!” 这掷骰之戏,西洋自古便有,埃及古墓中所发掘出来的骰子,和中国的形式全无分别,罗刹兵倒也是玩惯了的。两名罗刹兵相顾愕然,不知这清兵的少年将军搞什么花样,便依言掷骰。两粒骰子,一个掷了七点,一个掷了五点。 韦小宝指着那掷了五点的罗刹兵道:“你输了,死蛮基!”罗刹语中,“死蛮基”是“死亡”之意。他转头吩咐亲兵:“拉出去砍了!”四名亲兵将那罗刹兵押到帐口,一刀杀死,呈上首级。余下十一名罗刹兵一见,无不脸色大变。 韦小宝指着另外两名罗刹兵道:“你们两个来掷骰子。”那两名那里还肯掷骰,不约而同的道:“我不掷!”韦小宝道:“好,你们不掷。”对亲兵道:“两个都拉出去砍了!”顷刻间又杀了两人。 韦小宝又指着两名罗刹兵道:“你们两个来掷。”两人知道倘若不掷,立时便死,掷一把骰子,倒还有一半逃生的机会。一人战战兢兢的拿起骰子,正待要掷,另一名罗刹兵伸手抢了过去,对韦小宝道:“我跟你掷!”神色极为傲慢。 韦小宝笑道:“好啊,你竟胆敢向我挑战。你先掷。”那兵掷了个七点,韦小宝作弊掷了十点,笑问:“怎么样?”那兵神色惨然,说道:“我运气不好,没什么好说。”韦小宝道:“你来到我们中国,杀过多少中国人?”那兵昂然道:“记不清了,少说也有十七八个。你杀我好了,我反正也不吃亏。”韦小宝吩咐将他砍了,指着另一名罗刹兵道:“你来掷。” 那兵拿了骰子,手臂只发抖,两粒骰子一先一后跌在桌上,竟是十一点,赢面已很大。韦小宝想玩花样掷个十二点,那知疏于练习,手法不灵,两粒骰子的六点不是向上,却一齐向下,变成只有两点。他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说道:“我赢了!”那兵忙道:“我是十一点,你只两点,怎么是你赢?”韦小宝道:“这次点子小的赢,点子大的输。”那兵不服,说道:“自然是点子大的赢,我们罗刹国向来的规矩是这样的。” 韦小宝板起了脸,说道:“这里是中国地方,还是罗刹地方?”那兵道:“是……中国地方。”韦小宝道:“既然是中国地方,当然照中国规矩。谁叫你们到中国来的?下次我到罗刹地方,再跟你掷骰子,就照罗刹规矩好了。你死蛮基!”转头对亲兵说:“拉出去砍了!” 他又叫了一名罗刹兵出来。那兵倒也精细,先要问个明白:“按照中国规矩,这一次是点子大的赢,还是点子小的赢?”韦小宝道:“按照中国规矩,是中国人赢。中国人的点子大,就算大的赢;中国人点子小,就算小的赢。”那兵气忿忿的道:“你横蛮得很,不讲道理。”韦小宝道:“你们罗刹兵到中国来,杀人抢劫,不是我们中国人到罗刹来杀人抢劫。到底是罗刹人横蛮呢,还是中国人横蛮?”那兵默然。韦小宝道:“快掷,快掷!”那兵道:“反正是我输,还掷什么?”韦小宝道:“不掷,死蛮基!死蛮基!” 杀了那罗刹兵后,他再叫一名罗刹兵出来。那兵身材魁梧,长了满脸胡子,大声道:“中国小子,你不用玩鬼花样,爽爽快快将我杀了便是。这一次你们人多,埋伏在雪地里,突然拥将出来,赢了也不光采。我们罗刹国大兵到来,将你们一个个都杀了。” 韦小宝道:“你给我们捉住,输得不服,是不是?”那兵道:“自然不服!”韦小宝道:“倘若咱们人数一样,面对面的交锋打仗,你们一定赢的,是不是?” 那兵傲然道:“这个自然。我们罗刹人一个打得赢五个中国人,否则的话,我们也不到中国来了。我跟你赌,你们派五个人出来跟我打。你们赢了,就杀我的头,倘若我赢,立刻放了我。”这人是罗刹军中著名的勇士,生具神力,眼见韦小宝帐中的将军亲兵个个比他至少要矮一个头,以一敌五,自己赢面也是甚高。 双儿一直坐在一旁,这时听得他言语傲慢,便道:“罗刹人,没用。中国女人,也胜了你。”说着走过来,站在韦小宝身边。那兵见她身材纤小,容貌美丽,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你要跟我比武?”韦小宝吩咐亲兵割断绑住他双手的绳索,微笑道:“好双儿,叫他见识见识中国女人的厉害。”那兵道:“中国女人,会讲罗刹话,很好,很好!” 双儿的罗刹话比之韦小宝差得远,说起来辞不达意,不愿跟他多讲,左手挥出,向他脸上虚晃一掌。那兵急忙仰头,伸手来格。双儿右腿飞出,啪的一声,踢中了他小腹。那兵吃痛,大吼一声,双拳连发。他是罗刹国的拳击好手,出拳迅速,沉重有力。 双儿看出厉害,闪身跃到他背后,一招“左右逢源”,啪啪两声,在他左右腰眼里各踢一脚。那兵痛得蹲下来,叫道:“你用脚,犯规,犯规!”原来罗刹人比拳,规定不得出脚。 韦小宝笑道:“这是中国地方,打架也讲中国规矩。” 双儿叫道:“罗刹的,我也赢。”闪身转到那兵身前,右拳往他小腹击去。那兵伸手挡格。双儿这一拳乃是虚招,不等他挡到,右拳缩回,左拳已击向他胸口。那兵又伸臂来格。双儿左一拳、右一拳,连发十二拳,拳拳皆是虚招,这在中国武术中有个名目,叫作“海市蜃楼”,意谓尽皆虚幻。只因每一招既不打实,又不用老,自比平常拳法快了数倍。 那兵连挡数下,都挡了个空,哈哈大笑,说道:“女孩子的玩意,不中用……”一言未毕,啪啪两声,左右双颊已连吃了两掌。那兵大声叫喊,双臂直上直下的猛攻过来。双儿侧身避过,右手食指倏出,已点中那兵右边太阳穴。那兵一阵晕眩,晃了两晃。双儿跃身起来,手掌斩出,已中那兵后脑的“玉枕穴”,这是人身大穴,那兵虽然粗壮,却也支持不住,扑地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韦小宝大喜,携住双儿的手,在那兵脑门上踢了一脚,问道:“你服不服了?”那兵迷迷糊糊的道:“中国女人……使妖法……是女巫……”韦小宝骂道:“臭猪,什么妖法?拉出去砍了!你们这些罗刹兵,那一个不服的,再出来比武?” 余下五名罗刹兵面面相觑,眼见这大力士都已输了,自己绝非对手,谁都不敢说话。韦小宝道:“你们认输投降,就饶了不杀,否则就来跟我掷骰子。大家按照中国规矩,赢得我的就活,输了的就死蛮基!”说着右手一挥,作个砍头手势。五兵均想:“按照中国规矩,不管掷出什么点子都是你赢。”便有一兵躬身道:“投降!”韦小宝喜道:“很好!拿酒肉来,赏他吃。”亲兵去后帐端出一大碗酒、一大碗肉,松开了那兵绑缚,让他吃喝。 罗刹国气候严寒,人人好酒。韦小宝虽不喜饮,军中所备却是极品高粱,一端出来便满帐皆香。余下四名罗刹兵一闻到酒香,早已馋涎欲滴,待见那兵喝得眉花眼笑,更加心痒难搔,一个个说道:“投降,投降!要喝酒。” 韦小宝吩咐松了四兵绑缚,令亲兵取出四份酒肉分给他们。罗刹兵吃喝过后,犹未餍足,韦小宝吩咐各人再赏一份。五名罗刹兵喝得醉醺醺地,手挽着手唱起歌来,唱了一会,想到死里逃生之余,居然有此大吃大喝之乐,都向韦小宝躬身道谢。 此后数日,先锋何佑不断解来虏获的罗刹兵,多则十六七名,少则一两名。这些俘虏和最先投降的五名晤谈之后,得知若和大清将军掷骰子必死无疑,投降了却有酒肉款待,当下人人降服。这些罗刹兵本来都是亡命无赖,不是小偷盗贼,便是遭判流刑的罪犯,十之八九是无恶不作之徒,东来冒险,谁都不存好心。初时杀害中国平民,十分顺利,便均存了鄙视华人之意,是以虽然被俘,仍傲慢自大。直到韦小宝斩了数兵立威,其余的才知道厉害。这些蛮横之辈欺善怕恶,眼见对方更蛮更恶,便乖乖的投降了。 这时总督高里津已奉苏菲亚公主之召,回莫斯科升任高职。雅克萨的统兵大将名叫图尔布青(alexi tolbusin)。罗刹兵小队出外劫掠,连日不知所踪。图尔布青派人打探,始终不见回报,情知不妙,当下点起城中一半兵马,共二千余众,亲自率领,出来察看。 图尔布青一路行来,不见敌踪,见到中国人的农舍住宅,便下令烧毁,男女百姓,一概杀了。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马蹄声响,一队军马冲来。 图尔布青喝令队伍散开,只见一队清军骑兵纵马奔到,约有五百来人,纷纷放箭。图尔布青哈哈大笑,说道:“中国蛮子只会放箭,怎敌得我们罗刹人的火枪厉害?”一声令下,众枪齐发,十余名清兵摔下马来。 清军中锣声响起,清军掉转马头,向南奔驰。图尔布青下令追赶,这队清军骑兵所乘的都是精选良马,奔行甚速,一时追赶不上。追出七八里,只见前面树林旁竖立一面黄龙旗,罗刹兵疾追过去,见是清军的七八座营帐。罗刹兵火枪轰击,营帐中逃出数十名清军,射了几箭,便骑马向南。罗刹兵前锋冲入营帐,见清军已逃得干干净净。 第482章 鹿鼎记(232) 图尔布青下马入帐,只见桌上摆着酒肉菜肴,兀自热气腾腾,地下抛满了金锭、银锭、锦衣、珠宝。图尔布青大喜,说道:“这是中国蛮子的大将,匆匆忙忙逃走,连金银也不及尽数携带。大家上马快追!捉到蛮子大将,重重有赏。蛮子大将身边携带的金银珠宝一定极多,大家去抢啊!” 众兵将见了金银珠宝,便即你抢我夺,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听得主帅下令,大声欢呼,拥出帐外,纷纷上马,循着蹄印向东南方追去,沿途只见金锭、银锭、刀枪、弓箭散在道旁。众兵都说中国兵见到罗刹大军到来,已吓得屁滚尿流,连兵器也都抛下不要了。 又追一阵,只见道上弃着几双靴子,几顶红缨帽。图尔布青叫道:“中国蛮子的元帅将军改装逃命,多半扮成了小兵。可别让他们瞒过了。”随从道:“将军料事如神,定是如此。”图尔布青吩咐收起靴帽,说道:“抓到了中国蛮子,不管他是小兵还是火夫,叫他们都来试戴帽子,试穿靴子,试得合式的,多半便是大将。”部属又一齐称赞将军聪明智慧,人所莫及。 再追出数里,又夺到清军一座营帐,只见地下除了金银兵器之外,更有许多红红绿绿的女子衣裙,颜色鲜艳,营帐边又有胭脂水粉、手帕钗环等女子饰物。众兵将色心大动,齐叫:“快追,快追,中国蛮子带着女人。” 如此一路追去,连夺七座营帐,均有财物酒肉,隐隐听得前面呼喊惊叫之声大起。图尔布青站上马鞍,取出千里镜望去,只见数里外一队中国兵正狼狈奔逃,旗帜散乱,队伍不整。图尔布青大喜,叫道:“追到了!”拔出马刀,在空中接连虚劈,叫道:“冲啊!杀啊!”带领兵将,疾冲而前,沿途见二十余匹清军马匹倒毙在路。众兵将喜叫:“蛮子的坐骑没力气逃了!”拚命催马,愈追愈近,眼见清兵从两山间的一条窄道中逃了进去。 图尔布青追到山口,见地势险恶,微微一怔:“敌人若在此处设伏,那可不妙。” 忽听得前面山谷中有人以罗刹话叫道:“中国蛮子,你们投降了,很好,很好!”又有人叫道:“哈哈,这次中国蛮子可败得惨啦。”正是本国官兵的语音。图尔布青大喜,当下更无疑虑,纵马直入,后面二千余名骑兵跟进山谷。图尔布青叫道:“前面是那一队的?你们在那里?”只听得山壁后十余人齐声应道:“我们在这里!中国蛮子兵投降啦!”图尔布青叫道:“好极!”刚一提马缰,猛听得背后枪声砰砰大作。 图尔布青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山谷口烟雾弥漫,左右两边山壁树林中火光闪动,火枪一排排的放将出来。众罗刹官兵齐声惊呼。图尔布青叫道:“掉转马头,退出山谷。” 只听得两旁山壁上数千人大声呐喊:“罗刹兵,投降,投降!”无数大石、擂木滚落,顷刻间便将山道塞住了。罗刹官兵挤在一条窄窄的山道之中,你推我拥,人喧马嘶,乱成一团。清兵居高临下,弩箭火枪,不住发射。 图尔布青暗暗叫苦,知道已中了敌人诡计,眼见后路已断,只得拉转马头,叫道:“大伙儿向前冲!”只冲出数丈,忽听得砰砰巨响,炮弹轰将过来,打死了十余名士兵。图尔布青只吓得魂飞天外,那料到清兵火器如此犀利,而在这崎岖的山道中又竟伏得有大炮。他急跃下马,叫道:“弃了坐骑,集中火力,从来路冲出去。” 罗刹兵纷纷下马,从阻住山口的巨石大木上爬过去,后队便向两边山壁放枪掩护。罗刹兵火枪的火力犀利,射程又远,倒也打死了不少清兵。但清兵大炮不住轰来,势道猛烈。 数百名罗刹兵将要爬出阻道的山石,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地雷爆炸,从地底炸了上来,数百名兵将有的弹上十余丈,有的断首折肢,血肉横飞,侥幸不死的慌忙爬回。 图尔布青见前后均无退路,束手无策。一名军官极是勇悍,率领了数十名敢死队从北边山壁上爬去,企图杀出一条通路。但山壁陡削,又光溜溜地无容足之处,只爬上数丈,已有十余名士兵摔将下来,非死即伤。山顶上清兵投掷石块,将余下数十人尽数打落。那军官摔得脑浆迸裂,立时毙命。这时清军大炮又不住轰来,山壁间尽是罗刹兵惨呼之声。 眼见再过得一会,势将全军覆没,图尔布青叫道:“不打了,停火,停火!”但炮声和众兵将的呼叫将他声音淹没了。他身旁官兵齐声大叫:“停火,停火!”余兵跟着叫唤。 清军停了炮火,有人以罗刹话叫道:“抛下火枪、刀剑,全身衣服脱光!”图尔布青大怒,叫道:“只抛武器,不脱衣服!”清军中有人叫道:“抛下火枪、刀剑,全身衣服脱光的,赫拉笑!出来喝酒。不脱衣服的,死蛮基!”图尔布青叫道:“不脱衣服!” 这句话一出口,隆隆声响,清军大炮又轰了过来。罗刹兵中有些怕死的,当即纷纷抛下刀枪,开始脱衣。图尔布青举起短铳,射死了一名正在脱衣的士兵,喝道:“脱衣服的处死!”但在清军猛烈炮火轰击之下,将军的严令也只得不理了,十余名士兵全身脱得赤条条地,从阻路的山石上爬过去。两边山上清军拍手大笑,大呼:“快脱衣服!” 脱衣逃生的士兵越来越多,图尔布青短铳连发,又打死了两人,却怎阻止得住?清军大炮暂止,山壁顶上有人叫道:“要性命的,快快脱光衣服过来。”这时罗刹兵将那里还有斗志,十之八九都在解扣除靴。 图尔布青长叹一声,举起短铳对准了自己太阳穴,便欲自杀。他身旁的副官夹手将他短铳抢下,说道:“将军,不可以,老鹰留下翅膀,才可飞越高山。”这句罗刹成语,便是中国话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意。 只听得清军中有人以罗刹话叫道:“大家把图尔布青的衣服脱光了,一起出来,否则又要开炮了。”这句罗刹话说得字正腔圆,正是投降了的罗刹兵被胁迫而说的。 图尔布青怒不可抑,但见数名部属瞪眼瞧着自己,显然是不怀好意,伸手便去拔腰间佩刀。他手指刚碰到刀柄,背后一兵扑将上来,搂住他头颈,五六名士兵一齐拥上,将他按倒在地,七手八脚,登时把他全身衣服剥得干净,抬了出去。 罗刹兵将每出去一名,便有两名清兵上来,将他双手反绑在背后,押着行出数里,来到一片空旷的平地上。这一役,二千余名罗刹官兵,除了打死和重伤的六七百人之外,其余一千八百余名都双手反绑,赤条条的列成了队伍,秋风吹来,不禁簌簌发抖。 清军将图尔布青押在罗刹兵队伍之前站定。罗刹众兵将本来人人垂头丧气、心惊胆战,突然间见到这位平素威严苛酷的将军变成这般模样,都觉好笑,其中数十人见到主将光溜溜的屁股,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响,不多时千余官兵齐声大笑。 图尔布青大怒,转过身来,大声喝道:“立——正!笑什么?”他身上一丝不挂,兀自装出这副威严神态,更是滑稽无比。众官兵平日虽对他极为畏惧,这时却又如何忍得住笑? 大笑声中,突然炮铳砰砰的响了八下,号鼓齐奏,一队清兵从后山出来,打着黄旗,列于南方,跟着又有三队清兵,分打红、白、蓝三色旗号,分列东、西、北三方,将罗刹官兵围在其间。罗刹官兵见清兵或执长枪、或持大刀、或弯弓搭箭、或平端火枪,盔甲鲜明,兵器犀利,自己身上光无寸缕,更感到敌军武器的胁迫,人人不再发笑,心中大感恐惧。 清军列队已定,后山大炮开了三炮,丝竹悠扬声中,两面大旗招展而出,左面大旗上写着“抚远大将军韦”,右面大旗上写着“大清鹿鼎公韦”,数百名砍刀手拥着一位少年将军骑马而出。这位将军头戴水晶顶,身穿黄马褂,眉花眼笑,贼忒兮兮,左手轻摇羽扇,宛若诸葛之亮,右手倒拖大刀,俨然关云之长,正乃韦公小宝是也。 他纵马出队,“哈哈哈”仰天大笑三声,学足了戏文中曹操的模样,只可惜旁边少了个凑趣的,没人问一句:“将军为何发笑?” 其时图尔布青满腔愤怒,无可发泄,早已横了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声骂道:“中国小鬼,你使诡计捉住了我,不算英雄。要杀便杀,干么这般侮辱我?”韦小宝笑道:“我怎么侮辱你了?”图尔布青怒道:“我……我如此模样,难道……难道还不是侮辱?”韦小宝笑问:“你的裤子,是谁脱下的?” 图尔布青登时语塞,自己的衣服裤子都是给部属硬剥下来的,似乎不能怪在这小鬼将军头上。他狂怒之下,满脸胀得通红,疾冲而上,便要和韦小宝拚命。韦小宝身边四名亲兵抢出,挺起长枪,明晃晃的枪尖对准了他下身。图尔布青只得停步,不自禁的双手挡在自己下体之前,双方官兵眼见之下,笑声大作。 韦小宝道:“你既已投降,便当归顺大清,这就到北京去向中国皇帝磕头罢!”图尔布青道:“不降,把我斩成肉酱,我也不降。”韦小宝提高声音,问众罗刹官兵:“你们投不投降?”众官兵都低头不语。韦小宝指着西边的白旗,叫道:“投降的军官士兵,站到那边去!”众官兵呆立不动,有些官兵心下想降,但见无人过去,便也不敢先去。 韦小宝道:“好,你们谁都不降。厨子出来!”亲兵队后走出十名厨子,上身赤膊,手执尖刀铁签,上前躬身听命。韦小宝对图尔布青道:“你们罗刹国有一味菜‘霞舒尼克’,当年我在莫斯科吃过,滋味很不错,现下我又想吃了!”转头对十名厨子道:“做‘霞舒尼克’!”十名厨子应道:“得令!”便有二十名士兵推了十只大铁炉出来,炉中炭火烧得通红。罗刹官兵面面相觑,不知这中国将军捣什么鬼。 韦小宝手一挥,便有二十名亲兵过去拉了十名罗刹兵过来。韦小宝以罗刹话喝道:“割下他们身上的肉来,烧‘霞舒尼克’!” “霞舒尼克”是以铁签穿了牛肉条,在火上烧烤,是罗刹国的第一名菜。 十名厨子走到十名罗刹兵身前,将手中闪亮的尖刀高高举起,落将下来。十名罗刹兵齐声惨叫。亲兵将那十名罗刹兵拉到山坡之后,但见地下鲜血淋漓。十名厨子左手的铁签上这时已串上一条条肉条,拿到炭炉上烧烤起来。罗刹官兵相顾骇然,一片寂静之中,但听得炭火必剥作响,肉上脂油滴入火中,发出嗤嗤之声。 韦小宝叫道:“再拉十名罗刹兵过来,做‘霞舒尼克’!”二十名亲兵又过去拉人。被拉到的十名罗刹兵中,有四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韦小宝道:“好,投降的拉到那边。”亲兵将降兵拉到白旗之下,便有人送上酒肉。亲兵又去队里另拉四名。那四兵眼见投降的有酒肉享受,不降的身上给割下肉来,烧成“霞舒尼克”,虽没见到所割的是何部位,但见清兵的眼光老是在自己的下体瞄来瞄去,征兆不佳之至,心惊胆战之下,不由得也大呼:“投降!”先前倔强不屈的六兵这时气势也馁了,都叫:“投降。” 既有人带头投降,余下众兵也就不敢再逞刚勇,有的不等亲兵来拉,便走到白旗之下。片刻之间,一千八百余名罗刹官兵都降了,只剩下图尔布青一人,直挺挺的站在当地。 韦小宝道:“你降是不降?”图尔布青道:“宁死不降!”韦小宝道:“好!我放你回雅克萨。”吩咐洪朝率兵五百,护送他回雅克萨城。图尔布青只道自己如此倔强,这清军将军必定要杀,居然肯予释放,大出意料之外,说道:“你既放我,还了我衣服!”韦小宝笑道:“衣服是不能还的。”吩咐洪朝:“你将他送到雅克萨城下,传我将令,暂停攻城,牵了这光屁股的罗刹将军绕着城墙走上三圈,再放他入城。” 洪朝接了将令,于清军众兵将呼喝笑闹声中,带兵押着全身赤条条的图尔布青而去。 林兴珠道:“请问大帅,既捉了这罗刹将军,为何又放了他?这中间奥妙,还请大帅开导。”韦小宝笑道:“今日咱们打了这大胜仗,你可知用的什么计策?”林兴珠道:“那是大帅的神机妙算,属下佩服得五体投地。”韦小宝摇头道:“这不是我的神机妙算,是皇上安排下的巧计。皇上说道,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计策很好,吩咐我学上一学。你看过‘七擒孟获’的戏没有?就算没看过戏,总听过说书罢?诸葛亮叫魏延出战,只许败,不许胜,连败一十五阵,让孟获夺了七座营寨,引他冲进盘蛇谷,然后火烧藤甲兵。咱们今日使的,就是诸葛亮的计策。”诸将尽皆钦服。 韦小宝又道:“皇上心地仁慈,说诸葛亮火烧藤甲兵太过残忍,以致折了寿算。罗刹兵倘若投降,就饶了他们性命。”副都统郎坦道:“若不是大帅使那‘霞舒尼克’之计,割了十名罗刹兵的肉来烧烤,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否则这些罗刹兵强悍之极,只怕也不肯投降。这条计策,可胜过诸葛亮了。” 韦小宝笑道:“十名厨子身上早藏好了十条生牛肉,只不过在十名罗刹兵大腿上割了几刀,割得他们大叫大嚷。炭炉子里烧烤的却是上等牛肉,滋味如何,众位不妨尝尝。”众将纵声大笑。韦小宝吩咐厨子呈上十条牛肉“霞舒尼克”,割切分食,果然又香又嫩,甚是美味,再佐以高梁美酒,众将大悦。 众将又问:“大帅既已捉到敌酋,却又放他回去,是不是也要七擒七纵,叫他从此不敢再反?”韦小宝道:“那倒不是。这件事我在北京时也请问过皇上。我说皇上是鸟生鱼汤,宽大为怀,咱们要不要也学诸葛亮,捉到了罗刹元帅,放他七次?皇上说道:这就不对了。学诸葛亮须得活学活用,不能死学死用。孟获是蛮子的酋长,他说不反,就永远不反了。咱们捉到的只是罗刹元帅将军,他说不反,是不管用的。罗刹国的沙皇和摄政女王又会另派元帅,提兵再来犯我疆界。”众将点头称是。 第483章 鹿鼎记(233) 韦小宝道:“雅克萨守兵凶悍,炮火厉害。咱们倘若杀了罗刹元帅,城中官兵会另推统帅,更加狠打。现下咱们剥光了这罗刹元帅,牵着他绕城三周,城里的罗刹兵从此瞧他不起。他没了威风,以后发号施令,就不大灵光了。” 诸将齐声称是。林兴珠问:“是皇上吩咐,要剥光了那敌酋的衣服裤子吗?”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皇上那能这么胡闹?皇上只要我想法子长咱们自己官兵的志气,灭罗刹兵的威风。皇上说道:罗刹兵生得又高又大,全身是毛,好似野人一般,火器又十分犀利。上阵交锋之时,我军见到他们的蛮样,多半心中害怕,锐气一失,打胜仗就难了。皇上说:‘小桂子,你花样多,总之要我军上下,大家瞧不起蛮子兵。’我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法子,有一晚,忽然想到了我小时候赌钱的事。” 诸将均想:“你小时候赌钱,怎地跟罗刹兵有关了?” 韦小宝微笑道:“我小时候在扬州跟人家赌钱,赌品不好,赢了银子落袋,输了只管混赖,要打架就打,我也不怕。有一次却给人整得惨了,那赢家捉住了我,剥下我裤子抵数,让我光着屁股回家,大街之上人人拍手嘻笑。从此以后,我的赌品便长进了不少。”诸将一齐大笑。韦小宝笑道:“皇上说,打仗之道要灵活变化,皇上只能指示方略大计,真的干起来要我自己动脑筋。我想当年我小小年纪,也怕人家剥裤子,这些罗刹兵岂有不怕之理?果然裤子一剥,大家都乖乖的投降了。”诸将齐声称赞,大为佩服。有的人心想:“这剥裤子的法子,连‘孙子兵法’中也没有的。这一条‘韦子兵法’,倒也厉害。” 当下韦小宝命罗刹降兵穿戴清兵衣帽,派一名参将带领两千清兵,押解降兵到北京去向皇帝献俘。营中留下二十名大嗓子降兵,以备喊话之用。大营中的师爷写了一道表章,说道抚远大将军韦小宝遵依皇上御授方略,旗开得胜,罗刹兵仰慕中华上国,洗心归顺,实乃我皇圣德格天,化及蛮夷云云。 当晚韦小宝大犒三军。次晨亲率诸军,来到雅克萨城。但见城头烟火弥漫,城内城外双方军士喊声震天,枪炮声隆隆不绝。 攻城主将朋春入营禀报:城中炮火猛烈,我军攻城士卒伤亡不少。韦小宝道:“咱们架起大炮,轰他妈的。”朋春传下令去,不多时东南西北炮声齐响,一炮炮打进城去。但罗刹人经营雅克萨已久,工事构筑十分坚固,兵将都躲在坚垒之中。清军大炮虽多,炮火轰坍了不少房屋,然罗刹兵坚守不出,倒也奈何他们不得。 攻得数日,何佑率领一千勇士,迫近爬城,城头上火枪一排排打将下来,清兵登时给打死了三四百人。朋春眼见不利,鸣金收兵。罗刹兵站在城头拍手大笑,更有数十名罗刹兵拉开裤子向城下射尿,极尽傲慢。 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大怒,亲自率军攻城。城头上一排枪射下,萨布素中枪落马,清军登时乱了。城门开处,数百名罗刹兵冲将出来。林兴珠率领藤牌手滚地而前,大刀挥舞。罗刹兵忙纵跃闪避。这队藤牌兵是林兴珠亲手教练的,练熟了“地堂刀法”,在地下滚动而前,左手以藤牌挡住敌人的火枪铅子,右手大刀将罗刹兵的腿一条条斩将下来。图尔布青见情势不妙,忙下令收兵。林兴珠将萨布素救了回来。萨布素右额中弹,幸好并未深入头脑,受伤虽重,性命无碍。这一仗双方各有损折,还是清军死伤较多。 韦小宝带了军医,亲去萨布素帐中慰问疗伤,又重赏林兴珠。下令退军五里安营,当晚在帐中会聚诸将,商议攻城之法。 诸将有的说藤牌兵今日立了大功,明日再诱鬼子兵出城,以藤牌兵砍其鬼脚;有的说鬼子兵折了锐气,只怕不敢出战,不如筑起长垒,四下围困,将他们活活饿死;更有人说大可挖掘地道,从地底进攻。 地道攻城原是中国古法,这句话却提醒了韦小宝,想起雅克萨城本有地道,当年自己便曾在地道之中,抱住赤裸裸的苏菲亚公主,如今她已贵为摄政女王,执掌罗刹国军政大权,自己却在这里跟她部下的兵马打仗。又想:“倘若这时候她在雅克萨城中亲自指挥,我从地道里钻进城去,爬上她床,一呀摸,二呀摸,摸得她全身酸软,这骚货非大叫投降不可。” 众将眼见韦小宝沉吟不语,脸露微笑,只道他已有妙计,当即住口,静候大帅吩咐,那料得到他此时却在想像如何抚摸苏菲亚公主全身金毛的肌肤。只见他双目似闭非闭,喃喃道:“骚得很,有劲,吃她不消。”众将面面相觑,又听大帅道:“他妈的,一脚把我从床上踢了下来。”众将更摸不着头脑,只听他又道:“这罗刹骚货虽然厉害,老子总有对付她的法子。” 朋春道:“大帅说得是。罗刹鬼子再厉害,咱们总有对付的法子。” 韦小宝一怔,睁开眼来,奇道:“咱们,你也来摸?”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对啦,对!那地道太窄,只能容一个人爬进去,出口又在将军房里,料来这时候也早给堵死了。咱们须得另外挖过。”众将更不知所云。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众位将军的计策都很妙,咱们青龙、白虎、天门通吃。明儿一早,大家分别去筑长围、挖地道,同时又放大炮,诱他们出战,派藤牌兵去斩鬼脚。” 众将见自己所建议的计策都为大帅采纳,欣然出帐。 次晨拂晓,众将各领部属,分头办事。朋春督兵挑土筑围,郎坦指挥放炮,巴海挖掘地道。洪朝率领五百士卒,向罗刹降兵学了些骂人的言语,在城下大声叫骂。只可惜罗刹人鄙陋无文,骂人的辞句有限,众兵叫骂声虽响,含义却殊平庸,翻来覆去也不过几句“你是臭猪”、“你吃粪便”之类,那及我中华上国骂辞的多采多姿,变化无穷?韦小宝听了一会,学了几句,甚感无聊。 罗刹兵昨日吃了斩脚的苦头,眼见清兵势盛,坚守不出,躲在城头土墙之后回骂。 清军大炮的炮弹射入城中,却也损伤不大。当时的大炮火药装于炮筒之中,点火燃放,只是将铁弹铅弹射出,直接命中固能打得人筋折骨断,但如落在地下,便不足为患。 附近百姓十多年来惨遭罗刹兵虐杀,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得知皇上发兵,来打罗刹鬼子,无不大喜若狂,这时有的提了酒食来慰问官军,有的拿了锄头扁担,相助构筑土围。讯息传将出去,连数百里外的百姓也有人前来助攻。 图尔布青在城头上望将下来,但见人头如蚁,纷纷挑土筑围,城外一条长围越筑越高,其势已非遭困死不可,只盼西方尼布楚城中的罗刹兵前来援救,内外夹攻,才有胜望。他那知康熙早料到了这一着,已另遣一队骑兵向尼布楚的罗刹兵佯攻,作为牵制。尼布楚城的守将坚守城池,每日里也只盼望图尔布青带兵来援。 罗刹兵枪炮可以及远,清兵不敢逼近攻城。雅克萨是罗刹经营东方的基地,罗刹人野心勃勃,准拟占了黑龙江、松花江一带广大土地后,更向南侵,将整个中国都收归版图,要千千万万人尽皆臣服,成为农奴,因此雅克萨城墙坚厚,城中弹药充足,粮草堆积如山,就是困守三年五载,也不虞匮乏。城中开凿深井,饮水无缺。图尔布青怕城里的中国人作乱内应,将中国男人都拉到城墙上杀了,将尸首抛下城来。城外中国军民见了,无不愤恨叫骂。 这时地道已渐渐掘到城边。韦小宝心想鹿鼎山是皇帝的龙脉所在,要是掘断龙脉,害死了康熙,可大大不妥,下令地道不可掘进城中,只须在地墙下埋藏炸药,炸毁城墙,大军便可冲入。这一日城中几口井忽然水涸,图尔布青善于用兵,得报后凝神一想,料知敌军在挖掘地道,以致地下水源从地道中流了出去,当下测定了方位,在清兵地道上施放炸药,轰的一声大响,将挖掘地道的清兵炸死了百余人,地道也即堵死。 雅克萨城一时攻打不下,天气却一天冷似一天。这极北苦寒之地,一至秋深,便已冷得非同小可,到得冬季,更是滴水成冰,稍一防护欠周,鼻子耳朵往往便冻得掉了下来,至于指头僵落、手脚冻腐,尤为常事。下得数天大雪,助攻的众百姓已然抵受不住,纷向官兵告别,说道明年初夏开冻,再来助攻,又劝官军南退,以免冻僵在冰天雪地之中。 萨布素、巴海等军官久驻北地,均知入冬之后局面十分凶险,倘若晚间遇上寒潮侵袭,一夜之间官兵冻死一半也非奇事。罗刹兵住在房屋之中,墙垣挡得住寒气,清军却宿于野外营帐,纵然生火,也无济于事。于是向韦小宝建议暂行南退避寒。 韦小宝心想皇上派我出征,连一个城池也攻不下,却要退兵,未免太过脓包,犹疑得数天,始终拿不定主意。部将来报,有数十名伤卒受不住寒冷而冻死了。韦小宝正自气沮,忽有圣旨到来。康熙上谕说道: “抚远大将军韦小宝出师得利,殊堪嘉尚。今已遣罗刹降将奉领大清敕书,前赴莫斯科宣谕罗刹君主,嘱其罢兵退师,两国永远和好。比来天时严寒,兵将劳苦,露宿冰雪,朕心恻然。韦小宝可率师南退,暂驻瑷珲、呼玛尔二城休卒养士,来春罗刹兵如仍顽抗,不服王化,再行进军,一举荡平。兹赐抚远大将军暨所属将军、都统、副都统以下官兵衣被、金银、酒食有差。诸统兵将军须遵体朕意,爱护士卒,不图速功。王师北征,原为护民,而兵亦民也。钦此。” 韦小宝和诸将接旨谢恩。诸将都说万岁爷爱惜将士,皇恩浩荡,只是想到这一撤围,不免前功尽弃,又都感可惜。传旨的钦差到各营去宣旨颁赏,士卒欢声雷动。次日韦小宝下令萨布素率兵先退,又令巴海、郎坦与林兴珠率军断后,罗刹兵如敢出城来追,便杀他个落花流水。 罗刹兵见清兵撤退,城中欢呼之声大作,千余名罗刹兵站在城头,向下射尿。韦小宝大怒,下令众军一齐向着城头小便。清军万尿齐发,倒也壮观。城上城下,轰笑声叫骂声响成一片。只是罗刹兵居高临下,尿水能射到城下,清军却射不上去,这一场尿仗却是输了。城下遍地是尿,寒风一吹,顷刻间结成一层黄澄澄的尿冰。 韦小宝这口气咽不下去,指着城头大骂。前来宣旨的钦差劝道:“罗刹兵野兽一般,大帅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韦小宝道:“不行,输得太失面子!”吩咐取水龙来。 那水龙是救火之具,军中防备失火,行军扎营,必定携带。亲兵拉了十余架水龙到来,韦小宝吩咐拖上土垒,其时江水结冰,无水可用,于是下令火夫在大锅中烧融冰雪,将热水倒入水龙。韦小宝拉开裤子,在热水中撒了一泡尿,喝令亲兵:“向城头射去!” 众亲兵见主帅想出了这条妙计,俱都雀跃,一齐奋勇,扳动水龙上的杠杆,一放一压,水管中的热水便笔直向城头射去。众亲兵大叫:“韦大帅赐罗刹鬼子喝尿!” 热水冲到,罗刹兵纷纷叫骂闪避。诸将有的暗叫:“胡闹。”有的要讨好大帅,在旁大声叱喝助威。只是天时实在太冷,水龙中的热水过不多时便结成了冰,又得再加热水。 韦小宝兴高采烈,自夸自赞:“诸葛亮火烧盘蛇谷,韦小宝尿射鹿鼎山。那是一般的威风!”副都统郎坦在旁赞道:“大帅这一泡尿,大大折了罗刹鬼子的锐气。” 韦小宝突然一怔,双目瞪视,呆呆的出神,“哇”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 韦小宝吩咐击鼓升帐,聚集诸将,问道:“咱们营里共有多少水龙?”掌管军需的参将禀道:“启禀大帅:共有一十八架。”韦小宝皱眉道:“太少,太少!怎不多带一些?”那参将道:“是!”心想:“军营失火,并非常有,一十八架水龙也已够了。” 韦小宝道:“我要一千架水龙应用,即刻差人去附近城镇征调,几时可以齐备?” 当地是极北边陲,地广人稀,最近的城镇也在数百里外,每处城镇寥寥数百户人家,居民贫穷困乏,未必就有水龙,要征集一千架水龙,决计无法办到。那参将脸有难色,说道:“启禀大帅:一千架水龙,在关外恐怕找不到,得进关去,到北京、天津赶运过来。”韦小宝怒道:“放屁!去北京、天津调运水龙,那得多少时候?打仗的事,半天也耽搁不起!”那参将喏喏连声,脸色大变,心想:“这一下我的脑袋可要搬家了。” 那钦差坐在一旁,忍不住劝道:“大帅,你的贵尿已经射上了罗刹人城头。这个……这个贵精不贵多,咱们这一仗已然赢了。以兄弟浅见,似乎可以穷寇……穷寇莫射了。” 韦小宝摇头道:“不成!没一千架水龙,办不了这件大事。”那钦差心想:“你这大帅忒也胡闹,这射尿斗气之事,偶一为之,开开玩笑,那也无伤大雅,岂能大张旗鼓的来干?少年皇帝爱用少年将军,他们君臣投缘,旁人也不敢多嘴。但如闹得太过不成体统,未免贻笑天下。”欲待再劝,却听韦小宝道:“众位将军,那一位能想出妙计,即刻调到一两千架水龙,那是莫大的功劳。” 朋春道:“请问大帅,要这一千架水龙,是用来……用来射尿上城吗?”韦小宝笑道:“咱们有了一千架水龙,如用来射尿上城,又怎有这许多人来拉尿?一百万兵也不够啊。”朋春道:“正是。属下愚蠢得紧,要请大帅指点。” 韦小宝道:“刚才我见本帅的贵尿射上城头,立即便结成了冰。倘若咱们用一两千架水龙,连日连夜的将热水射进城去,那便如何?” 众将一怔之下,脑筋较灵的数人先欢呼了起来,跟着旁人也都明白了,大帐之中,欢声如雷。众将齐叫:“妙计,妙计!水漫雅克萨,冰冻鹿鼎山!” 第484章 鹿鼎记(234) 过得片刻,欢声渐止,有人便道:“就算要到北京、天津去调,那一千架水龙也要连夜赶运过来。”当时便有数名副将、佐领自告奋勇,讨令去征集水龙。韦小宝觉得未免旷日持久,皱眉不语。 洪朝职位低微,排班站在最后,这时躬身说道:“启禀主帅:末将有个浅见,请主帅定夺。”韦小宝道:“你说罢!”洪朝道:“末将是福建人,家乡地方很穷,造不起水龙,乡村中失了火,大家便用竹筒水枪救火。那竹筒水枪,是用一根毛竹打通了,末端一节不打通,却开一个铜钱大的小孔,另一端用一条木头活塞插在竹筒之中。救火之时,将水枪的小孔浸入水里,活塞后拉,竹筒里便吸满了水,再用力推动活塞,水枪里的水就射出去了。” 韦小宝嗯了一声,凝思这水枪之法。 何佑道:“启禀主帅:这水枪可大可小。卑职小时候跟同伴玩耍,用小水枪射人,倒也有趣。就可惜这一带没大毛竹,要做大水枪,这等大竹筒也得过了长江才有。” 韦小宝问洪朝:“你有什么法子?”洪朝道:“末将心想,这一带大毛竹是没有的,大松树、大杉树却多得很。咱们将大树砍了下来,把中间剜空了,就可做成大水枪。”韦小宝道:“要剜空大松树的心子,可不大容易罢?” 一名姓班的参将是山西木匠出身,说道:“启禀主帅:这事倒不难办。先将大木材锯成两个半爿,每一爿中间挖成半圆的形状,打磨光滑,然后将两个半爿合了起来,木材中间就是一个空心的圆洞了。两个半爿拼凑之时,若要考究,就用榫头,如是粗功夫,那么用大铁钉钉起来也成了。” 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做这么一枝大水枪,要多少时候?”班参将道:“小将自己动手,一天可造得一枝,再赶夜工,可造得两枝。”韦小宝皱眉道:“太慢,太慢。你到各营去挑选帮手,一起来干,你做师父,即刻便教徒弟。这是粗活,既不是新娘子的红漆马桶,也不是财主家的楠木棺材。水枪外的树皮也不用剥去,只要能射水入城,那就行了。众将官,马上动手,伐木造水枪去者!” 众将得令,分带所属士兵,即时出发,去林中砍伐木材。同时分遣快马,去向百姓征借斧凿锯刨等木工用具。 关外遍地都是松杉,额尔古纳河一带处处森林,百年以上的参天乔木也不计其数。清军大军出动,不到半天便伐下了数千株大木材。军中士兵本来做过木匠的有一百多人,班参将调集在一起,再找了四五百名手艺灵巧的士兵相助,连夜开工,赶造水枪。班参将先造一枝示范,那水枪径长二尺,枪筒有一丈来长,活塞末端装了一条横木,六名士兵分站左右,握住横木一齐拉推,水枪口较细,水势逼紧了射出时可以及远。从水枪口倒入热水后,班参将一声令下,六名士兵出力推动活塞,热水从水枪中激射而出,直射到二百余步之外。 韦小宝看了试演,连声喝采,说道:“这不是水枪,是水炮,咱们给取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叫作小白龙水炮。”取出金银,犒赏班参将和造炮官兵,吩咐连日连夜在营后林中赶造,以免罗刹军望见。 图尔布青见清军退而复回,站在城头了望,见清军营中堆积了无数木材,心想:“中国蛮子砍伐木材,要生火取暖,如此看来,那是要围城不去了。哼,再过得半个月,大风雪刮来,可有得你们受的了,火烧得再旺,也挡不了这地狱里出来的阴风寒气。”他下得城来,命亲兵烧旺了室中炉火,斟上罗刹烈酒,叫两名虏掠而来的中国少女服侍饮酒。 朋春、何佑等分遣骑兵,将数百里方圆内百姓的铁镬铁锅都调入大营,掘地为灶,木柴堆、冰雪堆如一座座小山相似,一尊尊造好的小白龙水炮上都盖了树枝,以免给罗刹士兵发觉。 过得几日,班参将禀报三千尊小白龙水炮已然造就。次日是黄道吉日,韦小宝卯时升帐,击鼓聚将,下令将水炮抬上长垒,炮口对准城中。军中鼓角齐鸣,号炮砰砰砰的连发九下。各营将士一齐动手,将冰雪铲入铁镬铁锅,烧将起来。 图尔布青正在热被窝中沉沉大睡,忽听得城外炮声大作,急忙跳起,匆匆穿上衣服,披上貂裘,到城头察看。其时风雪正大,天色昏暗,朦胧中见到清军长垒上摆满了一棵棵大树,正疑惑间,猛听得清军齐声呐喊,有如山崩地裂一般,数千株大树中突然都射出水来,四面八方的喷射入城。 图尔布青大惊,只叫得一声:“啊哟!”一股热水当胸射到。总算天时实在太冷,热水射到时已不甚烫,却冲得他立足不牢,一个踉跄,倒在城头,身旁亲兵急忙扶起。 但听得四下里都是喊声,头顶水声哗哗直响,一条条白龙般的水柱飞入城中。霎时之间,雅克萨城上空罩了一团白茫茫的大雾,却是水汽遇冷凝结而成。 图尔布青心中乱成一团,叫道:“中国蛮子又使妖法!”大树中竟会喷出水来,自然是妖法无疑。他惶急之下,大叫:“大家放枪,别让中国蛮子冲上城来。” 自从那日他让清军剥光衣裤、牵着绕城三匝之后,威信大失,发出来的号令,部属已不如先前之凛遵不误。只清军围城甚急,罗刹兵将俱恐城破后无一幸免,这才勉力守御,这时忽见巨变陡起,数千股水柱射入城来,众兵将四散奔逃,那里还有人理睬他。 幸喜清军只是射水,倒不乘机攻城。罗刹兵乱了一阵,惊魂甫定,但见地下积水成冰,头顶一条条水柱兀自如注如灌,泼将下来。 雅克萨城内中国男子早已给杀得清光,只剩一些年轻女子,作为营妓,供其淫乐。 城中除了罗刹兵将外,尚有莫斯科派来的文职官员,传教的教士,随军做买卖的商人,企图到东方来乘机抢劫的无赖亡命、小偷大盗。顷刻之间,人人身上淋得落汤鸡相似,初时水尚温热,不多时湿衣渐冷,又过一会,湿衣开始结冰。众人大骇,纷纷脱下衣裤皮靴,各人均知湿衣一经结冰,黏连肌肤,那时手指僵硬,再也没法解脱,就算有人相助,往往将皮肤连着衣裤鞋袜一齐撕下,委实危险不过。 地下积水渐高,慢慢凝固,变成稀粥一般,罗刹人赤脚踏于其中,冰冷彻骨,忍不住双脚乱跳,大叫:“冻死啦,冻死啦!”众人纷纷抢到高处,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顶。人丛中有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再不投降,大伙儿都冻死啦。” 图尔布青身披貂裘,左手撑伞,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回巡视,听得有人大叫“投降”,大声怒喝:“谁在这里扰乱军心?奸细!拉出来枪毙!” 众人见他貂裘可以防水,身上温暖,在这里呼喝叱骂,旁人却都冻得死去活来,人人心中不忿,当下便有人拾起冰块雪团,向他投去。图尔布青举起短铳,轰隆一声,向人丛中射去,登时打死了两人。余人向他乱掷冰块雪团,更有人扑了上去,将他拉下马来。卫兵舞刀砍杀,却那里止得住。 正大乱间,一小队骑兵奔到,罗刹乱民才一哄而散。图尔布青从地下爬起,恰好头顶两股水柱淋下,登时将他全身泼湿。他双脚乱跳,大声咒骂,只得命卫兵相助脱衣除靴。 清军望见城中罗刹兵狼狈的情状,土垒上欢声雷动,南腔北调,大唱俚歌,其中自也少不了韦小宝那“一呀摸,二呀摸,我摸到罗刹鬼子的屁股边!” 朋春等军官忙碌指挥。班参将所带的木匠队加紧修理坏炮。烧水队加柴烧火,将冰雪铲入锅中,运水队将热水一桶桶的自炮口倒入。炮筒中水一倒满,“一、二、三,放!”六名炮手奋力向前推动活塞,一股水箭从炮口冲出,射入城中。 清军水炮中射出热水时笔直成柱,有的到了城头上空便散作水珠,如大雨般纷纷洒下,有的射得较低,却凝聚不散,对准了人身直冲。水炮精粗不一,有的力道甚大,可以及远,有的却射程甚近,更有许多射得几次便炮筒散裂,反而烫伤了不少清军“炮手”。也幸好其时未到最冷时刻,若在严寒之时,热水刚出炮口便凝结成冰,韦小宝这条妙计便没法施行了。 三千尊水炮射了一个多时辰,已坏了六七百尊。同时烧煮冰雪而成热水,不及水炮发射之快,“弹药”到后来已然接济不上。又射得大半个时辰,坏炮愈多,热水更缺,只剩下八九百尊水炮还在发射,威力大减。 韦小宝正感沮丧,忽见城门大开,数百名罗刹兵拥了出来,大叫:“投降,投降!” 萨布素其时头上枪伤已好了大半,当即率领一千骑兵上前,喝道:“降人坐在地下!”罗刹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一名清军把总往地下一坐,叫道:“坐下,坐下!” 便在此时,城门又闭,城头上几排枪射了下来,将罗刹降人射死了数十人。其余罗刹降人四散奔逃。清军水炮瞄准城上放枪的罗刹兵将,水柱激射过去,罗刹兵纷纷摔下城头。 这时候城内积水二尺有余,都已结成了冰,若要将全城灌满了水,冻成一座大冰城,至少也得十天半月。但罗刹兵无衣无履,又生不了火,人人冻得发抖,脸色发青。有的数兵搂抱在一起,互藉体温取暖。 图尔布青兀自在大声叱喝,督促众兵将守城。众兵都转过了头,不加理睬。图尔布青大怒,伸掌去打一名军官。那军官转身避开,图尔布青追将过去,忽然脚下在冰上一滑,摔倒在地。旁边一名士兵伸手一推,将他推入地下一个积水的窟窿之中。图尔布青出力挣扎,但手足麻木,爬不上来,大叫:“救我,救我!”众兵将人人脸现鄙夷之色,只聚在那水窟旁围观。过不多时,窟中积水凝结成冰,将图尔布青活活的冻结在内,他上身在冰窟之外,兀自喘气不已,胸膛以下却陷在冰内,便似活埋了一般。 这时人人心意相同,打开城门,大叫:“投降!”蜂拥而出。 韦小宝狂喜之下,手舞足蹈,胡言乱语,所发的号令早已全然莫名其妙。好在清军带兵将领均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口中大叫:“得令!”却自行去办理受降、入城、缴械、清理诸般手续,一切井井有条,却和韦大帅所发的号令全不相干。 先前射水入城,唯恐不多,此刻要将城中积冰烧融,化水流出城外,却也难以办到,只好顺其自然。郎坦督率众兵,先将总督府清理妥善,请韦小宝、索额图和钦差住入,然后再去将火药库、枪械库、金银库等要地一一封存,派兵看守。其时清朝国势方强,军中纪律森严。大官如韦小宝、索额图等不免乘机大发横财,军官士兵却一物不敢妄取。 城内城外杀牛宰羊,大举庆祝。索额图等自是谀词潮涌,说韦大帅用兵如神,古时孙吴复生,也所不及。那钦差道:“兄弟这次出京,皇上一再嘱咐,要韦大帅不可杀伤太多。今日韦大帅攻克坚城,固是奇功,更加难得的是,居然刀枪剑戟、弓箭火器,一概不用,我军竟没一兵一卒阵亡。一日之内摧大敌,克名城,而不损一名将士,古往今来,唯韦大帅一人而已。这不但空前,也一定是绝后了。” 韦小宝得意洋洋,大吹牛皮:“要打破雅克萨城,本来也非难事。难在皇恩浩荡,体惜将士,不能伤亡太大。因此上兄弟要等到今天,才使这条计策,好让钦差大臣亲眼见到。咱们给皇上办事,打场胜仗,那也罢了,人人都会的,不算希奇。总是要仰尊皇上圣意,打胜仗而不死人,这就比较上难一些了。” 众将均觉他虽自吹自擂,有些大言不惭,但真要打一场大胜仗而己方不死一人,也确是天大的难事,当下人人点头。 索额图道:“这是皇上的洪福,韦大帅的奇才。”韦小宝道:“今日自上到下,人人都有很大功劳。若不是钦差大人和索大人亲临前敌,奋勇督战,咱们也不能胜得这么容易。”钦差和索额图听了大喜,感激无比,适才对阵之时,他二人躲得远远地,唯恐受了火器矢石之伤,那有半点“亲临前敌,奋勇督战”之事?但韦小宝既这么说,在报捷的摺子之中,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满清军功之赏,最是丰厚,远非其他功劳之可比。 常言道:“花花轿子人抬人”。韦小宝深通做官之道,奉送钦差这一份大功,自己惠而不费,一无所损。钦差这一回到北京,在皇帝面前一定会替自己大加吹嘘,将五分功劳说成了十分,自己在军中便有什么逾规越份之事,钦差和索额图也必尽力包瞒,守口如瓶。 众人吃喝了一会,萨布素的部下得罗刹兵举报,将图尔布青从冰窟中挖了出来,抬到阶下。这时图尔布青早已冻毙,全身发青。韦小宝叹道:“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倘若不叫图尔布青,叫作图尔布财,那就不会发青,只会发财了。”命人取棺木将他收殓。待得降兵人数、城中财物器械等大致查点就绪,韦小宝与索额图、钦差三人联名上奏,遣飞骑驰往北京,向皇帝报捷。 注: 此次出征,副都统郎坦为名将吴拜之子,吴拜本封精奇尼哈番(即子爵),朗坦在雅克萨立功后,更有封赏。 第四十八回 都护玉门关不设 将军铜柱界重标 当晚韦小宝和双儿在总督府的卧房中就寝,炉火生得甚旺,狐被貂褥,一室皆春。 这是他的旧游之地,掀开床边大木箱的盖子一看,箱中放的都是军服和枪械。双儿微笑道:“相公盼望箱子里又钻出个罗刹公主来,是不是?”韦小宝笑道:“你是中国公主,比罗刹公主好得多。”双儿笑道:“可惜你的中国公主在北京,不在这里。”韦小宝道:“在我心里,一千个中国公主,也比不上我的半个双儿。好双儿,咱们今日算不算‘大功告成’?”双儿嫣然一笑,双颊晕红。她虽和韦小宝做夫妻已久,听得丈夫调笑,却仍有羞涩之意。她也清楚知道,天下所有的女子,丈夫最心爱自己,即令阿珂也及不上。 第485章 鹿鼎记(235) 韦小宝搂住了她腰,两人并坐床沿。韦小宝道:“你拼凑地图,花了不少心血,咱们终于拿到了鹿鼎山,皇上封我为鹿鼎公,这座城池,多半是让我管了。这山底下藏得有无数金珠宝贝,咱们慢慢掘了出来,我韦小宝可得改名,叫做‘韦多宝’。”双儿道:“相公已有了许多金子银子,几辈子也使不完啦,珠宝再多,也是无用。我瞧还是做韦小宝的好。” 韦小宝在她脸上轻轻一吻,说道:“对,对!这些日来,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是掘宝罢,只怕挖断满洲龙脉,害死了皇帝。不掘宝罢,又觉可惜。这么着,咱们暂且不掘这宝藏,等到皇上御驾升天,咱们又穷得要饿饭了,那时候再掘不迟。”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木箱中轻轻喀的一响。两人使个眼色,注视木箱,过了好一会,却更无动静。韦小宝双掌轻轻拍了三下,双儿过去开了房门,守在门外的四名亲兵躬身听令。韦小宝指着木箱,低声道:“里面有人!” 四名亲兵吃了一惊,抢到箱边,揭开箱盖,却见箱中盛满了衣物。韦小宝打个手势,亲兵搬开衣物,揭开箱底,露出一个大洞,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巨响,洞中放了一枪出来。一名亲兵“啊”的一声,肩头中弹,向后便倒。 双儿忙将韦小宝一拉,扯到了自己身后。韦小宝指指炭炉,作个倾倒的手势。一名亲兵过去端起炭炉,便往洞中倒了下去。 只听得洞中有人以罗刹话大叫:“别倒火,投降!”跟着咳嗽不止。韦小宝以罗刹话叫道:“先把火枪抛上来,再爬出来。”洞中抛出一杆短铳,跟着一名罗刹兵探头出来。一名亲兵抓住他头发一拉,另一名亲兵伸刀架在他颈中,那兵胡子着了火,兀自未熄,只痛得哇哇大叫,狼狈异常的爬了出来。韦小宝问道:“下面还有人没有?”洞内有人叫道:“还有一个!投降!投降!”韦小宝喝道:“抛枪上来!”洞口白光一闪,抛上来一柄马刀,跟着一团火烧了出来,原来这名罗刹兵烧着了头发。 在门外守卫的亲兵听得大帅房中有警,又奔进数人。七八名亲兵揪住了两名罗刹兵,扑灭了两人头发胡子上的火焰,反绑了缚住。 韦小宝突然指着一名罗刹兵叫道:“咦,你是王八死鸡。”那兵脸露喜色,道:“是,是,中国小孩大人,我是华伯斯基。”另一名罗刹兵也叫了起来:“中国小孩大人,我……我是齐洛诺夫。”韦小宝向他凝视半晌,见他胡子烧得七零八落,脸上也烫得又红又肿,但终于认了出来,笑道:“对啦!你是猪猡懦夫!”齐洛诺夫大喜,叫道:“对,对!中国小孩大人,我是你的老朋友。” 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都是苏菲亚公主的卫士。当年在雅克萨城和韦小宝同去莫斯科。两人在猎宫随同火枪手造反,着实立了些功劳。苏菲亚公主掌执国政后,酬庸从龙之士,将身边卫士都升了队长。其中四人东来想立功劫掠。当兵败城破之时,一人战死,一人冻死。余下这两人悄悄躲入地道,想出城逃走,不料城外地道出口早给堵死,两人进退不得,终于形迹败露。当年韦小宝分别叫他们为“王八死鸡”和“猪猡懦夫”。两人不知其意,只道中国小孩发音不正,便即答应。听公主叫他为“中国小孩”,初时也跟着一般称呼,待得韦小宝立功,公主封了他爵位,众卫士便称之为“中国小孩大人”。 韦小宝问明来历,命亲兵松绑,带出去取酒食款待。 众亲兵生怕地道中尚有奸细,钻进去搜索了一番,查知房中此外更无地道复壁,这才退出。亲兵队长心下惶恐,连声告罪,心想真是侥天之幸,倘若这两名罗刹兵半夜里从地道中钻将出来,刺死了韦大帅,自己非满门抄斩不可。 次日韦小宝叫来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问起苏菲亚公主的近况。二人说公主殿下总理朝政,罗刹全国的王公大臣、将军主教,谁也不敢违抗,两位沙皇年纪幼小,一切也都听姊姊的。齐洛诺夫道:“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国小孩大人,吩咐我们来打听你的消息,要我们见到你后,请你再去莫斯科玩玩,公主重重有赏。”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中国小孩大人带兵来打仗,否则的话,大家是亲爱的甜心,是好朋友,这仗也不用打了。”韦小宝道:“你们胡说八道,骗人!”两人赌咒发誓,说道千真万确,决计不假。 韦小宝寻思:“皇上本要我设法跟罗刹国讲和,不妨便叫这两个家伙去跟苏菲亚公主说说。”说道:“我要写一封信,你们送去给公主,不过我不会写罗刹蚯蚓字,你们代我写罢。”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面面相觑,均有难色,他二人只会骑马放枪,说到提笔写字,却也一窍不通。齐洛诺夫道:“中国小孩大人要写情书,我们两个是干不来的。我们……我们去找个教士来写。”韦小宝答允了,命亲兵带二人去罗刹降人中找寻。 过不多时,两人带来一名大胡子教士到来。其时罗刹军人大都不识字,随军教士除了祈祷上帝、激励士气之外,还有一门重要职司,便是为兵将代写家书。那教士穿了清兵装束,衣服太小,紧紧绷在身上,显得十分可笑。他吓得战战兢兢,随着两名队长参见韦小宝,说道:“上帝赐福中国大将军、大爵爷,愿中国大将军一家平安。” 韦小宝要他坐下,说道:“你给我写封信,给你们的苏菲亚公主。”那教士连声答应。亲兵早已在桌上摆好了文房四宝。那教士手执毛笔,铺开宣纸,弯弯曲曲的写起罗刹字来,但觉那毛笔柔软无比,笔划忽粗忽细,说不出的别扭,却不敢有半句话评论中国笔墨,只怕惹得这位中国将军生气。 韦小宝道:“你这么写:自从分别之后,常常想念公主,只盼娶了公主做老婆……” 那教士吓了一跳,手一颤,毛笔在纸上涂了一团墨迹。齐洛诺夫道:“这位中国小孩大人,是苏菲亚公主殿下的甜心。公主殿下很爱他的,常说中国情人胜过罗刹情人一百倍。”他要讨好韦小宝,不免张大其词。那教士喏喏连声,道:“是,是,胜过一百倍,一百倍。”他心神不定,文思窒滞,却又不敢执笔沉吟,只得将平日用惯的陈腔滥调都写了上去,尽是罗刹士兵写给故乡妻子、情人的肉麻辞句,什么“亲亲好甜心”、“我昨晚又梦见了你”、“吻你一万次”之类,不一而足。 韦小宝见他走笔如飞,大为满意,说道:“你们罗刹兵来占我中国地方,杀了许多中国百姓。中国大皇帝十分生气,派我带兵前来,把你们的兵将都捉住了。我要将他们割成一条一条,都烧成‘霞舒尼克’……”那教士大吃了一惊,“啊”的一声,说道:“我的上帝!”韦小宝续道:“不过瞧在你公主的面上,暂时不割不烧。如你答允以后罗刹兵再也不来犯我中国疆界,中国和罗刹国就永远是好朋友。要是你不听话,我派兵来杀光你们的罗刹男人,你就再也没有罗刹男人陪着睡觉了。你要男人陪着睡觉,天下只有中国男人了。” 那教士心中大不以为然,暗道:“天下除了罗刹男人,并非只有中国男人,这句话太也没道理。”又觉这种无礼的言语决不能对公主说,决意改写几句既恭谨又亲密的话,料想这中国将军也不识得。但他为人谨细,深怕给瞧出了破绽,将这几行文字都写成了拉丁文,写毕之后,不由得脸露微笑。 韦小宝又道:“现下我差王八死鸡和猪猡懦夫送这封信给你,又送给你礼物。你愿意做我情人,还是敌人,你自己决定罢。” 那教士又将这句话改得极尽恭敬,写道:“中国小臣思慕殿下厚恩,谨献贡物,以表忠忱。小臣有生之年,皆殿下不二之臣也。企盼两国和好,俾罗刹被俘军民重归故国,实出殿下无量恩德。”最后这句话却是出于他的私心,料想两国倘若和议不成,自己和其余的罗刹降人势必客死异乡,永远不得归国。 韦小宝待他写完,道:“完了。你念一遍给我听听。”那教士双手捧起信笺诵读,念到自己改写之处,却仍照韦小宝的原义读出。韦小宝会讲的罗刹话本就颇为有限,听来似乎大致不错,那料得他竟敢任意窜改?便点点头,道:“很好!”取出“抚远大将军韦之印”的黄金印信,在信笺上盖了朱印。这封情书不像情书、公文不似公文的东西就搞成了。 韦小宝命那教士下去领赏,吩咐大营的师爷将信封入封套,在封套上用中国文字写上苏菲亚公主的名字。那师爷磨得墨浓,蘸得笔饱,第一行写道:“大清国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奉书”,第二行写道:“鄂罗斯国摄政女王苏飞霞固伦长公主殿下”。“罗刹”两字,于佛经意为“魔鬼”,以之称呼“俄国”,颇含轻侮,文书之中便称之为“鄂罗斯”。那师爷又觉“苏菲亚”三字不甚雅驯,这个“菲”字令人想起“芳草菲菲”,似乎讥讽她全身是毛,于是写作了“苏飞霞”,既合“落霞与孤鹜齐飞”之典,又有“飞霞扑面”之美;“固伦长公主”是清朝公主最尊贵的封号,皇帝的姊妹是长公主,皇帝的女儿是公主,此女贵为摄政,又是两位并肩沙皇的姊姊,自然是头等公主了。待听得韦小宝笑道:“这个罗刹公主跟我是有一手的,几年不见,不知她怎样了?”那师爷在封套上又写上两行字:“夫和戎狄,国之福也。如乐之和,无所不谐,请与子乐之。”心想这是《左传》中的话,只可惜罗刹乃戎狄之邦,未必能懂得中华上国的经传,其中双关之意,更必不解,俏眉眼做给瞎子看,难免有“明珠暗投”之叹了。 其实不但“鄂罗斯国固伦长公主苏飞霞”决计不懂这几个中国字的含义,连“大清国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除了识得自己的姓氏和两个“大”字之外,也是只字不识,见那师爷在封套正反面都写了字,说道:“够了,够了。你的字写得很好,胜过罗刹大胡子。”他吩咐师爷备就一批贵重礼物,好在都是从雅克萨城中俘获而得,不用花他分文本钱。再将华伯斯基、齐洛诺夫两名队长传来,叫他两人从罗刹降兵中挑选一百人作为卫队,立即前往莫斯科送信。两名队长大喜过望,不住鞠躬称谢,又拿起韦小宝的手,在他手背上连连亲吻。韦小宝的手背给二人的胡子擦得酸痒,忍不住哈哈大笑。 雅克萨城小,容不下大军驻扎,当下韦小宝和钦差及索额图商议了,派郎坦、林兴珠二人率兵二千,在城中防守,大军南旋,分驻瑷珲、呼玛尔二城候旨。韦小宝临行之际,郑重叮咛郎坦、林兴珠二人,决不可在雅克萨城开凿水井、挖掘地道。 大军南行。韦小宝、索额图、朋春等驻在瑷珲,萨布素另率一军,驻在呼玛尔。韦小宝命罗刹降兵改穿清军装束,派人教授华语,命他们将“我皇万岁万万岁”、“圣天子万寿无疆”、“中国皇帝德被四海、皇恩浩荡”等句子背得烂熟,然后派兵押向北京,要他们在京师大街上一路高呼,朝见康熙时更须大声呐喊,说道越喊得有劲,皇上赏赐越厚。 过得二十多天,康熙颁来诏书,对出征将士大加嘉奖,韦小宝升为二等鹿鼎公,其余将士各有升赏。传旨的钦差将一只用火漆印封住的锦盒交给韦小宝,乃皇上御赐。韦小宝磕头谢恩,打开锦盒,不禁一呆。盒里是一只黄金饭碗。碗中刻着“公忠体国”四字,依稀便是当年施琅送给他的,只是花纹字迹俱有破损,却又重行修补完整。 韦小宝记得当年这只金饭碗放在铜帽儿胡同伯爵府中,那晚仓皇逃走,并未携出,一凝思间,已明其理。定是那晚炮轰伯爵府后,前锋营军士将府中残损的剩物开具清单,呈交皇帝。康熙命匠人修补了,重行赐给他,意思自然是说:你这只金饭碗已打烂了一次,这一次可得好好捧住,别再打烂了。韦小宝心想:“小皇帝对我倒讲义气,咱们有来有往,我也不掘他的龙脉。”当晚大宴钦差,诸将相陪,宴后开赌。 再过月余,康熙又有上谕到来,这一次却大加申斥,说韦小宝行事胡闹,要罗刹降兵大呼“万寿无疆”,殊属无聊。上谕中说道: “为人君守牧者,当上体天心,爱护黎民。罗刹虽蛮夷化外之邦,其小民亦人也,既已降服归顺,不应复侮弄屈辱之。卿为大臣,须谏君以仁明爱民之道。朕若有惠于众,虽不寿亦为明君,若骄妄残虐,则万寿无疆,徒苦天下而已。大臣谄谀邪佞,致君于不德,其罪最大,切宜为诫。” 韦小宝这次马屁拍在马脚上,碰了一鼻子灰,好在脸皮甚厚,也不以为意,对着传旨的钦差大骂自己该死,心想:“天下那有人不爱戴高帽的?定是这些罗刹兵中国话说得不好,让皇上听得胡里胡涂,惹得他生气。”将教授罗刹兵华语的几名师爷叫来,痛骂一顿。骂完之后,拉开桌子便和他们赌钱,掷得几把骰子,早将康熙的训诫抛到九霄云外。 匆匆数月,冬尽春来。韦小宝在瑷珲虽住得舒服,却记挂着阿珂、苏荃等妻子和虎头等儿女,曾连遣亲兵,送物回家。六位夫人也各有衣物用品送来,大家知他不识字,家书却两免了,只命亲兵带个口信,说家中大小平安,盼望大帅早日凯旋归来。 这日京中又有上谕颁来,钦命韦小宝和索额图为议和大臣,与罗刹国议订和约,又派来镶黄旗汉军都统一等公佟国纲、护军统领马喇、尚书阿尔尼、左都御史马齐四人相助。 第486章 鹿鼎记(236) 佟国纲宣读上谕已毕,又取出一通公文宣读,却是罗刹国两位沙皇给康熙的国书,这时已由在北京的荷兰国传教士译成了汉文。国书中说道: “谨奉上抚御华夏、洋溢寰宇、率贤臣共图治理、分任疆土、满汉兼统、声名远播、大圣皇帝曰:向者皇父阿列克赛米汗罗为汗,曾使尼果来等赉书至天朝通好,以不谙中国典礼,语言举止,陋鄙无文,望宽宥之。至颂扬皇帝,舛谬失礼,亦因地处荒远,典礼素昧所致,幸无见罪。皇帝在昔所赐之书,下国无通解者,未循其故。及尼果来等归问之,但述天朝大臣以不还逋逃人根特木尔等、并骚扰边境为词。近闻皇帝兴师,辱临境上,有失通好之意。如下国边民构衅作乱,天朝遣使明示,自当严治其罪,何烦动辄干戈?今奉诏旨,始悉端委,遂令下国所发将士,到时切勿交兵。恭请明察我国作乱之人,发回正法,除嗣遣使臣议定边界外,先令末起、佛儿魏牛高、宜番、法俄罗瓦等星驰赉书以行。乞撤雅克萨之围,仍详悉作书,晓谕下国。则诸事皆寝,永远辑睦矣。上国大臣韦小宝阁下,昔年曾见知于我皇姊摄政女王苏菲亚殿下,远临我京师莫斯科,拨乱反正,有大功于下国,此上国之惠也,下国君臣,不敢有忘。谨奉重礼,献于大圣皇帝陛下,以次重礼奉于韦小宝大臣阁下,以示下国诚信修睦之衷。”(按:此通俄罗斯国国书录自史籍,正确无误,惟最后一段关于韦小宝者,恐系小说家言,或未可尽信云。) 佟国纲读了国书后,师爷将书中意思向韦小宝及众将详细解释。这是军中通例,文书来往,文字有时颇为艰深,带兵将官不识字者固多,就算读过几年书的,所识也颇有限,军中来文去件关涉军机大事,如有误解,干系重大,因此满洲军制有师爷解释文书的规定。 佟国纲笑道:“这位罗刹国摄政女王,对韦大帅颇念旧情,送来的礼物着实不少。皇上吩咐兄弟一并带了来,交韦大帅收纳。”韦小宝拱手道:“多谢,多谢。”又道:“罗刹人粗鲁得紧,不说自己的礼物轻陋,却自吹自擂,说礼物很重,送给皇上的是重礼,送给我的是什么次重礼,也不怕人笑话。” 佟国纲道:“是。韦大帅献到京城去的罗刹降人,皇上亲加审讯,发现小兵之中,混有一个罗刹大官……”韦小宝“啊”的一声,叫道:“有这等事?”佟国纲道:“这人十分狡猾,混在小兵之中,丝毫不动声色。那日皇上逐批审讯降人,一名荷兰传教士做通译,审到后来,皇上对那传教士说了几句拉丁话。罗刹降人中有一名小兵,忽然脸露诧异神色。皇上问他是不是懂得拉丁话,那小兵不住摇头。皇上便用拉丁话说道:‘将这小兵拉出去砍头。’那小兵脸色大变,跪下求饶,供认懂得拉丁话。” 韦小宝问道:“拉丁话是什么话?他们罗刹人拉壮丁之时说的话,皇上怎么会说?”佟国纲道:“皇上聪明智慧,无所不晓。罗刹人拉壮丁时说的话,也会说的。”韦小宝问道:“为什么罗刹人平时说的话,皇上不懂,拉壮丁时说的话,却又会说?” 佟国纲无法回答,笑道:“这中间的道理,咱们可都不懂了。下次大帅朝见皇上之时,自己磕头请问罢。”韦小宝点点头,问道:“那罗刹人后来怎样?”佟国纲道:“皇上细细审问,那人终于无法隐瞒,一点点吐露了出来。原来这人名叫亚尔青斯基,是尼布楚、雅克萨两城的都总督。” 众人一听,都不自禁的“啊”的一声。韦小宝道:“这家伙的官可不小哪。”佟国纲道:“可不是吗?罗刹国派在东方的官儿,以他为最大。雅克萨城破之日,定是他改穿了小兵的服色,以致给他瞒过了。”韦小宝摇头笑道:“攻破雅克萨城那天,罗刹的将军、小兵、大官、小官,个个脱得精光,瞧来瞧去,每个人都是这么一回事,实在没什么分别。不见得官做得大了,那话儿也大些。兄弟的也……这个大官认他不出,倒也不是我们的错处。” 众将哈哈大笑,向佟国纲解说当日攻破雅克萨城的情景。 佟国纲笑道:“原来如此,这也难怪。皇上说道:韦小宝擒获罗刹国尼布楚、雅克萨二城都总管,功劳不小,不过他以为此人只是寻常小兵,办事太也胡涂,将功折罪,此事无赏无罚。”韦小宝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谢皇上恩典,奴才感激之至。” 佟国纲道:“皇上审问这亚尔青斯基,接连问了六天,罗刹国的军政大事,疆域物产,什么都盘问备细。皇上当真是天纵英明,又从这亚尔青斯基身上,发见了一个秘密。依韦大帅说,这人被擒之时,身上一丝不挂,那知他竟有法子暗藏秘密文件。”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这阿二掀死鸡实在鬼计多端,下次见到了他,非要他的好看不可。这秘密文件,又藏在什么地方?难道藏在屁……屁……” 佟国纲道:“罗刹降人朝见皇上之前,自然全身都给御前侍卫仔细搜过,头发、胡子都要摸过,裤子和靴子更要脱下来瞧过明白。番邦之人心怀叵测,倘若身怀利器,那还了得?这亚尔青斯基当然也曾细细搜过,身上更无别物。可是皇上洞察入微,见他右肩上凸起了一块,又时时斜眼去瞧,便问他手臂上是什么东西。亚尔青斯基拉起袖子,手臂上绑了厚厚的绷带,说是在雅克萨城受的伤。皇上叫他走上前来,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亚尔青斯基‘唉唷’一声叫,声音中却不显得如何疼痛。” 韦小宝笑道:“有趣,有趣!这罗刹鬼受伤是假的。” 佟国纲道:“可不是吗?皇上当即吩咐侍卫,将他手臂上的绷带解下。亚尔青斯基面如土色,只吓得全身发抖。韦大帅你猜绷带之中,藏着些什么?”韦小宝道:“你刚才说秘密文件,难道就是这调调儿吗?”佟国纲拍手笑道:“正是。难怪皇上时时赞你聪明,果然一猜便着。那亚尔青斯基绷带中所藏的,赫然是一份文件,是罗刹国沙皇给他的密谕。皇上叫荷兰传教士译了出来,抄得有副本在此。”从封套中取出一份公文,大声读了出来: “汝应向中国皇帝说知:领有全部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独裁大君主皇帝及大王兼多国之俄皇陛下,皇威远届,已有多国君王归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统治之下。彼中国皇帝亦应求得领有全部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独裁大君主皇帝陛下恩惠,归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统治之下。大皇帝陛下必将爱护中国皇帝于其皇恩浩荡之中,并保护之,使免于敌人之侵害,彼中国皇帝可独得归依大君主陛下,处于俄皇陛下最高统治之下,永久不渝,并向大君主纳入贡赋,大君主皇帝陛下所属人等,应准在中国及两境内自由营商,为此彼中国皇帝应准将大皇帝陛下之使臣放行无阻,并向大皇帝陛下致书答覆。”(按:此为真实文件,当年康熙逮捕俄国使臣,将其监禁半月后递解回国,没收此文件,存于宫中档案。原件摄影见《故宫俄文史料》。) 佟国纲读一句,韦小宝骂一声:“放屁!”待他读完,韦小宝已骂了几十句“放屁”。 佟国纲道:“皇上圣谕:罗刹人野心勃勃,无礼已极。下这道密谕的罗刹皇帝,是现今两位沙皇的父亲,已经死了。那时他还不知道我们中国人的厉害。现下罗刹人吃了苦头,想来已不敢像从前那么放肆了。不过跟他们议和之时,还得软硬兼施,不能轻忽。”韦小宝道:“正是。皇上吩咐了的,咱们狠狠的打他们几个嘴巴,踢他们几脚,又在他们肩上拍拍,背上摸摸。”佟国纲道:“那个什么摄政女王就狡猾得很,她假装不知雅克萨已经给我们攻下,说已下令罗刹兵不可跟我们交锋。可是国书之中却又露出了马脚,请皇上将抓住的罗刹人发回给他们正法。”韦小宝笑道:“那有这么便宜的事?她送给我几张貂皮、几块宝石的次重礼,就想我们放了她的官兵。” 佟国纲道:“皇上吩咐:罗刹人既然求和,跟他们议和倒也不妨,不过咱们须得带了大军过去,跟他们订个城下之盟。”韦小宝问道:“什么叫作城下之盟?”佟国纲道:“两国交兵,咱们大军围了番邦的城池,番邦求和,在他城下订立和约,那就叫作城下之盟。这番邦虽然不算投降,总也是认输了。”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其实咱们出兵去把尼布楚拿了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佟国纲道:“皇上圣谕:再打几个胜仗,本来也挺有把握。不过罗刹是当世大国,属下统辖的小国很多。他们在东方如败得一塌胡涂,威风大失,属下各小国就要不服。这样一来,罗刹非点起大军来报仇不可,那就兵连祸结,不知打到何年何月方了。皇上盘问了那亚尔青斯基,得知罗刹国西方另有一个大国,叫做瑞典,和罗刹国之间的大战有一触即发之势。罗刹倘若东西两边同时打仗,就很头痛。咱们乘此机会跟他订立和约,定可大占便宜,至少可以保得北疆一百年太平。” 韦小宝大胜之余,颇想一鼓作气,连尼布楚也攻了下来,听得皇上答允罗刹求和,很觉没瘾,但这是皇上的决策,他要搞什么什么之中,什么千里之外,自也难以违旨,转念又想:“你是皇上的舅舅,也是我老婆的舅舅,排起来算是我的长辈。你是一等公,我只是刚升的二等公。这次跟罗刹人议和,皇上却派你来做我副手,皇上给我的面子可也不小了。” 佟国纲的父亲佟图赖,是康熙之母孝康皇后的父亲,乃是汉人,因此康熙的血统是半满半汉。佟图赖此时已死,佟国纲袭封为一等公。佟图赖早年在关外便归附满清,属镶黄旗,佟氏改为佟佳氏,军功甚着,名气很大。韦小宝却觉得他父亲的名字太也差劲,图赖、图赖,话明赌输了想赖,堂堂国丈,算什么玩意儿?当晚张宴接风之后,众大臣在韦大帅倡议之下,赌了几手。佟国纲果然输了,但六百两银票推了出去,漫不在乎,毫无图赖之意。韦小宝见他输得爽快,并无父风,不禁颇为诧异,回到房中,上床睡下,这才恍然大悟:“他名叫佟骨光,话明要在骨牌上输清光。此人赌品极好,可以跟他交个朋友。” 次日韦小宝和众大臣商议,大家说既要和对方订城下之盟,不妨就此将大军开去,以逸待劳。韦小宝点头称是,传下将令,瑷珲和呼玛尔城两军齐发,到尼布楚城下会师。其时已是初夏,天暖雪融,军行甚便。 这日行至海拉尔河畔,前锋来报,有罗刹兵一小队,带兵队长求见大帅。韦小宝传见队长,原来是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韦小宝喜道:“很好,很好!原来是王八死鸡和猪猡懦夫。”两人躬身行礼,呈上苏菲亚公主的覆书。 那名罗刹传教士这时仍留在清军大营,以备需用。康熙为了议和签订文书,又遣来一名荷兰传教士相助。韦小宝传两名教士入帐,吩咐他们传译公主的覆信。 那罗刹教士那日窜改韦小宝的情书原意,这时心中大为惴惴,惟恐公主的回信中露出了马脚,忙取过信来看了一遍,这才放心。那荷兰传教士当下将罗刹文字译成华语。 信中说道:分别以来,时时思念,盼和约签成之后,韦小宝赴莫斯科一行,以叙故人之情。韦小宝得两国君主宠爱,须当从中说明种种误会,消除隔阂,树立两国万世和好之基。信中又说:中华和罗刹分居东西,为并世大国,联手结盟,即可宰制天下,任何国家均不能抗。若和议不成,长期战争,不免两败俱伤。因此盼望韦小宝促成此事,于中华固为建立大功,罗刹国亦必另有重酬。又请韦小宝向中国皇帝进言,放还被俘的罗刹国将士,俾得和其家人甜心相聚云云。 荷兰教士传译已毕,韦小宝见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连使眼色,知另有别情,于是命两名传教士退出,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我们对中国小孩大人说,公主殿下很想念你,罗刹男人不够好,中国小孩大人天下第一,一定要请你去莫斯科。”韦小宝哼了一下,心道:“这是罗刹迷汤,可万万信不得。” 齐洛诺夫道:“公主殿下另外有几件事,要请中国小孩大人办理。这是公主殿下送给你的。”说着从项颈中取下一条铜链,链条下系着一只革囊。华伯斯基也是如此。想是二人长途跋涉,怕有失落,因此用铜链系在颈中。两只革囊的囊口都用铜锁锁住。华伯斯基又从腰带解下一枚钥匙,去开了齐洛诺夫的铜锁。齐洛诺夫也用自己的钥匙,去开了华伯斯基所携革囊的铜锁。两人恭恭敬敬的将两只革囊放在韦小宝面前桌上。 韦小宝倒转革囊,玎珰声响,倾出数十颗宝石,彩色缤纷,灿烂辉煌,都是极大的红宝石、蓝宝石、黄宝石。另一只革囊中盛的则是钻石和翡翠。登时满帐宝光,耀眼生花。 韦小宝生平珠宝见过无数,但这许许多多大颗宝石聚在一起,却也从所未见,笑道:“公主送给我这样的重礼,可当真受不起。”(按:据《燕京学报》廿五期刘选民着〈中俄早期贸易考〉,俄国派大使费要多罗·果罗文和中国谈判分疆修好、通商事务。果罗文东来途中,又接获朝廷秘密训令,郑重指示:“如能获得中国通商之利,雅克萨城不妨让与中国,并在不损俄皇威严范围内,可秘密予中国代表以相当礼物贿赂。”) 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说,如果中国小孩大人办成大事,还有更贵重的礼物送给你;又有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哥萨克、鞑靼、瑞典、波斯、波兰、日耳曼、丹麦十国美女,每国一名,个个年轻貌美,都是处女,决非寡妇,一齐送给中国小孩大人。” 第487章 鹿鼎记(237)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我七个老婆已经应付不了,再有十个美女,中国小孩大人立刻就一命呜呼了。”华伯斯基连称:“不会的,不会的。这十个美貌的处女,公主殿下已经预备好,我们亲眼见过,个个像玫瑰花一样的相貌,牛奶一样的皮肤,夜莺一样的声音。”韦小宝怦然心动,问道:“公主殿下要我办什么事?” 齐洛诺夫道:“第一件,两国和好,公平划定疆界,从此不再交兵。” 韦小宝心想:“小皇帝正要如此,这一件办得到。”说道:“你们罗刹国西边,有一个瑞……瑞什么国的,派来了使者,要和我们一起出兵,东西夹攻罗刹,把你们的国家平分了。那时候什么大俄罗斯、小俄罗斯、不大不小中俄罗斯、黑俄罗斯、白俄罗斯、五颜六色花俄罗斯,各种美女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用你们公主殿下送了。何况每样只送一名,太也寒蠢小气!” 两名罗刹队长听了,都大吃一惊。其时瑞典国王查理十一世在位,也是个英明有为的少年君主,整军经武,颇有意东征罗刹,日来大队兵马源源向东开拔。莫斯科朝廷中文武大臣正以此为忧,不料瑞典竟会设法和中国联盟。罗刹虽强,但如腹背受敌,那就大势去矣。 韦小宝见了两人脸色,知自己虚晃一招,已然生效,便道:“可是我和公主殿下是甜心好朋友,怎能答应瑞什么国的蛮子?现下我们中国皇帝还没拿定主意,如罗刹国确然诚心求好,我可以赶瑞什么国的使者回去。” 两名队长大喜,连称:“罗刹国十分诚意,半点不假。请中国小孩大人快快把瑞典国的使者赶出去,最好是一刀砍了他的头。” 韦小宝摇头道:“使者的头是砍不得的。何况他已送了我许多宝石、十几个美女,这一刀也砍不下去啊,是不是?”两位队长连声称是,心想:“原来瑞典国加意迁就,先送货,后收钱,这一手可比我们漂亮了。”又想:“幸亏中国小孩大人是我们公主的甜心,否则的话,这件事当真大大的糟糕。” 韦小宝问道:“公主殿下还要我办什么事?”华伯斯基微笑道:“公主殿下真正想要中国小孩大人办的事,是要请你去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公主寝室里去办的。”韦小宝嘿的一声,心道:“这是罗刹迷汤,简称罗刹汤,可喝不可信。”笑道:“原来你们罗刹男人都不中用。”齐洛诺夫道:“也不是罗刹男人不中用,不过公主殿下特别想念中国小孩大人。”韦小宝心道:“又是一碗罗刹汤。”说道:“既是这样,公主没别的事了?” 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请中国皇帝陛下准许,两国商人可以来往两国国境,自由通商。”齐洛诺夫道:“两国商人来往密了,公主就时时可以写信送礼给大人。”韦小宝心道:“他妈的,又是一碗。”说道:“这么说来,两国通商,公主是为私不为公?”齐洛诺夫道:“是,是,完全是为了中国小孩大人。” 韦小宝道:“现下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不可再叫什么中国小孩大人。”两人一齐深深鞠躬,说道:“是,是!中国大人阁下。”韦小宝微微一笑,道:“好了,你们下去休息。我们要去尼布楚,你们随着同去便是。” 两人都是一惊,相互瞧了一眼,心想:“中国大军到尼布楚去干什么?难道是去攻城吗?”韦小宝道:“你们放心。我答应了公主,两国和好,不再打仗就是了。”两人又一齐鞠躬,说道:“多谢中国小……不……大人阁下。” 华伯斯基又道:“公主听说中国的桥梁造得很好,不论多宽的大江大河,都可以用大石头造桥,下面不用石柱桥墩。公主心爱中国大人阁下,也爱上了中国的东西,因此请大人派几名造桥的工匠技师去莫斯科,造几座中国的神奇石桥。公主殿下天天见到中国石桥,在桥上走来走去散步,就好像天天见到大人阁下一般。” 韦小宝心想:“罗刹汤一碗一碗的灌来,再喝下去我可要呕了。公主特别看中了我们中国的石桥,那是什么缘故?其中必有古怪,可不能上这个罗刹狐狸精的当。”说道:“公主想念我,石桥是不用造了,工程太大。我送她几条中国丝棉被、几个中国枕头便是,让她抱住了睡觉,又轻又暖,就好像每天晚上有中国大人阁下陪着她。” 两名罗刹队长对望一眼,脸上均有尴尬之色。齐洛诺夫道:“这个……好像……” 华伯斯基脑筋较灵,说道:“大人阁下的主意极高,中国丝棉被、中国枕头就由我们带去,公主抱不到中国大人阁下,抱一抱中国丝棉被、中国枕头也是好的。不过抱得多了,丝棉被、枕头过得几年就破烂了,不及石桥牢固,因此建造石桥的技师,还是请大人派去。” 韦小宝听他二人口气,罗刹朝廷对造桥技师需求殷切,料想必有阴谋诡计。他不知中国造桥技术当时甲于天下,外国人来到中国,一见到建构宏伟的石桥,必定啧啧称异,赞赏不止,何以拱桥能横越江面,其下不需支柱,更觉神奇莫测。罗刹人盼望学到这门造桥方法,倒是出于艳羡中国科学技术之心,并无其他阴谋。(按:康熙十五年,俄国派斯巴塔雷n.g.spatnary为钦差,率同宝石专家、药材专家来北京,提出多项要求,其中一条为:“中国准许俄国借用筑桥技师。”该钦差因不肯向康熙磕头,为清廷驱逐回国。) 韦小宝心想:“你们越想要的东西,老子越不能给你。”说道:“知道了,下去罢!”两名队长不敢再说,行礼退出。 不一日,罗刹钦差大臣费要多罗在尼布楚城得报清军大至,忙差人送信,请清军在原地驻扎,他立即过来相会。(按:罗刹国议和钦差的姓名是费要多罗·果罗文,当时不知西人名先姓后之习,故中国史书称之为费要多罗。) 韦小宝道:“不用客气了,还是我们来拜客罢!”清军浩浩荡荡开抵尼布楚城下。萨布素、朋春、马喇分统人马,绕到尼布楚城北、城南、城西把守住了要道,既截断了尼布楚罗刹军的退路,又阻住西来援军。韦小宝亲统中军屯驻城东。中军流星炮射上天空,四面号炮齐响。 尼布楚城中罗刹大臣、军官、士卒望见清军云集围城,军容壮盛,无不气为之夺。费要多罗当即备了礼物,派人送到清军军中,并致书中国钦差大臣,说道两国皇帝已决定罢兵议和,此次会晤专为签订和约,双方军队不宜相距过近,以免引起冲突,有失两国交好之意。 韦小宝和众大臣商议。众人都说中华上国不宜横蛮,须当先礼后兵。韦小宝于是下令退兵数里,驻在什耳喀河以东;又令尼布楚城北、西、南三面的清军退入山中候令。 费要多罗见清军后撤,略为宽心,又再写了一通文书,提出四点相会的条件:一、会见之所设于尼布楚城与什耳喀河之间的中央;二、会见之日,两国钦差各带随员四十人;三、两国各出兵五百,俄军列于城下,清军列于河边;四、两国使节之护卫亲兵各以二百六十人为限,除刀剑外,不准携带火器。他所以提这四个条件,因清军势大,俄军人少,倘若双方不限人数,俄军必处下风。但罗刹兵火器厉害,如双方兵员相等,俄兵即占优势,料想对方不允,因此先行提出,规定卫兵只可携带刀剑。文书中又建议次日相会。 韦小宝和众大臣商议后,认为可行,当即接纳,派兵连夜搭起篷帐,作为会所。 次日清晨,韦小宝、索额图、佟国纲等钦差带同随员,率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来到会所。只见尼布楚城城门开处,二百余骑哥萨克兵手执长刀,拥簇着一群罗刹官员驰来。这队骑兵人高马大,威风凛凛,清军的藤牌手都是步兵,相形之下,声势大为不如。 佟国纲骂道:“他奶奶的,罗刹鬼好狡猾,第一步咱们便上了当。说好大家带二百六十名卫兵,就只忘了说骑兵步兵。他们便多了二百六十匹马。”索额图道:“这件事提醒了咱们,跟罗刹鬼打交道,可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只疏忽得半分,便着了道儿。” 说话之间,罗刹兵驰到近前。佟国纲道:“咱们遵照皇上嘱咐,事事要顾全中华上国是礼仪之邦,大家下马罢。”韦小宝道:“好,大家下马。”众人一齐下马,拱手肃立。罗刹钦差费要多罗见状,一声令下,众官员也俱下马,鞠躬行礼。双方走近。 费要多罗说道:“俄罗斯国钦差费要多罗,奉沙皇之命,敬祝大清国皇帝圣躬安康。”韦小宝学着他的说话,也道:“大清国钦差韦小宝,奉大皇帝之命,敬祝罗刹国沙皇圣躬安康。”再加上一句:“又祝摄政女王苏菲亚公主殿下美丽快乐。”费要多罗微微一笑,心想:“大清皇帝祝我们公主美丽快乐,这句颂词倒也希奇古怪,不过公主倘若听到了,必定欢喜。”两人互致颂词,介绍副使。双方译员译出。 韦小宝见罗刹官员肃立恭听,倒也礼貌周到,但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昂然骑在马背,手持长刀,列成队形,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隐隐有威胁之势,越看越有气,说道:“你们的卫兵太也无礼,见了中国大人阁下,怎不下马?”他说罗刹话文法颠倒,词句错落,但在恼怒之下,不及等译官译述,罗刹话冲口而出。费要多罗道:“敝国规矩,骑兵在部队之中,就是见到了沙皇陛下,也不用下马。” 韦小宝道:“这是中国地方,到了中国,就得行中国规矩。”费要多罗摇头道:“对不起,阁下错了。这是俄罗斯沙皇的领地,不是中国地方。”韦小宝道:“这明明是中国地方,是你们强行占去的。”费要多罗道:“对不起,中国钦差大臣阁下误会了。这是俄国沙皇的领地。尼布楚城是俄罗斯人筑的。” 两国此次会议,原是划界争地,当地属中属俄,便是关键的所在。两个钦差大臣刚一见面,还没入帐开始谈判,就起了争执。 韦小宝道:“你们罗刹人在中国地方筑了一座城池,这地方就算是你们的了,天下那有这个道理?”费要多罗道:“这是俄国地方!俄罗斯人在这里筑城,中国人不在这里筑城,就证明这是俄国地方。中国钦差大臣阁下说这是中国地方,不知有什么证据?” 尼布楚一带向来无所管束,中俄两国疆界也迄未划分,到底属中属俄,本来谁也没有证据。韦小宝听他问到这句话,不禁为之语塞,待要强辩,苦于说罗刹话辞不达意,寻常应答已感艰难,要巧言舌辩,如何能够?心中一怒,说道:“这是中国地方,证据多得很。”跟着便以扬州话骂道:“辣块妈妈,我入你罗刹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这一句话出口,扬州的骂人粗话便流水价滔滔不绝,将费要多罗的高祖母、曾祖母,以至祖母、母亲、外婆、姨妈、姑母、嫂子、阿姊、妹子、姨甥、侄女,人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罗刹国费家女性,无一幸免。 中俄双方官员见中国钦差大臣发怒,无不骇然。只是他说话犹似一长串爆竹一般,别说费要多罗莫名其妙,连中国官员和双方译员也均茫然不解。韦小宝这些骂人的话,全是扬州市井间最粗俗低贱的俗语,扬州的绅士淑女就未必能懂得二三成,索额图、佟国纲等或为旗人,或为久居北方的武官,却如何理会得? 韦小宝大骂一通之后,心意大畅,忍不住哈哈大笑。 费要多罗虽不懂他骂人的污言秽语,但揣摩神色语气,料想必是发怒,忽见他又纵声大笑,更加摸不着头脑,问道:“请问贵使长篇大论,是何指教?贵使言辞深奥,敝人学识浅陋,难以通解,请你逐句慢慢的再说一遍,以便领教。”韦小宝道:“我刚才说,你太也不讲道理。我要你的祖母来做甜心、做老婆。” 费要多罗微笑道:“我祖母是莫斯科城出名的美人儿,她是彼得洛夫斯基伯爵的女儿。原来中国大人阁下也听到过我祖母的艳名,敝人实不胜荣幸之至。只可惜我祖母已死了三十八年啦。”韦小宝道:“那么我要你母亲做我的甜心,做我老婆。” 费要多罗眉花眼笑,更加欢喜,说道:“我的妈妈出于名门望族,皮肤又白又嫩,她会做法国诗。莫斯科城里有不少王公将军很崇拜她。我们俄国有一位大诗人,写过几十首诗赞扬我的妈妈。她今年虽然已六十三岁了,相貌还是和三十几岁的少年妇人一样。中国大人阁下将来去莫斯科,敝人一定介绍你和我妈妈相识。要结婚恐怕不成,做甜心吗,只要我妈妈愿意,自然可以的。”原来洋人风俗,如有人赞其母亲、妻子貌美,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深感荣幸,比称赞他自己还要高兴。 韦小宝却以为此人怕了自己,居然肯将母亲奉献,有意拜自己为干爹,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笑道:“很好,很好。以后如来莫斯科,定是你府上常客。”拉着他手,走入帐中。 双方副使随员跟着都进了营帐。韦小宝等一行坐在东首,费要多罗等一行坐在西首。 费要多罗说道:“敝国摄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这次划界谈和,我们有极大诚意,双方必须公平,谁也不能欺了对方。因此敝国提出,两国以黑龙江为界,江南属于中国,江北属于俄罗斯。划定疆界之后,俄罗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中国兵也不能渡到江北。”韦小宝问道:“雅克萨城是在江南还是江北?”费要多罗道:“是在江北。该城是我们俄罗斯人所筑,可见黑龙江江北之地,都是属于俄国的。” 第488章 鹿鼎记(238) 韦小宝一听,怒气又生,问道:“雅克萨城内有座小山,你可知叫什么名字?”费要多罗回头问了随员,答道:“叫高助略山。”韦小宝懂得罗刹语中“高助略”即为“鹿”,说道:“我们中国话叫做鹿鼎山。你可知我封的是什么爵位?”费要多罗道:“阁下是鹿鼎公,用我们罗刹话说,就是高助略山公爵。”韦小宝道:“这样一来,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了。明知我是鹿鼎公,却要把我的鹿鼎山占了去,岂不是要我做不成公爵么?”费要多罗忙道:“不,不,决无此意。” 韦小宝问道:“你是什么爵位?”费要多罗道:“敝人是洛莫诺沙伐侯爵。”韦小宝道:“好,那么洛莫诺沙伐是属于中国的地方。”费要多罗吃了一惊,随即微笑道:“敝人的封邑洛莫诺沙伐尚在莫斯科之西,怎能是中国的地方?” 韦小宝道:“你说你的封邑叫作老猫拉屎法……”费要多罗道:“洛莫诺沙伐。” 韦小宝不理他,继续说道:“从我们的京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一共有几里路?要走几天?”费要多罗道:“从洛莫诺沙伐到莫斯科,一共五百多里路,五天的路程。从莫斯科到北京,总得走三个月罢。”韦小宝道:“这样说来,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得走三个月零五天,路程是远得很了。”费要多罗道:“很远,很远!”韦小宝道:“这样的路程,老猫拉屎法当然不属于中国的了。”费要多罗微笑道:“公爵说得再对没有了。” 韦小宝举起酒杯,道:“请喝酒。”罗刹人嗜酒如命,酒杯放在费要多罗面前已久,酒香阵阵冲鼻,主人没举杯,他不敢便饮,这时见韦小宝举杯,心中大喜,忙一饮而尽。 清方随员又给他斟上酒,从食盒中取出菜肴,均是北京名厨的烹饪。罗刹国其时开化未久,要到日后彼得大帝长大,与其姊苏菲亚公主夺权而胜,将苏菲亚幽禁于修女院之中,然后大举输入西欧文化。当韦小宝之时,罗刹国一切器物制度、文明教化,远远不及欧洲法意等国,更与中国相去甚远,至于烹饪之精,迄至今日,俄国仍和中国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年在尼布楚城外,费要多罗初尝中华美食,自然目瞪口呆,几乎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韦小宝陪着他尝遍每碟菜肴,解释何谓鱼翅,何谓燕窝,如何令鸭掌成席上之珍,如何化鸡肝为盘中之宝,只听得费要多罗欢喜赞叹,欣羡无已。 韦小宝随口问道:“贵使这一次是那一天离开莫斯科的?”费要多罗道:“敝人于四月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谕示,从莫斯科出发。”韦小宝道:“很好。来,再干一杯。我们这位佟公爷酒量很好,你们两位对饮几杯。”当下佟国纲向费要多罗敬酒,对饮三杯。 韦小宝道:“贵使是本月到尼布楚的罢?”费要多罗道:“敝人是上个月十五到的。”韦小宝道:“嗯,从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路上走了三个多月。”费要多罗道:“是,走了三个多月。幸好天时已暖,道上倒也并不难走。”韦小宝大拇指一翘,赞道:“很好!贵使这一番说了真话,终于承认尼布楚不是罗刹国的了。” 费要多罗喝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醉意,愕然道:“我……我几时承认了?”韦小宝笑道:“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得走三个多月,路程很远,因此老猫拉屎法不是中国地方。从莫斯科到尼布楚,你也走了三个多月,路程可也不近,尼布楚自然不是罗刹国的了。” 费要多罗睁大了眼睛,一时无辞可对,呆了半晌,才道:“我们俄罗斯地方大得很,那是不同的。”韦小宝道:“我们大清国地方可也不小哪。”费要多罗强笑道:“贵使爱开玩笑,这……这两件事,是……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韦小宝道:“贵使定要说尼布楚是罗刹国地方,那么咱们交换一下。我到莫斯科去,请公主封你为尼布楚伯爵,封我为老猫拉屎法公爵。这老猫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国地方了。” 费要多罗满脸胀得通红,急道:“这……这怎么可以?”不禁大为担忧,心想公主是他情人,倘若给他在枕头边灌了大碗中国迷汤,竟尔答允交换,那就糟糕透顶了。又想:“我那洛莫诺沙伐是祖传的封邑,物产丰富,如给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这里气候寒冷,人丁稀少,可要了我的老命啦。何况我现下是侯爵,改封为尼布楚伯爵,岂不是降级?” 韦小宝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笑道:“你想连我的封地雅克萨也占了去,叫我做不成鹿鼎公。我有什么法子?只好去做老猫拉屎法公爵了。虽然你这封邑的名字太难听,什么老猫拉屎、小狗拉尿的,可也只得将就将就了。” 费要多罗寻思:“你中国想占我的洛莫诺沙伐,那是决无可能。不过你韦小宝已受过我俄罗斯帝国的封爵,倘若来谋我的封邑,倒也麻烦。我们也不是真的要雅克萨,这雅克萨已经给你们打下来了,再要你们退出来,自然不肯。”于是脸露笑容,说道:“既然雅克萨城是贵使的封邑,我们就退让一步,两国仍以黑龙江为界,不过雅克萨城和城周十里之地,属于中国。这完全是看在贵使份上,最大的让步了。” 韦小宝心想:“你们打败了仗,还这么神气活现。倘若这一战是你们罗刹人胜的,只怕连北京城也要划给你们了。”说道:“咱们打过一仗,不知是你们胜了,还是我们胜了?”费要多罗皱起眉头道:“小小接仗,也不能说谁胜谁败。我们公主殿下早有严令,为了顾全跟贵国和好,不许开仗,因此贵国军队进攻之时,敝国将士都没还手。否则的话,局面就大大不同了。”韦小宝一听大怒,说道:“原来罗刹兵枪炮齐放,仍不算还手?”费要多罗道:“他们不过是守御本国土地,不算还手。罗刹人真的打起仗来,不会只守不攻的。两国要是大战,罗刹火枪手和哥萨克骑兵就会进攻北京城了。” 韦小宝怒极,心道:“你奶奶的,你这黄毛鬼说大话吓人。我要是给你吓倒了,我跟你姓,做你儿子,我不叫韦小宝,叫作‘小宝费要多罗’。”他到过莫斯科,知道罗刹人习惯是名前姓后,但费要多罗是名非姓,他却又不知,说道:“那很好,大大的好!侯爵大人,你可知道我心中最盼望的是什么事?” 费要多罗道:“这倒不知道,请你指教。”韦小宝道:“我现下是公爵,心中只盼望加官进爵,封为郡王、亲王。”费要多罗心想:“加官进爵,哪一个不想?”微笑道:“公爵大人精明能干,深得贵国皇帝宠信,只要再立得几件功劳,加封为郡王、亲王,那是确定无疑的。敝人诚心诚意,恭祝你早日成功。” 韦小宝低声道:“这件事可得你帮忙才成,否则就怕办不成。”费要多罗一愕,说道:“敝人当得效劳,只不知如何帮法?” 韦小宝俯嘴到他耳边,轻轻说道:“我们大清国的规矩,只有打了大胜仗,立下军功,才能封王。现下我国太平无事,反叛都已扑灭,再等二三十年,恐怕也没仗打。我想封王,那就为难得很了。这次划界议和,你什么都不要让步,最好派兵向我们挑战,将我们这里的大臣杀死一个两个。咱们两国就大战一场。你派火枪手、哥萨克骑兵去进攻北京。我们和瑞典国联盟,派兵来打莫斯科。只杀得沙尘滚滚,血流成河,如果我占了莫斯科,占了老猫拉屎法,我就可以封王了。拜托,拜托,千万请你帮这个大忙!说话悄声些,别让别人听见了。” 费要多罗越听越惊,心想这少年胆大妄为,为了想封王,不惜挑起两国战火,还要和瑞典国联盟,这一仗打了起来,将来谁胜谁负虽然不知,但此时彼众我寡,双方军力悬殊,这眼前亏是吃定了的;心下好生后悔,实不该虚声恫吓,说什么火枪队和哥萨克骑兵攻打北京城,这少年信以为真,非但不惧,反而欢天喜地,这一下当真是弄巧成拙了,但如露出怯意,不免又给他看得小了,一时不由得彷徨失措。 韦小宝又道:“莫斯科离这里太远了,大清兵开去攻打,实在没把握,说不定吃个败仗,皇上反要怪我……”费要多罗一听有了转机,脸现喜色,忙道:“是,是。奉劝阁下还是别冒险的好。”韦小宝道:“我只是想立功封王,又不想灭了罗刹国。贵国地方很大,我也决计没本事灭得了。”费要多罗又连声称是。韦小宝低声道:“这样罢,你发兵去打北京,我就发兵打尼布楚,咱哥儿俩各打各的。打下了北京,是你的功劳;打下了尼布楚,是我的功劳。你瞧这计策妙是不妙?” 费要多罗暗暗叫苦,自己手边只二千多人马,要反攻雅克萨也无能为力,却说什么去攻打北京,心想再不认错,说不定这少年要弄假成真,只得苦笑道:“请公爵大人不必介意。刚才我说火枪手和哥萨克骑兵攻打北京城,那是当不得真的,是我说错了,全部收回。” 韦小宝奇道:“话已说出了口,怎么收回?”费要多罗道:“敝人向公爵大人讨个情,请你忘了这句话。”韦小宝道:“这么说来,你们罗刹兵是不去攻打北京的了?” 费要多罗道:“不会,决计不会。”韦小宝道:“你们也不想强占我的雅克萨城了?” 费要多罗摇头道:“不会,不会了。”韦小宝道:“这尼布楚城,你们也决计不敢要了?” 费要多罗一怔,说道:“这尼布楚城,是我们沙皇的领地,请公爵大人原谅。” 韦小宝心想:“苏州人说:‘漫天讨价,着地还钱。’我向他要尼布楚,是要不到手的。且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瞧他怎么说?”说道:“咱们这次和议,一定要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谁也不能吃亏,是不是?”费要多罗点头道:“正是。两国诚意划界,树立永久和平。”韦小宝道:“那好得很。这边界倘若划得太近莫斯科,是你们罗刹人吃了亏;划得太近了北京,是我们中国人吃了亏。最好的法子,是划在中间,二一添作五。” 费要多罗问道:“什么叫二一添作五?”韦小宝道:“从莫斯科到北京,大约是三个月路程,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是。”韦小宝道:“三个月分为两份,是多少时候?”费要多罗不解其意,随口答道:“是一个半月。”韦小宝道:“对了。咱们也不用多谈了,大家各回本国京城。然后你从莫斯科出发东行,我从北京出发西行。大家各走一个半月,自然就碰头了,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是。不知大人这么干是什么用意?” 韦小宝道:“这是最公平的划界法子啊。我们碰头的地方,就是两国的边界。那地方离莫斯科是一个半月路程,离北京也是一个半月路程。你们没占便宜,我们也没占便宜。但我们这一场胜仗,就算白打了。算起来还是你们占了便宜,是不是?” 费要多罗满脸胀得通红,说道:“这……这……这……”站起身来。 韦小宝笑道:“你也觉得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费要多罗连忙摇手,道:“不,不!绝对不可以。如此划界,岂不是将俄罗斯帝国的一半国土划了给你?”韦小宝道:“不会是一半啊。你们在莫斯科以西,还有很多国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国二一添作五。又何必这样客气?” 费要多罗只气得直吹胡子,隔了好一会,才道:“公爵大人,你如诚心议和,该当提些通情达理的主张出来。这样……这样的法子,要将我国领土分了一半去,那……那太也欺人太甚。”说着气呼呼的往下一坐。腾的一声,只震得椅子格格直响。 韦小宝低声道:“其实议和划界,没什么好玩,咱们还是先打一仗,你说好不好?”费要多罗不住喘气,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一声:“打仗便打仗!”但想到这一仗打下去,后果实在太过严重,己方又全无胜望,只得强行忍住,默不作声。 韦小宝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还有个公平法子。”伸手入怀,取出两粒骰子,吹一口气,掷在桌上,说道:“你不想打仗,又不愿二一添作五,咱们来掷骰子,从北京到莫斯科,算是一万里路程,咱们分成十份,每份一千里。我跟你掷骰子赌十场,每一场的赌注是一千里国土。如你运气好,赢足十场,那么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地,都算罗刹国的。” 费要多罗哼了一声,道:“要是我输足十场呢?”韦小宝笑道:“那你自己说好了。”费要多罗道:“难道莫斯科以东的万里江山,就通统都是中国的了?”韦小宝道:“我猜你运气也不会这样差,十场之中连一场也赢不了。你只消赢得一场,就保住了一千里土地,两场二千里,赢得六场,就有便宜了。”费要多罗怒道:“有什么便宜?莫斯科以东六千里,本来就是俄国地方。七千里、八千里,也都是俄国的地方。” 韦小宝与费要多罗二人不住口的交涉,作翻译的荷兰教士在旁不断低声译成中国话。佟国纲、索额图等听在耳里,初时觉得费要多罗横蛮无理,竟然要以黑龙江为界,直逼中国辽东,那是满洲龙兴之地,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恼怒;后来听得韦小宝说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王,俄使便显得色厉内荏,不敢接口;再听得韦小宝东拉西扯,什么交换封邑、二一添作五,又是什么掷骰子划界,每注一千里土地,明知是胡说八道,对方决计不会答允,但费要多罗的气焰却已大挫,均想:“罗刹人横蛮,确然名不虚传,要是跟他们一本正经的谈判,非处下风不可。皇上派韦公爵来主持和议,果真大有知人之明。这番邦鬼子是野蛮人,也只有韦公爵这等不学无术的市井流氓,才能跟他针锋相对,以蛮制蛮。” 第489章 鹿鼎记(239) 佟国纲、索额图等大臣面子上对韦小宝虽都十分恭敬客气,心底里却着实瞧他不起,均觉他不过是皇上宠幸的一个小丑弄臣,平日言谈行事,往往出丑露乖,却偏偏又恬不知耻,自鸣得意,此番与外国使臣折冲樽俎,料想难免贻笑外邦,失了国家体面。那知皇上量材器使,竟大收其用,若不派这个惫懒人物来办这桩差使,满朝文武大臣之中,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众大臣越听越佩服,更觉皇上英明睿智,非众臣所及。 索额图听到这里,突然插口道:“莫斯科本来是我们中国的地方。” 荷兰教士将这句话传译了。费要多罗大吃一惊,心想:“这少年胡言乱语,也还罢了。怎地你这老头儿也这样不要脸的瞎说?竟说我国京城莫斯科是你们中国地方?” 索额图又道:“按照贵使的说法,只要是罗刹人暂时占据过的土地,就算是罗刹国的土地了,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本来就是这样嘛!贵使却说莫斯科是中国地方,嘿嘿,那……那太笑话奇谈了。”索额图道:“罗刹国的人民有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又有哥萨克、鞑靼等等,都是罗刹人。”费要多罗道:“一点不错,我国土地广大,治下人民众多。”索额图道:“我国百姓的种类也很多啊,有满洲人、蒙古人、汉人、苗人、回人、藏人等等。”费要多罗道:“正是。俄国是大国,中国也是大国。咱们这两国,是当世最大的大国。” 索额图道:“贵使这次带来的卫兵,好像都是哥萨克骑兵。”费要多罗微微一笑,说道:“哥萨克骑兵英勇无敌,是天下最厉害的勇士。”索额图道:“哥萨克骑兵比俄罗斯人是厉害得多了?”费要多罗道:“话不能这么说。哥萨克是罗刹百姓,俄罗斯也是罗刹百姓,毫无分别。好比满洲人是中国人,蒙古人、汉人也是中国人,毫无分别。”索额图点头道:“那就是了。因此莫斯科是我们中国人的地方。” 韦小宝听他二人谈到这里,仍不明白索额图的用意,他明知莫斯科离此有万里之遥,决非中国地方,但听索额图说得像煞有其事,而费要多罗额头青筋凸起,脸色一时铁青,一时通红,显然心中发怒如狂,便插口道:“莫斯科是中国地方,那是半点不错的。中国皇帝宽宏大量,给你们刘备借荆州,一借之后就永世不还。” 费要多罗自不知刘备借荆州是什么意思,只觉这些中国蛮子不讲理性,说话完全不像文明人,冷笑道:“我从前听说中国历史悠久,中国人很有学问,那知道……嘿嘿,就是专爱不凭证据的瞎说。” 索额图道:“贵使是罗刹国大臣,就算没什么学问,但罗刹国的历史总是知道的?” 费要多罗道:“我国的历史都有书为证,清清楚楚的写了下来,决不是凭人随口乱说的。”索额图道:“那很好,中国从前有一位皇帝,叫作成吉思汗……” 费要多罗听到“成吉思汗”四个字,不由得“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怎么我胡里胡涂,竟把这件大事忘了?” 索额图继续道:“这位成吉思汗,我们中国叫做元太祖,因为他是我们中国创建元朝的太祖。他是蒙古人。贵使刚才说过,满洲人、蒙古人、汉人都是中国人,毫无分别。那时候蒙古骑兵西征,曾和罗刹兵打过好几次大仗。贵国历史有书为证,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写了下来,决不是凭人随口瞎说。这几场大仗,不知是我们中国人赢了,还是贵国罗刹人赢了?” 费要多罗默然不语,过了良久,才道:“是蒙古人赢了。”索额图道:“蒙古人是中国人!”费要多罗瞪目半晌,缓缓点头。 韦小宝不知从前居然有过这样的事,一听之下,登时精神大振,说道:“中国人和罗刹人打仗,罗刹人是必输无疑的。你们的本事确是差了些,下次再打,我们只用一只手好了。否则的话,双方相差太远,打起来没什么味儿。” 费要多罗怒目而视,心想:“若不是公主殿下颁了严令,这次只许和、不许战,凭你说这些侮辱我们罗刹人的话,我便要跟你决斗。” 韦小宝笑嘻嘻的问索额图道:“索大哥,成吉思汗是怎样打败罗刹兵的?” 索额图道:“当年成吉思汗派了两个万人队西征,一共只二万人马,便杀得罗刹联军十余万人大败亏输。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也是一位大英雄,率领军队将罗刹兵打得落花流水,占领了莫斯科,一直打到波兰、匈牙利,渡过多瑙河。此后几百年中,罗刹的王公贵族都要听我们中国人的话。那时我们中国的蒙古英雄,住在黄金镶嵌的篷帐里。莫斯科大公爵时时来向中国人磕头。中国人说要打屁股就打屁股,要打耳光就打耳光,罗刹人还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打得妙!否则的话,他就当不成公爵。”(按:蒙古大将拔都于公元一二三八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辅,蒙古人于一二四〇年至一四八〇年的二百四十年间,统治俄罗斯广大土地,建立“金帐汗国”。《大英百科全书》于“俄罗斯”条中有如下记载:“莫斯科的王子公爵,必须去伏尔加河口萨莱城朝见黄金帐中的蒙古可汗,接受封号。他们通常要忍受诸般屈辱。朝拜已毕而回到莫斯科后,便能向鞑靼人收税,欺压邻近的诸侯小邦。”) 韦小宝听得眉飞色舞,击桌大赞:“乖乖龙的东!原来莫斯科果然是属于中国的。”费要多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索额图所述确是史实,绝无虚假,只是罗刹向来不认蒙古人为中国人。此时蒙古属于中国,由此推论,说莫斯科曾属于中国人,也非无稽之谈。 韦小宝道:“侯爵阁下,我看划界的事,我们也不必谈了,请你回去问问公主,什么时候将莫斯科还给中国。我也要赶回北京,采购牛皮和黄金,以便精制一顶黄金篷帐,然后拆平克里姆林宫,竖立金帐,请苏菲亚公主来睡觉。哈哈,哈哈!” 费要多罗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冲出帐外,只听得他怒叫如雷,大声吆喝,传呼命令,跟着马蹄声响,两百多匹马一齐冲将过来。 韦小宝大吃一惊,叫道:“啊哟,这毛子要打仗,咱们逃命要紧。” 佟国纲久经战阵,很沉得住气,喝道:“韦公爷别慌,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他不成?”只听得帐外哥萨克骑兵齐声大呼。韦小宝吓得全身发抖,一低头,便钻入了桌子底下。佟国纲和索额图面面相觑,心下也不禁惊慌。 帐门掀开,一将大踏步进来,正是带领藤牌兵的林兴珠,他朗声说道:“启禀大帅……”却不见大帅到了何处。韦小宝在桌子底下说道:“我……我……我在这里,大伙儿快……快逃命罢。”林兴珠蹲下身来,对着桌子底下的韦大帅说道:“启禀大帅:罗刹兵声势汹汹,咱们不能示弱,要干就干他妈的。” 韦小宝听他说得刚勇,心神一定,当即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适才事起仓卒,以致躲入桌底,其实他倒也不是一味胆怯,一拍胸口,说道:“对,要干就干他奶奶的,老子身先士卒,勇往……勇往不……不前。不对!勇往值钱(他想勇往才值钱,不勇往就不值钱)。”拉住林兴珠的手,走向帐外。 一出帐外,只见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高举长刀,骑了骏马,围着帐篷耀武扬威,一圈圈的不停疾驰。费要多罗一声令下,众骑兵远远奔了开去,在二百余丈之外,列成了队伍,二十六骑一行,十行骑兵排得整整齐齐,突然间高声呼叫,向着韦小宝急冲过来。 韦小宝叫道:“我的妈啊!”便要钻进营帐,转念一想:“罗刹鬼如要杀我,躲入营帐还是给他们揪了出来,这个脸可丢不得。”当下全身发抖,脸如土色,居然挺立不动。 林兴珠喝道:“藤牌手保卫大帅!过来!” 二百六十名藤牌手齐声应道:“是。”快步奔来,站在韦小宝等众大臣之前。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心想:“倘若罗刹鬼真要动蛮,大家便拚斗一场,义气可不能不顾。”抢过去站在索额图面前,叫道:“索大哥别怕,我护住你。” 索额图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说道:“全……全仗兄弟了。” 只见十排哥萨克骑兵急冲过来,冲到离清兵五丈外,当先的队长长刀虚劈,一声吆喝,众骑兵挺身勒马,二百六十匹马同时间停住了脚步站定。那队长又一声吆喝,众骑兵从中分为两队,一百三十骑折而向北,一百三十骑折而向南,奔出数十丈,兜了个圈子,又回到离帐篷二百余丈处站定,队形丝毫不乱。二百六十骑人马便如是一人一骑,果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费要多罗哈哈大笑,高声叫道:“公爵大人,你瞧我们的罗刹兵怎样?” 韦小宝这时才知他不过是炫武示威,心中大怒,叫道:“那是马戏班耍猴子的玩意儿,打起仗来,半点用处也没有的。” 费要多罗怒道:“咱们再来!”心想:“这一次直冲到你跟前,瞧你逃不逃走。”叫道:“把中国人的帽子都削下来,不可伤人!”哥萨克骑兵队长叫出号令,二百六十名骑兵又疾驰过来。 韦小宝叫道:“砍马脚!”林兴珠叫道:“得令!砍马脚,别伤人!” 但听得蹄声如雷,二百六十匹马渐奔渐近,哥萨克骑兵的长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眼见奔到身前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仍未停步,又奔近了四五丈,林兴珠叫道:“地堂刀,上前!”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一跃而前,在地下滚了过去。这二百六十人都是林兴珠亲手教练出来的地堂刀好手,身法刀法尽皆娴熟,翻滚而前,藤牌护身,却不露出半点刀光。 哥萨克骑兵突见清兵着地滚来,都大为诧异。雅克萨城守军曾吃过藤牌手的苦头,但那些守军死的死,俘的俘,早已全军覆没。这队哥萨克骑兵新从莫斯科护送费要多罗东来,从未见过藤牌兵的打法,均想你们在地下打滚,太也愚蠢,给马踏死了可怪不得人。 顷刻之间,第一列骑兵已和藤牌兵碰在一起,猛然间众马齐嘶,纷纷摔倒。藤牌兵利刃挥出,一刀便斩下一两条马脚,藤牌护身,毫不停留的斩将过去。罗刹兵人喊马嘶声中,藤牌兵已滚过十行骑兵,斩下一百七八十条马脚,在哥萨克骑兵阵后列成了队伍。林兴珠率领藤牌兵快步奔回,又排在韦小宝之前。二百六十人中只十余人遭马踹伤压伤,伤势均轻,伤者强忍痛楚,仍站在队中。 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大半摔下马来,有的给坐骑压住,躺在地下呻吟呼号,只有数十人纵骑远远逃开,大部分站在地下,手足无措。这些骑兵一生长于马背,只有骑在马上,才剽悍骁勇,双足一着地,便如是游鱼出水,无所凭藉了。 韦小宝叫道:“分兵一半,围住罗刹大官。”林兴珠喝出号令,便有一百名藤牌手将费要多罗等十余名官员围住,一百柄大刀组成了一个刀圈,刀锋向着圈内,只须一声令下,这一百柄大刀砍将进去,费要多罗等还不成为罗刹肉饼子? 哥萨克骑兵的正副队长见状,飞步奔来,大叫:“不可伤人,不可伤人!” 韦小宝转头对穿着亲兵装束的双儿道:“过去点了他们的穴道。”双儿道:“好!” 纵身而出,欺到哥萨克骑兵队长身后,伸指点了他后腰穴道,跟着又点了副队长的穴道。 一名小队长伸手入怀,拔出一枝短枪,叫道:“不许动!”双儿抓住身畔一名罗刹兵,挡在身前,推着他走前几步。那小队长便不敢开枪,又叫:“不许动!”双儿抓起那罗刹兵向他掷去。那小队长一惊,闪身相避,双儿已纵身过去,点了他胸口和腰间的穴道,夹手抢过他手中短枪,点燃药线,朝天砰的一声,放了一枪。 韦小宝大声道:“好啊,双方说好不得携带火器,你们罗刹鬼子太也不讲信用。”走前几步,对费要多罗道:“你叫手下人抛下刀剑,一起下马,排好了队,身上携带火器的都缴出来。”费要多罗眼见无可抗拒,便传出令去。 哥萨克骑兵只得抛下刀剑,下马列队。韦小宝吩咐一百六十名藤牌手四下围住,搜检罗刹兵。二百六十人身上,倒抄出了二百八十余枝短枪。有的一人带了两枝。 尼布楚城下罗刹兵望见情势有变,慢慢过来。东边清军也拔队而上。两邻相距数百步,列阵对峙。罗刹兵望见主帅被围,暗暗叫苦,不敢再动。 韦小宝问费要多罗道:“侯爵大人,你带了这许多火器来干什么啊?”费要多罗垂下了头,说道:“对不起得很,我的卫兵不听命令,暗带火器,回去我重重责罚。”韦小宝叫道:“藤牌手,解开自己衣服,给他们瞧瞧,有没有携带火器?”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抛下藤牌,以左手解衣,右手仍高举大刀,以防对方异动。各人解开衣衫,袒露胸膛,跳跃数下,果然没一人携带火器。费要多罗心中有愧,垂头不语。 韦小宝以罗刹话大声道:“罗刹人做事不要脸,把他们的衣服裤子都脱下来,瞧瞧他们还带了火器没有?” 费要多罗大惊,忙道:“公爵大人,请你开恩。你……你如剥了我的裤子,我……我只好自杀了。”韦小宝道:“这裤子是非剥不可的。”费要多罗道:“请你饶恕一次,别的事情,一切都依你吩咐。”韦小宝道:“刚才你的骑兵冲将过来,吓得我钻到了桌子底下,大失公爵大人的体面。这件事怎么办?”费要多罗心想:“是你自己胆小,我有什么法子?”但身旁清兵刀光闪闪,只好道:“敝人愿意赔偿损失。”韦小宝心中一乐,暗道:“罗刹竹杠送上门来了。”一时想不出要他赔偿什么,传下命令:“把罗刹大官小兵的裤带都割断了。” 藤牌手大叫:“得令!”举起利刃插进罗刹人腰间,刃口向外,一拉之下,裤带立断。 自费要多罗以下,众罗刹人无不吓得魂飞天外,双手紧紧拉住裤腰,惟恐跌落。韦小宝哈哈大笑,传令:“押着罗刹人,得胜回营!” 第490章 鹿鼎记(240) 这时罗刹官兵人人耽心的只是裤子掉下,毫不抗拒,随着清兵列队向东。 佟国纲笑道:“韦大帅妙计,当真令人钦佩。割断裤带,等于在顷刻之间,将二百六十名罗刹官兵尽数双手反绑了。”韦小宝笑道:“罗刹男人最怕脱裤子,罗刹女人反而不怕,那不是怪得很么?”佟国纲等人都色迷迷的笑了起来。 一行人和大军会合,清军中推出四百余门大炮,除下炮衣,炮口对准了罗刹军。其时罗刹国虽火器犀利,但在东方,却不及康熙这次有备而战,以倾国所有大炮的大半调到了尼布楚前线,是以不论兵力火力,都是清军胜过了数倍。罗刹军突然见到这许多大炮,都面面相觑,大有惧色。统军将官忙传令回城,紧闭城门。清军却也并不攻城。 这时哥萨克骑兵的队长、副队长和一名小队长给双儿点了穴道,兀自动弹不得。三人犹如泥塑木雕一般,站在空地之上。罗刹众兵将回入尼布楚城时十分匆忙,未曾留意,这时在城头望见,均感诧异,却都不敢出城相救。过了半个时辰,见这三人仍然呆立不动,便有一队哥萨克骑兵出城来救,只行得十余丈,清军大炮便轰了数发。守城将军忙命号兵吹起退军号,将这队骑兵召回,生怕清兵大至,连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 城上城下,两军遥见三人定住不动,姿势怪异。清兵鼓噪大笑,罗刹兵尽皆骇然。 韦小宝将费要多罗等一行请入中军帐内,分宾主坐下。韦小宝只笑嘻嘻的不语。 费要多罗怒道:“公爵大人,你不用跟我玩把戏,要杀就杀好了。”韦小宝笑道:“我跟你是朋友,为什么杀你?咱们还是来谈划界的条款罢。”他想此刻对方议界大臣已落入自己掌握之中,不论自己提出什么条件,对方都难以拒绝。 不料费要多罗是军人出身,性子十分倔强,昂然道:“我是你的俘虏,不是对等议界的使节。我处在你的威胁之下,什么条款都不能谈。就算谈好了,签了字,那也无效。”韦小宝道:“为什么无效?”费要多罗道:“一切条款都是你定的,还谈什么?你不能逼我跟你谈判。”韦小宝道:“为什么不能逼你谈判?”费要多罗道:“我决不屈服。你挥刀杀了我,开枪打死我,尽管动手好了。” 韦小宝笑道:“如果我叫人剥了你的裤子呢?” 费要多罗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只说得一个“你”字,裤子突然溜下,忙伸手抓住。他的裤带已给割断,坐在椅上,不必用手抓住,盛怒中站将起来,却忘了此事,幸好及时抢救,才没出丑。帐中清方大官侍从,无不大笑。 费要多罗气得脸色雪白,双手抓住裤带,神情甚是狼狈,待要说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辞,苦于双手不能挥舞以助声势,要如何慷慨激昂,也势必有限,重重呸的一声,坐了下来,说道:“我是罗刹国沙皇陛下的钦使,你不能侮辱我。” 韦小宝道:“你放心,我不会侮辱你。咱们还是好好来谈分划国界罢。” 费要多罗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手帕,包在自己嘴上,绕到脑后打了个结,意思是说决计不谈。韦小宝吩咐亲兵送上美酒佳肴,摆在桌上,在酒杯中斟了酒,笑道:“请,请,不用客气。”费要多罗闻到酒菜香味,忍耐不住,解开手帕,举杯便饮。韦小宝笑道:“侯爵又用嘴巴了?”费要多罗喝酒吃菜,却不答话,表示嘴巴只用于吃喝,不作别用。韦小宝不住劝酒,心想把他灌醉了,或许便能叫他屈服,那知费要多罗喝得十几杯酒,吃了几块牛肉,以手帕抹了抹嘴巴,又将自己的嘴绑上了。 韦小宝见此情形,倒也好笑,命亲兵引他到后帐休息,严加看守,自和索额图、佟国纲等人商议对策。 佟国纲道:“这人如此倔强,坚决不肯在咱们军中谈和,但如就此放了他回去,却又于心不甘。”索额图道:“关得他十天八日,每天在他面前宰杀罗刹鬼子,瞧他是否还倔强得出?”佟国纲道:“倘若将他逼死了,这事不免弄僵。咱们以武力俘虏对方的议和划界大臣,皇上说不定会降罪。”索额图道:“佟公爷说得对,跟他一味硬来,也不是办法。” 众大臣商议良久,苦无善策。今日将费要多罗擒来,虽是一场胜仗,但决非皇上谋和的本意,可说已违背了朝廷大计,一个处理不善,便成为违旨的重罪。说到后来,众大臣均劝韦小宝还是释放费要多罗。 韦小宝道:“好!咱们且扣留他一晚,明天早晨放他便是。”回入寝帐,踱来踱去的筹思,忽然想起:“先前学诸葛亮火烧盘蛇谷,在雅克萨打了个大胜仗,老子再来学一学周瑜群英会戏蒋干。”仔细盘算了一会,已有计较。 回到中军帐,请了传译的荷兰教士来,和他密密计议一番;又要他教了二十几句罗刹话,念得正确无误;再传四名将领和亲兵队长来,吩咐如此如此。众人领命而去。 费要多罗睡在后帐,心中思潮起伏,一时惊惧,一时悔恨,却如何睡得着?翻来覆去的挨到半夜,只听得帐口鼻息如雷,三名看守的亲兵竟然都睡着了。费要多罗心想:“倘若不答允中国蛮子的条款,决计难以脱身。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气来,将我杀了,岂非冤枉?天幸这三名卫兵都睡着了,何不冒险逃走?”蹑手蹑足的从床上起来,解下斜背的皮条缚在腰间,以免裤子脱落,轻轻走到帐口,只见三名亲兵靠在篷帐的柱子上,睡得正熟。 他伸手去一名亲兵腰间,想拔他佩刀,那亲兵突然打个喷嚏。费要多罗大吃一惊,急忙缩手,过了好一会,不见有何动静,又想去取另一名亲兵的佩刀。那亲兵忽然伸个懒腰,说了几句梦话。费要多罗不敢多耽,悄悄走出帐外,幸喜三名亲兵均不知觉。 他走到帐外,缩身阴影之中,见外面卫兵手提灯笼,执刀巡逻,北、东、南三边皆有巡兵,只西边黑沉沉地似乎无人。于是一步步挨将过去,每见有巡兵走近,便缩身帐篷之后,好在一路向西,都太平无事。刚走到一座大帐之后,突然西边有一队巡逻兵过来,费要多罗忙在篷帐后一躲,却听得帐中有人说话,说的竟是罗刹话。 只听得那人说道:“公爵大人决意要去攻打莫斯科,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路途遥远,十分危险。”费要多罗大惊,当即伏下身子,揭开篷帐的帐脚,往内望去,一望之下,一颗心怦怦乱跳。 帐内灯火照耀如同白昼,韦小宝全身披挂,穿着戎装,居中而坐,两旁站立着十余员大将,帐下数名亲兵手执大刀。韦小宝桌旁站着那作译员的荷兰教士,正在跟他说话。 只听韦小宝说罗刹话:“咱们跟费要多罗在这里喝酒,谈判,假的,不是真的话,谈了一个月、两个月,谈来谈去,都是假的话,大军偷偷向西。罗刹公主时时接到费要多罗,笨蛋,报告,说正在跟咱们谈判,她不怕,天天和甜心跳舞,睡觉。中国大军突然到了莫斯科城下,进攻,奇怪的进攻,将两个沙皇、苏菲亚公主,抓了起来。罗刹人哭了,跪倒,投降!”那荷兰教士道:“行军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不过一面跟罗刹人讲和,一面却出兵偷袭他们的京城,那不是不讲信用吗?上帝的道理,教训我们不可欺诈,不可说谎。”韦小宝道:“哈哈,是罗刹人先骗人。大家说好了,双方卫兵携带火器,不可以,他们身上都藏了枪,短的,他们骗人,我们也骗人。他咬我,一口,我咬他,两口,大大的!” 那教士嘿的一声,隔了一会,说道:“我劝公爵大人还是不要打仗的好。两国开战,死的都是上帝子民……”韦小宝摇手道:“别多说了。我们只信菩萨,不信上帝。那个费要多罗如果公平谈判,让中国多占一些土地,本来是可以议和的。可是他一里土地也不让。等我们打下了莫斯科,罗刹男人都上天堂、下地狱;女人,做中国人,老婆的。” 费要多罗越听越心惊,暗道:“我的上帝,中国蛮子真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 只听韦小宝又道:“今天我派了一个亲兵,在三名哥萨克骑兵队长的身上,用手指戳了几下,这三名队长,不会动了,你见到么?”那教士道:“我见到的。这是什么魔术,真正奇怪之极。”韦小宝道:“中国魔术,成吉思汗,传下来的。成吉思汗用这法子,打得罗刹人跪地投降,我们再用这法子去打他们,罗刹国,又死了!” 费要多罗心想:“当年蒙古人只二万人马,一直打到波兰、匈牙利,天下没人挡得住,看来定有魔术。东方人古怪得紧,他们又来使这法术,那……那可如何是好?” 只听那教士道:“罗刹人如远远开枪,你们的魔术就没用了。”韦小宝笑道:“是啊,因此我们得假装在这里谈判,军队就去打莫斯科,像小贼一样,偷进城去。我到过莫斯科,城里鞑靼人很多。咱们的军队假扮为鞑靼牧人,混进城去,罗刹守军一定不会发觉。” 费要多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想:“这中国小鬼这条毒计,实在厉害。中国兵乔装改扮为鞑靼牧人,混进我们京城,施展起魔术来,那怎抵挡得住?”他不知双儿的点穴术是一门高深武功,必须内外功练到上乘境界,方能使用,清军官兵数万,会点穴功夫的只她一人而已。费要多罗却以为这魔术只须一经传授,人人会使,这么手指一碰,对方就动弹不得,数万中国兵以此法去偷袭莫斯科,罗刹只怕要亡国灭种了。 只听那教士道:“公爵大人如要派二万中国兵偷入莫斯科,用成吉思汗传下来的魔术制住罗刹军,那么要俘虏两位沙皇和摄政女王,的确可以成功。不过……不过这件事必须十分机密,大军西行之时,不能让罗刹人知觉了。公爵大人,今日的罗刹国已十分强大,和当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时的罗刹人,是大不相同的。”韦小宝道:“我到过莫斯科,罗刹国的情形都清清楚楚,我们明天一早,放了费要多罗回去,然后跟他谈判,都是假的,他不肯答允的。咱们在这里多谈得一日,中国大军就近了莫斯科一日路程。”那教士道:“是,是。大人一切要小心,这件事是很危险的。”韦小宝道:“知道了。你不能说出去,不能让费要多罗起了疑心。你说了,我杀你!”那教士答应了下去。 韦小宝喝道:“传王八死鸡、猪猡懦夫。”亲兵出帐,带了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进来。韦小宝对二人道:“明天,我派两队人去莫斯科,礼物很多很多,送给苏菲亚公主。路上盗贼多的,多派官兵保护。”华伯斯基道:“从这里到莫斯科,只有些小股的鞑靼强盗,也不算很凶,公爵大人放心好了。”韦小宝道:“你不知道。鞑靼强盗,八九千人一队,有的二十个一千人,三十个一千人。”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对望了一眼,均有不信之色。 韦小宝道:“我这两队人,分南北两路去莫斯科,王八死鸡领北路的,猪猡懦夫领南路的。两条路,怎样的?”华伯斯基道:“从北路走,这里向西到赤塔,经乌斯乌德,绕过贝加尔大湖的南端,向西经托木斯克、鄂木斯克等城而到莫斯科。”齐洛诺夫道:“南路起初的走法是一样的,过了贝加尔湖分道,向西南经过哈萨克人居住的地方,一路向西,经奥斯克、乌拉尔斯克等地到莫斯科。” 韦小宝点头道:“不错,是这样走的。我的礼物、信,由中国使者交给公主,你们两个带路。带得好,有赏,多的。带得不好,领兵中国将军,砍下你们的头。下去罢!” 两名罗刹队长退出后,韦小宝拿起金鈚令箭,发号施令,一个个中国大将躬身接令。费要多罗不知他们说些什么,但见所有接令的中国大将都神情慷慨激昂,拍胸握拳,指天誓日,显是向主帅保证,说什么也要大功告成,有的伸掌在自己颈中一斩,有的拔出匕首在自己胸口虚刺,口中不住说:“莫斯科,莫斯科!”料想是说倘若攻不下莫斯科,宁可自杀。 韦小宝叽哩咕噜说了一番话,四名亲兵从桌上拿起一张大地图,刚好对着费要多罗。 只见韦小宝的手指从尼布楚城一路向西移动,沿着一条红色粗线,直指到一个红色圆圈。费要多罗虽不识得图上的中国文字,但一看方位,便知是莫斯科。韦小宝说了一番话,手指又沿着南边一条线而到莫斯科。费要多罗心想:“这些中国蛮子当真可恶,原来他们处心积虑,早就已预备攻打莫斯科了。” 韦小宝又说了一番话,接连说到“费要多罗”的名字,众将一听到,便都大笑。费要多罗心道:“你们一定在笑我是傻瓜,骗得我谈判划界,拖延时日,暗中却去偷袭莫斯科。哼,我才不上这当呢。”慢慢站起身来,心想:“上帝保佑,让我发现了中国蛮子这个大诡计,可见我俄罗斯帝国得上帝眷顾,定然国运昌隆。反正他明天就会放我,今晚不用冒险逃跑了。”但见西边巡逻兵来去不绝,东边却黑沉沉地无人巡查,悄悄回去,幸喜清兵并未发觉。来到自己帐外,只见看守的三名卫兵兀自睡熟,于是进帐就寝。 次晨费要多罗吃过丰盛早餐,随着亲兵来到中军帐。韦小宝笑问:“侯爵大人昨晚睡得好吗?”费要多罗哼了一声,道:“你的卫兵保卫周到,我自然睡得很好。” 韦小宝道:“今日你不再生气了罢?咱们来谈谈划界的条款如何?”费要多罗不答,从身边摸出手帕,又绑上了嘴巴。韦小宝大怒,喝道:“你这样倔强,我立刻将你杀了。”费要多罗毫不畏惧,心想:“你预定今日要放我的,这样装腔作势,谁来怕你?” 韦小宝大发一阵脾气,见他始终不屈服,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好!你这样勇敢,我佩服你了。放你回去罢。你回去请好好休息。十天之后,咱们再另商地点,谈判划界。” 第491章 鹿鼎记(241) 费要多罗心想:“你拚命拖延,这时候只怕偷袭莫斯科的军队已出发了。我决不会上你这当。”说道:“你放我回去,很是多谢。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我建议今天下午就可开始谈判,不必等到十天之后。”韦小宝笑道:“这件事不用忙,大家休息休息,慢慢谈判好啦。”费要多罗道:“两国君主都盼谈判早日成功,还是先签了划界条约,再休息不迟。”韦小宝道:“我们皇上倒也不急,那么咱们五天之后再谈罢。”费要多罗摇头道:“不必耽搁了,就是今天谈。”韦小宝道:“再隔三天?”费要多罗道:“不,今天!”韦小宝道:“明天?”费要多罗道:“今天!”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坚决,我只好让步。不过我警告你,待会谈到划分国界之时,我是决计不会随便让步的。咱们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的来讨价还价。” 费要多罗心道:“划分国界要一尺一寸的细谈,等到谈妥,你们早打进莫斯科去了。你道我真是大傻瓜吗?”当即站起,说道:“那么敝人告辞了,多谢公爵大人的酒饭。”韦小宝送到帐口,派遣一队藤牌兵护送他回尼布楚城,那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却不释放。 费要多罗出得帐来,只见昨天竖立军营的地方都已空荡荡地,大队清军已拔营离去。他暗暗心惊:“中国蛮子说干便干,委实厉害。” 一行人来到昨日会谈的帐前,只见那三名哥萨克队长呆呆站在当地,所摆的姿势仍和昨天一模一样,丝毫动弹不得。清军中跃出一名瘦小的军官,来到三名队长身前,口中大声念咒,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过去在三人身上拍拿几下。三名队长便慢慢能动了,只是站立了半天一晚,实是疲累已极,双足麻木,一齐坐倒在地。六名藤牌兵上前扶起,走出数十丈后,三名队长方能自己行走。 费要多罗更加骇异:“成吉思汗传下的魔术,果然厉害无比,难怪当年他纵横天下,无人能敌。幸好现下已发明了火器,可以不让敌人近身,否则的话,中国异教徒又要统治全世界,我们信上帝的正教徒,都要变成奴隶了。” 清军藤牌手直护送费要多罗到尼布楚城东门之前,这才回去。 费要多罗询问三名哥萨克队长中了魔术的情形。三名队长都道:当时只觉后心和腰间一麻,便即全身不能动弹。费要多罗道:“你们身上带了十字架没有?”三名队长解开衣襟,露出挂在颈中的十字架来,其中一人还多挂了一个耶稣圣像。 费要多罗皱起眉头,心道:“成吉思汗的魔法当真厉害,连耶稣基督的十字架也辟不了邪。”当即写下三道奏章,派遣十五名骑兵分作三路,向莫斯科告急:中国军队已出发前来偷袭,行将假扮为鞑靼牧人,混入京城,务须严加防备。 中午时分,三路信差先后回城,说道西去的道路均已给中国兵截断,一见罗刹骑兵,远远便射箭过来,实是难以通过。费要多罗心中愁急,寻思:“只有尽快和中国蛮子议定划界条约,那么他们便会撤回兵马。” 未牌时分,费要多罗带了十余名随员,前去两国会议的帐篷。这次他全然不带哥萨克骑兵,以示决无他意,何况就算带了卫队,招架不了中国兵的“成吉思汗魔术”,也是无用。费要多罗学识渊博,办事干练,本来绝非易于受欺之人,但罗刹人心中对成吉思汗的畏惧根深蒂固,双儿的点穴之术又十分精妙,他亲见之下,不由得不信。 他先到篷帐。不久韦小宝、索额图、佟国纲等清方大官也即到达。韦小宝见对方不带卫队,于是命护卫的藤牌手也退了回去。 双方说了几句客套,全然不提昨日之事,便即谈判划界。费要多罗但求谈判速成,事事让步,与昨日态度迥不相同。韦小宝心中暗笑,知昨晚“周瑜群英会戏蒋干”的计策已然成功,他于划界之事一窍不通,当下便由索额图经由教士传译,和对方商议条款。 只见索额图和费要多罗两人将一张大地图铺在桌上,索额图的手指不断向北指去,费要多罗皱起眉头,手指一寸一寸的向北退让。这手指每在地图上向北让一寸,便是百余里的土地归属了中国。韦小宝听了一会,心感不耐,便坐到另一张桌旁,命侍从取出食盒,架起二郎腿,慢慢咀嚼糕饼点心,鼻中低哼〈十八摸〉小调。 费要多罗决心退让,索额图怕大事中变,也不为已甚。但条约文字谨严,双方教士一一译成拉丁文,反覆商议,也费时甚久。到第四日傍晚,“尼布楚条约”条文六条全部商妥。 韦小宝得索额图和佟国纲解说,知条约内容于中国甚为有利,割归中国的土地极为广大,远比康熙谕示者为多。条约共为四份,中国文一份,罗刹文一份,拉丁文二份,订明双方文字中如有意义不符者,以拉丁文为准。 当下随从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恭请中国首席钦差大人签字。 韦小宝自己名字的三个字是识得的,只不过有时把“章”字看成了“韦”字,“卖”字当作是“宝”字,三个字联在一起就不大弄错了,但说到书写,“小”字勉强还可对付,余下一头一尾两字,无论如何是写不来的。他生平难得脸红,这时竟然脸上微有朱砂之色,不是含怒,亦非酒意,却是有了三分羞惭。 索额图是他知己,便道:“这等合同文字,只须签个花押便可。韦大人胡乱写个‘小’字,就算是签字了。” 韦小宝大喜,心想写这个“小”字,我是拿手好戏,当下拿起笔来,左边一个圆团,右边一个圆团,然后中间一条杠子笔直的竖将下来。 索额图微笑道:“行了,写得好极。”韦小宝侧头欣赏这个“小”字,突然仰头大笑。索额图奇道:“韦大帅什么好笑?”韦小宝笑道:“你瞧这个字,一只雀儿两个蛋,可不是那话儿吗?”清方众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连众随从和亲兵也都笑出声来。费要多罗瞪目而视,不知众人为何发笑。 当下韦小宝在四份条约上都画了字,在罗刹文那份条约上,中间那一直画得加倍巨大,然后费要多罗、索额图、俄方副使等都签署了。中俄之间的第一份条约就此签署完成。 这是中国和外国所订的第一份条约。由于康熙筹划周详,全力以赴,而所遣人员又十分得力,是以尼布楚条约划界,中国大占便宜。约中规定北方以外兴安岭为界,现今苏联之阿穆尔省及滨海省全部土地尽属中国,东方及东南方至海而止。双方议界之时,该地区原无归属,中国所占之地亦非本属罗刹,但罗刹已在当地筑城殖民,签约后被迫撤退,实为中国军事及外交上之胜利。约中划归中国之土地总面积达二百万方公里,较之今日中国东北各省大一倍有余。此约之立,使中国东北边境获致一百五十余年之安宁,而罗刹东侵受阻,侵略野心得以稍戢。自康熙、雍正、乾隆诸朝而后,满清与外国订约,无不丧权失地,康熙和韦小宝当年大振国威之雄风,不可复得见于后世。(按:条约上韦小宝之签字怪不可辨,后世史家只识得索额图和费要多罗,而考古学家如郭沫若之流仅识甲骨文字,不识尼布楚条约上所签之“小”字,致令韦小宝大名湮没。后世史籍皆称签尼布楚条约者为索额图及费要多罗。古往今来,知世上曾有韦小宝其人者,惟《鹿鼎记》之读者而已。本书记叙尼布楚条约之签订及内容,除涉及韦小宝者系补充史书之遗漏之外,其余皆根据历史记载。) 依据当时习惯,双方同时鸣炮,向天立誓,信守不渝。清方大炮四百余门,在尼布楚城东南西北四方同时响起,大地震动。俄方大炮只二十余门,炮声寥寥,强弱之势,相差实不可以道里计。费要多罗暗叫侥幸,倘若议和不成,开起仗来,俄国非一败涂地不可。 当下两国使臣互赠礼物。费要多罗赠给韦小宝等人的是怀表、宝石、千里镜、银器、貂皮、刀剑等物。韦小宝赠给对方使节的是马匹、鞍辔、人参、金杯、丝绸衣衫、绢帛等物,此外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各赠纹银二十两,以赔偿为清兵割断的裤带。 当晚大张筵席,庆贺约成。费要多罗兀自担忧,不知前去偷袭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不断以言语试探,韦小宝只装作不懂。 过得两日,费要多罗得报,有大队清兵自西方开来,他登上城头,以千里镜了望,果见一队队清兵自西而来,渡过尼布楚河以东扎营。费要多罗大喜,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回。他那知大队清兵只在尼布楚之西二百里外驻扎候命,一听得炮声,便即拔队缓缓而归。 又过数日,石匠已将界碑雕凿完竣。碑上共有满、汉、蒙、拉丁及罗刹五体文字。 界碑分立于格尔必齐河东岸、额尔古纳河南岸,以及极东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处。碑文中书明两国以格尔必齐河为界,“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有名大兴安以至于海,凡山南一带流入黑龙江之溪河,尽属中国;山北一带之溪河,尽属俄罗斯”;又书明:“将流入黑龙江之额尔古纳河为界,河之南岸,属于中国;河之北岸,属于俄罗斯。其南岸之眉勒尔客河口,所有俄罗斯房舍,迁徙北岸”;又书明:“雅克萨所居俄罗斯人民及诸物,尽行撤往察罕汗之地”;又书明:“凡猎户人等,断不许越界,如有相聚持械捕猎,杀人抢掠者,即行捕拿正法,不以小故阻坏大事,中俄两国和好,毋起争端。” 两国钦差派遣部队,勘察地形无误后,树立界碑。此界碑所处之地,本应为中俄两国万年不易之分界,然一百数十年后,俄国乘中国国势衰弱,竟逐步蚕食侵占,置当年分界于不顾,吞并中国大片膏腴上地。后人读史至此,喟然叹曰:“安得复起康熙、韦小宝于地下,逐彼狼子野心之罗刹人而复我故土哉?” 树立界碑已毕,两国钦差行礼作别,分别首途回京覆命。 韦小宝召来华伯斯基与齐洛诺夫,命二人呈奉礼物给苏菲亚公主,其中既有锦被,又有绣枕。北国荒鄙之地,这些物事无处购置,均是双儿之物。韦小宝笑道:“公主如当真想念我,就抱抱丝棉被和枕头罢。”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对大人阁下的情意天长地久,棉被枕头容易残破,还是请大人派几名筑桥技师,去莫斯科造座石桥,那就永远不会坏了。” 韦小宝笑道:“我早已想到此节,你们不必啰唆。”命亲兵抬出一只大木箱,长八尺,宽四尺,宛似一口大棺材一般,八名亲兵用大杠抬之而行,显得甚为沉重。箱外铁条重重缠绕,贴了封条,以火漆固封。韦小宝道:“这件礼物非同小可,你们好生将护,不可损坏。公主见到之后,必定欢喜,这天长地久的情意,和中国石桥完全一般牢固。” 两名罗刹队长不敢多问,领了木箱而去。这口大木箱重逾千斤,自尼布楚万里迢迢的运到莫斯科,一路之上,着实劳顿。 苏菲亚公主收到后打开箱子,竟是一座韦小宝的裸体石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原来韦小宝召来雕凿界碑的石匠,凿成此像,又请荷兰教士写了“我永远爱你”几个罗刹文字,雕在石像胸口。苏菲亚公主一见之下,啼笑皆非,想起这中国小孩古怪精灵,非罗刹男子之可及,不由得情意绵绵,神驰万里。 这石像便藏于克里姆林宫中,后来彼得大帝发动政变,将苏菲亚公主驱逐出宫,连带将此石像击碎。唯有部分残躯为兵士携带出外,罗刹民间无知妇女向之膜拜求子,抚摸石像下体,据称大有灵验云。 注: “都护”是汉朝统治西域诸国的军政总督,“玉门关”是汉时通西域的要道,“玉门关不设”意谓疆域扩大,原来的关门已不成为边防要地。“铜柱界重标”指东汉马援征服交趾(安南)后,开拓疆土,立铜柱重行标界,意谓另定有利于中国的国界。韦小宝尼布楚订约一节,乃游戏文章,年轻读者不可信以为真。 第四十九回 好官气色车裘壮 独客心情故旧疑 韦小宝凯旋回京。大军来到北京城外,朝廷大臣齐在城门口迎接。韦小宝率同佟国纲、索额图、马喇、阿尔尼、马齐、朋春、萨布素、郎坦、巴海、林兴珠等朝见康熙。皇帝温言奖勉,下诏韦小宝进爵为一等鹿鼎公,加额驸衔,赐婚建宁公主。佟国纲、索额图等大臣以及军官士卒各有升赏。 此后数日,康熙接连召见韦小宝,询问攻克雅克萨、划界订约的经过详情。韦小宝据实奏告,居然并不如何夸张吹牛。康熙甚是欢喜,赞他大有长进,对他七名妻妾和两个儿子都加颁赏。 这日康熙赐宴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小宝暨此役有功诸臣。康熙在席上题了两首诗,陪宴的翰林学士尽皆恭和,庆功纪盛。宴罢,韦小宝捧了御赐珍物,得意洋洋的出得宫来,从官前呼后拥,打道回府,忽听得大街旁有人大呼:“韦小宝,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 韦小宝吃了一惊,更听得声音颇为熟悉,侧头瞧去,只见一条大汉从屋檐下窜到街心,指着他破口大骂:“韦小宝,你这千刀万剐的小贼,好好的汉人,却去投降满清,做鞑子的走狗奴才。你害死了自己师父,杀害好兄弟,今日鞑子皇帝封了你做公做侯,你荣华富贵,神气活现。你奶奶的,老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你小贼身上戳你妈的十七廿八刀,瞧你还做不做得成乌龟公、甲鱼公?”这大汉上身赤膊,胸口黑毵毵地生满了长毛,浓眉大眼,神情凶狠,正是当年携带韦小宝来京的茅十八。 第492章 鹿鼎记(242) 韦小宝一呆之际,早有数十名亲兵围了上去。茅十八从绑腿中拔出短刀,待要抵抗,众亲兵一齐出手,有的伸刀架在他颈中,有的夺下他手中短刀,横拖倒曳的拉过,绑了起来。茅十八兀自骂不绝口:“韦小宝,你这婊子生的小贼,当年老子带你到北京,真是错尽错绝,我对不起陈近南陈总舵主,对不起天地会的众家英雄好汉。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要让天下众人都知道,你韦小宝是卖友求荣、忘恩负义的狗贼,你只想升官发财,做鞑子皇帝的走狗……”众亲兵打他嘴巴,他始终骂不绝口。 韦小宝急忙喝止亲兵,不得动粗。一名亲兵取出手帕,塞入茅十八嘴里。茅十八犹自呜呜之声不绝,想必仍在痛骂。 韦小宝吩咐亲兵:“将这人带到府里,好生看守,别难为了他,酒食款待,等一会我亲自审问。” 韦小宝回府后,在书房中设了酒席,请茅十八相见,生怕他动粗,要苏荃和双儿二人假扮亲随,在旁侍候。亲兵押着茅十八进来,韦小宝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铐镣,令亲兵退出。 韦小宝含笑迎上,说道:“茅大哥,多日不见,你好啊。”茅十八怒道:“我有什么好不好的?自从识得了你这小贼之后,本来好端端地,也变得不好了。”韦小宝笑道:“茅大哥且请宽坐,让兄弟敬你三杯酒,先消消气。兄弟什么地方得罪了茅大哥,你喝了酒之后,再骂不迟。”茅十八大踏步上前,喝道:“我先打死你这小贼再喝酒。”伸出碗大拳头,呼的一声,迎面向韦小宝击去。 苏荃抢将上去,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轻轻一扭,右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茅十八登时半身酸麻,不由自主的坐入椅中。他又惊又怒,使劲跳起,骂道:“小贼……”苏荃站在他背后,双手拿住他两肩的“肩贞穴”,轻轻向下一按,茅十八抗拒不得,只得重行坐下。他身形魁梧,少说也有苏荃两个那么大,但为她高深武功所制,缚手缚脚,只得乖乖的坐着,更加恼怒,大声道:“老子今日当街骂你这小汉奸,原是拚着不想再活了,只是要普天下世人都知道你卖师卖友的卑鄙无耻……” 韦小宝道:“茅大哥,我跟皇上办事,是去打罗刹鬼子,又不是去杀汉人,这可说不上是汉奸啊。”茅十八道:“那……那你为什么杀死你师父陈近南?”韦小宝急道:“我怎会害我师父?我师父明明是给郑克塽那小子杀死的。”茅十八怒斥:“你这时候还在抵赖?鞑子皇帝他妈的圣旨之中,说得再也清楚不过了。”韦小宝惊道:“皇上的圣旨之中,怎……怎会说我害死师父?”心中一片迷惘,转头向苏荃瞧去。 苏荃道:“皇上前几天升你为一等鹿鼎公,颁下的诰命中叙述你的功劳,也不知诰命是谁写的,其中说你‘举荐良将,荡平吴逆,收台湾于版图;提师出征,攻克雄城,扬国威于域外’,那都是对的。可是又有两句话说:‘擒斩天地会逆首陈近南、风际中等,遂令海内跳梁,一蹶不振;匪党乱众,革面洗心。’那便不对了。” 韦小宝皱眉道:“什么洗面割心的,到底说些什么?”苏荃道:“诰命里说你抓住陈近南、风际中等人杀了,吓得天地会的人再也不敢造反。”韦小宝跳起身来,大叫:“那……那有这事?这不是冤枉人吗?”苏荃缓缓摇头,道:“风际中做奸细,确是咱们杀的,圣旨里的话没错,就只多了‘陈近南’三字。”韦小宝急道:“陈近南是我恩师,我……我怎么会害他老人家?皇上……皇上这道圣旨……唉……你见了圣旨,怎不跟我说?”苏荃道:“咱们商量过的,圣旨里多了‘陈近南’三字,你如知道了,一定大大的不高兴。”韦小宝知道所谓“咱们商量过的”,便是七个夫人一齐商量过了,转头向双儿瞧去,双儿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茅大哥,我师父的的确确不是我害的。那风际中是天地会的叛徒,他……他暗中向皇帝通风报信……”茅十八冷笑道:“那么你倒是好人了?” 韦小宝颓然坐倒,说道:“我跟皇上分说去,请他改了……改了……改了……”他连说三个“改了”,却知道康熙决不致因圣旨中多了“陈近南”三字,会特地另发上谕修改,心想:“不知那个狗贼多嘴,去跟皇上说我害死师父。在皇上看来,这是我的忠心,可是……可是……我韦小宝还算是人吗?”他心中焦急,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茅大哥、荃姊姊、好……好双儿,我没害死我师父!” 三人见韦小宝忽然大哭,都吃了一惊。苏荃忙走过去搂住他肩头,柔声道:“那郑克塽在通吃岛上害死你师父,咱们都亲眼见到的。”说着取出手帕,给他抹去了眼泪。 茅十八这时才看了出来,这个武功高强的“亲兵”原来竟是女子,不禁大为惊诧。 韦小宝想起一事,说道:“茅大哥,郑克塽那小子也在北京,咱们跟他当面对质去,谅他也不敢抵赖。对,对!咱们立刻就去……”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门外亲兵大声说道:“圣旨到。御前侍卫多总管奉敕宣告。”韦小宝站起身来,迎到门口,只见多隆已笑吟吟的走来。韦小宝向北跪下磕头,恭请圣安。 多隆待他拜毕,说道:“皇上吩咐,要提那在街上骂人的反贼亲自审问。” 韦小宝心头一凛,说道:“那……那个人么?兄弟抓了起来,已详细审过,原来是个疯子,这人满口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胡说八道。兄弟问不出什么,狠狠打了他一顿,已将他放了。皇上怎地会知道这事?其实全不打紧的……” 茅十八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猛力在桌上一拍,只震得碗盏都跳了起来,乒乒乓乓,在地下摔得粉碎,大声骂道:“他妈的韦小宝,谁是疯子了?今日在大街上骂鞑子皇帝的就是老子!老子千刀万剐也不怕,难道还怕见他妈的鞑子皇帝?” 韦小宝暗暗叫苦,只盼骗过了康熙和多隆,随即放了茅十八,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回护之意,如此公然辱骂皇上,茅十八当真便有十八颗脑袋,也保不住了。多隆叹了口气,对韦小宝道:“兄弟,你对江湖上的朋友挺有义气,我也是很钦佩的。这件事你已出了力,算得是仁至义尽。咱们走罢。” 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门口,突然回头,一口唾沫,疾向韦小宝脸上吐去。韦小宝正想着心事,不及闪避,啪的一声,正中他双目之间。几名亲兵拔出腰刀,便向茅十八奔去。韦小宝摆摆手,黯然道:“算了,别难为他。”多隆带来的部属取出手铐,将茅十八扣上了。 韦小宝寻思:“皇上亲审茅大哥,问不到三句,定要将他推出去斩了。我须立刻去见皇上,无论如何,总得想法子救人。”向多隆道:“我要去求见皇上,禀明内情,可别让这粗鲁汉子冲撞了皇上。” 一行人来到皇宫。韦小宝听说皇帝在上书房,便即求见。康熙召了进去。韦小宝磕过了头,站起身来。 康熙道:“今日在大街上骂了你、又骂我的那人,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韦小宝道:“皇上明见万里,什么事情用不着猜第二遍。”康熙道:“他是天地会的?”韦小宝道:“他没正式入会,不过会里的人他倒识得不少。他很佩服我师父。皇上圣旨中说我杀了师父,他听到后气不过,因此痛骂我一场。但对皇上,他是万万不敢有半分不敬的。” 康熙微笑道:“你跟天地会已一刀两断,从今而后,不再来往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这次去打罗刹鬼子,奴才就没带天地会的人。”康熙问道:“以后你天地会的旧朋友再找上你来,那你怎么办?”韦小宝道:“奴才决计不见,免得大家不便。” 康熙点了点头,道:“因此我在那道诰命之中,亲笔加上陈近南、风际中两个名字,好让你日后免了不少麻烦。小桂子,一个人不能老是脚踏两头船。你如对我忠心,一心一意为朝廷办事,天地会的混水便不能再淌了。你若决心做天地会的香主,那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 韦小宝吓了一跳,跪下磕头,说道:“奴才是决计不会造反的。奴才小时候做事胡里胡涂,不懂道理,现今深明大义,洗面割心,那是完完全全不同了。” 康熙点头笑道:“那很好啊。今天骂街的那个疯子,明天你亲自监斩,将他杀了罢。”韦小宝磕头道:“皇上明鉴,奴才来到北京,能够见到皇上金面,都全靠了这人。奴才对他还没报过恩,大胆求皇上饶了这人,宁可……宁可奴才这番打罗刹鬼子的功劳,皇上尽数革了,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 康熙脸一板,森然道:“朝廷的封爵,你当是儿戏吗?赏你做一等鹿鼎公,是我的恩典。你拿了爵禄封诰来跟我做买卖,讨价还价,好大的胆子!” 韦小宝连连磕头,说道:“奴才是漫天讨价,皇上可以着地还钱。退到鹿鼎侯不行,那么退回去做通吃伯、通吃子也是可以的。” 康熙本想吓他一吓,好让他知道些朝廷规矩,那知这人生来是市井小人,虽然做到了一等公、大将军,无赖脾气却丝毫不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喝道:“他妈的,你站起来!”韦小宝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康熙仍板起了脸,说道:“你奶奶的,老子跟你着地还钱。你求我饶了这叛逆,那就得拿你的脑袋,来换他的脑袋。” 韦小宝愁眉苦脸,说道:“皇上的还价太凶了些,请您升一升。”康熙道:“好,我就让一步。你割了卵蛋,真的进宫来做太监罢。”韦小宝道:“请皇上再升一升。” 康熙道:“不升了。你不杀此人,就是对我不忠。一个人忠心就忠心,不忠就不忠。那也有价钱好讲的?”韦小宝道:“奴才对皇上是忠,对朋友是义,对母亲是孝,对妻子是爱……”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家伙居然忠孝节义,事事俱全。好,佩服,佩服!明天这时候,拿一个脑袋来见罢,不是那叛逆的脑袋,便是你自己的脑袋。”韦小宝无奈,只得磕头退出。 康熙见他走到门口,问道:“小桂子,你又想逃走了吗?” 韦小宝道:“这一次不敢了。奴才回家去,垫高了枕头,躺下来好好想想,最好是既能让皇上欢喜,又顾得了朋友义气,而奴才自己这颗脑袋,仍是生得牢牢的。” 康熙微笑道:“很好。我跟建宁公主多日不见,很想念她,已吩咐接来宫里。”顿了一顿,又道:“你其余的六个夫人、三个儿女,也随同公主一起进宫来朝见太后。太后说你功劳不小,要好好赏你的夫人和儿女。”韦小宝道:“多谢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实在粉身难报。”退得两步,忍不住道:“皇上,奴才以前说过,你是如来佛,我是孙悟空,奴才说什么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康熙微笑道:“你神通广大,那也不用客气了。” 韦小宝出得上书房,不由得唉声叹气,心道:“皇上把我七个老婆、三个儿女都扣了起来,就算我有胆子逃走,可也舍不得哪。” 走到长廊,多隆迎将上来,笑道:“韦兄弟,太后召见你的夫人、公子、小姐,赏赐定是不少。恭喜你啊!”韦小宝拱手道:“托福,托福。”多隆微笑道:“兄弟这回带兵出征之前,吩咐我给你讨债,讨到现在,也有七八成了。二百六十几万两银子的银票,回头我送到府上来。” 韦小宝笑道:“大哥本领不小,居然榨到了这么多。”随即恨恨的道:“郑克塽这小子害死我师父,直到今天,仍叫我头痛之极。他奶奶的,那疯子今日在街上骂人,还不是郑克塽种下的祸根。”越想越恨,说道:“大哥,请你多带人手,咱们这就讨债去。” 多隆听到又要去郑府讨债,那是天下第一等的赏心乐事,今日有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韦公爷带队,干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当即连声答应,吩咐御前侍卫副总管在宫里值班,率了一百名侍卫,簇拥着韦小宝向郑府而去。 那郑克塽封的虽然也是公爵,然而和韦小宝这公爵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一个是归降的叛逆藩王,一个是皇帝驾前的大红人、大功臣。同是公爵府,大小、派头却也大不相同,大门匾额上那“海澄公府”四字乃是黑字,不如韦小宝“鹿鼎公府”那四字是金字。韦小宝一见之下,便有几分欢喜,说道:“这小子门口的招牌,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 众侍卫来海澄公府讨债,三日两头来得惯了的,也不等门公通报,迳自闯进府去。韦小宝在大厅上居中一坐,多隆坐在一旁。 郑克塽听得抚远大将军韦小宝到来,那是他当世第一克星,不由得便慌了手脚,却又不敢不见,只得换上公服,战战兢兢的出迎,上前拱手见礼,叫了声:“韦大人!” 韦小宝也不站起,大剌剌的坐着,抬头向天,鼻中哼了一声,向多隆道:“多大哥,郑克塽这小子可忒也无礼了。咱们来了这老半天,他不理不睬,可不是瞧不起人吗?”多隆道:“是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老是做一辈子缩头乌龟,终究是躲不过去的。” 郑克塽怒极,只是在人檐下过,那得不低头,眼前二人,一个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一个是御前侍卫总管,自己无权无势,身处嫌疑之地,虽爵位尊荣,其实处境比之一个寻常百姓还要不如,只得强忍怒气,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韦大人、多总管,您两位好!” 韦小宝慢慢低下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个弓腰曲背的老头儿,头发花白,容色憔悴,仔细再看,这人年纪倒也不怎么老,只愁眉苦脸,连眼角边都是皱纹,颏下留了短须,也已花白,再凝神看去,却不是郑克塽是谁?数年不见,竟然老了二三十岁一般。韦小宝先是大奇,随即明白,他这几年来苦受折磨,以致陡然衰老,不禁心生怜悯之意,但跟着想起当年他在通吃岛上手刃陈近南的狠毒,怒气立时便涌将上来,冷笑问道:“你是谁?” 第493章 鹿鼎记(243) 郑克塽道:“在下郑克塽,韦大人怎地不认识了?”韦小宝摇头道:“郑克塽?郑克塽不是在台湾做延平王吗?怎么会到了北京?你是个冒牌货色。”郑克塽道:“在下归顺大清,蒙皇上恩典,赏赐了爵禄。” 韦小宝道:“哦,原来如此。你当年在台湾大吹牛皮,说要打到北京,拿住了皇上,要怎样怎样长,怎样怎样短,这些话还算不算数?” 郑克塽背上冷汗直流,不敢作声,心想:“他要加我罪名,胡乱捏造些言语,皇上总是听他的,决不会听我的。”自从多隆率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士不断前来讨债,郑克塽当真度日如年,为了凑集二百多万两银子的巨款,早将珠宝首饰变卖殆尽。他心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懊悔,当日实不该投降。施琅攻来之时,如率兵奋力死战,未必便败,就算不胜,在阵上拚命而死,也对得起祖父、父亲的在天之灵,不致投降之后,却来受这无穷的困苦羞辱。此刻听了韦小宝这几句话,更是懊丧欲死。 韦小宝道:“多大哥,这位郑王爷,当年可威风得很哪。兄弟最近听得人说,有人要迎接郑王爷回台湾去,重登王位。郑王爷,来跟你接头的人,不知怎么说?兄弟想查个明白,好向皇上回报。” 郑克塽颤声道:“韦大人,请你高抬贵手。您说的事,完……完全没有……” 韦小宝道:“咦,这倒奇了。多大哥,昨儿咱们不是抓到了一个叛徒吗?他破口大骂皇上,又骂兄弟。这人说是郑王爷的旧部下,说他在北京受人欺侮,要为他报仇,要杀尽满清鞑子什么的。” 郑克塽听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颤声道:“韦大人饶命!小人过去罪该万死,得罪您老人家。您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老天爷保佑你公侯万代。” 韦小宝冷笑道:“当日你杀我师父的时候,可没想到今日罢?” 突然间后堂快步走出一人,身材瘦长,神情剽悍,却是“一剑无血”冯锡范。他抢到郑克塽身旁,一伸手便拉起了他,转头向韦小宝道:“当年杀陈近南,全是我的主意,跟郑公爷无关。你要为你师父报仇,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韦小宝对冯锡范向来十分忌惮,见到他狠霸霸的模样,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缩,颤声道:“你……你想打人吗?”多隆跳起身来,叫道:“来人哪!”便有十多名侍卫一起拥上,团团围住。韦小宝见己方人多势众,这才放心,大声道:“这人在京师之地,胆敢行凶,拿下了。”四名侍卫同时伸手,抓住了冯锡范的手臂。 冯锡范也不抗拒,朗声道:“我们归降朝廷,皇上封郑公爷为海澄公,封我为忠诚伯。皇上金口说道,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决不计较。韦大人,你想假公济私,冤枉好人,咱们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 韦小宝冷笑道:“你是好人,嘿嘿,原来‘一剑无血’冯大人是大大的好人,这倒是今日第一天听见!” 冯锡范道:“我们到了北京之后,安份守己,从来不见外人,更加不敢犯了半条王法。这些侍卫大人不断的前来伸手要钱,我们倾家荡产的应付,那都没有什么。韦大人,你要乱加我们罪名,皇上明见万里,只怕也由不得你。” 这人有胆有识,远非郑克塽可比,这番话侃侃而言,韦小宝一时倒也难以辩驳,心想他二人虽是台湾降人,却已得朝廷封爵,欺侮欺侮固然不难,当真要扳倒他们,皇上只消问得几句,立时便显了原形。皇上料到自己是为师父报仇,非怪罪不可。他心中已自软了,嘴上却兀自强硬,说道:“我们昨天抓到一个叛逆,他亲口供认要迎郑王爷回台湾,难道会是假的?” 冯锡范道:“这种人随口妄扳,怎作得数?请韦大人提了这人来,咱们上刑部对质。” 韦小宝道:“你要对质?那好得很,妙得很,刮刮叫得很,别别跳得很。”转头问郑克塽道:“郑王爷,你欠我的钱,到底几时还清哪?” 冯锡范听得韦小宝顾左右而言他,鉴貌辨色,猜想他怕给皇帝知晓,心想这件事已弄到了这步田地,索性放大了胆子,闹到皇帝跟前。皇帝年纪虽轻,却十分英明,是非曲直,定能分辨。若不乘此作个了断,今后受累无穷。实在是给这姓韦的小子逼得让无可让了,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你逼得我要上吊,大伙儿就拚上一拚。他心念已决,说道:“韦大人、多总管,咱们告御状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要是告到皇帝跟前,自己吃不了要兜着走,可是这当儿决不能示弱,说道:“很好!把这姓郑的一并带了走!把他们两个先在天牢里收押起来,让他们好好享享福,过得一年半载,咱们慢慢的再奏明皇上。” 多隆心下踌躇,郑克塽是敕封的公爵,跟他讨债要钱,那是不妨,真要逮人,却非奉到上谕不可,低声道:“韦大人,咱们先去奏知皇上,再来提人。” 郑克塽心中一宽,忙道:“是啊,我又没犯罪,怎能拿我?” 见风使帆原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当即说道:“是不是犯罪,现在还不知道。你欠我的钱可没还清,那怎么办?你是还钱呢,还是跟了我走?” 郑克塽听得可免于逮捕,一叠连声的道:“我还钱,我还钱!”忙走进内堂,捧了一叠银票出来,两名家丁捧着托盘,装着金银首饰。郑克塽道:“韦大人,卑职翻箱倒笼,张罗了三四万两银子,实在再也拿不出了。”韦小宝道:“再也拿不出了?我不信,兄弟陪你进去找找。”郑克塽道:“这个……这个……那可不大方便。” 冯锡范大声道:“我们又没犯了王法,韦大人要抄我们的家,是奉了圣旨呢,还是有刑部大堂的文书?” 韦小宝笑道:“这不是抄家。郑王爷说再也拿不出了,我瞧他还拿出得很。只怕他金银珠宝,还有大批刀枪武器、什么龙椅龙袍,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一时找不到,大伙儿就给他帮忙找找。” 郑克塽忙道:“刀枪武器、龙椅龙袍什么的,我……我怎敢私藏?再说,卑职只是……只是公爵,‘王爷’的称呼,是万万不敢当的。” 韦小宝对多隆道:“多大哥,请你点一点,一共是多少钱。” 多隆和两名侍卫点数银票,说道:“银票一共是三万四千三百两银子,还有些挺不值钱的首饰,不知怎生作价。” 韦小宝伸手在首饰堆里翻了几下,拿起一枚金凤钗,失惊道:“啊哟,多大哥,这是违禁的物事啊,皇上是龙,正宫娘娘是凤,怎……怎么郑王爷的王妃,也戴起金凤钗来?” 冯锡范更加恼怒,大声道:“韦大人,你要鸡蛋里找骨头,姓冯的今日就跟你拚了。普天下的金银首饰铺子,那一家没金凤钗?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那一个不戴金凤钗?”韦小宝道:“原来冯大人看遍了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嗯,你说那一家的太太小姐最为美貌?啧啧啧,厉害,厉害,看了这么多人家的女眷,眼福不浅。康亲王的王妃,兵部尚书明珠大人的小姐,你都见过了吗?”冯锡范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也真有些害怕,知道这少年和当朝权贵个个交好,倘若将这番话加油添酱的宣扬出去,自己非倒大霉不可。 郑克塽连连打躬作揖,说道:“韦大人,一切请你担待,卑职向你求个情。” 韦小宝见几句话将冯锡范吓得不敢作声,顺风旗已经扯足,便哈哈一笑,说道:“多大哥,兄弟的面子,比起你来可差得远了,多大哥来讨债,讨到了二百多万两银子,兄弟亲自出马,却不过这么一点儿。”郑克塽道:“实在是卑职家里没有了,决不敢……决不敢赖债不还。”韦小宝道:“咱们走罢!过得十天半月,等郑王爷从台湾运到了金银,再来讨帐便是。”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厅去。 冯锡范听得韦小宝言语之中,句句诬陷郑克塽图谋不轨,仍在和台湾的旧部勾结,这是灭族的大罪,若不辩明,一世受其挟制,难以做人,朗声道:“我们奉公守法,不敢行错踏差了半步。今日韦大人、多总管在这里的说话,我们须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否则的话,天地虽大,我们可没立足之地了。” 韦小宝笑道:“要立足之地么?有的,有的。郑王爷、冯将军回去台湾,不是有一块大大的立足地么?你们两位要商议立足的大事,我们不打扰了。”携了多隆之手,扬长出门。 韦小宝回到府中,当即开出酒筵,请众侍卫喝酒。多隆命手下侍卫取过四只箱子,打了开来,都是金银珠宝以及一叠叠的银票,笑道:“讨了几个月债,郑克塽这小子的家产,一大半在这里了。韦兄弟,你点收罢。” 韦小宝取了一叠银票,约有十几万两,说道:“这狗贼害死了我师父,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这仇是报不得了。多谢大哥和众位兄弟治得他好惨,代兄弟出了这一口恶气。我师父没家眷,兄弟拿这笔钱,叫人去台湾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师父。余下的便请大哥和众位兄弟分了罢。” 多隆连连摇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郑克塽欠兄弟的钱。你只消差上几名亲兵,每日里上门讨债,也不怕他不还。我们给你办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己人,怎能要了你的?”韦小宝笑道:“不瞒大哥说,兄弟的家产已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钱大家使,又分什么彼此?” 多隆说什么也不肯收,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众侍卫终于收了一百万两银子的“讨债费”,另外三十万两,去交给骁骑营的兄弟们分派,余下的多隆亲自捧了,送入韦府内堂。 众侍卫连着在宫里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几千两银子。人人兴高采烈,酒醉饭饱之余,便在公爵府花厅上推牌九、掷骰子的大赌起来。既是至好兄弟,韦小宝掷骰也就不作弊了。 赌到二更时分,韦小宝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还要求你一件事。”多隆手气正旺,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吩咐。”但随即想起一事,说道:“就只一件不成!那个骂街的疯子,皇上吩咐了要我严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监斩。倘使我徇私释放,皇上就要砍我头了。” 韦小宝想托他做的,便正是这件事,那知他话说在前头,先行挡回,心想:“皇上神机妙算,什么都料到了。连一百万两银子都买不到茅大哥一条命。”心中恼恨,便又想去郑克塽家讨债,但一想到郑克塽那副衰颓的模样,觉得尽去欺侮这可怜虫也没什么英雄,一转念间,说道:“那疯子是皇上亲自吩咐了的,我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放他。今日咱们去讨债,那郑克塽倒也罢了,他手下那个冯锡范,妈巴羔子的好不厉害,咱们可都给他欺了。兄弟想起来,这口气当真咽不下。” 几名侍卫在旁听了,都随声附和,说道:“咱们今日见着,人人心里有气。韦大人不用烦恼,大伙儿这就找上门去。他一个打了败仗的降将,竟胆敢在北京城里逞强,这般无法无天的,咱们还用混吗?”众侍卫越说越怒,都说立时去拆了冯锡范的伯爵府。 韦小宝道:“咱们去干这龟儿子,可不能明着来,给言官们知道了,奏上一本,御前侍卫的名声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顾虑得很对。”韦小宝道:“多大哥也不用亲自出马,便请张大哥和赵大哥两位带了人去。”向张康年和赵齐贤道:“你们冒充是前锋营泰都统的手下,有紧急公事,请冯锡范那龟儿子商议。他就算心中起疑,却也不敢不来。走到半路,便给他上了脚镣手铐,眼上蒙了黑布,嘴里塞了烂布,在东城西城乱兜圈子,最后才兜到这里来。大伙儿狠狠揍他一顿,剥光他衣衫,送去放在泰都统姨太太的床上。” 众侍卫哄堂大笑,连称妙计。御前侍卫和前锋营的官兵向来不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前锋营的统领本是阿济赤,那日给韦小宝用计关入了天牢,后来虽放了出来,康熙怪他没用,办事不力,已经革职,现下的都统姓泰。多隆和泰都统明争暗斗,已闹了好久,只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多隆更加心花怒放,说道:“老泰这家伙怕老婆,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去。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去住宿。咱们把冯锡范剥得赤条条的,放在他新姨太太的床上,老泰非气个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们搞的鬼,大伙儿只要不泄漏风声,他也无可奈何。” 当下众侍卫除去了身上的侍卫标记,嘻嘻哈哈的出门而去。 韦小宝和多隆在厅上饮酒等候。韦小宝手下的亲兵不断打探了消息来报:众侍卫已到了“忠诚伯府”门前,自称是前锋营的,打门求见;冯锡范出来迎接,要请众人入内喝茶;张康年说奉泰都统之命,有台湾的紧急军情,请他即刻去会商;冯锡范已上了轿,众侍卫拥着去了西城;众侍卫已将冯锡范上了铐镣,将他随带的从人也都抓了起来;一行人去了北城,九门提督的巡夜喝问,赵齐贤大声回答是前锋营的,冯锡范在轿里一定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向着这边府里来了……过得一炷香时分,众侍卫押着冯锡范进来。张康年大声道:“启禀泰都统:犯官冯锡范带到。”韦小宝右手捏紧拳头,作个狠打的姿势。众侍卫叫道:“犯官冯锡范勾结叛逆,图谋不轨。泰都统有令,重重拷打。”当即拳打脚踢,往他身上招呼。 冯锡范武功极高,为人又甚机警,当众侍卫冒充前锋营官兵前来相请之时,他便瞧出路道不对,若要逃走,众侍卫人数虽多,却也定然拿他不住。但他投降后得封伯爵,心想对方纵使有意陷害,皇帝英明,总可分辩,要是自己脱身而走,不免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从此尊荣爵禄,尽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给上了铐镣。只因贪图富贵,以致身为当世武功高手,竟给众侍卫打得死去活来。 第494章 鹿鼎记(244) 眼见他鼻孔流血,内伤甚重,韦小宝甚感痛快,杀师父之仇总算报了一小半,再打下去只怕便打死了,当即摇手制止,命亲兵剥光他衣衫,用一条毛毡裹住。这时冯锡范已然奄奄一息,人事不知。 多隆笑道:“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罢。”赵齐贤笑道:“最好把老泰的八姨太也剥光了,将两人捆在一起。”众侍卫大乐,轰然叫好。多隆要瞧泰都统的八姨太给剥光了衣衫的模样,笑道:“这次我来带队。” 一行人抬了冯锡范正要出发,忽然两名亲兵快步进来,向韦小宝禀报:“启禀大人:甜水井泰都统的外宅,这会儿闹得天翻地覆,正在打大架。” 众人都吃了一惊,均想:“怎么泄漏了风声?泰都统有了防备,这件事可要糟糕。” 韦小宝问道:“什么人打大架?”一名亲兵道:“小人等一共八人,奉了大人将令,在甜水井胡同前后打探,忽然见到一队娘子军,总有三四十人……”韦小宝皱眉道:“什么娘子军?”那亲兵道:“回大人:这一大队人都是大脚女人,有的拿了赶面棍儿,有的拿了洗衣棒,还有拿着门闩扁担,冲进泰都统的外宅,乒乒乓乓的乱打,把一个花不溜秋的小娘子拉了出来,用皮鞭狠狠的抽。”韦小宝道:“这可奇了!再探。”两名亲兵答应了出门。 第二路探子跟着来报:“回大人:泰都统骑了快马,已赶到甜水井胡同。他衣服也没穿好,左脚有靴子,右脚却是赤脚。原来率领娘子军攻打甜水井胡同的,便是泰都统夫人。”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才知是泰都统夫人喝醋,去抄打他的外宅。 那亲兵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又道:“那位太太抓住了泰都统,劈脸就是噼噼啪啪两个耳括子,跟着又是一脚,好不厉害。泰都统打躬作揖,连说:‘太太息怒!’” 多隆手舞足蹈,说道:“这一下可有得老泰受的了。” 韦小宝笑道:“大哥,你快带领人马,赶去劝架。这一下老泰给你揪住了小辫子,保管他前锋营从今而后,再也不敢跟咱们御前侍卫作对。” 多隆给他一言提醒,大喜之下,伸手在自己额头用力一凿,笑道:“我这胡涂蛋!这么好的机会也不抓住。多谢兄弟指点。弟兄们,大伙儿去瞧热闹啊。”率领众侍卫,向甜水井胡同急奔而去。 韦小宝瞧着躺在地下的冯锡范,寻思:“这家伙怎生处置才是?放了他之后,他必定要去禀告皇上。就算拿不到我把柄,皇上也必猜到是我作的手脚。”背负双手,在厅上踱来踱去,又想:“天一亮,就得去杀茅大哥,可有什么法子救他性命?‘大名府’劫法场是不行的,法场,法场……” 突然之间,想起了一出戏来:“〈法场换子〉!对了,薛刚闯了祸,满门抄斩,有个徐什么的白胡子老头儿,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法场换了一个薛什么的娃娃出来……” 他看过的戏文着实不少,剧中人的名字不大说得上来,故事却记得清清楚楚的。一想到〈法场换子〉,跟着又想起了另外一出戏来:“〈搜孤救孤〉!这故事也差不多,有个叫做程婴的黑胡子,把自己的儿子去调换了主子的儿子,让儿子去杀头,救了小主人的性命。乖乖不得了,幸亏茅大哥的年纪跟我儿子不一样,否则的话,要我将虎头、铜锤送上法场杀头,换了茅大哥出来,虽说朋友义气为重,这种事情我可是万万不干的。很好,很好!”向着躺在地下的冯锡范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运气不坏,韦大人这就收了你做干儿子。韦大人的亲儿子舍不得换,干儿子就马马虎虎。” 当即叫了亲兵队长进来,密密嘱咐一番,赏了他一千两银子,另外又有一千两银子,命他去分给办事的其余亲兵。那队长躬身道谢,说道:“大人放心,一切自会办得妥妥贴贴,决不有误。” 韦小宝安排已毕,回进内堂。七个夫人和儿女都给太后召进皇宫去了,屋里冷冷清清,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不久天便亮了。 辰牌时分,宫里传出旨来:“江洋大盗茅十八大逆不道,辱骂大臣,着即斩首,命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韦小宝监斩。” 韦小宝接了上谕,在府门外点齐了亲兵,只见多隆率领了数十名御前侍卫,押着茅十八而来。 茅十八目青鼻肿,满脸是血,显是受了苦刑。他一见韦小宝便破口大骂:“韦小宝,你这不要脸的小汉奸,今日你做老子的监斩官,老子死得一点不冤。谁叫我当日瞎了眼睛,从扬州的婊子窝里,把你这小汉奸带到北京来?”众亲兵大声吆喝,茅十八却越骂越凶。 韦小宝不去理他,问多隆道:“老泰怎样了?”多隆笑道:“昨晚我赶到时,老泰已给他夫人抓得满脸都是血痕。他一见到我,这份狼狈样儿可有得瞧的了。我做好做歹,劝住了他夫人,又把他八姨太接到我家里,让两个小妾相陪。老泰千恩万谢,感激得了不得。” 韦小宝笑问:“这位八姨太相貌怎样?”多隆大拇指一翘,说道:“嘿嘿,了不起!”韦小宝笑道:“你可不能见色起意,乘火打劫!”多隆哈哈大笑,道:“兄弟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大哥那能这么不长进?老泰虽是我对头,这种事情你大哥是决计不干的。” 当下两人押着茅十八,往菜市口法场而去。多隆骑马,韦小宝则乘了一辆大马车。 茅十八坐在开顶的牛车之中,双手反绑,颈中插了一块木牌,写道:“立斩钦犯茅十八一名”。牛车自骡马市大街向西,众百姓纷纷聚观。茅十八沿途又叫又唱,大喊:“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所以名叫茅十八,早知道是要杀头的。”街边百姓大声喝采,赞他:“有种,是硬汉子。” 来到骡马市大街和宣武门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场,韦小宝的亲兵早已连夜搭好了席棚,棚前棚后,守卫得极为严密。多隆奉了康熙的嘱咐,生怕天地会要劫法场,已知会九门提督,派了两千名官兵在法场四周把守。 茅十八凛然站在法场中心,大叫:“咱们都是大汉百姓,花花江山却给鞑子占了,总有一日,要把鞑子杀得干干净净!” 韦小宝下车进棚,马车停在棚边。韦小宝升座,请多隆坐在一旁。多隆皱眉道:“这犯人尽说大逆不道的瞎话,在这里煽动人心,咱们尽快把他斩了罢。”韦小宝道:“是。”喝道:“带犯人!”四名亲兵将茅十八推进棚来,要按他跪倒,茅十八说什么也不肯跪。韦小宝道:“不用跪了。”转头向多隆道:“大哥,验明正身,没错罢?”多隆道:“没错!” 韦小宝道:“验明正身,立斩钦犯茅十八一名。”提起朱笔,在木牌上画了个大圈,摔了出去。一名亲兵拾起木牌,将茅十八拉了出去。 韦小宝道:“多大哥,我给你瞧一样好玩的物事。”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叠手帕来,递到多隆面前,手帕上绣的是一幅春宫图,图中男女面目俊美,姿态生动。多隆一见之下,目光登时给吸住了,翻过一块手帕,下面一块帕子上绣的又是另外一幅春宫,姿势甚是奇特。多隆笑道:“这模样倒古怪得紧。”一连翻下去,每块帕子上所绣的人物姿态愈出愈奇,有一男二女者,有二男三女者。多隆只看得血脉贲张,笑道:“兄弟,这宝贝儿是那里来的?你给哥哥也买上一套。”韦小宝笑道:“这是兄弟孝敬大哥的。”多隆如获至宝,眉花眼笑的连声多谢,将一叠手帕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 便在这时,外面砰砰砰连放三炮,亲兵队长进来禀告:“时辰已到,请大人监斩。” 韦小宝道:“好!”站起身来,拉着多隆的手,走到棚外。只见茅十八垂头丧气的跪在法场之中,便如昏迷了一般。鼓手擂起鼓来,鼓声一停,披红挂彩的刽子手举起手臂,靠在下臂的鬼头刀向前一推,登时将犯人的脑袋切下,左足飞出,踢开脑袋。犯人身子向前一倒,脖子中鲜血狂喷。 多隆道:“差事办成了,咱们别过了罢。我要去见皇上覆旨。”韦小宝哽咽道:“多大哥,这人跟我挺有交情,实在是皇上的严旨,救他不得,唉!”说着以袖拭泪,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多隆叹道:“兄弟很够义气。你好好收殓了他,给他安葬,那也很对得起死者了。”韦小宝应了一声,哭泣不止。 韦小宝以衣袖拭泪,其实是将袖中备下的生姜揉擦双眼,辣得眼睛通红,流泪不止,心中暗暗好笑,庆幸计策成功。多隆又安慰了几句,送他上了车,这才上马而去。众亲兵簇拥着马车,迳回公爵府。另有几名亲兵以草席卷起犯人尸首,放入早就备在一旁的棺材,盖上棺盖钉实。 观斩的众百姓纷纷议论,都说茅十八临死之前还敢破口大骂,当真是英雄好汉,也有怕事的便出言诃责,说这钦犯大逆不道,决不可赞他,以免惹祸上身。 韦小宝来到府门前下车,那辆马车迳自向南,出了北京城,一直往南,向扬州而去。 韦小宝进宫覆旨。康熙即行召见。他得多隆回报,知韦小宝监斩茅十八时曾流泪不止,这时见他双目红肿,心下微感歉仄,又想他忠心为主,很是难得,温言慰抚了几句,说道:“小桂子,你抓来的那些罗刹兵,大多数求我释放回国,我都已放了,却有二百多名愿意留居中国,他们说中国天气温暖,吃得又好!” 韦小宝道:“北京比莫斯科热闹好玩,跟随皇上办事,又比跟随那两个不中用的罗刹小沙皇,风光多了。”康熙微笑道:“我将这批罗刹兵编为两个‘俄罗斯佐领’。这两队兵,就拨归你统带罢。你可得好好管束,不许他们在京里生事。”韦小宝大喜,跪下谢恩。 出得宫来,两队罗刹兵已在太和门外金水桥边侍侯。罗刹兵穿了新制的清兵服色,光鲜合身,倒也神气。韦小宝吩咐:每人赏银二十两,给假三天。罗刹兵大叫“乌拉”不已。 终康熙之世,这两队罗刹兵一直在清军中服役,忠心不贰。外国使臣前来北京,见到中国皇帝役使罗刹官兵,无不心中敬畏。直到众罗刹兵逐渐老死,“俄罗斯佐领”的编制方始裁撤。(按:关于被俘罗刹兵编入清军详情,具见俞正变《癸巳类稿》卷九〈俄罗斯佐领考〉。萧一山《清代通史》云:“俘献京师,玄烨赦之,编为佐领,是为俄罗斯族兵,其苗裔今有存者云。”则俄罗斯兵有和中国女子通婚而生育子女者。) 韦小宝回到府中,公主和其余六位夫人、三名子女都已从宫中出来,人人得了太后不少赏赐,公主却愀然不乐。 韦小宝一问,原来太后对七个夫人一视同仁,公主虽是她亲生女儿,却无半句较亲热的言语。韦小宝自然明白其中缘故,暗想:“太后没对你特别不好,已是瞧在你老公份上了。”说道:“太后是很识大体的,只怕对你特别好了,六个姊妹吃醋。”公主怒道:“她是我亲娘,对我好些,难道她们也会吃醋?”韦小宝搂住她,笑道:“我对你特别好些,瞧她们吃不吃醋?”众夫人叽叽喳喳,笑成一团。公主是直性子人,大家一闹,也就释然了。 此后十多天中,王公大臣一个个设宴和韦小宝庆功道贺,听戏赌钱,更无虚夕。 这一日多隆来访,说起冯锡范失踪了十多天,他家人已告上了顺天府。多隆低声问道:“兄弟,那晚咱们痛打了他一顿,后来怎样了?”韦小宝道:“后来就送他回家了,这家伙到那里去啦?”多隆道:“不是你杀了他?”韦小宝道:“若是我杀了他,你一定也在旁瞧着。多大哥,你有没瞧见?”多隆忙道:“没有,没有!咱们只狠狠打了他一顿,那里杀他了?”韦小宝道:“是啊。兄弟自从奉旨带兵后,虽已交卸了副总管的差使,但只要是御前侍卫们干的事,不论有什么干系,兄弟仍然跟大哥一起担当。” 多隆微笑道:“乱子是不会有的。冯家咬定那晚是前锋营老泰派人来接他去的,后来就没回家。顺天府亲自去拜访老泰,问起那晚的事。老泰好不尴尬,支支吾吾的不愿多说,后来老羞成怒,大发脾气,顺天府也不敢查了。”说着站起身来,拍拍韦小宝的肩头,笑道:“兄弟,你是福将。那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凑巧,老泰的夫人迟不迟、早不早,偏偏会在这一晚心血来潮,率领娘子军去攻打甜水井胡同。这一来,什么事都教老泰给担当了去。”他心中料定,冯锡范定是暗中给韦小宝杀了,这件事自己虽然也担了些干系,但嫁祸于前锋营泰都统,却大合己意。 他那里知道,泰都统夫人不迟不早于那时出师,并非凑巧,而是韦小宝算准时刻,派人向她通风报信的。他自然更加不会知道,韦小宝派了亲兵,在监斩的席棚中搭了复壁,将冯锡范藏于其内。待验明茅十八正身,牵出席棚之时,韦小宝拿出春宫手帕来,引开了多隆的目光,手下亲兵立即将茅十八和冯锡范二人掉了包。其时冯锡范昏迷不醒,满脸是血,衣着打扮和茅十八一模一样,在法场中低头而跪,立即斩首,冯茅二人面貌身材虽然有异,却谁也没有发觉,刽子手所杀的,其实是冯锡范的头。 亲兵将茅十八抱入紧靠席棚的韦大人座车,塞住了他嘴巴,马不停蹄的送往扬州,过了黄河才跟他说明真相,又送了他三千两银子。茅十八死里逃生,锐气大挫,又觉韦小宝拚了性命救他,并非不讲义气之人,自也不会声张出来了。 韦小宝连日酬酢,也有些腻了,记挂着天地会的兄弟,心想皇帝的手段越来越厉害,自己在公爵府享福,青木堂的众兄弟可别让皇帝给一网打尽了,须得商量个计较才是。于是扮作个富家公子模样,要双儿扮作了亲随,两人来到天桥,在人丛中混了半个时辰,便见徐天川背着药箱,坐在一家小茶馆中喝茶。 第495章 鹿鼎记(245) 韦小宝当即走进茶馆,在徐天川的座头上坐了下来,低声叫道:“徐三哥!”徐天川霍地站起,怒容满脸,大踏步走了出去。韦小宝一愕,跟了出去,见徐天川尽往僻静处走去,当下和双儿远远跟随在后。 徐天川穿过三条胡同,经过两条小街,来到一条小巷子前,巷口两株大银杏树。他走进巷子,到第五家屋子的大门上打了几下。板门开处,樊纲迎了出来。他一见到韦小宝,一怔之际,也是怒容满脸。韦小宝走上前去,笑道:“樊大哥,你好!”樊纲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徐天川板起了脸,问道:“韦大人,你是带了兵马来捉我们吗?” 韦小宝忙道:“徐三哥怎……怎么开这个玩笑?”樊纲快步走到小巷外一张,回进屋来,关上了门。韦小宝和双儿跟着二人穿过院子,来到大厅,只见李力世、祁彪清、玄贞道人、高彦超、钱老本等一干人都聚在厅上。众人一见韦小宝,都“啊”的一声,站起身来。 韦小宝拱手道:“众位哥哥,大家都好。”玄贞道人怒道:“我们还没给你害死,总算还不错!”唰的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韦小宝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们为什么对我……对我这样?我又没做……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 玄贞道人大声怒道:“总舵主给你害死了,风二弟也给你害死了,前几天你又杀了茅十八!我……我们恨不得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韦小宝大急,忙道:“没……没有的事,那都是假的。”玄贞抢上一步,左手抓住了他衣襟,厉声道:“我们正想不出法子来杀你,你……你这小汉奸今日上门送死,真是总舵主在天有灵。” 韦小宝见情势不对,回过头来,便想施展“神行百变”功夫,溜之大吉,却见徐天川和樊纲二人手执兵刃站在身后,只得说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何必这样性急?”玄贞道:“谁跟你这小汉奸称兄道弟?你这小鬼花言巧语,没什么好听的。先剖了你的狼心狗肺出来,祭了总舵主和风二弟再说。”左臂一缩,将他拉近身去。韦小宝大叫:“冤枉,冤枉哪!” 双儿眼见危急,从怀里取出罗刹短铳,打火点燃药引,向着屋顶砰的一声,放了一枪,屋中登时烟雾弥漫,随即抓住韦小宝后心,用力一扯。玄贞当年吃过西洋火器的大苦头,父兄都死于火器之下,一听到枪声,心头大震,韦小宝便给双儿夺了去。双儿跃向屋角,挡在韦小宝身前,以短铳铳口对着众人,喝道:“你们讲不讲理?” 玄贞红了双眼,叫道:“大伙儿上,跟他们拚了!”提剑便欲抢上。钱老本伸手拉住,说道:“道长,且慢!”向双儿道:“你有什么道理,说来听听。” 双儿道:“好!”于是将韦小宝如何为了相救陈近南及众家好汉而出亡、如何给神龙教掳向通吃岛、陈近南如何为郑克塽和冯锡范二人所杀、风际中如何阴谋败露而给自己轰毙、康熙如何一再命令韦小宝剿灭天地会而他决不奉旨、最近又如何法场换人搭救茅十八等情,一一说了。她并非伶牙俐齿之人,说得殊不动听,但群豪和她相处日久,素知她诚信不欺,又见她随口说来,没丝毫踌躇,种种情由决非顷刻之间捏造得出,韦小宝为了救护众人而弃官出亡,伯爵府为大炮轰平,众人尽皆亲历,再细想风际中的行事,果然一切若合符节,不由得都信了。 玄贞道:“既是这样,鞑子皇帝的圣……圣……他妈的圣旨之中,怎么又说是韦香主害死了总舵主?”他改口称为“韦香主”,足见心中已自信了九分。双儿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懂了。”祁彪清道:“这是鞑子皇帝的阴谋,要韦香主跟本会一刀两断,从今而后,死心塌地做鞑子的大官。” 徐天川道:“祁兄弟的话不错。”还刀入鞘,双膝一曲,便向韦小宝跪下,说道:“我们一批胡涂虫鲁莽得紧,得罪了韦香主,罪该万死,甘领责罚。”其余群豪跟着一起跪下。玄贞连打自己耳光,骂道:“该死,该死!” 韦小宝和双儿忙跪下还礼。韦小宝惊魂方定,说道:“众位哥哥请起,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一时误会有什么打紧?” 群豪站起身来,又一再道歉。韦小宝这时可得意了,手舞足蹈,述说往事。他的叙述自然精采生动,事事惊险百出,但在群豪听来,却远不如双儿所说的可信。 群豪交头接耳的低声商议了一会,李力世道:“韦香主,总舵主不幸为奸人所害,天地会群龙无首,十堂兄弟一直在商议推举总舵主的事。咱们青木堂兄弟想推你为总舵主。只是怕其余九堂的兄弟们不服,又或心有疑忌,大伙儿想请你去立一件大功。” 韦小宝连连摇手,说道:“总舵主我是决计做不来的。”但好奇心起,问道:“却不知要我立什么大功?”李力世道:“三藩之乱已定,台湾又给鞑子占了,北方罗刹人也已给韦香主打退,咱们反清复明的大业,可越来越难了。”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是啊。”心中却道:“既然很难,大家就偷偷懒,不干反清复明了罢。” 李力世道:“鞑子皇帝年纪虽轻,却十分精明能干,又会收罗人心。天下百姓对前朝已渐渐淡忘。再这般拖得几年,只怕鞑子的江山就坐稳了。”韦小宝又叹了口气,道:“是啊。”心道:“小玄子坐稳江山,也没什么不好啊。”李力世道:“韦香主很得皇帝宠信,大伙儿想请你定个计策,带着众兄弟混进宫去,刺死鞑子皇帝。” 韦小宝大惊,颤声道:“这……这件事可办不到。”樊纲道:“请问韦香主,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困难?”韦小宝道:“皇宫里的侍卫多得很,又有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火器营、健锐营、虎枪营等等保驾,乖乖不得了。单是侍卫,就有御前侍卫、干清门侍卫、三旗侍卫。当日神拳无敌归辛树老爷子这等英雄了得,尚且失手毙命,何况是我?要行刺皇上,那可难上加难。” 群豪听他一口拒绝,已是不悦,又听他口称“皇上”,奴气十足,更人人脸有怒色。 樊纲向众兄弟瞧了一眼,对韦小宝道:“韦香主,行刺鞑子皇帝当然极难,然而由你主持大局,却也不是绝无成功的指望。我们兄弟进得宫去,那是没一人想活着出来的了,却无论如何要保得韦香主平安。你曾为本会立了不少大功,本会十数万兄弟之中,没一人及得上你。天地会和鞑子不共戴天。今后反清复明的重担子,全仗韦香主挑起。” 韦小宝摇头道:“这件事我是决计不干的。皇上要我灭了天地会,我不肯干,那是讲义气。你们要我去刺杀皇帝,我也不干,那也是讲义气。” 玄贞怒道:“你是汉人,却去跟鞑子皇帝讲义气,那不是……不是汉……”他本想骂出“汉奸”两字来,终于强行忍住。樊纲道:“这件事天大地大。韦香主难以即刻答允,那也是情理之常。请你仔细想想,再吩咐大伙儿罢。” 韦小宝忙道:“好,好。我去仔细想想,我去仔细想想。” 徐天川见他毫无诚意,说道:“只盼韦香主不可忘了故总舵主的遗志,不可忘了亡国的惨祸,凡我汉人,决不能做鞑子的奴才。”韦小宝道:“对,对。那是不能忘的。” 群豪知他言不由衷,均各默然。 韦小宝瞧瞧这个,望望那个,笑道:“众位哥哥怎么不说话了?” 群豪仍均不作声。韦小宝甚感没趣,犹似芒刺在背,说道:“那么今天咱们暂且分手,待我回去仔细想想,再跟众位大哥商量。”说着站起身来。 群豪送到巷口,恭恭敬敬的行礼而别。 注: 台湾郑氏降清后,康熙对台湾王臣一直保护周全,直至后世,并无变更。韦小宝欺压郑克塽、冯锡范,乃小说家言,并非事实。 第五十回 鹗立云端原矫矫 鸿飞天外又冥冥 韦小宝回到府中,坐在厢房里发闷。到得午后,宫里宣出旨来,皇上传见。 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叩见。康熙问道:“冯锡范忽然失了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怎么问起我来?”说道:“回皇上:冯锡范失踪的那天晚上,奴才一直跟多总管和御前侍卫们在一起玩儿,后来听说前锋营泰都统把冯锡范找了去,不知怎的,这冯锡范就没了影子。这些台湾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得很,别要暗中在图谋不轨,奴才去仔细查查。”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好,这冯锡范的下落,就责成你去查问清楚,克日回报。我答允过台湾降人,维护他们周全。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踪,倘若没个交代,可教我失信于天下了。”韦小宝额头汗珠渗出,心想:“皇上这话好重,难道他知道是我杀了冯锡范?”只得应道:“是,是。” 康熙又问:“今儿早你去银杏胡同,可好玩吗?”韦小宝一怔,道:“银杏胡同?”随即想起,天地会群豪落脚处的巷子口头,有两株大银杏树,看来这条巷子就叫银杏胡同,皇帝连胡同的名字也知道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双腿酸软,当即跪倒,磕头道:“皇上明见万里。总而言之,奴才对你是一片忠心。” 康熙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反贼逼你来害我,你说什么也不肯答允,你跟我很讲义气,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终这样脚踏两头船吗?” 韦小宝连连磕头,说道:“皇上明鉴:那天地会的总舵主,奴才是决计不干的。皇上放一百二十个心。” 康熙又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出神半晌,缓缓的道:“我做中国皇帝,虽说不上尧舜禹汤,可是爱惜百姓,励精图治,明朝的皇帝中,有那一个比我更加好的?现下三藩已平,台湾已取,罗刹国又不敢来犯疆界,从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天地会的反贼定要规复朱明,难道百姓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会过得比今日好些吗?” 韦小宝心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说道:“奴才听打凤阳花鼓的人唱歌儿,说什么:‘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户人家卖田地,小户人家卖儿郎。’现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上鸟生鱼汤,朱皇帝跟你差了十万八千里,拍马也追不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来罢。”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说道:“父皇是满洲人,我亲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汉军旗人,我是一半满人、一半汉人。我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决没丝毫亏待了汉人,为什么他们这样恨我,非杀了我不可?” 韦小宝道:“这些反叛大逆不道,胡涂得紧,皇上不用把他们放在心上。” 康熙摇了摇头,脸上忽有凄凉寂寞之意,过了好一会,说道:“满洲人有好有坏,汉人也有好有坏。世上的坏人多得很,杀是杀不尽的,要感化他们走上正途,我也没这么大的本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难得很。”向韦小宝凝视半晌,道:“你去罢!” 韦小宝磕头辞出,只觉全身凉飕飕地,原来刚才吓得全身是汗,内衣内裤都浸湿了,出得宫门,才吁了一口长气,寻思:“天地会兄弟中又混进了奸细。杀了一个风际中,另外又出了一个。否则的话,他们要我来行刺皇上,他又怎会知道?可不知是谁做奸细?”回到府中,坐下来细细思索,寻不到半点端倪。 又想:“皇上责成我查明冯锡范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气,是怀疑我做的手脚,只不过不大拿得准。这件事又怎生搪塞过去?刚才双儿在银杏胡同说到我法场换子,相救茅大哥,幸好我事先没跟她说是用冯锡范换的,否则这老实丫头必定顺口说了出来,那奸细去禀报了皇上,我这一等鹿鼎公如不连降十七廿八级,我可真不姓韦了。” 东想西想,甚感烦恼。又觉以前进宫,和康熙说说笑笑,两个儿都开心得很,现下大家年纪长大了,皇上威严日甚,自己许多胡说八道的话,吓得再也说不出口,这个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来也没什么趣味,倒不如小时候在丽春院做小厮来得逍遥快活。 心道:“天地会众兄弟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灭天地会。皇上说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终这样脚踏两头船么?’他奶奶的,老子不干了!什么都不干了!”心中一出现“老子不干了”这五个字,突然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自在,从怀里摸出骰子,向桌上一把掷了出去,嘴里喝道:“要是不干的好,掷一个满堂红!”四粒骰子滚将出去,三粒红色朝天,第四粒却是六点,黑得不能再黑。他掷骰之时,本已做了手脚,仍没掷成。他骂了一句:“他妈的!”拿起骰子又掷。直到第八把上,这才掷成四粒全红,欣然说道:“原来老天爷要我先给皇上干七件大事,这才不干。” 心道:“七件大事早已干过了。杀鳌拜是第一件,救老皇爷是第二件,五台山挡在皇上身前救驾是第三件,救太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联络蒙古、西藏,第六件破神龙教,第七件捉吴应熊,第八件举荐张勇、赵良栋他们破吴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萨……太多了,太多了,小事不算,大事刚好七件,不多不少。”这时也懒得去计算那七件才算是大事,总而言之:“老子不干了!” “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么老子去干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回扬州最开心。一想到回扬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一声:“来人哪!”吩咐清兵取来酒菜,自斟自饮,盘算该当如何,方无后患,要康熙既不会派人来抓,天地会又不会硬逼自己一同造反。要公主陪着自己去扬州花天酒地,她一定不干,不过要去扬州开妓院,只怕苏荃、阿珂、方怡、沐剑屏、曾柔她们也都不肯答允。“好,咱们走一步,算一步,老子几百万两银子的家产,不开妓院也饿不死我,只是没这么好玩罢了。” 第496章 鹿鼎记(246) 当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见他笑咪咪的兴致极高,谈笑风生,一反近日来愁眉不展的情状,都问:“什么事这样开心?”韦小宝微笑道:“天机不可泄漏。”公主问:“皇帝哥哥升了你的官吗?”曾柔问:“赌钱大赢了?”双儿问:“天地会的事没麻烦了吗?”阿珂道:“呸,这家伙定是又看中了谁家姑娘,想娶来做第八房夫人。”韦小宝不住摇头。 众夫人问得紧了,韦小宝说道:“我本来不想说的,你们一定要问,只好说了出来。”七位夫人停箸倾听。韦小宝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识,实在太也不成样子。打从明儿起,我要读书作文章,考状元做翰林了。” 七位夫人面面相觑,跟着哄堂大笑。大家都知这位夫君杀人放火、偷抢拐骗,什么事都干,天下唯有一件事是决计不干的,那就是读书识字。 次日一早,顺天府来拜,说道奉到上官谕示,得悉皇上委派韦公爷查究忠诚伯冯锡范失踪一事,特地前来侍候,听取进止。 韦小宝皱起眉头,问道:“你顺天府衙门捕快公差很多,这些天来查到了什么线索?” 那知府道:“回公爷:冯伯爵失踪,事情十分跷蹊,卑职连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访,没得到丝毫线索,实在着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钦命韦公爷主持,卑职可比连升三级还要高兴。韦公爷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干大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不论多么棘手的大事一到公爷手里,立刻迎刃而解。卑职得能侍候公爷办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积德。卑职衙门里人人额手称庆,都说这下子可好了,我们大树底下好遮荫。韦公爷出马,连罗刹鬼子也给打得落荒而逃,还怕查不到冯伯爷的下落么?” 韦小宝听这知府谀词潮涌,说得十分好听,其实却是将责任都推到了自己肩头,心想:“那冯锡范的尸首不知藏在那里,今晚可得用化尸粉化了,别让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只要没证据,谁也赖不到我头上。其实这尸首早该化了,这几天太忙,没想到这件事。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下来的差使,我小桂子不是吹牛,可从来没有一件不能交差的。” 那知府又道:“忠诚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职衙门来,坐在衙门里不走,等着要人。卑职当真难以应付。昨天冯府里又来报案,说伯爷的一名小妾叫什么兰香的,跟着一名马夫逃走了,卷去了不少金银首饰。倘若忠诚伯再不现身,只怕家里的妾室婢仆,要走得一个也不剩了。”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这冯锡范不知躲在那里风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处窑子里查查。他吃喝嫖赌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该。”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说,冯伯爷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这许多日子下来,也该回去了。”韦小宝道:“那也难说得很。冯锡范这家伙是个老色鬼,可不像老兄这么正人君子,逛窑子只逛这么一天半晚。”那知府忙陪笑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正在这时,忠诚伯冯夫人差了她兄弟送了八色礼物来,说要向韦公爷磕头,多谢韦公爷出力查案。韦小宝吩咐挡驾不见,礼物也不收。 亲兵回报:“回大人:冯家的来人好生无礼,临去时不住冷笑,说什么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又说皇上已知道了这件事,终究会水落石出,旁人别想只手遮天,瞒过了圣明天子。回大人:这人胆敢到咱们门口撒野,小的当时就想给他几个耳括子。”当日法场换人,这名亲兵也曾参预其事,听得冯府来人说话厉害,似乎已猜到了内情,不由得心中发毛。 韦小宝做贼心虚,不由得脸色微变,心想:“这般闹下去,只怕西洋镜非拆穿不可。你奶奶,冯锡范自己也给老子杀了,难道老子还怕你一个死鬼的老婆?” 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主意,登时笑容满面,向那知府道:“贵府不忙走,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回入内堂,叫来亲兵队长,吩咐如此如此。那队长应命而去。 韦小宝回到大厅,说道:“皇上差我办这件事,咱们做奴才的,自当尽心竭力,报答圣主。咱们这就到冯家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诚伯失踪,他家有什么好踏勘的?”口中连声答应。韦小宝道:“这桩案子十分棘手,咱们把冯家的大小人等一个个仔细盘问,说不定会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爷所见极是。卑职愚蠢得紧,始终见不及此。” 其实以他小小一个知府,又怎敢去忠诚伯府详加查问?其实顺天府衙门中自上至下,人人都知冯锡范是抚远大将军韦公爷的死对头,此人失踪,十之八九是韦公爷派人害死了。韦公爷是当朝第一大红人,手掌兵权印把子,那一个胆边生毛,敢去老虎头上拍苍蝇?办理这件案子,谁也不会认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后不了了之。那知府心想:“韦公爷害死了冯伯爵,还要去为难他的家人。那冯夫人也真太不识相,派人上门来胡说八道,也难怪韦公爷生气。” 韦小宝会同顺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轿,来到忠诚伯府,只见数百名亲兵早已四下里团团围住。进入府中,亲兵队长上前禀报:“回大人:冯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厅侍候大人问话。”韦小宝点点头。那队长又道:“回大人:公堂设在东厅。” 韦小宝来到东厅,见审堂的公案已经摆好,于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着相陪。 亲兵带了一个年轻女子过来,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生得姿首不恶,袅袅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韦小宝问道:“你是谁?”那女子道:“贱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 韦小宝笑道:“请坐,你向我跪下可不敢当。”那女子迟迟不敢起身。韦小宝站起身笑道:“你不起来,我可要向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来。韦小宝这才坐下。 那知府心想:“韦公爷对冯家的人倒不凶恶,只不过色迷迷的太不庄重。” 韦小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韦小宝鼻子嗅了几下,笑道:“好名字!怪不得你一进来,这里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娇声道:“公爷取笑了。”韦小宝摇头摆脑的向她瞧了半晌,问道:“听说贵府逃走了一个姨娘?”菊芳道:“是啊。她叫兰香。哼,这贱人好不要脸。”韦小宝道:“老公忽然不见了,跟了第二个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转头问知府道:“未可什么非哪?”那知府道:“回公爷:是未可厚非。”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对了,未可厚非。菊芳姊姊,你怎么又不逃啊?”知府听了,登时蹙起眉头,心想:“这可越来越不成话了,怎么‘姊姊’二字都叫了出来?”菊芳低下头去,却向韦小宝抛了个媚眼。 韦小宝大乐,宛然是逛窑子的风光,笑问:“你会不会唱〈十……〉”话到口边,总算缩得快,转头吩咐亲兵:“赏这位菊芳姑娘二十两银子。”几名亲兵齐声答应,叫道:“大人有赏。谢赏!”菊芳盈盈万福,媚声道:“多谢大爷!”原来她本是堂子里妓女出身,人家一赏钱,她习惯成自然,把“公爷”叫成了“大爷”。 韦小宝逐一叫了冯家的家人来盘问,都是女的,年轻貌美的胡调一番,老丑的则骂上一顿,说她们没好好侍候伯爵,以致他出门去风流快活,不肯回家。 问得小半个时辰,亲兵队长走进厅来,往韦小宝身后一站。韦小宝又胡乱问了两个人,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去各处瞧瞧。”带着知府、顺天府的文案、捕快头目、亲兵,一间间厅堂、房间查将过去。 查到第三进西偏房里,众亲兵照例翻箱倒笼的搜查。一名亲兵突然“啊”的一声,从箱子底下搜出一柄刀来,刀上有不少干了的血渍。他一膝半跪,双手举刀,说道:“回大人:查到凶器一把。” 韦小宝嗯了一声,道:“再查。”对知府道:“老兄你瞧瞧,刀上的是不是血渍?”知府接过刀来,凑近嗅了嗅,果然隐隐有血腥气,说道:“回公爷:好像是血。”韦小宝道:“这刀的刀头上有个洞,那是什么刀啊?”顺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细看一会,道:“回公爷:这是切草料的铡刀,是马厩里用的。”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 亲兵队长吩咐下属,去挑一担水来,泼在地下。韦小宝问道:“这干什么?”那队长道:“回大人:倘若什么地方掘动过,泥土不实,便会很快渗水进去。”话犹未了,床底下的水迅速渗入土中。众亲兵齐声欢呼,抬开床来,拿了鹤嘴锄和铁铲掘土,片刻之间,掘了一具尸首出来。 那具尸身并无脑袋,已然腐臭,显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见,便叫了起来:“这……这是冯爵爷!” 韦小宝问道:“是冯锡范吗?你怎么认得?”那知府道:“是,是。须得找到了脑袋,方能定案。”转头问身边的捕快头目:“这是什么人住的房子?” 那头目道:“小人立刻去问。”去西厅叫了一名冯家人来一问,原来这房本是逃走的兰香所住。那捕快头目道:“启禀公爷,启禀府台大人:凶刀是马厩中切草料的铡刀,拐带兰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马夫邢四,待小人去马厩查查。” 众人到马厩中去一搜,果然在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个人头。请了冯夫人来认尸,确是冯锡范无疑。当下仵作验定:冯锡范为人刀伤、身首异处而死。 这时冯府家人都从西厅中放了出来,府中哭声震天,人人痛骂邢四和兰香狠心害主。消息传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里到处已说得沸沸扬扬。 那知府又惭愧,又感激,心想若不是韦公爷迅速破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碍,没口的称谢之余,一面行下海捕公文,捉拿“戕主逃亡”的邢四和兰香,一面申报上司。 只有那捕快头儿心中犯疑,见尸身断颈处切得整整齐齐,似是快刀所断,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铡刀切的,又见藏尸和藏头处的泥土甚为新鲜,显是刚才翻动过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样。但韦公爷给他破了一件大案,上头犒赏丰厚,冯府又给了他不少银子,要他尽快结案,别让冯府亲人到衙门里出丑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个儿寻思:“在冯府查案之时,韦公爷的亲兵把守各处,谁也不许走动,他们要移尸栽证,那是容易之极。别说要在地下埋一具尸首,就是埋上百儿八十的,那也不是难事。” 韦小宝拿了顺天府知府结案的公文去见康熙,禀报破案详情。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赞你是包龙图转世哪。”韦小宝道:“那是托了皇上洪福,奴才碰巧破获而已。”康熙哼了一声,向他瞪了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皇上怎么又知道了?”一转念间,立即明白:“我的亲兵队里,皇上当然也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叹了口气,说道:“这样了结,那也很好,也免了外边物议。只不过你这般胆大妄为,我可真拿你没法子了。” 韦小宝心中一宽,知道皇帝又饶了自己这一遭,当即跪下连连磕头。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兴,你这抚远大将军的头衔,可以去了。” 韦小宝道:“是,是。”知道这是皇帝惩罚自己的胡闹,又道:“奴才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级。”康熙道:“好,就降为二等公罢。”韦小宝道:“奴才胡闹得紧,心中不安,请皇上降为三等的好了。”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你居然会心中不安,日头从西方出了。” 韦小宝听得“他妈的”三字一出口,知皇帝怒气已消,站起身来,说道:“奴才良心虽然不多,有总还是有的。” 康熙点点头,说道:“就是瞧在你还有点儿良心的份上,否则的话,我早已砍下你的脑袋,去埋在你小老婆阿珂、双儿的床底下了。”韦小宝急道:“这个万万不可。” 康熙问道:“有什么不可?”韦小宝道:“阿珂和双儿,是决计不会跟了马夫逃走的。” 康熙笑道:“不跟马夫,便跟……”说到这里,便即住口,心想再说下去,未免轻薄无聊,何况韦小宝虽然无法无天,毕竟对己忠心,君臣之间说笑则可,却不能出言侮辱。一时难以转口,便不去理他,低头翻阅案头的奏章。 韦小宝垂手在旁侍候,见康熙眉头微蹙,深有忧色,心想:“皇上也时时不快活。皇帝虽然威风厉害,当真做上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玩。” 康熙翻阅了一会奏章,抬起头来,叹了口长气。韦小宝道:“皇上有什么事情,差奴才去办罢。奴才将功赎罚,报主龙恩。”康熙道:“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说道台湾台风为灾,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损坏,家破人亡,灾情很重。” 韦小宝见他说话时泪光莹然,心想咱们从小是好朋友,不能不帮他一个忙,说道:“奴才倒有个法子。”康熙道:“什么法子?”韦小宝道:“不瞒皇上说,奴才在台湾做官的时候,发了一笔小财,最近又向一个台湾财主讨得一批旧债。奴才双手捧着皇上恩赐的破后翻新金饭碗,这一辈子是不会饿饭的了,钱多了也没用,不如献了出来,请皇上去抚恤台湾的灾民罢。” 康熙微微一笑,道:“受灾人数很多,你这两笔小财,也不管什么用。我即刻下旨,宫里裁减宫女太监,减衣减膳,让内务府筹划筹划,省他四五十万两银子去救济灾民。” 韦小宝道:“奴才罪该万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问道:“什么?”韦小宝道:“奴才做官贪污,在台湾贪了一百万两银子。最近这笔债,是向郑克塽讨还的,又有一百万两……”康熙吃了一惊,说道:“有这么多?”韦小宝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小桂子该死!” 第497章 鹿鼎记(247) 康熙却笑了起来,说道:“你要钱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韦小宝又道:“小桂子该死!”脸上却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钱,怎能让你做皇帝的知道?你在我手下人之中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钱,左手入袋,连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这大舅子就万万查不到了。”他嘴里自称“奴才”,心中却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这番忠君爱民之心,倒也难得。这样罢,你捐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出来,我再省五十万两,咱君臣凑乎凑乎,弄个二百万两。台湾灾民约有一万几千户,每家分得一百多两,那也丰裕得很了。” 韦小宝一时冲动,慷慨捐输,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后悔,听康熙给他省了五十万两,登时大喜,忙道:“是,是。皇上爱民如子,老天爷保佑皇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康熙为了台湾灾重,这半天来一直心中难受,这时凭空得了这一大笔钱,甚是高兴,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发财,多福多寿。” 韦小宝笑道:“多谢万岁爷金口。奴才升官发财,多福多寿,全凭皇上恩赐。再说,奴才这两笔钱,本来都是台湾人的,还给了台湾百姓,也不过是完璧归……归台而已。”康熙哈哈大笑,说道:“完璧归赵的成语,他妈的给你改成了完璧归台。”韦小宝道:“是,是完璧归赵,刚才一时想不起这个‘赵’字来。赵钱孙李,周吴陈王。百家姓上姓赵的排名第一,难怪他们这么发达,原来完璧什么的,都归了他赵家的。” 康熙更加好笑,心想此人“不学有术”,也教不了他许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语,叫做‘韦编三绝’,说你韦家的人读书用功,学问很好。你们姓韦的,可也了不起得很哪。”韦小宝道:“奴才的学问可差劲得很了,对不起姓韦的老祖宗。” (按:“韦编三绝”中的“韦”字,本来是指穿连竹简的皮条,古人读书读竹简,连皮条也读断三次,可见用功。康熙故意歪解,拿来跟韦小宝开玩笑。)康熙道:“这次去台湾赈灾的事……”本想顺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转念一想:“此人捐了这大笔银子出来,不过跟我讲义气,未必真有什么爱民之心,只怕一出宫门,立刻就后悔了。他到台湾,散发了二百万两银子赈灾,多半要收回本钱,以免损失,说不定还要加一加二,作为利息。”他是韦小宝的知己,当即改口:“……很是易办,不用你亲自去。小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级了。咱们外甥点灯笼,照旧罢。” 韦小宝跪下谢恩,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说道:“奴才捐这点银子,不过是完璧归……归赵钱孙李,皇上就当是功劳。皇上减膳减衣,那是真正省出来的,才叫不容易呢。” 康熙摇头道:“不对。我宫里的一切使用,每一两银子都是来自天下百姓。百姓供养我锦衣玉食。我君临万民,就当尽心竭力,为百姓办事。你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禄,就当忠民之事。古书上说:‘四海困穷,则天禄永终。’如果百姓穷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这皇帝也做不成了。”韦小宝道:“那是决计不会的,万万不会的。” 康熙道:“你做大臣,出于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于上天的恩典。你办事不忠,我砍你的脑袋。我不做好皇帝,上天就会另外换一个人来做。《尚书》有云:‘皇天后土,改厥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做不好,上天会撵了他的。”韦小宝道:“是,是。你叫做小玄子,原来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这个‘玄’字,跟那个‘元’字不同。” 韦小宝道:“是,是。”心想:“圆子汤团,都差不多。”反正他什么“元”字“玄”字都不识,也不用费神分辨了。 康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来,说道:“浙江巡抚进呈了一本书,叫做《明夷待访录》,是一个浙江人黄梨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抚奏称书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语,要严加查办。我刚才看了这书,却觉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抚不必多事。”说着翻开书来,说道:“他书中说,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为‘天下奉一人’,这意思说得很好。他又说:‘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这也很对。人孰无过?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帝,就‘什么都是对、永远不会错’之理?”康熙说了一会,见韦小宝虽连声称是,脸上却尽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我跟这小流氓说大道理,他那里理会得?再说下去,恐怕他要呵欠连连了。”于是左手一挥,道:“你去罢。” 右手仍拿着那本书,口中诵读:“‘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 韦小宝听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读书,又连连赞好,岂可不侍候捧场?见康熙放下书来,便问:“皇上,不知这书里说的是什么?有什么好?” 康熙道:“他说做皇帝的人,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却居然说是天下的大公。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觉不对,有些儿惭愧,到得后来,习惯成自然,竟以为自己很对,旁人都错了。” 韦小宝道:“这人说的是坏皇帝,像皇上这样鸟生鱼汤,他说的就不对了。”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为是鸟生鱼汤,那一个是自认桀纣昏君的?何况每个昏君身边,定有许多歌功颂德的无耻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鸟生鱼汤。”韦小宝笑道:“幸亏皇上是货真价实、划一不二的鸟生鱼汤,否则的话,奴才可成了无耻大臣啦。” 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顿,笑道:“你有耻得很,滚你有耻的蛋罢!”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向你求个恩典,请皇上准奴才的假,回扬州去瞧瞧我娘。” 康熙微笑道:“你有这番孝心,那是应该的。再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原该回去风光风光才是。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来住罢。我吩咐人写旨,给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诰封。你死了的老子叫什么名字,去呈报了吏部,一并追赠官职。这件事上次你回扬州,就该办了,刚好碰到吴三桂造反,耽搁了下来。”他想韦小宝多半不知他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这时也不必查问。康熙虽然英明,这件事却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韦小宝固然不知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其实连父亲是谁也不知道。 韦小宝谢了恩,出得宫门,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万两银票,到户部银库缴纳;去兵部缴了“抚远大将军”的兵符印信;又请苏荃替自己父亲取了个名字,连祖宗三代,一并由小老婆取名,缮写清楚,交了给吏部专管封赠、袭荫、土司嗣职事务的“验封司”郎中。 诸事办妥,收拾起行。韦小宝在朝中人缘既好,又圣眷方隆,王公大臣送行宴会,自有种种热闹。他临行时想起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捐得肉痛,又派亲兵去向郑克塽讨了一万多两银子的“旧欠”,这才出京。 从旱路到了通州,转车换船,自运河向南,经天津、临清、渡黄河、经济宁。这一日将到淮阴,官船泊在泗阳集过夜。 韦小宝在舟中和七个夫人用过晚膳后坐着闲谈。苏荃说道:“小宝,明儿咱们就到淮阴了。古时候有一个人,爵封淮阴侯……”韦小宝道:“嗯,他的官没我大。”苏荃微笑道:“那倒不然。他封过王,封的是齐王。后来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封为淮阴侯。这人姓韩名信,大大的有名。”韦小宝一拍大腿,道:“那我知道。‘萧何月下追韩信’、‘十面埋伏,霸王别虞姬’,那些戏文里都是有的。”苏荃道:“正是。这人本事很大,功劳也很大,连楚霸王那样的英雄,都败在他手里。只可惜下场不好,给皇帝和皇后杀了。”韦小宝叹道:“可惜!可惜!皇帝为什么杀他?他要造反吗?”苏荃摇头道:“没有,他没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韦小宝道:“幸亏我本事起码得紧,皇上什么都强过我的,因此不会忌我。我只有一件事强过皇上,除此之外,什么都万万不及。” 曾柔问道:“你那一件事强过皇帝了?”韦小宝道:“我有七个如花如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个这样美貌的女子来。皇上洪福齐天,我韦小宝是艳福齐天。咱君臣二人各齐各的,各有所齐。”他厚了脸皮胡吹,七个夫人笑声不绝。 方怡笑道:“皇帝是洪福齐天,你是齐天大圣。”韦小宝道:“对,我是水帘洞里的美猴王,率领一批猴婆子、猴子猴孙,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正说笑间,舱外家人朗声说道:“启禀公爷,有客人求见。”丫鬟拿进四张拜帖。苏荃接过来看了,轻声道:“客人是顾炎武、查继佐、黄梨洲、吕留良四位。”韦小宝道:“是顾先生他们,那是非见不可的。”吩咐家丁,接待客人在大船船舱中奉茶,当即换了衣衫,过去相见。 顾、查、吕三人当年在扬州为吴之荣所捕,险些性命不保,幸得韦小宝相救。那黄梨洲却是初会。吕留良身后跟着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是他的儿子吕葆中、吕毅中。行礼相见后,分宾主坐下,吕葆中、吕毅中站在父亲背后。 顾炎武低声道:“韦香主,我们几个这次前来拜访,有件大事相商。泗阳集上耳目众多,言谈不便。可否请你吩咐将座舟驶出数里,泊于僻静无人之处,然后再谈?” 顾炎武当年在河间府杀龟大会之中,曾受推为各路英雄的总军师,在江湖中声誉甚隆,韦小宝对他一向佩服,当即答应,回去向苏荃等人说了。 苏荃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的座船跟着过去,有什么事情,也好有接应。” 韦小宝想到要跟着顾炎武等到“僻静无人之处”,心下本有些惴惴,有七个夫人随后保驾,就稳妥得多了,连声叫好,吩咐船夫将两艘船向南驶去,说是要在运河中风景清雅的所在饮酒赏月,韦公爷雅兴来时,说不定要作几首好诗,其余从舟仍泊在泗阳集等候。 韦小宝回到大船中陪客。两舟南航七八里,眼见两岸平野空阔,皓月在天,四望无人,韦小宝吩咐下锚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从都到后舟中去,以免碍了韦公爷和六位才子的诗兴。 待舟中更无旁人,顾炎武等这才又再申谢当年相救的大德。韦小宝谦逊一番,跟着说起吴六奇和陈近南先后遭害的经过,众人相对唏嘘不已。 顾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纷纷,都说韦香主贪图富贵,戕师求荣。吕兄、查兄和兄弟几人,却知决计不确。想我们三人和韦香主素不相识,韦香主竟肯干冒奇险,杀了吴之荣那厮,救得我们性命,以这般义薄云天的性情,怎能去杀害恩师?” 查继佐道:“我们听江湖上朋友说起此事的时候,总是竭力为韦香主分辩。他们却说,鞑子皇帝圣旨中都这样说,难道还有假的?可是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种种作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自来英雄豪杰,均须任劳任怨。以周公大圣大贤,尚有管蔡之流言,何况旁人?因此韦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韦小宝听不懂他说什么周公管蔡,只有唯唯喏喏。 吕留良道:“韦香主苦心孤诣,谋干大事,原也不必在这时求天下人谅解。只要最后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大家自会明白先前是错怪了你。” 韦小宝心想:“我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做出来?啊哟,不好,他们又是来劝我行刺皇上。怎么跟他们来个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门儿给闩上了。”说道:“兄弟本事是没有的,学问更加没有,做出事来,总是两面不讨好。兄弟灰心得很,这次是告老还乡,以后是什么事都不干了。” 吕毅中见他年纪比自己还小着一两岁,居然说什么“告老还乡”,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顾炎武等也都觉得好笑,相顾莞尔。 黄梨洲微笑道:“韦香主英雄年少,前途不可限量。无知之徒的一时误会,那也不必计较。”韦小宝道:“这个较是要计一计的。黄先生,你作了一部好书,叫做……叫做明……明阿姨什么什么花花绿绿的?”黄梨洲大为奇怪:“这人目不识丁,怎会知道我这部书?”说道:“是《明夷待访录》。”韦小宝道:“是了,是了。你这部书中讲到有个美貌姑娘,叫作明明阿姨吗?又有许多话痛骂皇帝的,是不是?” 黄梨洲等都吃了一惊,均想:“连这人都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场大大的文字狱。” 顾炎武道:“也不是骂皇帝。黄兄这部著作见解精辟,说明为君之道,该当如何。” 韦小宝道:“是啊。皇上这些日子中天天读黄先生这部书,不住赞你做得好,括括叫,说不定要请你去做状元,做宰相。”黄梨洲道:“韦香主取笑了,那有此事?”韦小宝于是将康熙如何大赞《明夷待访录》一事说了,众人这才放心。黄梨洲道:“原来鞑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 韦小宝乘机说道:“是啊。小皇帝说,他虽不是鸟生鱼汤,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较,也不见得差劲了,说不定还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过的比明朝的时候好。不过做人嘛,总归爱自称自赞,兄弟没学问,没见识,也不知道他的话对不对。” 顾查黄吕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开国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皇帝崇祯,若不是残忍暴虐,便是昏庸胡涂,比之康熙,人人天差地远。他四人是当代大儒,熟知史事,不愿抹煞了良心说假话,不由得都默默点头。 第498章 鹿鼎记(248) 韦小宝道:“所以啊。皇帝不太坏,天地会众兄弟更是好的。皇帝要我去灭了天地会,我决计不干。天地会众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决计不干。结果两边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只好告老还乡了。” 顾炎武道:“韦香主,我们这次来,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韦小宝喜道:“那好得很,只要不是行刺皇帝,别的事情兄弟义不容辞。不知四位老先生、两位小先生有什么吩咐?” 顾炎武推开船窗,向外眺望,但见四下里一片寂静,回过头来,说道:“我们来劝韦香主自己做皇帝!”乒乓一声,韦小宝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一惊,说道:“这……这不是开玩笑吗?” 查继佐道:“决不是开玩笑。我们几人计议了几个月,都觉大明气数已尽,天下百姓已不归心于前明。实在是前明的历朝皇帝把百姓害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鞑子占了我们汉家江山,要天下汉人薙头结辫,改服夷狄衣冠,这口气总咽不下去。韦香主手绾兵符,又得鞑子皇帝信任,只要高举义旗,自立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风景从。” 韦小宝兀自惊魂不定,连连摇手,道:“我……我没这个福份,也做不来皇帝。” 顾炎武道:“韦香主为人仗义,福泽更深厚之极。环顾天下,若不是你来做皇帝,汉人之中更没第二个有这福气了。” 吕留良道:“我们汉人比满洲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们一个,那有不胜之理?当日吴三桂起事,只因他是断送大明江山的大汉奸,天下汉人个个对他切齿痛恨,这才不能成功。韦香主天与人归,最近平了罗刹,为中国立下不世奇功,声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韦香主一点头,我们便去联络江湖好汉,共图大事。顾先生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他说出来的话,人人都会听的。” 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他做梦也想不到竟会有人来劝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骂人赌钱,做了将军大官,别人心里已然不服,那里还能做皇帝?这真命天子,是要大大福气的。我的八字不对,算命先生算过了,我要是做了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 吕毅中听他胡说八道,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查继佐道:“韦香主的八字是什么?我们去找一个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韦小宝无甚知识,要晓以大义,他只讲小义,不讲大义;要喻以大势,他也只明小势,不明大势。但如买通一个算命先生,说他是真命天子,命中要坐龙庭,说不定他反而信了。 那知韦小宝道:“我的时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到了扬州,我这就问去。” 众人见他毫不热心,言不由衷,料知只是推托。 吕留良道:“凡英雄豪杰,多不拘细行。汉高祖豁达大度,比韦香主更加随便得多。”他心中是说:“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打紧。汉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骂人赌钱,把读书人的帽子掀下来撒尿,比你还要胡闹,可是终也成了汉朝的开国之主。” 韦小宝不住摇手,说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们说老实话。”一面说,一面摸摸自己的脑袋,又道:“我这吃饭家伙,还想留下来吃他妈的几十年饭。这家伙上面还生了一对眼睛,要用来看戏看美女,生了一对耳朵,要用来听说书、听曲子。我如想做皇帝,这家伙多半保不住,这一给砍下来,什么都一塌胡涂了。再说,做皇帝也没什么开心。台湾打一阵大风,他要发愁;云南有人造反,他又要伤脑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万万不干的。” 顾炎武等面面相觑,心想这话本也不错,他既胸无大志,又不肯为国为民挺身而出,如何说得他动,实是一件难事。 过了半晌,顾炎武道:“这件大事,一时之间自也不易拿定主意……”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蹄声隐隐,有数十骑马沿着西边河岸自北而来,夜深人静,听来加倍清晰。 黄梨洲道:“深夜之中,怎么有大队人马?”吕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查继佐摇头道:“不会。官兵巡夜都慢吞吞的,那会如此快马奔驰。莫非是江湖豪客?” 说话之间,只听得东边岸上也有数十骑马奔来。运河河面不宽,两岸驰马,在河上船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后面一艘船上的船夫奉命起篙,将船撑近。苏荃和双儿跃上船头。苏荃说道:“相公,来人只怕不怀好意,大伙儿都在一起罢。” 韦小宝道:“好!顾先生他们都是老先生,看来不像是好色之徒。大家都进来罢,给他们瞧瞧也不打紧的。” 顾炎武等心中都道:“胡说八道!”均觉不便和韦小宝的内眷相见,都走到了后梢。公主、阿珂等七个夫人抱了儿女,走进前舱。 只听得东岸西岸两边河堤上响起嘘溜溜的竹哨之声,此响彼应。韦小宝喜道:“是天地会的哨子。”两岸数十匹马驰到官船之侧,西岸有人长声叫道:“韦小宝快出来!” 韦小宝低声骂道:“他妈的,这般没上没下的,韦香主也不叫一声。”正要走向船头,苏荃一把拉住,道:“且慢,待我问问清楚。”走到船舱口,问道:“那一路英雄好汉要找韦相公?”向两岸望去,见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头,手执兵刃。 西岸为首一人道:“我们是天地会的。”苏荃低声问道:“天地会见面的切口怎么说?”韦小宝走到舱口,朗声说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 马上那人说道:“这是天地会的旧诗。自从韦小宝叛会降敌,害师求荣,会里的切口尽数改了。”韦小宝惊道:“你是谁?怎地说这等话?”那人道:“你便是韦小宝么?”韦小宝料想抵赖不得,便道:“我是韦小宝。”那人道:“便跟你说了也不打紧。我是天地会宏化堂座下,姓舒。”韦小宝道:“原来是舒大哥,这中间实有许多误会。贵堂李香主在附近吗?”那姓舒的恨恨的道:“你罪恶滔天,李香主给你活活气死了。” 西岸众人大声叫道:“韦小宝叛会降敌,害师求荣,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说。今日咱们把他碎尸万段,为陈总舵主和李香主报仇。”东岸众人一听,跟着也大声呼喊。 突然间呼的一声,有人掷了一块飞蝗石过来。韦小宝忙缩入船舱,暗暗叫苦,心想:“原来宏化堂李香主死了,这些兄弟们不分青红皂白的动蛮,那便如何是好?”只听得船篷上噼噼啪啪之声大作,两边暗器不住打到。总算官船停在运河中心,相距两岸均远,有些暗器打入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篷上的,力道也已甚弱。 韦小宝道:“这是‘草船借箭’,我……我是鲁肃,只有吓得发抖的份儿。有那一个诸葛……诸葛亮,快……快想个计策。” 顾炎武等人和船夫都在船梢,见暗器纷纷射到,都躲入了船舱。突然间火光闪动,几枝火箭射上了船篷,船篷登时着火焚烧。 韦小宝叫道:“啊哟,乖乖不得了,火烧韦小宝。” 苏荃大声叫道:“顾炎武先生便在这里,你们不得无礼。”她想顾炎武在江湖上声望甚隆,料想天地会人众不敢得罪了他。可是两岸人声嘈杂,她的叫声都给淹没了。 韦小宝道:“众位娘子,咱们一起来叫‘顾炎武先生在这里!’一、二、三!”七个夫人跟着韦小宝齐声大叫:“顾炎武先生在这里!” 叫到第三遍,岸上人声慢慢静了下来,暗器也即停发。那姓舒的纵声问道:“顾炎武先生在船里吗?” 顾炎武站到船头,拱手道:“兄弟顾炎武在此。” 那姓舒的“啊哟”一声,忙发令道:“会水的兄弟快跳下河去,拖船近岸。”只听得扑通、扑通之声不绝,十余名会众跳入运河,将官船又推又拉的移到西岸。这时船上火势已烧得甚旺。双儿拉着韦小宝抢先跳上岸去,余人纷纷上岸。天地会会众手执兵刃,四下围住。 那姓舒的向顾炎武抱拳躬身,说道:“在下天地会宏化堂舒化龙,拜见顾先生。” 顾炎武拱手还礼。会众中一名老者躬身道:“当年河间府杀龟大会,天下英雄推举顾先生为总军师,在下曾见过顾先生一面。众兄弟可鲁莽了,还请恕罪。” 韦小宝笑道:“你们做事本来太也鲁莽。”那老者厉声道:“我是跟顾先生说,谁跟你这小汉奸说话?”一伸手,便往韦小宝胸口抓去。苏荃左手一格,反手擒拿,已扭住了他手腕,借势一推,那老者站立不定,向外直摔出去。两名天地会的会众忙抢上扶住。 顾炎武叫道:“大家有话好说,别动武,别动武!” 这时从舟船舱也已着火,火光照得岸上众人面目俱都清清楚楚。苏荃心想自己和双儿武功高强,要护丈夫突围当非难事,天地会会众要对付的只韦小宝一人,只须他能脱身,这些江湖汉子不会去为难妇女孩子,当下和双儿二人分站韦小宝左右,看定了三匹马,一待说僵,立时便动手抢马。 顾炎武拉住舒化龙的手,说道:“舒大哥,请借一步说话。”两人走远了数丈。舒化龙听顾炎武说了几句话,便大声招呼了六七人过去,看模样都是这一批人的首领,那给苏荃摔跌的老者也在其内,余下四十余人仍将韦小宝等团团围着。 韦小宝道:“我船里值钱的东西着实不少,你们一把火烧了,嘿嘿,宏化堂赔起上来,可要破大财啦。”众人有的举刀威吓,有的出言詈骂。韦小宝也不理会,料想顾炎武必能向舒化龙等说明真相。 果然舒化龙等宏化堂的首领听顾炎武解释后,才知其中曲折原委甚多,韦小宝在朝廷做大官,虽仍不为众人谅解,但总舵主陈近南既不是他所杀,心中的愤恨也都消了。 众人一齐过来。舒化龙抱拳道:“韦香主,刚才之事,我们是误会了你,若不是顾先生开导,大伙儿险些得罪。” 韦小宝笑道:“当真要得罪我,那也不容易罢。”说着斜身一闪,施展“神行百变”功夫,左一冲,右一穿,两三个起落,已在宏化堂众人包围圈外五六丈之遥,一跃上了一匹马的马背。 舒化龙等都吃了一惊,谁也想不到他轻身功夫竟如此神妙莫测,这人武功这般高强,难怪他小小年纪,便做了天地会青木堂香主,自来明师出高徒,总舵主的嫡传弟子,果然非同小可。宏化堂那老者武功甚强,众兄弟素来佩服,却给苏荃一扭一推,全无招架余地,险些摔了个筋斗,看来其余六个少妇个个都是高手,己方人数虽多,当真动手,只怕还要闹个灰头土脸。 韦小宝笑道:“我这可要失陪了!”一提马缰,纵马便奔,但见他向西奔出十余丈,倏地跃下马来,冲向西北,左穿右插,不知如何,竟又回入了人圈,笑吟吟的站在当地,谁也没看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 天地会会众相顾骇然。舒化龙抱拳道:“韦香主武功了得,佩服,佩服。”韦小宝抱拳笑道:“献丑,献丑。” 舒化龙道:“顾先生适才言道,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为天下汉人扬眉吐气。韦香主当真举事的时候,我们宏化堂的兄弟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只要韦香主有什么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韦小宝道:“是,是。”舒化龙见他神色间淡淡的,突然右手伸出食指,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左眼,登时鲜血长流,众人齐声惊呼。 韦小宝、顾炎武等都惊问:“舒大哥,你……你这是干什么?” 舒化龙昂然道:“兄弟冒犯韦香主,犯了本会‘不敬长上’的戒条,本该戳瞎了这对招子,惩戒我有眼无珠。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只眼睛,来瞧瞧韦香主到底怎样干这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顾先生和大伙儿都受了骗,韦香主只说不做,始终贪图富贵,做他的大官,那便怎样?”舒化龙道:“那么韦香主也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赔还我就是。”说着向顾炎武和韦小宝躬身行礼,说道:“我们等候韦香主的好消息。”左手一挥,众人纷纷退开,上马而去。 那老者回头叫道:“韦香主,你回家去问问你娘,你老子是汉人还是满人。为人不可忘了自己祖宗。” 竹哨声响起,东岸群豪也纵马向南。片刻之间,两岸人马退得干干净净,河中那艘官船兀自燃烧未熄。 顾炎武叹道:“这些兄弟们,对韦香主总是还有见疑之意。他们是草莽豪杰,说话行事不免粗野,可是一番忠义之心,却也令人起敬。韦香主,我们要说的话,都已说完了,只盼你别忘了是大汉子孙。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拱了拱手,和黄、查、吕诸人作别而去。 韦小宝惘然站在河岸,秋风吹来,颇有凉意,官船上火势渐小,偶尔发出些爆裂之声,火头旺了一阵,又小了下去。他喃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苏荃道:“好在还有一艘船,咱们先回泗阳集,慢慢儿从长计议。” 韦小宝道:“那老头儿叫我回家去问问我娘,我老子是汉人还是满人,嘿嘿,这话倒也不错。” 苏荃劝道:“小宝,这种粗人的胡言,何必放在心上?咱们上船罢。” 韦小宝站着不动,心中一片混乱,低下头来见到地下几滴血渍,是舒化龙自坏左眼时流下来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七个夫人都吓了一跳。韦双双窝在母亲怀里,听他这么大声呼叫,吓得哭了起来。 韦小宝大声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会,天地会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脚踏两头船,两面不讨好。一边要砍我脑袋,一边要挖我眼珠子。一个人有几颗脑袋,几只眼睛?你来砍,我来挖,老子自己还有得剩么?不干了,老子说什么也不干了!” 苏荃见他神情失常,软语劝道:“在朝里做官,整日价提心吊胆,没什么好玩。天地会的香主也没什么好当的。你决心不干,那是再好不过。” 第499章 鹿鼎记(249) 韦小宝喜道:“你们也都劝我不干了?”苏荃、方怡、阿珂、曾柔、沐剑屏、双儿六人一齐点头,只建宁公主道:“你还只做到公爵,怎么就想不做官了?总得封了王,做了首辅大学士,出将入相,那才好告老啊。再说,你这时要辞官,皇帝哥哥也一定不准。” 韦小宝怒道:“我一不做官,就不受皇帝管。他不过是我大舅子,他妈的,谁再啰里啰唆,我连这大舅子也不要了。” 不要皇帝做大舅子,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公主吓得那敢再说? 韦小宝见七个夫人更无异言,登时兴高采烈,说道:“宏化堂烧了我的座船,当真烧得好、烧得妙、烧得刮刮叫。咱们悄悄躲了起来,地方官申报朝廷,定是说我给匪人烧死了,我这大舅子就从此再也不会来找我。”苏荃等一齐鼓掌,只公主默然不语。 当下各人商议定当。韦小宝、公主、双儿三人改了装束,前赴淮阴客店中等候。苏荃率同方怡、阿珂、沐剑屏、曾柔四人,回去泗阳集余船中携取金银细软、各项要物,然后散布谣言,说道韦公爷的官船黑夜中遇到股匪袭击,船毁人亡。但那几名船夫见到韦小宝没死,大是后患,依苏荃说,就此杀之灭口,弃尸河边,那就更加像了几分。沐剑屏心中不忍,坚持不可杀害无辜。 苏荃道:“好,剑屏妹子良心好,老天爷保佑你多生几个胖儿子。小宝,我提剑杀你,你逃到树林之中,大声呼叫,假装给我杀了。” 韦小宝笑道:“你这泼婆娘,想谋杀亲夫么?”高声大叫:“杀人哪,杀人哪!”拔足飞奔,兜了几个圈子,逃向树林。苏荃提剑赶入林中。只听得韦小宝大叫:“救命,救命!救——”叫了这个“救”字,倏然更无声息。 沐剑屏明知是假,但听韦小宝叫得凄厉,不禁心中怦怦乱跳,低声问道:“双儿妹子,是……是假的,是不是?”双儿道:“别怕,自……自然是假的。”可是她自己也不自禁的害怕。 只见苏荃从林中提剑出来,叫道:“把众船夫都杀了。” 众船夫一直蹲在岸边,见到天地会会众放火烧船、苏荃行凶杀了韦爵爷,早在簌簌发抖,见苏荃提剑来杀,当即四散没命价奔逃,顷刻间走得无影无踪。 双儿挂念韦小宝,飞步奔入林中,只见他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双儿这一下吓得魂不附体,心想怎么真的将他杀死了,扑将过去,叫道:“相公,相公!”只见韦小宝身子僵直,心中更慌,忙伸手去扶。韦小宝突然张开双臂,一把将她紧紧搂住,叫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 夫妻八人依计而行,取了财物,改装来到扬州,接了母亲后,一家人同去云南,自此隐姓埋名,在大理城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韦小宝闲居无聊之际,想起雅克萨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宝藏未曾发掘,自觉富甲天下,心满意足,只是念着康熙的交情,才不忍去断他龙脉。 康熙熟知韦小宝的性格本事,料想他决不致轻易为匪人所害,何况又寻不着他的尸首,此后不断派人明查暗访,迄无结果。 后世史家记述康熙六次下江南,主旨在视察黄河河工。但为什么他以前从来不到江南,韦小宝一失踪,当年就下江南?巡视黄河,何须直到杭州?何以每次均在扬州停留甚久?又何以每次均派大批御前侍卫前往扬州各处妓院、赌场、茶馆、酒店查问韦小宝其人?查问不得要领,何以闷闷不乐?后人考证,《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原为御前侍卫,曾为韦小宝的部属,后为康熙派为苏州织造,又任江宁织造,命其长驻江南繁华之地,就近寻访韦小宝云。 那日韦小宝到了扬州,带了夫人儿女,去丽春院见娘。母子相见,自是不胜之喜。韦春芳见七个媳妇个个如花似玉,心想:“小宝这小贼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错,他来开院子,一定发大财。” 韦小宝将母亲拉入房中,问道:“妈,我的老子到底是谁?”韦春芳瞪眼道:“我怎知道?”韦小宝皱眉道:“你肚子里有我之前,接过什么客人?”韦春芳道:“那时你娘标致得很,每天有好几个客人,我怎记得这许多?” 韦小宝道:“这些客人都是汉人罢?”韦春芳道:“汉人自然有,满洲官儿也有,还有蒙古的武官呢。” 韦小宝道:“外国鬼子没有罢?”韦春芳怒道:“你当你娘是烂婊子吗?连外国鬼子也接?辣块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到丽春院来,老娘用大扫帚拍了出去。”韦小宝这才放心,道:“那很好!”韦春芳抬起了头,回忆往事,道:“那时候有个回子,常来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里常说,我家小宝的鼻子生得好,有点儿像他。”韦小宝道:“汉满蒙回都有,有没有西藏人?” 韦春芳大是得意,道:“怎么没有?那个西藏喇嘛,上床之前一定要念咒念经,一面念经,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着我。你一双眼睛贼忒嘻嘻的,真像那个喇嘛!” 附录 康熙朝的机密奏摺 《鹿鼎记》的故事中说到,康熙在韦小宝的部属中派有密探,所以知道了韦小宝的许多秘密行动。小说的故事有点夸张。清初政治相当清明,取消了明朝东厂、西厂、内厂、锦衣卫等特务制度,皇帝没有私人特务。一直到清亡,始终没有特务系统。传说雍正有“血滴子”,那只是小说家言,并非事实。 但康熙对于臣子的动静、地方上的民情,还是十分关心的,这是统治者所必须知道的情报。从康熙朝开始,清廷建立了“密摺奏事”的制度。原来的制度是朝廷有一个“通政司”机关,凡京官奏本,地方官的本章、题本,都先交到通政司,经审阅后再行转呈。康熙觉得这方式会导致壅塞,泄漏机密,所以命令特别亲信的臣子专摺奏闻。专摺不经通政司,直接呈给皇帝,密摺的封面上并不写明奏事者的姓名,只写“南书房谨封”字样。奏事者亲自送到御书房,面交太监,等皇帝批覆之后,又亲自到御书房领回。 后来这奏摺制度的范围扩大,并不限亲信臣子才可密奏,一般地方督抚、京中大员都可用摺子向皇帝直接奏事。到了雍正朝,更规定科道等官(中级官员)每天一人以密摺轮流奏事,事无大小,都可照实奏告,即使没有什么事可说,也须说明为什么没有事可说。这种方式扩大了皇帝的权力,同时使得各级官员不敢欺骗隐瞒。 从康熙朝的奏摺中看来,奏摺的内容主要是各地粮价、雨水、收成、民间舆论、官员的清贪。可见康熙最关心的是百姓的经济生活,以及治民的官员是否贪污腐败。当然,各地的造反叛乱,他也是十分注意的。 康熙在奏摺上用朱笔批示,大多数是写“知道了”三字,有时也有详细指示。从批示之中,可见到康熙英明而谨慎,同时对待臣下和百姓都很宽仁。 王鸿绪的奏摺 王鸿绪比康熙大九岁,江苏华亭人,康熙十二年进士,做过翰林院编修、工部尚书、户部尚书等大官,是康熙十分亲信的臣子。他呈给康熙的奏摺上,只写“密奏。臣王鸿绪谨奏”字样,不写官衔,所有公式套语完全不用。他在京城做官,所密奏的大都是北京官员的情况。 康熙派遣亲信探听消息,起初所派的都是大臣,人数极为有限,并一再叮嘱不可让人知道。他在给王鸿绪的亲笔上谕中说: “京中有可闻之事,卿密书奏摺,与请安封内奏闻,不可令人知道。倘有泻(泄)漏,甚有关系,小心,小心。” “前岁南巡,有许多不肖之人骗苏州女子。朕到家里方知。今年又恐有如此行者。尔细细打听,凡有这等事,亲手蜜蜜(密密)写来奏闻。此事再不可令人知道。有人知道,尔即不便矣。”(苏州女子以美丽出名,大概有人乘着康熙南巡的机会,想选美进献,或假借名义,欺骗苏州女子的家属。) “已(以)后若有事,奏帖照南巡报例。在宫中耳目众,不免人知,不必奏。”“有所闻见,照先密摺奏闻。” 王鸿绪受到皇帝委托,保证绝对不敢泄漏。他在密摺中说: “臣一介竖儒,历蒙圣恩简擢,毫无尺寸报效,愧悚无地。兹于十三日卯刻入直内廷,恭接御批并封内密谕,其时蔡查二臣未曾到。臣虔开默诵,不胜感激惶悚之至。伏念臣至愚昧,何足比数,乃仰荷天恩,破格密加委任,惟有竭尽犬马,力矢忠诚,以仰报圣恩于万一。至蒙恩谕谆诲,虑臣稍露风声,关系甚大,臣益感而欲泣,永永时刻凛遵,三缄其口,虽亲如父子兄弟,亦决不相告,自当慎之又慎,以仰副天心委任之至意也。自后京中可闻之事,臣随时于恭请圣安帖内缮写小摺,密达御览。缘系特奉密旨事宜,理合奏覆。谨奉。”(康熙批:是。) 王鸿绪所密奏的,大都是关于钱粮、马政、铸钱、盐政等等财政经济事务。他对财经事务特别感兴趣,所以后来长期做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本来这些财经事务可以由正式奏本奏告皇帝,但密摺中所奏的大都是弊端,侵犯到既得者的利益,似乎密奏较为妥善。 除财经弊端外,王鸿绪的密奏性质十分广泛。 有几个密摺与“陈汝弼案”有关。这案子起因于陈汝弼纳贿三千两银子,后来发展为大案,由“议政大臣、九卿詹事科道等赴刑部衙门会审”。王鸿绪参与会审,将审案经过详细密奏康熙,其中说到满官汉官之间的争辩: “……定陈汝弼‘情真立斩’,满大人皆已依允。李振裕与臣说:定罪未有口供,大人们应斟酌,且陈汝弼昨日所首字纸及书札是什么东西。臣又云:不是隐藏得的。满大人因令司官取来,念与众大人听……满大人说,没有关系,不必入在口供内。汉大人说:‘假装身死’四字该去,昨日原是昏晕去了。因删四字。屠粹忠说:藏匿案卷及犯赃,得无‘立斩’之条。议政大人说:改了罢。舒辂因改‘立绞’。科道说:仍照三法司监候绞罢。满班大人未有应者。又陈汝弼令家人递亲笔口供,满大人不收。李录予说:以前三法司不曾取陈汝弼亲笔口供,今日伊家人来递,又不收,如何使得呢?……今本内所定口供,寥寥数语,乃舒辂所做也……从来问官改供及捏供,拟罪处分,条例甚重……满大人皆怕惹怨,有话不肯发出。议政大臣亦唯听舒辂作主裁定而已……” 康熙批语:“此奏帖甚好,深得大臣体,朕已明白了。” 奏帖的主要内容,是说“满大人”有冤枉犯人的情况,“汉大人”则力为开脱。这案子后来如何结案不明,相信康熙会有较宽大的裁定。值得注意的是,满洲官员传统上虽较有权势,但康熙并未偏袒满官。同时又可看到,当时处人死刑十分郑重,不能由有权势的大臣一言而决。 王鸿绪的密奏中偶然也有若干无关紧要的小事,今日读来,颇有兴味: 有一个奏摺是长篇奏告马政的,最后一段却说:“……李秀、殷德布二人,不知何人传信与他,说皇上在外说他是大光棍,李秀、殷德布甚是惊慌等语。此后臣所陈密摺,伏乞皇上仍于密封套上,御批一‘封’字,以防人偷看泄漏之弊……”(康熙批:知道了。) 有一个长篇密摺奏告主考官、副主考是否有弊,最后一段说:“又宋荦幼子宋筠系举人,于十一月廿一日到京会试,向人言:其父向年有晕病,隔久方一发,惟今年武场中晕一次,及到扬州,复发一次,比以前紧些,然幸而晕醒,仍可办事,今奉新恩,将来交印之后即可来京等语……”(康熙批:知道了。)宋荦本为江宁巡抚,新升吏部尚书,办事能干,康熙关心他的健康。 有一个密摺奏告一个官员有罪充军,解差向他讨赏,每人要银子十两,那官员不给,反加辱骂。一天晚上,那官员忽被人绑缚,所有银两尽被取去。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王鸿绪一样的密摺奏闻。 第500章 鹿鼎记(250) 李煦的奏摺 李煦是康熙的亲信,任苏州织造达三十年之久。李煦的妹夫曹寅任江宁织造二十余年,曹寅就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李煦、曹寅,以及杭州织造孙文成三人,都不断向康熙呈递密摺,奏报江南地方上的情形。其中极大部分是关于雨水、收成、米价、疫病、民情、官吏声誉等等。当时没有报纸,康熙主要从这些奏摺中得知各地实情。 康熙三十二年夏,淮徐及江南地区天旱,六月中降雨,李煦奏报收成及米价。康熙批:“五月间闻得淮徐以南时旸舛候,夏泽愆期,民心慌慌,两浙尤甚。朕夙夜焦思,寝食不安,但有南来者,必问详细,闻尔所奏,少解宵旰之劳。秋收之后,还写奏帖奏来。” 四十七年正月十九日,李煦有这样一个奏摺:“恭请万岁万安。窃臣于去年十二月初七日,风闻太仓盗案,一面遣人细访,一面即缮摺,并同无节竹子,差家人王可成齎捧进呈。今正月十七日,王可成回扬,据称:‘无节竹子同奏摺俱已进了,摺子不曾发出。’臣煦闻言惊惧。伏思凡有摺子,皆蒙御批发下,即有未奉批示,而原摺必蒙赐发。今称不曾发出,臣心甚为惊疑。再四严刑拷讯,方云:‘摺子藏在袋内,黑夜赶路,拴缚不紧,连袋遗失德州路上,无处寻觅。又因竹子紧要,不敢迟误,小的到京,蒙眬将竹子送收,混说没有摺子,这是实情。’等语。臣煦随将王可成严行锁拷,候旨发落。但臣用人不当,以致遗误,惊恐惶惧,罪实无辞,求万岁即赐处分。兹谨将原摺再缮写补奏,伏乞圣鉴。臣煦临奏不胜战栗待罪之至。” 康熙朱批:“凡尔所奏,不过密摺奏闻之事,比不得地方官。今将尔家人一并宽免了罢。外人听见,亦不甚好。” 值得注意的,还不在康熙的宽大,而是他的基本心态:皇帝认为派人暗访密奏,是一件不光采、不名誉的事;不是堂堂正正的办事,不是光明正大的作风,无论如何不能让旁人知道。康熙批覆密摺,从来不假别人之手,一度右手有病,不能书写,勉强用左手批覆。在今日世界,各国统治者派遣探子私访密奏,却众所公认是理所当然,可说是政治上的极大堕落。这种对“特务工作”的价值观念,是政治清明或腐败的一种明显分野。武则天滥使特务、秦桧多用特务、明末特务横行,后世多认为是朝政衰败的明证;后人为了要增加对雍正皇帝的反感,制造了他任用“血滴子”杀人特务的传说。 康熙四十八年七月初六,李煦在请安摺子之中,又附奏江南提督张云翼病故的讯息。向皇帝请安,是“恭祝万岁爷万福金安”,该当大吉大利才是,死亡的消息必须另摺奏报,决不可混在一起,否则有咒诅皇帝死亡的含义。李煦这奏摺犯了基本的忌讳,十分胡涂。奏摺中说:“恭请万岁万安。窃提督江南全省军务臣张云翼,于康熙四十八年六月十八日,病患腰痈,医治不痊,于七月初三日巳时身故,年五十八岁,理合奏闻。苏州六月晴雨册进呈,伏乞圣鉴。” 康熙见了这大不吉利的奏摺,自然很不高兴,但申斥的语气中还是带了几分幽默。朱批:“请安摺子,不该与此事一起混写,甚属不敬。尔之识几个臭字,不知那去了?” 李煦见到御批,自然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奏谢罪,痛自忏悔。康熙批:“知道了。” 康熙五十一年七月,江宁织造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奉命到扬州办理刻印《佩文韵府》事宜,染上疟疾,病势甚重。李煦前往探病,曹寅请他上奏,向康熙讨药。 康熙得奏之后,立即朱批:“尔奏得好。今欲赐治疟疾的药,恐迟延,所以赐驿马星夜赶去。但疟疾若未转泄痢,还无妨。若转了病,此药用不得。南方庸医,每每用补济(剂),而伤人者不计其数,须要小心。曹寅元(原)肯吃人参,今得此病,亦是人参中来的。金鸡拏(即奎宁,原文用满文)专治疟疾。用二钱,末。酒调服。若轻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住后或一钱,或八分。连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须要认真。万嘱,万嘱,万嘱,万嘱!” 康熙连写四次“万嘱”,又差驿马赶急将药送去扬州,限九日赶到,可见对曹寅十分爱护关心。奎宁原是治疟疾的对症药物,但曹寅可能有其他并发症,终于不治逝世。康熙甚为悼惜,命李煦妥为照顾曹寅的遗属。 李煦的奏摺之中,有一大部分是关于实验新种稻米的。康熙很重视稻米品种,经过多方试种,培育出一种优良品种,发交各地官绅试种。李煦详细奏报试种的情况,某官种几亩,亩产几石几斗;某商人种几亩,每亩产几石几斗等等。如康熙五十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奏:“窃奴才所种御稻一百亩,于六月十五日收割,每亩约得稻子四石二斗三升,谨砻新米一斗进呈。而所种原田,赶紧收拾,于六月二十三日以前,又种完第二次秧苗。至于苏州乡绅所种御稻,亦皆收割。其所收细数,另开细数,恭呈御览。”可见李煦还负有“种御稻实验田”的任务。 康熙将“御稻”种子普遍发交各地官绅商人试种,每人试种的田亩多数是两亩至三亩。李煦种到一百亩,是最大的实验农场。所产的米当时叫做“御苑胭脂米”,色红味香,煮粥最美。《红楼梦》写庄头乌进孝进给贾府的,就是这种米。 康熙在南巡之时,见到民舟中满载猪毛、鸡毛,问起用途,得知是用作稻田肥料,其后即下旨试验,效果甚好。 比之后世不经实验而大搞卫星田,不注意品种肥料而只虚报瞒骗,康熙的种稻实践是科学化得多了。 李林盛的奏摺 康熙颇有幽默感,虽然在严肃的公文批语之中,往往也流露出来。 康熙四十年十月二十四日,陕甘提督李林盛上了一道奏本。这人的正式官衔是:“提督陕西甘肃等处地方总兵官右都督加一级降二级戴罪图功”。奏摺中说: “皇上着问:‘提督好,提督身上好么?各官好么?又在先的提督地方上事宜、雨水情形俱不时启奏,今你到任来,为何不具本启奏?今后可将地方上事宜不时启奏于皇上知道。又皇上赐你鹿舌、鹿尾、干肉等捌样,你可查收’等因。臣随恭设香案,率同将弁各官,望阙谢恩,领受讫。除臣恭奉纶音,颁赐食品,见在另疏奏谢天恩外,所有奉宣地方事宜,雨水情形,令臣宣奏之上谕,臣谨遵旨具覆。伏念臣以庸愚,幸生圣世,遭遇尧舜之主,身经太平之年,毫无报称,夙夜兢惕……” 此人不明白康熙的性格,奏摺中以大量套语歌功颂德,关于地方事宜和雨水情形,也是报喜不报忧。此人大概是汉军旗的武官,所用的师爷也不明规矩,在奏摺上盖了一颗官印。康熙朱批:“知道了。已后摺子写清字,不必用印。” “清字”即满洲文,康熙的意思是,这种奏摺是秘密奏报,并非正式公文,要李林盛自己书写,不会写汉字则写清字好了。 李林盛收到御批后,又上奏摺: “……仰惟我皇上承天御极,神武英文,虽圣躬日理万机,犹无时不以民生为念。曩因河东岁歉,上仅圣怀,既沛赈恤之殊恩,复颁免赋之旷典,诚功高万世,德迈百王,薄海内外,靡不共戴尧天也……再臣应宜遵旨,以清字具摺请奏,但臣虽稍识清字,因年衰目昏,不能书写,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如令人代缮,臣既不谙其中深义,诚恐词句失宜,并恳皇恩,容臣嗣后凡陈奏事宜,仍准以汉字具奏,庶免舛错之愆尤也。” 康熙批示:“知道了。此汉文亦未必尔自能作也。” 他明知这员武将肚子里墨水有限,这封奏摺必是叫人代写的,于是小小的讽刺了他一下,以后也不盼望他能自写奏摺、密报地方讯息了。 李林盛这封奏摺虽是师爷所写,其实还是有不通顺处。例如“但臣虽稍识清字,因年衰目昏,不能书写,又兼清字之文理不通”,其实应当是“又兼不通清字之文理”。原摺中那一句话,变成了指摘满洲文“文理不通”。好在康熙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如果变成了细密深刻的雍正皇帝,或许会下旨斥责,罚他“再降一级,戴罪图功”。 本章后记 《鹿鼎记》于一九六九年十月廿四日开始在明报连载,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三日刊完,一共连载了两年另十一个月。我撰写连载的习惯向来是每天写一续,次日刊出,所以这部小说也是连续写了两年另十一个月。如果没有特殊意外(生命中永远有特殊的意外),这是我最后的一部武侠小说。 然而《鹿鼎记》已经不太像武侠小说,毋宁说是历史小说。这部小说在报上刊载时,不断有读者写信来问:“《鹿鼎记》是不是别人代写的?”因为他们发觉,这与我过去的作品有很大不同。其实这当然完全是我自己写的。很感谢读者们对我的宠爱和纵容,当他们不喜欢我某一部作品或某一个段落时,就断定:“这是别人代写的。”将好评保留给我自己,将不满推给某一位心目中的“代笔人”。 《鹿鼎记》和我以前的武侠小说完全不同,那是故意的。一个作者不应当总是重复自己的风格与形式,要尽可能的尝试一些新的创造。 有些读者不满《鹿鼎记》,为了主角韦小宝的品德,与一般的价值观念太过违反。武侠小说的读者习惯于将自己代入书中的英雄,然而韦小宝是不能代入的。在这方面,剥夺了某些读者的若干乐趣,我感到抱歉。 但小说的主角不一定是“好人”。小说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创造人物;好人、坏人、有缺点的好人、有优点的坏人等等,都可以写。在康熙时代的中国,有韦小宝那样的人物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作者写一个人物,用意并不一定是肯定这样的典型。哈姆莱特优柔寡断,罗亭能说不能行,《红字》中的牧师与人通奸,安娜卡列妮娜背叛丈夫,作者只是描写有那样的人物,并不是鼓励读者模仿他们的行为。《水浒传》的读者最好不要像李逵那样,赌输了就抢钱,也不要像宋江那样,将不断勒索的情妇一刀杀了。林黛玉显然不是现代妇女读者模仿的对象。韦小宝与之发生性关系的女性,并没有贾宝玉那么多,至少,韦小宝不像贾宝玉那样搞同性恋,既有秦钟,又有蒋玉函。鲁迅写阿q,并不是鼓吹精神胜利。 小说中的人物如果十分完美,未免是不真实的。小说反映社会,现实社会中并没有绝对完美的人。小说并不是道德教科书。不过读我小说的人有很多是少年少女,那么应当向这些天真的小朋友们提醒一句:韦小宝重视义气,那是好的品德,至于其余的各种行为,千万不要照学。 我写的武侠小说长篇共十二部,中篇二部,短篇一部。曾用书名首字的十四个字作了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最后一个不重要的短篇《越女剑》没有包括在内。 最早的《书剑恩仇录》开始写于一九五五年,最后的《鹿鼎记》于一九七二年九月写完。十五部长短小说写了十七年。修订的工作开始于一九七〇年三月,到一九八〇年年中结束,一共是十年。当然,这中间还做了其他许多事,主要是办《明报》和写《明报》的社评。 遇到初会的读者时,最经常碰到的一个问题是:“你最喜欢自己那一部小说?”这个问题很难答覆,所以常常不答。单就“自己喜欢”而论,我比较喜欢感情较强烈的几部:《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飞狐外传》、《笑傲江湖》、《天龙八部》。又常有人问:“你以为自己那一部小说最好?”这是问技巧与价值。我相信自己在写作过程中有所进步:长篇比中篇短篇好些,后期的比前期的好些。不过许多读者并不同意。我很喜欢他们的不同意。 一九八一.六.二二 我的十五部武侠小说,到了廿一世纪初又再修改,至二〇〇六年七月完毕,主要是文字的修订,情节并没有大改动。曾郑重考虑大改《鹿鼎记》,但最后决定不改,因为这部小说写的是清朝盛世康熙时代的故事,主要抒写的重点是时代而非人物。在那个时代中,可以有那样的故事。我当然不鼓励现代的青少年去模仿韦小宝:不反对母亲做妓女、不识中文、贿赂贪污、法场换人、蔑视法律、杀人后用药化去尸体、连娶七个老婆。正如《红楼梦》、《水浒传》是好小说,但在现代社会中,贾宝玉和李逵的具体行为也不能学。 二〇〇五.五.十五 第501章 射雕英雄传(1) “金庸作品”新序 小说是写给人看的。小说的内容是人。 小说写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或成千成万人的性格和感情。他们的性格和感情从横面的环境中反映出来,从纵面的遭遇中反映出来,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关系中反映出来。长篇小说中似乎只有《鲁滨逊飘流记》,才只写一个人,写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写到后来,终于也出现了一个仆人“星期五”。只写一个人的短篇小说多些,尤其是近代与现代的新小说,写一个人在与环境的接触中表现他外在的世界、内心的世界,尤其是内心世界。有些小说写动物、神仙、鬼怪、妖魔,但也把他们当作人来写。 西洋传统的小说理论分别从环境、人物、情节三个方面去分析一篇作品。由于小说作者不同的个性与才能,往往有不同的偏重。 基本上,武侠小说与别的小说一样,也是写人,只不过环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节偏重于激烈的斗争。任何小说都有它所特别侧重的一面。爱情小说写男女之间与性有关的感情和行动,写实小说描绘一个特定时代的环境与人物,《三国演义》与《水浒》一类小说叙述大群人物的斗争经历,现代小说的重点往往放在人物的心理过程上。 小说是艺术的一种,艺术的基本内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主要形式是美,广义的、美学上的美。在小说,那是语言文笔之美、安排结构之美,关键在于怎样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形式而表现出来。什么形式都可以,或者是作者主观的剖析,或者是客观的叙述故事,从人物的行动和言语中客观的表达。 读者阅读一部小说,是将小说的内容与自己的心理状态结合起来。同样一部小说,有的人感到强烈的震动,有的人却觉得无聊厌倦。读者的个性与感情,与小说中所表现的个性与感情相接触,产生了“化学反应”。 武侠小说只是表现人情的一种特定形式。作曲家或演奏家要表现一种情绪,用钢琴、小提琴、交响乐、或歌唱的形式都可以,画家可以选择油画、水彩、水墨、或版画的形式。问题不在采取什么形式,而是表现的手法好不好,能不能和读者、听者、观赏者的心灵相沟通,能不能使他的心产生共鸣。小说是艺术形式之一,有好的艺术,也有不好的艺术。 好或者不好,在艺术上是属于美的范畴,不属于真或善的范畴。判断美的标准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学上的真或不真(武功在生理上或科学上是否可能),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经济上的值钱不值钱,政治上对统治者的有利或有害。当然,任何艺术作品都会发生社会影响,自也可以用社会影响的价值去估量,不过那是另一种评价。 在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的势力及于一切,所以我们到欧美的博物院去参观,见到所有中世纪的绘画都以圣经故事为题材,表现女性的人体之美,也必须通过圣母的形象。直到文艺复兴之后,凡人的形象才大量在绘画和文学中表现出来,所谓文艺复兴,是在文艺上复兴希腊、罗马时代对“人”的描写,而不再集中于描写天使与圣人。 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以来是“文以载道”,那和中世纪欧洲黑暗时代的文艺思想是一致的,用“善或不善”的标准来衡量文艺。《诗经》中的情歌,要牵强附会地解释为讽刺君主或歌颂后妃。对于陶渊明的<闲情赋>,司马光、欧阳修、晏殊的相思爱恋之词,或惋惜地评之为白璧之玷,或好意地解释为另有所指。他们不相信文艺所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 我写武侠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写他们在特定的武侠环境(中国古代的、缺乏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不合理社会)中的遭遇。当时的社会和现代社会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古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仍能在现代读者的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情绪。读者们当然可以觉得表现的手法拙劣,技巧不够成熟,描写殊不深刻,以美学观点来看是低级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我不想载什么道。我在写武侠小说的同时,也写政治评论,也写与历史、哲学、宗教有关的文字,那与武侠小说完全不同。涉及思想的文字,是诉诸读者理智的,对这些文字,才有是非、真假的判断,读者或许同意,或许只部份同意,或许完全反对。 对于小说,我希望读者们只说喜欢或不喜欢,只说受到感动或觉得厌烦。我最高兴的是读者喜爱或憎恨我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如果有了那种感情,表示我小说中的人物已和读者的心灵发生联系了。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造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艺术是创造,音乐创造美的声音,绘画创造美的视觉形象,小说是想创造人物、创造故事,以及人的内心世界。假使只求如实反映外在世界,那么有了录音机、照相机,何必再要音乐、绘画?有了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纪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何必再要小说? 武侠小说虽说是通俗作品,以大众化、娱乐性强为重点,但对广大读者终究是会发生影响的。我希望传达的主旨,是:爱护尊重自己的国家民族,也尊重别人的国家民族;和平友好,互相帮助;重视正义和是非,反对损人利己;注重信义,歌颂纯真的爱情和友谊;歌颂奋不顾身的为了正义而奋斗;轻视争权夺利、自私可鄙的思想和行为。武侠小说并不单是让读者在阅读时做“白日梦”而沉缅在伟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希望读者们在幻想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想像自己要爱国家、爱社会、帮助别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积极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武侠小说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有不少批评家认定,文学上只可肯定现实主义一个流派,除此之外,全应否定。这等于是说:少林派武功好得很,除此之外,什么武当派、崆峒派、太极拳、八卦掌、弹腿、白鹤派、空手道、跆拳道、柔道、西洋拳、泰拳等等全部应当废除取消。我们主张多元主义,既尊重少林武功是武学中的泰山北斗,而觉得别的小门派也不妨并存,它们或许并不比少林派更好,但各有各的想法和创造。爱好广东菜的人,不必主张禁止京菜、川菜、鲁菜、徽菜、湘菜、维扬菜、杭州菜、法国菜、意大利菜等等派别,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也。不必把武侠小说提得高过其应有之份,也不必一笔抹杀。什么东西都恰如其份,也就是了。 我写这套总数三十六册的《作品集》,是从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后约十五、六年,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两篇中篇小说,一篇短篇小说,一篇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出版的过程很奇怪,不论在香港、台湾、海外地区,还是中国大陆,都是先出各种各样翻版盗印本,然后再出版经我校订、授权的正版本。在中国大陆,在“三联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税。我依足法例缴付所得税,余数捐给了几家文化机构及支助围棋活动。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经授权的,直到正式授权给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版”的版权合同到二〇〇一年年底期满,以后中国内地的版本由广州出版社出版,主因是港粤邻近,业务上便于沟通合作。 翻版本不付版税,还在其次。许多版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写及出版武侠小说。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版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也有人未经我授权而自行点评,除冯其庸、严家炎、陈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拜嘉之外,其余的点评大都与作者原意相去甚远。好在现已停止出版,出版者道歉赔偿,纠纷已告结束。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篇《越女剑》不包括在内,偏偏我的围棋老师陈祖德先生说他最喜爱这篇《越女剑》。)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用什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什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连天”不能对“神侠”,“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征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思而合规律的字。 有不少读者来信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所写的小说之中,你认为哪一部最好?最喜欢哪一部?”这个问题答不了。我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限于才能,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 这些小说在香港、台湾、中国内地、新加坡曾拍摄为电影和电视连续集,有的还拍了三、四个不同版本,此外有话剧、京剧、粤剧、音乐剧等。跟着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哪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改编演出得最成功?剧中的男女主角哪一个最符合原着中的人物?”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小说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作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小说,脑中所出现的男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或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每个读者性格不同,他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余地。我不能说那一部最好,但可以说:把原作改得面目全非的最坏,最自以为是,最瞧不起原作者和广大读者。 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唐人传奇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比较认真的武侠小说,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 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对回教增加了认识和好感。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决不是作者的本意。 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汉族和契丹、蒙古、满族等民族有激烈斗争;蒙古、满人利用宗教作为政治工具。小说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小说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不必在小说中对暂时性的观念作价值判断。人性却变动极少。 在刘再复先生与他千金刘剑梅合写的《父女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剑梅小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谈话,李先生说,写小说也跟弹钢琴一样,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是一级一级往上提高的,要经过每日的苦练和积累,读书不够多就不行。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每日读书至少四五小时,从不间断,在报社退休后连续在中外大学中努力进修。这些年来,学问、知识、见解虽有长进,才气却长不了,因此,这些小说虽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还是要叹气。正如一个钢琴家每天练琴二十小时,如果天份不够,永远做不了萧邦、李斯特、拉赫曼尼诺夫、巴德鲁斯基,连鲁宾斯坦、霍洛维兹、阿胥肯那吉、刘诗昆、傅聪也做不成。 第502章 射雕英雄传(2) 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许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由于得到了读者们的指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吸收了评论者与研讨会中讨论的结果。仍有许多明显的缺点无法补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足之处,希望写信告诉我。我把每一位读者都当成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关怀,自然永远是欢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第一回 风雪惊变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两浙西路临安府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刚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两株大松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正自聚精会神的听着一个瘦削的老者说话。 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了蓝灰带白。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唱道: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 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那说话人将木板敲了几下,说道:“这首七言诗,说的是兵火过后,原来的家家户户,都变成了断墙残瓦的破败之地。小人刚才说到那叶老汉一家四口,悲欢离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四人给金兵冲散,好容易又再团聚,欢天喜地的回到故乡卫州,却见房屋已给金兵烧得干干净净,无可奈何,只得去到京城汴梁,想觅个生计。不料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四人刚进汴梁城,迎面便过来一队金兵。带兵的头儿一双三角眼觑将过去,见那叶三姐生得美貌,跳下马来,当即一把抱住,哈哈大笑,便将她放上了马鞍,说道:‘小姑娘,跟我回家,服侍老爷。’那叶三姐如何肯从?拚命挣扎。那金兵长官喝道:‘你不肯从我,便杀了你的父母兄弟!’提起狼牙棒,一棒打在那叶四郎的头上,登时脑浆迸裂,一命呜呼。正是:阴世新添枉死鬼,阳间不见少年人!” “叶老汉和妈妈吓得呆了,扑将上去,搂住了儿子的死尸,放声大哭。那长官提起狼牙棒,一棒一个,又都了帐。那叶三姐却不啼哭,说道:‘长官休得凶恶,我跟你回家便了!’那长官大喜,将叶三姐带得回家。不料叶三姐觑他不防,突然抢步过去,拔出那长官的腰刀,对准了他心口,挺刀刺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这钢刀刺去,眼见便可报得父母兄弟的大仇。不料那长官久经战阵,武艺精熟,顺手推出,叶三姐登时摔了出去。那长官刚骂得一声:‘小贱人!’叶三姐已举起钢刀,在脖子中一勒。可怜她:花容月貌无双女,惆怅芳魂赴九泉。” 他说一段,唱一段,只听得众村民无不咬牙切齿,愤怒叹息。 那人又道:“众位听了,常言道得好: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 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 “可是那金兵占了我大宋天下,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却又不见他遭到什么报应。只怪我大宋官家不争气,我中国本来兵多将广,可是一见到金兵到来,便远远的逃之夭夭,只剩下老百姓遭殃。好似那叶三姐一家的惨祸,江北之地,实是成千成万,便如家常便饭一般。诸君住在江南,当真是在天堂里了,怕只怕金兵何日到来。正是:宁作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小人张十五,今日路经贵地,服侍众位听客这一段说话,叫作‘叶三姐节烈记’。话本说彻,权作散场。”将两片梨花木板啪啪啪的乱敲一阵,托出一只盘子。 众村民便有人拿出两文三文,放入木盘,霎时间得了六七十文。张十五谢了,将铜钱放入囊中,便欲起行。 村民中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大汉,说道:“张先生,你可是从北方来吗?”说的是北方口音。张十五见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便道:“正是。”那大汉道:“小弟作东,请先生去饮上三杯如何?”张十五大喜,说道:“素不相识,怎敢叨扰?”那大汉笑道:“喝上三杯,那便相识了。俺姓郭,名叫郭啸天。”指着身旁一个白净面皮的汉子道:“这位是杨铁心杨兄弟。适才俺二人听先生说唱叶三姐节烈记,果然是说得好,却有几句话想要请问。”张十五道:“好说,好说。今日得遇郭杨二位,也是有缘。” 郭啸天带着张十五来到村头一家小酒店中,在张板桌旁坐了。 小酒店的主人是个跛子,撑着两根拐杖,慢慢烫了两壶黄酒,摆出一碟蚕豆、一碟咸花生、一碟豆腐干,另有三个切开的咸蛋,自行在门口板凳上坐了,抬头瞧着天边正要落山的太阳,却不更向三人望上一眼。 郭啸天斟了酒,劝张十五喝了两杯,说道:“乡下地方,只初二、十六才有肉卖。没了下酒之物,先生莫怪。”张十五道:“有酒便好。听两位口音,遮莫也是北方人。”杨铁心道:“俺两兄弟原是山东人氏。只因受不了金狗的肮脏气,三年前来到此间,爱这里人情厚,便住了下来。刚才听得先生说道,我们住在江南,犹似在天堂里一般,怕只怕金兵何日到来,你说金兵会不会打过江来?” 张十五叹道:“江南花花世界,放眼但见美女,遍地皆是金银,金兵又有那一日不想过来?只是他来与不来,拿主意的却不是金国,而是临安的大宋朝廷。” 郭啸天和杨铁心齐感诧异,同声问道:“这却是怎生说?” 张十五道:“我中国百姓,比女真人多上一百倍也还不止。只要朝廷肯用忠臣良将,咱们一百个打他一个,金兵如何能够抵挡?我大宋北方这半壁江山,是当年徽宗、钦宗、高宗他父子三人奉送给金人的。这三个皇帝任用奸臣,欺压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将罢免的罢免,杀头的杀头。花花江山,双手送将过去,金人却之不恭,也只得收了。今后朝廷倘若仍然任用奸臣,那就是跪在地下,请金兵驾到,他又如何不来?” 郭啸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只拍得杯儿、筷儿、碟儿都跳将起来,大声说道:“正是!” 张十五道:“想当年徽宗道君皇帝一心只想长生不老,要做神仙,所用的奸臣,像蔡京、朱缅、王黼,是专帮皇帝搜括百姓的无耻之徒;像童贯、梁师成,是只会吹牛拍马的太监;像高俅、李邦彦,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浪子。道君皇帝正事诸般不理,整日里若不是求仙学道,写字画画,便是派人到处去找寻希奇古怪的花木石头。一旦金兵打到眼前来,他束手无策,头一缩,便将皇位传给了儿子钦宗。那时忠臣李纲守住了京城汴梁,各路大将率兵勤王,金兵攻打不进,只得退兵。不料想钦宗听信了奸臣的话,竟将李纲罢免了,又不用威名素着、能征惯战的宿将,却信用一个自称能请天神天将、会得呼风唤雨的骗子郭京,叫他请天将守城。天将不理睬,这京城又如何不破?终于徽宗、钦宗都给金兵掳了去。这两个昏君自作自受,那也罢了,可害苦了我中国千千万万百姓。” 郭啸天、杨铁心越听越怒。郭啸天道:“靖康年间徽钦二帝给金兵掳去这件大耻,我们听得多了。天神天将什么的,倒也听见过的,只道是说说笑话,岂难道真有这等糊涂事?”张十五道:“那还有假的?”杨铁心道:“后来康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手下有韩世忠、岳爷爷这些忠勇大将,本来大可发兵北伐,就算不能直捣黄龙,但要收复京城汴梁,却也并非难事。只恨秦桧这奸贼一心想议和,却把岳爷爷害死了。” 张十五替郭、杨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一杯,一口饮干,说道:“岳爷爷有两句诗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两句诗当真说出了中国全国百姓的心里话。唉,秦桧这大奸臣运气好,只可惜咱们迟生了六十年。”郭啸天问道:“若是早了六十年,却又如何?”张十五道:“那时凭两位这般英雄气概,豪杰身手,去到临安,将这奸臣一把揪住,咱三个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却又不用在这里吃蚕豆、喝冷酒了!”说着三人大笑。 杨铁心见一壶酒已喝完了,又要了一壶,三人不住痛骂秦桧。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蚕豆、一碟花生,听他三人骂得痛快,忽然嘿嘿两声冷笑。 杨铁心道:“曲三,怎么了?你说我们骂秦桧骂得不对吗?”那跛子曲三道:“骂得好,骂得对,有什么不对?不过我曾听得人说,想要杀岳爷爷议和的,罪魁祸首却不是秦桧。”三人都感诧异,问道:“不是秦桧?那么是谁?”曲三道:“秦桧做的是宰相,议和也好,不议和也好,他都做他的宰相。可是岳爷爷一心一意要灭了金国,迎接徽钦二帝回来。这两个皇帝一回来,高宗皇帝他又做什么呀?”他说了这几句话,一跷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抬头望天,又一动不动的出神。这曲三瞧他容貌还只四十上下年纪,可是弓腰曲背,鬓边见白,从背后瞧去,倒似是个老头子模样。 只听得门外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叫道:“我杀老虎,杀三只老虎给爹爹下酒!老虎来啦,老虎来啦!”一只公鸡从门外飞扑进来,跟着一个女孩双手挺着一柄烧火的火叉自后追进门来。那女孩五六岁年纪,头发扎了两根小辫子,满脸泥污,身上衣服也尽是泥污,似乎刚从泥潭中爬起来一般。她见了曲三,笑道:“爹,爹,我给你杀老虎!”曲三脸上露出笑容,显得很是慈爱,笑道:“乖,乖宝,杀了几只老虎啦?”那女孩挺着火叉,又去追赶公鸡,叫道:“杀三只大老虎,一只,六只,五只,给爹爹下酒。乖宝自己吃一只!”那雄鸡飞扑着逃了出门。那女孩挺火叉追了出去。 隔了半晌,张十五道:“对,对!这位兄弟说得很是。真正害死岳爷爷的罪魁祸首,只怕不是秦桧,而是高宗皇帝。这个高宗皇帝,原本无耻得很,这种事情自然做得出来。” 郭啸天问道:“他却又怎么无耻了?”张十五道:“当年岳爷爷几个胜仗,只杀得金兵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只有逃命之力,更无招架之功,而北方我中国义民,又到处起兵抄鞑子的后路。金人正在手忙脚乱、魂不附体的当儿,忽然高宗送到降表,投降求和。金人的皇帝自然大喜若狂,说道:议和倒也可以,不过先得杀了岳飞。于是秦桧定下奸计,在风波亭中害死了岳爷爷。绍兴十一年十二月,岳爷爷遭害,只隔得一个月,到绍兴十二年正月,和议就成功了。宋金两国以淮水中流为界。高宗皇帝向金国称臣,你道他这道降表是怎生书写?”杨铁心道:“那定是写得挺不要脸了。” 张十五道:“可不是吗?这道降表,我倒也记得。高宗皇帝名叫赵构,他在降表中写道:‘臣构言:既蒙恩造,许备藩国,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他不但自己做奴才,还叫世世子孙都做金国皇帝的奴才。他做奴才不打紧,咱们中国百姓可不是跟着也成了奴才?” 砰的一声,郭啸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记,震倒了一只酒杯,酒水流得满桌,怒道:“不要脸,不要脸!这鸟皇帝算是那一门子的皇帝!” 张十五道:“那时候全国军民听到了这讯息,无不愤慨之极。淮水以北的百姓眼见河山恢复无望,更是伤心泣血。高宗见自己的宝座从此坐得稳若泰山,便道是秦桧的大功。秦桧本来已封到鲁国公,这时再加封太师,荣宠无比,权势薰天。高宗传孝宗,孝宗传光宗,金人占定了我大半边江山。光宗传到当今天子庆元皇帝手里,用的是这位韩侂胄韩宰相,今后的日子怎样?嘿嘿,难说,难说!”说着连连摇头。 郭啸天道:“什么难说?这里是乡下地方,尽说无妨,又不比临安府城里,怕给人听了去惹祸。韩侂胄这贼宰相,那一个不说他是大大的奸臣?说到祸国殃民的本事,跟秦桧是拜把子的兄弟。” 张十五说到了眼前之事,却有些胆小了,不敢再那么直言无忌,喝了一杯酒,说道:“叨扰了两位,小人却有一句话相劝,两位是血性汉子,说话行事,却得小心,免惹祸端。时势既是这样,咱们老百姓也只有混口苦饭吃,挨日子罢啦,唉!正是: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南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杨铁心问道:“这四句诗,说的又是什么故事?”张十五道:“那倒不是故事。说的是我大宋君臣只顾在西湖边上饮酒作乐,观赏歌舞,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当作京师,再也不想收复失地、回汴梁旧京去了。” 张十五喝得醺醺大醉,这才告辞,脚步踉跄,向东往临安而去,他口中兀自喃喃的念着岳飞所作《满江红》中的句子:“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郭啸天付了酒钱,和杨铁心并肩回家。他两人比邻而居,行得十余丈,便到了家门口。 郭啸天的浑家李氏正在赶鸡入笼,笑道:“哥儿俩又喝饱了酒啦。杨叔叔,你跟嫂子一起来我家吃饭吧,咱们宰一只鸡。” 杨铁心笑道:“好,今晚又扰嫂子的。我家里那个养了这许多鸡鸭,只白费粮食,不舍得杀他一只两只,老是来吃你的。”李氏道:“你嫂子就是心好,说这些鸡鸭从小养大的,说什么也狠不下心来宰了。”杨铁心笑道:“我说让我来宰,她就哭哭啼啼的,也真好笑。今儿晚我去打些野味,明儿还请大哥大嫂。”郭啸天道:“自己兄弟,说什么还请不还请?今儿晚咱哥儿一起去打。” 当晚三更时分,郭杨二人躲在村西七里的树林子中,手里拿着弓箭猎叉,只盼有只野猪或是黄麖夜里出来觅食。两人已等了一个多时辰,始终不听到有何声息。正有些不耐烦了,忽听得林外传来一阵铎铎铎之声,两人心中一凛,均觉奇怪:“这是什么?” 第503章 射雕英雄传(3)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几人大声吆喝:“往那里走?”“快给我站住!”接着黑影晃动,一人闪进林中,月光照在他身上,郭杨二人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奇,原来那人撑着两根拐杖,却是村头开小酒店的那跛子曲三。只见他左拐在地下一撑,发出铎的一声,便即飞身而起,躲在树后,这一下实是高明之极的轻身功夫。郭杨两人不约而同的伸出一手,互握了一下,都惊诧万分:“想不到这跛子曲三武功竟如此了得!”躲在长草之中,不敢稍动。 只听得脚步声响,三个人追到林边,低声商议了几句,便一步步踏入林来。三人都是武官装束,手中青光闪烁,各握单刀。一人大声喝道:“兀那跛子,老子见到你了,还不跪下投降?”曲三只躲在树后不动。三名武官挥动单刀,呼呼虚劈,渐渐走近,突然间波的一声,曲三右拐从树后戳出,正中一名武官胸口,势道劲急。那武官一下闷哼,便向后飞了出去,摔在地下。另外两名武官挥动单刀,向曲三砍去。 曲三右拐在地下一撑,向左跃开数尺,避开了两柄单刀,左拐向一名武官面门点去。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挺刀挡架。曲三不让他单刀碰到拐杖,左拐收回着地,右拐扫向另一名武官腰间。只见他双拐此起彼落,快速无伦,虽然一拐须得撑地支持身子,只余一拐空出来对敌,却丝毫不落下风。 郭杨二人见他背上负着个包裹,甚是累赘,斗了一会,一名武官钢刀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当啷一声,包裹破裂,散出无数物事。曲三乘他欢喜大叫之际,右拐挥出,啪的一声,那武官顶门中拐,扑地倒了。余下那人大骇,转身便逃。他脚步甚快,顷刻间奔出数丈。曲三右手往怀中一掏,跟着扬手,月光下只见一块圆盘似的黑物飞将出去,托的一下轻响,嵌入了那武官后脑。那武官惨声长叫,单刀脱手飞出,双手乱舞,仰天缓缓倒下,扭转了几下,就此不动,眼见是不活了。 郭杨二人见跛子曲三于顷刻之间连毙三人,武功之高,生平从所未见,心中都是怦怦乱跳,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均想:“这人击杀命官,犯下了滔天大罪。我们倘若给他发觉,只怕他要杀人灭口,我兄弟俩可万万不是敌手。” 却见曲三转过身来,缓缓说道:“郭兄,杨兄,请出来吧!”郭杨二人大惊,只得从草丛中长身而起,手中紧紧握住了猎叉。杨铁心向郭啸天手中猎叉瞧了一眼,随即踏上两步。曲三微笑道:“杨兄,你使杨家枪法,这猎叉还将就用得。你义兄使的是一对短戟,兵刃可太不就手了,因此你挡在他身前。好好,有义气!”杨铁心给他说穿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曲三又道:“郭兄,就算你有双戟在手,你们两位合力,斗得过我吗?”郭啸天摇头道:“斗不过!我兄弟俩有眼无珠,跟你老兄在牛家村同住了一年有余,全没瞧出你老兄是位身怀绝技的高手。”原来曲三是一年多之前,因死了妻子,不愿再在原地住,搬到牛家村来开了家小酒店。 曲三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我双腿已废,还说得上什么绝技不绝技?”显得意兴阑珊,又道:“若在当年,要料理这三个宫中的带刀侍卫,又怎用得着如此费事?唉,不中用了,不中用了。”郭杨二人对望一眼,不敢接口。曲三道:“请两位帮我跛子一个忙,将尸首埋了,行不行?”郭杨二人又对望一眼,杨铁心道:“行!” 二人用猎叉在地下掘了个大坑,将三具尸体搬入。搬到最后一具时,杨铁心见那黑色盘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后脑,深入数寸,右手运劲,拔了出来,着手重甸甸地,原来是个铁铸的八角形八卦,在尸身上拭去了血渍,拿过去交给曲三。 曲三道:“劳驾!”将铁八卦收入囊中,解下外袍摊在地下,捡起散落的各物,一一放入袍中包起。郭杨二人搬土掩埋尸首,斜眼看去,见有三个长长的卷轴,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曲三留下一把金壶、一只金杯不包入袍中,分别交给郭杨二人,道:“这些物事,是我从临安皇宫中盗来的。皇帝害苦了百姓,拿他一些从百姓身上搜括来的金银,算不得是贼赃。这两件金器,转送给了两位。” 郭杨二人听说他竟敢到皇宫中去劫盗大内财物,不由得惊呆了,都不敢伸手去接。 曲三厉声道:“两位是不敢要呢?还是不肯要?”郭啸天道:“我们无功不受禄,不能受你的东西。至于今晚之事,我兄弟俩自然决不泄漏一字半句,老兄尽管放心。”曲三道:“哼,我怕你们泄漏了秘密?你二人的底细,我若非早就查得清清楚楚,今晚岂能容你二位活着离开?郭兄,你是梁山泊好汉地佑星赛仁贵郭盛的后代,使的是家传戟法,只不过变长为短,化单为双。杨兄,你祖上杨再兴是岳爷爷麾下的名将。你二位是忠义之后,北方沦陷,你二人流落江湖,其后八拜为交,义结金兰,一起搬到牛家村来住。是也不是?” 郭杨二人听他将自己身世来历说得一清二楚,更觉惊讶,只得点头称是。 曲三道:“你二位的祖宗郭盛和杨再兴,本来都是绿林好汉,后来才归顺朝廷,为大宋出力。劫盗不义之财,你们的祖宗都干过了的。这两件金器,到底收是不收?”杨铁心寻思:“倘若不收,定要得罪了他。”双手接过,说道:“多谢了!” 曲三霁然色喜,提起包裹缚在背上,说道:“回去吧!” 三人并肩出林。曲三道:“今晚大有所获,得到了道君皇帝所画的两幅画,又有他写的一张字。这家伙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体的书法,却委实妙绝天下。” 郭杨二人也不懂什么叫作“翎毛丹青”与“瘦金体书法”,只唯唯而应。 走了一会,杨铁心轻声道:“日间听那说话的先生言道,我大宋半壁江山,都送在这道君皇帝手里,他画的画、写的字,又是什么好东西了?老兄何必干冒大险,巴巴的到皇宫去盗了出来?”曲三微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郭啸天道:“这道君皇帝既然画得一笔好画,写得一手好字,定是聪明得紧的,只可惜他不专心做皇帝。我小时候听爹爹说,一个人不论学文学武,只能专心做一件事,倘若东也要抓,西也要摸,到头来少不免一事无成。” 曲三道:“资质寻常的,当然是这样,可是天下尽有聪明绝顶之人,文才武功,琴棋书画,算数韬略,以至医卜星相,奇门五行,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只不过你们见不着罢了。”说着抬起头来,望着天边一轮残月,长叹一声。 月光映照下,郭杨二人见他眼角边忽然渗出了几点泪水。 郭杨二人回到家中,将两件金器深深埋入后院地下,对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两人此后一如往日,耕种打猎为生,闲来习练兵器拳脚,便只两人相对之时,也决不提及此事。两人有时也仍去小酒店对饮几壶,那跛子曲三仍烫上酒来,端来蚕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后一跷一拐的走开,坐在门边,对着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夜斗,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这回事。郭杨二人照样会钞,一如往日,只是瞧向他的眼色,自不免带上了几分敬畏之意。他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儿,也常常捉鸡、追狗,跟爹爹胡言乱语一番。曲三没了妻室,要照顾这样一个小女儿,可着实不易。 秋尽冬来,过一天冷似一天。这一日晚间刮了半夜北风,便下起雪来。第二日下得更大,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四下里都白茫茫地。杨铁心跟浑家包氏说了,今晚整治酒肴,请义兄夫妇过来饮酒赏雪。吃过中饭后,他提了两个大葫芦,到村头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却见一对板门关得紧紧地,酒帘也收了起来。 杨铁心打了几下门,叫道:“曲三哥,跟你沽三斤酒。”却不听得应声。走到窗边向内一张,见桌上灰尘积得厚厚地,心想:“几天没到村头来,原来曲三不在家。可别出了事才好。”但见他那小女儿坐在地下,口中唱着儿歌,在独自玩弄泥巴。杨铁心心想这女孩颠颠傻傻,平日里尽胡说八道,料想问不出什么,便冲风冒雪,到五里外的红梅村去买了酒,就便又买了一只鸡,回到家来,杀了鸡要浑家整治。 他浑家包氏,闺名惜弱,是红梅村私塾中教书先生的女儿,嫁了给杨铁心还只一年。当晚包氏将一只鸡和着白菜、豆腐、粉丝放入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熬着,再切了一盘腊鱼腊肉。到得傍晚,到隔壁去请郭啸天夫妇饮酒。 郭啸天欣然过来。他浑家李氏却因有了身孕,这几日只是呕酸,吃了东西就吐,便推辞不来,好在她身子壮健,也无别碍。李氏的闺名单字一个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般,两人在房中说了好一阵子话。包惜弱给她泡了壶热茶,这才回家来张罗,却见丈夫和郭啸天把炭炉搬在桌上,烫了酒,两人早在吃喝了。 郭啸天道:“弟妹,我们不等你了。快来请坐。”郭杨二人交好,又都是豪杰之士,乡下人家更不讲究什么男女避嫌的礼法。包惜弱微笑答应,在炭炉中添了些炭,拿一只酒杯来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郭啸天见菜好,三人吃得热闹,回家去把妻子也拉了来。郭杨二人说不多久,便即拍桌大骂。李萍笑问:“又有什么事,惹得哥儿俩生气了?”杨铁心道:“我们正在说临安朝廷中的混帐事。” 郭啸天道:“昨儿我在众安桥头喜雨阁茶楼,听人说到韩侂胄这贼丞相的事。那人说得有头有尾,想来不假。他说不论那一个官员上书禀报,公文上要是不注明‘并献某某物’的字样,这贼丞相压根儿就不瞧他的文书。真正岂有此理!”杨铁心叹道:“有这样的皇帝,就有这样的丞相;有这样的丞相,就有这样的官吏。临安涌金门外的黄大哥跟我说,有一日他正在山边砍柴,忽然见到大批官兵拥着一群官儿们过来,却是韩丞相带了百官到郊外游乐,他自管砍柴,也不理会。忽听得那韩侂胄叹道:‘这里竹篱茅舍,真是绝妙的山野风光,就可惜少了些鸡鸣犬吠之声!’他话刚说完不久,忽然草丛里汪汪汪的叫了起来。”包惜弱笑道:“这狗儿倒会凑趣!”杨铁心道:“是啊,真会凑趣。那狗子叫了一会,忽然草丛中又有公鸡的啼声,跟着一个人从草丛里钻将出来,你道是什么狗子?什么公鸡?却原来是咱们临安府的堂堂府尹赵大人。”包惜弱笑弯了腰,直叫:“啊哟!”郭啸天道:“赵大人这一扮狗叫鸡啼,指日就要高升。”杨铁心道:“这个自然。” 四人喝了一会酒,见门外雪下得更大了。热酒下肚,四人身上都暖烘烘地,李萍有孕,不敢多饮,只是凑兴,略略沾唇。忽听得东边大路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脚步起落极快,四人转头望去,见是个道士。 那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剑把上黄色丝绦在风中笔直扬起,风雪满天,大步独行,气概非凡。郭啸天道:“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来也是条好汉。只没个名堂,不好请教。”杨铁心道:“不错,咱们请他进来喝几杯,交交这个朋友。”两人都生性好客,当即离座出门,见那道人走得好快,晃眼间已在十余丈外,却也不是发足奔跑,如此轻功,实所罕见。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感惊异。杨铁心扬声大叫:“道长,请留步!”喊声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点了点头。杨铁心道:“天冻大雪,道长何不过来饮几杯解解寒气?” 那道人冷笑一声,健步如飞,顷刻间来到门外,脸上竟尽是鄙夷不屑之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说出来罢!” 杨铁心心想我们好意请你喝酒,你这道人却恁地无礼,扬头不睬。郭啸天抱拳道:“我们兄弟正自烤火饮酒,见道长冒寒独行,斗胆相邀,冲撞莫怪。” 那道人双眼一翻,朗声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进来。 杨铁心更是气恼,伸手抓住他左腕,往外一带,喝道:“还没请教道长法号。”忽觉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鱼,竟从自己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开,突然手腕上一紧,已给道人反手抓住,霎时之间,便似让一个铁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热,疾忙运劲抵御,不料整条右臂已酸麻无力,腕上奇痛彻骨。 郭啸天见义弟忽然满脸胀得通红,知他吃亏,心想本是好意结交,若贸然动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汉,忙抢过去道:“道长请这边坐!”那道人又冷笑两声,放脱杨铁心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样居中而坐,说道:“你两个明明是山东大汉,却躲在这里假扮临安乡农,只可惜满口山东话却改不了。庄稼汉又怎会武功?”说话也是山东口音。 杨铁心又窘又怒,走进内室,在抽屉里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怀里,这才回到外堂,筛了三杯酒,自己干了一杯,默然不语。 那道人眼望门外大雪,既不饮酒,也不说话,微微冷笑。郭啸天见他满脸敌意,知他疑心酒中作了手脚,取过道人面前酒杯,将杯中酒一口干了,说道:“酒冷得快,给道长换一杯热的。”说着又斟了一杯,那道人接过一口喝了,说道:“酒里就有蒙汗药,也迷我不倒。”杨铁心更加焦躁,发作道:“我们好意请你饮酒,难道起心害你?你这道人说话不三不四,快请出去吧。我们的酒不会酸了,菜又不会臭了没人吃。” 那道人“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取过酒壶,自斟自酌,连干三杯,忽地解下蓑衣斗笠,抛在地下。杨郭两人细看道人时,只见他三十来岁年纪,双眉斜飞,脸色红润,方面大耳,目光炯炯。他跟着解下背上革囊,侧过一倒,咚的一声,杨郭二人跳起身来。原来革囊中滚出来的,竟是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第504章 射雕英雄传(4) 包惜弱惊叫:“哎唷!”逃进内堂,李萍也跟了进去。杨铁心伸手去摸怀中匕首,那道人将革囊又是一抖,跌出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来,一块是心,一块是肝,看来不像是猪心猪肝,只怕便是人心人肝。杨铁心喝道:“好贼道!”匕首出怀,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道人冷笑道:“鹰爪子,动手了吗?”左手掌缘在他手腕上一击。杨铁心腕上一阵酸麻,五指无力,匕首已给他夹手夺去。 郭啸天看得大惊,心想义弟是名将之后,家传的武艺,平日较量武功,自己尚稍逊他一筹,这道人竟视他有如无物,刚才这一手显然是江湖上相传的“空手夺白刃”绝技,这功夫只曾听闻,可从来没见过,惟恐义弟受伤,俯身举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来,便举凳去挡。 不料那道人并不理会,拿起匕首一阵乱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块,一声长啸,声震屋瓦,提起右手,挥掌劈落,腾的一声,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来,那人头已给他手掌击得头骨碎裂,连桌子中间也裂开一条大缝。 两人正自惊疑不定,那道人喝道:“无耻鼠辈,道爷今日大开杀戒了!” 杨铁心怒极,那里还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里的铁枪,抢到门外雪地里,叫道:“来来来,教你知道杨家枪法的厉害。” 那道人微微冷笑,说道:“凭你这公门鼠辈,也配使杨家枪!”纵身出门。 郭啸天奔回家去提了双戟,见那道人空手站在当地,袍袖在朔风里猎猎作响。杨铁心喝道:“拔剑吧!”那道人道:“两个鼠辈一齐上来,道爷也只空手对付。” 杨铁心使个旗鼓,一招“毒龙出洞”,枪上红缨抖动,卷起碗大枪花,往道人心口直搠过去。那道人一怔,赞道:“好!”斜身避向左侧,左掌翻转,迳自来抓枪头。 杨铁心在这杆枪上曾下过苦功,已颇得祖传技艺。杨家枪非同小可,北宋山后杨老令公、杨六郎等为时已久,枪法失传,不去说他;南宋名将杨再兴,学的也是家传杨家枪法,当年杨再兴凭一杆铁枪,率领三百宋兵在小商桥大战金兵四万,奋力杀死敌兵二千余名,刺杀万户长撒八孛菫、千户长、百户长一百余人,其时金兵箭来如雨,他身上每中一枝敌箭,便随手折断箭杆再战,最后马陷泥中,这才力战殉国。金兵焚烧他的尸身,竟烧出铁箭头二升有余。这一仗杀得金兵又敬又怕,杨家枪法威震中原。 杨铁心虽不及先祖威勇,却也已颇得枪法心传,只见他攒、刺、打、挑、拦、搠、架、闭,枪尖银光闪闪,枪缨红光点点,好一路枪法! 杨铁心把那枪使发了,招数灵动,变幻巧妙。但那道人身随枪走,趋避进退,却那里刺得着他半分?七十二路杨家枪法堪堪使完,杨铁心不禁焦躁,倒提铁枪,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发足追来。杨铁心大喝一声,双手抓住枪柄,斗然间拧腰纵臂,回身出枪,直刺道人面门,这一枪刚猛狠疾,正是杨家枪法中临阵破敌、屡杀大将的一招“回马枪”。当年杨再兴身为大盗,在降宋之前与岳飞对敌,曾以这一招刺杀岳飞之弟岳翻,端的厉害无比。 那道人见一瞬间枪尖已到面门,叫声:“好枪法!”双掌合拢,啪的一声,已把枪尖夹在双掌之间。杨铁心猛力挺枪往前疾送,竟纹丝不动,不由得大惊,奋起平生之力往里回夺,枪尖却如已铸在一座铁山之中,那里更拉得回来?他胀红了脸连夺三下,枪尖始终脱不出对方双掌挟持。那道人哈哈大笑,忽然提起右掌,快如闪电般在枪身中间一击,格的一声,杨铁心只觉虎口剧痛,急忙撒手,铁枪已摔落雪地。 那道人笑道:“你使的果然是杨家枪法,得罪了。请教贵姓。”杨铁心惊魂未定,随口答道:“在下便姓杨,草字铁心。”道人道:“杨再兴杨将军是阁下祖上吗?”杨铁心道:“那是先曾祖。” 那道人肃然起敬,抱拳道:“适才误以为两位乃是歹人,多有得罪,却原来竟是忠良之后,当真失敬,请教这位高姓。”这时郭啸天已抢到两人身边,拄戟在地,说道:“在下姓郭,贱字啸天。”杨铁心道:“他是我义兄,是梁山泊好汉赛仁贵郭盛头领的后人。”那道人道:“贫道可真鲁莽了,这里谢过。”说着又施一礼。 郭啸天与杨铁心躬身还礼,说道:“好说,好说,请道长入内再饮三杯。”杨铁心一面说,一面拾起铁枪。道人笑道:“好!正要与两位喝个痛快!” 包惜弱与李萍挂念杨铁心与人争斗,提心吊胆的站在门口观看,见三人释兵言欢,心中大慰,忙入内整治杯盘。 三人坐定,郭杨二人请教道人法号。道人道:“贫道姓丘名处机……”杨铁心叫了一声:“啊也!”跳起身来。郭啸天也吃了一惊,叫道:“遮莫不是长春子么?”丘处机笑道:“这是道侣相赠的贱号,贫道愧不敢当。”郭啸天道:“原来是全真派大侠长春子,真是有幸相见。”两人扑地便拜。 丘处机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个奸人,官府追得甚紧,两位忽然相招饮酒,这里是帝王之都,两位又不似是寻常乡民,是以起了疑心。”郭啸天道:“我这兄弟性子急躁,进门时试了道长一手,那就更惹道长起疑了。”丘处机道:“常人手上那有如此劲力?我只道两位必是官府鹰犬,乔装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贫道。适才言语无礼,委实鲁莽得紧。”杨铁心笑道:“不知不怪。”三人哈哈大笑。 三人喝了几杯酒。丘处机指着地下血肉模糊的人头,说道:“这人名叫王道干,是个大汉奸。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庆贺生辰,他竟跟金人勾结,图谋侵犯江南。贫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干了。”杨郭二人久闻长春子丘处机武功卓绝,为人侠义,这时见他一片热肠,为国除奸,更是敬仰。两人乘机向他讨教些功夫,丘处机直言无隐。 杨家枪法乃兵家绝技,用于战场上冲锋陷阵,固所向无敌,当者披靡,但以之与江湖上武学高手对敌,毕竟尚有不足。丘处机内外兼修,武功虽未登峰造极,却也已臻甚高境界,杨铁心又如何能与他拆上数十招之多?却是丘处机见他出手不凡,暗暗称奇,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枪法使完,以便确知他是否杨家嫡传,倘若真的对敌,数招之间就已把他铁枪震飞了;当下说明这路枪法的招数本意用于马上,若为步战,须当更求变化,不可拘泥成法。杨郭二人听得不住点头称是。杨家枪是传子不传女的绝艺,丘处机所知虽博,却也不明枪法中的精奥,当下也向杨铁心请教了几招。 三人酒酣耳热,言谈投机。杨铁心道:“我们兄弟两人得遇道长,真是平生幸事。道长可能在舍下多盘桓几日么?”丘处机正待答话,忽然脸色一变,说道:“有人来找我了。不管遇上什么事,你们无论如何不可出来,知道么?”郭杨二人点头答应。 丘处机俯身拾起人头,开门出外,飞身上树,躲在枝叶之间。 郭杨二人见他举动奇特,茫然不解。这时只听得门外朔风虎虎,过了一阵,西面传来隐隐的马蹄之声,杨铁心道:“道长的耳朵好灵。”又想:“这位道长的武功果然是高得很了,但若与那跛子曲三相比,却不知是谁高谁下?”又过一会,马蹄声渐近,只见风雪中十余骑急奔而来,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冲到门前。 当先一人突然勒马,叫道:“足迹到此为止。刚才有人在这里动过手。”后面数人翻身下马,察看雪地上的足迹。 为首那人叫道:“进屋去搜!”便有两人下马,来拍杨家大门。突然间树上掷下一物,砰的一声,正打在那人头顶。这一掷劲力奇大,那人竟为此物撞得脑浆迸裂而死。众人一阵大哗,几个人围住了大树。一人拾起掷下之物,惊叫:“王大人的头!” 为首那人抽出长刀,大声吆喝,十余人把大树团团围住。他叫出一声口令,五个人弯弓搭箭,五枝羽箭齐向丘处机射去。 杨铁心提起铁枪要出屋助战,郭啸天一把拉住,低声道:“道长叫咱们别出去。要是他寡不敌众,咱们再出手不迟。”话声甫毕,只见树上一枝羽箭飞将下来,却是丘处机闪开四箭,接住了最后一箭,以甩手箭手法投掷下来,只听得“啊”的一声,一名黑衣人中箭落马,滚入草丛。 丘处机拔剑跃下,剑光起处,两名黑衣人已然中剑。为首的黑衣人叫道:“好贼道,原来是你!”唰唰唰三枝短弩随手打出,挥动长刀,勒马冲来。丘处机剑光连闪,又两人中剑落马。杨铁心只看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想自己也练过了十多年武艺,这位道爷出剑如此快法,别说抵挡,连瞧也没能瞧清楚,刚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送了性命了。 但见丘处机来去如风,正和骑马使刀那人相斗,那使刀的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为威猛,他下属纷纷上前助战。再斗一阵,郭杨两人已看出丘处机存心与那使刀军官缠斗,捉空儿或出掌击、或以剑刺,杀伤对方一人,用意似要把全部来敌尽数歼灭,生怕伤了为头之人,余党一哄而散,那就不易追杀了。 只过半顿饭时间,来敌已只剩下六七名。那使刀的知道不敌,撮唇唿哨,拨转马头就逃。丘处机左掌前探,拉住他马尾,手上使劲,身子倏地飞起,还未跃上马背,一剑已从他后心插进,前胸穿出。丘处机抛下敌尸,勒缰控马,四下兜截赶杀,但见铁蹄翻飞,剑光闪烁,惊呼骇叫声中,一个个尸首倒下,鲜血把白雪皑皑的大地片片染红。 丘处机提剑四顾,惟见一匹匹空马四散狂奔,再无一名敌人剩下,他哈哈大笑,向郭杨二人招手道:“杀得痛快么?” 郭杨二人开门出来,神色间惊魂未定。郭啸天道:“道长,那是些什么人?”丘处机道:“你在他们身上搜搜。” 郭啸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掏出一件公文来,抽出来看时,却是那装狗叫的临安府赵府尹所发的密令,内称大金国使者在临安府坐索杀害王道干的凶手,着令捕快会同大金国人员,克日拿捕凶手归案。郭啸天正看得愤怒,那边杨铁心也叫了起来,手里拿着几块从尸身上捡出来的腰牌,上面刻着金国文字,却原来这批黑衣人中,有好几人竟是金兵。 郭啸天道:“敌兵到咱们国境内任意逮人杀人,我大宋官府竟要听他们使者的号令,那还成什么世界?”杨铁心叹道:“大宋皇帝既向金国称臣,我文武百官还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吗?”丘处机恨恨的道:“出家人本来不可滥杀,可是一见了害民奸贼、敌国仇寇,贫道便不能手下留情。”郭杨二人齐声道:“杀得好,杀得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无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见打斗,也早逃回家去闭户不出,谁敢过来察看询问?杨铁心取出锄头铁锹,三人把十余具尸首埋入江边土中。 李萍和包惜弱拿了扫帚扫除雪上血迹,扫了一会,包惜弱突觉血腥气直冲胸臆,眼前金星乱冒,呀的一声,坐倒雪地。杨铁心吃了一惊,忙抢过扶起,连声问道:“怎么?”包惜弱闭目不答。杨铁心见她脸如白纸,手足冰冷,不禁惊惶。 丘处机过来拿住包惜弱右手手腕,搭了搭脉搏,大声笑道:“恭喜,恭喜!”杨铁心愕然问道:“什么?”这时包惜弱“嘤”的一声,醒了过来,见三个男人站在身周,不禁害羞,李萍扶着她回进屋内,给她斟茶。 丘处机微笑道:“尊夫人有喜啦!”杨铁心喜道:“当真?”丘处机笑道:“贫道平生所学,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是医道,炼丹不成,于药石倒因此所知不少。第二是做几首歪诗,第三才是这几手不成章法的武艺。”郭啸天道:“道长这般惊人武功倘若仍算不成章法,我兄弟俩只好说是小孩儿舞竹棒了!”三人一面说笑,一面扫雪灭迹。扫雪完毕后入屋重整杯盘。丘处机今日杀了不少金人,大畅心怀,意兴甚豪。 杨铁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笑吟吟的合不拢口来,心想:“这位道长会做诗,那是文武双全了。”说道:“郭大嫂也怀了孩子,就烦道长给取两个名字好么?”丘处机微一沉吟,说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杨二哥的孩子叫作杨康,不论男女,都可用这两个名字。”郭啸天道:“好,道长的意思是叫他们不忘靖康之耻,要记得二帝被掳之辱。” 丘处机道:“正是!”伸手入怀,摸出两柄短剑来,放在桌上。这对剑长短形状完全相同,都是绿皮鞘、金吞口、乌木的剑柄。他拿起杨铁心的那柄匕首,以匕尖在一把短剑的剑柄上刻了“郭靖”两字,在另一把短剑上刻了“杨康”两字。 郭杨二人见他运匕如飞,比常人写字还要迅速,刚明白他的意思,丘处机已刻完了字,笑道:“客中没带什么东西,这对短剑,就留给两个还没出世的孩子吧。”郭杨两人谢了接过,抽剑出鞘,只觉冷气森森,剑刃锋利之极。 丘处机道:“这对短剑是我无意之中得来的,虽然锋锐,但剑刃短了,贫道不合使,将来孩子们倒可用来杀敌防身。十年之后,贫道如尚苟活人世,必当再来,传授孩子们几手功夫,如何?”郭杨二人大喜,连声称谢。丘处机道:“金兵强据北方,对百姓暴虐残杀,民心不附,其势必不可久。两位好自为之吧。”举杯饮尽,开门走出。郭杨二人待要相留,却见他迈步如飞,在雪地里早去得远了。 郭啸天叹道:“高人侠士总是这般来去飘忽,咱们今日虽有幸会见,想乘机讨教,却是无缘。”杨铁心笑道:“大哥,道长今日杀得好痛快,也给咱们出了口闷气。”拿着短剑,拔出鞘来摩挲剑刃,忽道:“大哥,我有个傻主意,你瞧成不成?” 第505章 射雕英雄传(5) 郭啸天道:“怎么?”杨铁心道:“要是咱们的孩子都是男儿,那么让他们结为兄弟,倘若都是女儿,就结为姊妹……”郭啸天抢着道:“若是一男一女,那就结为夫妻。”两人伸手相握,哈哈大笑。 李萍和包惜弱从内堂出来,笑问:“什么事乐成这个样子?”杨铁心把刚才的话说了。两位夫人听了,心中都甚乐意,不住叫好。 杨铁心道:“咱们先把这对短剑掉换了再说,就算是文定之礼。如是兄弟姊妹,咱们再换回来。要是小夫妻么……”郭啸天笑道:“那么对不起得很,两柄剑都到了做哥哥的家里啦!”包惜弱笑道:“说不定都到做兄弟的家里呢。”当下郭杨二人换过了短剑,分别交由李萍与包惜弱收好,郭氏夫妇告别回家。其时指腹为婚,事属寻常,两个孩子未出娘胎,双方父母往往已代他们定下了终身大事。 杨铁心把玩短剑,自斟自饮,不觉大醉。包惜弱将丈夫扶上了床,收拾杯盘,见天色已晚,到后院去收鸡入笼,待要去关后门,只见雪地里点点血迹,横过后门。她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里还有血迹没打扫干净,要是给官府公差见到,岂不是天大祸事?”忙拿了扫帚,出门扫雪。 那血迹直通到屋后林中,雪地上留着有人爬动的痕迹,包惜弱愈加起疑,跟着血迹走进松林,转到一座旧坟之后,只见地下黑黝黝的一团物事。 包惜弱走近看时,赫然是具尸首,身穿黑衣,便是刚才来捉拿丘处机的人众之一,想是他受伤之后,当时未死,爬到了这里。她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来掩埋,忽然转念:“别鬼使神差的,偏偏有人这时过来撞见。”鼓起勇气,过去拉那尸首,想拉入草丛之中藏起,再去叫丈夫。不料她伸手一拉,那尸首忽然扭动,跟着出声呻吟。 包惜弱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只道是僵尸作怪,转身要逃,可是双脚就如钉在地上一般,再也动弹不得。隔了半晌,那尸首并不再动,她拿扫帚去轻轻碰触一下,那尸首又呻吟了一下,声音甚为微弱。她才知此人未死。定睛看时,见他背后肩头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入肉里,箭枝上染满了血污。天空雪花兀自不断飘下,那人全身已罩上了薄薄一层白雪,只须过得半夜,便冻也冻死了。 她自幼便心地仁慈,只要见到受了伤的麻雀、田鸡、甚至虫豸蚂蚁之类,必定带回家来妥为喂养,直到伤愈,再放回田野,倘若医治不好,就会整天不乐,这性情大了仍然不改,以致屋子里养满了诸般虫蚁、小禽小兽。她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村学究,按着她性子给她取个名字,叫作惜弱。红梅村包家老公鸡老母鸡特多,原来包惜弱饲养鸡雏之后,决不肯宰杀一只,父母要吃,只有到市上另买,家里每只小鸡都得享天年,寿终正寝。她嫁到杨家以后,杨铁心对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甚为怜爱,事事顺着她性子,杨家后院自然也是小鸟小兽的天下了。后来杨家的小鸡小鸭也慢慢变成了大鸡大鸭,只是她嫁来未久,家中尚未出现老鸡老鸭,但大势所趋,日后自必如此。 这时她见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念登起,明知此人并非好人,但眼睁睁的见他痛死冻死,无论如何不忍。她微一沉吟,急奔回屋,要叫醒丈夫商量,无奈杨铁心大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动。 包惜弱心想,还是救了那人再说,当下捡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创药,拿了小刀碎布,在灶上提了半壶热酒,又奔到坟后。那人仍伏着不动。包惜弱扶他起来,把半壶热酒给他慢慢灌入嘴里。她自幼医治小鸟小兽惯了的,对医伤倒也有点儿门道,见这一箭射得甚深,胡乱拔出,只怕当时就会喷血毙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终不可治,于是咬紧牙关,用锋利小刀割开箭旁肌肉,拿住箭杆,奋力提出。那人惨叫一声,晕了过去,创口鲜血直喷,只射得包惜弱胸前衣襟上全是血点,那枝箭终于拔出了。 包惜弱心中突突乱跳,忙拿止血散按在创口,用布条紧紧扎住。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转,可是疲弱无力,连哼都哼不出声。 包惜弱吓得手酸足软,实在扶不动这大男人,灵机一动,回家拿了块门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后在雪地上拖动门板,就像雪车般将他拖回家中,放入柴房。 她忙了半日,这时心神方定,换下污衣,洗净手脸,从瓦罐中倒出一碗适才没喝完的鸡汤,一手拿了烛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汉子。见那人呼吸细微,并未断气。包惜弱心中甚慰,把鸡汤喂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剧烈咳嗽。 包惜弱吃了一惊,举烛台瞧去,烛光下见这人眉清目秀,鼻梁高耸,竟是个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她脸上一热,左手微颤,晃动了烛台,几滴烛油滴在那人脸上。 那人睁开眼来,蓦见一张芙蓉秀脸,双颊晕红,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怜惜,又是羞涩,当前光景,宛在梦中,不禁看得呆了。包惜弱低声道:“好些了吗?把这碗汤喝了吧。”那人伸手要接,但手上无力,险些把汤全倒在身上。包惜弱抢住汤碗,这时救人要紧,只得用调羹喂着他一口一口的喝了。 那人喝了鸡汤后,眼中渐渐现出光采,凝望着她,显是不胜感激。包惜弱倒给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几捆稻草给他盖上,持烛回房。 这一晚再也睡不安稳,连做了几个噩梦,忽见丈夫挺枪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见那人提刀杀了丈夫,却来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渊,无处可以逃避,几次从梦中惊醒,吓得身上全是冷汗。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床,只见他拿着铁枪,正用磨刀石磨砺枪头,包惜弱想起夜来梦境,心惊胆战,忙走去柴房,推开门来,一惊更甚,里面只剩乱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 她奔到后院,只见后门虚掩,雪地里赫然是一行有人连滚带爬向西而去的痕迹。她望着那痕迹,不觉怔怔的出了神。过了良久,一阵寒风扑面吹来,忽觉腰酸骨软,甚是困倦。回到前堂,杨铁心已烧好了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烧的粥还不错吧?”包惜弱知丈夫因自己怀孕,是以特加体惜,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来。她想若把昨晚之事告知丈夫,他嫉恶如仇,定会赶去将那人刺死,岂不是救人没救彻?当下绝口不提。 这日午后,杨铁心与妻子闲谈,说起卖酒的曲三出了门,留下个小女儿孤苦可怜,没人照顾。包惜弱心下不忍,带了些糕饼前去探视,过了好几个时辰才回,说道那女孩没饭吃,饿得很了。她有了身孕,无力照顾,已将她带到红梅村娘家,托她母亲照看几天,等曲三回家才送回。杨铁心知道曲三英雄,得能助他一臂之力,颇以为喜。 忽忽腊尽春回,转眼间过了数月,包惜弱腰围渐粗,愈来愈感慵困,于那晚救人之事也渐渐淡忘了。 这日杨氏夫妇吃过晚饭,包惜弱在灯下给丈夫缝套新衫裤。杨铁心打好了两双草鞋,把草鞋挂到墙上,记起日间耕田坏了犁头,对包惜弱道:“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包惜弱道:“好!”杨铁心瞧着妻子,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儿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衣裳。”包惜弱转过头来一笑,却不停针。杨铁心走过去,轻轻拿起她针线。包惜弱这才伸了个懒腰,熄灯上床。 睡到午夜,包惜弱蒙眬间忽觉丈夫陡然坐起身来,一惊而醒,只听得远处隐隐有马蹄之声,听声音是从西面东来,过得一阵,东边也传来了马蹄声,接着北面南面都有了蹄声。包惜弱坐起身来,道:“怎么四面都有马来?”杨铁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间,四面蹄声越来越近,村中犬儿都吠叫起来。杨铁心道:“咱们给围住啦!”包惜弱惊道:“干什么呀?”杨铁心道:“不知道。”叫妻子把丘处机所赠短剑放在怀里,道:“你带着防身!”从墙上摘下一杆铁枪握住。 这时东南西北人声马嘶,已乱成一片,杨铁心推开窗子外望,只见大队兵马已把村子团团围住,众兵丁手里高举火把,七八名武将骑在马上往来奔驰。 只听得众兵丁齐声叫喊:“捉拿反贼,莫让反贼逃了!”杨铁心寻思:“是来捉拿曲三么?曲三已有几个月不在村里了,幸好他不在,否则的话,他武功再强,也敌不过这许多兵马。”忽听一名武将高声叫道:“郭啸天、杨铁心两名反贼,快快出来受缚纳命。” 杨铁心大吃一惊,包惜弱更吓得脸色苍白。杨铁心低声道:“官家不知为了何事,竟来诬害良民。跟官府是辩不清楚的,咱们只好逃命。你别慌,凭我这杆枪,定能保你冲出重围。”他一身武艺,又是在江湖上闯荡过的,这时临危不乱,从壁上摘下长弓,斜负在背上,在腰间挂上箭袋,握住妻子右手。 包惜弱道:“我来收拾东西。”杨铁心道:“还收拾什么?统通不要了。”包惜弱心中一酸,垂下泪来,颤声道:“我们这家呢?”杨铁心道:“咱们只要留得性命,我和你自可在别地重整家园。”包惜弱道:“这些小鸡小猫呢?”杨铁心叹道:“傻孩子,还顾得到它们么?”顿了一顿,安慰她道:“官兵又怎会跟你的小鸡小猫儿为难。”包惜弱道:“他们要吃鸡。” 一言方毕,窗外火光闪耀,众兵已点燃了两间草房,又有两名兵丁高举火把来烧杨家屋檐,口中大叫:“郭啸天、杨铁心两个反贼再不出来,便把牛家村烧成白地。” 杨铁心怒气填膺,开门走出,大声喝道:“我就是杨铁心!你们干什么?” 两名兵丁吓了一跳,丢下火把转身退开。 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马走近,叫道:“好,你是杨铁心,跟我见官去。拿下了!”四五名兵丁两旁拥上。杨铁心倒转枪来,一招“白虹经天”,把三名兵丁扫倒在地,又是一招“春雷震怒”,枪柄挑起一兵,掼入了人堆,喝道:“要拿人,先得说说我又犯了什么罪。” 那武官骂道:“大胆反贼,竟敢拒捕!”他口中叫骂,但也畏惧对方武勇,不敢逼近。他身后另一名武官叫道:“好好跟老爷过堂去,免得加重罪名。有公文在此。”杨铁心道:“拿来我看!”那武官道:“还有一名郭犯呢?” 郭啸天从窗口探出半身,弯弓搭箭,喝道:“郭啸天在这里。”箭头对准了他。 那武官心头发毛,只觉背脊上一阵阵的凉气,叫道:“你把箭放下,我读公文给你们听。”郭啸天厉声道:“快读!”把弓扯得更满了。那武官无奈,拿起公文大声读道:“临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啸天、杨铁心二犯,勾结巨寇,图谋不轨,着即拿问,严审法办。”郭啸天道:“什么衙门的公文?”那武官道:“是临安府府尹大人的手谕。” 郭杨二人都是一惊,均想:“什么事这等厉害?难道丘道长杀死官差的事发了?”郭啸天道:“谁的首告?有什么凭据?”那武官道:“我们只管拿人,你们到府堂上自己分辩去。”杨铁心叫道:“临安府专害无辜好人,谁不知道?我们可不上这个当。”弯弓搭箭,箭尖对准了那武官。领队的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 杨铁心转头对妻子道:“你快多穿件衣服,我夺他的马给你。待我先射倒将官,兵卒自然乱了。”松手放弦,弦声响处,箭发流星,正中那武官胸膛。那武官啊哟一声,撞下马来,众兵丁齐声发喊,另一名武官叫道:“拿反贼啊!”众兵丁纷纷冲来。郭杨二人箭如连珠,转瞬间射倒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势众,在武官督率下冲到两家门前。 杨铁心大喝一声,疾冲出门,铁枪起处,官兵惊呼倒退。他纵到一个骑白马的武官身旁,挺枪刺去,那武官举枪挡架。杨家枪法变化灵动,杨铁心枪杆下沉,那武官腿上早着。他举枪挑起,那武官一个筋斗倒翻下马。 杨铁心枪杆在地下一撑,飞身跃上马背,双腿力夹,那马一声长嘶,于火光中向屋门奔去。杨铁心挺枪刺倒门边一名兵丁,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马背,高声叫道:“大哥,跟着我来!”郭啸天舞动双戟,保护着妻子李萍,从人丛中冲杀出来。 官兵见二人势凶,拦阻不住,纷纷放箭。 杨铁心纵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马!”说着跃下马来。李萍急道:“使不得。”杨铁心那里理她,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放上马背。义兄弟两人跟在马后,且战且走,落荒而逃。 走不多时,突然前面喊声大作,又是一彪军马冲杀过来。郭杨二人暗暗叫苦,待要觅路奔逃,前面羽箭飕飕射来。包惜弱叫了一声:“啊哟!”坐骑中箭跪地,把马背上两个女子都抛下马来。杨铁心道:“大哥,你护着她们,我再去抢马!”提枪往人丛中冲杀过去。十余名官兵排成一列,手挺长矛对准了杨铁心,齐声呐喊。 郭啸天眼见官兵势大,心想:“凭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难,但前后有敌,妻子是无论如何救不出了。我们又没犯法,与其白白在这里送命,不如上临安府分辩去。上次丘处机道长杀了官兵和金兵,可没放走了一个,死无对证,谅官府也不能定我们的罪。再说,那些官差、金兵又不是我们兄弟杀的。”纵声叫道:“兄弟,别杀了,咱们就跟他们去!”杨铁心一呆,拖枪回来。 带队的军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围住,叫道:“抛下兵器弓箭,饶你们不死。” 杨铁心道:“大哥,别中了他们奸计。”郭啸天摇摇头,把双戟往地下一抛。杨铁心见爱妻吓得花容失色,心下不忍,叹了口气,也把铁枪和弓箭掷在地下。郭杨二人的兵器刚离手,十余枝长矛的矛头立刻刺到了四人身旁。八名士兵走将过来,两个服侍一个,将四人反手缚住。 第506章 射雕英雄传(6) 杨铁心嘿嘿冷笑,昂头不理。带队的军官举起马鞭,唰的一鞭,击在杨铁心脸上,骂道:“大胆反贼,当真不怕死么?”这一鞭只打得他自额至颈,长长一条血痕。杨铁心怒道:“好,你叫什么名字?”那军官怒气更炽,鞭子如雨而下,叫道:“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天德。记住了么?你到阎王老子那里去告状吧。”杨铁心毫不退避,圆睁双眼,凝视着他。段天德喝道:“老爷额头有刀疤,脸上有青记,都记住了!”说着又是一鞭。 包惜弱见丈夫如此受苦,哭叫:“他是好人,又没做坏事。你……你干么要这样打人呀?你……你怎么不讲道理?” 杨铁心一口唾沫,呸的一声,正吐在段天德脸上。段天德大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毙了你这反贼!”举刀搂头砍将下来。杨铁心向旁闪过,身旁两名士兵长矛前挺,抵住他的两胁。段天德又是一刀,杨铁心无处可避,只得向后急缩。那段天德倒也有几分武功,一刀不中,随即向前一送,他使的是柄锯齿刀,这一下便在杨铁心左肩上锯了一道口子,接着第二刀又劈将下来。 郭啸天见义弟性命危殆,忽地纵起,飞脚往段天德面门踢去。段天德吃了一惊,收刀招架。郭啸天虽双手遭缚,腿上功夫仍颇了得,身子未落,左足收转,右足飞出,正踢在段天德腰里。 段天德剧痛之下,怒不可遏,叫道:“乱枪戳死了!上头吩咐了的,反贼倘若拒捕,格杀勿论。”众兵举矛齐刺。郭啸天接连踢倒两兵,终是双手遭缚,转动不灵,身子闪让长矛,段天德自后赶上,手起刀落,把他一只右膀斜斜砍了下来。 杨铁心正自力挣双手,急切无法脱缚,突见义兄重伤倒地,心中急痛之下,身上忽然生出一股巨力,大喝一声,绳索绷断,挥拳打倒一名兵士,抢过一柄长矛,展开了杨家枪法,这时候一夫拚命,万夫莫当。长矛起处,登时搠翻两名官兵。段天德见势头不好,先自退开。杨铁心这时一切都豁出去了,东挑西打,顷刻间又戳死数兵。众官兵见他凶猛,心下都怯了,发一声喊,四下逃散。 杨铁心也不追赶,扶起义兄,见他断臂处血流如泉涌,全身已成了个血人,不禁垂下泪来。郭啸天咬紧牙关,叫道:“兄弟,别管我……快,快走!”杨铁心道:“我去抢马,拚死救你出去。”郭啸天道:“不……不……”晕了过去。 杨铁心脱下衣服,要给他裹伤,但段天德这一刀将他连肩带胸的砍下,创口占了半个身子,竟没法包扎。郭啸天悠悠醒来,叫道:“兄弟,你去救你弟妇与你嫂子,我……我……不成了……”说着气绝而死。 杨铁心和他情逾骨肉,见他惨死,满腔悲愤,脑海中一闪,便想到了两人结义时的那句誓言:“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抬头四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乱中都已不知去向。他大声叫道:“大哥,我去给你报仇!”挺矛向官兵队里冲去。 官兵这时又已列成队伍,段天德传下号令,箭如飞蝗般射来。杨铁心浑不在意,拨箭疾冲。一名武官手挥大刀,当头猛砍,杨铁心身子一矮,突然钻到马腹之下。那武官大刀砍空,正待回马,后心已给长矛刺进。杨铁心掷开尸首,跳上马背,舞动长矛。众官兵那敢接战,四下奔逃。 他赶了一阵,只见一名武官抱着一个女子,骑在马上疾驰。杨铁心飞身下马,横矛杆打倒一名兵士,在他手中抢过弓箭,火光中看准那武官坐骑,飕的一箭射去,正中马臀,马腿前跪,马上两人滚下地来。杨铁心再是一箭,射死武官,抢将过去,只见那女子在地下挣扎着坐起身来,正是自己妻子。 包惜弱乍见丈夫,又惊又喜,扑到了他怀里。杨铁心问道:“大嫂呢?”包惜弱道:“在前面,给……给官兵捉去啦!”杨铁心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救她。”包惜弱惊道:“后面又有官兵追来啦!” 杨铁心回过头来,果见一队官兵手举火把赶来。杨铁心咬牙道:“大哥已死,我无论如何要救大嫂出来,保全郭家骨肉。天可怜见,你我将来还有相见之日。” 包惜弱紧紧搂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们永远不能分离,你说过的,咱们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是么?你说过的。” 杨铁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亲了亲,硬起心肠拉脱她双手,挺矛往前急追,奔出数十步回头一望,只见妻子哭倒在尘埃之中,后面官兵已赶到她身旁。 杨铁心伸袖子一抹脸上的泪水、汗水、血水,生死置之度外,身当此时,以救义嫂为先,赶了一阵,又夺到匹马,抓住一名官兵喝问,得知李氏正在前面。 他纵马疾驰,忽听得道旁树林一个女人声音大叫大嚷,急忙兜转马头,冲入林中,只见李氏双手已自脱缚,正跟两名兵士厮打。她是农家女子,身子壮健,虽不会武艺,但拚命蛮打,自有一股刚勇,那两名兵士又笑又骂,一时却也奈何她不得。杨铁心更不打话,冲上去一矛一个,戳死了两兵,把李氏扶上坐骑,两人同乘,回马再去找寻妻子。 奔到与包氏分手之处,却已无人。此时天色微明,他下马察看,只见地下马蹄印杂沓,尚有人身拖曳的痕迹,想是妻子又给官兵掳去了。 杨铁心急跃上马,双足在马腹上乱踢,那马受痛,腾身飞驰。赶得正急间,忽然道旁号角声响,冲出十余名黑衣武士。当先一人举起狼牙棒往他头顶猛砸下来。杨铁心举矛格开,还了一矛。那人回棒横扫,棒法奇特,似非中原武术所使家数。 杨铁心以前与郭啸天谈论武艺,知道当年梁山泊好汉中有一位霹雳火秦明,狼牙棒法天下无双,但除他之外,武林豪杰使这兵刃的向来极少,因狼牙棒份量沉重,若非有极大膂力,不易运用自如。只金兵将官却甚喜用,以金人生长辽东苦寒之地,身强力大,兵器沉重,则阵上多占便宜。当年金兵入寇,以狼牙棒砸击大宋军民。众百姓气愤之余,忽然说起笑话来。某甲道:“金兵有什么可怕,他们有一物,咱们自有一物抵挡。”某乙道:“金兵有金兀术。”甲道:“咱们有韩少保。”乙道:“金兵有拐子马。”甲道:“咱们有麻札刀。”乙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们有天灵盖。”那天灵盖是头顶的脑门,金兵狼牙棒打来,大宋百姓只好用天灵盖去抵挡,笑谑之中实含无限悲愤。 这时杨铁心和那使狼牙棒的斗了数合,想起以前和郭啸天的谈论,越来越疑心,瞧这人棒法招术,明明是金兵将官,怎地忽然在此现身?又斗数合,枪招加快,挺矛把那人刺于马下。余众大惊,发喊逃散。 杨铁心转头去看骑在身后的李氏,要瞧她在战斗之中有无受伤,突然间树丛中射出一枝冷箭,杨铁心不及闪避,这一箭直透后心。李氏大惊,叫道:“叔叔,箭!箭!”杨铁心心中一凉:“不料我今日死在这里!但死前先得把贼兵杀散,好让大嫂逃生。”摇矛狂呼,往人多处直冲过去,背上箭伤剧痛,眼前突然漆黑,昏晕在马背之上。 当时包惜弱给丈夫推开,心中痛如刀割,转眼间官兵追了上来,待要闪躲,早让几名士兵拥上一匹坐骑。一个武官举起火把,向她脸上仔细打量了一会,点头说道:“是她!瞧不出那两个蛮子倒有点本事,伤了咱们不少兄弟。”另一名武官笑道:“现下总算大功告成,这趟辛苦,每人总有十几两银子赏赐罢。”那武官道:“哼,只盼上头少克扣些。”转头对号手道:“收队罢!”那号兵举起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包惜弱吞声饮泣,心中只挂念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这时天色已明,路上渐有行人,百姓见到官兵队伍,都远远躲开。包惜弱起初担心官兵无礼,那知众武官居然言语举止之间颇为客气,这才稍稍放心。 行不数里,忽然前面喊声大振,十余名黑衣人手执兵刃,从道旁冲杀出来,当先一人喝道:“无耻官兵,残害良民,统通下马纳命。”带队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胆匪徒,在京畿之地作乱?快快滚开!”一众黑衣人更不打话,冲入官兵队里,双方混战起来。官兵虽然人多,但黑衣人个个武艺精熟,一时之间杀得不分胜负。 包惜弱暗暗欢喜,心想:“莫不是铁哥的朋友们得到讯息,前来相救?”混战中一箭飞来,正中包惜弱坐骑的后臀,那马负痛,纵蹄向北疾驰。 包惜弱大惊,双臂搂住马颈,只怕掉下马来。只听后面蹄声急促,一骑马追来。转眼间一匹黑马从身旁掠过,马上乘客手持长索,在空中转了几圈,呼的一声,长索飞出,索上绳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骑,两骑马并肩而驰。那人渐渐收短绳索,两骑马奔跑也缓慢了下来,再跑数十步,那人唿哨一声,他所乘黑马收脚站住。包惜弱的坐骑给黑马一带,无法向前,一声长嘶,前足提起,人立起来。 包惜弱劳顿了大半夜,又是惊恐,又是伤心,这时再也拉不住缰,双手一松,跌下马来,晕了过去。 昏睡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等到悠悠醒转,只觉似是睡在柔软的床上,又觉身上似盖了棉被,甚觉温暖,她睁开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帐的帐顶,原来果是睡在床上。她侧头望时,见床前桌上点着油灯,似有个黑衣男子坐在床沿。 那人听得她翻身,忙站起身来,轻轻揭开了帐子,低声问道:“睡醒了吗?”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复,只觉这人依稀似曾相识。那人伸手在她额头一摸,轻声道:“烧得好烫手,医生快来啦。”包惜弱迷迷糊糊的重又入睡。 过了一会,似觉有医生给她把脉诊视,又有人喂她喝药。她只是昏睡,梦中突然惊醒大叫:“铁哥,铁哥!”随觉有人轻拍她肩膀,低语抚慰。 她再次醒来时已是白天,忍不住出声呻吟。一个人走近前来,揭开帐子。这时面面相对,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觉吃了一惊,这人面目清秀,嘴角含笑,正是几个月前她在雪地里所救的那垂死青年。 包惜弱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当家的呢?”那青年摇摇手,示意不可作声,低声道:“外边官兵追捕很紧,咱们现下是借住在一家乡农家里。小人斗胆,谎称是娘子的丈夫,娘子可别露了形迹。”包惜弱脸一红,点了点头,又问:“我当家的呢?”那人道:“娘子身子虚弱,待大好之后,小人再慢慢告知。” 包惜弱大惊,听他语气,似乎丈夫已遭不测,双手紧紧抓住被角,颤声道:“他……他……怎么了?”那人只劝道:“娘子心急无益,身子要紧。”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那人满脸无可奈何之状,点了点头,道:“杨爷不幸,给贼官兵害死了。”说着摇头叹息。包惜弱伤痛攻心,晕了过去,良久醒转,放声大哭。 那人细声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他怎么去世的?”那人道:“杨爷可是二十来岁年纪,身长膀阔,手使一柄长矛的么?”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昨日见到他和官兵相斗,杀了好几个人,可惜……唉,可惜一名武官偷偷绕到他身后,出枪刺进了他背脊。” 包惜弱夫妻情重,又晕了过去,这一日水米不进,决意要绝食殉夫。那人也不相强,整日只斯斯文文的和她说话解闷。包惜弱到后来有些过意不去了,问道:“相公高姓大名?怎会知道我有难而来打救?”那人道:“小人姓颜,名烈,昨天和几个朋友经过这里,正遇到官兵逞凶害人。小人路见不平,出手相救,不料老天爷有眼,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也真是天缘巧合了。” 包惜弱听到“天缘巧合”四字,脸上一红,转身向里,不再理他,心下琢磨,忽然起了疑窦,转身说道:“你和官兵本来是一路的。”颜烈道:“怎……怎么?”包惜弱道:“那日你不是和官兵同来捉拿那位道长,这才受伤的么?”颜烈道:“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从北边来,要去临安府,路过贵村,那知道无端端一箭射来,中了肩背。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真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们要捉什么道士呀?道士捉鬼,官兵却捉道士,真一塌糊涂。”说着笑了起来。 包惜弱道:“啊,原来你是路过,不是他们一伙。我还道你也是来捉那道长的,那天还真不想救你呢。”当下便述说官兵怎样前来捉拿丘处机,他又怎样杀散官兵。 包惜弱说了一会,却见他怔怔的瞧着自己,脸上神色痴痴迷迷,似乎心神不属,当即住口。颜烈陪笑道:“对不住。我在想咱们怎生逃出去,可别再让官兵捉到。” 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过世,我还活着干什么?你一个人走吧。” 颜烈正色道:“娘子,官人为贼兵所害,含冤莫白,你不设法为他报仇,却只一意寻死。官人生前是英雄豪杰之士,他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瞑目罢?” 包惜弱道:“我一个弱女子,又怎有报仇的能耐?”颜烈义愤于色,昂然道:“娘子要报杀夫之仇,这件事着落在小人身上。你可知道仇人是谁?”包惜弱想了一下,说道:“统率官兵的将官名叫段天德,他额头有个刀疤,脸上有块青记。”颜烈道:“既有姓名,又有记认,他就逃到天涯海角,也非报此仇不可。”他出房去端来一碗稀粥,碗里有个剥开了的咸蛋,说道:“你不爱惜身子,怎么报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过碗来慢慢吃了。悲痛之中,迷迷糊糊的睡去。 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对镜梳好了头髻,找到块白布,剪了朵白花插在鬓边,为丈夫带孝,但见镜中红颜如花,夫妻却已人鬼殊途,悲从中来,又痛哭起来。 颜烈从外面进来,待她哭声稍停,柔声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们走吧。”包惜弱随他出屋。颜烈摸出一锭银子给了屋主,把两匹马牵了过来。包惜弱所乘的马本来中了一箭,这时颜烈已把箭创裹好。 第507章 射雕英雄传(7) 包惜弱道:“到那里去呀?”颜烈使个眼色,要她在人前不可多问,扶她上马,两人并辔向北。走出十余里,包惜弱又问:“你带我到那里去?”颜烈道:“咱们先找个隐僻的所在住下,避一避风头。待官家追拿得松了,小人再去找寻官人的尸首,好好为他安葬,然后找到段天德那奸贼,杀了为官人报仇。” 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况大难之余,孤苦无依,听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颜相公,我……我怎生报答你才好?”颜烈凛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这一生供娘子驱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汤蹈火,那也应该的。”包惜弱道:“只盼尽快杀了那大坏人段天德,给铁哥报了大仇,我这就从他于地下。”想到这里,又垂下泪来。 两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长安镇上投店歇宿。颜烈自称夫妇二人,要了一间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饭时一声不作,暗自抚摸丘处机所赠的那柄短剑,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他稍有无礼,我就用剑自杀。” 颜烈命店伴拿了两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闩上了房门,把稻草铺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盖了一张毡毯,对包惜弱道:“娘子请安睡吧!”说着闭上了眼。 包惜弱的心怦怦乱跳,想起故世的丈夫,当真柔肠寸断,呆呆的坐了大半个时辰,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熄灭烛火,手中紧握短剑,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时,颜烈已收拾好马具,命店伴安排早点。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诚君子,防范之心登时消了大半。待用早点时,见是一碟鸡炒干丝、一碟火腿、一碟香肠、一碟熏鱼,另有一小锅清香扑鼻的香粳米粥。她出生于清贫之家,自归杨门,以务农为生,平日吃早饭只几根咸菜、半块乳腐,除了过年过节、喜庆宴会之外,那里吃过这样考究的饮食?食用之时,心里颇感不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来一个包裹。这时颜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问道:“这是什么?”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买来的,是娘子的替换衣服,相公说,请娘子换了上道。”说罢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开包裹看时,不觉呆了,见是一套全身缟素衣裙,白鞋白袜固一应俱全,连内衣、小袄以及罗帕、汗巾等等也都齐备,心道:“难为他一个年轻男子,怎想得如此周到?”换上内衣之时,想到是颜烈亲手所买,不由得满脸红晕。她半夜仓卒离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纠缠奔逃,更已满身破损尘污,换上衣衫后里外一新,精神也不觉为之稍振。待得颜烈回房,见他身上也已换得光鲜焕然。 两人纵马上道,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辔而行。这时正是江南春日将尽,道旁垂柳拂肩,花气醉人,田中禾苗一片新绿。 颜烈为了要她宽怀减愁,不时跟她东谈西扯。包惜弱的父亲是个小镇上的不第学究,只稍有学识,丈夫和义兄郭啸天却都是粗豪汉子,她一生之中,实从未遇到过如此吐属俊雅、才识博洽的男子,但觉他一言一语无不含意隽妙,心中暗暗称奇。只眼见一路北去,离临安越来越远,他却绝口不提如何为己报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颜相公,我夫君的尸身,不知落在那里?” 颜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寻访尊夫尸首,为他安葬,实因前日救娘子时杀了官兵,眼下正是风急火旺的当口,我只要在临安左近一现身,非遭官兵毒手不可。眼下官府到处追拿娘子,说道尊夫杀官造反,罪大恶极,拿到他的家属,男的斩首,女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没人保护,给官兵拿了去,遭遇必定极惨。小人身在黄泉之下,也要伤心含恨了。”包惜弱听他说得诚恳,点了点头。颜烈道:“我仔细想过,眼下最要紧的,是为尊夫收尸安葬。咱们到了嘉兴,我便取出银子,托人到临安去妥为办理。倘若娘子定要我亲自去办这才放心,那么在嘉兴安顿好娘子之后,小人冒险前往便了。”包惜弱心想要他甘冒大险,于理不合,说道:“相公如能找到妥当可靠的人去办,那也一样。”又道:“我丈夫有个姓郭的义兄,同时遭难,敢烦相公一并为他安葬,我……我……”说着垂下泪来。 颜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报仇之事,段天德那贼子是朝廷武将,要杀他着实不易,此刻他又防备得紧,只有慢慢的等候机会。”包惜弱只想杀了仇人之后,便自杀殉夫。颜烈这番话虽句句都属实情,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心下一急,哭出声来,抽抽噎噎的道:“我也不想要报什么仇了。我当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一个弱女子,又……又有什么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 颜烈沉吟半晌,似也十分为难,终于说道:“娘子,你信得过我么?”包惜弱点了点头。颜烈道:“眼下咱们只有前去北方,方能躲避官兵追捕。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边去捉人。咱们只要过了淮河,就没多大凶险了。待事情冷下来之后,咱们再南下报仇雪恨。娘子放心宽怀,官人的血海沉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担。” 包惜弱大为踌躇:自己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如不跟随他去,孤身一个弱女子又到那里去安身立命?那晚亲眼见到官兵杀人放火的凶狠模样,若落入了他们手中,给充作官妓,那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但此人非亲非故,自己是个守节寡妇,如何可随一个青年男子同行?此刻倘若举刃自刎,此人必定阻拦。只觉去路茫茫,来日大难,思前想后,当真柔肠百转。她连日悲伤哭泣,这时却连眼泪也几乎流干了。 颜烈道:“娘子如觉小人的筹划不妥,但请吩咐,小人无有不遵。”包惜弱见他十分迁就,心中反觉过意不去,除非此时自己立时死了,一了百了,否则实在也无他法,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低头道:“你瞧着办吧。” 颜烈大喜,说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终身不敢忘记,娘子……”包惜弱道:“这事以后别再提啦。”颜烈道:“是,是。” 当晚两人在乌墩镇一家客店中宿歇,仍同处一室。自从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之后,颜烈的言谈举止,已不如先前拘谨,时时流露出喜不自胜之情。包惜弱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见他并无丝毫越礼,心想他不过是感恩图报,料来不致有何异心。 次日午后,两人到了嘉兴府。那是浙西大城,丝米集散之地,自来就十分繁盛,古称秀州,五代石晋时改名嘉禾郡,南宋时孝宗诞生于此,即位后改名嘉兴,意谓龙兴之地。地近京师临安,市肆兴旺。 颜烈道:“咱们找一家客店歇歇吧。”包惜弱一直在害怕官兵追来,道:“天色尚早,还可赶道呢。”颜烈道:“这里的店铺不错,娘子衣服旧了,得买几套来替换。”包惜弱一呆,说道:“这不是昨天才买的么?怎么就旧了?”颜烈道:“道上尘多,衣服穿一两天就不光鲜啦。再说,像娘子这般容色,岂可不穿世上顶顶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听他夸奖自己容貌,内心窃喜,低头道:“我是在热丧之中……”颜烈忙道:“小人理会得。”包惜弱就不言语了。她容貌秀丽,但丈夫杨铁心从来没这般当面赞美,低下头偷眼向颜烈瞧去,见他并无轻薄神色,一时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颜烈问了途人,迳去当地最大的“秀水客栈”投店。漱洗罢,颜烈与包惜弱一起吃了些点心,两人相对坐在房中。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间客房,却又不知如何启齿才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事重重。 过了一会,颜烈道:“娘子请自宽便,小人出去买了物品就回。”包惜弱点了点头,道:“相公可别太多花费了。”颜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丧,不能戴用珠宝,要多花钱也花不了。” 第二回 江南七怪 颜烈跨出房门,过道中一个中年士人拖着鞋皮,踢跶踢跶的直响,一路打着哈欠迎面过来。那士人似笑非笑,挤眉弄眼,一副惫懒神气,全身油腻,衣冠不整,满面都是污垢,看来少说也有十多天没洗脸了,拿着一柄破烂的油纸黑扇,边摇边行。 颜烈见这人衣着明明是个斯文士子,却如此肮脏,不禁皱了眉头,加快脚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污秽。突听那人干笑数声,声音刺耳,经过他身旁时,顺手伸出摺扇,往他肩头拍落。颜烈一让,竟没避开,不禁大怒,喝道:“干什么?” 那人又是几声干笑,踢跶踢跶的向前去了,只听他走到过道尽头,对店小二道:“喂,伙计啊,你别瞧大爷身上破破烂烂,大爷可有的是银子。有些小子偏邪门着哪,他就是仗着身上光鲜唬人。招摇撞骗,勾引妇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这等小子,你得多留着点儿神。稳稳当当的,让他先交了房饭钱再说。”也不等那店小二答腔,便踢跶踢跶的走了。 颜烈更加心头火起,心想好小子,这话不是冲着我来么?那店小二听那人一说,斜眼向他看了眼,不禁起疑,走到他跟前,哈了哈腰,陪笑道:“您老别见怪,不是小的无礼……”颜烈知他意思,哼了一声道:“把这银子给存在柜上!”伸手往怀里一摸,不禁呆了。他囊里本来放着四五十两银子,一探手,竟已空空如也。店小二见他脸色尴尬,一只手在怀里耽着,摸不出银两,只道穷酸的话不错,神色登时不如适才恭谨,挺腰凸肚的道:“怎么?没带银子么?” 颜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只道匆匆出房,忘拿银两,那知回入房中打开包裹一看,包里几十两金银尽已不翼而飞。这批金银如何失去,自己竟没半点因头,那倒奇了,寻思:“适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一阵,前后不到一炷香时分,怎地便有人进房来做了手脚?嘉兴府的飞贼倒真厉害。” 店小二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张望,见他银子拿不出来,发作道:“这女娘是你原配妻子吗?要是拐带人口,可要连累我们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满脸通红。颜烈一个箭步纵到门口,反手一掌,只打得店小二满脸是血,还打落了几枚牙齿。店小二捧住脸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给钱,还打人哪!”颜烈在他屁股上再加一脚,店小二一个筋斗翻了出去。 包惜弱惊道:“咱们快走吧,不住这店了。”颜烈笑道:“别怕,没了银子问他们拿。”端了张椅子坐在房门口。过不多时,店小二领了十多名泼皮,抡棍使棒,冲进院子来。颜烈哈哈大笑,喝道:“你们想打架?”忽地跃出,顺手抢过一根杆棒,指东打西,转眼间打倒了四五个。那些泼皮平日只靠逞凶使狠,欺压良善,这时见势头不对,抛下棍棒,一窝蜂的挤出院门,躺在地下的连爬带滚,惟恐落后。 包惜弱早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事情闹大了,只怕惊动了官府。”颜烈笑道:“我正要官府来。”包惜弱不知他用意,只得不言语了。 过不半个时辰,外面人声喧哗,十多名衙役手持铁尺单刀,闯进院子,把铁链抖得当啷当啷乱响,乱嘈嘈的叫道:“拐卖人口,还要行凶,这还了得?凶犯在那里?”颜烈端坐椅上不动。众衙役见他衣饰华贵,神态俨然,倒也不敢贸然上前。带头的捕快喝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到嘉兴府来干什么?”颜烈道:“你去叫盖运聪来!” 盖运聪是嘉兴府的府尹,众衙役听他直斥上官姓名,都又惊又怒。那捕快道:“你失心疯了么?乱呼乱叫盖太爷的大号。”颜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往桌上一掷,抬头向着屋顶,说道:“你拿去给盖运聪瞧瞧,看他来是不来?”那捕快取过信件,见了封皮上的字,吃了一惊,但不知真伪,低声对众衙役道:“看着他,别让他跑了。”随即飞奔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里怦怦乱跳,脸色惨白。 过不多时,又涌进数十名衙役,两名官员全身公服,抢上来向颜烈跪倒行礼,禀道:“卑职嘉兴府盖运聪、嘉兴县姜文通,磕见大人。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未曾远迎,请大人恕罪。”颜烈摆了摆手,微微欠身,说道:“兄弟在贵县失窃了些银子,请两位劳神查一查。”盖运聪忙道:“是,是。”手一摆,两名衙役托过两只盘子,一盘黄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盘白晃晃的则是银子。 盖运聪道:“卑职治下竟有奸人胆敢盗窃大人使费,全是卑职之罪,这点戋戋之数,先请大人赏收。”颜烈笑着点点头,盖运聪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卑职已打扫了行台,恭请大人与夫人的宪驾。”颜烈道:“还是这里好,我喜欢清清静静的,你们别来打扰啰唆。”说着脸色一沉。盖运聪与姜文通忙道:“是,是!大人还需用什么,请尽管吩咐,好让卑职办来孝敬。”颜烈抬头不答,连连摆手。盖姜二人忙率领衙役退了出去。 那店小二早吓得面无人色,由掌柜的领着过来磕头赔罪,只求饶了一条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颜烈从盘中取过一锭银子,掷在地上,笑道:“赏你吧,快给我滚。”那店小二还不敢相信,掌柜的见颜烈脸无恶意,怕他不耐烦,忙捡起银子,磕了几个头,拉着店小二出去。 第508章 射雕英雄传(8) 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问道:“这封信是什么法宝?怎地做官的见了,竟怕成这个样子。”颜烈笑道:“本来我又管不着他们,这些做官的自己没用。赵扩手下尽用这些脓包,江山不失,是无天理了。”包惜弱道:“赵扩,那是谁?”颜烈道:“那就是当今的庆元皇帝。”(按:庆元皇帝即后来称为宁宗的南宋第四任皇帝,年号有庆元、嘉泰、开禧、嘉定。)包惜弱吃了一惊,忙道:“小声!圣上的名字,怎可随便乱叫?”颜烈见她关心自己,很是高兴,笑道:“我叫却是不妨。到了北边,咱们不叫他赵扩叫什么?”包惜弱道:“北边?”颜烈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突然门外蹄声急促,数十骑马停在客店门口。包惜弱雪白的脸颊上本已透出些血色,听到蹄声,立时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时脸色又转苍白。颜烈却眉头一皱,好似颇不乐意。 只听得靴声橐橐,院子里走进数十名锦衣军士,见到颜烈,个个脸有喜色,齐叫:“王爷!”跪下行礼。颜烈微笑说道:“你们终于找来啦。”包惜弱听他们叫他“王爷”,更加惊奇万分。那些大汉站起身来,个个虎背熊腰,甚是剽健。 颜烈摆了摆手道:“都出去吧!”众军士齐声唱喏,鱼贯而出。颜烈转头对包惜弱道:“你瞧我这些下属,跟宋兵比起来怎样?”包惜弱奇道:“难道他们不是宋兵?”颜烈笑道:“现今我对你实说了吧,这些都是大金国的精兵!”说罢纵声长笑,神情得意之极。 包惜弱颤声道:“那么……你……你也是……” 颜烈笑道:“不瞒娘子说,在下的姓氏上还得加多一个‘完’字,名字中加多一个‘洪’字。在下完颜洪烈,大金国六王子,封为赵王的,便是区区了。” 包惜弱自小听父亲说起金国蹂躏我大宋河山之惨、大宋皇帝如何让他们掳去不得归还、北方百姓如何给金兵残杀虐待,自嫁了杨铁心后,丈夫对金国更切齿痛恨,那知道这几天中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竟是个金国王子,惊骇之余,说不出话来。 完颜洪烈见她脸上变色,笑声顿敛,说道:“我久慕南朝繁华,是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临安来,作为祝贺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尚有几十万两银子的岁贡没依时献上,父皇要我前来追讨。”包惜弱道:“岁贡?”完颜洪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国不要进攻,每年进贡银两绢疋,可是他们常说什么税收不足,总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缴足。这次我对韩侂胄不客气了,跟他说,如不在一个月之内缴足,我亲自领兵来取,不必再费他心了。”包惜弱道:“韩丞相又怎样说?”完颜洪烈道:“他有什么说的?我人未离临安府,银子绢疋早送过江去啦,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语。完颜洪烈道:“催索银绢什么的,本来也不须我来,派一个使臣就已足够。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胜,人物风俗,想不到竟与娘子相识,还蒙救了性命,真是三生有幸。”包惜弱心头思潮起伏,茫然失措,默然不语。 完颜洪烈道:“我给娘子买衣衫去。”包惜弱低头道:“不用啦。”完颜洪烈笑道:“韩丞相私下另行送给我的金银,如买了衣衫,娘子一千年也穿着不完。娘子别怕,客店四周有我亲兵好好守着,决没歹人敢来伤你。”说着扬长出店。 包惜弱追思自与他相见以来的种种经过,他是大金国王子,对自己一个平民寡妇如此低声下气,多半用意不善。丈夫惨遭非命,撇下自己一个弱女子处此尴尬境地,本来该当脱身离去,但天地茫茫,却又到那里去?六神无主,只好伏枕痛哭。 完颜洪烈怀了金银,迳往闹市走去,见城中居民人物温雅,虽贩夫走卒,形貌亦多俊秀不俗,心中暗暗称羡。 突然间前面蹄声急促,一骑马急奔而来。市街本不宽敞,加之行人拥挤,街旁又摆满了卖物的摊头担子,如何可以驰马?完颜洪烈忙往街边闪让,转眼之间,见一匹黄马从人丛中直窜出来。那马神骏异常,身高膘肥,竟是罕见的良马。完颜洪烈暗暗喝了声采,瞧那马上乘客,不觉哑然。 那马如此神采,骑马之人却是个又矮又胖的猥葸汉子,乘在马上犹如个大肉团一般。此人手短足短,似没脖子,一个头大得出奇,却又缩在双肩之中。说也奇怪,那马在人堆里发足急奔,竟不碰到一人、亦不踢翻一物,只见它出蹄轻盈,纵跃自如,跳过瓷器摊,跨过青菜担,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让行人而过,闹市疾奔,竟与旷野驰骋无异。完颜洪烈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好!” 那矮胖子听得喝采,回头望了一眼。完颜洪烈见他满脸都是红色的酒糟粒子,一个酒糟鼻又大又圆,就如一只红柿子黏在脸上,心想:“这匹马好极,我出高价买下来吧。”就在这时,街头两个小孩游戏追逐,横过马前。那马出其不意,吃惊提足,眼见左足将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缰绳,跃离马鞍,那马身上一轻,倏然跃起,在两个小孩头顶飞越而过,那矮胖子随又轻飘飘的落上马背。 完颜洪烈一呆,心想这矮子骑术如此精绝,我大金国善乘之人虽多,却未有及得上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练骑兵,我手下的骑士定可纵横天下。这比之购得一匹骏马又好过万倍了。他这次南来,何处可以驻兵,何处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细细,一一暗记在心,甚至各地州县长官的姓名才能,也详为打听。此时见到这矮胖子骑术精妙,心想南人朝政腐败,如此奇士弃而不用,遗诸草野,何不楚材晋用?决意以重金聘他去燕京作马术教头。 他心意已决,发足疾追,只怕那马脚力太快,追赶不上,正要出声呼叫,见那乘马奔到大街转弯角处,忽然站住。完颜洪烈又觉惊奇,马匹疾驰,必须逐渐放慢脚步方能停止,此马竟能在急行之际陡然收步,实前所未睹,就算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发力狂奔之时如此神定气闲的蓦地站定。只见那矮胖子飞身下马,钻入一家店内。 完颜洪烈快步走近,见店中直立一块大木牌,上写“太白遗风”四字,却是一家酒楼,再抬头看,楼头一块极大的金字招牌,写着“醉仙楼”三个大字,字迹劲腴,旁边写着“东坡居士书”五个小字,原来是苏东坡所题。完颜洪烈见这酒楼气派豪华,心想:“他来到酒楼,便先请他大吃大喝一番,乘机结纳,正再好不过。”忽见那矮胖子从楼梯上奔下,手里托着一只酒坛,走到马前。完颜洪烈当即闪在一旁。 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显得臃肿难看,身高不过三尺,膀阔几乎也有三尺,那马偏偏腿长身高,他头顶不过刚齐到马镫。只见他把酒坛放在马前,伸掌在酒坛肩上轻击数掌,随手提起,已把酒坛上面一小半的坛身揭下,那酒坛便如是一个深底的瓦盆。黄马前足扬起,长声欢嘶,俯头饮酒。完颜洪烈闻得酒香,竟是浙江绍兴的名酿女儿红,从这酒香辨来,少说也是十年的陈酒。 那矮胖子转身入内,手一扬,当的一声,将一大锭银子掷在柜上,说道:“给开三桌上等酒菜,两桌荤的,一桌素的。”掌柜的笑道:“是啦,韩三爷。今儿有松江来的四鳃鲈鱼,下酒再好没有。这银子您韩三爷先收着,慢慢再算。”矮胖子白眼一翻,怪声喝道:“怎么?喝酒不用钱?你当韩老三是光棍混混,吃白食么?”掌柜笑嘻嘻的也不以为忤,大声叫道:“伙计们,加把劲给韩三爷整治酒菜哪!”众伙计里里外外一叠连声的答应。 完颜洪烈心想:“这矮胖子穿着平常,出手却甚豪阔,众人对他又如此奉承,看来是嘉兴府一霸。要聘他北上去做马术教头,只怕要费点周折了。且看他请些什么客人,相机行事。”拾级登楼,拣了窗边一个座儿坐下,要了一斤酒,随意点了几样菜。 这醉仙楼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轻烟薄雾,几艘小舟荡漾其间,半湖水面都浮着碧油油的菱叶,他放眼观赏,登觉心旷神怡。这嘉兴是古越名城,所产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秋时这地方称为檇李。当年越王勾践曾在此大破吴王阖闾,正是吴越间的来往必经之地。当地南湖中又有一项名产,是绿色的没角菱,菱肉鲜甜嫩滑,清香爽脆,为天下之冠,湖中菱叶特多。其时正当春深,碧水翠叶,宛若一泓碧琉璃上铺满了一片片翡翠。 完颜洪烈正赏玩风景,忽见湖心中一叶渔舟如飞般划来。这渔舟船身狭长,船头高高翘起。完颜洪烈初时也不在意,但转眼之间,只见那渔舟已赶过了远在前头的小船,竟快得出奇。片刻间渔舟渐近,见舟中坐着一人,舟尾划桨的穿了一身蓑衣,却是个女子。她伸桨入水,轻轻巧巧的一扳,渔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船身几如离水飞跃,看来这一扳之力少说也有一百来斤,女子而有如此劲力已甚奇怪,而一枝木桨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 只见她又是数扳,渔舟已近酒楼,日光照在桨上,亮晃晃的原来是一柄包黄铜的铁桨。那渔女把渔舟系在酒楼下石级旁的木桩上,轻跃登岸。坐在船舱里的汉子挑了一担粗柴,也跟着上来。两人迳上酒楼。渔女向那矮胖子叫了声:“三哥!”在他身旁坐下。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们来得早!” 完颜洪烈侧眼打量那两人时,见那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身形苗条,大眼睛,长睫毛,皮肤如雪,正是江南水乡的俊美人物。她左手倒提铁桨,右手拿了蓑笠,露出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完颜洪烈心想:“这姑娘虽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却另有一般天然风姿。” 那挑柴的汉子二十八九岁年纪,一身青布衣裤,腰里束了条粗草绳,足穿草鞋,粗手大脚,神情木讷。他放下担子,把扁担往桌旁一靠,叽叽数声,一张八仙桌竟给扁担推动了数寸。完颜洪烈一怔,瞧那条扁担也无异状,通身黑油油地,中间微弯,两头各有一个突起的鞘子。这扁担如此沉重,料想必是精钢所铸。那人腰里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斧刃上有几个缺口。 两人刚坐定,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两人。那渔女叫道:“五哥、六哥,你们一起来啦。”前面一人身材魁梧,胖大异常,少说也有二百三四十斤,围着一条长围裙,全身油腻,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许长的黑毛,腰间皮带上插着柄尺来长的尖刀,瞧模样是个杀猪宰羊的屠夫。后面那人五短身材,头戴小毡帽,白净面皮,手里提着一杆秤,一个竹篓,似是个小商贩。完颜洪烈暗暗称奇:“瞧头上三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怎么这两个市井小人却又跟他们兄弟相称?” 忽听街上传来一阵登登登之声,似是铁物敲击石板,跟着敲击声响上楼梯,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右手握着一根粗大铁杖。只见他三十来岁年纪,尖嘴削腮,脸色灰扑扑地,双目翻白,是个盲人。坐在桌边的五人都站了起来,齐叫:“大哥。”渔女在一张椅子上轻轻一拍,道:“大哥,你座位在这里。”那瞎子道:“好。二弟还没来么?”那屠夫模样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兴,这会儿也该来啦。”渔女笑道:“这不是来了吗?”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踢跶踢跶拖鞋皮声响。 完颜洪烈一怔,只见楼梯口先探上一柄破烂污秽的油纸扇,先扇了几扇,接着一个穷酸摇头晃脑的踱了上来,正是适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完颜洪烈心想:“我的银两必是此人偷了去……”心头正自火冒,那人咧嘴向他一笑,伸伸舌嘴,装个鬼脸,转头跟众人招呼,原来便是他们的二哥。 完颜洪烈寻思:“看来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倘若能收为己用,实是极大臂助。那穷酸偷我金银,小事一桩,不必计较,且瞧一下动静再说。”那穷酸喝了一口酒,摇头摆脑的吟道:“不义之财……放他过,……玉皇大帝……发脾气!”口中高吟,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锭金银,整整齐齐的排在桌上,一共掏出八锭银子、两锭金子。 完颜洪烈瞧那些金银的色泽形状,正是自己所失却的,心下不怒反奇:“他入房去偷我金银倒也不难,但他只用扇子在我肩头一拍,便将我怀中银锭都摸去了,当时我竟一无所觉。这妙手空空之技,确也罕见罕闻。” 看这七人情状,似乎他们作东,邀请两桌客人前来饮酒,因宾客未到,七人只喝清酒,菜肴并不开上席来。但另外两桌上各只摆设一副杯筷,那么客人只有两个了。完颜洪烈寻思:“这七个怪人请客,不知请的又是何等怪客?” 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楼下有人念佛:“阿弥陀佛!”那瞎子道:“焦木大师到啦!”站起身来,其余六人也都肃立相迎。又听得一声:“阿弥陀佛!”一个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楼梯。这和尚五十来岁年纪,身穿黄麻僧衣,手里拿着一段木柴,木柴的一头已烧成焦黑,不知有何用处。 和尚向七人打个问讯,那穷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和尚欠身道:“那人寻上门来,小僧自知不是他对手,多蒙江南七侠仗义相助,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师不必客气。我七兄弟多承大师平日眷顾,大师有事,我兄弟岂能袖手?何况那人自恃武功了得,无缘无故的来跟大师作对,浑不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里。就是大师不来通知,我们兄弟知道了也决不能干休……” 话未说完,只听得楼梯格格作响,似是一头庞然巨兽走上楼来,听声音若非巨象,便是数百斤的一头大水牛。 楼下掌柜与众酒保一叠连声的惊叫起来:“喂,这笨家伙不能拿上去!”“楼板要给你踏穿啦。”“快,快,拦住他,叫他下来!”但格格之声更加响了。 完颜洪烈眼前一花,只见一个道人手托一口极大铜缸,迈步走上楼来,定睛看时,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这道人正是长春子丘处机。 第509章 射雕英雄传(9) 完颜洪烈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要乘机阴结宋朝大官,以备日后入侵时作为内应。陪他从中都南来的宋朝使臣王道干趋炎附势,贪图重贿,已暗中投靠金国,到临安后为他拉拢奔走。不料王道干突然给一个道人杀死,连心肝首级都不知去向。完颜洪烈大惊之余,生怕自己阴谋已为这道人查觉,当即带同亲随,由临安府的捕快兵役领路,亲自追拿刺客。追到牛家村时与丘处机遭遇,这道人武功极高,完颜洪烈尚未出手,就给他一枝甩手箭打中肩头,所带来的兵役随从给他杀得干干净净。完颜洪烈如不是在混战中及早逃开,又得包惜弱相救,一个金国王子就此葬身在这小村之中了。 完颜洪烈定了定神,见他目光只在自己脸上掠过,便全神贯注的瞧着焦木和那七人,显然并未认出自己,料想那日自己刚从人丛中探身出来,便给他羽箭掷中摔倒,并未看清楚自己面目,便稍宽心,再看他所托的那口大铜缸时,更不禁大吃一惊。 这铜缸是庙宇中常见之物,用来焚烧纸锭表章,直径四尺有余,只怕足足有二百来斤,缸中溢出酒香,显是装了美酒,份量自必更加沉重,但他托在手里,却也不见得如何吃力。他每跨一步,楼板就喀喀乱响。楼下这时早已乱成一片,掌柜、酒保、厨子、打杂的、众酒客纷纷逃出街去,只怕楼板给他压破,砸下来打死了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惠然驾临,却何以取来了小庙的烧香化纸铜缸?衲子给你引见江南七侠!”丘处机举起左手为礼,说道:“适才贫道到宝刹奉访,寺里师父言道,大师邀贫道来醉仙楼相会。贫道心下琢磨,大师定是请下好朋友来了,果然如此。久闻江南七侠威名,今日有幸相见,足慰平生之愿。” 焦木和尚向七侠道:“这位是全真派长春子丘道长,各位都是久仰的了。”转过头来,向丘处机道:“这位是七侠之首,飞天蝙蝠柯镇恶柯大侠。”说着伸掌向那瞎子身旁一指,跟着依次引见。完颜洪烈在旁留神倾听,暗自记忆。第二个便是偷他银两的那肮脏穷酸,名叫妙手书生朱聪。最先到酒楼来的骑马矮胖子是马王神韩宝驹,排行第三。挑柴担的乡农排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第五是那身材粗壮、屠夫模样的大汉,叫作笑弥陀张阿生。那小商贩模样的后生姓全名金发,绰号闹市侠隐。那渔女是越女剑韩小莹,江南七侠中年纪最小。 焦木引见之时,丘处机逐一点首为礼,右手却一直托着铜缸,竟似不感疲累。 酒楼下众人见一时无事,有几个大胆的便悄悄踅上来瞧热闹。 柯镇恶道:“我七兄弟人称‘江南七怪’,不过是怪物而已,‘七侠’什么的,却不敢当。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威名,素闻长春子行侠仗义,更是钦慕。这位焦木大师为人最是古道热肠,不知如何无意中得罪了道长?道长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便让我们做做和事老。两位虽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萨不同,但总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脉,大家尽释前愆,一起来喝一杯如何?” 丘处机道:“贫道和焦木大师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只要他交出两个人来,改日贫道自会到法华禅寺负荆请罪。”柯镇恶道:“交什么人出来?”丘处机道:“贫道有两个朋友,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于非命。他们遗下的寡妇孤苦无依。柯大侠,你们说贫道该不该理?”完颜洪烈听了,端在手中的酒杯一晃,泼出了些酒水。只听柯镇恶道:“别说是道长朋友的遗孀,就是素不相识之人,咱们既然知道了,也当量力照顾,那是义不容辞之事。”丘处机大声道:“是呀!我就是要焦木大师交出这两个身世可怜的女子来!他是出家人,却何以将两个寡妇收在寺里,定是不肯交出?七位是侠义之人,请评评这道理看!” 此言一出,不但焦木与江南七怪大吃一惊,完颜洪烈在旁也暗自诧异,心想:“难道他说的不是杨郭二人的妻子,另有旁人?” 焦木本就脸色焦黄,这时更加气得黄中泛黑,一时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乱道……胡言……” 丘处机大怒,喝道:“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竟敢如此为非作歹!”右手一送,一口数百斤重的铜缸连酒带缸,向着焦木飞去。焦木纵身跃开避过。 站在楼头瞧热闹的人吓得魂飞天外,你推我拥,一连串骨碌碌的冲下楼去。 笑弥陀张阿生估量这铜缸虽重,自己尽可接得住,抢上一步,运气双臂,叫一声:“好!”待铜缸飞到,双臂运劲,托住缸底,肩背肌肉坟起,竟把铜缸接住了,双臂上挺,将铜缸高举过顶,但脚下使力太巨,喀喇一声,左足在楼板上踏穿了个洞,楼下众人又大叫起来。张阿生上前两步,双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将铜缸向丘处机掷去。 丘处机伸右手接过,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虚传!”随即脸色一沉,向焦木喝道:“那两个女子怎样了?你把她两个妇道人家强行收藏在寺,到底是何居心?你这贼和尚只要碰了她们一条头发,我把你拆骨扬灰,把你法华寺烧成白地!” 朱聪扇子一扇,摇头晃脑的道:“焦木大师是有道高僧,怎会做这等无耻之事?道长定是听信小人的谣言了。虚妄之极矣,决不可信也!” 丘处机怒道:“贫道亲眼见到,怎么会假?”江南七怪都是一怔。焦木道:“你就算要到江南来扬万立威,又何必败坏我的名头……你……你……到嘉兴府四下里去打听打听,我焦木和尚岂能做这等歹事?”丘处机冷笑道:“好呀,你邀了帮手,便想倚多取胜。这件事我是管上了,决计放你不过。你清净佛地,窝藏良家妇女,已大大不该,何况这两个女子的丈夫乃忠良之后,惨遭非命。” 柯镇恶道:“道长说焦木大师收藏了那两个女子,而大师却说没有。咱们大伙儿到法华寺去瞧个明白,到底谁是谁非,不就清楚了?兄弟眼睛虽然瞎了,可是别人眼睛不瞎啊。”六兄妹齐声附和。 丘处机冷笑道:“搜寺?贫道早就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可是明明见到那个女人进去,人却又不见了。无法可想,只有要和尚交出人来。”朱聪道:“原来那两个女子不是人。”丘处机一楞,道:“什么?”朱聪一本正经的道:“她们是仙女,不是会隐身法,就是借土遁遁走啦!”余下六怪听了,都不禁微笑。 丘处机怒道:“好啊,你们消遣贫道来着。江南七怪今日帮和尚帮定了,是不是?” 柯镇恶凛然道:“我们本事低微,在全真派高手看来,自不足一笑。可是我七兄弟在江南也还有点小小名头,知道我们的人,都还肯说一句:江南七怪疯疯颠颠,却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我们不敢欺压旁人,可也不能让旁人来欺压了。” 丘处机道:“江南七侠名声不坏,这个贫道早有听闻。各位事不干己,不用赶这淌浑水。我跟和尚的事,让贫道自行跟他了断,现下恕不奉陪了。和尚,跟我走吧。”说着伸左手来拿焦木手腕。焦木手腕斜挥,把他这一拿化解了开去。 马王神韩宝驹见两人动上了手,大声喝道:“道士,你到底讲不讲理?”丘处机道:“韩三爷,怎样?”韩宝驹道:“我们信得过焦木大师,他说没有就是没有。武林中铁铮铮的好汉子,难道谁还能撒谎骗人?”丘处机道:“他不会撒谎,莫非丘某就会没来由的撒谎冤他?丘某亲眼目睹那女子进了他寺庙,倘若看错了人,我挖出这对招子来给你。我找这和尚是找定了。七位插手也是插定了,是不是?”江南七怪齐声道:“不错。” 丘处机道:“好,我敬七位每人一口酒。各位喝了酒再动手吧。”说着右手一沉,放低铜缸,在缸里喝了一大口酒,叫道:“请吧!”手一抖,铜缸又向张阿生飞来。 张阿生心想:“要是再像刚才那样把铜缸举在头顶,怎能喝酒?”当即退后两步,双手挡在胸口,待铜缸飞到,双手向外一分,铜缸正撞在胸口。他生得肥胖,胸口累累的都是肥肉,犹如一个软垫般托住了铜缸,随即运气,胸肌向外弹出,已把铜缸飞来之势挡住,双手合围,紧紧抱住了铜缸,低头在缸里喝了一大口酒,赞道:“好酒!”双手突然缩回,抵在胸前,铜缸尚未下落,已使一招“双掌移山”,把铜缸猛推出去。这一招劲道既足,变招又快,的是外家高明功夫。完颜洪烈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 丘处机接回铜缸,也喝了一大口,叫道:“贫道敬柯大哥一缸酒!”顺手将铜缸向柯镇恶掷去。 完颜洪烈心想:“这人眼睛瞎了,又如何接得?”却不知柯镇恶位居江南七怪之首,武功也为七人之冠,他听辨细微暗器尚且不差厘毫,这口巨大的铜缸掷来时呼呼生风,自辨得清楚。他意定神闲的坐着,恍如未觉,直至铜缸飞临头顶,这才右手挺举,一根铁杖已顶在缸底。那铜缸在铁杖上的溜溜转得飞快,犹如耍盘子的人用竹棒顶住了瓷盘玩弄一般。突然间铁杖略歪,铜缸微侧,眼见要跌下来打在他头顶,这一下还不打得脑浆迸裂?那知铜缸稍侧,却不跌落,缸中酒水如一条线般射将下来。柯镇恶张口接住,上面的酒不住倾下,他骨都骨都的大口吞饮,饮了三四口,余酒溅在衣上,铁杖稍挪,又已顶在缸底正中,随即向上挺送,铜缸飞起。他挥杖横击,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那缸便向丘处机飞去,嗡嗡声好一阵不绝。 丘处机笑道:“柯大侠平时一定爱玩顶盘子。”随手接住铜缸。柯镇恶冷冷的道:“小弟幼时家贫,靠这玩意儿做叫化子讨饭。”丘处机道:“贫贱不能移,此之谓大丈夫。我敬南四哥一缸!”低头在缸中喝一口酒,将铜缸向南山樵子南希仁掷去。 南希仁一言不发,待铜缸飞到,举起扁担在空中挡住,当的一声,铜缸在空中受阻,落了下来。南希仁伸手在缸里抄了一口酒,就手吃了,扁担打横,右膝跪倒,扁担搁在左膝之上,右手在扁担一端扳落,扁担另一端托住铜缸之底,扳起铜缸,又飞在空中。 他正待用扁担将铜缸推还给丘处机,闹市侠隐全金发笑道:“兄弟做小生意,爱占小便宜,就不费力的讨口酒吃吧。”抢到南希仁身边,待铜缸再次落下时,也抄一口酒吃了,忽地跃起,双足抵住缸边,空中用力,双脚力撑,身子如箭般向后射出,那铜缸也给他双脚蹬了出去。他和铜缸从相反方向飞出,铜缸迳向丘处机飞去。他身子激射到板壁之上,轻轻滑下。妙手书生朱聪摇着摺扇,不住口的道:“妙哉,妙哉!” 丘处机接住铜缸,又喝了一大口酒,说道:“妙哉,妙哉!贫道敬二哥一缸。”朱聪狂叫起来:“啊哟,使不得,小生手无缚鸡之力,肚无杯酒之量,不压死也要醉死……”呼叫未毕,铜缸已向他当头飞到。朱聪大叫:“压死人啦,救命,救……”伸扇子在缸中一捞,送入口中,倒转扇柄,抵住缸边往外送出,腾的一声,楼板已给他蹬破一个大洞,身子从洞里掉了下去,“救命,救命”之声,不住从洞里传将上来。 众人都知他是装腔作势,谁也不觉惊讶。完颜洪烈见他扇柄稍抵,铜缸便已飞回,小小一柄摺扇,所发劲力竟不弱于南希仁那根沉重的钢铁扁担,暗自骇异。 越女剑韩小莹叫道:“我来喝一口!”右足一点,身子如飞燕掠波,倏地在铜缸上空跃过,头一低,已在缸中吸到了一口酒,轻飘飘的落在对面窗格之上。她擅于剑法轻功,膂力却非所长,心想轮到这口笨重已极的铜缸向自己掷来,接挡固是无力,要掷还给这个道士更万万不能,是以乘机施展轻功吸酒。 这时那铜缸仍一股劲的往街外飞出,街上人来人往,落将下来,势必酿成极大灾祸。丘处机暗暗心惊,正拟跃到街上去接住。只听呼的一声,韩宝驹从身旁斜刺掠过,口中一声唿哨,楼下那匹黄马奔到了街口。楼上众人都抢到窗口观看,只见空中一个肉团和铜缸一撞,铜缸下堕之势变为向前斜落,肉团和铜缸双双落上黄马马鞍。那黄马驰出数丈,稍卸重压劲力,转身直奔上楼,虽踏断了不少梯级,却未蹶踬。 马王神韩宝驹身在马腹之下,左足勾住蹬子,双手及右足却托住铜缸,使它端端正正的放在马鞍之上,不致倾侧。那黄马跑得又快又稳,上楼如驰平地。韩宝驹翻身上马,探头在缸中喝了一大口酒,左臂一振,把铜缸推落楼板,哈哈大笑,一提缰,那黄马倏地从窗口窜了出去,犹如天马行空,稳稳当当的落在街心。韩宝驹跃下马背,和朱聪挽手上楼。 丘处机道:“江南七侠果然名不虚传!个个武功高强,贫道甚为佩服。冲着七位的金面,贫道再不跟这和尚为难,只要他交出那两个可怜的女子,就此既往不咎。” 柯镇恶道:“丘道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位焦木大师数十年清修,乃是有道高僧,我们素来敬佩。法华寺也是嘉兴府有名的佛门善地,怎么会私藏良家妇女?”丘处机道:“天下之大,尽有欺世盗名之辈。”韩宝驹怒道:“如此说来,道长是不信我们的话了?”丘处机道:“我宁可信自己眼睛。”韩宝驹道:“道长要待怎样?”他身子虽矮,但话声响亮,说来自有一股威猛之气。 丘处机道:“此事与七位本来无干,既然横加插手,必然自恃技艺过人。贫道不才,只好和七位见个高下,倘若不敌,听凭各位如何了断便了。”柯镇恶道:“道长既一意如此,就请划下道儿来罢。” 丘处机微一沉吟,说道:“我和各位向无仇怨,江南七怪乃英侠之士,贫道素来敬仰,动刀动拳,不免伤了和气。这样罢。”大声叫道:“酒保,拿十四个大碗来!” 酒保本来躲在楼下,这时见楼上再无动静,听得叫唤,忙不迭的将大碗送上楼来。 第510章 射雕英雄传(10) 丘处机命他把大碗都到铜缸中舀满了酒,在楼上排成两列,向江南七怪说道:“贫道和各位斗斗酒量。各位共喝七碗,贫道一人喝七碗,喝到分出胜负为止。这法儿好不好?” 韩宝驹与张阿生等都是酒量极宏之人,首先说好。柯镇恶却道:“我们以七敌一,胜之不武,道长还是另划道儿吧。”丘处机道:“你怎知一定能胜得了我?” 越女剑韩小莹虽是女子,生性却十分豪爽,亢声说道:“好,先比了酒量再说。这般小觑我们七兄弟的,小妹倒第一次遇上。”说着端起一碗酒来,骨都骨都的便喝了下去。她这碗酒喝得急了,顷刻之间,雪白的脸颊上泛上了桃红。 丘处机道:“韩姑娘真是女中丈夫。大家请罢!”七怪中其余六人各自举碗喝了。丘处机碗到酒干,顷刻间连尽七碗,每一碗酒都只咕的一声,便自口入肚,在咽喉间竟然不稍停留。酒保兴高采烈,大声叫好,忙又装满了十四碗。八人又都喝了。 喝到第三个十四碗时,韩小莹毕竟量窄,喝得半碗,右手微微发颤。张阿生接过她手中半碗酒来,道:“七妹,我代你喝了。”韩小莹道:“道长,这可不可以?”丘处机道:“行,谁喝都一样。”再喝一轮,全金发也败了下去。 七怪见丘处机连喝二十八碗酒,竟面不改色,神态自若,尽皆骇然。完颜洪烈在一旁瞧着,更挢舌不下,心里计较:“最好这老道醉得昏天黑地,那江南七怪乘机便将他杀了。” 全金发心想己方还剩下五人,然而五人个个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酒还可支持,难道对方的肚子里还装得下二十多碗酒?就算他酒量当真无底,肚量却总有限,料想胜算在握,正自高兴,无意中在楼板上一瞥,只见丘处机双足之旁湿了好大一摊,不觉一惊,在朱聪耳边道:“二哥,你瞧这道士的脚。”朱聪一看,低声道:“不好,他是用内功把酒水从脚上逼了出来。”全金发低声道:“不错,想不到他内功这等厉害,那怎么办?” 朱聪寻思:“他既有这门功夫,便再喝一百碗也不打紧。须得另想计较。”退后一步,突然从先前踹破的楼板洞中摔了下去,只听他大叫:“醉了,醉了!”又从洞中跃上。又喝了一巡酒,丘处机足旁全是水渍,犹如有一道清泉从楼板上汩汩流出。这时南希仁、韩宝驹等也都瞧见了,见他内功如此精深,都暗自钦服。 韩宝驹把酒碗往桌上一放,便欲认输。朱聪向他使个眼色,对丘处机道:“道长内功出神入化,我们佩服之极。不过我们五个拚你一个,总似乎不大公平。”丘处机一怔,道:“朱二哥瞧着该怎么办?”朱聪笑道:“还是让兄弟一对一的跟道长较量下去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奇怪,眼见五人与他斗酒都已处于必败之地,怎么他反而要独自抵挡?但六怪都知这位兄弟虽言语滑稽,却满肚子是诡计,行事往往高深莫测,他既这么说,必另有诈道,当下都不作声。 丘处机呵呵笑道:“江南七侠当真要强得紧。这样吧,朱二哥陪着我喝干了缸中之酒,只要不分胜败,贫道就算输了,好不好?” 这时铜缸中还剩下小半缸酒,无虑数十大碗,只怕要庙里两个弥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装得下。但朱聪毫不在意,笑道:“兄弟酒量虽然不行,但当年南游,却也曾胜过几样厉害家伙,干啊!”他右手挥舞破扇,左手大袖飘扬,一面说,一面喝酒。 丘处机跟着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问道:“什么厉害家伙?”朱聪道:“兄弟有一次到天竺国,天竺王子拉了一头大水牛出来,和我斗饮烈酒,结果居然不分胜败。” 丘处机知他是说笑话骂人,“呸”了一声,但见他指手划脚,胡言乱语,把酒一碗一碗的灌下肚去,手足之上又没酒水渗出,显然不是以内功逼发,但见他腹部隆起了一大块,难道他肚子真能伸缩自如,颇感奇怪,又听他道:“兄弟前年到暹罗国,哈,这一次更加不得了。暹罗宰相牵了一头大白象和我斗酒,这蠢家伙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几缸?” 丘处机明知他是说笑,但见他神态生动,说得酣畅淋漓,不由得随口问了一句:“几缸?”朱聪神色突转严重,压低了声音,正色道:“九缸!”忽然间又放大了声音道:“快喝,快喝!” 但见他手舞足蹈,似醉非醉,如疯非疯,便在片刻之间,与丘处机两人把铜缸中的酒喝到了底。韩宝驹等从来不知他竟有偌大酒量,无不惊喜交集。 丘处机大拇指一翘,说道:“朱兄真是奇人,贫道拜服!” 朱聪笑道:“道长喝酒用的是内功,兄弟用的却是外功,乃体外之功。你请看吧!”说着哈哈大笑,忽地倒翻一个筋斗,手里已提着一只木桶,随手一晃,酒香扑鼻,桶里装的竟是半桶美酒。这许多人个个武功高强,除柯镇恶外,无不眼光锐利,但竟没瞧清楚这木桶是从那里来的,再看朱聪的肚子时,却已扁平如常,显然这木桶本来是藏在他大袍子底下。江南七怪纵声大笑,丘处机不禁变色。 要知朱聪最善于鸡鸣狗盗、穿窬行窃之技,是以绰号叫做“妙手书生”。他这袍内藏桶之术,一直流传至今。魔术家表演之时,空身走出台来,一个筋斗,手中多了一缸金鱼,再一个筋斗,台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变到满台数十碗水,每一碗水中都有一尾金鱼游动,令观众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叹为观止,即是师法这门妙术。朱聪第二次摔落楼下,便是将一只木桶藏入了袍底,喝酒时胡言乱语,挥手扬扇,旨在引开丘处机的目光。魔术家变戏法之时,在千百对眼睛的睽睽注视之下,尚且不让人瞧出破绽,那时丘处机丝毫没防到他会使这般手法,竟未看出他使用妙技,将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藏在袍内的木桶之中。 丘处机道:“哼,你这个怎么算是喝酒?”朱聪笑道:“你难道算是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内,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什么分别?” 他一面说,一面踱来踱去,忽然一不小心踏在丘处机足旁的酒渍之中,一滑之下,向丘处机身上跌去。丘处机随手扶了他一把。朱聪向后一跃,踱了一个圈子,叫道:“好诗,好诗!自古中秋……月最明,凉风届候……夜弥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跃水精……”拖长了声音,朗声念诵起来。 丘处机一怔:“这是我去年中秋写的一首未成律诗,放在身边,拟待续成下面四句,从没给别人看过,他怎知道?”伸手往怀里摸去,录着这半首诗的那张纸笺果真已不知去向。 朱聪笑吟吟的摊开诗笺,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长武功盖世,文才也如此隽妙,佩服,佩服。”原来他刚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处机衣袋内的这张纸条摸了出来。 丘处机寻思:“适才他伸手到我怀里,我竟丝毫不觉,倘若他不是盗我诗笺,而是用匕首戳上一刀,此刻我那里还有命在?显然他手下留情了。”言念及此,心意登平,说道:“朱二侠既陪着贫道一起干光了这一缸酒,贫道自当言而有信,甘拜下风。今日醉仙楼之会,是丘处机栽在江南七侠手下了。” 江南七怪齐声笑道:“不敢,不敢。这玩意儿是当不得真的。”朱聪又道:“道长内功深湛,我们万万不及。” 丘处机道:“贫道虽然认输,但两个朋友所遗下的寡妇却不能不救。”举手行礼,托起铜缸,说道:“贫道这就去法华寺要人。”柯镇恶怒道:“你既已认输,怎地又跟焦木大师纠缠不清?”丘处机道:“扶危解困,跟输赢可不相干。柯大侠,倘若你朋友不幸遭难,遗孀受人欺辱,你救是不救?”说到这里,突然变色,叫道:“好家伙,还约了人啦,就算千军万马,你道爷便豁出了性命不要,也不能就此罢手。” 张阿生道:“就是咱们七兄弟,还用得着约什么人?”柯镇恶却也早听到有数十人奔向酒楼而来,还听到他们兵刃弓箭互相碰撞之声,当即站起,喝道:“大家退开,抄家生!”张阿生等抢起兵器,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数十人抢上楼来。 众人回头看时,见数十名大汉都身穿金兵装束。丘处机本来敬重江南七怪的为人,只道他们为焦木和尚一时欺蒙,是以说话行事始终留了余地,这时忽见大批金兵上来,心头怒极,大叫:“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们居然去搬金寇,还有脸面自居什么侠义道?”韩宝驹怒道:“谁搬金兵来着?” 那些金兵正是完颜洪烈的侍从。他们见王爷出外良久不归,一路寻来,听说醉仙楼上有人凶杀恶斗,生怕王爷遇险,急急赶到。 丘处机哼了一声,道:“好啊,好啊!贫道恕不奉陪了!这件事咱们可没了没完。”手托铜缸,大踏步走向梯口。 柯镇恶站起身来,叫道:“丘道长,您可别误会!”丘处机边走边道:“我误会?你们是英雄好汉,干么要约金兵来助拳?”柯镇恶道:“我们可没有约。”丘处机道:“我又不是瞎子!”柯镇恶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别人讥讽他这缺陷,铁杖一摆,抢上前去,喝道:“瞎子便怎样?”丘处机更不打话,左手抬起,啪的一掌,正中一名金兵的顶门。那兵登时脑浆迸裂而死。丘处机道:“这便是榜样!”袍袖一拂,迳自下楼。 众金兵见打死了同伴,一阵大乱,早有数人挺矛向丘处机后心掷下。他头也不回,就似背后生着眼睛,伸手一一拨落。众金兵正要冲下,完颜洪烈疾忙喝住,转身对柯镇恶道:“这恶道无法无天,各位请过来共饮一杯,商议对付之策如何?”柯镇恶听得他呼喝金兵之声,知他是金兵头脑,喝道:“他妈的,滚开!”完颜洪烈一愕。韩宝驹道:“咱大哥叫你滚开!”右肩耸出,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颜洪烈一个踉跄,退开数步。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奔跃下楼。 朱聪走在最后,经过完颜洪烈身旁时,伸扇又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拐带的女子卖掉了么?卖给我怎样?哈哈!”说着急步下楼。朱聪先前虽不知完颜洪烈的来历,但在客店之中看到他对待包惜弱的模样,已知他二人不是夫妇,又听他自夸豪富,便盗了他金银,小作惩戒。此刻既知他是金兵头脑,不取他的金银,那里还有天理? 完颜洪烈伸手往怀里一摸,带出来的几锭金银果然又都不翼而飞。他想这些人个个武功惊人,请那矮胖子去做马术教头之事那也免开尊口了,若再给他们发见包氏娘子竟在自己这里,更是天大祸事,幸得此刻丘处机与七怪误会未释,再不快走,连命也得送在这里,赶回客店,带同包惜弱连夜向北,回金国的中都大兴府而去。 原来那日丘处机杀了汉奸王道干,在牛家村结识郭啸天、杨铁心两人,又将前来追捕的金兵和吏役杀得一个不剩,心下畅快,到得临安后,连日在湖上赏玩风景。西湖边上的葛岭乃晋时葛洪炼丹之处,为道家胜地。丘处机上午到处漫游,下午便在葛岭道观中修练内功,研读道藏。 这日走过清河坊前,忽见数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狈经过,甩盔曳甲,折弓断枪,显见是吃了败仗逃回来的。他心下奇怪,暗想:“此时并没和金国开仗,又没听说左近有盗贼作乱,不知官兵是在那里吃了这亏?”询问街上百姓,众人也茫然不知。他好奇心起,远远跟随,见众官兵进了威果第六指挥所的营房。 到了夜间,他悄悄摸进指挥所内,抓了一名官兵出来,拖到旁边小巷中喝问。那官兵正睡得胡里胡涂,突然利刃加颈,那敢有丝毫隐瞒,当即把牛家村捉拿郭、杨二人之事照实说了。丘处机不迭声的叫苦,只听那兵士说,郭啸天已当场格毙,杨铁心身受重伤,不知下落,多半也是不活的了;又说郭杨二人的妻子倒活捉了来,可是走到半路,竟有一彪人马冲出来,胡里胡涂打了一场,官兵吃了老大的亏。丘处机只听得悲愤无已,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身不由己,也不拿他出气,只问:“你们上官是谁?”那小官道:“指挥大人他……他……姓段……官名……官名叫作天德。”丘处机放了小兵,摸到指挥所内去找那段天德,却遍寻不获。 次日一早,指挥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挂出一颗首级,号令示众。丘处机看时,赫然便是新交朋友郭啸天的头颅,心中又难过,又气恼,心道:“丘处机啊丘处机,这两位朋友是忠义之后,好意请你饮酒,你却累得他们家破人亡。你若不为他们报仇雪恨,还称得上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愤恨中拾起一块石头,把指挥所前的旗杆石打得石屑纷飞。 好容易守到半夜,他爬上长竿,把郭啸天的首级取下,奔到西湖边上,挖了一坑,把首级埋了,拜了几拜,洒泪祝祷:“贫道当日答允传授两位后裔武艺,贫道生平言出必践,如不将你们的后人调教为英雄人物,他日黄泉之下,没面目跟两位相见。”心下盘算,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杀了他为郭杨两人报仇,然后去救出两人妻子,妥善安顿,天可怜见生下两个遗腹子来,好给两位好汉留下后代。 他接连两晚暗闯威果第六指挥所,却都未能找到指挥使段天德。想是此人贪图安逸、不守军纪,不宿在营房之中与士卒同甘同苦。第三日辰牌时分,他迳到指挥所辕门之外,大声喝道:“段天德在那里,快给我滚出来!” 段天德为了郭啸天的首级被盗,正在营房中审讯郭啸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认丈夫有什么大胆不法的朋友,忽听得营外闹成一片,探头从窗口向外张望,只见一个长大道士威风凛凛的手提两名军士,横扫直劈,只打得众兵丁叫苦连天。军佐一叠连声的喝叫:“放箭!”仓卒之际,众官兵有的找到了弓,寻不着箭,有的拿到了箭,却又不知弓在何处。 第511章 射雕英雄传(11) 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抢出去,喝道:“造反了么?”挥刀往丘处机腰里横扫过去。丘处机见是一名军官,抛下手中军士,不闪不架,左手探出,抢前抓住了他手腕,喝问:“段天德这狗贼在那里?” 段天德手上剧痛,全身酸麻,忙道:“道爷要找段大人么?他……他在西湖船里饮酒,也不知今天回不回来。”丘处机信以为真,松开了手。段天德向两名军士道:“你们快带领这位道爷,到湖边找段指挥去。”两名军士尚未领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爷生气。”两名军士这才会意,转身走出。丘处机跟了出去。 段天德那里还敢停留,忙带了几名军士,押了李萍,急奔雄节第八指挥所来。那指挥使和他是酒肉至交,闻讯大怒,正要点兵去擒杀恶道,突然营外喧哗声起,报称一个道士打了进来,想必带路的军士受逼不过,将段天德的常到之处说了出来。 段天德是惊弓之鸟,也不多说,带了随从与李萍便走,这次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挥所。那指挥所地处偏僻,丘处机一时找他不到。段天德惊魂稍定,想起那道人在千百军士中横冲直撞的威势,当真不寒而栗。这时手腕起始剧痛,越肿越高,找了个军营中的跌打医生来一瞧,腕骨竟给捏断了两根。上了夹板敷药之后,当晚不敢回家,便住在全捷第二指挥所内。睡到半夜,营外喧扰起来,说是守岗的军士忽然不见了。 段天德惊跳起来,心知那军士定是给道士掳了去逼问,自己不论躲往何处军营,他总能找上门来,打是打不过,躲又躲不开,那可如何是好?这道士已跟自己朝过了相,只冲着自己一人而来,军营中官兵虽多,却未必能保护周全。惶急中突然想起,伯父在云栖寺出家,他武功了得,不如投奔他去;又想那道士找自己为难,定与郭啸天一案有关,如把李萍带在身边,危急时以她为要挟,那恶道便不敢贸然动手,当下逼迫李萍换上军士装束,拉着她从营房后门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的往云栖寺来。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云栖寺的住持,以前本是军官,武功出自浙闽交界处仙霞派的嫡传,属于少林派旁支。他素来不齿段天德为人,不与交往,见他夤夜狼狈逃来,甚为诧异,冷冷的问道:“你来干什么?” 段天德知道伯父一向痛恨金兵,要是说了实情,自认会同金兵去捕杀郭杨二人,只怕伯父立时便杀了自己,因此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套说辞,见伯父神色不善,忙跪下磕头,连称:“侄儿给人欺侮了,求伯父作主。” 枯木道:“你在营里当官,不去欺侮别人,人家已谢天谢地啦,又有谁敢欺侮你啦?”段天德知道越将自己说得不堪,越易取信,连称:“侄儿该死,该死。前日侄儿和几个朋友,到清冷桥西的瓦子去玩耍……”枯木鼻中哼了一声,脸色登时大为不愉。原来宋朝的妓院称为“瓦舍”,或称“瓦子”,取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意思是说易聚易散。 段天德又道:“侄儿有个素日相好的粉头,这天正在唱曲子陪侄儿饮酒,忽然有个道人进来,说听她曲子唱得好,定要叫她过去相陪……”枯木怫然不悦,道:“胡说!出家人又怎会到这等下流所在去?”段天德道:“是啊,侄儿当下就出言嘲讽,命他出去。那道人凶恶得紧,反骂侄儿指日就要身首异处,却在这里胡闹。”枯木道:“什么身首异处?”段天德道:“他说金兵不日渡江南下,要将咱们大宋官兵杀得干干净净。” 枯木勃然怒道:“他如此说来?”段天德道:“是。也是侄儿脾气不好,跟他争吵,说道金兵倘若渡江南下,我们拚命死战,也未必便输了。”这句话好生迎合枯木的心意,只听得他连连点头,觉得这侄儿自从出得娘胎,惟有这句话最像人话。段天德见他点头,心下暗喜,说道:“两人说到后来,便打将起来,侄儿不是这恶道的敌手。他一路追赶,侄儿无处逃避,只得来向伯父求救。”枯木摇头道:“我是出家人,不来理会你们这些争风吃醋的丑事。”段天德哀求道:“只求伯父救命,以后决不敢了。” 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又恼那道人出言无状,便道:“好,你就在寺里客舍住几日避他一避。可不许胡闹。”段天德连连答应。枯木叹道:“一个做军官的,却如此没用。当真金兵渡江来攻,那如何得了?唉,想当年,我……” 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挟制威吓,在一旁听着他肆意撒谎,却不敢出一句声。 这天下午申牌时分,知客僧奔进来向枯木禀报:“外面有个道人,大叫大嚷的好不凶恶,口口声声要段……段长官出去。” 枯木把段天德叫来。段天德惊道:“是他,正是他。”枯木道:“这道人如此凶狠,他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那里来的野道士,也不见武功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膂力大些,侄儿无用,抵敌不住。”枯木道:“好,我去会会。”来到大殿。 丘处机正要闯进内殿,监寺拚命拦阻,却拦不住。枯木走上前去,在丘处机臂上轻轻一推,潜用内力,想把他推出殿去,那知这一推犹如碰在棉花堆里,心知不妙,正想收力,已来不及了,身不由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声,背心撞上供桌,喀喇喇几声响,供桌给撞塌了半边,桌上香炉、烛台纷纷跌落。 枯木大惊,叫道:“道长光临敝寺,有何见教?”丘处机道:“我来找一个姓段的恶贼。”枯木自知不是他敌手,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道长何必跟俗人一般见识?” 丘处机不理,大踏步走向殿内。这时段天德早已押着李萍躲入密室。云栖寺香火甚盛,其时正是春天进香季节,四方来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丘处机不便强搜,冷笑数声,退了出去。 段天德从隐藏之处出来。枯木怒道:“什么野道士了?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条老命早不在了。”段天德道:“这恶道多半是金人派来的细作,否则怎么定要跟咱们大宋军官为难?”知客僧回来禀报,说道人已经走了。枯木道:“他说些什么?”知客僧道:“他说本寺若不交出那个……那个段长官,他决不罢休。” 枯木向段天德怒视一眼,说道:“你说话不尽不实,我也难以深究。只是这道人武功实在太强,你若落入他手,性命终究难保。”沉吟半晌,道:“你在这里不能耽了。我师弟焦木禅师功力远胜于我,只有他或能敌得住这道人,你到他那里去避一避吧。”段天德讨了书信,连夜雇船往嘉兴来,投奔法华寺住持焦木大师。 焦木怎知他携带的随从竟是个女子,既有师兄书信,便收留了。那知丘处机查知踪迹,跟着追来,在法华寺墙外窥向后园,正见到段天德拉着李萍,李萍怒骂,和他厮打。丘处机认出是郭啸天的遗孀,跃进后园要救人时,段天德已将李萍拉入了地窖。丘处机还道包惜弱也给藏在寺内,遍寻不见,定要焦木交出人来。他是亲眼所见,不管焦木如何解说,他总是不信。两人越说越僵,丘处机一显武功,焦木知道难敌,他与江南七怪素来交好,便约丘处机在醉仙楼上见面。丘处机那口大铜缸,便是从法华寺里取来的。待得在醉仙楼头撞到金兵,丘处机误会更深。 焦木于此中实情,所知自甚有限,与江南七怪出得酒楼,同到法华寺,说了师兄枯木禅师荐人前来之事,又道:“素闻全真七子武功了得,已得当年重阳真人真传,其中长春子尤为杰出,果然名不虚传。这人虽鲁莽了些,但看来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与老衲无怨无仇,中间定有重大误会。” 全金发道:“还是把令师兄荐来的那两人请来,仔细问问。”焦木道:“不错,我也没好好盘问过他们。”正要差人去请段天德,柯镇恶道:“那丘处机性子好不暴躁,一上来便声势汹汹,浑没把咱们江南武林人物瞧在眼里。他全真派在北方称雄,到南方来也想横行霸道,那可不成。这误会要是解说不了,不得不凭武功决胜,咱们一对一的跟他动手,谁也抵挡不住。他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朱聪道:“咱们跟他来个一拥齐上!”韩宝驹道:“八人打他一个?未免不是好汉。”全金发道:“咱们又不是要伤他性命,只不过叫他平心静气的听焦木大师说个清楚。”韩小莹道:“江湖上传言出去,说焦木大师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岂不是坏了咱们名头?” 八人议论未决,忽听得大殿上震天价一声巨响,似是两口巨钟互相撞击,众人耳中嗡嗡嗡的好一阵不绝。柯镇恶一跃而起,叫道:“来啦!” 八人奔至大殿,又听得一声巨响,还夹着金铁破碎之声。只见丘处机托着铜缸,正在敲撞大殿上悬着的那口铁钟,数击之下,铜缸已出现裂口。那道人胡须戟张,圆睁双眼,怒不可抑。江南七怪不知丘处机本来也非如此蛮不讲理之人,只因他连日追寻段天德不得,怒火与日俱增,更将平素憎恨金兵之情,加在一起。七怪却道他恃强欺人,决意和他大拚一场。全真七子威名越盛,七怪越不肯忍让,倘若丘处机只是个无名之辈,反易于分说了。 韩宝驹叫道:“七妹,咱兄妹先上。”他是韩小莹的堂兄,性子最急,唰的一声,腰间一条金龙鞭已握在手中,一招“风卷云残”,疾往丘处机托着铜缸的右手手腕上卷去。韩小莹也抽出长剑,迳往丘处机后心刺到。丘处机前后受敌,右手回转,当的一响,金龙鞭打上铜缸,同时身子略侧,已让过了后心来剑。 古时吴越成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相图吴国。吴王手下大将伍子胥,联同军师孙武子,训练的士卒精锐异常,指挥得宜,越兵便不敌吴卒。有一日越国忽然来了个美貌少女,剑术精妙,越国大臣范蠡便请她教导越兵剑法,终于以此灭了吴国。嘉兴是当年吴越交兵之处,这套越女剑法就在此流传下来。越国处女当日教给兵卒的剑法旨在上阵决胜,斩将刺马颇为有用,但以之与江湖上武术名家相斗,就嫌不够轻灵翔动。到得唐朝末叶,嘉兴出了一位剑术名家,依据古剑法要旨而再加创新,于锋锐之中另蕴复杂变化。韩小莹从师父处学得了,虽造诣未精,剑招却已颇为不凡,她的外号“越女剑”便由剑法之名而得。 数招一过,丘处机看出她剑法奥妙,当下以快打快。她剑法快,丘处机出手更快,右手以铜缸挡住韩宝驹的金龙鞭,左掌着着抢快,硬打硬拿,要强行夺取韩小莹手中长剑。片刻之间,韩小莹倏遇险招,给逼得退到了佛像之旁。 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弥陀张阿生一个手持纯钢扁担,一个挺起屠牛尖刀,上前夹攻。酣战中丘处机突飞左掌,往张阿生面门劈到。张阿生后仰相避,那知他这一招乃是虚招,右足突然飞出,张阿生手腕一疼,尖刀脱手飞出,他拳术上造诣远胜兵刃,尖刀脱手,竟不在意,左腿略挫,右掌虚晃,呼的一声,左拳猛击而出,劲雄势急。 丘处机赞道:“好!”侧身避开,连叫:“可惜!可惜!”张阿生问道:“可惜什么?”丘处机道:“可惜你一身好功夫,却自甘堕落,既与恶僧为伍,又去作金兵走狗。”张阿生大怒,喝道:“蛮不讲理的贼道士,你才作金兵走狗!”呼呼呼连击三拳。丘处机身子后缩,铜缸斜转,当当两声,张阿生接连两拳都打上了铜缸。 朱聪见己方四人联手,仍处下风,向全金发一招手,二人从两侧攻上。全金发使的是一杆大铁秤,秤杆使的是长枪和杆棒路子,秤钩飞出去可以钩人,犹如飞抓,秤锤则是一个链子锤,一件兵器有三般用途。朱聪擅于点穴之术,破油纸扇的扇骨乃是钢铸,将扇子当作了点穴橛,在各人兵器飞舞中找寻对方穴道。 丘处机的铜缸回旋转侧,宛如一个大盾牌,挡在身前,各人的兵器又怎攻得进去?他左手擒拿劈打,却又乘隙反袭。那沉重的铜缸拿在手中,身法虽难灵动,但以寡敌众,由此而尽挡敌人来招,毕竟利胜于弊。 焦木见众人越打越猛,心想时刻一久,双方必有损伤,急得大叫:“各位住手,请听我一言。”但众人斗发了性,却那里收得住手? 丘处机喝道:“下流东西,谁来听你胡说?瞧我的!”突然间左手拳掌并用,变化多端,连下杀手,酣斗中蓦地飞出一掌,猛向张阿生肩头劈去,这一掌“天外飞山”去势奇特,迅捷异常,眼见张阿生无法避开。焦木叫道:“道长休下杀手!” 但丘处机与六人拚斗,对方个个都是能手,实已颇感吃力,斗得久了,只怕支持不住,而且对方尚有两人虎视在旁,随时都会杀入,那时自己只怕要葬身在这江南古刹之中了,此刻好容易抓到敌方破绽,岂肯容情,这一掌竟使上了十成力。 张阿生练就了一身铁布衫横练功夫,在屠房里常脱光衣衫,与蛮牛相撞角力为戏,全身又粗又硬,直如包了一层牛皮相似。他知对方这掌劈下来非同小可,但既已闪架不及,运气于肩,猛喝一声:“好!”硬接了他这一掌,只听得喀喇一声,上臂竟给他蕴蓄全真派上乘内功的这一掌生生击断。 朱聪一见大惊,铁骨扇穿出,疾往丘处机“璇玑穴”点去,这招以攻为守,生怕五弟受伤之后,敌人继续追击。 丘处机打伤一人,精神一振,在兵器丛中单掌犹如铁爪般连续进招。全金发“啊哟”声中,秤锤已给他抓住。丘处机回力急夺,全金发力气不及,让他拉近了两尺。丘处机侧过铜缸,挡在南希仁与朱聪面前,左掌发劲,往全金发天灵盖直击下去。 韩宝驹与韩小莹大惊,双双跃起,两般兵刃疾向丘处机头顶击落。丘处机只得闪身避开。全金发乘机窜出,这一下死里逃生,只吓得全身冷汗,但腰眼里还是给踹中了一脚,剧痛彻骨,滚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第512章 射雕英雄传(12) 焦木本来不想出手,只盼设法和丘处机说明误会,可是眼见邀来相助的朋友纷纷受伤,自己是正主儿,不能不上,卷起袍袖,挺出一段乌焦的短木,往丘处机腋下点去。丘处机心想:“原来这和尚也是个点穴能手,出手不凡。”凝神对付。 柯镇恶听得五弟六弟受伤不轻,挺起铁杖,便要上前助战。全金发叫道:“大哥,发铁菱吧!打‘晋’位,再打‘小过’!”叫声未歇,飕飕两声,两件暗器一先一后往丘处机眉心与右胯飞到。 丘处机吃了一惊,心想目盲之人也会施发暗器,而且打得部位如此之准,真是罕见罕闻,虽有旁人以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指点,终究也算甚难,铜缸斜转,当当两声,两只铁菱都落入了缸内。这铁菱是柯镇恶的独门暗器,四面有角,就如菱角一般,但尖角锋锐,可不似他故乡南湖中的没角菱了,这是他双眼未盲之时所练成的绝技,暗器既沉,手法又准。丘处机接了两只铁菱,铜缸竟然晃动,心道:“这瞎子好大手劲!” 这时韩氏兄妹、朱聪、南希仁等都已避在一旁。全金发不住叫唤:“打‘中孚’、打‘离’位!……好,现下道士踏到了‘明夷’……”他这般呼叫方位,跟柯镇恶是多年来练熟了的,以自己一对眼睛代作义兄之眼,六兄妹中也只他一人有此能耐。 柯镇恶闻声发菱,犹如亲见,霎时间接连打出了十几枚铁菱,把丘处机逼得不住倒退招架,再无还手余暇,可是也始终伤他不到。 柯镇恶心念一动:“他听到了六弟的叫喊,先有了防备,自然打他不中了。”这时全金发声音越来越轻,叫声中不住夹着呻吟,想是伤痛甚烈,而张阿生竟一声不作,不知生死如何。只听全金发道:“打……打……他……‘同人’。”柯镇恶这次却不依言,双手一扬,四枚铁菱一齐飞出,两枚分打“同人”之右的“节”位、“损”位,另外两枚分打“同人”之左的“丰”位、“离”位。 丘处机向左跨一大步,避开了“同人”的部位,没料到柯镇恶竟会突然用计,只听两个人同声惊呼。 丘处机右肩中了一菱,另外对准“损”位发出的一菱,却打在韩小莹背心。 柯镇恶又惊又喜,喝道:“七妹,快来!”韩小莹知大哥的暗器喂得有毒,忙抢到他身边。柯镇恶从袋里摸出一颗黄色药丸,塞在她口里,道:“去睡在后园子泥地上,不可动弹,等我来给你治伤。” 丘处机中了一菱,并不如何疼痛,忽觉伤口隐隐发麻,不觉大惊,知暗器有毒,心里寒了,不敢恋战,运劲出拳,往南希仁面门猛击过去。 南希仁见来势猛恶,立定马步,横过纯钢扁担,一招“铁锁横江”,拦在前面。丘处机并不收拳,扬声吐气,嘿的一声,一拳打在扁担正中。南希仁全身大震,双手虎口迸裂,鲜血直流,当啷声响,扁担跌落。丘处机情急拚命,这一拳使上了全力。南希仁立受内伤,脚步虚浮,突然眼前金星乱冒,喉口发甜,哇的一声,鲜血直喷。 丘处机虽又伤一人,但肩头越来越麻,托着铜缸甚感吃力,大喝声中,左腿横扫。韩宝驹跃起避开。丘处机叫道:“往那里逃?”右手推出,铜缸从半空中罩将下来。韩宝驹身在空中,无处用力,只翻了半个筋斗,巨缸已罩到顶门,他怕伤了身子,当即双手抱头缩成一团,砰嘭大响,铜缸已端端正正的把他罩住。 丘处机抛出铜缸,当即抽剑在手,点足跃起,伸剑割断了巨钟顶上的粗索,左掌推处,那千余斤重的巨钟震天价一声,压上铜缸。韩宝驹再有神力,也爬不出来了。丘处机这两下使力大了,只感手足酸软,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渗出来。 柯镇恶叫道:“快抛剑投降,再挨得片刻,你性命不保。” 丘处机心想那恶僧与金兵及官兵勾结,寺中窝藏妇女,行为奸恶,江南七怪既与他一伙,江湖上所传侠名也必不确,丘某宁教性命不在,岂能向奸人屈膝?长剑挥动,向外杀出。江南七怪中只剩下柯镇恶、朱聪两人不伤,余人存亡不知,这时怎能容他脱身出寺?柯镇恶摆动铁杖,拦门阻敌。 丘处机夺路外闯,长剑势挟劲风,迳刺柯镇恶面门。飞天蝙蝠柯镇恶听声辨形,举杖挡格。杖剑相交,丘处机险些拿剑不住,不觉大惊,心道:“这瞎子内力如此深厚,难道功力在我之上?”接着一剑,又与对方铁杖相交,这才发觉原来右肩受伤减力,并非对方特别厉害,倒是自己劲力不济,当即剑交左手,使开一套学成后从未在临敌时用过的“同归剑法”,剑光闪闪,招招指向柯镇恶、朱聪、焦木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一味凌厉进攻。 这路“同归剑法”取的是“同归于尽”之意,每一招都猛攻敌人要害,招招狠,剑剑辣,纯是把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虽是上乘剑术,倒与流氓泼皮耍无赖的手段同出一理。原来全真派有个大对头,长住西域,为人狠毒,武功极高,远在全真七子之上。当年只有他们师父才制他得住,现今师尊逝世,此人一旦重来中原,只怕全真派有覆灭之虞。全真派有个“天罡北斗阵法”,足可与之匹敌,但必须七人同使,若仓卒与此人邂逅相逢,未必七人聚齐。这套“同归剑法”便意在对付这大对头,然可单独使用,只盼死伤得一二人与之同归于尽,因而保全了一众同门。丘处机此刻身中剧毒,又给三名高手缠住,命在顷刻,只得使出这路不顾一切的武功来。 拆得十余招,柯镇恶腿上中剑。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让这道人去吧。”就这么一疏神,丘处机长剑已从他右肋中刺入。焦木惊呼倒地。 这时丘处机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稳。朱聪红了双眼,口中咒骂,绕着他前后游斗。再战数合,柯镇恶总是眼不能视物,给丘处机声东击西,虚虚实实,霍霍霍的连刺七八剑,剑势来路辨别不清,右腿又中一剑,俯身直跌。 朱聪大骂:“狗道士,贼道士,你身上的毒已行到了心里啦!你再刺三剑试试。” 丘处机须眉俱张,怒睁双目,左手提剑,踉踉跄跄的追来。朱聪轻功了得,在大殿中绕着佛像如飞奔逃。丘处机自知已难支持,叹了口气,止步不追,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定了定神,想找寻出寺的途径,突然啪的一声,后心有物撞中,原来是朱聪从脚上脱下来的一只布鞋,鞋子虽软,却带着内劲。 丘处机身子一晃,眼前似见烟雾腾腾,神智渐失,正收摄心神间,咚的一下,后脑上又吃了一记,这次是朱聪在佛像前面抓起的一个木鱼。幸得丘处机内功深厚,换了常人,这一下就得送命,但也已打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心道:“罢了,罢了,长春子今日死在无耻之徒的手里!”双腿酸软,摔倒在地。 朱聪怕他摔倒后又再跃起,拿起扇子,俯身来点他胸口穴道,突见他左手微动,知道不妙,忙伸右臂在胸前遮挡,只觉小腹上有股大力推来,登时向后直飞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鲜血狂喷。丘处机所习内功乃先师所授的全真派正宗武功,虽身子已难动弹,但平日积储的内力深厚,一掌击出,确实非同小可。 法华寺中众僧都不会武艺,也不知方丈竟身怀绝艺,突见大殿中打得天翻地覆,早就个个吓得躲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听得殿上没了声响,几个大胆的小沙弥探头张望,见地下躺满了人,殿上到处是血,大惊之下,大呼小叫,跌跌撞撞的忙去找段天德。段天德一直躲在地窖之中,听众僧说相斗双方人人死伤倒地,不胜之喜,还怕丘处机不在其内,命小沙弥再去看明白那道士有没有死,等小沙弥回来报称那道士闭目俯伏,这才放心,拉了李萍奔到大殿。 他在丘处机身上踢了一脚。丘处机微微喘息,尚未断气。段天德拔出腰刀,喝道:“你这贼道追得我好苦,老子今日送你上西天去吧!” 焦木重伤之余,见段天德要行凶伤人,提气叫道:“不……不可伤他!”段天德道:“干什么?”焦木道:“他是好人……只是性子急……急,生了误会……”段天德哈哈大笑,举起腰刀,向丘处机顶门砍落。丘处机眼见无幸,凝聚内力,发掌击出,正中段天德右臂,喀喇一声,臂骨立断,钢刀落地。 焦木怒极,奋起平生之力,将手中一段乌焦木头对准段天德掷去。段天德身子急侧,断臂剧痛,没能避开,这段焦木正中他嘴角,登时撞下了三颗牙齿。段天德疼极,恶性大发,不敢去跟丘处机为难,左手拾起腰刀,便往焦木头上砍去。他身旁一名小沙弥狠命拉住他左臂,另一个去拉他衣领。段天德怒极,回刀将两名小沙弥砍翻了。 丘处机、焦木和江南七怪武功虽强,这时个个重伤,只有眼睁睁的瞧着他行凶。 长春子丘处机一向处事精明,但眼见对方与金兵为伍,只道是卖国求荣之辈,郭杨二人武功不弱,多半便死于其手,悲愤之下,出手绝不容情。江南七怪之首的柯镇恶与朱聪本来亦非莽撞之徒,但见丘处机出手狠辣,欺上头来,双方误会深了,一动上手,各不相让,以致斗了个两败俱伤。 李萍大叫:“恶贼,快住手!”她给段天德拉了东奔西逃,见到这恶贼又欲杀人,再也忍耐不住,当即扑上去狠命厮打。段天德断了一臂,无力与抗。 各人见她身穿军士装束,只道是段天德的部属,何以反而拚命拦阻他伤人?均感诧异。柯镇恶眼睛瞎了,耳朵特别灵敏,一听她叫嚷之声,便知是女子,叹道:“焦木和尚,我们都给你害死啦。你寺里果真藏着女人!” 焦木一怔,立时醒悟,心想自己一时不察,给这畜生累死,无意中出卖了良友,又气又急,双手在地上力撑,和身纵起,双手箕张,猛向段天德扑去。段天德见他来势猛恶,大骇避开。焦木重伤后身法呆滞,竟尔一头撞在大殿柱上,脑浆迸裂,立时毙命。 段天德吓得魂不附体,那里还敢停留,拉了李萍,急奔而出。李萍大叫:“救命啊,我不去,救命啊!”终于声音越来越远。 第三回 黄沙莽莽 寺里僧众见焦木圆寂,尽皆悲哭。有的便为伤者包扎伤处,抬入客舍。 忽听得巨钟下的铜缸内当当当响声不绝,不知里面是何怪物,众僧面面相觑,手足无措,齐声口诵《高王经》,不料“救苦救难”、“阿弥陀佛”声中,缸内响声不停,最后终于大了胆子,十多个和尚合力用粗索吊起大钟,刚将铜缸掀起少许,里面滚出来一个巨大肉团。众僧大惊,四散逃开。只见那肉团站立在地,呼呼喘气,却是韩宝驹。他给罩在铜缸之中,不知后半段的战局,眼见焦木圆寂,义兄弟个个重伤,急得哇哇大叫。提起金龙鞭便欲向丘处机头顶击落。全金发叫道:“三哥,不可!”韩宝驹怒道:“为什么?”全金发腰间剧痛,只道:“千……千万不可。” 柯镇恶双腿中剑,受伤不轻,神智却仍清明,从怀中摸出解毒药来,命僧人分别去给丘处机及韩小莹服下,一面将经过告知韩宝驹。韩宝驹大怒,转身奔出,要去追杀段天德。柯镇恶喝住,说道:“那恶徒慢慢再找不迟,你快救助受了内伤的众兄弟。” 朱聪与南希仁所受内伤甚重。全金发腰间所受的这一脚也着实不轻。张阿生胳臂折断,胸口受震,一时痛晕过去,醒转之后,却无大碍。当下众人在寺里养伤。 法华寺监寺派人到临安云栖寺去向枯木禅师报信,并为焦木禅师料理后事。 过了数日,丘处机与韩小莹身上所中的毒都消解了。丘处机精通医道,开了药方给朱聪等人调治,又分别给各人推拿按摩。幸得各人根柢均厚,内伤外伤逐渐痊可,又过数日,已能坐起。这日八人聚集在一间僧房之中,想起受了奸人从中播弄,这许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至误打误杀,个个重伤,还赔了焦木禅师一条性命,都黯然不语。 过了一会,韩小莹首先说道:“丘道长能干英明,天下皆知,我们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这次大家竟胡里胡涂的栽在这无名之辈手里,流传出去,定教江湖上好汉耻笑。这事如何善后,还得请道长示下。” 丘处机这几日也深责自己激于义愤,太过鲁莽,如不是这般性急,只消平心静气的跟焦木交涉,必可弄个水落石出,便对柯镇恶道:“柯大哥,你说怎么办?” 柯镇恶脾气本就怪僻,瞎了双眼之后更加乖戾,这次七兄弟给丘处机一人打倒,实是生平罕遇的奇耻大辱,再加腿上剑创兀自疼痛难当,气恼愈甚,冷笑道:“丘道长仗剑横行天下,怎把别人瞧在眼里?这事又何必再问我们兄弟?” 丘处机一楞,知他气愤未消,站起身来向七人团团行了一礼,说道:“贫道无状,行事胡涂,得罪了各位,确是贫道的不是,这里向各位谢过,尚请原宥!” 朱聪等都还了礼。柯镇恶却装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我兄弟再也没面目理会啦。我们在这里打鱼的打鱼,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长放我们一马,不再前来寻事,我们总可安安稳稳的过这下半辈子。” 丘处机给他冷言抢白,脸上微红,默不作声,僵了半晌,站起来说道:“贫道这次坏了事,诚心认错,此后决不敢再向各位啰唣。焦木大师不幸遭难,着落在贫道身上,我必手刃奸徒,出这口恶气。现下就此别过。”说着又团团行礼,转身出外。 柯镇恶喝道:“且慢!”丘处机转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镇恶道:“你把我们兄弟个个打得重伤,单凭这么一句话,就算了事么?”丘处机道:“柯大哥意思怎样?贫道只要力所能及,无有不遵。” 柯镇恶低沉了声音道:“这口气我们咽不下去,还求道长再予赐教。” 第513章 射雕英雄传(13) 江南七怪虽行侠仗义,却个个心高气傲,行止怪异,要不怎会得了“七怪”的名头?他们武功既高,又人多势众,在武林中与人争斗从未吃过亏。当年与淮阳帮失和动手,七个人在长江边上打败了淮阳帮的一百多条好汉,其时韩小莹年纪尚幼,却也杀了两名敌人,江南七怪端的是名震江湖。这一次败在丘处机一人手里,自是异常难堪。何况焦木是七怪好友,无端丧生,也可说是由丘处机行事鲁莽而起。但法华寺中明明藏着女人,而且确是郭啸天的遗孀,这一节是己方理亏,江南七怪却又置之不理了。 丘处机道:“贫道中了暗器,要不是柯大哥赐予解药,这时早登鬼域。咱们双方拚斗了一场,贫道自当认输。”柯镇恶道:“既是如此,你把背上长剑留下,作个凭证,免得将来更有纷争。”他明知此时若再动手,己方只韩氏兄妹能够下场,胜负之数那也不用提了,但说就此罢休,宁可七怪一齐命丧于他剑底。如留得对方兵刃,这一役江南七怪虽以七敌一,终究还是赢了。 丘处机怒气上冲,心想:“我给你们面子,已给得十足,又已赔罪认输,还待怎地?”说道:“这是贫道护身的兵器,就如柯大哥的铁杖一般。”柯镇恶大声道:“你讥笑我眼盲么?”丘处机道:“不敢。”柯镇恶怒道:“现下咱们大家受伤,难决胜负。明年今日,请道长再在醉仙楼相会。” 丘处机眉头一皱,心想这七怪并非歹人,我何苦跟他们争这闲气?那日焦木死后,韩宝驹从铜缸中脱身而出,如要杀我,易如反掌。再说这件事总究是自己莽撞了,大丈夫是非分明,错了便当认错,但如何摆脱他们纠缠,却也不易,沉吟了一会儿,心念一动,说道:“各位既要与贫道再决胜负,也无不可,但办法却要由贫道规定。否则的话,贫道在醉仙楼头斗酒,已输了给朱二侠;法华寺较量武功,又输了给七位,连输两场。第三场也不必再比了。” 韩宝驹、韩小莹、张阿生三人当即站起,朱聪等躺卧在床,也昂起头来,齐声道:“再比一场,又有何妨?江南七怪跟人较量,时刻与所在,向来任由对方自择。” 丘处机见他们如此好胜,微微一笑,问道:“不论如何赌法,都能听贫道的主意?”朱聪与全金发均想就算你有什么诡道奸计,也不致就输了给你,齐声说道:“由你说好了。”丘处机道:“君子一言?”韩小莹接口道:“快马一鞭。”柯镇恶还在沉吟。丘处机道:“我这主意要是各位觉得不妥,贫道话说在先,就算我输。”这是摆明了以退为进,心知七怪要强,决不肯轻易让他认输,柯镇恶果然接口道:“不用言语相激,快说罢。” 丘处机坐了下来,说道:“我这个法子,时候是拖得长些,但赌的却是真功夫真本事,并非单拚一时的血气之勇。刀剑拳脚上争先决胜,凡是学武的个个都会。咱们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决不能再像后生小子们那样不成器。” 江南七怪都想:“不用刀剑拳脚决胜负,又用什么怪法子?难道再来比喝酒?” 丘处机昂然道:“咱们来个大比赛,我一人对你们七位,不但比武功,还得斗恒心毅力,斗智巧计谋,这一场大比拚下来,要看到得头来,到底谁是真英雄、真豪杰。” 这番话只听得江南七怪个个血脉贲张。 韩小莹道:“快说,快说,越难的事儿越好。”朱聪笑道:“比赛修仙炼丹,画符捉鬼,我们可不是你道爷的对手。”丘处机也笑道:“贫道也不敢跟朱二侠比赛探囊取物,顺手牵羊。”韩小莹嘻嘻一笑,跟着又一迭连声的催促:“快说,快说。” 丘处机道:“推本溯源,咱们误打误伤,是为了拯救忠义的后代而起,那么这件事还得归结在这上面。”于是把如何结识郭杨二人、如何追赶段天德的经过说了。江南七怪听在耳中,不住口的痛骂金人暴虐,朝廷职官无耻,心中也均暗佩丘处机侠骨义行,都觉大家心志相同,其实均是同道中人。 丘处机述毕,说道:“那段天德带出去的,便是郭啸天的妻子李氏,除了柯大哥与韩家兄妹,另外四位都见到他们了。”柯镇恶道:“我记得她的声音,永世不会忘记。” 丘处机道:“很好。至于杨铁心的妻子包氏,却不知落在何方。那包氏贫道曾经见过,各位却不认得。贫道与各位赌的就是这回事。因此法子是这样……”韩小莹抢着道:“我们七人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谁先成功谁胜,是不是?” 丘处机微微一笑道:“说到救人吗,虽然不易,却也难不倒英雄好汉。贫道的主意却还要难得多,费事得多。”柯镇恶道:“还要怎地?” 丘处机道:“那两个女子都已怀了身孕,救了她们之后,须得好好安顿,待她们产下孩子,然后我教姓杨的孩子,你们七位教姓郭的孩子……”江南七怪听他越说越奇,都张大了口。韩宝驹道:“怎样?”丘处机道:“过得一十八年,孩子们都十八岁了,咱们再在嘉兴府醉仙楼头相会,大邀江湖上的英雄好汉,欢宴一场。酒醉饭饱之余,让两个孩子比试武艺,瞧是贫道的徒弟高明呢,还是七侠的徒弟了得?”江南七怪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丘处机又道:“要是七位亲自跟贫道比试,就算再胜一场,也不过是以多赢少,也没太大光彩。待得贫道把全身本事教给了一人,七位也将艺业传给一人。让他二人一对一的比拚,那时要是贫道的徒弟得胜,七侠可非得心服口服不可。” 柯镇恶豪气充塞胸臆,铁杖重重在地下一顿,叫道:“好,咱们赌了。” 全金发道:“要是这时候那李氏已给段天德害死,那怎么办?” 丘处机道:“这就是赌一赌运气了。天老爷要贫道得胜,有什么可说的?” 韩宝驹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侠义道该做之事,就算比你不过,我们总也是作了一件好事。”丘处机大拇指一翘,朗声道:“韩三爷说得不错。七位肯承担将郭氏的孤儿教养成人,贫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谢谢。”说着团团作揖。朱聪道:“你这法子未免过于狡狯。凭这么几句话,就要我兄弟为你费心一十八年?” 丘处机脸上变色,仰天大笑。韩小莹愠道:“有什么好笑?”丘处机道:“我久闻江南七怪大名,江湖上都道七侠急人之难,真是行侠仗义的英雄豪杰,岂知今日一见,嘿嘿!”韩宝驹与张阿生齐声问道:“怎样?”丘处机道:“只怕有点儿有名无实,见面不如闻名!” 江南七怪怒火上冲。韩宝驹在板凳上猛击一掌,正待开言,丘处机道:“古来大英雄真侠士,跟人结交是为朋友卖命,所谓‘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只要是义所当为,就是把性命交给了他,又算得什么?可不曾听说当年荆轲、聂政,有什么斤斤计较。朱家、郭解扶危济困、急人之难,不见得又讨价还价了。贫道虽然不肖,却也想学一学古人。”听了这番抢白,朱聪是读书人,知道史记《游侠列传》上所述古时的侠士行迳,不由得心下惭愧,当即扇子一张,朗声道:“道长指点得不错,兄弟知罪了。我们七怪担当这件事就是。” 丘处机站起身来,说道:“今日是三月廿四,十八年后的今日正午,大伙儿在醉仙楼相会,让普天下英雄见见,谁是真正的好汉子!”袍袖一拂,满室生风,当即扬长出门。 韩宝驹道:“我这就追那段天德去,要是给他躲进了乌龟洞,从此无影无踪,那可要大费手脚了。”七怪中只他一人没受伤,当下抢出山门,跨上追风黄名驹,急去追赶段天德和李氏。朱聪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认得他们啊!”但韩宝驹性子极急,追风黄又是马如其名,果真奔驰如风,早去得远了。 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头见寺里没人追赶出来,才稍放心,奔到河边,见到一艘小船,跳上船头,举刀喝令船夫开船。江南水乡之地,河道密如蛛网,小船是寻常代步之具,犹如北方的马匹骡车一般,是以向来有“北人乘马,南人乘船”之说。那船夫见是个恶狠狠的武官,那敢违拗,当即解缆运橹,摇船出城往北。 段天德心想:“我闯了这个大祸,若回临安,别的不说,我伯父立时就要取我性命,只得且到北边去避一避风头。最好那贼道和江南七怪都伤重身死,我伯父又气得一命呜呼,那时再回去作官不迟。”督着船夫一路往北。韩宝驹坐骑脚程虽快,但他尽在旱道上东问西找,自然寻他不着。 段天德连转了几次船,更换了身上军官装束,勒逼李萍也换了衣衫。十多日后过江来到扬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顿个处所,以作暂居之计,说也凑巧,忽听到有人在向客店主人打听自己的踪迹。段天德大吃一惊,凑眼从门缝中张望,见是一个相貌奇丑的矮胖子和一个美貌少女,两人都是一口嘉兴土音,料想是江南七怪中的人物,幸好扬州掌柜不大懂两人言语,双方一时说不明白,忙拉了李萍,从后门溜出。李萍张口欲叫,段天德伸手按住她嘴,重重打了她一个耳光,忍着自己断臂剧痛,忙雇船再行。 他不敢稍有停留,沿运河北上,一口气到了山东境内微山湖畔的利国镇。 李萍是乡村贫妇,粗手大脚,容貌本陋,这时肚腹隆起,整日价詈骂啼哭,段天德虽是下流胚子,对之却不起非礼之念。两人日常相对,只是相打相骂,没一刻安宁。段天德的右臂给丘处机打断了臂骨,虽请跌打医生接上了骨,一时却不得便愈,他虽是武官,但武艺低浅,又只剩单臂,李萍出力和他厮打,段天德也极感吃力。 过不了几天,那矮胖子和那少女又追到了。段天德只想在屋里悄悄躲过,不料李萍得知来了救星,高声大叫起来。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她嘴,打了她一顿,李萍拚命挣扎呼叫,虽然没让韩宝驹、小莹兄妹发现,却已惊险之极。 段天德带了她同逃,本来想以她为质,危急时好令敌人不敢过于紧逼,但眼前情势已变,心想自己单身一人易于逃脱,留着这泼妇在身边实是个大大的祸胎,不如一刀杀却,干手净脚,待韩氏兄妹走后,当即拔出刀来。 李萍时时刻刻在找寻机会,要跟这杀夫仇人同归于尽,但每到晚间睡觉之时,就给他缚住了手足,不得其便,这时见他目露凶光,心中暗暗祝祷:“啸哥,啸哥,求你阴灵佑护,让我杀了这个恶贼。我这就来跟你相会了。”暗暗从怀中取出丘处机所赠的那柄短剑。这短剑她贴肉而藏,倒没给段天德搜去。 段天德冷笑一声,举刀砍将下来。李萍死志已决,丝毫不惧,出尽平生之力,挺短剑向段天德扎去。段天德只觉寒气直逼面门,回刀一挑,想把短剑打落,那知短剑锋利已极,只听得当啷声响,腰刀断了半截,跌在地下,短剑剑头已抵向自己胸前。段天德大骇,往后便跌,嗤的一声,胸前衣服已划破了一条大缝,自胸至腹,割了长长的一条血痕,只要李萍力气稍大得半分,已遭了破胸开膛之祸。他惊惶之下,忙举椅子挡住,叫道:“快收起刀子,我不杀你!”李萍这时也已手酸足软,全身乏力,同时腹内胎儿不住跳动,再也不能跟他厮拚,坐在地下不住喘息,手里却紧紧抓住短剑不放。 段天德怕韩宝驹等回头再来,如独自逃走,又怕李萍向对头泄露自己形迹,忙逼着她上船又行,仍沿运河北上,经临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内。 每次上陆小住,不论如何偏僻,过不多时总有人找寻前来,后来除了那矮胖子与女子之外,又多了个手持铁杖的盲人。总算这三人不认得他,都是他在暗而对方在明,得能及时躲开,却也已险象环生。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头痛事,李萍忽然疯颠,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时时大声胡言乱语,引得人人注目,有时扯发撕衣,怪状百出。段天德初时还道她迭遭大变,神智迷糊,但过了数日,猛然省悟,原来她是怕追踪的人失了线索,故意留下形迹,这样一来,要想摆脱敌人的追踪可更难了。这时盛暑渐过,金风初动,段天德逃避追踪,已远至北国,所带的银子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穷追不舍,不禁自怨自艾:“老子当初在临安当官,鱼肉老酒,钱财粉头,那是何等快活,没来由的贪图了人家一千两银子,到牛家村去杀这贼泼妇的恶强盗老公,却来受这活罪。”他几次便欲撇下李萍,自行偷偷溜走,但转念更想,总是不敢,对她暗算加害,又没一次成功。这道护身符竟变成了甩不脱、杀不掉的大累赘,反要提心吊胆的防她来报杀夫之仇,当真苦恼万分。 不一日来到金国的京城中都大兴府,段天德心想大金京师,地大人多,找个僻静所在躲了起来,只消俟机杀了这泼妇,仇人便有天大本事也找不到自己了。 他满肚子打的如意算盘,不料刚到城门口,城中走出一队金兵,不问情由,便将二人抓住,逼令二人挑担。这时李萍穿了男装,她身材较为矮小,金兵给她的担子轻些。段天德肩头却是一副百来斤的重担,只压得他叫苦连天。 这队金兵随着一名官员一路向北。原来那官是派赴蒙古部族宣示金主敕令的使者。 随行护送的金兵乱拉汉人百姓当脚夫,挑送行李粮食。段天德抗辩得几句,金兵的皮鞭便夹头夹脑的抽将下来。这般情形他倒也阅历甚多,不足为奇,只不过向来是他以皮鞭抽百姓之头,今日却是金兵以皮鞭抽其本人之头而已。皮鞭无甚分别,脑袋也无甚分别,不过痛的是别人之头还是自己之头,这中间却大有不同了。 这时李萍肚子越来越大,挑担跋涉,委实疲累欲死,但她决意要手刃仇人,一路上竭力掩饰,不让金兵发现破绽,好在她自幼务农,习于劳苦,身子又甚壮健,豁出了性命,勉力支撑。数十日中,尽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 第514章 射雕英雄传(14) 这时虽是十月天时,但北国奇寒,这一日竟满天洒下雪花,黄沙莽莽,无处可避风雪。三百余人排成一列,在广漠无垠的原野上行进。正行之间,突然北方传来隐隐喊声,尘土飞扬中只见无数兵马急冲而来。 众人正惊惶间,大队兵马已拥将过来,却是一群败兵。众兵将身穿皮裘,也不知是漠北的一个什么部族,但见行伍大乱,士众抛弓掷枪,争先恐后的急奔,人人脸现惊惶。有的没了马匹,徒步狂窜,给后面乘马的拥将上来,转眼间倒在马蹄之下。 金国官兵见败兵势大,当即四散奔逃。李萍本与段天德同在一起,众败兵犹如潮水般涌来,混乱中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李萍抛下担子,拚命往人少处逃去,幸而人人只管自行逃命,倒也没人加害。 她跑了一阵,只觉腹中阵阵疼痛,再也支持不住,伏倒在一个沙丘之后,腹中大痛,就此晕了过去。过了良久,悠悠醒转,昏迷中听得一阵阵婴儿啼哭之声。她尚自迷迷糊糊,不知是已归地府,还是尚在人间,但婴儿哭声越来越响,她身子一动,忽觉胯间暖暖的似有一物。这时已是夜半,大雪初停,一轮明月从云间钻了出来,她陡然觉醒,不禁失声痛哭,原来腹中胎儿已在患难流离之际诞生出来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儿,见是一个男孩,喜极流泪,当下用牙齿咬断脐带,贴肉抱在怀里。月光下见这孩子浓眉大眼,啼声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的模样。她雪地产子,本来非死不可,但一见到孩子,竟不知如何忽尔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爬起,躲入沙丘旁的一个浅坑中以蔽风寒,眼瞧婴儿,想起亡夫,不禁悲喜交集,忍不住放声大哭。 在沙坑中躲了一晚,到第二天中午,听得四下无声,鼓勇出去,只见遍地都是死人死马,黄沙白雪之中,抛满了刀枪弓箭,环首四望,竟没一个活人。 她从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干粮吃了,又从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割了一块马肉,生火烤了。剥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穿了一件。好在天时酷寒,尸体不腐,她以马肉为食,在战场上挨了十来天,以乳水喂养孩子,两人竟活了下来。她精力渐复,抱了孩子,迎着阳光,信步往东走去。这时怀中抱着的是亲生孩儿,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来的满腔悲痛愤恨,登时化为温柔慈爱。大漠中风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儿脸上,自己丝毫不以为苦。 行了数日,地下草木渐多,这日向晚,忽见前面两骑马奔驰而来。乘者见到她的模样,便勒马询问。她连说带比,将遇到败兵、雪地产儿的事说了。那两人是蒙古牧民,虽不懂她言语,但蒙古人生性好客,怜贫恤孤,见她母子可怜,就邀她到蒙古包去饱餐了一顿,好好睡了一觉。蒙古人以游牧为生,赶了牲口东迁西徙,追逐水草,并无定居,用毛毡搭成帐篷以蔽风雪,就叫做蒙古包。这群牧民离去时留下了四头小羊给她。 李萍含辛茹苦的抚养婴儿,在大漠中熬了下来。她在水草旁用树枝搭了一所茅屋,畜养牲口,又将羊毛纺条织毡,与牧人交换粮食。蒙古人传统善待旅客、外人,见她可怜,常送些羊乳、乳酪、羊肉给她。 忽忽数年,孩子已经六岁了。李萍依着丈夫的遗言,给他取名为郭靖。这孩子学话甚慢,有点儿呆头呆脑,直到四岁时才会说话,好在身子粗壮,筋骨强健,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勤勤恳恳,牲口渐繁,生计也过得好些了,又都学会了蒙古话,但母子对话,说的却仍是临安故乡言语。李萍瞧着儿子憨憨的模样,说着什么“羊儿、马儿”,全带着自己柔软的临安乡下土音,时时不禁心酸:“你爹是山东好汉,你也该当说山东话才是。只可惜我跟随你爹的时日太短,没学会他的卷舌头说话,没法教你。” 这一年方当十月,天日渐寒,郭靖骑了一匹小马,带了一条牧羊犬出去牧羊。中午时分,空中忽然飞来一头黑雕,向羊群猛扑下来,一头小羊受惊,向东疾奔而去。郭靖连声呼喝,那小羊却头也不回的急逃。 他忙骑上小马追去,直追了七八里路,才将小羊赶上,正想牵了小羊回来,突然间前面传来一阵阵隐隐的轰隆之声。郭靖吃了一惊,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是什么,心想或许是打雷。只听得轰雷之声愈来愈响,过了一会,又听得轰隆声中夹着阵阵人喧马嘶。 他从未听到过这般声音,心里害怕,忙牵了小马小羊,走上一个土山,钻入灌木丛里,躲好后再探出头来。 只见远处尘土蔽天,无数军马奔驰而至,领队的长官发施号令,军马排列成阵,东一队,西一队,不计其数。众兵将有的头上缠了白色头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郭靖这时不再害怕,只觉甚是好看。 又过一阵,忽听左首远处号角声响,几排兵马冲将过来,当先的将官是个瘦长青年,身披红色斗篷,高举长刀,领头冲锋。双方兵马冲近,厮杀起来。攻过来的那一队人数较少,不久便抵敌不住,退了下去,后面随即有援兵抵达,双方杀声震天。眼见攻来的兵马渐渐支持不住,士卒不断倒毙。忽然数十支号角齐声吹动,一阵急鼓,进攻的军士大声欢呼:“铁木真大汗来了,大汗到啦!”双方军士手不停斗,却不住转头向东方张望。 郭靖顺着各人眼光望去,只见黄沙蔽天之中,一队人马急驰而来,队中高高举起一根长杆,杆上挂着几丛白毛。欢呼声由远而近,进攻的兵马勇气百倍,先到的兵马阵脚登时散乱。那长杆直向土山移来,郭靖忙缩向灌木深处,一双光溜溜的小眼仍往外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纵马上了土山。他头戴铁盔,下颏生了一丛褐色胡子,双目一转,精光四射。郭靖自不知他便是蒙古部落的酋长铁木真,就算知道,也不懂“大汗”是什么,但觉此人甚有威势,心里对他有点害怕。 铁木真骑在马上凝望山下的战局,身旁有十余骑随从。过了一会,那身披红色斗篷的少年将军纵马上山,叫道:“父王,敌兵人数多,咱们退一下吧!”铁木真这时已看清楚双方形势,低沉了嗓子道:“你带队向东退却!”他双眼望着双方兵马交战,口中传令:“木华黎,你与二王子带队向西退却。博尔术,你与赤老温带队向北退却。忽必来,你与速不台带队向南退却。等得见到这里大纛高举,号角吹动,一齐回头冲杀。”众将齐声答应,下山率领部属,片刻之间,蒙古兵四下退散。 敌兵齐声欢呼,见到铁木真的白毛大纛仍竖在山上,四下里都大叫起来:“活捉铁木真,活捉铁木真!”密密麻麻的兵马争先恐后向土山涌来,都不去理会四下退开的蒙古兵卒。万马践沙扬尘,土山四周涌起了一团团黄雾。 铁木真站在土山高处,凛然不动,十余名劲卒举起铁盾,在他四周挡开射来的箭枝。铁木真的义弟忽都虎与猛将者勒米率领三千精兵守在土山周围,箭射刀砍,死守不退。 刀光矛影中杀声震天。郭靖瞧得又兴奋,又害怕。 激战了半个多时辰,数万名敌兵轮番冲击,铁木真部下三千精兵已伤亡四百余名,敌兵也给他们杀伤了千余名。铁木真放眼望去,但见原野上敌军遗尸遍地,鞍上无人的马匹四散奔驰,但敌兵射过来的羽箭兀自力道强劲。眼见东北角敌兵攻得尤猛,守军渐渐抵挡不住,铁木真的第三子窝阔台很是焦急,问道:“爹爹,可以举纛吹号了么?”铁木真双眼如鹰,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山下敌兵,低沉了嗓子道:“敌兵还没有疲!” 这时东北角上敌军调集重兵猛攻,竖了三杆黑纛,显是有三名大将在那里督战。蒙古兵渐渐后退。者勒米奔上土山,叫道:“大汗,孩儿们抵挡不住啦!”铁木真怒道:“挡不住?你夸什么英雄好汉?” 者勒米脸上变色,从军士手中抢了一柄大刀,呵呵狂叫,冲入敌阵,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到黑纛之前。敌军主将见他来势凶猛,勒马退开。者勒米手起刀落,将三名持纛大汉一一砍死,敌军见他如此悍勇,尽皆骇然。者勒米抛下大刀,双手抱住三杆黑纛回上土山,倒转了插入土中。蒙古兵欢呼狂叫,将东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战良久,西南角上敌军中忽有一名黑袍将军越众而出,箭无虚发,接连将蒙古兵射倒了十余人。两名蒙古将官持矛冲上前去,给他飕飕两箭,都射倒落马。铁木真夸道:“好箭法!”话声未毕,那黑袍将军已冲近土山,弓弦响处,一箭正射在铁木真颈上,接着又是一箭,直向铁木真肚腹上射来。 铁木真左颈中箭,眼见又有箭到,急提马缰,坐骑倏地人立,这一箭劲力好生厉害,从马胸插入,直穿没羽,那马扑地倒了。蒙古军见主帅中箭落马,人人大惊失色。敌军呐喊声中,如潮水般冲杀上来。窝阔台为父亲拔出颈中羽箭,撕下衣襟,要为他裹伤。铁木真喝道:“别管我,守住了山口。”窝阔台应命转身,抽箭射倒了两名敌兵。 忽都虎从西边率队迎战,只打得箭尽枪折,只得退了回来。者勒米红了眼,叫道:“忽都虎,像兔子般逃跑么?”忽都虎笑道:“谁逃呀?我没了箭。”铁木真坐倒在地,从箭袋里抽出一把羽箭掷过去。忽都虎接过箭来,弓弦连响,对面黑纛下一名将军中箭落马。忽都虎猛冲下山,抢过那将军的骏马,回上山来。 铁木真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满身是血,低声道:“可以举纛吹号了么?”铁木真伸手按住颈里创口,鲜血从手掌里直流出来,说道:“敌军还没疲,再支持一会。”忽都虎跪下,求道:“我们甘愿为你战死,但大汗你身子要紧。” 铁木真牵过一匹马来,奋力上鞍,叫道:“大家牢牢守住了!”挥动长刀,劈死了三名冲上土山的敌兵。敌军忽见铁木真重行上马,不禁气为之夺,败退下山,攻势顿缓。 铁木真见敌势少衰,叫道:“举纛,吹号!” 蒙古兵大叫声中,一名卫士站上马背,将白毛大纛高高举起,号角呜呜吹动。四下里杀声震天,远处一排排蒙古兵势若奔雷般冲将过来。 敌军人数虽众,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围攻,外围的队伍一溃,中间你推我挤,乱成一团。那黑袍将军见势头不对,大声喝令约束,但阵势已乱,士无斗志,不到半个时辰,大军已给冲得散乱,大股退却,小股逃散,顷刻间土崩瓦解。那黑袍将军骑了一匹黑马,落荒而走。 铁木真叫道:“抓住这贼子的,赏黄金三斤。”数十名蒙古健儿大呼追去。那黑袍将军箭无虚发,当者落马,一口气射倒了十余人。余人不敢迫近,见他催马急奔,竟尔逃去。 郭靖躲在树丛中遥遥望见,小心灵中对那黑袍将军好生钦仰。 这一仗铁木真大获全胜,把世仇泰亦赤兀部的主力歼灭大半,料得从此不足为患,回想当年为泰亦赤兀部所擒,痛受殴辱,颈带木枷,在大草原上委顿蹒跚,濒临死亡,这场大仇今日方雪,颈中创口兀自流血不止,但心中欢畅,忍不住仰天长笑。众将士欢声动地,拥着大汗收兵凯旋。 郭靖待大众走远,清理战场的士卒也因天黑归去,这才从树丛中溜将出来,回到家里时已是半夜,母亲正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见儿子回来,喜从天降。郭靖说起刚才所见,虽结结巴巴的口齿不清,却也说了个大概。李萍见他眉飞色舞,说到双方交战时并无惧色,心想孩子虽小,人又蠢笨,终是将门之后,倒也大有父风,不禁又喜又悲。 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织的两条毛毡,到三十里外的市集去换粮食。郭靖自在门外放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见的恶战,觉得好玩之极,举起赶羊的鞭子,骑在马背上使将起来,口中大声吆喝,驱赶羊群,俨然是大将军领兵打仗一般。 正玩得高兴,忽听得东边马蹄声响,一匹马慢慢踱来,马背一人俯首伏在鞍上。那马踱到临近,停了脚步,马上那人抬起头来。郭靖吓了一跳,不禁惊叫出声。 只见那人满脸都是泥沙血污,正是前日所见的那个黑袍将军。他左手拿着一柄刀头已断的半截马刀,刀上凝结了紫红的血渍,力毙追敌的弓箭却已不知去向,想是前日逃脱后又曾遭遇过敌人。右颊上老大一个伤口,正不住流血,马腿上也受了伤。他身子摇晃,眼中布满红丝,嘶嗄了声音叫道:“水,水……给我水?” 郭靖忙进屋去,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捧到门口。那人夹手夺过,骨都骨都全喝了下去,说道:“再拿一碗来!”郭靖又去倒了一碗。那人喝到一半,脸上血水滴在碗里,半碗清水全成红色。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脸上筋肉扭动,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晕了过去。 郭靖大声惊呼,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转,叫道:“你给马喝水,有吃的没有?”郭靖拿了几块熟羊肉给他吃了,又提水给马饮了。 那人一顿大嚼,登时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身来,叫道:“好兄弟,多谢你!”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粗大的黄金镯子,递给郭靖,道:“给你!”郭靖摇头道:“妈妈说的,应当接待客人,不可要客人东西。”那人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 将金镯套回手腕,撕下半幅衣襟,包扎好自己脸上与马腿的伤口。 突然东边隐隐传来马群奔驰之声,那人满脸怒容,喝道:“哼,竟仍放不过我!”两人出门向东遥望,见远处尘土飞扬,人马不计其数,正向这里奔来。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里有弓箭么?”郭靖道:“有!”转身入内。那人听了,脸露喜色,却见郭靖拿了自己玩耍的小弓小箭出来。那人哈哈一笑,随即眉头一皱,道:“我要跟人打仗,要大的!”郭靖摇了摇头。 第515章 射雕英雄传(15) 这时追兵愈来愈近,远远已望得见旗帜晃动。那人心想坐骑受伤,大漠上奔逃不远,在此处躲藏虽然危险,却已无第二条路可走,便道:“我一个人打他们不过,要躲起来。”见茅屋内外委实无地可躲,情势紧迫,便向屋旁一个大干草堆指了指,说道:“我躲在这里。你把我的马赶得越远越好。你也远远躲开,别让他们见到。”说着钻进了干草堆中。蒙古人一过炎夏,便割草堆积,冬日饲养牲口,烧火取暖,全凭干草,是以草堆往往比住人的蒙古包还大。那将军躲入了草堆,若非仔细搜索,倒也不易发觉。 郭靖在黑马臀上唰唰两鞭,那黑马纵蹄狂奔,跑得远远的才停下来吃草。郭靖骑了小马,向西驰去。 追兵望见有人,两名军士骑马赶来。郭靖的小马奔跑不快,不久便给追上了。两名军士喝问:“孩子,见到一个骑黑马的汉子么?”郭靖不会说谎,张大了嘴不答。两名军士又问几句,见他傻里傻气,始终不答,便道:“带他见大王子去!”拉着小马的缰绳,将他带到茅屋之前。 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只不说。”只见无数蒙古战士簇拥着一个身披红色斗篷的瘦长青年。郭靖记得他脸孔,这人前天曾领兵大战,士卒都听他号令,知他是黑袍将军的敌人。那大王子大声喝道:“小孩怎么说?”两名军士道:“这小孩吓坏了,话也不会说。”大王子凝目四望,见到那匹黑马在远处吃草,低沉了声音道:“是他的马么?去拉来瞧瞧。”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组,从五个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马围去。待那黑马惊觉,昂头想逃,已没了去路。 大王子见了牵过来的黑马,哼了一声道:“这不是哲别的马么?”众军士齐声道:“正是!”大王子提起马鞭,唰的一声,在郭靖的小脑袋上轻轻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那里?快说。你可别想骗我!” 哲别躲在干草堆里,手中紧紧握住长刀,眼见郭靖吃了一鞭,额上登时起了一道殷红的血痕,心中突突乱跳。他知这人是铁木真的长子术赤,残酷狠辣,名闻大漠,心想孩子定会受不住恐吓而说出来,那只有跳出来决死一拚。 郭靖痛得要哭,却拚命忍住眼泪,昂头道:“你为什么打我?我又没做坏事!”他只知做了坏事才该挨打。术赤怒道:“你还倔强!”唰的又是一鞭,郭靖放声大哭。 这时众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遍,两名军士挺着长矛往干草堆中乱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没刺到哲别藏身的所在。 术赤道:“坐骑在这里,他一定不会逃远。小孩,你说不说?”唰唰唰,接连又是三鞭,出手已加重了些。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却那里抓得着?突然间远处号角声响,众军士道:“大汗来啦!”术赤住手不打,拍马前迎。众军士拥着铁木真驰来。术赤迎上去叫了一声:“爹爹!” 前日铁木真给哲别这一箭射得伤势极重,在激战时强行忍住,收兵之后,竟痛晕了数次。大将者勒米和铁木真的三子窝阔台轮流用口吸吮他创口瘀血,或咽或吐。众将士与他的四个儿子在床边守候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方脱险境。 蒙古兵侦骑四出,众人立誓要抓住哲别,将他四马裂体,乱刀分尸,为大汗报那一箭之仇。次日傍晚,一小队蒙古兵终于遇上哲别,却给他杀伤数人逃脱,但哲别也受了伤。铁木真得讯,先派长子追赶,再亲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幼子拖雷赶来。 术赤向黑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贼子的黑马啦!”铁木真道:“我不要马,要人。”术赤道:“是,咱们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虚劈两刀,喝道:“你说不说?”郭靖给他打得满脸是血,反而更加倔强,不住叫道:“我不说,我不说!”铁木真听这孩子说话天真,不说“不知道”而说“我不说”,那必是知晓哲别的所在,低声对三子窝阔台道:“你去骗这小孩说出来。” 窝阔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面前,从自己头盔上拔下两根金碧辉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里,笑道:“你说出来,我把这个给你。”郭靖仍道:“我不说。” 铁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他的随从军士当即从后队牵了六头巨獒过来。 蒙古人性喜打猎,酋长贵人无不畜养猎犬猎鹰。察合台尤其爱狗,这次追踪哲别,正用得着猎狗,是以带了六头獒犬,这时放将出来,先命六犬环绕着黑马周围一阵乱嗅,然后找寻哲别藏身的所在。六头巨獒汪汪吠叫,在茅屋中不住的奔进奔出。 郭靖与哲别本不相识,但前日见他在战阵英勇异常,不禁钦佩,而给术赤抽了这几鞭之后,心里怒极,激发了天性中的一股倔强之气,出声唿哨,呼出自己的牧羊犬来。这时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干草堆前,那牧羊犬听了郭靖的号令,守在草堆前,不许六犬过去。察合台大声呼叱,六头巨犬同时扑了上去,一时犬吠之声大作,七头狗狂吠乱咬的打了起来。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敌六,转瞬间就给咬得遍体鳞伤,可是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负隅死斗。郭靖一面哭,一面呼喝着鼓励爱犬力战。铁木真和窝阔台等见状,早知哲别必是躲在草堆之中,此时已然合围,料得敌人难以脱身,也不心急,都笑吟吟的瞧着七犬相斗。 术赤大怒,举起马鞭又是唰唰数鞭,打得郭靖痛彻心肺。他满地打滚,滚到术赤身边,忽地跃起,抱住他的右腿,死命不放。术赤用力抖动,那知这孩子抱得极紧,竟抖不下来。察合台、窝阔台、拖雷三人见了兄长的狼狈样子,都哈哈大笑。铁木真也不禁莞尔。术赤胀红了脸,拔出腰间长刀,往郭靖头顶劈了下去。眼见这孩子就要身首异处,突然草堆中一柄断头马刀疾伸出来,当啷声响,双刀相交,术赤只觉手指剧震,险些把捏不定。众军士齐声呼叫,哲别已从草堆里跃了出来。 他左手将郭靖一扯,拉到身后,冷笑道:“欺侮孩子,不害臊么?”众军士刀矛齐举,围在哲别身周。哲别见无可抵挡,抛下手中马刀。术赤上去当胸一拳,哲别并不还手,喝道:“快杀我!”随即低沉了声音道:“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汉手里!” 铁木真问道:“你说什么?”哲别道:“要是我在战场之上,给胜过我的好汉杀了,那是死得心甘情愿。现今却是大鹰落在地下,为蚂蚁咬死!”说着圆睁双眼,猛喝一声。察合台的六犬这时已把牧羊犬压在地下乱咬,陡然间听到这一声威猛异常的大喝,吓得一齐跳起,尾巴夹在后腿之间,畏畏缩缩的逃开。 铁木真身旁闪出一人,叫道:“大汗,别让这小子夸口,我来斗他。”铁木真见是大将博尔术,心中甚喜,道:“好,你跟他比比。咱们别的没有,有的是英雄好汉。” 博尔术上前数步,喝道:“我一个人杀你,教你死得心甘情愿。”哲别见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喝问:“你是谁?”博尔术道:“我是博尔术。你没听见过么?”哲别心中一凛:“早听说博尔术是蒙古人中的大英雄,原来是他。”横目斜睨,哼了一声。 铁木真道:“你自夸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别。你就和我这好朋友比比箭吧。”蒙古语中,“哲别”两字既指“枪矛”,又是“神箭手”之意。哲别本来另有名字,只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别,真名反而无人知晓了。 哲别听铁木真叫博尔术为“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我先杀了你。”蒙古众军士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人人都知博尔术武艺精熟,所向无敌,威名扬于大漠,众人虽见过哲别的箭法高强,但说要杀博尔术,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 当初铁木真年轻之时,为仇敌泰亦赤兀部人捉去,头颈里套了木枷。泰亦赤兀部众在斡难河滨宴会,一面喝酒,一面用马鞭抽打,要恣意侮辱他之后,再加杀害。后来与宴人众喝得大醉,铁木真用枷头打晕了看守兵卒,逃入树林。 泰亦赤兀人大举挨户搜查。有个青年名叫赤老温,不怕危险,仗义留他,打碎木枷,用火烧毁,把他藏入一辆装羊毛的大车。追兵在赤老温家里到处搜查,搜到大车前,拉去了几把羊毛,快要露出铁木真的脚了。赤老温的父亲情急智生,笑道:“这样大热天,羊毛里怎能藏人?热也热死了他。”其时正当盛暑,人人汗下如雨,追兵心想有理,放过不搜。铁木真生平经历危难无数,以这一次最是千钧一发的大险。 铁木真逃得性命后狼狈之极,与母亲弟弟靠捕杀野鼠过活。 有一天,他养的八匹白马让别的部落盗了去,铁木真单身去追,遇到一个青年在挤马乳。铁木真问起盗贼的消息。那青年就是博尔术,说道:“男儿的苦难都是一样,我和你结成朋友。”两人骑马一起追赶,追了三天,赶上盗马的部落。两人箭无虚发,杀败数百名敌人,夺回了八匹马。铁木真要分马给他,问他要几匹。博尔术道:“我为好朋友出力,一匹也不要。”自此两人一起创业,铁木真一直叫他做好朋友,实是患难之交。 铁木真素知博尔术箭法如神,取下自己腰里弓箭递给了他,随即跳下马来,说道:“你骑我的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杀了他。”博尔术道:“遵命!”左手持弓,右手拿箭,跃上铁木真的白口宝马。铁木真对窝阔台道:“你把坐骑借给哲别。”窝阔台道:“便宜了他。”跃下马来,一名亲兵将马牵给哲别。 哲别跃上马背,向铁木真道:“我已给你包围住,你要杀我,便如宰羊一般容易。你既放我跟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再跟他平比。我只要一张弓,不用箭。” 博尔术怒道:“你不用箭?”哲别道:“不错,我一张空弓也能杀得了你!” 蒙古众军士又大声鼓噪:“这家伙好会吹大气。”铁木真吩咐取一张好弓给他。 博尔术在阵上见过哲别的本事,知他箭法了得,本来不敢怠慢,但他此刻有弓无箭,箭法再高,却又如何施展?料知他必是要接了自己射去的羽箭使用,两腿一夹,胯下的白口宝马拨剌剌的跑了开去。这匹马奔跑迅速,久经战阵,在战场上乘者双腿稍加示意,即能进退自如,铁木真向来十分喜爱。 哲别见对手马快,勒马反走,博尔术弯弓搭箭,飕的一声,发箭往哲别头颈射去。哲别侧过身子,眼明手快,抓住了箭尾。博尔术暗叫一声:“好!”又是一箭。哲别听得箭声,知来势劲急,不能手接,俯低身子,伏在鞍上,那箭从头顶擦过。他纵马转头,仰身坐直,那知博尔术有一手连珠箭神技,嗤嗤两箭,接着从两侧射来,箭势如风,又急又准。哲别料不到对方如此厉害,猛地溜下马鞍,右足钩住镫子,身子几乎着地,那坐骑跑得正急,把他拖得犹如一只傍地飞舞的纸鹞一般。他腰间一扭,身子刚转过一半,已将适才接来的箭扣上弓弦,拉弦射出,羽箭向博尔术肚腹上射去,随即又翻上马背。 博尔术喝声:“好!”觑准来箭,也是一箭射出,双箭箭头相撞,余势不衰,斜飞出去,并排插入沙地。铁木真与众人齐声喝采。 博尔术虚拉一弓,待哲别往右边闪避,突然发箭向右射去。哲别左手拿弓轻拨,那箭落在地下,博尔术连射三箭,都让他躲了开去。哲别纵马急驰,俯身在地下拾起三枝羽箭,搭上弓回身射出。 博尔术要显本事,跃身站上马背,左脚立鞍,眼见箭来如流星,飞右脚踢开来箭,跟着居高临下,发箭猛射过去。哲别催马旁闪,还射一箭,喀喇一声,将来箭的箭杆劈为两截。 博尔术心想:“我有箭而他无箭,到现下仍打个平手,如何能报大汗之仇?”焦躁起来,连珠箭发,飕飕飕的不断射去,众人瞧得眼都花了。哲别来不及接箭,只得东闪西避,无奈来箭紧密,又多又快,突然噗的一声,左肩竟自中箭。众人齐声欢呼。 博尔术大喜,正要再射数箭,结果他性命,伸手往箭袋里一抽,却摸了个空,原来适才一轮连珠急射,竟把铁木真交给他的羽箭都用完了。他上阵向来携箭极多,腰间两袋,马上六袋,共携八袋羽箭,这次所使是大汗自用的弓矢,激斗之中,竟依着平时习性使用,忘了箭数有限,待得惊觉箭已用完,疾忙回马,俯身去拾地下箭枝。 哲别瞧得亲切,飕的一箭,响声未歇,羽箭已中博尔术后心。旁观众人惊叫起来,只道博尔术势必中箭丧命,但说也奇怪,这一箭虽劲力奇大,着身时发声极响,把博尔术后心撞得一阵疼痛,但竟透不进去,滑在地下。博尔术顺手将箭拾起,一看之下,那箭头竟是给哲别拗去了的,原来是手下留情。他翻上马背,叫道:“我是为大汗报仇,不领你这个情!” 哲别道:“哲别向来不饶敌人!刚才这一箭是一命换一命!” 铁木真见博尔术背心中箭,心里一阵剧烈酸痛,几乎便要放声号哭,待见他竟然不死,不禁大喜若狂,这时便要他将部族中成千成万的牛羊马匹都拿出去换博尔术的性命,他也毫不犹豫的换了,听哲别如此说,急忙叫道:“好,大家别比了。他一命换你一命!” 哲别道:“不是换我的命。”铁木真道:“什么?”哲别指着站在屋门口的郭靖,说道:“换他的性命!求大汗别难为这孩子。至于我,”他眉毛一扬,道:“我射伤大汗,罪有应得。博尔术,你来吧!”伸手拔下肩头羽箭,血淋淋的搭在弓上。 这时博尔术的部下早已呈上六袋羽箭,博尔术道:“好,咱们再比过!”飕飕飕飕,一阵连珠急射。前箭后箭几乎相续,在空中便如接成了一条箭炼。 哲别见来势甚急,一个镫里藏身,钻到了马腹之下,斜眼觑准,一箭往博尔术腿上射去,那白口名驹见羽箭疾到,不待主人拉缰,往左急闪。那知哲别这一箭来势奇快,非比平常,噗的一声,插入名驹脑袋,那马登时滚倒在地。 第516章 射雕英雄传(16) 博尔术卧倒在地,怕他追击,反身一箭,将哲别手中硬弓的弓杆劈为两截。哲别失了武器,更无还击之能,暗暗叫苦,只得纵马曲曲折折的奔跑闪避。蒙古众军士齐声呐喊,为博尔术助威。博尔术心想:“此人真是一条好汉子!”不禁起了英雄惜英雄之心,不欲伤他性命,搭箭上弓,瞄准他后心,运足了劲,羽箭飞出。 当真是将军神箭,更无虚发,那箭正中哲别后颈。哲别身子一晃,摔下马来,那箭掉在他身畔,却原来箭头也是拗去了的。博尔术又抽一枝箭搭在弓上,对准了哲别,转头对铁木真道:“大汗,求你开恩,饶了他罢!” 铁木真看到这时,早已爱惜哲别神勇,叫道:“你还不投降吗?”哲别望着铁木真威风凛凛的神态,不禁折服倾倒,奔将过来,跪倒在地。铁木真哈哈大笑,道:“好好,以后你跟着我罢!” 蒙古人表达心情,多喜唱歌。哲别拜伏在地,大声唱了起来:“大汗饶我一命,以后赴汤蹈火,我也愿意。横断黑水,粉碎岩石,扶保大汗。征讨外敌,挖取人心!叫我到那里,我就到那里。为大汗冲锋陷阵,奔驰万里,日夜不停!” 铁木真大喜,取出两块金子,赏给博尔术一块,给哲别一块。哲别谢了,道:“大汗,我转送给这孩子,可以么?”铁木真笑道:“是我的金子,我爱给谁就给谁。是你的金子,你爱给谁就给谁!”哲别拿金子送给郭靖,郭靖仍摇头不要,说道:“妈妈说的,须得帮助客人,不可要客人的东西。” 铁木真先前见郭靖力抗术赤不屈,早就喜爱这孩子的风骨,听了这几句话,更是高兴,赞道:“好孩儿!”对哲别道:“回头你带这孩子到我这里。”率领队伍,向来路去了。几名随从军士把那匹白口名驹的尸体放在两匹马上,跟在后面。 哲别死里逃生,更得投明主,十分高兴,躺在草地上休息,等李萍从市集回来,说明经过。李萍见儿子头上脸上鞭痕累累,好不心疼,但听哲别说起儿子的刚强侠义,便道:“乖孩子,为人该当如此。”心想儿子若是一生在草原牧羊,如何能报父仇,不如到军中多加历练,图个机遇。母子两人随同哲别到了铁木真军中。 铁木真命哲别在三子窝阔台部下当一名十夫长。哲别见过三王子后,再去拜谢博尔术。两人互相敬佩,结成了好友。 哲别感念郭靖的恩义,对他母子照顾周到,准拟郭靖年纪稍大,就把自己的箭法武功倾囊相授。 这日郭靖正在和几个蒙古孩子摔跤游戏,忽见远处两骑蒙古兵急驰奔来,显是有急讯向大汗禀报。两兵进入铁木真帐中不久,号角呜呜响起,各处营房中的兵丁飞奔涌出。 铁木真训练部众,约束严峻,军法如铁。十名蒙古兵编为一小队,由一名十夫长率领,十个十夫队由一名百夫长率领,十个百夫队由一名千夫长率领,十个千夫队由一名万夫长率领。铁木真号令一出,数万人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直似一人。 郭靖和众孩在旁观看,听号角第一遍吹罢,各营士卒都已拿了兵器上马。第二遍号角吹动时,四野里蹄声杂沓,人头攒动。第三遍号角停息,辕门前大草原上已黑压压一片,整整齐齐的排列了五个万人队,除了马匹呼吸喘气之外,更无半点耳语和兵器撞碰之声。 铁木真在三个儿子陪同下走出辕门,大声说道:“咱们打败了许多敌人,大金国也已知道了。现今大金国皇帝派了他三太子、六太子到咱们这里,来封你们大汗的官职!” 蒙古兵举起马刀,齐声欢呼。当时金人统有中国北方,东及大海,西至西域,版图辽广,兵势雄强,威声远震。蒙古人还只是草原大漠中的一个小部落,是以铁木真颇以得到大金国的封号为荣。 铁木真号令传下,大王子术赤率领一个万人队前去迎接,其余四个万人队在草原上布了开来。 其时金国明昌皇帝完颜璟在位,得悉漠北王罕、铁木真等部强盛,生怕成为北方之患,于是派了三子荣王完颜洪熙、六子赵王完颜洪烈前去册封官职,一来加以羁縻,二来察看各部虚实,或以威服,或以智取,相机行事。那赵王完颜洪烈便是曾出使临安、在牛家村为丘处机所伤、在嘉兴遇到过江南七怪之人。 郭靖和众小孩远远的站在一旁看热闹,过了好一阵,只见远处尘头飞扬,术赤已接了完颜洪熙、完颜洪烈两人过来。 完颜兄弟带领了一万名精兵,个个锦袍铁甲,左队执长矛,右队持狼牙棒,跨下高头大马,铁甲上铿锵之声里许外即已听到。待到临近,更见锦衣灿烂,盔甲鲜明,刀枪耀日,军容极盛。完颜洪熙兄弟并辔而来,铁木真和众子诸将站在道旁迎接。 完颜洪熙见郭靖等许多蒙古小孩站在远处,睁大了小眼,目不转瞬的瞧着,便哈哈大笑,探手入怀,抓了一把金钱,用力往小孩群中掷去,笑道:“赏给你们!”他把金钱撒得远远地,满拟众小孩定会群起欢呼抢夺,那时既显得自己气派豪阔,且可引为笑乐。但蒙古人最注重的是主客相敬之礼,他这举动固十分轻浮,也颇为不敬。蒙古诸将士卒,无不相顾愕然。 这群小孩都是蒙古兵将的儿女,年纪虽小,却个个自尊,对掷来的金币没人加以理睬。完颜洪熙讨了个老大没趣,又用劲掷出一把金币,以蒙古话叫道:“大家抢啊,他妈的小鬼!”蒙古众人听了,更愤然变色。 当时蒙古人尚无文字,风俗粗犷,却最重信义礼节,尤其尊敬客人。蒙古人自来不说污言秽语,即是对于深仇大寇,或在游戏笑谑之际,也从不咒诅谩骂。客人来到蒙古包里,不论识与不识,必定罄其所有的招待,而做客人的也决不可对主人有丝毫侮慢,如不遵主客之礼,皆以为莫大罪恶。完颜洪熙说的蒙古话虽语音不正,蒙古兵将大都不明其意,但他的神态举止,显有侮辱群孩的含意。 郭靖平时常听母亲讲金人残暴的故事,在中国如何奸淫掳掠,虐杀百姓,如何与汉奸勾结,害死中国的名将岳飞等等,小小心灵中早深深种下对金人的仇恨,这时见这金国王子如此无礼,在地下捡起几枚金币,奔近去猛力往完颜洪熙脸上掷去,叫道:“谁要你的钱!”完颜洪熙偏头相避,但终有一枚金币打上他颧骨,虽郭靖力弱,这一下并不疼痛,但总是在数万人之前出了个丑。蒙古人自铁木真以下,个个心中称快。 完颜洪熙大怒,喝道:“你这小鬼讨死!”他在中国时稍不如意,便即举手杀人,谁敢对他如此侮辱,这时怒火上冲,从身旁侍卫手里抢过一枝长矛,往郭靖胸口掷去。 完颜洪烈知道不妥,忙叫:“三哥住手!”然那长矛已经掷出,去势虽不劲急,但郭靖只转身逃避,并不向旁闪开,方向未变,眼见这小孩要死于矛下,突然左边蒙古军万人队中飞出一箭,犹如流星赶月,当的一声,射中了长矛矛头。这一箭劲力好大,虽箭轻矛重,仍把长矛荡开,箭矛双双落地。郭靖急忙逃开。蒙古兵齐声喝采,声震草原。射箭之人,正是哲别。 完颜洪烈低声道:“三哥,莫再理他!”完颜洪熙见了蒙古兵的声势,心里也有些害怕,狠狠瞪了郭靖一眼,又低骂一声:“小杂种!” 这时铁木真和诸子迎了上来,迎接两位金国王子入帐,献上马乳酒、牛羊马肉等食物。双方各有通译,传译女真和蒙古言语。完颜洪熙宣读金主敕令,册封铁木真为大金国北强招讨使,子孙世袭,永为大金国北方屏藩。铁木真跪下谢恩,收了金主的敕书和金带。 当晚蒙古人大张筵席,款待上国天使。饮酒半酣,完颜洪熙道:“明日我兄弟要去册封王罕,请招讨使跟我们同去。”铁木真听了甚喜,连声答应。 王罕是草原上诸部之长,兵多财丰,待人宽厚,颇得各部酋长贵人爱戴。所谓“罕”,也即是“大汗”之意,再加一个“王”字,可说是大草原诸部落中以他为首。王罕当年曾与铁木真的父亲结拜为兄弟。后来铁木真的父亲为仇人毒死,铁木真沦落无依,便拜王罕为义父,归附于他。铁木真新婚不久,妻子就为蔑尔乞惕人掳去,全仗王罕与铁木真的义弟札木合共同出兵,打败蔑尔乞惕人,才把他妻子抢回。 因此铁木真听说义父王罕也有册封,很是高兴,问道:“大金国还册封谁么?”完颜洪熙道:“没有了。”完颜洪烈加上一句道:“北方就只大汗与王罕两位是真英雄真豪杰,余人皆不足道。”铁木真道:“我们这里还有一位人物,两位王爷或许还没听说过。”完颜洪烈道:“是么?是谁?”铁木真道:“那就是小将的义弟札木合。他为人仁义,善能用兵,小将求三王爷、六王爷也封他一个官职。” 铁木真和札木合是总角之交,两人结义为兄弟时,铁木真还只十一岁。蒙古结义为兄弟,称为“结安答”,“安答”即是义兄、义弟。蒙古人习俗,结安答时要互送礼物。那时札木合送给铁木真一个麅子髀石,铁木真送给札木合一个铜灌髀石。髀石是蒙古人射打兔子之物,儿童常用以抛掷玩耍。两人结义后,就在结了冰的斡难河上抛掷髀石游戏。第二年春天,两人用小木弓射箭,札木合送给铁木真一个响箭头,那是他用两只小牛角钻了孔制成的,铁木真回赠一个柏木顶的箭头,又结拜了一次。两人长大之后,都住在王罕部中,始终相亲相爱,天天比赛早起,谁起得早,就用义父王罕的青玉杯饮酸奶。后来铁木真的妻子被掳,王罕与札木合出兵帮他夺回,铁木真与札木合互赠金带马匹,第三次结义。两人日间同在一只杯子里饮酒,晚上同在一条被里睡觉。后来因追逐水草,各领牧队分离,铁木真威名日盛,札木合麾下部族也不断增多,两人情好不渝,胜于骨肉兄弟。这时铁木真想起自己已得荣封而义弟未有,是以代他索讨。 完颜洪熙酒已喝得半醺,顺口答道:“蒙古人这么多,个个都封官,我们大金国那有这许多官儿?”完颜洪烈向他连使眼色,完颜洪熙只是不理。 铁木真听了,怫然不悦,说道:“那么把小将的官职让了给他,也没打紧。”完颜洪熙一拍大腿,厉声道:“你这是小觑大金的官职么?”铁木真瞪起双眼,便欲拍案而起,终于强忍怒气,不再言语,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完颜洪烈忙说笑话,岔了开去。 次日一早,铁木真带同四个儿子,领了五千人马,护送完颜洪熙、洪烈去册封王罕。 其时太阳刚从草原远处天地交界线升起,铁木真上了马,五个千人队早整整齐齐的排列在草原之上。金国兵将却兀自在帐幕中酣睡未醒。 铁木真初时见金兵人强马壮,兵甲犀利,颇有敬畏之心,这时见他们贪图逸乐,鼻中哼了一声,转头问木华黎道:“你瞧金兵怎样?”木华黎道:“咱们蒙古兵一千人可以破他们五千人。”铁木真笑道:“我正也这么想。只是听说大金国有兵一百余万,咱们可只有五万人。”木华黎道:“一百万兵不能一起上阵。咱们分开来打,今天干掉他十万,明天又扫去他十万。”铁木真拍拍他肩膀,笑道:“说到用兵,你的话总是最合我心意。一百多斤的一个人,可以吃掉十头一千斤的肥牛,只不过不是一天吃。”两人同声大笑。 铁木真按辔徐行,忽见第四子拖雷的坐骑鞍上无人,怒道:“拖雷呢?”拖雷这时还只九岁,虽年纪尚幼,但铁木真不论训子练兵,都严峻之极,犯规者决不宽贷,他大声喝问,众兵将个个悚栗不安。大将博尔忽是拖雷的师傅,见大汗怪责,心下惶恐,说道:“这孩子从来不敢晏起,我去瞧瞧。”刚要转马去寻,只见两个孩子手挽手的奔来。一个头上裹着一块锦缎,正是铁木真的幼子拖雷,另一个却是郭靖。 拖雷奔到铁木真跟前,叫了声:“爹!”铁木真厉声道:“你到那里去啦!”拖雷道:“我刚才和郭兄弟在河边结安答,他送了我这个。”说着手里一扬,那是一块红色的汗巾,上面绣了花纹,原来是李萍给儿子做的。铁木真想起自己幼时与札木合结义之事,心中感到一阵温暖,脸上登现慈和之色,又见马前两个孩子天真烂漫,温言问道:“你送了他什么?”郭靖指着自己头颈道:“这个!”铁木真见是幼子平素在颈中所带的黄金项圈,微微一笑,道:“你们两个以后可要相亲相爱,互相扶助。”拖雷和郭靖点头答应。 铁木真道:“都上马吧,郭靖这小子也跟咱们去。”拖雷和郭靖大喜,各自上马。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完颜洪熙兄弟才梳洗完毕,走出帐幕。完颜洪烈见蒙古兵早已列队相候,忙下令集队。完颜洪熙却摆弄上国王子的威风,自管喝了几杯酒,吃了点心才慢慢上马,又耗了半个时辰,才将一万名兵马集好。 大队向北而行,走了六日,王罕派了儿子桑昆和义子札木合先来迎接。铁木真得报札木合到了,忙抢上前去。两人下马拥抱。铁木真的诸子都过来拜见叔父。 完颜洪烈瞧那札木合时,见他身材高瘦,上唇稀稀的几茎黄须,双目炯炯有神,显得十分的精明强悍。那桑昆却肥肥白白,多半平时养尊处优,竟不像是在大漠中长大之人,又见他神态傲慢,对铁木真爱理不理的,浑不似札木合那么亲热。 又行了一日,离王罕的住处已经不远,铁木真部下的两名前哨忽然急驰回来,报道:“前面有乃蛮部拦路,约有三万人。” 完颜洪熙听了传译的言语,大吃一惊,忙问:“他们要干什么?”哨兵道:“好像是要跟咱们打仗。”完颜洪熙道:“他……他们人数……当真有三万?岂不是多过咱们的……这……这……”铁木真不等他话说完,向木华黎道:“你去问问。” 第517章 射雕英雄传(17) 木华黎带了十名亲兵,向前驰去,蒙古大队停下,列成阵势,金兵原队候命。过了一会,木华黎回来禀报:“乃蛮人听说大金国太子来封大汗官职,他们也要讨封。若是不封,他们说要把两位太子留下来抵押,待大金国封了他们官职之后才放还。那些乃蛮人又说,他们的官职一定要大过铁木真大汗的。” 完颜洪熙听了,脸上变色,说道:“官职岂有强讨的?这……这可不是要造反了么?那怎么办?”完颜洪烈即命统兵的将军布开队伍,以备不测。 札木合对铁木真道:“哥哥,乃蛮人时时来抢咱们牲口,跟咱们为难,今日还放过他们么?不知大金国两位太子又如何吩咐?” 铁木真眼瞧四下地形,已成竹在胸,说道:“今日叫大金国两位太子瞧一瞧咱兄弟的手段!”提气纵声长啸,高举马鞭,在空中虚击两鞭。啪啪两下响过,五千名蒙古兵突然“呵,呵,呵”的齐声大叫。完颜兄弟出其不意,吓了一跳。 只见前面尘头大起,敌军渐渐逼近,蒙古兵的前哨已退回本阵。完颜洪熙道:“六弟,快叫咱们的儿郎冲上去,这些蒙古人没用。”完颜洪烈低声道:“让他们打头阵。”完颜洪熙登时醒悟,点了点头。蒙古兵齐声大叫,却不移动。完颜洪熙皱起了眉头,说道:“这些蒙古兵叫得牛鸣马嘶一般,不知干什么。就算喊得惊天动地,能把敌兵吓退吗?” 博尔忽领兵在左,对拖雷道:“你跟着我,可别落后了,瞧咱们怎生杀敌。”拖雷和郭靖随着众兵,也放开了小喉咙大叫。 顷刻之间,尘沙中敌兵已冲到跟前数百步远,蒙古兵仍只呐喊。 这时完颜洪烈也感诧异,见到乃蛮人来势凌厉,生怕冲动阵脚,喝令:“放箭!”金兵几排箭射了出去,但相距尚远,箭枝未到敌兵跟前,便已纷纷跌落。完颜洪熙见敌兵面目渐渐清楚,个个相貌狰狞,咬牙切齿的催马冲来,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转头向完颜洪烈道:“不如依从他们,胡乱封他一个官职便了。大些便大些,又不用花本钱!” 铁木真挥动长鞭,又在空中啪啪数响,蒙古兵喊声顿息,分成两翼。铁木真和札木合各领一翼,风驰电掣的往两侧高地上抢去。两人伏鞍奔跑,大声发施号令。蒙古兵一队一队的散开,片刻之间,已将四周高地尽数占住,居高临下,羽箭扣在弓上,箭头瞄准了敌人,却不发射。 乃蛮兵的统帅见形势不利,带领人马往高地上抢来。蒙古兵竖起了软墙。那是数层羊毛厚毡所制,用以挡箭。乃蛮兵向高地上的蒙古兵射箭,一来从低处仰射,箭势不劲,二来大都为软墙挡开,难以伤敌。蒙古弓箭手在毡后发箭射敌,附近高地上的蒙古兵又发箭支援,攻敌侧翼。乃蛮兵东西驰突,登时溃乱。 铁木真在左首高地上观看战局,见敌兵已乱,叫道:“者勒米,冲他后队。” 者勒米手执大刀,领了一个千人队从高地上直冲下来,迳抄敌兵后路。 哲别挺着长矛,一马当先。他刚归顺铁木真,决心要斩将立功,报答大汗不杀之恩,俯身马背,直冲入敌阵之中。 两员勇将这么一阵冲击,乃蛮后军登时大乱,前军也不由得军心摇动。统兵的将军正自犹豫不决,札木合和桑昆也领兵冲下。乃蛮部左右受攻,战不多时,便即溃败,主将拨转马头便走,部众跟着纷纷往来路败退。者勒米勒兵不追,放大队过去,等敌兵退到还剩两千余人时,蓦地唿哨冲出,截住路口。乃蛮残兵陷入了重围,无路可走,勇悍的奋力抵抗,尽被斫杀,余下的抛弓下马,弃枪投降。 这一役杀死敌兵一千余人,俘获二千余人,马匹一千余匹。蒙古兵只伤亡了一百余名。 铁木真下令剥下乃蛮兵的衣甲,将二千余名降兵连人带马分成四份,给完颜兄弟一份,义父王罕一份,义弟札木合一份,自己要了一份。凡战死的蒙古士兵,每家抚恤五匹马、五名俘虏作奴隶。 完颜洪熙这时才惊魂大定,兴高采烈的不住议论刚才的战斗,笑道:“他们要讨官职,六弟,咱们封他一个‘败北逃命招讨使’便了。”说着捧腹狂笑。 完颜洪烈见铁木真和札木合以少胜多,这一仗打得光采之极,不觉暗暗心惊,心想:“现下北方各部自相砍杀,我北陲方得平安无事。要是给铁木真和札木合统一了漠南漠北诸部,大金国从此不得安稳了。”又见自己部下这一万名金兵始终未曾接仗,但当乃蛮人前锋冲到之时,阵势便现散乱,众兵将脸上均有惧色,可说兵锋未交,胜负已见,蒙古人如此强悍,实是莫大隐忧。正自寻思,忽然前面尘沙飞扬,又有一彪军马驰来。 第四回 黑风双煞 完颜洪熙笑道:“好,再打他个痛快。”蒙古兵前哨报来:“王罕亲自前来迎接大金国两位太子。”铁木真、札木合、桑昆三人忙纵马上前迎接。 沙尘中一彪军马涌到。数百名亲兵拥卫下,王罕驰马近前,滚下马背,双手分别携着铁木真和札木合两个义子,到完颜兄弟马前跪下行礼。只见他身材肥胖,须发如银,身穿黑貂长袍,腰束黄金腰带,神态威严,完颜洪烈忙下马还礼,完颜洪熙却只在马上抱一抱拳。 王罕道:“小人听说乃蛮人要待无礼,只怕惊动了两位王子,急忙带兵赶来,幸喜仗着两位殿下的威风,三个孩儿已把他们杀退了。”亲自开道,向北而行,傍晚时分恭恭敬敬的将完颜洪熙兄弟领到他所居的帐幕之中。他帐幕中铺的尽是貂皮、狐皮,器用华贵,连亲兵卫士的服饰也胜过了铁木真,他父子自己更不用说了。帐幕四周,数里内号角声呜呜不绝,人喧马腾,一番热闹气象,完颜兄弟自出长城以来首次得见。 王罕所得的封号,又比铁木真为高,反正只是虚衔,金国也不吝惜。王罕高兴之极,对完颜兄弟连声道谢,表示恭顺。封爵已毕,当晚王罕大张筵席,宴请完颜兄弟。大群女奴在贵客之前献歌献舞,热闹非常。比之铁木真部族中招待的粗犷简陋,那是天差地远了。完颜洪熙大为高兴,看中了两个女奴,心中只转念头,如何开口向王罕索讨。 酒到半酣,完颜洪烈道:“老英雄威名远震,我们在中都也久已听闻,那是不消说了。蒙古人年轻一辈中出名的英雄好汉,我也想见见。”王罕笑道:“我这两个义儿,就是蒙古人中最出名的英雄好汉。”王罕的亲子桑昆在旁听了,很不痛快,不住大杯大杯的喝酒。完颜洪烈瞧到他的怒色,说道:“令郎更是英雄人物,老英雄怎么不提?”王罕笑道:“老汉死了之后,自然是他统领部众。但他怎比得上他的两个义兄?札木合足智多谋。铁木真更刚勇无双,他是赤手空拳,自己打出来的天下。蒙古人中的好汉,那一个不甘愿为他卖命?”完颜洪烈道:“难道老英雄的将士,便不及铁木真招讨使的部下么?” 铁木真听他言语中隐含挑拨之意,向他望了一眼,心下暗自警惕。 王罕捻须不语,喝了一口酒,慢慢的道:“上次乃蛮人抢了我几万头牲口去,全亏铁木真派了他的四杰来帮我,才把牲口抢回来。他兵将虽然不多,却个个骁勇。今日这一战,两位殿下亲眼见到了。”桑昆脸现怒色,把金杯在木案上重重一碰。铁木真忙道:“我有什么用?我能有今日,全靠义父的栽培提拔。” 完颜洪烈道:“四杰?是那几位呀?我倒想见见。”王罕向铁木真道:“你叫他们进帐来吧。”铁木真轻轻拍了拍掌,帐外走进四位大将。第一个相貌温雅,脸色白净,是善于用兵的木华黎。第二个身材魁梧,目光如鹰,是铁木真的好友博尔术。第三个短小精悍,脚步矫捷,便是拖雷的师父博尔忽。第四个满脸满手都是箭伤刀疤,面红似血,是当年救过铁木真性命的赤老温。这四人是后来蒙古开国的四大功臣,其时铁木真称之为四杰。 完颜洪烈见了,各各奖勉了几句,每人赐了一大杯酒。待他们喝了,完颜洪烈又道:“今日战场之上,有一位黑袍将军,冲锋陷阵,勇不可当,这是谁啊?”铁木真道:“那是小将新收的一名十夫长,人家叫他做哲别。”完颜洪烈道:“也叫他进来喝一杯吧。”铁木真传令出去。 哲别进帐,谢了赐酒,正要举杯,桑昆叫道:“你这小小的十夫长,怎敢用我的金杯喝酒?”哲别又惊又怒,停杯不饮,望着铁木真的眼色。蒙古人习俗,阻止别人饮酒是极大的侮辱。何况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教人如何忍得? 铁木真寻思:“瞧在义父脸上,我便再让桑昆一次。”当下对哲别道:“拿来,我口渴,给我喝了!”从哲别手里接过金杯,仰脖子一饮而干。哲别向桑昆怒视一眼,大踏步出帐。桑昆喝道:“你回来!”哲别理也不理,昂头走了出去。 桑昆讨了个没趣,说道:“铁木真义兄虽有四杰,但我只要放出一样东西来,就能把四杰一口气吃了。”说罢嘿嘿冷笑。他叫铁木真为义兄,是因铁木真拜他父亲王罕为义父之故,他和铁木真却并未结为安答。 完颜洪熙听他这么说,奇道:“那是什么厉害东西?这倒奇了。”桑昆道:“咱们到帐外去瞧吧。”王罕喝道:“好好喝酒,你又胡闹什么?”完颜洪熙却一心想瞧热闹,道:“酒喝得够了,瞧些别的也好。”说着站起,走出帐外。众人跟了出去。 帐外蒙古众兵将烧了数百个大火堆,正在聚饮,见大汗等出来,只听得轰隆一声,西边大群兵将同时站起,整整齐齐的肃立不动,正是铁木真的部属。东边王罕的部将士卒跟着纷纷站起,或先或后,有的还在低声笑语。完颜洪烈瞧在眼里,心道:“王罕兵将虽多,却远远不及铁木真了!” 铁木真在火光下见哲别兀自满脸怒色,便叫道:“拿酒来!”随从呈上了一大壶酒。铁木真提了酒壶,大声说道:“今天咱们把乃蛮人杀得大败,大家都辛苦了。”众兵将叫道:“是王罕大汗、铁木真汗、札木合汗带领咱们打的。” 铁木真道:“今日我见有两个人特别勇敢,冲进敌人后军,杀进杀出一连三次,射死了数十名敌人,一个是者勒米,另一个是谁呀?”众兵叫道:“是十夫长哲别!”铁木真大声道:“什么十夫长?是百夫长!”众人一楞,随即会意,知是铁木真升了哲别的职位,欢呼叫道:“哲别是大勇士,可以当百夫长。” 铁木真对者勒米道:“拿我的头盔来!”者勒米双手呈上。铁木真伸手拿过,举在空中,叫道:“这是我戴了杀敌的铁盔,现今给勇士当酒杯!”揭开酒壶盖,把一壶酒都倒在铁盔里面,自己喝了一大口,递给哲别。 哲别满心感激,一膝半跪,接过来几口喝干了,低声道:“镶满天下最贵重宝石的金杯,也不及大汗的铁盔。”铁木真微微一笑,接回铁盔,戴在头上。 蒙古众兵将均知刚才哲别为喝酒受了桑昆侮辱,都在为他不平,便王罕的部下也觉桑昆不对,这时见铁木真如此相待,东西两边人众都高声欢呼。 完颜洪烈心想:“铁木真真乃人杰。这时候他就叫哲别死一万次,那人也必心甘情愿。朝中大臣老说,北方蛮子尽是些没脑子的野人,可将人瞧得小了。” 完颜洪熙心中,却只想着桑昆所说吃掉四杰之事。他在随从搬过来的虎皮椅上坐下,问桑昆道:“你有什么厉害家伙,能把四杰一口气吃了?”桑昆微微一笑,低声道:“我请殿下瞧一场好戏。什么四杰威震大漠,多半还不及我的两头畜生。”纵声叫道:“铁木真义兄的四杰呢?”木华黎等四人走过来躬身行礼。 桑昆转头对自己的亲信低声说了几句,那人答应而去。过了一会,忽听得一阵猛兽低吼之声,帐后转出两头全身锦毛斑斓的金钱大豹来。黑暗中只见豹子的眼睛犹如四盏碧油油的小灯,慢慢移近。完颜洪熙吓了一跳,伸手紧握佩刀刀柄,待豹子走到火光之旁,这才看清豹颈中套有皮圈,每头豹子由两名大汉牵着。大汉手中各执长竿,原来是饲养猎豹的豹夫。蒙古人喜养豹子,用于围猎,猎豹不但比猎犬奔跑更为迅速,且凶猛非常,猎物当者立死。不过豹子食量也大,必须食肉,若非王公贵酋,常人自也饲养不起。桑昆这两头猎豹虽由豹夫牵在手里,仍张牙舞爪,目露凶光,忽而窜东,忽而扑西,全身肌肉中似是蕴蓄着无穷精力,只盼发泄出来。完颜洪熙心中发毛,周身不自在,眼见这两头豹子的威猛矫捷模样,要挣脱豹夫手中皮带,看来轻易之极。 桑昆向铁木真道:“义兄,倘若你的四杰真是英雄好汉,能空手把我这两头猎豹打死,那我才服了你。”四杰一听,个个大怒,均想:“你侮辱了哲别,又来侮辱我们。我们是野猪么?是山狼么?叫我们跟你的豹子斗。”铁木真也极不乐意,大声道:“我爱四杰如同性命,怎能让他们跟豹子相斗?”桑昆哈哈大笑,说道:“是么?那么还能吹什么英雄好汉?连我两头豹子也不敢斗。” 四杰中的赤老温性烈如火,跨上一步,向铁木真道:“大汗,咱们让人耻笑不要紧,却不能丢了你的脸。我来跟豹子斗。”完颜洪熙大喜,从手指上除下一个鲜红的宝石戒指,投在地下,道:“只要你打赢豹子,这就是你的。” 赤老温瞧也不瞧,猱身上前。木华黎一把将他拉住,叫道:“咱们威震大漠,是杀敌人杀得多。豹子能指挥军队么?能打埋伏包围敌人么?” 铁木真道:“桑昆兄弟,你赢啦。”俯身拾起红宝石戒指,放在桑昆的手里。桑昆将戒指套在指上,纵声长笑,举手把戒指四周展示。王罕部下的将士都欢呼起来。札木合皱眉不语。铁木真却神色自若。四杰愤愤的退了下去。 完颜洪熙见人豹相斗不成,老大扫兴,向王罕讨了两名女奴,回帐而去。 第518章 射雕英雄传(18) 次日早晨,拖雷与郭靖两人手拉手的出外游玩,信步行去,离营渐远,突然一只白兔从两人脚边奔过。拖雷取出小弓小箭,飕的一声,正射中白兔肚子。他年幼力微,虽然射中,却不致命,那白兔带箭奔跑,两人大呼小叫,拔足追去。 白兔跑了一阵,终于摔倒,两人齐声欢呼,正要抢上去捡拾,忽然旁边树林中奔出七八个孩子来。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孩子眼明手快,一把将白兔抓起,拔下小箭往地下一掷,向拖雷与郭靖瞪了一眼,提了兔子便走。 拖雷叫道:“喂,兔子是我射死的,你拿去干么?”那孩子回过身来,笑道:“谁说是你射死的?”拖雷道:“这枝箭不是我的么?” 那孩子突然眉毛竖起,双睛凸出,喝道:“兔子是我养的,我还要你赔呢!”拖雷道:“你说谎,这明明是野兔。”那孩子更加凶了,伸手在拖雷肩头一推,道:“你骂谁?我爷爷是王罕,我爹爹是桑昆,你知道么?兔子就算是你射的,我拿了又怎样?” 拖雷傲然道:“我爹爹是铁木真。” 那孩子道:“呸,是铁木真又怎样?你爹爹是胆小鬼,怕我爷爷,也怕我爹爹。”这孩子名叫都史,是桑昆的独子。桑昆生了一个女儿后,相隔多年才再生这男孩,此外别无所出,是以十分宠爱,将他纵容得骄横之极。铁木真和王罕、桑昆等隔别已久,两人的儿子幼时虽曾会面,这时却已互相不识。 拖雷听他侮辱自己父亲,恼怒之极,昂然道:“谁说的?我爹谁也不怕!”都史道:“你妈妈给人家抢去,是我爹爹和爷爷去夺回来还给你爹的,当我不知道么?我拿了你这只小小兔儿,又有什么打紧?”王罕当年帮了义子这个忙,桑昆妒忌铁木真的武勇威名,时常对人宣扬,连他的幼子也听得多了。 拖雷一来年幼,二来铁木真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当然不会对儿子说起。这时拖雷听了,气得脸色苍白,怒道:“你说谎!我告诉爹爹去。”转身就走。 都史哈哈大笑,叫道:“你爹怕我爹爹,你告诉了又怎样?昨晚我爹爹放出两头花豹来,你爹的四杰就吓得不敢动弹。” 四杰中的博尔忽是拖雷的师父,拖雷听了更加生气,结结巴巴的道:“我师父连老虎也不怕,怕什么豹子?他是大将,不愿跟野兽打架。” 都史抢上两步,忽地一记耳光,打在拖雷脸上,喝道:“你再倔强?你怕不怕我?”拖雷一楞,小脸涨得通红,想哭又不肯哭。 郭靖在一旁气恼已久,这时再也忍耐不住,闷声不响,突然冲上前去,挺头往都史小腹急撞。都史出其不意,给他一头撞中,仰天跌倒。拖雷拍手笑道:“好呀!”拖了郭靖的手转身就逃。都史怒叫:“打死这两个小子!” 都史的众同伴追将上去,双方拳打足踢,斗了起来。都史爬起身来,怒冲冲加入战团。都史一伙年纪既大,人数又多,片刻间就把拖雷与郭靖揿倒在地。都史不住向郭靖背上出拳猛打,喝道:“投降了就饶你!”郭靖用力想挣扎站起,但年幼力弱,给他按住了动弹不得。那边拖雷也给两个孩子合力压在地下殴击。 正自僵持不下,忽然沙丘后马铃声响,一小队人乘马过来。当先一个矮胖子骑着一匹黄马,望见群孩相斗,笑道:“好呀,讲打么?”纵马走近,见是七八个大孩子欺侮两个小孩,两个小的给按在地下,都已给打得鼻青口肿,喝道:“不害臊么?快放手。” 都史骂道:“走开!别在这里啰唣。你们可知我是谁?我要打人,谁都管不着。”他爹爹是雄视北方的君长,他骄蛮已惯,向来人人都让他。 那骑黄马的人骂道:“这小子这样横,快放手!”这时其余的人也过来了。一个女子道:“三哥,别管闲事,走吧。”那骑黄马的道:“你自己瞧。这般打架,成什么样子?” 这几人便是江南七怪。他们自南而北,一路追踪段天德直到大漠,此后就再也没了音讯。六年多来,他们在沙漠中、草原上到处打听段天德和李萍的行踪,七人都学会了一口蒙古话,但段李两人却一直渺无讯息。江南七怪人人性格坚毅,更十分好胜,既与丘处机打了这场赌,别说只不过找寻个女子,便再艰难十倍、凶险万分之事,他们也绝不会罢手退缩。七怪都一般的心思,如始终寻不着李萍,也须寻足一十八年为止,那时再到嘉兴醉仙楼去向丘处机认输。何况丘处机也未必就能找到杨铁心的妻子包氏。倘若双方都找不到,斗成平手,不妨另出题目,再来比过。 韩小莹跳下马来,拉开骑在拖雷背上的两个孩子,说道:“两个大的打一个小的,那不可以!”拖雷背上一轻,挣扎着跳起。都史一呆,郭靖猛一翻身,从他胯下爬了出来。两人既得脱身,发足奔逃。都史叫道:“追呀!追呀!”领着众孩随后赶去。 江南六怪望着一群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时的胡闹顽皮,都不禁微笑。 柯镇恶道:“赶道吧,别等前面市集散了,可问不到人啦!” 这时都史等又已将拖雷与郭靖追上,四下围住。都史喝问:“投不投降?”拖雷满脸怒容,摇头不答。都史道:“再打!”众小孩一齐拥上。 倏地寒光一闪,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短剑,叫道:“谁敢上来?” 原来李萍钟爱儿子,把丈夫所遗的那柄短剑给了他,要他带在身畔。她想宝物可以辟邪,本意是要保护儿子不受邪魔所侵。此刻郭靖受人欺逼甚急,便拔了出来。 都史等见他拿了兵器,一时不敢上前动手。 妙手书生朱聪纵马已行,忽见短剑在阳光下闪耀,光芒特异,不觉一凛。他一生偷盗官府富户,见识宝物甚多,心想:“这光芒大非寻常,倒要瞧瞧是什么宝贝。”勒马回头,见一个小孩手中拿着一柄短剑。那短剑刃身隐隐发出蓝光,游走不定,显是十分珍异的利器,却不知如何会在一个孩子手中。再看群孩,除郭靖之外,个个身穿名贵貂皮短衣,而郭靖颈中也套着一个精致的黄金颈圈,显见都是蒙古豪酋的子弟。 朱聪心想:“这孩子定是偷了父亲的宝剑私下出来玩弄。王公酋长之物,取不伤廉。”起了据为己有之念,笑吟吟的下马,说道:“大家别打了,好好儿玩罢。”一言方毕,已闪身挨进众孩人圈,夹手夺过短剑。他使的是空手入白刃上乘武技,别说郭靖是个小小孩子,就算是武艺精熟的大人,只要不是武林高手,遇上了这位妙手书生,也别想拿得住自己兵刃。 朱聪短剑一到手,纵身窜出,跃上马背,哈哈大笑,提缰纵马,疾驰而去,赶上众人,笑道:“今日运气不坏,无意间得了件宝物。”笑弥陀张阿生笑道:“二哥这偷鸡摸狗的脾气总是不改。”闹市侠隐全金发道:“什么宝贝,给我瞧瞧。”朱聪手一扬,掷了过去。 一道蓝光在空中划过,太阳光一照,光芒闪烁,似乎化成了一道小小彩虹,众人都喝了声采。 短剑飞临面前,全金发只感一阵寒意,伸手抓住剑柄,先叫声:“好!”看了不住口的啧啧称赏,见剑柄上刻着“杨康”两字,心中一楞:“这是汉人的名字啊,怎么此剑落在蒙古?杨康?杨康?倒不曾听说有那一位英雄叫做杨康。可是若非英雄豪杰,又如何配用这等利器?”叫道:“大哥,你知道谁叫杨康么?” 柯镇恶道:“杨康?”沉吟半晌,摇头道:“没听说过。” “杨康”是丘处机当年给包惜弱腹中胎儿所取的名字,杨郭两人交换了短剑,因此刻有“杨康”字样的短剑是在李萍手中。江南七怪却不知此事。柯镇恶在七人中年纪最长,阅历最富,他既不知,其余六人更加不知了。 全金发为人细心,说道:“丘处机追寻的是杨铁心的妻子,不知这杨康跟那杨铁心有没牵连。”朱聪笑道:“咱们要是找到了杨铁心的妻子,日后带到醉仙楼头,总也胜了牛鼻子一筹。”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寻找了六年,没半点头绪,这时忽然似乎有了一点线索,虽渺茫之极,却也不肯放过。韩小莹道:“咱们回去问问那小孩。” 韩宝驹马快,当先冲回,见众小孩又打成了一团,拖雷和郭靖又已给揿倒在地。韩宝驹喝斥不开,急了起来,抓起几个小孩掷在一旁。 都史不敢再打,指着拖雷骂道:“两只小狗,有种的明天再在这里打过。” 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有了计较,回去就向三哥窝阔台求助。三个兄长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气又大,明日一定能来助拳。都史带了众孩走了。 郭靖满脸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聪道:“还我!” 朱聪把短剑拿在手里,一抛一抛,笑道:“还你就还你。但是你得跟我说,这把剑是那里来的?”郭靖伸袖子一擦鼻中仍在流下来的鲜血,道:“妈妈给我的。”朱聪问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郭靖从来没爹爹,这句话倒将他楞住了,便摇了摇头。 全金发问道:“你姓杨么?”郭靖又摇了摇头。七怪见这孩子傻头傻脑的,都好生失望。朱聪问道:“杨康是谁?”郭靖仍茫然摇头。 江南七怪极重信义,言出必践,虽对一个孩子,也决不能说过的话不算,朱聪便把短剑交在郭靖手里。韩小莹拿出手帕,给郭靖擦去鼻血,柔声道:“回家去吧,以后别打架啦。你人小,打他们不过的。”七人掉转马头,纵马东行。 郭靖怔怔的望着他们。拖雷叫道:“郭靖安答,回去罢。” 这时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镇恶耳音锐敏之极,听到“郭靖”两字,全身大震,立即提缰回马,问道:“孩子,你姓郭?你是汉人,不是蒙古人?”郭靖道:“是啊!”柯镇恶大喜,急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郭靖道:“妈妈就是妈妈。”柯镇恶搔头问道:“你带我去见你妈妈,好么?”郭靖道:“妈妈不在这里。”柯镇恶听他语气中似含敌意,叫道:“七妹,你来问他。”韩小莹跳下马来,温言道:“你爹爹呢?”郭靖道:“我爹爹给坏人害死了,等我长大了,去杀了坏人报仇。”韩小莹问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她过于兴奋,声音也发颤了。郭靖又摇了摇头,柯镇恶道:“害死你爹爹的坏人叫什么名字?”郭靖咬牙切齿的道:“他……名叫段天德!” 原来李萍身处荒漠绝域之地,知道随时都会遭遇不测,是否得能生还中原故土,确实渺茫之极,要是自己突然丧命,儿子连仇人的姓名也永远不知了,是以早就将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说给儿子听了。她是个不识字的乡下女子,自然只叫丈夫为“啸哥”,听旁人叫他“郭大哥”,丈夫叫什么名字,她反而并不在意。郭靖也只道爹爹便是爹爹,从来不知另有名字。 这“段天德”三字,郭靖说来也不如何响亮,但突然之间传入七怪耳中,七个人登时目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三个晴天霹雳,亦无这般惊心动魄的威势,一刹那间,宛似地动山摇,风云变色。过了半晌,韩小莹才欢呼大叫,不禁全身发抖,抓住了张阿生的左臂,才不致晕倒,张阿生以拳头猛捶自己胸膛,全金发紧紧搂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韩宝驹在马背连翻筋斗,柯镇恶捧腹狂笑,朱聪像一个陀螺般急转圈子。拖雷与郭靖见了他们的样子,又好笑,又奇怪。过了良久,江南七怪才慢慢安静下来,人人满脸喜色。张阿生跪在地下不住向天膜拜,喃喃的道:“菩萨有灵,多谢老天爷保佑!” 韩小莹对郭靖道:“小兄弟,咱们坐下来慢慢说话。” 拖雷心里挂念着去找三哥窝阔台助拳,又见这七人言行诡异,说的蒙古话又都怪声怪气,音调全然不准,看来不是好人,虽然刚才他们解了自己之围,却不愿在当地多耽,不住催郭靖回去。郭靖道:“我要回去啦。”拉了拖雷的手,转身就走。 韩宝驹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让你那小朋友先回去罢。” 两个小孩见他形貌奇丑,害怕起来,当即发足奔跑。韩宝驹抢将上去,伸出肥手,疾往郭靖后领抓去。朱聪叫道:“三弟,莫莽撞。”在他手上轻轻一架。韩宝驹愕然停手。朱聪加快脚步,赶在拖雷与郭靖头里,从地下捡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变戏法,你们瞧不瞧?”郭靖与拖雷登感好奇,停步望着他。 朱聪摊开右掌,掌心中放了三枚小石子,喝声:“变!”手掌成拳,再伸开来时,小石子全已不见。两个小孩奇怪之极。朱聪向自己头上帽子一指,喝道:“钻进去!”揭下帽子,三颗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里。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齐拍手掌。 正在这时,远远雁声长唳,一群鸿雁排成两个人字形,从北边飞来。朱聪心念一动,道:“现在咱们来请我大哥变个戏法。”从怀中摸出一块汗巾,交给拖雷,向柯镇恶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拖雷依言把汗巾缚在柯镇恶眼上,笑道:“捉迷藏吗?”朱聪道:“不,他蒙住了眼睛,却能把空中的大雁射下来。”说着将一副弓箭放在柯镇恶手里。拖雷道:“那怎么能?我不信。” 说话之间,雁群已飞到头顶。朱聪挥手将三块石子往上抛去,他手劲甚大,石子飞得老高。雁群受惊,领头的大雁高声大叫,正要率领雁群转换方向,柯镇恶已辨清楚了位置,拉弓发矢,飕的一声,正中大雁肚腹,连箭带雁,跌了下来。 拖雷与郭靖齐声欢呼,奔过去拾起大雁,交在柯镇恶手里,小心灵中钦佩之极。 朱聪道:“刚才他们七八个打你们两个,要是你们学会了本事,就不怕他们人多了。”拖雷道:“明天我们还要打,我去叫哥哥来。”朱聪道:“叫哥哥帮忙?哼,那是没用的孩子。我来教你们一些本事,管教明天打赢他们。”拖雷道:“我们两个打赢他们八个?”朱聪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 第519章 射雕英雄传(19) 朱聪见郭靖在一旁似乎不感兴趣,问道:“你不爱学么?”郭靖道:“妈妈说的,不可跟人家打架。学了本事打人,妈妈要不高兴的。” 韩宝驹轻轻骂道:“胆小的孩子!”朱聪又问:“那么刚才你们为什么打架?”郭靖道:“是他们先打我们的。”柯镇恶低沉了声音道:“要是你见到了仇人段天德,那怎么办?”郭靖小眼中闪出怒光,道:“我杀了他,给爹爹报仇。”柯镇恶道:“你爹爹一身好武艺,尚且给他杀了。你不学本事,当然打他不过,又怎能报仇?”郭靖怔怔的发呆,无法回答。韩小莹道:“所以哪,本事是非学不可的。”他们说的是嘉兴话,与临安乡音相近,郭靖倒也懂得。朱聪向左边荒山一指,说道:“你要学本事报仇,今晚半夜里到这山上来找我们。不过,只能你一个人来,除了你这个小朋友之外,也不能让旁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 郭靖仍呆呆不答。拖雷却道:“你教我本事罢。” 朱聪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脚轻轻一勾,拖雷扑地倒了。他爬起身来,怒道:“你干么打我?”朱聪笑道:“这就是本事,你学会了吗?”拖雷很是聪明,当即领悟,照式学了一遍,说道:“你再教。”朱聪向他面门虚晃一拳,拖雷向左闪避,朱聪右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这一拳并不用力,触到鼻子后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极啦,你再教。”朱聪忽地俯身,肩头在他腰里轻轻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发飞身去接住,稳稳的将他放在地下。 拖雷喜道:“叔叔,再教。”朱聪笑道:“你把这三下好好学会,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赢你了。够啦,够啦。”转头问郭靖道:“你学会了么?” 郭靖正自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茫然摇了摇头。七怪见拖雷聪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显得笨拙,不禁怅然若失。韩小莹一声长叹,眼圈儿不禁红了。全金发道:“我瞧也不必多费精神啦。好好将他们母子接到江南,交给丘道长。比武之事,咱们认输算了。”朱聪道:“这孩子资质太差,不是学武的胚子。”韩宝驹道:“他没一点刚烈之性,我也瞧来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话纷纷议论。韩小莹向两孩子挥挥手道:“你们去罢。”拖雷拉了郭靖,欢欢喜喜的走了。 江南七怪辛苦六年,在茫茫大漠中奔波数千里,一旦寻到了郭靖,本来喜从天降,不料只欢喜得片刻,便见郭靖资质显然甚为鲁钝,决难学会上乘武功,不由得心灰意懒。这番难过,只有比始终寻不到郭靖更甚。韩宝驹提起软鞭,不住击打地下沙子出气,只打得尘沙飞扬,兀自不肯停手,只南山樵子南希仁始终一言不发。 柯镇恶道:“四弟,你说怎样?”南希仁道:“很好。”朱聪道:“什么很好?”南希仁道:“孩子很好。”韩小莹急道:“四哥总是这样,难得开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时候也很笨。”他向来沉默寡言,每一句话都思虑周详之后再说出口来,是以不言则已,言必有中。 六怪听他这么说,登时犹如见到一线光明,已不如先时那么垂头丧气。张阿生道:“对,对!我几时又聪明过了?”说着转头向韩小莹瞧去。 朱聪道:“且瞧他今晚敢不敢一个人上山来。”全金发道:“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处。”说着跳下马来,遥遥跟着拖雷与郭靖,望着他们走进蒙古包里。 当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将至亥时三刻,斗转星移,却那里有郭靖的影子? 韩宝驹叹道:“江南七怪威风一世,到头来却败在这臭道士手里!” 朱聪道:“全真教在江北抗金杀敌,救护百姓,忠肝义胆,为国为民。全真七子个个武功高强,侠义为怀,武林中众所敬服。听说丘处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咱们败在他手下,也不损名头,何况大家都是为了救护忠义的后人,这是堂堂正正的大好事,江湖上朋友们知道了,人人要赞一个‘好’字!”六人听了齐声称是,心中舒畅。 但见西方天边黑云重重叠叠的堆积,头顶却是一片暗蓝色的天空,更无片云。西北风一阵缓,一阵急,明月渐至中天,月旁一团黄晕。韩小莹道:“只怕今晚要下大雨。一下雨,这孩子更不会来了。”张阿生道:“那么咱们明儿找上门去。”柯镇恶道:“资质笨些,也不打紧。但这孩子要是胆小怕黑,唉!”说着摇了摇头。 七人正自气沮,韩宝驹忽然“咦”了一声,向草丛里一指道:“那是什么?”月光之下,只见青草丛中三堆白色的东西,模样诡奇。 全金发走过去看时,见三堆都是死人的骷髅头骨,却叠得整整齐齐。他笑道:“定是那些顽皮孩子搞的,把死人头排在这里……啊,什么?……二哥,快来!” 各人听他语声突转惊讶,除柯镇恶外,其余五人都忙走近。全金发拿起一个骷髅递给朱聪,道:“你瞧!”朱聪就他手中看去,见骷髅的脑门上有五个窟窿,模样就如用手指插出来的一般。他伸手往窟窿中一试,五只手指刚好插入五个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犹如照着手指的模样细心雕刻而成,显然不是孩童的玩意。 朱聪脸色微变,再俯身拿起两个骷髅,见两个头骨顶上,仍各有刚可容纳五指的洞孔,不禁大起疑心:“难道是有人用手指插出来的?”但想世上不会有如此武功高强之人,五指竟能洞穿头骨,暗自沉吟,口中不说。 韩小莹叫道:“是吃人的山魈妖怪么?”韩宝驹道:“是了,定是山魈。”全金发沉吟道:“若是山魈,怎会把头骨这般整整齐齐的排在这里?” 柯镇恶听到这句话,跃将过来,问道:“怎么排的?”全金发道:“一共三堆,排成品字形,每堆九个骷髅头。”柯镇恶惊问:“是不是分为三层?下层五个,中层三个,上层一个?”全金发奇道:“是啊!大哥,你怎知道?”柯镇恶不答他问话,急道:“快向东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瞧有什么?” 六人见他神色严重,甚至近于惶急,大异平素泰然自若之态,不敢怠慢,三人一边,各向东北与西北数了脚步走去,片刻之间,东北方的韩小莹与西北方的全金发同时大叫:“这里也有骷髅堆。” 柯镇恶飞身抢到西北方,低声喝道:“生死关头,千万不可大声。”三人愕然不解,柯镇恶早已急步奔到东北方韩小莹等身边,同样喝他们禁声。张阿生低声问:“是妖怪呢还是仇敌?”柯镇恶道:“是凶徒,厉害之极。我哥哥就是给他们杀死的!”这时西北方的全金发等都奔了过来,围在柯镇恶身旁,听他这么说,无不惊心。 六人素知他兄长柯辟邪武功比他更高,为人精明了得,竟惨死人手,那么仇敌必定凶厉无比。江南七怪相互间本来无事不说,决不隐瞒,但柯辟邪之死,还只是一两年前之事,柯镇恶竟始终不说原由经过,以及对头的来历。 柯镇恶拿起一枚骷髅头骨,仔细抚摸,将右手五指插入头骨上洞孔,喃喃道:“练成了,练成了,果然练成了。”又问:“这里也是三堆骷髅头?”韩小莹道:“不错。”柯镇恶低声道:“每堆都是九个?”韩小莹道:“一堆九个,两堆只有八个。”柯镇恶道:“快去数数那边的。”韩小莹飞步奔到西北方,俯身一看,随即奔回,说道:“那边每堆都是七个,都是死人首级,肌肉未烂。”柯镇恶低声道:“那么他们马上就会到来。”将骷髅头骨交给全金发,道:“小心放回原处,别让他们瞧出有过移动的痕迹。”全金发放好骷髅,回到柯镇恶身边。六兄弟惘然望着大哥,静待他解说。 只见他抬头向天,脸上肌肉不住扭动,森然道:“这是铜尸铁尸!”朱聪吓了一跳,道:“铜尸铁尸不早就死了么,怎么还在人世?”柯镇恶道:“我也只道已经死了。却原来躲在这里暗练九阴白骨爪。各位兄弟,大家快上马,向南急驰,千万不可再回来。驰出一千里后等我十天,我第十一天不到,就不必再等了。”韩小莹急道:“大哥你说什么?咱们喝过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么你叫我们走?”柯镇恶连连挥手,道:“快走,快走,迟了可来不及啦!”韩宝驹怒道:“你瞧我们是无义之辈么?”张阿生道:“江南七怪打不过人家,留下七条性命,也就是了,那有逃走之理?” 柯镇恶急道:“这两人武功本就十分了得,现今又练成了九阴白骨爪。咱们七人绝不是对手。何苦在这里白送性命?”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气傲,从不服输,以长春子丘处机如此武功,也胆敢与之拚斗,毫不畏缩,对这两人却这般忌惮,想来对方定然厉害无比。全金发道:“那么咱们一起走。”柯镇恶冷冷的道:“这二人既然未死,杀兄大仇,不能不报。” 南希仁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言简意赅,但说了出来之后,再无更改。 柯镇恶沉吟片刻,素知各人义气深重,原也决无临难自逃之理,适才他说这番话,危急之际顾念众兄弟的性命,已近于口不择言,自知不合,叹了口气,说道:“好,既是如此,大家千万要小心了。那铜尸是男人,铁尸是女人,两个是夫妻,江湖上称为‘黑风双煞’。两年前,黑风双煞初练九阴白骨爪,戕害良善,我兄长柯辟邪受人之邀,前去围攻除害,当时他派人通知我,叫我一起参与,但那时我们七人正在大漠找寻李氏。我不愿抛开李氏去向的线索而前往参战,而且参与围攻的好手甚众,并不在乎我是否加入。黄沙莽莽,想不到直到今日,才撞到郭靖这小子。去年春天,我才得知兄长在围攻中不幸为黑风双煞所害,又从传讯人口中,得知了黑风双煞的来历和功夫,自忖非他二人之敌,杀兄之仇一时也报不了,便对六弟妹隐忍不言,以免反而害了六弟妹性命。”说到这里,神情严重,又道:“大家须防他们手爪厉害。六弟,你向南走一百步,瞧是不是有口棺材?” 全金发连奔带跑的数着步子走去,走满一百步,没见到棺材,仔细察看,见地下露出石板一角,用力一掀,石板纹丝不动。转回头招了招手,各人一齐过来。张阿生、韩宝驹俯身用力,叽叽数声,两人合力抬起石板。月光下只见石板之下是个土坑,坑中并卧着两具尸首,穿着蒙古人装束。 柯镇恶跃入土坑之中,说道:“那两个魔头待会练功,要取尸首应用。我躲在这里,出其不意的攻他们要害。大家四周埋伏,千万不可先让他们惊觉了。务须等我发难之后,大家才一齐拥上,下手不可有丝毫留情,这般偷袭暗算虽不够光明磊落,但敌人实在太狠太强,若非如此,咱七兄弟个个性命不保。”他低沉了声音,一字一句的说着,六兄弟连声答应。柯镇恶又道:“那两人机灵之极,稍有异声异状,在远处就能察觉。把石板盖上罢,只要露一条缝给我透气就是。”说着向天卧倒。六人依言,轻轻把石板盖上,各拿兵刃,在四周草丛树后找了隐蔽的所在分别躲好。 韩小莹见柯镇恶如此郑重其事,与他平素行迳大不相同,又是挂虑,又是好奇,躲藏时靠近朱聪,悄声问道:“黑风双煞是什么人?” 朱聪道:“两年前,大哥的兄长柯辟邪派人来知会大哥,说要去围攻黑风双煞,大哥怕泄漏风声,只叫我一个儿跟他一起见那个来报讯之人,帮他过一过眼,瞧来人是否玩什么花样骗人。那人说道:铜尸铁尸是东海桃花岛岛主的弟子……”韩小莹低声道:“是桃花岛的人物,那是我们浙江同乡?”朱聪道:“是啊,听说是给桃花岛主革逐出门了。这两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强,行事又十分机灵,当真神出鬼没。他们害死了柯大侠之后,听说江湖上不见了他们的踪迹,大家都只道他们恶贯满盈,已经死了,那知道却是躲在这穷荒极北之地。” 韩小莹问道:“这二人叫什么名字?”朱聪道:“铜尸是男的,名叫陈玄风。他脸色焦黄,有如赤铜,脸上又从来不露喜怒之色,好似僵尸一般,因此人家叫他铜尸。”韩小莹道:“那么那个女的铁尸,脸色是黑黝黝的了?”朱聪道:“不错,她姓梅,名叫梅超风。”韩小莹道:“大哥说他们练九阴白骨爪,那是什么功夫?”朱聪道:“我也没听说。” 韩小莹向那叠成一个小小白塔似的九个骷髅头望去,见到顶端那颗骷髅一对黑洞洞的眼孔正好对准着自己,似乎直瞪过来一般,不觉心中一寒,转过头不敢再看,沉吟道:“怎么大哥从来不提这回事?难道……” 她话未说完,朱聪突然左手在她口上一掩,右手向小山下指去。韩小莹从草丛间望落,只见远处月光照射之下,一个臃肿的黑影在沙漠上急移而来,甚是迅速,暗道:“惭愧!原来二哥和我说话时,一直在毫不懈怠的监视敌人。” 顷刻之间,那黑影已近小山,这时已可分辨出来,原来是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是以显得特别肥大。韩宝驹等先后都见到了,均想:“这黑风双煞的武功果然怪异无比。两人这般迅捷的奔跑,竟能紧紧靠拢,相互间寸步不离!”六人屏息凝神,静待大敌上山。朱聪握住点穴用的扇子,韩小莹把剑插入土里,以防剑光映射,右手紧紧抓住剑柄。只听山路上沙沙声响,脚步声直移上来,各人心头怦怦跳动,只觉这一刻特别长。这时西北风更紧,西边的黑云有如大山小山,一座座的涌将上来。 过了一阵,脚步声停息,山顶空地上竖着两个人影,一个站着不动,头上戴着皮帽,似是蒙古人打扮,另一人长发在风中飘动,却是个女子。韩小莹心想:“那必是铜尸铁尸了,且瞧他们怎生练功。” 第520章 射雕英雄传(20) 只见那女子绕着男子缓缓行走,骨节中发出微微响声,她脚步逐渐加快,骨节的响声也越来越响,越来越密,犹如几面羯鼓同时击奏一般。江南六怪听着暗暗心惊:“她内功竟已练到如此地步,无怪大哥要这般郑重。”只见她双掌不住的忽伸忽缩,每一伸缩,手臂关节中都喀喇声响,长发随着身形转动,在脑后拖得笔直,尤其诡异可怖。 韩小莹只觉一股凉意从心底直冒上来,全身寒毛竖起。突然间那女子右掌一立,左掌啪的一声打在那男子胸前。江南六怪无不大奇:“难道她丈夫便以血肉之躯抵挡她的掌力?”眼见那男子往后倾跌,那女子已转到他身后,一掌打在他后心。只见她身形挫动,风声虎虎,接着连发八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那男子始终默不作声。待到第九掌发出,那女子忽然跃起,飞身半空,头下脚上,左手抓起那男子的皮帽,噗的一声,右手手指插入了那人脑门。 韩小莹险些失声惊呼。只见那女子落下地来,哈哈长笑,那男子俯身跌倒,更不稍动。那女子伸出一只染满鲜血脑浆的手掌,在月光下一面笑一面瞧,忽地回过头来。韩小莹见她脸色虽略黝黑,模样却颇为俏丽,只二十几岁年纪。脸上微有笑容,然丝毫不减其狠毒戾气。 江南六怪这时已知那男子并非她丈夫,只是一个给她捉来喂招练功的活靶子,这女子自必是铁尸梅超风了。 梅超风笑声一停,伸出双手,嗤嗤数声,撕开了死人的衣服。北国天寒,人人都穿皮袄,她撕破坚韧的皮衣,竟如撕布扯纸,毫不费力,随即伸手扯开死人胸腹,将内脏一件件取出,在月光下细细检视,看一件,掷一件。六怪瞧抛在地下的心肺肝脾,只见件件都已碎裂,才明白她以活人作靶练功的用意,她在那人身上击了九掌,丝毫不闻骨骼折断之声,内脏却已震碎。她检视内脏,显是查考自己功力进度若何了。 韩小莹恼怒之极,轻轻拔起长剑,便欲上前偷袭。朱聪忙拉住摇了摇手,寻思:“这时只铁尸一人,虽然厉害,但我们七兄弟合力,谅可抵敌得过,先除了她,再来对付铜尸,那就容易得多。要是两人齐到,我们无论如何应付不了……但安知铜尸不是躲在暗里,乘隙偷袭?大哥深知这两个魔头的习性,还是依他吩咐,由他先行发难为妥。” 梅超风检视已毕,微微一笑,似乎颇为满意,坐在地下,对着月亮调匀呼吸,做起吐纳功夫来。她背脊正对着朱聪与韩小莹,背心一起一伏,看得清清楚楚。 韩小莹心想:“这时我发一招‘电照长空’,十拿九稳可以穿她个透明窟窿。但若一击不中,可误了大事。”她全身发抖,一时拿不定主意。 朱聪也不敢喘一口大气,但觉背心上凉飕飕地,却是出了一身冷汗,一斜眼间,见西方黑云已遮满了半个天空,犹似一张大青纸上泼满了浓墨一般,乌云中电光闪烁,更令人心增惊怖。轻雷隐隐,窒滞郁闷,似给厚厚黑云裹缠住了难以脱出。 梅超风打坐片时,站起身来,拖了尸首,走到柯镇恶藏身的石坑之前,弯腰去揭石板。 江南六怪个个紧握兵刃,只等她一揭石板,立即跃出。 梅超风忽听得背后树叶微微一响,似乎不是风声,猛然回头,月光下一个人头的影子正在树梢上显了出来,她一声长啸,陡然往树上扑去。 躲在树巅的正是韩宝驹,他仗着身矮,藏在树叶之中不露形迹,这时作势下跃,微一长身,竟立为敌人发觉。他见这婆娘扑上之势猛不可当,金龙鞭一招“乌龙取水”,居高临下,往她手腕上击去。梅超风竟自不避,顺手反带,已抓住了鞭梢。韩宝驹膂力甚大,出劲回夺。梅超风身随鞭上,左掌已如风行电掣般拍到。掌未到,风先至,迅猛已极。韩宝驹眼见抵挡不了,松手撤鞭,一个筋斗从树上翻落。梅超风不容他缓势脱身,跟着扑下,五指向他后心疾抓。 韩宝驹只感颈上一股凉气,忙竭力往前急挺,同时树下南希仁的透骨锥与全金发的袖箭已双双向敌人打到。 梅超风左手中指连弹,将两件暗器逐一弹落。嗤的一声响,韩宝驹后心衣服已给扯去了一块。他左足点地,奋力向前纵出,不料梅超风正落在他面前。这铁尸动如飘风,喝道:“你是谁,到这里干什么?”双爪已搭上他肩头。韩宝驹只感一阵剧痛,敌人十指犹如十把铁锥般嵌入了肉里,他大惊之下,飞起右脚,踢向敌人小腹。梅超风右掌斩落,喀的一声,韩宝驹足背几乎折断,他临危不乱,立即借势着地滚开。 梅超风提脚往他臀部踢去,忽地右首一条黑黝黝的扁担闪出,猛往她足踝砸落,正是南山樵子南希仁。 梅超风顾不得追击韩宝驹,急退避过,顷刻间,只见四面都是敌人,一个手拿点穴铁扇的书生与一个使剑的妙龄女郎从右攻到,一个长大胖子握着屠牛尖刀,一个瘦小汉子拿着一件怪样兵刃从左抢至,正面抡动扁担的是个乡农模样的壮汉,身后脚步声响,料想便是那个使软鞭的矮胖子,这些人都不相识,然而看来个个武功不弱,心道:“他们人多,先施辣手杀掉几个再说。管他们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反正除了恩师和我那贼汉子,天下人人可杀!”身形晃动,手爪猛往韩小莹脸上抓去。 朱聪见她来势凶锐,铁扇疾打她右臂肘心的“曲池穴”。岂知这铁尸竟然不理,右爪直伸,韩小莹一招“白露横江”,横削敌人手臂。梅超风手腕翻处,伸手硬抓宝剑,看样子她手掌竟似不怕兵刃。韩小莹大骇,忙缩剑退步,只听啪的一声,朱聪的铁扇已打中敌人“曲池穴”。这是人身要穴,点中后全臂立即酸麻失灵,动弹不得,朱聪正自大喜,忽见敌人手臂陡长,手爪已抓到了他头顶。朱聪仗着身形灵动,于千钧一发之际倏地窜出,才躲开了这一抓,惊疑不定:“难道她身上没穴道?” 这时韩宝驹已捡起地下金龙鞭,六人将敌人围在垓心,刀剑齐施。梅超风丝毫不惧,一双肉掌竟似比六怪的兵刃还要厉害。她双爪犹如钢抓铁钩,不是硬夺兵刃,便往人身上狠抓恶挖。江南六怪想起骷髅头顶五个手指窟窿,无不暗暗心惊。更有一件棘手之事,这铁尸诨号中有个“铁”字,殊非偶然,周身真如铜铸铁打一般。她后心给全金发秤锤击中两下,却似并未受到重大损伤,才知她横练功夫亦已练到了上乘境界。眼见她除了对张阿生的尖刀、韩小莹的长剑不敢以身子硬接之外,对其余兵刃竟不大闪避,一味凌厉进攻。斗到酣处,全金发躲避稍慢,左臂给她一把抓住。五怪大惊,向前疾攻。梅超风一扯之下,全金发手臂上连衣带肉,竟让她血淋淋的抓了一大块下来。 朱聪心想:“有横练功夫之人,身上必有一个功夫练不到的罩门,这地方柔嫩异常,一碰即死,不知这恶妇的罩门是在何处?”他纵高窜低,铁扇晃动,连打敌人头顶“百会”、咽喉“廉泉”两穴,接着又点她小腹“神阙”、后心“中枢”两穴,霎时之间,连试了十多个穴道,要查知她对身上那一部门防护特别周密,那便是“罩门”的所在。 梅超风明白他用意,喝道:“鬼穷酸,你姑奶奶功夫练到了家,全身没罩门!”倏的一抓,抓住了他手腕。朱聪大惊,幸而他动念奇速,手法伶俐,不待她爪子入肉,手掌翻动,已将铁扇塞入了她掌心,叫道:“扇子上有毒!”梅超风突然觉到手里出现一件硬物,一呆之下,朱聪已把手挣脱。梅超风也怕扇上当真有毒,立即抛下。 朱聪跃开数步,提手只见手背上深深的五条血痕,不禁全身冷汗,眼见久战不下,己方倒已有三人给她抓伤,待得她丈夫铜尸到来,七兄弟真的要暴骨荒山了。只见张阿生、韩宝驹、全金发都已气喘连连,额头见汗,只南希仁功力较深,韩小莹身形轻盈,尚未见累,敌人却愈战愈勇。一斜眼瞥见月亮惨白的光芒从乌云间射出,照在左侧那三堆骷髅头骨之上,不觉一个寒噤,情急智生,飞步往柯镇恶躲藏的石坑前奔去,同时大叫:“大家逃命呀!”五怪会意,边战边退。 梅超风冷笑道:“那里钻出来的野种,到这里来暗算老娘,这时候再逃已经迟了。”飞步追来。南希仁、全金发、韩小莹拚力挡住。朱聪、张阿生、韩宝驹三人俯身合力,砰的一声,将石板抬在一边。 就在此时,梅超风左臂已圈住南希仁的扁担,右爪递出,直取他双目。朱聪猛喝一声:“快下来打!”手指向上一指,双目望天,左手高举,连连招手,似是叫隐藏在上的同伴下来夹击。 梅超风一惊,不由自主的抬头望去,只见乌云满天,半遮明月,那里有人?她这么稍一分神,南希仁已乘机低头,避开了她手爪的一抓。 朱聪叫道:“七步之前!”柯镇恶双手齐施,六枚毒菱分上中下三路向着七步之前激射而出。呼喝声中,柯镇恶从坑中急跃而起,江南七怪四面同时攻到。梅超风惨叫一声,双目已给两枚毒菱同时打中,其余四枚毒菱却都打空,总算她应变奇速,铁菱着目,脑袋立刻后仰,卸去了来势,铁菱才没深入头脑,但眼前斗然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了。 梅超风急怒攻心,双掌齐落,柯镇恶早已闪在一旁,只听得嘭嘭两响,她双掌都击在岩石之上。她愤怒若狂,右脚急出,踢中石板,那石板登时飞起。七怪在旁看了,无不心惊,一时不敢上前相攻。 梅超风双目已瞎,不能视物,展开身法,乱抓乱拿。朱聪连打手势,叫众兄弟避开,只见她势如疯虎,形若邪魔,爪到处树木齐折,脚踢时沙石纷飞。七怪屏息凝气,离得远远地,却那里打得着?过了一会,梅超风感到眼中渐渐发麻,知道中了喂毒暗器,厉声喝道:“你们是谁?快说出来!老娘死也死得明白。”她伸手到自己胁下,抽出一条缠在腰间和肩头的长鞭,抖将开来,舞成一个银圈,护住自身。 朱聪向柯镇恶摇摇手,要他不可开口说话,让她毒发身死,刚摇了两摇手,猛地想起大哥目盲,那里瞧得见手势? 只听得柯镇恶冷冷的道:“梅超风,你可记得飞天神龙柯辟邪么?我是他兄弟柯镇恶。”梅超风仰天长笑,叫道:“好小子,我从来没见过你,这喂毒暗器是你发的?你是给飞天神龙报仇来着?”柯镇恶道:“不错,我是要给我兄长报仇。”梅超风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七怪凝神戒备。这时寒风刺骨,月亮已被乌云遮去了大半,月色惨淡,各人都感到阴气森森。只见梅超风右手握鞭不动,左手垂在身侧,五根尖尖的指甲上映出灰白光芒。她全身宛似一座石像,更不丝毫动弹,一条长长的银色蟒鞭盘在她身前,宛似一条蟒蛇一般,这本该是一件很厉害的兵刃,但她似乎未曾练熟,竟未发出威力。疾风自她身后吹来,将她一头长发刮得在额前挺出。这时韩小莹正和她迎面相对,见她双目中各有一行鲜血自脸颊上直流至颈。 突然间朱聪、全金发齐声大叫:“大哥留神!”语声未毕,柯镇恶已感到一股劲风当胸袭来,铁杖往地下疾撑,身子纵起,落在树巅。梅超风长鞭偷袭不中,身子前扑,一把抱住柯镇恶身下大树,左手五根手指插入了树干。六怪吓得面容变色,柯镇恶适才纵起只要稍迟一瞬,给长鞭击中了,或是让她左手手指插在身上,那里还有命在?在七怪心中,只因九阴白骨爪罕见,似比长鞭更为可怕。 梅超风突击不中,忽地怪声长啸,声音尖细,但中气充沛,远远的传送出去。 朱聪心念一动:“不好,她是在呼唤丈夫铜尸前来相救。”忙叫:“快干了她!”运气于臂,施重手法往她后心拍去。张阿生双手举起一块大岩石,猛力往她头顶砸落。 梅超风双目刚瞎,未能如柯镇恶那么听风辨形,大石砸到时声音粗重,尚能分辨得出,身子向旁急闪,但朱聪这一掌终于没能避开,“哼”一声,后心中掌。饶是她横练功夫厉害,但妙手书生岂是寻常之辈,这一掌也叫她痛彻心肺。 朱聪一掌得手,次掌跟着进袭。梅超风左爪反钩,朱聪疾忙跳开避过。 余人正要上前夹击,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长啸,声音就如梅超风刚才的啸声一般,隐隐传来,令人毛骨悚然,顷刻之间,第二下啸声又起,但声音已近了许多。七怪都是一惊:“这人脚步好快!”柯镇恶叫道:“铜尸来啦。” 韩小莹跃在一旁,向山下望去,只见一个黑影疾逾奔马的飞驰而来,边跑边啸。 此时梅超风守紧门户,不再进击,一面运气抗毒,使眼中的毒质不致急速行散,只待丈夫赶来救援,尽歼敌人。 朱聪向全金发打个手势,两人钻入了草丛。朱聪见铁尸如此厉害,远远瞧那铜尸的身法,似乎功力犹在妻子之上,明攻硬战,显非他夫妻敌手,只有暗中偷袭,以图侥幸。 韩小莹突然间“咦”了一声,只见在那急奔而来的人影之前,更有一个矮小的人影在走上山来,只是他走得甚慢,身形又小,是以先前并没发见。她凝神看时,见那矮小的人形是个小孩,心知必是郭靖,又惊又喜,忙抢下去要接他上来。 她与郭靖相距已不甚远,又是下山的道路,但铜尸陈玄风的轻身功夫好快,片刻之间,已抢了好大一段路程。韩小莹微一迟疑:“我下去单身遇上铜尸,决不是他对手!但眼见这小孩势必遭他毒手,怎能不救?”随即加快脚步,同时叫道:“孩子,快跑!” 郭靖见到了她,欢呼大叫,却不知大祸已在眉睫。 张阿生这些年来对韩小莹一直暗暗爱慕,但向来不敢丝毫表露情愫,这时见她涉险救人,情急关心,飞奔而下,准拟挡在她前面,好让她救了人逃开。 山上南希仁、韩宝驹等不再向梅超风进攻,都注视着山腰里动静。各人手里扣住暗器,以备支援韩张二人。 第521章 射雕英雄传(21) 转眼韩小莹已奔到郭靖面前,一把拉住他小手,转身飞逃,只奔得丈许,猛觉手里一轻,郭靖失声惊呼,竟已给陈玄风夹背抓了过去。 韩小莹左足一点,剑走轻灵,一招“凤点头”,疾往敌人左胁虚刺,跟着身子微侧,剑尖光芒闪动,直取敌目,又狠又准,的是“越女剑法”中的精微招数。 陈玄风将郭靖挟在左腋之下,猛见剑到,倏地长出右臂,手肘抵住剑身轻轻往外推出,手掌“顺水推舟”,反手发掌。韩小莹圈转长剑,斜里削来。不料陈玄风的手臂陡然间似乎长了半尺,韩小莹明明已经闪开,还是啪的一下,肩头中掌,登时跌倒。 这两招交换只一瞬间之事,陈玄风下手毫不容情,跟着出爪往韩小莹天灵盖插落。这“九阴白骨爪”摧筋破骨,狠辣无比,这一下要是给抓上了,韩小莹头顶势必便是五个血孔。张阿生和她相距尚有数步,眼见势危,情急拚命,立时和身扑上,将自己身子盖在韩小莹头上。陈玄风一爪疾插,噗的一声,五指直插入张阿生背心。 张阿生大声吼叫,反手尖刀猛往敌人胸口刺去。陈玄风伸手格出,张阿生尖刀脱手。陈玄风随手又是一掌,将张阿生直摔出去。 朱聪、全金发、南希仁、韩宝驹大惊,一齐急奔而下。 陈玄风高声叫道:“贼婆娘,怎样了?”梅超风扶住大树,惨声叫道:“我一双招子让他们毁啦。贼汉子,这七个狗贼只要逃了一个,我跟你拚命。”陈玄风叫道:“贼婆娘,你放心,一个也跑不了。你……痛不痛?站着别动。”举手又往韩小莹头顶抓下。韩小莹一个“懒驴打滚”,滚开数尺。陈玄风骂道:“还想逃?”右手又即抓落。 张阿生身受重伤,躺在地下,迷糊中见韩小莹情势危急,拚起全身之力,右脚往敌人手指踢去。陈玄风顺势抓出,五指又插入他小腿之中。张阿生挺身翻起,双臂紧紧抱住陈玄风腰间。陈玄风抓住他后颈,运劲要将他掼出,张阿生只耽心敌人去伤害韩小莹,双臂说什么也不放松。陈玄风砰的一拳,打在他脑门正中。张阿生登时晕去,手臂终于松了。 就这么一挡,韩小莹已翻身跃起,递剑进招。她关心张阿生,不肯脱身先逃,展开轻灵身法,绕着敌人的身形滴溜溜地转动,口中只叫:“五哥,五哥,你怎样?”南希仁、韩宝驹等同时赶到,朱聪与全金发的暗器也已射出。 陈玄风见敌人个个武功了得,甚是惊奇,心想:“这荒漠之中,那里钻出来这几个素不相识的硬爪子?”高声叫道:“贼婆娘,这些家伙是什么人?”梅超风叫道:“飞天神龙的兄弟、柯镇恶的同党。”陈玄风哼了一声,骂道:“好,没见过的狗贼,巴巴的赶到这里送终。”他挂念妻子的伤势,叫道:“贼婆娘,伤得怎样?会要了你的小命么?”梅超风怒道:“快杀啊,老娘死不了。”陈玄风见妻子扶住大树,不来相助,知她虽然嘴硬,受伤一定不轻,心下焦急,只盼尽快料理了敌人,好去相救妻子。这时朱聪等五人已将他团团围住,只柯镇恶站在一旁,伺机而动。 陈玄风将郭靖用力往地下一掷,左手顺势挥拳往全金发打到。全金发大惊,心想这一掷之下,那孩子岂有性命?俯身避开敌人来拳,随手接住郭靖,一个筋斗,翻出丈余之外,这一招“灵猫扑鼠”既避敌,又救人,端的是又快又巧。陈玄风也暗地喝了声采。 这铜尸生性残忍,敌人越强,他越是要使他们死得惨酷。何况敌人伤了他爱妻,尤甚于伤害他自己。黑风双煞十指抓人的“九阴白骨爪”与伤人内脏的“摧心掌”即将练成,此时火候已到十之八九,他蓦地一声怪啸,左掌右抓,招招攻向敌人要害。 江南五怪知道今日到了生死关头,那敢有丝毫怠忽,奋力抵御,却均不敢逼近,包围的圈子渐渐扩大。战到分际,韩宝驹奋勇进袭,使开“地堂鞭法”,着地滚进,专向对方下盘急攻,一轮盘打挥缠,陈玄风果然分心,蓬的一声,后心给南希仁一扁担击中。铜尸虽不受伤,却也奇痛入骨,右手猛向南希仁抓来。 南希仁扁担未及收回,敌爪已到,急使半个“铁板桥”,上身后仰,忽见陈玄风手臂关节喀喇一响,手臂陡然长了数寸,一只大手已触到眉睫。高手较技,相差往往不逾分毫,明明见他手臂已伸到尽头,这时忽地伸长,那里来得及趋避?给他手掌按在面门,五指即要向脑骨中插进。南希仁危急中左手疾起,以擒拿法勾住敌人手腕,向左猛撩,就在此时,朱聪已扑在铜尸背上,右臂如铁,紧紧扼住他喉头。这一招自己胸口全然卖给了敌人,他见义弟命在呼吸之间,顾不得触犯武家的大忌,救人要紧。 便在此际,半空中忽然打了个霹雳,乌云掩月,荒山上伸手不见五指,跟着黄豆大的雨点猛撒下来。 只听得喀喀两响,接着又是噗的一声,陈玄风以力碰力,已震断了南希仁的左臂,同时左手手肘往朱聪胸口撞去。朱聪前胸剧痛,全身脱力,不由自主的放松了扼在敌人颈中的手臂,向后直跌出去。陈玄风也感咽喉间给扼得呼吸为难,跃在一旁,狠狠喘气。 韩宝驹在黑暗中大叫:“大家退开!七妹,你怎样?”韩小莹道:“别作声!”说着向旁奔了几步。 柯镇恶听了众人的动静,心下甚奇,问道:“二弟,你怎么了?”全金发道:“此刻漆黑一团,什么都瞧不见!”柯镇恶大喜,暗叫:“老天助我!” 江南七怪中三人重伤,本已一败涂地,这时忽然黑云笼罩,大雨倾盆而下。各人屏息凝气,谁都不敢先动。柯镇恶耳音极灵,雨声中仍辨出左侧八九步处那人呼吸沉重,并非自己兄弟,当下双手齐扬,六枚毒菱往他打去。 陈玄风刚觉劲风扑面,暗器已到眼前,急忙跃起。他武功也真了得,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将六枚毒菱尽数避开。这一来却也辨明了敌人方向。他悄无声息的突然纵起,双爪在身前一尺处舞成圆圈,猛向柯镇恶扑去。柯镇恶听得敌人扑到的风声,急闪避开,回了一杖,白日黑夜,于他全无分别,但陈玄风于黑暗中视不见物,功夫恰如只剩下半成。两人登时打了个难分难解。陈玄风斗得十余招,一团漆黑之中,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敌人要扑击过来,自己发出去的拳脚是否能打到敌人身上,半点也无把握,瞬息之间,宛似身处噩梦。 韩宝驹与韩小莹、全金发三人摸索着去救助受伤的三人,虽明知大哥生死系于一发,但漆黑之中,实无法上前相助,只有心中干着急的份儿。大雨杀杀声中,只听得陈玄风掌声飕飕,柯镇恶铁杖呼呼,两人相拆不过二三十招,但守在旁边的众人,心中焦虑,竟如过了几个时辰一般。猛听得蓬蓬两声,陈玄风狂呼怪叫,竟然身上连中两杖。众人正自大喜,突然电光闪亮,照得满山通明。 全金发急叫:“大哥!有电光!”陈玄风已乘着这刹时间的光亮,欺身进步,运气于肩,蓬的一声,左肩硬接了对方一杖,左手向外搭出,已抓住了铁杖,右手急探,电光虽隐,右手已搭上了柯镇恶胸口。 柯镇恶大惊,撒杖后跃。陈玄风这一得手那肯再放过良机,适才一抓已扯破了对方衣服,倏地变爪为拳,身子不动,右臂陡长,潜运内力,一拳结结实实的打在柯镇恶胸口,刚感到柯镇恶直跌出去,左手挥出,夺来的铁杖如标枪般投向他身子。这几下连环进击,招招是他生平绝技,不觉得意之极,仰天怪啸。便在此时,雷声也轰轰响起。 霹雳声中电光又是两闪,韩宝驹猛见铁杖正向大哥飞去,而柯镇恶茫如不觉,这一惊非同小可,金龙鞭倏地飞出,卷住了铁杖。 陈玄风叫道:“现下取你这矮胖子狗命!”发足向他奔去,忽地脚下一绊,似是个人体,俯身抓起,那人又轻又小,却是郭靖。郭靖大叫:“放下我!”陈玄风哼了一声,这时电光又是一闪。 郭靖见抓住自己的人面色焦黄,目射凶光,可怖之极,大骇之下,顺手拔出腰间短剑,向他身上插落,这一下正插入陈玄风小腹的肚脐,八寸长的短剑直没至柄。 陈玄风大声狂叫,向后便倒。他一身横练功夫,罩门正是在肚脐之中,别说这柄短剑锋锐无匹,就是寻常刀剑碰中了他罩门,也立时毙命。当与高手对敌之时,他对罩门防卫周密,决不容对方拳脚兵刃接近小腹,这时抓住一个幼童,对他全无丝毫提防之心,何况先前曾抓住过他,知他全然不会武功,殊不知“善泳溺水,平地覆车”,这个武功厉害之极的陈玄风,竟自丧生在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小儿之手。 郭靖一短剑将人刺倒,早吓得六神无主,胡里胡涂的站在一旁,张嘴想哭,却又哭不出声。 梅超风听得丈夫长声惨叫,夫妻情深,从山上疾冲下来,踏了个空,连跌了几个筋斗。她扑到丈夫身旁,叫道:“好师哥,你……你怎么啦!”陈玄风微声道:“不成啦,小……师妹……快逃命吧。”梅超风咬牙切齿的道:“我给你报仇。”陈玄风道:“小师妹,我好舍不得你……我……我不能照顾你啦……今后一生你独个儿孤苦伶仃的……你自己小心……”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此毙命。 梅超风见丈夫气绝,悲痛之下,竟哭不出声,只抱着丈夫尸身,不肯放手,哀叫:“好……好师哥,我也舍不得你……你别死啊……”韩宝驹、韩小莹、全金发已乘着天空微露光芒、略可分辨人形之际急攻上来。 梅超风双目已盲,同时头脑昏晕,显是暗器上毒发,她与丈夫二人修习“九阴白骨爪”,只因不会相辅的内功,这些年来只得不断服食少量砒霜,然后运功逼出,以此不得已的笨法子来强行增强内力,身上由此自然而然的已具抗毒之能,否则以飞天蝙蝠铁菱之毒,她中了之后如何能到这时尚自不死?便即展开擒拿手,于敌人攻近时凌厉反击。江南三怪非但不能伤到她分毫,反连遇险招。 韩宝驹焦躁起来,寻思:“我们三人合斗一个受伤的瞎眼贼婆娘,尚且不能得手,江南七怪真威名扫地了。”鞭法变幻,唰唰唰连环三鞭,连攻梅超风后心。韩小莹见敌人脚步蹒跚,渐渐支持不住,挺剑疾刺,全金发也是狠扑猛打。 眼见便可得手,突然间狂风大作,黑云更浓,三人眼前登时又是漆黑一团。沙石为疾风卷起,在空中乱舞乱打。 韩宝驹等各自纵开,伏在地下,过了良久,这才狂风稍息,暴雨渐小,层层黑云中又钻出丝丝月光来。韩宝驹跃起身来,不禁大叫一声,不但梅超风人影不见,连陈玄风的尸首以及地下梅超风的长鞭也都已不知去向;只见柯镇恶、朱聪、南希仁、张阿生四人躺在地下,郭靖的小头慢慢从岩石后面探上,人人身上都为大雨淋得内外湿透。 全金发等三人忙救助四个受伤的兄弟。南希仁折臂断骨,幸而未受内伤。柯镇恶和朱聪内功深湛,虽中了铜尸的猛击,以力抗力,内脏也未受到重大损伤。只张阿生连中两下“九阴白骨爪”,头顶又遭猛击一拳,虽然醒转,性命已然垂危。 江南六怪见他气息奄奄,伤不可救,个个悲痛之极。韩小莹更心痛如绞,五哥对自己深怀情意,心中如何不知,只是她生性豪迈,一心好武,对儿女之情看得极淡,张阿生又终日咧开了大口嘻嘻哈哈的傻笑,是以两人从来没表露过心意,想到他为救自己性命而故意把身子撞到敌人爪下,不禁既感且悲,抱住了张阿生放声痛哭。 张阿生一张胖脸平常笑惯了的,这时仍微露笑意,伸出扇子般的屠牛大手,轻抚韩小莹秀发,安慰道:“别哭,七妹,我很好。”韩小莹哭道:“五哥,我嫁给你作老婆罢,你说好吗?”张阿生嘻嘻的笑了两下,听得意中人这么说,不由得大喜若狂,但伤口剧痛,神志渐渐迷糊。韩小莹道:“五哥,你放心,我已是你张家的人,这生这世决不再嫁别人。我死之后,永远跟你厮守。”张阿生又笑了两下,低声道:“七妹,我一向待你不够好。我……我也配不上你。”韩小莹哭道:“你待我很好,好得很,我都知道的。我心里一直喜欢你的。”张阿生大喜,咧开了嘴合不拢来。 朱聪眼中含了泪水,向郭靖道:“你到这里,是想来跟我们学本事?”郭靖道:“是。”朱聪道:“那么你以后要听我们的话。”郭靖点头答应。朱聪哽咽道:“我们七兄弟都是你的师父,现今你这位五师父快要归天了,你先磕头拜师罢。”郭靖也不知“归天”是何意思,听朱聪如此吩咐,便即扑翻在地,咚咚咚的,不住向张阿生磕头。 张阿生惨然一笑,道:“够啦!”强忍疼痛,说道:“好孩子,我没能教你本事……唉,其实你学会了我的本事,也管不了用。我生性愚笨,学武又懒,只仗着几斤牛力……要是当年多用点苦功,今日也不会在这里送命……”说着两眼上翻,脸色惨白,吸了一口气,道:“你天资也不好,可千万要用功。想要贪懒时,就想到五师父这时的模样吧……你一生为人,要……要侠义为先……”欲待再说,已气若游丝。 韩小莹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只听他说道:“教好孩子,别输给了……臭道士……”韩小莹道:“你放心,咱们江南七怪,决不会输。”张阿生几声傻笑,闭目而逝。 六怪伏地大哭。他七人义结金兰,本已情如骨肉,这些年来为了追寻郭靖母子而远来大漠,更无一日分离,忽然间一个兄弟伤于敌手,惨死异乡,如何不悲?六人尽情一哭,才在荒山上掘了墓穴,把张阿生葬了。 待得立好巨石,作为记认,天色已然大明。 第522章 射雕英雄传(22) 全金发和韩宝驹下山查看梅超风的踪迹。狂风大雨之后,沙漠上的足迹已全然不见,不知她逃向何处。两人追出数里,盼在沙漠中能找到些微痕迹,始终全无线索,只得回上山来说了。朱聪道:“在这大漠之中,谅那瞎……那婆娘也逃不远。她中了大哥的毒菱,多半这时已毒发身死。且把孩子先送回家去,咱们有伤的先服药养伤,然后三弟、六弟、七妹你们三人再去寻找。” 余人点头称是,和张阿生的坟墓洒泪而别。 第五回 弯弓射雕 一行人下得山来,走不多时,忽听前面猛兽大吼声一阵阵传来。韩宝驹一提缰,胯下黄马向前窜出,奔了一阵,韩宝驹见前面围了一群人,有几头猎豹在地下乱抓乱扒。他跃下马来,抽出金龙鞭握在手中,抢上前去,只见两头豹子已在沙土中抓出一具尸首。 韩宝驹踏上几步,见那尸首赫然便是铜尸陈玄风。不久朱聪等也已赶到,见陈玄风的尸首兀自面目狰狞,死后犹有余威,想起昨夜荒山恶斗,如不是郭靖巧之又巧的这短剑一戳,人人难逃大劫,都不由得不寒而栗。 这时两头豹子已在大嚼尸体,旁边一个小孩骑在马上,大声催喝豹夫,快将豹子牵走。他一转头见到郭靖,叫道:“哈,你躲在这里。你不敢去帮拖雷打架,没用的东西!”这孩子便是桑昆的儿子都史。 郭靖急道:“你们又打拖雷了?他在那里?”都史得意洋洋的道:“我牵豹子去吃他。你快投降,否则连你也一起吃了。”他见江南六怪站在一旁,心中有点害怕,不然早就纵豹去咬郭靖了。郭靖道:“拖雷呢?”都史大叫:“豹子吃拖雷去!”领了豹夫向前就跑。 一名豹夫劝道:“小公子,那人是铁木真汗的儿子呀。”都史举起马鞭,在那豹夫头上唰的一鞭,喝道:“怕什么?谁叫他今天又来打我?快走。”那豹夫只得牵了豹子,跟他走去。另一名豹夫怕闯出大祸,放下豹绳,转头就跑,叫道:“我去禀报铁木真汗。”都史待要喝止,那豹夫如飞去了。都史恨道:“好,咱们先吃了拖雷,瞧铁木真伯伯来了又有什么法子?”命余下的豹夫牵了豹子,自己挥鞭催马驰去。 郭靖虽惧怕豹子,但终是挂念义兄的安危,对韩小莹道:“师父,他叫豹子吃我义兄,我去叫他快逃。”韩小莹道:“你若赶去,连你也一起吃了,你难道不怕豹子?”郭靖道:“我怕豹子。”韩小莹道:“那你去不去?” 郭靖稍一迟疑,道:“我去!”撒开小腿,急速前奔。 朱聪因伤口疼痛,平卧在马背上,见郭靖此举甚有侠义之心,说道:“孩子虽笨,却正是我辈中人。”韩小莹道:“四哥眼力不差!咱们快去救人。”全金发叫道:“这个小霸王家里养有猎豹,定是大酋长的子弟。大家小心了,可别惹事,咱们有三人身上带伤。” 韩宝驹展开轻身功夫,抢到郭靖身后,一把将他抓起,放上自己肩头。他虽身矮脚短,但双腿移动快速已极,倏忽间已抢出数丈。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头上,犹如乘坐骏马一般,又快又稳。韩宝驹奔到追风黄身畔,纵身跃起,连同郭靖一起上了马背,片刻间便抢在都史和猎豹的前头,驰出一阵,果见十多名孩子围住了拖雷。大家听了都史号令,并不上前相攻,却围成了圈子不让他离开。 拖雷跟朱聪学会了三手巧招之后,当晚练习纯熟,次晨找寻郭靖不见,也不叫三哥窝阔台助拳,独自来和都史相斗。都史带了七八个帮手,见他只单身一人,颇感诧异。拖雷说道,只能一个个的来打,不能一拥而上。都史那把他放在心上,自然一口答应。那知一动上手,拖雷三下巧招反覆使用,竟把都史等七八个孩子一一打倒。要知朱聪教他的这三下招数虽然简易,却是“空空拳”中的精微之着,拖雷甚是聪明,这三下又没甚繁复变化,可以即学即用,使将出来,蒙古众小孩竟无人能敌。蒙古人甚重然诺,既已说定单打独斗,众小孩虽然气恼,却也并不一拥而上。都史让拖雷连摔两次,鼻上又中了一拳,大怒之下,奔回去赶了父亲的猎豹出来。拖雷独胜群孩,得意之极,站在圈子中顾盼睥睨,也不想冲出来,却不知大祸已经临头。 郭靖远远大叫:“拖雷,拖雷,快逃啊,都史带豹子来吃你啦!”拖雷闻言大惊,要待冲出圈子,群孩四下拦住,没法脱身,不多时韩小莹等与都史先后驰到,跟着豹夫也牵着两头猎豹到来。江南六怪如要拦阻,伸手就可以将都史擒住,但他们不欲惹事,且要察看拖雷与郭靖如何应付危难,并不出手。 忽听得背后蹄声急促,数骑马如飞赶来,马上一人高声大叫:“豹子放不得,豹子放不得!”却是木华黎、博尔忽等四杰得到豹夫报信,不及禀报铁木真,忙乘马赶来。 铁木真和王罕、札木合、桑昆等正在蒙古包中陪完颜洪熙兄弟叙话,听了豹夫禀报,大吃一惊,忙抢出帐来,跃上马背。王罕对左右亲兵道:“快赶去传我号令,不许都史胡闹。千万不能伤了铁木真汗的孩儿!”亲兵接命,上马飞驰而去。完颜洪熙昨晚没瞧到豹子斗人的好戏,正自纳闷,这时精神大振,站起来道:“大伙儿瞧瞧去。”完颜洪烈暗自打算:“要是桑昆的豹子咬死了铁木真的儿子,他两家失和,不免从此争斗不休,打个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我大金渔翁得利!” 完颜兄弟、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一行驰到,只见两头猎豹颈中皮带已经解开,分别四腿踞地,作势欲扑,喉间不住发出低声吼叫,豹子前面并排站着两个孩子,正是拖雷和他义弟郭靖。 铁木真和四杰把弓扯得满满的,箭头对准了豹子,目不转瞬的凝神注视。铁木真虽见幼子处于危境,但知那两头猎豹是桑昆心爱之物,从幼捉来驯养教练,到如此长大凶猛,实非朝夕之功,只要豹子不暴起伤人,就不想发箭射杀。 都史见众人赶到,仗着祖父和父亲的宠爱,反而更恁威风,不住口的呼喝,命豹子扑上去咬人。王罕叫道:“使不得!”忽听得背后蹄声急促,一骑红马如飞驰到。马上一个中年女子,身披貂皮斗篷,怀里抱着一个幼女,跃下马来,正是铁木真的妻子、拖雷之母。她在蒙古包中正与桑昆的妻子等叙话,得到消息后忙带了女儿华筝赶到,眼见儿子危险,又惊又急,喝道:“快放箭!”随手把女儿放在地下。 她这时全神贯注的瞧着儿子,却忘了照顾女儿。华筝这小姑娘年方四岁,那知豹子的凶猛,笑嘻嘻的奔到哥哥身前,见豹子全身花斑,甚是好看,还道和二哥察合台所豢养的猎犬一般,伸手想去摸豹子脑袋。众人惊呼喝止,已经不及。 两头猎豹本已蓄势待发,忽见有人过来,同时吼叫,猛地跃起。众人齐声惊叫。 铁木真等虽扣箭瞄准,但华筝突然奔前,却为人人所意想不到,只一霎眼间,豹子已然纵起。这时华筝正处于铁木真及两豹之间,挡住了两豹头部,发箭只能伤及豹身,一时不得便死,只有更增凶险。四杰抛箭抽刀,齐齐抢出。却见郭靖着地滚去,已抱起了华筝,同时一头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肩头。 四杰操刀猱身而上,忽听得嗤嗤嗤几声轻微的声响,耳旁风声过去,两头豹子突然向后滚倒,不住的吼叫翻动,再过一会,竟肚皮向天,一动也不动了。 铁木真的妻子忙从郭靖手里抱过吓得大哭的华筝,连声安慰,同时又把拖雷搂在怀里。 桑昆怒道:“谁打死了豹子?”众人默然不应。原来柯镇恶听着豹子吼声,生怕伤了郭靖,凭声辨形,发出四枚带毒的铁菱,只一挥手之事,当时人人注视豹子,竟没人见到是谁施放了暗器。铁木真笑道:“桑昆兄弟,回头我赔你四头最好的豹子,再加八对黑鹰。”桑昆大怒,并不言语。王罕怒骂都史。都史在众人面前受辱,忽地撒赖,在地下打滚,大哭大叫。王罕大声喝止,他只是不理。 铁木真感激王罕昔日的恩遇,心想不可为此小事失了两家和气,当即笑着俯身抱起都史。都史只是哭嚷,猛力挣扎,但给铁木真铁腕拿住了,那里还挣扎得动?铁木真向王罕笑道:“义父,孩子们闹着玩儿,打什么紧?我瞧这孩子很好,我想把这闺女许配给他,你说怎样?”王罕看华筝双目如水,皮色犹如羊脂一般,玉雪可爱,心中甚喜,呵呵笑道:“那还有什么不好的?咱们索性亲上加亲,把我的大孙女给了你的儿子术赤吧?” 铁木真喜道:“多谢义父!”回头对桑昆道:“桑昆兄弟,咱们可是亲家啦。”桑昆自以为出身高贵,对铁木真一向又妒忌又轻视,很不乐意和他结亲,但父王之命不能违背,只得勉强一笑。 完颜洪烈斗然见到江南六怪,大吃一惊:“他们到这里干什么来了?定是为了追我。不知那姓丘的恶道是否也来了?”此刻在无数兵将拥护之下,原也不惧这区区六人,但若下令擒拿,只怕反而招惹祸端,见六怪在听铁木真等人说话,并未瞧见自己,当即转过了头,纵马走到众卫士身后,凝思应付之策,于王罕、铁木真两家亲上加亲之事,反不挂在心上了。 铁木真机灵精明,见了豹头的血洞,又见两豹中毒急毙,料得是这几个忽然出现的汉人以古怪法门射杀豹子,救了女儿性命,待王罕等众人走后,命博尔忽厚赏他们皮毛黄金,伸手抚摸郭靖头顶,不住赞他勇敢,又有义气,这般奋不顾身的救人,别说是个小小孩子,就是大人,也所难能。问他为什么胆敢去救华筝,郭靖却傻傻的答不上来,过了一会,才道:“豹子要吃人的。”铁木真哈哈大笑。拖雷又把与都史打架的经过说了。铁木真听得都史揭他从前的羞耻之事,心下恚怒,却不作声,只道:“以后别理睬他。”微一沉吟,向全金发道:“你们留在我这里教我小儿子武艺,要多少金子?” 全金发心想:“我们正要找个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若在这里,那是再好也没有。”当下说道:“大汗肯收留我们,得在大汗身边效劳,正是求之不得。请大汗随便赏赐吧,我们那敢争多论少?” 铁木真甚喜,嘱咐博尔忽照料六人,随即催马回去,给完颜兄弟饯行。 江南六怪在后缓缓而行,自行计议。韩宝驹道:“陈玄风的尸身,定是梅超风埋葬的,她到过这里,不知去了那里?”柯镇恶道:“现下当务之急,要找到铁尸的下落。”朱聪道:“正是,此人不除,终是后患。我怕她中毒后居然不死。”韩小莹垂泪道:“五哥的深仇,岂能不报?” 韩宝驹、韩小莹、全金发三人骑了快马,四下探寻,但一连数日,始终影迹全无。韩宝驹道:“这婆娘不知去那里躲了起来,最好她双目中了大哥的毒菱,毒性发作,跌死在山沟深谷之中。”各人都道最好如此。柯镇恶素知黑风双煞的厉害狠恶,暗自忧虑,忖念虽铜尸已死,但如不是亲手摸到铁尸的尸首,总是一件重大心事,但怕惹起弟妹们烦恼,也不明言。 江南六怪待居处整妥后,便叫郭靖带去见他母亲,想详询段天德的下落。李萍乍见六怪,一开口便是江南乡谈,不由得眼泪扑簌簌而下,临安与嘉兴相邻,言语口音甚近,李萍来到大漠后,六七年来连汉人也极少遇到,更不必说杭嘉湖一带的浙西小同乡了。她跟韩小莹说及往事,两个女子都是失了心爱的男人,流落异乡,不由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絮絮不休。 当晚李萍煮了红烧羊肉、白切羊羔、羊肉狮子头等苏式蒙古菜肴款待六怪。六怪兴高采烈的吃完,便商量起与郭靖母子同回江南的事来。全金发道:“咱们答应了大汗,要留下教导他小儿子的武功,自当言而有信,教得一两个月才能走。” 六人回入自居帐篷,计议今后行止。南希仁道:“回江南,不好!”韩小莹道:“四哥,咱们在这苦寒之地,挨了这几年苦,既已找到了郭靖,带他回临安,慢慢教他武功,岂不是好?”南希仁道:“我也想家呢!七妹,靖儿回临安,干啥?”韩小莹沉吟道:“像他爹爹,耕田、种菜、打柴、打猎!咱们虽养得起他,可不能把人养懒了。”南希仁道:“种田人好忙,有空练武么?”韩小莹道:“要耕田、播种、插秧、耘田,天旱了还得车水、收割、打谷、堆草、播糠、放牛,从早忙到晚,一天有一个时辰空下来练武也就罢了。”柯镇恶道:“不够!靖儿不聪明。” 全金发叹了口气道:“咱们嘉兴的小伙子,到得十五六岁,如果不忙着种田、浇菜,家里有钱,那便唱曲子、找姑娘、赌钱,要不就读书、写字、下棋。练武打拳给人瞧不起。我看哪,倘若大家都不学武,咱们江南文弱秀气的小伙子,五个人联手,还打不过这里一个蒙古少年。”南希仁道:“练武,这里好,江南太舒服,不好!” 他这句话,其余五人尽皆赞同。江南山温水软,就是男子汉,行动说话也不免软绵绵的温雅斯文,江南七怪武功卓绝,那是绝无仅有的杰出之士,大多数人却绝非学武的材料。六怪均想,以郭靖的资质,在蒙古风霜如刀似剑的大漠中磨练,成就决计比去天堂一般的江南好得多。六人虽然思乡,想到跟丘处机的赌赛,决定还是留在大漠教导郭靖。 韩小莹次日去跟李萍说了。李萍虽也思乡,但六怪既不南归,她也难以孤身携子回乡。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大漠,教导郭靖与拖雷的武功。铁木真知道汉人这些近身搏击的本事虽巧,却只能防身,不足以称霸图强,因此要拖雷与郭靖只略略学些拳脚,大部时刻都去学骑马射箭、冲锋陷阵的战场功夫。这些本事非六怪之长,是以教导两人的仍以神箭手哲别与博尔忽为主。 第523章 射雕英雄传(23) 每到晚上,江南六怪把郭靖单独叫来,拳剑暗器、轻身功夫,一项一项的传授。郭靖天资颇为鲁钝,但有一样好处,知道将来报父亲大仇全仗这些功夫,因此咬紧牙关,埋头苦练。虽然朱聪、全金发、韩小莹的小巧腾挪之技他领悟甚少,也学不来柯镇恶发射暗器和铁杖的刚猛功夫,只韩宝驹与南希仁所教的扎根基功夫,他一板一眼的照做,竟练得甚为坚实。可是这些扎根基功夫也只能强身健体而已,毕竟不是克敌制胜的手段。韩宝驹常说:“你练得就算骆驼一般,壮是壮了,但骆驼打得赢豹子吗?”郭靖听了只有傻笑。 六怪虽传授督促不懈,但见教得十招,郭靖往往学不到一招,也不免灰心,自行谈论之际,总是摇头叹息,均知要胜过丘处机所授的徒儿,机会百不得一,只不过有约在先,难以半途而废罢了。全金发是生意人,精于计算,常说:“丘处机要找到杨家娘子,最多也只八成的指望,眼下咱们已赢了二分利息。杨家娘子生的或许是个女儿,生儿子的机会只有一半,咱们又赚了四分。若是儿子,未必养得大,咱们又赚了一分。就算养大了,说不定比靖儿更加笨呢。所以啊,我说咱们倒已占了八成赢面。”五怪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但说杨家的儿郎学武比郭靖更蠢,却均知不过是全金发的宽慰之言。总算郭靖性子纯厚,又能听话,六怪对他人品倒很喜欢。 漠北草原之上,夏草青青,冬雪皑皑,晃眼间十年过去,郭靖已是个十六岁的粗壮少年,距比武之约已不过两年,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紧了,命他暂停练习骑射,从早到晚,苦练拳剑。 在这十年之间,铁木真征战不停,并吞了大漠上部落无数。他收罗英豪,统率部属,军纪严明,人人奋勇善战,他自己智勇双全,或以力攻,或以智取,纵横北国,所向无敌。加之牲畜繁殖,人口滋长,骎骎然已有与王罕分庭抗礼之势。 朔风渐和,大雪初止,北国大漠却尚苦寒。 这日正是清明,江南六怪一早起来,带了牛羊祭礼,和郭靖去张阿生坟上扫墓。蒙古人居处迁徙无定,这时他们所住的蒙古包与张阿生的坟墓相距已远,快马奔驰大半天方到。七人走上荒山,扫去墓上积雪,点了香烛,在坟前跪拜。 韩小莹暗暗祷祝:“五哥,十年来我们倾心竭力的教这个孩子,只是他天资不高,没能将我们功夫学好。但愿五哥在天之灵保佑,后年嘉兴比武之时,不让这孩子折了咱们江南七怪的威风!”六怪向居江南山温水暖之乡,这番在朔风如刀的大漠一住十六年,憔悴冰霜,鬓丝均已星星。韩小莹虽风姿不减,自亦已非当年少女朱颜。 朱聪望着坟旁几堆骷髅,十年风雪,兀未朽烂,心中说不出的感慨。这些年来他与全金发两人踏遍了方圆数百里之内的每一处山谷洞穴,找寻铁尸梅超风的下落。此人如中毒而毙,定有骸骨遗下,要是不死,她一个瞎眼女子势难长期隐居而不露丝毫踪迹,那知她竟如幽灵般突然消失,只余荒山上一座坟墓,数堆白骨,留存下黑风双煞当年的恶迹。 七人在墓前吃了酒饭,回到住处,略一休息,六怪便带了郭靖往山边练武。 这日他与四师父南山樵子南希仁对拆开山掌法。南希仁有心逗他尽量显示功夫,接连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外撒,翻身一招“苍鹰搏兔”,向他后心击去。郭靖矮身避让,“秋风扫落叶”左腿盘旋,横扫师父下盘。南希仁“铁牛耕地”,掌锋戳将下来。郭靖正要收腿变招,南希仁叫道:“记住这招!”左手倏出,拍向郭靖胸前。郭靖右掌立即上格,这一掌也算颇为快捷。南希仁左掌飞出,啪的一声,双掌相交,虽只使了三成力,郭靖已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他双手在地下一撑,立即跃起,满脸愧色。 南希仁正要指点他这招的精要所在,树丛中突然发出两下笑声,跟着钻出一个少女,拍手而笑,叫道:“郭靖,又给师父打了么?”郭靖胀红了脸,道:“我在练拳,你别来啰唣!”那少女笑道:“我就爱瞧你挨打!” 这少女便是铁木真的幼女华筝。她与拖雷、郭靖年纪相近,自小一起玩耍。她因父母宠爱,脾气不免娇纵。郭靖却生性戆直,当她无理取闹时总是挺撞不屈,但吵了之后,不久便言归于好,每次都华筝自知理屈,向他软言央求。六怪与郭靖母子的生活所资,由铁木真派人充足供应。华筝的母亲念着郭靖曾舍生在豹口下相救女儿,也对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子衣物牲口。 郭靖道:“我在跟师父拆招,你走开吧!”华筝笑道:“什么拆招?是挨揍!” 说话之间,忽有数名蒙古军士骑马驰来,当先一名十夫长驰近时翻身下马,向华筝微微躬身,说道:“华筝,大汗叫你去。”其时蒙古人质朴无文,不似汉人这般有诸般不同的恭敬称谓,华筝虽是大汗之女,众人却也直呼其名。华筝道:“干什么啊?”十夫长道:“是王罕的使者到了。”华筝立时皱起了眉头,怒道:“我不去。”十夫长道:“你不去,大汗要生气的。” 华筝幼时由父亲许配给王罕的孙子都史,这些年来却与郭靖颇为亲近,虽然大家年幼,说不上有甚情意,但每想到将来要与郭靖分别,去嫁给那出名骄横的都史,总是好生不乐,这时撅起了小嘴,默不作声,挨了一会,终究不敢违拗父命,随着十夫长而去。原来王罕与桑昆以儿子成长,要择日成婚,命人送来礼物,铁木真要她会见使者。 当晚郭靖睡到中夜,忽听得帐外有人轻轻拍了三下手掌,他坐起身来,只听得有人以汉语轻声道:“郭靖,你出来。”郭靖微感诧异,听声音不熟,揭开帐幕一角往外张望,月光下只见左前方大树之旁站着一人。 郭靖出帐近前,只见那人宽袍大袖,头发打成髻子,不男不女,面貌为树影所遮,看不清楚。原来这人是个道士,郭靖从没见过中土的道士,问道:“你是谁?找我干什么?”那人道:“你是郭靖,是不是?”郭靖道:“是。”那人道:“你那柄削铁如泥的短剑呢?拿来给我瞧瞧!”身子微晃,蓦地欺近,发掌便往他胸口按去。 郭靖见对方没来由的出手便打,而且来势凶狠,心下大奇,当下侧身避过,喝道:“干什么?”那人笑道:“试试你的本事。”左手劈面又是一拳,劲道甚为凌厉。 郭靖怒从心起,斜身避过,伸手猛抓敌腕,左手拿向敌人肘部,这一手是“分筋错骨手”中的“壮士断腕”,只要敌人手腕一给抓住,肘部非跟着遭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喀喇一声,右腕关节就会立时脱出。这是二师父朱聪所授的分筋错骨功夫。 朱聪言语行止诙谐洒脱,心思却颇缜密,他和柯镇恶暗中计议了几次,均想梅超风双目虽中毒菱,但此人武功怪异,说不定竟能解毒,她若不死,必来寻仇,来得越迟,布置必定更为周密,手段也必越加毒辣。十年来梅超风始终不现踪影,六怪非但不敢怠懈,反加意提防。朱聪每见手背上为梅超风抓伤的五条伤疤,总起栗然之感,想她一身横练功夫,急切难伤,要抵御“九阴白骨爪”,莫如“分筋错骨手”。这门功夫专在脱人关节、断人骨骼,以极快手法,攻击对方四肢和头骨颈骨,却不及胴体。朱聪自悔当年在中原之时,未曾多向精于此术的名家请教,六兄弟中又无人能会。后来转念心想,天下武术本是人创,既无人传授,难道我就不能自创?他外号“妙手书生”,一双手机灵之极,加之精擅点穴,熟知人身的穴道关节,有了这两大特长,钻研分筋错骨之术自不如何为难,数年之后,已深通此道精微,手法虽不及出自师授的稳实狠辣,却也颇具威力,与全金发拆解纯熟之后,都授了郭靖。 这时郭靖陡逢强敌,一出手就是分筋错骨的妙着,他于这门功夫习练甚熟,熟能生巧是生不出的,熟极而流却也差相仿佛。那人手腕与手肘突然遭拿,一惊之下,左掌急发,疾向郭靖面门拍去。郭靖双手正要抖送,扭脱敌人手腕关节,那知敌掌骤至,自己双手都没空,无法抵挡,只得放开双手,向后跃出,只觉掌风掠面而过,热辣辣的甚是难受。一转身,明暗易位,只见对手原来是个少年,长眉俊目,容貌秀雅,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只听他低声道:“功夫不错,不枉了江南六侠十年教诲。” 郭靖单掌护身,严加戒备,问道:“你是谁?找我干么?”那少年喝道:“咱们再练练。”语声未毕,掌随身至。 郭靖凝神不动,待到掌风袭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敌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敌腮,只要一搭上脸颊,向外急拉,对方下颚关节应手而脱,这一招朱聪给取了个滑稽名字,叫做“笑语解颐”,乃笑脱了下巴之意。这次那少年有了提防,右掌立缩,左掌横劈。郭靖仍以分筋错骨手对付。转瞬间两人已拆了十多招,那少年道士身形轻灵,掌法迅捷潇洒,掌未到,身已转,剧斗中瞧不清楚他的来势去迹。 郭靖学艺后初逢敌手便是个武艺高强之人,斗得片刻,心下怯了,那少年左脚飞来,啪的一声,正中他右胯。幸而他下盘功夫坚实,敌人又似未用全力,当下只身子一晃,立即双掌飞舞,护住全身要害,尽力守御,又拆数招,那少年道士步步进逼,郭靖眼见抵敌不住,忽然背后有人喝道:“攻他下盘!” 郭靖听得正是三师父韩宝驹,心中大喜,挫身抢到右首,再回过头来,见六位师父原来早就站在自己身后,只因全神对付敌人,竟未发觉。这一来精神大振,依着三师父的指点,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那人身形飘忽,下盘果然不甚坚稳,江南六怪旁观者清,早看出他的弱点所在,他给郭靖一轮急攻,不住倒退。郭靖乘胜直上,忽见敌人一个踉跄,似在地下绊了一下,当下一个连环鸳鸯腿,双足齐飞。那知对手这一下却是诱敌之计,韩宝驹与韩小莹同声呼叫:“留神!” 郭靖毕竟欠了经验,也不知该当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刚踢出,已给敌人抓住。那少年道人乘着他踢来之势,挥手向外送出。郭靖身不由主,一个筋斗翻跌下来,篷的一声,背部着地,撞得好不疼痛。他一个“鲤鱼打挺”,立即翻身跃起,待要上前再斗,只见六位师父已把那少年道人团团围住。 那道士既不抵御,也不作势突围,双手相拱,朗声说道:“弟子全真教小道尹志平,奉师尊长春子丘道长差遣,谨向江南各位师父请安问好。”说着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江南六怪听说这人是丘处机差来,都感诧异,但恐有诈,却不伸手相扶。 尹志平站起身来,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朱聪。 柯镇恶听得巡逻的蒙古兵逐渐走近,道:“咱们进里面说话。”尹志平跟着六怪走进蒙古包内。全金发点亮了羊脂蜡烛。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韩小莹则与单身的蒙古妇女另行居住。尹志平见包内陈设简陋,想见六怪平日生活清苦,躬身说道:“各位前辈辛劳了这些年,家师感激无已,特命弟子先来向各位拜谢。”柯镇恶哼了一声,心想:“你来此若是好意,为何先将靖儿跌个筋斗?岂不是在比武之前,要先杀我们个下马威?” 这时朱聪已揭开信封,抽出信笺,朗声读了出来: “全真教下弟子丘处机沐手稽首,谨拜上江南六侠柯公、朱公、韩公、南公、全公、韩女侠尊前:江南一别,忽忽十有六载。七侠千金一诺,间关万里,云天高义,海内同钦,识与不识,皆相顾击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侠之风,复见之于今日也。” 柯镇恶听到这里,皱着的眉头稍稍舒展。朱聪接着读道: “张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长叹,耿耿之怀,无日或忘。贫道仗诸侠之福,幸不辱命,杨君嗣子,亦已于九年之前访得矣。” 五怪听到这里,同时“啊”了一声。他们早知丘处机了得,他全真教门人弟子又遍于天下,料想那杨铁心的子嗣必能找到,是以对嘉兴比武之约念兹在兹,无日不忘,然寻访一个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遗腹子息,究属渺茫,生下的是男是女,更全凭天意,若是女子,武功终究有限,这时听到信中说已将男孩找到,心头都不禁一震。 六人一直未将比武赌赛之事对郭靖母子说起。朱聪见郭靖并无异色,又读下去: “二载之后,江南花盛草长之日,当与诸公置酒高会醉仙楼头也。人生如露,大梦一十八年,天下豪杰岂不笑我辈痴绝耶?”读到这里,就住了口。 韩宝驹道:“底下怎么说?”朱聪道:“信完了。确是他的笔迹。”当日酒楼赌技,朱聪曾在丘处机衣袋中偷到一张诗笺,是以认得他的笔迹。 柯镇恶沉吟道:“那姓杨的孩子是男孩?他叫杨康?”尹志平道:“是。”柯镇恶道:“那么他是你师弟了?”尹志平道:“是我师兄。弟子虽年长一岁,但杨师哥入门比弟子早了两年。” 江南六怪适才见了他的功夫,郭靖实非对手,师弟已是如此,他师兄当然更加了得,这一来身上都不免凉了半截;而己方的行踪丘处机知道得一清二楚,张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晓,更感到己方已全处下风。 柯镇恶冷冷的道:“适才你跟他过招,是试他本事来着?”尹志平听他语气甚恶,心感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镇恶道:“你去对你师父说,江南六怪虽然不济,醉仙楼之会决不失约,叫你师父放心吧。我们也不写回信啦!” 第524章 射雕英雄传(24) 尹志平听了这几句话,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不是,十分尴尬。他奉师命北上投书,丘处机确是叫他设法查察一下郭靖的为人与武功。长春子关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志平少年好事,到了蒙古斡难河畔之后,不即求见六怪,却在半夜里先与郭靖交一交手,考较一下他的功夫。这时见六怪神情不善,心生惧意,不敢多耽,向各人行了个礼,说道:“弟子告辞了。” 柯镇恶送到蒙古包口,尹志平又行了一礼。柯镇恶厉声道:“你也翻个筋斗吧!”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尹志平大惊,双手猛力上格,想要掠开柯镇恶的手臂,岂知他不格倒也罢了,只不过跌个筋斗,这一还手,更触柯镇恶之怒。他左臂上挺,将尹志平全身提起,扬声吐气,“嘿”的一声,将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尹志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过了一会才慢慢挣扎起身,不作一声,一跛一拐的走了。 韩宝驹道:“小道士无礼,大哥教训得好。”柯镇恶默然不语,过了良久,长长叹了口气。五怪人同此心,俱各黯然。 南希仁忽道:“打不过,也要打!”韩小莹道:“四哥说得是。咱们七人结义,同闯江湖以来,不知经过了多少艰险,江南七怪可从来没退缩过。”柯镇恶点点头,对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儿咱们再加把劲。” 自此之后,六怪授艺更加督得严了。可是不论读书学武,以至弹琴弈棋诸般技艺,倘若企盼速成,戮力以赴,有时反而窒滞良多,停顿不前。六怪望徒艺成心切,督责綦严,而郭靖又绝非聪明颖悟之人,较之常人实更蠢钝了几分,他心里一吓,更加慌了手脚。自小道士尹志平夜访之后,三个月来竟进步甚少,倒反似退步了,正合了“欲速则不达”、“贪多嚼不烂”的道理。江南六怪各有不凡艺业,每人都是下了长期苦功,方有这等成就,要郭靖在数年间尽数领悟练成,就算聪明绝顶之人尚且难能,何况他连中人之资都也还够不上。江南六怪本来也知若凭郭靖的资质,最多只能单练韩宝驹或南希仁一人的武功,二三十年苦练下来,或能有韩南二人的一半成就。张阿生倘若不死,郭靖学他的质朴功夫最是对路。但六怪一意要胜过丘处机,明知“博学众家,不如专精一艺”的道理,总不肯空有一身武功,却眼睁睁的袖手旁观,不传给这傻徒儿。 这十六年来,朱聪不断追忆昔日醉仙楼和法华寺中动手的情景,丘处机的一招一式,在他心中尽皆清晰异常,尤胜当时所见。但要在他武功中寻找什么破绽与可乘之机,实非己之所能,有时竟会想到:“只有铜尸铁尸,或能胜得过这牛鼻子。” 这天清晨,韩小莹教了他越女剑法中的两招。那招“枝击白猿”要跃身半空连挽两个平花,然后回剑下击。郭靖多扎了下盘功夫,纵跃不够轻灵,在半空只挽到一个半平花,便已落下地来,连试了七八次,始终差了半个平花。韩小莹心头火起,勉强克制脾气,教他如何足尖使力,如何腰腿用劲,那知待得他纵跃够高了,却忘了剑挽平花,一连几次都是如此。 韩小莹想起自己六人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张阿生更葬身异域,教来教去,却教出如此一个蠢才来,五哥的一条性命,六人的连年辛苦,竟全都是白送了,心中一阵悲苦,眼泪夺眶而出,将长剑往地下一掷,掩面而走。 郭靖追了几步没追上,呆呆的站在当地,心中难过之极。他感念师恩如山,只盼练武有成,以慰师心,可是自己尽管苦练,总是不成,实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怔怔出神,突然听到华筝的声音在后叫道:“郭靖,快来,快来!”郭靖回过头来,见她骑在一匹青骢马上,一脸焦虑与兴奋的神色。郭靖道:“怎么?”华筝道:“快来看啊,好多大雕打架。”郭靖道:“我在练武呢。”华筝笑道:“练不好,又给师父骂了是不是?”郭靖点了点头。华筝道:“那些大雕打得真厉害呢,快去瞧。” 郭靖少年心情,跃跃欲动,但想到七师父刚才的神情,垂头丧气的道:“我不去。”华筝急道:“我自己不瞧,赶着来叫你。你不去,以后别理我!”郭靖道:“你快去看吧,回头你说给我听也是一样。”华筝跳下马背,撅起小嘴,说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也不知道是黑雕打胜呢,还是白雕胜。”郭靖道:“就是悬崖上那对大白雕跟人打架么?”华筝道:“是啊,黑雕很多,但白雕厉害得很,已啄死了三四头黑雕……” 郭靖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牵了华筝的手,纵跃上马,两人共乘一骑,驰到悬崖之下。果见有十七八头黑雕围攻一对白雕,双方互啄,只打得毛羽纷飞。 悬崖上宿有一对白雕,身形极巨,比之常雕大出倍许,实是异种。雕羽白色本已稀有,而雕身如此庞大,蒙古族中纵是年老之人,也说极为少见,都说是一对“神鸟”,愚鲁妇人竟有向之膜拜的。 白雕身形既大,嘴爪又极厉害,一头黑雕闪避稍慢,给一头白雕啄中头顶正中,立即毙命,从半空中翻将下来,落在华筝马前。余下黑雕四散逃开,但随即又飞回围攻白雕。又斗一阵,草原上不少蒙古男女得讯赶来观战,悬崖下围聚了六七百人,纷纷指点议论。铁木真得报,也带了窝阔台和拖雷驰到,看得很有劲道。 郭靖与拖雷、华筝常在悬崖下游玩,几乎日日见到这对白雕飞来飞去,有时观看双雕捕捉鸟兽为食,有时将大块牛羊肉抛向空中,白雕飞下接去,百不失一,是以对之已生感情,又见白雕以寡敌众,三个人不住口的为白雕呐喊助威:“白雕啄啊,左边敌人来啦,快转身,好好,追上去,追上去!” 酣斗良久,黑雕又死了两头,两头白雕身上也伤痕累累,白羽上染满了鲜血。一头身形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几声,十多头黑雕转身逃去,没入云中,尚有四头黑雕兀自苦斗。众人见白雕获胜,都欢呼起来。过了一会,又有三头黑雕也掉头急向东方飞逃,一头白雕不舍,随后赶去,片刻间都已飞得影踪不见。只剩下一头黑雕,高低逃窜,给余下那头白雕逼得狼狈不堪。眼见那黑雕难逃性命,忽然空中雕鸣急唳,十多头黑雕从云中猛扑下来,齐向白雕啄去。铁木真大声喝采:“好兵法!” 这时白雕落单,不敌十多头黑雕的围攻,虽然又啄死了一头黑雕,终于身受重伤,堕在崖上,众黑雕扑上去乱抓乱啄。郭靖与拖雷、华筝都十分着急,华筝甚至哭了出来,连叫:“爹爹,快射黑雕。” 铁木真却只是想着黑雕出奇制胜的道理,对窝阔台与拖雷道:“黑雕打了胜仗,这是很高明的用兵之道,你们要记住了。”两人点头答应。 众黑雕啄死了白雕,又向悬崖的一个洞中扑去,只见洞中伸出了两只小白雕的头来,眼见立时要给黑雕啄死。华筝大叫:“爹爹,你还不射?”又叫:“郭靖,郭靖,你瞧,白雕生了一对小雕儿,咱们怎地不知道?啊哟,爹爹,你快射死黑雕!” 铁木真微微一笑,拉硬弓,搭铁箭,飕的一声,飞箭如电,正穿入一头黑雕身中,众人齐声喝采。铁木真把弓箭交给窝阔台道:“你来射。”窝阔台一箭也射死了一头。待拖雷又射中一头时,众黑雕见势头不对,纷纷飞逃。 蒙古诸将也都弯弓相射,但众黑雕振翅高飞之后,就极难射落,强弩之末劲力已衰,未能触及雕身便已掉下。铁木真叫道:“射中的有赏。” 神箭手哲别有意要郭靖一显身手,拿起自己的强弓硬箭,交在郭靖手里,低声道:“跪下,射项颈。” 郭靖接过弓箭,右膝跪地,左手稳稳托住铁弓,更无丝毫颤动,右手运劲,将一张二百来斤的硬弓拉了开来。他跟江南六怪练了十年武艺,上乘武功虽未窥堂奥,但双臂之劲,眼力之准,却已非比寻常,眼见两头黑雕比翼从左首飞过,左臂微挪,瞄准了黑雕项颈,右手五指急松,正是:弓弯有若满月,箭去恰如流星。黑雕待要闪避,箭杆已从项颈对穿而过。这一箭劲力未衰,恰好又射进了第二头黑雕腹内,利箭贯着双雕,自空急堕。众人齐声喝采。余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高飞而逃。 华筝对郭靖悄声道:“把双雕献给我爹爹。”郭靖依言捧起双雕,奔到铁木真马前,单膝半跪,高举过顶。 铁木真生平最爱的是良将勇士,见郭靖一箭力贯双雕,心中甚喜。要知北国大雕非比寻常,双翅展开来足有一丈多长,羽毛坚硬如铁,扑击而下,能把整头小马大羊攫到空中,端的厉害之极,连虎豹遇到大雕时也要迅速躲避。一箭双雕,虽主属巧运,究亦难能。 铁木真命亲兵收起双雕,笑道:“好孩子,你的箭法好得很啊!”郭靖不掩哲别之功,道:“是哲别师父教我的。”铁木真笑道:“师父是哲别,徒弟也是哲别。”在蒙古语中,哲别是神箭手之意。 拖雷相帮义弟,对铁木真道:“爹爹,你说射中的有赏。我安答一箭双雕,你赏什么给他?”铁木真道:“赏什么都行。”问郭靖道:“你要什么?”拖雷喜道:“真的赏什么都行?”铁木真笑道:“难道我还能欺骗孩子?” 郭靖这些年来依铁木真而居。诸将都喜他朴实和善,并不因他是汉人而有所歧视,这时见大汗神色甚喜,大家望着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赏。 郭靖道:“大汗待我这么好,我妈妈什么都有了,不用再给我啦。”铁木真笑道:“你这孩子倒有孝心,总是先记着妈妈。那么你自己要什么?随便说罢,不用怕。” 郭靖微一沉吟,双膝跪在铁木真马前,道:“我自己不要什么,我是代别人求大汗一件事。”铁木真道:“什么?”郭靖道:“王罕的孙子都史又恶又坏,华筝嫁给他将来定要吃苦。求求大汗别把华筝许配给他。” 铁木真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真是孩子话,那怎么成?咱们讲究言而有信,许诺了的事可不能反悔。好罢,我赏你一件宝物。”从腰间解下一口短刀,递给郭靖。蒙古诸将啧啧称赏,好生艳羡。原来这是铁木真十分宝爱的佩刀,曾用以杀敌无数,若不是先前把话说得满了,决不能轻易解赐。 郭靖谢了赏,接过短刀。这口刀他见到铁木真常时佩在腰间,这时拿在手中细看,见刀鞘是黄金所铸,刀柄尽头处铸了一个黄金的虎头,狰狞生威。铁木真道:“你用我金刀,为我杀敌。”郭靖应道:“是。当为大汗尽力!” 华筝忽然失声而哭,跃上马背,疾驰而去。铁木真心肠如铁,但见女儿这样难过,也不禁心中一软,微微叹了口气,掉马回营。蒙古众王子诸将跟随在后。 郭靖见众人去尽,将短刀拔出鞘来,只觉寒气逼人,刃锋上隐隐有血光之印,知道这口刀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了。刀锋虽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 把玩了一会,将刀鞘穿入腰带,拔出长剑,又练起越女剑法来,练了半天,那一招“枝击白猿”仍练不成功,不是跃得太低,便是来不及挽足平花。他心里急躁,沉不住气,反而越来越糟,只练得满头大汗。忽听马蹄声响,华筝又驰马而来。 她驰到近处,翻身下马,横卧草地,一手支头,瞧着郭靖练剑,见他神情辛苦,叫道:“别练了,息忽儿吧。”郭靖道:“你别来吵我,我没功夫陪你说话。”华筝就不言语了,笑吟吟的望着他,过了一会,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手帕,打了两个结,向他抛掷过去,叫道:“擦擦汗吧。”郭靖嗯了一声,却不去接,任由手帕落地,仍然练剑。华筝道:“刚才你求恳爹爹,别让我嫁给都史,那为什么?”郭靖道:“都史很坏,从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你嫁了给他,他会打你的。”华筝微笑道:“他如打我,你来帮我啊。”郭靖一呆,道:“那……那怎么成?”华筝凝视着他,柔声道:“我如不嫁给都史,那么嫁给谁?”郭靖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华筝“呸”了一声,本来满脸红晕,突然间转成怒色,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过了一会,她脸上又现微笑,只听得悬崖顶上两头小白雕不住啾啾鸣叫,忽然远处鸣声惨急,那头大白雕疾飞而至。它追逐黑雕到这时方才回来,想是众黑雕将它诱引到了极远之处。雕眼视力极远,早见到爱侣已丧生在悬崖之上,那雕晃眼间犹如一朵白云从头顶飞掠而过,跟着迅速飞回。 郭靖住了手,抬起头来,只见那头白雕盘来旋去,不住悲鸣。华筝道:“你瞧这白雕多可怜。”郭靖道:“嗯,它一定很伤心!”只听得白雕一声长鸣,振翼直上云霄。 华筝道:“它上去干什么……”语声未毕,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从云中猛冲下来,噗的一声,一头撞上岩石,登时毙命。郭靖与华筝同声惊呼,一齐跳起,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忽然背后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可敬!可敬!” 两人回过头来,见是一个苍须汉人,脸色红润,神情慈和,手里拿着一柄拂麈。这人装束甚是古怪,头顶梳了三个髻子,高高耸立,一件道袍一尘不染,在这风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这般清洁。郭靖自那晚见了尹志平后,向师父们问起,知道那是中土的出家人道士。他说的是汉语,华筝不懂,也就不再理会,转头又望悬崖之顶,忽道:“两头小白雕死了爹娘,在这上面怎么办?”这悬崖高耸接云,四面都是险岩怪石,无可攀援。两头乳雕尚未学会飞翔,眼见是要饿死在悬崖之顶了。 郭靖向悬崖顶望了一会,说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飞上去,才能救小白雕下来。”拾起长剑,又练了起来,练了半天,这一招“枝击白猿”仍毫无进步,正自焦躁,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冷冷的道:“这般练法,再练一百年也没用。”郭靖收剑回顾,见说话的正是那头梳三髻的道士,问道:“你说什么?” 第525章 射雕英雄传(25) 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忽地欺进两步,郭靖只觉右臂一麻,也不知怎的,但见青光一闪,手里本来紧紧握着的长剑已到了道士手中。空手夺白刃之技二师父本也教过,虽然未能练熟,大致诀窍也已领会,但这道士刹那间夺去自己长剑,竟不知他使的是什么手法。这一来不由得大骇,跃开三步,挡在华筝面前,顺手抽出铁木真所赐的金柄短刀,以防道士伤害于她。 那道士叫道:“看清楚了!”纵身而起,只听得一阵嗤嗤嗤嗤之声,已挥剑在空中连挽了六七个平花,然后轻飘飘的落在地下。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 那道士将剑往地下一掷,笑道:“那白雕十分可敬,它的后嗣不能不救!”一提气,直往悬崖脚下奔去,只见他手足并用,捷若猿猴,轻如飞鸟,竟在悬崖上爬将上去。这悬崖高达数十丈,有些地方直如墙壁一般陡峭,但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处一借力,立即窜上。 郭靖和华筝看得心中怦怦乱跳,心想他只要一个失足,跌下来岂不是成了肉泥?但见他身形越来越小,似乎已钻入了云雾之中。华筝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问道:“怎样了?”郭靖道:“快爬到顶了……好啦,好啦!”华筝放下双手,正见那道士飞身而起,似乎要落下来一般,不禁失声惊呼,那道士却已落在悬崖之顶。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顶烈风中伸展飞舞,自下望上去,真如一头大鸟相似。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将两头小雕捉了出来,放在怀里,背脊贴着崖壁,直溜下来,遇到凸出的山石时或手一钩,或脚一撑,稍缓下溜之势,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时则顺泻而下,转眼间脚已落地。 郭靖和华筝急奔过去。那道士从怀里取出了白雕,以蒙古语对华筝道:“你能好好的喂养么?”华筝又惊又喜,忙道:“能、能、能!”伸手去接。那道士道:“小心别给啄到了。雕儿虽小,这一啄可仍厉害得紧。”华筝解下腰带,把每头小雕的一只脚缚住,喜孜孜的捧了,道:“我去捉虫来喂小雕儿。” 那道士道:“且慢!你须答应我一件事,才把小雕儿给你。”华筝道:“什么事?”那道士道:“我上崖顶捉雕儿的事,你们两个可不能对人说起。”华筝笑道:“好,那还不容易?我不说就是。”那道士微笑道:“这对白雕长大了可凶猛得很呢,先喂虫,大了再喂肉,喂的时候得留点儿神。”华筝满心欢喜,对郭靖道:“咱们一个人一只,我拿去先给你养,好么?”郭靖点点头。华筝翻上马背,飞驰而去。 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道士的功夫,便如傻了一般。那道士拾起地下长剑,递还给他,一笑转身。郭靖见他要走,急道:“你……请你,你别走。”道士笑道:“干么?”郭靖摸头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扑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头,一口气也不知磕了几十个。道士笑道:“你向我磕头干什么?” 郭靖心里一酸,见到那道士面色慈祥,犹如遇到亲人一般,似乎不论什么事都可向他倾吐,忽然两滴大大的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哽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学不会,惹得六位恩师生气。”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样?”郭靖道:“我日夜拚命苦练,可总不行,说什么也不行……”道士道:“你要我教你一门法子?”郭靖道:“正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连磕了十几个头。说到尊敬长上,蒙古人和汉人的习俗相同,均以磕头最为恭敬。 那道士又微微一笑,说道:“我瞧你倒也诚心。这样吧,再过三天是月半,月亮最圆之时,我在崖顶上等你。你可不许对谁说起!”说着向着悬崖一指,飘然而去。郭靖急道:“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会,犹如足不点地般,早去得远了。 郭靖心想:“他是故意和我为难,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转念又想:“我又不是没师父,六位师父这般用心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什么法子?这个道士伯伯本领再大,我学不会,那也没用。”想到这里,望着崖顶出了一会神,就撇下了这件事,提起长剑,把“枝击白猿”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练下去,直练到太阳下山,始终没练会,腹中饥饿,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过。这日下午韩宝驹教他金龙鞭法,这软兵刃非比别样,巧劲不到,不但伤不到敌人,反损了自己。蓦然间郭靖劲力一个用错,软鞭反过来唰的一声,在自己脑袋上砸起了老大一个疙瘩。韩宝驹脾气暴躁,反手就是一记耳光。郭靖不敢作声,提鞭又练。韩宝驹见他努力,于自己发火倒颇为歉然,郭靖虽接连又出了几次乱子,也就不再怪责,教了五招鞭法,好好勉励了几句,命他自行练习,上马而去。 练这金龙鞭法时苦头可就大啦,只练了十数趟,额头、手臂、大腿上已到处都是乌青。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一觉醒来,圆圆的月亮已从山间钻了出来,只感鞭伤阵阵作痛,脸上给三师父打的这一掌,也尚有麻辣之感。 他望着崖顶,忽然间生出一股狠劲,咬牙道:“道士伯伯能上去,我为什么不能?”奔到悬崖脚下,攀藤附葛,一步步的爬上去,只爬了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草不生,又怎能再上去一步? 他咬紧牙关,勉力试了两次,都是刚爬上一步,就是一滑,险些跌下去粉身碎骨。他心知无望,吁了一口气,要想下来,不料望下一瞧,只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上来时一步步的硬挺,待得再想从原路下去时,本来的落脚之点已给凸出的岩石挡住,已摸索不到,但若踊身下跳,势必碰在山石上撞死。 他处于绝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师父说过的两句话:“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心想左右是个死,与其在这里进退不得,不如奋力向上,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凿了两个孔,轻轻把左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上,试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又将右足搬上,总算上了数尺,接着又再向上挖孔。这般勉力硬上,只觉头晕目眩,手足酸软。 他定了定神,紧紧伏在石壁之上,调匀呼吸,心想上到山顶还不知要凿多少孔,而且再凿得十多个孔,短刀再利,也必锋摧刃折,但事已至此,只有奋力向上爬去,休息了一会,正要举刀再去凿孔,忽听得崖顶上传下一声长笑。 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后仰,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块光溜溜的石壁,听到笑声,只感诧异,却不能抬头观看。笑声过后,忽见一根粗索从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动了。又听得那三髻道人的声音说道:“把绳索缚在腰上,我拉你上来。”郭靖大喜,还刀入鞘,左手伸入一个小洞,手指紧紧扣住了,右手将绳子在腰里绕了两圈,打了两个死结。那道人叫道:“缚好了吗?”郭靖道:“缚好了。”那道人似没听见,又问:“缚好了么?”郭靖提高声音再答:“缚好啦。”那道人仍没听见,过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气不足,声音送不到。你缚好了,就扯三下绳子。” 郭靖依言将绳子连扯三扯,突然腰里一紧,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他明知道人会将他吊扯上去,但决想不到会如此快法,只感腰里又是一紧,身子向上飞举,落将下来,双脚已踏实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里逃生,双膝点地,正要磕头,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笑道:“三天前你已磕了成百个头了,够啦,够啦!好好,你这孩子有志气。” 崖顶是个巨大平台,积满了皑皑白雪。那道人指着两块石鼓般的圆石,道:“坐下。”郭靖道:“弟子站着侍奉师父好了。”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门中人。我不是你师父,你也不是我弟子。坐下吧。”郭靖心中茫然,依言坐下。 那道人道:“你这六位师父,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我和他们素不相识,但一向闻名相敬。你只要学得六人中任谁一位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显露头角。你又不是不用功,为什么十年来进益不多,你可知是什么原因?”郭靖道:“那是因为弟子太笨,师父们再用心教也教不会。”那道人笑道:“那也未必尽然,这是教而不明其法,学而不得其道。”郭靖道:“请师……师……你的话我实在不明白。”那道人道:“讲到寻常武功,你眼下的造诣,也算不错了。你学艺之后,第一次出手就给小道士打败,于是心中怯了,以为自己不济,哈哈,那完全错了。” 郭靖心中奇怪:“怎么他也知道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虽然摔了你一个筋斗,但他全以巧劲取胜,讲到武功根基,未必就强得过你。再说,你六位师父的本事,也并不在我之下,因此武功我是不能教你的。”郭靖应道:“是。”心道:“那也不错。我六个师父武功很高,本来是我自己太蠢。” 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师曾跟人家打赌。要是我教你武功,你师父们知道之后必定不愿意。他们是极重信义的好汉子,跟人赌赛岂能占人便宜?”郭靖道:“赌赛什么?”那道人道:“原来你不知道。嗯,你六位师父既然尚未对你说知,你现今也不必问。两年之内,他们必会跟你细说。这样吧,你一番诚心,总算你我有缘,我就传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觉的法子。”郭靖大奇,心想:“呼吸、坐下、行路、睡觉,我早就会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怀疑,口中不问。 那道人道:“你把那块大石上的积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郭靖更是奇怪,依言拨去积雪,横卧在大石之上。那道人道:“这样睡觉,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话,你要牢牢记住:思定则情忘,体虚则气运,心死则神活,阴盛则阳消。”郭靖念了几遍,记在心中,但不知是什么意思。 那道人道:“睡觉之前,必须脑中空明澄澈,没一丝思虑。然后敛身侧卧,鼻息绵绵,魂不内荡,神不外游。”于是传授了呼吸运气之法、静坐敛虑之术。 郭靖依言试行,起初思潮起伏,难以归摄,但依着那道人所授缓吐深纳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渐感心定,丹田中却有一股气渐渐暖将上来,崖顶上寒风刺骨,也已不觉如何难以抵挡。这般静卧了约莫一个时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对面打坐,睁开眼道:“现下可以睡着了。”郭靖依言睡去,一觉醒来,东方已然微明。那道人用长索将他缒了下去,命他当晚再来,一再叮嘱他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郭靖当晚又去,仍是那道人用长绳将他缒上。郭靖与母亲同住一帐,平日跟着六位师父学武,有时彻夜不归,他母亲也从来不问。郭靖依着那道人嘱咐,每晚上崖之事并不向六师说起,六位师父不知,自也不问。 如此晚来朝去,郭靖夜夜在崖顶打坐练气。说也奇怪,那道人并没教他一手半脚武功,然而他日间练武之时,竟尔渐渐身轻足健。半年之后,本来劲力使不到的地方,现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的用上了巧劲;原来拚了命也来不及做的招术,忽然做得又快又准。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纪长大了,勤练之后,终于豁然开窍,个个心中大乐。 他每晚上崖时,那道人往往和他并肩齐上,指点他如何运气使力。直至他没法再上,那道人才攀上崖顶,用长索缒他上去。时日过去,他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来难以攀援之地,到后来已可纵跃而上,只在最难处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 又过一年,离比武之期已不过数月,江南六怪连日谈论的话题,总脱不开这场势必轰动天下豪杰之士的嘉兴比武。眼见郭靖武功大进,六怪均觉取胜颇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归江南故乡,更喜悦无已。然而于这场比武的原因,始终不向郭靖提及。 这天一早起来,南希仁道:“靖儿,这几个月来你尽练兵器,拳术上只怕生疏了,咱们今儿多练练掌法。”郭靖点头答应。 众人走到平日练武的场上,南希仁缓步下场,正要与郭靖过招,突然前面尘烟大起,人声马嘶,一大群马匹急奔而来。牧马的蒙古人挥鞭约束,好一阵才把马群定住。 马群刚静下来,忽见西边一匹全身毛赤如血的小红马猛冲入马群之中,一阵乱踢乱咬。马群又是大乱,那红马却飞也似的向北跑得无影无踪。片刻之间,只见远处红光闪动,那红马一晃眼又冲入马群,捣乱一番。众牧人恨极,挥动索圈四下兜捕。那红马奔跑迅捷无伦,却那里套它得住?顷刻间又跑得远远地,站在数十丈外振鬣长嘶,似乎对自己的顽皮杰作甚为得意。众牧人好气又好笑,都拿它没法子。待小红马第三次冲来,三名牧人张弓发箭。那马机灵之极,待箭到身边时忽地转身旁窜,身法之快,连武功高强之人也未必及得上。 五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韩宝驹爱马如命,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神骏的快马,他的追风黄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蒙古快马虽多,竟也少有其匹,但比之这小红马,显又远远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询问红马来历。 一个牧人道:“这匹小野马不知是从那处深山里钻出来的。前几天我们见它生得美,想用绳圈套它,那知道非但没套到,反惹恼了它,这几日天天来捣乱。”一个老年牧人神色严肃,道:“这不是马。”韩宝驹奇道:“那是什么?”老牧人道:“这是天上的龙变的,惹它不得。”另一个牧人笑道:“谁说龙会变马?胡说八道。”老牧人道:“小伙子知道什么?我牧了几十年马,那见过这般厉害的畜生?……”说话未了,小红马又冲进了马群。 第526章 射雕英雄传(26) 马王神韩宝驹的骑术说得上海内独步,连一世活在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叹勿如。这时见红马又来捣乱,他熟识马性,知道那红马的退路所必经之地,斜刺里兜截过去,待那红马驰到,忽地跃起,那红马正奔到他胯下,时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韩宝驹往下一落,准拟稳稳当当的便落上马背,他一生驯服过不知多少凶狠的劣马,只要一上马背,天下更没一匹马能再将他颠下背来。岂知那红马便在这一瞬之间,突然发力,如箭般往前窜出,他这下竟没骑上。韩宝驹大怒,发足疾追。他身矮腿短,却那里追得上? 蓦地里一个人影从旁跃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红马颈中马鬣。那红马吃惊,奔驰更快,那人身子给拖着飞在空中,手指却紧抓马鬣不放。 众牧人都大声鼓噪起来。 江南五怪见抓住马鬣的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惊奇,又欢喜。朱聪道:“他那里学来这般高明的轻身功夫?”韩小莹道:“靖儿这一年多来功力大进,难道他死了的父亲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难道五哥……” 他们怎知过去两年之中,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顶授他呼吸吐纳之术,虽然未教他半点武艺,但所授的却是上乘内功。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实是修习了极精深的轻身本领“金雁功”。他自己尚自浑浑噩噩,那道人既嘱他每晚上崖,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觉。他内功日有精进,所练的“金雁功”成就,也只在朱聪、全金发和韩小莹所教的轻功中显示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知,六怪自也只是时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绝未察觉其中真相。这时郭靖见那红马奔过,三师父没擒到,飞身跃出,已抓住了马鬣。 五怪见郭靖身在空中,转折如意,身法轻灵,绝非朱聪和全金发、韩小莹所授轻功,定是另有所师。五人面面相觑,诧异之极。柯镇恶目不视物,不知何以各人诧声连发。 郭靖在空中忽地一个倒翻筋斗,上了马背,奔驰回来。那小红马一时前足人立,一时后腿猛踢,有如发疯中魔,但郭靖双腿夹紧,始终没给它颠下背来。 韩宝驹在旁大声指点,教他驯马之法。那小红马狂奔乱跃,在草原上前后左右急驰了一个多时辰,竟然精神愈长。 众牧人都看得心下骇然。那老牧人跪下来喃喃祈祷,求天老爷别为他们得罪龙马而降下灾祸,又大声叫嚷,要郭靖快快下马。但郭靖全神贯注的贴身马背,便如用绳子牢牢缚住了一般,随着马身高低起伏,始终没给摔下马背。 韩小莹叫道:“靖儿,你下来让三师父替你吧。”韩宝驹叫道:“不成!一换人就前功尽弃。”他知道凡骏马必有烈性,但如让人制服,那就一生对主人敬畏忠心,要是众人合力对付,它却宁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强脾气,给那小红马累得满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马颈底下,双臂环抱,运起劲来。他内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紧。小红马翻腾跳跃,摆脱不开,到后来呼气不得,窒息难当,这才知道遇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动。 韩宝驹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马逃去,还不敢跳下马背。韩宝驹道:“下来吧。这马跟定了你,你赶也赶不走啦。”郭靖依言跃下。 那小红马伸出舌头,来舐他的手背,神态十分亲热,众人看得都笑了起来。一名牧人走近细看,小红马忽然飞起后足,将他踢了个筋斗。郭靖把马牵到槽边,细细洗刷。 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练武,各存满腹狐疑。 第六回 崖顶疑阵 午饭以后,郭靖来到师父帐中。全金发道:“靖儿,我试试你的开山掌练得怎样了。”郭靖道:“在这里吗?”全金发道:“不错。在那里都能遇上敌人,也得练练在小屋子里跟人动手。”说着左手虚扬,右手出拳。柯镇恶等坐着旁观。 郭靖照规矩让了三招,第四招举手还掌。全金发攻势凌厉,毫不容情,突然间双拳“深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要害打到。这一招绝非练武手法,竟是伤人性命的杀手,双拳出招狠辣,沉猛之极。郭靖急退,后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毡壁。他大吃一惊,危急中力求自救原是本性,何况他脑筋向来迟钝,不及转念,左臂运劲回圈,已搭住全金发的双臂,使力往外猛甩。这时全金发拳锋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劲,已觉他胸肌绵软一团,竟如毫不受力,转瞬之间,又给他圈住甩出,双臂酸麻,竟尔荡了开去,连退三步,这才站定。 郭靖一呆之下,双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错了事,但凭六师父责罚。”他心中又惊又惧,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大错,六师父竟要使杀手取他性命。 柯镇恶等都站起身来,神色严峻。朱聪问道:“你暗中跟别人练武,干么不让我们知道?若不是六师父这么相试,你还想隐瞒下去,是不是?” 郭靖急道:“只有哲别师父教我射箭刺枪。”朱聪沉着脸道:“还要说谎?”郭靖急得眼泪直流,道:“弟子……弟子决不敢欺瞒师父。”朱聪道:“那么你一身内功是跟谁学的?你仗着有高人撑腰,把我们六人不放在眼里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内功?弟子一点也不会啊!” 朱聪“呸”的一声,伸手往他胸骨下二寸的“鸠尾穴”戳去。这是人身要穴,点中了立即昏晕。郭靖不敢闪避抵御,只有木立不动,但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将近两年,虽心不自知,其实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内劲,朱聪这指戳到,他肌肉自然而然的生出化劲,收紧反弹,将来指滚在一旁,这一下虽仍戳到身上,却只令他胸口一痛,并无封穴之功。朱聪这一指虽未出全力,但竟为他内劲弹开,不禁更加惊讶,同时怒气大盛,喝道:“这还不是内功么?” 郭靖心念一动:“难道那个道士伯伯教我的就是内功?”说道:“这两年来,有个人每天晚上来教弟子呼吸、睡觉。弟子一直照做,倒也有趣好玩。不过他真的没传我半点武艺。他叫我千万别跟谁说。弟子心想这也不是坏事,又没荒废了学武,因此没禀告恩师。”说着跪下磕了个头,道:“弟子知错啦,以后不敢再去跟他玩了。” 六怪听他语气恳挚,似乎不是假话。韩小莹道:“你不知道这是内功么?”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做内功。他教我坐着慢慢透气,心里别想什么东西,只想着肚子里一股气怎地上下行走。从前不行,近来身体里头真的好像有一只热烘烘的小耗子钻来钻去,好玩得很。”六怪又惊又喜,心想这傻小子竟练到了这个境界,委实不易。郭靖心思单纯,极少杂念,修习内功易于精进,远胜满脑子各种念头此来彼去、难以驱除的聪明人,而传他功夫者确为高人,因此不到两年,居然已有小成。只他晚上跟朱聪学习识字的时刻不免少了,朱聪知他不喜读书识字,也没多加理会。 朱聪问道:“教你的是谁?”郭靖道:“他不是蒙古人,跟我说的话跟你们一样,他不肯说自己姓名。他说六位恩师的武功不在他之下,因此他不能传我武功,并非是我师父,我也决不是他弟子。还要弟子发了誓,决不能跟谁说起他的形状相貌。” 六怪愈听愈奇,起初还道郭靖无意间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气,不由得为他欢喜,但那人如此诡秘,中间似乎另有重大蹊跷。 朱聪挥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后不敢再跟他玩了,今晚就不去!”朱聪道:“你仍跟他学内功好了,我们不怪你。今晚再去。不过别说我们知道了这事。” 郭靖连声答应,见众位师父不再责怪,高高兴兴的出去,掀开帐门,便见华筝站在蒙古包外,身旁停着两头白雕。这时双雕已长得颇为神骏,站在地下,几乎已可与华筝齐头,华筝道:“快来,我等了你半天啦。”一头白雕飞跃而起,停上了郭靖肩头。 郭靖道:“我刚才收服了一匹小红马,跑起来可快极啦。不知它肯不肯让你骑。”华筝道:“它不肯吗?我宰了它。”郭靖道:“千万不可!”两人手携手的到草原中驰马弄雕去了。 帐中六怪低声计议。 韩小莹道:“那人传授靖儿的确是上乘内功,自然不是恶意。”全金发道:“他为什么不让咱们知道?又干么不对靖儿明言是内功?”朱聪道:“只怕是咱们相识之人。”韩小莹道:“相识之人?那么不是朋友,就是对头了。”全金发沉吟道:“咱们交好的朋友之中,可没一个有这般高明的功夫。”韩小莹道:“要是对头,干么来教靖儿功夫?”柯镇恶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着阴谋毒计。”众人心中都是一凛。朱聪道:“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蹑着靖儿,去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五怪点头称是。 等到天黑,朱聪与全金发伏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郭靖说道:“妈,我去啦!”便从蒙古包中出来。两人悄悄跟在后面,见他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老远,好在草原之上并无他物遮蔽,相隔虽远,仍可见到。两人加紧脚步跟随,只见他奔到悬崖之下,仍不停步,迳自爬了上去。 这时郭靖轻身功夫大进,这悬崖又是晚晚爬惯了的,已不须那道人援引,眼见他渐爬渐高,上了崖顶。 朱聪和全金发更加惊讶,良久作声不得。过了一会,柯镇恶等四人也跟着到了。他们怕遇上强敌,都带了兵刃暗器。朱聪说道郭靖已上了崖顶,韩小莹抬头仰望,见高崖小半截没在云雾之中,不觉心中一寒,说道:“咱们可爬不上。”柯镇恶道:“大家在树丛里伏下,等他们下来。”各人依言埋伏。 韩小莹想起十年前夜斗黑风双煞,七兄妹埋伏待敌,其时寒风侵肤,冷月窥人,四下里黄沙莽莽,荒山寂寂,远处偶尔传来几下马嘶,此情此景,宛若今宵,只是自那一晚后,张阿生那张老是嘻嘻傻笑的肥脸却再也见不到了,忍不住一阵心酸。 时光一刻一刻过去,崖顶始终没有动静,直等到云消日出,天色大明,仍不见郭靖和传他内功的人下来,又等了一个时辰,仍不见人影。极目上望,崖顶空荡荡地不似有人。朱聪道:“六弟,咱们上去探探。”韩宝驹道:“能上去么?”朱聪道:“不一定,试一试再说。” 他奔回帐去,拿了两条长索,两柄斧头,数十枚巨钉,和全金发一路凿洞打钉,互相牵引,仗着轻身功夫了得,虽累出了一身大汗,终于上了崖顶,翻身上崖,两人同时惊呼,脸色大变。 但见崖顶的一块巨石之旁,整整齐齐的堆着九个白骨骷髅头,下五中三顶一,就和当日黑风双煞在荒山上所摆的一模一样。再瞧那些骷髅,每个又都是脑门上五个指孔。只是指孔有如刀剜,孔旁全无细碎裂纹。比之昔年,那人指力显已大进。 两人心中怦怦乱跳,提心吊胆的在崖顶巡视一周,但见岩石上有一条条深痕,此外不见有何异状,当即又缒又溜的下崖。 韩宝驹等见两人神色大异,忙问端的。朱聪道:“梅超风!”四人大吃一惊,韩小莹急问:“靖儿呢?”全金发道:“他们从另一边下去了。”说了崖顶所见。 柯镇恶叹道:“咱们一十八年辛苦,想不到竟养虎贻患。”韩小莹道:“靖儿忠厚老实,决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柯镇恶冷笑道:“忠厚老实?他怎地跟那妖妇练了两年武功,却不透露半点口风。”韩小莹默然,心中一片混乱。 韩宝驹道:“莫非那妖妇眼睛盲了,因此要借靖儿之手加害咱们?”朱聪道:“必是如此。”韩小莹道:“就算靖儿存心不良,他也不能装假装得这样像。”全金发道:“或许妖妇觉得时机未至,尚未将阴谋对他说知。”韩宝驹道:“靖儿轻功虽高,内功也有了根底,但讲到武艺,跟咱们还差得远。那妖妇干么不教他?” 柯镇恶道:“那妖妇只不过借刀杀人,她对靖儿难道还能安什么好心?她丈夫不是死在靖儿手里的么?”朱聪冷冷说道:“对啦,对啦!她也要咱们个个死在靖儿手下,那时她再下手杀了靖儿,这才算是真正报了大仇。”五人均觉有理,无不栗然。 柯镇恶将铁杖在地下重重一顿,低沉了声音道:“咱们现下回去,只作不知,待靖儿回来,先把他废了。那妖妇必来找他,就算她功力已非昔比,但眼睛不便,咱六人也必应付得了。”韩小莹惊道:“把靖儿废了?那么比武之约怎样?” 柯镇恶冷冷的道:“性命要紧呢,还是比武要紧?”众人默然不语。 南希仁忽道:“不能!”韩宝驹道:“不能什么?”南希仁道:“不能废了。”韩宝驹问:“不能将靖儿废了?”南希仁点了点头。韩小莹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样,总得先仔细问个水落石出,再作道理。”全金发道:“这事非同小可。要是咱们一念之仁,稍有犹豫,给他泄露了机密,那怎么办?”朱聪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咱们要对付的是妖妇梅超风,可不是旁人。”柯镇恶道:“三弟你说怎样?” 韩宝驹心中模棱两可,决断不下,见七妹泪光莹莹,神色可怜,便道:“我在四弟一面。要杀靖儿,我终究下不了手。” 这时六人中三人主张对郭靖下杀手,三人主张持重。朱聪叹道:“要是五弟还在,咱们就分得出那一边多,那一边少。”韩小莹听他提到张阿生,心中一酸,忍住眼泪,说道:“五哥之仇,岂能不报?咱们听大哥吩咐罢!”柯镇恶道:“好,回去。”六人回入帐中,个个思潮起伏,心神不定。 柯镇恶道:“待他来时,二弟与六弟挡住退路,我来下手。” 第527章 射雕英雄传(27) 那晚郭靖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顶等着,见他上来,便向巨石旁一指,悄声道:“你瞧!”郭靖走近看时,月光下见是九个骷髅头,吓了一跳,颤声道:“黑风双煞又……又……来了。”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风双煞?”郭靖将当年荒山夜斗、五师父丧命,以及自己无意中刺死陈玄风的事说了。述说这段往事时,想到昔日荒山夜斗双尸的诸般情状,全身不寒自栗,语音不断发颤。刺死陈玄风之时,他年纪尚极幼小,还不知黑风双煞之名和其中过节,长大后才由众师父告知。 那道人叹道:“那铜尸无恶不作,却原来已死在你手!”郭靖道:“我六位师父时时提起黑风双煞,三师父与七师父料想铁尸已经死了,大师父却总是说:‘未必,未必!’这九个骷髅头是今天摆在这儿的,那么铁尸果然没……没死!”说到这句话,忍不住打个寒噤,问道:“你见到她了么?”那道人道:“我也刚来了不多一会,一上来就见到这堆东西。这么说来,那铁尸定是冲着你六位师父和你来啦。”郭靖道:“她双眼已给大师父打瞎了,咱们不怕她。”那道人拿起一颗骷髅骨,细细摸了一遍,摇头道:“这人武功当真厉害之极,只怕你六位师父不是她敌手,再加上我,也胜不了。”郭靖听他说得郑重,心下惊疑,道:“十年前恶斗时,她眼睛不盲,还敌不过我七位恩师,现下咱们有八个人。你……你当然帮我们的,是不是?” 那道人出了一会神,道:“先前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会如此了得。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她既敢前来寻仇,必定有恃无恐。”郭靖道:“她干么将骷髅头摆在这里?岂不是让咱们知道之后有了防备?”那道人道:“料想这是练九阴白骨爪的规矩。多半她想这悬崖高险难上,无人到来,那知阴差阳错,竟教咱们撞见了。” 郭靖生怕梅超风这时已找上六位师父,道:“我这就下去禀告师父。”那道人道:“好。你说有个好朋友要你传话,最好避她一避,再想善策,犯不着跟她硬拚。” 郭靖答应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忽然伸臂在他腰里一抱,纵身而起,轻轻落在一块大岩石之后,蹲低了身子。郭靖待要发问,嘴巴已给按住,便伏在地下,不敢作声,从岩石后面露出一对眼睛,注目凝视。 过不多时,悬崖背后一条黑影腾跃而上,月光下长发飞舞,正是铁尸梅超风。那崖背比崖前更加陡峭,想来她目不见物,分不出两者的难易。幸而如此,否则江南六怪此时都守在崖前,要是她从正面上来,双方动上了手,只怕六怪之中已有人遭她毒手。 梅超风斗然间转过身子,郭靖吓得忙缩头岩下,过得片刻,才想起她双目已盲,又悄悄探出头来,只见她盘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大石上,做起吐纳功夫来。郭靖恍然大悟,才知这呼吸运气,果然便是修习内功,心中对那道人暗暗感激。 过了一阵,忽听得梅超风全身发出格格之声,初时甚为缓慢,后来越来越密,犹如大锅之中用沙炒豆,豆子熟时纷纷爆裂一般。听声音是发自人身关节,但她身子纹丝不动,全身关节竟能自行作响,郭靖虽不知这是上乘奇门内功,但也觉得此人功夫实在非同小可。 这声音繁音促节的响了良久,渐渐又由急而慢,终于停息,只见她缓缓站起,左手在腰里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飞出烂银也似的一条长蛇。郭靖吃了一惊,凝神看时,原来是条极长的银色软鞭。他三师父韩宝驹的金龙鞭长不过六尺,梅超风这条鞭子却长得多了,眼见是三丈有余。 只见她缓缓转过身来,月光照在她脸上,郭靖见她容颜仍颇秀丽,只是闭住了双目,长发垂肩,一股说不出的阴森诡异之气。 一片寂静之中,但听得她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好师哥,你在阴世,可也天天念着我吗?”只见她双手执在长鞭中腰,两边各有丈余,一声低笑,舞了起来。 这鞭法却也甚奇,舞动并不迅捷,并无丝毫破空之声,东边一卷,西边一翻,招招全然出人意料之外,突然挥鞭击向岩石,登时石屑纷飞,足见落鞭的力道沉重之极。她东击西打,四周坚岩上尽是一条条深深鞭痕。料想那长鞭多半是纯钢所铸,外镀白铜或白银,否则不能如此沉猛。蓦地里她右手横溜,执住鞭头,三丈多长的鞭子伸将出去,搭住一块石头,卷了起来,这一下灵便确实,有如用手一般。郭靖正在惊奇,那鞭梢甩去了石头,忽向他头上卷来,月光下看得分明,鞭梢装着十多只明晃晃的尖利倒钩。 郭靖早已执刀在手,眼见鞭到,更不思索,顺手挥刀往鞭梢上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后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揿倒在地,眼前银光闪动,长鞭的另一端已从头顶缓缓掠过。郭靖吓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是道士伯伯相救,这一刀只要撩上了鞭子,我已给长鞭打得脑浆迸裂了。”幸喜那道人适才手法敏捷,没发出半点声响,梅超风并没察觉。她练了一阵,收鞭回腰,伸臂抬腿,做了几个姿势,又托腮沉思,这般闹了许久,才从悬崖背后翻了下去。 郭靖长长喘了口气,站起身来。那道人低声道:“咱们跟着她,瞧她还闹什么鬼。”抓住郭靖的腰带,轻轻从崖后溜将下去。 两人下崖着地时,梅超风的人影已在北面远处。那道人左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时觉得行走时身子轻了大半。两人步履如飞,远远跟踪,在大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时,见前面影影绰绰竖立着数十个大营帐。梅超风身形晃动,隐没在营帐之中。 两人加快脚步,避过巡逻的哨兵,抢到中间一座黄色的大帐之外,伏在地下,揭开帐幕一角往里张望,只见帐里一人拔出腰刀,用力劈落,将一名大汉砍死在地。 那大汉倒将下来,正跌在郭靖与道人眼前。郭靖识得这人是铁木真的亲兵,不觉一惊:“怎么他在这里给人杀死?”轻轻把帐幕底边又掀高了些,持刀行凶的那人正好转身,见到侧面,是王罕的儿子桑昆。只见他把长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迹,说道:“现下你再没疑心了罢?”另一人道:“铁木真义兄智勇双全,就怕这事不易成功。”郭靖认得这人是铁木真的义弟札木合。桑昆冷笑道:“你爱你义兄,那就去给他报信罢。”札木合道:“你也是我的义弟,你父亲待我这般亲厚,我当然不会负你。再说,铁木真一心想并吞我的部众,我又不是不知,只不过瞧在结义的份上,才没跟他翻脸而已。” 郭靖寻思:“难道他们阴谋对付铁木真汗?这怎么会?”又听帐中另一人说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倘若给他先动了手,你们可就大大糟了。事成之后,铁木真的牲口、妇女、财宝全归桑昆;他的部众全归札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为镇北招讨使。”郭靖只见到这人的背影,悄悄爬过数尺,瞧他侧面,这人好生面熟,身穿镶貂的黄色锦袍,服饰华贵,琢磨他的语气,这才想起:“嗯,他是大金国的六王爷。” 札木合听了这番话,似乎颇为心动,道:“只要是义父王罕下令,我当然奉命行事。”桑昆大喜,道:“事已如此,爹爹如不下令,便是得罪了大金国。回头我去请令,他不会不给六王爷面子的。”完颜洪烈道:“我大金国就要兴兵南下灭宋,那时你们每人统兵二万前去助战,大功告成之后,另有封赏。” 桑昆喜道:“向来听说南朝是花花世界,满地黄金,女人个个花朵儿一般。六王爷能带我们兄弟去游玩一番,真再好不过。” 完颜洪烈微微一笑,道:“那还不容易?就只怕南朝的美女太多,你要不了这么多。”说着二人都笑了起来。完颜洪烈道:“如何对付铁木真,请两位说说。”顿了一顿,又道:“我先已和铁木真商议过,要他派兵相助攻宋,这家伙只是不允。他为人精明,莫要就此有了提防,怕我图谋于他。这件事可须加倍谨慎才是。” 这时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扯,郭靖回过头来,只见梅超风在远处抓住了一人,似乎在问他什么。郭靖心想:“不管她在这里捣什么鬼,恩师们总是暂且不妨。我且听了他们计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于是又伏下地来。 只听桑昆道:“他已把女儿许给了我儿子,刚才他派人来跟我商量成亲的日子。”说着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汉一指,又道:“我马上派人去,请他明天亲自来跟我爹爹面谈。他听了必定会来,也决不会多带人手。我沿路埋伏军马,铁木真就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我手掌心了。”说着哈哈大笑。札木合道:“好,干掉铁木真后,咱们两路兵马立即冲他大营,杀他个干干净净。” 郭靖又气又急,万料不到人心竟会如此险诈,对结义兄弟也能图谋暗算,正待再听下去,那道人往他腰里一托,郭靖身子略侧,耳旁衣襟带风,梅超风的身子从身旁擦了过去,只见她脚步好快,转眼已走出好远,手里却仍抓着一人。 那道人牵着郭靖的手,奔出数十步,远离营帐,低声道:“她在询问你师父们的住处。咱们须得快去,迟了怕来不及啦。” 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时,已近午时。那道人道:“我本来不愿显露行藏,因此要你不可跟六位师父说知。眼下事急,再也顾不得小节。你进去通报,说全真教马钰求见江南六侠。” 郭靖两年来跟他夜夜相处,这时才知他的名字。他也不知全真教马钰是多大的来头,点头答应,奔到蒙古包前,揭开帐门,叫声:“大师父!”跨了进去。 突然左右双手的手腕同时一紧,已给人抓住,跟着膝后剧疼,给人踢倒在地,呼的一声,铁杖当头砸落。郭靖侧身倒地,见持杖打来的正是大师父柯镇恶,只吓得魂飞天外,再也想不到抵挡挣扎,只闭目待死,却听得当的一声,兵刃相交,一人扑在自己身上。 他睁眼看时,只见七师父韩小莹护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她手中长剑却已给柯镇恶铁杖砸飞。柯镇恶出声长叹,铁杖重重一顿,说道:“七妹总是心软。”郭靖这时才看清楚抓住自己双手的是二师父和六师父,胆战心惊之下,全然胡涂了。 柯镇恶森然道:“教你内功的那人呢?” 郭靖结结巴巴的道:“他他……他……在外面,求见六位师父。” 六怪听说梅超风胆敢白日上门寻仇,都大出意料之外,一齐手执兵刃,抢出帐外,日影下只见一个苍髻道人拱手而立,却那里有梅超风的影子? 朱聪仍抓着郭靖右腕脉门不放,喝道:“梅超风那妖妇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见到她啦,只怕待会就来。”六怪望着马钰,惊疑不定。 马钰抢步上前,拱手说道:“久慕江南六侠威名,今日识荆,幸何如之。”朱聪仍紧紧抓住郭靖手腕不放,只点头为礼,说道:“不敢,请教道长法号。” 郭靖想起自己还未代他通报,忙抢着道:“他是全真教马钰。” 六怪吃了一惊,他们知道马钰道号丹阳子,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阳的首徒,王重阳逝世后,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长春子丘处机还是他的师弟。他闭观静修,极少涉足江湖,因此在武林中名气不及丘处机,至于武功修为,却谁也没见过,无人知道深浅。 柯镇恶道:“原来是全真教掌教到了,我们多有失敬。不知道长光降漠北,有何见教?可是与令师弟嘉兴比武之约有关么?” 马钰道:“敝师弟是修道练性之人,却爱与人赌强争胜,大违清静无为之理,不是出家人份所当为,贫道曾重重数说过他几次。他跟六侠赌赛之事,贫道不愿过问,更与贫道没半点干系。好在这是救护忠良之后,也是善举。两年之前,贫道偶然和郭靖这孩子相遇,见他心地纯良,擅自授了他一点儿强身养性、以保天年的法门,事先未得六侠允可,务请勿予怪责。只是贫道没传他一招半式武功,更没师徒名份,说来只是贫道结交了个小朋友,倒也没坏了武林中的规矩。”说着温颜微笑。 六怪均感诧异,却又不由得不信。朱聪和全金发当即放脱了郭靖手腕。 韩小莹喜道:“孩子,是这位道长教你本事的么?你干么不早说?我们都错怪你啦。”说着伸手抚摸他肩头,心中十分怜惜。郭靖道:“他……他叫我不要说的。”韩小莹斥道:“什么他不他的?没点规矩。傻孩子,该叫‘道长’。”虽是斥责,脸上却尽是喜容。郭靖道:“是,是道长。”这两年来,他与马钰向来“你”、“我”相称,心中只说他是“道士伯伯”,从来不知该叫“道长”,马钰也不以为意。 马钰道:“贫道云游无定,不喜为人所知,是以与六侠虽近在咫尺,却未前来拜见,伏乞恕罪。”说着又行了一礼。 原来马钰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后,心中好生相敬,又从尹志平口中查知郭靖并无内功根基。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从人的至理,雅不欲师弟丘处机在这件事上压倒了江南六怪。但数次劝告丘处机认输,他却说什么也不答允,于是远来大漠,苦心设法暗中成全郭靖,要令六侠得胜。否则那有这么巧法,他刚好会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又这般毫没来由的为他花费两年时光?若不是梅超风突然出现,他一待郭靖内功已有根基,便即飘然南归,不论江南六怪还是丘处机,都不会知道此中原委的了。 第528章 射雕英雄传(28) 六怪见他气度谦冲,真是一位有道高人,与他师弟慷慨飞扬的豪态截然不同,当下一齐还礼。正要相询梅超风之事,忽听得马蹄声响,数骑马飞驰而来,奔向铁木真所居的大帐。郭靖知道是桑昆派来诱杀铁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对柯镇恶道:“大师父,我过去一会就回来。”柯镇恶适才险些伤了他性命,心下甚是歉疚,对这徒儿更增怜爱,只怕他走开之后,竟遇上了梅超风而受到伤害,忙道:“不,你留在我们身边,千万不可走开。” 郭靖待要说明原委,却听柯镇恶已在与马钰谈论当年荒山夜斗双煞的情景。他焦急异常,大师父性子素来严峻,动不动便大发脾气,实不敢打断他话头,只待他们说话稍停,即行禀告,忽见一骑马急奔而来,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乃是华筝,离开他们十多步远就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师父责怪,不敢过去,招手要她走近。 华筝双目红肿,似乎刚才大哭过一场,走近身来,抽抽噎噎的道:“爹爹要我,要我就去嫁给那个都史……”一言方毕,眼泪又流了下来。 郭靖道:“你快去禀告大汗,说桑昆与札木合安排了诡计,要骗了大汗去害死他。”华筝大吃一惊,道:“当真?”郭靖道:“千真万确,是我昨晚亲耳听见的,你快去对大汗说。”华筝道:“好!”登时喜气洋洋,转身上马,急奔而去。 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阴谋要害大汗,你怎么反而高兴?”转念一想:“啊,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去嫁给都史了。”他与华筝情若兄妹,一直对她十分关切爱护,想到她可以脱却厄运,不禁代她欢喜,笑容满脸的转过身来。 只听马钰说道:“不是贫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梅超风显然已得东海桃花岛岛主的真传,九阴白骨爪固然已练到出神入化,而三丈银鞭的招数更奥妙无方,也不知是不是百余年前武林中盛传的‘白蟒鞭’。咱们合八人之力,当然未必便输给了她,但要除她,只怕自己也有损伤。” 韩小莹道:“这女子的武功的确十分厉害,但我们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 马钰道:“听说张五侠与飞天神龙柯大侠都是为铜尸陈玄风所害。但各位既已诛了陈玄风,大仇可说已经报了。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梅超风一个孤身女子,又有残疾,处境其实也很可怜。” 六怪默然不语。过了一会,韩宝驹道:“她练这阴毒功夫,每年不知害死多少无辜,道长侠义为怀,总不能任由她如此为非作歹。”朱聪道:“现下是她找上门来,不是我们去找他。”全金发道:“就算这次我们躲过了,只要她存心报仇,今后总是防不胜防。”马钰道:“贫道已筹划了一个法子,不过要请六侠宽大为怀,念她孤苦,给她一条自新之路。”朱聪等不再接口,静候柯镇恶决断。 柯镇恶道:“我们江南七怪生性粗鲁,向来只知蛮拚硬斗。道长指点明路,我们感激不尽,就请示下。”他听了马钰的语气,知道梅超风在这十年之中武功大进,马钰口中说求他们饶她一命,其实是顾全六怪面子,真意是在指点他们如何避开她毒手。韩宝驹等却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感诧异。 马钰道:“柯大侠仁心善怀,必获天佑。黑风双煞虽是桃花岛的叛徒,但黄岛主脾气怪诞,咱们今日诛了铁尸,要是黄岛主见怪,这后患可着实不小……” 柯镇恶和朱聪都曾听人说过黄岛主的武功,总是夸大到了荒诞离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术正宗,马钰以掌教之尊,对他尚且如此忌惮,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聪说道:“道长顾虑周详,我兄弟佩服得紧,还请指点明路。”马钰道:“贫道这法子说来有点狂妄自大,还请六侠不要见笑才好。”朱聪道:“道长不必过谦,重阳门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谁不钦仰?”这句话向着马钰说来,他确是一片诚敬之意。丘处机虽也是全真七子之一,朱聪却万万不甘对他说这句话。马钰道:“仗着先师遗德,贫道七个师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点儿虚名,想来那梅超风还不敢同时向全真七子下手。是以贫道想施个诡计,用这点儿虚名将她惊走。这法子实非光明正大,只不过咱们用意是与人为善,诡道亦即正道,不损六侠的英名令誉。”当下把计策说了出来。 六怪听了,均觉未免示弱,又想就算梅超风当真武功大进,甚至黄岛主亲来,那又如何?最多也不过都如张阿生一般命丧荒山便是了。马钰劝之再三,最后说到“胜之不武”的话来,柯镇恶等冲着他面子,又感念他对郭靖的盛情厚意,都明白其实是对六怪的盛情厚意,终于都听从了。 韩小莹又为他费心传授郭靖内功,千恩万谢,絮絮不已。言谈之际,马钰说明因对丘处机行事莽撞不以为然,但又不愿师兄弟间伤了向来亲厚之意,自己敬重江南七侠,又看重郭靖为人,这才暗中传功。 各人饱餐之后,齐向悬崖而去。马钰和郭靖先上。朱聪等见马钰毫不炫技逞能,跟在郭靖之后,慢慢的爬上崖去,然见他步法稳实,身形端凝,显然功力深厚,均想:“他功夫决不在他师弟丘处机之下,只是丘处机名震南北,他却没没无闻,想来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马钰与郭靖爬上崖顶之后,垂下长索,将六怪逐一吊上崖去。 六怪检视梅超风在崖石上留下的一条条鞭痕,犹如斧劈锤凿一般,竟有半寸来深,不禁尽皆骇然,这时才全然信服马钰确非危言耸听。 八人在崖顶盘膝静坐,眼见暮色罩来,四野渐渐沉入黑暗之中,又等良久,已是亥末子初。韩宝驹焦躁起来,道:“怎么她还不来?”柯镇恶道:“嘘,来啦。”众人心里一凛,侧耳静听,却声息全无。这时梅超风尚在数里之外,柯镇恶耳朵特灵,这才听到。 那梅超风身法好快,众人极目下望,月光下只见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烟,滚滚而来,转瞬间冲到了崖下,跟着便迅速之极的攀援而上。朱聪向全金发和韩小莹望了一眼,见两人脸色惨白,神色甚为紧张,想来自己也必如此。 过不多时,梅超风纵跃上崖,她背上还负了一人,但软软的丝毫不动,不知是死是活。郭靖见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似是华筝之物,凝神再看,却不是华筝是谁?不由得失声惊呼,嘴巴甫动,妙手书生朱聪眼明手快,伸过来一把按住,朗声说道:“梅超风这妖孽,只要撞在我丘处机手里,决不与她干休!” 梅超风听得崖顶之上竟有人声,已是一惊,而听朱聪自称丘处机,还提及她的名字,更加惊诧,缩身在崖石之后倾听。马钰和江南五怪看得清楚,虽在全神戒备之中,也不禁暗自好笑。郭靖却悬念华筝的安危,心焦如焚。 韩宝驹道:“梅超风把白骨骷髅阵布在这里,待会必定前来,咱们在这里静候便了。” 梅超风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这里,缩于石后,不敢稍动。 韩小莹道:“她虽作恶多端,但全真教向来慈悲为怀,还是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吧。”朱聪笑道:“清净散人总是心肠软,无怪师父一再说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创教祖师王重阳门下七子,武林中见闻稍广的无不知名:大弟子丹阳子马钰,二弟子长真子谭处端,以下是长生子刘处玄、长春子丘处机、玉阳子王处一、广宁子郝大通,最末第七弟子清净散人孙不二,则是马钰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 韩小莹道:“谭师哥你说怎样?”南希仁道:“此人罪不容诛。”朱聪道:“谭师哥,你的指笔功近来大有精进,等那妖妇到来,请你出手,让众兄弟一开眼界如何?”南希仁道:“还是让王师弟施展铁脚功,踢她下崖,摔个身魂俱灭。” 全真七子中丘处机威名最盛,其次则属玉阳子王处一。他某次与人赌胜,曾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谷之上,大袖飘飘,前摇后摆,只吓得山东河北数十位英雄好汉目迷神眩,挢舌不下,因而得了个“铁脚仙”的名号。他洞居九年,刻苦修练,丘处机对他的功夫也甚佩服,曾送他一首诗,内有“九夏迎阳立,三冬抱雪眠”等语,描述他内功之深。 马钰和朱聪等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话都是事先商酌好了的。柯镇恶曾与黑风双煞说过几次话,怕她认出声音,始终一言不发。 梅超风越听越惊,心想:“原来全真七子全都在此,单是一个牛鼻子,我就未必能胜,何况七子聚会?我行藏一露,那里还有性命?” 此时皓月中天,照得满崖通明。朱聪却道:“今晚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大家可要小心了,别让那妖妇乘黑逃走。”梅超风心中窃喜:“幸好黑漆一团,否则他们眼力厉害,只怕早就见到我了。谢天谢地,月亮不要出来。” 郭靖一直望着华筝,忽然见她慢慢睁开眼来,知她无恙,不禁大喜,双手连摇,叫她不要作声。华筝也见到了郭靖,叫道:“快救我,快救我!”郭靖大急,叫道:“别说话!” 梅超风这一惊决不在郭靖之下,立即伸指点了华筝的哑穴,心头疑云大起。 全金发道:“志平,刚才是你说话来着?”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的角色,说道:“弟子……弟子……”朱聪道:“我好似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郭靖忙道:“正是。” 梅超风心念一动:“全真七子忽然来到大漠,聚在这荒僻之极的悬崖绝顶,那有如此巧事?莫非有人欺我目盲,故布疑阵,叫我上当?” 马钰见她慢慢从岩石之后探身出来,知她已起疑心,要是她发觉了破绽,立即动手,自己虽然无碍,华筝性命必定不保,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损折,不觉十分焦急,只是他向无急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朱聪见梅超风手中提了一条银光闪耀的长鞭,慢慢举起手来,眼见就要发难,朗声说道:“大师哥,你这几年来勤修师父所传的‘金关玉锁二十四诀’,定是极有心得,请你试演几下,给我们见识见识如何?” 马钰会意,知道朱聪是要他立显功夫以折服梅超风,当即说道:“我虽为诸同门之长,但资质愚鲁,怎及得上诸位师弟?师父所传心法,说来惭愧,我所能领会到的十成中还不到一二。”一字一语的说来,中气充沛之极,声音远远传送出去。他说话平和谦冲,但每一个字都震得山谷鸣响,最后一句话未说完,第一句话的回声已远远传来,夹着崖顶风声,真如龙吟虎啸一般。 梅超风听得他显了如此深湛的内功,那里还敢动手,慢慢缩回岩后。 马钰又道:“听说那梅超风双目失明,也是情有可悯,要是她能痛改前非,决不再残害无辜,也不再去跟江南六怪纠缠,那么咱们就让过她这遭吧。何况先师当年,跟桃花岛黄岛主也颇有交情,互相钦佩。丘师弟,你跟江南六怪有交情,你去疏通一下,请他们不要再找梅超风清算旧帐。两家既往不咎,各自罢手。”这番话却不再蕴蓄内力,以免显得余人功力与他相差太远。朱聪接口道:“这倒容易办到,关键是在那梅超风肯不肯改过迁善,两下和解。” 突然岩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多谢全真七子好意,我梅超风在此。”说着长出身形。 马钰本拟将她惊走,望她以后能痛悟前非,改过迁善,不意这铁尸艺高胆大,竟敢公然现身,倒大非始料所及。又听梅超风道:“我是女子,不敢向各位道长请教。久仰清净散人武功精湛,我想领教一招。”说着横鞭而立,静待韩小莹发声。 这时郭靖见华筝横卧地下,不明生死,他自小与拖雷、华筝兄妹情如手足,那里顾得梅超风的厉害,忽地纵身过去,扶起华筝。梅超风左手反钩,已拿住他左腕。郭靖跟马钰学了两年玄门正宗内功,周身百骸已有自然之劲,右手急送,将华筝向韩小莹掷去,左手力扭回夺,忽地挣脱。梅超风手法何等快捷,刚觉他手腕滑开,立即又向前擒拿,再度抓住,这次扣住了他脉门,使他再也动弹不得,厉声喝道:“是谁?” 朱聪叫道:“志平,小心!”郭靖给她抓住,大为慌乱,正想脱口而出:“我是郭靖。”听得二师父这句话,才道:“弟子长春……长春真人门下尹……尹志平。”这几个字他早已翻来覆去的念过三四十遍,这时惶急之中,说来还是结结巴巴。 梅超风心想:“他门下一个少年弟子,内功竟也不弱,不但在我掌底救得了人去,第一次给我抓住了又居然能够挣脱。看来我只好避开了。”哼了一声,松开手指。 郭靖急忙逃回,只见左腕上五个手指印深嵌入肉,知她心有所忌,这一抓未用全力,否则自己手腕早已为她捏断,不觉骇然。 这一来,梅超风却也不敢再与假冒孙不二的韩小莹较艺,忽地心念一动,朗声道:“马道长,‘铅汞谨收藏’,请问何解?”马钰顺口答道:“铅体沉坠,以比肾水;汞性流动,而拟心火。‘铅汞谨收藏’就是说当固肾水,息心火,修息静功方得有成。”梅超风又道:“‘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呢?我桃花岛师门颇有妙解,请问全真教又是如何说法。”马钰猛地省悟她是在求教内功秘诀,大声喝道:“你去问自己师父吧!快走,快走!”梅超风哈哈一笑,说道:“多谢道长指点。”倏地拔起身子,银鞭在石上一卷,身随鞭落,凌空翻下崖顶,身法之快,人人都觉确是生平仅见。 各人眼见她顺着崖壁溜将下去,才都松了一口气,探首崖边,但见大漠上又如一道黑烟般滚滚而去。倏来倏去,如鬼如魅,虽已远去,兀自余威慑人。 马钰解开华筝穴道,让她躺在石上休息。 朱聪谢道:“十年不见,不料这铁尸的功夫竟练到了这等地步,若不是道长仗义援手,我们师徒七人今日难逃大劫。”马钰谦逊了几句,眉头深蹙,似有隐忧。朱聪道:“道长如有未了之事,我兄弟虽然本事不济,当可代供奔走之役,请道长不吝差遣。” 第529章 射雕英雄传(29) 马钰叹了一口气道:“贫道一时不察,着了这狡妇的道儿。”各人大惊,齐问:“她竟用暗器伤了道长么?”马钰道:“那倒不是。她刚才问我一句话,我匆忙间未及详虑,顺口回答,只怕成为日后之患。”众人都不明其意。 马钰道:“这铁尸的外门功夫,已远在贫道与各位之上,就算丘师弟与王师弟真的在此,也未必定能胜得了她。桃花岛主有徒如此,真乃神人也。只是这梅超风内功却未得门径。不知她在那里偷听到了一些修练道家内功的奥秘,却因无人指点,未能有成。适才她出我不意所问的那句话,必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难之一。虽然我随即发觉,未答她第二句话,但是那第一句话,也已能使她修习内功时大有精进。”韩小莹道:“只盼她顿悟前非,以后不再作恶。”马钰道:“但愿如此,否则她功力一深,再作恶起来,那是更加难制了。唉,只怪我胡涂,没防人之心。”沉吟道:“桃花岛武功与我道家之学全然不同,可是梅超风所问的两句,却纯是道家的内功,却不知何故?” 他说到这里,华筝“啊”的一声,从石上翻身坐起,叫道:“郭靖,爹爹不信我的话,已到王罕那里去啦。”郭靖大吃一惊,忙问:“他怎么不信?” 华筝道:“我说,桑昆叔叔和札木合叔叔要谋害他。他哈哈大笑,说我不肯嫁给都史,捏造谎话骗他。我说是你听到的,他更加不信,说道回来还要罚你。我见他带了三位哥哥和几队卫兵去了,忙来找你,半路上却给那瞎婆娘抓住了。她是带我来见你么?”众人心想:“要是我们不在这里,你脑袋上早多了五个窟窿啦。” 郭靖急问:“大汗去了有多久啦?”华筝道:“好大半天啦。爹爹说要尽快赶到,不等天明就动身,他们骑的都是快马,这会儿早去得老远了。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么?那怎么办?”说着哭了起来。郭靖一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难事,登时彷徨无策。 朱聪道:“靖儿,你快下去,骑小红马去追大汗,就算他不信你的话,也请他派人先去查探明白。华筝,你去请你留着的哥哥们赶快点将集兵,开上去帮你爹爹。” 郭靖连声称是,抢先下崖。接着马钰用长索缚住华筝,吊了下去。 郭靖急急奔回他母子所住的蒙古包旁,跨上小红马,向北疾驰。 这时晨曦初现,残月渐隐,郭靖焦急异常:“只怕大汗进了桑昆的埋伏,那么就算赶上也没用了。” 那小红马神骏无伦,天生喜爱急驰狂奔,跑发了性,越跑越快,越跑越有精神,到后来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了脚。郭靖怕它累倒,勒缰小休,它反而不愿,只要缰绳一松,立即欢呼长嘶,向前猛冲。这马虽发力急驰,喘气却也并不如何加剧,似乎丝毫不见费力。 郭靖练了内功之后,内劲大增,骑马疾驰良久,也不疲累。这般大跑了两个时辰,才收缰下马稍息,然后上马又跑,再过一个多时辰,忽见远处草原上黑压压的列着三队骑兵,瞧人数是三个千人队。转眼之间,红马已奔近队伍。 郭靖看骑兵旗号,知是王罕部下,只见个个弓上弦,刀出鞘,严阵戒备,心中暗暗叫苦:“大汗已走过了头,后路给人截断啦。”双腿一夹,小红马如箭离弦,呼的纵出,四蹄翻腾,从队伍之侧飞掠而过。带队的将官大声喝阻,一人一骑早去得远了。 郭靖不敢停留,一连又绕过了三批伏兵,再奔一阵,只见铁木真的白毛大纛高举在前,数百骑人马排成了一列,各人坐骑得得小跑,正向北而行。郭靖催马上前,奔到铁木真马旁,叫道:“大汗,快回转去,前面去不得!” 铁木真愕然勒马,道:“怎么?”郭靖把前晚在桑昆营外所见所闻、以及后路已让人截断之事说了。铁木真将信将疑,斜眼瞪视郭靖,瞧他是否玩弄诡计,心想:“桑昆那厮素来和我不睦,但王罕义父正在靠我出力,札木合义弟跟我又是生死之交,怎能暗中算计于我?难道当真是那大金国的六太子从中挑拨?” 郭靖见他有不信之意,说道:“大汗,你派人向来路查探便知。” 铁木真身经百战,自幼从阴谋诡计之中恶斗出来,虽觉王罕与札木合联兵害他之事绝无可能,但想:“过份小心,一千次也不打紧;莽撞送死,一次也太多了!”命令次子察合台与大将赤老温:“回头哨探!”两人放马向来路奔去。 铁木真察看四下地势,指着前面发令:“上土山戒备!”他随从虽只数百人,但个个是猛将勇士,各人驰上土山,搬石掘土,做好了防箭的挡蔽。 过不多时,南边尘头大起,数千骑急赶而来,烟尘中察合台与赤老温奔在最前。哲别目光锐利,已望见追兵的旗号,叫道:“真的是王罕军马。”这时追兵分成几队,四下兜截,要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温。两人伏在鞍上,挥鞭狂奔。 哲别道:“郭靖,咱俩接应他们去。”两人纵马驰下土山。郭靖跨下那红马见是冲向马群,兴发飞驰,转眼间到了察合台面前。郭靖飕飕飕三箭,射倒了三名最前的追兵,随即纵马疾冲,拦在两人与追兵之间,翻身发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此时哲别也已赶到,他连珠箭发,当者立毙。但追兵势大,眼见如潮水般涌来,那里抵挡得住? 察合台与赤老温也各翻身射了数箭,与哲别、郭靖都退上了土山。铁木真和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等个个箭无虚发,追兵一时不敢逼近。 铁木真站在土山上了望,过得约莫挤两桶牛乳时分,只见东南西北四方,王罕部下一队队骑兵如乌云般涌来,黄旗下一人乘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是王罕的儿子桑昆。铁木真知道万难突出重围,目下只有权使缓兵之计,高声叫道:“请桑昆义弟过来说话。” 桑昆在亲兵拥卫下驰近土山,数十名军士挺着铁盾,前后护住,以防山上冷箭。桑昆意气昂扬,大声叫道:“铁木真,快投降罢。”铁木真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王罕义父,你们发兵攻我?”桑昆道:“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各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为什么违背祖宗遗法,硬要各族混在一起?我爹爹常说,你这样做不对。” 铁木真朗声说道:“蒙古人受大金国欺压。大金国要我们年年进贡几万头牛羊马匹,难道应该的么?大家给大金国逼得快饿死了。咱们蒙古人只要不是这样你打我,我打你,为什么要怕大金国?我跟义父王罕素来和好,咱两家并无仇怨,全是大金国从中挑拨。”桑昆部下的士卒听了,人人动心,都觉他说得有理。 铁木真又朗声道:“蒙古人个个是能干的好战士,咱们干什么不去拿金国的金银财宝?干么要年年进献牲口毛皮给他们?蒙古人中有的勤勉放牧牛羊,有的好吃懒做,为什么要勤劳的养活懒惰的?为什么不让勤劳的人多些牛羊?让懒惰的人饿肚子?” 蒙古当时是氏族社会,牲口归每一族公有,近年来牲口日繁,财物渐多,又从中原汉人处学到使用铁制器械,多数牧民切盼财物私有。战士连年打仗,分得的俘虏财物,都是用性命去拚来的,更不愿与不能打仗的老弱族人共有。因此铁木真这番话,众战士听了个个暗中点头。 桑昆见铁木真煽惑自己部下军心,喝道:“你立刻抛下弓箭刀枪投降!否则我马鞭一指,万箭齐发,你休想活命!” 郭靖见情势紧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山下一个少年将军,铁甲外披着银灰貂裘,手提大刀,跨了骏马来往驰骋,耀武扬威,定睛看时,认得是桑昆的儿子都史。郭靖幼时曾和他斗过,这人当年要放豹子吃拖雷,是个大大的坏小子。郭靖丝毫不明白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何以要谋害铁木真,心想必是都史这坏人听信了大金国六太子的话,从中说大批谎话害人,我去将他捉来,逼他承认说谎,那么王罕、桑昆他们就可明白真相,和铁木真大汗言归于好,于是双腿一夹,胯下小红马疾冲下山。 众兵将一怔之间,那红马来得好快,已从人丛中直冲到都史身边。 都史挥刀急砍,郭靖矮身伏鞍,大刀从头顶掠过,右手伸出,已扣住都史左腕脉门,这一扣是朱聪所传的分筋错骨手,都史那里还能动弹?给他顺手一扯,提过马来,横放在鞍。就在此时,郭靖只觉背后风声响动,左臂弯过,向两柄刺来的长矛上格去,喀的一声,双矛飞上半空。他右膝头在红马颈上轻轻一碰,小红马已知主人之意,回头奔上土山,上山之快,竟不逊于下山时的急驰如飞。山下众军官齐叫:“放箭!”郭靖举起都史,挡在身后。山下众军士怕伤了小主,那敢扯动弓弦?郭靖直驰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掷,叫道:“大汗,定是这坏小子从中捣鬼,你叫他说出来。” 铁木真大喜,铁枪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昆叫道:“叫你部下退开一百丈。” 桑昆见爱子给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从众军之中擒去,又气又急,只得依言撤下军马,命部下用大车结成圆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层层的圈了七八重,这样一来,铁木真坐骑再快,也必无法冲出。 这边山上铁木真连声夸奖郭靖,命他用腰带将都史反背缚起。 桑昆接连派了三名使者上山谈判,命铁木真放出都史,然后投降,就可饶他性命。铁木真每次都将使者割了双耳逐下山去。 僵持多时,太阳在草原尽头隐没。铁木真怕桑昆乘黑冲锋,命各人不可丝毫怠忽。 守到半夜,忽见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脚边,叫道:“我是札木合,要见铁木真义兄说话。”铁木真道:“你上来吧。”札木合缓步上山,见铁木真凛然站在山口,当即抢步上前,想要拥抱。铁木真嚓的一声拔出佩刀,厉声喝道:“你还当我是义兄么?” 札木合叹了一口气,盘膝坐下,说道:“义兄,你已是一部之主,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要把所有的蒙古人联在一起?”铁木真道:“你待怎样?”札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长们都说,咱们祖宗已这样过了几百年,铁木真汗为什么要改变旧法?上天也不容许。” 铁木真道:“咱们祖宗阿兰豁雅夫人的故事,你还记得吗?她的五个儿子不和,她煮了腊羊肉给他们吃,给了他们每人一支箭,叫他们折断,他们很容易就折断了。她又把五支箭合起来叫他们折断。五个人轮流着折,谁也不能折断。你记得她教训儿子的话么?”札木合低声道:“你们如果一个个分散,就像一支箭似的会给任何人折断。你们如果同心协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坚固,不会给任何人折断。”铁木真道:“好,你还记得。后来怎样?”札木合道:“后来她五个儿子同心协力,创下好大的基业,成为蒙古人的族祖。”铁木真道:“是啊!咱俩也都是英雄豪杰,干么不把所有的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协力的把大金国灭掉。”札木合惊道:“大金国兵多将广,黄金遍地,粮如山积,蒙古人怎能惹他?” 铁木真哼了一声,道:“那你是宁可大家受大金国欺压的了?”札木合道:“大金国也没欺压咱们。大金国皇帝封了你做招讨使。”铁木真怒道:“初时我也还当大金国皇帝是好意,那知他们贪得无厌,不断向咱们要这要那,要了牛羊,又要马匹,现今还要咱们派战士帮他打仗。大宋隔得咱们这么远,就算灭了大宋,占来的土地也都是大金的,咱们损伤战士有什么好处?牛羊不吃身边的青草,却翻山过去啃沙子,那有这样的蠢事?咱们要打,只打大金。” 札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铁木真道:“背叛,哼,背叛!那么你呢?”札木合道:“我来求义兄不要发怒,把都史还给桑昆。由我担保,桑昆一定放你们平安回去。”铁木真道:“我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札木合道:“桑昆说,一个儿子死了,还可再生两个;一个铁木真死了,世上就永没铁木真了!不放都史,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铁木真深知桑昆和札木合的为人,要是落入他二人手中,必然无幸,倘若王罕亲自领军,投降后或尚有活命之望,举刀在空中呼的一声,劈了一刀,厉声叫道:“宁战死,不投降!世上只有战死的铁木真,没投降敌人的铁木真!” 札木合站起身来,道:“你以前弱小之时,也投降过敌人的。你把夺来的牛羊俘虏分给军士,说是他们的私产,不是部族公有,各族族长都说你的做法不对,不合祖规。”铁木真厉声道:“可是年轻的战士们个个都欢喜。族长们见到夺来的珍贵财物,说没法子公平分给每一个人,于是就自己要了,拚命打仗的战士都感到气忿。咱们打仗,是靠那些又胡涂又贪心的族长呢,还是靠年轻勇敢的战士?”札木合道:“铁木真义兄,你一意孤行,不听各部族长的话,可别说我忘恩负义。这些日子来,你不断派人来诱惑我部下,要他们向你投靠,说你的部属打仗时夺来的财物都是自有,不必大伙儿摊分。你当我不知么?” 铁木真心想:“你既已知道此事,我跟你更加永无和好之日。”从怀内摸出一个小包,掷在札木合身前,说道:“这是咱们三次结义之时你送给我的礼物,现今你收回去罢。待会你拿钢刀斩在这里,”伸手在自己脖子里作势一砍,说道:“杀的只是敌人,不是义兄。”叹道:“我是英雄,你也是英雄,蒙古草原虽大,却容不下两个英雄。” 札木合拾起小包,也从怀里掏出一个革制小囊,默默无言的放在铁木真脚边,转身下山。 铁木真望着他的背影,良久不语,当下慢慢打开皮囊,倒出了幼时所玩的箭头髀石,从前两个孩子在冰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头涌现。他叹了一口气,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个坑,把结义的几件礼物埋在坑里。 郭靖在旁瞧着,心头也很沉重,明白铁木真所埋葬的,其实是一份心中最宝贵的友情。 第530章 射雕英雄传(30) 铁木真站起身来,极目远眺,但见桑昆和札木合部下所燃点的火堆,犹如天上繁星般照亮了整个草原,声势甚是浩大。他出了一会神,回过头来,见郭靖站在身边,问道:“你怕么?”郭靖道:“我在想我妈。”铁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极好的勇士。”指着远处点点火光,说道:“他们也都是勇士。咱们蒙古人有这么多好汉,但大家总是不断的互相残杀。只要大家联在一起,”眼睛望着远处的天边,昂然道:“咱们能把青天所有覆盖的地方……都做蒙古人的牧场!” 郭靖听着这番抱负远大、胸怀广阔的说话,对铁木真更五体投地的崇敬,挺胸说道:“大汗,咱们能战胜,决不会给胆小卑鄙的桑昆打败。” 铁木真神采飞扬,说道:“对,咱们记着今儿晚上的话,只要咱们这次不死,我以后把你当亲儿子一般看待。”说着将郭靖抱了一抱。 说话之间,天色渐明,桑昆和札木合队伍中号角呜呜呜吹动。 铁木真道:“救兵不来啦,咱们今日就战死在这土山之上。”只听得敌军中兵戈铿锵,马鸣萧萧,眼见就要发动拂晓攻击。郭靖忽道:“大汗,我这匹红马脚力快极,你骑了回去,领兵来打。你的性命要紧,我们在这里挡住敌兵,决不投降。”铁木真微笑,伸手抚了抚他头,说道:“铁木真要是肯抛下朋友部将,一人怕死逃走,那便不是你们的大汗了。”郭靖道:“是,大汗,我说错了。”铁木真与三子、诸将及亲兵伏在土堆之后,箭头瞄准了每一条上山的路径。 过了一阵,一面黄旗从桑昆队伍中越众而出,旗下三人连辔走到山边,左是桑昆,右是札木合,中间一人赫然是大金国的六王子赵王完颜洪烈。他金盔金甲,左手拿着挡箭的金盾,叫道:“铁木真,你胆敢背叛大金么?” 铁木真的长子术赤对准了他飕的一箭,完颜洪烈身旁纵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绰在手里,身手矫捷之极。完颜洪烈喝道:“去把铁木真拿来。”四个人应声扑上山来。 郭靖不觉吃惊,见这四人使的都是轻身功夫,竟是武术好手,并非寻常战士。四人奔到半山,哲别与博尔术等连珠箭如雨射下,都给他们挺软盾挡开。郭靖暗暗心惊:“我们这里虽都是大将勇士,但决不能与武林的好手相敌,这便如何是好?” 一个黑衣中年男子纵跃上山,窝阔台挺刀拦住。那男子手一扬,一支袖箭打在他手腕之上,随即举起单刀砍下,忽觉白刃闪动,斜刺里一剑刺来,直取他手腕,又狠又准。那人吃了一惊,手腕急翻,退开三步,瞧见一个粗眉大眼的少年仗剑挡在窝阔台身前。他料不到铁木真部属中竟也有精通剑术之人,喝道:“你是谁?留下姓名。”说的却是汉语。 郭靖道:“我叫郭靖。”那人道:“没听见过!快投降吧。”郭靖游目四顾,见其余三人也已上山,正与赤老温、博尔忽等短兵相接,白刃肉搏,当即挺剑向那使单刀的刺去。那人横刀挡开,刀厚力沉,与郭靖斗在一起。 桑昆的部众待要随着冲上,木华黎把刀架在都史颈里,高声大叫:“谁敢上来,这就是一刀!”桑昆担心焦急,对完颜洪烈道:“六王爷,叫他们下来吧,咱们再想别法!别伤了我孩儿。”完颜洪烈微笑道:“放心,伤不了。”他有心要令铁木真杀了都史,让这两部蒙古人从此结成死仇。 桑昆的部众不敢上山,完颜洪烈手下四人却已在山上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激烈。 郭靖展开韩小莹所授的“越女剑法”,剑走轻灵,跟那使单刀的交上了手。数招一过,竟迭遇凶险,那人刀厚力沉,招招暗藏内劲,实非庸手。 郭靖长剑晃动,青光闪闪,剑尖在敌人身边刺来划去,招招不离要害。那人给他一轮急攻,闹了个手忙足乱。这时他三个同伴已将铁木真手下的将领打倒了四五人,见他落在下风,一人提着大枪纵身而上,叫道:“大师哥,我来助你。”那使单刀的喝道:“你在旁瞧着,看大师兄的手段。” 郭靖乘他说话分心,左膝稍低,曲肘竖肱,一招“起凤腾蛟”,唰的一声,剑尖猛撩上来。那人向后急避,左袖已给剑锋划破。他跳出圈子,喝道:“你是谁的门下?为什么在这里送死?”郭靖横剑捏诀,学着师父们平日所教的江湖口吻,说道:“弟子是江南七侠门下,请教四位大姓高名。”这两句话他学了已久,这时第一次才对人说,危急之中,居然并未忘记,只是把“高姓大名”说得颠倒了。那使单刀的向三个师弟望了一眼,转头说道:“我们姓名,说来谅你后生小辈也不知道,看刀!”挥刀斜劈下来。 郭靖和他斗了这一阵,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身当此境,不能退缩,明知不是对手,也只好凭着一股刚勇,拚命抵挡。七师父所传剑法极为精奇,锋锐处敌人也甚忌惮,当下仍取抢攻,不向后退。那使单刀的使招“探海斩蛟”,回锋下插,迳攻对手下盘。两人一搭上手,转眼间又拆了二三十招。这时山下数万兵将、山上铁木真诸人与攻上来的三人,个个目不转瞬的凝神观战,那使单刀的眼见久斗不下,焦躁起来,刀法愈来愈狠,忽地横刀猛砍,向郭靖腰里斫来。郭靖身子拗转,“翻身探果”,撩向敌臂。那人顺势力斫,眼见刀锋及于敌腰。郭靖内功已有根基,下盘不动,上盘不避,只将腰向左一挪,斗然移开半尺,右手送出,一剑刺在那人胸口。 那人狂叫一声,撒手抛刀,猛力挥掌把郭靖的长剑打落在地,这一剑便只刺入胸口半寸,总算逃得性命,但手掌却已在剑锋上割得鲜血淋漓,忙拾剑跳开。 郭靖俯身把敌人的单刀抢在手里,只听背后风响,郭靖也不回身,左腿反踢,踢开刺来的枪杆,乘势挥刀撩向敌手。使枪的老二回枪里缩,郭靖踏上一步,单刀顺势砍落。那人抖枪避过,跟着挺枪当胸刺来,郭靖一个“进步提篮”,左掌将枪推开,他掌心与枪杆一触到,立觉敌人抽枪竟不迅捷。他左掌翻处,已抓住枪杆,右手单刀顺着枪杆直削下去。那人使劲夺枪,突见刀锋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忙松手,撤枪后退。 郭靖精神一振,右手用力挥出,将单刀远远掷到了山下,挺枪而立。四人中的老四大声吼叫,双斧着地卷来。郭靖的长枪是从六师父学的,斗得数合,想起六师父所授古怪法门,突然卖个破绽,那使斧的大喜,猛喝一声,双斧直上直下的砍将下来,突觉小腹上急痛,已遭郭靖一脚踢中,身子直飞出去,这时左手已收不住劲,顺势圈回,利斧竟往自己头上斫去。 四人中的三师兄急忙抢上,举起铁鞭在他斧上力架,当的一声,火星飞溅,那人利斧脱手,一交坐倒,总算逃脱了性命,却已吓得面如土色。那人是个莽夫,一定神间,才知已然输了,怒得哇哇大叫,拾起斧头,又再扑上。斗得数合,将郭靖手中长枪砍断。郭靖手里没了兵刃,双掌错开,以空手入白刃之法和他拚斗。那三师兄提起铁鞭上前夹攻,郭靖情势危急,只有硬拚。 山下蒙古众军突然大声鼓躁,呼喊怒骂。原来蒙古人生性质朴,敬重英雄好汉,眼见这四人用车轮战法轮斗郭靖已自气愤,再见二人挥兵刃夹击一个空手之人,实非大丈夫的行径,都高声吆喝,要那两人住手。郭靖虽是他们敌人,大家反而为他呐喊助威。 博尔忽、哲别两人挺起长刀,加入战团,对方旁观的两人也上前接战。这两位蒙古名将在战阵中斩将夺旗,勇不可当;但小巧腾挪、撕夺截打的步战功夫却非擅长,仗着身雄力猛,勉强支持了数十招,终于兵刃给敌人先后砸落。郭靖见博尔忽势危,纵身过去,发掌往使单刀的大师兄背上拍去。那人回刀截他手腕。郭靖手臂斗然缩转,回肘撞向二师兄,又解救了哲别之危。 那四人决意要先杀郭靖,当下不去理会两个蒙古将军,四人围攻郭靖。山上山下蒙古兵将呐喊叫骂,更加厉害。那四人充耳不闻,那使枪的在地下拾起一枝长矛,刀矛鞭斧,齐往郭靖身上招呼。郭靖手中没了兵刃,又受这四个好手夹击,那里抵挡得住?只得展开轻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缝中穿来插去。 拆了二十余招,郭靖臂上中刀,鲜血长流,情势再紧。突然山下军伍中一阵混乱,六个人东一穿西一插,奔上山来。桑昆和札木合的部下只道又是完颜洪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围攻郭靖,个个大声咒骂。 山上守军待要射箭阻拦,哲别眼尖,已认出原来是郭靖的师父江南六怪到了,大声叫道:“靖儿,你师父们来啦!”郭靖本已累得头晕眼花,听了这话,登时精神大振。 朱聪和全金发最先上山,见郭靖赤手空拳为四人夹击,势已危殆,全金发纵身上前,秤杆掠出,同时架开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脸?”四人手上同时剧震,感到敌人功力远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跃开。 那使单刀的大师兄见众寡之势突然倒转,再动手必然不敌,但如逃下山去,颜面何存,如何还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硬了头皮问道:“六位可是江南六怪么?”朱聪笑嘻嘻的道:“不错,四位是谁?”那人道:“我们是鬼门龙王门下弟子。” 柯镇恶与朱聪等本以为他们合斗郭靖,必是无名之辈,忽听他们的师父是武林中成名人物鬼门龙王沙通天,都吃了一惊。柯镇恶冷冷的道:“瞎充字号么?鬼门龙王是响当当的脚色,门下那有你们这种不成器的家伙!”使双斧的抚着小腹上给郭靖踹中之处,怒道:“谁充字号来着?他是大师兄断魂刀沈青刚,这是二师兄追命枪吴青烈,那是三师兄夺魄鞭马青雄,我是丧门斧钱青健。”柯镇恶道:“听来倒似不假,那么便是黄河四鬼了。你们在江湖上并非无名之辈,为什么竟自甘下贱,四个斗我徒儿一人?” 吴青烈强词夺理,道:“怎么是四个打一个?这里不是还有许多蒙古人帮着他么?我们是四个斗他们几百个。”钱青健问马青雄道:“三师哥,这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气,是什么家伙?”这句话说得虽轻,柯镇恶却已听见,心头大怒,铁杖在地下一撑,跃到他身旁,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来掷到山下。三鬼一惊,待要扑上迎敌,柯镇恶身法如风,接连三抓三掷,旁人还没看清楚怎的,三人都已给他掷向山下。山上山下蒙古兵将齐声欢呼。黄河四鬼跌得满头满脸的尘沙,也幸好地下是沙,手脚没给摔断,只个个腰酸背痛,满腔羞愧的挣扎着爬起。 便在此时,忽然远处尘头大起,似有数万人马杀奔前来,桑昆队伍阵脚登时松动。 铁木真见来了救兵,心中大喜,知道札木合治军甚严,是能干的将才,所部兵精,桑昆却只凭藉父亲庇荫,庸碌无能,指着桑昆的左翼,喝道:“向这里冲!”哲别、博尔术、术赤、察合台四人当先冲下,远处救兵齐声呐喊。木华黎把都史抱在手里,举刀架在他项颈之中,大叫:“快让路,快让路!” 桑昆见众人冲下,正要指挥人马拦截,见都史这等模样,不禁呆了,不知如何是好,转眼之间,铁木真等已冲到了眼前。哲别看准桑昆脑门,发箭射去。桑昆突见箭到,急忙闪避,那箭正中右腮,撞下马去。众兵将见主帅落马,登时大乱。 铁木真直冲出阵,数千人呐喊追来,给哲别、博尔术、郭靖等一阵连珠箭射住。众人且战且走,奔出数里,只见尘头起处,拖雷领兵赶到。王罕与札木合部下将士素来敬畏铁木真,初时欺他人少,待见援军大至,便纷纷勒马回转。 原来铁木真带同年长三子出行,留下幼子拖雷看守老家。拖雷年轻,又无铁木真的令符,族长宿将都不听他调度,只得率领了数千名青年兵将赶来。拖雷甚有智计,见敌兵势大,下令在每匹马尾上缚了树枝,远远望来尘沙飞扬,不知有多少人马。铁木真整军回归本部大营,半路上遇到华筝又领了一小队军马赶来增援。 当晚铁木真大犒将士,却把都史请在首席坐了。众人见状,都忿忿不平。 铁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说道:“王罕义父、桑昆义兄待我恩重如山,双方毫无仇怨,请你回去代我请罪。我再挑选贵重礼物来送给义父、义兄,请他们不要介意。你回去之后,就预备和我女儿成亲,咱两家大宴各部族长,须得好好热闹一番。你是我的女婿,也就是我儿子,今后两家务须亲如一家,不可受人挑拨离间。” 都史蒙他不杀,已是意外之喜,没口子的答应,见铁木真说话时右手抚住胸口,不住咳嗽,心想:“莫非他受了伤。”果听铁木真道:“这里中了一箭,只怕得养上三个月方能痊愈,否则我该亲自送你回去。”说着右手从胸口衣内伸了出来,满手都是鲜血,又道:“不用等我伤愈,你们就可成亲,否则……咳,咳,就等太久了。” 诸将见大汗如此懦弱,畏惧王罕,仍要将华筝嫁给都史,都感气恼。一名千夫长的儿子是铁木真的贴身卫士,昨晚于守御土山时为桑昆部属射杀,那千夫长这时怒火冲天,拔刀要去斫杀都史。铁木真立命拿下,拖到帐前,当着都史之前打了三十军棍,直打得他鲜血淋漓,晕了过去。铁木真喝道:“监禁起来,三日之后,全家斩首。”说着向后一仰,摔倒在地,似乎伤发难捱。 次日一早,铁木真备了两车黄金貂皮厚礼,一千头肥羊,一百匹良马,派了五十名军士护送都史回去,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郑重谢罪。送别之时,铁木真竟不能乘马,躺在担架之上,上气不接下气的指挥部属,与都史道别。 第531章 射雕英雄传(31) 等他去了八日,铁木真召集诸将,说道:“大家集合部众,咱们出发去袭击王罕。”诸将相顾愕然,铁木真道:“王罕兵多,咱们兵少,明战不能取胜,必须偷袭。我放了都史,赠送厚礼,再假装胸口中箭,受了重伤,那是要他们不作提防。”诸将俱都拜服。铁木真这时才下令释放那名千夫长,厚加赏赐,当众赞他英勇。那千夫长听说去打王罕、桑昆,雀跃不已,伏地拜谢,求为前锋。铁木真允了。 当下兵分三路,昼停夜行,绕小路从山谷中行军,遇到牧人,尽数捉了随军而行,以免泄露军机。 王罕和桑昆本来生怕铁木真前来报仇,日日严加戒备,待见都史平安回来,还携来重礼,既听铁木真的使者言辞极尽卑屈,又知铁木真受了重伤,登时大为宽心,撤了守军,连日与完颜洪烈、札木合在帐中饮宴作乐。那知铁木真三路兵马在黑夜中犹如天崩地裂般冲杀进来。王罕、札木合联军虽然兵多,慌乱之下,士无斗志,登时溃不成军。王罕、桑昆仓皇逃向西方,后来分别为乃蛮人和西辽人所杀。都史在乱军中为马蹄踏成肉泥。黄河四鬼奋力突围,保着完颜洪烈连夜逃回中都去了。 札木合失了部众,带了五名亲兵逃到唐努山上,那五名亲兵乘他吃羊肉时将他擒住,送到铁木真帐中来。 铁木真大怒,喝道:“亲兵背叛主人,这等不义之人,留着何用?”下令将五名亲兵在札木合之前斩下首级,转头对札木合道:“咱俩还是做好朋友罢?”札木合流泪道:“义兄虽饶了我性命,我也再没脸活在世上,只求义兄赐我不流血而死,使我灵魂不随着鲜血而离开身体。”铁木真黯然良久,说道:“好,我让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俩幼时一起游玩的地方。”札木合跪下行礼,转身出帐,铁木真下令用重物将他压死,不让流血。 王罕和札木合溃败,蒙古各族中更无人能与铁木真相抗。铁木真在斡难河源大会各族部众,这时他威震大漠,蒙古各族牧民战士,无不畏服。王罕与札木合的部众也大多归附。在大会之中,众人推举铁木真为全蒙古的大汗,称为“成吉思汗”,那是与大海一般广阔强大的意思。 成吉思汗大赏有功将士。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四杰,以及哲别、者勒米、速不台等大将,都封为千夫长。郭靖这次立功极伟,竟也给封千夫长,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居然得与诸大功臣名将并列。 在庆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诸将敬酒,喝得微醺,对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赐你一件我最宝贵的物事。”郭靖忙跪下谢赏。 成吉思汗道:“我把华筝给你,从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驸马。” 众将轰然欢呼,纷纷向郭靖道贺,大呼:“金刀驸马,好,好,好!”拖雷更是高兴,一把搂住了义弟不放。 郭靖却呆在当地,做声不得。他向来把华筝当作亲妹子一般,实无半点儿女私情,数年来全心全意的练武,心不旁骛,那里有过丝毫绮念?这时突然听到成吉思汗这几句话,登时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众人见他傻楞楞的发呆,轰然大笑。 酒宴过后,郭靖忙去禀告母亲。李萍沉吟良久,命他将江南六怪请来,说知此事。 六怪见爱徒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李萍默然不语,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头去。六怪大惊,都道:“嫂子有何话请说,何必行此大礼?”韩小莹忙伸手扶起。 李萍道:“我孩儿承六位师父教诲,今日得以成人。小女子粉身碎骨,难报大恩大德。现下有一件为难之事,要请六位师父作主。”当下把亡夫昔年与义弟杨铁心指腹为婚之事说了,最后道:“大汗招我儿为婿,自是十分荣耀。不过倘若杨叔叔遗下了一个女孩,我不守约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脸去见我丈夫和杨叔叔?” 朱聪微笑道:“嫂子却不必担心。那位杨英雄果然留下了后嗣,不过不是女儿,却是男子。”李萍又惊又喜,忙问:“朱师父怎地知道?”朱聪道:“中原一位朋友曾来信说及,并盼望我们把靖儿带到江南,跟那位姓杨的世兄见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原来江南六怪于如何与丘处机赌赛的情由,始终不对李萍与郭靖说知。郭靖问起那小道士尹志平的来历,六怪也含糊其辞,不加明言。六人深知郭靖天性厚道,若得悉杨康的渊源,比武时定会手下留情,该胜不胜,不该败反败,不免误了大事。 李萍听了朱聪之言,心下大喜,细问杨铁心夫妇是否尚在人世,那姓杨的孩子人品如何,江南六怪却均不知。当下李萍与六怪商定,由六怪带同郭靖到江南与杨铁心的子嗣会面结拜,并设法找寻段天德报仇,回来之后,再和华筝成亲。她眼见六怪与儿子即可归乡,自己离乡已久,思乡殊切,一心与之同归,但想儿子成亲时自己必须参礼,千里往返,回南之后,又再北来,未免太费周折,思前想后,只得言明自己留居蒙古,待子回来成亲。 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请示。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国六皇子完颜洪烈的脑袋给我提来。义弟札木合跟我失和,枉自送了性命,全因完颜洪烈这厮而起。去干这件大事,你要带多少名勇士?”他统一蒙古诸部,眼前强敌,仅余大金,料知迟早不免与之一战。他与完颜洪烈数次会面,知道此人精明能干,于己大大不利,最好能及早除去。至于他与札木合失和断义,真正原因还在自己改变祖法、分配财物以归战士私有、并劝诱札木合的部属归附于己,只是他与札木合结义多年,众所周知,此时正好将一切过错尽数推在大金国与完颜洪烈头上。 郭靖自小听母亲讲述旧事,向来憎恨金国,这次与完颜洪烈手下的黄河四鬼恶斗,又险些丧命,听了成吉思汗的话后,心想:“只要六位师父相助,大事必成,多带不会武功的勇士,反而碍事。”说道:“孩儿有六位师父同去,不必再带武士。” 成吉思汗道:“很好,咱们兵力尚弱,还不是大金国敌手,你千万不可露了痕迹。”郭靖点头答应。成吉思汗赏了十斤黄金,作为盘缠,又把从王罕那里抢来的金器珍宝赠了一批给江南六怪。拖雷、哲别等得知郭靖奉命南去,都有礼物赠送。拖雷道:“安答,南人说了话常常不算数的,你可得小心,别上了当。”郭靖点头答应。 第三日一早,郭靖随同六位师父到张阿生墓上去磕拜了,与母亲洒泪而别,向南进发。李萍眼望着小红马上儿子高大的背影,在大漠上逐渐远去,想起当年乱军中产子的情景,不禁又是欢喜,又是心酸。 郭靖走出十余里,只见两头白雕在空中盘旋飞翔,拖雷与华筝并骑驰来送行。拖雷又赠了他一件名贵的貂裘,通体漆黑,更无一根杂毛,那也是从王罕的宝库中夺来的。华筝知道父亲已把自己终身许配给他,双颊红晕,脉脉不语。拖雷笑道:“妹子,你跟他说话啊!我不听就是。”说着纵马走开。 华筝侧过了头,想不出说什么话好,隔了一阵,才道:“你早些回来。”郭靖点头,问道:“你还要跟我说什么?”华筝摇摇头。郭靖道:“那么我要去了。”华筝低头不语。郭靖从马上探过身去,伸臂轻轻的抱她一抱,驰到拖雷身边,也和他抱了抱,催马追向已经走远的六位师父。 华筝见他硬绷绷的全无半点柔情密意,既订鸳盟,复当远别,却仍与平时一般相待,心中很不乐意,举起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骢马身上打得条条血痕。 第七回 比武招亲 江南六怪与郭靖晓行夜宿,向东南进发,在路非止一日,过了大漠草原。 这天离张家口已不在远。郭靖初履中土,所有景物均是生平从所未见,心情甚是舒畅,双腿一夹,纵马疾驰,只觉耳旁呼呼风响,房屋树木不住倒退。直到小红马一口气奔到了黑水河边,他才在路旁一家饭店歇马,等候师父。 他见小红马这次长途疾驰,肩胛旁渗出了许多汗水,心下怜惜,拿了汗巾给马抹拭,一缩手间,不觉大吃一惊,只见汗巾上全是殷红的血渍,再在红马右肩上一抹,也是满肩鲜血。他吓得险些流泪,自怨这番不惜马力的大跑,这匹骏马只怕是生生的给自己毁了,抱住马颈不住的慰藉,但那马却仍精神健旺,全无半分受伤之象。 郭靖只盼三师父韩宝驹赶快到来,好给他爱马治伤,不住伸长了脖子向来路探望,忽听得一阵悠扬悦耳的驼铃之声,四匹骆驼从大道上急奔而来,其中两匹全身雪白。每匹骆驼上都乘着一个白衣男子,四驼奔近饭店,鞍上乘者勒定了坐骑。骆驼的毡垫鞍子,都有精致绣花,甚为灿烂。 郭靖一生长于大漠,白色骆驼甚为少见,更没见过这等装饰华丽的牲口,不觉伸长了脖子,瞪眼凝视,只见四个乘客都是二十二三岁年纪,眉清目秀,没一个不是塞外罕见的美男子。那四人跃下驼背,走进饭店,身法都颇俐落。郭靖见四人一色白袍,颈中都翻出一条珍贵的狐裘,不禁瞧得呆了。一个白衣人给郭靖看得不好意思,一阵红晕涌上脸颊,低下了头。另一个却向郭靖怒目喝道:“楞小子,瞧什么?”郭靖一惊,忙把头转开,只听那四人低声说了一阵子话,齐声嘻笑,隐隐听得一人笑道:“恭喜,恭喜,这傻小子瞧中你啦!”似是女子声音。 郭靖知道他们在嘲笑自己,不觉羞惭难当,耳根一阵发热,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起身便走,忽见韩宝驹骑了追风黄奔到。他忙抢上去把红马肩上出血的事说了。韩宝驹奇道:“有这等事?”走到红马身旁,在马肩上抹了几把,伸手映在日光下一看,哈哈大笑,说道:“这不是血,是汗!”郭靖一愕,道:“汗?红色的汗?”韩宝驹道:“靖儿,这是一匹十分宝贵的汗血宝马啊。” 郭靖听说爱马并非受伤,心花怒放,道:“三师父,怎么马儿的汗跟血一样?”韩宝驹道:“我曾听先师说道,西域大宛有一种天马,肩上出汗时殷红如血,胁如插翅,日行千里。然而那只是传说而已,谁都没见过,我也不大相信,不料竟给你得到了。” 说话之间,柯镇恶等也已驰到。朱聪饱读诗书,摇头晃脑的说道:“那在《史记》和《汉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的。当年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宛国贰师城见了汗血宝马,回来奏知汉武帝。皇帝听了,欣羡异常,命使者带了黄金千斤,又铸了一匹与真马一般大的金马,送到大宛国去,求换一匹汗血宝马。那大宛国王言道:‘贰师天马,乃大宛国宝,不能送给汉人。’那汉使自居是天朝上国的使者,登时大怒,在大宛王朝廷上出言无状,椎破金马。大宛王见汉使无礼,命人将使者斩首,将黄金和金马都夺了去。” 郭靖“啊”了一声,见朱聪举碗喝茶,忙问:“后来怎样?”四个白衣人也出了神,侧耳倾听朱聪讲宝马的故事。 朱聪喝了一口茶,说道:“三弟,你是养马名家,可知道那宝马从何而来?”韩宝驹道:“我曾听先师说,那是家马与野马交配而生。”朱聪道:“不错,据史书上说,贰师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生有野马,奔跃如飞,但没法捕捉。大宛国人生了一个妙计,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马放在山下。野马与母马交配了,生下来就是汗血宝马了。靖儿,你这匹小红马,只怕是从大宛国万里而来的呢。” 韩小莹要听故事,问道:“汉武帝得不到宝马,难道就此罢手了不成?” 朱聪道:“他怎肯罢手?当下发兵数万,令大将李广利统率,到大宛国贰师城取马,为了志在必得,把李广利封为贰师将军。但从长安到大宛国,西出嘉峪关后一路都是沙漠,无粮无水,途中士兵死亡枕藉,未到大宛,军队已只剩下了三成。李广利兵困马乏,一战不利,退回敦煌,向皇帝请援。汉武帝大怒,命使者带剑守在玉门关,下旨言道:远征兵将,有敢进关者一律斩首。李广利进退不得,只得留在敦煌。” 说到这里,只听得驼铃悠扬,又有四人骑了骆驼到来,其中又有一匹是白骆驼,下驼进店。郭靖见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颈围貂裘的美貌少年,更感惊奇。这四人与先前四人坐在一桌,要了饭菜。 朱聪继续讲下去:“汉武帝心想,宝马得不到,还丧了数万士卒,岂不是让外国看轻了我大汉天子?于是大发边骑,一共二十余万人,牛马粮草,不计其数,还怕兵力不足,又下旨令全国犯罪的人、小吏、赘婿、商人,一律从军出征,弄得天下骚然。还封了两名著名的马师做大官,一个官拜驱马校尉,一个官拜执马校尉,只待破了大宛,选取骏马。六弟,汉朝重农轻商,你若生在汉武帝时可就倒了大楣,三弟却可官拜驱马校尉、执马校尉了,哈哈!”韩小莹问道:“赘婿又犯了什么罪?” 朱聪道:“当时汉朝的所谓赘婿,就是穷得无以为生之人,投入人家作奴仆,也有招作女婿的。强征赘婿去远征,便是欺压穷人了。那李广利带了大军,围攻大宛城四十余日,杀死大宛兵将无数。大宛的众贵人害怕了,杀了国王投降,献出宝马。李广利凯旋回京,皇帝大喜,封他为海西侯,军官各有封赏。为了这几匹汗血宝马,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耗费了多少钱财。当日汉武帝大宴群臣,做了一首天马之歌,说道:‘大一贡兮天马下,露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与友!’这诗是说,只有天上的龙,才配跟这天马做朋友呢。” 八个白衣人听他说着故事,不住转头打量门外的小红马,脸上满是欣羡之色。 朱聪道:“殊不知这大宛天马的骁健,全由野马而来。汉武帝以倾国之力得了几匹汗血宝马,但没贰师城外高山上的野马与之交配,传了数代,也就不怎么神骏,身上也渗不出红汗了。”朱聪说完故事,七人谈谈说说,吃起面条来。 第532章 射雕英雄传(32) 八个白衣人悄声议论。柯镇恶耳朵极灵,虽双方座头相隔颇远,仍听得清清楚楚,只听一人道:“要动手马上就干,给他上了马,怎还追得上?”另一人道:“这里人多,他又有同伴。”一人道:“他们敢来拦阻,一起杀了。”柯镇恶吃了一惊:“这八个女子怎地如此狠毒?”丝毫不动声色,自管稀哩呼噜的吃面。 只听一人道:“咱们把这宝马献给少主,他骑了上京,那就更加大大露脸了,叫什么参仙老怪、灵智上人他们再也逞不出威风。”柯镇恶曾听过灵智上人的名头,知道他是青海手印宗的著名人物,以“五指秘刀”武功驰名西南,参仙老怪则是关外辽东的武术名家。一人道:“只要咱们‘白驼山’少主一到,不管骑不骑汗血宝马,别的人谁都逞不出威风。”另一人道:“这个自然。咱们少主不管走到那里,自必是鹤立鸡群,不必出手,自然而然的秀出于林。” 又听另一人道:“这几日道上撞见了不少黑道上的家伙,都是千手人屠彭连虎的手下,他们也必都是去中都聚会的。这匹好马要是给他们撞见了,还有咱们的份儿么?”柯镇恶心中一凛,他知彭连虎是河北、河东一带的悍匪,手下喽啰甚多,声势浩大,此人行事毒辣,杀人如麻,是以绰号叫做“千手人屠”,寻思:“这些厉害的大头子到中都聚会,去干什么?这八个女子又是什么来头?” 只听她们低声商量了一阵,决定先出镇甸,拦在路上,下手夺郭靖的宝马。但此后这八个女子叽叽喳喳谈的都是些风流之事,什么“少主”最喜欢你啦,什么“少主”这时一定在想你啦。柯镇恶皱起眉头,甚是不耐,但言语传进耳来,却又不能不听。 只听一名女子道:“咱们把这匹汗血宝马拿去献给少主,你猜他会奖赏什么?”另一人笑道:“要你多陪他几晚哪!”先一人娇嗔不依,起身扭打,八人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团。又一人道:“大家别太放肆啦,小心露了行藏。对方看来也不是好相与的。”又一人低声道:“那女子身上带剑,定然会武,相貌挺美,要是年轻了十岁,少主见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柯镇恶知她说的是韩小莹,怒气登起,心想这什么“少主”一定不是个好东西。耳听得八个女子吃了面点,匆匆跨上骆驼,出店而去。 柯镇恶听她们去远,说道:“靖儿,你瞧这八个女子功夫怎样?”郭靖奇道:“女子?”柯镇恶道:“怎么?”朱聪道:“她们男装打扮,靖儿没瞧出来,是不是?”柯镇恶道:“有谁知道白驼山么?”朱聪等都说没听见过。柯镇恶把刚才听见的话说了。朱聪等听这几个女子胆大妄为,竟要来泰山头上动土,都觉好笑。韩小莹道:“其中有两个女子高鼻碧眼,却不是中土人氏。”韩宝驹道:“是啊,这般全身纯白的骆驼也只西域才有。”柯镇恶道:“夺马事小,但她们说有许多厉害脚色要到中都大兴府聚会,中间必有重大图谋,多半要不利于大宋,说不定要害死我千千万万汉人百姓。既让咱们撞见了,可不能不理。”全金发道:“只是嘉兴比武之期快到,可不能节外生枝,另有耽搁。”六人踌躇半晌,都觉事在两难。 南希仁忽道:“靖儿先去!”韩小莹道:“四哥说要靖儿独自先去嘉兴,咱们探明这事之后再行赶去?”南希仁点了点头。朱聪道:“不错,靖儿也该一人到道上历练历练了。” 郭靖听说要与众师父分手,依依不舍,踌躇不应。柯镇恶斥道:“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一般。”韩小莹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们,不到一个月,我们也跟着来了。”朱聪道:“嘉兴比武之约,我们迄今没跟你详细说明。总而言之,三月廿四中午,你必须赶到嘉兴府醉仙酒楼,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约不到。”郭靖答应了。 柯镇恶道:“那八个女子要夺你马,不必跟她们动手,你马快,她们追赶不上。你有要事在身,不可旁生枝节。”韩宝驹道:“这些女人要是当真胆敢作恶,江南七怪也决不能放过了。”张阿生逝世已十多年,但六怪说到什么事,总仍是自称“江南七怪”,从不把这位兄弟除开不算。朱聪道:“白驼山不知是什么山头,看来声势不小,最好避过了别跟她们纠缠。”郭靖应道:“是。” 当下郭靖向六位师父辞别。六怪日前见他独斗黄河四鬼,已能善用所传武艺,这次放他独行,一则是江湖豪士群集中都,只怕事关重大,倘若置之不理,于心不安;二则也是让他孤身出去闯荡江湖,得些阅历经验,那是任何师父传授不来的。 各人临别之时又都嘱咐了几句,南希仁便和往常一般,逢到轮流说话,总是排在最后,只说了四个字:“打不过,逃!”他深知郭靖生性倔强,宁死不屈,要是遇上高手,动手时一味蛮斗狠拚,非送命不可,便教了他这意味深长的四字诀。朱聪详加解释:“武学无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任你多大的本事,也决不能天下无敌。大丈夫能屈能伸,当真遇上了凶险危难,须得忍一时之气,日后练好了功夫,再来找回场子。这叫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却不是胆小怕死。倘若对手人多,众寡不敌,更不能徒逞血气之勇。四师父这句话,你要记住了!” 郭靖点头答应,向六位师父磕了头,上马向南而去。十多年来与六位师父朝夕与共,一旦分别,在马上不禁流下泪来,想起母亲孤身留在大漠,虽有成吉思汗、拖雷等人照料,衣食自必无缺,但终究寂寞,又一阵难过。驰出十余里,地势陡高,道旁高山夹峙,怪石嵯峨,郭靖初次出道,见了这般险恶形势不觉暗暗心惊,手按剑柄,凝神前望,心想:“三师父见了我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定要骂我没用了。” 道路愈来愈窄,转过一个山头,突见前面白濛濛一团,正是四个男装白衣女子骑在骆驼上,拦于当路。郭靖心中突的一跳,远远将马勒住,高声叫道:“劳驾哪,借光借光。”四个女子哈哈大笑。一人笑道:“小伙子,怕什么?过来哟,又不会吃了你的。”郭靖脸上一阵发烧,不知如何是好,是跟她们善言相商呢,还是冲过去动武? 只听另一个女子笑道:“你的马不坏啊。来,给我瞧瞧。”听她语气,全是对小孩子说话的声口。郭靖心中有气,眼见身右高山壁立,左边却是望不见底的峡谷,云气濛濛,不知多深,不禁胆寒,心想:“大师父叫我不必动手。我放马疾冲过去,她们非让路不可。”一提缰,双腿一夹,红马如一支箭般向前冲去。郭靖提剑在手,扬声大叫:“马来啦,快让路!有谁给撞下山谷去可不关我事!”那马去得好快,转眼间已奔到四女跟前。 一个白衣女子跃下驼背,纵身上来,伸手便来扣红马的辔头。红马一声长嘶,忽地腾空跃起,窜过四匹骆驼。郭靖在半空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待得落下,已在四女身后。这一下不但四女吃惊,连郭靖也大感意外。 只听得一女娇声怒叱,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两件明晃晃的暗器扑面飞来。他初闯江湖,牢记众师父的嘱咐,事事小心谨慎,只怕暗器有毒,不敢伸手迳接,除下头上皮帽,扭身兜去,将两件暗器兜在帽里,遥听得两个女子齐声赞道:“好功夫。” 郭靖低头看时,见帽里暗器是两只银梭,梭头尖利,穿破了皮帽的衬布,梭身两旁极为锋锐,打中人势必丧命。他心中有气:“大家无冤无仇,你们不过看中我一匹马,就要伤人性命!”把银梭收入衣囊,生怕另外四个白衣女子在前拦阻,纵马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已奔出七八十里,幸喜始终没见另外四女,多半是埋伏道旁,却给他快马奔驰,疾窜而过,不及拦阻。他休息片刻,上马又行,天色未黑,已到了张家口,算来离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她们再也追不上了。 张家口是南北通道,塞外皮毛集散之地,人烟稠密,市肆繁盛。郭靖手牵红马,东张西望,他从未到过这般大城市,所见事物无不透着新鲜,来到一家大酒店之前,腹中饥饿,便把马系上门前马桩,进店入座,要了一盘牛肉,两斤面饼,大口吃了起来。他胃口奇佳,依着蒙古人习俗,抓起牛肉面饼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吃得痛快,忽听店门口吵嚷起来。他挂念红马,忙抢步出去,只见那红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两名店伙却在大声呵斥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皮帽,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瞧不出本来面目,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嘻嘻而笑,露出两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却与他全身极不相称。眼珠漆黑,甚是灵动。 一个店伙叫道:“干么呀?还不给我走?”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刚转过身去,另一个店伙叫道:“把馒头放下。”那少年依言将馒头放下,但白白的馒头上已留下几个污黑的手印,再也发卖不得。一个伙计大怒,出拳打去,那少年矮身躲过。 郭靖见他可怜,知他饿得急了,忙抢上去拦住,道:“别动粗,馒头钱我给!”捡起馒头,递给少年。那少年接过馒头,道:“这馒头做得不好。可怜东西,给你吃罢!”丢给门口一只癞皮小狗。小狗扑上去大嚼起来。 一个店伙叹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馒头喂狗。”郭靖也是一楞,只道那少年腹中饥饿,这才抢了店家的馒头,那知他却丢给狗子吃了。郭靖回座又吃。那少年跟了进来,侧着头瞧他。郭靖给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来吃,好吗?”那少年笑道:“好,我一个人闷得无聊,正想找伴儿。”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 郭靖之母是浙江临安人,江南六怪都是嘉兴左近人氏,他从小听惯了江南口音,听那少年说的正是自己乡音,很感喜悦。那少年走到桌边坐下,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饭菜。店小二见了少年这副肮脏穷样,老大不乐意,叫了半天,才懒洋洋的拿了碗碟过来。 那少年发作道:“你道我穷,不配吃你店里的饭菜么?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来,还不合我口味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么?你老人家点得出,我们总做得出,就怕吃了没人会钞。”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少,你都作东么?”郭靖道:“当然,当然!”转头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肝来。”他只道牛肉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问少年,说的也是江南话:“喝酒不喝?” 那少年道:“别忙吃肉,咱们先吃果子。喂,伙计,先来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店小二吓了一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你大老爷要些什么果子蜜饯?” 那少年道:“这种穷地方小酒店,好东西谅来也弄不出来,就这样吧,干果四样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鲜果你拣时新的。咸酸要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不知这儿买不买得到?蜜饯么?就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学着说北方话,并不十分纯正。店小二听他说得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觑之心。 那少年又道:“下酒菜这里没新鲜鱼虾,嗯,就来八个马马虎虎的酒菜吧。”店小二问道:“爷们爱吃什么?”少年道:“唉,不说清楚定是不成。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我只拣你们这儿做得出的来点,名贵点儿的菜肴嘛,咱们也就免了。”店小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等他说完,道:“这八样菜价钱可不小哪,单是鸭掌和鸡舌羹,就得用几十只鸡鸭。”少年向郭靖一指道:“这位大爷做东,你道他吃不起么?” 店小二见郭靖身上一件黑貂甚是珍贵,心想就算你会不出钞,把这件黑貂皮剥下来抵数也尽够了,当下答应了,再问:“够用了么?” 少年道:“再配十二样下饭的菜,八样点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问菜名,只怕他点出来采办不到,吩咐厨下拣最上等的选配,又问少年:“爷们用什么酒?小店有十年陈的竹叶青汾酒,先打两角好不好?”少年道:“好吧,将就对付着喝喝!” 不一会,果子蜜饯等物逐一送上桌来,郭靖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 那少年高谈阔论,说的都是南方的风物人情,郭靖听他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他二师父是个饱学书生,但郭靖全力学武,只闲时才跟朱聪学些粗浅文字,而闲时委实不多,这时听来,这少年的学识似不在二师父之下,不禁暗暗称奇,心想:“我只道他是个落魄贫儿,那知学识竟这般高。中土人物,果然跟塞外大不相同。” 再过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浅,吃菜也只拣清淡的挟了几筷,忽然叫店小二过来,骂道:“你们这江瑶柱是五年前的宿货,这也能卖钱?”掌柜的听见了,忙过来陪笑道:“客官的舌头真灵。实在对不起。小店没江瑶柱,是去这里最大的酒楼长庆楼让来的。通张家口没新鲜货。” 那少年挥挥手,又跟郭靖谈论起来,听他说是从蒙古来,就问起大漠的情景。郭靖受过师父嘱咐,不能泄露自己身分,只说些弹兔、射雕、驰马、捕狼等诸般趣事。那少年听得津津有味,听郭靖说到得意处不觉拍手大笑,神态天真。 第533章 射雕英雄传(33) 郭靖一生长于沙漠,虽与拖雷、华筝两个小友交好,但铁木真爱惜幼子,拖雷常跟在父亲身边,少有空闲与他游玩。华筝则脾气极大,郭靖又不肯太过迁就顺让,尽管常在一起玩耍,却动不动便要吵架,虽一会儿便言归于好,总不甚相投,此刻和这少年边吃边谈,不知如何,竟感到了生平未有之乐。两人说的都是江南乡谈,更觉亲切。他本来口齿笨拙,不善言辞,通常总是给别人问到,才不得不答上几句,韩小莹常笑他颇有南希仁惜言如金之风,是四师父的入室子弟,可是这时竟滔滔不绝,把自己诸般蠢举傻事,除了学武及与铁木真有关的之外,竟一古脑儿的都说了出来,说到忘形之处,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一握之下,只觉他手掌温软嫩滑,柔若无骨,不觉一怔。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头。郭靖见他脸上满是煤黑,但颈后肤色却白腻如脂、肌光胜雪,微觉奇怪,却也并不在意。 那少年轻轻挣脱了手,道:“咱们说了这许久,菜冷了,饭也冷啦!”郭靖道:“是,冷菜也好吃。”那少年摇摇头。郭靖道:“那么叫热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热过的菜都不好吃。”把店小二叫来,命他把几十碗冷菜都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鲜材料重做热菜。 酒店中掌柜的、厨子、店小二个个称奇,既有生意,自然一一照办。蒙古人习俗,招待客人向来倾其所有,何况郭靖这次是平生第一次使钱,浑不知银钱的用途,但就算知道,既跟那少年说得投机,心下不胜之喜,便多花十倍银钱,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等到几十盆菜肴重新摆上,那少年只吃了几筷,就说饱了。店小二心中暗骂郭靖:“你这傻蛋,这小子把你冤上啦。”一会结帐,共是一十九两七钱四分。郭靖摸出一锭黄金,命店小二到银铺兑了银子付帐。 出得店来,朔风扑面。那少年似觉寒冷,缩了缩头颈,说道:“叨扰了,再见罢。”郭靖见他衣衫单薄,心下不忍,脱下貂裘,披在他身上,说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请把这件衣服穿了去。”他身边尚剩下八锭黄金,取出四锭,放在貂裘的袋中。那少年也不道谢,披了貂裘,飘然而去。 那少年走出数十步,回过头来,见郭靖手牵着红马,站在长街上兀自望着自己,呆呆出神,知他舍不得就此分别,向他招了招手。郭靖快步过去,道:“贤弟可还缺少什么?”那少年微微一笑,道:“还没请教兄长高姓大名。”郭靖笑道:“真是的,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兄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黄,单名一个蓉字。”郭靖道:“你要去那里?若是回南方,咱们结伴同行如何?”黄蓉摇头道:“我不回南方。”忽然说道:“大哥,我肚子又饿啦。”郭靖肚中尚饱,但本不舍得就此与这初结交的朋友分手,喜道:“好,我再陪兄弟再去用些酒饭便是。” 这次黄蓉领着他到了张家口最大的酒楼长庆楼,铺陈全是仿照大宋旧京汴梁大酒楼的格局。黄蓉只要了四碟精致细点,一壶龙井,两人又天南地北的谈了起来。龙井虽是郭靖的故乡名茶,美甲天下,郭靖却全不识货,咬嚼茶叶,只觉淡而无味。 黄蓉听郭靖说养了两头白雕,好生羡慕,说道:“我正不知到那里去好,这么说,明儿我就上蒙古,也去捉两只小白雕玩玩。”郭靖道:“那可不容易碰上。”黄蓉道:“怎么你又碰上呢?”郭靖无言可答,只好笑笑,心想蒙古苦寒,朔风猛烈,他身子单薄,只怕禁受不住,问道:“你家在那里?干么不回家?” 黄蓉眼圈儿一红,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道:“干么呀?”黄蓉道:“爹爹关住了一个人,老是不放,我见那人可怜,独个儿又闷得慌,便拿些好酒好菜给他吃,又陪他说话。爹爹恼了骂我,我就夜里偷偷逃了出来。”郭靖道:“你爹爹这时怕在想你呢。你妈呢?”黄蓉道:“早死啦,我从小就没妈。”郭靖道:“你玩够之后,就回家去罢。”黄蓉流下泪来,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道:“不会的。”黄蓉道:“那么他干么不来找我?”郭靖道:“或许他是找的,不过没找着。”黄蓉破涕为笑,道:“倒也说得是。那我玩够之后就回去,不过先得捉两只白雕儿。” 两人谈了一阵途中见闻,郭靖说到八个穿男装的白衣女子意图夺马之事。黄蓉问起小红马的性子脚程,郭靖说了红马的来历和奔驰之速,黄蓉听得十分欣羡,笑吟吟的道:“大哥,我向你讨一件宝物,你肯么?”郭靖道:“那有不肯之理?”黄蓉道:“我就是喜欢你这匹汗血宝马。”郭靖毫不迟疑,道:“好,我送给兄弟便了。” 黄蓉本是随口开个玩笑,心想他对这匹千载难逢的宝马爱若性命,自己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这老实人如何出口拒绝,那知他答应得豪爽之至,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心中感激,难以自已,忽然伏在桌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这一下郭靖更大为意外,忙问:“兄弟,怎么?你身上不舒服么?” 黄蓉抬起头来,虽满脸泪痕,却喜笑颜开,只见他两条泪水在脸颊上垂了下来,洗去煤黑,露出两道白玉般的肌肤,笑道:“大哥,咱们走罢!” 郭靖会了钞下楼,牵过红马,嘱咐道:“我把你送给了我的好朋友,你要好好听话,决不可发脾气。”拉住辔头,轻轻抚摸马毛,说道:“兄弟,你上马罢!”那红马本不容旁人乘坐,但这些日子来野性已大为收敛,又见主人如此,也就不加抗拒。黄蓉翻身上马,郭靖放开了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小红马绝尘而去。 等到黄蓉与红马的身形在转角处消失,郭靖才转过身来,眼看天色不早,去投了客店,正要熄灯就寝,忽听房门上有剥啄之声,郭靖心中一喜,只道是黄蓉,问道:“是兄弟么?好极了!”外面一人沙哑了嗓子道:“是你老子!有什么好?” 郭靖一楞,打开门来,烛光下只见外面影影绰绰的站着五人,一看之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四个人提刀执枪、挂鞭持斧,正是当日曾在土山顶上与之恶斗的黄河四鬼,另一个是四十岁左右的青脸瘦子,面颊极长,额角上肿起了三个大肉瘤,形相极是难看。 那青脸瘦子冷笑一声,大踏步走进房来,大剌剌往炕上一坐,侧过了头斜眼看着郭靖,烛光映射在他肉瘤之上,在脸上留下三团阴影。黄河四鬼中的断魂刀沈青刚冷笑道:“这位是我们师叔,大名鼎鼎的三头蛟侯通海侯老爷,快磕头罢!” 郭靖眼见身入重围,单是黄河四鬼,已自对付不了,何况再加上他们一个师叔,看来此人功夫必更厉害,抱拳问道:“各位有什么事?” 侯通海道:“你那些师父呢?”郭靖道:“我六位师父不在这里。”侯通海道:“嘿嘿,那就让你多活半天,倘若现下杀了你,倒让人说我三头蛟欺侮小辈。明天中午,我在西郊十里外的黑松林相候,叫你六个师父陪你一起来。”说着站起身来,也不等郭靖回答,迳自出房。追命枪吴青烈把门带上,喀的一声,在门外反扣上了。 郭靖吹灭烛火,坐在炕上,见窗纸上一个人影缓缓移来移去,显然敌人在窗外守住了。过了半晌,忽听得屋顶响动,有人用兵器在屋瓦上敲击几下,喝道:“小子,别想逃走,你爷爷守在这儿。”郭靖情知已无法脱身,上炕而睡,双眼望着屋顶,盘算明日如何脱身,但半条妙法没想出,便睡着了。 次日起身,店小二送进脸水面点。钱青健执着双斧,在后虎虎监视。 郭靖心想六位师父相距尚远,定然无法赶到相救,既然逃不了,大丈夫就落个力战而死,四师父虽曾教导:“打不过,逃!”可是我打也没打,就即撒腿而逃,跟四师父的指点却又不合。其实单凭钱青健一人监视,他要逃走,并不为难,钱青健也未必打得他过。只是他脑子不大会转弯,南希仁当时倘若只说:“危险,逃!”他多半就会狂奔逃命,谅钱青健也追他不上。三头蛟侯通海只道江南六怪必在左近,依他们身分,决不会有约不赴,全没防到郭靖会单身逃走。 郭靖坐在炕上,依着马钰所授法子打坐练功。钱青健在他身前挥动双斧,四下里空砍虚劈,大声吆喝,又指摘他打坐方法不对,如此练功,必会走火入魔。郭靖自不理睬,眼见日将中天,站起身来,对钱青健道:“去罢!”付了房饭钱,两人并肩而行。向西走了十里,果见好一座松林,枝叶遮天蔽日,林中阴沉沉的望不出数十步远。钱青健撇下郭靖,快步入林。 郭靖解下腰间软鞭,提气凝神,一步步向前走去,只怕敌人暗算。顺着林中小径走了里许,仍不见敌踪,林中静悄悄地,偶然听得几声鸟叫,越走越害怕,突然心想:“此时已无敌人在旁监视,树林又如此浓密,我何不躲藏起来?我只是躲,可不算逃!”正要闪入左首树丛,忽听头顶有人高声怒骂:“小杂种,混帐、王八蛋!” 郭靖跃开三步,软鞭抖动,一招起手式,摆开了阵势,抬头望时,不禁既惊愕又好笑,只见黄河四鬼高高的吊在四棵大树之上,每个人手足都遭反缚,在空中荡来荡去,拚命挣扎,却无借力之处。四人见了郭靖,更加破口大骂。 郭靖笑道:“你们在这里荡秋千么?好玩得很罢?再见,再见,失陪啦!”走出几步,回头问道:“是谁把你们吊在树上的?”钱青健骂道:“你奶奶雄,诡计暗算,不是好汉!”沈青刚叫道:“好小子,你有种就把我们放下来,单打独斗,决个胜败。我们四人倘若一拥而上,不算英雄。”郭靖虽不算聪明,却也不至于蠢得到了家,哈哈大笑,说道:“算你们胜,胜了的荡秋千便了,也不必再单打独斗啦!” 他怕三头蛟侯通海随时赶到,不敢逗留,飞步出林,回到城里,兑了银子,买了一匹好马,当即上道向南,一路心中琢磨:“暗地里救我的恩人不知是谁?这黄河四鬼功夫并不太差,竟能将他们吊上树去。那三头蛟侯通海凶神恶煞一般,怎么这时又不见了影子?师父们说,跟人订下了约会,便有天大凶险也不能不赴。这约会我是赴过了,他自己不来,须怪不得我。” 一路无话,这一日到了中都大兴府。这是大金国的京城,以前叫作燕京,是先前辽国的南京,乃当时天下形胜繁华之地,即便宋朝旧京汴梁、新都临安,也有所不及。郭靖长于荒漠,又怎见过这般气象?只见红楼画阁,绣户朱门,雕车竞驻,骏马争驰。高柜巨铺,尽陈奇货异物;茶坊酒肆,但见华服珠履。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日,罗绮飘香。只把他这从未见过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缭乱。所见之物,十件中倒有九件不知是什么东西。 他不敢走进金碧辉煌的酒楼,拣了间小小饭铺吃了饭,信步到长街闲逛。忽听得前面人声喧哗,喝采之声不绝于耳,远远望去,围着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什么。 他好奇心起,挨入人群张望,只见中间老大一块空地,地下插了一面锦旗,白底红花,绣着“比武招亲”四个金字,旗下两人正自拳来脚去的打得热闹,一个是红衣少女,一个是长大汉子。郭靖见那少女举手投足皆有法度,显然武功不弱,那大汉却武艺平平。拆斗数招,那红衣少女卖个破绽,上盘露空。那大汉大喜,一招“双蛟出洞”,双拳呼地打出,直取对方肩头。那少女身形略偏,当即滑开,左臂横扫,蓬的一声,大汉背上早着。那大汉收足不住,向前直跌出去,只跌得灰头土脸,爬起身来,满脸羞惭,挤入人丛中去了。旁观众人连珠价喝采。 那少女掠了掠头发,退到旗杆之下。郭靖看那少女时,见她十七八岁年纪,玉立亭亭,虽脸有风尘之色,但明眸皓齿,容颜娟好。那锦旗在朔风下飘扬飞舞,遮得那少女脸上忽明忽暗。锦旗左侧地下插着一杆铁枪,右侧插着两枝镔铁短戟。 只见那少女和身旁的一个中年汉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汉子点点头,向众人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朗声说道:“在下姓穆名易,山东人氏。路经贵地,一不求名,二不为利,只为寻访一位朋友……”说着伸掌向锦旗下的两件兵器示意一指,又道:“……以及一位年少的故人。又因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许得婆家,她曾许下一愿,不望夫婿富贵,但愿是个武艺超群的好汉,因此上斗胆比武招亲。凡年在二十岁上下,尚未娶亲,能胜得小女一拳一脚的,在下即将小女许配于他。如是山东、两浙人氏,就更加好了。在下父女两人,自南至北,经历七路,只因成名的豪杰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于下顾,是以始终未得良缘。”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抱拳说道:“大兴府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好汉必多,在下行事荒唐,请各位多多包涵。” 郭靖见这穆易腰粗膀阔,甚是魁梧,但背脊微驼,两鬓花白,满脸皱纹,神色间甚为愁苦,身穿一套粗布棉袄,衣裤上都打了补钉。那少女却穿着光鲜得多。 穆易交代之后,等了一会,只听人丛中一些混混贫嘴取笑,又对那少女评头品足,却没人敢下场动手,抬头望望天,见铅云低压,北风更劲,自言自语:“看来转眼有一场大雪。唉,那日也是这样的天色……”转身拔起旗杆,正要把“比武招亲”的锦旗卷起,忽然人丛中东西两边同时有人喝道:“且慢!”两个人同时窜入圈子。 第534章 射雕英雄传(34) 众人一看,轰然大笑。原来东边进来的是个肥胖老者,满脸浓髯,胡子大半斑白,年纪少说也有五十来岁。西边来的更是好笑,竟是个光头和尚。那胖子对众人喝道:“笑什么?他比武招亲,我尚未娶妻,难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嘻皮笑脸的道:“老公公,你就算胜了,这花一般的闺女,叫她一过门就做寡妇么?”那胖子怒道:“那你来干什么?”和尚道:“得了这样美貌娘子,我和尚马上还俗。”众人更轰然大笑。 那少女脸呈怒色,柳眉双竖,脱下刚穿上的披风,就要上前动手。穆易拉了女儿一把,叫她稍安毋躁,随手又把旗杆插入地下。 这边和尚和胖子争着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语,已闹得不可开交,旁观的闲汉笑着起哄:“你哥儿俩先比一比吧,谁赢了谁上!”和尚道:“好,老公公,咱俩玩玩!”说着呼的就是一拳。那胖子侧头避开,回打一拳。 郭靖见那和尚使的是少林罗汉拳,胖子使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门功夫。和尚纵高伏低,身手便捷。那胖子却拳脚沉雄,莫瞧他年老,竟招招劲猛。斗到分际,和尚猱身直进,砰砰砰,在胖子腰里连捶三拳,那胖子连哼三声,忍痛不避,右拳高举,有如巨锤般捶将下来,正捶在和尚的光头之上。和尚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从僧袍中取出一柄戒刀,挥刀向胖子小腿劈去。 众人高声大叫。那胖子跳起避开,伸手从腰里一抽,铁鞭在手,原来两人身上都暗藏兵刃。转眼间刀来鞭往,鞭去刀来,乒乓作声,杀得好不热闹。众人嘴里叫好,脚下不住后退,生怕兵器无眼,误伤了自己。 穆易走到两人身旁,朗声说道:“两位住手。这里是京师之地,不可抡刀动枪。”那两人杀得性起,那来理他?穆易忽地欺身而进,飞脚把和尚手中戒刀踢得脱手,顺手抓住了铁鞭鞭头,一扯一夺,那胖子把捏不住,只得松手。穆易将铁鞭重重掷落。和尚与胖子不敢多话,各自拾起兵刃,钻入人丛而去。 众人轰笑声中,忽听得鸾铃响动,数十名健仆拥着一个少年公子驰马而来。 那公子见了“比武招亲”的锦旗,向那少女打量了几眼,微微一笑,下马走进人丛,向少女道:“比武招亲的可是这位姑娘么?”那少女红了脸转过头去,并不答话。 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爷有何见教?”那公子道:“比武招亲的规矩怎么样?”穆易说了一遍。那公子道:“那我就来试试。” 郭靖见这公子容貌俊秀,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一身锦袍,服饰华贵,心想:“这公子跟这姑娘倒是一对儿,幸亏刚才那和尚和胖老头武功不济,否则……否则……” 穆易抱拳陪笑道:“公子爷取笑了。”那公子道:“怎见得?”穆易道:“小人父女是江湖草莽,怎敢与公子爷放对?再说这不是寻常的赌胜较艺,我们志在寻人,又事关小女终身大事,请公子爷见谅。”那公子望了红衣少女一眼,问道:“你们比武招亲已有几日了?”穆易道:“经历七路,已有大半年了。”那公子奇道:“难道竟没人胜得了姑娘?这个我却不信了。”穆易微微一笑,说道:“想来武艺高强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跟小女动手。” 那公子叫道:“来来来!我来试试。”缓步走到中场。 穆易见他人品秀雅,丰神隽朗,心想:“这人若是寻常人家的少年,倒也和我孩儿相配。但他是富贵公子,此处是金人的京师,他父兄就算不在朝中做官,也必是有财有势之人。我孩儿倘若胜过了他,难免另有后患;要是给他得胜,我又怎能跟这等人家结亲?”便道:“小人父女是山野草莽之人,不敢跟公子爷过招。咱们就此别过。” 那公子笑道:“切磋武艺,点到为止,你放心,我决不打伤打痛你的姑娘便是。”转头对那少女笑道:“姑娘只消打到我一拳,便算是你赢了,好不好?”那少女道:“比武过招,胜负自须公平。”人圈中有人叫将起来:“快动手罢。早打早成亲,早抱胖娃娃!”众人都轰笑起来。 那少女皱起眉头,含嗔不语,脱落披风,向那公子微一万福。那公子还了一礼,笑道:“姑娘请。”穆易心道:“这公子爷娇生惯养,岂能真有什么武功了?尽快将他打发了,我们这就出城,免得多生是非。”说道:“那么公子请宽了长衣。”那公子微笑道:“不用了。” 旁观众人见过那少女的武艺,心想你如此托大,待会就有苦头好吃;也有的说道:“穆家父女是行走江湖之人,怎敢得罪了王孙公子?定会将他好好打发,不让他失了面子。”又有人悄悄的道:“你道他们真是‘比武招亲’么?他是仗着闺女生得美貌,又有武艺,父女俩出来讹骗钱财的。这公子爷这一下可要破财了。”当时江湖上卖解求财、藉口比武招亲之事在通都大邑中事所常有,常人也不以为奇。 那少女道:“公子请。”那公子衣袖轻抖,人向右转,左手衣袖突从身后向少女肩头拂去。那少女见他出手不凡,微微一惊,俯身前窜,已从袖底钻过。那知这公子招数好快,她刚从袖底钻出,他右手衣袖已势挟劲风,迎面扑到,这一下教她身前有袖,头顶有袖,双袖夹击,再难避过。那少女左足一点,身子似箭离弦,倏地向后跃出,这一下变招救急,身手敏捷。那公子叫了声:“好!”踏步进招,不待她双足落地,跟着又挥袖抖去。那少女在空中扭转身子,左脚飞出,迳踢对方鼻梁,这是以攻为守,那公子只得向右跃开,两人同时落地。那公子这三招攻得快速异常,而那少女三下闪避也十分灵动,各自心中佩服,互相望了一眼。那少女脸上一红,出手进招。两人斗到急处,只见那公子满场游走,身上锦袍灿然生光;那少女进退趋避,红衫绛裙,似乎化作了一团红云。 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心想这两人年纪和我相若,竟都练成了如此一身武艺,实在难得;又想他们年貌相当,如能结成夫妻,闲下来时时这般“比武招亲”,倒也有趣得紧。 他张大了嘴巴,正看得兴高采烈,忽见公子长袖给那少女伸手抓住,两下挣夺,嗤的一声,扯下了半截。那少女向旁跃开,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扬。 穆易叫道:“公子爷,我们得罪了。”转头对女儿道:“这就走罢!” 那公子脸色一沉,喝道:“可没分了胜败!”双手抓住袍子衣襟,向外分扯,锦袍上玉扣四下摔落。一名仆从走进场内,帮他宽下长袍。另一名仆从拾起玉扣。只见那公子内里穿着湖绿缎子的中衣,腰里束着一根葱绿汗巾,更衬得脸如冠玉,唇若涂丹。 他左掌向上甩起,虚劈一掌,这一下可显了真实功夫,一股凌厉劲急的掌风将那少女的衣带震得飘了起来。这一来,郭靖、穆易和那少女都是一惊,均想:“瞧不出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狠辣!” 这时那公子再不相让,掌风呼呼,打得兴发,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内。 郭靖心想:“这公子功夫了得,这姑娘不是敌手,这门亲事做得成了。”暗自代双方欣喜;又想:“六位师父常说,中原武学高手甚多,果然不错。这位公子爷掌法奇妙,变化灵巧,倘若跟我动手,我只怕打他不过。” 穆易也早看出双方强弱之势早判,叫道:“念儿,不用比啦,公子爷比你强得多。”心想:“这少年武功了得,自不是吃着嫖赌的纨袴子弟。待会问明他家世,只消不是金国官府人家,便结了这门亲事,我孩儿终身有托。”连声呼叫,要二人罢斗。 但两人斗得正急,一时那里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这时我要伤你,易如反掌,不过有点舍不得。”忽地左掌变抓,随手钩出,已抓住少女左腕,少女吃惊,向外挣夺。那公子顺势轻送,那少女立足不稳,眼见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抄去,已将她抱在怀里。旁观众人又喝采,又喧闹,乱成一片。 那少女羞得满脸通红,低声求道:“快放开我!”那公子笑道:“你叫我一声亲哥哥,我就放你!”那少女恨他轻薄,用力一挣,但给他紧紧搂住了,却那里挣扎得脱? 穆易抢上前来,说道:“公子胜啦,请放下小女罢!”那公子哈哈一笑,仍然不放。 那少女急了,飞脚向他太阳穴踢去,要叫他不能不放开了手。那公子右臂松脱,举手挡架,反腕钩出,又已拿住了她踢过来的右脚。他这擒拿功夫竟得心应手,擒腕得腕,拿足得足。那少女更急,奋力抽足,脚上绣着红花的绣鞋竟离足而去,但总算挣脱了他怀抱,坐在地下,含羞低头,摸着白布袜子。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绣鞋放在鼻边作势一闻。旁观的无赖子那有不乘机凑趣之理,齐声大叫:“好香啊!” 穆易笑道:“请教尊姓大名?”那公子笑道:“不必说了吧!”转身披上锦袍,向那红衣少女望了一眼,把绣鞋放入怀里。 便在这时,一阵风紧,天上飘下片片雪花,许多闲人叫了起来:“下雪啦,下雪啦!” 穆易道:“我们住在西大街高升客栈,这就一起去谈谈罢。”那公子道:“谈什么?天下雪啦,我赶着回家。”穆易愕然变色,道:“你既胜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将女儿许配给你。终身大事,岂能马虎?”那公子哈哈一笑,说道:“我们在拳脚上玩玩,倒也有趣。招亲嘛,哈哈,可多谢了!” 穆易气得脸色雪白,一时说不出话来,指着他道:“你……你这……” 公子的一名亲随冷笑道:“我们公子爷是什么人?怎会跟你这等走江湖卖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亲?你做你的清秋白日梦去罢!”穆易怒极,反手出掌,正中他左颊,力道奇劲,那亲随登时晕了过去。那公子也不和他计较,命人扶起亲随,就要上马。穆易怒道:“你是存心消遣我们来着?”那公子也不答话,左足踏上了马镫。 穆易左手翻过,抓住了那公子左臂,喝道:“好,我闺女原也不能嫁你这等轻薄小人,把鞋子还来!”那公子笑道:“这是她甘愿送我的,与你何干?招亲是不必了,采头却不能不要。”手臂绕了个小圈,微一运劲,已把穆易左手震脱。 穆易气得全身发颤,喝道:“我跟你拚啦!”纵身高跃,疾扑而前,双拳“钟鼓齐鸣”,往他两边太阳穴打去。那公子仰身避开,左足在马镫上一登,飞身跃入场子,笑道:“我如打败了你这老儿,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罢?” 旁观众人都气恼这公子轻薄无行,仗势欺人,但除了几个无赖混混大笑之外,余人都含怒不言。 穆易不再说话,紧了紧腰带,使招“海燕掠波”,身子跃起,向那公子疾撞过去。那公子知他怒极,不敢怠慢,拧过身躯,左掌往外穿出,“毒蛇寻穴手”往他小腹击去。穆易向右避过,右掌疾向对方肩井穴斩下。那公子左肩微沉,避开敌指,不待左掌撤回,右掌已从自己左臂下穿出,“偷云换日”,上面左臂遮住了对方眼光,臂下这掌出敌不意,险狠之极。穆易左臂沉落,手肘已搭在他掌上,右拳横扫,待他低头躲过,猝然间双掌合拢,“韦护捧杵式”猛劈他双颊。 那公子这时不论如何变招,都不免中掌,心一狠,双手倏地飞出,快如闪电,十根手指分别插入穆易左右双手手背,随即向后跃开,十根指尖已成红色。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只见穆易手背鲜血淋漓。鲜血滴在地下,伤势竟自不轻。那少女又气又急,忙上来扶住父亲,撕下父亲衣襟,给他裹伤。穆易把女儿轻轻一推,怒道:“走开,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那少女道:“爹,这人好狠,今日且忍一忍!” 众人眼见一桩美事变成血溅当场,个个惊咦叹息,连那些无赖地痞脸上也都有不忍之色。有人便轻轻议论那公子的不是。 郭靖见了这等不平之事,那里还忍耐得住?见那公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指上鲜血,又要上马,双臂分张,轻轻推开身前各人,走入场子,叫道:“喂,你这样干不对啊!” 那公子一呆,随即笑道:“要怎样干才对啊?”他手下随从见郭靖打扮得土头土脑,说话又是一口南方土音,听公子学他语音取笑,都纵声大笑。 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们笑些什么,正色道:“你该当娶了这位姑娘才是。” 那公子侧过了头,笑吟吟的道:“要是我不娶呢?”郭靖道:“你既不愿娶她,干么下场比武?她旗上写得明明白白是‘比武招亲’。”那公子脸色一沉,道:“你这小子来多管闲事,要想怎地?”郭靖道:“这位姑娘相貌既好,武艺又高,你干么不要?你不见这位姑娘气得脸都白了吗?”那公子道:“你这浑小子,跟你多说也是白饶。”转身便走。郭靖伸手拦住,道:“咦?怎么又要走啦?”那公子道:“怎么?”郭靖道:“我不是劝你娶了这位姑娘么?”那公子纵声冷笑,大踏步走出。 穆易见郭靖慷慨仗义,知他是个血性少年,然而听他与那公子一问一答,显然心地纯厚,全然不通世务,走近身来,对他道:“小兄弟,别理他,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此仇不能不报。”提高了嗓子叫道:“喂,你留下姓名来!” 那公子笑道:“我说过不能叫你丈人,又问我姓名干么?” 郭靖大怒,纵身过去,喝道:“那么你将鞋子还给这位姑娘。”那公子怒道:“关你屁事?你自己看上了这姑娘是不是?”郭靖摇头道:“不是!你到底还不还?”那公子忽出左掌,去势如风,重重打了郭靖个耳光。郭靖全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手,敌掌之来,没想到要闪避挡格,给他重重一掌击在脸上,惊怒交集,施展擒拿手中的绞拿之法,左手向上向右,右手向下向左,双手交叉而落,一绞之下,同时拿住了那公子双腕脉门。 第535章 射雕英雄传(35) 那公子又惊又怒,一挣没能挣脱,喝道:“你要死么?”飞起右足,往郭靖下阴踢去。郭靖双手奋力抖出,将他掷回场中。那公子轻身功夫甚为了得,这一掷眼见是肩头向下,那知他将着地时右足底往地下一撑,已然站直。他疾将锦袍抖下,喝道:“你这臭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有种的过来,跟公子爷较量较量。” 郭靖摇头道:“我干么要跟你打架?你既不愿娶她,就将鞋子还了人家。” 众人只道郭靖出来打抱不平,都想见识见识他的功夫,不料他忽然临阵退缩,有些无赖子便嘘了起来,叫道:“只说不练,算那门子的好汉?” 那公子刚才给郭靖这么拿住双腕一掷,知他武功不弱,内力强劲,心中也自忌惮三分,见他不愿动手,正合心意,但被迫交还绣鞋,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这个台?当下把锦袍搭在臂上,冷笑转身。郭靖伸左手抓住锦袍,叫道:“怎么便走了?” 那公子忽施计谋,手臂一甩,锦袍猛地飞起,罩正郭靖头上,跟着双掌齐出,猛力打中他胸肋。郭靖突觉眼前一黑,同时胸口一股劲风袭到,急忙吐气缩胸,已自不及,啪的一声,肋上双掌齐中。幸而他曾跟丹阳子马钰修习过两年玄门正宗内功,这两掌虽给打得胸口剧痛彻骨,却也伤他不得,当此危急之际,双脚鸳鸯连环,左起右落,左落右起,倏忽之间接连踢出了九腿。这是马王神韩宝驹的生平绝学,脚下曾踢倒无数南北好汉。郭靖虽未学得三师父腿法的神髓,头上又罩着锦袍,目不见物,只得飞脚乱踢,那公子却也给他踢得手忙脚乱,避开了前七腿,最后两脚竟然未能避过,哒哒两下,左胯右胯均遭踢中。 两人齐向后跃。郭靖忙把罩在头上的锦袍甩脱,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事先说好了比武招亲,这公子比武得胜,竟会不顾信义,不要人家的姑娘,而自己与他讲理,他既打人在先,又猛下毒手,要不是自己练有内功,受了这两掌岂非肋骨断折、内脏震伤?他天性质朴,自幼又一直与粗犷诚实之人相处,对人性之险恶竟全然不知。虽然朱聪、全金发等近年来已说了不少江湖上阴毒狡猾之事给他听,但他只当听故事一般,听过便算,既非亲身经历,便难深印脑中。这时愤怒之余,又茫然不解,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事情。 那公子中了两腿,勃然大怒,身形一晃,斗然间欺到郭靖身边,左掌“斜挂单鞭”,呼的一声,向他头顶劈落。郭靖举手挡格,双臂相交,只觉胸口蓦地剧痛,心里惊了,给那公子抢攻数招,出脚勾转,扑地跌倒。公子的仆从都嘻笑起来,有人还鼓掌喝采。那公子拍了拍胯上尘土,冷笑道:“凭这点三脚猫功夫就想打抱不平!回家叫你师娘再教二十年!” 郭靖并不作声,吸了口气,在胸口运了几转,疼痛立减,说道:“我没师娘!”那公子哈哈大笑,说道:“那么叫你师父快娶一个!”郭靖正想说:“我有六个师父,其中一个是女的。”却见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这句话来不及说了,忙纵身而上,叫道:“看拳!”肘底冲拳,往他后脑击去。那公子低头避过,郭靖左手钩拳从下而上,击他面颊。那公子举臂挡开,两人双臂相格,各运内劲,向外崩击。郭靖本力较大,那公子武功较纯,一时僵住了不分上下。 郭靖猛吸口气,正待加强臂上之力,忽觉对方手臂陡松,自己一股劲力突然落空,不由得向前扑出,急忙拿桩站稳,后心敌掌已到。郭靖忙回掌招架,但他是凭虚,对方踏实,那公子道:“去罢!”掌力震出,郭靖立不住脚,又即跌倒,这次却是俯跌。他左肘在地下力撑,身子弹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左腿横扫,向那公子胸口踢去。 旁观众人见他这一下变招迅捷,稍会拳艺的人都喝了一声采。 那公子向左侧身,双掌虚实并用,一掌扰敌,一掌相攻。郭靖展开“分筋错骨手”,双手飞舞,拿筋错节,招招不离对手全身关节穴道。那公子掌法忽变,竟然也使出“分筋错骨手”来。只是郭靖这路功夫系妙手书生朱聪自创,与中原名师所传的招式不同。两人拳路甚近,手法招术却是大异,拆得数招,一个伸食中两指扣拿对方腕后“养老穴”,另一个反手钩擒,抓向对方指关节。双方各有所忌,都不敢把招术使实了,稍发即收,如此拆了三四十招,兀自不分胜败。雪片纷落,众人头上肩上都已积了薄薄一层白雪。 那公子久战不下,忽然卖个破绽,露出前胸,郭靖乘机直上,手指疾点对方胸口“鸠尾穴”,心念忽动:“我和他并无仇怨,不能下此重手!”手指微偏,戳在穴道之旁。岂知那公子右臂忽地穿出,将郭靖双臂掠在外门,左手接连蓬蓬两拳,正击中他的腰眼。郭靖忙弯腰缩身,发掌也向那公子腰里打到。那公子早算到了这招,右手钩转,已刁住他手腕,“顺手牵羊”往外带出,右腿在郭靖右腿迎面骨上一拨,借力使力,郭靖站立不定,咕咚一声,重重的又摔了一交。 穆易双手由女儿裹好了创口,站在旗下观斗,见郭靖连跌三交,显然不是那公子对手,忙抢上扶起,说道:“老弟,咱们走罢,不必再跟这般下流胚子一般见识。” 郭靖刚才这一交摔得头晕眼花,额角撞在地下更好不疼痛,怒火大炽,挣脱穆易拉住他的手,抢上去拳掌连施,狠狠向那公子打去。 那公子真料不到他竟输了不走,反而愈斗愈勇,跃开三步,叫道:“你怎还不服输?”郭靖并不答话,抢上来继续狠打。那公子道:“你再纠缠不清,可莫怪我下杀手了!”郭靖道:“好!你不把鞋子还出来,咱们永远没完。”那公子笑道:“这姑娘又不是你亲妹子,干么你拚死要做我大舅子?”这句是北方骂人的话儿,旁边的无赖子一齐哄笑。郭靖全然不懂,道:“我又不认得她,她本来不是我亲妹子。”那公子又好气又好笑,斥道:“傻小子,看招!”两人搭上了手,翻翻滚滚的又斗了起来。 这次郭靖留了神,那公子连使诡计,郭靖尽不上当。讲到武功,那公子实是稍胜一筹,但郭靖拚着一股狠劲,奋力剧战,身上尽管再中拳掌,却始终缠斗不退。他幼时未学武艺之时,与都史等一群小孩打架便已如此。这时武艺虽然高了,打法仍是出于天性,与幼时一般无异,蛮劲发作,早把四师父所说“打不过,逃!”的四字真言抛到了九霄云外。在他内心,一向便是六字真言:“打不过,加把劲。”不过自己不知而已。 这时闻声而来围观的闲人越聚越众,广场上已挤得水泄不通。风雪渐大,但众人有热闹好瞧,竟谁也不走。 穆易老走江湖,知道如此打斗下去,定会惊动官府,闹出大事,但人家仗义出来打抱不平,自己岂能就此一走了之,在一旁瞧着,十分焦急,无意中往人群一瞥,忽见观斗众人中竟多了几个武林人物、江湖豪客,或凝神观看,或低声议论。适才自己全神贯注的瞧着两个少年相斗,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来的。 穆易慢慢移动脚步,走近那公子的随从聚集之处,侧目斜睨,只见随从群中站着三个相貌特异之人。一个身披大红袈裟,头戴一顶金光灿然的尖顶僧帽,是个和尚,他身材魁梧之极,站着比四周众人高出了一个半头。另一个中等身材,满头白发如银,但脸色光润,不起一丝皱纹,犹如孩童一般,当真是童颜白发,神采奕奕,穿一件葛布长袍,打扮非道非俗。第三个五短身材,满眼红丝,却目光如电,上唇短髭翘起。 穆易看得暗暗惊讶,只听一名仆从道:“上人,你老下去把那小子打发了罢,再缠下去,小王爷要是一个失手,受了点儿伤,咱们跟随小王爷的下人们可都活不了啦。”穆易大吃一惊,心道:“原来这无赖少年竟是小王爷,再斗下去,可要闯出大祸来。看来这些人都是王府里的好手,想必众随从害怕出事,去召了来助拳。”只见那和尚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那白发老头笑道:“灵智上人是青海手印宗大高手,等闲怎能跟这等浑小子动手,没的失了自己身分。”转头向那仆从笑道:“最多王爷打折你们的腿,还能要了性命么?”那矮小汉子说道:“小王爷功夫比那小子高,怕什么?”他身材短小,却声若洪钟,话一出口,旁人都吓了一跳,回头看去,被他闪电似的目光一瞪,又都急忙回头,不敢再看。 那白发老人笑道:“小王爷学了这身功夫,不在人前露脸,岂不空费了这多年寒暑之功?要是谁上去相帮,他准不乐意。”那矮小汉子道:“梁公,你说小王爷的掌法是那一门功夫?”这次他压低了嗓门。白发老人呵呵笑道:“彭老弟,这是考较你老哥来着?小王爷掌法飞翔灵动,虚实变化,委实不容易。要是你老哥不走了眼,那么他必是跟全真教道士学的武功。”穆易心中一凛:“这下流少年是全真派的?” 那矮小汉子道:“梁公好眼力。你向在长白山下修仙炼药,听说很少到中原来,对中原武学的家数门派却一瞧便知,兄弟佩服之至。”那白发老头微笑道:“彭老弟取笑了。”那矮小汉子又道:“可是全真教的道士常跟我大金国作对,怎会去教小王爷武艺,这倒奇了。”那白发老头笑道:“六王爷折节下交,什么人请不到?似你彭老弟这般纵横河北、河东的豪杰,不也到了王府里么?”那矮小汉子点了点头。 白发老头望着圈中两人相斗,见郭靖掌法又变,出手迟缓,门户却守得紧密异常,小王爷数次抢攻,都让他厚重的掌法震了回去,问那矮小汉子道:“你瞧这小子的武功是什么家数?”那人迟疑了一下,道:“这小子武功很杂,好似不是一个师父所授。”旁边一人接口道:“彭寨主说得对,这小子是江南七怪的徒弟。” 穆易向他瞧去,见是个青脸瘦子,额上生了三个肉瘤,心想:“这人叫他彭寨主,难道这矮小汉子,竟然便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大盗千手人屠彭连虎?江南七怪的名字很久没听到了,怎地到了北边?”正自疑惑,那青脸瘦子忽然怒喝:“臭小子,你在这里?”当啷啷一声,从背上拔出一柄短柄三股钢叉,纵身跃入场子。 郭靖听得身后响声,回头看去,迎面便是三个肉瘤不住晃动,正是黄河四鬼的师叔三头蛟侯通海抢将进来,吃了一惊,他想事不快,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才是,就这么一疏神,肩头中了一拳,忙即还手,又与那公子相斗。 众人见侯通海手执兵刃跃入场子,自是要相助其中一方,都觉不公,纷纷叫嚷起来。穆易见他与那彭寨主等接话,知他是小王爷府中人物,双掌一错,抢上几步,只要他向郭靖动手,自己马上就接了过来,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但势逼处此,也只得一拚了。那知侯通海并不奔向郭靖,却是直向对面人丛中冲去。一个满脸煤黑、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见他冲来,叫声:“啊哟!”转头就跑。侯通海快步追去,他身后四名汉子跟着赶去。 郭靖一瞥之间,见侯通海所追的正是自己新交好友黄蓉,后面尚有黄河四鬼,手执兵刃,杀气腾腾的追赶,心里一急,腿上给小王爷踢中了一脚。他跳出圈子,叫道:“且住!我出去一下,回头再打。”小王爷给他缠住了狠拚烂打,早已没了斗志,只盼尽早停手,听他这么说正是求之不得,冷笑道:“你认输就好!” 郭靖一心挂念黄蓉的安危,正要追去相助,忽听哒哒哒声响,黄蓉拖了鞋皮,嘻嘻哈哈的奔回,后面侯通海连声怒骂,摇动钢叉,一叉又一叉的向他后心刺去。但黄蓉身法甚是敏捷,钢叉总是差了少些,没法刺着。钢叉三股叉尖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叉身上套着三个钢环,摇动时互相撞击,呛啷啷的直响。黄蓉在人丛中东钻西钻,顷刻间在另一头钻了出来。 侯通海赶到近处,众人无不失声而笑,原来他左右双颊上各有一个黑黑的五指掌印,显然是给那瘦小子打的。侯通海在人丛中乱推乱挤,待得挨出,黄蓉早去得远了,但见他远远站定了等候,不住嘻笑招手。侯通海气得哇哇大叫:“不把你这臭小子剥皮拆骨,我三头蛟誓不为人!”挺着钢叉疾追过去。 黄蓉待他赶到相距数步,这才发足奔逃。众人看得好笑,忽见那边厢三人气喘吁吁的赶来,正是黄河三鬼,却少了个丧门斧钱青健。 郭靖看了黄蓉身法,惊喜交集:“原来贤弟身有高明武功,那日在张家口黑松林中引走侯通海、把黄河四鬼吊在树上,自然是他为了帮我而干的了。” 这边厢那彭寨主等一干人都暗自诧异。灵智上人心想:“你参仙老怪适才吹得好大的气儿,说什么虽然久在长白山下,却于中原武学的家数门派一瞧便知。”说道:“参仙,这小叫化身法灵动,却是什么门派?侯老弟似乎吃了他亏啦!” 那童颜白发的老头名叫梁子翁,是长白山武学的一派宗师,自小服食野山人参与诸般珍奇药物,是以驻颜不老,武功奇特,人称参仙老怪。这“参仙老怪”四字向来分开了叫,当着面称他为“参仙”,不是他一派的弟子,背后都称他为“老怪”了。他瞧不出那小叫化来历,只微微摇头,隔了一会,说道:“我在关外时,常听得鬼门龙王是一把了不起的高手,怎么他师弟这般不济,连个小孩子也斗不过?” 那矮小汉子正是彭连虎,听了皱眉不语。他与鬼门龙王沙通天向来交好,互为奥援,联手大做没本钱买卖。他知三头蛟侯通海武功不弱,今日竟如此出丑,甚为费解。 黄蓉与侯通海这么一闹,郭靖与小王爷暂行罢手不斗。那小王爷激斗大半个时辰,虽把郭靖摔了六七交,大占上风,对方终于知难而退,但自己身上也中了不少拳脚,累得手疲脚软,满身大汗,抄起腰间丝巾不住抹汗。 第536章 射雕英雄传(36) 穆易已收起了“比武招亲”的锦旗,执住郭靖的手连声道谢慰问,正要和他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忽然哒哒哒拖鞋皮声响,呛啷啷三股叉乱鸣,黄蓉与侯通海一逃一追,奔了回来。黄蓉手中扬着两块布条,看侯通海时,衣襟给撕去了两块,露出毛茸茸的胸口。再过一阵,吴青烈和马青雄一个挺枪、一个执鞭,气喘吁吁的赶来。其中又少了个断魂刀沈青刚,想是给黄蓉做了手脚,不知打倒在那里了。这时黄蓉和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见了人影。旁观众人无不又是奇怪,又觉好笑。 突然西边一阵喝道之声,十几名军汉健仆手执藤条,向两边乱打,驱逐闲人。众人纷纷往两旁让道。只见转角处六名壮汉抬着一顶绣金红呢大轿过来。 小王爷的众仆从叫道:“王妃来啦!”小王爷皱眉骂道:“多事,谁去禀告王妃来着?”仆从不敢回答,待绣轿抬到比武场边,争着抢上侍候。绣轿停下,只听得轿内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怎么跟人打架啦?大雪天里,也不穿长衣,回头着了凉!”声音甚是娇柔。 穆易远远听到这声音,有如身中雷轰电震,耳中嗡的一声,登时出了神,心中突突乱跳:“怎地这说话的声音,跟我那人这般相似?”随即黯然:“这是大金国的王妃!我想念妻子发了痴,真是胡思乱想。”但还是情不自禁,缓缓走近轿边。只见轿内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手里拿着一块手帕,给小王爷拭去脸上汗水尘污,又低声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小王爷脸有惭色,讪讪的道:“妈,我好玩呢,一点没事。”王妃道:“快穿衣服,咱娘儿俩一起回去。” 穆易又是一惊:“天下怎会有说话声音如此相同之人?”眼见那只雪白的手缩入轿中,轿前垂着一张暖帷,帷上以金丝绣着几朵牡丹。他虽瞪目凝望,眼光又怎能透得过这张金碧辉煌的暖帷。 小王爷的一名随从走到郭靖跟前,拾起小王爷的锦袍,骂道:“小畜牲,这件袍子给你弄得这个样子!”一名随着王妃而来的军汉举起藤条,唰的一鞭往郭靖头上猛抽下去。郭靖侧身让开,随手钩住他手腕,左脚扫出,这军汉扑地倒了。郭靖夺过藤条,在他背上唰唰唰三鞭,喝道:“谁叫你乱打人?”旁观的百姓先前有多人曾给众军汉藤条打中,这时见郭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不暗暗称快。其余十几名军汉高声叫骂,抢上去救援同伴,为郭靖一双双的提起,扔了出去。 小王爷大怒,喝道:“你还要猖狂?”接住郭靖迎面掷来的两名军汉,放在地下,跟着抢上前去,左足踢向郭靖小腹。郭靖闪身进招,两人又搭上了手。那王妃连声喝止,小王爷对母亲似乎并不畏惧,颇有点儿恃宠而骄,回头叫道:“妈,你瞧我的!这乡下小子到京师来撒野,不好好给他吃点苦头,只怕他连自己老子姓什么也不知道。” 两人拆了数十招,小王爷卖弄精神,存心要在母亲面前显示手段,只见他身形飘忽,掌法灵动,郭靖果然抵挡不住,又给他打中一拳,跟着连摔了两交。 穆易这时再也顾不到别处,凝神注视轿子,只见绣帷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一双秀眼、几缕鬓发,眼光中满是柔情关切,瞧着小王爷与郭靖相斗。穆易望着这双眼睛,身子犹如泥塑木雕般钉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 郭靖虽接连输招,却愈战愈勇。小王爷连下杀手,只想伤得他无力再打,但郭靖皮坚肉厚,又练有上乘内功,身上吃几拳并不在乎,而小王爷招术虽巧,功力却以限于年龄,拳脚上未带狠辣内劲,一时也伤不了他。小王爷十指成爪,不断戳出,便以先前伤了穆易的阴毒手法抓向对手。郭靖使出分筋错骨手来,尽能抵挡得住。 斗了一阵,黄蓉与侯通海又一逃一追的奔来。这次侯通海头发上插了老大一个草标,这是出卖物件的记号,插在头上,便是出卖人头之意,自是受了黄蓉的戏弄,但他竟茫然不觉,只发足疾追,后面的黄河二鬼也已不知去向,想必都已给黄蓉打倒在那里了。 梁子翁等无不纳罕,猜不透这瘦小孩子是何等人物,见侯通海奔跑迅捷,却始终追不上这衣衫褴褛的孩子。彭连虎忽道:“难道小子是丐帮中的?”丐帮是当时江湖上第一大帮,帮中都是乞丐。梁子翁脸上肌肉一动,却不答话。 圈子中两个少年拳风虎虎,掌影飘飘,各自快速抢攻,突然间郭靖左臂中了一掌,过一会小王爷右腿给踢了一脚,两人斗得紧了,渐渐靠近,呼吸相闻。旁观众人中不会武艺的固然看得神驰目眩,就是内行的会家子,也觉两人拚斗越来越险,任谁稍一疏神,不死也受重伤。彭连虎和梁子翁手里都扣了暗器,以备在小王爷遇险时相救,眼看两人斗了这许多时候,郭靖虽狠,武艺却不过如此,紧急时定能及时制住。 郭靖斗发了性,他自小生于大漠,历经风沙冰雪、兵戈杀伐,磨练得犷悍坚毅,那小王爷毕竟娇生惯养,似这般狠斗硬拚,武功虽然稍强,竟有点不支起来。他见郭靖左掌劈到,闪身避过,回以右拳。郭靖乘他这拳将到未到之际,右手在他右肘上急拨,抢身上步,左臂已自他右腋下穿入,左手反钩上来,同时右手拿向对方咽喉。小王爷料不到他如此大胆进袭,左掌急翻,刁住对方手腕,右手五指也已抓住郭靖的后领。两人胸口相贴,各自运劲,一个要叉住对方喉头,一个要扭断敌人手腕,眼见情势紧迫,顷刻间胜负便决。 众人齐声惊叫,那王妃露在绣帷外的半边脸颊变得全无血色。穆易的女儿本来坐在地下,这时也跃起身来,脸色惊惶。 小王爷忽然变招,右手陡松,快如闪电般的出掌。只听得啪的一声,郭靖脸上重重中了一掌,给打得头晕眼花,左目中眼泪直流,郭靖蓦地大喝,双手抓住小王爷的衣襟,将他身子举起,出力往地下掷落。这一招既非分筋错骨手,也不是擒拿短打,却是蒙古人最擅长的摔跤之技,是郭靖在大草原中跟着蒙古武士学来的。 那小王爷武功也确有过人之处,身刚着地,立即扑出,伸臂抱住郭靖双腿,两人同时跌倒,小王爷压在上面。他当即放手跃起,回身从军汉手里抢过一柄大枪,挺枪往郭靖小腹上刺去。郭靖急滚逃开,小王爷唰唰唰连环三枪,急刺而至,枪法纯熟之极。 郭靖大骇,一时给枪招罩住了无法跃起,只得仰卧在地,施展空手夺白刃之技想夺他大枪,几次出手都抓夺不到。小王爷抖动枪杆,朱缨乱摆,枪头嗤嗤声响,颤成一个大红圈子。那王妃叫道:“孩儿,别伤人性命。你赢了就算啦!”但小王爷只盼一枪将郭靖钉在地下,母亲的话全没听到。 郭靖只觉耀眼生花,明晃晃的枪尖离鼻头不过数寸,情急中手臂挥出,硬生生格开枪杆,一个筋斗向后翻出,顺手拖过穆易那面“比武招亲”的锦旗,横过旗杆,一招“拨云见日”,挺杆直戳,跟着长身横臂,那锦旗呼的一声直翻出去,罩向小王爷面门。小王爷斜身移步,枪杆起处,圆圆一团红影,枪尖上一点寒光疾向郭靖刺来。郭靖挥旗挡开。 两人这时动了兵刃,郭靖使的是大师父飞天蝙蝠柯镇恶所授的降魔杖法,虽旗杆长大,使来颇不顺手,但杖法变化奥妙,原是柯镇恶苦心练来用以对付铁尸梅超风,招中蕴招,变中藏变,诡异之极。小王爷不识这杖法,挺枪进招,那旗杆忽然倒翻上来,如不是闪避得法,小腹已给挑中,只得暂取守势。 穆易初见那小王爷抡动大枪的身形步法,已颇讶异,后来愈看愈奇,只见他刺、扎、锁、拿、盘、打、坐、崩,招招是“杨家枪法”。这路枪法是杨家的独门功夫,向来传子不传女,在河东山后杨家故乡尚有人习练,此外便不多见,谁知竟会在大金国的京城之中显现。只他枪法虽变化灵动,却非杨门嫡传正宗,有些似是而非,倒似是从杨家偷学去的。他女儿双蛾深蹙,似乎也心事重重。只见枪头上红缨闪闪,长杆上锦旗飞舞,卷得片片雪花狂转急旋。 那王妃见儿子累得满头大汗,两人这一动上兵刃,更刻刻有性命之忧,心中焦急,连叫:“住手,别打啦!” 彭连虎听得王妃的说话,大踏步走向场中,左臂振出,格向旗杆。郭靖斗然间双手虎口剧痛,旗杆脱手飞出。锦旗在半空被风一吹,张了开来,猎猎作响,雪花飞舞中展出“比武招亲”四个金字。 郭靖大吃一惊,尚未看清楚对方身形面貌,只觉风声飒然,敌招已攻到面门,危急中斜窜出去,饶是他身法快捷,彭连虎一掌已击中他手臂。郭靖站立不稳,登时摔倒。彭连虎向小王爷一笑,说道:“小王爷,我给你料理了,省得以后这小子再纠缠不清!”右手后缩,吸一口气,手掌抖了两抖,暴伸而出,猛往郭靖头顶拍落。 郭靖心知无幸,只得双臂挺举,运气往上挡架。灵智上人与参仙老怪对望了一眼,知道郭靖双臂已不能保全,千手人屠彭连虎这掌下来,郭靖手臂非断不可。 就在这一瞬间,人丛中一人喝道:“慢来!”一道灰色人影倏地飞出,一件异样兵刃在空中一挥,彭连虎的手腕已给卷住。彭连虎右腕运劲回拉,哒的一声,将来人的兵器齐中拉断,左掌随即发出。那人低头避过,左手将郭靖拦腰抱起,向旁跃开。众人才看清楚那人是个中年道人,身披灰色道袍,手中拿着的拂尘只剩一个柄,拂尘的丝条已让彭连虎拉断,还绕在他手腕之上。 那道人与彭连虎互相注视,适才虽只换了一招,但均知对方了得。那道人道:“足下可是威名远震的彭寨主?今日识荆,幸何如之。”彭连虎道:“不敢,请教道长法号。”这时数百道目光,齐向那道人注视。 那道人并不答话,伸出左足向前踏了一步,随即又缩脚回来,只见地下深深留了一个印痕,深竟近尺,这时大雪初降,地下积雪未及半寸,他漫不经意的伸足一踏,竟连雪带土,踏出了这么一个深印,脚下功夫当真惊世骇俗。彭连虎心头一震,问道:“道长可是人称铁脚仙的玉阳子王真人么?”那道人道:“彭寨主言重了。贫道正是王处一,‘真人’两字,决不敢当。” 彭连虎与梁子翁、灵智上人等都知王处一是全真教中响当当的角色,威名之盛,仅次于长春子丘处机,虽久闻其名,却从未见过,这时仔细打量,只见他长眉秀目,颏下疏疏的三丛黑须,白袜灰鞋,衣衫整洁,似是个着重修饰的羽士,若非适才见到他的功夫,真不信此人就是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谷,使一招“风摆荷叶”,由此威服河北、山东群豪的铁脚仙玉阳子。 王处一微微一笑,向郭靖一指,说道:“贫道与这位小哥素不相识,只是眼看他见义勇为,奋不顾身,好生相敬,斗胆求彭寨主饶他一命。”彭连虎听他说得客气,心想既有全真教高手出头,只得卖个人情,抱拳道:“好说,好说!” 王处一拱手相谢,转过身来,双眼一翻,霎时间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厉声向那小王爷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师父是谁?” 那小王爷听到王处一之名,心中早已惴惴,正想赶快溜之大吉,不料他突然厉声相询,只得站定了答道:“我叫完颜康,我师父的名号不能给你说。”王处一道:“你师父左颊上有颗红痣,是不是?”完颜康嘻嘻一笑,正想说句俏皮话,突见王处一两道目光犹如闪电般射来,心中一惊,登时把一句开玩笑的话吞进了肚里,点了点头。 王处一道:“我早料到你是丘师兄的弟子。哼,你师父传你武艺之前,对你说过什么话来?”完颜康暗觉事情要糟,不由得惶急:“今日之事要是给师父知道了,可不得了。”心念一转,当即和颜悦色的道:“道长既识得家师,必是前辈,就请道长驾临舍下,待晚辈恭聆教益。”王处一哼了一声,尚未答话。完颜康向郭靖问道:“请问尊姓大名?”郭靖道:“我叫郭靖。”完颜康向郭靖作了一揖,微笑道:“我与郭兄不打不相识。郭兄武艺,小弟佩服得紧,请郭兄与道长同到舍下,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郭靖指着穆易父女道:“那么你的亲事怎么办?”完颜康脸现尴尬之色,道:“这事慢慢的从长计议。”穆易一拉郭靖的衣袖,说道:“郭小哥,咱们走罢,不用再理他。” 完颜康向王处一又作了一揖,说道:“道长,晚辈在舍下恭候,你问赵王府便是。天寒地冻,正好围炉赏雪,便请来喝上几杯罢。”跨上仆从牵过来的骏马,缰绳一抖,纵马就向人丛中奔去,竟不管马蹄是否会伤了旁人。众人纷纷闪避。 王处一见了他这副骄横的模样,心头更气,向郭靖道:“小哥,你跟我来。”郭靖道:“我要等我的好朋友。”刚说得这句话,只见黄蓉从人丛中向上跃起,笑道:“我没事,待会我来找你。”两句话说毕,随即落下。他身材矮小,落入人堆之中,登时便不见踪影,却见那三头蛟侯通海又从远处摇叉奔来。 郭靖回过身来,当即在雪地里跪倒,向王处一叩谢救命之恩。王处一双手扶起,拉住他的手臂,挤出人丛,脚不点地般快步向郊外走去。 第537章 射雕英雄传(37) 注: 一、香港有评论者称,世上无白色骆驼,《射雕》中之白骆驼不成立。这位论者以个人见闻作判断根据,略嫌武断。骆驼白色者虽较少,但亦偶有所见。作者在我国新疆、内蒙及中东土耳其都曾见过白色骆驼,且曾骑过。《清文献通考·舆地二四》:“(喀尔喀)为西北强国,有三汗……崇德三年,三汗并遣使入朝,定各贡白马八、白驼一,谓之‘九白之贡’,岁以为常。”中原骆驼不多,人所少见,自古已然,成语云:“少见多怪,见骆驼曰‘马背肿’。”余在浙江读初中时,国文老师斯老师摘此成语令学生读,余与同学读到“马背肿”三字时大笑良久,至今不忘。牟融《理惑论》:“少所见,多所怪,睹馲驼,言马肿背。” 二、汗血宝马据闻今日仍有,二〇〇二年乌兹别克共和国赠我国汗血宝马一匹,表示友好之意。 第八回 各显神通 王处一脚步好快,不多时便带同郭靖到了城外,再行数里,到了一个山峰背后。他不住加快脚步,有心试探郭靖武功,到后来越奔越快。郭靖当日跟丹阳子马钰修学吐纳功夫,两年中每晚上落悬岩,这时一阵急奔,虽在剧斗之后,倒还支持得住。疾风挟着雪片迎面扑来,王处一向着一座小山奔去,坡上都是积雪,着足滑溜,到后来更忽上陡坡,郭靖习练有素,居然面不加红,心不增跳,随着王处一奔上山坡,如履平地。 王处一放手松开了他手臂,微感诧异,道:“你的根基扎得不坏啊,怎么打不过他?”郭靖不知如何回答,只楞楞的一笑。王处一道:“你师父是谁?” 郭靖那日在悬崖顶上奉命假扮尹志平欺骗梅超风,知道马钰的师弟之中有一个正是王处一,便毫不相瞒,将江南七怪与马钰授他功夫的事简略说了。王处一喜道:“大师哥教过你功夫,好极啦!那我还有什么顾虑?不怕丘师哥怪我帮你。” 郭靖圆睁大眼,呆呆的望着他,不解其意。 王处一道:“跟你相打的那个什么小王爷完颜康,是我师兄长春子丘处机的弟子,你知道么?”郭靖一呆,奇道:“是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丹阳子马钰传了他一些内功基础,以及上落悬崖的轻身功夫“金雁功”,时日不少,但拳脚兵刃却从未加以点拨,是以他全然不明全真派武功家数,听了王处一的话,又想起那晚跟小道士尹志平交手,他的招数似乎跟这完颜康确甚相似,不禁心感惶悚,低头道:“弟子不知那小王爷原来是丘道长门下,粗鲁冒犯,请道长恕罪。” 王处一哈哈大笑,说道:“你义侠心肠,我喜欢得紧,那会怪你?”随即正色道:“我全真教教规极严。门人做错了事,只有加倍重处,决不偏袒。这人轻狂妄为,我要会同丘师兄好好罚他。”郭靖道:“他要是肯同那位穆姑娘结亲,道长就饶了他罢。” 王处一摇头不语,见他宅心仁厚,以恕道待人,更是欢喜,寻思:“丘师兄向来嫉恶如仇,对金人尤其憎恶,怎会去收一个金国王爷公子为徒?那完颜康所学的本派武功造诣已不算浅,显然丘师哥在他身上着实花了不少时日与心血,而这人武功之中另有旁门左道的诡异手法,定然另外尚有师承,那更教人猜想不透了。”对郭靖道:“丘师兄约了我在大兴府相会,这几天就会到来,一切见了面再细说。听说他收了一个姓杨的弟子,说要到嘉兴跟你比武,不知那姓杨的功夫怎样。你放心好了,有我在这里,决不能叫你吃亏。” 郭靖奉了六位师父之命,要在三月廿四中午之前赶到两浙西路的嘉兴府,至于去干什么,六位师父始终未对他说明,问道:“道长,比什么武啊?” 王处一道:“你六位师父既尚未明言,我也不便代说。”他曾听丘处机说起过前后的原委,对江南六怪的义举好生相敬。他和马钰是一般的心思,也盼江南六怪获胜,不过他是师弟,不便明劝丘师哥相让,今日见了郭靖的为人,暗自思量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却又不能挫折丘师哥的威名,决意届时赶到嘉兴,相机行事,从中调处。 王处一道:“咱们瞧瞧那穆易父女去。那女孩子性子刚烈,别闹出人命来。”郭靖吓了一跳。两人迳到西城大街高升客栈来。 走到客店门口,只见店中走出十多名锦衣亲随,躬身行礼,向王处一道:“小的奉小主之命,请道长和郭爷到府里赴宴。”说着呈上大红名帖,上面写着“弟子完颜康敬叩”的字样,呈给郭靖的那张名帖则自称“侍教弟”。王处一接过名帖,点头道:“待会就来。” 那为首的亲随道:“这些点心果物,小主说请道长和郭爷将就用些。两位住在那里,小的这就送去。”其余亲随托上果盒,揭开盒盖,只见十二只盒中装了各式细点鲜果,模样十分精致。郭靖心想:“黄蓉贤弟爱吃精致点心,我多留些给他。”王处一不喜完颜康为人,本待挥手命他们拿回,却见郭靖神色欢喜,心想:“少年人嘴馋,这也难怪!”微微一笑,命将果盒留在客堂的柜台上。 王处一问明穆易所住的店房,走了进去,见穆易脸如白纸,躺在床上,他女儿坐在床沿上不住垂泪,两人见王处一和郭靖入来,同时叫了一声,都颇出意料之外。那姑娘当即站起。穆易也在床上坐起身来。 王处一看穆易双手的伤痕时,见每只手背五个指孔,深可见骨,犹似为兵刃所伤,两只手肿得高高地,伤口已搽上金创药,只是生怕腐烂,不敢包扎,心下不解:“完颜康这门阴毒狠辣的手法,不知是何人所传,伤人如此厉害,自非朝夕之功,丘师哥怎会不知?知道之后,又怎会不理?”转头问那姑娘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姑娘低声道:“小女子名叫穆念慈。”她向郭靖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满感激之意,随即低下了头。郭靖一转眼间,见那根锦旗的旗杆倚在床脚边,绣着“比武招亲”四字的锦旗却已剪得稀烂,茫然不解:“莫非她再也不比武招亲了?” 王处一道:“令尊的伤势不轻,须得好好调治。”见父女俩行李萧条,料知手头窘迫,只怕治伤的医药之资颇费张罗,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说道:“明日我再来瞧你们。”不待穆易和穆念慈相谢,拉了郭靖走出客店。 四名锦衣亲随又迎了上来,说道:“小主在府里专诚相候,请道爷和郭爷这就过去。”王处一点了点头。郭靖道:“道长,你等我一忽儿。”奔入客堂,揭开完颜康送来的果盒盖子,拣了四块点心,用手帕包好了放在怀内,又再奔出,随着四名亲随,和王处一迳到王府。 来到府前,郭靖见朱红的大门之前左右旗杆高耸,两头威武狰狞的玉石狮子盘坐门旁,一排白玉阶石直通到前厅,势派豪雄。大门正中写着“赵王府”三个金字。 郭靖知道赵王就是大金国的六皇子完颜洪烈,不由得心头一震:“原来那小王爷是完颜洪烈的儿子。完颜洪烈认得我的,在这里相见,可要糟糕。” 正自犹疑,忽听鼓乐声喧,小王爷完颜康头戴束发金冠,身披红袍,腰围金带,抢步出来相迎,只脸上目青鼻肿,兀自留下适才恶斗的痕迹。郭靖也是左目高高肿起,嘴角边破损了一大块,额头和右颊满是乌青。两人均自觉狼狈,不由得相对一笑。 王处一见了他这副富贵打扮,眉头微微一皱,也不言语,随着他走进厅堂。完颜康请王处一在上首坐了,说道:“道长和郭兄光降,真三生有幸。” 王处一见他既不跪下磕拜,又不口称师叔,更心头有气,问道:“你跟你师父学了几年武艺?”完颜康笑道:“晚辈懂什么武艺?只跟师父练了几年,三脚猫的玩意真叫道长和郭兄笑话了。”王处一哼了一声,森然道:“全真派的功夫虽然不高,可还不是三脚猫。你师父日内就到,你知道吗?” 完颜康微笑道:“我师父就在这里,道长要见他吗?”王处一大出意外,忙问:“在那里?”完颜康不答他问话,手掌轻击两下,对亲随道:“摆席!”众亲随传呼出去。完颜康陪着王郭两人向花厅走去。 一路穿回廊,绕画楼,走了好长一段路。郭靖又怎见过这等豪华气派,只看得眼也花了,老是念着见到完颜洪烈时不知如何应付,又想:“大汗命我来刺杀完颜洪烈,可是他儿子却是马道长、王道长的师侄,我该不该杀他父亲?”心下甚为迷惘。 来到花厅,只见厅中有六七人相候。其中一人额头三瘤坟起,正是三头蛟侯通海,双手叉腰,怒目瞪视。郭靖一惊,但想有王道长在旁,谅他也不敢对自己怎样,可是毕竟有些害怕,转过了头,目光不敢与他相触,想起他追赶黄蓉的情状,又暗暗好笑。 完颜康满面堆欢,向王处一道:“道长,这几位久慕你的威名,都想见见,”他指着彭连虎道:“这位彭寨主,两位已经见过啦。”两人互相行了一礼。 完颜康伸手向一个红颜白发的老头一张,道:“这位是长白山参仙梁子翁梁老前辈。”梁子翁拱手道:“得能见到铁脚仙王真人,老夫这次进关可说不虚此行。这位是青海手印宗的五指秘刀灵智上人,我们一个来自东北,一个来自西南,万里迢迢的,可说前生有缘。”王处一向灵智上人行礼,那和尚双手合什相答。 忽听一人嘶哑着嗓子说道:“原来江南七怪有全真派撑腰,才敢这般横行无忌。” 王处一转过头打量那人,只见他一个油光光的秃头,顶上没半根头发,双目布满红丝,眼珠突出,见到这副异相,斗然想起,问道:“阁下可是鬼门龙王沙老前辈么?”那人大剌剌的道:“正是,原来你还知道我。”王处一心想:“大家河水不犯井水,不知那里得罪他了?”温言答道:“沙老前辈的大名,贫道向来仰慕得紧。” 那鬼门龙王名叫沙通天,武功可比师弟侯通海高得很多,他性子暴躁,传授武艺时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因此他一身深湛武功,四个弟子竟学不到十之二三。黄河四鬼在蒙古一战,占不到郭靖丝毫上风,在赵王完颜洪烈跟前大失面子,赵王此后对他四人也就不再如何看重。沙通天得知讯息后暴跳如雷,拳打足踢,将四人狠狠打了一顿,黄河四鬼险些儿一齐名副其实。沙通天再命师弟侯通海去将郭靖擒来,却又连遭黄蓉戏弄,丢尽了脸面。他越想越气,也顾不得在众人之间失礼,突然伸手就向郭靖抓去。 郭靖急退两步,王处一举起袍袖,挡在他身前。 沙通天怒道:“好,你真的袒护这小畜生啦?”呼的一掌,猛向王处一胸前击来。王处一见他来势凶恶,只得出掌相抵,啪的一声轻响,双掌相交,正要各运内力推出,突然身旁转出一人,左手压住沙通天手腕,右手压住王处一手腕,向外分崩,两人掌上都觉一震,当即缩手。王处一与沙通天都是当世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素知对方了得,这时一个出掌,一个还掌,都已运上了内劲,岂知竟有人能突然出手震开两人手掌。只见那人一身白衣,轻裘缓带,神态潇洒,看来三十五六岁年纪,双目斜飞,面目俊雅,却又英气逼人,身上服饰打扮,俨然是位富贵王孙。 完颜康笑道:“这位是西域昆仑白驼山少主欧阳公子,单名一个克字。欧阳公子从未来过中原,各位都是第一次相见罢?” 这人突如其来的现身,不但王处一和郭靖前所未见,连彭连虎、梁子翁等也均不相识。大家见他显了这手功夫,暗暗佩服,但西域白驼山的名字,却均感陌生。 欧阳克拱手道:“兄弟本该早几日来到中都,只因途中遇上了点小事,耽搁了几天,以致迟到了,请各位恕罪。” 郭靖听完颜康说他是白驼山少主,早已想到路上要夺他马匹的那些白衣女子,听了他的话,心头一凛:“莫非我六位师父已跟他交过手了?不知六位师父有无损伤?” 王处一见对方个个武功了得,这欧阳克刚才这么出手一压,内力和自己当在伯仲之间,劲力却颇怪异,若说僵了动手,一对一尚且未必能胜,对方如数人齐上,自己如何能敌?问完颜康道:“你师父呢?怎不请他出来?” 完颜康道:“是!”转头对亲随道:“请师父出来见客!”那亲随答应去了。王处一大慰,心想:“有丘师兄在此,强敌再多,我们三人至少也能自保。” 过不多时,只听靴声橐橐,厅门中进来一个肥肥胖胖的锦衣武官,颏下留一丛浓髯,四十多岁年纪,模样颇为威武。完颜康上前叫了声“师父”,说道:“这位道长很想见见您老人家,已经问过好几次啦。”王处一大怒,心道:“好小子,你胆敢如此消遣我?”又想:“瞧这武官行路的模样,身上没什么高明功夫,那小子的诡异武功一定不是他传的。”那武官道:“道士,你要见我有什么事,我是素来不喜见僧道尼姑的。”王处一气极反笑,说道:“我是要向大人化缘,想化一千两银子。” 那武官名叫汤祖德,是赵王完颜洪烈手下的一名亲兵队长,当完颜康幼时曾教过他两年武艺,因此赵王府里人人都叫他师父,这时听王处一狮子大开口,一化就是一千两银子,吓了一跳,斥道:“胡说!”完颜康接口道:“一千两银子,小意思,小意思。”向亲随道:“快去预备一千两银子,待会给道爷送去。”汤祖德听了,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从头至脚、又从脚至头的打量王处一,猜不透这道士是什么来头,小王爷竟对他如此厚待。 完颜康道:“各位请入席罢。王道长初到,请坐首席。”王处一谦让不得,终于在首席坐了。酒过三巡,王处一道:“各位都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高人,请大家说句公道话,姓穆的父女之事,该怎么办?”众人目光都集在完颜康脸上,瞧他如何对答。 第538章 射雕英雄传(38) 完颜康斟了一杯酒,站起身来,双手奉给王处一,说道:“晚辈先敬道长一杯,那件事道长说怎么办,晚辈无有不遵。”王处一一楞,想不到他竟答应得这么爽快,举杯一口饮尽,说道:“好!咱们把那姓穆的请来,就在这里谈罢。”完颜康道:“正该如此。就劳郭兄大驾,把那位穆爷邀来如何?”王处一点了点头。 郭靖离席出了王府,由两名亲随陪着来到高升客栈。走进穆易的店房,父女两人却已人影不见,连行囊衣物都已带走。一问店伙,却说刚才有人来接他们父女走了,房饭钱已经结清,不再回来。郭靖忙问是谁接他们走的,店伙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郭靖匆匆回到赵王府。完颜康下席相迎,笑道:“郭兄辛苦啦,那位穆爷呢?”郭靖说了。完颜康叹道:“啊哟,那是我对不起他们啦。”转头对亲随道:“你快些多带些人,四下寻访,务必请那位穆爷转来。”亲随答应着去了。 这一来闹了个事无对证,王处一倒不好再说什么,心中疑惑,寻思:“要请那姓穆的前来,只须差遣一两名亲随便是,这小子却要郭靖自去,显是要他亲眼见到穆家父女已然不在,好作见证。”冷笑道:“不管谁弄什么玄虚,将来总有水落石出之日。” 完颜康笑道:“道长说得是。不知那位穆爷弄什么玄虚,当真古怪。” 汤祖德先前见小王爷一下子就给这道士骗去了一千两银子,早就甚为不忿,又感肉痛,这时见那道士神色凛然,对小王爷好生无礼,更加气恼,发话道:“你这道士是那所道观的?凭什么到这里打秋风?” 王处一道:“你这将军是那一国人?凭什么到这里做官?”他见汤祖德明明是汉人,却在金国做武官,欺压同胞,忍不住出言嘲讽。 汤祖德生平最恨别人提起他是汉人。他自觉一身武艺,为大金国办事又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但金朝始终不让他带兵,也不派他做个掌有实权的地方大官,辛苦了二十多年,官衔虽然不小,却仍在赵王府中领个闲职。王处一的话正触到了他痛处,脸色立变,虎吼一声,站了起来,隔着梁子翁与欧阳克两人,出拳向王处一脸上猛力击去。 王处一右手伸出筷子,挟住了他手腕,笑道:“你不肯说也就罢了,何必动粗?”汤祖德这一拳立时在空中停住,连使了几次劲,始终进不了半寸。他又惊又怒,骂道:“好妖道,你使妖法!”用力回夺,竟缩不转来,紫胀了面皮,尴尬异常。 梁子翁坐在他身旁,笑道:“将军别生气,还是坐下喝酒罢!”伸手向他右肩按去。 王处一知道凭自己这筷子之力,挟住汤祖德的手腕绰绰有余,抵挡梁子翁这一按却有不足,当即松筷,顺手便向汤祖德左肩按落,这一下变招迅捷,梁子翁不及缩手,两股劲力同时按上了汤祖德双肩。汤祖德当真是祖上积德,名不虚取,竟有两大高手同时向他夹击,面子大是不小,双手不由自主的向前撑出,噗噗两声,左手按入一盆糟溜鱼,右手浸入一碗酸辣汤,喀喇喇一阵响,盆碗碎裂,鱼骨共瓷片同刺,热汤与鲜血齐流。汤祖德哇哇大叫,双手乱挥,油腻四溅,汤水淋漓。众人哈哈大笑,急忙闪避。汤祖德羞愤难当,急奔而入。众仆役忍住了笑上前收拾,半晌方妥。 沙通天道:“全真派威镇南北,果然名不虚传。兄弟要向道长请教一件事。”王处一道:“不敢,沙老前辈请说。”沙通天道:“黄河帮跟全真教向来各不相犯,道长干么全力给江南七怪撑腰,来跟兄弟为难?全真教虽人多势众,兄弟可也不惧。” 王处一道:“沙老前辈这可有误会了。贫道虽知江南七怪的名头,但跟他们七人没一个相识。我一位师兄还和他们结下了一点小小梁子。要说帮着江南七怪来跟黄河帮生事,那决计没有。”沙通天怪声道:“好极啦,那么你就把这小子交给我。”急跃离座,伸手往郭靖颈口抓落。 王处一知道郭靖躲不开这一抓,伸手在郭靖肩头轻轻一推,郭靖身不由主的离椅跃出。喀喇一声,沙通天五指落下,椅背已断。这一抓裂木如腐,确是罕见的凌厉功夫。沙通天一抓不中,厉声喝道:“你是护定这小子啦?”王处一道:“这孩子是贫道带进王府来的,自要好好带他出去。沙兄放他不过,日后再找他晦气如何?” 欧阳克道:“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说出来大家评评理如何?” 沙通天寻思:“这道士武功绝不在我之下,凭我们师兄弟二人之力,想来留不下那小畜生。彭贤弟虽会助我,但这欧阳克武功了得,不知是什么来头,要是竟和这牛鼻子勾结,事情就不好办了。”说道:“我有四个不成材的弟子,跟随赵王爷到蒙古去办一件大事,眼见可以成功,却给这姓郭的小子横里窜出来坏了事,可叫赵王爷恼恨之极。各位想想,咱们连这样个小子也奈何不得,赵王爷请咱们来净是喝酒吃饭的么?” 他性子暴躁,却也非莽撞胡涂的一勇之夫,这么一番话,郭靖登时成了众矢之的。席上除了王处一与郭靖之外,人人都是赵王厚礼聘请来的,完颜康更是赵王的世子,听了沙通天这番话,都耸然动容,个个决意把郭靖截下,交由赵王处置。 王处一暗暗焦急,筹思脱身之道,但强敌环伺,委实彷徨无策。本来他想完颜康是自己师侄,虽是大金王子,对自己总不敢如何,万料不到他对师叔非但全无敬长之礼,而且在府中伏下了这许多高手,早知如此,自不能贸然深入虎穴前来赴宴。就算要来查问清楚,也不该带了郭靖这少年同来。自己要脱身而走,谅来众人也留不住,要同时救出郭靖却非易事,心想:“眼下不可立即破脸,须得拖延时刻,探明各人的能耐。”说道:“各位威名远震,贫道一向仰慕,今日有缘得见高贤,欣喜已极。”向郭靖一指,道:“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沙龙王,各位既要将他留下,贫道势孤力弱,虽明知不可,却也难违众意。只是贫道斗胆求各位显一下功夫,好令这少年知道,不是贫道不肯出力,实在爱莫能助。”他这么说,一来是缓兵之计,盼有转机,二来要想探知对方各人虚实。 三头蛟侯通海早气闷了半日,立即离座,捋起长衣,叫道:“我先领教你的高招。”王处一道:“贫道这点点薄艺,如何敢跟各位过招?盼望侯兄大显绝技,让贫道开开眼界,也好教训教训这少年,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日后不敢再妄自逞能。”侯通海听他似乎话中含刺,至于含什么刺,可不明白了,只大声道:“是啊!”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人多势众,很是难惹,不跟他动手最好。”对侯通海道:“师弟,那你就练练‘雪里埋人’的功夫,请王真人指教。”王处一连说不敢。 这时飞雪兀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双臂连扫带扒,堆成了个四尺来高的小小雪坟,用脚踹得结实,倒退三步,忽地跃起,头下脚上,噗的一声,倒插入雪坟之中,头埋入雪,白雪直没到他胸口。郭靖看了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是什么功夫,只见他以头顶地,倒身竖立,插在雪里,双脚并拢,竟不稍动。 沙通天向完颜康的亲随们道:“相烦各位管家,将侯爷身旁的雪打实。”众亲随都觉有趣,笑嘻嘻的将侯通海胸旁四周的雪踏得结实。 原来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黄河里称霸,水上功夫都甚了得。熟识水性讲究的是水底潜泳不换气,是以侯通海把头埋在水中、雪里、土里,凝住呼吸,能隔一顿饭的功夫再出来,这是他平日练惯了的。 众人饮酒赞赏,过了良久,侯通海双手一撑,“鲤鱼打挺”,从雪里拔出头来,翻身直立。 郭靖是少年心性,首先拍掌叫好。侯通海归座饮酒,却狠狠瞪了他一眼。郭靖见他三枚肉瘤上都留有白雪,忍不住提醒他:“侯三爷,你头上有雪。”侯通海怒道:“我诨号三头蛟,可不是行三,你干么叫我侯三爷?我偏偏是侯四爷,可差了一爷!我头上有雪,难道自己不知?我本来要抹,你这小子说了之后,偏偏不抹。”厅中暖和,雪融为水,从他额上分三行流下,他侯四爷言出如山,大丈夫说不抹就不抹。 沙通天道:“我师弟功夫粗鲁,可见笑了。”伸手从碟中抓起一把瓜子,中指连弹,瓜子如一条线般直射出去。一颗颗嵌在侯通海所堆的雪堆之上,片刻之间,嵌成一个简写的“黄”字。雪堆离他座位约三丈之遥,他弹出瓜子,居然整整齐齐的嵌成一字,眼力手力之准实是惊人。王处一心想:“难怪鬼门龙王独霸黄河,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艺业。”转眼间雪堆上又现出一个“河”字,一个“九”字,看来他是要打成“黄河九曲”四字。 彭连虎笑道:“沙大哥,你这手神技可让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咱们向来合伙做买卖,这位王道长既要考较咱们,做兄弟的借光大哥这手神技,来合伙做件事吧!”身子微晃,跃到厅口。这时沙通天已把最后一个“曲”字打了一半,瓜子还在弹出,彭连虎忽地伸出双手,将沙通天弹出的瓜子一颗颗的都从空中截了下来,放入左掌,跟着伸右指弹出,将雪堆中半个“曲”字嵌成了。 众人叫好声中,彭连虎笑跃归座。要是换作了旁人,他这一下显然有损削沙通天威风之嫌,但两人交情深厚,彭连虎又有言在先,说是“合伙做买卖”,沙通天只微微一笑,并不见怪,回头对欧阳克道:“欧阳公子露点什么,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开开眼界。” 欧阳克听他语含讥刺,知道先前震开他的手掌,此人心中已不无芥蒂,心想显些什么功夫,叫这秃头佩服我才好。这时侍役正送上四盆甜品,在每人面前放上一双新筷,收起吃过咸食的筷子。欧阳克将已收起的筷子接过,随手一撒,二十只筷子同时飞出,插入雪地,整整齐齐的排成四个梅花形。将筷子掷出,插入雪中,便小小孩童也会,自然不难,但一手撒出二十只筷子而布成如此整齐的图形,其中功力深妙之处,郭靖与完颜康、侯通海还不了然,王处一与沙通天等人都暗暗惊佩,齐声喝采。 王处一见了各人绝艺,苦思脱身之计,斗然想起:“这些武林好手,平时遇到一人已然不易,怎么忽然都聚在这里?像白驼山少主、灵智上人、参仙老怪等人,向来极少涉足中原,为什么一齐来了燕京?这中间定有重大图谋,倒要设法瞧个端的。” 参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来,向众人拱了拱手,缓步走到庭中,忽地跃起,左足探出,已落在欧阳克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开架子,“怀中抱月”、“二郎担山”、“拉弓式”、“脱靴转身”,把一路巧打连绵的“燕青拳”使了出来,脚下纵跳如飞,每一步都落在竖直的筷子之上。只见他“让步跨虎”、“退步收势”,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只筷子仍整整齐齐的竖在雪地,仅因他身体重量而插入雪下土中数寸,却没一只欹侧弯倒。梁子翁脸上笑容不断,纵身回席。登时采声满堂,连服役的侍仆也都叫好。郭靖更不住啧啧称奇。 这时酒筵将完,众仆在一只只金盆中盛了温水给各人洗手。王处一心想:“现下只等灵智上人显过武功,这些人就要一齐出手了。”斜眼看那和尚时,只见他若无其事的双手浸入金盆。各人早已洗手完毕,他一双手仍浸在盆里,众人见他若有所思,都有点奇怪。过了一会,他那金盆中忽有一缕缕水气上升。再过一阵,盆里水气愈冒愈盛。片刻之间,盆里发出微声,小水泡一个个从盆底冒上。 王处一暗暗心惊:“这和尚内功好生了得!事不宜迟,我非先发制人不可。”眼见众人的目光都集注在灵智上人双手伸入的金盆,心想:“眼前时机稍纵即逝,只有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突然身子微侧,左手越过两人,隔座拿住了完颜康腕上脉门,将他提过,随即抓住他背心上穴道。沙通天等大惊,一时不知所措。 王处一右手提起酒壶,说道:“今日会见各位英雄,实是有缘。贫道借花献佛,代小王爷敬各位一杯。”右手提起酒壶给各人一一斟酒。酒壶嘴中一道酒箭激射而出,依次落入各人酒杯,不论那人距他是远是近,这道酒箭总是恰好落入杯内。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还剩下半杯,但他斟来都恰到好处,或多或少,一道酒箭从空而降,落入杯中后正好齐杯而满,既无酒水溢出,也没一滴落在杯外。 灵智上人等眼见他从斟酒之中,显示了深湛内功,右手既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颜康背上,稍一运劲,立即便能震碎他心肺内脏,明明是我众敌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睁睁不敢动手。 王处一最后为自己和郭靖斟满了酒,举杯饮干,朗然道:“贫道和各位无冤无仇,跟这位姓郭的小哥也非亲非故,和双方本来均不相干,不过见这少年颇有侠义之心,是个有骨气的少年,因此想求各位瞧着贫道薄面,放他过去。”众人默不作声。王处一道:“各位若肯大量宽容,贫道自然也就放了小王爷,一位金枝玉叶的小王爷,换一个寻常百姓,各位决不吃亏,怎么样?” 梁子翁笑道:“王道长爽快得很,这笔生意就这样做了。” 王处一毫不迟疑,左手松开,完颜康登得自由。王处一心知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尽管邪毒狠辣,私底下干事罔顾信义,但在旁人之前决计不肯食言而肥,自堕威名,向各人点首为礼,拉了郭靖的手,说道:“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众人眼见一尾入了网的鱼儿竟自滑脱,无不暗呼可惜,均感脸上无光。 完颜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长有暇,请随时过来叙叙,好让后辈得聆教益。”站起身来,恭送出去。王处一哼了一声,说道:“咱们的事还没了结,定有再见的日子!” 第539章 射雕英雄传(39) 走到花厅门口,灵智上人忽道:“道长功力精奥,令人拜服之至。”双手合什,施了一礼,突然双掌提起,一股劲风猛然扑出。王处一举手回礼,也运力于掌。砰然声响,两人双掌相击。灵智上人右掌斗然探出,来抓王处一手腕。王处一反手勾腕,强对强,硬碰硬,两人手腕刚搭上,立即分开。灵智上人脸色微变,说道:“佩服,佩服!”后跃退开。 王处一微笑道:“大师名满江湖,怎地说了话不算数?”灵智上人怒道:“我……我不是留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为王处一掌力所震,已然受伤,倘若静神定心,调匀呼吸,一时还不致发作,但受激之下,怒气上冲,一言未毕,大口鲜血直喷出来。 王处一不敢停留,牵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门。 沙通天、彭连虎等一则有话在先,不肯言而无信,再则见灵智上人吃了大亏,心下均各凛然,不再上前阻拦,以免受挫失威。 王处一快步走出赵王府府门十余丈,转了个弯,见后面无人追来,低声道:“你背我去客店。”郭靖听他声音微弱,有气没力,不觉大惊,见他脸色苍白,满面病容,和适才神采飞扬的情状大不相同,忙问:“道长,你受了伤么?”王处一点点头,一个踉跄,竟站立不稳。 郭靖忙蹲下身来,把他负在背上,快步而行,走到一家大客店门前,正要入内。王处一低声道:“找……找僻静……地方的小……小店。”郭靖会意,明白是生恐对头找来,他身受重伤,自己本领低微,只要给人寻到,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于是低头急奔。 他不识道路,尽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偏僻,感到背上王处一呼吸渐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门口和店堂又小又脏,当即闯进店房,放他上炕。王处一道:“快……快……找一只大缸……盛满……满清水……”郭靖道:“还要什么?”王处一不再说话,挥手催他快去。 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柜上,又赏了店小二几钱银子。他来到中原数日,已明白了赏人钱财的道理。几个店小二欢天喜地,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分提水桶打水,把清水装得满满地。郭靖回报已经办妥。王处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里……不许……别人过来。”郭靖不解其意,依言将他抱入缸内,清水直浸到头颈,再命店小二拦阻闲人。 只见王处一闭目而坐,急呼缓吸,过了一顿饭工夫,一缸清水竟渐渐变成黑色,他脸色却也略复红润。王处一道:“扶我出来,换一缸清水。”郭靖依言换了水,又将他放入缸内。这时才知他是以内功逼出身上毒质,化在水里。这般连换了三缸清水,水中才无黑色。王处一笑道:“没事啦。”扶着缸沿,跨了出来,叹道:“这和尚的功夫好毒!”郭靖放了心,甚是喜慰,问道:“那和尚手掌上有毒么?”王处一道:“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生平见过不少,但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今日几乎性命不保。”郭靖道:“幸好没事了。您要吃什么,我叫人去买。” 王处一命他向柜上借了笔砚,开了张药方,说道:“我性命已然无碍,但内脏毒气未净,如不尽快清毒除去,不免终身受累,说不定会残废。此时天色已晚,药铺都已关门了,明儿一早去抓药。” 次日清晨,郭靖拿了药方,飞奔上街,见横街上有家药铺,忙将药方递到柜上。店伴接过方子一看,说道:“客官来得不巧,方子上血竭、朱砂、田七、没药、熊胆五味药,小店刚巧没货。”郭靖不等他说第二句,抢过方子便走。那知走到第二家药铺,仍缺了这几味药,接连走了七八家,无不如此。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处奔跑买药,连金字招牌的大药铺,也都说这些药本来存货不少,但刚才恰好给人尽数搜买了去。 郭靖这才恍然,定是那和尚料到王处一中毒受伤后要用这些药物,赵王府竟差人把全城各处药铺中这几味主药都抄得干干净净,用心当真歹毒。垂头丧气的回到客店,对王处一说了。王处一叹了一口气,脸色惨然。郭靖心中难过,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王处一笑道:“凡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何况我也未见得会死呢,又何必哭泣?”轻轻击着床沿,纵声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其白兮守其黑,知荣守辱兮为道者损,损之又损兮乃至无极。”郭靖收泪看着他,怔怔的出神。王处一哈哈一笑,盘膝坐在床上,用起功来。 郭靖不敢惊动,悄悄走出客房,忽想:“我赶到附近市镇去,他们未必也把那里的药都买光了。”想到此法,心中甚喜,正要去打听附近市镇的远近道路,只见店小二匆匆进来,递了一封信给他,信封上写着“郭大爷亲启”五字。郭靖心中奇怪:“是谁给我的信?”忙撕开封皮,抽出一张白纸,见纸上写道:“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边等你,有要紧事对你说,快来。”下面画着一个小叫化的图像,笑嘻嘻的正是黄蓉,形貌甚是神似。 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这里?”问道:“这信是谁送来的?”店小二道:“是街边的一个闲汉送来的。” 郭靖回进店房,见王处一站在地下活动手足,说道:“道长,我到附近市镇去买药。”王处一道:“我们既想到这一层,他们何尝想不到?不必去啦。” 郭靖不肯死心,决意一试,心想:“黄贤弟聪明伶俐,我先跟他商量商量。”说道:“我的好朋友约我见面,弟子去一下马上就回。”说着将信给王处一看了。 王处一沉吟了一下,问道:“这孩子你怎么认得的?”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说了。王处一道:“他戏弄侯通海的情状我都见到了,这人的身法好生古怪……”随即正色道:“你此去可要小心了。这孩子的武功在你之上,身法之中却总透着股邪气,我也摸不准是什么来头。”郭靖道:“我跟他是生死之交,他决不能害我。”王处一叹道:“你和他相识有多久,能说什么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计你时,你定对付不了。” 郭靖心中对黄蓉绝无半分猜疑,心想:“道长这么说,必是不知黄贤弟的为人。”便满口夸说黄蓉的好处。王处一笑道:“你去吧。少年人无不如此,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人……瞧这人身形与说话声音,似乎不是……好像是个……你难道当真瞧不出来……”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只微笑着摇了摇头。 郭靖把药方揣在怀里,出了西门,放开脚步,向城外奔去。出得城来,飞雪愈大,雪花点点扑面,放眼白茫茫一片,野外人踪绝迹,向西将近十里,前面水光闪动,是一个小小湖泊。此时天气倒不甚寒,湖中并未结冰,雪花落在湖面,都融在水里,湖边一排排都是梅树,梅花再加上冰花雪蕊,更显皎洁。 郭靖四望不见人影,焦急起来:“莫非他等我不来,先回去了?”放声大叫:“黄贤弟,黄贤弟。”只听忽喇喇一声响,湖边飞起两只水鸟。郭靖再叫了两声,仍无应声,心想:“或许他还没到,我在这里等他便了。” 坐在湖边,既想着黄蓉,又挂念王处一的伤势,也无心欣赏雪景,何况这大雪纷飞之象,他从小就在塞外见惯了的,毫不希奇,至于黄沙大漠与平湖寒梅之间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上。 等了好一阵,忽听得西首树林中隐隐传来争吵之声,他好奇心起,快步过去,只听一人粗声说道:“这当儿还摆什么大师哥架子?大家半斤八两,你还不是也在半空中荡秋千。”另一人道:“他妈的!刚才你若不是这么胆小,转身先逃,咱们四个打他一个,难道便会输了?”又一人道:“你逃得摔了一交,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听声音似是黄河四鬼。郭靖手按腰间软鞭,探头往林中张去,却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忽听得声音从高处传来,有人说道:“明刀明枪的交战,咱们决不能输,谁料得到这小叫化诡计百出……”郭靖抬起头来,只见四个人吊在空中,摇摇摆摆,兀自指手划脚的争吵不休,却不是黄河四鬼是谁?他心中大喜,料知黄蓉必在左近,笑吟吟的走过去,说道:“咦,你们又在这里练轻功!”钱青健怒道:“谁说是练轻功?你这浑小子不生眼睛,咱们是给人吊在这里的。”郭靖哈哈大笑,说道:“空中飞人,功夫高得很啊!”钱青健怒极,空中飞脚要去踢他,但相距远了,却那里踢得着?马青雄骂道:“臭小子,你再不滚得远远的,老子撒尿淋你了!” 郭靖笑得弯了腰,说道:“我站在这里,你的尿淋我不着。”突然身后有人轻轻一笑,郭靖转过头去,水声响动,一叶扁舟从树丛中飘了出来。 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背,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色细带,白雪映照下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少女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笑面迎人,容色绝丽。 郭靖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转开了头,缓缓退开几步。 那少女把船摇到岸边,叫道:“郭哥哥,上船来吧!” 郭靖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那少女笑靥生春,衣襟在风中轻轻飘动。郭靖如痴似梦,双手揉了揉眼睛。 那少女笑道:“怎么?不认识我啦?”郭靖听她声音,依稀便是黄蓉模样,但一个肮脏褴褛的小叫化,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仙女,真不能相信自己眼睛。只听得背后黄河四鬼纷纷叫嚷:“小姑娘,快来割断我们身上绳索,放我们下来!”“你来帮个忙,我给你一百两银子!”“每人一百两,一共四百两!”“你要八百两也行。” 那少女对他们浑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黄贤弟啊,你不睬我了么?”郭靖再定神看时,果见她眉目口鼻确和黄蓉一模一样,说道:“你……你……”只说了两个“你”字,再也接不下去了。黄蓉嫣然一笑,说道:“我本是女子,谁要你黄贤弟、黄贤弟的叫我?快上船来罢。”郭靖恍在梦中,双足点地,跃上船去。黄河四鬼兀自将放人的赏格不断提高。 黄蓉把小舟荡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们在这里喝酒赏雪,那不好么?”这时离黄河四鬼已远,叫嚷之声已听不到了。 郭靖心神渐定,笑道:“我真胡涂,一直当你是男的,以后不能再叫你黄贤弟啦!”黄蓉笑道:“你也别叫我黄贤妹,叫我作蓉儿罢。我爸爸一向这样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说道:“我给你带了点心来。”从怀里掏出完颜康送来的细点,可是他背负王处一、换水化毒、奔波求药,早把点心压得或扁或烂,不成模样。黄蓉看了点心的样子,轻轻一笑。郭靖红了脸,道:“吃不得了!”拿起来要抛入湖中。黄蓉伸手接过,道:“我爱吃。” 郭靖一怔,黄蓉已把一块点心放在口里吃起来。郭靖见她吃了几口,眼圈渐红,眼眶中慢慢涌上泪水,更是不解。黄蓉道:“我生下来就没了妈,从来没那个像你这样记着我过……”说着几颗泪水流了下来。她取出一块洁白手帕,郭靖以为她要擦拭泪水,那知她把几块压烂了的点心细心包起,放在怀里,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丝毫不懂这种女儿情怀,只觉这个“黄贤弟”的举动很是特异,问她道:“你说有要紧事对我说,是什么事?” 黄蓉笑道:“我要跟你说,我不是什么黄贤弟,是蓉儿,这不是要紧事么?” 郭靖也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样多好看,干么先前扮成个小叫化?”黄蓉侧过了头,道:“你说我好看么?”郭靖叹道:“好看极啦,真像我们雪山顶上的仙女一般。”黄蓉笑道:“你见过仙女了?”郭靖道:“我没见过,见了那还有命活?”黄蓉奇道:“怎么?”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说,谁见了仙女,就永远不想再回到草原上来啦,整天就在雪山上发痴,没几天就冻死了。” 黄蓉笑道:“那么你见了我发不发痴?”郭靖脸一红,急道:“咱们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黄蓉点点头,正正经经的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好看还是丑八怪。”隔了片刻,说道:“我穿这样的衣服,谁都会对我讨好,那有什么希罕?我做小叫化的时候你对我好,那才是真好。” 她这时心情极好,笑道:“我唱个曲儿给你听,好么?”郭靖道:“明儿再唱好不好?咱们要先给王道长买药。”把王处一在赵王府受伤、买不到伤药的情形简略说了。 黄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满头大汗的在一家家药铺里奔进奔出,不知道干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郭靖这才想起,他去买药时黄蓉已蹑在他身后,否则也不会知道他的住所,说道:“黄贤弟,我骑你的小红马去买药好么?” 黄蓉正色道:“第一,我不是黄贤弟。第二,那小红马是你的,难道我真会要你的么?我只是试试你的心。第三,到附近市镇去,也未必能买到药。”郭靖听她所料的与王处一不谋而合,甚是惶急。 黄蓉微笑道:“现下我唱曲儿了,你听着。” 她微微侧过了头,斜倚舟边,一缕清声自舌底吐出: “雁霜寒透幙。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靓妆难学。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着。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鳞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花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落黄昏,数声画角。” 郭靖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虽于词义全然不解,但清音娇柔,低回婉转,听着不自禁的心摇神驰,意酣魂醉,这一番缠绵温存的光景,他出世以来从未经历过。只是常常想到王处一的伤势,在心中将歌声打了岔。 第540章 射雕英雄传(40) 黄蓉一曲既终,低声道:“这是辛大人所作的《瑞鹤仙》,是形容雪后梅花的,你说做得好么?”郭靖道:“我一点儿也不懂,歌儿是很好听的。辛大人是谁啊?”黄蓉道:“辛大人就是辛弃疾。我爹爹说他是位爱国爱民的好官。北方沦陷在金人手中,岳爷爷他们都给奸臣害了,现下只辛大人还在力图恢复失地。” 郭靖虽然常听母亲说起金人残暴,虐杀中国百姓,但终究自小生长蒙古,家国之痛在他并不深切,说道:“我从未来过中原,这些事你将来慢慢说给我听,这当儿咱们想法儿救王道长要紧。”黄蓉道:“你听我话,咱们就在这儿多玩一阵,不用着急。”郭靖道:“他说若不尽早清毒,会有大害,说不定就会残废!”黄蓉道:“那就让他残废好了,又不是你残废,我残废。”郭靖“啊”的一声,跳起身来,道:“这……这个怎么可以……你……”脸上已现怒色。 黄蓉微笑道:“不用着恼,我包你有药就是。”郭靖听她言下之意似十拿九稳,再者自己也无别法,心想:“她计谋武功都远胜于我,听她的话一定错不了。”只得暂且放宽胸怀。黄蓉说起怎样把黄河四鬼吊在树上,怎样戏弄侯通海,两人拊掌大笑。 眼见暮色四合,渐渐的白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片,黄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手掌,低声道:“现今我什么都不怕啦。”郭靖道:“怎么?”黄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会要我跟着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当然。蓉儿,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真是……真是欢喜。” 黄蓉轻轻靠在他胸前。郭靖只觉一股甜香围住了他的身体,围住了湖水,围住了整个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还是黄蓉身上发出来的。两人握着手不再说话。 过了良久良久,黄蓉叹了口气,道:“这里真好,只可惜咱们要走啦。”郭靖道:“为什么?”黄蓉道:“你不是要去拿药救王道长么?”郭靖喜道:“啊,到那里去拿?”黄蓉道:“药铺子的那几味药,都到那里去啦?”郭靖道:“定是给赵王府的人搜去了。”黄蓉道:“不错,咱们就到赵王府拿去。”郭靖吓了一跳,道:“赵王府?”黄蓉道:“正是!”郭靖道:“那去不得。咱俩去只有送命的份儿。” 黄蓉道:“难道你就忍心让王道长残废?说不定伤势厉害,还要送命呢!”郭靖热血上冲,道:“好,不过,不过你不要去。”黄蓉道:“为什么?”郭靖道:“总而言之,你不能去。”却说不出个道理来。 黄蓉低声道:“你再体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难,难道我独个儿能活着么?”郭靖心中一震,不觉感激、爱惜、狂喜、自怜,诸般激情同时涌上心头,突然间勇气百倍,顿觉沙通天、彭连虎等人殊不足畏,天下更无难事,昂然道:“好,咱俩去拿药。” 两人把小舟划进岸边,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走到半路,郭靖忽然记起黄河四鬼兀自挂在树上,停步说道:“啊,要不要去放了那四个人下来?”黄蓉格格一笑,道:“这四个家伙自称‘刚烈雄健’,厉害得很,冻不坏、饿不死的。就算饿死了,‘梅林四鬼’也比‘黄河四鬼’高雅得多。” 第九回 铁枪破犁 郭黄二人来到赵王府后院,越墙而进,黄蓉柔声道:“你轻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伏在墙脚边,察看院内动静,听她称赞,只觉说不出的开心。 过了片刻,忽听得脚步声响,两人谈笑而来,走到相近,只听一人道:“小王爷把这姑娘关在这里,你猜是为了什么?”另一个笑道:“那还用猜?这样美貌的姑娘,你出娘胎之后见过半个么?”先一人道:“瞧你这副色迷迷的样儿,小心小王爷砍掉你的脑袋。这个姑娘么,相貌虽美,可还不及咱们王妃。”另一人道:“这等风尘女子,怎么能拿来跟王妃比?”先一人道:“王妃,你道她出身又……”说到这里,忽然住口,咳嗽了两声,转口道:“小王爷昨日跟人打架,着实吃了亏,大伙儿小心些,别给他作了出气袋,讨一顿好打。”另一人道:“小王爷这么一拳打来,我就这么一避,跟着这么一脚踢出……”先一人笑道:“别自己臭美啦!” 郭靖寻思:“原来那完颜康已经有了个美貌的意中人,因此不肯娶那穆姑娘了,倒也难怪。既是如此,他就不该去跟穆姑娘比武招亲,更不该抢了人家的花鞋儿不还。他为什么又把人家关起来?难道是人家不肯,他要强逼么?” 这时两人走得更近了,一个提了一盏风灯,另一个提着一只食盒,两人都是青衣小帽、仆役打扮。那提食盒的笑道:“又要关人家,又怕人家饿坏了,这么晚啦,还巴巴的送菜去。”另一个道:“若不是又风流又体贴,怎能赢得美人儿的芳心?”两人低声谈笑,渐渐走远。 黄蓉好奇心起,低声道:“咱们瞧瞧去,到底是怎么样的美人。”郭靖道:“还是盗药要紧。”黄蓉道:“我偏要先看美人!”举步跟随两个仆役。郭靖心想:“女人有什么好看?真是古怪。”他却那里知道,凡是女子听说有那一个女人美貌,若不亲眼见上一见,可比什么都难过,如果自己是美丽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郭靖却只道她孩子气厉害,只得跟去。 那赵王府好大的园林,跟着两个仆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会,才来到一座大屋跟前,望见屋前有亲兵手执兵刃把守。黄蓉和郭靖闪在一旁,只听得两仆和看守的亲兵说了几句话,亲兵打开门放二人进去。 黄蓉捡起一颗石子,噗的一声,打灭风灯,拉着郭靖的手,纵身挤进门去,反抢在两仆之前。两仆和众亲兵全未知觉,只道屋顶上偶然跌下了石子。两仆说笑咒骂,取出火绒火石来点亮了灯,穿过一个大天井,开了里面一扇小门,走了进去。 黄蓉和郭靖悄悄跟随,见里面是一条条极粗铁条编成的栅栏,就如监禁猛兽的大铁笼一般,栅栏后面坐着两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个仆人点燃了一根蜡烛,伸手进栅,放在桌上。烛光照耀下郭靖看得分明,不禁大奇,只见那男子须发苍然,满脸怒容,正是穆易,一个妙龄少女垂首坐在他身旁,不是他女儿穆念慈是谁?郭靖满腹疑团,大惑不解:“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是了,定是给完颜康捉了来。那完颜康却是什么心思?到底爱这姑娘不爱?” 两名仆人从食盒中取出点心酒菜,一盆盆送进栅去。穆易拿起一盆点心掷将出来,骂道:“我落了你们圈套,要杀快杀,谁要你们假惺惺讨好?” 喝骂声中,忽听得外面众亲兵齐声说道:“小王爷您好!” 黄蓉和郭靖互望一眼,忙在门后躲起,只见完颜康快步入内,大声呵斥道:“谁惹怒穆老英雄啦?回头瞧我不打断你狗腿子。”两个仆人各跪下一腿,俯首说道:“小的不敢。”完颜康道:“快滚出去。”两仆忙道:“是,是。”站起来转身出去,走到门边时,相对伸了伸舌头,做个鬼脸。 完颜康等他们反带上了门,和颜悦色的对穆易父女道:“我请两位到这里,另有下情相告,两位千万不要误会。”穆易怒道:“你骗我们来,当犯人般关在这里,这是‘请’么?”完颜康道:“实在对不住。请两位暂且委屈一下,我实在过意不去。”穆易怒道:“这些话骗三岁孩子去。做官做府的吃人不吐骨头,难道我还见得少了?”完颜康几次要说话,都给穆易一阵怒骂挡了回去,但他居然涵养甚好,笑嘻嘻的并不生气。 隔了一会,穆念慈低声道:“爹,你且听他说些什么。”穆易哼了一声,这才不骂。 完颜康道:“令爱如此品貌,世上罕有,我又不是不生眼珠子,那有不喜爱的?”穆念慈一阵红晕罩上双颊,把头俯得更低了。只听完颜康又道:“只不过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又严,要是给人知道,说我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杰结了亲家,不但父王怪罪,多半圣上还要严旨切责父王呢。”穆易道:“依你说怎样?”完颜康道:“我是想请两位在舍下休息几日,养好了伤,然后回家乡去。过得一年半载,待这事冷了下来,旁人更无闲言闲语,或者是我到府上来迎亲,或者是请老前辈送令爱来完姻,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穆易沉吟不语,心中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完颜康道:“父王为了我顽皮闯祸,三个月前已受过圣上的几次责备,如再知道我有这等事,婚事决不能谐。是以务恳老前辈要严守秘密。”穆易怒道:“依你说来,我女孩儿将来就算跟了你,也是一辈子的偷偷摸摸,不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了?”完颜康道:“这个我自然另有安排,将来邀出朝里几位大臣来做媒,总要风风光光的娶了令爱才是。” 穆易脸色忽变,道:“你去请你母亲来,咱们当面说个清楚。”完颜康微微一笑,道:“我母亲怎能见你?”穆易断钉截铁的道:“不跟你母亲见面,任你如何花言巧语,我决不理睬。”说着抓起酒壶,从铁栅中掷了出来。 穆念慈自和完颜康比武之后,一颗芳心早已倾注在他身上,耳听他说得合情合理,正自窃喜,忽见父亲突然无故动怒,不禁又惊讶,又伤心。 完颜康袍袖翻过,卷住了酒壶,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转身而出。 郭靖听着完颜康的话,觉得他确有苦衷,所说的法子也很周到,那料穆易却忽然翻脸,心想:“我这就劝劝他去。”正想长身出来,黄蓉扯扯他衣袖,拉着他从门里窜了出去。 只听完颜康问一个仆人道:“拿来了么?”那仆人道:“是。”举起手来,手里提着一只兔子。完颜康接过,喀喀两声,把兔子的两条后腿折断了,放在怀中,快步而去。 郭靖与黄蓉甚是奇怪,不知他玩什么花样,随后远远跟着。 绕过一道竹篱,眼前出现三间乌瓦白墙小屋。这是南方乡下寻常百姓的居屋,不意在这豪奢富丽的王府中见到,郭靖以前没见过,黄蓉却甚觉诧异,见完颜康推开小屋板门,走了进去。 两人悄步绕到屋后,俯眼窗缝,向里张望,心想完颜康来到这诡秘所在,必有特异行动,那知却听他叫道:“妈!”里面一个女人声音“嗯”的应了一声。 完颜康走进内室,黄蓉与郭靖跟着转到另外一扇窗子外窥视,见一个中年女子坐在桌边,一手支颐,呆呆出神。这女子四十岁不到,姿容秀美,不施脂粉,身上穿的也是粗衣布衫。黄蓉心道:“这位王妃果然比那个穆姑娘又美了几分,可是她怎么扮作个乡下女子,又住在这破破烂烂的屋子里?难道给赵王打入了冷宫?”郭靖有了黄蓉的例子在先,倒不以为奇,不过另有一番念头:“她多半跟蓉儿一般,故意穿些粗布衣衫,假装穷人,闹着玩儿。” 完颜康走到她身旁,拉住她手道:“妈,你又不舒服了么?”那女子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你耽心?”完颜康靠在她身边,笑道:“儿子不是好好地在这里么?又没少了半个脚趾头。”说话神情,全在撒娇。那女子道:“眼也肿了,鼻子也破了,还说好好地?你这么胡闹,你爹知道了倒没什么,要是给你师父听到风声,可不得了。” 完颜康笑道:“妈,你道昨天出来打岔的那道士是谁?”那女人道:“谁啊?”完颜康道:“是我师父的师弟。说来该是我师叔,可是我偏不认他的,道长前、道长后的叫他。他向着我吹胡子,瞪眼珠,可拿我没法子。”说着笑了起来。那女子却吃了一惊,道:“糟啦,糟啦。我见过你师父发怒的样儿,他杀起人来,可真教人害怕。” 完颜康奇道:“你怎会见过我师父杀人?在那里?他干么杀人?”那女子抬头望着烛光,似乎神驰远处,缓缓的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唉,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颜康不再追问,得意洋洋的道:“那王道士逼上门来,问我比武招亲的事怎样了结。我一口应承,只要那姓穆的到来,他怎么说就怎么办。”那女子道:“你问过爹爹么?他肯答允么?”完颜康笑道:“妈你就这么老实。我早差人去把那姓穆的父女骗了来,锁在后面铁牢里。那王道士又到那里找他去?” 完颜康说得高兴,郭靖在外面愈听愈怒,心想:“我还道他真是好意,那知竟如此奸恶。”又想:“幸亏穆老英雄不上他当。” 那女子也颇不以为然,愠道:“你戏弄了人家闺女,还把人家关了起来,那成什么话?快去放了,再多送些银子,好好赔罪,请他们别见怪。”郭靖暗暗点头,心想:“这还说得过去。” 完颜康道:“妈你不懂的,这种江湖上的人才不希罕银子呢。放了出去,他们在外宣扬,怎不传进师父的耳里?”那女子急道:“难道你要关他们一世?”完颜康笑道:“我说些好话,把他们骗回家乡,叫他们死心塌地的在家里等我一辈子,十年、二十年,没完没了!”说着哈哈大笑。 郭靖怒极,伸掌便要向窗格子上拍去,随即要张口怒喝,突觉一只滑腻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右手手腕也给人从空捏住,一个柔软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别发脾气。” 郭靖登时醒悟,转头向黄蓉微微一笑,再向里张望,只听完颜康道:“那姓穆的老儿奸猾得紧,一时还不肯上钩,再关他几天,瞧他听不听话?” 他母亲道:“我见那个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喜欢。我跟你爹说说,不如就娶了她,可不是什么事都没了。”完颜康笑道:“妈你又来啦,咱们这般的家世,怎么能娶这等江湖上低三下四的女子?爹常说要给我择一门显贵的亲事。就可惜我们是宗室,也姓完颜。”那女子道:“怎么?”完颜康道:“否则的话,我准能娶公主,做驸马。”那女子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瞧不起穷人家的女儿……你自己难道当真……” 第541章 射雕英雄传(41) 完颜康笑道:“妈,还有一桩笑话儿呢。那姓穆的说要见你,跟你当面说明了,他才相信。”那女子道:“我才不帮你骗人呢,做这等缺德事。”完颜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几个圈子,笑道:“你就算肯去,我也不让。你不会撒谎,说不了三句便露出马脚。” 黄蓉和郭靖打量室中陈设,见桌凳之物都是粗木所制,床帐用具无一不是如同民间农家之物,甚为粗糙简陋,壁上挂着一枝生了锈的铁枪、一张残破的犁头,屋子一角放着一架纺纱用的旧纺车。两人都暗暗称奇:“这女子贵为王妃,怎地屋子里却这般摆设?” 完颜康在胸前按了两下,衣内那兔子吱吱的叫了两声。那女子问道:“什么呀?”完颜康道:“啊,险些儿忘了。刚才见到一只兔子受了伤,捡了回来,妈,你给它治治。”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只小白兔来,放在桌上。那兔儿后腿跛了,行走不得。那女子道:“好孩子!”忙拿出刀圭伤药,给兔子治伤。 郭靖怒火上冲,心想这人知道母亲心慈,便把好好一只兔子折断腿骨,要她医治,好教她无心理会自己干的坏事,对自己亲生母亲,怎可如此玩弄权谋? 黄蓉靠在郭靖身旁,忽觉他全身颤抖,知他怒极,怕他发作出来给完颜康惊觉,忙牵着他手蹑足走远,说道:“不理他们,咱们找药去。”郭靖道:“你可知药在那里?”黄蓉摇头道:“不知道。这就去找。” 郭靖心想,偌大王府,到那里找去?惊动了沙通天他们,那可大祸临头,正要开言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灯光闪动,一人手提灯笼,嘴里低哼小曲:“我的小亲亲哟,你不疼我疼谁个?还是疼着我……”一阵急一阵缓的走近。 郭靖待要闪入树后,黄蓉却迎了上去。那人一怔,还未开口,黄蓉手腕翻处,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他喉头,喝道:“你是谁?”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隔了片刻,才结结巴巴的道:“我……是府里的简管家。你……你干什么?”黄蓉道:“干什么?我要杀个人!你是管家,那好极啦。今日小王爷差你们去买来的那些药,放在那里?”简管家道:“都是小王爷自己收着,我……我不知道啊!” 黄蓉左手在他手腕上抓落,右手微向前送,蛾眉钢刺嵌入了他咽喉几分。那简管家只觉手腕和咽喉奇痛,却又不敢叫出声来。黄蓉低声喝道:“你说不说?”简管家道:“我真的不知道。”黄蓉右手扯下他帽子,按在他口上,跟着左手一拉一扭,喀喇一声,登时将他右臂臂骨扭断了。那简管家痛极大叫,立时昏晕,但嘴巴让帽子按住了,这声叫喊惨厉之中夹着窒闷,传不出去。 郭靖万料不到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如此毒辣,不觉惊呆了。黄蓉在简管家胁下戳了两下,那人醒转,低声呻吟,她把帽子顺手在他头顶一放,喝道:“要不要将左臂也扭断了?”简管家痛得眼泪直流,屈膝跪倒,道:“小人真……真的不知道,姑娘杀了小人也没用。”黄蓉这才信他不是装假,低声道:“你到小王爷那里,说你从高处摔下来摔断了手臂,又受了不轻的内伤,大夫说要用朱砂、血竭、田七、熊胆、没药等等医治,中都城里买不到,你求小王爷赏赐一点。” 黄蓉说一句,简管家应一句,不敢有丝毫迟疑。黄蓉又道:“小王爷在王妃那里,快去,快去!我跟着你,你如装得不像,露出半点痕迹,我扭断你脖子,挖出你眼珠子。这几味药,你都记得了吗?”说着伸出手指,将尖尖的指甲在他眼皮上重重一抓。简管家打个寒噤,爬起身来,咬紧牙齿,忍痛奔往王妃住处。 完颜康还在和母亲东拉西扯的谈论,忽见简管家满头满脸都是汗水、眼泪、鼻涕,奔进来把黄蓉教的话说了一遍。王妃见他右臂折断,荡来荡去,痛得脸如白纸,不待完颜康答覆,已一叠连声的催他给药。完颜康皱眉道:“那些药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简管家哭丧着脸道:“求小王爷赏张字条!”王妃忙拿出笔墨纸砚,完颜康写了几个字。简管家磕头谢赏,王妃温言道:“快去,拿到药好治伤。” 简管家退了出来,刚走得几步,一柄冰寒彻骨的利刃已架在后颈,只听黄蓉道:“到梁老先生那里去。”简管家走了几步,实在支持不住了,一个踉跄,就要跌倒。黄蓉抓住他后领,说道:“不拿到药,你的脖子就是喀喇一声,断成两截。”按住他脑袋重重一扭。简管家大惊,冷汗直冒,不知那里突然来了一股力气,急往前走。路上接连遇见七八个仆役侍从。众仆见郭靖、黄蓉与他在一起,也没人查问。 来到梁子翁所住馆舍,简管家过去一瞧,馆门反锁,出来再问,一个仆役说王爷在香雪厅宴客。郭靖见简管家脚步蹒跚,伸手托在他胁下,三人并肩往香雪厅而去。 离厅门尚有数十步远,两个提着灯笼的卫士迎了上来,右手都拿着钢刀,喝道:“停步,是谁?”简管家取出小王爷的字条,一人看了字条,放他过去,又来询问郭黄二人,简管家道:“是自己人!”一名卫士道:“王爷在厅里宴客,吩咐了谁也不许去打扰。有事明天再回……”话未说完,两人只觉胁下一阵酸麻,动弹不得,已给黄蓉点中穴道。 黄蓉把两名卫士提在花木丛后,牵了郭靖的手,随着简管家走到香雪厅前。她在简管家身后轻轻一推,与郭靖纵身跃起,攀住檐头,从窗缝中向里观看。 厅上灯烛辉煌,摆着一桌筵席,郭靖看桌边所坐诸人,一颗心不禁突突乱跳,昨天同席过的白驼山少主欧阳克、鬼门龙王沙通天、三头蛟侯通海、参仙老怪梁子翁、千手人屠彭连虎等都围坐在桌边,下首相陪的正是大金国六皇子完颜洪烈。桌旁放着一张太师椅,垫了一张厚厚毡毯,灵智上人坐在椅上,双目微张,脸如金纸,显然受伤不轻。郭靖暗喜:“你暗算王道长,教你也受一下好的。” 简管家推门而进,向梁子翁行了个礼,将完颜康所写的字条递给他。梁子翁看了,望了简管家一眼,把字条递给完颜洪烈道:“王爷,这是小王爷的亲笔吧?”完颜洪烈接过来看了,道:“是的,梁公瞧着办吧。”梁子翁对身后一名青衣童子道:“今日小王爷送来的五味药材,各拿五钱给这位管家。” 那童子应了,随着简管家出来。郭靖在黄蓉耳边道:“快走吧,那些人个个厉害得紧。”黄蓉笑了笑,摇摇头。郭靖只觉她一缕柔发在自己脸上轻轻擦过,从脸上到心里,都有点痒痒的,不再和她争辩,踊身往下便跳。黄蓉忙抓住他手腕,身子向前扑出,双足钩住屋檐,缓缓将他放落。郭靖暗叫:“好险!里面这许多高手,我这往下一跳,他们岂有不发觉之理?”自愧初涉江湖,事事易出毛病。 简管家和那小童出来,郭靖跟在后面,走出十余丈,回过头来,只见黄蓉使个“倒卷珠帘势”,正向里张望,清风中白衫微动,犹如一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开。 黄蓉向厅里瞥了一眼,见各人并未发觉,回头目送郭靖的身形在黑暗之中消失,这才再向内窥探,见彭连虎目光四射,到处察看。黄蓉不敢再看,侧头附耳倾听。 只听一个嗓子沙哑的人道:“那王处一昨天横加插手,各位瞧他是无意中碰着呢,还是有所为而来?”一个声音极响的人道:“不管他有意无意,总之受了灵智上人这一掌,不死也落个残废。”黄蓉向内张望,见说话之人是那身材矮小、目光如电的彭连虎。 一个话声清朗的人笑道:“兄弟在西域之时,也曾听过全真七子的名头,该当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要不是灵智上人送了他这一下好生厉害的五指秘刀,咱们昨天全算折在他手里啦。”一个粗厚低沉的声音道:“欧阳公子别在老衲脸上贴金啦,我跟这道士大家吃了亏,半斤八两,谁也没赢。”欧阳克道:“总之他不丧命就落个残废,上人却只须静养些时日。” 此后各人不再谈论,听声音是主人在敬酒。隔了一会,一人说道:“各位远道而来,小王深感荣幸。此番能邀到各位大驾,实是大金国之福。”黄蓉心想,说这话的必是赵王完颜洪烈了。众人谦逊了几句。完颜洪烈又道:“灵智上人是青海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关外一派的宗师,欧阳公子已得令叔武功真传,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帮主独霸黄河。五位中只要有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国的大事就能成功,何况五位一齐出马,哈哈,哈哈。那真是狮子搏兔用全力了。”言下甚是得意。 梁子翁笑道:“王爷有事差遣,咱们当得效劳,只怕老夫功夫荒疏,有负王爷重托,那就老脸无光了,哈哈!”彭连虎等也均说了几句“当得效劳”之类的言语。这几个人向来独霸一方,都是自尊自大惯了的,语气之中俨然和完颜洪烈分庭抗礼,并不过于卑谄。完颜洪烈又向众人敬了一杯酒,说道:“小王既请各位到来,自是推心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瞒。各位知晓之后,当然也决不会向旁人提及,泄漏了风声,以致对方有了防备,坏了我大金朝廷的大事,这也是小王信得过的。” 各人会意,他这几句话虽说得婉转,其实是要他们务必严守秘密,都道:“王爷放心,这里所说的话,谁都不能泄漏半句。” 各人受完颜洪烈重聘而来,均知若非为了头等大事,决不致使了偌大力气,费了这许多金银珠宝前来相请,到底为了何事,他却一直不提,也不便相询,这时知他便要揭开一件重大机密,个个又好奇,又兴奋。 完颜洪烈道:“大金太宗天会三年,那就是赵官儿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没喝、斡离不两位元帅率领征伐宋朝,俘虏了宋朝徽宗、钦宗两个皇帝,自古以来,兵威从无如此之盛的。”众人都啧啧称赞。黄蓉心道:“好不要脸!除了那和尚和什么欧阳公子之外,你们都是汉人。这金国王爷自吹自擂,说掳了大宋的两个皇帝,你们竟都来捧场。” 完颜洪烈道:“那时我大金兵精将广,本可一统天下,但到今日将近百年,赵官儿还在临安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是什么原因么?”梁子翁道:“请王爷示下。” 完颜洪烈叹了口气道:“当年我大金国败在岳飞那厮手里,那是天下皆知之事,也不必讳言。我大金元帅兀术善会用兵,可是遇到岳飞,总是连吃败仗。后来岳飞虽让我大金授命秦桧害死,但金兵元气大伤,此后再也无力大举南征。然而小王却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为我圣上立一件大功,这事非众位相助不可。” 各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均想:“冲锋陷阵,攻城掠地,非吾辈之所长,难道他要我们去刺杀南朝的元帅大将?” 完颜洪烈神色得意,语音微颤,说道:“几个月前,小王无意间在宫里旧档之中,看到一通前朝留下来的文书,是岳飞写的几首词,辞句甚为奇特。我揣摩了一些时日,终于端详出了其中意思。原来岳飞给关在狱中之时,知道已无活命之望,说他这人精忠报国,倒是不假,竟把生平所学的行军布阵、练兵攻伐的秘要,详详细细的写了部书,只盼得到传人,用以抗御金兵。幸亏秦桧这人也好生厉害,怕岳飞跟外人私通消息,防备得周密之极,狱中官吏兵丁,个个都是亲信心腹。要知岳飞部下那些兵将勇悍善战,倘若造起反来,宋朝没人抵挡得住。当年所以没人去救岳飞,全因岳飞不肯违抗朝廷旨意,要是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可不得了啦,是不是?他可不知岳飞忠于皇帝和朝廷,决不会造反,他想救的不是他自己性命,而是大宋江山。但也幸得这样,岳飞这部兵书,直到死后也没能交到外面。” 众人聚精会神的听着,个个忘了喝酒。黄蓉悬身阁外,也如听着一个奇异的故事。 完颜洪烈道:“岳飞无计可施,只得把那部兵书贴身藏了,写了四首什么《菩萨蛮》、《丑奴儿》、《贺圣朝》、《齐天乐》的歪词。这四首词格律不对,平仄不叶,句子颠三倒四,不知所云。那秦桧虽说是才大如海,却也不明其中之意,于是差人送到大金国来。数十年来,这四首歪词收在大金宫里秘档之中,没人领会得其中含意,人人都道岳飞临死气愤,乱写一通,语无伦次,那知其中竟藏着一个极大哑谜。小王苦苦思索,终于解明了,原来这四首歪词须得每隔三字的串读,先倒后顺,反覆连贯,便即明明白白。岳飞在这四首词中嘱咐后人习他兵法遗书,灭了我大金。他用心虽苦,但宋朝无人,却也枉然,哈哈!”众人齐声惊叹,纷纷称誉完颜洪烈的才智。 完颜洪烈道:“想那岳飞用兵如神,打仗确实厉害。只要咱们得了他这部遗书,学得了他的兵法,大金国一统天下,岂不是易如反掌么?” 众人恍然大悟,均想:“赵王请我们来,原来是要我们去做盗墓贼。” 完颜洪烈道:“小王本来想,这部遗书必是他带到坟墓中去了。”顿了一顿,续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难道请各位去盗墓么?再说,那岳飞虽是大金雠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钦,咱们也不能动他坟墓。小王翻检历年南朝密探送来的禀报,却另外得到了线索。岳飞当日死在风波亭后,葬在附近的众安桥边,后来宋孝宗将他遗体迁到西湖边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庙。他的衣冠遗物,却让人放在另外一处,这部遗书自然也在其中。这地方也是在临安。” 他说到这里,眼光逐一向众人望去。众人都急于听他说出藏书的地点来。 第542章 射雕英雄传(42) 那知他却转过话题,说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动过岳飞的衣冠遗物,只怕也已把这部书取了出来。但仔细一琢磨,知道决计不会。宋人对他敬若神明,既不知他的原意,决不敢动他遗物,咱们到了那个地方,必能手到拿来。不过南方奇材异能之士极多,咱们要不是一举成功,露出了风声,反让宋人先得了去,那可是弄巧成拙了。这件事有关两国气运,因此小王加意郑重将事,若非请到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相助,决不敢轻举妄动。”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完颜洪烈道:“不过藏他遗物的所在,却也非同小可,因此这件事说它难吗,固然难到极处,然而在有大本领的人看来,却又容易之极。原来他的遗物是藏在……” 正说到这里,突然厅门推开,一人冲了进来,面目青肿,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师父……”众人看时,却是梁子翁派去取药的那个青衣童子。 郭靖跟随简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药,左手仍托在简管家胁下,既防他支持不住而跌倒,又教他不敢向青衣童子通风示意。三人穿廊过舍,又来到梁子翁所住的馆舍。那童子开门进去,点亮了蜡烛。 郭靖一踏进房,便觉药气冲鼻,又见桌上、榻上、地下,到处放满了诸般药材,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儿、罐儿、缸儿、钵儿,看来梁子翁喜爱调弄丹药,虽在客中,也不放下这些家伙。那小童也熟习药性,取了五味药,用白纸分别包了,交给简管家。 简管家伸手接过,转身出房。郭靖紧跟在旁。不料简管家甚是狡猾,出房时故意落后,待郭靖与那小童一出门,立时关上了门,撑上门闩,大声叫喊:“有贼啊,有贼啊!”郭靖一怔,转身推门,那门甚是坚实,一时推之不开。简管家扬手将五包药从窗口抛入了房旁的池塘。郭靖又惊又怒,双掌按在门上,运起劲力,喀喇一响,门闩立断。他抢进门去,一拳击中简管家下颚,颚骨登时碎裂。幸好梁子翁性喜僻静,居处与别的房舍远离,简管家这几下叫唤,倒没人听到。 郭靖回身出门,见那童子已奔在数丈之外,忙提气纵身,追到他身后,伸手往他后领抓落。那童子听得脑后风响,身子一挫,右腿横扫,身手竟自不弱。郭靖心知只要给他声张出来,黄蓉与自己不免有性命之忧,下手更不容情,钩、拿、抓、打,招招是分筋错骨手的狠辣家数,那童子脸上连中两拳。郭靖乘势直上,又在他天灵盖上击了一掌,那童子立时昏晕。郭靖提足将他拨入路旁草丛,回进房去,打火点亮蜡烛,见简管家倒在地下,兀自昏晕。 郭靖暗骂自己胡涂:“那童儿刚才从那五个瓶罐里取药,我可没留意,怎知这五味药放在那里?”见瓶罐上面画的都是些弯弯曲曲的符号,竟无一个文字,好生为难:“记得他是站在这里拿的,我且把这个角落里的数十罐药每样都拿些,回头请王道长选出来就是。”取过一叠白纸,每样药材都包了一包,生怕刚才简管家叫喊时让人听到,心里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个药罐中都取了药包好,揣在怀里,大功告成,心下欢喜,回过身来,不提防手肘在旁边的大竹篓上一撞。那竹篓横跌翻倒,盖子落下,蓦地呼噜一声,窜出一条殷红如血的大蛇,猛向他脸上扑来。 郭靖大惊,忙向后跃开,只见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细,半身尚在篓中,不知其长几何,最怪的是通体朱红,蛇头忽伸忽缩,蛇口中伸出一条分叉的舌头,不住向他摇动。 蒙古苦寒之地,蛇虫本少,这般朱红的奇蛇他更生平未见,慌乱中倒退几步,背心撞向桌边,烛台受震跌倒,室中登时漆黑一团。他药材已得,急步夺门而出,刚走到门边,突觉腿上一紧,似给人伸臂抱牢,又如是给一条极粗的绳索紧紧缚住,急跃想逃,不料竟挣之不脱,随即右臂一阵冰冷,全身立时动弹不得。 郭靖心知已给大蛇缠住,这时只剩下左手尚可活动,立即伸手向腰间去摸成吉思汗所赐的金刀。突然间一阵辛辣的药气扑鼻而至,其中夹着一股腥味,脸上一凉,竟是那蛇伸舌来舐他脸颊,当这危急之际,已无余暇去抽刀杀蛇,忙提起左手,叉住蛇颈。那蛇力大异常,身子渐渐收紧,蛇头猛力向郭靖脸上伸过来,张口欲咬。 郭靖挺臂撑持,过了片刻,只感觉腿脚酸麻,胸口为蛇身缠紧,呼吸越来越难,运内劲向外力崩,蛇身稍一放松,但跟着缠得更紧。郭靖左手渐感无力,蛇口中喷出来的气息难闻之极,胸口发恶,只是想呕。再相持一会,神智逐渐昏迷,再无抗拒之力,左手一松,大蛇张口直咬下来。 那青衣童子给郭靖击晕,过了良久,慢慢醒转,想起与郭靖相斗,跃起身来,回头见师父房中漆黑一团,声息全无,想来那人已逃走了,忙奔到香雪厅中,气急败坏的向梁子翁禀告。黄蓉在窗缝中听到那童子说话,心下惊惶,一个“雁落平沙”,轻轻落下。但厅中这许多高手何等了得,适才倾听完颜洪烈说话,未曾留意外面,这时听那童子一说,个个已在凝神防敌,黄蓉落下虽轻,彭连虎等已然惊觉。 梁子翁身形晃动,首先疾窜而出,挡住黄蓉去路,喝问:“什么人?” 黄蓉见了他这一跃,便知他武功远胜于己,别说厅里还有许多高手,单这老儿一人,便已对付不了,微微一笑,说道:“这里的梅花开得挺好呀,你折一枝给我好不好?” 梁子翁想不到厅外竟是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衣饰华贵,又听她笑语如珠,不觉一怔,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说不定还是王爷的千金小姐,是位郡主娘娘,当即纵身跃起,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来。黄蓉含笑接过,道:“老爷子,谢谢您啦。” 这时众人都已站在厅口,瞧着两人。彭连虎见黄蓉转身要走,问完颜洪烈道:“王爷,这位姑娘是府里的么?”完颜洪烈摇头道:“不是。”彭连虎道:“王爷刚才说的大事,给这位姑娘听了去,不妨事吗?”纵身拦在黄蓉面前,说道:“姑娘慢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给你。”右手一招“巧扣连环”,便来拿她手腕,五指伸近黄蓉身边,突然翻上,抓向她喉头。黄蓉本想假装不会武艺,含糊混过,以谋脱身,岂知彭连虎不但武功精湛,且机警过人,只一招就令对方不得不救。 黄蓉微微一惊,退避已自不及,右手挥出,拇指与食指扣起,余下三指略张,手指如一枝兰花般伸出,姿式美妙已极。 彭连虎只感上臂与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手臂疾缩,总算变招迅速,没给她拂中穴道。这一来心中大奇,想不到这样个小姑娘竟身负绝艺,不但出招快捷,认穴极准,而这门以小指拂穴的功夫,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黄蓉这“兰花拂穴手”乃家传绝技,讲究“快、准、奇、清”,快、准、奇,这还罢了,那个“清”字,务须出手优雅,气度闲逸,轻描淡写,行若无事,才算得到家,要是出招紧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不上“兰花”的高雅之名了。四字之中,倒是这“清”字诀最难。 黄蓉这一出手,旁观诸人无不讶异。彭连虎笑道:“姑娘贵姓?尊师是那一位?”黄蓉笑道:“这枝梅花真好,是么?我去插在瓶里。”竟不答彭连虎问话。众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什么来头。 侯通海厉声道:“彭大哥问你话,你没听见么?”黄蓉笑道:“问什么啊?” 彭连虎昨日曾见黄蓉戏弄侯通海,见了她这小嘴微扁、笑嘻嘻的鄙夷神态,突然想起:“啊,那脏小子原来是你扮的。”笑道:“老侯,你不认得这位姑娘了么?” 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黄蓉。彭连虎笑道:“你们日里捉了半天迷藏,怎么忘了?”侯通海又呆呆向黄蓉望了一阵,终于认出,虎吼一声:“好,臭小子!”他追逐黄蓉时不住骂她“臭小子”,现下她虽改了女装,这句咒骂仍冲口而出,双臂前张,向她猛扑过去。黄蓉向旁闪避,侯通海一扑落空。 鬼门龙王沙通天身形晃动,抢前抓住黄蓉右腕,喝道:“往那里跑?”黄蓉左手疾起,双指点向他两眼。沙通天右手伸出,又将她左手拿住。 黄蓉一挣没能挣脱,叫道:“不要脸!”沙通天道:“什么不要脸?”黄蓉道:“大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沙通天一愕,他是成名的前辈,觉得果然是以大压小,放开双手,喝道:“进厅去说话。”黄蓉知道不进去不行,只得踏进门去。 侯通海怒道:“我先废了这臭小子再说。”上前又要动手。彭连虎道:“先问清楚她师父是谁,是谁派来的!”他见了黄蓉这等武功,又是这么的衣饰人品,料知必是大有来头,须得先行问明,再作定夺。 侯通海却不理会,举拳当头向黄蓉打下。黄蓉闪过,问道:“你真要动手?”侯通海道:“难道还有假的?你可不许逃。”他最怕黄蓉逃跑,一逃就追她不上了。 黄蓉道:“你要跟我比武那也成。”拿起桌上一只装满酒的酒碗顶在头上,双手又各拿一只,说道:“你敢不敢学我这样?”侯通海怒道:“捣什么鬼?” 黄蓉环顾众人,笑道:“我和这位额头生角的爷又没冤仇,要是我失手打伤了他,怎么对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凭你这臭小子,又伤得了我?我额头上生的是瘤子,不是角!你瞧瞧清楚,可别胡说八道!” 黄蓉不去理他,仍脸向旁人,说道:“我和他各拿三碗酒,比比功夫。谁的酒先泼出来,谁就输了,好不好?”她见梁子翁折花、彭连虎发招、沙通天擒拿,个个武功了得,均远在自己之上,即如这三头蛟侯通海,虽曾迭加戏弄,但自己也只仗着轻身功夫和心思灵巧才占上风,要讲真实本领,自知颇有不如,心想:“唯今之计,只有以小卖小,跟他们胡闹,只要他们不当真,就可脱身了。” 侯通海怒道:“谁跟你闹着玩!”劈面一拳,来势如风,力道沉猛。 黄蓉闪身避过,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们比划比划。” 侯通海年纪大她两倍有余,在江湖上威名虽远不如师兄沙通天,总也是成名的人物,受她当着众人连激几句,更加气恼,不加思索的也将一碗酒往头顶一放,双手各拿一碗,左腿微曲,右腿已猛往黄蓉踢去。 黄蓉笑道:“好,这才算英雄。”展开轻功,满厅游走。侯通海连踢数腿,都给她避开。众人笑吟吟的瞧着二人相斗。但见黄蓉上身稳然不动,长裙垂地,身子却如在水面飘荡一般,又似足底装了轮子滑行,想是以细碎脚步前趋后退。侯通海大踏步追赶,一步一顿,腾腾有声,显然下盘功夫扎得极为坚实。黄蓉以退为进,连施巧招,想以手肘碰翻他酒碗,都给他侧身避过。 梁子翁心道:“这女孩功夫练到这样,确也不容易了。但时刻一长,终究不是老侯对手。理他谁胜谁败,都不关我事。”记挂自己房里的珍药奇宝,转身走向门边,要去追拿盗药的奸细,心想:“对方要的是朱砂、血竭、田七、熊胆、没药这五味药,自是王处一派人来盗的了。这五味也不是什么名贵药物,给他尽数取去了也不打紧。可别给他顺手牵羊,拿了我旁的什么。” 郭靖为大蛇缠住,渐渐昏迷,忽觉异味斗浓,料知蛇嘴已伸近脸边,若给蛇牙咬中,那还了得?危急中低下头来,口鼻眼眉都贴紧蛇身,这时全身动弹不得,只剩下牙齿可用,情急之下,左手运劲托住蛇头,张口往蛇颈咬下,那蛇受痛,一阵扭曲,缠得更加紧了。郭靖连咬数口,蓦觉一股带着药味的蛇血从口中直灌进来,辛辣苦涩,其味难当,也不知血中有毒无毒,但不敢张口吐在地下,生怕一松口后,再也咬它不住;又想那蛇失血多了,必减缠人之力,便尽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吞得几口蛇血,大蛇缠力果然渐减,吸了一顿饭时分,腹中饱胀之极。那蛇渐渐力弱,几下痉挛,放松了郭靖,摔在地下,再也不动了。 郭靖累得筋疲力尽,扶着桌子想逃,但双脚酸麻,过得一会,只觉全身都热烘烘地,犹如在一堆大火旁烘烤一般,心中害怕,又过片刻,手足已行动如常,周身燥热却丝毫不减,手背按上脸颊,着手火烫。一摸怀中各包药材并未跌落,心想:“药材终于取得,王道长有救了。那穆易父女给完颜康无辜监禁,说不定会给他害死,须得救他们脱险才是。”出得门来,辨明方向,迳往监禁穆氏父女的铁牢而去。 来到牢外,只见众亲兵来往巡逻,把守甚严。郭靖等了一会,无法如先前一般混入,奔到屋子背后,待巡查的亲兵走过,跃上屋顶,轻轻落入院子,摸到铁牢旁边,侧耳倾听,牢旁并无看管的兵丁,低声道:“穆老前辈,我来救你啦。” 穆易大为诧异,问道:“尊驾是谁?”郭靖道:“晚辈郭靖。” 穆易昨日曾依稀听到过郭靖名字,当时人声嘈杂,兼之受伤之后,各事纷至沓来,无暇多想,这时午夜人静,突然间“郭靖”两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颤声道:“什么?郭靖?你……你……姓郭?”郭靖道:“是,晚辈就是昨日和小王爷打架的那人。”穆易道:“你父亲叫什么名字?”郭靖道:“先父名叫啸天。”他幼时不知父亲的名字,后来朱聪教他识字,已将他父亲的名字教了他。 穆易热泪盈眶,抬头叫道:“天哪,天哪!”从铁栅中伸出手来,紧紧抓住郭靖手腕。郭靖只觉他那只手不住颤抖,同时感到有几滴泪水落在自己手臂上,心想:“他见我前来相救,欢喜得不得了。”轻声道:“我这里有柄利刃,斩断了锁,前辈就可以出来啦。那小王爷先前说的话都是存心欺骗,两位不可相信。” 穆易却问:“你娘姓李,是不是?她活着呢还是故世啦?” 郭靖大奇,道:“咦,你怎知道我妈姓李?我妈在蒙古。” 第543章 射雕英雄传(43) 穆易心情激动,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开我手,我好斩锁。”穆易似乎拿住了一件奇珍异宝,唯恐一放手就会失去,仍牢牢握住他手,叹道:“你……你长得这么大啦,唉,我一闭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前辈认识先父?”穆易道:“你父亲是我的义兄,我们八拜之交,情义胜于同胞手足。我父女抛头露面,说是‘比武招亲’,似乎无聊之极,郭贤侄,其实只是为了找你。只因难以寻访,这才出此下策。”说到这里,喉头哽住,再也说不下去。郭靖听了,眼中也不禁湿润。 这穆易就是杨铁心了。他当日与官兵相斗,背后中枪,受伤极重,伏在马背上奔出数里,摔下马来,晕在草丛之中。次晨醒转,拚死爬到附近农家,养了月余,才勉强支撑着可以起床。他寄居的村子叫荷塘村,离牛家村有十五六里。幸好那家人家对他倒尽心相待。他记挂妻子,却又怕官兵公差在牛家村守候,又隔数日,半夜里回家查看。来到门前,但见板门反扣,心下先自凉了,开门进屋,只见出事当夕妻子包氏替他缝了一半的新衣兀自抛在床上,墙上本来挂着两杆铁枪,一杆已在混战中失落,余下一杆仍倚壁而悬,却孤零零地,宛似自己一般形单影只,失了旧侣。屋中除了满积灰尘,一切便与当晚无异,显是妻子没回来过。再去看隔壁义兄郭家,也是如此。 他想卖酒的曲三是个身负绝艺的异人,或能援手,可是来到小酒店前,却见也是反锁着门,无人在内。敲门向牛家村相熟的村人询问,都说官兵去后,郭杨两家一无音讯。他再到红梅村岳家去探问,不料岳父得到噩耗后受了惊吓,已在十多天前去世,曲三的小女儿倒仍由岳母抚养。 杨铁心欲哭无泪,只得又回荷塘村那家农家。当真祸不单行,当地瘟疫流行,那农家一家四口,三个人在数天内先后染疫身亡,只留下一个出世未久的女婴。杨铁心责无旁贷,收了这女婴为义女,带着她四下打听,找寻郭啸天之妻与自己妻子的下落,但这时一个远投漠北,一个也已到了北方,那里找寻得着? 他不敢再用杨铁心之名,把“杨”字拆开,改“木”为“穆”,变名穆易。十余年来东奔西走,浪迹江湖,义女穆念慈也已长大,出落得花朵一般的人才。杨铁心料想妻子多半已死在乱军之中,却盼望老天爷有眼,义兄郭啸天有后,因此才要义女抛头露面,竖起“比武招亲”的锦旗,打造了一对镔铁短戟,插在旗旁,实盼能与郭靖相会。“比武招亲”只是幌子,真正用意却是寻访郭靖,因此言明要相会的少年英雄须得是二十岁上下年纪,最好是山东两浙人氏,这两个条款,差不多便是指明了郭靖。倘能寻到,自照当年与郭啸天之约,将义女许配予他。但人海茫茫,却又怎遇得着? 过得大半年,杨铁心也心淡了,也不知郭家嫂子是否尚在人世,就算生了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只盼为义女找到一个人品笃实、武艺过得去的年青汉子为婿,也已心满意足。那知道昨日遇上了完颜康这件尴尬事,而这仗义出手的少年,竟便是日夜挂在心怀的义兄之子,怎教他如何不心情激荡、五内如沸? 穆念慈在一旁听两人叙旧,便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们出去,再慢慢谈论,忽然转念:“这一出去,只怕永远见不到他啦。”一句话刚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郭靖也已想到救人要紧,缓缓伸手出栅,举起金刀正要往铁锁上斩去,门缝中忽然透进几道亮光,有脚步声走向门边。他忙缩入门后藏起,牢门打开,进来几人。郭靖从门缝里瞧出去,见当先那人手提纱灯,看服色是个亲兵队长,身后跟着的却是完颜康的母亲赵王王妃。只听她问道:“这两位便是小王爷昨儿关的么?”亲兵队长应道:“是。”王妃道:“马上将他们放了。”那队长有些迟疑,并不答应。王妃道:“小王爷问起,说是我教放的。快开锁罢!”那队长不敢违拗,开锁放了两人出来。王妃摸出两锭银子,递给杨铁心,温言说道:“你们好好出去罢!” 杨铁心不接银子,双目盯着她,目不转睛的凝视。 王妃见他神色古怪,料想他必甚气恼,心中甚是歉疚,轻声道:“对不起得很,今日得罪了两位,实是我儿子不好,请别见怪。” 杨铁心仍瞪目不语,过了半晌,伸手接过银子揣入怀里,牵了女儿的手,大踏步走出。那队长骂道:“不懂规矩的野人,也不拜谢王妃。”杨铁心只如不闻。 郭靖等众人出去,关上了门,听得王妃去远,这才跃出,四下张望,已不见杨铁心父女的踪迹,心想他们多半已经出府,于是到香雪厅来寻黄蓉,要她别再偷听,赶紧回去送药给王处一服用。走了一程,前面弯角处转出两盏红灯,有人快步而来。郭靖忙缩在旁边假山之后。那人却已瞧见了他,喝道:“谁?”纵身扑到,举手抓将下来。郭靖伸臂格开,灯光掩映下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爷完颜康。 原来那亲兵队长奉王妃之命放走杨铁心父女,忙去飞报小王爷。完颜康一惊:“母亲一味心软,不顾大局,却将这两人放走了。要是给我师父得知,带了他父女来和我对质,抵赖不得,那可糟了。”忙来查看,想再截住两人,岂知在路上撞见了郭靖。 两人白日里已打了半天,不意黑夜中又再相遇,一个急欲出府送药,一个亟盼杀人灭口,均想尽快了结,这一搭上手,打得比昨日更加狠辣三分。郭靖几次想夺路而逃,总让完颜康截住了无法脱身,见那亲兵队长拔出腰刀,更欲上来相助,心中只是叫苦。 梁子翁料到黄蓉要败,那知他刚一转身,厅上情势倏变。黄蓉双手齐振,头顶挺昂,三只碗同时飞起,一招“八步赶蟾”,双掌向侯通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发招抵御,只得向左闪让。黄蓉右手顺势掠去,侯通海避无可避,只得举臂挡格,双腕相交,侯通海双手碗中的酒水泼得满地都是,头上的碗更落在地下,当啷一声,打得粉碎。 黄蓉拔起身子,向后疾退,双手接住空中落下的两碗,另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云鬓之顶,三碗酒只溅出了一点儿。众人见她以巧取胜,不禁都暗叫一声:“好!”欧阳克却大声喝采。沙通天怒目向他瞪了一眼。欧阳克浑没在意,反而加上一声:“好得很啊!” 侯通海满脸通红,叫道:“再比过。”黄蓉手指在脸上一刮,笑道:“不害臊么?” 沙通天见师弟失利,哼了一声,道:“小丫头诡计多端,你师父到底是谁?”黄蓉笑道:“明儿再对你说,现下我可要走啦。”沙通天膝不弯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样,突然间身子已移在门口,拦住了当路。 黄蓉刚才给他抓住双手手腕,立时便动弹不得,已知他厉害,这时见他这一下“移形换位”功夫更加了得,心中暗惊,脸上却神色不变,眉头微皱,问道:“你拦住我干么?”沙通天道:“要你说出是谁门下,闯进王府来干什么?”黄蓉秀眉微扬,笑问:“要是我不说呢?”沙通天道:“鬼门龙王的问话,不能不答!” 黄蓉眼见厅门就在他身后,相距不过数尺,可就是给他拦在当路,万难闯关,见梁子翁正要走出,叫道:“老伯伯,他拦住我,不让我回家。” 梁子翁听她这般柔声诉苦,笑道:“沙龙王问你话,你好好回答,他就会放你。”黄蓉格的一笑,说道:“我就偏不爱答。”对沙通天道:“你不让路,我可要闯啦。” 沙通天冷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黄蓉笑道:“你可不能打我。”沙通天道:“要拦住你这小小丫头,何必沙龙王动手。”黄蓉道:“好,大丈夫一言为定。沙龙王,你瞧那是什么?”说着向左一指。沙通天顺着她手指瞧去,黄蓉乘他分心,衣襟带风,纵身从他肩旁钻出,身法甚是迅捷。 黄蓉刚要抢出,蓦地里见沙通天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对准了她眼睛,只待她自己撞将上去,幸而她能发能收,去势虽急,仍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后退。她忽左忽右,后退前趋,身法变幻,连闯三次,总是给沙通天挡住去路。最后一次却见他一个油光晶亮的秃头俯下尺许,正对准了自己鼻尖,若非收脚得快,只怕自己的鼻血便得染上了他秃头,只吓得黄蓉大声尖叫。 梁子翁笑道:“沙龙王是大行家,别再试啦,快认输罢。”说着加快脚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刚踏进门,一股血腥气便扑鼻而至,猛叫不妙,晃亮火摺子,只见那条朱红大蛇已死在当地,身子干瘪,蛇血几乎已给吸空,满屋子药罐药瓶乱成一团。梁子翁这一下身子凉了半截,十余年之功废于一夕,抱住了蛇尸,忍不住哭出声来。 这参仙老怪本是长白山中的参客,乘人之危害死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前辈异人,从他衣囊中得了一本武学秘本和十余张药方,照法修练研习,自此武功了得,兼而精通药理。药方中有一方是以药养蛇、从而易筋壮体的秘诀。他照方采集药材,又费了千辛万苦,在深山密林中捕到了一条奇毒的大蟒蛇,以各种珍奇的小动物与药物饲养。那蛇体色本是灰黑,长期食了貂鼠、丹砂、参茸等物后渐渐变红,蛇毒也渐化净,喂养十余年后,这几日来体已全红。因此他虽从辽东应聘来到中都,却也将这条累赘的大蛇带在身畔。眼见功德圆满,只要稍有数日之暇,就要吮吸蛇血,静坐修功之后,便可养颜益寿,大增功力。那知蛇血突然为人吸去,岂不令他伤痛欲绝? 他定了定神,见蛇颈血液未凝,知道仇人离去未久,疾奔出房,跃上高树,四下眺望,见园中有两人正在翻翻滚滚的恶斗。他怒火如焚,顷刻间赶到郭靖与完颜康身旁,甫近身就闻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气。 郭靖武功本来不及完颜康,这番交手,初时又吃了几下亏,拆不十余招,只觉腹中炎热异常,似有一团火球在猛烈燃烧,体内犹如滚水沸腾,热得难受,口渴异常,周身欲裂,到处奇痒无比,心想:“这番我真要死了,蛇毒发作出来了。”惊惧之下,背上又让完颜康连打了两拳,此刻体内难受无比,相形之下,身上中拳已不觉如何疼痛。 梁子翁怒喝道:“小贼,谁指使你来盗我宝蛇?”他想这宝蛇古方隐密异常,谅郭靖这毛头小子决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点了他来下手,十之八九便是王处一。郭靖也心中大怒,叫道:“这条放在房里害人的毒蛇原来是你养的。你这坏东西,我已中了蛇毒,跟你拚啦!”飞步过去,举拳向梁子翁打到。 梁子翁闻到他身上药气,恶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蟒蛇宝血,我立即取他性命,喝干他血,药力仍在,或许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处,不禁大喜,双掌翻飞,数招间已抓住郭靖手臂,脚下一勾,郭靖扑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手脉门,将他按倒在地,张口便去咬他咽喉,要吸回宝血。 黄蓉连抢数次,不论如何快捷,总让沙通天轻轻易易的挡住。沙通天如要擒她,可说手到拿来,然见赵王完颜洪烈在旁观看,便乘机露一手上乘轻功。 黄蓉暗暗着急,忽然停步,说道:“只要我一出这门,你不能再跟我为难,成不成?”沙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认输。”黄蓉叹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进门的本事,却没教出门的。”沙通天奇道:“什么进门的,出门的?”黄蓉道:“你这路‘移形换位’功夫,虽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还差得远,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沙通天怒道:“小丫头胡说八道。你爹爹是谁?”黄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不说也罢。当时他教我闯门的本事,他守在门口,我从外面进来,闯了几次也闯不进。但似你这般微末功夫哪,我从里到外虽然走不出,但从外面闯进来,却不费吹灰之力。”沙通天冷笑道:“从外入内,跟从内到外还不是一样?好!你倒来闯闯看。”让开身子,要瞧她从外入内,又有什么特别不同的功夫。 黄蓉闪身出门,哈哈大笑,道:“你中计啦。你说过的,我一到门外,你就认输。现下我可不是到了门外?沙龙王是当世高人,言出如山,咱们这就再见啦。” 沙通天左手在光头顶门上搔了三搔,心想这一小丫头虽然行诡,但自己确是有言在先,对她这等后辈如何能说过了不算?胀红了脸,一时无计可施。 彭连虎却那能让黄蓉就此脱身,心想倘使让这小姑娘脱逃,赵王爷所说的大事只怕便即泄漏了,双手连扬,两枚铜钱激射而出,从黄蓉头顶飞越而过。黄蓉见钱镖双双越过头顶,正自奇怪此人发射暗器的准头怎么如此低劣,突然间当的一声,背后风声响动,两枚钱镖分左右袭来,直击脑后。原来彭连虎发出的钱镖算准了方位劲力,钱镖在廊下大理石柱子上一撞,便即回过来打向黄蓉后脑。钱镖所向,正是要害之处,黄蓉无法挡架,只得向前急跃,身刚站定,后面钱镖又到。彭连虎镖发连珠,十数枚接连不断的撞向石柱,弹了回来。黄蓉闪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属难能,钱镖的准头,尽是对向她后脑,黄蓉只得向前纵跃而避,数跃之后,又已回进了大厅。 彭连虎发射钱镖,只是要将她逼回厅内,志不在伤人,因此使劲不急。众人喝采声中,彭连虎挡住了门口,笑道:“怎么?你又回进来啦?”黄蓉小嘴一撅,说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来欺侮女孩儿家,又有什么希奇?”彭连虎道:“谁欺侮你啦?我又没伤你。”黄蓉道:“那么你让我走。”彭连虎道:“你先得说说,教你功夫的是谁。”黄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里自己学的。” 彭连虎道:“你不肯说,难道我就瞧不出。”反手出掌,向她肩头挥去。黄蓉竟不闪不避,不招不架,明知斗不过,便索性跟他撒赖。 第544章 射雕英雄传(44) 彭连虎手背刚要击到她肩头,见她不动,果然撤掌回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内,我必能揭出你这小丫头的底来。”他生平各家各派的武功见得多了,眼见黄蓉身法诡异,一时瞧不准她来历,但自料只要动上了手,不出十招,便能辨明她宗派门户。 黄蓉道:“要是十招认不出呢?”彭连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招!”左掌斜劈,右拳冲打,同时右腿直踹出去,这一招“三彻连环”虽是一招,却包含三记出手。黄蓉转身闪过,右手拇指按住了小指,将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伸展开来,戳了出去,便如是一把三股叉模样,使的是一招叉法“夜叉探海”。 侯通海大叫:“‘夜叉探海’!大师哥,这臭小子使的是……是本门武功。”沙通天斥道:“胡说!”心知黄蓉戏弄这个宝贝师弟多时,早已学会了几招他的叉法。 彭连虎也忍不住好笑,抡拳直冲。黄蓉斜身左窜,膝盖不曲,足不迈步,已闪在一旁。侯通海叫道:“‘移形换位’!大师哥,是你教的吗?”沙通天斥道:“少说几句成不成?老是出丑。”心中倒也佩服这姑娘聪明之极,这一下“移形换位”劲力方法虽然完全不对,但单看外形,倒与自己的功夫颇为相似,而且一窜之下,居然避得开彭连虎出手如风的一拳,那可着实不易。 接下去两招,黄蓉右掌横劈,使的是沈青刚的“断魂刀法”,双臂直击,用上了马青雄的“夺魄鞭法”。只把侯通海看得连声“咦,咦,咦”的呼叫,说道:“大师哥,这招是‘探海斩蛟’,这……这臭小子当真是本门……” 彭连虎怒气渐生,心道:“我手下留情,小丫头忒煞狡猾。不下杀手,谅她不会用她本门拳法招架。”学武之人修习本门功夫之后,尽有旁采博取、再去学练别派拳技的,但到了生死关头,自然而然的总是以最精熟的本门功夫抵御。 彭连虎初时四招只是试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声,双掌带风,迎面劈去。旁观诸人见他下了杀手,不自禁的都为黄蓉担心。众人不知她来历,又均与她无冤无仇,见她年幼娇美,言行又俏皮可喜,都不想见她就此命丧彭连虎的杀手之下。惟有侯通海才盼这“臭小子”死得越快越好。 黄蓉还了一招完颜康的全真派掌法,又架了一招郭靖的“南山掌法”,那都是昨日见到两人比武时学来的,第七招“三彻连环”,竟然现学现卖,便是彭连虎自己所使的第一招,但左支右绌,已险象环生。若凭二人真实功夫,黄蓉出尽全力,尚且抵御不住,何况如此存心戏弄?总算彭连虎毕竟不愿真下毒手,凭凌厉内力取她性命,不过要从她招数上认出她的师承来历,这才容她拆了七招。 白驼山少主欧阳克笑道:“小丫头聪明得紧,可用上了彭寨主的拳法,啊哟,不成啦,不成啦,还不向左?” 彭连虎拳法灵动,虚实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虚晃,右拳抢出。黄蓉料得他左手似虚乃实,右拳如实却虚,正要向右闪避,忽听欧阳克叫破,心念一动,当即斜身轻飘飘向左跃出,这下姿式美妙,厅上众人竟谁也认不出来。 彭连虎听欧阳克从旁指点,心下着恼,暗道:“难道我就毙不了你这丫头?”他号称“千手人屠”,生性残忍不过,初时见黄蓉年幼,又是女子,杀了她未免有失身分,这时拆了八招,始终瞧不出分毫端倪,如何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阴,右掌阳,刚柔并施,同时推到。 黄蓉暗叫不妙,正待急退闪躲,其势已然不及,眼见拳锋掌力迫到面门,急忙低头,双臂内弯,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敌人胸口撞去。 彭连虎这一招去势虽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着第十招料得她万难招架,倏然间见她以攻为守,袭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长空”本已使出半式,立即凝住内力,便如悬崖勒马般硬生生扣招不发,叫道:“你是黑风双煞门下!”语声竟微微颤抖,右臂振处,黄蓉向后直跌出了七八步。 彭连虎此言一出,众人都耸然动容。除完颜洪烈外,厅中对黑风双煞人人忌惮。彭连虎第十招本要痛下杀手,至少也要打得这小丫头重伤呕血,但在第九招忽然看出她武功竟是黑风双煞一路,大惊之下,这个连杀百人毫不动心的魔头竟敛手跃开。 黄蓉为他推振,险些摔倒,待得勉力定住,全身都震得隐隐作痛,双臂更似失了知觉,待要答话,静夜中远处传来一声大叫,正是郭靖的声音,叫声中带着惊慌愤怒,似乎遇到了极大凶险。黄蓉情切关心,不禁失色。 郭靖给梁子翁按倒在地,手上腿上脉门同时遭拿,再也动弹不得,倏觉梁子翁张口来咬自己咽喉,先前咬啮蛇颈,方脱危难,此刻依样葫芦,以咬对咬,也张口向梁子翁嘴上咬去。梁子翁吃了一惊,手劲稍松,郭靖奋力猛挣,急使“鲤鱼打挺”,已跃起身来。梁子翁反手出掌。郭靖向前急跃,但梁子翁掌法如风,这一掌如何避得开?啪的一声,背心早着。这一下与完颜康的拳头可大不相同,登时奇痛彻骨。郭靖只吓得心胆俱寒,那敢逗留,急步前奔。他轻功本好,在花园中假山花木之间东西奔窜,梁子翁一时倒也追他不着。郭靖逃了片刻,脚步稍缓,嗤的一声,后心衣服给撕下了一大片,背心隐隐作痛,料知已给抓破皮肉。 郭靖大骇,没命的奔逃,眼见前面正是王妃所居农舍,当即跃入,只盼黑暗中敌人找寻不到,得以脱难。他伏在墙后,不敢稍动,只听梁子翁与完颜康一问一答,慢慢走近,梁子翁粗声暴气,显是怒不可抑。郭靖心想:“躲在墙边,终究会给他找到。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闯进房,见房中烛火尚明,那王妃却在另室。 他四下张望,见东边有个板橱,当即打开橱门,缩身入内,再将橱门关上,把金刀握在手里,刚松得口气,脚步声响,有人进房。郭靖从橱缝中望出去,见进来的正是王妃。只见她缓步走到桌边坐下,望着烛火呆呆出神。 不久完颜康进来,问道:“妈,没坏人进来吓了您么?”王妃摇摇头。完颜康退了出去,与梁子翁另行搜查去了。 王妃关上了门,便欲安寝。郭靖心想:“待她吹灭灯火,我就从窗里逃出去。不,还是多待一会,别又撞上了小王爷和那白发老头。这老头儿刚才要咬我咽喉,这一招实在古怪,师父们可从来没教过,下次见到,须得好好请问。人家咬你咽喉,那又如何拆解?刚才我跟大蛇以咬对咬,或许便是正招。”又想:“闹了这么久,想来蓉儿早回去啦。我得快些出去,否则她定会记挂。” 忽然窗格响动,有人推窗跳进。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惊,王妃更失声而呼。郭靖看这人时,正是那自称穆易的杨铁心,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早已带了女儿逃出王府,岂知仍在此处。 王妃稍一定神,看清楚是穆易,说道:“你快走罢,别让他们见到。”杨铁心道:“多谢王妃的好心!我不亲来向您道谢,死不瞑目。”但语含讥讽,充满酸苦辛辣之意。王妃叹道:“那也罢了,这本是我孩儿不好,委屈了你们父女两位。” 杨铁心在室中四下打量,见到桌凳橱床,竟然无一物不是旧识,心中一阵难过,眼眶一红,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墙旁,取下壁上挂着的一杆生满了锈的铁枪,拿近看时,只见近枪尖六寸处赫然刻着“铁心杨氏”四字。他轻轻抚挲枪杆,叹道:“铁枪生锈了。这枪好久没用啦。”王妃温言道:“请您别动这枪。”杨铁心道:“为什么?”王妃道:“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杨铁心涩然道:“是吗?”顿了一顿,又道:“铁枪本有一对,现下只剩下一根了。”王妃道:“什么?”杨铁心不答,把铁枪挂回墙头,向枪旁的那张破犁注视片刻,说道:“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 王妃听了这话,全身颤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凝目瞧着杨铁心,道:“你……你说什么?”杨铁心缓缓的道:“我说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 王妃双脚酸软无力,跌在椅上,颤声道:“你……你是谁?你怎么……怎么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说的话?” 这位王妃,自就是杨铁心的妻子包惜弱了。金国六王子完颜洪烈在临安牛家村中了丘处机甩手箭,幸得包惜弱相救,一来他是北国雄豪之辈,见了她江南苏杭美女娇柔秀丽的容貌,念念不能去心,二来生死之际,遭际易于动情,深入心中难忘,便使金银贿赂了段天德,要他带兵夜袭牛家村,自己却假装侠义,于包惜弱危难之中出手相救。包惜弱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随完颜洪烈北来,禁不住他低声下气,出尽了水磨功夫,过得年余,无可奈何之下,终于委身相嫁。 包惜弱在王府之中,十八年来容颜并无多大改变,但杨铁心奔走江湖,风霜侵磨,早已非复昔时少年子弟的模样,是以此日重会,包惜弱竟未认出眼前之人便是前夫。但两人别后互相思念,于当年遭难之夕对方的一言一动,魂牵梦萦,记得加倍分明。 杨铁心不答,走到板桌旁边,拉开抽屉,见放着几套男子的青布衫裤,正与他从前所穿着的一模一样,他取出一件布衫,往身上披了,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儿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衣裳。”这几句话,正是十八年前那晚,他见包惜弱怀着孕给他缝新衫之时,对她所说。 她抢到杨铁心身旁,捋起他衣袖,果见左臂上有个伤疤,不由得惊喜交集,但十八年来认定丈夫早已死了,此时重来,自是鬼魂显灵,当即紧紧抱住他,哭道:“你……你快带我去……我跟你一块儿到阴间,我不怕鬼,我愿意做鬼,跟你在一起。” 杨铁心抱着妻子,两行热泪流了下来,过了好一阵,才道:“你瞧我是鬼么?”包惜弱搂着他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总不放开你。”顿了一顿,又道:“铁哥,难道你没有死?难道你还活着?那……那……” 杨铁心正要答言,忽听完颜康在窗外道:“妈,你怎么又伤心啦?你在跟谁说话?” 包惜弱一惊,道:“我没事,就睡啦。”完颜康明明听得室内有男人之声,起了疑心,绕到门口,轻轻打门,道:“妈,我有话跟你说。”包惜弱道:“明天再说罢,这时候我倦得很。”完颜康见母亲不肯开门,疑心更甚,只道她要庇护郭靖,说道:“只说几句话就走。” 杨铁心知他定要进来,走到窗边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那窗却给人在外面反扣住了。包惜弱惶急之下,心想只有暂且瞒过儿子再说,室中狭隘,无地可藏,便指了指板橱。杨铁心与爱妻劫后重逢,再也不肯分手,拉开橱门,便要进去。 橱门一开,房内三人同时大惊。包惜弱乍见郭靖,禁不住叫出声来。 完颜康听得母亲惊呼,更加担心,只怕有人要害她,肩头在门上猛撞。郭靖一把将杨铁心拉进板橱,关上橱门。门闩跟着便断,门板飞起,完颜康直闯进来。他见母亲脸色苍白,颊有泪痕,但房中却无别人,甚为奇怪,忙问:“妈,出了什么事?”包惜弱定了定神,道:“没事,我心里不大舒服。” 完颜康走到母亲身边,靠在她怀里,说道:“妈,我不再胡闹啦。你别伤心,是儿子不好。”包惜弱道:“嗯,你去吧,我要睡啦。”完颜康只觉母亲不住颤抖,问道:“妈,没人进来过么?”包惜弱惊道:“谁?”完颜康道:“王府混进来了奸细。”包惜弱道:“是么?你快去睡,这些事情你别理会。”完颜康道:“那些卫兵真够脓包的。妈,你休息罢。”正要退出,忽见板橱门缝中露出一片男子衣角,疑云大起,便不动声色的坐下,斟了杯茶,慢慢喝着,心中琢磨:“橱里藏得有人,不知妈知不知道?”喝了几口茶,站起来缓步走动,道:“妈,儿子昨天的枪法使得好不好?” 包惜弱道:“下次不许你再仗势欺人。”完颜康道:“仗什么势啊?我跟那浑小子是凭真本事一拳一枪的比武。”说着从壁上摘下铁枪,一抖一收,红缨一扑,一招“起凤腾蛟”,猛向板橱门上刺去。这一下倘若直戳进去,郭靖与杨铁心不知抵御,不免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包惜弱心中大急,失声惊呼,登时晕去。 完颜康枪尖未到橱门,已自收转,心想:“原来妈知道橱里有人。”拄枪靠在身旁,扶起母亲,注视着橱中动静。 包惜弱悠悠醒转,见橱门好端端地并未刺破,大为喜慰,但这般忽惊忽喜,已支持不住,全身酸软,更无半分力气。 完颜康甚是恚怒,道:“妈,我是您的亲儿子么?”包惜弱道:“当然是啊,你问这个干么?”完颜康道:“那为什么很多事你瞒着我?” 包惜弱思潮起伏,心想:“今日之事,必得跟他明言,让他们父子相会。然后我再自求了断。我既失了贞节,铸成大错,今生今世不能再跟铁哥重圆的了。”言念及此,泪落如雨。完颜康见母亲今日神情大异,惊疑不定。 包惜弱道:“你好生坐着,仔细听我说。”完颜康依言坐了,手中却仍绰着铁枪,目不转睛的瞧着橱门。包惜弱道:“你瞧瞧枪上四个什么字?”完颜康道:“我小时候就问过妈了,你不肯对我说那杨铁心是谁。”包惜弱道:“此刻我要跟你说了。” 杨铁心躲在橱内,母子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怦然,暗道:“她现今是王妃之尊,岂能再跟我这草莽匹夫?她泄漏我的行藏,莫非要他儿子来杀我么?” 第545章 射雕英雄传(45) 只听包惜弱道:“这枝铁枪,本来是在江南大宋京师临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迢去取来的。墙上那个半截犁头,这屋子里的桌子、凳子、板橱、木床,没一件不是从牛家村运来的。”完颜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妈为什么定要住在这破破烂烂的地方。儿子给你拿些家具来,你总不要。”包惜弱道:“你说这地方破烂么?我可觉得比王府里画栋雕梁的楼阁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没福气,没能跟你亲生的爹爹妈妈一起住在这破烂的地方。” 杨铁心听到这里,心头大震,眼泪扑簌簌的落下。 完颜康笑道:“妈,你越说越奇怪啦,爹爹怎能住在这里?”包惜弱叹道:“可怜他十八年来东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稳稳的在这屋子里再住上一天半日,又怎能够?”完颜康睁大了眼睛,颤声道:“妈,你说什么?”包惜弱厉声道:“你可知你亲生的爹爹是谁?”完颜康更奇了,说道:“我爹爹是大金国赵王的便是,妈你问这个干么?” 包惜弱站起身来,抱住铁枪,泪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这……这便是你亲生爹爹当年所用的铁枪……”指着枪上的名字道:“这才是你亲生爹爹的名字!” 完颜康身子颤抖,叫道:“妈,你神智胡涂啦,我请太医去。”包惜弱道:“我胡涂什么?你道你是大金国女真人么?你是汉人啊!你不叫完颜康,你本来姓杨,叫作杨康!” 完颜康惊疑万分,又感说不出的愤怒,转身道:“我请爹爹去。” 包惜弱道:“你爹爹就在这里!”大踏步走到板橱边,拉开橱门,牵着杨铁心的手走了出来。 第十回 往事如烟 完颜康斗然见到杨铁心,惊诧之下,便即认出,大叫:“啊,是你!”提起铁枪,“行步蹬虎”、“朝天一炷香”,枪尖闪闪,直刺杨铁心咽喉。 包惜弱叫道:“这是你亲生的爹爹啊,你……你还不信么?”举头猛往墙上撞去,蓬的一声,倒在地下。 完颜康大惊,回身撤步,收枪看母亲时,只见她满额鲜血,呼吸细微,存亡未卜。他倏遭大变,一时手足无措。杨铁心俯身抱起妻子,便往外闯。 完颜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枪势如风,往他背心刺去。 杨铁心听到背后风声响动,左手反圈,已抓住了枪头之后五寸处。“杨家枪”战阵无敌,一招“回马枪”尤为世代相传的绝技。杨铁心这一下以左手拿住枪杆,乃“回马枪”中第三个变化的半招,本来不待敌人回夺,右手早已挺枪迎面搠去,这时他右手抱着包惜弱,回身喝道:“这招枪法我杨家传子不传女,谅你师父没教过。” 丘处机武功甚高,于枪法却不精研。大宋年间杨家枪法流传江湖,可是十九并非嫡传正宗。他所知的正宗杨家枪法,大抵便是当年在牛家村雪地里和杨铁心试枪时所见,杨家世代秘传的绝招,毕竟并不通晓。完颜康果然不懂这招枪法,一怔之下,两人手力齐迸,那铁枪年代长久,杆子早已朽坏,喀的一声,齐腰迸断。 郭靖纵身上前,喝道:“你见了亲生爹爹,还不磕头?”完颜康踌躇难决。杨铁心早抱了妻子冲出屋去。穆念慈在王府围墙外守候,父女两人会齐后便即逃远。 郭靖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墙随出,猛觉黑暗中一股劲风袭向顶门,急忙缩头,掌风从鼻尖上直擦过去,脸上剧痛,犹如刀刮。这敌人掌风好不厉害,而且悄没声的袭到,自己事先竟无知觉,不禁骇然,只听那人喝道:“浑小子,老子在这儿候得久啦!把头颈伸过来,让老子吸你的血!”正是参仙老怪梁子翁。 黄蓉听彭连虎说她是黑风双煞门下,笑道:“你输啦!”转身走向厅门。 彭连虎晃身拦在门口,喝道:“你既是黑风双煞门下,我也不来为难你。但你得说个明白,你师父叫你到这儿来干什么?”黄蓉笑道:“你说十招中认不出我的门户宗派,就让我走,你好好一个大男人,怎地这么无赖?”彭连虎怒道:“你最后这招‘灵鳌步’,还不是黑风双煞所传?”黄蓉笑道:“我从来没见过黑风双煞。再说,他们这一点儿微末功夫,怎配做我师父?”彭连虎道:“你混赖也没用。”黄蓉道:“黑风双煞的名头我倒也听见过。我只知道这两人伤天害理,无恶不作,欺师灭祖,残害良善,乃武林中的无耻败类。彭寨主怎能把我跟这两个下流家伙牵扯在一起?” 众人起先还道她不肯吐实,待得听她如此诋毁黑风双煞,不禁面面相觑,才信她决不是双煞一派,均知再无稽的天大谎话也有人敢说,但决计无人敢于当众肆意辱骂自己师长。 彭连虎向旁一让,说道:“小姑娘,算你赢啦。老彭很佩服,想请教你芳名。”黄蓉嫣然一笑,道:“不敢当,我叫蓉儿。”彭连虎道:“你贵姓?”黄蓉道:“那就说不得了。我既不姓彭,也不姓沙。” 这时阁中诸人除灵智与欧阳克之外,都已输在她手里。灵智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只欧阳克出手,才能将她截留,各人都注目于他。 欧阳克缓步而出,微微一笑,说道:“下走不才,想请教姑娘几招。”黄蓉见到他一身白衣打扮,问道:“那些骑骆驼的美貌姑娘,都是你一家的么?”欧阳克笑道:“你见过她们了?这些女子通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你一半美貌。”黄蓉脸上微微一红,听他称赞自己容貌,也自欢喜,道:“你倒不像这许多老头儿那么蛮不讲理。” 欧阳克武功了得,又仗着叔父撑腰,多年来横行西域。他天生好色,历年派人到各地搜罗美女,收为姬妾,其中颇有些是内地汉女,闲居之余又教她们学些武功,因此这些姬妾又算得是他女弟子。这次他受赵王之聘来到燕京,随行带了二十四名姬人,命各人身穿白衣男装,骑乘骆驼。因姬妾数众,兼之均会武功,是以分批行走。其中八人在道上遇到了江南六怪与郭靖,听朱聪说起汗血宝马的来历,便起心劫夺,想将宝马献给欧阳克讨好,却未成功。其中二人在道上丧命。 欧阳克自负下陈姬妾全是天下佳丽,就是大金、大宋两国皇帝的后宫也未必能比得上,在赵王府中却遇到了黄蓉,但见她秋波流转,娇腮欲晕,虽年齿尚稚,实是生平从所未见的绝色,自己的众姬相比之下直如粪土,当她与诸人比武之时,早已神魂飘荡,这时听她温颜软语,更是心痒骨软,说不出话来。 黄蓉道:“我要走啦,要是他们再拦我,你帮着我,成不成?”欧阳克笑道:“要我帮你也成,你得拜我为师,永远跟着我。”黄蓉道:“就算拜师父,也不用永远跟着啊!”欧阳克道:“我的弟子可与别人的不同,都是女的,永远跟在我身边。我只消呼叫一声,她们就全都来啦。”黄蓉侧了头,笑道:“我不信。” 欧阳克一声唿哨,白影晃动,门中走进二十几个白衣女子,或高或矮,或肥或瘦,但服饰打扮全无二致,个个体态婀娜、笑容冶艳,一齐站在欧阳克身后。他在香雪厅饮宴,众姬都在厅外侍候。彭连虎等个个看得眼都花了,好生羡慕他真会享福。 黄蓉出言相激,让他召来众姬,原想乘阁中人多杂乱,借机脱身,那知欧阳克看破她用意,待众姬进厅,立即挡在门口,摺扇轻摇,红烛下斜睨黄蓉,显得举止潇洒,神情得意。二十二名姬人退在他身后,都目不转睛的瞧着黄蓉,有的自惭形秽,有的便生妒心,料知这样的美貌姑娘既入“公子师父”之眼,非成为他的“女弟子”不可,此后自己再也休想得他宠爱了。这二十二名姬人在他身后这么一站,有如两面屏风,黄蓉更难夺门逃出。 黄蓉见计不售,说道:“你如真的本领了得,我拜你为师那再好没有,免得我给人家欺侮。”欧阳克道:“莫非你要试试?”黄蓉道:“不错。”欧阳克道:“好,你来吧,不用怕,我不还手就是。”黄蓉道:“怎么?你不用还手就胜得了我?”欧阳克笑道:“你打我,我欢喜还来不及,怎舍得还手?” 众人心中笑他轻薄,却又颇为奇怪:“这小姑娘武功不弱,就算你高她十倍,不动手怎能将她打败?难道会使妖法?” 黄蓉道:“我不信你真不还手。我要将你两只手缚了起来。”欧阳克解下腰带,递给了她,双手叠在背后,走到她面前。黄蓉见他有恃无恐,全不把自己当一回事,脸上虽仍露笑容,心里却越来越惊,一时彷徨无计,心想:“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接过腰带,双手使力向外一崩,那腰带似是用金丝织成,虽使上了内力,竟崩它不断,当下将他双手紧紧缚住,笑道:“怎么算输?怎么算赢?” 欧阳克伸出右足,点在地下,以左足为轴,双足相离三尺,在原地转了个圈子,砖地上已让他右足尖画了浅浅的一个圆圈,直径六尺,圆边一般粗细,整整齐齐,印痕深约半寸。画这圆圈已自不易,而足下内劲如此了得,连沙通天、彭连虎等也均佩服。 欧阳克走进圈子,说道:“谁给推出了圈子,谁就输了。”黄蓉道:“要是两人都出圈子呢?”欧阳克道:“算我输好啦。”黄蓉道:“倘若你输了,就不能再追我拦我?”欧阳克道:“这个自然。如你给我推出了圈子,可得乖乖的跟我走。这里众位前辈都是见证。” 黄蓉道:“好!”走进圈子,左掌“回风拂柳”,右掌“星河在天”,左轻右重,劲含刚柔,同时发出。欧阳克身子微侧,这两掌竟没能避开,同时击在他肩背之上。黄蓉掌力方与他身子相遇,立知不妙,这欧阳克内功精湛,说不还手真不还手,但借力打力,自己有多少掌力打到他身上,立时有多少劲力反击出来,黄蓉竟站立不稳,险些便跌出了圈子。她那敢再发第二招,在圈中走了几步,朗声说道:“我要走啦,却不是给你推出圈子的。你不能出圈子追我。刚才你说过了,两人都出圈子就是你输。” 欧阳克一怔,黄蓉已缓步出圈子。她怕夜长梦多,再生变卦,加快脚步,只见她发上金环闪闪,身上白衫飘动,已奔到门边。 欧阳克暗呼:“上当!”碍于有言在先,不便追赶。沙通天、彭连虎等见黄蓉又以诡计僵住了欧阳克,忍不住捧腹大笑。 黄蓉正要出门,猛听得头顶风响,身前一件巨物从空而堕。她侧身闪避,只怕给这件大东西压住了,见空中落下来的竟是坐在太师椅中的那高大和尚。他身穿红袍,坐在椅上竟还比她高出半个头,他连人带椅,纵跃而至,椅子便似乎黏在他身上一般。 黄蓉正要开言,忽见这和尚从僧袍下取出一对铜钹,双手合处,当的一声,震耳欲聋,并非铜声,当系外镀黄铜的钢钹,突然眼前一花,那对钢钹一上一下,疾飞过来,钹边闪闪生光,锋利异常,要是给打中了,身子只怕要给双钹切成三截,大惊之下,钢钹离身已近,那里还来得及闪避,立即窜起,反向前冲,右掌在上面钢钹底下一托,左足在下面钢钹上一顿,竟自在两钹之间冲了过去。这一下凶险异常,双钹固然逃过,但也已跃近灵智身旁。 灵智巨掌起处,“五指秘刀”向她拍去。黄蓉便似收足不住,仍向前猛冲,直扑向敌人怀里。众人同声惊呼,这个花一般的少女眼见要给灵智巨掌震得筋折骨断,五脏碎裂。欧阳克大叫:“手下留情!”要想跃上抢救,那里还来得及?但见灵智的巨掌已击中她背心,却见他手掌立即收转,大声怪叫。黄蓉已乘着他这一掌之势飞出厅外。远远听得她清脆的笑声不绝,似乎全未受伤。众人料想灵智这一掌击出时力道必巨,但不知如何,他手掌甫及对方身子,立即迅速异常的回缩,竟似掌力来不及发出。 众人一凝神间,但听得灵智怒吼连连。他举起掌来,右手掌中鲜血淋漓,只见掌中竟给刺破了十多个小孔,蓦地里想起,叫道:“软猬甲!软猬甲!”叫声中又是惊,又是怒,又有痛楚。 彭连虎惊道:“这丫头身上穿了‘软猬甲’?那是东海桃花岛的镇岛之宝!”沙通天奇道:“她小小年纪,怎能弄到这副‘软猬甲’?” 欧阳克挂念着黄蓉,跃出门外,黑暗中不见人影,不知她已逃到了何处,长声唿哨,领了众姬追寻,心中却感喜慰:“她既逃走,想来并未受伤。好歹我要抱她在手里。” 侯通海问道:“师哥,什么叫软猬甲?”彭连虎抢着道:“刺猬见过吗?”侯通海道:“当然见过。”彭连虎道:“她外衣内贴身穿着一套软甲,这软甲不但刀枪不入,而且生满了倒刺,就同刺猬一般。谁打她一拳,踢她一脚,就够谁受的!”侯通海伸了伸舌头,道:“亏得我从来没打中过这臭小子!”沙通天道:“我去追她回来!”侯通海道:“师哥,她……她身子可碰不得。”沙通天道:“还用你说?我抓住她头发拖了回来。”侯通海道:“对,对,怎么我便想不到。师哥,你真聪明。”师兄弟俩和彭连虎一齐追了出去。 这时赵王完颜洪烈已得儿子急报,得悉王妃被掳,惊怒交集,父子两人点起亲兵,出府追赶。卫队长汤祖德奋勇当先,率领了部属大呼小叫,搜捕刺客。王府里里外外,闹得天翻地覆。 郭靖又在墙边遇到梁子翁,大骇之下,转头狂奔,不辨东西南北,尽往最暗处钻去。梁子翁一心要喝他鲜血,半步不肯放松。幸好郭靖轻功了得,又在黑夜,奔了好一阵,四下里灯烛无光,也不知到了何处,忽觉遍地都是荆棘,乱石嶙峋,有如无数石剑倒插。王府之中何来荆棘乱石,郭靖那有余暇寻思?只觉小腿给荆棘刺得甚是疼痛,他一想到那白发老头咬向自己咽喉的牙齿,别说是小小荆棘,就是刀山剑林,也毫不犹豫的钻了进去。突然间脚下一空,叫声:“啊哟!”身子已然下堕,似乎跌了四五丈这才到底,竟是个极深的洞穴。 第546章 射雕英雄传(46) 他身在半空已然运劲,只待着地时站定,以免跌伤,不料双足所触处都是一个个圆球,圆球滚动,立足不稳,仰天一交跌倒,撑持着坐起身来时手触圆球,吓了一跳,摸得几下,辨出这些大圆球都是死人骷髅头,看来这深洞是赵王府杀了人之后抛弃尸体的所在。 只听梁子翁在上面洞口叫道:“小子,快上来!”郭靖心想:“我可没那么笨,上来送死!”伸手四下摸索,身后空洞无物,于是向后退了几步,以防梁子翁跃下追杀。 梁子翁叫骂了几声,料想郭靖决计不会上来,喝道:“你逃到阎王殿上,老子也会追到你。”踊身跳下。郭靖大惊,又退了几步,居然仍有容身之处。他转过身来,双手伸出探路,一步步前行,原来是个地道。 接着梁子翁也发觉了是地道,他艺高人胆大,虽眼前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却也不怕郭靖暗算,发足追去,反而欢喜:“瓮中捉鳖,这小子再也逃不了啦。这一下还不喝干了你身上鲜血?”郭靖暗暗叫苦:“这地道总有尽头,可逃不了啦!”梁子翁哈哈大笑,双手张开,摸着地道左右两壁,也不性急,慢慢一步步紧迫。 郭靖又逃了数丈,斗觉前面空旷,地道已完,来到一间土室。梁子翁转眼追到,笑道:“臭小子,再逃到那里去?” 忽然左边角落里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谁在这里撒野?” 两人万料不到这地底黑洞之中竟会有人,蓦地里听到这声音,语声虽轻,在两人耳中却直如轰轰焦雷一般。郭靖固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梁子翁也不禁毛骨悚然。 只听得那声音又阴森森的道:“进我洞来,有死无生。你们活得不耐烦了么?”话声似是女子,说话时不住急喘,似乎身患重病。 两人听话声不像是鬼怪,惊惧稍减。郭靖听她出言怪责,忙道:“我是不小心掉进来的,有人追我……”一言未毕,梁子翁已听清楚了他的所在,抢上数步,伸手来拿。郭靖听到他手掌风声,疾忙避开。梁子翁一拿不中,连施擒拿。郭靖左躲右闪。一团漆黑之中,一个乱抓,一个瞎躲。突然嗤的一声响,梁子翁扯裂了郭靖左手衣袖。 那女子怒道:“谁敢到这里捉人?”梁子翁骂道:“你装神扮鬼,吓得倒我么?”那女人气喘喘的道:“哼,少年人,躲到我这里来。”郭靖身处绝境,危急万状,听了她这话,不加思索的便纵身过去,突觉五根冰凉的手指伸过来一把抓住了自己手腕,劲力大得异乎寻常,给她一拉之下,不由得向前扑出,撞入一团干草。 那女人喘着气,向梁子翁道:“你这几下擒拿手,劲道不小啊。你是关外来的罢?” 梁子翁大吃一惊,心想:“我瞧不见她半根寒毛,怎地她连我的武功家数都认了出来?难道她竟能黑中视物?这个女人,可古怪得紧了!”不敢轻忽,朗声道:“在下是关东参客,姓梁。这小子偷了我的要物,在下非追还不可,请尊驾勿加阻拦。” 那女子道:“啊,是参仙梁子翁枉顾。别人不知,无意中闯进我洞来,已罪不可恕,梁老怪你是一派宗师,难道武林中的规矩你也不懂么?”梁子翁愈觉惊奇,问道:“请教尊驾的万儿。”那女人道:“我……我……”郭靖突觉拿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剧烈颤抖,慢慢松开了手指,又听她强抑呻吟,似乎十分痛苦,问道:“你有病么?” 梁子翁自负武功了得,又听到她的呻吟,心想这人就算身负绝技,也是非病即伤,不足为患,运劲于臂,双手疾向郭靖胸口抓去,刚碰到他衣服,正待手指抓紧,突然手腕上遇到一股大力向左黏去。梁子翁吃了一惊,左手回转,反拿敌臂。那女子喝道:“去罢!”一掌拍在梁子翁背上。腾的一声,将他震得倒退三步,幸而他内功了得,未曾受伤。 梁子翁骂道:“好贼婆!你过来。”那女子只是喘气,丝毫不动,梁子翁知她果真下身不能移动,惊惧之心减了七分,慢慢逼近,正要纵身上前袭击,突然脚踝上有物卷到,似是一条软鞭,这一下无声无息,鞭来如风,他应变奇速,就在这一瞬间身随鞭起,右腿向那女子踢去,噗的一下,头顶撞上了土壁。 他腿上功夫原是武林一绝,在关外享大名逾二十年,这一腿当者立毙,端的厉害无比。那知他脚尖将到未到之际,头顶撞壁,接着忽觉“冲阳穴”上一麻,大惊之下,立即缩回。“冲阳穴”位于足趺上五寸,若为人拿正了穴道,一条腿便麻木不仁,他急踢急缩,总算没给拿住,但自己已扭得膝弯剧痛,再加头顶这一撞也疼痛不小。 梁子翁心念闪动:“这人在暗中如处白昼,拿穴如是之准,岂非妖魅?”危急中翻了半个筋斗避开,反手挥掌,要震开她拿来这一招。他知对手厉害,这掌使上了十成力,心想此人这般气喘,决无内力抵挡,忽听得格格一响,敌人手臂暴长,指尖已搭上了他肩头。梁子翁左手力格,只觉敌人手腕冰凉,似非血肉之躯,那敢再行拆招,就地翻滚,急奔而出,手足并用,爬出地洞,吁了一口长气,心想:“我活了几十年,从未遇过这般怪事,不知她是女人呢还是女鬼?想来王爷必知其中蹊跷。”忙奔回香雪厅去。一路上只想:“这臭小子落入了那不知是女鬼还是女妖的手里,一身宝血当然给她吸得干干净净。难道还会跟我客气?唉,采阴补阳遇上了臭叫化,养蛇炼血却又撞到了女鬼,两次都险些性命不保。难道修炼长生果真是逆天行事,鬼神所忌,以致功败垂成么?” 郭靖听他走远,心中大喜,跪下向那女人磕头,说道:“弟子拜谢前辈救命之恩。” 那女人适才和梁子翁拆了这几招,累得气喘更剧,咳嗽了一阵,嘶嗄着嗓子道:“那老怪干么要杀你?”郭靖道:“王道长受了伤,要药治伤,弟子便到王府来……”忽然想到:“此人住在赵王府内,不知是否完颜洪烈一党?”当即住口。那女人道:“嗯,你是偷了老怪的药。听说他精研药性,想来你偷到的必是灵丹妙药了。” 郭靖道:“我拿了他一些治内伤的药,他大大生气,非杀了我不可。前辈可是受了内伤?弟子这里有很多药,其中五味是朱砂、田七、血竭、熊胆、没药,王道长也不需用这许多,前辈要是……”那女人怒道:“我受什么内伤,谁要你讨好?” 郭靖碰了个钉子,忙道:“是,是。”隔了片刻,听她不住喘气,心中不忍,又道:“前辈要是行走不便,晚辈负你老人家出去。”那女人骂道:“谁老啦?你这浑小子怎知我是老人家?”郭靖唯唯,不敢作声,要想舍她而去,总感不安,硬起头皮又问:“您可要什么应用物品,我去给您拿来。” 那女人冷笑道:“你婆婆妈妈的,倒真好心。”左手伸出,搭住他肩头一拉,郭靖只觉肩上剧痛,身不由主的到了她面前,忽觉颈中冰凉,那女人的右臂已扼住他头颈,只听她喝道:“背我出去。”郭靖心想:“我本来要背你出去。”转身弯腰,负着她走出地道。那女人道:“是我逼着你背的,我可不受人卖好。” 郭靖这才明白,这女人骄傲得紧,不肯受后辈恩惠。走到洞口,举头上望,看到天上的星星,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想:“刚才真死里逃生,这黑洞之中,竟有人等着救我性命。我去说给蓉儿听,只怕她还不肯信呢。”他跟着马钰行走悬崖惯了的,那洞虽如深井,却也毫不费力的攀援了上去。 出得洞来,那女子问道:“你这轻功是谁教的?快说!”手臂忽紧,郭靖喉头受扼,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心中惊慌,忙运内力抵御。那女人故意要试他功力,扼得更加紧了,过了半晌,才渐渐放松,喝道:“嘿,看你不出,浑小子还会玄门正宗的内功。你说王道长受了伤,王道长叫什么名字?” 郭靖心道:“你救了我性命,要问什么,自然不会瞒你,何必动蛮?”答道:“王道长名叫王处一,人家称他为玉阳子。”突觉背上那女人身子一震,又听她气喘喘的道:“你是全真门下的弟子?那……那好得很。”语音中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欢愉之意,又问:“王处一是你什么人?干么你叫他道长,不称他师父、师叔、师伯?”郭靖道:“弟子不是全真门下,不过丹阳子马钰马道长传过我一些呼吸吐纳的功夫。” 那女人喜道:“嗯,你学过全真派内功,很好。”隔了一会,问道:“那么你师父是谁?”郭靖道:“弟子共有七位师尊,人称江南七侠。大师父飞天蝙蝠姓柯。”那女人剧烈的咳嗽了几下,说道:“那是柯镇恶!”声音甚是苦涩。郭靖道:“是。”那女人道:“你从蒙古来?”郭靖又道:“是。”心下奇怪:“她怎么知道我从蒙古来?” 那女人缓缓的道:“你叫杨康,是不是?”语音之中,阴森之气更甚。 郭靖道:“不是,弟子姓郭。” 那女人沉吟片刻,说道:“你坐在地下。”郭靖依言坐倒。那女人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放在地下,星光熹微下灿然耀眼,赫然是柄短剑。郭靖见了甚是眼熟,拿起一看,那短剑寒光闪闪,柄上刻着“杨康”两字,正是那晚自己用以刺死铜尸陈玄风的利刃。当年郭啸天与杨铁心得长春子丘处机各赠短剑一柄,两人曾有约言,妻子他日生下孩子,如均是男,结为兄弟,若各为女,结为姊妹,要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夫妻。两人互换短剑,作为信物,因此刻有“杨康”字样的短剑后来在郭靖手中。他其时年幼,不识“杨康”两字,但短剑的形状却是从小便见惯了的,心道:“杨康?杨康?”他心思不灵,一时想不起这名字刚才便听王妃说过。 他正自沉吟,那女人已夹手夺过短剑,喝道:“你认得这短剑,是不是?” 郭靖只消机灵得半分,听得她声音如此凄厉,也必回头向她瞥上一眼,但他念着人家救命之恩,想来救我性命之人,当然是大大的好人,更无丝毫疑忌,立即照实回答:“是啊!晚辈幼时曾用这短剑杀死一个恶人,那恶人突然不见了,连短剑都……”刚说到这里,突觉颈中一紧,登时窒息,危急中弯臂向后推出,手腕立时给那女人伸左手擒住。 那女人右臂放松,身子滑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谁?” 郭靖给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定神看去时,只见她长发披肩,脸如白纸,正是黑风双煞中的铁尸梅超风,这一下吓得魂飞魄散,左手出力挣扎,但她五爪已经入肉,那里还挣扎得脱?脑海中一片混乱:“怎么是她?她救了我性命?决不能够!但她确是梅超风!” 梅超风坐在地下,右手仍扼在郭靖颈中,十余年来遍找不见的杀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门来,“是贼汉子地下有灵,将杀了他的仇人引到我手中吗?”她头发垂到了脸上,仰头向天,本来该可看到头顶星星,这时眼前却漆黑一片,想要站起身来,下半身却使不出半点力道,寻思:“那定是我内息走岔了道路,只消师父随口指点一句,我立刻就好了。在蒙古,我遇到全真七子,马钰只教了我一句内功秘诀,再下去问到要紧关头,他就不肯说了。倘若我这时是在师父身边,我就问一千句、一万句,他也肯教,师父……师父,要是我再拉住你手,你还……还肯再教我么?”一霎时喜不自胜,却又悲不自胜,一生往事,斗然间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头闪过: “我本来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整天戏耍,父母当作心肝宝贝的爱怜,那时我名字叫作梅若华。不幸父母相继去世,我伯父、伯母收留了我去抚养,在我十一岁那年,用五十两银子将我卖给了一家有钱人家做丫头,那是在上虞县蒋家村,这家人家姓蒋。蒋老爷对我还好,蒋太太可凶得很。” “在我十二岁那年,我在井栏边洗衣服,蒋老爷走过来,摸摸我的脸,笑咪咪的说道:‘小姑娘越长越齐整了,不到十六岁,必定是个美人儿。’我转过了头不理他,他忽然伸手到我胸口来摸,我恼了,伸手将他推开,我手上有皂荚的泡沫,抹得他胡子上都是泡沫,我觉得好笑,正在笑,忽然咚的一声,头上大痛,吃了一棒,几乎要晕倒,听得蒋太太大骂:‘小狐狸精,年纪小小就来勾引男人,大起来还了得!’一面骂,一面打,拿木棒夹头夹脑一棒一棒的打我。我转头就逃,蒋太太追了上来,一把抓住我头发,将我的头拉向后面,举起木棒打我的脸,骂道:‘小浪货,我打破你的臭脸,再挖了你的眼睛,瞧你做不做得成狐狸精!’将手指甲来掏我眼珠子,我吓得怕极了,大叫一声,将她推开,她一交坐倒。这恶婆娘更加怒了,叫来三个大丫头抓住我手脚,拉我到厨房里,按在地下。她将一把火钳在灶里烧得通红,喝道:‘我在你的臭脸上烧两个洞,再烧瞎你的眼珠,叫你变成个瞎子丑八怪!’我大叫求饶:‘太太,我不敢啦,求求你饶了我!’蒋太太举起火钳,戳向我的眼珠!” 第547章 射雕英雄传(47) “我出力挣扎,但挣不动,只好闭上眼睛,只觉热气逼近,忽听得啪的一声,热气没了,有个男人声音喝道:‘恶婆娘,你还有天良吗?’按住我手脚的人松了手,我忙挣扎着爬起,只见一个身穿青袍的人左手抓住了蒋太太的后领,将她提在半空,右手拿着那把烧红的火钳,伸到蒋太太眼前。蒋太太杀猪般的大叫:‘救命,救命哪,强盗杀人啦!’蒋家几个长工拿了木棍铁叉,抢过来相救,那男子一脚一个,将那几个长工都踢出厨房,摔在天井之中。蒋太太大叫:‘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那男子问道:‘你以后还敢欺侮这小丫头吗?’蒋太太叫道:‘再也不敢了,老爷要是不信,过几天请你过来查看好啦!’那男子冷笑道:‘我怎么有空时时来查看你的家事。我先烧瞎了你两只眼睛再说。’蒋太太求道:‘老爷,请你将这小丫头带了去。我们不要了,送了给老爷,只求老爷饶了我这遭。’那男子左手一松,蒋太太摔在地下。她磕头道:‘多谢老爷饶命,这小丫头送了给老爷,她卖身钱五十两银子,我们也不要了。’那男子从衣囊里摸出一大锭银子,摔在地下,喝道:‘谁要你送!这小姑娘我不救,迟早会给你折磨死。这是一百两银子,你去将卖身契拿来!’蒋太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奔向前堂,不久拿了一张白纸文书来,左手还将蒋老爷拉着过来。蒋老爷两边脸颊红肿,想是已给蒋太太打了不少耳光出气。” “我跪倒向那男子磕头,谢他救命之恩。那男子身形瘦削,神色严峻,说道:‘不用谢了,起来罢,以后就跟着我。’我又磕了头,说道:‘若华以后一定尽心尽力,服侍老爷。’那男子微笑道:‘你不做我丫头,做我徒弟。’就这样,我跟着师父来到桃花岛,做了他的徒弟。我师父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他已有一个大弟子曲灵风,二弟子陈玄风,还有几个年纪比我略小的弟子陆乘风、武罡风、冯默风。师父给我改了名字,叫做梅超风。” “师父教我武功,还教我读书写字。师父没空时,就叫大师哥代教。大师哥曲灵风文武全才,还会画画,他教我读诗读词,解说诗词里的意思。” “我年纪一天天的大了起来。这年快十五岁了,拜入师父门下已有三年多了,诗书武功都已学了不少。我身子高了,头发很长,有时在水中照照,模样儿真还挺好看,大师哥有时目不转睛的瞧我,瞧得我很害羞。大师哥三十岁,大了我一倍,身材很高,不过很瘦,有点像师父,也像师父那样,老是愁眉苦脸的不大开心,只跟我在一起时才会说几句笑话,逗我高兴。他常拿师父抄写的古诗古词来教我。” “‘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这几句词,是师父潇洒瘦硬的字体,用淡淡的墨写在一张白纸笺上。曲师哥一声不响的放在我正在书写的练字纸旁。我转过头来,见到他神色古怪,眼神更是异样。我轻声问:‘是师父写的?’他点点头,又拿一张白纸笺盖在第一张纸笺上,仍是师父飘逸潇洒的字:‘江南柳,叶小未成荫。十四五,闲抱琵琶寻。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我脸上热了,一颗心忽然怦怦怦的乱跳,我心慌意乱,站起来想逃走,曲师哥说:‘小师妹,你坐着。’我又轻轻的问:‘是师父做的词?’曲师哥说:‘是师父写的,这是欧阳修的词,不是师父做的。’我舒了一口气,松了下来。” “曲师哥说:‘据书上说,欧阳修心里喜欢他的外甥女,做了这首词,吐露了心意。他见到十二三岁的外甥女,在厅堂上和女伴们玩掷钱游戏,笑着嚷着追逐到阶下天井里。欧阳修见外甥女美丽活泼、温柔可爱,不禁动心。后来外甥女十四五岁了,更加好看了,欧阳修已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他只好‘留心’,叹了口气,做了这首词。后来给人见到了,惹起了挺大风波。欧阳修那时在做大官,道德文章,举世钦仰,给朝里御史们大大攻击。其实,他只心里赞他外甥女小姑娘美貌可爱,又没越礼乱伦,做诗词过份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师父为什么特别爱这首词,写了一遍又一遍的?’” “他左手中执着一叠白笺,扬了一扬,每张笺上都写着‘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他问:‘小师妹,你懂了么?’我摇摇头,说道:‘不懂!’他凑近了一点,又问:‘你真的不懂?’我摇摇头。他笑了笑,说道:‘那你为什么要脸红?’我说:‘我告诉师父去。’曲师哥脸色突然苍白了,说道:‘小师妹,千万别跟师父说。师父知道了要打断我的腿,那么谁来教你武功呢?’他声音发颤,似乎很是害怕。我们人人都怕师父,倒也怪他不得。我说:‘我当然不会去跟师父说。那有这么蠢!招师父骂吗?’曲师哥说:‘师父才不会骂你呢。你来到桃花岛上之后,师父骂过你一句没有?’” “真的。这几年来,师父对我总是和颜悦色,从来没骂我过一句话,连板起了脸生气也没有。不过有时他皱起了眉头,显得很不高兴,我就会说些话逗他高兴:‘师父,那个师哥惹你生气了?陈师哥吗?武师弟吗?’陈师哥言语粗鲁,有时得罪师父,师父反手就是轻轻一掌。陈师哥轻身功夫练得很俊,但不论他如何闪避,师父随随便便的一掌总是打在他头顶心,不过师父出掌极轻,只轻轻一拍就算了。武师弟脾气倔强,有时对师父出言顶撞,师父也不去理他,笑笑就算了,但接连几天不理睬他。武师弟害怕了,跪着磕头求饶,师父袍袖一拂,翻他一个筋斗。武师弟故意摔得十分狼狈,搞得灰头土脸的,师父哈哈一笑,就不生他的气了。” 师父听我这样问,说道:“我不是生玄风、罡风他们的气,是他们就好了。我是生老天爷的气。”我说:“老天爷的气也生得的?师父,请你教我。”师父板起了脸,说道:“我不教。教了你也不懂。”我拉住他手,轻轻摇晃,求道:“师父,求求你,教一点儿。我不懂,你就多教点儿嘛!”每次我这样求恳,总会灵光。师父笑了笑,走进书房,拿了几张白纸笺交给我。我脸又红了,不敢瞧他的脸,只怕笺上写的又是“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幸好,一张张白纸笺上写的是另外一些词句: 黄老邪录朱希真词 人已老,事皆非。花间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 老人无复少年欢。嫌酒倦吹弹。黄昏又是风雨,楼外角声残。 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万里东风,国破山河照落红。 今古事,英雄泪,老相催。长恨夕阳西去,晚潮回。 “我说:‘师父,你为什么总是写些老啊老的?你又没老,精神这样好,武功这么高,那些年轻力壮的师哥、师弟们谁也及不上你。’师父叹道:‘唉!人总是要老的。瞧着你们这些年轻孩子,师父头上白发一根根的多了起来。高堂明镜悲白发,朝见青丝暮成雪。’我说:‘师父,你坐着,我给你把白头发拔下来。’我真的伸手到师父鬓边,给他拔了一根白头发,提在他面前。师父吹一口气,这口气劲力好长,我放松了手指,那根白头发飞了起来,飞得很高,飘飘荡荡的飞出了窗外,直上天空。我拍手道:‘万古云霄一羽毛,师父,你的文才武功,千载难逢,真是万古云霄一羽毛。’师父微微一笑,说道:‘超风,你尽说笑话来叫师父高兴。不过像今天这样的开心日子,也是不多的。师父文才武功再高,终究会老,你也在一天天的长大,终究会离开师父的。’我拉着师父的手轻轻摇晃,说道:‘师父,我不要长大,我一辈子跟着你学武功,陪在你身边。’” “师父微微苦笑,说道:‘真是孩子话!欧阳修的《定风波》词说得好:把酒花前欲问君,世间何计可留春?纵使青春留得住。虚语,无情花对有情人。任是好花须落去。自古,红颜能得几时新?你会长大的。超风,咱们的内功练得再强,也斗不过老天爷,老天爷要咱们老,练什么功都没用。’我说:‘师父,你功夫这样高,超风一辈子跟着你练,服侍你到一百岁,两百岁……’师父摇头说:‘多谢你,你有这样的心就好了。今岁春来须爱惜,难得,须知花面不长红。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我说:‘师父,梅超风不随流水不随风,就只学弹指神通!’师父哈哈大笑,说道:‘你真会哄师父,明儿起传你弹指神通的入门功夫。’” “过了几天,我问曲师哥:‘师父为什么自称黄老邪?这称呼可够难听的,师父不过大得你十来岁吧,既不老,又不邪?’曲师哥笑笑说:‘你说师父既不老,又不邪,那好极了,师父听了一定很高兴。’” 他说师父是浙江世家,书香门第,祖上在太祖皇帝时立有大功,一直封侯封公,历朝都做大官。“师父的祖父在高宗绍兴年间做御史。这一年奸臣秦桧冤害大忠臣岳飞,师父的祖父一再上表为岳飞申冤,皇帝和秦桧大怒,不但不准,还将他贬官。太师祖忠心耿耿,在朝廷外大声疾呼,叫百官与众百姓大伙儿起来保岳飞。秦桧便将太师祖杀了,家属都充军去云南。师父是在云南丽江出生的。他从小就读了很多书,又练成了武功,少年时就诅骂皇帝,说要推倒宋朝,立心要杀了皇帝与当朝大臣为岳爷爷跟太师祖报仇。那时秦桧早已死了,高宗年老昏庸。师父的父亲教他忠君事亲的圣贤之道,师父听了不服,不断跟师祖争论,家里都说他不孝,后来师祖一怒之下,将他赶了出家门。他回到浙江西路,非但不应科举,还去打毁了庆元府明伦堂,在皇宫里、以及宰相与兵部尚书的衙门外张贴大告示,又在衢州南迁孔府门外张贴大告示,非圣毁贤,指斥朝廷的恶政,说该当图谋北伐,恢复故土。朝廷派了几百人马昼夜捕捉,那时师父的武功已经很高,又怎捕捉得到他。就这样,师父的名头在江湖上非常响亮,因为他非圣毁祖,谤骂朝廷,肆无忌惮,说的是老百姓心里想说却不敢说的话,于是他在江湖上得了个‘邪怪大侠’的名号。” 曲师哥说:“几年前,武林中为了争夺《九阴真经》这部武功秘笈而闹得满是腥风血雨,杀伤人无数。全真教教主王重阳真人邀集武林中武功绝顶的几位高手到华山去比试武功,当时称为‘华山论剑’,言明武功最高的人掌管《九阴真经》,从此谁也不得争斗抢夺,使得天下江湖上复归太平。当时参与论剑的共有五人,称为‘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东邪’就是师父,人家又叫他‘黄老邪’。‘中神通’是重阳真人。论剑结果,东邪、西毒等四人都服中神通居首。” “我问:‘大师哥,《九阴真经》是什么啊?师父本事这么大,难道那个中神通还胜得过他?’曲师哥说:‘听人说,《九阴真经》之中,记载了天下各家各派最高明、最厉害的武功家数和练法。谁得到了这部书,照着其中的载录照练,那就能天下无敌!好在重阳真人本就是武功天下第一,再得这部书,也仍不过是天下第一,他为人又公道仁善,决不恃强欺压旁人,因此结果公布出来,倒人人欢喜,并没异言。小师妹,武学之道,真所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在我们看来,师父自然是高不可攀,但胜得他老人家一招半式的,也未必真的没有。’” “师父当日随口吟几句词,‘待得酒醒君不见,不随流水即随风’,可真说准了,师父酒醒时,我的人真不见了,随着二师哥陈玄风走了。二师哥粗眉大眼,全身是筋骨,比我大两岁。他很少跟我说话,只默不作声的瞧着我,往往瞧得我脸也红了,转头走开。桃花岛上桃子结果时,他常捧了一把又红又鲜的桃子,走进我屋子,放在桌上,一声不响就走了。曲师哥比我大了十几岁,陆师弟小我两岁,武师弟、冯师弟年纪更小,在我心里,他们都是小孩子。岛上只二师哥比我稍大一点儿。他粗鲁得很,有一次,他拉着我手,说道:‘贼小妹子,我们偷桃子去。’我生气了,甩脱他手,说道:‘你叫我什么?’他说:‘我们去偷桃子,是做贼,你自然是贼小妹子。’我说:‘那么你呢?’他说:‘我是贼哥哥。’我大声叫:‘贼哥哥!’他说:‘是啊!贼哥哥要偷贼妹子了。’我没理他,心里却觉得甜甜的。这天晚上,他带我去偷桃子,偷了很多很多。他把桃子放在我房里桌上,黑暗之中,他忽然抱住了我,我出力挣不脱,突然间我全身软了,他在我耳边说:‘贼小妹子,我要你永远永远跟着我,决不分开。’” 一阵红潮涌上梅超风的脸,郭靖听得她喘气加剧,又轻轻叹了口长气,叹息声很温柔,扣在郭靖颈中的手臂也放松了一些。梅超风轻声道:“为什么?为什么?师父要打断曲师哥的腿?为什么又赶了他出岛?” 第548章 射雕英雄传(48) 这时大仇已在掌握之中,两人默默的坐在洞口,四下里寂静无声,她又沉入对往事的回忆: “曲师哥瞧着我的眼色,一向也是挺温柔的,那时候我已十八岁了,明白了他眼光的含意。但他成过亲,老婆死了,还有个小女儿,而且我已经跟贼哥哥好了,只好避开曲师哥的眼光。一天晚上,贼哥哥在我房里,在我床上抱着我,窗外忽然有人喝道:‘陈玄风!你这畜生,快给我出来!’是曲师哥的声音。贼哥哥匆匆忙忙的穿上衣服,从门里冲了出去,只听得门外风声呼呼,是曲师哥跟他动上了手。我害怕得很,大声求道:‘大师哥,对不起,求你饶了我们!’曲师哥冷冷的道:‘饶了你们?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这是谁写的字?我饶得你,只怕师父饶你们不得。’喀的一响,什么人重重中了一掌。陈师哥大声叫道:‘啊唷!你真的想打死我?’曲师哥道:‘那还有假的!梅师妹,你说要跟师父练一辈子功夫,永远服侍他老人家,你欺骗师父。’陈师哥叫道:‘师父不管,却要你管!你不是多管闲事,你是吃醋,不要脸!’我从窗里望出去,只见到两个人影飞快的打斗,我功夫不够,瞧不清楚。” “忽然喀喇一声大响,陈师哥身子飞了起来,摔在地下。曲师哥道:‘我不是喝醋,是代师父出气,今日打死你这无情无义的畜生!’我从窗子里跳出去,伏在陈师哥身上,叫道:‘大师哥饶命,大师哥饶命!’曲师哥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第二天,师父把我们三个叫去。我害怕得很,不敢瞧师父的脸,后来一转头,见到师父神气很难过,像要哭出来那样,只是问:‘为什么?为什么?’陈师哥说:‘大师哥见到我跟小师妹好,他吃醋,要打死我。’师父叹道:‘灵风,命中是这样,那没有用的。’说着不住摇头。我哭了出来,跪在师父面前,说道:‘师父,是我不好,求你不要责罚大师哥。’师父说:‘灵风,你为什么要背<;何况到如今>;这两句词?为什么要责问超风,说她欺骗我,说她答应了一辈子服侍我,却又做不到?哼,你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黄老邪跟人说话,有人偷听,黄老邪会不知道吗?嘿嘿,你太也小觑我了。我有什么气要出?要出气,难道我自己不会?我可没派你去打人!我如派你打人,是我吃醋了。玄风,超风,你们出去!’就这样,师父用一根木杖,震断了曲师哥的两根腿骨,向众同门宣称:‘曲灵风不守门规,以后非我桃花岛弟子。’命哑仆将他送归临安府。” “从此以后,师父不再跟我说话,也不跟陈师哥说话,再不传我们功夫。他不久就去了庆元府、临安府,再过两年,忽然娶了师母回来。师母年纪很轻,和我同年,我们两个都属猴。师母相貌好美,皮色又白又嫩,就像牛奶一样,怪不得师父非常爱她,常带她出门。师母不会武功,但挺爱读书写字。有一次中秋节,师母备了酒菜,招众弟子过中秋,师父喝得大醉,师母进厨房做汤,师父喃喃说醉话:‘再没人胡说八道,说黄老邪想娶女弟子做老婆了罢?灵风呢?我不怪他啦!他人好吗?腿怎样了?’” “师母比我还小几个月,是十月份的生日。她待我很好,有一天跟我说:‘师父常赞你很乖,对他很有孝心。又说你身世很可怜,要我待你好些。师父不懂女孩子的事,从小将你带大,很多事都照顾不到,很过意不去。你有什么事,要什么东西,只管跟我说好了。’我听得流了眼泪,说道:‘师父已经待我很好很好了。他跟你成亲,我们见到他很开心,众弟子个个为他高兴。’师母说:‘这次师父跟我出门,得到了一部武学奇书《九阴真经》,以你师父的武学修为,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其中有一段古怪文字,叽哩咕噜的十分难懂。你师父素来好胜,又爱破解疑难哑谜,跟我一起推考了好久,还没解破,以致没时候教你们功夫。’她指指桌上的两本白纸册页,说道:‘这就是《九阴真经》的抄录本,其实桃花岛武功有通天彻地之能,又何必再去理会旁人的武功?唉!武学之士只要见到新鲜的一招半式,定要钻研一番,便似我们见到一首半首绝妙好词,也定要记在心中才肯罢休。’” “我将这番话跟贼师哥说了,他说:‘中秋节那晚,师父流露了心声,似乎对大师哥恩情未断,可能让他重归师门。大师哥一回来,我就没命。贼妹子,我们这次真的做一次贼,把师父那部《九阴真经》去偷来,练成了上乘武功,再归还师父,那时连师父都不怕,大师哥更加不用忌惮。’我竭力反对,说要去禀告师父。这贼师哥当真胆大妄为,当晚就去将经书偷了来,可是只偷到一本。” “师父这些日子中,老是抬起了头想事,两只手的手指不住扳动,我看也不是想著作诗填词。我跟陈师哥说起,他说师父得到了《九阴真经》,正在细想经上的功夫。师父这些日子中没教我们功夫,甚至话也不大说,满腹心事似的。我瞧他头上白头发一根根的多了起来,心里很为他难过。陈师哥说,那天晚上他见到师父手里拿着一本真经的抄本,走向试剑亭,口中喃喃的不知说什么,仰起了头。陈师哥对面走来,叫了声‘师父!’师父似乎没见到他,也好像没听见,自管自的笔直向前走去。陈师哥忙避在一旁,走向师父的书房,悄悄进去,见到真经的抄本便放在桌上,不过只有一本,另一本师父手里拿着。只因为师父思索经上的功夫想得出了神,陈师哥才能钻空子,把真经下卷的抄本偷了来。否则师父这么精明能干,陈师哥怎偷得到手?” “他还想再去偷另一本,我说什么也不肯了,说偷一本已经对不起师父,还想再偷,简直不是人了。师父待我们这样好,做人要有点良心。贼师哥说:‘待你自然很好,待我有什么好?’我说:‘你再要去偷,我就在师父屋子外大叫: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 她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的轻轻叫了出来:“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师父,师父!” 郭靖微微一惊,问道:“偷什么九阴真经?”梅超风不禁失笑,忙道:“没什么,我随口说说。”园中梅花香气暗暗浮动,她记起了桃花岛上的花香: “贼师哥害怕得很,当晚我们就离开了桃花岛,乘海船去了普渡山,在海边的一个岩洞中躲了起来。接连几天,他翻看真经的手抄本下卷,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我见手抄本上的字迹是师母写的。贼师哥说:‘我们录一个抄本下来,再把原抄本还给师父,但怎么还法?’我说:‘去桃花岛!’师哥说:‘贼妹子,你要命吗?还敢再去桃花岛?’我们不敢在普渡山多耽,终究离桃花岛太近。过得一个月,我们乘船去了中土,在庆元、上虞、百官、余姚这些地方东躲西藏的躲了几个月,逃到了临安、嘉兴、湖州、苏州这些地方的河浜里,水乡里小河小溪千条万条,我们白天躲在船里,紧紧上了门板,师父、师弟他们再也见不到我们,也不会让曲师哥撞上了。” “我跟师哥两个一起翻看经上的功夫。真经上写满了各种厉害的武功,开头就是‘九阴白骨爪’与‘摧心掌’,经上写明了这两门功夫的练法和破法。经上说:‘此二功不必以内功为根基,以外功入手亦可。余弟妹二人,丧命于此二功,杀人如草不闻声,此二功之谓也。’师哥和我大喜,就起始练了起来。练这两门功夫,要杀活人来练,我跟师哥说了,我们就去上虞蒋家村,从那恶毒妇人蒋太太起始,将蒋家村的男女老幼,一个个都练作了白骨骷髅。我想起师父相救的恩情,心里很难过。师哥问明之后,忽然大大喝醋,怪我不该想念师父。练到后来,经上的功夫都要以内功为根基。但扎根基、练内功的诀窍全在上卷之中。经上功夫属于道家,与师父所教的全然不同,我们这可练不下去了。师哥说:‘有志者,事竟成!’于是他用自己想出来的法子练功,教我也跟着练。他练手掌上的功夫,给我去打造了一条镀银钢鞭,用来练‘白蟒鞭’。他说没送过定情的表记,没送过成亲的礼物给我,就送一件华丽的兵器。我们那时挺有钱了,哈哈,练成了高明的武功,抢大户、劫官府还不手到拿来,要多少有多少。” 这时一阵清风缓缓吹动梅超风的长发,她抬头向天,轻声问道:“天上有星星吗?”郭靖道:“有的。”梅超风问道:“有银河么?”郭靖道:“有的。”梅超风又问:“有牛郎织女星吗?”郭靖道:“有的。”梅超风问:“有北斗星吗?”郭靖道:“我不认得。”梅超风道:“你蠢死了。你向北方的天上瞧,有七颗亮晶晶的星,排成一只瓢儿那样的,就是北斗星了。” 郭靖凝目向天空搜寻,果然在北边天上见到七颗明星,排成一只长长的水杓,喜道:“见到啦,见到啦!”梅超风问道:“什么叫‘七星聚会’?”郭靖道:“我不知道。”梅超风双手一紧,森然道:“那马钰没教过你吗?”郭靖道:“没有。道长只教我躺倒身子后怎么透气。”梅超风道:“怎么透气?”郭靖道:“吸气时肚皮鼓起,呼气时肚皮吸进去贴背。”梅超风试着照做,心想:“我和贼师哥练功时呼吸恰恰相反。只怕这便是道家功夫的关诀。” 《九阴真经》下卷上记的全是武功法门,贼汉子练功练不下去,老是说要去偷真经上卷。我说去桃花岛也好,咱们先把下卷还给师父师娘。师哥说:“下卷中的功夫还没练成呢!有些功夫注明‘五年可成’、‘七年可成’、‘十年初窥门径’,咱们不必理会,像九阴白骨爪、摧心掌、白蟒鞭这些功夫,虽没上卷中所教的内功根底,硬练也练得成,而且快速可成。你的白蟒鞭练得怎样了?”我说:“马马虎虎,现下还用不上,总得再有一年时光。” “为了练九阴白骨爪这些阴毒功夫,我们得罪了一大批自居名门正派、假充好人的狗屁英雄,他们不断来围攻我们夫妇,我们拚命练功,用功勤得很,杀了不少人,可处境越来越不利,东躲西逃,难以安身。他们口中说不准我们滥杀无辜,练那些阴毒武功,其实还不是想抢夺我们手里的真经。不过,师门所授的桃花岛功夫本来也就十分了得,我们二人单以桃花岛功夫,就杀得那些狗子们望风披靡,叫我们是什么‘黑风双煞’,那真难听,该叫‘桃花双煞’才是!后来围攻的人越来越强,我夫妇武功高了,名声大了,但渐渐抵挡不住了。这样心惊胆战的过了两年,我独个儿常常想,早知这样,盗什么劳什子的真经,还不如安安静静的在桃花岛好,可是陈师哥跟我这样,师父也知道了,我们有脸在桃花岛耽下去吗?又怕曲师哥回岛。” “又听说,当年师父为了我们二人盗经叛逃而大发脾气,陆师弟、武师弟二人劝告时又出言不慎,师父狂怒之下打断了他们脚骨。冯师弟又说:‘背叛师父的只陈师哥、梅师姊二人,我们都对师父忠心耿耿,师父不该迁怒,把曲、陆、武三位师哥都打伤了。’师父大怒,喝道:‘连你又打,怎么样?我花这许多心血,辛辛苦苦教你们功夫,到头来你们一个个都反我。我黄老邪还是去死了的好!’木杖一震之下,把冯师弟的脚骨也打断了。” “三个师弟都给赶出桃花岛,后来这话便传了开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黄老邪当真够邪。我听到传言说师父说道:‘我黄老邪还是去死了的好!’不由得心如刀割,真想去跪在师父、师母面前,任由他们处死,以赎我的罪业。所以师哥说要再去桃花岛,我并不阻止,我想去再见师父一面。师哥说,这些狗屁英雄老是阴魂不散的追寻我们,迟早会让师父听到风声,要是师父也来追寻,我们准没命了。只要上卷到手,我们去蒙古、去西夏,逃得远远的,千里万里之外,谁也找不到。我想也真不错,于是甩出了性命,决意再去桃花岛。反正倘若不去,迟早会送了命,死在师父手下,一了百了,倒也心安理得。” “一天夜里,我们终于上了桃花岛。刚到大厅外,就听得师父在跟人大声吵嘴,他说:‘不通兄,我没拿你的真经,怎能要我交还?’我想师父说话不客气了,当面叫人家‘不通兄’。我和师哥凑眼到窗缝中瞧去,只见跟师父说话的是个留了长胡子的中年男子,年纪比师父大些。他倒不生气,笑嘻嘻的道:‘黄老邪,你作事向来邪里邪气,谁信得过你啊。’师父说:‘我黄老邪之邪,是非圣非贤,叛君背祖,是不遵圣贤之教,不奉君父之尊,于<;礼义廉耻>;这四字上,没半分亏了。我说过没拿你的真经,就是没拿。就算拿了,凭我黄老邪的所学所知,也不屑来练你全真教狗屁假经上的臭功夫。’那人呵呵笑道:‘是香是臭,一嗅便知,是真是假,出手便晓。黄老邪,咱哥儿俩来玩玩,瞧你练过《九阴真经》的功夫没有。’他站起身来,等师父也离椅站起,便左手出拳,向师父打去。师父还以一招‘桃华落英掌’。两人这一动上手,但见烛影飘飘,身法快速。我向师哥瞧去,他也正回头瞧我,两人都伸伸舌头,这样高明的武功,我们可从来没见过。” 第549章 射雕英雄传(49) “我拉拉师哥的衣袖,打个手势,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师父给一位大高手缠上了,一时脱不了身,正好去他书房盗真经的上卷。师母不会武功,我们决不伤她,也决不惊吓她,我只向她拜上三拜,以表感恩,抢了经书便走。可是师哥瞧得着了迷,说什么也不肯走。他后来说,他想师父跟那全真教的长胡子动手过招,到头来必定会使《九阴真经》的武功,就算师父真的没学过,那长胡子必定会使,亲眼见到两大高手过招印证,可比单瞧书本上的字句描述好得多了。他舍不得走,我也就不敢自己一个儿去,凑眼到窗缝中再去看,只见师父的身子好似在水上飘行那么滑来滑去,只是闪避而没进招。那‘不通兄’的招式也异常巧妙古怪。只见师父一滑,退到了窗边,那长胡子左手挥掌拍来,师父一矮身,蓬的一响,长胡子这一掌拍开了长窗,我忙闪身在旁。师父一瞥之下,见到我的长头发,怔了一怔,叫道:‘超风!’身法稍缓,长胡子的右掌同时拍到,师父似乎闪避不及,这一掌拍上了他肩头。师父一个踉跄,右足稍跪,连出两指,嗤嗤声响,‘弹指神通’弹中了长胡子的双腿,那长胡子委倒在地,滚开了站不起身。” “师父嘿嘿一笑,说道:‘超风,师父不练九阴真经,只用弹指神通,还不是赢了他!你来干什么?’我跳起身来,跪在师父面前,哭道:‘师父,弟子对你不起,是瞧你老人家和师母来着。’师父凄然道:‘你师母过去啦!后面便是灵堂。’他伸手向后面一指。我只吓得头脑中一片混乱,奔向后进,只见天井之后的厅中,赫然是座灵堂,中间一个灵位,写着‘先室冯氏之灵位’。我跪下来拜倒,痛哭失声。忽然之间,看见灵堂旁边有个一两岁大的小女孩儿,坐在椅子上向着我直笑,这女孩儿真像师母,定是她的女儿,难道她是难产死的么?” “师父站在我后面,我听得那女孩儿笑着在叫:‘爸爸,抱!’她笑得像一朵花,张开了双手,扑向师父。师父怕她跌下来,伸手抱住了她。陈师哥拉着我飞奔,抢到了船里,海水溅进船舱,我的心还在突突急跳,好像要从口里冲出来,听得师父的话声远远传过来:‘你们去吧!你们好自为之,不要再练九阴真经了,保住性命要紧。’” “我和贼汉子看了师父这一场大战,从此死了心。他说:‘不但师父的本事咱们没学到一成,就是那全真教的长胡子,咱俩又怎及得上?’我说:‘你懊悔了吗?若是跟着师父,总有一天能学到他的本事。’他说:‘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于是他用自己想出来的法子练功,教我跟着也这么练。他说这法子当然不对,然而也能练成。我说:‘师父叫我们不可练经上武功。’陈师哥说:‘有师父这样高的功夫,自然不必练经上武功。我们有么?不练行么?’” “我二人把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横练功夫也练成了七八成,此后横行江湖,‘黑风双煞’名头越来越响。有一天,我们在一座破庙里练‘摧心掌’,突然四面八方的给数十名好手围住了。领头的是师弟陆乘风。他恼恨为了我们而给师父打断双腿,大举约人,想擒我们去献给师父。这小子定是想重入师门。哼,要擒住‘黑风双煞’,可也没那么容易。我们杀了七八名敌人,突围逃走,可是我也受伤不轻。那飞天神龙柯辟邪是贼汉子杀的,还是我杀的?可记不清楚了,反正谁杀的都是一样。过不了几个月,忽然发觉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踪我们。斗是斗他们不过的,我们结下的冤家实在太多,于是离开了中原,走得远远的,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 “我们继续练‘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有时也练‘白蟒鞭’。他说这是可以速成的外门神功,不会内功也不打紧。忽然间,那天夜里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围住了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又疼痛,又麻痒,最难当的是什么也瞧不见了。我运气抵御毒质,爬在地下,几乎要晕了过去。我没死,可是眼睛瞎了,师哥死了。那是报应,这柯镇恶柯瞎子,我们曾杀死了他的兄长,他要报仇。” 梅超风想到这件痛事,双手自然而然的一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郭靖左手腕骨如欲断折,暗暗叫苦:“这次一定活不成啦,不知她要用什么狠毒法子来杀我?”便道:“喂,我是不想活啦,我求你一件事,请你答允罢。”梅超风冷然道:“你还有事求我?”郭靖道:“是。我身上有好些药,求你行行好,拿去交给西城安寓客栈里的王道长。” 梅超风不答,也不转头。郭靖道:“你答允了吗?多谢你!”梅超风道:“多谢什么?我从来没做过好事!” 她已记不起这一生中受过多少苦,也记不起杀过多少人,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却记得清清楚楚。“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见半点星星的光。我那好师哥说:‘小师妹,我以后不能照顾你啦。你自己要小心……’这是他最后的话。‘哼,他不照顾我了,我小心来干么?’他把真经下卷的抄本塞在我手里,‘唉,眼睛盲了,还看得见么?’我把抄本收入怀里。我虽没用,也不能落入敌人手里,总有一天,我要去还给师父。忽然大雨倾倒下来,江南七怪猛力向我进攻,我背上中了一掌。这人内劲好大,打得我痛到了骨头里。我抱起了好师哥的尸体逃下山去,我看不见,可是他们也没追来。啊,雨下得这么大,四下里一定漆黑一团,他们看不见我。” “我在雨里狂奔。好师哥的身子起初还是热的,后来渐渐冷了下来,我的心也在跟着他一分一分的冷。我全身发抖,冷得很。‘贼哥哥,你真的死了么?你这么厉害的武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吗?是谁杀了你的?’我拔出了他肚脐中的短剑,鲜血跟着喷出来。那有什么奇怪?杀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杀过多少人。‘算啦,我也该和贼哥哥一起死啦!没人叫他贼哥哥,他在阴间可有多冷清!’短剑尖头抵到了舌头底下,那是我的罩门所在,忽然间,我摸到了短剑柄上有字,细细的摸,是‘杨康’两字。嗯,杀死他的人叫做杨康。此仇怎能不报?不先杀了这杨康,我怎能死?” 想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什么都完了,贼哥哥,你在阴世也这般念着我吗?你要是娶了个女鬼做老婆,咱们可永远没了没完……” “我在沙漠中挖了个坑,把师哥的尸身埋在里面。我瞎了眼睛,每日里单是寻找饮食也难得很,只好向人乞食。幸好蒙古人心好,见我是个瞎女子可怜,倒肯施舍牛乳、牛羊肉、面饼给我。就这样,我在大漠中苦挨了几年。这一天,我在山洞里练功,忽听到大队人马经过,说的是大金国女真话。我出去向他们讨东西吃,带队的王爷收留了我,带我到中都王府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位王爷是大金国的六皇子赵王爷。我在后花园给他们扫地,在后园中找到一个废置了的地窖,就住在那里。晚上偷偷练功夫,这样练了几年,谁也没瞧出来,只当我是个可怜的瞎眼婆子。” “那天晚上,唉,那顽皮的小王爷半夜里到后花园找鸟蛋,他一声不响,我瞧不见他,他却见到了我练银鞭,缠着我非教不行。我教了他三招,他一学就会,真聪明。我教得高兴起来,什么功夫也传了他,九阴白骨爪也教,摧心掌也教,但要他发了重誓,对谁都不许说,连王爷、王妃也不能说,只要泄漏了一句,我一抓就抓破他天灵盖。小王爷练过别的武功,还着实不低。他说:‘师父,我另外还有一个男师父,这个人不好,我不喜欢他,我只喜欢你师父。我在他面前,决不显露你教我的功夫。他可比你差得远,教的功夫都不管用。’哼,小王爷说话就叫人听着高兴。他那个男师父决非无能之辈,只不过我既不许他向人说跟我学武功,我也就不去查问他的男师父。” “又过几年,小王爷说,王爷又要去蒙古。我求王爷带我同去,好祭一祭我丈夫的坟。小王爷给我说了,王爷当然答允。王爷宠爱他得很,什么事都依他。贼汉子的坟,当然不必祭了。我是要找江南七怪报仇。唉!运气真不好,全真七子竟都在蒙古,我眼睛瞧不见,怎能敌他们七人?那丹阳子马钰的内功实在了不起,他说话毫不使力,声音却送得这么远。” “去蒙古总算没白走,那马钰给我劈头一问,胡里胡涂的传了我一句内功真诀,回到王府之后,我躲在地窖里再练苦功。唉,这内功没人指点真是不成。两天之前,我强修猛练,凭着一股刚劲急冲,突然间一股真气到了长强穴之后再也回不上来,下半身就此动弹不得了。我向来不许小王爷来找我,他又怎知我练功走了火?要不是这姓郭的小子闯进来,我准要饿死在这地窖里了。哼,那是贼哥哥的鬼魂勾他来的,叫他来救我,叫我杀了他给贼哥哥报仇。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嘿嘿,哼,哈哈!” 梅超风突然发笑,身子乱颤,右手突然使劲,在郭靖头颈中扼了下去。郭靖到了生死关头,反手顶住她手腕,出力向外撑持。他既得了马钰玄门正宗的真传,数年修习,内力已颇不弱。梅超风猛扼不入,右手反让他撑了开去,吃了一惊:“这小子功夫不坏啊!”连抓三下,都给郭靖以掌力化开。梅超风长啸一声,举掌往他顶门拍下,这是她“摧心掌”中的绝招。郭靖功力毕竟跟她相差太远,左手又让她牢牢抓住了,这一招如何化解得开?只得奋起平生之力,举起右手挡格。 梅超风与他双手相交,只感臂上剧震,心念动处,立时收势,寻思:“我修习内功没人指点,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刚才我听他说跟马钰学过全真派内功,便想到要逼他说内功的秘诀,怎么后来只是要杀他为贼哥哥报仇,竟把这件大事抛在脑后?幸好这小子还没死。”回手又叉住郭靖头颈,说道:“你杀我丈夫,那是不用指望活命的了。不过你如听我话,我让你痛痛快快的死了;要是倔强,我要折磨得你受尽苦楚,先将你一根根手指都咬了下来,慢慢的一根根嚼来吃了。”她行功走火,下身瘫痪后已然饿了几日,真的便想吃郭靖手指,倒也不是空言恫吓。 郭靖打个寒战,瞧着她张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敢言语。 梅超风问道:“全真教中有‘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之说,那是什么意思?”郭靖心中明白:“原来她想我传她内功。她日后必去害我六位师父。我死就死罢,怎能让这恶妇再增功力,害我师父?”闭目不答。梅超风左手使劲,郭靖腕上奇痛彻骨,但他早横了心,说道:“你想得内功真传,乘早死了这条心。” 梅超风见他倔强不屈,只得放松了手,柔声道:“我答应你,拿药去交给王处一,救他性命。”郭靖心中一凛:“啊,这是大事。好在她下半身不会动弹,我六位师父也不会怕她。”便道:“好,你立一个重誓,我就把马道长传我的法门对你说。” 梅超风大喜,说道:“姓郭的……姓郭的臭小子说了全真教内功法门,我梅超风如不将药物送交王处一,教我全身动弹不得,永远受苦。” 这两句话刚说完,忽然左前方十余丈处有人喝骂:“臭小子快钻出来受死!”郭靖听声音正是三头蛟侯通海。另一人道:“这小丫头必定就在左近,放心,她逃不了。”两人一面说一面走远。 郭靖大惊:“原来蓉儿尚未离去,又给他们发现了踪迹。”心念一动,对梅超风道:“你还须答允我一件事,否则任你怎样折磨,我都不说秘诀。”梅超风怒道:“还有什么事?我不答允。”郭靖道:“我有个好朋友,是个小姑娘。王府中的一批高手正在追她,你必须救她脱险。” 梅超风哼了一声,道:“我怎知她在那里?别啰唆了,快说内功秘诀!”随即手臂加劲。郭靖喉头被扼,气闷异常,却丝毫不屈,说道:“救不救……在你,说……不说……在我。”梅超风无可奈何,说道:“好罢,便依了你,想不到梅超风任性一世,今日受你臭小子摆布。那小姑娘是你的小情人吗?你倒也真多情多义。咱们话说在前头,我只答允救你的小情人脱险,却没答允饶你性命。” 郭靖听她答允了,心头一喜,提高声音叫道:“蓉儿,到这里来!蓉儿……”刚叫得两声,忽喇一声,黄蓉从他身旁玫瑰花丛中钻了出来,说道:“我早就在这儿啦!”郭靖大喜道:“蓉儿,快来。她答允救你,别人决不能难为你。” 黄蓉在花丛中听郭靖与梅超风对答已有好一阵子,听他不顾自己性命,却念念不忘于她的安危,心中感激,两滴热泪从脸颊上滚了下来,又听梅超风说自己是他的“小情人”,心中更甜甜的感到甚是温馨,向梅超风喝道:“梅若华,快放手!” “梅若华”是梅超风投师之前的本名,江湖上无人知晓,这三字已有很久没听人叫过,斗然间让人呼了出来,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颤声问道:“你是谁?” 黄蓉朗声道:“桃华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我姓黄。” 梅超风更加吃惊,只说:“你……你……你……”黄蓉叫道:“你怎样?东海桃花岛的弹指峰、清音洞、绿竹林、试剑亭,你还记得么?”这些地方都是梅超风学艺时的旧游之地,此时听来,恍若隔世,颤声问道:“桃花岛的黄……黄师父,是……是……是你什么人?” 黄蓉道:“好啊!你倒还没忘记我爹爹,他老人家也还没忘记你。他亲自瞧你来啦!” 梅超风一听之下,只想立时转身飞奔而逃,可是脚下那动得分毫?只吓得魂飞天外,但想到便能见到师父,又不禁喜不自胜,喃喃叫道:“师父……师父……”黄蓉叫道:“快放开他。” 第550章 射雕英雄传(50) 梅超风忽然想起:“师父怎能到这里来?这些年来,他一直没离桃花岛。我和贼哥哥盗了他的九阴真经,他也没出岛追赶。我可莫让人混骗了。” 黄蓉见她迟疑,左足一点,跃起丈余,在半空连转两个圈子,凌空挥掌,向梅超风当头击到,正是“桃华落英掌”中的一招“江城飞花”,叫道:“这一招我爹爹教过你的,你还没忘记罢?”梅超风听到她空中转身的风声,那里还有半点疑心,举手轻轻格开,叫道:“师妹,师父呢?”黄蓉落下身子,顺手一扯,已把郭靖拉了过去。 原来黄蓉便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独生爱女。她母亲于生她之时适逢一事,心力交瘁,以致难产而死。黄药师先前又已将所有弟子逐出岛去,岛上就是他父女二人相依为命。黄药师素有“东邪”之号,行事怪僻,常说世上礼法规矩都是狗屁,对女儿又爱逾性命,自然从不稍加管束,以致把这个女儿惯得骄纵异常。她人虽聪明,学武却不肯专心,父亲所精的什么阴阳五行、算经术数,她竟样样要学,加以年龄尚幼,因此尽管父亲是一代宗主,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她却只初窥桃花岛武学的门径而已。 这天她在岛上游玩,来到父亲囚禁敌人的山洞门口,寂寞之中,跟那人说起话来。谈了半天,但觉那人言语有趣之极,听那人嫌父亲给的酒太淡,便送了一瓶美酒给他,再加几样精美菜肴。那人吃得赞不绝口,与黄蓉一老一小,说得投机,但次日便给黄药师知道了,重重责骂了一顿。黄蓉从没给父亲这般严厉的责骂过,心中气苦,刁蛮脾气发作,竟乘了小船逃出桃花岛,自怜无人爱惜,便刻意扮成个贫苦少年,四处浪荡,心中其实是在跟父亲斗气:“你既不爱我,我便做个天下最可怜的小叫化罢了!” 不料在张家口无意间遇到郭靖,初时她在酒楼胡乱花钱,原是将心中对父亲的怨气出在郭靖头上。那知两人言谈投机,一见如故,郭靖竟解衣、送金、赠马,关切备至。她正凄苦寂寞,蒙他如此坦诚相待,正是雪中送炭,心中感激,两人结为知交。 黄蓉曾听父亲说起陈玄风、梅超风的往事,因此知道梅超风的闺名,至于“桃华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两句,是她桃花岛试剑亭中的一副对联,其中包含着黄药师的两门得意武功,桃花岛弟子无人不知。她自知武功远不是梅超风敌手,谎称父亲到来。梅超风果然一吓之下放了郭靖。 梅超风想起黄药师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脸如土色,全身簌簌而抖,似乎见到黄药师脸色严峻,已站在身前,不由得全身酸软,似已武功全失,伏在地下,颤声道:“弟子罪该万死,只求师父可怜弟子双目已盲,半身残废,从宽处分。弟子对不起您老人家,当真猪狗不如。”她自与黄药师相别,记着师父对自己的慈爱恩义,孺慕之念无时或忘,此时虽怕见师父,但欣喜之情,更胜畏惧,说道:“不,师父不必从宽处分,你罚我越严越好。”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总是见她犹如凶神恶煞一般,纵然大敌当前,在悬崖上落入重围,也仍不以为意,然而一听黄蓉提起她爹爹,竟吓成这个样子,大感奇怪。 黄蓉暗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墙外指了指。两人正想跃墙逃出,忽听得身后一声清啸,一人长笑而来,手摇摺扇,笑道:“女孩儿,我可不再上你的当啦。” 黄蓉见是欧阳克,知他武功了得,既给他见到了,可就难以脱身,转头对梅超风道:“梅师姊,爹爹最肯听我的话,待会我给你求情。你先立几件功劳,爹爹必能饶你。”梅超风道:“立什么功?”黄蓉道:“有坏人要欺侮我,我假装敌不过,你给我打发。爹爹一会就来,见到你帮我,必定欢喜。”梅超风一听,登时精神大振。 说话之间,欧阳克也已带了四名姬妾来到眼前。 黄蓉拉了郭靖躲向梅超风身后,只待她与欧阳克动上了手,便乘机溜走。 欧阳克见梅超风坐在地下,披头散发,全身黑黝黝的一团,那把她放在心上,摺扇轻挥,迳行上前来拿黄蓉,突然间劲风袭胸,地下那婆子伸手抓来,这一抓劲势之凌厉实生平未遇,大骇之下,忙伸扇往她腕骨击去,同时急跃闪避,只听得嗤,喀喇,啊啊啊啊数声连响。欧阳克衣襟撕下了一大片,扇子折为两截,四名姬妾倒在地下。他一眼看去,四女尽数毙命,每人天灵盖上中了一抓,头顶鲜血和脑浆从五个指孔中涌出。敌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罕见罕闻。 欧阳克惊怒交集,见这婆子坐着不动,似乎半身不遂,怯意登时减了,展开家传“神驼雪山掌”,身形飘忽,发掌进攻。梅超风十指尖利,每一抓出,都挟着嗤嗤劲风,欧阳克怎敢欺近身去? 黄蓉拉了郭靖正待要走,忽听身后哇哇狂吼,侯通海挥拳打来。黄蓉身子略偏,侯通海眼见即可打到她肩头,正自大喜,总算脑筋还不算钝得到家,猛地想起她身穿软猬甲利器,大叫一声,双拳急缩,啪啪两响,刚好打中了自己额头的三个肉瘤,只痛得哇哇大叫,又怎有余裕去拉她头发? 片刻之间,沙通天、梁子翁、彭连虎诸人先后赶到。 梁子翁见欧阳克连遇险招,一件长袍给对手撕得稀烂,已知这女子便是地洞中扮鬼的婆娘,哇哇怒叫,上前夹攻。沙通天等见梅超风出手狠辣,都感骇然,守在近旁,俟机而动。均想:“什么地方忽然钻出来这个武功高强的婆娘?”彭连虎看得数招,失声道:“是黑风双煞!” 黄蓉仗着身子灵便,东躲西闪,侯通海那里抓得到她头发?黄蓉见他手指不住抓向她头顶,一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用意,矮身往玫瑰丛后一躲,反过手臂,将蛾眉钢刺从脑后插入了头髻,探头出来,叫道:“我在这里!”侯通海大喜,一把往她头顶抓去,叫道:“这可抓住了你这臭小……啊哟,啊哟!师哥,臭小子头上也生刺……刺猬!”手掌心给蛾眉钢刺对穿而过,只痛得双脚大跳。黄蓉笑道:“你头上三只角,斗不过我头上一只角,咱们再来!”侯通海叫道:“不来了,不来了!”沙通天斥道:“别嚷嚷的!”忙赶过去相助。 这时梅超风在两名高手夹击之下渐感支持不住,忽地回臂抓住郭靖背心,叫道:“抱着我腿。”郭靖不明其意,但想现下和她联手共抗强敌,且依她之言便了,俯身抱住她两腿。梅超风左手挡开欧阳克攻来的一掌,右爪向梁子翁发出,向郭靖道:“抱起我追那姓梁的!”郭靖恍然大悟:“原来她不能动,要我帮手。”抱起梅超风放在肩头,依着她发声指示,前趋后避,迎击敌人。他身躯粗壮,轻身功夫本就不弱,梅超风又不甚重,放在肩头,浑不减他趋退闪跃的灵动。梅超风凌空下击,立占上风。 梅超风念念不忘内功秘诀,一面迎敌,一面问道:“修练内功时姿式怎样?”郭靖道:“盘膝而坐,五心向天。”梅超风道:“什么是五心向天?”郭靖道:“双手掌心、双足掌心、头顶心,是为五心。”梅超风大喜,精神为之大振,唰的一声,梁子翁肩头着抓,登时鲜血迸现,急忙跃开。 郭靖上前追赶,忽见鬼门龙王沙通天踏步上前,帮同师弟擒拿黄蓉,心里一惊,忙掮着梅超风飞步过去,叫道:“先打发了这两个!” 梅超风左臂伸出,往侯通海身后抓去。侯通海身子急缩。岂知梅超风手臂跟着前伸,已抓住他后心提起,右手手指疾往他天灵盖插下。侯通海全身麻软,动弹不得,大叫:“救命,救命,我投降了!” 注: 一、有论者认为“华山论剑”之说不当,盖五大高人无一使剑,所比者亦非剑术剑法。殊不知国人用语文雅,常虚指以代实物,如请人“吃饭”,并非当真飨以白饭三大碗,而是鸡鸭鱼肉,美酒佳肴,反而并无白饭;广东人“饮茶”,往往盛设点心,虾饺、烧卖、炒面、粽子,不一而足,且有白兰地、威士忌;扬州、苏州人“吃茶”,以汤包、豆腐、干丝为主,茶水反成次要;英国人说“pleasee to have a cup of tea.”(请来喝杯茶),吃的是饼干、甜饼、三文治、肉片、威士忌、果汁、啤酒,喝的咖啡多过红茶。中国古人说“讨庚帖”是求亲,“雁奠、纳采”是订婚,“拜天地、拜堂”是正式举行婚礼,并不是向厅堂叩头,“洞房花烛”是新郎新娘成亲,并不是点一对花花蜡烛。与人“谈天说地”,并非谈论天上日月星、地下山河海,而是无所不谈,往往不涉天地;说人“是非”,亦非评论旁人“是否信仰真理或信了邪教”,而是谈论别人之“男女关系、贪污腐败”;所谓“打擂台”,也不是对着木搭之高台拳打脚踢,而是打人比武。“论剑”乃雅称,并非当真须长剑短剑,口论舌辩也。“诸葛亮舌战群儒”,自不是诸葛亮伸出舌头,发内功与人的舌头打架。 二、台湾有论者认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乃练内功之初步入门功夫,初学者必知,梅超风不必问。殊不知“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在道家至少用于三处,一用于修习内功,各门派传习不同;二用于修炼内丹,求长生不老;三用于还丹求仙。《钟吕传道记》记钟离权向吕洞宾传授“三花(阳)聚顶、五气朝元”之法:“吕曰:炼形之理,既已知矣,所谓‘朝元’者,可得闻乎?钟曰:大药将就,玉液还丹而沐浴胎心,真气既生以冲玉液上升,而更改尘骨而曰玉液炼形,及夫肘后飞起金晶河车,以入内院,自上而中,自中而下,金液还丹以炼金砂,而‘五气朝元,三阳聚顶’乃炼气成神,非止于炼气住世而已。所谓‘朝元’者,古今少知,苟或知之,圣贤不说。盖以是真仙大成之法,默藏天地不测之机,诚为三清隐秘之事,忘言忘象之元旨,无问无应之妙道,恐子之志不笃,而学不专心不宁而问不切,轻言易语,反我有漏泄圣机之愆,彼此各为无益。”此后吕洞宾坚决请问,钟离权遂加传授,大法精微奥妙,我辈凡人不懂矣。以吕洞宾求仙之诚,钟离权尚不轻易指点,可见所谓“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决非简单入门功夫,道家修习内功,常与求仙之术混同。作者不信长生不老,亦不信炼丹可以成仙,于此全不置信,亦不信初学内功者能精通其义。梅超风匆忙乱问,郭靖一知半解而乱答,相信“轻言易语,彼此各为无益”。 第十一回 长春服输 沙通天见师弟危殆,跃起急格,挡开了梅超风这一抓,两人手腕相交,都感臂酸心惊。这时左边嗤嗤连声,彭连虎的连珠钱镖也已袭到。梅超风顺手把侯通海身子往钱镖上掷去,“啊唷”声中,侯通海身上中镖。黄蓉百忙中叫道:“三头蛟,恭喜发财,得了这么多钱!”沙通天见这一掷势道劲急,师弟给掷到地下,必受重伤,倏地飞身过去,伸掌在他腰间力托。侯通海如纸鹞般飞了起来,待得再行落地,已是自然之势,他一身武功,这般摔一交便不相干。只不过左手给这般势道甩了起来,挥拳打出,手臂长短恰到好处,又重重的打在三个肉瘤之上,再加上两声“啊唷”。 梅超风掷人、沙通天救师弟,都只眨眼间之事,侯通海肉瘤上中拳,彭连虎的钱镖又已陆续向梅超风打到,同时欧阳克、梁子翁、沙通天从前、后、右三路攻到。 梅超风听音辨形,手指连弹,铮铮铮铮一阵响过,数十枚钱镖分向欧阳、梁、沙、彭四人射去,这是她在桃花岛上学到的一点初步“弹指神通”功夫。她同时问:“什么叫攒簇五行?”郭靖道:“东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梅超风道:“啊哟,我先前可都想错了。什么叫做和合四象?”郭靖道:“藏眼神、凝耳韵、调鼻息、缄舌气。”梅超风喜道:“原来如此。那什么叫五气朝元?”郭靖道:“眼不视而魂在肝、耳不闻而精在肾、舌不吟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四肢不动而意在脾,是为五气朝元。”他说的是马钰所授练内功之法,与道教长生求仙的法门全然不同。 郭靖在蒙古大漠悬崖之顶随马钰修习内功之时,马钰不愿负起师徒之名,以免对不住师弟丘处机与江南六怪,初时只教郭靖如何呼吸、打坐、睡觉,后来郭靖内息既通,说道“有几只小耗子在我肚皮里钻来钻去”,马钰知他内功已有小成,便教他一些练功的术语与法门。马钰为人忠厚老实,一时之间也编造不出一些日常用语,用以解释如何驱使这些小耗子,如何令内息打通任督二脉,只得教他全真教的运息之法。内功运行,十分微妙,差之厘毫,谬以千里,马钰在仓促之间,也不敢任意变更师传的内功功诀,只得照实说了,教郭靖牢牢记住,其中精奥,自然不加详解。好在郭靖浑浑噩噩,也不敢多问,“道士伯伯”怎么说,他就怎么记在心里。反正六位师父教他武功,也只让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师父教一招,他就记一招,他只记得“黑虎偷心”是右拳击向对方胸口,对七师父韩小莹便不能使这招,至于“黑虎”如何可以“偷心”,师父既然不教,他也就不问。“和合四象”、“五气朝元”这些功诀,“道士伯伯”曾经教过他的,他就囫囵吞枣的记在心里,也从来不问有什么用途,这时听梅超风问起,便随口说了出来。黄药师的桃花岛武功并非道家一派,内功运息、外功练招,均与全真派的道家功夫大不相同,《九阴真经》却源自道家。 第551章 射雕英雄传(51) “和合四象”、“五气朝元”这些道家修练的关键性行功,就道家而言,有内功、长生、求仙三项不同法门,在《九阴真经》中一再提及,叮嘱修习时不可混同,梅超风苦思十余年而不解的秘奥,一旦得郭靖指点而恍然大悟,教她如何不喜?当下又问:“何为三花聚顶?”她练功走火,关键正在此处,是以问了这句话后,凝神倾听。郭靖道:“精化为气、气化为神……” 梅超风留神听他讲述口诀含义,出手稍缓。前后敌人都是名家高手,她全神应战,时刻稍长都不免落败,何况心有二用?郭靖只说得两句,梅超风左肩右胁同时中了欧阳克和沙通天的一掌,她虽有一身横练功夫,也感剧痛难当。 黄蓉本拟让梅超风挡住各人,自己和郭靖就可溜走,那知郭靖却为她牢牢缠住,变作了她上阵交锋的一匹战马,再也脱身不得,心里又着急,又生气。梅超风再拆数招,已全然落于下风,情急大叫:“喂,你那里惹了这许多厉害对头来?师父呢?”心中左右为难,既盼师父立时赶到,亲眼见她救护师妹,随即出手打发了这四个厉害的对头,但想到师父的为人处事,又不禁毛骨悚然。 黄蓉道:“他马上就来。这几个人怎是你的对手?你就坐在地下,他们也动不了你一根寒毛。”只盼梅超风受了这奉承,要强好胜,果真放了郭靖。那知梅超风左支右绌,早已有苦难言,每一刹那间都能命丧敌手,如何还能自傲托大?何况她尚有不少内功的疑难要问,说什么也不肯放开郭靖。 再斗片刻,梁子翁长声猛喝,跃向半空。梅超风觉到左右同时有人袭到,双臂横挥击出,猛觉头上一紧,一把长发已给梁子翁拉住。黄蓉眼见势危,发掌往梁子翁背心打去。梁子翁右手回撩,勾她手腕,仍拉住长发不放。梅超风挥掌猛劈。梁子翁只觉劲风扑面,只得松手放开她头发,侧身避开。 彭连虎跟她拆招良久,早知她是黑风双煞中的梅超风,后来见黄蓉出手相助,骂道:“小丫头,你说不是黑风双煞门下,撒的瞒天大谎。”黄蓉笑道:“她是我师父吗?教她再学一百年啦!我做她师父还差不多。”彭连虎见她武功家数明明跟梅超风相近,可是非但当面不认,而且言语之中对梅超风全无敬意,大感诧异。 沙通天叫道:“射人先射马!”右腿横扫,猛往郭靖踢去。梅超风大惊,心想:“这小子武艺低微,不能自保,只要给他们伤了,我行动不得,立时会给他们送终。”吐声低啸,伸手往沙通天脚上抓去,这一来身子俯低,欧阳克乘势直上,右掌打中她背心。梅超风哼了一声,右手抖动,蓦地里白光闪耀,一条长鞭挥舞开来,登时将四人远远逼开。 彭连虎心想:“不先毙了这瞎眼婆子,要是她丈夫铜尸赶到,麻烦可大了!”陈玄风死在荒山之事,江南六怪并不宣扬,中原武林中多不知闻。“黑风双煞”威名远震,出手毒辣,纵是彭连虎这等凶悍之徒,向来也对之着实忌惮。 梅超风的白蟒鞭劲道凌厉之极,四丈之内,难挡难避,但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欧阳克均非易与之辈,岂肯就此罢手?跃开后各自察看她鞭法。突然之间,彭连虎几声唿哨,着地滚进。梅超风舞鞭挡住三人,已顾不到地下,耳听得郭靖失声惊叫,暗暗叫苦,左臂疾伸,向地下拍击。 黄蓉见郭靖遇险,想要插手相助,但梅超风已将长鞭舞成一个银圈,又怎进得了鞭圈?见她左手单手抵挡彭连虎,实已招架不住,形势危急,大叫:“大家住手,我有话说。”彭连虎等那里理睬?郭靖叫道:“蓉儿,你快先走,我脱身后便来寻你!”黄蓉叫道:“要走大家一起走!” 忽听得围墙顶上有人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话说。”黄蓉回头看时,只见围墙上一排站着六人,黑暗中看不清楚面目。彭连虎等不知来人是友是敌,恶斗方酣,谁都住不了手。 墙头两人跃下地来,一人挥动软鞭,一人举起扁担,齐向欧阳克打去。那使软鞭的矮胖子叫道:“采花贼,你再往那里逃?” 郭靖听得语声,心中大喜,叫道:“三师父,快救弟子!” 这六人正是江南六怪。他们在塞北道上与郭靖分手,跟踪白驼山的八名女子,当夜发觉欧阳克率领姬妾去掳劫良家女子。江南六怪自不能坐视,当即与他动起手来。欧阳克武功虽高,但六怪十余年在大漠苦练,功夫大非昔比。以六攻一,欧阳克吃了柯镇恶一杖,又给朱聪以分筋错骨手扭断了左手小指,只得抛下已掳到手的少女,落荒而逃,助他为恶的姬妾为南希仁与全金发各自打死了一人。六怪送了那少女回家,再来追寻欧阳克。但他好生滑溜,绕道而行,竟找他不着。六怪情知单打独斗,功夫都不及他,不敢分散围捕,好在那些骑骆驼的女子装束奇特,行迹极易打听,六人一路追踪,来到了赵王府。 黑夜中欧阳克的白衣甚是抢眼,韩宝驹等一见之下,便上前动手,忽听到郭靖叫声,六人又惊又喜,朱聪等凝神再看,见圈子中舞动长鞭的赫然竟是铁尸梅超风,她坐在郭靖肩头,显然郭靖已落入了她掌握。大惊之下,韩小莹挺剑上前,全金发滚进鞭圈,一齐来救郭靖。 彭连虎等忽见来了六人,已感奇怪,而这六人或斗欧阳、或攻铁尸,是友是敌,更难分辨。彭连虎住手不斗,仍以地堂拳法滚出鞭圈,喝道:“大家住手,我有话说。”这一下吆喝声若洪钟,各人耳中都震得嗡嗡作响。梁子翁与沙通天首先退开。 柯镇恶听了他这喝声,知道此人了得,当下叫道:“三弟、七妹,别忙动手!”韩宝驹等听得大哥叫唤,均各退后。 梅超风也收了银鞭,呼呼喘气。黄蓉走上前去,说道:“你这次立的功劳不小,爹爹必定欢喜。”双手向郭靖大打手势,叫他将梅超风身子掷开。 郭靖会意,知道黄蓉逗她说话是分她之心,叫道:“三花聚顶是精化为气,气化为神,神化为虚,好好记下了。”梅超风潜心思索,问道:“如何化法?”忽觉身子腾空而起。却是郭靖乘她凝思内功诀窍之际,双手使力,将她抛出数丈,同时提气拔身,向后跃开。他身未落地,明晃晃、亮晶晶一条生满倒钩的白蟒鞭已飞到眼前。韩宝驹大叫一声,软鞭倒卷上去,双鞭相交,只觉虎口剧震,手中软鞭已为白蟒鞭强夺了去。 梅超风身子将要落地,伸手撑落,轻轻坐下。她听了柯镇恶那声呼喝,再与韩小莹等过了招,知是江南七怪到了,又恨又怕,暗想:“我到处找他们不到,今日却自行送上门来,倘若换作另日,那正求之不得,但眼下强敌环攻,我本来就已支持不住,再加上这七个魔头,今日有死无生了。”打定了主意:“梁老怪等闲人而已,死活听便,今日但与七怪同归于尽,拚得一个是一个。”手握白蟒鞭,倾听七怪动静,寻思:“七怪只来了六怪,另一个不知埋伏在那里?”她不知笑弥陀早已死在她丈夫手底。 江南六怪与沙通天等都忌惮她银鞭厉害,个个站得远远地,不敢近她身子四五丈之内,一时寂静无声。 朱聪低声问郭靖:“他们干么动手?你怎么帮起这妖妇来啦?”郭靖道:“那些人要杀我,是梅超风救了我的。”朱聪等大惑不解。 彭连虎叫道:“来者留下万儿,夜闯王府,有何贵干?”柯镇恶冷冷的道:“在下姓柯,我们兄弟七人,江湖上人称江南七怪。”彭连虎道:“啊,江南七侠,久仰,久仰。” 沙通天怪声叫道:“好哇,七怪找上门来啦。我老沙正要领教,瞧瞧七怪到底有什么本事。”他听得是“江南七怪”,立即触起四徒受辱之恨,身形一晃,抢上前来,呼的一掌,迳向南希仁头顶劈下。南希仁把扁担插入地下,出掌接过,只交数招,便见不敌。韩小莹挥动长剑,全金发举起秤杆,上前相助。 彭连虎纵声大喝,来夺全金发手中秤杆。全金发秤杆后缩,两端秤锤秤钩同时飞出,饶是彭连虎见多识广,这般怪兵刃也没见过,使招“怪蟒翻身”,避开对方左右打到的兵刃,喝道:“这是什么东西?市侩用的调调儿也当得兵器!”全金发道:“我这杆秤,正是要秤你这口不到三斤重的瘦猪!”彭连虎大怒,猱身直上,双掌虎虎风响,全金发怎抵挡得住?韩宝驹见六弟势危,他虽失了软鞭,但拳脚功夫也自不凡,横拳飞足,与全金发双战彭连虎。但以二对一,兀自迭逢险招。 柯镇恶抡动伏魔杖相助南希仁,朱聪挥起白摺扇点戳彭连虎。柯朱二人武功在六怪中远超余人,沙彭二人分别以一敌三,便落下风。 那边侯通海与黄蓉也已斗得甚是激烈。侯通海武功本来较高,但想到这“臭小子”身穿软猬甲,连头发中也装了厉害之极的尖刺,拳掌不敢碰向她身子,更加再也不敢去抓她头髻。黄蓉见他畏怯,便仗甲欺人,横冲直撞。侯通海连连倒退,大叫:“不公道,不公道。你脱下刺猬甲再打。”黄蓉道:“好,那么你割下额头上三个瘤儿再打,否则也不公道。”侯通海怒道:“我这三个瘤儿又不会伤人。”黄蓉道:“我见了恶心,你岂不是大占便宜?一、二、三,你割瘤子,我脱软甲。”侯通海怒道:“不割!”黄蓉道:“你还是割了,多占便宜。”侯通海怒道:“我不上你当,说什么也不割!” 欧阳克寻思:“先杀了跟我为难的这六个家伙再说。那妖妇反正没法逃走,慢慢收拾不迟。”他存心炫耀武功,纵身跃起,展开家传“瞬息千里”上乘轻功,斗然间欺到柯镇恶身旁,喝道:“多管闲事,叫你瞎贼知道公子爷的厉害。”右手进身出掌,柯镇恶抖起杖尾,不料右脑旁风响,打过来的竟是他左手的反手掌。柯镇恶低头避过,钢杖“金刚护法”,猛击过去,欧阳克早在另一旁跟南希仁交上了手。他东窜西跃,片刻间竟向六怪人人下了杀手。 梁子翁的眼光自始至终不离郭靖,见欧阳克出手后六怪转眼要败,双手向郭靖抓去。郭靖急忙招架,只拆得几招,胸口已给拿住。梁子翁右手抓他小腹。郭靖情急中肚子疾向后缩,嗤的一声,衣服撕破,怀中十几包药给他抓了去。梁子翁闻到药气,随手放在怀里,第二下跟着抓来。 郭靖奋力挣脱他拿在胸口的左手五指,向梅超风奔去,叫道:“喂,快救我。”梅超风心想:“玄门内功之中,我还有许许多多未曾明白。”喘气道:“过来抱住我腿,不用怕这老怪。”郭靖却知抱住她容易,再要脱身可就难了,不敢走近,只绕着她身子急奔。梁子翁虽见郭靖已进入梅超风长鞭所及的圈子,仍紧追不舍,只留神提防长鞭飞出袭击。梅超风听明了郭靖的所在,银鞭抖动,蓦地往他双脚卷去。 黄蓉虽与侯通海相斗,占到上风之后,一半心思就在照顾郭靖,先前见他为梁子翁拿住,却相距过远,相救不得,心中焦急,后来见他奔近,梅超风长鞭着地飞来,郭靖无法闪避,情急之下,飞身扑向鞭头。梅超风的银鞭遇物即收,乘势回扯,已把黄蓉拦腰缠住,将她身子甩了起来。黄蓉在半空中喝道:“梅若华,你敢伤我?” 梅超风听得是黄蓉声音,吃了一惊:“我鞭上满是尖利倒钩,这一下伤了小丫头,师父更加不能饶我。那便如何是好?先把小丫头拉过来再作定夺。”抖动长鞭,将黄蓉拉近身边,放在地下,满以为鞭上倒钩已深入她肉里,那知鞭上利钩只撕破了她外衫,并未伤及她身子分毫。黄蓉笑道:“你扯破我衣服,我要你赔!”梅超风听她语声中毫无痛楚之音,不禁一怔,随即会意:“啊,师父的软猬甲自然给了她。”心中便宽了,说道:“是我的不是,定要好好赔还给小妹子一件新衣。” 黄蓉向郭靖招手,郭靖走近身去,离梅超风丈许之外站定。梁子翁忌惮梅超风厉害,不敢逼近。 那边江南六怪已站成一个圈子,背里面外,竭力抵御沙通天、彭连虎、欧阳克、侯通海的攻击,这是六怪在蒙古练成的阵势,遇到强敌时结成圆阵应战,不必防御背后,威力立时增强半倍。但沙、彭、欧阳三人武功实在太强,六怪远非敌手,片刻间已险象环生。不久韩宝驹肩头受伤。他知若退出战团,圆阵便有破绽,六兄弟和郭靖性命难保,只得咬紧牙关,勉力支持。彭连虎出手狠极,对准韩宝驹连下毒手。 郭靖眼见势危,飞步抢去,双掌“排云推月”,猛往彭连虎后心震去。彭连虎赫赫冷笑,挥掌掠开,只三招间,郭靖便已情势紧迫。黄蓉见他不能脱身,情急智生,忽然想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句话来,叫道:“梅超风,你盗去了我爹爹的《九阴真经》,快快交我去还给爹爹!” 梅超风一凛,却不回答。欧阳克、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四人不约而同的一齐转身向梅超风扑去。四人都是一般心思:“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学至高无上的秘笈,原来仍在黑风双煞手中。”大利当前,四人再也顾不到旁的,只盼杀了梅超风,夺取九阴真经到手。梅超风舞动银鞭,四名好手一时却也欺不进鞭圈。 黄蓉见只一句话便支开了四名强敌,一拉郭靖,低声道:“咱们快走!” 便在此时,花木丛中一人急步奔来,叫道:“各位师傅,爹爹现有要事,请各位立即前去相助。”那人头顶金冠歪在一边,语声惶急,正是小王爷完颜康。 彭连虎等听了,均想:“王爷厚礼聘我等前来,既有急事,如何不去?”当即跃开。但对九阴真经均恋恋不舍,目光仍集注于梅超风身上。完颜康轻声道:“我母亲……母亲给奸人掳了去,爹爹请各位相救,请大家快去。” 原来完颜洪烈带领亲兵出王府追赶王妃,奔了一阵不见踪影,想起彭连虎等人神通广大,忙命儿子回府来召。完颜康心下焦急,又在黑夜之中,却没见到梅超风坐在地下。 第552章 射雕英雄传(52) 彭连虎等都想:“王妃遭掳,那还了得?要我等在府中何用?”随即又都想到:“原来六怪调虎离山,将众高手绊住了,另下让人劫持王妃。九阴真经什么的,只好以后再说。这里人人都想得经,凭我的本事,决难压倒群雄而独吞真经,好在既知真经所在,日后尽可另想计较。”当下都跟了完颜康快步而去。 梁子翁走在最后,对郭靖体内的热血又怎能忘情?救不救王妃,倒也不怎么在意,但人孤势单,只得恨恨而去。郭靖叫道:“喂,还我药来!”梁子翁怒极,回手一扬,一枚透骨钉向他脑门打去,风声呼呼,劲力凌厉。 朱聪抢上两步,摺扇柄往透骨钉上敲去,那钉落下,朱聪左手抓住,在鼻端一闻,道:“啊,见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钉。”梁子翁听他叫破自己暗器名字,一怔之下,转身喝道:“怎么?”朱聪飞步上前,左掌心中托了透骨钉,笑道:“还给老先生!”梁子翁坦然接过,他知朱聪功夫不及自己,也不怕他暗算。朱聪见他左手袖子上满是杂草泥沙,挥衣袖给他拍了几下。梁子翁怒道:“谁要你讨好?”转身而去。 郭靖好生为难,就此回去罢,一夜历险,结果伤药仍未盗到;但若强去夺取,又非敌手,正自踌躇,柯镇恶道:“大家回去。”纵身跃上围墙。五怪跟着上墙。韩小莹指着梅超风道:“大哥,怎样?”柯镇恶道:“咱们答应过马道长,饶了她性命。” 黄蓉笑嘻嘻的并不与六怪厮见,自行跃上围墙的另一端。梅超风叫道:“小师妹,师父呢?”黄蓉格格笑道:“我爹爹当然是在桃花岛。你问来干么?想去桃花岛给他老人家请安吗?”梅超风又怒又急,不由得气喘连连,停了片刻,喝道:“你刚才说师父即刻便到?”黄蓉笑道:“他老人家本来不知你在这里,我去跟他一说,他自然就会来找你了。” 梅超风怒极,决意抓住黄蓉细问真相,忽地站起,脚步蹒跚,摇摇摆摆的向黄蓉冲去。原来她强练内功,一口真气行到“长强穴”竟然回不上来,下半身就此瘫痪。长强穴在人身脊椎之末,当足少阳、少阴两经络之会,乃督脉要穴,下身行动之关键所在。她越强运硬拚,真气愈是阻塞,这时急怒攻心,浑忘了自己下身动弹不得,竟发足向黄蓉疾冲,一到了无我之境,一股热气猛然涌至心口,两条腿忽地又变成了自己身子。 黄蓉见她发足追来,大吃一惊,跃下围墙,一溜烟般逃得无影无踪。 梅超风突然想起:“咦,我怎么能走了?”此念一起,双腿忽麻,就此跌倒,晕了过去。 六怪此时要伤她性命,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但一来曾与马钰有约,二来此刻伤她,胜之不武,便携同郭靖,跃出王府。韩小莹性急,抢先问道:“靖儿,你怎么在这儿?”郭靖把王处一相救、赴宴中毒、盗药失手、地洞遇梅等事略述一遍,杨铁心夫妻父子等等关目,一时也未及细说。朱聪道:“咱们快瞧王道长去。” 杨铁心和妻子重逢团圆,说不出的又喜又悲,抱了妻子跃出王府。 他义女穆念慈正在王府外围墙边焦急等候,忽见父亲双臂横抱着个女子,心中大奇:“爹,她是谁?”杨铁心道:“是你妈,快走。”穆念慈大奇,道:“我妈?”杨铁心道:“悄声,回头再说。”抱着包惜弱急奔。 走了一程,包惜弱悠悠醒转,此时天将破晓,黎明微光中见抱着自己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丈夫,实不知是真是幻,犹疑身在梦中,伸手去摸他脸,颤声道:“大哥,我也死了么?”杨铁心喜极而涕,柔声道:“咱们好端端地……” 一语未毕,后面蹄声杂沓,火把闪动,一彪人马忽剌剌的赶来,当先马军刀枪并举,大叫:“莫走了劫持王妃的反贼!” 杨铁心暗想:“天可怜见,教我今日夫妻重会,此时就死,那也心满意足了。”叫道:“孩儿,你来抱住了妈。”包惜弱心头蓦然间涌上了十八年前临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着自己狼狈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杀,此后是十八年的分离、伤心、和屈辱。她突觉昔日惨事又要重演,搂住了丈夫脖子,牢牢不肯放手。 杨铁心见追兵已近,心想与其被擒受辱,不如力战而死,拉开妻子双手,将她交在穆念慈怀里,转身向追兵奔去,挥拳打倒一名小兵,夺了一枝花枪。他一枪在手,登时威增十倍。亲兵统领汤祖德腿上中枪落马,众亲兵齐声发喊,四下逃走。杨铁心见追兵中并无高手,心下稍定,只未夺到马匹,颇感可惜。 三人回头又逃。这时天已大明,包惜弱见丈夫身上点点滴滴都是血迹,惊道:“你受伤了么?”杨铁心经她一问,手背忽感剧痛,原来适才使力大了,手背上给完颜康抓出的十个指孔创口迸裂,流血不止,当时只顾逃命,也不觉疼痛,这时却双臂酸软,竟提不起来。包惜弱正要给他包扎,忽然后面喊声大振,尘头中无数兵马追来。 杨铁心苦笑道:“不必包啦。”转头对穆念慈道:“孩儿,你一人逃命去吧!我和你妈就在这里……”穆念慈甚是沉着,也不哭泣,将头一昂,凛然道:“咱们三人在一块死。”包惜弱奇道:“她……怎么是我们孩儿?” 杨铁心正要回答,只听得追兵愈近,猛抬头,见迎面走来两个道士。一个白须白眉,神色慈祥;另一个长须如漆,神采飞扬,背负长剑。杨铁心一愕之间,随即大喜,叫道:“丘道长,今日又见到了你老人家!” 那两个道士一个是丹阳子马钰,一个是长春子丘处机。他二人与玉阳子王处一约定在中都聚会,共商与江南七怪比武之事。师兄弟匆匆赶来,不意在此与杨铁心夫妇相遇。丘处机内功深湛,驻颜不老,虽相隔一十八年,容貌仍与往日并无大异,只两鬓颇见斑白而已。他忽听得有人叫唤,注目看去,却不相识。 杨铁心叫道:“十八年前,临安府牛家村一同饮酒歼敌,丘道长可还记得吗?”丘处机道:“尊驾是……”杨铁心道:“在下杨铁心。丘道长别来无恙。”说着扑翻地便拜。丘处机急忙回礼,心感疑惑,原来杨铁心身遭大故,落魄江湖,风霜侵蚀,容颜早已非复旧时模样。 杨铁心见他疑惑,而追兵已近,不及解释,挺花枪一招“凤点头”,红缨抖动,枪尖闪闪往丘处机胸口点到,喝道:“丘道长,你忘记了我,不能忘了这杨家枪。”枪尖离他胸口尺许,凝住不进。丘处机见他这一招枪法确是杨家正宗嫡传,立时忆起当年雪地试枪之事,蓦地里见到故人,不禁又悲又喜,高声大叫:“啊哈,杨老弟,你还活着?当真谢天谢地!”杨铁心收回铁枪,叫道:“道长救我!” 丘处机向追来的人马一瞧,笑道:“师兄,小弟今日又要开杀戒啦,您别生气。”马钰道:“少杀人,吓退他们就是。”丘处机纵声长笑,大踏步迎上前去,双臂长处,已从马背上揪下两名马军,对准后面两名马军掷去。四人相互碰撞,摔成一团。丘处机出手似电,如法炮制,跟着又手掷八人,撞倒八人,无一落空。余兵大骇,纷纷拨转马头逃走。 突然马军后面窜出一人,身材魁梧,满头秃得油光晶亮,喝道:“那里来的杂毛?”身子晃动,窜到丘处机跟前,举掌便打。丘处机见他身法快捷,举掌挡格,啪的一声,两人各自退开三步。丘处机心下暗惊:“此人是谁?武功竟如此了得?” 岂知他心中惊疑,鬼门龙王沙通天手臂隐隐作痛,更加惊怒,厉吼声中,抡拳直上。丘处机不敢怠慢,双掌翻飞,凝神应敌。战了十余合,沙通天光头顶上给丘处机五指拂中,留下了五条红印。他头顶热辣辣的微感疼痛,知道空手非这道士之敌,当即从背上拔出铁桨,器沉力劲,一招“苏秦背剑”,向丘处机肩头击去。丘处机施开空手入白刃之技,要夺他兵刃。沙通天在这铁桨上已有数十载之功,陆毙猛虎,水击长蛟,大非寻常,一时竟夺他不了。 丘处机暗暗称奇,正要喝问姓名,忽听得左首有人高声喝道:“道长是全真派门下那一位?”声如裂石,威势极猛。丘处机向右跃开,见左首站着四人,彭连虎、梁子翁、欧阳克、侯通海一齐赶到,但均不相识。丘处机拱手道:“贫道姓丘,请教各位万儿。” 丘处机威名震于南北,沙通天等互望一眼,均想:“怪不得这道士名气这么大,果然了得。”彭连虎心想:“我们已伤了王处一,跟全真派的梁子总是结了。今日合力诛了这丘处机,正是扬名天下的良机!”提气大喝:“大家齐上。”尾音未绝,已从腰间取出判官双笔,纵身向丘处机攻去。他一出手就使兵刃,痛下杀手,上打“云门穴”,下点“太赫穴”。这两下使上了十成力,竟不丝毫留情。 丘处机心道:“这矮子好横!身手可也当真了得。”唰的一声,长剑在手,剑尖刺向彭连虎右手手背,剑身已削向沙通天腰里,长剑收处,剑柄撞向侯通海胁肋“章门穴”,一招攻三,剑法精绝。沙彭二人挥兵刃架开,侯通海却险给点中穴道,好容易缩身逃开,但臀上终于给重重踹了一脚,俯身扑倒,说也真巧,三个肉瘤刚好撞在地下。侯通海大嚷声中,梁子翁暗暗心惊,猱身上前夹攻。 欧阳克见丘处机为沙通天和彭连虎缠住,梁子翁又自旁夹攻,这便宜此时不捡,更待何时?左手虚扬,右手铁扇咄咄咄三下,连点丘处机背心“陶道”、“魂门”、“中枢”三穴,眼见他已难闪避,突然身旁人影闪动,一只手伸过来搭住了扇子。 马钰一直在旁静观,忽见同时有这许多高手围攻师弟,甚是诧异,见欧阳克铁扇如风,出手急攻,当即飞步而上,迳来夺他铁扇。他三根手指在铁扇上一搭,欧阳克便感一股浑厚的内力自扇柄上传来,吃惊之下,立时跃后。马钰也不追击,说道:“各位是谁?大家素不相识,有什么误会,尽可分说,何必动粗?”他语音柔和,但中气充沛,一字字清晰明亮的钻入各人耳鼓。 沙通天等斗得正酣,听了这几句话都是一凛,一齐罢手跃开,打量马钰。 欧阳克问道:“道长尊姓?”马钰道:“贫道姓马。”彭连虎道:“啊,原来是丹阳真人马道长,失敬,失敬。”马钰道:“贫道微末道行,‘真人’两字,岂敢承当?” 彭连虎口中和他客套,心下暗自琢磨:“我们既与全真教结了梁子,日后总是难以善罢。这两人是全真教主脑,今日乘他们落单,我们五人合力将他们料理了,将来的事就好办了。只不知附近是否还有全真教高手?”四下一望,只杨铁心一家三口,并无道人,说道:“全真七子名扬当世,在下仰慕得紧,其余五位在那里,请一起请出来见见。”马钰道:“贫道师兄弟不自清修,多涉外务,浪得虚名,真让各位英雄见笑了。我师兄弟七人分住各处道观,难得相聚,这次我和丘师弟来到中都,是找王师弟来着,不意却先与各位相逢,也算有缘。天下武术殊途同归,红莲白藕,原本一家,大家交个朋友如何?”他生性忠厚,全没料到彭连虎是在探他虚实。 彭连虎听说对方别无帮手,又未与王处一会过面,见马钰殊无防己之意,然则不但能倚多取胜,还可乘虚而袭,笑咪咪的道:“两位道长不予嫌弃,当真再好没有。兄弟姓三,名叫三黑猫。”马钰与丘处机都是一愕:“这人武功了得,必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三黑猫的名字好怪,可从来没听见过。” 彭连虎将判官笔收入腰间,走近马钰身前,笑吟吟的道:“马道长,幸会幸会。”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要和他拉手。马钰只道他是善意,也伸出手来。两人一搭上手,马钰突感手上一紧,心想:“好啊,试我功力来啦。”微微一笑,运起内劲,也用力捏向彭连虎手掌,突然间五指指根一阵剧痛,犹如数枚钢针直刺入内,大吃一惊,急忙撒手。彭连虎哈哈大笑,已倒跃丈余。马钰提掌看时,只见五指指根上都刺破了一个小孔,深入肌肉,五缕黑线直通了进去。 原来彭连虎将判官笔插还腰间之际,暗中已在右手套上了独门利器毒针环。这针环以精钢铸成,细如麻线,上装五枚细针,喂有剧毒,只要伤肉见血,五个时辰必得送命。这毒针环戴在手上,原本是在与人动手时增加掌上威力,教人中掌后挨不了半天。他又故意说个“三黑猫”的怪名,乘马钰差愕沉吟之际便即上前拉手,好教他不留意自己手上花样。武林中人物初会,往往互不佩服,碍着面子不便公然动手,便伸手相拉,似乎是结交亲近,实则便是动手较量,武功较差的给捏得手骨碎裂、手掌瘀肿,或是痛得忍不住而大声讨饶,也是常事。马钰只道他是来这套明显亲热、暗中较劲的江湖惯技,怎料得到他竟另有毒招,两人同时使力,刹那间五枚毒针刺入手掌,竟直没针根,伤及指骨,待得蓦地惊觉,左掌发出,彭连虎早已跃开。 丘处机见师兄与人好好拉手,突地变脸动手,忙问:“怎地?”马钰骂道:“好奸贼,毒计伤我。”跟着扑上去追击彭连虎。丘处机素知大师兄最有涵养,十余年来未见他与人动手,这时一出手就是全真派中最凌厉的“履霜破冰掌法”,知他动了真怒,必有重大缘故,长剑挥动,绕左回右,窜到彭连虎面前,唰唰唰三剑。 这时彭连虎已将双笔取在手里,架开两剑,还了一笔,不料丘处机左手掌上招数的狠辣殊不在剑法之下,反手撩出,当判官笔将缩未缩的一瞬之间,已抓住笔端,往外急崩,喝道:“撒手!”这一崩内劲外吐,含精蓄锐,非同小可,不料对方也真了得,手中兵刃竟未给震脱。丘处机跟着长剑直刺,彭连虎只得撤笔避剑。丘处机将判官笔远远掷出,右剑左掌,绵绵而上。彭连虎失了一枝判官笔,右臂又酸麻难当,一时折了锐气,不住退后。 第553章 射雕英雄传(53) 这时沙通天与梁子翁已截住马钰。欧阳克与侯通海左右齐至,上前相助彭连虎。丘处机劲敌当前,精神大振,掌影飘飘,剑光闪闪,愈打愈快。他以一敌三,未落下风,那边马钰却支持不住了。他右掌肿胀,毒质渐渐麻痒上来。他虽知针上有毒,却料不到毒性竟如此厉害,心知越使劲力,血行得快了,毒气越快攻心,便退在一旁,左手使剑护身,以内力阻住毒质上行。 梁子翁所用兵刃是一把掘人参用的药锄,横批直掘、忽扫忽打,招数幻变多端。沙通天的铁桨更为沉重凌厉。数十招后,马钰呼吸渐促,守御的圈子越缩越小,内抗毒质,外挡双敌,虽功力深厚,但内外交征,时刻稍长,大感神困力疲。 丘处机见师兄退在一旁,头上一缕缕热气袅袅而上,犹如蒸笼一般,心中大惊,急欲要杀伤敌人,过去救援,但让三个敌手缠住了,没法分身救人。侯通海固然较弱,欧阳克却出招阴狠怪异,武功尤在彭连虎之上。瞧他武学家数,宛然便是全真教向来最忌惮的“西毒”一路功夫,更加骇异,念头连转:“此人是谁?莫非竟是西毒门下?西毒又来到中原了吗?不知是否便在中都?”这一来分了神,竟尔迭遇险招。 杨铁心自知武功跟这些人差得甚远,虽情势紧迫,终不能护妻先逃,见马丘二人势危,挺起花枪,往欧阳克背心刺去。丘处机叫道:“杨兄别上,不可枉送了性命!”语声甫毕,欧阳克已起左脚踢断花枪,右脚将杨铁心踢翻在地。 正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响,数骑飞驰而至。当先两人正是完颜洪烈与完颜康父子。 完颜洪烈遥见妻子坐在地下,心中大喜,抢上前去,突然金刃劈风,一柄刀迎面砍来。完颜洪烈侧身避开,见使刀的是个红衣少女。他手下亲兵纷纷拥上,合战穆念慈。 那边完颜康见了师父,暗暗吃惊,高声叫道:“是自家人,各位别动手!”连唤数声,彭连虎等方才跃开。众亲兵和穆念慈也各住手。完颜康上前向丘处机行礼,说道:“师父,弟子给您老引见,这几位都是家父礼聘来的武林前辈。” 丘处机点点头,先去察看师兄,只见他右掌全黑,忙捋起他袍袖,只见黑气已通到了上臂中部,不由得大惊:“怎地剧毒如此?”转头向彭连虎道:“拿解药来!”彭连虎心下踌躇:“眼见此人就要丧命,但得罪了小王爷可也不妥。却救他不救?”马钰外敌一去,内力专注于抗毒,毒质被阻于臂弯不再上行,黑气反有渐向下退之势。 完颜康奔向母亲,道:“妈,这可找到你啦!”包惜弱凛然道:“要我再回王府,万万不能!”完颜洪烈与完颜康同时惊问:“什么?”包惜弱指着杨铁心道:“我丈夫并没死,天涯海角我也随了他去。” 完颜洪烈这一惊非同小可,嘴唇向梁子翁一努。梁子翁会意,右手扬处,打出了三枚子午透骨钉,射向杨铁心的要害。 丘处机见钉去如飞,已不及抢上相救,而杨铁心势必躲避不了,自己身边又无暗器,顺手抓起赵王府一名亲兵,在梁子翁与杨铁心之间掷去。只听得“啊”的一声大叫,三枚铁钉全打在亲兵身上。梁子翁自恃这透骨钉是生平绝学,三枚齐发,决无不中之理,那知竟让丘处机以这古怪法门破去,怒吼一声,向丘处机扑去。 彭连虎见变故又起,已决意不给解药,知道王爷心中最要紧的是夺还王妃,忽地窜出,来抓包惜弱手臂。丘处机飕飕两剑,一刺梁子翁,一刺彭连虎,两人见剑势凌厉,只得倒退。丘处机向完颜康喝道:“无知小儿,你认贼作父,胡涂了一十八年。今日亲生父亲到了,还不认么?” 完颜康先前听了母亲之言,本来已有八成相信,这时听师父一喝,又多信了一成,向杨铁心看去,只见他衣衫破旧,满脸风尘,再回头看父亲时,却是锦衣玉饰,丰度俊雅,两人直有天渊之别。完颜康心想:“难道我要舍却荣华富贵,跟这穷汉子浪迹江湖,不,万万不能!”他主意已定,高声叫道:“师父,莫听这人鬼话,请你快将我妈救过来!” 丘处机怒道:“你仍执迷不悟,真连畜生也不如。” 彭连虎等见他们师徒破脸,攻得更紧。完颜康见丘处机情势危急,竟不再出言劝阻。丘处机大怒,骂道:“小畜生,当真狼心狗肺。”完颜康对师父甚是害怕,暗暗盼望彭连虎等将他杀死,免为他日之患。又战片刻,丘处机右臂中了梁子翁一锄,虽受伤不重,但已血溅道袍,一瞥眼间,只见完颜康脸有喜色,更恼得哇哇大叫。 马钰从怀中取出一枚流星,晃火摺点着了,手一松,一道蓝焰直冲天空。彭连虎料想这是全真派同门互通声气的讯号,叫道:“老道要叫帮手。”又斗数合,西北角不远处也有一道蓝焰冲天而起。丘处机大喜,叫道:“王师弟就在左近。”剑交左手,左上右落,连使七八招杀手,把敌人逼开数步。马钰向西北角蓝焰处一指,道:“向那边走!” 杨铁心、穆念慈父女使开兵刃,护着包惜弱急向前冲,马钰随在其后。丘处机挥长剑独自断后,且战且走。沙通天连使“移形换位”身法,想闪过他而去抢包惜弱过来,但丘处机剑势如风,始终抢不上去。 行不多时,一行已来到王处一所居的小客店前。丘处机心中奇怪:“怎么王师弟还不赶出来接应?”刚转了这个念头,只见王处一拄着一根木杖,颤巍巍的走过来。 师兄弟三人一照面,都是一惊,万料不到全真派中武功最强的三人竟都受伤。 丘处机叫道:“退进店去。”完颜洪烈喝道:“将王妃好好送过来,饶了你们不死。”丘处机骂道:“谁要你这金国狗贼饶命?”大声叫骂,奋剑力战。彭连虎等眼见他势穷力蹙,却仍力斗不屈,剑势如虹,招数奇幻,一面暗暗佩服,一面又觉今日当可歼杀全真教三大高手,暗自庆幸。 杨铁心寻思:“事已如此,终究难脱毒手。可别让我夫妇累了丘道长的性命。”拉了包惜弱的手,忽地窜出,大声叫道:“各位住手,我夫妻毕命于此便了。”回过枪头,便往心窝里刺去,噗的一声,鲜血四溅,往后便倒。包惜弱也不伤心,惨然一笑,双手拔出枪来,将枪柄拄在地上,对完颜康道:“孩儿,你还不肯相信他是你亲生的爹爹么?”踊身往枪尖撞去。完颜康大惊失色,大叫一声:“妈!”飞步来救。 丘处机等见变起非常,俱各罢手停斗。 完颜康抢到母亲跟前,见她身子软垂,枪尖早已刺入胸膛,放声大哭。丘处机上来检视二人伤势,见枪伤要害,俱已无法挽救。完颜康抱住了母亲,穆念慈抱住了杨铁心,一齐伤心恸哭。丘处机向杨铁心道:“杨兄弟,你有何未了之事,说给我听,我一力给你承办就是。我……我终究救你不得,我……我……”心中酸痛,说话已哽咽了。 便在这时,众人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望时,却是江南六怪与郭靖匆匆赶来。 江南六怪见到了沙通天等人,当即取出兵刃,待到走近,见众人望着地下一男一女,个个脸现惊讶之色,一转头,突然见到丘处机与马钰,六怪更是诧异。 郭靖见杨铁心倒在地下,满身鲜血,抢上前去,叫道:“杨叔父,您怎么啦?”杨铁心尚未断气,见到郭靖后嘴边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你父当年和我有约,生了男女,结为亲家……我没女儿,但这义女犹是我亲生一般……”眼光望着丘处机道:“丘道长,你给我成就了这门姻缘,我……我死也瞑目。”丘处机道:“此事容易。杨兄弟你放心。” 包惜弱躺在丈夫身边,左手挽着他手臂,惟恐他又会离己而去,昏昏沉沉间听他说起从前指腹为婚之事,奋力从怀里抽出一柄短剑,说道:“这……这是表记……”又道:“大哥,咱们终于死在一块,我……我好欢喜……”说着淡淡一笑,安然而死,容色仍如平时一般温宛妩媚。 丘处机接过短剑,正是自己当年相赠之物,短剑柄上刻着“郭靖”两字。杨铁心向郭靖道:“盼你……你瞧在你故世的爹爹份上,好好待我这女儿……”郭靖道:“我……我不……”丘处机道:“一切有我承当,你……安心去罢!”杨铁心与穆念慈竖起“比武招亲”的旗号,本意只在找寻义兄郭啸天的后人。这一日中既与爱妻相会,又见到义兄的遗腹子长大成人,义女终身有托,更无丝毫遗憾,双眼一闭,就此逝世。 郭靖心中难过,又感烦乱,心想:“蓉儿对我情深意重,我岂能另娶他人?”突然转念,又是一惊:“我怎地却把华筝忘了?大汗已将女儿许配于我,这……这……怎么得了?”这些日来,他时时记起好友拖雷,却极少念及华筝。朱聪等反而立即想到华筝,均知此中颇有为难,但见杨铁心是垂死之人,不忍拂逆其意,当下也未开言。 完颜洪烈千方百计而娶得了包惜弱,但她心中始终未忘故夫,十余年来自己对她用情良苦,爱宠备至,她要搬迁江南故居旧物,一一依意照办,只盼能以一片真诚感动其心,但到头来还是落得如此下场,此刻见她虽死,脸上兀自流露心满意足、喜不自胜之情,与她成婚一十八年,几时又曾见她对自己露过这等神色?自己贵为皇子,在她心中,可一直远远及不上一个村野匹夫,心中伤痛欲绝,掉头而去。 沙通天等心想全真三子虽然受伤,但加上江南六怪,众寡逆转,和己方五人拚斗起来,胜负倒也难决,既见王爷转身,也就随去。 丘处机喝道:“喂,三黑猫,留下了解药!”彭连虎哈哈笑道:“你寨主姓彭,江湖上人称千手人屠,丘道长失了眼罢?”丘处机心中一凛:“怪不得此人武功高强,原来是他。”眼见师兄中毒甚深,非他独门解药相救不可,喝道:“管你三脚千手,不留下解药,休得脱身。”运剑如虹,一道青光向彭连虎刺去。彭连虎虽只剩下一柄判官笔,却也不惧,挥笔接过。 朱聪见马钰坐在地下运气,一只右掌已全成黑色,问道:“马道长,你怎么受了伤?”马钰叹道:“这姓彭的和我拉手,那知他掌中暗藏毒针。”朱聪道:“嗯,那也算不了什么。”回头向柯镇恶道:“大哥,给我一只菱儿。”柯镇恶不明他用意,便从鹿皮囊中摸出一枚毒菱,递了给他。朱聪接过,见丘彭两人斗得正紧,凭自己武功一定拆解不开,又道:“大哥,咱俩上前分开他两人,我有救马道长的法子。”柯镇恶点了点头。朱聪大声叫道:“原来是千手人屠彭寨主,大家是自己人,快快停手,我有话说。”一拉柯镇恶,两人向前窜出,一个持扇,一个挥杖,把丘彭二人隔开。 丘处机和彭连虎听了朱聪的叫唤,都感诧异:“怎么又是自己人了?”见两人过来,也就分开,要听他说到底是怎么样的自己人。 朱聪笑吟吟的向彭连虎道:“江南七怪与长春子丘处机于一十八年前结下梁子,我们五兄弟都曾给长春子打伤,而名震武林的丘道长,却也给我们伤得死多活少。这梁子至今未解……”转头对丘处机道:“丘道长,是也不是?”丘处机怒气勃发,心想:“好哇,你们要来乘人之危。”厉声喝道:“不错,你待怎样?” 朱聪又道:“可是我们跟沙龙王却也有点过节。江南七怪一个不成器的徒儿,独力打败了沙龙王的四位高足。听说彭寨主与沙龙王是过命的交情。我们得罪了沙龙王,那也算得罪了彭寨主啦。”彭连虎冷笑道:“不敢。”朱聪笑道:“既然彭寨主与丘道长都跟江南七怪有仇,那么你们两家同仇敌忾,岂不成了自己人么?哈哈,还打什么?兄弟跟彭寨主可不也是自己人了么?来,咱们亲近亲近。”伸出手来,要和他拉手。 彭连虎听他疯疯颠颠的胡说八道,心道:“全真派相救七怪的徒弟,他们显是一党,我可不上你的当。要想骗我解药,难上加难。”见他伸手来拉,正中下怀,笑道:“妙极,妙极!”把判官笔放回腰间,顺手又戴上了毒针环。 丘处机惊道:“朱兄,小心了。”朱聪充耳不闻,伸出手去,小指轻勾,已把彭连虎指上毒针环勾了下来。彭连虎尚未知觉,已和朱聪手掌相握,两人同时使劲,彭连虎只觉掌心微微一痛,急忙挣脱,跃开举手看时,见掌心已遭刺了三个洞孔,创口比他毒针所刺的要大得多,孔中流出黑血,麻痒痒的很是舒服,却不疼痛。他知毒性愈是厉害,愈不觉痛,只因创口立时麻木,失了知觉。他又惊又怒,却不知道如何着了道儿,抬起头来,只见朱聪笑嘻嘻的躲在丘处机背后,左手两指提着他的毒针环,右手两指中却捏着一枚黑沉沉的菱形之物,菱角尖锐,上面沾了血渍。 朱聪号称妙手书生,手上功夫出神入化,人莫能测,拉脱彭连虎毒针环,以毒菱刺其掌心,于他只是末技而已。 彭连虎怒极,猱身扑上。丘处机伸剑挡住,喝道:“你待怎样?” 朱聪笑道:“彭寨主,这枚毒菱是我大哥的独门暗器,中了之后,任你彭寨主号称‘连虎’,就算你是连狮连豹、连猪连狗,连尽普天下的畜生,也活不了两个时辰。”侯通海道:“彭大哥,他在骂你。”沙通天斥道:“别多说,难道彭大哥不知道?”朱聪又笑嘻嘻的道:“好在彭寨主有一千只手,我良言相劝,不如斩去了这只手掌,还剩下九百九十九只。只不过阁下的外号儿得改一改,叫作‘九九九手人屠’。” 彭连虎这时连手腕也已麻了,心下惊惧,也不理会他的嘲骂讥讽,不觉额现冷汗。 第554章 射雕英雄传(54) 朱聪又道:“你有你的毒针,我有我的毒菱,毒性不同,解药也异,你如舍不得这‘千手人屠’的外号,反正大家是自己人,咱哥儿俩就亲近亲近,换上一换如何?”彭连虎未答,沙通天已抢着道:“好,就是这样,拿解药来。”朱聪道:“大哥给他罢。”柯镇恶从怀里摸出两小包药,朱聪接过,递了过去。丘处机道:“朱兄,莫上他当,要他先拿出来。”朱聪笑道:“大丈夫言而有信,不怕他不给。” 彭连虎左手伸入怀里一摸,脸上变色,低声道:“糟了,解药不见啦。”丘处机大怒,喝道:“哼,你还玩鬼计!朱兄,别给他。”朱聪笑道:“拿去!我们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给就给。全真七子,江南七怪,说了的话自然算数。” 沙通天怕又着了他妙手空空神技道儿,不敢伸手来接,横过铁桨,伸了过来。朱聪把解药放在桨上,沙通天收桨取药。旁观众人均各不解,不明白朱聪为什么坦然给以解药,却不逼他交出药来。沙通天疑心拿过来的解药不是真物,说道:“江南七侠是响当当的人物,可不能用假药害人?” 朱聪笑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把毒菱还给柯镇恶,再慢吞吞的从怀里掏出一件件物事,有汗巾、有钱镖、有几锭碎银子、还有一个白色的鼻烟壶。彭连虎愕然呆了:“这些都是我的东西,怎么变到了他身上?”原来朱聪右手和他拉手之际,左手轻转,早已将他怀中之物扫数扒过。朱聪拔开鼻烟壶塞子,见里面分为两隔,一隔是红色粉末,另一隔是灰色粉末,问道:“怎么用啊?” 彭连虎虽然悍恶,但此刻命悬一线,不敢再弄奸使诈,只得实说:“红色的内服,灰色的外敷。”朱聪向郭靖道:“快取水来,拿两碗。” 郭靖奔进客店去端了两碗净水出来,一碗交给马钰,服侍他服下药粉,另用灰色药粉敷在他掌上伤口,另一碗水要拿去递给彭连虎。朱聪道:“慢着,给王道长。”郭靖一怔,依言递给了王处一。王处一愕然不解,顺手接了。 沙通天叫道:“喂,你们两包药粉怎么用啊?”朱聪道:“等一下,别心急,一时三刻死不了人。”从怀里又取出十多包药来。郭靖一见大喜,叫道:“是啊,是啊,这是王道长的药。”一包包打开来,拿到王处一面前,说道:“道长,那些合用,您自己挑罢。”王处一认得药物,拣出田七、血竭等五味药来,放入口中咀嚼一会,和水吞下。 梁子翁又气恼,又佩服,心道:“这肮脏书生手法竟如此了得。他伸手给我拍拍衣袖上尘土,就把我怀里的药物都偷了去。”转过身来,提起药锄一挥,喝道:“来来来,咱们兵刃上见输赢!”朱聪笑道:“这个么,兄弟万万不是敌手。” 丘处机道:“这一位是彭连虎寨主,另外几位的万儿还没请教。”沙通天嘶哑着嗓子一一报了名。丘处机叫道:“好哇,都是响当当的字号。咱们今日胜败未分,可惜双方都有人受了伤,看来得约个日子重新聚聚。”彭连虎道:“那再好没有,不会会全真七子,咱们死了也不闭眼。日子地段,请丘道长示下罢。”丘处机心想:“马师兄、王师弟中毒都自不轻,总得几个月才能完全复原。谭师哥、刘师哥他们散处各地,一时也通知不及。”便道:“半年之后,八月中秋,咱们一边赏月,一边讲究武功,彭寨主你瞧怎样?” 彭连虎心下盘算:“全真七子一齐到来,再加上江南七怪,我们可是寡不敌众,非得再约帮手不可。半年之后,时日算来刚好。赵王爷要我们到江南去盗岳飞的遗书,那么乘便就在江南相会。”说道:“中秋佳节以武会友,丘道长真风雅之极,那总得找个风雅的地方才好,就在江南七侠的贵乡吧。”丘处机道:“妙极,妙极。咱们在嘉兴府南湖中烟雨楼相会,各位不妨再多约几位朋友。”彭连虎道:“一言为定,就是这样。” 朱聪说:“这么一来,我们江南七怪成了地头蛇,非掏腰包请客不可。你们两家算盘可都精得很哪,千不拣、万不拣,偏偏就拣中了嘉兴,定要来吃江南七怪的白食。好好好,难得各位大驾光临,我们这个东道也还做得起。彭寨主,你那两包药,白色的内服,黄色的外敷。”这时彭连虎早已半臂麻木,适才跟丘处机对答全是强自撑持,再听朱聪唠唠叨叨的说个没了没完,怒气填膺,但命悬人手,不敢稍出半句无礼之言,好容易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忙将白色药粉吞下。柯镇恶冷冷的道:“彭寨主,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不能喝酒,不能近女色,否则中秋节烟雨楼头少了你彭寨主,可扫兴得紧哪。”彭连虎怒道:“多谢关照了。”沙通天将解药为他敷上手掌创口,扶了他转身而去。 完颜康跪在地下,向母亲的尸身磕了四个头,转身向丘处机拜了几拜,一言不发,昂首走开。丘处机厉声喝道:“康儿,你这是什么意思?”完颜康不答,也不与彭连虎等同走,自个儿转过了街角。 丘处机出了一会神,向柯镇恶、朱聪等行下礼去,说道:“今日若非六侠来救,我师兄弟三人性命不保。再说,我这孽徒人品如此恶劣,更万万不及令贤徒。咱们学武之人,以品行心术居首,武功乃是末节。贫道收徒如此,汗颜无地。嘉兴醉仙楼比武之约,今日已然了结,贫道甘拜下风,自当传言江湖,说道丘处机在江南七侠手下一败涂地,心悦诚服。我马师兄、王师弟在此,俱是证见。” 江南六怪听他如此说,都极得意,自觉在大漠之中耗了一十八载,终究有了圆满结果。柯镇恶谦逊了几句。但六怪随即想到了惨死大漠的张阿生,都不禁心下黯然,可惜他不能亲耳听到丘处机这番服输的言语。 韩小莹轻声告诉郭靖,三月廿四日嘉兴醉仙楼之约可以不必去了。 众人把马钰和王处一扶进客店,全金发出去购买棺木,料理杨铁心夫妇的丧事。丘处机见穆念慈哀哀痛哭,心中难受,说道:“姑娘,你爹爹这几年来怎样过的?” 穆念慈拭泪道:“十多年来,爹爹带了我东奔西走,从没在一个地方安居过十天半月,爹爹说,要寻访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说到这里,声音渐轻,慢慢低下了头。 丘处机向郭靖望了一眼道:“嗯。你爹怎么收留你的?”穆念慈道:“我是临安府荷塘村人氏。十多年前,爹爹在我家养伤,不久我亲生的爹娘和哥哥都染瘟疫死了。这位爹爹收了我做女儿,后来教我武艺,为了要寻郭大哥,所以到处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亲’的旗子。”丘处机道:“这就是了。你爹爹其实不姓穆,是姓杨,你以后就改姓杨罢。”穆念慈道:“不,我不姓杨,我仍然姓穆。”丘处机道:“干么?难道你不信我的话?”穆念慈低声道:“我怎敢不信?不过我宁愿姓穆。”丘处机见她固执,也就罢了,以为女儿家忽然丧父,悲痛之际,一时不能明白过来,殊不知不能明白过来的却是他自己。穆念慈心中另有一番打算,她自己早把终身付托给了完颜康,心想他既是爹爹的亲生骨血,当然姓杨,自己如也姓杨,婚姻如何能谐? 王处一服药之后,精神渐振,躺在床上听着她回答丘处机的问话,忽有一事不解,问道:“你武功可比你爹爹强得多呀,那是怎么回事?”穆念慈道:“晚辈十三岁那年,曾遇到一位异人。他指点了我三天武功,可惜我生性愚鲁,没能学到什么。”王处一道:“他只教你三天,你就能胜过你爹爹。这位高人是谁?”穆念慈道:“不是晚辈胆敢隐瞒道长,实是我曾立过誓,不能说他的名号。” 王处一点点头,不再追问,回思穆念慈和完颜康过招时的姿式拳法,反覆推考,想不起她的武功是什么门派,愈想着她的招式,愈感奇怪,问丘处机道:“丘师哥,你教完颜康教了有八九年吧?”丘处机道:“整整九年零六个月,唉,想不到这小子如此混蛋。”王处一道:“这倒奇了!”丘处机道:“怎么?”王处一沉吟不答。 柯镇恶问道:“丘道长,你怎么找到杨大哥的后裔?” 丘处机道:“说来也真凑巧。自从贫道和各位订了约会之后,到处探访郭杨两家的消息,数年之中,音讯全无,但总不死心,这年又到临安府牛家村去查访,恰好见到有几名公差到杨大哥的旧居来搬东西。贫道跟在他们背后,偷听他们说话,这几个人来头不小,竟是大金国赵王府的亲兵,奉命专程来取杨家旧居中一切家私物品,说是破凳烂椅,铁枪犁头,一件不许缺少。贫道起了疑心,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便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了中都。” 郭靖在赵王府中见过包惜弱的居所,听到这里,心下已是恍然。 丘处机接着道:“贫道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赵王万里迢迢的搬运这些破烂物事,到底是何用意。一探之后,不禁又气愤,又难受,原来杨兄弟的妻子包氏已贵为王妃。贫道大怒之下,本待将她一剑杀却,却见她居于砖房小屋之中,抚摸杨兄弟铁枪,终夜哀哭;心想她倒也不忘故夫,并非全无情义,这才饶了她性命。后来查知那小王子原来是杨兄弟的骨血,隔了数年,待他年纪稍长,贫道就起始传他武艺。” 柯镇恶道:“那小子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 丘处机道:“贫道也曾试过他几次口风,见他贪恋富贵,不是性情中人,是以始终不曾点破。几次教诲他为人立身之道,这小子只油腔滑调的对我敷衍。若不是和七位有约,贫道那有这耐心跟他穷耗?本待让他与郭家小世兄较艺之后,不论谁胜谁败,咱们双方和好,然后对那小子说明他身世,接他母亲出来,择地隐居。岂料杨兄弟尚在人世,而贫道和马师哥两人又着了奸人暗算,终究救不得杨兄弟夫妇的性命,唉!” 穆念慈听到这里,又掩面轻泣起来。 郭靖接着把怎样在王府与杨铁心相遇、夜见包惜弱等情由说了一遍。各人均道包惜弱虽失身于赵王,却也只道亲夫已死,寡妇再嫁,亦属寻常,未可深责,到头来殉夫尽义,甚是可敬,无不嗟叹。 各人随后商量中秋节比武之事。朱聪道:“但教全真七子聚会,咱们还担心些什么?”马钰道:“就怕他们多邀好手,到时咱们仍不免寡不敌众。”丘处机道:“他们还能邀什么好手?这世上好手当真便这么多?” 马钰叹道:“丘师弟,这些年来你虽武功大进,为本派放一异彩,但年轻时的豪迈之气,总不能收敛……”丘处机接口笑道:“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马钰微微一笑,道:“难道不是么?刚才会到的那几个人,武功实不在我们之下。要是他们再邀几个差不多的好手来,烟雨楼之会,胜负尚未可知呢。”丘处机豪气勃发,说道:“大师哥忒也多虑。难道全真派还能输在这些贼子手里?”马钰道:“世事殊难逆料。刚才不是柯大哥、朱二哥他们六侠来救,全真派数十年的名头,可教咱师兄弟三人断送在这儿啦。” 柯镇恶、朱聪等逊谢道:“对方使用鬼蜮伎俩,又何足道?” 马钰叹道:“周师叔得先师亲传,武功胜我们十倍,终因恃强好胜,至今十余年来不明下落。咱们须当以此为鉴,小心戒惧。”丘处机听师兄这样说,不敢再辩。江南六怪不知他们另有一位师叔,听了马钰之言,那显是全真派颇不光采之事,也不便相询,心中却都感奇怪。王处一听着两位师兄说话,一直没插口,只默默思索。 丘处机向郭靖与穆念慈望了一眼,道:“柯大哥,你们教的徒弟侠义为怀,果然好得很。杨兄弟有这样一个女婿,死也瞑目了。” 穆念慈脸一红,站起身来,低头走出房去。王处一见她起身迈步,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纵身下炕,伸掌向她肩头直按下去。这一招出手好快,待得穆念慈惊觉,手掌已按上她右肩。他微微一顿,待穆念慈运劲抗拒,劲力将到未到之际,在她肩上一扳。铁脚仙玉阳子王处一是何等人物,虽其时重伤未愈,手上内力不足,但这一按一扳,正拿准了对方劲力断续的空档,穆念慈身子摇晃,立时向前俯跌下去。王处一左手伸出,在她左肩轻轻一扶。穆念慈身不由主的又挺身而起,睁着一双俏眼,惊疑不定。 王处一笑道:“穆姑娘别怪,我是试你的功夫来着。教你三天武功的那位前辈高人,可是只有九个手指、平时作乞丐打扮的么?”穆念慈奇道:“咦,是啊,道长怎么知道?”王处一笑道:“这位九指神丐洪老前辈行事神出鬼没,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姑娘得受他的亲传,当真是莫大机缘。委实可喜可贺。”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家没空,只教了我三天。”王处一叹道:“你还不知足?这三天抵得旁人教你十年二十年。”穆念慈道:“道长说得是。”微一沉吟,问道:“道长可知洪老前辈在那里么?”王处一笑道:“这可难倒我啦。我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华山绝顶见过他老人家一面,以后再没听到过他的音讯。”穆念慈很是失望,缓步出室。 韩小莹问道:“王道长,这位洪老前辈是谁?”王处一微微一笑,上炕坐定。丘处机接口道:“韩女侠,你可曾听见过‘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这句话么?”韩小莹道:“这倒听人说过的,说的是当世五位武功最高的前辈,也不知是不是。”丘处机道:“不错。”柯镇恶忽道:“这位洪老前辈,就是五高人中的北丐?”王处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我们的先师王真人。” 江南六怪听说那姓洪的竟与全真七子的师父齐名,不禁肃然起敬。 丘处机转头向郭靖笑道:“你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之徒,将来又有谁敢欺侮你?”郭靖胀红了脸,想要声辩,却又呐呐的说不出口。 韩小莹又问:“王道长,你在她肩头一按,怎么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的武艺?” 第555章 射雕英雄传(55) 丘处机向郭靖招手道:“你过来。”郭靖依言走到他身前。丘处机伸掌按在他肩头,斗然间运力下压。郭靖曾得马钰传授过玄门正宗的内功,十多年来跟着六怪打熬气力,外功也自不弱,丘处机这一下竟按他不倒。丘处机笑道:“好孩子!”掌力突然松了。郭靖本在运劲抵挡这一按之力,外力忽松,他内劲也弛,那知丘处机快如闪电的乘虚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后力未继,给丘处机轻轻一扳,仰天跌倒。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随即跳起。众人哈哈大笑。朱聪道:“靖儿,丘道长教你这一手高招,可要记住了。”郭靖点头答应。 丘处机道:“韩女侠,天下武学之士,肩上受了这样的一扳,倘若抵挡不住,必向后跌,只九指神丐的独家武功,却向前俯跌。只因他的武功刚猛绝伦,遇强愈强。穆姑娘受教时日虽短,却已习得洪老前辈这派武功的要旨。她抵不住王师弟的一扳,但决不随势屈服,就算跌倒,也要跌得与敌人用力的方向相反。” 六怪听了,果觉有理,都佩服全真派见识精到。朱聪道:“王道长见过这位九指神丐演过武功?”王处一道:“那一年先师、九指神丐、黄药师等五位高人在华山绝顶论剑。洪老前辈武功卓绝,却极贪口腹之欲,华山绝顶没什么美食,他甚为无聊,便道谈剑作酒,说拳当菜,和先师及黄药师前辈讲论了一番剑道拳理。当时贫道随侍先师在侧,有幸得闻妙道,好生得益。”柯镇恶道:“哦,那黄药师想是‘东邪西毒’中的‘东邪’了?” 丘处机道:“正是。”转头向郭靖笑道:“马师哥虽传过你一些内功,幸好你们没师徒名份,否则排将起来,你比你夫人矮着一辈,那可一世不能出头啦。”郭靖红了脸道:“我不娶她。”丘处机一愕,问道:“什么?”郭靖重复了一句:“我不娶她!”丘处机沉了脸,站起身来,问道:“为什么?” 韩小莹爱惜徒儿,见他受窘,忙代他解释:“我们得知杨大爷的后嗣是男儿,指腹为婚之约不必守了,因此靖儿在蒙古已定了亲。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为金刀驸马。” 丘处机虎起了脸,对郭靖瞪目而视,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金枝玉叶,岂是寻常百姓可比?先人的遗志,你是全然不理的了?你这般贪图富贵,忘本负义,跟完颜康这小子又有什么分别?你爹爹当年却又如何说来?” 郭靖很是惶恐,躬身说道:“弟子从未见过我爹爹一面。不知我爹爹有什么遗言,我妈也没跟我说过,请道长示下。” 丘处机哑然失笑,脸色登和,说道:“果然怪你不得。我就是一味卤莽。”便将十八年前怎样在牛家村与郭杨二人结识、怎样杀兵退敌、怎样追寻郭杨二人、怎样与江南七怪生隙互斗、怎样立约比武等情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郭靖此时方知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想起父亲惨死,大仇未复,又想起七位师父恩重如山,粉身难报。 韩小莹温言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将来你将这情由告知大汗,一夫二女,两全其美,有何不可?我瞧成吉思汗自己,一百个妻子也还不止。” 郭靖拭泪道:“我不娶华筝公主。”韩小莹奇道:“为什么?”郭靖道:“我不喜欢她做妻子。”韩小莹道:“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么?”郭靖道:“我只当她是妹子,是好朋友,可不要她做妻子。”丘处机喜道:“好孩子,有志气,有志气。管他什么大汗不大汗,公主不公主。你还是依照你爹爹和杨叔叔的话,跟穆姑娘结亲。”不料郭靖仍是摇头道:“我也不娶穆姑娘。” 众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转什么念头。韩小莹是女子,毕竟心思细密,轻声问道:“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郭靖红了脸,隔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韩宝驹与丘处机同声喝问:“是谁?”郭靖嗫嚅不答。 韩小莹昨晚在王府中与梅超风、欧阳克等相斗时,已自留神到了黄蓉,见她眉目如画,丰姿绰约,当时暗暗称奇,此刻一转念间,又记起黄蓉对他神情亲密,颇为回护,问道:“是那个穿白衫子的小姑娘,是不是?”郭靖红着脸点了点头。 丘处机问道:“什么白衫子、黑衫子,小姑娘、大姑娘?”韩小莹沉吟道:“我听得梅超风叫她小师妹,又叫她爹爹作师父……” 丘处机与柯镇恶同时站起,齐声惊道:“难道是黄药师的女儿?” 韩小莹拉住郭靖的手,问道:“靖儿,她可是姓黄?”郭靖道:“是。”韩小莹一时茫然无言。柯镇恶喃喃的道:“你想娶梅超风的师妹?” 朱聪问道:“她父亲将她许配给你么?”郭靖道:“我没见过她爹爹,也不知她爹爹是谁。”朱聪又问:“那么你们是私订终身的了?”郭靖不懂“私订终身”是什么意思,睁大了眼不答。朱聪道:“你对她说过一定要娶她,她也说要嫁你,是不是?” 郭靖道:“没说过。”顿了一顿,又道:“用不着说。我不能没有她,蓉儿也不能没有我。我们两个心里都知道的。” 韩宝驹一生从未尝过情爱滋味,听了这几句话怫然不悦,喝道:“那成什么话?”韩小莹心中却想起了张阿生:“我们江南七怪之中,五哥的性子与靖儿最像,可是他一直在暗暗喜欢我,却从来只道配我不上,不敢稍露情意,怎似靖儿跟那黄家小姑娘一般,说什么‘两个心里都知道,我不能没有她,她不能没有我’?要是我在他死前几个月让他知道,我其实也不能没有他,他一生也得有几个月真正的欢喜。” 朱聪温言道:“她爹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你知道么?要是他知道你偷偷跟他女儿相好,你还有命么?梅超风学不到他师父一成本事,已这般厉害。那桃花岛主要杀你时,谁救得了你?”郭靖低声道:“蓉儿这样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也不会是恶人。”韩宝驹骂道:“放屁!黄药师恶尽恶绝,怎会不是恶人?你快发一个誓,以后永远不再跟这小妖女见面。”江南六怪因黑风双煞害死笑弥陀张阿生,与双煞仇深似海,连带对他们的师父也一向恨之入骨,均想黑风双煞用以杀死张阿生的武功是黄药师所传,世上若无黄药师这大魔头,张阿生自也不会死于非命。 韩宝驹见郭靖不语,踏上一步,厉声道:“快说!说你今后再也不见那小妖女了。” 郭靖好生为难,一边是师恩深重,一边是情深爱笃,心想若不能再和蓉儿见面,这一生怎么还能做人?只见几位师父都是目光严峻的望着自己,心中一阵酸痛,双膝跪倒,两道泪水从面颊上流下来,说道:“师父,我不见蓉儿,我活不了三天,就会死的!” 突然窗外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喝道:“你们干么这般逼他?好不害臊!”众人一怔。那女子叫道:“靖哥哥,快出来。” 郭靖一听正是黄蓉,又惊又喜,抢步出外,只见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之中,左手牵着汗血宝马。小红马见到郭靖,长声欢嘶,前足跃起。韩宝驹、全金发、朱聪、丘处机四人跟着出房。郭靖向韩宝驹道:“三师父,就是她。她是蓉儿。蓉儿是好姑娘,不是妖女!” 黄蓉骂道:“你这难看的矮胖子,干么骂我是小妖女?”又指着朱聪道:“还有你这肮脏邋遢的鬼秀才,干么骂我爹爹,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朱聪不跟小姑娘一般见识,微微而笑,心想这女孩儿果然明艳无俦,生平未见,怪不得靖儿如此为她颠倒。韩宝驹却勃然大怒,气得唇边小胡子也翘了起来,喝道:“快滚,快滚!”黄蓉拍手唱道:“矮冬瓜,滚皮球,踢一脚,溜三溜;踢两脚……”郭靖喝道:“蓉儿不许顽皮!这几位是我师父。”黄蓉伸伸舌头,做个鬼脸。韩宝驹踏步上前,伸手向她推去。黄蓉侧身让开,又唱:“矮冬瓜,滚皮球……”突然间伸手拉住郭靖腰间衣服,用力一扯,两人同时骑上了红马。黄蓉一提缰,那马如箭离弦般直飞出去。韩宝驹身法再快,又怎赶得上这匹风驰电掣般的汗血宝马? 等到郭靖心神稍定,回过头来,韩宝驹等人面目已经看不清楚,瞬息之间,诸人已成为一个个小黑点,只觉耳旁风生,劲风扑面,那红马奔跑得迅速之极。 黄蓉右手持缰,左手伸过来拉住了郭靖的手。两人虽分别不到半日,但刚才一在室内,一在窗外,都是胆战心惊,苦恼焦虑,惟恐有失,这时相聚,犹如劫后重逢一般。郭靖心中迷迷糊糊,自觉逃离师父大大不该,但想到要舍却怀中这个比自己性命还亲的蓉儿,此后永不见面,那宁可断首沥血,也决计不能屈从。 小红马一阵疾驰,离中都已数十里之遥,黄蓉才收缰息马,跃下地来。郭靖跟着下马,那红马不住将头颈在他腰里挨擦,十分亲热。两人手拉着手,默默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但纵然一言不发,两心相通,相互早知对方心意。 隔了良久良久,黄蓉轻轻放下郭靖的手,从马旁革囊中取出一块汗巾,到小溪中沾湿了,交给郭靖抹脸。郭靖正在呆呆的出神,也不接过,突然说道:“蓉儿,非这样不可!”黄蓉给他吓了一跳,道:“什么啊?”郭靖道:“咱们回去,见我师父们去。”黄蓉惊道:“回去?咱们一起回去?” 郭靖道:“嗯。我要牵着你的手,对六位师父与马道长他们说道:蓉儿是好姑娘,不是妖女,我……我不能没有她……”一面说,一面拉着黄蓉的小手,昂起了头,斩钉截铁般说着,似乎柯镇恶、马钰等就在他眼前:“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难报,但是,但是,蓉儿……蓉儿可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很好很好的……”他心中有无数言辞要为黄蓉辩护,但话到口头,却除了说她“很好很好”之外,更无别语。 黄蓉起先觉得好笑,听到后来,不禁十分感动,轻声道:“靖哥哥,你师父他们恨死了我,你多说也没用。别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里、海岛上,到他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过一辈子。”郭靖心中一动,随即正色道:“蓉儿,咱们非回去不可。”黄蓉叫道:“他们一定会生生拆开咱们。咱俩以后可不能再见面啦。”郭靖道:“我死也不跟你分开。师父,你们什么话我都听从,但我决不跟蓉儿分开。你们打死我好了,我不逃,不抱怨,但我决不跟蓉儿分开。” 黄蓉本来心中凄苦,听了他这句胜过千言信誓、万句盟约的话,突然间满腔都是信心,只觉两颗心已牢牢结在一起,天下再没什么人、什么力道能将两人拆散,心想:“对啦,最多是死,难道还有比死更厉害的?”说道:“靖哥哥,我永远听你话。咱俩死也不分开。爹爹也分不开咱俩个。”郭靖喜道:“本来嘛,我说你是很好很好的。” 黄蓉嫣然一笑,从革囊中取出一大块生牛肉来,用湿泥裹了,找些枯枝,生起火来,说道:“让小红马息一忽儿,咱们打了尖就回去。” 两人吃了牛肉,那小红马也吃饱了草,两人上马从来路回去,未牌稍过,已来到小客店前。郭靖牵了黄蓉的手,走进店内。 那店伴得过郭靖的银子,见他回来,满脸堆欢的迎上,说道:“您老好,那几位都出京去啦。跟您张罗点儿什么吃的?”郭靖惊道:“都去啦?留下什么话没有?”店伴道:“没有啊。他们向南走的,走了不到两个时辰。”郭靖向黄蓉道:“咱们追去。” 两人出店上马,向南追寻,但始终不见三子六怪的踪影。郭靖道:“只怕师父们走了另一条道。”于是催马重又回头。那小红马也真神骏,虽然一骑双乘,仍来回奔驰,不见疲态。一路打听,途人都说没见到全真三子、江南六怪那样的人物。 郭靖好生失望。黄蓉道:“八月中秋大伙儿在嘉兴烟雨楼相会,那时必可见到你众位师父。你要说我‘很好,很好’,那时再说不迟。”郭靖道:“到中秋节足足还有半年。”黄蓉笑道:“这半年中咱俩到处玩耍,岂不甚妙?”郭靖本就生性旷达,又少年贪玩,何况有意中人相伴,不禁心满意足,拍手叫好。 两人赶到一个小镇,住了一宵,次日买了一匹高头白马。郭靖一定要骑白马,把红马让给黄蓉乘坐。两人按辔缓行,一路游山玩水,乐也融融,或旷野间并肩而卧,或村店中同室而居,虽情深爱笃,但两小无猜,也不过份亲密。黄蓉固不以为异,郭靖亦觉本该如此。两人身边金银不少,饮食不虞匮乏。 这一日来到山东西路袭庆府泰宁军地界,时近四月,天时已颇为炎热。两人纵马驰了半天,一轮红日直照头顶,郭靖与黄蓉额头与背上都出了汗。大道上尘土飞扬,黏得脸上腻腻的甚是难受。黄蓉道:“咱们不赶道了,找个阴凉的地方歇歇罢。”郭靖道:“好,到前面镇甸,泡一壶茶喝了再说。” 说话之间,两乘马追近了前面一顶轿子、一匹毛驴。见驴上骑的是个大胖子,穿件紫酱色熟罗袍子,手中拿着把大白扇不住挥动,那匹驴子偏生又瘦又小,给他二百五六十斤重的身子压得一跛一拐,步履维艰。轿子四周轿帷都翻起了透风,轿中坐着个身穿粉红衫子的肥胖妇人,说也真巧,两名轿夫竟也是一对身材黄瘦的老者,走得气喘吁吁。轿旁有名丫鬟,手持葵扇,不住的给轿中胖妇人打扇。黄蓉催马前行,赶过这行人七八丈,勒马回头,向着轿子迎面过去。郭靖奇怪:“你干什么?”黄蓉叫道:“我瞧瞧这位太太的模样。” 第556章 射雕英雄传(56) 凝目向轿中望去,只见那胖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髻上插一枝金钗,鬓边戴了朵老大红绒花,一张银盆也似的大圆脸,嘴阔眼细,两耳招风,鼻子扁平,似有若无,白粉涂得厚厚地,却给额头流下来的汗水划出了好几道深沟。她听到了黄蓉那句话,竖起一对浓眉,恶狠狠地瞪目而视,粗声说道:“有什么好瞧?”黄蓉本就有心生事,对方自行起衅,正求之不得,勒住小红马拦在当路,笑道:“我瞧你身材苗条,可俊俏得很哪!”突然一声吆喝,提起马缰,小红马蓦地里向轿子直冲过去。两名轿夫大吃一惊,齐叫:“啊也!”当即摔下轿杠,向旁逃开。轿子翻倒,那胖妇人骨碌碌的从轿中滚将出来,摔在大路正中,扠手舞腿,再也爬不起来。黄蓉已勒定小红马,拍手大笑。 她开了这个玩笑,本想回马便走,不料那骑驴的大胖子挥起马鞭向她猛力抽来,骂道:“那里来的小浪蹄子!”那胖妇人横卧在地,乱叫乱骂。黄蓉抓住了那胖子抽来的鞭子顺手一扯,那胖子登时摔下驴背。黄蓉提鞭夹头夹脑的向他抽去,那胖妇人大叫:“有女强盗啊!打死人了哪!女强人拦路打劫啦!”黄蓉拔出蛾眉钢刺,弯下腰去,嗤的一声,便将她左耳割了下来。那胖妇人登时满脸鲜血,杀猪似的大叫起来。 这一来,那胖子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下只叫:“女大王饶命!我……我有银子!”黄蓉板起了脸,喝道:“谁要你银子?这女人是谁?”那胖子道:“是……是我夫人!我……我们……她回娘家……回娘家探亲。”黄蓉道:“你们两个又壮又胖,干么自己不走路?要饶命不难,只须听我吩咐!”那胖子道:“是,是,听姑娘大王吩咐。” 黄蓉听他管自己叫“姑娘大王”,倒也挺为新鲜,噗哧一笑,说道:“两个轿夫呢?还有这小丫鬟,你们三个都坐进轿子去。”三人不敢违拗,扶起了倒在路中心的轿子,钻了进去。好在三人身材瘦削,加起来只怕还没那胖妇人肥大,坐入轿中却也不如何挤迫。这三人连同郭靖和那胖子夫妇,六对眼睛都怔怔的瞧着黄蓉,不知她有何古怪主意。黄蓉道:“你们夫妻平时作威作福,仗着有几个臭钱便欺压穷人。此刻遇上了‘姑娘大王’,要死还是要活?”这时那胖妇人早就停了叫嚷,左手按住了脸畔伤口,与那胖子齐声道:“要活,要活,姑娘大王饶命!” 黄蓉道:“好,今日轮到你们两个做做轿夫,把轿子抬起来!”那胖妇人道:“我……我只会坐轿子,不会抬轿子。”黄蓉将钢刺在她鼻子上平拖而过,喝道:“你不会抬轿子,我可会割鼻子。”那胖妇人只道鼻子又已给她割去,大叫:“哎唷,痛死人啦!”黄蓉喝道:“你抬不抬?”那胖子先行抬起了轿杠,说道:“抬,抬!我们抬!”那胖妇人无奈,只得矮身将另一端轿杠放上肩头,挺身站起。这对财主夫妇平时补药吃得多了,身子着实壮健,抬起轿子迈步而行,居然抬得有板有眼。黄蓉和郭靖齐声喝采:“抬得好!” 黄郭二人骑马押在轿后。直行出十余丈,黄蓉这才纵马快奔,叫道:“靖哥哥,咱们走罢!”两人驰出一程,回头望来,只见那对胖夫妇兀自抬轿行走,不敢放下,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黄蓉道:“这胖女人如此可恶,生得又难看,本来倒挺合用。我原想捉了她去,给丘处机做老婆,只可惜我打不过那牛鼻子。”郭靖大奇,问道:“怎么给丘道长做老婆?他不会要的。”黄蓉道:“他当然不肯要。可是他却不想想,你说不肯娶穆姑娘,他怎地又硬逼你娶她?哼,等那一天我武功强过这牛鼻子老道了,定要硬逼他娶个又恶又丑的女人,叫他尝尝被逼娶老婆的滋味。” 郭靖哑然失笑,才知她心中在打这个主意,过了半晌,说道:“蓉儿,穆姑娘并不是又丑又恶,不过我只娶你。”黄蓉嫣然一笑,道:“好啊!姑娘大王是又恶又美。不过永远永远不会对靖哥哥恶!” 正行之间,忽听得一排大树后水声淙淙。黄蓉纵马绕过大树,突然欢声大叫。郭靖跟着过去,眼前是一条清可见底的深溪,溪底是绿色、白色、红色、紫色的小圆卵石子,溪旁两岸都是垂柳,枝条拂水,溪中游鱼可数。 黄蓉脱下外衣和软猬甲,扑通一声,跳下水去。郭靖吓了一跳,见她双手高举,抓住了一尾尺来长的青鱼。鱼儿尾巴乱动,拚命挣扎。黄蓉叫道:“接住。”把鱼儿抛上岸来。郭靖施展擒拿法抓去,但鱼儿身上好滑,立即溜脱,在地下翻腾乱跳。 黄蓉拍手大笑,叫道:“靖哥哥,下来游水。”郭靖生长大漠,不识水性,笑着摇头。黄蓉道:“下来,我教你。”郭靖见她在水里玩得有趣,于是脱下外衣,一步步踏入水中。黄蓉在他脚上一拉,他站立不稳,跌入水中,心慌意乱之下,登时喝了几口水。黄蓉笑着将他扶起,教他换气划水的法门。 游泳之道,要旨在能控制呼吸,郭靖于内功习练有素,精通换气吐纳功夫,在溪中练了半日,已略识门径。当晚两人便在溪畔露宿,捕鱼为食。黄蓉生长海岛,自幼便熟习水性。黄药师文事武学,无不精深,水中功夫却远远不及女儿。郭靖在明师指点之下,每日在溪水中浸得四五个时辰,七八日后已能在清溪中上下来去,浮沉自如。 这一日两人游了半天,溯溪而上,游出数里,忽听得水声渐响,转了一个弯,眼前飞珠溅玉,竟是一个十余丈高的大瀑布,一片大水匹练也似的从崖顶倒将下来。 黄蓉道:“靖哥哥,咱俩从瀑布里窜到崖顶上去。”郭靖道:“好,咱们试试。你穿上防身的软甲罢。”黄蓉道:“不用!”一声吆喝,两人一起钻进了瀑布之中。那水势好急,别说向上攀援,连站也站立不住,脚步稍移,身子便给水流远远冲开。两人试了几次,终于废然而退。郭靖心中不服,气鼓鼓的道:“蓉儿,咱们好好养一晚神,明儿再来。”黄蓉笑道:“好!可也不用生这瀑布的气。”郭靖自觉无理,哈哈大笑。 次日又试,竟爬上了丈余,好在两人轻身功夫了得,每次给水冲下,只不过落入下面深潭,也伤不了身子。两人揣摸水性,天天在瀑布里窜上溜下。到第八天上,郭靖终于攀上了崖顶,伸手将黄蓉也拉了上去。两人在崖上欢呼跳跃,喜悦若狂,手挽手的又从瀑布中溜了下来。 这般十余天一过,郭靖仗着内力深厚,水性已颇不弱,虽与黄蓉相较尚自远逊,但黄蓉说道,却已比她爹爹好得多了。两人直到玩得尽兴,这才纵马南行。 这日来到长江边上,已是暮霭苍茫,郭靖望着大江东去,白浪滔滔,四野无穷无尽,上游江水不绝流来,永无止息,只觉胸中豪气干云,身子似与江水合而为一。观望良久,黄蓉忽道:“要去就去。”郭靖道:“好!”两人这些日子共处下来,相互间不必多言,已知对方心意,黄蓉见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游过江去。 郭靖放开白马缰绳,说道:“你没用,自己去吧。”将包着随身衣物的包裹绑在红马背上,在红马臀上一拍,二人一马,一齐跃入大江。小红马一声长嘶,领先游去。郭靖与黄蓉并肩齐进。游到江心,那红马已遥遥在前。 天上繁星闪烁,除了江中浪涛之外,更无别般声息,似乎天地之间就只他们二人。 再游一阵,突然间乌云压天,江上漆黑一团,接着闪电雷轰,接续而至,每个焦雷似乎都打在头顶一般。郭靖叫道:“蓉儿,你怕么?”黄蓉笑道:“和你在一起,就不怕。” 夏日暴雨,骤至骤消,两人游到对岸,已是雨过天青,朗月悬空。郭靖找些枯枝来生了火。黄蓉取出包裹中两人衣服,将湿衣在火上烤干,各自换了。 小睡片刻,天边渐白,江边农家小屋中一只公鸡振吭长鸣。 黄蓉打了个呵欠醒来,说道:“好饿!”发足往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夹了一只肥大公鸡回来,笑道:“咱们走远些,别让主人瞧见。”两人向东行了里许,小红马乖乖的自后跟来。 黄蓉用蛾眉钢刺剖了公鸡肚子,将内脏洗剥干净,却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团泥裹在鸡外,生火烤了起来。烤得一会,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湿泥干透,剥去干泥,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 第十二回 亢龙有悔 黄蓉正要将鸡撕开,身后忽然有人说道:“撕作三份,鸡屁股给我!” 两人都吃了一惊,怎地背后有人掩来,竟毫无知觉,急忙回头,见说话的是个中年乞丐。这人一张长方脸,颏下微须,头发花白,粗手大脚,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手里拿着一根绿竹杖,莹碧如玉,背上负着个朱红漆的大葫芦,脸上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神情猴急,似乎若不将鸡屁股给他,就要伸手抢夺了。郭黄两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马金刀的坐在对面,取过背上葫芦,拔开塞子,酒香四溢。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把葫芦递给郭靖,道:“娃娃,你喝。” 郭靖心想此人好生无礼,但见他行动奇特,心知有异,不敢怠慢,说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请喝罢。”言下甚是恭谨。那乞丐向黄蓉道:“女娃娃,你喝不喝?” 黄蓉摇了摇头,突然见他握住葫芦的右手只四根手指,一根食指齐掌而缺,心中一凛,想起了从前听爹爹所说的华山论剑、以及九指神丐之事,心想:“难道今日机缘巧合,逢上了前辈高人?且探探他口风再说。”见他望着自己手中的肥鸡,喉头一动一动,口吞馋涎,心里暗笑,便撕下半只,果然连着鸡屁股一起给了他。 那乞丐大喜,夹手夺过,风卷云残的吃得干干净净,一面吃,一面不住赞美:“妙极,妙极,连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这般了不起的叫化鸡。”黄蓉微微一笑,把手里剩下的半边鸡也递给了他。那乞丐谦道:“那怎么成?你们两个娃娃自己还没吃。”他口中客气,却早伸手接过,片刻间又已吃得只剩几根鸡骨。 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这样好吃的鸡,很少下过肚吧?”黄蓉噗哧一笑,说道:“小女子偶尔烧得叫化鸡一只,得入叫化祖宗的尊肚,荣幸之至。”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女娃子乖得很。”从怀里摸出几枚金镖来,说道:“昨儿见到有几个人打架,其中有一个阔气得紧,放的镖儿居然金光闪闪。老叫化顺手牵镖,就给他牵了过来。这枚金镖里面是破铜烂铁,镖外撑场面,镀的倒是真金。娃娃,你拿去玩儿,没钱使之时,倒也可换得七钱八钱银子。”说着便递给郭靖。郭靖摇头不接,说道:“我们当你是朋友,请朋友吃点东西,不能收礼。”这是蒙古人好客的规矩。 那乞丐神色尴尬,搔头道:“这可难啦,我老叫化向人讨些残羹冷饭,倒也不妨,今日却吃了你们两个娃娃这样一只好鸡,受了这样一个天大恩惠,无以报答。这……这可……”郭靖笑道:“小小一只鸡算什么恩惠?不瞒你说,这只鸡我们也是偷来的。”黄蓉笑道:“我们顺手牵鸡,你老人家再来顺口吃鸡,大家得个‘顺’字。”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两个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来,你们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听。” 郭靖听他话中之意显是要伸手帮助自己,那仍是请人吃了东西收受礼物,便摇了摇头。黄蓉却道:“这叫化鸡也算不了什么,我还有几样拿手小菜,要请您试试口味。咱们一起到前面市镇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极!妙极!”郭靖道:“您老贵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们两个娃娃叫我七公罢。”黄蓉听他说姓洪,心道:“果然是他。不过他这般年纪,看来比丘道长也大不了几岁,怎能与全真七子的师父齐名?嗯,我爹爹也不太老,还不是一般跟洪七公他们平辈论交?定是全真七子这几个老道不争气,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丘处机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结亲,黄蓉心中一直恼他。 三人向南而行,来到一个市镇,叫做姜庙镇,投了客店。黄蓉道:“我去买作料,你爷儿俩歇一阵子吧。” 洪七公望着黄蓉的背影,笑咪咪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妇儿罢?”郭靖红了脸,不敢说是,却也不愿说不是。洪七公呵呵大笑,眯着眼靠在椅上打盹。直过了大半个时辰,黄蓉才买了菜蔬回来,入厨整治。郭靖要去帮忙,却给她笑着推了出来。 又过小半个时辰,洪七公打个呵欠,嗅了两嗅,叫道:“香得古怪!那是什么菜?可有点儿邪门。情形大大不对!”伸长了脖子,不住向厨房探头探脑张望。郭靖见他一副迫不及待、心痒难搔的模样,不禁暗暗好笑。 厨房里香气阵阵喷出,黄蓉却始终没露面。 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难熬,向郭靖道:“我就是这个馋嘴的臭脾气,一想到吃,就什么也都忘了。”伸出那只剩四指的右掌,说道:“古人说:‘食指大动’,真是一点也不错。我只要见到或闻到奇珍异味,右手食指就会跳个不住。有一次为了贪吃,误了一件大事,我一发狠,一刀将指头给砍了……”郭靖“啊”了一声,洪七公叹道:“指头是砍了,馋嘴的性儿却砍不了。” 说到这里,黄蓉笑盈盈的托了一只木盘出来,放在桌上,盘中三碗白米饭,一只酒杯,另有两大碗菜肴。郭靖只觉得香气扑鼻,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一碗是炙牛肉条,只不过肉香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另一碗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清香,想来这清汤是以荷叶熬成。 黄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尝尝我的手艺儿怎样?” 第557章 射雕英雄传(57) 洪七公那里还等她说第二句,也不饮酒,抓起筷子便挟了两条牛肉条,送入口中,只觉满嘴鲜美,绝非寻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诸味纷呈,变幻多端,直如武学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人所莫测。洪七公惊喜交集,细看之下,原来每条牛肉都由四条小肉条拼成。 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嗯,一条是羊羔坐臀,一条是小猪耳朵,一条是小牛腰子,还有一条……还有一条……”黄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厉害……”她一言甫毕,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兔肉揉在一起。”黄蓉拍手赞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听得呆了,心想:“一碗炙牛肉条竟要这么费事,也亏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 洪七公道:“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另一般滋味,一共有几般变化,我可算不出了。”黄蓉微笑道:“倘若次序的变化不计,那么只有二十五变,合五五梅花之数,又因肉条形如笛子,因此这道菜有个名目,叫做‘玉笛谁家听落梅’。这‘谁家’两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状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赞这道菜的名目,还是赞自己辨味的本领,拿起匙羹舀了两颗樱桃,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汤好看得紧,有点舍不得吃。”在口中一辨味,“啊”的叫了一声,奇道:“咦?”又吃了两颗,又是“啊”的一声。荷叶之清、笋尖之鲜、樱桃之甜,那不必说了,樱桃核已经剜出,另嵌别物,却尝不出是什么东西。洪七公沉吟道:“这樱桃之中,嵌的是什么物事?”闭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是雀儿肉!不是鹧鸪,便是班鸠,对了,是班鸠!”睁开眼来,见黄蓉正竖起了大拇指,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班鸠汤,又有个什么古怪名目?” 黄蓉微笑道:“老爷子,你还少说了一样。”洪七公“咦”的一声,向汤中瞧去,说道:“嗯,还有些花瓣儿。”黄蓉道:“对啦,这汤的名目,从这五样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要我打哑谜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说了吧。”黄蓉道:“我提你一下,只消从《诗经》上去想就得了。”洪七公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书本上的玩意儿,老叫化一窍不通。” 黄蓉笑道:“这如花容颜,樱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来是美人汤。”黄蓉摇头道:“竹解心虚,乃是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这竹笋丁儿和荷叶,说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来是美人君子汤。”黄蓉继续摇头,笑道:“那么这班鸠呢?《诗经》第一篇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因此这汤叫作‘好逑汤’。” 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有这么希奇古怪的好汤,便得有这么个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这希奇古怪的女娃娃,也不知是那个希奇古怪的老子生出来的。这汤的滋味可真不错。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内御厨吃到的樱桃汤,滋味可远远不及这一碗了。”黄蓉笑道:“御厨有什么好菜,您说给我听听,好让我学着做了孝敬您。” 洪七公不住口的吃牛条,喝鲜汤,连酒也来不及喝,一张嘴那里有半分空暇回答她问话,直到两只碗中都只剩下十之一二,这才说道:“御厨的好东西当然多啦,不过没一样及得上这两味。嗯,有一味鸳鸯五珍脍是极好的,我可不知如何做法。” 郭靖问道:“是皇帝请你去吃的么?”洪七公呵呵笑道:“不错,皇帝请的,不过皇帝自己不知道罢啦。我在御厨房的梁上躲了三个月,皇帝吃的菜每一道我先给他尝一尝,吃得好就整盘拿来,不好么,就让皇帝小子自己吃去。御厨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说出了狐狸大仙啦。”郭靖和黄蓉都想:“这人馋是馋极,胆子和本领可也真大极。”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妇儿煮菜的手艺天下第一,你这一生可享定了福。他妈的,我年轻时怎没撞见这么好本事的姑娘?”言下似乎深以为憾。 黄蓉微微一笑,与郭靖就着残菜吃了饭。她只吃一碗也就饱了。郭靖却吃了四大碗,菜好菜坏,他也不怎么分辨得出。洪七公摇头叹息,说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黄蓉抿嘴轻笑。郭靖心想:“牛爱吃牡丹花吗?蒙古牛是很多,可没牡丹,我自然没见过牛吃牡丹。却不知为什么要说‘可惜,可惜’?” 洪七公摸摸肚子,说道:“两个娃娃都会武艺,我早瞧出来啦。女娃娃花尽心机,整了这样好的菜给我吃,定是不安好心,让我非教你们几手不可。好罢,吃了这样好东西,不教几手也真说不过去。来来来,跟我走。”负了葫芦,提了竹杖,起身便走。 郭靖和黄蓉跟着他来到镇外一座松林之中。洪七公问郭靖道:“你想学什么?” 郭靖心想:“武学如此之广,我想学什么,难道你就能教什么?”正自寻思,黄蓉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气,他最想胜过我。”郭靖道:“我几时生气……”黄蓉向他使了个眼色,郭靖就不言语了。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脚沉稳,内功根基不差啊,怎会不及你,来,你们两个娃娃打一打。” 黄蓉走出数步,叫道:“靖哥哥,来。”郭靖尚自迟疑,黄蓉道:“你不显显本事,他老人家怎生个教法?”郭靖心想不错,向洪七公道:“晚辈功夫不成,您老人家请多指点。”洪七公道:“稍稍指点一下不妨,多指点可划不来。”郭靖一怔,黄蓉叫道:“看招!”抢近身挥掌便打。郭靖起手招架,黄蓉变招奇速,早已收掌飞腿,攻他下盘。洪七公叫道:“好,女娃子,真有你的。” 黄蓉低声道:“用心当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开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双掌翻合,虎虎生风。黄蓉窜高纵低,用心抵御,拆解了半晌,突然变招,使出父亲黄药师自创的“桃华落英掌”来。这套掌法是黄药师观赏桃花岛中桃花落英缤纷而创制,出招变化多端,还讲究姿式之美。她双臂挥动,四方八面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直似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妙在手足飘逸,宛若翩翩起舞,但她一来功力尚浅,二来心存顾惜,未能出掌凌厉如剑。郭靖眼花缭乱,那里还守得住门户,不提防啪啪啪啪,左肩右肩、前胸后背,接连中了四掌,黄蓉全未使力,郭靖自也不觉疼痛。黄蓉一笑跃开。郭靖赞道:“蓉儿,真好掌法!” 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这般大本事,又何必要我来教这傻小子武功?” 黄蓉吃了一惊,心想:“这路桃华落英掌法是爹爹自创,爹爹说从没用来跟人动过手,七公怎么会识得?”问道:“七公,您识得我爹爹?” 洪七公道:“当然,他是‘东邪’,我是‘北丐’。我跟他打过的架难道还少了?”黄蓉心想:“他跟爹爹打了架,居然没给爹爹打死打伤,此人本领确然不小,难怪‘北丐’可与‘东邪’并称。”又问:“您老怎么又识得我?” 洪七公道:“你照照镜子去,你的眼睛鼻子不像你爹爹么?本来我也还想不起,只不过觉得你面相好熟而已,当然,你爹爹不及你美貌,黄老邪要是成了美少年,可要天下大乱了。但你的武功却明明白白的露了底啦。桃花岛武学家数,老叫化怎会不识?我虽没见过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只有你这鬼灵精的爹爹才想得出。嘿嘿,你那两味菜又是什么‘玉笛谁家听落梅’,什么‘好逑汤’,定是你爹爹给安的名目了。” 黄蓉笑道:“你老人家料事如神。你说我爹爹很厉害,是不是?”洪七公冷冷的道:“他当然厉害,可也不见得是天下第一。”黄蓉拍手道:“那么定是您第一啦。” 洪七公道:“那也未必。那是很多年之前了,我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比武论剑,比了七天七夜,终究是中神通最了得,我们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黄蓉道:“中神通是谁呀?” 洪七公道:“你爹爹没跟你说过么?”黄蓉道:“我爹爹只稍稍说了点儿,我再问下去,他就不肯说了。我爹爹说,武林中坏事多,好事少,女孩儿家听了无益,因此他很少跟我说。后来我爹爹骂我,不喜欢我,我偷偷逃出来啦。以后他永远不要我了。”说到这里,低下头来,神色凄然。 洪七公骂道:“这老妖怪,真邪门。”黄蓉愠道:“你别骂我爹爹。”洪七公呵呵笑道:“可惜人家嫌叫化子穷,没人肯嫁我,否则生了你这么个乖女儿,我可舍不得赶你走。”黄蓉笑道:“那当然!你赶我走了,谁给你烧菜吃?” 洪七公叹了口气,道:“不错,不错。”没来由的空自为自己吃福未臻十全而生惆怅,顿了一顿,说道:“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阳,他归天之后,到底谁是天下第一,那就难说得很了。” 黄蓉道:“全真教?嗯,有一个姓丘、一个姓王,还有一个姓马的,都是牛鼻子道士,我瞧他们也稀松平常,跟人家动手,三招两式,便中毒受伤。”洪七公道:“是吗?那都是王重阳的徒弟了。听说他七个弟子中丘处机武功最强,但终究还不及他们师叔周伯通。”黄蓉听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惊,开口想说话,却又忍住。 郭靖一直在旁听两人谈论,这时插口道:“是,马道长说过他们有个师叔,但没提到这位前辈道长的名号。”洪七公道:“周伯通不是道士,是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阳亲自传授的。嘿,你这楞家伙笨头笨脑,你岳父聪明绝顶,恐怕不见得喜欢你罢?”郭靖从没想到自己的“岳父”是谁,登时结结巴巴的答不上来。黄蓉微笑道:“我爹爹没见过他。您老要是肯指点他一下,我爹爹瞧在你老面上,就会喜欢他啦。” 洪七公骂道:“小鬼头儿,爹爹的功夫没学到一成,他的鬼心眼儿可就学了个十足十。我不喜欢人家拍马屁、戴高帽,老叫化从来不收徒弟,这种傻不楞的小子谁要?只有你,才当他宝贝儿似的,挖空心思,磨着我教你傻女婿的武功。嘿嘿,老叫化才不上这当呢!” 黄蓉低下了头,不由得红晕满脸。她于学武并不专心,自己有这样武功高强的爹爹,也没好好跟着学,怎会打主意去学洪七公的功夫?但眼见郭靖武艺不高,他那六个师父又口口声声骂自己为“小妖女”,恰好碰上了洪七公这样一位高人,只盼他肯传授郭靖些功夫,那么郭靖以后见了六位师父和丘处机一班臭道士,也用不着耗子见猫那样怕得厉害。不料洪七公馋嘴贪吃,似乎胡里胡涂,心中却着实明白,竟识破了她私心。只听他唠唠叨叨的骂了一阵,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隔了很久,郭靖才道:“蓉儿,这位老前辈的脾气有点与众不同。”黄蓉听得头顶树叶微响,料来洪七公已绕过松树,窜到了树上,便道:“他老人家可是个大大的好人,他本事比我爹爹高得多。”郭靖奇道:“他又没显功夫,你怎知道?”黄蓉道:“我听爹爹说过的。”郭靖道:“怎么说?”黄蓉道:“爹爹说,当今武功能胜过他的,就只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可惜他行踪无定,不能常跟他在一起切磋武功。” 洪七公走远之后,果然施展绝顶轻功,从树林后绕回,纵在树上,窃听他两人谈话,想查知这二人是否黄药师派来偷学他的武功,听得黄蓉如此转述她父亲的言语,不禁暗自得意:“黄药师嘴上向来不肯服我,岂知心里对我倒挺佩服。” 他怎知这全是黄蓉捏造出来的,只听她又道:“我爹爹的功夫我也没学到什么,只怪我从前爱玩,不肯用功。现下好容易见到洪老前辈,要是他肯指点一二,岂不是更加胜过我爹爹亲授?那知我口没遮拦,说错了话,惹恼了他老人家。”说着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声细语的安慰几句,她想起母亲早逝,父亲远离,竟弄假成真,悲悲切切的哭得伤心。洪七公听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 黄蓉哭了一会,抽抽噎噎的道:“我听爹爹说过,洪老前辈有一套武功,当真是天下无双、古今独步,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阳也忌惮三分,叫做……叫做……咦,我怎么想不起来啦,明明刚才我还记得的,我想求他教你,这套拳法叫做……叫做……”其实她那里知道,全是信口胡吹。洪七公在树顶上听她苦苦思索,实在忍不住了,喝道:“叫做‘降龙十八掌’!”说着一跃而下。 郭靖和黄蓉都大吃一惊,退开几步。只不过两人齐惊,一个是真,一个是假。 黄蓉道:“啊,七公,你怎么飞到了树上?是降龙十八掌,一点不错,我怎么想不起?爹爹常常提起的,说他生平最佩服的武功便是降龙十八掌。” 洪七公甚是开心,说道:“原来你爹爹还肯说真话,我只道王重阳死了之后,他便自以为天下第一了呢?”向郭靖道:“你根柢并不比这女娃娃差,输就输在拳法不及。女娃娃,你回客店去。”黄蓉知道他要传授郭靖掌法,欢欢喜喜的去了。 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你跪下立个誓,如不得我允许,不可将我传你的功夫转授旁人,连你那鬼灵精的小媳妇儿也在内。” 第558章 射雕英雄传(58) 郭靖心下为难:“倘若蓉儿要我转授,我怎能拒却?”说道:“七公,我不要学啦,让她功夫比我强就是。”洪七公奇道:“干么?”郭靖道:“倘若她要我教,我不教是对不起她,教了是对不起您。”洪七公呵呵笑道:“傻小子心眼儿不错,当真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这样罢,我教你一招‘亢龙有悔’。我想那黄药师自负得紧,就算他心里羡慕,也不能没出息到来偷学我的看家本领。再说,他功夫的路子跟我全然不同,我不能学他的武功,他也学不了我的掌法。”说着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手掌扫到面前一棵松树,喀喇一响,松树应手断折。 郭靖吃了一惊,真想不到他这一推之中,居然有这么刚猛强劲的力道。 洪七公道:“这棵树是死的,如果是活人,当然会退让闪避。学这一招,难就难在要对方退无可退,让无可让,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敌人就像松树一样完蛋大吉。”把姿式演了两遍,又把内劲外铄之法、发招收势之道,如何运气出劲,仔仔细细解释了一通。要点是在强力外铄之余,必须收力,难处不在发而在收。 郭靖资质鲁钝,内功却已有根柢,学这般招式简明而劲力精深的武功,最是合式,便即凝神学练,两个多时辰之后,已得大要。 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虚招多过实招数倍,你跟了她乱转,非着她道儿不可,再快也快不过她。你想这许多虚招之后,这一掌定是真的了,她偏偏仍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却出你不意给你来下真的。”郭靖连连点头。洪七公道:“因此你要破她这路掌法,唯一的法门就是压根儿不理会她真假虚实,待她掌来,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你只给她来一招‘亢龙有悔’。她见你这一招厉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 郭靖问道:“以后怎样?”洪七公脸一沉道:“以后怎样?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挡得住我教你的这一招?”郭靖甚是担心,说道:“她挡不住,岂不要打伤了她?”洪七公摇头叹息,说道:“我这掌力要是能发不能收,不能轻重刚柔随心所欲,怎称得上是天下掌法无双的‘降龙十八掌’?”郭靖唯唯称是,心中打定了主意:“我若不是学到能发能收的地步,可决不能跟蓉儿试招。”洪七公道:“你不信吗?这就试试吧!” 郭靖拉开式子,挑了一棵特别细小的松树,学着洪七公的姿势,对准树干,呼的就是一掌。那松树晃了几晃,并不断折。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摇松树干什么?捉松鼠么?捡松果么?”郭靖给他说得满脸通红,讪讪而笑。 洪七公道:“我对你说过:要教对方退无可退,让无可让。你刚才这一掌,劲道不弱,可是松树一摇,就把你的劲力化解了。你先学打得松树不动,然后再能一掌断树。”郭靖大悟,欢然道:“那要着劲奇快,使对方来不及抵挡。” 洪七公白眼道:“可不是么?那还用说?你满头大汗的练了这么久,原来连这点粗浅道理还刚想通。可真笨得到了姥姥家。”又道:“这一招叫作‘亢龙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倘若只求刚猛迅捷,亢奋凌厉,只要有几百斤蛮力,谁都会使了。这招又怎能教黄药师佩服?‘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发必须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却还有二十分。那一天你领会到了这‘悔’的味道,这一招就算是学会了三成。好比陈年美酒,上口不辣,后劲却醇厚无比,那便在于这个‘悔’字。天下什么事情,凡是到了极顶,接下去便是衰退,我这降龙十八掌,根源于《易经》。易经讲究的是‘泰极否来,否极泰来’。‘亢龙有悔’的道理,乃是还没到顶,便预留退步。这才是有胜无败的武功。武功有胜无败,够厉害了吧?就算真的要败,那也不妨,咱们留下的后劲还是深厚得很。” 洪七公见他脸上神色似懂非懂,说道:“当年我恩师教我之时,我还以为出掌越强越好,拚命发力,给恩师重重打了几个耳光,说道:‘这掌法的精义,刚好跟蛮牛撞墙的道理相反。一招发出去,就算有几千斤、一万斤的力道,终究有使尽之时,敌人如是高手,就在你力道使尽的一瞬间,突然反击,你一万斤的力道已经使尽了,剩下来的连几两几钱也没有,他只消使三斤力气,就打垮了你的一万斤力道。’这招‘亢龙有悔’,是降龙十八掌的根本,只要懂了这招,余下十七招就并不为难了。‘亢’是极威猛、极神气、极高极强的意思,一条神龙飞得老高,张牙舞爪,厉害之极,可是就在这时,它的威势已到了顶点,此后就只有退、不能进了。这个‘悔’字,是要知道‘刚强之后,必有衰弱’。一艘大船,当顺风顺水之时,扯足了顺风帆向前飞驶,很容易触礁翻船。做人做事,都须留有余地才好。我见你忠厚老实,肯为人着想,这才教你这招功夫。这一掌不是用来恃强欺人,而是用来全身保命。” 郭靖听了大喜,不由得眉开眼笑,说道:“但求人家不打死我,那就很好了,我不想打死人家!” 洪七公点头,拍拍他肩头,说道:“好小子,你不想压倒人,不想打死对方,本心这样想,正是学我这路功夫的材料。笨一点不打紧,心地要好,这才是要点的所在。你天性不想打死人,出招之时自然而然留有余力,这就是‘悔’字诀。咱们这‘降龙十八掌’,讲究的是‘敌人愈强我更强’,所以叫作‘降龙’,称它为‘伏虎’,亦无不可。最难的地方,在于既以强力出击,仍然留有余力。不过倘若一味留力,没有力道发出去,那也不行。” 洪七公说了许多,心想这些深奥的道理,当年恩师虽然指点了,自己也要在许多年之后才能真正领会到。郭靖这人看来并不聪明,浑浑噩噩,于世事所知不多,一个年轻小伙子决无可能便即明白,说道:“这掌法的道理,用于为人做事,也是一般。你现下不明白,也不打紧。我教你读几段书,你先背了出来,以后慢慢体会便了。” “第一段:‘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就是自然,所谓‘先天’,是对方行动中还没出现破绽,我们要先瞧了出来。这招‘亢龙有悔’,要料敌机先,击向他即将露出来的破绽。如果他已经露出破绽,那就良机莫失,更当攻其弱点。我们的武学道理,跟道家不同。道家《老子》说:‘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主张不可抢先进攻,一味退守,以柔克刚,我们是当刚则刚,应柔则柔。” “第二段话:‘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他慢慢一句句的读了出来,教郭靖跟着念读,然后背熟,解释说:“发招之时,要想到进,更要想到退;要知道自己活,也要知道自己会死;要知道这招能胜,也要知道这招能败。能胜当然很好,胜不了不要紧,败了也不要紧。总不会给人揿在地下痛揍,大叫:‘饶命,饶命!’”郭靖听得笑了起来。 郭靖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以备日后慢慢思索。他学武的法门,向来便是“人家练一朝,我就练十天”,当下专心致志的学练掌法,着意于“收劲、留力”两项,起初数十掌,松树总是摇动,到后来劲力越使越大,树干却越摇越微,自知功夫已有进境,心中甚喜,这时手掌边缘已红肿得十分厉害,他却毫不松懈的苦练。 洪七公瞧了一会,便感厌闷,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练到后来,意与神会,发劲收势,渐渐能运用自如,丹田中吸一口气,猛力出掌,立即收劲,自觉体内余力不尽。那松树竟纹丝不动。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发招,但力在掌缘不发,只听得格格数声,那棵小松树给他击得弯折了下来。 忽听黄蓉远远喝采:“好啊!”只见她手提食盒,缓步而来。 洪七公眼睛尚未睁开,已闻到食物的香气,叫道:“好香,好香!”跳起身来,抢过食盒,揭开盒子,见盒里一碗熏田鸡腿,一只八宝肥鸭,还有一堆雪白的银丝卷。洪七公大声欢呼,双手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价送入口中,一面大嚼,一面赞妙,只是唇边、齿间、舌上、喉头,尽为食物,那听得清楚在说些什么。吃到后来,田鸡腿与八宝鸭都已皮肉不剩,才想起郭靖还未吃过,有些歉仄,叫道:“来来来,银丝卷滋味不坏。”实在不好意思,加上一句:“简直比鸭子还好吃。” 黄蓉噗哧一笑,说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还没吃到呢。”洪七公又惊又喜,忙问:“什么菜?什么菜?”黄蓉道:“一时也说不尽,比如说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炖鸡蛋哪,煨萝卜啦,白切肉哪。” 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间希有,深知真正的烹调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显出奇妙功夫,这道理与武学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现神奇,才说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听她这么一说,不禁又惊又喜,满脸是讨好祈求的神色,说道:“好,好!我早说你这女娃娃好。我给你买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黄蓉笑道:“那倒不用,你买的也不合我心意。”洪七公笑道:“对,对,别人买的怎能合用呢?” 黄蓉道:“刚才我见他一掌击折松树,本事已比我好啦。”洪七公摇头道:“功夫不行,不行,须得一掌把树击得齐齐截断。打得这样弯弯斜斜的,那算什么屁本事?这棵松树细得像根筷子,不,简直像根牙签,功夫还差劲得很。”黄蓉道:“可是他这一掌打来,我已抵挡不住啦。都是你不好,他将来欺侮起我来,我怎么办啊?”郭靖忙插口道:“我决不欺侮你。” 洪七公这时正努力讨好黄蓉,虽听她强辞夺理,只得顺着她道:“依你说怎样?”黄蓉道:“你教我一门本事,要胜过他的。你教会我之后,就给你煮菜去。”洪七公道:“好!他只学了一招,胜他何难?我教你一套‘逍遥游’。”一言方毕,人已跃起,大袖飞舞,东纵西跃,身法轻灵之极。 黄蓉心中默默暗记,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毕,她已会了一半。再经他点拨教导之后,不到两个时辰,一套六六三十六招的“逍遥游”已全数学会。最后她与洪七公同时发招,两人并肩而立,一个左起,一个右始,回旋往复,真似一只玉燕、一只大鹰翩翩飞舞一般。三十六招使完,两人同时落地,相视而笑,郭靖大声叫好。 洪七公对郭靖道:“这女娃娃聪明胜你百倍。”郭靖搔头道:“这许许多多招式变化,她怎么这一忽儿就学会了,却又不会忘记?我刚记得第二招,第一招却又忘了。”洪七公呵呵大笑,说道:“这路‘逍遥游’,你是不能学的,就算拚小命记住了,使出来也半点没逍遥的味儿,愁眉苦脸,笨手笨脚的,变成了‘苦恼爬’。”郭靖笑道:“可不是吗?”洪七公道:“这路‘逍遥游’,是我少年时练的功夫,为了凑合女娃子原来武功路子,才抖出来教她,其实跟我眼下武学的门道已经不合。这十多年来,我没使过一次。”言下之意,显是说“逍遥游”的威力远不如“降龙十八掌”。 黄蓉听了却反而欢喜,说道:“七公,我又胜过了他,他心中准不乐意,你再教他几招罢。”她自己学招只是作引子,旨在让洪七公多传郭靖武艺,她自己真要学武,尽有父亲这样的大明师在,一辈子也学之不尽。洪七公道:“这傻小子笨得紧,我刚才教的这一招他还没学会,贪多嚼不烂,只要你多烧好菜给我吃,准能如你心愿。”黄蓉微笑道:“好,我买菜去了。”洪七公呵呵大笑,回转店房。郭靖自在松林中苦练,直至天黑方罢。 当晚黄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盆豆腐给洪七公吃。白菜只拣菜心,用鸡油加鸭掌末生炒,也还罢了,那豆腐却非同小可,先将一只火腿剖开,挖了廿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廿四个小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弃去不食。洪七公一尝,自然大为倾倒。这味蒸豆腐也有个唐诗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桥明月夜”,要不是黄蓉有家传“兰花拂穴手”的功夫,十指灵巧轻柔,运劲若有若无,那嫩豆腐触手即烂,如何能将之削成廿四个小圆球?这功夫的精细艰难,实不亚于米粒刻字、雕橄榄核为舟,但如切为方块,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块形的明月? 郭靖与黄蓉这些日来随兴所之,恣意漫游,在客店中往往同住一房,但与洪七公在一起,便各自分住。洪七公奇道:“你们俩不是小夫妻么?怎地不一房睡?”黄蓉一直跟他嬉皮笑脸的胡闹,这时不禁红晕双颊,嗔道:“七公,你再乱说,明儿不烧菜给你吃啦。”洪七公奇道:“怎么?我说错啦?”随即笑道:“我老胡涂啦。你明明是闺女打扮,不是小媳妇儿。你小两口儿是私订终身,还没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拜过天地。那不用担心,我老叫化来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答允,老叫化再跟他斗上七天七夜,没了没完,缠得他非答允不可。” 黄蓉本早在为此事担心,怕爹爹不喜郭靖,听了此言,不禁心花怒放,敲钉转脚的连声道谢,加倍用心的给他烧菜。 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练“降龙十八掌”中那一招“亢龙有悔”,练了二十余次,出了一身大汗,正暗喜颇有进境,忽听林外有人说话。一人道:“师父,咱们这一程子赶路,怕有三十来里了罢?”另一人道:“你们的脚力确有点儿进步了。”郭靖听得语音好熟,见林边走出四个人来,当先一人白发童颜,正是大对头参仙老怪梁子翁。郭靖暗暗叫苦,回头就跑。 第559章 射雕英雄传(59) 梁子翁也已看清楚是他,喝道:“那里走?”他身后三人是他徒弟,见师父追敌,立时分散,三面兜截上来。郭靖心想:“只要走出松林,奔近客店,就无妨了。”飞步奔跑。梁子翁的大弟子截住了他退路,喝道:“小贼,跪下了!”施展师传关外大力擒拿手法,当胸抓来。郭靖见他全力出抓,胸腹尽露,便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正是初学乍练的一招“亢龙有悔”。那人反抓回臂,要挡他这一掌,喀喇一声,手臂已断,身子直飞出六七尺之外,晕了过去。郭靖在这一招中留了大半成力道,料不到竟仍有偌大威力,一呆之下,拔脚又奔。 梁子翁又惊又怒,纵出林子,飞步绕在他前头。郭靖刚出松林,见梁子翁已挡在身前,大惊之下,便即蹲腿弯臂、划圈急推,仍是这招“亢龙有悔”。梁子翁不识此招,见来势凌厉,难以硬挡,只得卧地打滚,让了开去。郭靖当即狂奔。 梁子翁站起身来再追时,郭靖已奔到客店之外,大声叫道:“蓉儿,蓉儿,不好了,要喝我血的恶人追来啦!”黄蓉探头出来,见是梁子翁,心想:“怎么这老怪到了这里?他来得正好,我好试试新学的‘逍遥游’功夫。”叫道:“靖哥哥,别怕这老怪,你先动手,我来帮你,咱们给他吃点儿苦头。” 郭靖心想:“蓉儿不知这老怪厉害,说得好不轻松自在。”他心念方动,梁子翁已扑到面前,见来势猛烈,只得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向前推出。梁子翁扭身摆腰,向旁窜开,但右臂已为他掌缘带到,热辣辣的甚是疼痛,暗暗惊异,只隔得数月,这小子的武功竟精进如此,必是服用蟒蛇宝血之功,越想越恼,纵身又上。其实那蟒蛇宝血虽有驱虫辟毒之效,却并不能增强内力,郭靖武功大进,全因得了大高手洪七公指点之故。 郭靖仍然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又只得跃开,见他并无别样厉害招术跟着进击,忌惮之意去了几分,骂道:“傻小子,就只会这一招么?”郭靖果然中计,叫道:“我单只这一招,你就招架不住。”说着上前再是一掌。梁子翁旁跃闪开,纵身攻向他身后。郭靖回过头来,待再攻出这一招时,梁子翁已闪到他身后,出拳袭击。三招一过,郭靖只能顾前,不能顾后,来不及转身推出这招“亢龙有悔”,累得手忙脚乱。 黄蓉见他要败,叫道:“靖哥哥,我来对付他。”飞身而出,落在两人之间,左掌右足,同时发出。梁子翁缩身拨拳,还了两招。郭靖退开两步,旁观两人相斗。黄蓉虽学了“逍遥游”的奇妙掌法,但新学未熟,而功力毕竟相差太远,如不是仗着身穿软猬甲,早已中拳受伤,不等三十六路“逍遥游”拳法使完,已然不支。梁子翁的两个徒弟扶着受了伤的大师兄在旁观战,见师父渐渐得手,不住呐喊助威。 郭靖正要上前夹击,忽听得洪七公隔窗叫道:“他下一招是‘恶狗拦路’!” 黄蓉一怔,见梁子翁双腿摆成马步,双手握拳平挥,正是一招“恶虎拦路”,不禁好笑,心道:“原来七公把‘恶虎拦路’叫做‘恶狗拦路’,但怎么他能先行料到?”只听得洪七公又叫:“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黄蓉知道必是“青龙取水”,这一招是伸拳前攻,后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语声甫歇,她已绕到梁子翁身后。梁子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龙取水”,但给黄蓉先得形势,反客为主,直攻他后心,若不是他武功深湛,危中变招,离地尺余的平飞出去,后心已然中拳。 他脚尖点地站起,惊怒交集,向着窗口喝道:“何方高人,怎不露面?”窗内却寂然无声,心中诧异之极:“怎么此人竟能料到我的拳路?” 黄蓉既有大高手在后撑腰,有恃无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翁连施杀手,黄蓉情势又危。洪七公叫道:“别怕,他要‘烂屁股猴子上树’!”黄蓉噗哧一笑,双拳高举,猛击下来。梁子翁这招“灵猿上树”只使了一半,本待高跃之后凌空下击,但给黄蓉制了机先,眼见敌拳当头而落,若继续上跃,岂非自行将脑门凑到她拳头上去?只得立时变招。临敌之际,自己招术全让对方先行识破,本来不用三招两式,便有性命之忧,幸而他武功比黄蓉高出甚多,危急时能设法解救,才没受伤。再拆数招,托地跳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对这女娃娃无情了。”拳法斗变,犹如骤风暴雨般击出,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黄蓉固无法抵御,洪七公也已来不及先行叫破。 郭靖见黄蓉拳法错乱,东闪西躲,当下抢步上前,发出“亢龙有悔”,向梁子翁打去。梁子翁右足点地,向后飞出。黄蓉道:“靖哥哥,再给他三下。”说着转身入店。 郭靖摆好势子,只等梁子翁攻近身来,不理他是何招术,总是半途中给他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又好气,又好笑,暗骂:“这傻小子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一招。”但尽管傻小子只会这么一招,说什么也多不了一招,老怪物就也奈何他不得。两人相隔丈余,一时互相僵住。 梁子翁骂道:“傻小子,小心着!”忽地纵身扑上。郭靖依样葫芦,发掌推出。不料梁子翁半空扭身,右手一扬,三枚子午透骨钉突分上中下三路打来。郭靖急忙闪避,梁子翁已乘势抢上,手势如电,已扭住他后颈。郭靖大骇,回肘向他胸口撞去,不料手肘所著处一团绵软,犹如撞入了棉花堆里。 梁子翁正要猛下杀手,只听得黄蓉大声呼叱:“老怪,你瞧这是什么?”梁子翁知她狡狯,右手拿住了郭靖“肩井穴”,令他动弹不得,这才转头,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根碧绿犹如翡翠般的竹棒,缓步上来。梁子翁心头大震,说道:“洪……洪帮主……”黄蓉喝道:“还不放手?”梁子翁初时听得洪七公把他将用未使的招数先行喝破,本已惊疑不定,却一时想不到是他,突然见到他的绿竹棒出现,才想起窗后语音,果然便是生平最害怕之人的说话,不由得魂飞天外,忙松手放开郭靖。 黄蓉双手持棒走近,喝道:“七公说道,他老人家既已出声,你好大胆子,还敢在这里撒野,问你凭了什么?”梁子翁双膝跪倒,说道:“小人实不知洪帮主驾到。小人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得罪洪帮主。” 黄蓉暗暗诧异:“这人本领如此厉害,怎么一听到七公的名头就怕成这个样子?怎么又叫他作洪帮主?”不动声色,喝问:“你该当何罪?”梁子翁道:“请姑娘对洪帮主美言几句,只说梁子翁知罪了,求洪帮主饶命。”黄蓉道:“美言一句,倒也不妨,美言几句,却划不来。你以后可永远不得再跟咱两人为难。”梁子翁道:“小人以前无知,多有冒犯,务请两位海涵。以后自然再也不敢了。” 黄蓉甚为得意,微微一笑,拉着郭靖的手,回进客店。见洪七公面前放了四大盆菜,左手举杯,右手持箸,正吃得津津有味。黄蓉笑道:“七公,他跪着动也不敢动。”洪七公道:“你去打他一顿出出气吧,他决不敢还手。” 郭靖隔窗见梁子翁直挺挺的跪着,三名弟子跪在他身后,很是狼狈,心中不忍,说道:“七公,就饶了他吧。”洪七公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人家打你,你抵挡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饶人。这算什么?”郭靖无言可对。洪七公转念笑道:“好,好,好!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正是亢龙有悔的根本道理!” 黄蓉笑道:“我去打发。”拿了竹棒,走到客店之外,见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着,满脸惶恐。黄蓉骂道:“洪七公说你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亏我那郭家哥哥好心,为你求了半天情,七公才答允饶你。”说着举起竹棒,啪的一声,在他屁股上击了一记,喝道:“去罢!” 梁子翁向着窗子叫道:“洪帮主,我要见见您老人家,谢过不杀之恩。”店中寂然无声。梁子翁仍跪着不敢起身。过了片刻,郭靖迈步出来,摇手悄声道:“七公睡着啦,快别吵他。”梁子翁这才站起,向郭靖与黄蓉恨恨的瞧了几眼,带着徒弟走了。 黄蓉开心之极,走回店房,果见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当下拉住他的肩膀一阵摇晃,叫道:“七公,七公,你这根宝贝竹棒儿有这么大的法力,你也没用,不如给了我罢?”洪七公抬起头来,打个呵欠,又伸懒腰,笑道:“你说得好轻松自在!这是你公公的吃饭家伙。叫化子没打狗棒,那还成?” 黄蓉缠着不依,说道:“你这么高的功夫,人家只听到你的声音,便都怕了你,何必还要这根竹棒儿?”洪七公呵呵笑道:“傻丫头,你快给七公弄点好菜,我慢慢说给你听。”黄蓉依言到厨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着一只火腿脚爪慢慢啃着,说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钱的财主是一帮,抢人钱财的绿林盗贼是一帮,我们乞讨残羹冷饭的叫化子也是一帮……”黄蓉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帮主’,原来你是乞儿帮的帮主。” 洪七公道:“正是。我们要饭的受人欺,给狗咬,不结成一伙,还有活命的份儿么?只你爹爹这等大人物,独往独来,没人敢惹,这才不用成群结队。北边的百姓眼下暂且归金国管,南边的百姓归大宋皇帝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儿啊……”黄蓉抢着道:“不论南北,都归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着点点头,说道:“正是。这根竹棒自唐末传到今日,已有好几百年,世世代代由丐帮的帮主执掌,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玺、做官的金印一般。” 黄蓉伸了伸舌头,道:“亏得你没给我。”洪七公笑问:“怎么?”黄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着我,讨不到饭,捉不到蛇,都要我管他们的事,那可有多糟糕?”洪七公叹道:“你的话一点儿也不错。我只爱吃,不爱管事,这丐帮帮主当起来着实麻烦,可是又找不到托付之人,只好就这么将就着对付了。” 黄蓉道:“因此那梁老怪才怕得你这么厉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为难,可真不好受。每个叫化子在身上捉一个虱子放在他头颈里,痒也痒死了他。”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为了这个。”黄蓉忙问:“那为了什么?”洪七公道:“约莫二十年前,他正在干一件坏事,给我撞见啦。”黄蓉问道:“什么坏事?”洪七公踌躇道:“这老怪信了什么采阴补阳的邪说,找了许多处女来,破了他们的身子,说可以长生不老。”黄蓉问道:“怎么破了处女身子?” 黄蓉之母在生产她时因难产而死,她自小由父亲养大。黄药师因陈玄风、梅超风叛师私逃,一怒而将其余徒弟震断腿骨,驱逐出岛。桃花岛上就只剩下几名哑仆,虽有几名婢女,黄药师却不许她们随便开口说话,否则重责随之。黄蓉从来没听年长女子说过男女之事,她与郭靖情意相投,但觉和他在一起时心中说不出的喜悦甜美,只要和他分开片刻,就感寂寞难受。她只知男女结为夫妻就永不分离,是以心中早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间的闺房之事,却并无所知。 她这么一问,洪七公倒难以回答。黄蓉又问:“破了处女的身子,是杀了她们吗?”洪七公道:“不是。一个女子受了这般欺侮,有时比给他杀了还要苦恼,有人说‘失节事大,饿死事小’,就是这个意思了。”黄蓉茫然不解,问道:“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么?”洪七公笑骂:“呸!也不是。傻丫头,你回家问妈妈去。”黄蓉道:“我妈妈早死啦。”洪七公“啊”了一声,道:“你将来和这傻小子洞房花烛之时,总会懂得了。”黄蓉这才明白这是男女间的羞耻之事,又问:“你撞见梁老怪正在干这坏事,后来怎样?” 洪七公见她不追问那件事,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道:“那我自然要管哪。这家伙给我拿住了,狠狠打了一顿,拔下了他满头白发,逼着他把那些姑娘们送还家去,还要他立下重誓,以后不得再有这等恶行,要是再给我撞见,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听说这些年来他倒也没敢再犯,是以今日饶了他性命。他奶奶的,他头发长起了没有?”黄蓉格的一声笑,说道:“又长起啦!满头头发硬生生给你拔个干净,可真够他痛的了。” 三人吃过了饭。黄蓉道:“七公,现下你就算把竹棒给我,我也不敢要啦,不过我们总不能一辈子跟你在一起。下次再碰见那姓梁的,他说:‘小丫头,前次你仗着洪帮主的势,用竹棒打我,今日我可要报仇啦。我拔光了你头发!’那我们怎么办?先前靖哥哥跟这老怪动手,来来去去就只一招‘亢龙有悔’,威力无穷,果然不错,可不太寒蠢了些么?那老怪心里定说:‘洪帮主武功确然深不可测,教给人家的却为数有限。’” 洪七公笑道:“你危言耸听,又出言激我,只不过要我再教你们两人功夫。你乖乖的多烧些好菜,七公总不会让你们吃亏。”黄蓉大喜,拉着洪七公又去松林。 洪七公把“降龙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飞龙在天”教了郭靖。这一招跃起半空,居高下击,威力奇大,郭靖花了三天工夫,方才学会。在这三天之中,洪七公又多尝了十几味珍馐美馔,黄蓉却没再磨他教什么功夫,只须他肯尽量传授郭靖,便已心满意足。 如此一月有余,洪七公已将“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传给了郭靖,自“亢龙有悔”一直传到了“见龙在田”。 第560章 射雕英雄传(60) 这降龙十八掌可说是外门武学中的巅峰绝诣,当真是无坚不摧、无固不破。虽招数有限,但每一招均具绝大威力。北宋年间,丐帮帮主萧峰以此邀斗天下英雄,极少有人能挡得他三招两式,气盖当世,群豪束手。当时共有“降龙廿八掌”,后经萧峰及他义弟虚竹子删繁就简,取精用宏,改为降龙十八掌,掌力更厚。这掌法传到洪七公手上,在华山绝顶与王重阳、黄药师等人论剑时施展出来,王重阳等尽皆称道。他本想只传两三招掌法给郭靖,已足可保身,那知黄蓉烹调的功夫实在高明,奇珍妙味,每日里层出不穷,令他无法舍之而去,日复一日,竟传授了十五招之多。郭靖虽悟性不高,但只要学到一点一滴,就日夜穷钻苦练,把这十五掌掌法学得颇为到家,只火候尚远为不足而已,一个多月之间,武功前后已判若两人。 这日洪七公吃了早点,叹道:“两个娃娃,咱三人已相聚了一个多月,这就该分手啦。”黄蓉道:“啊,不成,我还有很多小菜没烧给您老人家吃呢。”洪七公道:“天下没不散的筵席,却有吃不完的菜肴。老叫化不收徒儿,一生从没教过人三天以上武功,这一次一教教了三十多天,再教下去,唉,可乖乖不得了。”黄蓉道:“怎么啊?”洪七公道:“我的看家本领要给你们学全啦。”黄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全传了他,岂不甚美?”洪七公啐道:“呸,你小两口子就美得不得了,老叫化可不美啦。” 黄蓉心中着急,转念头要使个什么计策,让他把余下三招教全了郭靖,那知洪七公负起葫芦,再不说第二句话,竟自扬长而去。 郭靖忙追上去,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见了踪影。郭靖追到松林,大叫道:“七公,七公!”黄蓉也随后追来,跟着大叫。 只见松林边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过来,骂道:“你们两个臭娃娃,尽缠着我干什么?要想我再教,那可难上加难。”郭靖道:“您老教了这许多,弟子已心满意足,那敢再贪,只是未曾叩谢您老恩德。”说着跪了下去,砰砰砰砰的连磕了几个响头。 洪七公脸色一变,喝道:“且住。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价钱,咱们可没师徒名分。”倏的跪下,向郭靖磕下头去。 郭靖大骇,忙又跪下还礼。洪七公手一伸,已点中他胁下穴道。郭靖双膝微曲,动弹不得。洪七公向着他再磕了四个头,这才解开他穴道,说道:“记着,可别说你向我磕过头,是我弟子。”郭靖这才知他脾气古怪,不敢再说。 黄蓉叹道:“七公,你待我们这样好,现下又要分别了。我本想将来见到你,再烧小菜请你吃,只怕……只怕……唉,这件事未必能够如愿。”洪七公问道:“为什么?”黄蓉道:“要跟我们为难的对头很多,除了那参仙老怪之外,还有不少坏家伙。总有一天,我两个会死在人家手下。”洪七公微笑道:“死就死好了,谁不死呢?” 黄蓉摇头道:“死倒不打紧。我最怕他们捉住了我,知道我曾跟你学过武艺,又曾烧菜给你吃,逼着我把什么‘暗香浮动月黄昏’、‘江月何时初照人’那些希奇古怪的好菜,一味味的煮给他们吃,那些都是你没品尝过的,岂不堕了你老人家的威名。” 洪七公明知她是以言语相激,但想到有人逼着她烧菜,而有些极奇绝妙的滋味自己居然从未尝过,忍不住大为生气,问道:“那些家伙是谁?”黄蓉道:“有一个是鬼门龙王沙通天,他的吃相再也难看不过。吃起来口沫横飞,我那些好小菜中全给他溅了唾沫,你说讨不讨厌!”洪七公摇头道:“沙通天有啥屁用?郭靖这傻小子再练得一两年就胜过他了,不用怕。”黄蓉又说了灵智上人、彭连虎两人的姓名,洪七公都说:“有啥屁用?”待黄蓉说到白驼山少主欧阳克时,洪七公微微一怔,详询此人出手和身法的模样,听黄蓉说后,点头道:“果然是他!” 黄蓉见他神色严重,道:“这人很厉害吗?”洪七公道:“欧阳克有啥屁用?他叔叔老毒物这才厉害。”黄蓉道:“老毒物?他再厉害,总厉害不过你老人家。” 洪七公不语,沉思良久,说道:“本来也差不多,可是过了这二十年……二十年了,他用功比我勤,不像老叫化这般好吃懒练。嘿嘿,不过真要胜过老叫化,却也没这么容易。”黄蓉道:“那一定胜不过你老人家。” 洪七公摇头道:“这也未必,大家走着瞧吧。好,老毒物欧阳锋的侄儿既要跟你们为难,咱们可不能太大意了。老叫化再吃你半个月的小菜。咱们把话说在前头,这半个月之中,只要有一味菜吃了两次,老叫化拍拍屁股就走。而且烧的小菜,定须是你至高无上的拿手绝招,那么将来就算有坏蛋抓了你去,吃到的菜肴也胜不了老叫化所吃过的,那倒不妨。” 黄蓉大喜,有心要显本事,所煮的菜肴固绝无重复,连面食米饭也极逞智巧,没一餐相同,锅贴、烧卖、蒸饺、水饺、馄饨、菜饭、炒饭、汤饭、年糕、花卷、米粉、豆丝、干丝、粉皮、葱油饼、韭菜包,花样变幻无穷。洪七公也打叠精神,指点郭黄两人临敌应变、防身保命之道,但“降龙十八掌”那余下的三招却也没再传授。郭靖于降龙十五掌固然领会更多,而自江南六怪所学的武艺招术,也凭空增加了不少威力。洪七公于三十五岁之前武功甚杂,所知的拳法掌法着实不少,这时尽拣些希奇古怪的拳脚来教黄蓉,其实也只是跟她逗趣,虽花样百出,说到克敌制胜的威力却远不及那老老实实的十五招“降龙十八掌”了。黄蓉也只图个好玩,并不当真用心去学。 一日傍晚,郭靖在松林中习练掌法。黄蓉捡拾松仁,说道要加上竹笋与咸梅,做一味别出心裁的小菜,名目已然有了,叫作“岁寒三友”,如只加鸡汤,则是“松鹤延龄”。洪七公只听得不住吞馋涎,突然转身,轻轻“噫”的一声,俯身在草丛中一捞,两根手指挟住一条两尺来长的青蛇提了起来。黄蓉刚叫得一声:“蛇!”洪七公左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推,将她推出数尺之外。 草丛簌簌响动,又有几条蛇窜出,洪七公竹杖连挥,每一下都打在蛇头七寸之中,杖到立毙。黄蓉正喝得一声采,突然身后悄没声的两条蛇窜了上来,咬中了她背心。 洪七公知道这种青蛇身子虽然不大,但剧毒无比,一惊之下,刚待设法替她解毒,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眼前十余丈处千头攒动,群蛇大至。洪七公左手抓住黄蓉腰带,右手拉着郭靖的手,急步奔出松林,来到客店之前,俯头看黄蓉时却脸色如常,心中又惊又喜,忙问:“觉得怎样?” 黄蓉笑道:“没事。”郭靖见两条蛇仍紧紧咬在她身上,惊惶中忙伸手去扯。洪七公待要喝阻,叫他小心,郭靖情急关心,已拉住蛇尾扯了下来,见蛇头上鲜血淋漓,已然死了。洪七公一怔,随即会意:“不错,你老子的软猬甲当然给了你。”原来两条蛇都咬中了软猬甲上的刺尖,破头而死。 郭靖伸手去扯另一条蛇时,松林中已有几条蛇钻了出来。洪七公从怀里掏出一大块黄药饼,放入口中猛嚼,只见数百条青蛇从林中蜿蜒而出,后面络绎不绝,不知尚有多少。郭靖道:“七公,咱们快走。” 洪七公不答,取下背上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酒,与口中嚼碎的药混和了,一张口,一道药酒如箭般射了出去。他将头自左至右一挥,那道药酒在三人面前画了一条弧线。游在最先的青蛇闻到药酒气息,登时晕倒,木然不动,后面的青蛇再也不敢过来,挤作一团。但后面的蛇仍然不断从松林中涌出,前面的却转而后退,蛇阵登时大乱。 黄蓉拍手叫好。忽听得松林中几下怪声呼啸,三个白衣男子奔出林来,手中都拿着一根两丈来长的木杆,嘴里呼喝,用木杆在蛇阵中拨动,就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黄蓉起初觉得好玩,后来见眼前尽是蠕蠕而动的青蛇,不禁呕心,喉头发毛,张口欲呕。 洪七公“嗯”了一声,伸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条青蛇,左手食中二指钳住蛇头,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划,蛇腹洞穿,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胆,说道:“快吞下去,别咬破了,苦得很。”黄蓉依言吞下,片刻间胸口便即舒服,转头问郭靖道:“靖哥哥,你头晕么?”郭靖摇摇头。原来他服过大蟒蛇的药血,百毒不侵,松林中青蛇虽多,却只追咬洪七公与黄蓉两人,闻到郭靖身上气息,避之惟恐不及。 黄蓉道:“七公,这些蛇是有人养的。”洪七公点了点头,满脸怒容的望着那三个白衣男子。这三人见洪七公取蛇胆给黄蓉吃,也恼怒异常,将蛇阵稍行整理,抢步上前。一人厉声喝骂:“你们三只野鬼,不要性命了么?”黄蓉接口骂道:“对啦,你们三只野鬼,不要性命了么?”洪七公甚喜,轻拍她肩膀,赞她骂得好。 那三人大怒,中间那脸色焦黄的中年男子挺起长杆,纵身向黄蓉刺来,杆势带风,劲力倒也不弱。洪七公伸出竹杖往他杆上搭去,长杆来势立停。那人吃了一惊,双手向后急拉。洪七公手一抖,喝道:“去罢!”那人登时向后摔出,仰天一交,跌入蛇阵之中,压死了十多条青蛇。幸而他服有异药,众蛇不敢咬他,否则那里还有命在?余下两人大惊,倒退数步,齐问:“怎样?”那人想要跃起身来,岂知这一交跌得甚是厉害,全身酸痛,只跃起一半,重又跌落,又压死了十余条毒蛇。旁边那白净面皮的汉子伸出长杆,让他扶住,方始拉起。这样一来,这三人那敢再动手,一齐退回去站入蛇群之中。那适才跌交的人叫道:“你是什么人?有种的留下万儿来。” 洪七公哈哈大笑,毫不理会。黄蓉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赶了这许多毒蛇出来害人?”三人互相望了一眼,正要答话,忽见松林中一个白衣书生缓步而出,手摇摺扇,迳行穿过蛇群,走上前来。郭靖与黄蓉认得他是白驼山少主欧阳克,见他在蛇群之中行走自若,群蛇纷纷让道,均感诧异。那三人迎上前去,低声说了几句,说话之时,眼光不住向洪七公望来,显是在说刚才之事。 欧阳克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之色,随即宁定,点了点头,上前施礼,说道:“三名下人无知,冒犯了老前辈,在下这里谢过。”转头向黄蓉微笑道:“原来姑娘也在这里,我可找得你好苦。”黄蓉那里睬他,向洪七公道:“七公,这人是个大坏蛋,你老好好治他一治。”洪七公微微点头,向欧阳克正色道:“牧蛇有地界、有时候、有规矩、有门道。那有大白天里牧蛇的道理?你们这般胡作非为,想干什么?” 欧阳克道:“这些蛇儿远道而来,饿得急了,不能再依常规行事。”洪七公道:“你们已伤了多少人?”欧阳克道:“我们都在旷野中牧放,也没伤了几人。”洪七公双目盯住了他脸,哼了一声,说道:“也没伤了几人!你姓欧阳是不是?”欧阳克道:“是啊,原来这位姑娘已跟你说了。你老贵姓?”黄蓉抢着道:“这位老前辈的名号也不用对你说,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欧阳克受了她挺撞,居然并不生气,笑眯眯的对她斜目而睨。洪七公道:“你是欧阳锋的儿子,是不是?” 欧阳克尚未回答,三个赶蛇的男子齐声怒喝:“老叫化没上没下,胆敢呼叫我们老山主的名号!”洪七公笑道:“别人叫不得,我就偏偏叫得。”那三人张口还待喝骂,洪七公竹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起,如大鸟般扑向前去,只听得啪啪啪三声,那三人已每个吃了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洪七公不等身子落地,竹杖又是一点,跃了回来。 黄蓉叫道:“这样好本事,七公你还没教我呢?”只见那三人一齐捧住了下颏,做声不得,原来洪七公在打他们嘴巴之时,顺手用分筋错骨手卸脱了他们下颏关节。 欧阳克暗暗心惊,对洪七公道:“前辈识得家叔么?”洪七公道:“啊,你是欧阳锋的侄儿。我有二十年没见你家老毒物了,他还没死么?”欧阳克甚是气恼,但刚才见他出手,武功之高,自己万万不敌,他又说识得自己叔父,必是前辈高人,便道:“家叔常说,他朋友们还没死尽死绝,他老人家不敢先行归天呢。”洪七公仰天打个哈哈,说道:“好小子,你倒会绕弯儿骂人。你带了这批宝贝到这里来干什么?”说着向群蛇一指。 欧阳克道:“晚辈向在西域,这次来到中原,旅途寂寞,沿途便招些蛇儿来玩玩。”黄蓉道:“当面撒谎!你有这许多女人陪你,还寂寞什么?”欧阳克张开摺扇,扇了两扇,双眼凝视着她,微笑吟道:“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黄蓉向他做个鬼脸,笑道:“我不用你讨好,更加不用你思念。”欧阳克见到她这般可喜模样,神魂飘荡,一时说不出话来。 洪七公喝道:“你叔侄在西域横行霸道,没人管你。来到中原也想如此,别做你的清秋大梦。瞧在你叔父面上,今日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快给我滚罢。” 欧阳克给他这般疾言厉色的训了一顿,想要回嘴动手,自知不是对手,就此乖乖走开,却心有不甘,说道:“晚辈就此告辞。前辈这几年中要是不生重病,不遇上什么灾难,请到白驼山舍下来盘桓盘桓如何?” 洪七公笑道:“凭你这小子也配向我叫阵?老叫化从来不跟人订什么约会。你叔父不怕我,我也不怕你叔父。我们二十年前早就好好较量过,大家半斤八两,不用再打。”突然脸一沉,喝道:“还不给我走得远远的!” 第561章 射雕英雄传(61) 欧阳克又是一惊:“叔叔的武功我还学不到三成,此人这话看来不假,可别招恼了他,闹个灰头土脸。”当下不再作声,将三名白衣男子的下颏分别推入了臼,眼睛向黄蓉一瞟,转身退入松林。三名白衣男子怪声呼啸,驱赶青蛇,只是下颏疼痛,发出来的啸声不免夹上了些“咿咿啊啊”,模糊不清。群蛇倒也似乎仍然听得明白,转头扭动前行,犹如一片细浪,涌入松林,片刻间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亮晶晶的黏液。 黄蓉道:“七公,我从没见过这许多蛇,是他们养的么?”洪七公不即回答,从葫芦里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酒,用衣袖在额头抹了一下汗,呼了口长气,连说:“好险!好险!”郭靖和黄蓉齐问:“怎么?” 洪七公道:“这些毒蛇虽然暂时给我阻拦了一下,要是真的攻将过来,这几千条毒蛇犹似潮水一般,又那里阻挡得住?幸好这几个家伙年轻不懂事,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细,给我一下子就吓倒了。倘若老毒物亲身来到,你们两个娃娃可就惨了。”郭靖道:“咱们挡不住,逃啊。”洪七公笑道:“老叫化虽不怕他,可是你们两个娃娃想逃,又怎逃得出老毒物的手掌?”黄蓉道:“那人的叔叔是谁?这等厉害。” 洪七公道:“哈,他不厉害?‘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你爹爹是东邪,那欧阳锋便是西毒了。武功天下第一的王真人已经逝世,剩下我们四个,大家彼此彼此。你爹爹厉害不厉害?我老叫化的本事也不小罢?” 黄蓉“嗯”了一声,心下暗自琢磨,过了一会,说道:“我爹爹好好的,干么称他‘东邪’?这个外号,我不喜欢。”洪七公笑道:“你爹爹自己可挺喜欢呢。他这人古灵精怪,旁门左道,非孔非圣,辱骂朝廷,难道不是邪么?其实他特立独行,对有权有势之人从不瞧在眼内,老叫化向来尊敬他的为人。不过讲到武功,全真教大大方方,确是正宗,这个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向郭靖道:“你学过全真派的内功,是不是?” 郭靖道:“马钰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洪七公道:“这就是了,否则你短短一个多月,怎能把我的‘降龙十八掌’练到这样的功夫。” 黄蓉又问:“那么‘南帝’是谁?”洪七公道:“南帝,自然是皇帝。”郭靖与黄蓉都感诧异。黄蓉道:“临安的大宋皇帝?”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临安那皇帝小子的功力,刚够端起一只金饭碗吃饭,两只碗便端不起了。不是大宋皇帝!那位‘南帝’功夫之强,你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南火克西金,他更是老毒物欧阳锋的克星。” 郭靖与黄蓉听得都不大了然,又见洪七公忽然呆呆出神,也就不敢多问。 洪七公望着天空,皱眉思索了好一阵,似乎心中有个极大难题,过了一会,转身入店。只听得嗤的一声,他衣袖为门旁一只小铁钉挂住,撕破了一道大缝,黄蓉叫道:“啊!”洪七公却茫如未觉。黄蓉道:“我给你补。”去向客店老板娘借了针线,要来给他缝补衣袖上的裂口。 洪七公仍在出神,见黄蓉手中持针走近,突然一怔,夹手将针夺过,奔出门外。郭靖与黄蓉都感奇怪,跟着追出,只见他右手一挥,微光闪动,缝针已激射而出。 黄蓉的目光顺着那针去路望落,只见缝针插在地下,已钉住了一只蚱蜢,不由得拍手叫好。洪七公脸现喜色,说道:“行了,就是这样。”郭靖与黄蓉怔怔的望着他。洪七公道:“欧阳锋那老毒物素来喜爱饲养毒蛇毒虫,这一大群厉害的青蛇他都能指挥如意,可真不容易,必是使用药物。”顿了一顿,说道:“我瞧这欧阳小子不是好东西,见了他叔父必要挑拨是非,咱俩老朋友再碰上,老叫化非有一件克制毒蛇的东西不可。”黄蓉拍手道:“你要用针将毒蛇一条条钉在地下。”洪七公白了她一眼,微笑道:“你这女娃娃真鬼灵精,人家说了上句,你就知道下句。” 黄蓉道:“你不是有药么?和了酒喷出去,那些毒蛇就不敢过来。”洪七公道:“这只能挡得一时。我要练一练‘满天花雨’的手法,瞧瞧这功夫用在钢针上怎样。几千条毒蛇涌将过来,老叫化一条条的来钉,待得尽数钉死,十天半月的耗将下来,老叫化可也饿死了。”郭黄二人一齐大笑。黄蓉道:“毒蛇切去了有毒的头,可以作蛇羹,加上鸡汤、菊花瓣儿、柠檬叶子,味道不错。”洪七公连连点头,左手食指大动。黄蓉道:“我给你买针去。”说着奔向市镇。洪七公摇头叹道:“靖儿,你怎不教她把聪明伶俐分一点儿给你?”郭靖道:“聪明伶俐?分不来的。” 过了一顿饭功夫,黄蓉从市镇回来,在菜篮里拿出两大包衣针来,笑道:“这镇上的缝衣针都给我搜清光啦,明儿这儿的男人都得给他们媳妇儿唠叨个死。”郭靖道:“怎么?”黄蓉道:“骂他们没用啊!怎么到镇上连一口针也买不到。”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究竟还是老叫化聪明,不娶媳妇儿,免得受娘儿们折磨。来,来,来,咱们练功夫去。你这两个娃娃,不是想要老叫化传授这套暗器手法,能有这么起劲么?”黄蓉一笑,跟在他身后。 郭靖却道:“七公,我不学啦。”洪七公奇道:“干么?”郭靖道:“你老人家教了我这许多功夫,我一时也练不了啦。”洪七公一怔,随即会意,知他不肯贪多,自己已说过不能再教武功,这时遇上一件突兀之事而不得不教,那么承受之人不免显得有点儿因势顺会、乘机得利,点了点头,对黄蓉道:“咱们练去。”郭靖自在后山练他新学的降龙十五掌,愈自研习,愈觉掌法中变化精微,似乎永远体会不尽。 又过了十来天,黄蓉已学得了“满天花雨掷金针”的窍要,一手挥出,十多枚衣针能同时中人要害,只是一手暗器要分打数人的功夫,还未能学会。 她手头材料现成,乘机做了炒蛇片、煨蛇段、清炖蛇羹几味菜请洪七公尝新。有一味“红烧全蛇”,把一条蛇做得缩头缩脑,身子盘曲,蛇头钻在身子底下。黄蓉道:“这条蛇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味菜就叫做‘亢龙有悔’!”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 这一日洪七公一把缝衣针掷出,尽数钉在身前两丈外地下,心下得意,仰天大笑,笑到中途突然止歇,抬起了头,呆呆思索,自言自语:“老毒物练这蛇阵是何用意?” 黄蓉道:“他武功既已这样高强,要对付旁人,也用不着什么蛇阵了。”洪七公点头道:“不错,那自是用来对付东邪、南帝、和老叫化的。丐帮和全真教都人多势众,南帝是帝皇之尊,手下官兵侍卫不计其数。你爹爹学问广博,奇门遁甲,变化莫测,仗着地势之便,一人抵得数百人。那老毒物单打独斗,不输于当世任何一人,但如大伙儿一拥齐上,老毒物孤家寡人,便不行了。”黄蓉道:“因此上他便养些毒物来作帮手。” 洪七公叹道:“我们叫化子捉蛇养蛇,本来也是吃饭本事,捉得十七八条蛇儿,骗骗有钱的小姐少爷已经不容易了。那知道老毒物一赶竟便赶得几千条,委实了不起。蓉儿,这门功夫花上老毒物无数时光心血,他可不是拿来玩儿的。”黄蓉道:“他这般处心积虑,自然不怀好意,幸好他侄儿不争气,为了卖弄本事,先泄了底。”洪七公点头道:“不错,这欧阳小子浮躁轻佻,不成气候。这些毒蛇,当然不能万里迢迢的从西域赶来,定是在左近山中收集的。那欧阳小子除了卖弄本事,多半另有图谋。”黄蓉道:“那一定不是好事。幸得这样,让咱们见到了,你老人家便预备下对付蛇阵的法子,将来不致给老毒物打个措手不及。” 洪七公沉吟道:“但如他缠住了我,教我腾不出手来掷针,却赶了这数千条毒蛇围将上来,那怎么办?”黄蓉想了片刻,也觉没有法子,说道:“那你老人家只好三十六着了!”洪七公笑道:“呸,没出息!撒腿转身,拔步便跑,那算是什么法子?” 隔了一会,黄蓉忽道:“这可想到了,我倒真的有个好法儿。”洪七公喜道:“什么法子?”黄蓉道:“你老人家只消时时把我们二人带在身边。遇上老毒物之时,你跟老毒物打,靖哥哥跟他侄儿打,我就将缝衣针一把又一把的掷出去杀蛇。只不过靖哥哥只学了‘降龙十八缺三掌’,多半打不过那个笑嘻嘻的坏蛋。”洪七公瞪眼道:“你才是笑嘻嘻的小坏蛋,一心只想为你的靖哥哥骗我那三掌。凭郭靖这小子的人品心地,我传齐他十八掌本来也没什么。可是这么一来,他岂不是成了老叫化的弟子?这人资质太笨,老叫化有了这样的笨弟子,给人笑话,面上无光!” 黄蓉嘻嘻一笑,说道:“我买菜去啦!”知道这次是再也留洪七公不住了,与他分手在即,在市镇上加意选购菜料,要特别精心的做几味美肴来报答。她左手提了菜篮,缓步回店,右手不住向空虚掷,练习“满天花雨”的手法。 将到客店,忽听得鸾铃声响,大路上一匹青骢马急驰而来,一个素装女子骑在马上,奔到店前,下马进屋。黄蓉一看,正是杨铁心的义女穆念慈,想起此女与郭靖有婚姻之约,站在路旁不禁出神,寻思:“这姑娘有什么好?靖哥哥的六个师父和全真派牛鼻子道士却都逼他娶她为妻。”越想越恼,心道:“我去打她一顿出口气。” 提了菜篮走进客店,见穆念慈坐在一张方桌之旁,满怀愁容,店伴正在问她要吃什么。穆念慈道:“你给煮一碗面条,切四两熟牛肉。”店伴答应着去了。黄蓉接口道:“熟牛肉有什么好吃?” 穆念慈抬头见到黄蓉,不禁一怔,认得她便是在中都与郭靖一同出走的姑娘,忙站起身来,招呼道:“妹妹也到了这里?请坐罢。”黄蓉道:“那些臭道士啦、矮胖子啦、脏书生啦,也都来了么?”穆念慈道:“不,是我一个人,没跟丘道长他们在一起。” 黄蓉对丘处机等本也颇为忌惮,听得只有她一人,登时喜形于色,笑咪咪的上下打量,见她足登小靴,身上穿孝,鬓边插了一朵白绒花,脸容比上次相见时已大为清减,但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态,更见俏丽,又见她腰间插着柄短剑,心念一动:“这是靖哥哥的父亲与她父亲给他们订亲之物。”说道:“姊姊,你那短剑请借给我看看。” 这短剑是包惜弱临死时从身边取出来的遗物,杨铁心夫妇双双逝世,短剑就归了穆念慈。她眼见黄蓉神色诡异,本待不与,但黄蓉伸出了手走到跟前,无法推托,只得解下短剑,连鞘递过。 黄蓉接过后先看剑柄,见剑柄上刻着“郭靖”两字,心中一凛:“这是靖哥哥的,怎能给她?”拔出鞘来,寒气扑面,暗赞一声:“好剑!”还剑入鞘,往怀中一放,道:“我去还给靖哥哥。” 穆念慈怔道:“什么?”黄蓉道:“短剑柄上刻着‘郭靖’两字,自然是他的东西,我拿去还给他。”穆念慈怒道:“这是我父母唯一的遗物,怎能给你?快还我。”说着站起身来。黄蓉叫道:“有本事就来拿!”说着便奔出店门。她知洪七公在前面松林睡觉,郭靖在后面山墺里练掌,便向左奔去。穆念慈心中焦急,只怕她一骑上红马,再也追赶不上,大声呼唤,飞步追来。 黄蓉绕了几个弯,来到一排高高的槐树之下,眼望四下无人,停了脚步,笑道:“你赢了我,马上就还你。咱们来比划比划,不是比武招亲,是比武夺剑。” 穆念慈脸上一红,说道:“妹妹,你别开玩笑。我见这短剑如见义父,你拿去干么?” 黄蓉脸一沉,喝道:“谁是你妹妹?”身法如风,突然欺到穆念慈身旁,飕的就是一掌。穆念慈闪身欲躲,可是黄蓉家传“桃华落英掌”变化精妙,啪啪两下,胁下一阵剧痛,已遭击中。穆念慈大怒,向左窜出,回身飞掌打来,却也迅猛之极。黄蓉叫道:“这是‘逍遥游’拳法,有什么希奇?” 穆念慈听她叫破,不由得一惊,暗想:“这是洪七公当年传我的独门武功,她又怎知道?”见黄蓉左掌回击,右拳直攻,三记招数全是“逍遥游”拳路,更加惊讶,一跃纵出数步,叫道:“且住。这拳法是谁传你的?”黄蓉笑道:“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这种粗浅功夫,有甚希罕?”语音甫毕,又是“逍遥游”中的两招“沿门托钵”和“见人伸手”,连绵而上。 穆念慈心中愈惊,以一招“四海遨游”避过,问道:“你识得洪七公么?”黄蓉笑道:“他是我的老朋友,当然识得。你使他教你的本事,我只使我自己的功夫,看我胜不胜得你。”她咭咭咯咯的连笑带说,出手越来越快,已不再是“逍遥游”拳法。 黄蓉的武艺是父亲亲授,原本就远胜穆念慈,这次又经洪七公指点,更为精进,穆念慈怎抵挡得住?这时要想舍却短剑而转身逃开,也已不能,见对方左掌忽起,如一柄长剑般横削而来,掌风虎虎,极为锋锐,忙侧身闪避,忽觉后颈一麻,已让黄蓉使“兰花拂穴手”拂中了后颈椎骨的“大椎穴”,这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登时手足酸软。黄蓉踏上半步,伸手又在她右腰下“志室穴”戳去,穆念慈立时栽倒。 黄蓉拔出短剑,嗤嗤嗤嗤,向她左右脸蛋边连刺十余下,每一下都从颊边擦过,间不逾寸。穆念慈闭目待死,只感脸上冷气森森,却不觉痛,睁开眼来,见一短剑戳将下来,眼前青光一闪,短剑锋刃已从耳旁滑过,大怒喝道:“你要杀便杀,何必戏弄?”黄蓉道:“我跟你无仇无怨,干么要杀你?你只须依了我立个誓,这便放你。” 穆念慈虽然不敌,一口气却无论如何不肯输了,厉声喝道:“你有种就把姑娘杀了,想要我出言哀求,乘早别做梦。”黄蓉叹道:“这般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纪轻轻就死,实在可惜。”穆念慈闭住双眼,给她个充耳不闻。 第562章 射雕英雄传(62) 隔了一会,黄蓉轻声道:“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你就是嫁了给他,他也不会喜欢你。”穆念慈睁开眼来,问道:“你说什么?”黄蓉道:“你不肯立誓也罢,反正他不会娶你,我知道的。”穆念慈奇道:“谁真心同你好?你说我要嫁谁?”黄蓉道:“靖哥哥啊,郭靖。”穆念慈道:“啊,是他。你要我立什么誓?”黄蓉道:“我要你立个重誓,不管怎样,总是不嫁他。”穆念慈微微一笑,道:“你就把刀子架在我脖子里,我也不能嫁他。” 黄蓉大喜,问道:“当真?为什么啊?”穆念慈道:“我义父虽有遗命,要将我许配给郭世兄,其实……其实……”放低了声音说道:“义父临终之时,神智胡涂了,他忘了早已将我许配给旁人了啊。” 黄蓉喜道:“啊,真对不住,我错怪了你。”忙为她解开穴道,并给她按摩手足上麻木之处,颇为殷勤,又问:“姊姊,你已许配给了谁?” 穆念慈红晕双颊,轻声道:“这人你也见过的。”黄蓉侧了头想了一阵,道:“我见过的?那里还有什么男子,配得上姊姊你这般人材?”穆念慈笑道:“天下男子之中,就只你的靖哥哥一个最好了?” 黄蓉笑问:“姊姊,你不肯嫁他,是嫌他太笨么?”穆念慈道:“郭世兄那里笨了?他天性淳厚,侠义为怀,我是佩服得紧的。他对我爹爹、对我都很好。当日他为了我的事而打抱不平,不顾自己性命,我实在感激得很。这等男子,原是世间少有。” 黄蓉心里又急了,忙问:“怎么你说就是刀子架在脖子里,也不能嫁他?” 穆念慈见她问得天真,又一往情深,握住了她手,缓缓说道:“妹子,你心中已有了郭世兄,将来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万倍的人,也不能再移爱旁人,是不是?”黄蓉点头道:“那自然,不过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穆念慈笑道:“郭世兄要是听到你这般夸他,心中可不知有多欢喜了……那天爹爹带了我在中都比武招亲,有人打胜了我……”黄蓉抢着道:“啊,我知道啦,你的心上人是小王爷完颜康。” 穆念慈道:“他是王爷也好,是乞儿也好,我心中总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我总是他的人了。”她这几句话说得很轻,语气却十分坚决。黄蓉点点头,细细体会她这几句话,只觉自己对郭靖的心思也是如此,穆念慈便如是代自己说出了心中的话一般。两人双手互握,并肩坐在槐树之下,霎时间只觉心意相通,十分投机。 黄蓉想了一下,将短剑还给她,道:“姊姊,还你。”穆念慈不接,道:“这是你靖哥哥的,该归你所有。短剑上刻着郭世兄的名字,我每天……每天带在身边,那也不好。”黄蓉大喜,将短剑放入怀中,说道:“姊姊,你真好。”要待回送她一件什么贵重的礼物,一时却想不起来,问道:“姊姊,你一人南来有什么事?可要妹子帮你么?”穆念慈脸上一红,低头轻声道:“也没什么大要紧事。”黄蓉道:“那么我带你见七公去。”穆念慈喜道:“七公在这里?” 黄蓉点点头,牵了她手站起,忽听头顶树枝微微一响,跌下一片树皮,一个人影从一棵棵槐树顶上连续跃过,转眼不见,瞧背影正是洪七公。 黄蓉拾起树皮一看,上面用针划着几行字:“两个女娃这样很好。蓉儿再敢胡闹,七公打你老大耳括子。”下面没署名,只划了个葫芦。黄蓉知是七公所书,不由得脸上一红,心想刚才我打倒穆姊姊要她立誓,可都让七公瞧见啦,将树皮递给穆念慈看。 两人来到松林,果已不见洪七公的踪影。郭靖却已回到店内。他见穆念慈忽与黄蓉携手而来,大感诧异,忙问:“穆世姊,你见到了我六位师父么?”穆念慈道:“我与六位尊师一起从中都南下,回到山东,分手后就没再见过。”郭靖问道:“我师父们都好罢?”穆念慈微笑道:“郭世兄放心,他们还没给你气死。” 郭靖很是不安,心想几位师父定然气得厉害,登时茶饭无心,呆呆出神。穆念慈却向黄蓉询问怎样遇到洪七公的事。 黄蓉一一说了。穆念慈叹道:“妹子你就这么好福气,跟他老人家聚了这么久,我想再见他一面也不可得。”黄蓉安慰她道:“他暗中护着你呢,刚才要是我真的伤你,他老人家难道会不出手救你么?”穆念慈点头称是。 郭靖奇道:“蓉儿,什么你真的伤了穆世姊?”黄蓉忙道:“这个可不能说。”穆念慈笑道:“她怕……怕我……”说到这里,却也有点害羞。 黄蓉伸手到她腋下呵痒,笑道:“你敢不敢说?”穆念慈伸了伸舌头,摇头道:“我怎么敢?要不要我立个誓?”黄蓉啐了她一口,想起刚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不禁晕红了双颊。郭靖见她两人相互间神情亲密,也感高兴。 吃过饭后,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闲谈,黄蓉问起穆念慈怎样得洪七公传授武艺。穆念慈道:“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有一日跟了爹爹去到汴梁。我们住在客店里,我在店门口玩儿,见到两个乞丐躺在地下,身上给人砍得血淋淋的,很是可怕。大家都嫌脏,没人肯理他们……”黄蓉接口道:“啊,是啦,你一定好心,给他们治伤。” 穆念慈道:“我也不会治什么伤,只是见着可怜,扶他们到我和爹爹的房里,给他们洗干净创口,用布包好。后来爹爹从外面回来,说我这样干很好,还叹了几口气,说他从前的妻子也是这般好心肠。爹给了他们几两银子养伤,他们谢了去了。过了几个月,我们到了信阳州,忽然又遇到那两个乞丐,那时他们伤势已全好啦,引我到一所破庙去,见到了洪七公老人家。他夸奖我几句,教了我那套逍遥游拳法,教了三天教会了。第四天上我再上那破庙去,他老人家已经走啦,以后就始终没见到他过。” 黄蓉道:“七公教的本事,他老人家不许我们另传别人。我爹爹教的武功,姊姊你要是愿学,咱们就在这里耽十天半月,我教给你几套。”她既知穆念慈决意不嫁郭靖,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登时落地,觉得这位穆姊姊真是大大好人,又得她赠送短剑,只盼能对她有所报答。穆念慈道:“多谢妹子好意,只是现下我有一件急事要办,抽不出空,将来嘛,妹子就算不说教我,我也是会来求你的。”黄蓉本想问她有什么急事,但瞧她神色,显是既不欲人知,也不愿多谈,便住口不问,心想:“她模样儿温文腼腆,心中的主意可拿得真定。她不愿说的事,问不出来的。” 午后未时前后,穆念慈匆匆出店,傍晚方回。黄蓉见她脸有喜色,只当不知。用过晚饭之后,二女同室而居。黄蓉先上了炕,偷眼看她以手支颐,在灯下呆呆出神,似是满腹心事,于是闭上了眼,假装睡着。过了一阵,见她从随身的小包裹中取出一块东西来,轻轻在嘴边亲了亲,拿在手里怔怔的瞧着,满脸温柔神色。黄蓉从她背后望去,见是一块绣帕模样的缎子,上面用彩线绣着什么花样。突然间穆念慈急速转身,挥绣帕在空中一扬,黄蓉吓得连忙闭眼,心中突突乱跳。 只听得房中微微风响,她眼睁一线,见穆念慈在炕前回旋来去,虚拟出招,绣帕却已套在臂上,却是半截撕下来的衣袖。她斗然而悟:“那日她与小王爷比武,这是从他锦袍上扯下的。”见穆念慈嘴角边带着微笑,想是在回思当日的情景,时而轻轻踢出一脚,隔了片刻又打出一拳,有时又眉毛上扬、衣袖轻拂,俨然是完颜康那副又轻薄又傲慢的神气。她这般陶醉了好一阵子,走向炕边。 黄蓉双目紧闭,知道她是在凝望着自己,过了一会,只听得她叹道:“你好美啊!”突然转身,开了房门,衣襟带风,已越墙而出。 黄蓉好奇心起,急忙跟出,见她向西疾奔,便展开轻功在后跟随。她武功在穆念慈之上,不多时便已追上,相距十余丈时放慢脚步,防为她发觉。见她直奔市镇,入镇后跃上屋顶,四下张望,随即扑向南首一座高楼。 黄蓉日日上镇买菜,知是当地首富戴家的宅第,心想:“多半穆姊姊没银子使了,来找些零钱。”转念甫毕,两人已一前一后来到戴宅之旁。 黄蓉见那宅第门口好生明亮,大门前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大金国钦使”五个扁扁的金字,灯笼下四名金兵手持腰刀,守在门口。她曾多次经过这所宅第,却从未见过这般情状,心想:“她要盗大金国钦使的金银,那可好得很啊,待她先拿,我也来跟着顺手发财。”跟着穆念慈绕到后院,一齐静候片刻,又跟着她跃进墙去,里面是座花园,见她在花木假山之间躲躲闪闪的向前寻路,便亦步亦趋的跟随在后。见东边厢房中透出烛光,纸窗上映出一个男子的黑影,似在房中踱来踱去。 穆念慈缓缓走近,双目盯住这黑影,凝立不动。过了良久,房中那人仍在来回踱步,穆念慈也仍呆望黑影出神。 黄蓉可不耐烦了,暗道:“穆姊姊做事这般不爽快,闯进去点了他穴道便是,多瞧他干么?”绕到厢房的另一面,心道:“我给她代劳罢,将这人点倒之后自己躲了起来,叫她大吃一惊。”正待揭窗而入,忽听得厢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人走进房去,说道:“禀报大人,刚才驿马送来禀帖,南朝迎接钦使的段指挥使明后天就到。”里面那人点点头,“嗯”了一声,禀告的人出去了。 黄蓉心道:“原来房里这人便是金国钦使,那么穆姊姊必另有图谋,倒不是为了盗银劫物,我可不能鲁莽了。”用手指甲沾了点唾沫,在最低一格的窗纸上沾湿一痕,刺破一条细缝,凑右眼往内一张,大出意料之外,里面那男子锦袍绣带,正是小王爷完颜康。他手中拿着一条黑黝黝之物,不住抚摸,来回走动,眼望屋顶,似是满腹心事,等他走近烛火时,黄蓉看得清楚,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截铁枪的枪头,枪尖已起铁锈,枪头下连着尺来长的折断枪杆。 黄蓉不知这断枪头是他生父杨铁心的遗物,只道与穆念慈有关,暗暗好笑:“你两人一个挥舞衣袖出神,一个抚摸枪头相思,难道咫尺之间,竟便相隔如天涯?”不由得咯的一声,笑了出来。 完颜康立时惊觉,手一挥,扇灭了烛光,喝问:“是谁?” 这时黄蓉已抢到穆念慈身后,双手成圈,左掌自外向右,右掌自上而下,一抄一带,虽使力甚轻,但双手都落在穆念慈要穴所在,登时使她动弹不得,这是七十二把擒拿手中的逆拿之法,穆念慈待要抵御,已自不及。黄蓉笑道:“姊姊别慌,我送你见心上人去。” 完颜康打开房门,正要抢出,只听一个女子声音笑道:“是你心上人来啦,快接着。”完颜康问道:“什么?”一个温香柔软的身体已抱在手里,刚呆一呆,头先说话的那女子已跃上墙头,笑道:“姊姊,你怎么谢我?”只听得银铃般的笑声逐渐远去,怀中的女子也已挣扎下地。 完颜康大惑不解,只怕她伤害自己,急退几步,问道:“是谁?”穆念慈低声道:“你还记得我么?”完颜康依稀认得她声音,惊道:“是……是穆姑娘?”穆念慈道:“不错,是我。”完颜康道:“还有谁跟你同来?”穆念慈道:“刚才是我那个淘气的小朋友,我不知她竟偷偷的跟了来。” 完颜康走进房中,点亮了烛火,道:“请进来。”穆念慈低头进房,挨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垂头不语,心中突突乱跳。 完颜康在烛光下见到她一副又惊又喜的神色,脸上白里泛红,少女羞态十分可爱,不禁怦然心动,柔声道:“你深夜来找我有什么事?”穆念慈低头不答。完颜康想起亲生父母的惨死,对她油然而生怜惜之念,轻声道:“你爹爹已亡故了,你以后便住在我家罢,我会当你亲妹子一般看待。”穆念慈低着头道:“我是爹爹的义女,不是他亲生的……” 完颜康恍然而悟:“她是对我说,我们两人之间并无骨肉关连。”伸手去握住她的右手,微微一笑。穆念慈满脸通红,轻轻一挣没挣脱,也就任他握着,头却垂得更低了。完颜康心中一荡,伸出左臂去搂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我第三次抱你啦。第一次在比武场中,第二次刚才在房门外头。只有现今这一次,才只咱俩在一起,没第三个人在旁。”穆念慈“嗯”了一声,心里甜美舒畅,实是生平第一遭经历。 完颜康闻到她的幽幽少女香气,又感到她身子微颤,也不觉心魂俱醉,过了一会,低声道:“你怎会找到我的?” 穆念慈道:“我从京里一直跟你到这里,晚晚都望着你窗上的影子,就是不敢……” 完颜康听她深情如斯,大为感动,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嘴唇所触之处,犹如火烫,登时情热如沸,紧紧搂住了她,深深长吻,过了良久,方才放开。 穆念慈低声道:“我没爹没娘,你别……别抛弃我。”完颜康将她搂在怀里,缓缓抚摸着她的秀发,说道:“你放心!我永远是你的人,你永远是我的人,好不好?”穆念慈满心欢悦,抬起头来,仰望着完颜康的双目,点了点头。 完颜康见她双颊晕红,眼波流动,那里还把持得住,吐一口气,吹灭了烛火,抱起她走向床边,横放在床,左手搂住了,右手就去解她衣带。 穆念慈本已如醉如痴,这时他火热的手抚摸到自己肌肤,蓦地惊觉,用力挣脱了他的怀抱,滚到里床,低声道:“不,不能这样。”完颜康又抱住了她,道:“我一定会娶你,将来如我负心,教我乱刀分尸,不得好死。”穆念慈伸手按住他嘴,道:“别立誓,我信得你。”完颜康紧紧搂住了她,颤声道:“那么你就依我。”穆念慈央求道:“别……别……”完颜康情热如火,强去解她衣带。 第563章 射雕英雄传(63) 穆念慈双手向外格出,使上了五成真力。完颜康那料到她会在这当儿使出武功,双手登时给她格开。穆念慈跃下地来,抢过桌上的铁枪枪头,对准了自己胸膛,垂泪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完颜康满腔情欲立时化为冰冷,说道:“有话好好的说,何必这样?” 穆念慈道:“我虽是个飘泊江湖的贫家女子,可不是低三下四、不知自爱之人。你如真心爱我,须当敬我重我。我此生决无别念,就是钢刀架颈,也决意跟定了你。将来……将来如有洞房花烛之日,自然……自能如你所愿。但今日你若想轻贱于我,有死而已。”这几句话虽说得极低,但斩钉截铁,没丝毫犹疑。 完颜康暗暗起敬,说道:“妹子你别生气,是我的不是。”当即下床,点亮了烛火。 穆念慈听他认错,心肠当即软了,说道:“我在临安府牛家村我义父的故居等你,随你什么时候……央媒前来。”顿了一顿,低声道:“你一世不来,我等你一辈子罢啦。” 完颜康对她又敬又爱,忙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了结之后,自当尽快前来亲迎。此生此世,决不相负。” 穆念慈嫣然一笑,转身出门。完颜康叫道:“妹子别走,咱们再说一会话儿。”穆念慈回头挥了挥手,足不停步的走了。 完颜康目送她越墙而出,怔怔出神,但见风拂树梢,数星在天,回进房来,铁枪上泪水未干,枕衾间温香犹在,回想适才之事,真似一梦。见被上遗有几茎秀发,是她先前挣扎时落下来的,完颜康捡了起来,放入了荷包。他初时与她比武,原系一时轻薄好事,绝无缔姻之念,那知她竟从京里一路跟随自己,每晚在窗外瞧着自己影子,如此款款深情,不由得大为所感,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时微笑,一时叹息,在灯下反覆思念,颠倒不已。 第十三回 五湖废人 黄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大为得意,一宵甜睡,次晨对郭靖说了。郭靖本为这事出过许多力气,当日和完颜康打得头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成亲,这时听得他二人两情和谐,也甚高兴,更欢喜的是,丘处机与江南六怪从今而后,再也不能逼迫自己娶穆念慈为妻了。至于华筝的亲事,反正自己并不预备和她结亲,觉得也不必向黄蓉说起,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登时精神大旺。 两人在客店中谈谈讲讲,吃过中饭,穆念慈仍未回来。黄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们去罢。”回房换了男装。 两人到市镇去买了一匹马代步,绕到那戴家宅第门前,见门前“大金国钦使”的灯笼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颜康已经启程,穆念慈自也和他同去了。 两人沿途游山玩水,沿着运河南下,这一日来到宜兴。那是天下闻名的陶都,青山绿水之间掩映着一堆堆紫砂陶坯。 更向东行,不久到了太湖边上。那太湖襟带三州,东南之水皆归于此,周行五百里,古称五湖。郭靖从未见过如此大水,与黄蓉携手立在湖边,只见长天远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苍翠,挺立于三万六千顷波涛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极感喜乐。 黄蓉道:“咱们到湖里玩去。”找到湖畔一个渔村,将马匹寄放在渔家,借了一条小船,荡桨划入湖中。离岸渐远,四望空阔,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 黄蓉的衣襟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笑道:“从前范大夫载西施泛于五湖,真是聪明,老死在这里,岂不强于做那劳什子的官么?”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儿,你讲这故事给我听。”黄蓉将范蠡怎么助越王勾践报仇复国、怎样功成身退而与西施归隐于太湖的故事说了,又述说伍子胥与文种却如何分别为吴王、越王所杀。 郭靖听得发了呆,出了一会神,说道:“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种那样,到死还是为国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黄蓉微笑道:“不错,这叫做‘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郭靖问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黄蓉道:“国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变从前的操守;国家朝政腐败,你宁可杀身成仁,也不肯亏了气节,这才是响当当的好男儿大丈夫。”郭靖连连点头,道:“蓉儿,你怎想得出这么好的道理出来?”黄蓉笑道:“啊哟,我想得出,那不成了圣人?这是孔夫子的话。我小时候爹爹教我读的。我爹爹便是‘国无道,至死不变’。那本来是‘强者矫’,可是人家反说他是‘老邪’。”郭靖叹道:“有许许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读些书,知道圣人说过的道理,一定就会明白啦。” 黄蓉道:“那也不尽然。我爹爹常说,大圣人的话,有的对极,有许多不通。我见爹爹读书之时,常说:‘不对,不对,胡说八道,岂有此理!’有时说:‘大圣人,放狗屁!’只因为他骂大圣人放狗屁,又说皇帝是王八蛋,人家便叫他‘东邪’。难道大圣人和皇帝一定是对的吗?”郭靖点头道:“碰到什么,自己该得想想,到底对是不对。” 黄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时候去读书,这当儿却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样样都想学,磨着爹爹教我读书画画、奇门算数诸般玩意儿,要是一直专心学武,那咱们还怕什么梅超风、梁老怪呢?不过也不要紧,靖哥哥,你学会了七公的‘降龙十八缺三掌’之后,也不怕那梁老怪了。”郭靖摇头道:“我自己想想,多半还是不成。”黄蓉笑道:“可惜七公说走便走,否则的话,我把他的打狗棒儿偷偷藏了起来,要他教了你那余下的三掌,才把棒儿还他。”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能学得这十五掌,早已心满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这般胡闹?” 两人谈谈说说,不再划桨,任由小舟随风飘行,不觉已离岸十余里,只见数十丈外一叶扁舟停在湖中,一个渔人坐在船头垂钓,船尾有个小童。黄蓉指着那渔舟道:“烟波浩淼,一竿独钓,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问道:“什么叫水墨山水?”黄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着颜色的图画。”郭靖放眼但见山青水绿,天蓝云苍,夕阳橙黄,晚霞桃红,就只没黑墨般的颜色,摇了摇头,茫然不解其所指。 黄蓉与郭靖说了一阵子话,回过头来,见那渔人仍端端正正的坐在船头,钓竿钓丝都纹丝不动。黄蓉笑道:“这人耐心倒好。” 一阵轻风吹来,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头,黄蓉随手荡桨,唱起歌来: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 唱到后来,声音渐转凄切。她唱完后,对郭靖道:“这是朱希真所作的《水龙吟》上半阕,爹爹常常唱的,因此我记得。” 郭靖见她眼中隐隐似有泪光,正要她解说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飘来一阵苍凉的歌声,曲调和黄蓉所唱的一模一样,正是这首《水龙吟》的下半阕: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桌,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远远望去,唱歌的正是那个垂钓渔父。歌声激昂排宕,甚有气概。 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什么,只觉倒也都很好听。黄蓉听着歌声,却呆呆出神。郭靖问道:“怎么?”黄蓉道:“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抒写一个老年人江上泛舟,想到半壁江山为敌人所侵占,情怀悲痛。想不到湖上的一个渔翁竟也会唱。咱们瞧瞧去。”两人划桨过去,只见那渔人也收了钓竿,将船划来。 两船相距数丈时,那渔人朗声道:“湖上喜遇佳客,请过来共饮一杯如何?”黄蓉听他吐属风雅,更暗暗称奇,答道:“只怕打扰长者。”那渔人笑道:“嘉宾难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畅人胸怀,快请过来。”数桨一扳,两船已经靠近。 黄蓉与郭靖将小船系在渔舟船尾,然后跨上渔舟船头,与那渔人作揖见礼。那渔人坐着还礼,说道:“请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请两位恕罪。”郭靖与黄蓉齐道:“不必客气。”两人在渔舟中坐下,打量那渔翁时,见他四十不到年纪,脸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着比郭靖高出了半个头。船尾一个小童在煽炉煮酒。 黄蓉说道:“这位哥哥姓郭。晚辈姓黄,一时兴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扰长者雅兴了。”那渔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间尘俗顿消。在下姓陆。两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来太湖游览吗?”郭靖道:“正是。”那渔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劝客。四碟小菜虽不及黄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并皆精洁,宛然是豪门巨室之物。 三人对饮了两杯。那渔人道:“适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龙吟》情致郁勃,实是绝妙好词。小哥年纪轻轻,居然能领会词中深意,也真难得。”黄蓉听他说话老气横秋,微微一笑,说道:“宋室南渡之后,词人墨客,无一不有家国之悲。”那渔人点头称是。黄蓉道:“张于湖的《六洲歌头》中言道:‘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也正是这个意思呢。”那渔人拍几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连斟三杯酒,杯杯饮干。 两人谈起诗词,甚是投机。其实黄蓉小小年纪,又有什么家国之悲?至于词中深意,更难以体会,只不过从前听父亲说过,这时便搬述出来,言语中见解精到,颇具雅量高致,那渔人不住击桌赞赏。郭靖在一旁听着,全然不知所云。见那渔人佩服黄蓉,自是欢喜。又谈了一会,眼见暮霭苍苍,湖上烟雾更浓。 那渔人道:“舍下就在湖滨,不揣冒昧,想请两位去盘桓数日。”黄蓉道:“靖哥哥,怎样?”郭靖还未回答,那渔人道:“寒舍附近颇有峰峦之胜,两位反正是游山玩水,务请勿却。”郭靖见他说得诚恳,便道:“蓉儿,那么咱们就打扰陆先生了。”那渔人大喜,命僮儿划船回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们先去还了船,还有两匹坐骑寄在那边。”那渔人微笑道:“这里一带朋友都识得在下,这些事让他去办就是。”说着向那僮儿一指。郭靖道:“小可坐骑性子很劣,还是小可亲自去牵的好。”那渔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驾。”说罢划桨荡水,一叶扁舟消失在垂柳深处。 那僮儿跟着郭靖黄蓉去还船取马,行了里许,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牵了马匹入船,请郭黄二人都上船坐了。六名壮健船夫摇橹扳桨,在湖中行了数里,来到一个水洲之前,在青石砌的码头上停泊。上得岸来,只见前面楼阁纡连,竟是好大一座庄院,过了一道大石桥,来到庄前。郭黄两人对望了一眼,想不到这渔人所居竟是这般宏伟的巨宅。 两人未到门口,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过来相迎,身后跟着五六名从仆。那后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时。”郭黄二人拱手谦谢,见他身穿熟罗长袍,面目与那渔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宽,躯体壮健。郭靖道:“请教陆兄大号。”那后生道:“小侄贱字冠英,请两位直斥名字就是。”黄蓉道:“这那里敢当?”三人说着话走进内厅。 郭靖与黄蓉见庄内陈设华美,雕梁画栋,极穷巧思,比诸北方质朴雄大的庄院另是一番气象。黄蓉一路看着庄中的道路布置,脸上微现诧异。 过了三进庭院,来到后厅,只听那渔人隔着屏风叫道:“快请进,快请进。”陆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东书房恭候。”三人转过屏风,见书房门大开,那渔人坐在房内榻上。这时他已不作渔人打扮,穿着儒生衣巾,手里拿着一柄洁白的鹅毛扇,笑吟吟的拱手。郭黄二人入内坐下,陆冠英却不敢坐,站在一旁。 黄蓉见书房中琳琅满目,全是诗书典籍,几上桌上摆着许多铜器玉器,看来皆为古物,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个中年书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伫立,手按剑柄,仰天长吁,神情寂寞。左上角题着一首词: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词黄蓉曾由父亲教过,知道是岳飞所作的《小重山》,又见下款写着“五湖废人病中涂鸦”八字,想来这“五湖废人”必是那庄主的别号了。但见书法与图画中的笔致波磔森森,如剑如戟,岂但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出一般。 陆庄主见黄蓉细观图画,问道:“老弟,这幅画怎样,请你品题品题。”黄蓉道:“小可斗胆乱说,庄主别怪。”陆庄主道:“老弟但说不妨。”黄蓉道:“庄主这幅图画,写出了岳武穆作这首《小重山》词时壮志难伸、彷徨无计的心情。只不过岳武穆雄心壮志,乃是为国为民,‘白首为功名’这一句话,或许是避嫌养晦之意。当年朝中君臣都想跟金人议和,岳飞力持不可,只可惜少人听他的。‘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两句,据说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无可奈何的心情,却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对。庄主作画写字之时,却似是一腔愤激,满腔委曲,笔力固然雄健之极,但锋芒毕露,像是要跟大仇人拚个你死我活一般,只恐与岳武穆忧国伤时的原意略有不合。小可曾听人说,书画笔墨倘若过求有力,少了圆浑蕴藉之意,或许尚未能说是极高的境界。” 陆庄主听了这番话,一声长叹,神色凄然,半晌不语。 第564章 射雕英雄传(64) 黄蓉见他神情有异,心想:“我这番话可说得直率了,只怕已得罪了他。但爹爹教这首《小重山》和书画之道时,确是这般解说的。”便道:“小可年幼无知,胡言乱道,还请庄主恕罪。”陆庄主一怔,随即脸露喜色,欢然道:“黄老弟说那里话来?我这番心情,今日才给你看破,老弟真可说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至于笔墨过于剑拔弩张,更是我改不过来的大毛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回头对儿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与黄蓉连忙辞谢,道:“不必费神。”陆冠英早出房去了。 陆庄主道:“老弟鉴赏如此之精,想是家学渊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讳如何称呼。”黄蓉道:“小可懂得什么,蒙庄主如此称许。家父在乡村设帐授徒,没没无名。”陆庄主叹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极尽丰盛,酒后回书房小坐,又谈片刻,陆庄主道:“这里张公、善卷二洞,乃天下奇景,二位不妨在敝处小住数日,慢慢观赏。天已不早,两位要休息了罢?” 郭靖与黄蓉站起身来告辞。黄蓉正要出房,猛一抬头,忽见书房门楣之上钉着八片铁片,排作八卦形状,却又不似寻常的八卦那么排得整齐,疏疏落落,歪斜不称。她心下一惊,当下不动声色,随着庄丁来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陈设精雅,两床相对,枕衾雅洁。庄丁送上香茗后,说道:“二位爷台要什么,一拉床边这绳铃,我们就会过来。二位晚上千万别出去。”说罢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黄蓉低声问道:“你瞧这地方有什么蹊跷?他干么叫咱们晚上千万别出去?”郭靖道:“这庄子好大,庄里的路绕来绕去,也许是怕咱们迷了路。”黄蓉微笑道:“这庄子可造得古怪。你瞧这陆庄主是何等样人物?”郭靖道:“是个退隐的大官罢?”黄蓉摇头道:“这人必定会武,而且还是高手,你见到了他书房中的铁八卦么?”郭靖道:“铁八卦?那是什么?”黄蓉道:“那是用来练劈空掌的家伙。爹爹教过我这套掌法,我嫌气闷,练不到一个月便搁下了,真想不到又在这里见到。” 郭靖道:“这陆庄主对咱们决无歹意,他既不说,咱们只当不知就是。”黄蓉点头一笑,挥掌向着烛台虚劈,嗤的一声,烛火应手而灭。 郭靖低赞一声:“好掌法!”问道:“这就是劈空掌么?”黄蓉笑道:“我就只练到这样,玩玩还可以,要打人可全无用处。” 睡到半夜,忽然远处传来呜呜之声,郭靖和黄蓉都惊醒了,侧耳听去,似是有人在吹海螺,过了一阵,呜呜之声又响了起来,此起彼和,并非一人,吹螺之人相距甚远,显是在招呼应答。黄蓉低声道:“瞧瞧去。”郭靖道:“别出去惹事罢。”黄蓉道:“谁说惹事了?我是说瞧瞧去。” 两人轻轻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庭院中许多人打着灯笼,还有好些人来来去去,不知忙些什么。黄蓉抬起头来,见屋顶上黑黝黝的有三四人蹲在那里,灯笼移动时亮光一闪,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来。等了一阵,众人都向庄外走去,黄蓉好奇心起,拉着郭靖绕到西窗边,见窗外无人,便轻轻跃出,屋顶之人并未知觉。 黄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反向后行,庄中道路东转西绕,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转弯处的栏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样,几下一转,那里还分辨得出东西南北?黄蓉却如到了自己家里,毫不迟疑的疾走,有时眼前明明无路,她在假山里一钻,花丛旁一绕,竟又转到了回廊之中。有时似已到了尽头,那知屏风背面、大树后边另有幽境。当路大开的月洞门她偏偏不走,却去推开墙上一扇全无形迹可寻的门户。 郭靖愈走愈奇,低声问道:“蓉儿,这庄子的道路真古怪,你怎认得?”黄蓉打手势叫他噤声,又转了七八个弯,来到后院的围墙边。黄蓉察看地势,扳着手指默默算了几遍,在地下踏着脚步数步子,郭靖听她低声念着:“震一、屯三、颐五、复七、坤……”更不懂是什么意思。黄蓉边数边行,数到一处停了脚步,说道:“只有这里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机关。”说着便跃上墙头,郭靖跟着她跃出墙去。黄蓉才道:“这庄子是按着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这些奇门八卦之术,我爹爹最是拿手。陆庄主难得倒旁人,可难不了我。”言下甚是得意。 两人攀上庄后小丘,向东望去,只见一行人高举灯笼火把,走向湖边。黄蓉拉了拉郭靖的衣袖,两人展开轻功追去。奔到临近,伏在一块岩石之后。湖滨泊着一排渔船,人众络绎上船,上船后便即熄去灯火。两人待最后一批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跃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后梢,于拔篙开船声中跃上篷顶,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舱内一人居中而坐,赫然便是少庄主陆冠英。 众船摇出里许,湖中海螺之声又呜呜传来,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摇出数里,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放眼望去,舟似蚁聚,不计其数,犹如一张大绿纸上溅满墨点一般。大篷船首那人海螺长吹三声,大船抛下了锚泊在湖心,十余艘小船飞也似的从四方过来。郭靖与黄蓉心下纳罕,不知是否将有一场厮杀,低头瞧那陆冠英却神定气闲,不似便要临敌应战的模样。 过不多时,各船靠近。每艘船上有人先后过来,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人进入大船船舱,都向陆冠英行礼后坐下,对他执礼甚恭,座位次序似早已排定,有的先到反坐在后,有的后至却坐在上首。只一盏茶功夫,诸人坐定。这些人神情粗豪,举止剽悍,虽作渔人打扮,但看来个个身负武功,决非寻常以打鱼为生的渔夫。 陆冠英举手说道:“张大哥,你探听得怎样了?”座中一个瘦小的汉子站起身来,说道:“回禀少庄主,金国钦使预定今晚连夜过湖,段指挥使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这次他以迎接金国钦使为名,一路搜刮,是以来得迟了。”陆冠英道:“他搜刮到了多少?”那汉子道:“每一州县都有报效,他麾下兵卒还在乡间劫掠,我见他落船时众亲随抬着二十多箱财物,看来都很沉重。”陆冠英道:“他带了多少兵马?”那汉子道:“马军二千。过湖的都是步军,因船只不够,落船的约莫一千名左右。”陆冠英向众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说怎样?”诸人齐声道:“愿听少庄主号令。” 陆冠英双手向怀里一抱,说道:“这些民脂民膏,不义之财,打从太湖里来,不取有违天道。咱们尽数取来,一半俵散给湖滨贫民,另一半各寨分了。”众人轰然叫好。 郭靖与黄蓉这才明白,这群人都是太湖的盗首,看来这陆冠英还是各寨的总头领。 陆冠英道:“事不宜迟,马上动手。张大哥,你带五条小船,再去哨探。”那瘦子接令出舱。陆冠英跟着分派,谁打先锋、谁作接应、谁率领水鬼去钻破敌船船底、谁取财物、谁擒拿军官,安排得井井有条。郭靖与黄蓉暗暗称奇,适才与他共席时见他斯文有礼,谈吐儒雅,便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那知竟能领袖群豪,指挥若定。 陆冠英吩咐已毕,各人正要出去分头干事,座中一人站起身来,冷冷的道:“咱们做这没本钱买卖的,吃吃富商大贾,也就够啦。这般跟官家大动干戈,咱们在湖里还耽得下去么?大金国钦使更加得罪不得。” 郭靖和黄蓉听这声音好熟,凝目看时,原来便是沙通天的弟子,黄河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雄,不知如何他竟也混在这里。 陆冠英脸上变色,尚未回答,群盗中已有三四人同声呼叱。陆冠英道:“马大哥初来,不知这里规矩,既然大家齐心要干,咱们就闹了个全军覆没,那也死而无悔。” 马青雄道:“好啦,你干你们的,我可不搞这锅混水。”转身就要走出船舱。 两名汉子拦在舱口,喝道:“马大哥,你斩过鸡头立过誓,大伙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马青雄双手挥出,骂道:“滚开!”那两人登时跌在一边。他正要钻出舱门,突觉背后一股掌风袭来,当即偏身让过,左手已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向后戳去。陆冠英左手疾伸,将他左臂格在外门,踏步进掌。马青雄右手撩开,左手匕首跟着递出。两人在窄隘的船舱中贴身而搏。 郭靖当日在蒙古土山之上曾与马青雄相斗,初见陆冠英出手,料想他不易取胜,岂知只看得数招,但见陆冠英着着争先,竟大占上风,心下诧异:“怎地这姓马的忽然不济了?啊,是了,那日在蒙古是他们黄河四鬼合力打我一个,此刻他四面是敌,自然胆怯。”殊不知真正原因,却在于他得洪七公指点教导,几近两月,天下武学绝艺的“降龙十八掌”固然学会了十五掌,而这些时日中洪七公随口点拨、顺手比划,无一而非上乘武功中的精义,尽为江南七怪生平从所未窥的境界。郭靖听了记在心中,虽所领悟的不过十之一二,但不知不觉之间武功已突飞猛进,此刻修为,已殊不逊于六位师父,再来看马青雄的武功,自觉颇不足道。 只见两人再拆数招,陆冠英左拳斗出,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马青雄胸口。马青雄一个踉跄,向后便倒。他身后两名汉子双刀齐下,马青雄立时毙命。那两名汉子提起他尸身投入湖中。 陆冠英道:“众家哥哥,大伙儿奋勇当先。”群盗轰然答应,各自回船。片刻之间众舟千桨齐荡,并肩东行。陆冠英的大船在后压阵。 行了一阵,远远望见数十艘大船上灯火照耀,向西驶来。郭靖与黄蓉心想:“这些大船,便是那段指挥使的官船了。”两人悄悄爬上桅杆,坐在横桁之上,隐身帆后。只听得小船上海螺吹起。两边船队渐渐接近,一会儿叫骂声、呼叱声、兵刃相交声、人身落水声,从远处隐隐传来。又过一会,官船起火,烈焰冲天,映得湖水都红了。 郭黄知道群盗已经得手,果见几艘小舟急驶而至,呼道:“官兵全军覆没,兵马指挥使已经擒到。”陆冠英大喜,走到船头,叫道:“通知众家寨主,大伙儿再辛苦一下,擒拿金国钦使去罢!”报信的小盗欢然答应,飞舟前去传令。 郭靖和黄蓉同时伸出手来,相互一捏,均想:“那金国钦使便是完颜康了,不知他如何应付。”只听得各处船上海螺声此起彼和,群船掉过头来,扯起风帆。其时方当仲夏,东风正急,群船风帆饱张,向西疾驶。 陆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后,这时反而领先。郭靖与黄蓉坐在横桁之上,阵阵凉风自背吹来,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雾笼湖,甚是畅快,真想纵声一歌,只见后面的轻舟快艇又一艘艘的抢到大船之前。 舟行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渐亮,两艘快艇如飞而来,艇首一人手中青旗招展,大呼:“已见到了金国的船只!贺寨主领先攻打。”陆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过不多时,又有一艘小艇驶回,报道:“金国那狗钦使手爪子好硬,贺寨主受伤,彭、董两位寨主正在夹击。”不多时,两名喽啰扶着受伤晕去的贺寨主上大船来。陆冠英正待察看贺寨主伤势,两艘小艇又分别将彭、董两位受伤的寨主送到,并说西洞庭的郭头领给金国钦使长枪搠死,跌入了湖中。陆冠英大怒,喝道:“金狗凶狠,我去杀他。” 郭靖与黄蓉觉得完颜康为虎作伥,杀伤同胞甚是不该,却又担心他寡不敌众,给太湖群盗杀死,穆念慈不免终身遗恨。黄蓉在郭靖耳边悄声道:“救他不救?”郭靖微一沉吟,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改。”黄蓉点点头。见陆冠英纵身跃入一艘小艇,喝道:“上去!”黄蓉向郭靖道:“咱们抢小艇。” 两人正待纵身跃向旁边一艘小艇,猛听得前面群盗齐声高呼,纵目望去,那金国钦使所率船队一艘艘的正慢慢沉下,想是给潜水的水鬼凿穿了船底。青旗招展中,两艘快艇赶到禀报:“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陆冠英大喜,跃回大船。 过不多时,海螺齐鸣,快艇将金国的钦使、卫兵、随从等陆续押上大船。郭靖与黄蓉见完颜康手脚都已受缚,两眼紧闭,想是喝饱了水,但胸口起伏,仍在呼吸。 这时天已大明,日光自东射来,水波晃动,犹如万道金蛇在船边飞舞一般。陆冠英传出号令:“各寨寨主齐赴归云庄,开宴庆功。众头领率部回寨,听候俵分赃银,论功领赏。”群盗欢声雷动。大小船只向四方分散,渐渐隐入烟雾之中。 湖上群鸥来去,白帆点点,青峰峭立,绿波荡漾,又回复了一片宁静。 待得船队回庄,郭黄二人等陆冠英与群盗离船,这才乘人不觉,飞身上岸。群盗大胜之余,个个兴高采烈,那想得到桅杆上一直有人躲着偷窥。黄蓉相准了地位,仍与郭靖从庄后围墙跳进,回入卧房。 这时服侍他们的庄丁已到房前来看了几次,只道他们先一日游玩辛苦,在房里大睡懒觉。郭靖打开房门,两名庄丁上前请安,送上早点,道:“庄主在书房相候,请两位用过早点,过去坐坐。”两人吃了些面点汤包,随着庄丁来到书房。 陆庄主笑道:“湖边风大,夜里波涛拍岸,扰人清梦,两位可睡得好吗?”郭靖不惯撒谎,为他一问,登时窘住。黄蓉道:“夜里只听得呜呜呜的吹法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焰口。” 陆庄主一笑,不提此事,说道:“在下收藏了一些书画,想两位老弟法眼鉴定。”黄蓉道:“当得拜观。庄主所藏,定是精品。”陆庄主令书僮取出书画,黄蓉一件件的赏玩。蓦地里门外传来一阵吆喝,几个人脚步声响,听声音是一人在逃,后面数人在追。一人喝道:“你进了归云庄,要想逃走,那就难如登天!”突然书房门砰的一声为人推开,一人全身湿淋淋的闯了进来,正是完颜康。 黄蓉一拉郭靖衫角,低声道:“看书画,别瞧他。”两人背转身子,低头看画。 第565章 射雕英雄传(65) 完颜康不识水性,船沉落湖,空有一身武艺,只吃得几口水,便已晕去,等到醒来,手足已给缚住。解到庄上,陆冠英喝令押上来审问。完颜康见一直架在后颈的钢刀已然移开,当即暗运内劲,手指抓住身上绑缚的绳索,大喝一声,以“摧心掌”劲力立时将绳索撕断了。众人齐吃一惊,抢上前去擒拿,给他双手挥击,打翻了两个。完颜康夺路便走,归云庄中房屋道路皆按奇门八卦而建,若无本庄之人引路,又非识得奇门生克之变,休想闯得出去。完颜康慌不择路,竟撞进了陆庄主的书房。 陆冠英虽见他挣脱绑缚,知他决然逃不出去,也不在意,只一路追赶,及见他闯进书房,怕他伤及父亲,急忙抢前,拦在父亲所坐榻前。后面太湖诸寨的寨主都挡在门口。 完颜康不意逃入了绝地,戟指向陆冠英骂道:“贼强盗,你们行使诡计,凿沉船只,也不怕江湖上好汉笑话?”陆冠英哈哈一笑,说道:“你是金国王子,跟我们绿林豪杰提什么‘江湖’二字?”完颜康道:“我在燕京时久闻江南豪客大名,只道当真都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子,今日一见,却原来……嘿嘿,可叫作浪得虚名!”陆冠英怒道:“怎样?”完颜康道:“只不过是一批倚多为胜的小人而已!”陆冠英冷笑道:“要是单打独斗胜了你,那你便死而无怨?” 完颜康适才这话本是激将之计,正要引他说出这句话来,立时接口:“归云庄上只要有人凭真功夫胜得了我,我束手就缚,要杀要剐,再无第二句话。却不知是那一位赐教?”说着眼光向众人一扫,双手负在背后,嘿嘿冷笑,神态倨傲。 一言方毕,早恼了太湖莫厘峰上的金头鳌石寨主,怒喝:“老子揍你这番邦贼厮鸟!”抢入书房,双拳“钟鼓齐鸣”,往完颜康太阳穴打到。完颜康身子微侧,敌拳击空,右手反探,抓住了他后心,内劲吐处,把他肥肥一个身躯向门口人丛中丢出。 陆冠英见他出手迅辣,心中暗惊,知道各寨主无人能敌,叫道:“果然好俊功夫,让我来讨教几招。咱们到外面厅上去吧。”见对方大是劲敌,生怕剧斗之际,拳风掌力带到父亲与客人身上,三人不会武功,可莫受了误伤。 完颜康道:“比武较量到处都是一样,就在这里何妨?寨主请赐招罢!”言下之意竟是:“不过三招两式,就打倒了你,何必费事另换地方?”陆冠英心中暗怒,说道:“好,你是客,请进招罢。”完颜康左掌虚探,右手就往陆冠英胸口抓去,开门见山,一出手就以九阴白骨爪攻敌要害。陆冠英胸口微缩,竟不退避,右拳直击对方横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敌双目。 完颜康见他来势好快,心头倒也一震,斜退半步,手腕疾翻,擒拿手拿敌手臂。陆冠英扭腰左转,两手回兜,虎口相对,正是“怀中抱月”之势。完颜康见他出手了得,不敢轻敌,打叠起精神,使出丘处机所传的全真派拳法。 陆冠英是临安府云栖寺枯木大师的得意弟子,精通仙霞门外家拳法,那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旁支,所学也是武学正宗,这时遭逢强敌,自是小心在意。他见完颜康手爪功夫厉害,决不让他手爪碰到自己身子,双手严守门户,只见有隙可乘,立即使脚攻敌。外家技击有言道:“拳打三分,脚踢七分。”又道:“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踢人。”陆冠英所学是外家功夫,腿上功夫自极厉害,两人斗到酣处,书房中人影飞舞,拳脚越来越快。郭靖与黄蓉不想让完颜康认出,退在书架之旁,侧身观战。 完颜康久斗不下,心中焦躁,暗道:“再耗下去,时刻长了,就算胜了他,要是再有人出来邀斗,我那里还有力气对付?”他武功原比陆冠英高出甚多,只因淹入湖中,喝了一肚子水,委顿之下,力气不加,兼之身陷重围,初次遇险,不免心怯,这才让陆冠英拆了数十招,待得精神渐振,手上加紧,砰的一声,陆冠英肩头中拳。他一个踉跄,倒退几步,见敌人乘势进逼,斗然间飞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完颜康心胸。这一招叫做“怀心腿”,出腿如电,极为厉害。 完颜康想不到敌人落败之余,尚能出此绝招,待得伸手去格,胸口已给踢中。这“怀心腿”是陆冠英自幼苦练的绝技,练时用绳子缚住足踝,然后将绳绕过屋梁,逐日拉扯悬吊,临敌时飞腿踢出,倏忽过顶,敌人实所难防。完颜康胸口剧痛,左手急弯,五根手指已插入陆冠英小腿,右掌往他胯上推去,喝道:“躺下!”陆冠英单腿站立,给他这么猛推,直跌出去,撞向坐在榻上的陆庄主。 陆庄主左手伸出,托住他背心,轻轻放落,见儿子小腿上鲜血淋漓,从原来站立处直到榻前一排鲜血直滴过来,又惊又怒,喝问:“黑风双煞是你什么人?” 他这一出手,众人俱感惊诧。别说完颜康与众寨主不知他身有武功,连他亲生儿子陆冠英,也只道父亲双腿残废,自然不会武功,自己从小便见父亲寄情于琴书之间,对他的作为向来不闻不问,那知刚才护他这么一托,出手竟沉稳之极。黄蓉昨晚见到了他门楣上的铁八卦,对郭靖说过,只他两人才不讶异。 完颜康听陆庄主喝问,一呆之下,说道:“黑风双煞是什么东西?”梅超风虽传他武艺,但自己的来历固未曾对他言明,连真实姓名也不对他说,“黑风双煞”的名头,他自然更加不知了。 陆庄主怒道:“装什么蒜?这阴毒的九阴白骨爪是谁传你的?”完颜康道:“小爷没空听你啰唆,失陪啦!”转身走向门口。众寨主齐声怒喝,挺起兵刃拦阻。完颜康连声冷笑,回头向陆冠英道:“你说话算不算数?”陆冠英脸色惨白,摆一摆手,说道:“太湖群雄说一是一,众位哥哥放他走罢。张大哥,你领他出去。” 众寨主心中都不愿意,但少庄主既然有令,却也不能违抗。那张寨主喝道:“跟我走罢,谅你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完颜康道:“我的从人卫兵呢?”陆冠英道:“一起放他们走。”完颜康大拇指一竖,说道:“好,果然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众寨主,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团团作揖,唱个无礼喏,满脸得意之色。 他转身正要走出书房,陆庄主忽道:“且慢!老夫不才,要领教你的九阴白骨爪。”完颜康停步笑道:“那好极啦。”陆冠英忙道:“爹,您老人家犯不着跟这小子一般见识。”陆庄主道:“不用担心,他的九阴白骨爪还没练得到家。”双目盯着完颜康,缓缓说道:“我腿有残疾,不能行走,你过来。”完颜康冷笑,却不移步。 陆冠英腿上伤口剧痛,但决不肯让父亲与对方动手,纵身跃出房门,叫道:“这次是代我爹爹再请教几招。”完颜康笑道:“好,咱俩再练练。” 陆庄主喝道:“英儿走开!”右手在榻边按落,凭着手上之力,身子突然跃起,左掌向完颜康顶上猛劈下去。众人惊呼声中,完颜康举手相格,腕上一紧,右腕已给捏住,眼前掌影闪动,敌人右掌又向肩头击到。完颜康万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左手急忙招架,右手力挣,想挣脱他的擒拿。陆庄主足不着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颜康手腕之上,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闪电,瞬息间连施五六下杀手。完颜康奋力抖甩,却那里甩得脱?飞腿去踢,却又踢他不着。 众人又惊又喜,望着两人相斗。见陆庄主又举掌劈落,完颜康伸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陆庄主手肘突然下沉,一个肘锤,正中他“肩井穴”。完颜康半身酸麻,跟着左手手腕也已给他拿住,只听得喀喀两声,双手手腕关节已同时错脱。陆庄主手法快极,左手在他腰里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已借力跃回木榻,稳稳坐下。完颜康却双腿软倒,再也站不起身。众寨主只瞧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天价喝起采来。 陆冠英抢步走到榻前,问道:“爹,您没事吧?”陆庄主笑着摇摇头,随即脸色转为凝重,说道:“这金狗的师承来历,得好好问他一问。” 两名寨主拿了绳索将完颜康手足缚住。张寨主道:“在那姓段的兵马指挥使行囊之中,搜出了几副精钢的脚镣手铐,正好用来铐这小子,瞧他还挣不挣得断。”众人连声叫好,有人飞步去取了来,将完颜康手脚都上了双重钢铐。 完颜康手腕剧痛,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来,但强行忍住,并不呻吟。陆庄主道:“拉他过来。”两名头领执住完颜康的手臂,将他拉到榻前。啪啪两声,陆庄主给他接好手腕关节,又在他尾脊骨与左胸穴道各点一指。完颜康疼痛渐止,心里又愤怒,又惊讶,还未开言,陆冠英已命人将他押下监禁。众寨寨主都退了出去。 陆庄主转身对黄蓉与郭靖笑道:“跟少年人好勇斗狠,有失斯文,倒教两位笑话了。”黄蓉见他的掌法与点穴功夫全是自己家传的一路,不禁疑心更盛,笑问:“那是什么人?他是不是偷了宝庄的东西,累得庄主生气?”陆庄主呵呵大笑,道:“不错,他们确是抢了大伙儿不少财物。来来来,咱们再看书画,别让这小贼扫了清兴。”陆冠英退出书房,三人又再观画。陆庄主与黄蓉一幅幅的谈论山水布局、人物神态,翎毛草虫如何,花卉松石又如何。郭靖自全然不懂。 中饭过后,陆庄主命两名庄丁陪同他们去游览张公、善卷二洞,那是天下胜景,洞中奇幻莫名,两人游到天色全黑,尽兴而返。 晚上临睡时,郭靖道:“蓉儿,怎么办?救不救他?”黄蓉道:“咱们在这儿且再住几天,我还摸不准那陆庄主的底子。”郭靖道:“他武功跟你门户很近啊。”黄蓉沉吟道:“奇就奇在这里,莫非他识得梅超风?”两人怕隔墙有耳,不敢多谈。 睡到中夜,忽听得瓦面上有声轻响,接着地上嚓的一声。两人都和衣而卧,听得异声,立即醒觉,同时从床上跃起,轻轻推窗外望,见一个黑影躲在一丛玫瑰之后。那人四下张望,然后蹑足向东走去,瞧这般全神提防的模样,似是闯进庄来的外人。黄蓉本来只道归云庄不过是太湖群雄的总舵,但见了陆庄主的武功后,心知其中必定另有隐秘,决意要探个水落石出,向郭靖招了招手,翻出窗子,悄悄跟在那人身后。 跟得几十步,星光下已看清那人是个女子,武功也非甚高,黄蓉加快脚步,逼近前去,那女子脸蛋微侧,看清却是穆念慈。黄蓉心中暗笑:“好啊,救意中人来啦。倒要瞧瞧你用什么手段。”穆念慈在园中东转西走,不多时已迷失了方向。 黄蓉知道依这庄园的方位建置,监人的所在必在离上震下的“噬嗑”之位,《易经》曰:“噬嗑,亨,利用狱。”“象曰: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她父亲黄药师精研其理,闲时常与她讲解指授。她想这庄园构筑虽奇,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那及得上桃花岛中阴阳变化、乾坤倒置的奥妙?在桃花岛,禁人的所在反而在干上兑下的“履”位,取其“履道坦坦,幽人贞吉”之义,更显主人的气派。黄蓉心想:“照你这样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他。”俯身在地下抓了把散泥,见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踌躇不决,拈起一粒泥块向左边路上掷去,低沉了声音道:“向这边走。”闪身躲入旁边花丛。 穆念慈大吃一惊,回头看时,不见人影,当即提刀纵身过去。黄蓉与郭靖的轻身功夫高她甚远,早已躲起,那能让她找到?穆念慈正感彷徨,心想:“这人不知是好心坏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且照他的指点试试。”便依指点向左,每到歧路,总有小粒泥块掷明方向,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阵子,忽听得嗤的一声,一粒泥块远远飞去,撞在一间小屋窗上,眼前一花,两个黑影从身边闪过,倏忽不见。 穆念慈奔向小屋,见屋前两名大汉倒在地下,眼睁睁望着自己,手中各执兵刃,却动弹不得,显已给人点了穴道。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轻轻推门进去,侧耳静听,室中果有呼吸之声。她低声叫道:“康哥,是你么?” 完颜康早在看守人跌倒时惊醒,听得是穆念慈的声音,又惊又喜,忙道:“是我。” 穆念慈大喜,黑暗中辨声走近,说道:“谢天谢地,果然你在这里,那可好极了,咱们走罢。”完颜康道:“你可带得有宝刀宝剑么?”穆念慈道:“怎么?”完颜康轻轻一动,手镣脚铐上发出金铁碰撞之声。穆念慈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铁如泥的短剑,我不该给了黄家妹子。”黄蓉与郭靖躲在屋外窃听两人说话,她心中暗笑:“等你着急一会,我再把短剑给你。” 穆念慈甚是焦急,道:“我去盗铁铐的钥匙。”完颜康道:“你别去,庄内敌人厉害,你去犯险必然失手,无济于事。”穆念慈道:“那么我背你出去。”完颜康道:“他们用铁链将我锁在柱上,背不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泪来,呜咽道:“那怎么办?”完颜康笑道:“你亲亲我罢。”穆念慈跺脚道:“人家急得要命,你还闹着玩。”完颜康悄声笑道:“谁闹着玩了?这是正经大事啊。”穆念慈并不理他,苦思相救之计。完颜康道:“你怎知我在这里?”穆念慈道:“我一路跟着你啊。”完颜康心中感动,道:“你靠在我身上,我跟你说。”穆念慈坐在地下草席上,偎倚在他怀中。 完颜康道:“我是大金国钦使,谅他们也不敢随便伤我。只是我给羁留在此,却要误了父王嘱咐的军国大事,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穆念慈道:“什么?”完颜康道:“你把我项颈里那颗小金印解下来。” 穆念慈伸手到他颈中,摸着了小印,将系印的丝带解开。完颜康道:“这是大金国钦使之印,你拿了赶快到临安府去,求见宋朝的史弥远史丞相。”穆念慈道:“史丞相?我一个民间女子,史丞相怎肯接见?” 第566章 射雕英雄传(66) 完颜康笑道:“他见了这金印,迎接你都还来不及呢。你对他说,我让太湖盗贼劫持在这里,不能亲自去见他。我要他记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临安来,决不能相见,拿住了立即斩首。这是大金国圣上的密旨,务须遵办。”穆念慈道:“那为什么?”完颜康道:“这些军国大事,说了你也不懂。只消把这几句话去对史丞相说了,那就是给我办了一件大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临安,跟宋朝君臣见了面,可对咱们大金国大大不利。”穆念慈愠道:“什么‘咱们大金国’?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若不说个清楚,我不能给你办这件事。”完颜康微笑道:“难道你将来不是大金国的王妃?” 穆念慈霍地站起,说道:“我义父是你亲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汉人。难道你是真心要做什么大金国王爷?我只道……只道你……”完颜康道:“怎样?”穆念慈道:“我一直当你是个智勇双全的好男儿,当你假意在金国做小王爷,只不过等待机会,要给大宋干办大事。你,你真的竟然想认贼作父么?” 完颜康听她语气大变,喉头哽住,显是气急万分,当下默然不语。穆念慈又道:“大宋江山给金人占了一大半去,咱们汉人给金人掳掠残杀,欺压拷打,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么?你……你……”再也说不下去,把金印掷在地下,掩面便走。 完颜康颤声叫道:“妹子,我错啦,你回来。”穆念慈停步,回过头道:“怎样?”完颜康道:“等我脱难之后,我不再做什么劳什子的钦使,也不回到金国去了。我跟你到南边隐居归农,总好过成日心中难受。” 穆念慈叹了口长气,呆呆不语。她自与完颜康比武之后,一往情深,心中已认定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完颜康不肯认父,她料来必定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国钦使,她又代他设想,他定是要身居有为之地,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为大宋图谋驱敌复国。岂知这一切全是女儿家的痴情妄想,这人那里是什么英雄豪杰,直是个卖国求荣的无耻之徒。 她想到伤心之处,万念俱灰。完颜康低声道:“妹子,怎么了?”穆念慈不答。完颜康道:“我妈说,你义父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还没能问个清楚,他们两人就双双去世,我一直心头嘀咕。这身世大事,总不能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穆念慈心下稍慰,暗想:“他还未明白自己身世,也不能太怪他了。”说道:“拿你金印去见史丞相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黄家妹子,取了短剑来救你。” 黄蓉本拟便将短剑还她,但听了完颜康这番话,气他为金国谋办大事,心道:“我爹爹最恨金人,且让他在这里关几天再说。” 完颜康却问:“这庄里的道路极为古怪,你怎认得出?”穆念慈道:“幸得有两位高人在暗中指点,却不知是谁。他们始终不肯露面。”黄蓉心下暗笑:“我跟靖哥哥两个,又是什么高人了?”完颜康沉吟片刻,说道:“妹子,下次你再来,怕会给庄中好手发觉。你如真要救我,就去给我找一个人。”穆念慈愠道:“我可不去找什么死丞相、活丞相。”完颜康道:“不是丞相,是找我师父。”穆念慈“啊”了一声。 完颜康道:“你拿我身边这条腰带去,在腰带的金环上用刀尖刻上‘完颜康有难,在太湖西畔归云庄’十三个字,到苏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个死人骷髅头叠在一起,叠的样子是上一中三下五,就把这腰带放在第一个骷髅头之下。” 穆念慈愈听愈奇,问道:“干什么啊?” 完颜康道:“我师父双眼已盲,她摸到金环上刻的字,就会前来救我。因此这些字要刻得深些。”穆念慈道:“你师父不是那位长春真人丘道长么?他眼睛怎会盲了?”完颜康道:“不是这个姓丘的道人,是我另外一位师父。你放了腰带之后,不可停留,须得立即离开。我师父脾气古怪,如发觉骷髅头之旁有人,说不定会伤害你。她武功极高,必能救我脱难。你只在苏州玄妙观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个誓,决不能再认贼作父,卖国害民。”完颜康怫然不悦,说道:“我一切弄明白之后,自然会照良心行事。你这时逼我立誓,又有什么用?你不肯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穆念慈道:“好!我去给你报信。”从他身上解下腰带。 完颜康道:“妹子,你要走了?过来让我亲亲。”穆念慈道:“不!”站起来走向门口。完颜康道:“只怕不等师父来救,他们先将我杀了,那我可永远见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软,叹了口长气,走近身去,偎在他怀中,让他在脸上亲了几下,忽然斩钉截铁的道:“将来要是你不做好人,我也没法可想,只怨我命苦,惟有死在你面前。” 完颜康软玉在怀,只盼和她温存一番,说些亲热的言语,就此令她回心转意,答允拿了金印去见史丞相,正觉她身子颤抖,呼吸渐促,显是情动,万不料她竟会说出这般决绝的话来,只一呆,穆念慈已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出来时黄蓉如前给她指路,穆念慈奔到围墙之下,轻轻叫道:“前辈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谢大德。”说罢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头。只听得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啊哟,这可不敢当!”抬起头来,繁星在天,花影遍地,那里有半个人影?穆念慈好生奇怪,听声音依稀似是黄蓉,但想她怎么会在此地,又怎识得庄中希奇古怪的道路?沿路思索,始终不得其解,走出离庄十余里,在一棵大树下打个盹儿,等到天明,乘了船过得太湖,来到苏州。 那苏州是东南繁华之地,当时叫作平江府。虽比不得京城临安,却也是锦绣盈城,花光满路。南宋君臣苟安于江南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于金人铁蹄下之苦。苏杭本就富庶,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其时淮河以南的财赋更尽集于此,是以苏杭二州庭园之丽,人物之盛,天下诸城莫可与京。 穆念慈此时于这繁华景象自无心观赏,找了个隐僻所在,先将完颜康嘱咐的那十三个字在腰带上细心刻好,抚摸腰带,想起不久之前,这金带还是围在那人腰间,只盼他平安无恙,又再将这金带围到身上;更盼他深明大义,自己得与他缔结鸳盟,亲手将这带子给他系上。痴痴的想了一会,将腰带系在自己衣衫之内,忍不住心中一荡:“这条带子,便如是他的手臂,抱着我的腰一般。”霎时间红晕满脸,再也不敢多想。在一家面馆中匆匆吃了些面点,见太阳偏西,迳向北郊,依着完颜康所说路径去寻他师父。 愈走道路愈荒凉,眼见太阳没入山后,远处传来一声声怪鸟鸣叫,不禁惴惴。她离开大道,向山后墺谷中找寻,直到天将全黑,始终不见完颜康所说那一堆骷髅骨的踪迹。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有无人家,最好权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奔上一个山丘,四下眺望,遥见西边山旁有所屋宇,心中一喜,拔足奔去。 走到临近,见是一座破庙,门楣上破匾写着“土地庙”三字,轻轻推门,那门砰的一声,向后便倒,地下灰土飞扬,原来那庙已久无人居。她走进殿去,只见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像上满是蛛网尘垢。她按住供桌用力掀了两下,桌子尚喜完好,找些草来拭抹干净,再将破门竖起,吃了些干粮,把背上包裹当作枕头,就在供桌上睡倒,心里一静,立刻想起完颜康的为人,既自伤心,又感惋惜,不禁流下泪来,但念到他的柔情密意,心头又不禁甜丝丝地,这般东思西想,柔肠百转,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着。 睡到半夜,蒙眬中忽听得庙外有一阵飕飕异声,一凛之下,坐起身来,声音更加响了。忙奔到门口向外望去,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皓月之下,千百条青蛇蜿蜒东去,阵阵腥味从门缝中传了进来。过了良久,青蛇才渐稀少,跟着脚步声响,三个白衣男子手持长杆,押在蛇阵之后。她缩在门后不敢再看,生怕给他们发觉,耳听得脚步声过去,再在门缝中张望。此时蛇群过尽,荒郊寂静无声,她如在梦寐,真难相信适才亲眼所见的情景竟是真事。 缓缓推开破门,四下张望,朝着群蛇去路走了几步,已瞧不到那几个白衣男子的背影,才稍宽心,正待回庙,忽见远处岩石上月光照射处有堆白色物事,模样甚是诡异。她走近看时,低声惊呼,正是一堆整整齐齐的骷髅头,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颗白骨骷髅头。 她整日就在找寻这九个骷髅头,然而在深夜之中蓦地见到,形状又如此可怖,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慢慢走近,从怀中取出完颜康的腰带,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颗骷髅,手臂微微发抖,刚一摸到,五个手指恰好陷入骷髅顶上五个小孔,这一下全然出乎意料之外,就像骷髅张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力甩,却将骷髅头带了起来。她大叫一声,转身便逃,奔出三步,才想到全是自己惊惶,不禁失笑,将腰带放在三颗骷髅之上,再将顶端一颗压在带上,心想:“他师父也真古怪,却不知模样又是怎生可怕?” 放好之后,默祝:“但愿师父你老人家拿到腰带,立刻去将他救出,命他改邪归正,从此做个好人。”心中正想着那身缠铁索、手戴铁铐、模样英俊、言语动人的完颜康时,突觉肩头有人轻轻一拍。她一惊非小,不敢回头,右足急点,跃过了骷髅堆,双掌护胸,这才转身。她刚转身,后面肩头又有人轻轻一拍。 她接连五六次转身,始终见不到背后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动,颤声叫道:“你是谁?” 身后有人俯头过来在她颈上一嗅,笑道:“好香!你猜我是谁?” 穆念慈急转身子,只见一人儒生打扮,手挥摺扇,神态潇洒,正是在中都逼死她义父义母的凶手之一欧阳克。她惊怒交集,料知不敌,回身就奔。欧阳克却已转在她面前,张开双臂,笑吟吟的等着,她只要再冲几步,正好撞入他怀里。穆念慈急收脚步,向左急奔,只逃出数丈,那人又已等在前面。她连换几个方向,始终摆脱不开。 欧阳克见她花容失色,更是高兴,明知伸手就可擒到,偏要尽情戏弄。穆念慈眼见势危,从腰间拔出柳叶刀,唰唰两刀,向他迎头砍去。欧阳克笑道:“啊哟,别动粗!”身子微侧,右手将她双臂带在外档,左手倏地穿出,已搂住她纤腰。 穆念慈出手挣扎,只感虎口一麻,柳叶刀已给他夺去抛下,自己身子刚挣脱,立时又为他双手抱住。这一下就如黄蓉在完颜康钦使行辕外抱住她一般,对方双手恰好扣住自己脉门,再也动弹不得。欧阳克笑得甚是轻薄,说道:“你拜我为师,就马上放你,再教你解脱这一招的法门,就只怕那时你反要我整日抱住你不放了。”穆念慈给他双臂搂紧,他右手又在自己脸上轻轻抚摸,知他不怀好意,心中大急,不觉晕去。 过了一会悠悠醒转,只感全身酸软,有人紧紧搂住自己,迷糊之中,还道又已归于完颜康的怀抱,不自禁的心头一喜,睁开眼来,却见抱着自己的竟仍是欧阳克。她又羞又急,挣扎着想要跃起,身子竟不能移动,张口想喊,才知嘴巴已给手帕缚住。只见他盘膝坐在地下,双手搂住自己,脸上却显焦虑紧张之色,左右各坐着四名白衣女子,每人手中均执兵器,一齐凝视着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髅,默不作声。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们在捣什么鬼,回头一望,更吓得魂飞天外,只见欧阳克身后伏着几千条青蛇,蛇身不动,口中舌头却不住摇晃,月光下数千条分叉红舌波荡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惊人。蛇群中站着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似乎均有所待,正是先前曾见到过的。她不敢多看,回过头来,再看那九个骷髅和微微闪光的金环腰带,突然惊悟:“啊,他们是在等他师父来临。瞧这神情,显然是布好了阵势向他寻仇,要是他师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敌?何况尚有这许多毒蛇。” 她十分焦急,只盼完颜康的师父不来,却又盼他师父前来大显神通,打败这恶人而搭救自己。等了半个多时辰,月亮渐高,她见欧阳克时时抬头望月,心想:“莫非他师父要等月至中天,这才出现么?”眼见月亮升过松树梢头,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四野虫声唧唧,偶然远处传来几声枭鸣,更无别般声息。 欧阳克望望月亮,将穆念慈放在身旁一个女子怀里,右手取出摺扇,眼睛盯住了山边的转角。穆念慈知道他们等候之人不久就要过来。静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隐隐传过来一声尖锐惨厉的啸声,瞬时之间,啸声已到临近,眼前人影晃动,一个头披长发的女人从山崖间转了出来,她一过山崖,立时放慢脚步,似已察觉左近有人。正是铁尸梅超风到了。 梅超风自得郭靖传了几句修习内功的秘诀之后,潜心研练,只一个月功夫,打通了“长强穴”,两腿已能行走如常,内功更大有进益。她想自己形迹已露,不便再在赵王府久居,乘着小王爷出任钦使,便随伴南下。她每天子夜修练秘功,乘船诸多不便,因此自行每晚陆行,和完颜康约好在苏州会齐。岂知完颜康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欧阳克为了要报复杀姬裂衣之辱,更要夺她的《九阴真经》,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在此等候。 她刚转过山崖,便听到有数人呼吸之声,立即停步倾听,更听出在数人之后尚有无数极为诡奇的细微异声。欧阳克见她惊觉,暗骂:“好厉害的瞎婆娘!”摺扇轻挥,站起身来,便欲扑上,劲力方透足尖,尚未使出,忽见崖后又转出一人,他立时收势,瞧那人时,见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缀,头戴方巾,是个文士模样,面貌却看不清楚。 第567章 射雕英雄传(67)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绝少声息,以梅超风那般高强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之声,而此人毫不着意的缓缓走来,身形飘忽,有如鬼魅,竟似行云驾雾、足不沾地般声息奇轻。那人向欧阳克等横扫了一眼,站在梅超风身后。欧阳克细看他脸相,不觉打了个寒噤,他容貌怪异之极,除了两颗眼珠微微转动之外,一张脸孔竟与死人无异,完全木然不动,说他丑怪也并不丑怪,只冷到了极处、呆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之下,忍不住发抖。 欧阳克定了定神,见梅超风一步步逼近,知她一出手就凶狠无比,心想须得先发制人,左手打个手势,三名驱蛇男子吹起哨子,驱赶群蛇涌出。八名白衣女子端坐不动,身上均有伏蛇药物,群蛇不敢游近,绕过八女,迳自向前。 梅超风听到群蛇游动之声,便知是无数蛇虫,暗叫不妙,当即提气跃出数丈。赶蛇的男子长杆连挥,成千条青蛇漫山遍野的散了开去。穆念慈凝目望去,见梅超风脸现惊惶之色,不禁代她着急,心想:“这个怪女人难道便是他师父吗?”只见她忽地转身,从腰间抽出一条烂银也似的长鞭,舞了开来,护住全身,只一盏茶功夫,她前后左右均已为毒蛇围住。有几条蛇给哨子声逼催得急了,窜攻上去,给她鞭风带到,立时弹出。 欧阳克纵声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公子爷就放你走路。”他那日在赵王府中听到九阴真经在梅超风手中,贪念大起,心想说什么也要将真经夺到,才不枉了来中原走这一遭。若能将叔父千方百计而无法取得的真经双手献上,他老人家这份欢喜,可就不用说了。因此一直暗中在跟踪梅超风,他为人精细狡狯,梅超风又瞎了眼睛,全不知他跟踪在后。 梅超风毫不理会,银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溶溶之下,闪起了千条银光。欧阳克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个时辰,我等到你天明,瞧你给是不给?”梅超风暗暗着急,筹思脱身之计,但侧耳听去,四下里都是蛇声,她这时已不敢迈步,只怕一动就踏上毒蛇,若给咬中了一口,那时纵有一身武功也无能为力了。 欧阳克坐下地来,过了一会,洋洋得意的说道:“梅大姊,你这部经书本就是偷来的,二十年来该也琢磨得透啦,再死抱着这烂本子还有什么用?你借给我瞧瞧,咱们化敌为友,既往不咎,岂不美哉?”梅超风道:“那么你先撤开蛇阵。”欧阳克笑道:“你先把经本子抛出来。”这九阴真经梅超风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那肯交出?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让毒蛇咬中,立时将经文撕成碎片。” 穆念慈张口想叫:“你跃上树去,毒蛇便咬你不到了!”苦于嘴巴为手帕缚住,叫喊不出。梅超风却不知左近就有几棵高大的松树,心想这般僵持下去,自己内力终须耗竭,伸手在怀中一掏,叫道:“好,你姑奶奶认栽啦,你来拿罢。”欧阳克道:“你抛出来。”梅超风叫道:“接着!”右手急扬。只听得嗤嗤嗤几声细微的声响,两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欧阳克危急中着地滚倒,避开了她的阴毒暗器,但也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又惊又怒,退后数步,叫道:“好妖妇,我要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风发射“无形钉”,去如电闪,对方竟能避开,不禁暗佩他功夫了得,心中更加着急。欧阳克双目盯住她的双手,只要她银鞭劲势稍懈,便即驱蛇上前。梅超风身旁已有百余条青蛇横尸于地,但毒蛇万千,怎能突围?欧阳克忌惮她银鞭凌厉,暗器阴毒,也不敢十分逼近。 又僵持了大半个时辰,月亮偏西,梅超风烦躁焦急,呼吸渐见粗重,长鞭舞动时已不如先前遒劲,当下将鞭圈逐步缩小,以节劲力。欧阳克暗喜,驱蛇向前,步步进逼,却也怕她拚死不屈,临死时毁去经书,全神贯注,只待在紧急关头跃前抢经。耳听蛇圈越围越紧,梅超风伸手到怀里摸住经书,神色惨然,低低咒骂:“我大仇未复,想不到今夜将性命送在这臭小子的一群毒蛇口里。” 突然之间,半空中如鸣琴,如击玉,发了几声,接着悠悠扬扬,飘下一阵清亮柔和的洞箫声。众人都吃了一惊。欧阳克抬起头来,只见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巅,手按玉箫,正在吹奏。欧阳克暗暗惊奇,自己目光向来极为敏锐,在这月色如昼之际,他何时爬上树巅竟全然未曾察觉,又见松树顶梢在风中来回晃动,这人坐在上面却平稳无比。自己从小就在叔父教导下苦练轻功,要似他这般端坐树巅,只怕再练二十年也是不成,难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 箫声连绵不断,欧阳克心头一荡,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热血沸腾,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乱动一番,方才舒服。他刚伸手踢足,立时惊觉,竭力镇摄心神,只见驱蛇的三个男子和六名姬人都奔到树下,围着乱转狂舞,舞到后来各人自撕衣服,抓搔头脸,条条血痕的脸上却露出呆笑,个个如痴如狂,似乎浑不知疼痛。 欧阳克大惊,从囊中摸出六枚喂毒银梭,奋力往那人头、胸、腹三路打去。银梭射到那人身边,他便轻描淡写的以箫尾逐一拨落,他用箫击开暗器时口唇未离箫边,乐声竟未有片刻停滞。但听得箫声流转,欧阳克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张,就要翩翩起舞。 总算他功力精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对方停了箫声,否则便要舞到至死方休,心头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挥扇舞蹈的手缩了回来,心念电转:“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别听他洞箫。”但箫声实在美妙之极,虽然撕下了衣襟,竟然舍不得塞入耳中。他又惊又怕,登时全身冷汗,只见梅超风盘膝坐在地下,低头行功,想是正在奋力抵御箫声的引诱。这时他姬人中有三个功力较差的早已跌倒在地,乱滚乱转,不住手将自身衣服撕碎。穆念慈因给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虽听到箫声后心神荡漾,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安安静静的卧在地下,只是心烦意乱之极。 欧阳克双颊飞红,心头滚热,喉干舌燥,知道再不当机立断,今晚性命难保,一狠心,伸舌在齿间猛力咬落,乘着剧痛之际心神略分、箫声的诱力稍减,立时发足狂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数里之外,再也听不到丝毫箫声,这才稍稍宽心,这时已精疲力尽,全身虚弱,恍若生了一场大病,心头只想:“这怪人是谁?这怪人是谁?” 黄蓉与郭靖送走穆念慈后,自回房中安睡。次日白天在太湖之畔游山玩水,晚上与陆庄主观画谈文,倒也闲适自在。 郭靖知道穆念慈这一去,梅超风日内必到,她下手狠辣,归云庄上无人能敌,势必多伤人众,与黄蓉商议:“咱们还是把梅超风的事告知陆庄主,请他放了完颜康,免得庄上有人遭她毒手。”黄蓉摇头道:“不好。完颜康这家伙不是好东西,得让他多吃几天苦头,这般轻易便放了,只怕他不肯悔改。”其实完颜康是否悔改,她本来半点也不在乎。在她内心深处,反觉这人既是丘处机与梅超风“两大坏蛋”的徒儿,那也不必改作好人了,跟他不住斗将下去,倒也好玩。不过他若不改,听穆念慈口气,决不能嫁他,穆念慈既无丈夫,旁人多管闲事,多半又会推给郭靖承受,那可糟了,因此完颜康还是以悔改的为妥。郭靖道:“梅超风来了怎么办?”黄蓉笑道:“七公教咱们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试试。”郭靖知她脾气如此,争也无益,心想陆庄主对我们甚是礼敬,他庄上遭到危难之时,自当全力护持。 过了两日,两人不说要走,陆庄主也礼遇有加,只盼他们多住一时。 第三日早晨,陆庄主正与郭黄二人在书房中闲坐谈论,陆冠英匆匆进来,神色有异。他身后随着一名庄丁,手托木盘,盘中隆起有物,上用青布罩住。陆冠英道:“爹,刚才有人送了这个东西来。”揭开青布,赫然是个白骨骷髅头,头骨上五个指孔,正是梅超风的标记。郭靖与黄蓉知她早晚必来,见了并不在意。陆庄主却面色大变,颤声问道:“这……这是谁拿来的?”说着撑起身来。 陆冠英早知这骷髅头来得古怪,但他艺高人胆大,又是太湖群豪之主,也不把这般小事放在心上,忽见父亲如此惊惶,竟吓得面色苍白,倒大出意料之外,忙道:“刚才有人放在盒子里送来的。庄丁只道是寻常礼物,开发了赏钱,也没细问。拿到帐房打开盒子,却是这东西,去找那送礼的人,已走得不见了。爹,你说这中间有什么蹊跷?” 陆庄主不答,伸手到骷髅顶上五个洞中一试,五根手指刚好插入。陆冠英惊道:“难道这五个洞儿是用手指戳的?指力这么厉害?”陆庄主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道:“你叫人收拾细软,赶快护送你妈到无锡城里北庄暂住。传令各寨寨主,约束人众,三天之内不许离开本寨半步,不论见归云庄有何动静,或是火起,或是被围,都不得来救。”陆冠英大奇,问道:“爹,干什么呀?” 陆庄主惨然一笑,向郭靖与黄蓉道:“在下跟两位萍水相逢,极是投缘,本盼多聚几日,只是在下早年结下了两个极厉害的冤家,眼下便要来寻仇。非是在下不肯多留两位,实是归云庄大……大祸临头,要是在下侥幸逃得性命,将来尚有重见之日。不过……不过那也渺茫得很了。”说着苦笑摇头,转头向书僮道:“取五十两黄金来。”书僮出房去取。陆冠英不敢多问,照着父亲的嘱咐自去安排。 过不多时,书僮取来黄金,陆庄主双手奉给郭靖,说道:“这位姑娘才貌双全,与郭兄真是天生佳偶。在下这一点点菲仪,聊为他日两位成婚的贺礼,请予笑纳。” 黄蓉脸上飞红,心道:“这人眼光好厉害,原来早已看出了我是女子。怎么他知道我和靖哥哥还没成亲?”郭靖不善客套,只得谢了收下。 陆庄主拿起桌旁一个瓷瓶,倒出数十颗朱红药丸,放在绵纸上给郭黄二人一瞧,说道:“在下别无他长,昔日曾由恩师授得一些医药道理,这几颗药丸配制倒花了一点功夫,服后延年益寿。咱们相识一番,算是在下一点微末的敬意。” 药丸倒出来时一股清香沁人心脾,黄蓉闻到气息,就知是“九花玉露丸”。她曾相帮父亲搜集九种花瓣上清晨的露水,知道调配这药丸要凑天时季节,极费功夫,至于所用药材多属珍异,更不用说,这数十颗药丸的人情可就大了,便道:“九花玉露丸调制不易,我们每人拜受两颗,已极感盛情。”陆庄主微微一惊,问道:“姑娘怎识得这药丸的名字?”黄蓉道:“小妹幼时身子单弱,曾由一位高僧赐过三颗,服了很是见效,因是得知。” 陆庄主将药丸还放瓷瓶,牢牢旋紧瓶上盖子,外面再用两张锡纸包住,显得十分珍视,惨然一笑,道:“两位不必推却,反正我留着也是无用。”黄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也不再说,当即收下,连声道谢。陆庄主道:“这里已备下船只,请两位即速过湖,路上不论遇上什么怪异动静,千万不可理会。”语气极为郑重。 郭靖待要声言留下相助,却见黄蓉连使眼色,只得点头答应。黄蓉道:“小妹冒昧,有一事请教。”陆庄主道:“姑娘请说。”黄蓉道:“庄主既知有厉害对头要来寻仇,明知不敌,何不避他一避?常言道:君子不吃眼前亏。”陆庄主叹了口气道:“这两人害得我好苦!我半身不遂,就是拜受这两人之赐。这些年来,只因我行走不便,未能去寻他们算帐,今日他们自行赶上门来,不管怎样,定当决死一拚。再说,他们对我师父忘恩负义,我自己的怨仇还在其次,师门大仇,决计不能罢休。我也没盼望能胜得他两人,只求拚个同归于尽,也算是报答师父待我的恩义。” 黄蓉寻思:“他怎么说是两人?嗯,是了,他只道铜尸陈玄风尚在人间。不知他怎生跟这两人结的仇?这是他的倒霉事,也不便细问。” 陆冠英走进房来,低声道:“传过令啦。不过张、顾、王、谭四位寨主说什么也不肯去,说道就是砍了他们脑袋,也要在归云庄留守。” 陆庄主叹道:“难得他们如此义气!你快送这两位贵客走罢。” 黄蓉、郭靖和陆庄主行礼作别,陆冠英送出庄去。庄丁已将小红马和另一匹马牵在船中。郭靖在黄蓉耳边轻声问道:“上船不上?”黄蓉也轻声道:“去一程再回来。” 郭黄二人正要上船,黄蓉一瞥眼间,忽见湖滨远处一人快步走来,头上竟顶着一口大缸,模样极为诡异。这人足不停步的过来,郭靖与陆冠英也随即见到。待他走近,见是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者,身穿黄葛短衫,右手挥着一把大蒲扇,轻飘飘的快步而行,那缸赫然是生铁铸成,看模样总有数百斤重。那人走过陆冠英身旁,对众人视若无睹,毫不理会的过去,走出数步,身子微摆,缸中忽然泼出些水来。原来缸中盛满清水,那更得加上一二百斤重量了。他将这样一口大铁缸顶在头上,竟行若无事,武功实在高得出奇。 陆冠英心头一凛:“难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对头?”顾不得危险,发足跟去。 郭黄二人对望了一眼,也就跟在这人身后。郭靖曾听六位师父说起当日在嘉兴醉仙楼头与丘处机比武之事,丘处机其时手托铜缸,见师父们用手比拟,显然还不及这口铁缸之大,难道眼前这人的武功尚在长春子丘处机之上? 那老者走出里许,来到一条小河之滨,四下都是乱坟。陆冠英心想:“这里并无桥梁,瞧他是沿河东行呢还是向西?”他心念方动,跟着惊得呆了,只见那老者足不停步的从河面上走了过去,身形凝稳,河水只浸及小腿。他过了对岸,将大铁缸放在山边长草之中,飞身跃在水面,又一步步的走回。 第568章 射雕英雄传(68) 黄蓉与郭靖都曾听长辈谈起各家各派的武功,别说从未听过头顶铁缸行走水面,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故神其说而已,世上岂能真有这般武功?此刻亲眼见到,对那老者钦佩无已。 那老者一捋白须,哈哈大笑,向陆冠英道:“阁下便是太湖群雄之首的陆少庄主了?”陆冠英躬身道:“不敢,请教老伯尊姓大名?”他见此人比自己父亲年纪略长,便叫他“老伯”。那老者向郭黄二人一指道:“还有两个小哥,一起过来罢。”陆冠英回过头来,见到郭黄跟在后面,微感惊讶。郭黄二人轻功了得,跟踪时不发声响,而陆冠英全神注视着老者,竟未察觉两人在后。 郭黄二人拜倒,齐称:“晚辈叩见老伯。”那老者呵呵笑道:“免了,免了。”向陆冠英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陆冠英心下琢磨:“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我爹爹对头?”当即单刀直入,问道:“老伯可识得家父?”那老者道:“陆庄主么?老夫倒未曾见过。”陆冠英见他似非说谎,又问:“家父今日收到一件奇怪礼物,老伯可知道么?”那老者问道:“什么奇怪礼物?”陆冠英道:“是一个死人的骷髅头,头顶有五个洞孔。”那老者道:“这倒奇了,可是有人跟令尊闹着玩么?” 陆冠英心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若要跟爹爹为难,必然正大光明的找上门来,何必骗人撒谎?他既真的不知,我何不邀他来庄,只要他肯出手相助,再有多厉害的对头也不足惧了。”登时满脸堆欢,说道:“若蒙老伯不弃,请到敝庄奉茶。”那老者微一沉吟道:“那也好。”陆冠英大喜,恭恭敬敬的请那老者先行。 那老者向郭靖一指道:“这两个小哥也是贵庄的罢。”陆冠英道:“这两位是家父的朋友。”那老者不再理会,昂然而行,郭黄二人跟随在后。到得归云庄上,陆冠英请那老者在前厅坐下,飞奔入内报知父亲。 过不多时,陆庄主坐在竹榻之上,由两名家丁从内抬了出来,向那老者作揖行礼,说道:“小可不知高人驾临,有失迎迓,罪过,罪过。” 那老者微一欠身,也不回礼,淡淡的道:“陆庄主不必多礼。”陆庄主道:“敢问老伯高姓大名。”老者道:“老夫姓裘,名叫千仞。”陆庄主惊道:“敢是江湖上人称铁掌水上飘的裘老前辈?”裘千仞微微一笑,道:“你倒好记性,还记得这个外号。老夫已有好多年没在江湖上走动,只怕别人早忘记啦!” “铁掌水上飘”的名头早年在江湖上非同小可。陆庄主知道此人是湖南铁掌帮帮主,本来雄霸川湘,后来不知何故,忽然封剑归隐,时日隔得久了,江湖后辈便都不知道他的名头,见他突然这时候到来,好生惊疑,问道:“裘老前辈驾临敝地,不知有何贵干?若有用得着晚辈之处,当得效劳。” 裘千仞一捋胡子,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总是老夫心肠软,尘缘未尽……嗯,我想借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做会功夫,咱们晚间慢慢细说。”陆庄主见他神色间似无恶意,但总不放心,问道:“老前辈道上可曾撞到黑风双煞么?”裘千仞道:“黑风双煞?这对恶鬼还没死么?”陆庄主听了这两句话心中大慰,说道:“英儿,请裘老前辈去我书房休息。”裘千仞向各人点点头,随了陆冠英走向后面。 陆庄主虽没见过裘千仞的武功,但素仰他威名,知道当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也曾邀他到场,因他适有要事,未能赴约,但既受到邀请,自是武功卓绝的一流人物,纵不及王重阳等五人,谅亦相差不远,有他在这里,黑风双煞是不能为恶的了,向郭靖及黄蓉道:“两位还没走,真好极了。这位裘老前辈武功极高,常人难望项背,天幸今日凑巧到来,我还忌惮什么对头?待会两位请在卧室中休息,只要别出房门,那就没事。” 黄蓉微笑道:“我想瞧瞧热闹,成么?”陆庄主沉吟道:“就怕对头来的人多,在下照应不到,误伤了两位。好罢,待会两位请坐在我身旁,不可远离。有裘老前辈在此,鼠辈再多,又何足道哉!”黄蓉拍手笑道:“我就爱瞧人家打架。那天你打那个金国小王爷,真好看极啦。” 陆庄主道:“这次来的是那个小王爷的师父,本事可比他大得多,因此我担了心。”黄蓉道:“咦,你怎知道?”陆庄主道:“黄姑娘,武功上的事儿,你就不大明白啦。那金国小王爷以手指伤我英儿小腿,便是用手指在骷髅头顶上戳五个洞孔的武功。”黄蓉道:“嗯,我明白啦。王献之的字是王羲之教的,王羲之是跟卫夫人学的,卫夫人又是以钟繇为师,行家一瞧,就知道谁的书画是那一家那一派。”陆庄主笑道:“姑娘聪明绝顶,一点便透。只是我这两个对头奸恶狠毒,比之于钟王,却有辱先贤了。” 黄蓉拉拉郭靖的手,说道:“咱们去瞧瞧那白胡子在练什么功夫。”陆庄主惊道:“唉,使不得,别惹恼了他。”黄蓉笑道:“不要紧。”站起身便走。陆庄主坐在椅上,行动不得,甚是着急:“这姑娘好不顽皮,这那里是偷看得的?”只得命庄丁抬起竹榻,赶向书房,要设法拦阻,只见郭黄二人已弯了腰,俯眼在纸窗上向里张望。 黄蓉听得庄丁的足步声,急忙转身摇手,示意不可声张,同时连连向陆庄主招手,要他过来观看。陆庄主生怕要是不去,这个小姑娘发起娇嗔来,非惊动裘千仞不可,命庄丁放轻脚步,将自己扶过去,俯眼窗纸,在黄蓉弄破的小孔中向里张望,不禁大奇,只见裘千仞盘膝而坐,双目微闭,嘴里正喷出一缕缕的烟雾,连续不断。 陆庄主是武学名家弟子,早年随师学艺之时,常听师父说起各家各派的高深武学,却从未听说口中能喷烟雾的,不敢再瞧,一拉郭靖衣袖,要他别再偷看。郭靖尊重主人,同时也觉不该窥人隐秘,站直身子,牵了黄蓉的手,随陆庄主来到内堂。 黄蓉笑道:“这白胡子装得老气横秋,他好玩得紧,肚子里生了柴烧火!”陆庄主道:“那你又不懂啦,这是一门厉害之极的内功。”黄蓉道:“难道他嘴里能喷出火来烧死人么?”这句话倒非假作痴呆,裘千仞这般古怪功夫,她确是极为纳罕。陆庄主道:“玩魔术、变戏法,确有吞刀吐火那一套,但那只是骗人一粲,喷火不能伤人。不过既能有如此精湛内功,想来摘花采叶都能伤人了。”黄蓉笑道:“摘花也能伤人?啊,碎挼花打人!”陆庄主微微一笑,说道:“姑娘好聪明。” 唐时有无名氏作小词《菩萨蛮》道:“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这首词流传很广,后来出了一桩案子,一个恶妇把丈夫两条腿打断了,唐宣宗皇帝得知后,笑对宰相道:“这不是‘碎挼花打人’么?”黄蓉用的便是这个典故。 陆庄主见裘千仞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陆冠英传出令去,派人在湖面与各处道路上四下巡逻,见到行相奇特之人,便以礼相敬,请上庄来;又命人大开庄门,只待迎宾。 到得傍晚,归云庄大厅中点起数十支巨烛,照耀得白昼相似,中间开了一席酒席,陆冠英亲自去请裘千仞出来坐在首席。郭靖与黄蓉坐了次席,陆庄主与陆冠英在下首相陪。陆庄主敬了酒后,不敢动问裘千仞的来意,只说些风土人情不相干的闲话。 酒过数巡,裘千仞道:“陆老弟,你们归云庄是太湖群雄的首脑,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两手,给老夫开开眼界么?”陆庄主忙道:“晚辈这一点微末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辈面前献丑?恩师所传的功夫,晚辈愚鲁,所学本来不多,再加晚辈残废已久,更早搁下了。”裘千仞道:“尊师是那一位?说来老夫或许相识。” 陆庄主一声长叹,脸色惨然,过了良久,才道:“晚辈年轻时无知,未能好生侍奉恩师,复为人所累,致不容于师门。言之可羞,亦复伤痛,且不敢有玷恩师清誉。不说恩师名讳,还请前辈见谅。”陆冠英心想:“原来爹爹是给师父逐出的,因此他从不显露会武,连我也不知他竟是武学高手。若不是那日那金狗逞凶伤我,只怕爹爹永远不会出手。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极大的伤心恨事。”不禁甚是难受。 裘千仞道:“老弟春秋正富,领袖群雄,何不乘此时机大大振作一番?出了当年这口恶气,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辈悔之莫及。”陆庄主道:“晚辈身有残疾,无德无能,前辈的教诲虽是金石良言,晚辈却力不从心。”裘千仞道:“老弟过谦了。老夫眼见有一条明路,却不知老弟是否有意?”陆庄主道:“敢请老前辈指点迷津。”裘千仞微微一笑,只管吃菜,却不接口。 陆庄主知道这人隐姓埋名十多年,这时突然在江南出现,必是有所为而来,他是前辈高人,不便直言探问,只好由他自说。 裘千仞道:“老弟既然不愿见示师门,那也罢了。归云庄威名赫赫,主持者自然是名门弟子。”陆庄主微笑道:“归云庄的事,向来由小儿冠英料理。他是临安府云栖寺枯木大师的门下。”裘千仞道:“啊,枯木是仙霞派好手,那是少林派旁支,外家功夫也算是过得去的。少庄主露一手给老朽开开眼界如何?”陆庄主道:“难得裘老前辈肯加指点,那真是孩儿的造化。” 陆冠英也盼望他指点几手,心想这样的高人旷世难逢,只要点拨我一招一式,那就终身受用不尽,走到厅中,躬身道:“请老前辈指点。”拉开架式,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一套“罗汉伏虎拳”来,拳风虎虎,足影点点,果然名家弟子,武功有独到之处,打得片刻,突然一声大吼,恍若虎啸,烛影摇晃,四座风生。众庄丁寒战股栗,相顾骇然。他打一拳,喝一声,威风凛凛,宛然便似一头大虫。便在纵跃翻扑之际,突然左掌竖立,成如来佛掌之形。这套拳法中包含猛虎、罗汉双形,猛虎剪扑之势、罗汉搏击之状,同时在一套拳法中显示出来。再打一阵,吼声渐弱,罗汉拳法却越来越紧,最后砰的一拳,击在地下,着拳处的方砖立时碎裂。陆冠英托地跃起,左手擎天,右足踢斗,巍然独立,俨如一尊罗汉佛像,更不稍有晃动。 郭靖与黄蓉大声喝采,连叫:“好拳法!”陆冠英收势回身,向裘千仞一揖归座。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陆庄主问道:“孩儿这套拳还可看得么?”裘千仞道:“也还罢了。”陆庄主道:“不到之处,请老前辈点拨。”裘千仞道:“令郎的拳法用以强身健体,再好不过了,但说到制胜克敌,却是无用。”陆庄主道:“要听老前辈明教,以开茅塞。”郭靖也好生不解,寻思:“少庄主的武功虽非极高,这套拳也算打得挺好了,怎么能说‘无用’?” 裘千仞站起身来,走到天井之中,归座时手中已各握了一块砖头。只见他双手也不怎么用劲,却听得格格之声不绝,两块砖头已碎成小块,再捏一阵,碎块都成了粉末,簌簌簌的都掉在桌上。席上四人尽皆失色。 裘千仞将桌面上的砖粉扫入衣兜,走到天井里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说道:“少庄主一拳碎砖,当然也算不易。但你想,敌人又不是砖头,岂能死板板的放在那里不动?任由你伸拳去打?再说,敌人的内劲倘若强过了你,你这拳打在他身上,反弹出来,自己不免反受重伤。总须这般碎石成粉,拳脚打出去才有点用处。”陆冠英默然点头。 裘千仞叹道:“当今学武之人虽多,但真正称得上有点功夫的,也只寥寥这么几个而已。”黄蓉问道:“是那几位?”裘千仞道:“武林中自来都称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为天下之最。讲到功力深厚,确以中神通王重阳居首,另外四人嘛,也算各有独到之处。但有长必有短,只要明白了各人的短处,攻隙击弱,要制服他们却也不难。” 此言一出,陆庄主、黄蓉、郭靖三人都大吃一惊。陆冠英未知这五人威名,反而并不如何讶异。黄蓉本来见了他头顶铁缸、踏水过河、口喷烟雾、手碎砖石四项绝技,甚为佩服,这时听他说到她爹爹时颇有轻视之意,不禁气恼,笑吟吟的问道:“那么老前辈将这五人一一打倒,扬名天下,岂不甚好?” 裘千仞道:“王重阳已经过世了。那一年华山论剑,我适逢帮中有事,不能赴会,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头给这道士得了去。当时五人争一部九阴真经,说好谁武功最高,经书就归谁,比了七日七夜后,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尽皆服输。后来王重阳逝世,又起波折。听说那道人临死之时,将经书交给了他师弟周伯通。东邪黄药师赶上门去,周伯通不是他对手,给他抢了经去。这件事后来如何了结,就不知道了。” 黄蓉与郭靖均想:“原来中间竟有这许多周折。那经书却又给黑风双煞盗了去。” 黄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经书该归您所有啊。”裘千仞道:“我也懒得跟人家争了。那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都是半斤八两,这些年来人人苦练,要争这天下第一的名头。二次华山论剑,热闹是有得看的。”黄蓉道:“还有二次华山论剑么?”裘千仞道:“二十五年一次啊。老的要死,年轻的英雄要出来。算来过不了多久,又会有华山论剑,可是这些年中,武林中又有什么后起之秀?眼见相争的还是我们这几个旧人。唉,后继无人,看来武学衰微,一代不如一代的了。”说着不住摇头,甚为感慨。 第569章 射雕英雄传(69) 黄蓉道:“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再上华山啊?要是您去,带我们去瞧瞧热闹,好不?我最爱看人家打架。”裘千仞道:“嘿,孩子话!那岂是打架?我本是不想去的,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了,还争这虚名干什么?不过眼下有件大事,有关天下苍生气运,我如贪图安逸,不出来登高一呼,免不得万民遭劫,生灵涂炭,实是无穷之祸。”四人听他说得厉害,忙问端的。 裘千仞道:“这是机密大事,郭黄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还是不要预闻的好。”黄蓉笑道:“陆庄主是我好朋友,只要你对他说了,他可不会瞒我。”陆庄主暗骂这位姑娘好顽皮,但也不便当面不认。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说了,但事成之前,可千万不能泄漏。”郭靖心想:“我们跟他非亲非故,既是机密,还是不听的好。”站起身来,说道:“晚辈二人告辞。”牵了黄蓉的手就要退席。裘千仞却道:“两位是陆庄主好友,自然不是外人,请坐,请坐。”说着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觉得来力也非奇大,但长者有命,不敢运力抵御,只得乘势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来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说道:“不出半年,大宋就要大祸临头了,各位可知道么?”各人听他出语惊人,无不耸然动容。 陆冠英挥手命众庄丁站到门外,侍候酒食的僮仆也不要过来。 裘千仞道:“老夫得到确实讯息,六个月之内,金兵便要大举南征,这次兵势极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这是气数使然,那也是无可如何的了。”郭靖惊道:“那么裘老前辈快去禀告大宋朝廷,好得早作防备,计议迎敌。”裘千仞白了他一眼,说道:“年轻人懂得什么?宋朝若有了防备,只有兵祸更惨。”陆庄主等都不明其意,怔怔的瞧着他。只听他说道:“我苦思良久,要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锦绣江山不致化为一片焦土,只有一条路。老夫不辞辛劳的来到江南,为的就是这件事。听说宝庄拿住了大金国的小王爷与兵马指挥使段大人,请他们一起到席上来谈谈如何?” 陆庄主不知他如何得讯,忙命庄丁将两人押上来,除去足镣手铐,命两人坐在下首,却不命人给他们杯筷。郭靖与黄蓉见完颜康受羁数日,颇见憔悴。那段大人年纪五十开外,满面胡子,神色甚是惶恐。 裘千仞向完颜康道:“小王爷受惊了。”完颜康点点头,心想:“郭靖在此不知何事?伴着他的那个小朋友生得好俊,又不知是谁?”那日他在陆庄主书房中打斗,慌乱之际,没见到他二人避在书架之侧。这时三人相互瞧了几眼,也不招呼。 裘千仞向陆庄主道:“宝庄眼前有一桩天大的富贵,老弟见而不取,却是为何?”陆庄主奇道:“晚辈厕身草莽,有何富贵可言?”裘千仞道:“金兵南下,大战一起,势必多伤人命。老弟结连江南豪杰,一齐奋起,设法消弭了这场兵祸,岂不是好?”陆庄主心想:“这确是大事。”忙道:“能为国家出一把力,救民于水火之中,原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晚辈心存忠义,但朝廷不明,奸臣当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求老前辈指点一条明路,大伙儿得以为国尽忠。至于富贵什么的,晚辈却决不贪求。” 裘千仞连捋胡子,哈哈大笑,正要说话,一名庄丁飞奔前来,说道:“张寨主在湖里迎到了六位异人,已到庄前。” 陆庄主脸上变色,叫道:“快请。”心想:“怎么共有六人?黑风双煞尚有帮手?” 第十四回 桃花岛主 五男一女,走进厅来,却是江南六怪。他们自北南来,离故乡日近,这天经过太湖,忽有江湖人物上船来殷勤招呼。六怪离乡已久,不明江南武林现况,也不显示自己身分,只朱聪用江湖切口跟他们对答了几句。上船来的是归云庄统下的张寨主,他奉了陆冠英之命,在湖上迎迓老庄主的对头,听得哨探的小喽啰报知江南六怪形相奇异,身携兵刃,料想或是庄主等候之人,又忌惮,又厌恨,迎接六人进庄。 郭靖斗然见到六位师父,大喜过望,抢出去跪倒磕头,叫道:“大师父、二师父、三师父、四师父、六师父、七师父,你们都来了,真好极啦。”他把六位师父一一叫到,未免啰唆,然语意诚挚,显是十分欣喜。 六怪虽恼怒郭靖随黄蓉而去,但毕竟对他甚是钟爱,不意在此相逢,心头一喜,原来的气恼不由得消了大半。 韩宝驹骂道:“小子,你那小妖精呢?”韩小莹眼尖,已见到黄蓉身穿男装,坐在席上,拉了拉韩宝驹衣襟,低声道:“这些事慢慢再说。” 陆庄主初时原也以为对头到了,但见那六人并非相识之人,韩小莹与记忆中的梅超风又全然不似,听郭靖叫他们师父,当即宽心,拱手说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请各位恕罪。”忙命庄客再开一席酒筵。 郭靖说了六位师父的名头。陆庄主大喜,道:“在下久闻六侠英名,虽在江南,无由得见,心中仰慕多时。今日会见高贤,幸何如之。”神态着实亲热。那裘千仞却大剌剌的坐在首席,听到六怪名字,只微微一笑,自顾饮酒吃菜。 韩宝驹第一个有气,问道:“这位是谁?”陆庄主道:“好教六侠欢喜,这位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前辈高人。”六怪吃了一惊。韩小莹道:“是桃花岛黄药师?”韩宝驹道:“是九指神丐?”陆庄主道:“都不是。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前辈。”柯镇恶惊道:“是裘千仞前辈?”裘千仞仰天大笑,神情甚是得意。 庄客开了筵席,六怪依次就座。郭靖去众师父一席共座,拉黄蓉同去时,黄蓉却笑着摇头,不肯和六怪同席。 陆庄主笑道:“我只道郭老弟不会武功,那知竟是名门弟子,良贾深藏若虚,在下这可走眼了。”郭靖站起身来,说道:“弟子质量愚鲁,学不到几位恩师的高明功夫,这一点点微末功夫,受师父们教诲,实不敢在人前炫示,请庄主恕罪。”六怪听了两人对答,知道郭靖懂得谦抑,不自炫露,心下也都欢喜。 裘千仞道:“六侠也算得是江南武林的成名人物了,老夫正有一件大事,能得六侠襄助,那就更好。”陆庄主道:“六位进来时,裘老前辈正在说这件事。现下就请老前辈指点明路。”裘千仞道:“咱们身在武林,最要紧的是侠义为怀,救民疾苦。现下眼见金国大兵指日南下,宋朝如不知好歹,不肯降顺,交起兵来不知要杀伤多少生灵。常言道得好:‘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老夫这番南来,就是要联络江南豪杰,响应金兵,好教宋朝眼看内外夹攻,无能为力,就此不战而降。这件大事一成,且别说功名富贵,单是天下百姓感恩戴德,已不枉了咱们一副好身手、不枉了‘侠义’二字。” 此言一出,江南六怪勃然变色,韩氏兄妹立时就要发作。全金发坐在两人之间,双手分拉他们衣襟,眼色向陆庄主一飘,示意看主人如何说话。 陆庄主对裘千仞本来敬佩得五体投地,忽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不禁大为惊讶,陪笑道:“晚辈虽然不肖,身在草莽,但忠义之心未敢或忘。金兵既要南下夺我江山,害我百姓,晚辈必当追随江南豪杰,誓死与之周旋。前辈适才所说,想是故意试探晚辈来着。” 裘千仞道:“老弟怎地目光如此短浅?相助朝廷抗金,有何好处?最多是个岳武穆,也只落得风波亭惨死。” 陆庄主惊怒交迸,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对付黑风双煞,那知他空负绝艺,为人却这般无耻,凛然说道:“晚辈即有对头前来寻仇,本盼老前辈赐予助手,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晚辈就算颈血溅地,也不敢有劳大驾了,请罢。”双手一拱,竟立即逐客。 江南六怪与郭靖、黄蓉听了,都暗暗佩服。 裘千仞微笑不语,左手握住酒杯,右手两指捏着杯口,不住团团旋转,突然右手平伸向外挥出,掌缘击在杯口,托的一声,一个高约半寸的磁圈飞了出去,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将酒杯放在桌中,只见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来竟以内功将酒杯削去了一圈。击碎酒杯不难,但举掌轻挥,竟将酒杯如此平整光滑的切为两截,功力之深,实堪骇异。 陆庄主知他挟艺相胁,正自沉吟对付之策,那边早恼了马王神韩宝驹。他一跃离座,站在席前,叫道:“无耻匹夫,你我来见个高下。” 裘千仞说道:“久闻江南七怪的名头,今日正好试试真假,六位一齐上罢。” 陆庄主知韩宝驹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听他叫六人同上,正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侠向来齐进齐退,对敌一人是六个人,对敌千军万马也只六个人,向来没那一位肯落后的。”朱聪明白了他言中之意,叫道:“好,我六兄弟今日就来会会你这位武林中的成名前辈。”手一摆,五怪一齐离座。 裘千仞站起身来,端了原来坐的那张椅子,缓步走到厅心,放下椅子,坐了上去,右足架在左足之上,不住摇晃,不动声色的道:“老夫就坐着和各位玩玩。” 朱聪等都倒抽了口凉气,均想此人若非有绝顶武功,怎敢如此托大? 郭靖见过裘千仞诸般古怪本事,心知六位师父当非对手,自己身受师父重恩,岂能不先挡一阵?虽然一动手自己非死即伤,但事到临头,决不能自惜其身,急步抢在六怪之前,向裘千仞抱拳道:“晚辈先向老前辈讨教几招。” 裘千仞一怔,仰起头哈哈大笑,说道:“父母养你不易,你这条小命何苦送在此地?” 柯镇恶等齐声叫道:“靖儿走开!”郭靖怕众师父拦阻,再不多言,左腿微屈,右手画个圆圈,呼的一掌推出。这一招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经过这些时日的不断苦练,比之洪七公初传之时,威力之强已大非昔比,但他怕对手了得,拳力只出四成,另有六成力道留作后备,这正是“亢龙有悔”的要旨所在。 裘千仞见韩宝驹跃出之时功夫也不如何高强,心想他们的弟子更属寻常,见他这一掌打来势道强劲,双足急点,跃在半空,喀喇一声,他所坐的那张紫檀木椅子已给郭靖一掌打得破碎。裘千仞落下地来,神色间竟有三分狼狈,怒喝:“小子无礼!” 郭靖存着忌惮之心,不敢跟着进击,神态恭谨,说道:“请前辈赐教。” 黄蓉存心要扰乱裘千仞心神,叫道:“靖哥哥,别跟这糟老头子客气!” 裘千仞成名以来,谁敢当面呼他“糟老头子”?大怒之下,便要纵身过去发掌相击,但转念想起自己身分,冷笑一声,先出右手虚引,再发左手摩眉掌,见郭靖侧身闪避,引手立时钩拿回撤,摩眉掌顺手搏进,转身坐盘,右手迅即挑出,已变塌掌。 黄蓉叫道:“那有什么希奇?这是‘通臂六合掌’中的‘孤雁出群’!”裘千仞这掌法正是“通臂六合掌”,乃从“通臂五行掌”中变化出来。招数虽不奇,他却已在这掌法上花了数十载寒暑之功。所谓通臂,乃双臂贯为一劲之意,倒不是真的左臂可缩至右臂,右臂可缩至左臂。郭靖见他右手发出,左手往右手贯劲,左手随发之时,右手往回带撤,以增左手之力,双手确有相互应援、连环不断之巧,一来见过他诸般奇技,二来应敌时识见不足,心下怯了,不敢还手招架,记得洪七公所教的“悔”字诀和“退”字诀,不住倒退相避。 裘千仞心道:“这少年一掌碎椅,原来只是力大,武功平常得紧。”随即“穿掌闪劈”、“撩阴掌”、“跨虎蹬山”,越打越显精神。黄蓉见郭靖要败,心中焦急,走近他身边,只要他一遇险招,立时上前相助。郭靖闪开对方斜身蹬足,见黄蓉脸色有异,大见关切,心神微分,裘千仞得势不容情,一招“白蛇吐信”,啪的一掌,平平正正的击中郭靖胸口。黄蓉和江南六怪、陆氏父子齐声惊呼,心想以他功力之深,这一掌正好击在胸口要害,郭靖不死必伤。 郭靖吃了这掌,也大惊失色,但双臂振处,胸口竟不感如何疼痛,大惑不解。黄蓉见他突然发楞,以为必是让这死老头的掌力震昏了,忙抢上扶住,叫道:“靖哥哥,你怎样?”心中一急,两道泪水流了下来。 郭靖却道:“没事!我再试试。”挺起胸膛,走到裘千仞面前,叫道:“你是铁掌老英雄,再打我一掌。”裘千仞大怒,运劲使力,蓬的一声,又在郭靖胸口狠击一掌。郭靖哈哈大笑,叫道:“师父,蓉儿,这老儿武功稀松平常。他不打我倒也罢了,打我一掌,却漏了底。”一语方毕,左臂横扫,逼到裘千仞身前,叫道:“你也吃我一掌!” 裘千仞见他左臂扫来,口中却说“吃我一掌”,心道:“你臂中套拳,谁不知道?”双手搂怀,来撞他左臂。那知郭靖这招“龙战于野”是降龙十八掌中十分奥妙的功夫,左臂右掌,均可实可虚,非拘一格,见敌人挡他左臂,右掌忽起,也是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右臂连胸之处,裘千仞的身子如纸鹞断线般直向门外飞去。 众人惊叫声中,门口突然出现一人,伸手抓住裘千仞衣领,大踏步走进厅来,将他在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脸上冷冷的全无笑容。 众人瞧这人时,只见她长发披肩,抬头仰天,正是铁尸梅超风。 众人心头凛然,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人,那人身材高瘦,身穿青色布袍,脸色古怪之极,两颗眼珠似乎尚能微微转动,除此之外,肌肉口鼻,尽皆僵硬如木石,直是一个死人头装在活人的躯体上,令人一见之下,登时一阵凉气从背脊上直冷下来,人人的目光与这张脸孔相触,便都不敢再看,立时将头转开,心中怦怦乱跳。 陆庄主万料不到裘千仞名满天下,口出大言,竟如此不堪一击,本在又好气又好笑,见梅超风蓦地到来,虽容貌已不大识得,但瞧这模样,料来必定是她,心中惊惧哀伤,一时俱集。完颜康见到师父,心中大喜,上前拜见。众人见他二人竟以师徒相称,均感诧异。 第570章 射雕英雄传(70) 陆庄主双手一拱,说道:“梅师姊,十余年前相别,今日终又重会,陈师哥可好?”六怪与郭靖听他叫梅超风为师姊,面面相觑,无不凛然。柯镇恶心道:“今日我们落入了圈套,梅超风一人已不易敌,何况更有她的师弟。”黄蓉却暗暗点头:“这庄主的武功文学、谈吐行事,无一不是学我爹爹,我早就疑心他与我家必有渊源,果然是我爹爹的弟子。” 梅超风冷然道:“说话的可是陆乘风陆师弟?”陆庄主道:“正是兄弟,师姊别来无恙?”梅超风道:“说什么别来无恙?我眼睛瞎了,你瞧不出来吗?你玄风师哥也早给人害死了,这可称了你心意么?” 陆乘风又惊又喜,惊的是黑风双煞横行天下,怎会栽在敌人手里?喜的是强敌少了一人,而剩下的也双目已盲,想到昔日桃花岛同门学艺的情形,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害死陈师哥的对头是谁?师姊可报了仇么?”梅超风道:“我正在到处找寻他们。”陆乘风道:“小弟当得相助一臂之力,待报了本门怨仇之后,咱们再来清算你我的旧帐。”梅超风哼了一声。 韩宝驹拍桌而起,大嚷:“梅超风,你的仇家就在这里。”便要向梅超风扑去。全金发急忙拉住。梅超风闻声一呆,说道:“你……你……” 裘千仞给郭靖这掌打得痛彻心肺,这时才疼痛渐止,朗然说道:“说什么报仇算帐,连自己师父给人害死了都不知道,还逞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梅超风一翻手,抓住他手腕,喝道:“你说什么?”裘千仞给她握得痛入骨髓,急叫:“快放手!”梅超风毫不理会,只喝问:“你说什么?”裘千仞道:“桃花岛主黄药师给人害死了!” 陆乘风惊叫:“你这话可真?”裘千仞道:“为什么不真?黄药师是给王重阳门下全真七子围攻而死的。”他此言一出,梅超风与陆乘风突然伏地放声大哭。黄蓉咕咚一声,连椅带人仰天跌倒,晕了过去。众人本不信黄药师绝世武功,竟会遭人害死,但听是受全真七子围攻,这才不由得不信。以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众人之能,合力对付,黄药师多半难以抵挡。 郭靖忙抱起黄蓉,连叫:“蓉儿,醒来!”见她脸色惨白,气若游丝,惶急大叫:“师父,师父,快救救她。”朱聪过来一探她鼻息,说道:“别怕,这只是一时悲痛过度,昏厥过去,死不了!”运力在她掌心“劳宫穴”揉了几下。 黄蓉悠悠醒来,大哭叫道:“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 陆乘风差愕异常,随即省悟:“她如不是师父的女儿,怎会知道九花玉露丸?”他泪痕满面,大声哭叫:“小师妹,咱们去跟全真教的贼道们拚了。梅超风,你……你去也不去?你不去我就先跟你拚了!都……都是你不好,害死了恩师。”陆冠英见爹爹悲痛之下,语无伦次,忙扶住了他,劝道:“爹爹,你且莫悲伤,咱们从长计议。”陆乘风大声哭道:“梅超风,你这贼婆娘害得我好苦。你不要脸偷汉,那也罢了,干么要偷师父的九阴真经?师父一怒之下,将我们师兄弟三人一齐震断脚骨,逐出桃花岛,我只盼师父终肯回心转意,怜我受你们两个牵累,重行收归师门。现今他老人家逝世,我只盼再能服侍他老人家,以报师恩,这就再无指望的了。” 梅超风骂道:“我从前骂你没志气,此刻仍要骂你没志气。你三番四次邀人来跟我夫妇为难,逼得我夫妇无地容身,这才会在蒙古大漠遭难。眼下你不计议如何报复害师大仇,却哭哭啼啼的跟我算旧帐。咱们找那七个贼道去啊,你走不动我背你去。”一面说,一面不住哀哭。 黄蓉只是哭叫:“爹爹,我要爹爹!” 朱聪说道:“咱们先问问清楚。”走到裘千仞面前,在他身上拍了几下灰土,说道:“小徒无知,多有冒犯,请前辈恕罪。” 裘千仞怒道:“我年老眼花,一个失手,这不算数,再来比过。” 朱聪轻轻拍他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前辈功夫高明得紧,也不必再比啦。”一笑归座,左手拿起一只酒杯,右手两指捏住杯口,不住团团旋转,突然右手平掌挥出,掌缘击在杯口,托的一声响,一个高约半寸的磁圈飞将出去,落在桌面。他左手将酒杯放在桌上,只见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所使手法竟和裘千仞适才一模一样,众人无不讶异。朱聪笑道:“前辈功夫果然了得,给晚辈偷了招来,得罪,得罪!多谢,多谢!” 裘千仞神色大变。众人已知必有蹊跷,但一时却看不透这中间的机关。朱聪叫道:“靖儿,过来,师父教你这个本事,以后你可去吓人骗人。”郭靖走近身去。朱聪从左手中指上除下一枚戒指,说道:“这是裘老前辈的,刚才我借了过来,你戴上。”裘千仞又惊又气,却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怎会变到了他手指上。 郭靖依言戴了戒指。朱聪道:“这戒指上有一粒金刚石,最是坚硬不过。你用力握紧酒杯,将金刚石抵在杯上,然后以右手转动酒杯。”郭靖照他吩咐做了。各人这时均已了然,全金发等不禁笑出声来。郭靖伸右掌在杯口轻轻一击,一圈杯口应手而落,原来戒指上的金刚石已在杯口划了一道极深的印痕,那里是什么深湛内功了? 黄蓉看得有趣,不觉破涕为笑,但想到父亲,又哀哀的哭了起来。 朱聪道:“姑娘且莫哭,这裘老前辈很爱骗人,他的话,有如老狗放那个气,未必很香。”黄蓉愕然不解。朱聪笑道:“令尊黄先生武功盖世,怎会让人害死?再说全真七子都是规规矩矩的人物,又跟令尊没仇,怎会打将起来?”黄蓉急道:“定是为了丘处机这些牛鼻子道人的师叔周伯通。”朱聪道:“怎样?” 黄蓉哭道:“你不知道的。”以她聪明机警,本不致轻信人言,但一来父女骨肉关心,二来黄药师和周伯通之间确有重大过节。全真七子要围攻她父亲,不由她不信。 朱聪道:“不管怎样,我总说这个糟老头子的话,很有点儿臭。”黄蓉道:“你说他是放狗……放狗……”朱聪一本正经的道:“不错,是放狗屁!他衣袖里还有这许多鬼鬼祟祟的东西,你来猜猜是干什么用的。”于是一件件的摸了出来,放在桌上,见是两块砖头,一扎缚得紧紧的干茅,一块火绒、一把火刀和一块火石。 黄蓉拿起砖头一捏,那砖应手而碎,只用力搓了几搓,砖头成为碎粉。她听了朱聪的开导,悲痛之情大减,笑生双靥,说道:“这砖头是面粉做的,刚才他还露一手捏砖成粉的上乘内功呢!” 裘千仞一张老脸一忽儿青,一忽儿白,无地自容,他本想捏造黄药师死讯,乘乱溜走,那知自己炫人耳目的手法尽为朱聪拆穿,当即转身,快步走出。梅超风反手抓住,将他往地下摔落,喝道:“你说我恩师逝世,到底是真是假?”这一摔劲力好大,裘千仞痛得哼哼唧唧,半晌说不出话来。 黄蓉见那束干茅头上有烧焦了的痕迹,登时省悟,说道:“二师父,你把这束干茅点燃了藏在袖里,然后吸一口,喷一口。”江南六怪对黄蓉本来颇有芥蒂,但此刻齐心对付裘千仞,变成了敌忾同仇。朱聪本来颇喜黄蓉刁钻古怪,很合自己脾气,听得她一句“二师父”叫出了口,更加欢喜,当即依言而行,还闭了眼摇头晃脑,神色俨然。 黄蓉拍手笑道:“靖哥哥,咱们刚才见这糟老头子练内功,不就是这样么?”走到裘千仞身边,笑吟吟的道:“起来罢。”伸手搀他站起,突然左手轻挥,已用“兰花拂穴手”拂中了他背后第五椎节下的“神道穴”,喝道:“到底我爹爹有没有死?你说他死,我就要你的命。”一翻手,明晃晃的蛾眉钢刺已抵在他胸口。 众人听了她的问话,都觉好笑,虽是问他讯息,却又不许他说黄药师真的死了。裘千仞只觉身上一阵酸一阵痒,难过之极,颤声道:“只怕没死也未可知。”黄蓉笑逐颜开,说道:“这还像人话,就饶了你。”在他“缺盆穴”上捏了几把,解开他穴道。 陆乘风心想:“小师妹问话一厢情愿,不得要领。”问道:“你说我师父为全真七子害死,是你亲眼见到呢,还是传闻?”裘千仞道:“是听人说的。”陆乘风道:“谁说的?”裘千仞沉吟了一下,道:“是洪七公。”黄蓉急问:“那一天说的?”裘千仞道:“一个月之前。”黄蓉问道:“七公在什么地方对你说的?”裘千仞道:“在泰山顶上,我跟他比武,他输了给我,无意间说起这回事。” 黄蓉大喜,纵上前去,左手抓住他胸口,右手拔下了他几根白胡子,咭咭而笑,说道:“七公会输给你这糟老头子?梅师姊、陆师哥,别听他放……放……”她女孩儿家粗话竟说不出口。朱聪接口道:“放他奶奶的臭狗屁!”黄蓉道:“一个月之前,洪七公明明跟我和靖哥哥一起在江南,靖哥哥,你再给他一掌!”郭靖道:“好!”纵身就要上前。 裘千仞大惊,转身就逃,他见梅超风守在门口,便反向里走。陆冠英上前拦阻,让他出手一推,一个踉跄,跌了开去。裘千仞虽欺世盗名,毕竟也有些真实武功,要不然那敢贸然与六怪、郭靖动手?陆冠英却不是他敌手。 黄蓉纵身过去,双臂张开,问道:“你头顶铁缸,在水面上走过,那是什么功夫?”裘千仞道:“这是我的独门轻功。我外号‘铁掌水上飘’,这便是‘水上飘’了。”黄蓉笑道:“啊,还在信口胡吹,你到底说不说?”裘千仞道:“我年纪大了,武功已大不如前,轻身功夫却还没丢荒。”黄蓉道:“好啊,外面天井里有一口大金鱼缸,你露露‘水上飘’的功夫给大伙开开眼界,你瞧见没有?一出厅门,左首那株桂花树下面就是。”裘千仞道:“一缸水怎能演功夫……”他一句话未说完,突然眼前亮光闪动,脚上一紧,身子已倒吊起来。梅超风喝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白蟒鞭将他卷在半空,依照黄蓉所说方位,银鞭轻抖,扑通一声,将他摔入鱼缸。黄蓉奔到缸边,蛾眉钢刺一晃,说道:“你不说,我不让你出来,水上飘变成了水底钻。” 裘千仞双足在缸底急蹬,想要跃出,给她钢刺在肩头轻轻一戳,又跌了下去,湿淋淋的探头出来,苦着脸道:“那口缸是薄铁皮做的,缸口封住,上面放了三寸深的水。那条小河么,我先在水底下打了桩子,桩顶离水面五六寸,因此……因此你们看不出来。”黄蓉哈哈大笑,进厅归座,再不理他。裘千仞跃出鱼缸,低头疾趋而出。 梅超风与陆乘风刚才又哭又笑的闹了一场,寻仇凶杀之意本已大减,得知师父并未逝世,心下欢喜,又听小师妹连笑带比、咭咭咯咯说着裘千仞的事,那里还放得下脸?硬得起心肠?她沉吟片刻,沉着嗓子说道:“陆乘风,你让我徒儿走,瞧在师父份上,咱们前事不咎。你赶我夫妇前往蒙古……唉,一切都是命该如此。” 陆乘风长叹一声,心道:“她丈夫死了,眼睛瞎了,在这世上孤苦伶仃。我双腿残废,却有妻有子,有家有业,比她好上百倍。大家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还提旧怨干什么?”便道:“你将你徒儿领去就是。梅师姊,小弟明日动身去桃花岛探望恩师,你去不去?”梅超风颤声道:“你敢去?”陆乘风道:“不得恩师之命,擅到桃花岛上,原是犯了大规,但刚才给那裘老头信口雌黄的瞎说一通,我总是念着恩师,放心不下,心里好生记挂。”黄蓉道:“大家一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们求情就是。” 梅超风呆立片刻,眼中两行泪水滚了下来,说道:“我那里还有面目去见他老人家?恩师怜我孤苦,教我养我,我却狼子野心,背叛师门,真是畜生不如……我天天记挂恩师,祝祷他身强体健,只盼他一掌将我打死了……”突然间啪啪两下,伸掌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厉声喝道:“只待夫仇一报,我会自寻了断。江南七怪,有种的站出来,今晚跟老娘拚个死活。我……对不起恩师。”啪啪两下,又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两边脸颊登时红肿,可见这几下打得着实不轻。 柯镇恶大踏步走到厅中,铁杖在方砖上一落,铛的一声,悠悠不绝,嘶哑着嗓子道:“梅超风,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那日荒山夜战,你丈夫死于非命,我们张五弟却也给你丈夫害死了,你知道么?”梅超风道:“哦,只剩下六怪了。”柯镇恶道:“我们答允了马钰马道长,不再向你寻仇为难,今日却是你来找我们。好罢,天地虽宽,咱们却总是有缘,处处碰头。老天爷不让六怪与你梅超风在世上并存,进招罢。”梅超风冷笑道:“你们六人齐上。”朱聪等早站在大哥身旁相护,防梅超风忽施毒手,这时各亮兵刃。郭靖忙道:“仍让弟子先挡一阵。” 陆乘风听梅超风与六怪双方叫阵,心下好生为难,有意要为两下解怨,只恨自己威不足以服众、艺不足以惊人,听到郭靖这句话,心念忽动,说道:“各位且慢动手,听小弟一言。梅师姊与六侠虽有宿嫌,但双方均已有人不幸下世,依兄弟愚见,今日只赌胜负,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六侠以六敌一,虽向来使然,总觉不公,就请梅师姊对这位郭老弟教几招如何?”梅超风冷笑道:“我岂能跟无名小辈动手?” 郭靖叫道:“你丈夫是我亲手杀的,跟我六位师父无干。” 梅超风悲怒交迸,喝道:“正是,先杀你这小贼。”听声辨形,左手疾探,五指猛往郭靖天灵盖插下。郭靖急跃避开,叫道:“梅前辈,晚辈当年还只六岁,孩童无知,误伤了陈前辈,一人作事一人当,你只管找我。今日你要杀要剐,我决不逃走。但如日后你再找我六位师父纠缠不清,那怎么说?”他料想今日与梅超风对敌,多半要死在她爪底,却要解去师父们的危难。 第571章 射雕英雄传(71) 梅超风道:“你真的有种不逃?”郭靖道:“不逃。”梅超风道:“好!我跟江南六怪大家死了亲人,我命苦,你们也命苦,有什么法子?深仇大怨就此一笔勾销。好小子,跟我走罢!” 黄蓉叫道:“梅师姊,他是好汉子,你却叫江湖上英雄笑歪了嘴。”梅超风怒道:“怎么?”黄蓉道:“他是江南六侠的嫡传弟子。六侠的武功近年来已大非昔比,他们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今日饶了你,还给你面子,你却不知好歹,尚在口出大言。”梅超风怒道:“呸!我要他们饶?六怪,你们武功大进了?那就来试试?”黄蓉道:“他们何必亲自跟你动手?单是他们的弟子一人,你就未必能胜。” 梅超风大叫:“三招之内我杀不了他,我当场撞死在这里。”她在赵王府曾跟郭靖动过手,深知他武功底细,却不知数月之间,郭靖得九指神丐传授绝艺,武功已然大进。 黄蓉道:“好,这里的人都是见证。三招太少,十招罢。”郭靖道:“我向梅前辈讨教十五招。”他只学了降龙十八缺三掌,心想把这十五掌一一使将出来,或能抵挡得十五招。黄蓉道:“就请陆师哥和陪你来的那位客人计数作证。”梅超风奇道:“谁陪我来着?我单身闯庄,用得着谁陪?”黄蓉道:“你身后那位是谁?” 梅超风反手捞出,快如闪电,众人也不见那穿青布长袍的人如何闪躲,她这一抓竟没抓着。那人行动有如鬼魅,却未发出半点声响。 梅超风自到江南以后,这些日来一直觉得身后有点古怪,似乎有人跟随,但不论如何出言试探,如何擒拿抓打,始终摸不着半点影子,还道是自己心神恍惚,疑心生暗鬼,但那晚有人吹箫驱蛇,为自己解围,明明是有位高人在旁出手,她当时曾望空拜谢,却又没人搭腔。她在松树下等了几个时辰,更无半点声息,不知这位高人于何时离去。这时听黄蓉问起,不禁大惊,颤声道:“你是谁?一路跟着我干什么?” 那人恍若未闻,毫不理会。梅超风向前疾扑,那人似乎身子未动,梅超风这一扑却扑了个空。众人大惊,均觉这人功夫高得出奇,生平从所未见。 陆乘风道:“阁下远道来此,小可未克迎接,请坐下共饮一杯如何?” 那人转过身来,飘然出厅。 过了片刻,梅超风又问:“那晚吹箫的前辈高人,便是阁下么?梅超风好生感激。”众人不禁骇然,梅超风用耳代目,以她听力之佳,竟未听到这人出去的声音。黄蓉道:“梅师姊,那人已经走了。”梅超风惊道:“他出去了?我……我怎么会没听见?”黄蓉道:“你快去找他罢,别在这里发威了。” 梅超风呆了半晌,脸上又现凄厉之色,喝道:“姓郭的小子,接招罢!”双手提起,十指尖尖,在烛火下发出碧幽幽绿光,却不发出。郭靖道:“我在这里。”梅超风只听得他说了一个“我”字,右掌微晃,左手五指已抓向他面门。郭靖见她来招奇速,身子稍侧,左臂反过来就是一掌。梅超风听到声音,待要相避,已是不及,“降龙十八掌”招招精妙无比,蓬的一声,正击中肩头。梅超风登时给震得退开三步,但她武功诡异之极,身虽退开,不知如何,霎眼间又已抢回原地,手爪迅速异常的抓来。郭靖大惊之下,左腕“内关”、“外关”、“会宗”三穴已给她同时拿住。 郭靖平时曾听大师父、二师父等言道,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专在对方明知不能发招之时暴起疾进,难闪难挡,他出来跟梅超风动手,对此节本已严加防范。岂知她招数变化无方,虽给自己击中一掌,竟反过手来立时扣住了他脉门。 郭靖暗叫:“不好!”全身已感酸麻,好在留有余力,危急中右手屈起食中两指,半拳半掌,向她胸口打去,那是“潜龙勿用”的半招,本来左手同时向里钩拿,右推左钩,敌人极难闪避,现下左腕遭拿,只得使了半招。“降龙十八掌”威力奇大,虽只半招,也已非同小可,梅超风听到风声怪异,既非掌风,亦非拳风,忙侧身卸去了一半来势,但肩头仍让打中,只觉一股极大力量将自己身子推得向后撞去,右手疾挥,也将郭靖身子推出。 这一下两人都使上了全力,只听得蓬的一声大响,两人背心同时撞中了一根厅柱。屋顶上瓦片、砖石、灰土纷纷跌落。众庄丁齐声呐喊,逃出厅去。 江南六怪面面相觑,又惊又喜:“靖儿从那里学来这等高明的武功?”韩宝驹望了黄蓉一眼,料想必是她传授,暗暗佩服:“桃花岛武功果然了得。” 这时郭靖与梅超风各展所学,奋身相拚,一个掌法精妙,力道沉猛,一个抓打狠辣,变招奇幻,大厅中只听得呼呼风响。梅超风跃前纵后,四面八方进攻。郭靖情知敌人招数太奇,跟着她见招拆招,势必吃亏,记着洪七公当日教他对付黄蓉“桃华落英掌”的诀窍,不管敌人如何花样百出,千变万化,自己只是把“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连环往复、一遍又一遍的使出。这诀窍果然使得,两人拆了四五十招,梅超风竟不能逼近半步。只看得黄蓉笑逐颜开,六怪挢舌不下,陆氏父子目眩神驰。 陆乘风心想:“梅师姊功夫精进如此,这次要是跟我动手,十招之内,我那里还有性命?这位郭老弟年纪轻轻,怎能有如此深湛武功?我当真走了眼了,幸好对他礼貌周到,丝毫没轻忽了。” 烛光闪烁之下,见梅超风容颜俏丽如昔,她本来肤色略见黝黑,但近年来昼伏夜出,多居荒山野岭,肌肤转白,双颊上还搽了一些花瓣汁液,似乎涂了胭脂一般。当年在桃花岛之时,梅超风容色艳丽,性格温柔,陆乘风其时年幼,对这位师姊虽无情爱之想,却也不禁暗慕,师姊待他也颇亲厚,有如姊姊一般。其后为师父断腿迫逐,对黑风双煞恨恶殊深,今宵重逢,见师姊芳姿犹在,身形飘忽,不由得想起昔日在岛上同门学艺之情,只是师姊心中怨深仇重,脸上多了几分戾气,且出手凌厉狠辣,招数非师门所授,不免令人有栗栗之感,只盼两人及早罢斗。 完颜康看得又妒又恼:“这小子本来非我之敌,自今而后,怎么还能跟他动手?” 黄蓉大声叫道:“梅师姊,拆了八十多招啦,你还不认输?”本来也不过六十招上下,她却又给加上了二十几招。 梅超风恼怒异常,心想我苦练数十年,竟不能对付这小子?掌劈爪戳,越打越快。她武功与郭靖本来相去何止倍蓰,只是一来她双目盲了,毕竟吃亏;二来为报杀夫深仇,不免心躁,犯了武学大忌,兼之对方武功陡进,与己所料全然不合;三来郭靖年轻力壮,身手敏捷,学得了明师所授的高招,两人竟打了个难解难分。堪堪将到百招,梅超风对他这十五招掌法的脉络已大致摸清,知他掌法威力极大,不能近攻,于是在离他丈余之外奔来窜去,要累他力疲。施展这降龙十八掌最是耗神费力,时刻久了,郭靖掌力所及,果然已不如先前之远。 梅超风乘势疾上,双臂直上直下,在“九阴白骨爪”的招数之中同时挟了“摧心掌”掌法。黄蓉知道再斗下去郭靖必定吃亏,不住叫道:“梅师姊,一百多招啦,快两百招啦,还不认输?”梅超风充耳不闻,越打越急。 黄蓉灵机一动,纵身跃到柱边,叫道:“靖哥哥,瞧我!”郭靖连发两招“利涉大川”、“鸿渐于陆”,将梅超风远远逼开,抬头只见黄蓉绕着柱子而奔,连打手势,一时还不明白。黄蓉在柱后一缩身,叫道:“在这里跟她打。” 郭靖这才醒悟,回身前跃,到了一根柱子边上。梅超风五指抓来,郭靖立即缩身柱后,秃的一声,梅超风五指插入了柱中。她全凭敌人拳风脚步之声而辨知对方所在,柱子固定在地,决无声息,郭靖在酣战时斗然间躲到柱后,她那里知道?待得惊觉,郭靖呼的一掌,从柱后打了出来,只得硬接,左掌照准来势猛推出去。两人各自震开数步,她五指才从柱间拔出。 梅超风恼怒异常,不等郭靖站定脚步,闪电般扑了过去。只听得嗤的一声,郭靖衣襟给扯脱了一截,臂上也为她手爪带中,幸未受伤,他心中一凛,还了一掌,拆不三招,又向柱后闪去,梅超风大声怒喝,左手五指又插入柱中。 郭靖这次却不乘势相攻,叫道:“梅前辈,我武功远不及你,请你手下留情。” 众人眼见郭靖已占上风,他倚柱而斗,显已立于不败之地,如此说法,那是给她面子,要她就此罢手。陆乘风心想:“这般了事,最好不过。” 梅超风冷然道:“若凭比试武功,我三招内不能胜你,早该服输认败。可是今日并非比武,乃是报仇。我早已输了给你,但非杀你不可!”一言方毕,双臂运劲,右手连发三掌,左手连发三掌,都击在柱子腰心,跟着大喝一声,双掌同时推出,喀喇喇一声响,柱子居中折断。 厅上诸人一身武功,见机极快,见她发掌击柱,已各向外窜出。陆冠英抱着父亲最后奔出。只听得震天价一声大响,大厅塌了半边,只有那兵马指挥使段大人逃避不及,两腿为一根巨梁压住,狂呼救命。完颜康过去抬起梁木,把他拉起,扯扯他的手,乘乱想走。两人刚转过身来,背后都是一麻,已不知给谁点中了穴道。 梅超风全神贯注在郭靖身上,听他从厅中飞身而出,立时跟着扑上。 这时庄前云重月暗,众人方一定神,见郭梅二人又已斗在一起。星光熹微之下,两条人影倏分倏合,掌风呼呼声中,夹着梅超风运功时骨节格格爆响,比之适才厅上激斗尤为惊心动魄。郭靖本就不敌,昏黑中更加不利,霎时间连遇险招,见梅超风左腿扫来,当即右足飞起,迳踢她左腿胫骨,只要两下一碰,她小腿非断不可。那知梅超风这一腿乃是虚招,只踢出一半,忽地后跃,左手五指向他腿上抓下。 陆冠英在旁看得亲切,惊叫道:“留神!”那日他小腿被抓,完颜康使的正是这一下手法。在这一瞬之间,郭靖已惊觉危险,左手猛地穿出,以余力往梅超风手腕上挡去。这是危急之中变招,招数虽快,劲力不强。梅超风和他手掌相交,立时察觉,左手倏翻,小指、无名指、中指三根已划上他手背。郭靖右掌呼的击出。梅超风侧身跃开,纵声长笑。 郭靖只感左手背上麻辣辣地有如火烧,低头看时,手背已遭划伤,三条血痕中似乎微带黑色,斗然记起蒙古悬崖顶上梅超风留下的九颗骷髅,六位师父说起她练九阴白骨爪后,手爪上自有剧毒,刚才手臂给她抓到,因没损肉见血,未受其毒,现下可难逃厄运了,叫道:“蓉儿,我中了毒。”不待黄蓉回答,纵身上去呼呼两掌,心想只有擒住了她,逼她交出解药,自己才能活命。梅超风察觉掌风猛恶,早已闪开。 黄蓉等听了郭靖之言,尽皆大惊。柯镇恶铁杖摆动,六怪和黄蓉七人将梅超风围在垓心。黄蓉叫道:“梅师姊,你早就输了,怎么还打?快拿解药出来救他。” 梅超风感到郭靖掌法凌厉,不敢分神答话,心中暗喜:“你越使劲,爪毒越发作得快,今日我就算命丧此地,夫仇总是报了。” 郭靖这时只觉头晕目眩,全身说不出的舒泰松散,左臂更酸软无力,渐渐不欲伤敌,这正是毒发之象,若不是他服过蟒蛇药血,已然毙命。黄蓉见他脸上懒洋洋的似笑非笑,大声叫道:“靖哥哥,快退开!”拔出蛾眉刺,就要扑向梅超风。 郭靖听得她呼叫,精神忽振,左掌拍出,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第十一掌“突如其来”,但左臂酸麻,去势缓慢之极。黄蓉、韩宝驹、南希仁、全金发四人正待同时向梅超风攻去,见郭靖这掌缓缓拍出,她却不知闪避,一掌正中肩头,登时摔倒。原来梅超风全仗听音辨位以斗,郭靖这招去势极缓,没了风声,无法察知。 黄蓉一怔,韩、南、全三人已同时扑在梅超风身上,要将她按住,却给她双臂力振,韩宝驹与全金发登即甩开。她跟着回手向南希仁抓去。南希仁着地滚开,梅超风已乘势跃起,尚未站稳,不提防背上又中了郭靖一掌,再次扑地跌倒。这一掌又是倏来无声,难避难挡,只出手缓了,力道不强,虽中在背心要害,她却未受伤。 郭靖打出这两掌后,神智已感迷糊,身子摇了几摇,脚步踉跄,跌了下去,正躺在梅超风身边。黄蓉忙俯身去扶。 梅超风听得声响,人未站起,五指已戳了过去,突觉指上奇痛,立时醒悟,知是戳中了黄蓉身上软猬甲的尖刺,忙使“鲤鱼打挺”跃起,只听得一人叫道:“这个给你!”风声响处,一件古怪的东西打了过来。梅超风听不出是何兵刃,右臂挥出,喀喇一声,把那物打折在地,却是一张椅子,刚觉奇怪,只听风声激荡,一件更大的东西又疾飞过来,当即伸出左手抓拿,竟摸到一张桌面,又光又硬,无所措手。原来朱聪先掷出一椅,再藏身于一张紫檀方桌之后,握着两条桌腿,向她撞去。梅超风飞脚踢开桌子,朱聪早已放脱桌脚,右手前伸,将三件活东西放入了她衣领。 梅超风突觉胸口几件冰冷滑腻之物乱钻蹦跳,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心道:“这是什么古怪暗器?还是巫术妖法?”急忙伸手入衣,一把抓住,却是几尾金鱼,手触衣襟,一惊更是不小,不但怀中盛放解药的瓷瓶不知去向,连那柄短剑和九阴真经下卷抄本也踪迹全无。她心里一凉,登时不动,呆立当地。 原来先前屋柱倒下,压破了金鱼缸,金鱼流在地下。朱聪知梅超风知觉极灵,手法又快,远非彭连虎、裘千仞诸人所及,于是捡起三尾金鱼放入她衣中,先让她吃惊分神,才施空空妙手扒了她怀中各物。他拔开瓷瓶塞子,送到柯镇恶鼻端,低声道:“怎样?”柯镇恶是使用毒物的大行家,一闻药味,便道:“内服外敷,都是这药。” 第572章 射雕英雄传(72) 梅超风听到话声,猛地跃起,从空扑至。柯镇恶摆降魔杖挡住,韩宝驹的金龙鞭、全金发的秤杆、南希仁的纯钢扁担三方同时攻到。梅超风伸手去腰里取白蟒鞭,只听风声飒然,有兵刃刺向自己手腕,只得翻手还招,逼开韩小莹的长剑。 那边朱聪将解药交给黄蓉,说道:“给他服一些,敷一些。”顺手把梅超风身上掏来的短剑往郭靖怀里一塞,道:“这原来是你的。”扬起铁扇,上前夹攻梅超风。七人一别十余年,只因心中各存有劲敌督促,各自勤修苦练,无不功力大进,这一场恶斗,比之当年荒山夜战更狠了数倍。 陆乘风瞧得目眩神骇,心想:“梅师姊的武功固凌厉无俦,江南六怪也确是名下无虚。”大叫:“各位罢手,听在下一言。”但各人剧斗正酣,却那里住得了手? 郭靖服药之后,不多时已神智清明,那毒来得快去得也速,创口虽痛,左臂已可转动,当即跃起,奔到垓心,先前他碰巧以慢掌得手,这时已学到了诀窍,看准空隙,慢慢一掌发出,将要触到梅超风身子,这才突施劲力。 这一招“震惊百里”威力奇大,梅超风事先全无朕兆,突然中掌,那里支持得住,登时跌倒。郭靖弯腰抓住韩宝驹与南希仁同时击下的兵刃,叫道:“师父,饶了她罢!”和江南六怪一齐向后跃开。梅超风翻身站起,知道郭靖如此打法,自己眼睛瞎了,万难抵敌,只有抖起白蟒鞭护身,叫他不能欺近。 郭靖说道:“我们也不来难为你,你去罢!”梅超风收起银鞭,说道:“那么把经书还我,咱们过去的怨仇,就此算数。你如不还,梅超风阴魂不散,死缠到底。这部经书,我早瞧不见啦,要拿去还给我恩师。”朱聪心想:“她练了九阴真经上的阴毒武功,害人不浅,此经如何可以还她?但她说眼睛瞎了,瞧不见经文,倒是实情。”见到她呆呆站在当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下不忍,从怀里掏出一物,说道:“是这本册子吧?好,就还了给你。”将手抄本递过。梅超风忙伸手抢过。 突然间各人眼前一花,梅超风身后又多了那青袍怪人。他身法好快,各人都没看清他如何过来,他一伸手,抓住梅超风背心,提了起来,转眼之间,已没入了庄外林中。梅超风空有一身武功,给他抓住后竟丝毫不能动弹。众人待得惊觉,已只见到两人的背影。各人面面相觑,半晌不语,但听得湖中波涛拍岸之声,时作时歇。 梅超风给那人抓住背心,那人手指同时扣准了背心穴道,登时动弹不得。那人快步走入树林深处,将她往地下一掷,森然道:“适才那糟老头子胡乱咒我死了,你居然还大哭了一场,哭得还真悲伤,心里还有师父吧?”梅超风一听,知是师父到了,爬过去抱住他两腿,呜咽道:“师父,师父!谢天谢地,幸好你没事!” 黄药师道:“你还有脸叫我师父?”梅超风哭道:“师父,你答应我一声,一掌把我打死吧。我只要能再听到你答应一声,我立刻死了也开心得很。师父,我真正对你不起,又对不起师母。师父,师父……”伸手上去,抓住了黄药师的右手,轻轻摇晃。当年她是少女之时,时常这般向师父撒娇求恳,黄药师往往答允。霎时之间,黄药师心中感到一阵温暖,轻声应道:“嗯!” 梅超风大喜,不住在地下磕头,双手呈上真经抄本,说道:“师父,这本书我一直带在身边。我眼睛瞎了,再也瞧不见,一心是要缴还给师父的。”黄药师接过,放入怀中,缓缓的道:“这部《九阴真经》,害苦的人当真不少。这下卷前面所记的武功,是用来给人破解的,你和玄风不知,当真练了起来,可吃了大苦。就算练成了,也会给后面的武功一一破解打垮。这道理只要研读上卷,便可领悟。你们练的什么九阴白骨爪、摧心掌、横练功夫、白蟒鞭,归根结底,其实完全无用。倘若有用,玄风又怎会给个小孩儿杀死。”梅超风磕头道:“是,是!” 黄药师道:“你去打败了老叫化的传人,便留在陆师弟庄上,不要再行走江湖了。你眼睛坏了,只有给人欺侮。”梅超风听得师父言语中颇有关怀眷顾之意,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叫道:“师父,师父!”拉住他长袍下摆。 黄药师只怕自己心软,又惹纠纷,说道:“回去吧。”低声嘱咐了几句,伸手托在她胁下,回到归云庄前。 梅超风给那青衫客抓走,各人尽皆骇然。过了好一会,众人方始宁定,柯镇恶道:“小徒与那恶妇相斗,损了宝庄华厦,好生过意不去。”陆乘风道:“六侠与郭兄弟今日莅临,使敝庄老小幸免遭劫,在下相谢尚且不及。柯大侠这样说,未免太见外了。” 陆冠英道:“请各位到后厅休息。郭世兄,你创口还痛么?”郭靖刚答得一句:“没事啦!”眼前青影飘动,那青衣怪客与梅超风又已到了庄前。 梅超风叉手而立,叫道:“姓郭的小子,你用洪七公所传的降龙十八掌打我,我眼睛瞎了,因此不能抵挡。姓梅的活不久了,好在经书已还了恩师,偿了我平生最大心愿,胜败也就不放在心上。但如江湖间传言出去,说道梅超风打不过老叫化的传人,岂不是堕了我桃花岛恩师的威名?来来来,你我再打一场。” 郭靖道:“我本不是你的对手,全因你眼睛不便,这才得保性命。我早认输了。”梅超风道:“降龙十八掌共有十八招,你干么不使全了?”郭靖道:“只因我生性愚鲁……”黄蓉连打手势,叫他不可吐露底细,郭靖却仍说了出来:“……洪前辈只教了我十五掌,说我不算是他的传人弟子。”梅超风道:“好啊,你只会十五掌,梅超风就败在你手下,洪七公那老叫化就这么厉害么?不行,非再打一场不可。” 众人听她语气,似乎已不求报杀夫之仇,变成了黄药师与洪七公的声名威望之争。 郭靖道:“黄姑娘小小年纪,我尚且不是她对手,何况是你?桃花岛的武功我是向来敬服的。”黄蓉道:“梅师姊,你还说什么?天下难道还有谁胜得过爹爹的?” 梅超风道:“不行,非再打一场不可!”不等郭靖答应,手指势挟劲风,疾抓过来。郭靖被逼不过,说道:“既然如此,请梅前辈指教。”挥掌拍出。梅超风翻腕亮爪,叫道:“打无声掌,有声的你不是我对手!” 郭靖跃开数步,说道:“我柯大恩师眼睛也不方便,别人若用这般无声掌法欺他,我必恨之入骨。将心比心,我岂能再对你如此?适才我中你毒爪,生死关头,不得不以无声掌保命,倘若比武较量,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晚辈不敢从命。” 梅超风听他说得真诚,心中微微一动:“这少年倒也硬气。”随即厉声喝道:“我既叫你打无声掌,自有破你之法,婆婆妈妈的多说什么?” 郭靖向那青衣怪客望了一眼,心道:“难道他在这片刻之间,便教了梅超风对付无声掌的法子?”见她苦苦相迫,说道:“好,我再接梅前辈十五招。”他想把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再打一遍,纵使不能胜过了她,也当可自保,向后跃开,然后蹑足上前,缓缓发掌打出,只听得身旁嗤的一声轻响,梅超风钩腕反拿,看准了他手臂抓来,昏暗之中,她双眼似乎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郭靖吃了一惊,左掌疾缩,抢向左方,一招“利涉大川”仍缓缓打出。他手掌刚出数寸,嗤的一声过去,梅超风便已知他出手的方位,抢在头里,以快打慢。郭靖退避稍迟,险些让她手爪扫中,惊奇之下,急忙后跃,心想:“她知我掌势去路已经奇怪,怎么又能在我将发未发之际先行料到?”第三招更加郑重,正是他拿手的“亢龙有悔”,只听得嗤的一声,梅超风如钢似铁的五只手爪又已向他腕上抓来。 郭靖知道关键必在那“嗤”的一声之中,到第四招时,向那青衣怪客望去,果见他手指轻弹,一小粒石子破空飞出。郭靖已然明白:“原来是他弹石子指点方位,我打东他投向东,我打西他投向西。不过他怎料得到我掌法的去路?嗯,是了,那日蓉儿与梁子翁相斗,洪七公预先喝破他的拳路,也就是这个道理。我使满十五招认输便了。” 那降龙十八掌无甚变化,郭靖又未学全,虽每招威力奇大,但梅超风既得预知他掌力来势,自能及早闪避化解。又拆数招,那青衣怪客忽然嗤嗤嗤接连弹出三颗石子,梅超风变守为攻,猛下三记杀手。郭靖勉力化开,还了两掌。 两人相斗渐紧,只听得掌风呼呼之中,夹着嗤嗤嗤弹石之声。黄蓉见情势不妙,在地下捡起一把瓦砾碎片,有些在空中乱掷,有些就照准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一来扰乱声响,二来打歪他的准头。不料怪客指上加劲,小石子弹出去的力道劲急之极,破空之声奇响,黄蓉所掷的瓦片固然打不到石子,而小石子发出的响声也决计扰乱不了。 江南六怪及陆冠英都心中惊异:“此人单凭手指之力,怎么能把石子弹得如此劲急?就是铁胎弹弓,也不能弹出这般大声。谁要是中了一弹,岂不脑破胸穿?” 这时黄蓉已然住手,呆呆望着那个怪客。郭靖已全处下风,梅超风制敌机先,招招杀手,都凌厉之极。 突然间呜呜两响,两颗石弹破空飞出,前面一颗飞得较缓,后面一颗急速赶上,两弹啪的一声,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溅,石子碎片八方乱射。梅超风借着这股威势直扑过来。郭靖见来势凶狠,难以抵挡,想起南希仁那“打不过,逃!”的四字诀,转身便逃。 黄蓉突然高叫:“爹爹!”向那青衣怪客奔去,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叫道:“爹爹,你的脸,你的脸怎……怎么变了这样子?” 郭靖回过身来,见梅超风站在自己面前,却在侧耳倾听石弹声音,这稍纵即逝的良机那能放过,当即伸掌慢慢拍向她肩头,这一次却用了十成力,右掌力拍,左掌跟着一下,力道尤其沉猛。梅超风给这连续两掌打得翻了个筋斗,倒在地下,再也爬不起身。 陆乘风听黄蓉叫那人做爹爹,悲喜交集,忘了自己腿上残废,突然站起,要想过去,也一交摔倒。 那青衣怪客左手搂住了黄蓉,右手慢慢从脸上揭下一层皮来,原来他脸上戴着一张人皮面具,是以看上去诡异古怪之极。这本来面目一露,但见他形相清癨,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黄蓉眼泪未干,高声欢呼,抢过了面具罩在自己脸上,纵体入怀,抱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说道:“爹,你怎么来啦?刚才那个姓裘的糟老头子咒你,你也不教训教训他。”黄药师沉着脸道:“我怎么来啦!来找你来着!”黄蓉喜道:“爹,你的心愿了啦?那好极啦,好极啦!”说着拍掌而呼。黄药师道:“了什么心愿?为了找你这鬼丫头,还管什么心愿不心愿。” 黄蓉甚是难过,她知父亲的《九阴真经》下卷为弟子盗走,成为极大憾事,发下心愿,要凭着一己的聪明智慧,从上卷而自创下卷的武功招术,说道《九阴真经》也是凡人所作,别人作得出,我黄药师便作不出?若不补足经中所载武功,便不离桃花岛一步。这次为了自己顽皮,竟害得他违愿破誓,软语说道:“爹,以后我永远乖啦,到死都听你的话。” 黄药师见爱女无恙,本已喜极,又听她这样说,心情大好,说道:“扶你师姊起来。超风、乘风,你们两个,我重新收你们入门。”黄蓉过去将梅超风扶起。陆冠英也将父亲扶来,双双拜倒。梅超风与陆乘风两人大喜之余,不禁呜咽出声。 黄药师叹了口气,说道:“乘风,你很好,起来罢。当年我性子太急,错怪了你。”陆乘风哽咽道:“师父您老人家好?”黄药师道:“总算还没给人气死。”黄蓉嬉皮笑脸的道:“爹,你不是说我吧?”黄药师哼了一声道:“你也有份。”黄蓉伸了伸舌头,道:“爹,我给你引见几位朋友。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侠,是靖哥哥的师父。” 黄药师眼睛一翻,对六怪毫不理睬,说道:“我不见外人。”六怪见他如此傲慢无礼,无不勃然大怒,但震于他的威名与适才所显的武功神通,一时倒也不便发作。 黄药师向女儿道:“你有什么东西要拿?咱们这就回家。”黄蓉笑道:“没有什么要拿的,却有点东西要还给陆师哥。”从怀里掏出那瓶九花玉露丸来,交给陆乘风道:“陆师哥,这些药丸调制不易,还是还了你罢。”陆乘风摇手不接,向黄药师道:“弟子今日得见恩师,实是万千之喜,要是恩师能在弟子庄上小住几时,弟子更是……” 黄药师不答,向陆冠英一指道:“他是你儿子?”陆乘风道:“是。”陆冠英不待父亲吩咐,忙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说道:“孙儿叩见师祖。”黄药师道:“罢了!”并不俯身相扶,却伸左手抓住他后心一提,右掌便向他肩头拍落。陆乘风大惊,叫道:“恩师,我就只这个儿子……” 黄药师这一掌劲道不小,陆冠英肩头受击后站立不住,退后七八步,再是仰天一交跌倒,但没受丝毫损伤,怔怔的站起身来。黄药师对陆乘风道:“你很好,没把功夫传他。这孩子是仙霞派门下吗?” 陆乘风才知师父这一提一推,是试他儿子的武功家数,忙道:“弟子不敢违了师门规矩,不得恩师允准,决不敢将恩师的功夫传人。这孩子是拜在仙霞派枯木大师门下。” 黄药师冷笑一声,道:“枯木这点微末功夫,也称什么大师?你所学胜他百倍,打从明天起,你自己传儿子功夫罢。仙霞派的武功,跟咱们提鞋子也不配。”陆乘风大喜,忙对儿子道:“快,快谢过祖师爷恩典。”陆冠英又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黄药师昂起了头,不加理睬。 第573章 射雕英雄传(73) 陆乘风在桃花岛上学得一身武功,虽双腿残废,手上功夫未废,心中又深知武学精义,眼见自己独子虽练武甚勤,总以未得明师指点,成就有限,自己明明有满肚子的武功诀窍可以教他,但格于门规,未敢泄露,为了怕儿子痴缠,索性一直不让他知道自己会武,这时自己重得列于恩师门墙,又得师父允可教子,爱子武功指日可以大进,心中如何不喜?要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喉头却哽住了说不出来。 黄药师白了他一眼,说道:“这个给你!”右手轻挥,两张白纸向他一先一后的飞去。他与陆乘风相距一丈有余,两叶薄纸轻飘飘的飞去,犹如为一阵风送过去一般,薄纸上无所使力,推纸及远,实比投掷数百斤大石更难,众人无不钦服。 黄蓉甚是得意,悄声问郭靖:“靖哥哥,我爹爹的功夫怎样?”郭靖道:“你爹爹的武功出神入化。蓉儿,你回去之后,莫要贪玩,好好跟着学。”黄蓉急道:“你也去啊,难道你不去?”郭靖道:“我要跟着我六位师父。过些时候我来瞧你。”黄蓉大急,紧紧拉住他手,叫道:“不,不,我不和你分开。”郭靖却知势在不得不和她分离,心中凄然。 陆乘风接住白纸,依稀见得纸上写满了字。陆冠英从庄丁手里接过火把,凑近去让父亲看字。陆乘风一瞥之下,见两张纸上写的都是练功的口诀要旨,却是黄药师的亲笔,十多年不见,师父的字迹更加遒劲挺拔,第一叶上右首写着题目,是“旋风扫叶腿法”六字。陆乘风知道“旋风扫叶腿”与“桃华落英掌”俱是师父早年自创的得意武技,六个弟子无一得传,如果昔日得着,不知道有多欢喜,现下自己虽已不能再练,但可转授儿子,仍是师父厚恩,恭恭敬敬的放入怀内,躬身拜谢。 黄药师道:“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创的已大不相同,招数虽是一样,但这套却是先从内功练起。你每日依照功诀打坐练气,如进境得快,五六年后,便可不用扶杖行走。”陆乘风又悲又喜,百感交集。 黄药师又道:“你腿上的残疾是治不好的了,下盘功夫也不能再练,不过照着我这功诀去做,跟常人一般寻常行走却是不难,唉……”他早已自恨当年太过心急躁怒,重罚了四名无辜的弟子,近年来潜心创出这“旋风扫叶腿”的内功秘诀,想去传给四名弟子,好让他们能修习下盘的内功之后,得以回复行走。只是他素来要强好胜,虽内心后悔,口上却不肯说,因此这套内功明明是全部新创,仍用上一个全不相干的旧名,不肯稍露认错补过之意;过了片刻,又道:“你把曲师哥和两个师弟都去找来,把这功诀传给他们罢。” 陆乘风答应一声:“是。”又道:“曲师哥和冯师弟的行踪,弟子一直没能打听到。武师弟已去世多年了。” 黄药师心里一痛,一对精光闪亮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风身上,她瞧不见倒也罢了,旁人无不心中惴惴。黄药师冷然道:“超风,你作了大恶,也吃了大苦。以后你就住在陆师弟这庄上,让他好好奉养你。”梅超风与陆乘风齐声答应。 黄药师道:“超风,可惜你眼睛坏了,只要你今后不再作恶,黄老邪的弟子,谅来也不大有人敢跟你为难。”这一句话,是正式当众宣布让梅超风回归师门。梅超风大喜,感激之下,哭了出来。陆冠英道:“梅师伯,请你进庄,洗了脸吃些点心,我请我母亲招呼你。”扶着梅超风进庄。 陆乘风道:“师父,也请你老人家到庄里休息一会罢!”黄药师道:“不忙!”他眼光逐一向众人脸上扫过,看到郭靖时稍一停留,问道:“你叫郭靖?” 郭靖忙上前拜倒,说道:“晚辈郭靖参见黄前辈。”黄药师道:“我的弟子陈玄风是你杀的?你本事可不小哇!”郭靖听他语意不善,心中一凛,说道:“那时弟子年幼无知,给陈前辈擒住了,慌乱之中,失手伤了他。” 黄药师哼了一声,冷冷的道:“陈玄风虽是我门叛徒,自有我门中人杀他。桃花岛的门人能教外人杀的么?”郭靖无言可答。 黄蓉忙道:“爹爹,那时候他只有六岁,又懂得什么了?”黄药师犹如不闻,又道:“洪老叫化素来不肯收弟子,却把最得意的降龙十八掌传给了你十五掌,你必有过人的长处了。要不然,总是你花言巧语,哄得老叫化喜欢了你。你用老叫化所传的本事,打败了我门下弟子,哼哼,下次老叫化见了我,还不有得他说嘴的么?” 黄蓉笑道:“爹,花言巧语倒是有的,不过不是他,是我。他是老实头,你别凶霸霸的吓坏了他。” 黄药师丧妻之后,与女儿相依为命,对她宠爱无比,因之把她惯得甚是娇纵,毫无规矩,那日给父亲责骂几句,竟便离家出走。黄药师本来料想爱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楚,那知一见之下,却娇艳犹胜往昔,见她与郭靖神态亲密,处处回护于他,反而与老父生分了,心中颇有妒意,对郭靖更是有气,不理女儿,对郭靖道:“老叫化教你本事,让你来打败梅超风,明明是笑我门下无人,个个弟子都不争气……” 黄蓉忙道:“爹,谁说桃花岛门下无人?他欺梅师姊眼睛不便,掌法上侥幸占了些便宜,有什么希罕?爹,那日在燕京城里,他给梅师姊抓住了当马骑,要东便东,要西便西,那才叫狼狈呢。可惜你没见到,老叫化还不是半点也没法子。”那时郭靖尚未跟洪七公学艺,自拉扯不到他身上,但黄蓉只盼父亲消气,撒娇胡说,又道:“你倒教他绑上眼睛,跟梅师姊比划比划看。女儿给你出这口气。”纵身出去,叫道:“来来,我用爹爹所传最寻常的功夫,跟你洪七公生平最得意的掌法比比。”她知郭靖的功夫跟自己不相上下,两人只要拆解数十招,打个平手,爹爹的气也就消了。 郭靖明白她的用意,见黄药师未加阻拦,说道:“我向来打你不过,就再让你揍几拳罢。”走到黄蓉身前。黄蓉喝道:“看招!”纤手横劈,飕飕风响,正是桃华落英掌法中的“雨急风狂”。郭靖便以降龙十八掌招数对敌,但他爱惜黄蓉之极,那肯使出全力?降龙十八掌全凭劲强力猛取胜,讲到招数繁复奇幻,岂是桃华落英掌法之比,只拆了数招,身上连中数掌。黄蓉要消父亲之气,这几掌还打得真重,心知郭靖筋骨强壮,这几下还能受得了,高声叫道:“你还不服输?”口中说着,手却不停。 黄药师铁青了脸,冷笑道:“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看?”也不见他身子晃动,忽地已然欺近,双手分别抓住了两人后领向左右掷出。虽同样一掷,劲道却大有不同,掷女儿的左手只是将她甩出,掷郭靖的右手却运力甚强,存心要重重摔他一下。郭靖身在半空使不出力,只觉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但脚跟一着地,立时牢牢钉住,竟没摔倒。 他要是一交摔得口肿面青,半天爬不起来,倒也罢了。这样一来,黄药师虽暗赞这小子下盘功夫不错,怒气反而更炽,喝道:“我没弟子,只好自己来接你几掌。” 郭靖忙躬身道:“晚辈就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和前辈过招。” 黄药师冷笑道:“哼,和我过招?你这小子配么?我站在这里不动,你把降龙十八掌一掌掌的向我身上招呼,只要引得我稍有闪避,举手挡格,就算是我栽了,好不好?”郭靖道:“晚辈不敢。”黄药师道:“不敢也要你敢。” 郭靖心想:“到了这步田地,不动手万万不行,只好打他几掌。他不过是要借力打力,将我反震出去,我摔几交又有什么?” 黄药师见他尚自迟疑,但脸上已有跃跃欲试之色,说道:“快动手,你不出招,我可要打你了。”郭靖道:“既是前辈有命,晚辈不敢不遵。”运起势子,蹲身屈臂,画圈击出一掌,又是练得最熟的那招“亢龙有悔”。他既担心真的伤了黄药师,也怕若用全力,回击之劲也必奇大,是以只使了四成力,六成力留作余力。这一掌打到黄药师胸口,突觉他身上滑不留手,犹如涂满了油一般,手掌一滑,便溜了开去。 黄药师道:“干么?瞧我不起么?怕我吃不住你神妙威猛的降龙掌,是不是?”郭靖道:“晚辈不敢。”那第二掌“或跃在渊”,却再也不敢多留劲力,吸一口气,呼的一响,左掌前探,右掌倏地从左掌底下穿了出去,直击他小腹。黄药师道:“这才像个样子。” 当日洪七公教郭靖在松树上试掌,要他掌一着树,立即使劲,方有摧坚破强之功,这时他依着千练万试过的法门,指尖微微触到黄药师的衣缘,立时发劲,不料就在这劲已发出、力未受着的一瞬之间,对方小腹突然内陷,只听得喀的一声,手腕竟已脱臼。他这掌倘若打空,自无关碍,不过白使了力气,却在明明以为击到了受力之处而发出急劲,着劲的所在忽然变得无影无踪,待要收劲,那里还来得及,只感手上剧痛,忙跃开数尺,一只手已举不起来,心中这才想到:“七公教我劲力不可使足,这一下不听话,可大大糟了!” 江南六怪见黄药师果真一不闪避,二不还手,身子未动,一招之间就把郭靖的腕骨卸脱了臼,又佩服,又担心。 只听黄药师喝道:“你也吃我一掌,教你知道老叫化的降龙十八掌厉害,还是我桃花岛的掌法厉害。”语声方毕,掌风已闻。郭靖忍痛纵起,要向旁躲避,那知黄药师掌未至,腿先出,一拨一勾,郭靖扑地倒了。黄蓉惊叫:“爹爹别打!”从旁窜过,伏在郭靖身上。黄药师变掌为抓,一把拿住女儿背心,提了起来,左掌却直劈下去。 江南六怪知道这一掌打着,郭靖非死也必重伤,一齐抢过。全金发站得最近,秤杆上的铁锤迳击他左手手腕。黄药师将女儿在身旁一放,双手任意挥洒,便将全金发的秤杆与韩小莹手中长剑夺下,平剑击秤,当啷一响,一剑一秤震为四截。 陆乘风叫道:“师父!……”想出言劝阻,但于师父积威之下,再也不敢接下口去。 黄蓉哭道:“爹,你如杀了他,我再不见你了。”急步奔向太湖,波的一声,跃入湖中。黄药师虽知女儿深通水性,自小就常在东海波涛之中与鱼鳖为戏,整日不上岸也不算一回事,但太湖水大,毕竟关心,飞身抢到湖边,但见一条水线笔直通向湖心。 黄药师呆立半晌,回过头来,见朱聪已为郭靖接上了腕骨所脱的臼,当即迁怒于他,冷冷的道:“你们七个人快自杀罢,免得让我出手时多吃苦头。” 柯镇恶横过铁杖,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死都不怕,还怕吃苦?”朱聪道:“江南六怪已归故乡,今日埋骨五湖,尚有何憾?”六人或执兵刃,或空手戒备,布成了迎敌阵势。 郭靖心想:“六位师父怎是他敌手,只不过枉送了性命,岂能因我之故而害了师父?”忙纵身上前,说道:“陈玄风是晚辈杀的,跟我众位师父无干,我一人给他抵命便了。”随又想到:“大师父、三师父、七师父都性如烈火,倘若见我丧命,岂肯罢手?必定又起争斗,我须独自了结此事。”挺身向黄药师昂然说道:“只是晚辈父仇未报,前辈可否宽限一个月,三十天之后,弟子亲来桃花岛领死?” 黄药师这时怒气渐消,又记挂着女儿,已无心思再去理他,手一挥,转身就走。 众人不禁愕然,怎么郭靖只凭这一句话,就轻轻易易的将他打发走了?只怕他更有厉害毒辣手段,却见他黑暗之中身形微晃,已自不见。 陆乘风呆了半晌,才道:“请各位到后堂稍息。” 第十五回 神龙摆尾 陆冠英扶起完颜康,见他给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只两颗眼珠光溜溜的转动。陆乘风道:“我答应过你师父,放了你去。”见他给点中了穴道的情形不是本门手法,自己虽能替他解穴,但对点穴之人却有不敬,正要出言询问,朱聪过来在完颜康腰里捏了几把,又在他背上轻拍数掌,解开了他穴道。陆乘风心想:“这人手上功夫也真了得。完颜康武功不弱,未见他还得一招半式,就让点了穴。”其实倘若当真动手,完颜康虽不及朱聪,也不致立即便败,只因大厅倒塌时乱成一团,完颜康又牵着那姓段的武官,朱聪最善于乘人分心之际攻人虚隙,是以出手即中。 朱聪道:“这位是什么官儿,你也带了走罢。”又给那武官解了穴道。那武官自分必死,听得竟能获释,喜出望外,忙躬身说道:“大……大英雄活命之恩,卑……卑职段天德终身不忘。各位若去京城耍子,小将自当尽心招待……” 郭靖听了“段天德”三字,耳中嗡的一震,颤声问道:“你……你叫段天德?”段天德道:“正是,小英雄有何见教?”郭靖道:“十八年前,你可是在临安当武官么?”段天德道:“是啊,小英雄怎知道?”他刚才听得陆乘风说陆冠英是枯木大师弟子,又向陆冠英说道:“我是枯木大师俗家的侄儿,咱们说起来还是一家人呢,哈哈!” 郭靖向段天德从上瞧到下,又从下瞧到上,始终一言不发,段天德只是陪笑。过了好半晌,郭靖转头向陆乘风道:“陆庄主,在下想借宝庄后厅一用。”陆乘风道:“当得,当得。”郭靖挽了段天德的手臂,大踏步向后走去。 江南六怪个个喜动颜色,心想天网恢恢,竟在这里撞见这恶贼,若不是他自道姓名,又怎知道当年七兄妹万里追踪的就是此人? 陆乘风父子与完颜康却不知郭靖用意,都跟在他身后,走向后厅。家丁掌上烛火。郭靖道:“烦借纸笔一用。”家丁应了取来。郭靖对朱聪道:“二师父,请你书写先父的灵位。”朱聪提笔在白纸上写了“郭义士啸天之灵位”八个大字,供在桌子正中。 第574章 射雕英雄传(74) 段天德还道来到后厅,多半是要吃消夜点心,及见到郭啸天的名字,只吓得魂飞天外,一转头,见到韩宝驹矮矮胖胖的身材,惊上加惊,把一泡尿全撒在裤裆之中。当日他带了郭靖的母亲一路逃向北方,江南七怪在后追赶,在旅店的门缝之中,他曾偷瞧过韩宝驹几眼,这人矮胖怪异的身材最是难忘。适才在大厅上相见,只因自己心中惊魂不定,未曾留意别人,这时烛光下瞧得明白,只有瑟瑟发抖。 郭靖喝道:“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还是喜欢零零碎碎的先受点折磨?” 段天德到了这个地步,那里还敢隐瞒,只盼推委罪责,说道:“你老太爷郭义士不幸丧命,虽跟小的有一点儿干系,不过……不过小的是受了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郭靖喝道:“谁差你了?谁派你来害我爹爹,快说,快说。”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国的六太子完颜洪烈六王爷。”完颜康惊道:“你说什么?” 段天德只盼多拉一个人落水,把自己的罪名减轻些,于是原原本本的将当日完颜洪烈怎样看中了杨铁心的妻子包氏,怎样以金银贿赂了宋朝的官员、派官兵到牛家村去杀害杨郭二人,怎样假装见义勇为、杀出来将包氏救去,自己又怎样逃到中都,却遭金兵拉夫拉到蒙古,怎样在乱军中与郭靖之母失散,怎样逃回临安,此后一路升官等情由,详详细细的说了,说罢双膝跪地,向郭靖道:“郭英雄,郭大人,这事实在不能怪小的。当年见到你老太爷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原是决意要手下留情,还想跟他交个朋友,只不过……只不过……小人是个小小官儿,委实自己做不了主,空有爱慕之心,好生之德……小人名叫段天德,这上天好生之德的道理,小人自幼儿就明白的……”瞥眼见到郭靖脸色铁青,丝毫不为自己言语所动,当即跪倒,在郭啸天灵前连连叩头,叫道:“郭老爷,你在天之灵要明白,害你的仇人是人家金国六太子完颜洪烈,是他这个畜生,可不是我这蝼蚁也不如的东西。你公子爷今日长得这么英雄,你在天之灵也必欢喜,你老人家保佑,让他饶了小人一条狗命罢……” 他还在唠唠叨叨的说下去,完颜康倏地跃起,双手下击,噗的一声,将他打得头骨碎裂而死。郭靖伏在桌前,放声大哭。 陆乘风父子与江南六怪一一在郭啸天的灵前行礼致祭。完颜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说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那完颜洪烈原来是你我的大仇人。小弟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罪该万死。”想起母亲身受的苦楚,也痛哭起来。 郭靖道:“你待怎样?”完颜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确是姓杨,‘完颜’两字,跟小弟全无干系,从今而后,我是叫杨康的了。”郭靖道:“好,这才是不忘本的好汉子。我明日去燕京杀完颜洪烈,你去也不去?” 杨康想起完颜洪烈养育之恩,一时踌躇不答,见郭靖脸上已露不满之色,忙道:“小弟随同大哥,前去报仇。”郭靖大喜,说道:“好,你过世的爹爹和我母亲都曾对我说过,当年先父与你爹爹有约,你我要结义为兄弟,你意下如何?”杨康道:“那是求之不得。”两人叙起年纪,郭靖先出世一个月,两人在郭啸天灵前对拜了八拜,结为兄弟。 当晚各人在归云庄上歇了。次晨六怪及郭杨二人向陆庄主父子作别。陆庄主每人送了一份厚厚的程仪。郭靖先前已收过陆庄主所送的黄金贺仪,他再送便谢了不收。 梅超风便留在归云庄中。陆乘风夫妇派了庄丁仆妇,好生服侍。 出得庄来,郭靖向六位师父道:“弟子和杨兄弟北上去杀完颜洪烈,要请师父指点教诲。”柯镇恶道:“中秋之约为时尚早,我们左右无事,带领你去干这件大事罢。”朱聪等人均表赞同。郭靖道:“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那完颜洪烈武艺平庸,又有杨兄弟相助,要杀他谅来也非难事。师父为了弟子,十多年未归江南,现下数日之间就可回到故乡,弟子不敢再劳师父大驾。”六怪心想也是实情,眼见他武艺大进,尽可放心得下,于是细细叮嘱了一番,郭靖一一答应。 最后韩小莹道:“桃花岛之约,不必去了。”她知郭靖忠厚老实,言出必践,但瞧黄药师性子古怪残忍,如去桃花岛赴会,势必凶多吉少。郭靖道:“弟子倘若不去,岂不失信于他?”杨康插口说道:“跟这般妖邪魔道,有什么信义好讲。大哥是太过拘泥古板了。” 柯镇恶哼了一声,说道:“靖儿,咱们侠义道岂能说话不算数?今日是六月初五,七月初一我们在嘉兴醉仙楼相会,同赴桃花岛之约,还没过一个月的期限。现下你骑小红马赶赴中都报仇。你那义弟不必同去了。你如能得遂心愿,那是最好,否则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留待日后再去手刃那完颜奸贼便了。”郭靖听大师父说要陪他赴难,感激无已,拜倒在地。 六怪待杨康走到别处,全金发道:“你这义弟出身富贵之家,我瞧他不似正人君子,你对他可要小心了。”郭靖应道:“是。” 朱聪笑道:“黄药师的女儿跟她老子倒挺不同,咱们以后犯不着再生她的气,三弟,是么?”韩宝驹一捋胡髭,说道:“这小女娃骂我是矮冬瓜,她自己挺美么?不过比我好看些,倒也不假。”说着不禁笑了出来。郭靖见众师父对黄蓉不再心存芥蒂,甚是喜慰,随即想到她现下不知身在何处,又感难受。全金发道:“靖儿,你快去快回,我们在嘉兴静候好音。” 江南六怪扬鞭南去,郭靖牵着红马,站在路旁,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见,方才上马,找到杨康,说道:“贤弟,我这马脚程极快,去燕京十多天就能来回。我先陪贤弟走几天。”两人扣辔向北,缓缓而行。 杨康心中感慨无已,一月前命驾南来时左拥右卫,上国钦差,何等威风,这时悄然北往,荣华富贵,顿成一场春梦;郭靖不再要他同去中都行刺,固是免得他为难,但是否要设法暗中去通知完颜洪烈防备躲避,却又大费踌躇。郭靖见他心神不定,只道他思忆亡故的父母,不住相劝。 中午时分,到了溧阳,两人正要找店打尖,忽见一名店伴迎了上来,笑道:“两位可是郭爷、杨爷么?酒饭早就备好了,请两位来用罢。” 郭靖和杨康同感奇怪。杨康问道:“你怎认识我们?”那店伴笑道:“今儿早有一位爷嘱咐来着,说了郭爷、杨爷的相貌,叫小店里预备了酒饭。”说着牵了两人坐骑去上料。杨康哼了一声,道:“归云庄的陆庄主好客气。”两人进店坐下,店伴送上酒饭,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细面点,菜肴也甚雅致,更有一碗郭靖最爱吃的口蘑煨鸡。两人吃得甚是畅快,起身会帐。掌柜的笑道:“两位爷请自稳便,帐已会过了。”杨康一笑,给了一两银子赏钱,那店伴谢了又谢,直送到店门之外。 郭靖在路上说起陆庄主慷慨好客。杨康对被擒之辱犹有余恨,说:“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会以这般手段笼络江湖豪杰,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郭靖奇道:“陆庄主不是你师叔么?”杨康道:“梅超风虽教过我武功,也算不得是什么师父。这些邪门外道的功夫,要是我早知道了,当日不学,也不至落到今日这步田地。”郭靖更奇,问道:“怎么啊?”杨康自知失言,脸上一红,强笑道:“小弟总觉九阴白骨爪之类不是正派武功。”郭靖点头道:“贤弟说得不错。你师父长春真人武功精湛,又是玄门正宗,你向师父说明真相,用心习艺,他必能原谅你已往之事。”杨康默然不语。 傍晚时分,到了金坛,那边客店仍预备好了酒饭。其后一连三日,都是如此。这日两人过江到了高邮,客店中又有人来接。杨康冷笑道:“瞧归云庄送客送到那里?”郭靖却早已起疑,这三日来每处客店所备的饭菜之中,必有一二样是他特别爱吃之物,如是陆冠英命人预备,怎能深知他的心意?用过饭后,郭靖道:“贤弟,我先走一步,赶上去探探。”催动小红马,倏忽之间已赶过三个站头,到了宝应,果然无人来接。 郭靖投了当地最大的一家客店,拣了一间靠近帐房的上房,守到傍晚,听得店外鸾铃响处,一骑马奔到店外,戛然而止,一人走进店来,吩咐帐房明日预备酒饭迎接郭杨二人。郭靖虽早料到必是黄蓉,但这时听到她声音,仍不禁喜悦不胜,心中突突乱跳,听她要了店房,心想:“蓉儿爱闹着玩,我且不认她,到得晚上去作弄她一下。” 睡到二更时分,悄悄起来,想到黄蓉房里去吓她一跳,见屋顶上人影闪动,正是黄蓉。郭靖大奇:“这半夜里她到那里去?”展开轻功,悄悄跟在她身后。 黄蓉迳自奔向郊外,到了一条小溪之旁,坐在一株垂柳下,从怀里摸出些东西,弯了腰玩弄。其时月光斜照,凉风吹拂柳丝,黄蓉衣衫的带子也微微飘动,小溪流水,虫声唧唧,一片清幽,只听她说道:“这个是靖哥哥,这个是蓉儿。你们两个乖乖的坐着,这么面对面的,是了,就是这样。” 郭靖蹑着脚步,悄没声的走到她身后,月光下望过去,只见她面前放着两个无锡所产的泥娃娃,一男一女,都是肥肥胖胖,憨态可掬。郭靖在归云庄上曾听黄蓉说过,无锡泥人天下驰誉,虽是玩物,却制作精绝,当地土语叫作“大阿福”。她在桃花岛上就有好几个。这时郭靖觉得有趣,又再走近几步。见泥人面前摆着几只黏土捏成的小碗小盏,盛着些花草树叶,她轻声说着:“这碗靖哥哥吃,这碗蓉儿吃。这是蓉儿煮的啊,好不好吃啊?”郭靖接口道:“好吃,好吃极啦!” 黄蓉微微一惊,回过头来,笑生双靥,投身入怀,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过了良久,这才分开,并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别来情景。虽只数日小别,倒像是几年几月没见一般。黄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说,郭靖怔怔的听着,不由得痴了。 那夜黄蓉见情势危急,父亲非杀郭靖不可,任谁也劝阻不住,情急之下,说出永不相见的话来。黄药师爱女情深,便即饶了郭靖。黄蓉在太湖中耽了大半个时辰,料想父亲已去,挂念着郭靖,又到归云庄来窥探,见他安然无恙,心中大慰,回想适才对父亲说话太重,又自懊悔不已。次晨躲在归云庄外树丛之中,眼见郭靖与杨康并辔北去,于是抢在前头给他们安排酒饭。 两人直说到月上中天,此时正是六月天时,静夜风凉,黄蓉心中欢畅,渐渐眼困神倦,言语模糊,又过一会,竟在郭靖怀中沉沉睡去,玉肤微凉,吹息细细。郭靖怕惊醒了她,倚着柳树动也不动,过了一会,竟也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柳梢莺啭,郭靖睁开眼来,见朝曦初上,阵阵幽香送入鼻端,黄蓉兀自未醒,蛾眉敛黛,嫩脸匀红,口角间浅笑盈盈,想是正做好梦。 郭靖心想:“让她多睡一会,且莫吵醒她。”正在一根根数她长长的睫毛,忽听左侧两丈余外有人说道:“我已探明程家大小姐的楼房,在同仁当铺后面花园里。”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咱们今晚去干事。”两人说话很轻,但郭靖早已听得清楚,不禁吃了一惊,心想这必是众师父说过的采花淫贼,可不能容他们为非作歹。 突然黄蓉急跃起身,叫道:“靖哥哥,来捉我。”奔到一株大树之后。郭靖一呆之下,见黄蓉连连向自己招手,这才明白,当下装作少年人嬉戏模样,嘻嘻哈哈的向她追去,脚步沉滞,丝毫不露身有武功。 说话的两人决计想不到这大清早旷野之中就有人在,不免一惊,但见是两个少年男女追逐闹玩,也就不在意下,但话却不说了,迳向前行。 黄蓉与郭靖瞧这两人背影,衣衫褴褛,都是乞儿打扮。待得两人走远,黄蓉道:“靖哥哥,你说他们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干什么?”郭靖道:“多半不是好事。咱们出手救人,好不好?”黄蓉笑道:“那当然。不知这两个叫化子是不是七公的手下。”郭靖道:“一定不是。但七公说天下叫化都归他管?嗯,这两个坏人定是假扮了叫化的。”黄蓉道:“天下成千成万叫化子,一定也有不少坏叫化。七公本领虽大,也不能将每个人都管得好好地。看来这两个定是坏叫化。七公待咱们这么好,难以报答,咱们帮他管管坏叫化,七公一定欢喜。”郭靖点头道:“正是。”想到能为洪七公稍效微劳,甚是高兴。 黄蓉又道:“这两人赤了脚,小腿上生满了疮,我瞧定是真叫化儿。旁人扮不到那么像。”郭靖心下佩服,道:“你瞧得真仔细。” 两人回店用了早饭,到大街闲逛,走到城西,只见好大一座当铺,白墙上“同仁老当”四个大字,每个字比人还高。当铺后进果有花园,园中一座楼房建构精致,檐前垂着绿幽幽的细竹帘。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自到别处玩耍。 等到用过晚饭,在房中小睡养神,一更过后,两人迳往西城奔去,跃过花园围墙,见楼房中隐隐透出灯火。两人攀到楼房屋顶,以足钩住屋檐,倒挂下来。这时天气已热,楼上并未关窗,从竹帘缝中向里张望,不禁颇出意料之外。只见房中共有七人,都是女子,一个十八九岁的美貌女子正在灯下看书,想必就是那程大小姐了,其余六人都是丫鬟打扮,手中却各执兵刃,劲装结束,精神奕奕,看来都会武艺。 郭靖与黄蓉原本要来救人,却见人家早已有备,料得中间另有别情,两人精神一振,悄悄翻上屋顶,坐下等候,只待瞧一场热闹。 等不到小半个时辰,墙外喀的一声微响,黄蓉一拉郭靖衣袖,缩在屋檐之后,只见围墙外跃进两条黑影,瞧身形正是日间所见的乞丐。两丐走到楼下,轻吹口哨,一名丫鬟揭开竹帘,说道:“是丐帮的英雄到了么?请上来罢。”两丐跃上楼房。 第575章 射雕英雄传(75) 郭靖与黄蓉在黑暗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日间听得那两丐说话,又见楼房中那小姐严神戒备的情状,料想二丐到来,立时便有一场厮杀,那知双方竟是朋友。 程大小姐站起相迎,道了个万福,说道:“请教两位高姓大名。”那声音苍老的人道:“在下姓黎,这是我的师侄,名叫余兆兴。”程大小姐道:“原来是黎前辈,余大哥。丐帮众位英雄行侠仗义,武林中人人佩服,小女子今日得见两位尊范,甚是荣幸。请坐。”她说的虽是江湖上的场面话,但神情腼腆,说一句话,便停顿片刻,一番话说来极是生疏,语言娇媚,说什么“武林中人人佩服”云云,显然极不相称。她勉强说完了这几句话,已红晕满脸,偷偷抬眼向那姓黎的老丐望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细声细气的道:“老英雄可是人称‘江东蛇王’的黎生黎前辈么?”那老丐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与尊师清净散人曾有一面之缘,虽无深交,却向来十分钦佩。” 郭靖听了“清净散人”四字,心想:“清净散人孙不二孙仙姑是全真七子之一,这位程大小姐和两个乞丐原来都不是外人。” 程大小姐道:“承老英雄仗义援手,晚辈感激无已,一切全凭老英雄吩咐。”黎生道:“姑娘是千金之体,就是给这狂徒多瞧一眼也是亵渎了。”程大小姐脸上一红。黎生又道:“姑娘请到令堂房中歇宿,这几位尊使也都带了去,在下自有对付那狂徒的法子。”程大小姐道:“晚辈虽武艺低微,却也不惧怕那恶棍。这事要老前辈一力承当,晚辈怎过意得去?”黎生道:“我们洪帮主与贵教老教主王真人素来交好,大家是一家人,姑娘何必分什么彼此?”程大小姐本来跃跃欲试,听黎生这么说了,不敢违拗,行了个礼,说道:“那么一切全仗黎老前辈和余大哥了。”说罢,带了丫鬟盈盈下楼而去。 黎生走到小姐床边,揭开绣被,鞋也不脱,满身肮脏的就躺在香喷喷的被褥之上,对余兆兴道:“你下楼去,和大伙儿四下守着,不得我号令,不可动手。”余兆兴答应了而去。黎生盖上绸被,放下纱帐,熄灭灯烛,翻身朝里而卧。 黄蓉暗暗好笑:“程大小姐这床被头铺盖可不能要了。他们丐帮的人想来都学帮主,喜欢滑稽胡闹,却不知道在这里等谁?这件事倒也好玩得紧。”她听得外面有人守着,与郭靖静悄悄的藏身于屋顶的屋脊之后。 约莫过了一个更次,听得前面当铺中的更夫“的笃、的笃、当当当”的打过三更,接着“啪”的一声,花园中投进一颗石子。过得片刻,围墙外窜进八人,迳跃上楼,打着了火摺子,走向小姐床前,随即又吹熄火摺。 就在这火光一闪之际,郭黄二人已看清来人形貌,原来都是欧阳克那些女扮男装、身穿白衣的女弟子。四名女子走到床前,揭开帐子,将绸被兜头罩在黎生身上,牢牢按住,另外两名女子张开一只大布袋,抬起黎生放入袋中,抽动绳子,收紧袋口。众女抖被罩头、张袋装人,手法熟练,想是一向做惯了的,黑暗中顷刻而就,全没声响。四名女弟子各执布袋一角,抬起布袋,跃下楼去。 郭靖待要跟踪,黄蓉低声道:“让丐帮的人先走。”郭靖心想不错,探头外望,见前面四女抬着装载黎生的布袋,四女左右卫护,后面隔了数丈跟着十余人,手中均执木棒竹杖,想来都是丐帮中人。 郭黄二人待众人走远,这才跃出花园,远远跟随,走了一阵,已到郊外,见八女抬着布袋走进一座大屋,众乞丐四下分散,团团围住大屋。 黄蓉一扯郭靖的手,急步抢到后墙,跳了进去,却见是一所祠堂,大厅上供着无数神主牌位,梁间悬满了大匾,写着族中有过功名之人的名衔。厅上四五枝红烛点得明晃晃地,居中坐着一人,摺扇轻挥,郭黄二人早就料到必是欧阳克,眼见果然是他,缩身窗外,不敢稍动,心想:“不知那黎生是不是他敌手?” 八女抬了布袋走进大厅,说道:“公子爷,程家大小姐接来了。” 欧阳克冷笑两声,抬头向着厅外说道:“众位朋友,既蒙枉顾,何不进来相见?” 隐在墙头屋角的群丐知道已为他察觉,但未得黎生号令,均默不作声。欧阳克侧头向地下的布袋看了一眼,冷笑道:“想不到美人儿的大驾这么容易请到。”缓步上前,摺扇轻挥,已摺成一条铁笔模样。 黄蓉、郭靖见了他的手势和脸色,都吃了一惊,知他已看破布袋中藏着敌人,便要痛下毒手。黄蓉手中扣了三枚钢针,只待他摺扇下落,立刻发针相救黎生。忽听得飕飕两声,窗格中打进两枝袖箭,疾向欧阳克背心飞去,原来丐帮中人也已看出情势凶险,先动上了手。 欧阳克翻过左手,食指与中指挟住一箭,手掌稍移,无名指与小指挟住另一箭,喀喀两响,两枝短箭折成了四截。群丐登时骇然。余兆兴叫道:“黎师叔,出来罢。”语声未毕,嗤的一声急响,布袋撕开,两柄飞刀激射而出,刀光中黎生着地滚出,扯着布袋一抖,护在身前,随即跃起。他早知欧阳克武功了得,跟他拚斗未必能胜,本想藏在布袋之中,出其不意的忽施袭击,那知还是让他识穿了。 欧阳克笑道:“美人儿变了老叫化,这布袋戏法高明得紧啊!”黎生叫道:“地方上三天之中接连失了四个姑娘,都是阁下干的好事了?”欧阳克笑道:“宝应县并不穷啊,怎么捕快公人变成了要饭的?”黎生说道:“我本来也不在这里要饭,昨儿听小叫化说,这里忽然有四个大姑娘给人劫了去,老叫化一时兴起,过来瞧瞧。” 欧阳克懒懒的道:“那几个姑娘也没什么好,你既然要,大家武林一脉,冲着你面子,便给了你罢。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多半你会把这四个姑娘当作了宝贝。”右手一挥,几名女弟子入内去领了四个姑娘出来,个个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眼睛哭得红肿。 黎生见了这般模样,怒从心起,喝道:“朋友高姓大名,是谁的门下?”欧阳克仍满脸漫不在乎的神气,说道:“我复姓欧阳,你老兄有何见教?”黎生喝道:“你我比划比划。”欧阳克道:“那再好没有,进招罢。” 黎生道:“好!”右手抬起,正要发招,突然眼前白影微晃,背后风声响动,疾忙向前飞跃,颈后已给敌人拂中,幸好纵跃得快,否则颈后的要穴已为他拿住了。黎生是丐辈中的八袋弟子,行辈甚尊,武功又强,淮南东西路群丐都归他率领,是丐帮中响当当的脚色,那知甫出手便险些着了道儿,脸上一热,不待回身,反手出掌还劈。 黄蓉在郭靖耳边低声道:“他也会降龙十八掌!”郭靖点了点头。 欧阳克见他这招来势凶狠,不敢硬接,纵身避开。黎生这才回过身来,踏步进击,双手当胸虚捧,呼的转了个圈子。郭靖在黄蓉耳畔轻声道:“这是逍遥游拳法中的招数罢?”黄蓉也点了点头,见黎生拳势沉重,少了“逍遥游”拳法中应有的飘逸之致。 欧阳克见他步稳手沉,招术精奇,倒也不敢轻忽,将摺扇在腰间一插,闪开对方圈击,拳似电闪,打向黎生右肩。黎生以一招“逍遥游”拳法中的“饭来伸手”格开。欧阳克左拳钩击,待对方竖臂相挡,倏忽间已窜到他背后,双手五指抓成尖锥,双锥齐至,打向他背心要穴。黄蓉和郭靖都吃了一惊:“这一招难挡。” 这时守在外面的群丐见黎生跟敌人动上了手,都拥进厅来,灯影下蓦见黎生遇险,要待抢上相助,已然不及。 黎生听得背后风响,衣上也已微有所感,就在这一瞬之间,反手横劈,仍是刚才使过的“降龙十八掌”中那一招“神龙摆尾”。这一招出自《易经》中的“履”卦,在原来“降龙廿八掌”中本名“履虎尾”,好比攻虎之背,一脚踏在老虎尾巴上,老虎回头反咬一口,自然厉害猛恶之至。后来的传人略变招式,出手更加凌厉,改名为“神龙摆尾”。欧阳克不敢接他这掌,身子向后急仰,躲了开去。黎生心中暗叫:“好险!”转身拒敌。他武功远不及欧阳克精妙,拆了三四十招,已连遇五六次凶险,每次均仗这招“神龙摆尾”解难脱困。 黄蓉低声对郭靖道:“七公只传了他一掌。”郭靖点点头,想起自己当日以一招“亢龙有悔”与梁子翁对敌之事,又想到洪七公对他丐帮中的首要人物也不过传了一掌,自己竟连得他传授十五掌,好生感激。 欧阳克踏步进迫,把黎生一步步逼入厅角。原来欧阳克已瞧出他只一招厉害,而这一招必是反身从背后发出,便将他逼入屋角,叫他无法反身发掌。黎生明白了敌人用意,移步转身,要从屋角抢到厅中,刚只迈出一步,欧阳克纵声长笑,抡拳直进,蓬的一拳,击中他下颏。黎生吃痛,心下惊惶,伸臂待格,敌人左拳又已击到,片刻之间,头上胸前连中五六拳,登时头晕身软,晃了几晃,跌倒在地。 丐帮诸人抢上前来救援,欧阳克转过身来,抓起奔在最前的两个乞丐,对着墙壁摔出,两人重重撞在墙上,登时晕倒,余人一时不敢过来。 欧阳克冷笑道:“公子爷是什么人,能着了你们这些臭叫化的道儿?我叫你们瞧个人!”双手一拍,两名女弟子从堂内推出一个女子,双手反缚,神情委顿,泪水从白玉般的脸颊上不住流下,正是程大小姐。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黄蓉与郭靖也大惑不解。欧阳克右手一挥,女弟子又把程大小姐带回内堂。他得意洋洋的道:“老叫化在楼上钻布袋,却不知区区在下守在楼梯之上,当即请了程大小姐,先回来等你们驾到。” 群丐面面相觑,心想这一下当真一败涂地。 欧阳克摇了摇摺扇,说道:“丐帮的名气倒是不小,今日一见,却真叫人笑掉了牙,什么偷鸡摸狗拳、要饭捉蛇掌,都拿出现世。以后还敢不敢来碍公子爷的事?瞧在你们洪帮主的份上,便饶了这老叫化的性命,只是要借他两个招子,作个记认。”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向黎生眼中插下。 忽听得有人大叫:“且慢!”一人跃进厅来,挥掌向欧阳克推去。 欧阳克猛觉一股凌厉掌风扑向前胸,疾忙侧身相避,已给掌风带到,身子一晃,退开两步,暗暗吃惊:“自出西域以来,竟接连遭逢高手,这是何人,居然有如此功力?”定睛看时,更加诧异,见挡在自己与黎生之间的,竟是那个在赵王府中同过席的少年郭靖。此人武功平平,怎么刚才这一掌沉猛至斯?只听他说道:“你作恶多端,不快悔改,还想伤害好人,洪帮主的下属,能让你任意欺辱吗?”欧阳克心想刚才这一掌不过碰巧,那将他放在心上,侧目斜视,笑道:“你也是丐帮中人?”郭靖道:“我没资格算是丐帮的好汉。斗胆要劝你一句,还请把程大小姐放回,自己早日回西域去罢。”欧阳克笑道:“要是我不听你小朋友的劝呢?” 郭靖还未答话,黄蓉已在窗外叫了起来:“靖哥哥,揍这坏蛋!” 欧阳克听到黄蓉声音,登时心神震荡,笑道:“黄姑娘,你要我放程大小姐,那也不难,只要你跟随我去,不但程大小姐,连我身边所有的女子,也全都放了,而且我答应你以后不再找别的女子,好不好?”黄蓉跃进厅来,笑道:“那好啊,我们去西域玩玩,倒也不错。靖哥哥,你说好么?”欧阳克摇头笑道:“我只要你跟我去,要这臭小子同去干么?”黄蓉大怒,反手一掌,喝道:“你骂他?你才臭!” 欧阳克见黄蓉盈盈走近,又笑又说,丽容无俦,又带着三分天真烂漫,更增娇媚,早已神魂飘荡,那知她竟会突然反脸?这一下毫不提防,而她这掌又是“桃华落英掌”中的精妙家数,啪的一下,左颊早着,总算黄蓉功力不深,并未击伤,但也已打得他脸上热辣辣的甚是疼痛。 欧阳克“呸”的一声,左手忽地伸出,往她胸口抓去。黄蓉不退不让,双拳猛向他头顶击落。欧阳克是好色之徒,见她不避,心中大喜,拚着头上受她两拳,也要在她胸上一碰,岂知手指刚触到她衣服,忽觉微微刺痛,这才惊觉:“啊,她穿着软猬甲。”亏得他只存心轻薄,并非要想伤人,这一抓未用劲力,忙抬臂格开她双拳。 黄蓉笑道:“你跟我打没便宜,只有我打你的份儿,你却不能打我。” 欧阳克心痒难搔,忽然迁怒郭靖,心想:“先把这小子毙了,好叫你死了这条心。”眼望黄蓉,突然反足向后踢出,足跟猛向郭靖胸口撞去。这一脚既快且狠,阴毒异常,正是“西毒”欧阳锋的家传绝技,对方难闪难挡,只要踢中了,立时骨折肺碎。 郭靖避让不及,也不转身,便即反手横劈。蓬的一声,郭靖胯上中脚,欧阳克腿上中掌,两人都痛到了骨里,各自转身,怒目相向,随即斗在一起。 丐帮中的高手均感惊讶:“这一掌明明是黎老的救命绝技‘神龙摆尾’,怎么这少年竟也会使?而且出手又快又狠,似乎尚在黎老之上?”却不知郭靖本来不会此招,但见黎生反覆使了几次,拳理又与“降龙十八缺三掌”全同,危急之际竟尔便使了出来,只是徒得其形,劲力不会运使,否则这一掌已把欧阳克大腿震伤。 这时丐帮中人已将黎生扶在一旁。他见郭靖掌力沉猛,招数精妙,他只会得一招“神龙摆尾”,见郭靖其余掌法与这一招掌理极为相近,不禁骇然:“降龙十八掌是洪帮主的秘技,我不顾性命,为本帮立了大功,他才传我一掌,作为重赏,这个少年却又从那里去把这十八掌都学全了?”欧阳克手上与郭靖对招,心中也暗暗称奇:“怎么只几个月之间,这小子的武功竟会忽然大进?” 第576章 射雕英雄传(76) 转眼间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郭靖已把十五掌招数反覆使用了几遍,足够自保,但欧阳克武功实高出他甚多,要想取胜,却也不能。再斗十余招,欧阳克拳法斗变,前窜后跃,声东击西,身法迅捷之极。郭靖一个招架不及,左胯上中了一脚,登时举步蹒跚,幸好他主要武功是在掌上,便把十五掌从尾打到头,倒转来使。欧阳克见他掌法颠倒,一时不敢逼近,准拟再拆数十招,摸熟了他掌法变化的大致路子,再乘隙攻击。 郭靖从尾使到头一遍打完,再从头使到尾。第十五掌“见龙在田”使过,如接第一掌,那是“亢龙有悔”;若从尾倒打,那么是再发一掌“见龙在田”。他脑筋转得不快,心想:“从头打下来好,还是再倒转打上去?”就这么稍一迟疑,欧阳克立时看出破绽,伸手向他肩上拿去。郭靖形格势禁,不论用十五掌中那一掌都无法解救,顺势翻过手掌,猛地往敌人手背上拍下。这一招是他在危急之中胡乱打出,全无章法理路可言。欧阳克已看熟了他的掌法,决计想不到对方竟会忽出新招,这一掌竟然啪的一声,给他击中了手腕。欧阳克吃了一惊,向后纵出,挥手抖了几抖,幸好虽然疼痛,腕骨未给击断。 郭靖胡打乱击,居然奏功,心想:“我现下肩后、左胯、右腰尚有空隙,且再杜撰两掌,把这三处都补满了。”心念甫毕,欧阳克又已打来。郭靖心思迟钝,就是苦思十天半月,也未必创得出半招新招,何况激战之际,那容他思索钻研,只得依着降龙掌法的理路,老老实实的加多三掌,守住肩后、左胯、右腰三处。 欧阳克暗暗叫苦:“他掌法本来有限,时刻一久,料得定必能胜他,怎么忽然又多了三招出来?”他不知郭靖这三招其实全然无用,只是先前手腕受击,再也不敢冒进,渐渐放慢拳法,要以游斗耗他气力,忽然发觉郭靖有一掌的出手与上一次略有不同,心念一转:“是了,这一掌他还没学到家,是以初时不用。”斗然飞身而起,左手作势擒拿郭靖顶心,右足飞出,直踢他左胯。 郭靖自创这三掌毕竟管不了用,突见敌人全力攻己弱点,心中登时怯了,一掌刚打到半路,立即收回,侧身要避开他这一脚。 黄蓉暗叫不妙,心念电转:“临敌犹豫,最是武学大忌,靖哥哥这一掌乱七八糟打出去,倒也罢了,纵不能伤敌,却也足以自守,现下却收掌回身,破绽更大。”眼见欧阳克这一脚使上了十成力,郭靖其势已无可解救,当即右手一扬,七八枚钢针激射而出。 欧阳克拔出插在后颈中的摺扇,铁扇入手即张,轻轻两挥,将钢针尽数挡开,踢出这一脚却未因此而有丝毫窒滞,眼见这脚定可踢得郭靖重伤倒地,蓦地足踝上一麻,给什么东西撞中了穴道,这一脚虽仍踢中对方,却已全无劲力。欧阳克大惊之下,立时跃开,喝道:“鼠辈暗算公子爷,有种的光明正大出来……” 语音未毕,突听得头顶风声微响,想要闪避,但那物来得好快,不知怎样,口中忽然多了一物,舌头上觉得有些鲜味,又惊又恐,慌忙吐出,似是一块鸡骨。欧阳克惊惶中抬头察看,只见梁上一把灰尘当头罩落,忙向旁跃开,噗的一声,口中又多了一块鸡骨。这次却是一块鸡腿骨,只撞得牙齿隐隐生疼。 欧阳克狂怒之下,见梁上人影闪动,当即飞身而起,发掌凌空向那人影击去。斗然间只觉脸颊给人伸手摸了一下,随即掌中多了什么物事,弯指抓住,落地一瞧,更是恼怒,却是两只嚼碎了的鸡爪,只听得梁上有人哈哈大笑,说道:“叫化子的偷鸡摸狗拳怎样?” 黄蓉与郭靖一听到这声音心中大喜,齐叫:“七公!”抬起头来,只见洪七公坐在梁上,两只脚前后摇荡,手里抓着半只鸡,正吃得起劲。 丐帮帮众一齐躬身行礼,同声说道:“帮主!您老人家好。” 欧阳克眼见是他,全身凉了半截,暗想:“此人伸掌摸我脸颊,又连掷两块鸡骨入我口中,倘若掷的不是鸡骨而是暗器,我此刻早没命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溜之大吉。”躬身唱喏,说道:“又见到洪世伯了,侄子向您老磕头。”口中说磕头,却不屈膝下跪。 洪七公嚼着鸡肉,含含糊糊的道:“你还不回西域去?在这里胡作非为,想把一条小命送在中原么?”欧阳克道:“中原也只您老世伯英雄无敌。只要您老世伯手下留情,不来以大欺小,跟晚辈为难,小侄这条性命只怕也保得住。我叔叔吩咐小侄,只消见到洪世伯时恭恭敬敬,他老人家顾全身分,决不能跟晚辈动手,以致自堕威名,为天下好汉耻笑。” 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你先用言语挤兑我,想叫老叫化不便跟你动手。中原能杀你之人甚多,也未必非老叫化出手不可。刚才听你言中之意,对我的偷鸡摸狗拳、要饭捉蛇掌小觑得紧,是也不是?”欧阳克忙道:“小侄实不知这位老英雄是世伯门下,狂妄放肆之言,请世伯与这位老英雄恕罪。” 洪七公落下梁来,说道:“你称他做英雄,可是他打不过你,那么你更是大英雄了,哈哈,不害臊么?”欧阳克好生着恼,只是自知武功跟他差得太远,不敢出言冲撞,只得强忍怒气,不敢作声。洪七公道:“你仗着得了老毒物的传授,便想在中原横行,哼哼,放着老叫化没死,须容你不得。”欧阳克道:“世伯和家叔齐名,晚辈只好一切全凭世伯吩咐。”洪七公道:“好哇,你说我以大压小,欺侮你后辈了?”欧阳克不语,给他来个默认。 洪七公道:“老叫化手下,虽然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中叫化有这么一大帮,但都不是我的徒弟。这姓黎的只学得了我一招粗浅功夫,又怎能算是我的传人?他使的‘逍遥拳’没学得到家,可不是老叫化传的。你瞧不起我的偷鸡摸狗拳,哼哼,老叫化要是真的传了一人,未必就及不上你。”欧阳克道:“这个自然。洪世伯的传人定比小侄强得多了。只不过您老人家武功太高,您的徒儿便要学到您老人家的一成功夫,只怕也不容易。”洪七公道:“你嘴里说得好听,心中定在骂我。”欧阳克道:“小侄不敢。” 黄蓉插口道:“七公,您别信他撒谎,他心里骂你,而且骂得甚是恶毒。他骂你自己武功虽然不错,但只会自己使,不会教徒弟,教来教去,只教些鸡零狗碎的招数,没一个能学得了全套。” 洪七公向她瞪了一眼,哼了一声,说道:“女娃娃又来使激将计了。”转头说道:“好哇,这小子胆敢骂我。”手一伸,已快如闪电的把欧阳克手中的摺扇抢了过来,一挥之下打开摺扇,见一面画着几朵牡丹,题款是“徐熙”两字。他也不知徐熙是北宋大家,虽见几朵牡丹画得鲜艳欲滴,仍道:“不好!”扇子一面写着几行字,下款署着“白驼山少主”五字,自是欧阳克自己写的了。洪七公问黄蓉道:“这几个字写得怎样?”黄蓉眉毛一扬,道:“俗气得紧。不过料他也不会写字,定是去请同仁当铺的朝奉代写的。” 欧阳克风流自赏,自负文才武学,两臻佳妙,听黄蓉这么一说,甚是恼怒,向她横了一眼,烛光下但见她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娇痴无那,不禁一呆。 洪七公把摺扇摊在掌上,在嘴上擦了几擦。他刚才吃鸡,嘴边全是油腻,这一擦之下,扇子字画自然一塌胡涂,跟着顺手一捏,就像常人抛弃没用的纸张一般,把扇子捏成一团,抛在地下。旁人还不怎么在意,欧阳克却知自己这柄摺扇是钢铸的扇骨,他这样随手将扇骨搓捏成团,手上劲力委实非同小可,心下更是惶恐。 洪七公道:“我若亲自跟你动手,谅你死了也不心服,我这就收个徒弟跟你打打。”欧阳克向郭靖一指道:“这位世兄适才跟小侄拆了数十招,若非世伯出手,小侄侥幸已占上风。郭世兄,你没赢了我罢?”郭靖摇头道:“我打你不过。”欧阳克甚是得意。 洪七公仰天一笑,道:“靖儿,你是我徒弟么?”郭靖想起当日向七公磕头而他定要磕还,忙道:“晚辈没福做您老人家的徒弟。”洪七公向欧阳克道:“听见了么?”欧阳克心中甚是奇怪:“这老叫化说话当然不会骗人,那么这小子的精妙掌法又从何处学来?” 洪七公向郭靖道:“我若不收你做徒弟,那女娃儿定是死不了心,鬼计百出,终于让老叫化非收你为徒不可。老叫化不耐烦跟小妞们磨个没了没完,算是认输,现下我收你做徒儿。”郭靖大喜,忙扑翻在地,磕了几个响头,口称:“师父!”日前在归云庄上,他向六位师父详述洪七公传授“降龙十八缺三掌”之事,江南六怪十分欣喜,都说可惜这位武林高人生性奇特,不肯收他为徒,吩咐他日后如见洪七公露出有收徒之意,可即拜师。 黄蓉只乐得心花怒放,笑吟吟的道:“七公,我帮你收了个好徒儿,功劳不小,你从今而后,可有了传人啦。你谢我什么?” 洪七公板起了脸,道:“打一顿屁股。”对郭靖道:“傻小子,我先传你三掌。”当下把降龙十八掌余下的三掌,当着众人之面教了他,比之郭靖刚才狗急跳墙,胡乱凑乎出来的三记笨招,自不可同日而语。 欧阳克心想:“老叫化武功卓绝,可是脑筋不大灵,只顾得传授徒儿争面子,却忘了我便在旁边观看。”凝神看他传授郭靖掌法,但看他比划的招数,却觉平平无奇;又见洪七公在郭靖耳边低声说话,料是教导这三招的精义,郭靖思索良久,有时点点头,大半时候却总茫然摇头,要洪七公再说几遍,才勉强点头,显然也未必便当真领会了,心想:“这人笨得要命,一时三刻之间定学不到家。我却反可乘机学招。” 洪七公等郭靖练了六七遍,说道:“好,乖徒儿,你已学会了这三招的半成功夫,给我揍这为非作歹的淫贼。”郭靖道:“是!”踏上两步,呼的一掌向欧阳克打去。欧阳克斜身绕步,回拳打出,两人又斗在一起。 “降龙十八掌”的精要之处,全在运劲发力,至于掌法变化却极简明,否则以梁子翁、梅超风、欧阳克三人武功之强,何以竟让郭靖将一招掌法连使多遍,却仍无法破解?刚才欧阳克眼睁睁瞧着洪七公传授三记掌法,郭靖尚未领悟一成,他早已了然于胸,可是一到对敌,于郭靖新学的三掌竟应付为难。 郭靖把十八掌一学全,首尾贯通,原先的十五掌威力更加大增。欧阳克连变四套拳法,始终也只打得个平手,又拆数十招,欧阳克心下焦躁:“今日不显我家传绝技,终难取胜。我自幼得叔叔教导,却胜不了老叫化一个新收弟子,老叫化岂不是把叔叔比了下去?”斗然间挥拳打出,郭靖举手挡格,那知欧阳克的手臂犹似忽然没了骨头,顺势转弯,啪的一声,郭靖颈上中拳。 郭靖一惊,低头窜出,回身发掌,欧阳克斜步让开,还以一拳。郭靖不敢再格,侧身闪避,那知对方手臂忽然间就如变了一根软鞭,打出后能在空中任意拐弯,明明见他拳头打向左方,蓦地里转弯向右,蓬的一声,又在郭靖肩头击了一拳。郭靖防不胜防,接连吃了三拳,这三下都颇为沉重,登时心下慌乱,不知如何应付。 洪七公叫道:“靖儿,住手,咱们就算暂且输了这一阵。” 郭靖跃出丈余,身上给他击中的三处甚是疼痛,对欧阳克道:“你拳法果然高明,手臂转弯,转得古怪。佩服,佩服!”欧阳克得意洋洋的向黄蓉望了几眼。 洪七公道:“老毒物天天养蛇,这套软皮蛇拳法,必是从毒蛇身上悟出来的。这套拳法高明得很,老叫化一时之间想不出破法,算你运气,给我乖乖的滚罢。” 欧阳克心中一凛:“叔叔传我这套‘灵蛇拳’时,千叮万嘱,不到生死关头,决不可使,今日一用就让老叫化看破,如给叔叔知道了,必受重责。”想到此处,满腔得意之情登时消了大半,向洪七公一揖,转身出祠。 黄蓉叫道:“且慢,我有话说。”欧阳克停步回身,心中怦然而动。 黄蓉却不理他,向洪七公盈盈拜了下去,说道:“七公,你今日收两个徒儿罢。好事成双,你只收男徒,不收女徒,美中不足。”洪七公摇头笑道:“我收一个徒儿已大大破例,老叫化今日太不成话。何况你爹爹这么大的本事,怎能让你拜老叫化为师?”黄蓉装作恍然大悟,道:“啊,你怕我爹爹!”洪七公让她一激,加之对她本就十分喜爱,脸孔一板,说道:“怕什么?就收你做徒儿,难道黄老邪还能把我吃了?” 黄蓉笑道:“咱们一言为定,不能反悔。我爹爹常说,天下武学高明之士,自王重阳一死,就只剩下他与你二人,南帝也还罢了,余下的更不在他眼里。我拜你为师,爹爹一定欢喜。师父,你们叫化子捉蛇是怎么捉的,就先教我这门本事。”洪七公一时不明她用意,但知小姑娘鬼灵精,必有古怪,说道:“捉蛇捉七寸,两指这样钳去,只要刚好钳住蛇的七寸,凭他再厉害的毒蛇,也就动弹不得。”黄蓉道:“若是很粗很大的蛇呢?”洪七公道:“左手摇指引它咬你,右手打它七寸。”黄蓉道:“这手法可要极快。”洪七公道:“当然。左手搽上些药,那就更加稳当,真的咬中了也不怕。”黄蓉点点头,向洪七公霎了霎眼,道:“师父,那你就给我手上搽些药。” 捉蛇弄蛇是丐帮小叫化的事,洪七公以帮主之尊,身边那有什么捉蛇用的药物,但见黄蓉使眼色,就在背上大红葫芦里倒些酒来,给她擦在双掌之上。 第577章 射雕英雄传(77) 黄蓉提手闻了闻,扮个鬼脸,对欧阳克道:“喂,我是天下叫化子头儿洪老英雄的新收关门弟子,现下来领教领教你的软皮蛇拳法。先对你说明白了,我手上已搽了专门克制你的毒药,可要小心了。”欧阳克心想:“与你对敌,还不是手到擒来。不管你手上捣什么鬼,我抱定宗旨不碰就是。”笑了一笑,说道:“死在你手下,也是甘愿。” 黄蓉道:“你其他的武功也稀松平常,我只领教你的臭蛇拳,你若用其他拳法掌法,可就算输了。”欧阳克道:“姑娘怎么说就怎么着,在下无不从命。”黄蓉嫣然一笑,说道:“瞧不出你这坏蛋,对我倒好说话得很。看招!”呼地一拳打出,正是洪七公所传的“逍遥游”拳法。 欧阳克侧身让过,黄蓉左脚横踢,右手钩拿,却已是家传“桃华落英掌”中的招数。她年纪幼小,功夫所学有限,这时但求取胜,那管所使的功夫是何人所传了。 欧阳克见她掌法精妙,倒也不敢怠慢,右臂疾伸,忽地转弯,打向她的肩头。这“灵蛇拳”去势极快,倏忽之间已打到黄蓉肩上,猛地想起,她身上穿有软猬甲,这一拳下去,岂不将自己的拳头撞得鲜血淋漓?匆忙收招,黄蓉飕飕两掌,已拍到面门。欧阳克袍袖拂动,倒卷上来,挡开了她这两掌。黄蓉身上穿甲,手上涂药,除了脸部之外,周身无可受招之处,这样一来,欧阳克已处于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灵蛇拳”拳法再奇,却也奈何她不得,只得东躲西闪,在黄蓉掌影中窜高纵低,心想:“我若打她脸蛋取胜,未免唐突佳人,如抓她头发,更加卤莽,但除此之外,实在无所措手。”灵机一动,忽地撕下衣袖,扯成两截,于晃身躲闪来掌之际,将袖子分别缠上双掌,翻掌钩抓,迳用擒拿手来拿她手腕。 黄蓉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你输啦,这不是臭蛇拳。”欧阳克道:“啊哟,我倒忘了。”黄蓉道:“你的臭蛇拳奈何不了洪七公的弟子,那也没什么出奇。在赵王府中,我就曾跟你划地比武,那时你邀集了梁子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和尚,还有那个头上生角的侯通海,七八个人打我一个,我当时寡不敌众,又懒得费力,便认输了事。现下咱们各赢一场,未分胜败,不妨再比一场以定输赢。” 黎生等都想:“这小姑娘居然能与彭连虎、沙通天等高手对敌而不败,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虽然武艺得自真传,但终究不是此人敌手,刚才胡赖胜了,岂不是好?何必画蛇添足,再比什么?” 洪七公却深知此女诡计百出,必是仗着自己在旁,要设法戏弄敌人,笑吟吟的不作声,一只鸡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仍拿在手里不住嗑嘴嗒舌的舐着,似乎其味无穷。 欧阳克笑道:“咱俩又何必认真,你赢我赢都是一样。姑娘既有兴致,就再陪姑娘玩玩。”黄蓉道:“在赵王府里,旁边都是你的朋友,我打赢了你,他们必定救你,因此我也不愿跟你真打。现今这里有你的朋友,”说着向欧阳克那些白衣姬妾一指,又道:“也有我的朋友。虽然你的朋友多些,但这一点儿亏我还吃得起。这样罢,你再在地下划个圈子,咱们仍是一般比法,谁先出圈子谁输。现下我已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名师门下出高徒,就再让你这小子一步,不用将你双手缚起来了。” 欧阳克听她句句强辞夺理,却又说得句句大方无比,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下以左足为轴,右足伸出三尺,一转身,右足足尖已在地下划了一个线深寸许、径长六尺的圆圈。丐帮群雄都不由得暗暗喝采。 黄蓉走进圈子,道:“咱们是文打还是武打?”欧阳克心道:“偏你就有这许多古怪。”问道:“文打怎样?武打怎样?”黄蓉道:“文打是我发三招,你不许还手;你还三招,我也不许还手。武打是乱打一气,你用死蛇拳也好,活耗子拳也好,都是谁先出圈子谁输。”欧阳克道:“当然文打,免得伤了和气。” 黄蓉道:“武打你是输定了的,文打嘛,倒还有点儿指望,好罢,就又再让你一步,咱们文打。你先发招还是我先?”欧阳克那能占她的先,说道:“当然是姑娘先。”黄蓉笑道:“你倒狡猾,老是拣好的,知道先发招吃亏,就让我先动手。也罢,我索性大方些,让你让到底。”欧阳克正想说:“那么我先发招也无不可。”只听得黄蓉叫道:“看招。”挥掌打来,突见银光闪动,点点射来,她掌中竟挟有暗器。 欧阳克见暗器众多,平时挡击暗器的摺扇已为洪七公捏坏,而本可用以拂扑的衣袖也已撕下,这数十枚钢针打成六七尺方圆,虽然只须向旁纵跃,立可避开,但那便是出了圈子,百忙中不暇细想,一点足跃起丈余,这一把钢针都在他足底飞过。 黄蓉一把钢针发出,双手各又扣了一把,待他上纵之势已衰,将落未落之际,喝道:“第二招来啦!”两手钢针齐发,上下左右,无异一百余枚,那正是洪七公所授她的“满天花雨掷金针”绝技,这时也不取什么准头,只是使劲掷出。欧阳克本领再高,但身在半空,全无着力之处,心道:“我命休矣!这丫头好毒!” 就在这一瞬之间,忽觉后领一紧,身子腾空,足下嗤嗤嗤一阵响过,点点钢针都落在地下。欧阳克刚知有人相救,身子已给那人掷出,这一掷力道不大,但运劲颇为古怪,饶是他武艺高强,还是左肩先着了地,重重摔了一交,方再跃起站定。他料知除洪七公外更无旁人有此功力,心中又惊又恼,头也不回的出祠去了。众姬妾跟着一拥而出。 黄蓉道:“师父,干么救这坏家伙?”洪七公笑道:“我跟他叔父是老相识。这小子专做伤天害理之事,死有余辜,只是伤在我徒儿手里,于他叔父脸上须不好看。”拍拍黄蓉的肩膀道:“乖徒儿,今日给师父圆了面子,我赏你些什么好呢?” 黄蓉伸伸舌头道:“我可不要你的竹棒。”洪七公道:“你就是想要,也不能给。我有心传你一两套功夫,可这几天懒劲大发,提不起兴致。”黄蓉道:“我给师父做几个好菜提提神。”洪七公眉飞色舞,随即长叹一声,说道:“现下我没空吃,可惜,可惜!”向黎生等一指道:“我们叫化帮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商量。” 黎生等过来向郭靖、黄蓉见礼,称谢相救之德。黄蓉去割断了程大小姐手足上的绑缚。程大小姐甚是腼腆,拉着黄蓉的手悄悄相谢。黄蓉指着郭靖道:“你大师伯马道长传过他功夫,你丘师伯、王师伯也都很瞧得起他,说起来大家是一家人。”程大小姐转头向郭靖望了一眼,突然间满脸通红,轻声叫道:“郭师哥!”低下头去,过了一会,才偷眼向郭靖暗暗打量。 黎生等又向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道贺。他们知道七公向来不收徒弟,帮中乞丐再得他欢心,也难得逢他高兴指点一招两式,不知郭黄二人怎能与他如此有缘,都羡慕万分。黎生道:“咱们明晚想摆个席,恭贺帮主收了两位好弟子。”洪七公笑道:“只怕他们嫌脏,不吃咱们叫化子的东西。”郭靖忙道:“我们明儿准到。黎大哥是前辈侠义,小弟正想多亲近亲近。”黎生蒙他相救,保全了一双眼睛,本已十分感激,又听他说得谦逊,甚是高兴,言下与郭靖着实结纳。 洪七公道:“你们一见如故,可别劝我的大弟子做叫化子啊。小徒儿,你自称是我新收的关门小弟子,不许师父再收弟子,是不是啊?”黄蓉笑道:“师父要收,自然不必理我瞎说,不过物以稀为贵,师父的徒弟收得多了,就不这么珍贵了。”洪七公道:“你好珍贵吗?你送程大小姐回家去,咱们叫化儿也要偷鸡讨饭去啦。”说着各人出门。 黎生说好明日就在这祠堂中设宴。 郭靖陪着黄蓉,一起将程大小姐送回。程大小姐悄悄将闺名对黄蓉说了,原来名叫程瑶迦。她虽跟清净散人孙不二学了一身武艺,只因生于大富之家,娇生惯养,说话神态忸忸怩怩,与黄蓉神采飞扬的模样大不相同。她不敢跟郭靖说半句话,偶尔偷瞧他一眼,便即双颊红晕。 第十六回 九阴真经 郭黄二人自程府出来,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听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南而北奔来,正渐渐驰近,蹄声斗然停息。黄蓉心道:“又有了什么奇事?倒也热闹。”快步过去,要瞧个究竟,郭靖也就跟在身后。走到临近,都颇出于意外,只见杨康牵着一匹马,站在路旁正和欧阳克说话。两人不再近前。黄蓉想听他说些什么,但隔得远了,两人说话声音又低,只听到欧阳克说什么“岳飞”“临安府”,杨康说“我爹爹”,再想听仔细时,见欧阳克一拱手,带着众姬投东去了。 杨康站在当地呆呆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长气,翻身上马。郭靖叫道:“贤弟,我在这里。”杨康听得郭靖叫唤,吃了一惊,下马过来,道:“大哥,你也在这儿?”郭靖道:“我在这儿遇到黄姑娘,又跟那欧阳克打了一架,是以耽搁了。”杨康脸上一阵热,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适才与欧阳克说话,是否已给两人听到,瞧郭靖脸色无异,心下稍安,寻思:“这人不会装假,要是听见了我的话,不会仍这般对我。”问道:“大哥,今晚咱们再赶路呢,还是投宿?黄姑娘也跟咱们同上中都去吗?”从此处更向北行,过得楚州,渡过淮河,便入金人所管的地界了。 黄蓉道:“不是我跟你们,是你跟我们。”郭靖笑道:“那又有什么分别?咱们同到那祠堂去歇歇,明儿晚上要吃了丐帮的酒才走。”黄蓉在他耳边悄声道:“你别问他跟欧阳克说些什么,假装没瞧见便是。”郭靖点了点头。 三人回到祠堂,点亮了蜡烛。黄蓉手持烛台,把刚才发出的钢针一枚枚捡起。 此时天气炎热,三人各自卸下门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刚要入梦,远处一阵马蹄声隐隐传来,侧耳倾听,只听得奔驰的非止一骑。又过一阵,蹄声渐响,黄蓉道:“前面三人,后面似有十多人在追赶。”郭靖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马匹多少一听便知,说道:“追的共有一十六人,咦,这倒奇了!”黄蓉忙问:“怎么?”郭靖道:“前面三骑是蒙古马,后面追的却又不是。怎么大漠中的蒙古马跑到了这里?” 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门外,只听得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两人头顶飞过,三骑马已奔到祠前。忽然后面追兵一箭飞来,射中了最后一骑马臀,那马长声悲嘶,前腿跪倒。马上乘客纵跃下马,身手矫健,只是落地步重,却不会轻功。其余二人勒马相候。落地的那人道:“我没事,你们快走,我在这里挡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挡敌,四王子快走。”那四王子道:“那怎么成?”三人说的都是蒙古话。 郭靖听着声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别和博尔忽的口音,大是诧异:“他们到这里干什么?”正想出声招呼,追骑已围将上来。 三个蒙古人发箭阻敌,出箭劲急,追兵不敢十分逼近,只远远放箭。一个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杆一指。三人爬入旗斗,居高临下,颇占形势。追兵纷纷下马,四面围住。只听得有人发令,便有四名追兵高举盾牌护身,着地滚去,挥刀砍斩旗杆。 黄蓉低声道:“你错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错不了,有一个给射死了。”语音甫毕,只见一匹马慢慢踱过来,一人左足嵌在马镫之中,给马匹在地下拖曳而行,一枝长箭插在那人胸口。郭靖伏在地下爬近尸身,拔出羽箭,在箭杆上一摸,果然摸到包着一圈熟铁,铁上刻了一个豹头,正是神箭手哲别所用的硬箭,比寻常羽箭要重二两。郭靖再无怀疑,叫道:“上面是哲别师傅、拖雷义弟、博尔忽师傅吗?我是郭靖。” 旗斗中三人欢呼叫道:“是啊,你怎么在这里?”郭靖叫道:“什么人追你们?”拖雷道:“金兵!”郭靖举起那金兵尸身,抢上几步,用力向旗杆脚下掷去。那尸身撞倒了两兵,余下两兵不敢再砍旗杆,逃了回来。 突然半空中白影闪动,两头白色大鸟直扑下来。郭靖听得翅翼扑风之声,抬起头来,见到正是自己在蒙古与华筝所养的两头白雕,双雕眼光锐敏之极,虽在黑夜也已认出主人,欢声啼叫,扑下来停在郭靖肩上。 黄蓉初与郭靖相识,即曾听他说起过射雕、养雕之事,好生羡慕,常想他日必当到大漠去,也养一对雕儿玩玩,这时忽见白雕,不顾追兵已经迫近,叫道:“给我玩!”伸手就去抚摸白雕的羽毛。那头白雕见黄蓉的手摸近,突然低头,一口啄将下来,若非她手缩得快,手背已然受伤。郭靖急忙喝止。黄蓉笑骂:“你这扁毛畜生好坏!”但究竟喜欢,侧了头观看。忽听郭靖叫道:“蓉儿,留神!”两枝劲箭当胸射来,黄蓉不加理会,伸手去搜那被箭射死的金兵身边。两枝箭射在她身上,那里透得入软猬甲去,斜斜跌在脚旁。黄蓉在金兵怀里摸出几块干肉,去喂那雕儿。 郭靖道:“蓉儿,你玩雕儿吧,我去杀散金兵!”纵身出去,接住向他射来的一箭,左掌翻处,喀喇一声,已打折了身旁一名金兵的胳膊。黑暗中一人叫道:“那里来的狗贼在这里撒野?”说的竟是汉语。郭靖一呆,心想:“这声音好熟。”金刃劈风,两柄短斧已砍到面前,一斩前胸,一斩小腹。 郭靖见来势凶狠,不是寻常军士,矮身反打出掌,正是一招“神龙摆尾”。那人肩头中掌,肩胛骨立时碎成数块,身子向后直飞出去,只听他大声惨叫,郭靖登时想起:“这是黄河四鬼中的丧门斧钱青健。”他虽自知近数月来功力大进,与从前在蒙古对战黄河四鬼时已大不相同,但也想不到这一掌出去,竟能将对方击得飞出丈许,刚自错愕,左右金刃之声齐作,一刀一枪同时砍到。 第578章 射雕英雄传(78) 郭靖原料断魂刀沈青刚、追命枪吴青烈必在左近,右手反钩,已抓住刺向胁下的枪头回扯,吴青烈立足不定,直跌过来。郭靖稍向后缩,沈青刚这一刀正好便砍向师弟脑门。郭靖飞起左腿,踢中沈青刚右腕,黑夜中青光闪动,一柄长刀直飞起来。郭靖救了吴青烈一命,顺手在他背上按落。吴青烈本已站立不稳,再给他借劲按捺,咚的一声,师兄弟相互猛撞,都晕了过去。 黄河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雄混入太湖盗帮,已为陆冠英与盗帮杀死,余下这三鬼正是这一队追兵中的好手。黑暗之中,众金兵没见到三个首领俱已倒地,尚在与拖雷、哲别、博尔忽箭战。郭靖喝道:“还不快走,都想死在这里么?”抢上去拳打脚踢,又提人丢掷,片刻之间,将众金兵打得魂飞魄散,四下里乱逃。沈青刚与吴青烈先后醒来,也没看清对头是谁,只觉头痛欲裂,眼前金星飞舞,撒腿就跑。两人竟背道而驰,丧门斧钱青健口中哼哼唧唧,脚下倒是飞快,奔的却又是另一个方向。 哲别与博尔忽箭法厉害,从旗斗之中飕飕射将下来,又射死三名金兵。拖雷俯身下望,见义兄郭靖赶散追兵,威不可当,十分欢喜,叫道:“安答,你好!”抱着旗杆溜下地来。两人执手相视,一时都高兴得说不出话。接着哲别与博尔忽也从旗斗中溜下。哲别道:“那三个汉人以盾牌挡箭,伤他们不得。若非靖儿相救,我们再也喝不到斡难河的清水了。” 郭靖拉着黄蓉的手过来与拖雷等相见,道:“这是我义妹。”黄蓉笑问:“这对白雕送给我,行不行?”拖雷不懂汉语,带来的通译又在奔逃时给金兵杀了,只觉黄蓉声音清脆,说得好听,却不知其意。 郭靖问拖雷道:“安答,你怎么带了白雕来?”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见宋朝皇帝,相约南北出兵,夹攻金国。妹子说或许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带了雕儿来给你。她猜得对,这可不是遇上了吗?” 郭靖听他提到华筝,不禁一呆。他自与黄蓉倾心相爱,有时想起华筝,心头自觉不妥,只此事不知如何处理,索性撇在一旁,不敢多想,这时听了拖雷之言,登时茫然,随即心想:“反正一月之内,我有桃花岛之约,蓉儿的父亲非杀我不可,这一切都顾不得了。”向黄蓉道:“这对白雕是我的,就送给你啦!”黄蓉大喜,转身又去抛肉喂雕。 拖雷说起缘由。原来成吉思汗攻打金国获胜,但金国地大兵众,多年经营,基业甚固,死守住数处要塞,蒙古兵冲击不过,一时也奈何不得。于是成吉思汗派遣拖雷南来,要联络宋朝出兵,南北夹攻,途中遇到大队金兵阻拦,从人卫兵都给杀尽,只剩下三人逃到这里。 郭靖想起当日在归云庄中,曾听杨康要穆念慈到临安去见史弥远丞相,请他杀害蒙古使者,当时不明其中缘故,这时才知金国得到了讯息,命杨康为大金钦使南来,便为了阻止宋朝与蒙古结盟联兵。 拖雷又道:“金国说什么都要杀了我,免得蒙古与宋朝结盟成功,这次竟是六王爷亲自领人阻拦。”郭靖忙问:“完颜洪烈?”拖雷道:“是啊,他头戴金盔,我瞧得很清楚,可惜向他射了三箭,都给他卫士用盾牌挡开了。” 郭靖大喜,叫道:“蓉儿、康弟,完颜洪烈到了这里,快找他去。”黄蓉应声过来,却不见杨康的影踪。郭靖心急,叫道:“蓉儿,你向东,我向西。”两人展开轻功,如飞赶将下去。郭靖追出数里,赶上了几名败逃的金兵,抓住一问,果是六王爷完颜洪烈亲自率队,却不知他这时在那里。一名金兵道:“我们丢了王爷私逃,回去也得杀头,大伙只好逃到四乡,躲起来扮汉人做老百姓了。” 郭靖回头再寻,天色渐明,那里有完颜洪烈的影子?明知杀父仇人便在左近,却找寻不到,好生焦躁,一路急奔,突见前面林子中白影闪动,正是黄蓉。两人见了面,眼瞧对方神色,自是无功,只得同回祠堂。 拖雷道:“完颜洪烈带的人马本来不少,他快马追赶我们,离了大队,这时必是回去增带人马再来。安答,我有父王将令在身,不能延搁,咱们就此别过。我妹子叫我带话给你,要你尽早回蒙古去。” 郭靖心想这番分别,只怕日后难再相见,心下凄然,与拖雷、哲别、博尔忽三人逐一拥抱作别,眼看着他们上马而去,蹄声渐远,人马的背影终于在黄尘中隐没。 黄蓉道:“咱们躲将起来,等候完颜洪烈领了人马过来。要是他人马众多,咱俩便悄悄蹑着,到晚上再去结果他性命,岂不是好?”郭靖大喜,连称妙策。黄蓉甚是得意,笑道:“这是个‘移岸就船’之计,也只寻常。” 郭靖道:“我去将马匹牵到树林子中隐藏起来。”走到祠堂后院,忽见青草中有物金光灿烂,在朝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俯身看时,却是一顶金盔,盔上还镶着三粒龙眼般大的宝石。郭靖伸手拾起,飞步回来,悄声对黄蓉道:“你瞧这是什么?”黄蓉喜道:“完颜洪烈的金盔?”郭靖道:“正是!多半他还躲在这祠堂里,咱们快搜。” 黄蓉回身反手,在短墙墙头上按落借力,轻飘飘的腾空而起,叫道:“我在上面瞧着,你在底下搜。”郭靖应声入内。黄蓉在屋顶上叫道:“刚才我这一下轻功好不好?”郭靖一呆,停步道:“好得很!怎样?”黄蓉笑道:“怎么你不称赞?”郭靖道:“唉,我没一个时辰心里不在赞你。”黄蓉咭的一声笑,手一扬,奔向后院。 杨康当郭靖与金兵相斗之际,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颜洪烈的身形,这时虽已知自己非他亲生,但受他养育十余载,一直当他父亲,而且日后富贵荣华,都要依靠于他,眼见郭靖杀散金兵,完颜洪烈只要给他瞧见,那里还有性命?情势紧急,不暇多想,纵身出去要设法相救,正在此时,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掷了过来。完颜洪烈忙勒马闪避,却没能让开,给金兵撞下马来。杨康跃过去抢前抱起,在完颜洪烈耳边轻声道:“父王,是康儿,别作声。”郭靖正斗得性起,黄蓉又在调弄白雕,黑夜中竟没人见到他抱着完颜洪烈走向祠堂后院。 杨康推开西厢房的房门,两人悄悄躲着。耳听得杀声渐隐,众金兵四下逃散,又听得三个蒙古人叽哩咕噜的与郭靖说话。完颜洪烈如在梦中,低声道:“康儿,你怎么在这里?”杨康道:“那也当真凑巧,唉,都是给这姓郭的坏了大事。” 过了一会,完颜洪烈听得郭靖与黄蓉分头出去找寻自己,刚才他见到郭靖空手击打黄河三鬼与众金兵,出手凌厉,若给他发现,那还得了?思之不寒而栗。杨康道:“父王,这时出去,只怕给他们撞见了。咱们躲在这里,这几人必然料想不到。待他们走远,再慢慢出去。”完颜洪烈道:“不错……康儿,你怎么叫我‘父王’,不叫‘爹’了?”杨康默然不语,想起故世的母亲,心中思潮起伏。完颜洪烈缓缓的道:“你在想你妈,是不是?”伸手握住他手,只觉他掌上冰凉,全是冷汗。 杨康轻轻挣脱了,道:“这郭靖武功了得,他要报杀父之仇,决意要来害您。他结识的高手很多,您实在防不胜防。在这半年之内,您别回中都罢。”完颜洪烈想起十九年前临安牛家村的往事,不由得一阵心酸,一阵内疚,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道:“唔,避一避也好。你到临安去过了么?史丞相怎么说?”杨康冷冷的道:“我还没去过。” 完颜洪烈听了他语气,料他必定已知自己身世,可是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何打算。两人十八年来父慈子孝,亲爱无比,这时同处斗室,忽然想到相互间却有深恨血仇。杨康更心中交战:“这时只须反手几拳,立时就报了我父母之仇,但怎下得了手?那杨铁心虽是我的生父,他又给我过什么好处?妈妈平时待父王也很不错,我若此时杀他,妈妈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欢喜。再说,难道我真的就此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莽么?”正自思潮起伏,只听得完颜洪烈道:“康儿,你我父子一场,不管如何,你永远是我的爱儿。大金国不出十年,必可灭了南朝。那时我大权在手,富贵不可限量,这锦绣江山,花花世界,日后终究尽都是你的了。” 杨康听他言下之意,竟有篡位之意,想到“富贵不可限量”这六个字,心中怦怦乱跳,暗想:“以大金国兵威,灭宋非难。蒙古只一时之患,这些只会骑马射箭的蛮子终究成不了气候。父王精明强干,当今金主那能及他?大事若成,我岂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处,不禁热血沸腾,伸手握住了完颜洪烈的手,说道:“爹,孩儿必当辅你以成大业。”完颜洪烈觉得他手掌发热,心中大喜,道:“我做李渊,你做李世民罢。” 杨康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喀的一响。两人吓了一跳,急忙转身,这时天色已明,窗格子中透进亮光,只见房中摆着七八具棺材,原来那是祠堂中停厝族人未曾下葬的棺木和寿材空棺之所。听适才的声音,竟像是从棺材中发出来的。 完颜洪烈惊道:“什么声音?”杨康道:“准是老鼠。”只听得郭靖与黄蓉一面笑语,搜寻进来。杨康暗叫:“不妙!原来爹爹的金盔落在外面!这一下可要糟糕。”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轻轻推开了门,纵身上屋。 黄蓉一路搜来,忽见屋角边人影一闪,喜道:“好啊,在这里了!”扑将下去。那人身法好快,在墙角边一钻,已不见了踪影。郭靖闻声赶来,黄蓉道:“他逃不了,必定躲在树丛里。”两人正要赶入树丛中搜寻,突然忽喇一声,小树分开,窜出一人来,却是杨康。 郭靖又惊又喜,道:“贤弟,你到那里去了?见到完颜洪烈么?”杨康奇道:“完颜洪烈怎么在这里?”郭靖道:“是他领兵来的,这顶金盔就是他的。”杨康道:“啊,原来如此。”黄蓉见他神色有异,又想起先前他跟欧阳克鬼鬼祟祟的说话,登时起疑,问道:“咱们刚才到处找你不着,你到那里去了?”杨康道:“昨天我吃坏了东西,忽然肚子痛,内急起来。”说着向小树丛一指。黄蓉虽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问,也不愿去搜他刚才大解过的处所。 郭靖道:“贤弟,快搜。”杨康心中着急,不知完颜洪烈已否逃走,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他自己要来送死,当真再好也没有了。你和黄姑娘搜东边,我搜西边。”郭靖道:“好!”当即去推东边“节孝堂”的门。黄蓉道:“杨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边,我跟着你去搜罢。”杨康暗暗叫苦,只得假装欣然,说道:“快来,别让他逃走了。”两人一间间屋子挨着搜去。 宝应刘氏在宋代原是大族,这所祠堂规模本来颇为宏大,自金兵数次渡江,战火横烧,铁蹄践踏,刘氏式微,祠堂也就破败了。黄蓉冷眼相觑,见杨康专拣门口尘封蛛结的房间进去慢慢搜检,更明白了几分,待到西厢房前,见地下灰尘中足迹杂乱,门上原本积尘甚厚,也看得出有人新近推门关门的手印,立时叫道:“在这里了!” 这四字一呼出,郭靖与杨康同时听见,一个大喜,一个大惊,同时奔到。黄蓉飞脚将门踢开,不由得一怔,见屋里放着不少棺材,那里有完颜洪烈的影子?杨康见完颜洪烈已经逃走,心中大慰,抢在前面,大声喝道:“完颜洪烈你这奸贼躲在那里?快给我滚出来。”黄蓉笑道:“杨大哥,他早听见咱们啦,您不必给他报讯。”杨康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怒道:“黄姑娘开什么玩笑?” 郭靖笑道:“贤弟不必介意,蓉儿最爱闹着玩。”向地下一指,说道:“你瞧,这里有人坐过的痕迹,他果真来过。”黄蓉道:“快追!”刚自转身,忽然后面喀的一声响,三人吓了一跳,一齐回头,只见一具棺材正自微微晃动。黄蓉向来最怕棺材,在这房中本已周身不自在,忽见棺材晃动,“啊”的一声叫,紧紧拉住郭靖手臂。她心中虽怕,脑子却转得快,颤声道:“那奸贼……奸贼躲在棺材里。” 杨康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边!”抢步出去。黄蓉反手一把抓住了他脉门,冷笑道:“你别弄鬼。”杨康只感半身酸麻,动弹不得,急道:“你……你干什么?” 郭靖喜道:“不错,那奸贼定是躲在棺材里。”大踏步上去,要开棺揪完颜洪烈出来。 杨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僵尸作怪。”黄蓉将抓着他的手重重一摔,恨道:“你还要吓我!”她料知棺材中必是完颜洪烈躲着,但她总是胆小,生怕万一真是僵尸,那可怎么办?颤声道:“靖哥哥,慢着。”郭靖停步回头,说道:“怎么?”黄蓉道:“你快按住棺材盖,别让里面……里面的东西出来。”郭靖笑道:“那里会有什么僵尸?”眼见黄蓉吓得玉容失色,便纵身跃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出来了!” 黄蓉惴惴不安,微一沉吟,说道:“靖哥哥,我试一手劈空掌给你瞧瞧。是僵尸也好,完颜洪烈也好,我隔着棺材劈他几掌,且听他是人叫还是鬼哭!”说着一运劲,踏上两步,发掌便要往棺上劈去。她劈空掌并未练成,论功夫远不及陆乘风,因此上这一掌迳击棺木,却非凌空虚劈。杨康大急,叫道:“使不得!你劈烂了棺材,僵尸探头出来,咬住了你手,那可糟了!” 黄蓉给他吓得打个寒噤,凝掌不发,忽听得棺中“嘤”的一声,却是女人声音。黄蓉更是毛骨悚然,惊叫:“是女鬼!”忙不迭跃出房外,叫道:“快出来!” 郭靖胆大,叫道:“杨贤弟,咱们掀开棺盖瞧瞧。”杨康本来手心中捏着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却又自知不敌郭黄二人,正自为难,忽听棺中发出女子声音,不禁又惊又喜,抢上伸手去掀棺材盖,格格两声,二人也未使力,棺盖便应声而起,原来竟未钉实。 第579章 射雕英雄传(79) 郭靖早已运劲于臂,只待僵尸暴起,当头一拳,打她个头骨碎裂,一低头,大吃一惊,棺中并非僵尸,竟是个美貌少女,一双点漆般眼珠睁得大大的望着自己,再定睛看时,却是穆念慈。杨康惊喜交集,忙伸手将她扶起。 郭靖叫道:“蓉儿,快来,你瞧是谁?”黄蓉转身闭眼,叫道:“我才不来瞧呢!”郭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黄蓉左眼仍是闭着,只睁开右眼,遥遥望去,果见杨康抱着一个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当即放心,一步一顿的走进屋去。那女子却不是穆念慈是谁?只见她神色憔悴,泪水似两条线般滚了下来,身子却动弹不得。 黄蓉忙给她解开穴道,问道:“姊姊,你怎么在这里?”穆念慈穴道闭得久了,全身酸麻,慢慢调匀呼吸,黄蓉帮她在关节之处按摩。过了一盏茶时分,穆念慈才道:“我给坏人拿住了。”黄蓉见她被点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涌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极少出手点闭如此偏异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问道:“是那个坏蛋欧阳克么?”穆念慈点了点头。 那日她为杨康去向梅超风传讯,在骷髅头骨旁给欧阳克擒住,点了穴道。其后黄药师吹奏玉箫给梅超风解围,欧阳克的众姬妾和三名蛇奴在箫声下晕倒,欧阳克狼狈逃走。次晨众姬与蛇奴先后醒转,见穆念慈兀自卧在一旁动弹不得,带了她来见主人。欧阳克数次相逼,她始终誓死不从。欧阳克自负才调,心想以自己之风流俊雅,绝世武功,时候一久,再贞烈的女子也会倾心,倘若用武动蛮,未免有失白驼山少主的身分了。幸而他这一自负,穆念慈才得保清白。来到宝应后,欧阳克将她藏在刘氏宗祠的空棺之中,派出众姬妾到各处大户人家探访美色,相准了程大小姐,却为丐帮识破,至有一番争斗。欧阳克匆匆而去,不及将穆念慈从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女子甚多,也不放在心上。若非郭靖等搜寻完颜洪烈,她不免活生生饿死在这空棺之中了。 杨康乍见意中人,实为意想不到之喜,神情着实亲热,说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烧水给你喝。”黄蓉笑道:“你会烧什么水?我去。靖哥哥,跟我来。”她有心让两人一倾相思之苦。那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张俏脸,竟毫无笑容,说道:“慢着。姓杨的,恭喜你日后富贵不可限量啊。”杨康登时满脸通红,背脊上却感到一阵凉意:“原来我跟父王在这里说的话,都教她听见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穆念慈看到他一副狼狈失措的神态,心肠软了,不忍说出他放走完颜洪烈,只怕郭黄一怒,后果难料,只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挺好么?这可亲热得多,干么要叫‘父王’?”杨康低下了头不说话。 黄蓉不明就里,只道这对小情人闹别扭,定是穆念慈怨杨康没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狈,拉拉郭靖衣襟,低声道:“咱们出去,保管他俩马上就好。”郭靖一笑,随她走出。黄蓉走到前院,悄声道:“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郭靖笑道:“别胡闹啦,我才不去。”黄蓉道:“好,你不去别后悔,有好听的笑话儿,回头我可不对你说。” 跃上屋顶,悄悄走到西厢房顶上,只听得穆念慈在厉声斥责:“你认贼作父,还可说是顾念旧情,一时心里转不过来。那知你竟存非份之想,还要灭了自己的父母之邦,这……这……”说到这里,气愤填膺,再也说不下去。杨康柔声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谁是你的妹子?别碰我!”啪的一声,想是杨康脸上吃了一记。 黄蓉一愕:“打起架来了,可得劝劝。”翻身穿窗而入,笑道:“啊哟,有话好说,别动蛮。”只见穆念慈双颊胀得通红,杨康却脸色苍白。 黄蓉正要开口说话,杨康叫道:“好哇,你喜新弃旧,心中有了别人,就对我这样。”穆念慈怒道:“你……你说什么?”杨康道:“你跟了那姓欧阳的,人家文才武功,无不胜我十倍,你那里还把我放在心上?”穆念慈气得手足冰冷,险些晕去。 黄蓉插口道:“杨大哥,你别胡言乱道,穆姊姊要是真喜欢他,那坏蛋怎会将她点了穴道,又放在棺材里?” 杨康早已老羞成怒,说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给那人擒去,失了贞节,我岂能再和她重圆?”穆念慈怒道:“我……我……我失了什么贞节?”杨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这许多天,给他搂也搂过了,抱也抱过了,还能是冰清玉洁么?”穆念慈本已委顿不堪,此时急怒攻心,“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向后便倒。 杨康自觉出言太重,见她如此,心中柔情忽动,要想上前相慰,但想起自己隐私为她得知,黄蓉又早有见疑之意,若给穆念慈泄露真相,只怕自己性命难保,又记挂着父王,当即转身出房,奔到后院,跃出围墙,迳自去了。 黄蓉在穆念慈胸口推揉了好一阵子,她才悠悠醒来,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无其事,道:“妹子,上次我给你的那柄短剑,相烦借我一用。”黄蓉高声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闻声奔进屋来。黄蓉道:“你把杨大哥那柄短剑给穆姊姊罢。”郭靖道:“正是。”从怀中掏出那柄朱聪从梅超风身上取来的短剑,剑柄上刻有“杨康”的字样,交给了穆念慈。 黄蓉也从怀中取出短剑,低声道:“靖哥哥的短剑在我这里,杨大哥的现下交给了你。”她想郭杨二人的短剑既分属二女,姻缘已定,无可更动,不由得大为放心,又道:“姊姊,这是命中注定的缘份,一时吵闹算不了什么,你可别伤心,我跟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中都去找完颜洪烈。姊姊,你如闲着没事,跟我们一起去散散心,杨大哥必会跟来。”郭靖奇道:“杨兄弟呢?”黄蓉伸了伸舌头,道:“他惹得姊姊生气,姊姊一巴掌将他打跑了。穆姊姊,杨大哥若不是爱你爱得要命,你打了他,他怎会不还手?他武功可强过你啊。这比武……”她本想说“这比武招亲的事,你两个本就是玩惯了的”,但见穆念慈神色酸楚,这句玩笑就缩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中都,你们也不用去。半年之内,完颜洪烈那奸贼不会在中都的,他害怕你们去报仇。郭大哥,妹妹,你们俩人好,命也好……”说到后来声音哽住,掩面奔出房门,双足一顿,上屋而去。 黄蓉低头见到穆念慈喷在地下的那口鲜血,沉吟片刻,终不放心,越过围墙,追了出去,只见穆念慈的背影正在远处一棵大柳树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闪,她已将那柄短剑举在头顶。黄蓉大急,只道她要自尽,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远,阻止不得,却见她左手拉起头上青丝,右手持剑向后一挥,已将一大丛头发割了下来,抛在地下,头也不回的去了。黄蓉叫了几声:“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闻,愈走愈远。 黄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只见一团柔发在风中飞舞,再过一阵,分别散入了田间溪心、路旁树梢,或委尘土、或随流水。 她自小娇憨顽皮,高兴时大笑一场,不快活时哭哭闹闹,从来不知“愁”之为物,这时见到这副情景,不禁悲从中来,初次识得了一些人间的愁苦。她慢慢回去,将这事对郭靖说了。郭靖不知两人因何争闹,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气性也忒大了些。” 黄蓉心想:“难道一个女人给坏人搂了抱了,就是失了贞节?本来爱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缘由,只道世事该是如此,走到祠堂后院,倚柱而坐,痴痴的想了一阵,合眼睡了。 当晚黎生等丐帮群雄设宴向洪七公及郭黄二人道贺,料知黄蓉怕脏,酒肴杯盘均甚精洁。程大小姐也亲自烧了菜肴,又备了四大坛好酒,率领仆役送来,自己只敬了酒,却不与宴。等到深夜,洪七公仍然不来。黎生知帮主脾气古怪,也不以为意,与郭靖、黄蓉二人欢呼畅饮。丐帮群雄对郭黄二人甚是敬重,言谈相投。 筵席尽欢散后,郭靖与黄蓉商议,完颜洪烈既不回中都,一时必难找到,桃花岛约会之期转眼即届,只好先到嘉兴,与六位师父商量赴约之事。黄蓉点头称是,又道:“最好请你六位师父别去桃花岛了。你向我爹爹赔个不是,向他磕几个头也不打紧,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气,我加倍磕还你就是了。你六位师父跟我爹爹会面,却不会有什么好事。”郭靖道:“正是。我也不用你向我磕还什么头。为了你,我什么事都肯做。”次晨两人并骑南去。 时当六月上旬,天时炎热,江南民谚云:“六月六,晒得鸭蛋熟。”火伞高张下行路,尤为烦苦。两人只在清晨傍晚赶路,中午休息。 不一日,到了嘉兴,郭靖写了一封书信,交与醉仙楼掌柜,请他于七月初江南六侠来时面交。信中说道:弟子道中与黄蓉相遇,已偕赴桃花岛应约,有黄药师爱女相伴,必当无碍,请六位师父放心,不必同来桃花岛云云。他想自己先去,六位师父便可不去。倘若会齐之后,六师爱护弟子,不免定要随同前赴桃花岛。他信内虽如此说,心中却不无惴惴,暗想黄药师为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他恐黄蓉担心,也不说起此事,想到六位师父不必干冒奇险,心下又自欣慰。 两人转行向东,到了舟山后,雇了一艘海船。黄蓉知道海边之人畏桃花岛有如蛇蝎,相戒不敢近岛四十里以内,如说出桃花岛的名字,任凭出多少金钱,也无海船渔船敢去。她雇船时说是到虾峙岛,出畸头洋后,却逼着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见黄蓉随手一挥,将短剑插入船板,随即拔出,将寒光闪闪的剑尖指在自己胸前,他大声叫苦,不得不从。 船将近岛,郭靖已闻到海风中夹着花香,远远望去,岛上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黄、一团白,繁花似锦。黄蓉笑问:“这里的景致好么?”郭靖叹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看的花。”黄蓉笑道:“这时候是夏天,好多花都谢了。若在阳春三月,岛上桃花盛开,那才教好看呢。师父不肯说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爹爹种花的本事盖世无双,师父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过师父就只爱吃爱喝,未必懂得什么好花好木,当真俗气得紧。”郭靖道:“你背后指摘师父,好没规矩。”黄蓉伸伸舌头,扮了个鬼脸。随后慢慢对他解说,桃花岛之名,在于当年仙人葛洪在岛上修道,仙去时在石上泼墨,墨水化成一朵朵桃花之形,遗留不去。(金庸按:此种石上花形,桃花岛上至今犹存,为数甚多,余在岛上曾见过。实则为古生物之化石,犹如三叶虫、燕子石化石之类。)岛上本无桃花,她父亲定居之后,这才大植桃树。 两人待船驶近,跃上岸去,小红马跟着也跳上岛来。那舟子听到过不少关于桃花岛的传言,说岛主杀人不眨眼,最爱挖人心肝肺肠,一见两人上岸,忙把舵回船,便欲远逃。黄蓉取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掷去,当的一声,落在船头,叫道:“我们还要回去,再有重谢。”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赏,喜出望外,高声答应,却仍不敢在岛边稍停。 黄蓉重来故地,说不出的欢喜,高声大叫:“爹,爹,蓉儿回来啦!”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飞奔。郭靖见她在花丛中东一转西一晃,霎时不见了影踪,急忙追去,只奔出十余丈远,立时就迷失了方向,只见东南西北都有小径,却不知走向那一处好。 他走了一阵,似觉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归云庄之时,黄蓉曾说那庄子布置虽奇,却那及桃花岛阴阳开阖、乾坤倒置之妙,这一迷路,如若乱闯,定然只有越走越糟,于是坐在一株桃树之下,只待黄蓉来接。那知等了一个多时辰,黄蓉始终不来,四下里寂静无声,竟不见半个人影。 他焦急起来,跃上树颠,四下眺望,南边是海,向西是光秃秃的岩石,东面北面都是花树,五色缤纷,不见尽头,只看得头晕眼花。花树之间既无白墙黑瓦,亦无炊烟犬吠,静悄悄的情状怪异之极。他忽感害怕,在树上一阵狂奔,更深入了树丛之中,一转念间,暗叫:“不好!我胡闯乱走,别连蓉儿也找我不到了。”只想觅路退回,那知起初是转来转去离不开原地,现下却越想回去,似乎竟离原地越远。 小红马本来紧跟在后,但他上树一阵奔跑,落下地来,连小红马也已不知去向。眼见天色渐暗,郭靖无可奈何,只得坐在地下,静候黄蓉到来,好在遍地绿草似茵,就如软软的垫子一般,坐了一阵,甚感饥饿,想起黄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诸般美食,更加饿得厉害,忽然想起:“倘若蓉儿给她爹爹关了起来,不能前来相救,我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在这树林子里?”又想到父仇未复,师恩未报,母亲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将来依靠何人?想了一阵,终于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正梦到与黄蓉在中都游湖,共进美点,黄蓉低声唱曲,忽听得有人吹箫相和,一惊醒来,箫声兀自萦绕耳际,他定了定神,一抬头,只见皓月中天,花香草气在黑夜中更加浓冽,箫声远远传来,却非梦境。 郭靖大喜,跟着箫声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时路径已断,但箫声仍然在前。他在归云庄中曾走过这等盘旋往复的怪路,当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跟随箫声,遇着无路可走时,就上树而行,走了一会,听得箫声更加明彻清亮。他发足急走,一转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白色花丛,重重叠叠,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块东西高高隆起。 这时那箫声忽高忽低,忽前忽后。他听着声音奔向东时,箫声忽焉在西,循声往北时,箫声倏尔在南发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互打讯号,此起彼伏的吹箫戏弄他一般。 第580章 射雕英雄传(80) 他奔得几转,头也昏了,不再理会箫声,奔向那隆起的高处,原来是座石坟,坟前墓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十一个大字。郭靖心想:“这必是蓉儿的母亲了。蓉儿自幼丧母,真是可怜。”便在坟前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磕了几个头。只缘对黄蓉情深爱重,叩拜也极尽诚敬。当他叩拜之时,箫声忽停,四下阒无声息,待他一站起身,箫声又在前面响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总是跟去。”当下又随箫声走进树丛,再行一会,箫声调子斗变,似浅笑,似低诉,软语温存,柔靡万端。郭靖心中一荡,有点胡涂:“这调子怎么如此好听?” 只听得箫声渐渐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听得一阵,只感面红耳赤,百脉贲张,便坐倒在地,依照马钰所授的内功秘诀,不思不念,运转内息。初时只感心旌摇动,数次想跃起身来手舞足蹈,用功片刻,心神渐渐宁定,到后来意与神会,心中一片空明,全无思虑,任他箫声再荡,他听来只与海中波涛、树梢风响一般无异,只觉得丹田中活泼泼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饥饿。他到了这个境界,更不受外界干扰,缓缓睁开眼来,黑暗之中,忽见前面两丈远处一对眼睛碧莹莹的闪闪发光。 他吃了一惊,心想:“那是什么猛兽?”跳起身来,后跃几步,那对眼睛忽然一闪就不见了,心想:“真是古怪,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狸猫,也不能这样一霎之间就没了踪影。”忽听得前面发出一阵急促喘气,听声音是人声呼吸。他恍然而悟:“这是人!闪闪发光的是他眼睛,他双眼一闭,我自然瞧不见他了,其实此人并未走开。”自觉愚蠢,但不知对方是友是敌,不敢作声,静观其变。 这时那洞箫声情致飘忽,缠绵宛转,便似一个女子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又软语温存、柔声叫唤。郭靖年纪尚小,自幼勤习武功,对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听到箫声时感应甚淡,箫中曲调虽比适才更加勾魂引魄,他听了也不以为意,但对面那人却气喘愈急,听他呼吸声直是痛苦难当,正拚了全力来抵御箫声诱惑。 郭靖对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过去。那地方花树繁密,天上虽有明月,但月光给枝叶疏疏密密的挡住了,直走到相距那人数尺,才依稀看清他面目。这人盘膝而坐,满头长发,几垂至地,长眉长须,鼻子嘴巴都给遮掩住了。他左手抚胸,右手放在背后。郭靖知道这是修练内功的姿式,丹阳子马钰曾在蒙古悬崖之顶传过他的,这是收敛心神的要诀,只要练到了家,任你雷轰电闪,水决山崩,全然不闻不见。这人既会玄门正宗上乘内功,怎么反而不如自己,对箫声如此害怕? 箫声愈来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数次身子已伸起尺许,还是以极大定力坐了下来。郭靖见他宁静片刻,便即欢跃,间歇越来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着急。只听得箫声轻轻细细的耍了两个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叹了口长气,作势便待跃起。 郭靖见情势危急,不及细想,当即抢上,伸左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颈后“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悬崖上练功之时,每当胡思乱想、心神无法宁静,马钰常在他大椎穴上轻轻抚摸,以掌心一股热气助他镇定,而免走火入魔。郭靖内功尚浅,不能以内力助这人抵御箫声,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处,那长须人心中一静,便自行闭目运功。 郭靖暗暗心喜,忽听身后有人骂了一声:“小畜生,坏我大事!”箫声突止。 郭靖吓了一跳,回头过来,不见人影,听语音似是黄药师,不禁大为忧急:“不知这长须人是好是坏?我胡乱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儿她爹爹的怒气。倘若这人是个妖邪魔头,我岂非把事情弄糟了?” 只听那长须人气喘渐缓,呼吸渐匀,郭靖只得坐在他对面,闭目内视,也用起功来,不久便即思止虑息,物我两忘,直到晨星渐隐,清露沾衣,才睁开眼睛。 日光从花树中照射下来,映得对面那长须人满脸花影,这时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须发乌黑,虽然甚长,却未见斑白,不知已有多少时候不加梳理,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吓人。突然间那长须人眼光闪烁,微微笑了笑,说道:“你是全真七子中那一人门下?” 郭靖见他脸色温和,略觉放心,站起来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参见前辈,弟子的受业恩师是江南七侠。”那长须人似乎不信,说道:“江南七侠?是柯镇恶一伙么?他们怎能传你全真派内功?”郭靖道:“丹阳真人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内功,不过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门墙。” 那长须人哈哈一笑,装个鬼脸,神色甚是滑稽,犹如孩童与人闹着玩一般,说道:“这就是了。你怎么会到桃花岛来?”郭靖道:“黄岛主命弟子来的。”那长须人脸色忽变,问道:“来干什么?”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黄岛主,特来领死。”那长须人道:“你不打诳么?”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瞒。”那长须人点点头道:“很好,也不必真死罢!坐下。”郭靖依言坐在一块石上,这时看清楚那长须人是坐在山壁的一个岩洞之中。 那长须人又问:“此外还有谁传过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师……”那长须人脸上神情特异,似笑非笑,抢着问道:“洪七公也传过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师传过弟子一套降龙十八掌。”那长须人脸上登现欣羡无已的神色,说道:“你会降龙十八掌?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传给我好不好?我拜你为师。”随即摇头道:“不成,不成!洪老叫化跟我年纪差不多,也不知谁老谁小,做他的徒孙,可不对劲。洪老叫化有没传过你内功?”郭靖道:“没有。” 那长须人仰头向天,自言自语:“瞧他小小年纪,就算在娘肚子里起始修练,也不过十八九年道行,怎么我抵挡不了箫声,他却能抵挡?”一时想不透其中原因,双目从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两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试试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与他右掌相抵。那长须人道:“气沉丹田,发劲罢。”郭靖凝力发劲。那长须人手掌略缩,随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只觉一股强劲之极的内力涌到,实在抵挡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长须人转手反拨,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根手指之力,便将他直挥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幸好他每出一招必留余力,背心在一棵树上一撞,便即站定。那长须人喃喃自语:“武功不错,可也不算什么了不起,却怎么能挡得住黄老邪的‘碧海潮生曲’?” 郭靖深深吸了口气,才凝定了胸腹间气血翻涌,向长须人望去,甚是讶异:“此人的武功几与洪恩师、黄岛主差不多了,怎地桃花岛上又有这等人物?难道是‘西毒’或是‘南帝’么?”一想到“西毒”,不禁心头一寒:“莫要着了他的道儿?”举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既未红肿,亦无黑痕,这才稍感放心。 长须人微笑问道:“你猜我是谁?”郭靖道:“弟子曾听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极的共有五位高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经逝世,九指神丐洪恩师与桃花岛主弟子都识得。前辈是欧阳前辈还是南帝么?”长须人笑道:“你觉得我的武功跟东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见识粗浅,不敢妄说。但适才前辈这样一推,弟子所拜见过的武学名家之中,除洪恩师与黄岛主之外,确没第三人及得。” 长须人听他赞扬,极是高兴,一张毛发掩盖的脸上显出孩童般的欢喜神色,笑道:“我既不是老毒物欧阳锋,也不是做皇帝的,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吟道:“弟子会过一个自称与洪恩师等齐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无实,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紧,实在猜不到前辈的尊姓大名。”长须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么?” 郭靖冲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这句话一说出口,才想起当面直呼其名,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说道:“弟子不敬,请周前辈恕罪。” 长须人笑道:“不错,不错,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什么不敬?全真教主王重阳是我师兄,马钰、丘处机他们都是我的师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门下,也不用啰里啰唆的叫我什么前辈不前辈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郭靖道:“弟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岛独居已久,无聊之极,忽得郭靖与他说话解闷,大感愉悦,蓦地里心中起了个怪念头,说道:“小朋友,你我结义为兄弟如何?” 不论他说什么希奇古怪的言语,都不及这句话的匪夷所思,郭靖一听之下,登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瞧他神色俨然,实非说笑,过了一会,才道:“弟子是马道长、丘道长的晚辈,该当尊您为师祖爷才是。” 周伯通双手乱摆,说道:“我的武艺全是师兄所传,年纪又不比他们大多少,马钰、丘处机他们见我没点长辈样子,也不大敬我是长辈。你多半不是我儿子,我恐怕也不是你儿子,又分什么长辈晚辈?” 正说到这里,忽听脚步声响,一名老仆提了一只食盒,走了过来。周伯通笑道:“有东西吃啦!”那老仆揭开食盒,取出四碟小菜,两壶酒,一木桶饭,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给两人斟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问:“黄姑娘呢?她怎不来瞧我?”那仆人摇摇头,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口,意思说又聋又哑。周伯通笑道:“这人耳朵是黄药师刺聋的,你叫他张口来瞧瞧。”郭靖做个手势,那人张开口来。郭靖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他口中舌头给割去了半截。周伯通道:“岛上的佣仆全都如此。你既来了桃花岛,倘若不死,日后也与他一般。”郭靖听了,半晌做声不得,心道:“蓉儿的爹爹怎么恁地残忍?” 周伯通又道:“黄老邪晚晚折磨我,我偏不向他认输。昨晚差点儿就折在他手下,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强好胜,可就废于一晚了,来来来,小兄弟,这里有酒有菜,咱俩向天誓盟,结为兄弟,以后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想当年我和王重阳结为兄弟之时,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么?你真的不愿么?我师哥王重阳武功比我高得多,当年他不肯和我结拜,难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多?我看大大的不见得。”郭靖道:“晚辈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结拜实在不配。”周伯通道:“若说武功一样,才能结拜,那么我去跟黄老邪、老毒物结拜?他们人品不好,我可不干!你要我跟这又聋又哑的家伙结拜?”说着左手轻挥,将那哑仆摔了个筋斗,跟着扯须拉发,双脚乱跳,大发脾气。 郭靖见他脸上变色,忙道:“弟子与前辈辈份差着两辈,倘若依了前辈之言,必定为人笑骂。日后遇到马道长、丘道长、王道长,弟子岂不惭愧之极?”周伯通道:“偏你就有这许多顾忌。你不肯和我结拜,定是嫌我太老,其实我胡子虽长,年纪并不老,呜呜呜……”忽地掩面大哭,乱扯自己胡子,叫道:“我把胡子拔得光光的,那就不老了!”登时扯了十几根胡子下来。 郭靖慌了手脚,忙道:“弟子依前辈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给我逼迫,勉强答应,嘴里还称我为前辈什么的,那算不了数。他日人家问起,你又推在我身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称我为义兄的了。”郭靖暗暗好笑,怎地此人如此为老不尊,只见他拿起菜碟,向外掷去,赌气不肯吃饭了。那哑仆连忙拾起,不知为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无奈,只得笑道:“兄长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俩就在此处撮土为香,义结金兰便是。” 周伯通破涕为笑,说道:“我向黄老邪发过誓的,除非我打赢了他,否则除了大小便,决不出洞一步。我在洞里磕头,你在洞外磕头罢。”郭靖心想:“你一辈子打不过黄岛主,难道一辈子就呆在这个小小的石洞里?”也不多问,便跪了下去。 周伯通与他并肩而跪,朗声说道:“老顽童周伯通,今日与郭靖义结金兰,日后有福共享,有难共当。如若违此盟誓,教我武功全失,连小狗小猫也打不过。” 郭靖听他自称“老顽童”,立的誓又这般希奇古怪,忍不住好笑。周伯通瞪眼道:“笑什么?快跟着念。”郭靖便也依式念了一遍,说什么“郭靖今日与老顽童周伯通义结金兰”云云,最后一句却忽起顽心,改作“连小老鼠小乌龟也打不过”。两人以酒沥地,郭靖于是再拜见兄长。 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罢了,罢了。”斟酒自饮,说道:“黄老邪小气得紧,给人这般淡酒喝。只有那天一个美丽小姑娘送来的美酒,喝起来才有点酒味,可惜从此她又不来了。” 郭靖想起黄蓉说过,她因偷送美酒给周伯通为父亲知道了责骂,一怒而离桃花岛,看来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思念黄蓉,不由得焦念如沸。 郭靖已饿了一天,不想饮酒,一口气吃了五大碗白饭,这才饱足。那哑仆等两人吃完,收拾了残肴回去。 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黄老邪,说给哥哥听听。”郭靖于是将自己年幼时怎样无意中刺死陈玄风、怎样在归云庄恶斗梅超风、怎样黄药师生气要和江南六怪为难、自己怎样答应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岛领死等情由,说了一遍。周伯通最爱听人述说故事,侧过了头,眯着眼,听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说得稍为简略,就必寻根究底的追问不休。 第581章 射雕英雄传(81) 待得郭靖说完,周伯通还问:“后来怎样?”郭靖道:“后来就到了这里。”周伯通沉吟片刻,道:“嗯,原来那个美貌小丫头是黄老邪的女儿。她和你好,怎么回岛之后,忽然影踪不见?其中必有缘由,定是给黄老邪关了起来。”郭靖忧形于色,说道:“弟子也这样想……”眉头深锁,便想出去寻找。 周伯通脸一板,厉声道:“你说什么?”郭靖知道说错了话,忙道:“做兄弟的一时失言,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这称呼是万万弄错不得的。倘若你我假扮戏文,那么你叫我娘子也好,妈妈也好,女儿也好,更错不得一点。”郭靖连声称是。 周伯通侧过了头,问道:“你猜我怎么会在这里?”郭靖道:“兄弟正要请问。”周伯通道:“说来话长,待我慢慢对你说。你知道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较艺的事罢?”郭靖点点头道:“兄弟曾听人说过。”周伯通道:“那时是在寒冬岁尽,华山绝顶,大雪封山。他们五人口中谈论,手上比武,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个人终于拜服我师哥王重阳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华山论剑?”郭靖道:“这个兄弟倒不曾听说过。”周伯通道:“那是为了一部经文……”郭靖接口道:“九阴真经。”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纪虽小,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那你可知道九阴真经的来历?”郭靖道:“这个我却不知了。”周伯通拉拉自己耳边垂下来的长发,神情甚是得意,说道:“刚才你说了一个很好听的故事给我听,现下……”郭靖插口道:“我说的都是真事,不是故事。”周伯通道:“那有什么分别?只要好听就是了。有的人的一生一世便是吃饭、拉屎、睡觉,倘若把他生平一件件鸡毛蒜皮的真事都说给我听,吃什么青菜豆腐,怎样大便小便,老顽童闷也给他闷死了。”郭靖点头道:“那也说得是。那么请大哥说九阴真经的故事给兄弟听。” 周伯通道:“咱们大宋以前有个皇帝,叫做徽宗。徽宗皇帝信的是道教,他于政和年间,遍搜普天下道家之书,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称为《万寿道藏》。皇帝委派刻书之人,叫做黄裳……”郭靖道:“原来他也姓黄。”周伯通道:“呸!什么也姓黄?这跟黄老邪黄药师全不相干,你可别想歪了。天下姓黄的东西多得紧,黄狗也姓黄,黄牛也姓黄。”郭靖心想黄狗黄牛未必姓黄,却也不去和他多辩,只听他续道:“这个跟黄老邪并不相干的黄裳,是个十分聪明之人……”郭靖本想说:“原来他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话到口边,却忍住不说出来。 周伯通说道:“他生怕这部大道藏刻错了字,皇帝发觉之后不免要杀他的头,因此上一卷一卷的细心校读。不料想这么读得几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学道术,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深道理。他无师自通,修习内功外功,竟成为一位武功大高手。兄弟,这个黄裳可比你聪明得多了。我没他这般本事,料想你也没有。”郭靖道:“这个自然。五千多卷道书,要我从头至尾读一遍,我这一辈子也就干不了,也不知有多少字不识得,更别说领会什么武功了。” 周伯通叹了口气,说道:“世上聪明人本来是有的,不过这种人你倘若遇上了,多半非倒大霉不可。”郭靖心下又不以为然,暗忖:“蓉儿聪明之极,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气,怎会倒霉?”他素来不喜与人争辩,当下也不言语。 周伯通道:“那黄裳练成了一身武功,还是做他的官儿。有一年他治下出现了一个希奇古怪的教门,叫作什么‘摩尼教’,又叫‘明教’,说是西域波斯胡人传来的。他们一不拜太上老君,二不拜至圣先师,三不拜如来佛祖,却拜外国的老魔,可是又不吃肉,只是吃菜。徽宗皇帝只信道教,他知道之后,便下了一道圣旨,要黄裳派兵去剿灭这些邪魔外道。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着实有不少武功高手,众教徒打起仗来又人人不怕死,不似官兵那么没用,打了几仗,黄裳带领的官兵大败。他心下不忿,亲自去向明教的高手挑战,一口气杀了几个什么法王、什么使者。那知道他所杀的人中,有几个是武林中名门大派的弟子,于是他们的师伯、师叔、师兄、师弟、师姊、师妹、师姑、师姨、师干爹、师干妈,一古脑儿的出来,又约了别派的许多好手,来向他为难,骂他行事不按武林规矩。黄裳说道:‘我是做官儿的,又不是武林中人,你们武林规矩什么的,我怎知道?’对方那些姨妈干爹七张八嘴的吵了起来,说道:‘你若非武林中人,怎么会武?难道你师父只教你武功,不教练武的规矩么?’黄裳说道:‘我没师父。’那些人死也不信,吵到后来,你说怎样?” 郭靖道:“那定是动手打架了。”周伯通道:“可不是吗?一动上手,黄裳的武功古里古怪,对方谁都没见过,当场又给他打死了几人,但他寡不敌众,也受了伤,拚命逃走了。那些人气不过,将他家里的父母妻儿杀了个干干净净。”郭靖叹了口气,觉得讲到练武,到后来总不免要杀人,隐隐觉得这黄裳倘若不练武功,多半便没这样的惨事。 周伯通续道:“那黄裳逃到了一处穷荒绝地,躲了起来。那数十名敌手的武功招数,他一招一式都记在心里,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破解,他要想通破解的方法,去杀了他们报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每一个敌人所使过的古怪阴毒招数,他都想通了破解的法子。他十分高兴,料想这些敌人就算再一拥而上,他独个儿也对付得了。于是出得山来,去报仇雪恨。不料那些敌人一个个都不见了。你猜是什么原因?” 郭靖道:“定是他的敌人得知他武功大进,怕了他啦,都躲了起来。”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当年我师哥说这故事给我听的时候,也叫我猜。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你再猜。”郭靖道:“大哥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那我也不用猜了,只怕连猜七八十次也不会中。”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没出息,没出息。好罢,你既然认输,我便不叫你猜这哑谜儿了。原来他那几十个仇人全都死了。” 郭靖“咦”的一声,道:“这可奇了。难道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弟子代他报仇,将他的仇人都杀死了?”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差着这么十万八千里。他没收弟子。他是文官,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学士,要吟诗作对做文章,倒还可以,怎能代他杀人报仇?”郭靖搔搔头,说道:“莫非忽然起了瘟疫,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周伯通道:“也不是。他的仇人有些在山东,有些在湖广,有些在河北、两浙,没有一起都染上瘟疫之理?啊,是了,是了!对啦,有一项瘟疫,却是人人都会染上的,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他不了,你猜那是什么瘟疫?” 郭靖把伤寒、天花、疹子、痢疾猜了六七种,周伯通总是摇头,最后郭靖说道:“口蹄疫!”一出口便知不对,急忙按住了嘴,笑了起来,左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笑道:“我真胡涂,口蹄疫是蒙古牛羊牲口的瘟疫,人可不会染上。”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你越猜越乱了。那黄裳找遍四方,终于给他找到了一个仇人。这人是个女子,当年跟他动手之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但黄裳找到她时,见她已变成了个六十来岁的老婆婆……”郭靖大为诧异,说道:“这可真希奇。啊,是了,她乔装改扮,扮作了个老太婆,盼望别让黄裳认出来。” 周伯通道:“不是乔装改扮。你想,黄裳的几十个仇人,个个都是好手,武功包含诸家各派,何等深奥,何等繁复?他要破解每一人的绝招,可得耗费多少时候心血?原来他独自躲在深山之中钻研武功,日思夜想的就只是武功,别的什么也不想,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四十多年。”郭靖惊道:“过了四十多年?” 周伯通道:“是啊。专心钻研武功,四十多年很容易就过去了。我在这里已住了十五年,也不怎样。黄裳见那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变成了老太婆,很是感慨,但见那老婆婆病骨支离,躺在床上只喘气,也不用他动手,过不了几天她自己就会死了。他数十年积在心底的深仇大恨,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还给那老婆婆喂粥服药。兄弟,每个人都要死,我说那谁也躲不了的瘟疫,便是大限到来,人人难逃。”郭靖默然点头。周伯通又道:“我师哥和他那七个弟子天天讲究修性养命,难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长生修仙什么的,我全不信,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郭靖茫然出神。 周伯通道:“他那些仇人本来都已四五十岁、五六十岁,再隔上这么四十多年,到那时岂还有不一个个都死了?哈哈,哈哈,其实他压根儿不用费心想什么破法,钻研什么武功,只须跟这些仇人比赛长命。四十多年比下来,老天爷自会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郭靖点了点头,心想:“那么我要找完颜洪烈报杀父之仇,该是不该?” 周伯通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钻研武功自有无穷乐趣,一个人生在世上,若不钻研武功,又有什么更有趣的事好干?天下玩意儿虽多,可是玩得久了,终究没味。只有武功,才越玩越有趣。兄弟,你说是不是?”郭靖“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他可不觉得练武有什么好玩,生平练武实在吃足了苦头,只是从小便咬紧了牙关苦挨,从来不肯贪懒而已。 周伯通见他不大起劲,说道:“你怎么不问我后来怎样?”郭靖道:“对,后来怎样?”周伯通道:“你如不问后来怎样,我讲故事就不大有精神了。”郭靖道:“是,是,大哥,后来怎样?”周伯通道:“那黄裳心想:‘原来我也老了,可也没几年好活啦。’他花了这几十年心血,想出了包含普天下各家各派功夫的武学,过得几年,也染上了那谁也逃不过的瘟疫,这番心血岂不是就此湮没?于是他将所想到的法门写成了上下两卷书,那是什么?”郭靖道:“是什么?”周伯通道:“唉,难道连这个也猜不到吗?”郭靖想了一会,问道:“是不是九阴真经?”周伯通道:“咱们说了半天,说的就是九阴真经的来历,你还问什么?”郭靖笑道:“兄弟就怕猜错了。” 周伯通道:“撰述九阴真经的原由,那黄裳写在经书的序文之中,我师哥因此得知。黄裳将经书藏于一处极秘密的所在,数十年来从未有人见到。那一年不知怎样,此书忽在世间出现,天下学武之人自然个个都想得到,大家你抢我夺,一塌里胡涂。我师哥说,为了争夺这部经文而丧命的英雄好汉,前前后后已有一百多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着经中所载修习武功,但练不到一年半载,总是给人发觉,追踪而来劫夺。抢来抢去,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得了书的千方百计躲避,但追夺的人有这么许许多多,总是放不过他。那阴谋诡计,硬抢软骗的花招,也不知为这部经书使了多少。” 郭靖道:“这样说来,这部经书倒是天下第一害人的东西了。陈玄风如不得经书,那么与梅超风在乡间隐姓埋名,快快乐乐的过一世,黄岛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风倘若不得经书,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 周伯通道:“兄弟你怎么如此没出息?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奇幻奥秘,神妙之极。学武之人只要学到了一点半滴,岂能不为之神魂颠倒?纵然因此而招致杀身之祸,那又算得了什么?咱们刚才不说过吗,世上又有谁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习武入迷了。”周伯通笑道:“那还用说?习武练功,滋味无穷。世人愚蠢得紧,有的爱读书做官,有的爱黄金宝玉,更有的爱绝色美女,但这其中的乐趣,又怎及得上习武练功的万一?” 郭靖道:“兄弟虽也练了一点粗浅功夫,却体会不到其中有无穷之乐。”周伯通叹道:“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干么要练武?”郭靖道:“师父要我练,我就练了。”周伯通摇头道:“你真笨得紧。我对你说,一个人饭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却不可不练。”郭靖答应了,心想:“我这个把兄多半为了嗜武成癖,才弄得这般疯疯颠颠的。”说道:“我见过黑风双煞练这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十分阴毒邪恶,那是万万练不得的。”周伯通摇头道:“那定是黑风双煞练错了。九阴真经正大光明,怎会阴毒邪恶?”郭靖亲眼见过梅超风的武功,说什么也不信。 周伯通恍然而悟,说道:“啊,是了。九阴真经上载明不少阴毒邪恶武功,那都是黄裳的敌人使的。黄裳要知其破法,必先知其练法,因此将练法和破法全都写入了真经,真经的要旨是在击破邪恶武功之法,而不在邪恶武功的练法。黄老邪的徒弟,也多半是大邪小邪,他们不学破法,却去学了邪法。”要知邪法易练而破法难通,破解之法,须以上卷中的内功为基,陈玄风只盗得下卷,一上手便练九阴白骨爪、摧心掌、白蟒鞭等较易功夫,艰难的破解之法不能练,只得置之不理,周伯通却又不知了。 周伯通自觉解通了黑风双煞武功的来历,洋洋自得半晌,问道:“刚才咱们讲故事讲到了那里?”郭靖道:“你讲到天下的英雄豪杰都要抢夺九阴真经。”周伯通道:“不错。后来事情越闹越大,连全真教教主、桃花岛主黄老邪、丐帮的洪帮主这些大高手也插上手了。他们五人约定在华山论剑,谁的武功天下第一,经书就归谁所有。”郭靖道:“那经书终究是落在你师哥手里了。” 第582章 射雕英雄传(82) 周伯通眉飞色舞,说道:“是啊。我和王师哥交情大得很,他没出家时我们已经是好朋友,后来他传我武艺。他说我学武学得发了痴,过于执着,不是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因此我虽是全真派的,我师哥却叫我不可做道士。我这正是求之不得。我那七个师侄之中,丘处机功夫最高,我师哥却最不喜欢他,说他耽于钻研武学,荒废了道家的功夫。说什么学武的要猛进苦练,学道的却要淡泊率性,这两者颇不相容。马钰得了我师哥的法统,但他武功却不及丘处机和王处一了。” 郭靖道:“那么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为什么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学大师?”周伯通道:“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许多武学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了,并非如我这般勤修苦练的。刚才咱俩讲故事讲到什么地方?怎么你又把话题岔了开去?” 郭靖笑道:“你讲到你师哥得到了九阴真经。”周伯通道:“不错。他得到经书之后,却不练其中功夫,把经书放入一只石匣,压在他打坐的蒲团下面的石板下。我奇怪得很,问是什么原因,他微笑不答。我问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你倒猜猜看,那是为了什么?”郭靖道:“他怕人来偷来抢?”周伯通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谁敢来偷来抢全真教主的东西?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郭靖沉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对啊!正该好好的藏起来,其实烧了更好。” 周伯通一惊,双眼盯住郭靖,说道:“我师哥当年也这么说,不过他说几次要想毁去,总下不了手。兄弟,你傻头傻脑的,怎么居然猜得到?” 郭靖胀红了脸,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练得更强,仍也不过是天下第一。我还想,他到华山论剑,倒不是为了争天下第一的名头,而是要得这部九阴真经。他要得到经书,也不是为了要练其中的功夫,却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杰,教他们免得互相斫杀,大家不得好死。” 周伯通抬头向天,出了一会神,半晌不语。郭靖很是担心,只怕说错了话,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把兄。周伯通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能想到这番道理?”郭靖搔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这部经书既然害死了这许多人,就算它再宝贵,也该毁去才是。” 周伯通道:“这道理本来明白不过,可是我总想不通。师哥当年说,我学武的天资聪明,又乐此而不疲,但一来过于着迷,二来少了一副救世济人的胸怀,就算毕生勤修苦练,终究达不到绝顶之境。当时我听了不信,心想学武自管学武,那是拳脚兵刃上的功夫,跟气度识见又有什么干系?这十多年来,却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厚,胸襟博大,只可惜我师哥已经逝世,否则他见到你一定喜欢,他那一身盖世武功,必可尽数传给你了。师哥倘若不死,岂不是好?唉,师哥本领再高,也总躲不开那场大难临头的瘟疫。”想起师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来。 郭靖对他的话不甚明白,见他哭得凄凉,也不禁戚然。 周伯通哭了一阵,忽然抬头道:“啊,咱们故事没说完,说完了再哭不迟。咱们说到那里了啊?怎么你也不劝我别哭?”郭靖笑道:“你说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阴真经压在蒲团下面的石板底下。”周伯通一拍大腿,说道:“是啊。他把经文压在石板之下,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瞧瞧,却给他板起脸数说了一顿,我从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静了一阵子。后来师哥去世,他临死之时却又起了一场风波。” 郭靖听他语音忽急,知道这场风波不小,凝神倾听,只听他道:“师哥自知寿限已到,那场谁也逃不过的瘟疫终究找上他啦,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后,命我将九阴真经取来,生了炉火,要焚毁经书,但抚摸良久,长叹一声,说道:‘前辈毕生心血,岂能毁于我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看后人如何善用此经了。不过凡我门下,决不可习练经中武功,以免旁人说我夺经是怀有私心。’他说了这几句话后,闭目而逝。当晚停灵观中,经书供在灵位之前。不到三更,就出了事。” 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那晚我与全真教的七个大弟子守灵。半夜里忽有敌人来攻,来的个个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头迎敌。七子怕敌人伤了师父遗体,将对手都远远引到观外拚斗,只我独自守在师哥灵前,突然观外有人喝道:‘快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否则一把火烧了你的全真道观。’我向外张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一个人站在树枝上,顺着树枝起伏摇晃,那一身轻功,可当真了不起,当时我就想:‘这门轻功我可不会,他若肯教,我不妨拜他为师。’但转念一想:‘不对,不对,此人要来抢九阴真经,不但拜不得师,这一架还非打不可。’明知不敌,也只好和他斗一斗了。我纵身出去,跟他在树顶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心惊胆怕,敌人年纪跟我也差不多,但出手狠辣之极,我硬接硬架,终于技逊一筹,肩头上让他打了一掌,跌下树来。”郭靖奇道:“你这样高的武功还打他不过,那是谁啊?” 周伯通反问:“你猜是谁?”郭靖沉吟良久,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这次怎地居然猜中了?”郭靖道:“兄弟心想,并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华山论剑的五人。洪恩师为人光明磊落。那南帝既是皇爷,总当顾到自己身分。黄岛主为人怎样,兄弟虽不深知,但瞧他气派很大,风度高尚,令人一见之下,心中佩服,必定不是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花树外突然有人喝道:“小畜生还有眼光!” 郭靖跳起身来,抢到说话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踪全无,唯见几棵花树兀自晃动,花瓣纷纷跌落。 周伯通叫道:“兄弟回来,那是黄老邪,他早去得远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黄老邪精于奇门五行之术,他这些花树都是依着诸葛亮当年八阵图的遗法种植的。”郭靖骇然道:“诸葛亮的遗法?”周伯通叹道:“是啊,黄老邪聪明之极,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以及农田水利、经济兵略,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只可惜定要跟老顽童过不去,我偏偏又打他不赢。他在这些花树之中东窜西钻,别人再也找他不到。你说得对,黄老邪虽然脾气古怪,却不是卑鄙小人!” 郭靖半晌不语,想着黄药师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会才道:“大哥,你让西毒打下树来,后来怎样?” 周伯通一拍大腿,说道:“对了,这次你没忘了提醒我说故事。我中了欧阳锋一掌,痛入心肺,半晌动弹不得,但见他奔入灵堂,也顾不得自己已经受伤,舍命追进,只见他抢到师哥灵前,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经书。我暗暗叫苦,自己既敌他不过,众师侄又都御敌未返,正在这紧急当口,突然间喀喇一声巨响,棺材盖上木屑纷飞,穿了一个大洞。” 郭靖惊道:“欧阳锋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灵柩?” 周伯通道:“不是,不是!是我师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灵柩。” 郭靖听到这荒唐奇谈,只惊得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说不出话来。 第十七回 双手互搏 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师哥死后显灵?还是还魂复生?都不是,他是假死。” 郭靖“啊”了一声,道:“假死?”周伯通道:“是啊。原来我师哥死前数日,已知西毒在旁躲着,只等他一死,便来抢夺经书,因此以上乘内功闭气装死,但若示知弟子,众人假装悲哀,总不大像,那西毒狡猾无比,必定会看出破绽,自将另生毒计,是以众人都不知情。那时我师哥身随掌起,飞出棺来,迎面一招‘一阳指’向那西毒点去。欧阳锋明明在窗外见我师哥逝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忽见他从棺中飞跃而出,只吓得魂不附体。他本就对我师哥十分忌惮,这时大惊之下不及运功抵御,我师哥一击而中,附有先天功的‘一阳指’正点中他眉心,损伤了他多年苦练的‘蛤蟆功’。欧阳锋逃赴西域,听说从此不来中土。我师哥一声长笑,盘膝坐在供桌之上。我知道使‘一阳指’极耗精神,师哥必是在运气养神,便不去惊动,迳去接应众师侄,杀退敌人。众师侄听说师父未死,无不大喜,回到道观,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 郭靖问:“怎样?”周伯通道:“只见我师哥身子歪在一边,神情大异。我抢上去一摸,师哥全身冰凉,这次是真的仙去了。我想,欧阳锋虽为师哥吓退,但此人心志坚毅,只怕二次又来,他神通广大,不易抵敌。于是我带了真经经文,要送到南方雁荡山去收藏,途中却撞上了黄老邪。” 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黄老邪为人虽然古怪,但他骄傲自负,决不会如西毒那么不要脸,会来强抢经书,那一次坏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跟他同在一起。” 郭靖心想:“那是蓉儿的母亲了。她与这件事不知又有什么干连?”只听周伯通道:“我见他满面春风,说是新婚。我想黄老邪聪明一世,胡涂一时,他老婆虽然美丽,但娶在家里,有什么好,便取笑他几句。黄老邪倒不生气,反而请我喝喜酒。我说起师哥假死复活、击中欧阳锋的情由。黄老邪的妻子听了,求我借经书一观。她说她不懂半点武艺,只心中好奇,想见见这部害死了无数武林高手的书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自然不肯。黄老邪对这少年夫人宠爱得很,什么事都不肯拂她之意,就道:‘内子当真全然不会武功。她年纪轻,爱新鲜玩意儿。你就给她瞧瞧,又有什么干系?我黄药师只要向你的经书瞟了一眼,我就挖出这对眼珠子给你。’黄老邪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当然言出如山,但这部经书实在干系太大,我只摇头。黄老邪不高兴了,说道:‘我岂不知你有为难之处?你肯借给内人一观,黄某人总有报答你全真派之日。倘若一定不肯,那也只得由你,谁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们可不相识。’我懂得他的意思,这人说得出做得到,他不好意思跟我动手,却会借故去跟马钰、丘处机他们为难。这人武功太高,惹恼了他可真不好办。” 郭靖道:“是啊,马道长、丘道长他们是打不过他的。” 周伯通道:“那时我就说道:‘黄老邪,你要出气,尽管找我老顽童,找我的师侄们干么?这却不是以大欺小么?’他夫人听到我‘老顽童’这个诨号,格格一笑,说道:‘周大哥,你爱胡闹顽皮,大家可别说拧了淘气,咱们一起玩玩罢。你那宝贝经书我不瞧也罢。’她转头对黄老邪道:‘看来九阴真经是给那姓欧阳的抢去了,周大哥拿不出来,你又何必苦苦逼他,让他失了面子?’黄老邪笑道:‘是啊,老顽童,还是我帮你去找老毒物算帐罢。他武功了得,你独个儿是打他不过的。’” 郭靖心想:“蓉儿的母亲也挺精灵古怪。”插口道:“他们是在激你啊!” 周伯通道:“我当然知道,但这口气不肯输。我说:‘经书是在我这里,借给嫂子看一看原也无妨。但你瞧不起老顽童守不住经书,你我先比划比划。’黄老邪笑道:‘比武伤了和气,你是老顽童,咱们就比比孩子们的玩意儿。’我还没答应,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来:‘好好,你们两人比赛打石弹儿。’” 郭靖微微一笑。周伯通道:“打石弹儿我最拿手,接口就道:‘比就比,难道我还能怕他?’黄夫人笑道:‘周大哥,要是你输了,就把经书借给我瞧瞧。但倘若你赢了,你要什么?’黄老邪道:‘全真教有宝,难道桃花岛就没有?’他从包裹取出一件黑黝黝、满生倒刺的衣服在桌上一放。你猜是什么?”郭靖道:“软猬甲。” 周伯通道:“是啊,原来你也知道。黄老邪道:‘老顽童,你武功卓绝,用不着这副甲护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顽童,生下小顽童,小孩儿穿这副软猬甲可妙用无穷,谁也欺他不得。你打石弹儿只要赢了我,桃花岛这件镇岛之宝就是你的。’我道:‘女顽童是说什么也不娶的,小顽童更加不生,不过你这副软猬甲武林中大大有名,我赢到手来,穿在衣服外面,在江湖上大摇大摆,出出风头,倒也不错,好让天下人知道桃花岛主栽在老顽童手里。’黄夫人接口道:‘您先别说嘴,哥俩比了再说。’三人说好,每人九粒石弹,共十八个小洞,谁的九粒石弹先打进洞就是谁赢。” 郭靖听到这里,想起当年与义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弹的情景,不禁微笑。 周伯通道:“石弹子我随身带着有的是,三人就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试。我留心瞧黄夫人的身形步法,果然没学过武功。我在地下挖掘小孔,让黄老邪先挑石弹,他随手拿了九颗,我们就比了起来。他暗器功夫当世独步,‘弹指神通’天下有名,他只道取准的本事远胜过我,打起石弹来必能占到上风。他却不知这种小孩儿的玩意与暗器虽然大同,却有小异,中间另有窍门。我挖的小洞又很特别,洞里转弯,石弹子打了进去会再跳出来。打弹时不但劲力必须用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而且劲力的结尾尚须一收,把反弹的力道消了,石弹儿才能留在洞内。” 郭靖想不到中原人士打石弹还有这许多讲究,蒙古小孩可就不懂了,只听周伯通得意洋洋的接着说道:“黄老邪连打三颗石弹,都是不错厘毫的进了洞,但一进去却又跳了出来。待得他悟到其中道理,我已有五颗弹子进了洞。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厉害,一面把我余下的弹子撞在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面也打了三颗进洞。但我既占了先,岂能让他赶上?你来我往的争了一阵,我又进了一颗。我暗暗得意,知道这次他输定了,就神仙下凡也已帮他不了。唉,谁知道黄老邪忽使诡计。你猜是什么?” 第583章 射雕英雄传(83) 郭靖道:“他点了你手上的穴道吗?”周伯通道:“不是,不是。黄老邪坏得很,决不用这等笨法子。打了一阵,他知道决计胜我不了,忽然手指上暗运潜力,三颗弹子出去,把我余下的三颗弹子打得粉碎,他自己的弹子却完好无缺。”郭靖叫道:“啊,那你没弹子用啦!”周伯通道:“是啊,我只好眼睁睁的瞧着他把余下的弹子一一打进了洞。这样,我就算输啦!”郭靖道:“那不算数。” 周伯通道:“我也是这么说。但黄老邪道:‘老顽童,咱们可说得明明白白,谁的九颗弹子先进了洞,谁就算赢。你混赖那可不成!别说我用弹子打碎了你的弹子,就算是我硬抢了你的,只要你少了一颗弹子入洞,终究是你输了。’我想他虽然使奸,但总怪我自己事先没料到这一步。再说,要我打碎他的弹子而自己弹子不损,那时候我的确还办不到,也不禁对他的功夫很是佩服,便道:‘黄家嫂子,我就把经书借给你瞧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还我。’我补上了这句,那是怕他们一借不还,胡赖道:‘我们又没说借多久,这会儿可还没瞧完,你管得着么?’这样一来,经书到了他们手里,十年是借,一百年也是借。” 郭靖点头道:“对,幸亏大哥聪明,料到了这着,倘若是我,定会上了他们的大当。” 周伯通摇头道:“说到聪明伶俐,天下又有谁及得上黄老邪的?只不知他用什么法子,居然找到了一个跟他一般聪明的老婆。不过他娶老婆,这件事可蠢得到家啦!那时候黄夫人微微一笑,道:‘周大哥,你号称老顽童,人可不胡涂啊,你怕我刘备借荆州是不是?我就在这里坐着瞧瞧,看完了马上还你,也不用到天黑,你不放心,在旁边守着我就是。’” “我听她这么说,就从怀里取出经书,递了给她。黄夫人接了,走到一株树下,坐在石上翻了起来。黄老邪见我神色之间总是提心吊胆,问道:‘老顽童,当世之间,有几个人的武功胜得过你我两人?’我道:‘胜得过你的未必有。胜过我的,连你在内,总有四五人罢!’黄老邪笑道:‘那你太捧我啦。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各有所长,谁也胜不了谁。欧阳锋既给你师哥损伤了<;蛤蟆功>;,那么十年之内,他比兄弟是要略逊一筹了。还有个铁掌水上飘裘千仞,听说也很了得,那次华山论剑他却没来,但他功夫再好,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老顽童,你的武功兄弟决计不敢小看了,除了这几个,武林中要算你第一。咱二人联手,当世没人能敌。’我道:‘那自然!’黄老邪道:‘所以啊,你何必心神不定?有咱哥儿俩守在这里,天下还有谁能抢得了你的宝贝经书去?’” “我一想不错,稍稍宽心,只见黄夫人一页一页的从头细读,嘴唇微微而动,我倒觉得有点好笑了。九阴真经中所录的都是最秘奥精深的武功,她武学一窍不通,虽说书上的字个个识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领会。她从头至尾慢慢读了一遍,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眼见她翻到了最后一页,心想总算是瞧完了,那知她又从头再瞧起。不过这次读得很快,只一盏茶时分,也就瞧完了。” “她把书还给我,笑道:‘你上了西毒的当啊,这部不是九阴真经!’我大吃一惊,说道:‘怎么不是?这明明是师哥遗下来的,模样儿一点也不错。’黄夫人道:‘模样儿不错有什么用?欧阳锋把你的经书掉了包啦,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杂书。’” 郭靖惊道:“难道欧阳锋在王真人从棺材中出来之前,已把真经掉了去?”周伯通道:“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我素知黄老邪专爱做鬼灵精怪的事,他夫人的话我也不甚相信。黄夫人见我半信半疑,又问:‘周大哥,九阴真经真本的经文是怎样的,你可知道么?’我道:‘自从经书归于先师兄之后,没人翻阅过。先师兄当年曾说,他竭力夺得经书,是为武林中免除一大祸害,决无自利之心,是以遗言全真派弟子,任谁不得习练经中所载武功。’黄夫人道:‘王真人这番仁义之心,真令人钦佩无已,也正因为如此,才着了人家的道儿。周大哥,你翻开书来瞧瞧。’我颇为迟疑,记得师哥的遗训,不敢动手。黄夫人道:‘这是一本江南到处流传的占卜之书,不值半文。再说,就算确是九阴真经,你只要不练其中武功,瞧瞧何妨?你师兄只说不许练,可没说不许瞧。连我都瞧过了,又有什么大不了。’我依言翻开一页,见书里写的全是高深武功的秘诀,何尝是占卜星相之书?” “黄夫人道:‘这部书我五岁时就读着玩,从头至尾背得出,我们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读。你若不信,我背给你听听。’说了这几句话,便从头如流水般背将下来。我对着经书瞧去,果真一字不错。我全身都冷了,如堕冰窖。黄夫人又道:‘任你从那一页中间抽出来问我,只要你提个头,我谅来也还背得出。’我依言从中抽了几段问她,她当真背得滚瓜烂熟,更没半点窒滞。黄老邪哈哈大笑。我怒从心起,把那部书的封面撕了下来,撕得粉碎,正要撕下面各页,忽见黄老邪神色有异,心想此人诡计多端,莫要上了他的当,便住手不撕了。” “黄老邪忽道:‘老顽童,你也不用发顽童脾气,我这副软猬甲送了给你罢。’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只道他瞧着过意不去,因此想送我一件重宝消消我的气,当时我心中烦恼异常,又想这是人家镇岛之宝,如何能够要他?只谢了他几句,便回到家乡去闭门习武,料想定是欧阳锋将经书掉了包去,那时我自知武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决心苦练五年,练成几门厉害功夫,再到西域去找西毒,定要打得他爬不起身,逼他掉还经书。我师哥交下来的东西,老顽童看管不住,怎对得住师哥?” 郭靖道:“这西毒如此奸猾,那是非跟他算帐不可的。但你和马道长、丘道长他们一起去,声势不是大得多么?”周伯通道:“唉,只怪我好胜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当时只要和马钰他们商量一下,总有人瞧得出这件事里的破绽。过了年余,江湖上忽然有人传言,说桃花岛门下黑风双煞得了九阴真经,练就了几项经中所载的精妙武功,到处为非作歹。起初我还不相信,但这话越传越盛。又过一年,丘处机忽然到我家来,说他访得实在,九阴真经的下卷确是给桃花岛的门人得去了。我听了很生气,说道:‘黄药师不够朋友!’丘处机问我:‘师叔,怎么说黄药师不够朋友?’我道:‘他去跟西毒索书,事先不对我说,要了书之后,就算不还我,也该向我知会一声。’” 郭靖道:“黄岛主夺来经书之后,或许本是想还给你的,却让他不长进的徒儿偷去了,我瞧他对这件事恼怒得很,连另外四个无辜的弟子都给他打断腿骨,逐出师门。” 周伯通不住摇头,说道:“你和我一样老实,这件事要是撞在你手里,你也必定受了骗还不知道。那日丘处机跟我说了一阵子话,研讨了几日武功,才别我离去。过了两个月,他又来瞧我。这次他访出陈玄风、梅超风二人确是偷了黄老邪的经书,在练‘九阴白骨爪’与‘摧心掌’两门邪恶武功。他冒了大险偷听黑风双煞的说话,才知黄老邪这卷经书原来并非自欧阳锋那里夺来,却是从我手里偷去的。” 郭靖奇道:“难道当日黄夫人掉了包去,还你的是一部假经书?”周伯通道:“这一着我早防到了。黄夫人看那部经书时,我眼光没片刻离开过她。她不会武功,手脚再快,也逃不过咱们练过暗器之人的眼睛。她不是掉包,她是硬生生的记了去啊!” 郭靖不懂,问道:“怎么记了去?”周伯通道:“兄弟,你读书读几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三四十遍;倘若又难又长的,那么七八十遍、一百遍也说不定。就算一百多遍,也未必准背得出。”周伯通道:“是啊,说到资质,你确是不算聪明的了。”郭靖道:“兄弟天资鲁钝,不论读书习武,进境都慢得很。”周伯通叹道:“读书的事你不大懂,咱们只说学武。师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怕总得教上几十遍,你才学会罢?”郭靖脸现惭色,说道:“正是。”又道:“有时学会了,却记不住;有时候记倒记住了,偏偏又不会使。” 周伯通道:“可是世间却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脚,立时就能记住。”郭靖叫道:“一点儿也不错!黄岛主的女儿就这样。洪恩师教她武艺,至多只教两遍,从来不教第三遍。”周伯通缓缓道:“这个姑娘如此聪明,可别像她母亲那样,年纪轻轻就染上了人人难逃的瘟疫。那日黄夫人借了我经书去看,只看了两遍,可是她已一字不漏的记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默写了出来给她丈夫。”郭靖不禁骇然,隔了半晌才道:“黄夫人不懂经中意义,却能从头至尾的记住,世上怎能有如此聪明之人?” 周伯通道:“这就叫做过目不忘啦,只怕你那小朋友黄姑娘也能。我听了丘处机的话后,又惊又愧,约了全真教七名大弟子会商。大家议定去勒逼黑风双煞交出经书。丘处机道:‘那黑风双煞就算当真武功高强,也未必胜得了全真门下弟子。他们是您晚辈,师叔您老人家不必亲自出马,莫让江湖上英雄说您以大压小。’我一想不错,当下命处机、处一二人去找黑风双煞,其余五人在旁接应监视,以防双煞漏网。” 郭靖点头道:“全真七子一齐出马,黑风双煞是打不过的。”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悬崖之上马钰与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来。周伯通道:“那知处机、处一赶到河南,双煞却已影踪不见,他们一打听,才知黑风双煞练那邪门武功,伤害无辜,中原豪杰看不过眼,跟他们为难,他们对付不了,逃得不知去向。逃走之前,还害死了几条好汉。” 郭靖问道:“你们找不到黑风双煞,那怎么办?” 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风双煞,当然得去找黄老邪。我也不带丘处机他们,独自到了桃花岛上,责问于他。黄老邪道:‘不通兄,黄药师素来说一是一。我说过决不向你的经书瞟上一眼,我几时瞧过了?我看过的九阴真经,是内人笔录的,可不是你的经书。’我听他强辞夺理,自然大发脾气,三言两语,跟他说僵了,要找他夫人评理。他脸现苦笑,说道:‘内人死了,你再也找她不到了。’我大吃一惊,出言安慰。黄老邪冷笑道:‘不通兄,你也不必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炫夸什么狗屁真经,内人也不会离我而去。’我道:‘什么?’他不答话,满脸怒容的望着我,忽然眼中流下泪来,跟着出声大哭,过了半晌,才说起他夫人的死因。” “原来黄夫人为了帮着丈夫,记下了经文。黄药师自负得紧,他说重阳真人得了真经不练,他黄药师倘若照练,岂非远远不如我师哥,因此他也不练,只不过要想通真经中一大段古里古怪的话的含义,不料却给陈玄风与梅超风偷去了下卷。黄夫人为了安慰丈夫,再想把经文下卷默写出来。她对经文本来毫不明白,当日一时硬记,默了下来,到那时事隔已久,中间又读了不少诗词闲书,怎么还记得起?那时她怀孕已八月有余,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写下了七八千字,却已没法记得完整,那段怪话更加记不得了,心智耗竭,忽尔流产,生下了一个女婴,她自己可也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任凭黄药师智计绝世,精通医药,终于也救不了爱妻的性命。” “黄老邪本来就爱迁怒旁人,这时爱妻逝世,心智失常,泪流满脸,对我胡言乱语一番。他浙江口音,把我周伯通叫作周‘不通’,我念他新丧妻子,也不跟他计较,只笑了一笑,说道:‘你是习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这么重,也不怕人笑话?’他道:‘我这位夫人与众不同。’我道:‘你死了夫人,正好专心练功,若是换了我啊,那正求之不得!死得好,死得妙!老婆死得越早越好。恭喜,恭喜!’” 郭靖“啊哟”一声,道:“你怎么说这话?” 周伯通双眼一翻,道:“这是我的真心言语,有什么说不得的?可是黄老邪一听,忽然大怒,发掌向我劈来,我二人就动上手。这一架打下来,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 郭靖道:“你输给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胜,也不在这里了。他打断了我两条腿,逼我把九阴真经的下卷拿出来,说要火化了祭他夫人。我把经书藏在洞内,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用强抢夺,我就把经书毁了。他道:‘总有法子叫你离开这洞。’我道:‘咱们就试试!’” “这么一耗,就对耗了一十五年。这人自负得紧,并不饿我逼我,当然更不会在饮食之中下毒,只千方百计的诱我出洞。我出洞大便小便,他也不乘虚而入,占这个臭便宜。有时我假装大便了一个时辰,他心痒难搔,居然也沉得住气。”说着哈哈大笑。 郭靖听了也觉有趣,这位把兄竟在这种事上也跟人斗劲。 周伯通道:“一十五年来,他用尽了心智,始终奈何我不得。但昨晚我却遭逢大险,若不是兄弟你忽来助我,这经书已到了黄老邪手中了。唉,黄老邪这一曲‘碧海潮生曲’我本来听过的,也不放在心上,那知他忽在其中加入不少古怪花招,我一个不防,险些着了他道儿,好兄弟,这可要多谢你了。” 第584章 射雕英雄传(84) 郭靖听他述说这番恩怨,心头思潮起伏,问道:“大哥,今后你待怎样?”周伯通笑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黄老邪长寿呢还是我多活几年。刚才我跟你说过黄裳的故事,他寿命长过所有的敌人,那便赢了。”郭靖心想这总不是法子,但自己也不知该怎样出洞离岛,又问:“马道长他们怎不来救你?”周伯通道:“他们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这岛上树木山石古里古怪,若非黄老邪有心放人进内,旁人休想能深入桃花岛腹地。再说,他们就是来救,我也是不去的,跟黄老邪这场比试还没了结呢。” 郭靖和他说了半日话,觉得此人年纪虽然不小,却满腔童心,说话天真烂漫,没半点机心,言谈间甚是投缘。只是思念黄蓉,不知怎样才找得到她。 到红日临空,哑仆又送饭菜来,用过饭后,周伯通道:“我在桃花岛上耗了一十五年,时光可没白费。我在这洞里没事分心,所练的功夫若在别处练,总得二十五年时光。不过一人闷练,虽然自知大有进境,苦在没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架。” 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装右手是黄老邪,左手是老顽童。右手一掌打过去,左手拆开之后还了一拳,就这样打了起来。”说着当真双手出招,左攻右守,打得甚是激烈。 郭靖起初觉得甚是好笑,但看了数招,只觉得他双手拳法诡奇奥妙,匪夷所思,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学武之人,双手不论挥拳使掌、抡刀动枪,不是攻敌,就是防身,虽双手用法不同,总是互相配合呼应,但周伯通双手却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击自己另一手的手腕、手背、手掌要害,同时又解开自己另一手攻来的招数,因此上左右双手的招数截然分开。 周伯通打了一阵,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这招为什么不用足了?”周伯通停了手,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出我这招没用足,来来来,你来试试。”说着伸出掌来。郭靖伸掌与他相抵。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将你推向左方。”一言方毕,劲力已发,郭靖先经他说知,预有提防,以降龙十八掌的掌法还了一招,两人掌力相撞,郭靖退出七八步,只感手臂酸麻。 周伯通道:“这一招我使足了劲,只不过将你推开,现下我劲不使足,你再试试。”郭靖再与他对上了掌,忽感他掌力陡发陡收,脚下再也站立不稳,向前直跌下去,蓬的一声,额头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来,怔怔的发呆。 周伯通笑道:“你懂了么?”郭靖摇头道:“不懂!”周伯通道:“这个道理,是我在洞里苦练十年后忽然参悟出来的。我师哥在日,曾对我说过以虚击实、以不足胜有余的妙诣。当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养性之道,听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双手拆招时豁然贯通。其中精奥之处,只能意会,我却也说不明白。我想通之后,还不敢确信,兄弟,你来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没有。你别怕痛,我再摔你几交。”眼见郭靖脸有难色,央求道:“好兄弟,我在这里一十五年,只盼有人能来跟我拆招试手。几个月前黄老邪的女儿来和我说话解闷,我正想引她动手,不过她掌力不强,拆起招来不大够劲,那知第二天她又不来啦。好兄弟,我一定不会摔得你太重。” 郭靖见他双手跃跃欲试,脸上一副心痒难搔的模样,说道:“摔几交也算不了什么?”发掌和他拆了几招,忽觉周伯通的掌力陡虚,一个收势不及,又一交跌了下去,他左手立即挥出,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筋斗,左肩着地,跌得着实疼痛。 周伯通脸现歉色,说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这一记的手法说给你听。”郭靖忍痛爬起,走近身去。 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经》里有句话道:‘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几句话你懂么?” 郭靖也不知那几句话是怎么写,自然不懂,笑着摇头。 周伯通顺手拿起刚才盛过饭的饭碗,说道:“这只碗只因为中间是空的,才有盛饭的功用,倘若它是实心的一块瓷土,还能装什么饭?”郭靖点点头,心想:“这道理说来很浅,只是我从没想到过。”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开设门窗,只因为有了四壁中间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实心的,倘若门窗不是有空,砖头木材四四方方的砌上这么一大堆,那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郭靖又点头,心中若有所悟。 周伯通道:“我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二字,那就是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跟着将这四句话的意思解释了一遍。 郭靖听了默默思索。 周伯通又道:“你师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顶儿尖儿,我虽会得一些全真派的内家功夫,想来还不是他的敌手。只是外家功夫练到像他那样,只怕已到了尽头,而全真派的武功却无止境,像我那样,只可说是初窥门径而已。当年我师哥赢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决不是碰运气碰上的,若他今日尚在,加上这十多年的进境,再与东邪、西毒他们比武,决不须再比七日七夜,我瞧半日之间,就能将他们折服了。” 郭靖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只恨没福拜见。洪恩师的降龙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刚,那么大哥适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便是天下之至柔了,不知是不是?” 周伯通笑道:“对啊,对啊。虽说柔能克刚,但如你的降龙十八掌练到了洪七公那样,我又克不了你啦。我刚才摔你这一下是这样的,你小心瞧着。”仔仔细细述说如何出招使劲,如何运用内力。他知郭靖领悟甚慢,教得甚是周到。 郭靖试了数十遍,仗着已有全真派内功的极佳根柢,慢慢也就懂了。 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倘若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 郭靖笑道:“痛是不痛了,但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却还没记住。”凝神思考,默默记忆。周伯通不住催促:“行了,记住了没有?快点,来!”这般扰乱了他心神,郭靖记得反更慢了,又过一顿饭时分,才把这一招功夫牢牢记住,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让他摔跌一交。这交一跌,忽地明白了那日在归云庄掌击黄药师,黄药师并不还手,却以空劲扭得他手腕脱臼的道理。 两人日夜不停,如此这般的拆招过拳。周伯通又将这“空明拳”的十六字诀向他详加解释。郭靖是少年人,非睡足不可,若非如此,周伯通就是拚着不睡,也要跟他拆招。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乌青瘀肿,前前后后摔了七八百交,仗着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来的七十二手“空明拳”,却也尽数传了给他。郭靖跟周伯通以空对空,以柔迎柔,再也不会给他摔倒了。郭靖忽然悟到,说道:“我洪恩师教我使那降龙十八掌,必须发力少而留力多,倒也不是一味刚猛。”周伯通道:“是啊,是啊,洪七公的武功刚中有柔,这才厉害。我这‘空明拳’是胜他不了的。” 两人研习武功,也不知已过了几日。郭靖虽朝夕想着黄蓉,但无法相寻,也只有苦等。几次想跟着送饭的哑仆前去查探,总是给周伯通叫住。 这一天用过午饭,周伯通道:“这套空明拳你学全了,以后我也摔你不倒了,咱俩变个法儿玩玩。”郭靖笑道:“好啊,玩什么?”周伯通道:“咱们玩四个人打架。”郭靖奇道:“四个人?”周伯通道:“一点儿不错,四个人。我的左手是一人,右手是一人,你的双手也是两个人。四个人谁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一定有趣得紧。” 郭靖心中一乐,笑道:“玩是一定好玩的,只可惜我不会双手分开来打。” 周伯通道:“待会我来教你。现下咱们先玩三个人相打。”双手分作两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作二人,每一只手的功夫,竟不减双手同使,只是每当左手逼得郭靖无法抵御之际,右手必来相救,反之左手亦然。这般以二敌一,郭靖占了上风,他双手又结了盟,就如三国之际反覆争锋一般。 两人打了一阵,罢手休息。郭靖觉得很是好玩,又想起黄蓉来,心想倘若蓉儿在此,三个人玩六国大交兵,她必定十分欢喜。周伯通兴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当即将双手互搏的功夫教他。 这门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难了几分。常言道:“心无二用。”又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这双手互搏之术却正是要人心有二用,而研习之时也正是从“左手画方,右手画圆”起始。郭靖初练时双手画出来的不是同方,就是同圆,又或是方不成方、圆不成圆。苦学良久,不知如何,忽然间领会了诀窍,竟不用心,双手便能任意各成方圆。心想:“好比吃饭,左手拿碗,右手持筷,两只手动作不同,但配合了吃饭。”想通了此节,便明此法大要。 周伯通甚是喜慰,说道:“你若不是练过我全真派的内功,能一神守内、一神游外,这双手各成方圆的功夫那能这般迅速练成?现下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剑。”这是郭靖自小就由南希仁和韩小莹传授的武功,使动时不用费半点心神,但要双手分使,却也极难。周伯通为了要跟他玩“四人打架”之戏,甚为心急,尽力教他诸般巧妙诀法。 过得数日,郭靖已粗会双手互搏。周伯通大喜,道:“来来,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党,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们的敌人,双方来狠狠的打上一架。” 郭靖正当年少,对这种玩意岂有不喜之理?当下右手与周伯通的左手联成一气,跟自己左手及周伯通的右手打了起来。这番搏击,确是他一生之中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也从未听过。两人搏击之际,周伯通又不断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厉,怎样才会守得稳固,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趣,郭靖却学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有一日他忽然想到:“倘若两只脚也能互搏,我和他二人岂不是能玩八个人打架?”但知此言一出口,势必后患无穷,终于硬生生的忍住不说。 又过数日,这天郭靖又与周伯通拆招,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战。周伯通高兴异常,一面打,一面哈哈大笑。郭靖究竟功力尚浅,两只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险招,左手自然而然的过来救援。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极,郭靖竟无法回复四手互战之局,周伯通便收起一手不用,又成为郭靖双手合力对付周伯通的单手,这时他已通悉这套怪拳的拳路,双手合力,已可与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斗个旗鼓相当。 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没守规矩!”郭靖忽地跳开,呆了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么?”郭靖道:“你双手的拳路招数全然不同,岂不是就如有两个人在各自发招?临敌之际,使将这套功夫出来,便是以两对一,这功夫可有用得很啊。虽然内力不能增加一倍,招数上总是占了大大便宜。” 周伯通洞中长年枯坐,十分无聊,才想出这套双手互搏的玩意儿,只求自娱,以遣长日,从未想到这功夫竟有克敌制胜之用,这时得郭靖片言提醒,将这套功夫从头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地跃起,窜出洞来,在洞口走来走去,笑声不绝。 郭靖见他突然有如中疯着魔,心中大骇,连问:“大哥,你怎么了?怎么了?” 周伯通不答,只不住口的大笑,过了一会,才道:“兄弟,我出洞了!我不是要小便,也不是要大便,可是我还是出洞了。”郭靖道:“是啊!”周伯通笑道:“我现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还怕黄药师怎地?现下只等他来,我打他个落花流水。” 郭靖道:“你拿得定能够胜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逊他一筹,但既已练就了这套分身双击的功夫,以二敌一,天下没人再胜得了我。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他们武功再强,能打得过两个老顽童周伯通么?”郭靖一想不错,也代他高兴。周伯通又道:“兄弟,这分身出击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领会,现下只差火候而已,数年之后,等到练成如你大哥那样的纯熟,你武功便斗然间增强一倍了。只可惜内力却增不到半分,身上内力分在两手,每只手还不到一半,这美中不足之处,你不要对他们说,一动上手,就双手各使不同武功,打得他们头昏脑胀,来不及体会到其中的缺陷。”两人谈谈讲讲,都喜不自胜。 以前周伯通只怕黄药师来跟自己为难,这时却盼他快些到来,好用奇法胜他。他眼睁睁的向外望着,极不耐烦,若非知道岛上布置奥妙,早已前去寻他了。 到得晚饭时分,哑仆送来饭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黄药师来,我在这等他,叫他试试我的手段!”那哑仆只是摇头。 周伯通说完了话,才恍然大悟,道:“呸!我忘了你又聋又哑!”转头向郭靖道:“今晚咱俩要大吃一顿。”伸手揭开食盒。郭靖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与往日菜肴大有不同,过来一看,见两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菰炖鸡,正是自己最爱吃的。 他心中一凛,拿起匙羹舀了一匙汤一尝,鸡汤的咸淡香味,正与黄蓉所做的一模一样,知是黄蓉特地为己而做,一颗心不觉突突乱跳,向其他食物仔细瞧去,别无异状,见食盒中有十多个馒头,其中一个皮上用指甲刻了个葫芦模样。印痕刻得极淡,若不留心,决瞧不出来。郭靖心知这馒头有异,捡了起来,双手一拍,分成两半,中间露出颗蜡丸。郭靖见周伯通和哑仆都未在意,顺手放入怀中。 第585章 射雕英雄传(85) 这一顿饭,两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个想到自己在无意之间练成了天下无敌的绝世武功,右手抓起馒头来吃,左手就打几拳,那也是双手二用,一手抓馒头,一手打拳;另一个急着要把饭吃完,好瞧黄蓉在蜡丸之中藏着什么消息。周伯通想一手送馒头入嘴咬嚼,一手端汤碗喝汤,可以尽速吃完,却不成功,他哈哈大笑,说道:“老顽童只一张嘴,便有两只手也没用。” 好容易等他吃完馒头,骨都骨都的喝干了汤,那哑仆收拾了食盒走开,郭靖忙掏出蜡丸,捏碎蜡丸,拿出丸中所藏的纸来,果是黄蓉所书,上面写道:“靖哥哥:你别心急,爹爹已经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我不能来看你,但天天想你。”最后署着“蓉儿”两字。 郭靖狂喜之下,将纸条给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有我在此,他不想放你也不能了。咱们逼他放,不用求他。他如不答允,我把他在这洞里关上一十五年。啊哟,不对,还是不关的为妙,别让他在洞里也练成了分心二用、双手互搏的奇妙武功。”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郭靖盘膝坐下用功,心中想着黄蓉,久久不能宁定,隔了良久,才达静虚玄默、胸无杂虑之境,把内息在周身运了几转,忽然心想:若要真正练成一人作二、左右分击的上乘武功,内息运气也得左右分别、各不相涉,如此这般,双手出招时方能各具内力。于是用手指按住鼻孔,分别左呼左吸、右呼右吸的练了起来。 练了约莫一个更次,自觉略有进境,只听得风声虎虎,睁开眼来,见黑暗中长须长发飘飘而舞,周伯通正在练拳。郭靖睁大了眼凝神注视,见他左手打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右手打的却是另一套全真派掌法。他出掌发拳,势道极慢,但每一招之出,仍带着虎虎掌风,仍具极大劲力,似乎顷刻之间,内力便能自左至右、自右至左的流转,附在招数之上。郭靖只瞧得钦佩异常,心想要左右分具内力,练起来极难,而且人身体内经络仅有一套,分成左右,多半不成。像周大哥那样将内力调左调右,倒是可行,便如打仗时调动兵力一般,似乎也非极难。 正在这一个打得忘形、一个瞧得出神之际,忽听周伯通一声“啊哟”急叫,接着啪的一声,一条黑黝黝的长形之物从他身旁飞起,撞上远处树干,似是被他用手掷出。郭靖见他身子连晃,吃了一惊,急忙抢上,叫道:“大哥,什么事?” 周伯通道:“我脚上给毒蛇咬了!这可糟糕透顶!” 郭靖更惊,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变,扶住他肩膀,走回岩洞,撕下一条衣襟来扎住大腿,让毒气一时不致上行。郭靖从怀中取出火摺,晃亮了看时,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他一只小腿已肿得比平时粗了倍余。 周伯通道:“岛上向来没这等奇毒无比的青蝮蛇,不知自何处而来?本来我正在打拳,蛇儿也不能咬到我,偏生我两只手分打两套拳法,这一分心……唉!”郭靖听他语音发颤,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内功强行抵御,早已昏迷,慌急之中,弯下腰去就在他伤口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得,这蛇毒非比寻常,你一吸就死。” 郭靖这时只求救他性命,那里还想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下身,不住在他创口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挣扎阻止,全身已然酸软,动弹不得,再过一阵,竟晕了过去。郭靖吸了一顿饭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 毒力既减,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晕了半个时辰,重又醒转,低声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要归天了,临死之前结交了你这位情义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欢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虽浅,但两人都是直肠直肚的性子,肝胆相照,竟如同是数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这时见他神情就要逝去,不由得泪水滚滚而下。 周伯通凄然一笑,道:“那九阴真经的经文,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内,本该给了你,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长久,咱俩在黄泉路上携手同行,倒不怕没伴儿玩耍,在阴世玩玩四个人……不,四只鬼打架,倒也有趣,哈哈,哈哈。那些大头鬼、无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鬼色大变。”说到后来,竟又高兴起来。 郭靖听他说自己也就要死,但自觉全身了无异状,又点燃火摺,去察看他伤口。火光照映之下,只见他脸上灰扑扑的罩着一层黑气,原本一张乌发童颜、肤色红润的孩儿面已全无光采。 周伯通见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但见郭靖面色如常,没丝毫中毒之象,大为不解,吸了口气,问道:“兄弟,你服过什么灵丹妙药?为什么这般厉害的蛇毒也不能伤你?”郭靖一怔,料想必是喝了参仙老怪的大蟒药血之故,说道:“我曾喝过一条大蟒蛇的血,或许因此不怕蛇毒。”周伯通凝神待想,却又晕了过去。 郭靖忙替他推宫过血,却全然无效,去摸他小腿时,着手火烫,肿得更加粗了。只听他喃喃的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郭靖问道:“你说什么?”周伯通叹道:“可怜未老头先白,可怜……”郭靖见他神智胡涂,不知所云,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跃上树顶,高声叫道:“蓉儿,蓉儿!黄岛主,黄岛主!救命啊,救命!”桃花岛周围数十里,地方极大,黄药师的住处距此甚远,郭靖喊得再响,别人也无法听见。 郭靖跃下地来,束手无策,危急中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闪过:“蛇毒既不能伤我,我血中或有克制蛇毒之物。”不及细想,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饮茶的一只青瓷大碗,拔出成吉思汗所赐金刀,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让血流在碗里,流了一会,鲜血凝结,再也流不出来,他又割一刀,再流了些鲜血,扶起周伯通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左手撬开他牙齿,右手将血水往他口中灌下。 郭靖身上放去了这许多血,饶是体质健壮,也感酸软无力,给周伯通灌完血后,靠上石壁,便即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替他包扎臂上的伤口,睁开眼来,眼前胡须长垂,正是周伯通。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道:“我好啦,兄弟,你舍命救活了我。来索命的无常鬼大失所望,知难而退,最近多半不会卷土重来。”郭靖瞧他腿上伤势,见黑气已退,红肿未消,当已无碍。 周伯通寻思:“我这个义弟对我挺够义气,他吮我身上蛇毒之时,明知自己会死的,后来虽然不死,却是大出我二人以及无常鬼二人一鬼的意料之外。我再没功夫可以教他了,怎么想个法子,再多给点好处给他?” 当日王重阳夺经绝无私心,只是要为武林中免除一个大患,因此遗训本门中人不许研习经中武功。师兄遗言,周伯通当然不敢违背,想到黄药师夫人的话:“你师兄只说不许练,却没说不许瞧。只瞧不练,不算违了遗言。”倒也有理。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枯坐无聊,已把经文翻阅得滚瓜烂熟。这上卷经文中所载,都是道家修练内功的大道,以及拳经剑理;下卷中所载,却是实用法门,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武功,自练法而至破法,无一不备。早知这是真经真本,黄夫人说什么“江南的医卜星相杂书”,纯是骗人之言。 周伯通爱武如狂,见到这部包罗天下武学精义的奇书,极盼研习一下其中武功,这既不是为了争名邀誉、报怨复仇,也非好胜逞强,欲恃此以横行天下,纯是一股难以克制的好奇爱武之念,亟欲得知经中武功练成之后到底是怎生厉害法。想到师哥所说的故事,当年黄裳阅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万寿道藏》,苦思四十余年,终于想明了能破解各家各派招数的武学,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门,自非同小可。黑风双煞只不过得了下卷经文,练了两门功夫,便已横行江湖,倘若上下卷尽数融会贯通,简直不可思议。但师兄的遗训却又万万不可违背,十余年来,手拥高深武学秘笈,偏偏眼可见、心可想,而手不能练,其苦可知。 这日睡了一大觉醒来,突然之间,欢声大叫:“是了,是了,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妙法!”说着哈哈大笑,高兴之极。郭靖问道:“大哥,什么妙法?”周伯通只大笑不答,原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郭兄弟并非我全真派门人,我把经中武功教他,让他全数学会,然后一一演给我瞧,他既学到了高明武功,我又过了这心痒难搔之瘾。这可没违了师哥遗训。” 正要对郭靖说知,转念一想:“他口气中对九阴真经颇为憎恶,说道那是阴毒的邪恶武功。其实只因为黑风双煞单看下卷经文,不懂得上卷所载养气归元等等根基法门,以至上乘功夫不会练,却只去练粗浅的邪门功夫。我且不跟他说知,待他练成之后,再让他大吃一惊。那时他功夫上身,就算大发脾气,可再也甩不脱、挥不去了,岂非有趣之极?” 他天生的胡闹顽皮。人家骂他气他,他并不着恼,爱他宠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够干些作弄旁人的恶作剧玩意,就再也开心不过。这时心中想好了这番主意,脸上不动声色,庄容对郭靖道:“贤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双手互搏的玩意儿之外,还想到许多旁的功夫,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待我慢慢传你如何?”郭靖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只不过蓉儿说就会设法来放咱们出去……”周伯通道:“她放了咱们出去没有?”郭靖道:“那倒还没有。”周伯通道:“你一面等她来放你,一面学功夫不成吗?”郭靖喜道:“那当然成。大哥教的功夫一定奇妙之极。” 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兴,你上了我的大当啦!”心想虽令他上当,但对他颇有好处,决非害人之举,便一本正经的将九阴真经上卷所载要旨,选了几条说与他知。郭靖自然不明白,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释。传过根源法门,周伯通又照着下卷所记有关的拳路剑术,一招招的说给他听。所教的只以正路武功为限,不教“九阴白骨爪”、“摧心掌”、“白蟒鞭”之类阴毒功夫。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看过了真经记住再传,以防郭靖起疑。 这番传授武功,可与普天下古往今来的教武大不相同,所教的功夫,教的人自己竟全然不会。他只用口讲述,决不出手示范,待郭靖学会了经上的几招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与之拆招试拳,果见经上武功妙用无穷,往往犹在全真武功之上。 如此过了数日,眼见妙法收效,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渐渐移到郭靖身上,而他完全给蒙在鼓里,丝毫不觉,不禁大乐,连在睡梦之中也常笑出声来。 这数日之中,黄蓉总是为郭靖烹饪可口菜肴,却并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练功进境更快。这日周伯通教他练“摧坚神抓”之法,命他凝神运气,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击。郭靖依法练了几次,忽然起疑,说道:“大哥,这是九阴真经的功夫么?我见梅超风练过的,她用活人来练,把五指插入活人的头盖骨中,残暴得紧。” 周伯通闻言一惊,心想:“是了,梅超风见不到真经上卷,不知练功正法。下卷文中说道:‘五指发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她不知经中所云‘摧敌首脑’是攻敌要害、击敌首领之意,还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敌人的头盖,又以为练功时也须如此。这九阴真经源自道家法天自然之旨,旨在驱魔辟邪、葆生养命,先明‘摧坚神抓’要旨,是为了熟知其破解之法,岂能当真如此习练?那婆娘委实胡涂得紧。郭兄弟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练这门功夫。”笑道:“梅超风所学的‘九阴白骨爪’是邪派功夫,跟我这玄门正宗的‘摧坚神抓’如何能比?虽然形似,其实根本不同。好罢,咱们且不练这神抓功夫,我再教你一些内家要诀。”说这话时,又已打好了主意:“我把上卷经文先教他记熟,通晓了经中所载的根本法门,那时他再见到下卷经文中所载武功,必觉顺理成章,再也不会起疑。”一字一句,把上卷真经的经文从头念给他听。 经中所述句句含义深奥,字字蕴蓄玄机,郭靖一时之间那能领悟得了?便说到洪七公传授降龙十八掌的四字诀:“只记不用”。周伯通正合心意,说道洪七公之法大佳,便说一句,命他跟一句,反来覆去的念诵,数十遍之后,郭靖虽不明句中意义,却已能朗朗背诵,再念数十遍,已自牢记心头。 那真经下卷最后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语一般的怪文,叽哩咕噜,浑不可解。周伯通在洞中这些年来早已反覆思索了数百次,始终想不到半点端倪。心想这段经文十分难背,要郭靖先记熟了再说,于是要郭靖尽数背熟。他只一句一句的教,自己瞧了经文,记熟一句,便教一句。要他连教两句,却也不能。记得了下句,忘了上句。郭靖问他这些咒语是何意思,周伯通道:“此刻天机不可泄漏,你读熟便了。”要读熟这千余字全无意义的怪文,更比背诵别的经文难上百倍,倘若换作一个聪明伶俐之人,要追究经文意义,定然背诵不出,郭靖却天生有一股毅力狠劲,不管它有无意义,全不理会,只埋头硬背,读上千余遍之后,居然也将这一大篇诘曲诡谲的怪文牢牢记住了。 郭靖将真经上卷中的内功纲要以及下卷中的怪语经文尽数背熟,周伯通便教他照着经中所述,慢慢修习内功。郭靖觉得这些内功法门与马钰所传理路一贯,只更为玄深奥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马钰的师叔,所学自然更为精深。那日梅超风在赵王府中坐在他肩头迎敌,兀自苦苦追问道家内功秘诀,可见她于道家奥秘全无所知,是以更不怀疑所背经文与九阴真经有何关连。虽见周伯通眉目之间常含嬉顽神色,也只道他生性如此,那料到他是在与自己开一个大大的玩笑。 第586章 射雕英雄传(86) 这天早晨起来,郭靖练过功夫,揭开哑仆送来的早饭食盒,见一个馒头上又做着藏有书信的记认。他等不及吃完饭,拿了馒头走入树林,拍开馒头取出蜡丸,一瞥之间,不由得大急,见信上写道:“靖哥哥:西毒为他的侄儿向爹爹求婚,要娶我作他侄媳,爹爹已经答……”这信并未写完,想是情势紧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蜡丸,看信中语气,“答”字之下必定是个“允”字。 郭靖心中慌乱,一等哑仆收拾了食盒走开,忙将信给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不答允,不干咱们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她一定要急疯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很多好功夫不能练。这就可惜得很了。我……我就常常懊悔,那也不用说他。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跟他越说越不对头,只有空自着急。周伯通道:“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能练师兄的几门厉害功夫,黄老邪又怎能囚禁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必定练不好了。倘若真的娶了黄老邪的闺女,唉,可惜啊可惜!想当年,我只不过……唉,那也不用说了,总而言之,若有女人缠上了你,你练不好武功,固然不好,还要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他们又不杀我,还要将她给我,我自然不要,虽然不要,但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现今……总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点穴功夫,让她抚摸你周身穴道,那便上了大当……要娶她为妻,更万万不可……” 郭靖听他唠唠叨叨,数说娶妻的诸般坏处,心中愈烦,说道:“我娶不娶她,将来再说。大哥,你先得设法救她。”周伯通笑道:“西毒为人很坏,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黄老邪的女儿虽然好看,也必像她老子,周身邪气,让西毒的侄儿娶了她做媳妇,又吃苦头,又练不成童子功,一举两得,不,一举两失,两全其不美,岂不甚好?” 郭靖叹了口气,走到树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发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决,跃起身来,忽听空中两声唳叫,两团白影急扑而下,正是拖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让雕儿停住,见雄雕脚上缚着一个竹筒,忙即解下,筒内藏着一通书信,正是黄蓉写给他的,略称现下情势已迫,西毒不日就要为侄儿前来下聘。父亲管得她极紧,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连给他煮菜也不许。事到临头,倘若真的无法脱难,只有以死相报了。岛上道路古怪,处处陷阱,千万不可前去寻她。 郭靖怔怔的发了一阵呆,拔出金刀,在竹筒上刻了“一起活,一起死”六字,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振臂一挥,双雕升空打了几个盘旋,投北而去。 他心念既决,即便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会功,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 又过数日,黄蓉音讯杳然,周伯通又要他再读再背,连下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破解对方高明武功的破法等等,也都教他背熟了,但眼下不可即练,以防他瞧出破绽。只会练法而不照练,本来难为难能,但郭靖生性老实,在大漠中遵照江南六怪教导练功,一板一眼的遵从,不提半点疑问,此时也就照做,义兄如何教,他就如何遵从。前后数百遍念将下来,已把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连那一大篇什么“摩诃波罗”、什么“揭谛古罗”、什么“哈虎文钵英”的怪文,竟也背得一字无误。周伯通暗暗佩服,心想:“这傻小子这份背书的呆功夫,老顽童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这一晚晴空如洗,月华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与郭靖拆了一会招,见他武功在不知不觉中已自大进,心想那真经中所载果然极有道理,日后他将经中武功全数练成,自己多半不是他对手,只怕他功夫更要在黄药师、洪七公之上。 两人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周伯通惊叫:“有蛇!”一言甫毕,异声斗起,似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脸色大变,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但一听到这种蛇虫游动之声,却吓得魂飞魄散。 郭靖搬了几块巨石,拦在洞口,说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别出来。” 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我说那也不用去瞧了,毒蛇有什么好看?怎……怎么会有这许多蛇?我在桃花岛上一十五年,以前可从来没见过一条蛇,定是什么事情弄错了!黄老邪自夸神通广大,却连个小小桃花岛也搞得不干不净。乌龟甲鱼、毒蛇蜈蚣,什么都给爬了上来。” 第十八回 三道试题 郭靖循着蛇声走去,走出数十步,月光下果见数千条青蛇排成长队蜿蜒而前,十多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驱蛇,不住将逸出队伍的青蛇挑入队中。郭靖大吃一惊:“这些人赶这许多蛇来干什么?难道是西毒到了?”隐身树后,随着蛇队向北。驱蛇的男子似乎无甚武功,并未发觉。 蛇队之前有黄药师手下的哑仆领路,在树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数里,转过一座山冈,前面出现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随着驱蛇男子的竹哨之声,一条条都盘在地下,昂起了头。 郭靖料知竹林之中必有蹊跷,不敢在草地上显露身形,闪身穿入东边树林,再转而北行,奔到竹林边上,侧身细听,林中静寂无声,这才放轻脚步,在绿竹之间挨身进去。竹林内有座竹枝搭成的凉亭,亭上横额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试剑亭”三字,两旁悬着副对联,正是“桃华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那两句。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多年旧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竹亭之侧并肩耸立两棵大松树,高挺数丈,枝干虬蟠,当是数百年的老树。苍松翠竹,清幽无比。 郭靖再向外望,见大草坪上千蛇晃头,叉舌乱舞。驱蛇人将蛇队分列东西,中间留出一条通路,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纱宫灯,姗姗而至。更数丈后,两人缓步走来,先一人身穿白缎子金线绣花长袍,手持摺扇,正是欧阳克。他走近竹林,朗声说道:“西域欧阳先生拜见桃花岛黄岛主。” 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这么大的气派。”凝神瞧欧阳克身后那人,但见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身子背光,面貌却看不清楚。这两人刚一站定,竹林中走出两人,郭靖险些失声呼叫,却是黄药师携了黄蓉的手迎了出来。 欧阳锋抢上数步,向黄药师捧揖,黄药师作揖还礼。欧阳克跪倒在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小婿叩见岳父大人,敬请岳父大人金安。”黄药师道:“罢了!”伸手相扶。他二人对答,声音均甚清朗,郭靖听在耳中,说不出的难受。 欧阳克料到黄药师定会伸量自己武功,叩头时早已留神,只觉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气稳身,只盼不动声色的站起,岂知终究还是身子剧晃,刚叫得一声:“啊唷!”已头下脚上的猛向地面直冲下去。欧阳锋横过手中拐杖,靠在侄儿背上轻轻一挑,欧阳克借势翻过,稳稳站定。 欧阳锋笑道:“好啊,药兄,把女婿摔个筋斗作见面礼么?”郭靖听他语声中铿铿然似有金属之音,十分刺耳。黄药师道:“他曾跟人联手欺侮过我的瞎眼徒儿,后来又摆了蛇阵欺我女儿,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 欧阳锋哈哈一笑,说道:“孩儿们闹着玩儿,药兄请勿介意。我这孩子,可还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么?”侧头细细看了黄蓉几眼,啧啧赞道:“黄老哥,真有你的,这般美貌的小姑娘也亏你生得出来。”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盒内锦缎上放着一颗鸽蛋大小的黄色圆球,颜色沉暗,并不起眼,对黄蓉笑道:“这颗‘通犀地龙丸’得自西域异兽之体,并经我配以药材制炼过,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只这一颗而已。以后你做了我侄媳妇,不用害怕你叔公的诸般毒蛇毒虫。这颗地龙丸用处是不小的,不过也算不得是什么奇珍异宝。你爹爹纵横天下,什么珍宝没见过?我这点乡下佬的见面礼,真让他见笑了。”说着递到她面前。欧阳锋擅使毒物,却以辟毒的宝物赠给黄蓉,足见求亲之意甚诚,一上来就要黄药师不生疑忌。 这时郭靖瞧清楚了欧阳锋形貌,见他高鼻深目,脸上须毛棕黄,似非中土人氏,面目与欧阳克有些相似,颇见英气勃勃。尤其目光如电,眼神如刀似剑,甚是锋锐。 郭靖瞧着这情景,心想:“蓉儿真心跟我好,再也不会变心,她定不会要你的什么见面礼。”不料却听得黄蓉笑道:“多谢您啦!”伸手去接。 欧阳克见到黄蓉的雪肤花貌,早已魂不守舍,这时见她一言一笑,更如身在云端,心道:“她爹爹将她许给了我,果然她对我的神态便与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闪动,叫声:“不好!”一个“铁板桥”,仰后便倒。 黄药师喝骂:“干什么?”左袖挥出,拂开了黄蓉掷出的一把镀金钢针,右手反掌便往她肩头拍去。黄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宁可死了,也决不嫁这坏东西。” 欧阳锋将通犀地龙丸往黄蓉手中一塞,顺手挡开黄药师拍下的手掌,笑道:“令爱试试舍侄的功夫,你这老儿何必当真?”黄药师击打女儿,掌上自然不含真力,欧阳锋也只轻轻架开。 欧阳克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隐隐作痛,知已中了一两枚金针,但要强好胜,脸上装作没事人一般,神色之间却已颇为尴尬,心下更是沮丧:“她终究不肯嫁我。” 欧阳锋笑道:“药兄,咱哥儿华山一别,多年没会了。承你瞧得起,许了舍侄的婚事,今后你有什么差遣,做兄弟的决不敢说个不字。”黄药师道:“谁敢来招惹你这老毒物?你在西域这许多年,练了些什么厉害功夫啊,显点出来瞧瞧罢。” 黄蓉听父亲说要他显演功夫,大感兴趣,登时收泪,靠在父亲身上,一双眼睛盯住了欧阳锋,见他手中拿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钢铁所制,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人头,人头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狰狞诡异。 欧阳锋笑道:“我当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现今抛荒了多年,跟你差得更远啦。咱们现下已是一家至亲,我想在桃花岛多住几日,好跟你切磋讨教。” 欧阳锋遣人来为侄儿求婚之时,黄药师心想,当世武功可与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数人,其中之一就是欧阳锋,见来书辞卑意诚,心下欢喜。又想自己女儿任性妄为,顽劣得紧,嫁给旁人,定然恃强欺压丈夫,女儿自己选中的那姓郭小子愚蠢可厌,又杀了自己的弟子陈玄风,当年虽恨陈玄风盗经,待知他为人所杀,便即转而生悯,更生怜惜,对郭靖想起来便心中有气。他自负聪明才智,世所罕有,女儿也是千伶百俐,他招个女婿,非才智过人不可,否则“桃花岛主招了个笨女婿”,武林中成为大笑话。他虽倜傥飘逸,于这“名”字却瞧得过重,未免有碍,心想欧阳克既得叔父亲传,武功必定不弱,当世小一辈中只怕无人能及,欧阳锋来书中又大夸侄儿聪明了得,即使未必是真,也该不致过差,是以对欧阳锋的使者竟即许婚。这时听欧阳锋满口谦逊,却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剑,狡猾之极,武功上又向来不肯服人,难道他的蛤蟆功给王重阳以一阳指损伤之后,竟练不回来么?从袖中取出玉箫,说道:“嘉宾远来,待我吹奏一曲以娱故人。请坐了慢慢的听罢。” 欧阳锋知道他要以“碧海潮生曲”试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轻挥,提着纱灯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姗姗上前,拜倒在地。欧阳锋笑道:“这三十二名处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购来的,当作一点微礼,送给老友。她们曾由名师指点,歌舞弹唱,也都还来得。只不过西域鄙女,论颜色是远远不及江南佳丽的了。” 黄药师道:“兄弟素来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视天下美女如粪土。锋兄厚礼,不敢拜领。”欧阳锋笑道:“聊作视听之娱,以遣永日,亦复何伤?” 那些女子肤色白皙,多数身材高大,或金发碧眼,或棕发灰眼,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但容貌艳丽,姿态妖媚,亦自动人。欧阳锋手掌击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乐器,弹奏起来,余下二十四人翩翩起舞。八件乐器非琴非瑟,乐音节奏颇为怪异。众女前伏后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软已极,每个人与前后之人紧紧相接,恍似一条长蛇,每人双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蛇一般。 黄蓉想起欧阳克所使的“灵蛇拳”来,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双眼正紧紧的盯住自己,心想此人可恶已极,适才掷出金针为父亲挡开,必当另使计谋伤他性命,那时候父亲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无人可嫁了,这叫作“釜底抽薪”之计,想到得意处,不禁脸现微笑。欧阳克还道她对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连胸口的疼痛也忘记了。 这时众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态百出,变幻多端,跟着双手虚抚胸臀,作出宽衣解带、投怀送抱的诸般姿态。黄药师只是微笑,看了一会,玉箫就唇,吹了几声。众女突然间同时全身震荡,舞步顿乱,箫声又再响得几下,众女便即随着箫声而舞。 欧阳锋见情势不对,双手一拍,一名侍女抱着一具铁筝走上前来。这时欧阳克渐感心旌摇动。八女乐器中所发出的音调节奏,也已跟随黄药师的箫声伴和。众蛇夫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跃、前后奔驰了。欧阳锋在筝弦上铮铮铮的拨了几下,发出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立时把箫声中的柔媚之音冲淡了几分。 黄药师笑道:“来,来,咱们合奏一曲。”他玉箫一离唇边,众人狂乱之势登缓。 第587章 射雕英雄传(87) 欧阳锋叫道:“大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黄岛主要奏乐。”他随来的众人知道这一奏非同小可,脸现惊惶之色,纷撕衣襟,先在耳中紧紧塞住,再在头上密密层层的包了,只怕漏进一点声音入耳。连欧阳克也忙以棉花塞住双耳。 黄蓉道:“我爹爹吹箫给你听,给了你多大脸面,你竟塞起耳朵,太也无礼。来到桃花岛上作客,胆敢侮辱主人!”黄药师道:“这不算无礼。他不敢听我箫声,乃有自知之明。先前他早听过一次了,哈哈。你叔公铁筝之技妙绝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听?那是轻易试得的么?”从怀里取出一块丝帕撕成两半,把她两耳掩住了。 郭靖好奇心起,倒要听听欧阳锋的铁筝是如何的厉害法,反走近几步。 黄药师向欧阳锋道:“你的蛇儿不能掩住耳朵。”转头向身旁的哑巴老仆打了个手势,那老仆点点头,向驱蛇男子的头脑挥了挥手,要他领下属避开。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见欧阳锋点头示可,忙驱赶蛇群,随着哑巴老仆指点的途径,远远退去。 欧阳锋道:“兄弟功夫不到之处,请药兄容让三分。”盘膝坐在一块大石之上,闭目运气片刻,右手五指挥动,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 秦筝本就声调凄楚激越,他这西域铁筝乐音更是凄厉。郭靖不懂音乐,但这筝声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铁筝响一声,他心一跳,筝声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渐加剧,只感胸口怦怦而动,极不舒畅。再听少时,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斗然惊觉:“若他筝声再急,我岂不是要给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坐倒,宁神屏思,运起全真派道家内功,心跳便即趋缓,过不多时,筝声已不能带动他心跳。 只听得筝声渐急,到后来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一般,蓦地里柔韵细细,一缕箫声幽幽的混入了筝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荡,脸上发热,忙又镇慑心神。铁筝声音虽响,始终掩没不了箫声,双声杂作,音调怪异之极。铁筝犹似荒山猿啼、深林枭鸣,玉箫恰如春日和歌、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柔媚宛转。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相下。 黄蓉耳中塞了丝巾,听不到声音,一直笑吟吟的望着二人吹奏,看到后来,只见二人神色郑重,父亲站起身来,边走边吹,脚下踏着八卦方位。她知这是父亲平日修习上乘内功时所用的姿式,必是对手极为厉害,是以要出全力对付,再看欧阳锋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筝,两手衣袖有时鼓风胀大,有时挥出阵阵风声,看模样也当是丝毫不敢怠懈。 郭靖在竹林中听着二人吹奏,思索这玉箫铁筝跟武功有什么干系,何以这两般声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当下凝守心神,不为乐声所动,然后细辨箫声筝韵,听了片刻,只觉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缓退以待敌,正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再想多时,终于明白:“是了,黄岛主和欧阳锋正以上乘内功互相比拚。”想明了此节,闭目听斗。 他原本运气同时抵御箫声筝音,甚感吃力,这时心无所滞,身在局外,静听双方胜败,乐音与他心灵已不起感应,但觉心中一片空明,诸般细微之处反听得更加明白。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空明拳”,要旨原在“以空而明”四字,若以此拳理与黄药师、欧阳锋相斗,他既内力不如,自难取胜,但若置心局外,却能因内心澄澈而明解妙诣,常言道:“冷眼旁观”,他此时则做到了“冷耳旁听”。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内力远逊于周伯通,何以抗御箫声之能反较他为强,只因那晚周伯通身在局中,又因昔年的一段情孽,魔由心生,致为箫声所乘,郭靖童真无邪,却不是纯由内力高低而决强弱。 这时郭靖只听欧阳锋初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要将黄药师压倒,箫声东闪西避,但只要筝声中有些微间隙,便立时透了出来。过了一阵,筝音渐缓,箫声却愈吹愈回肠荡气。郭靖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诵的“空明拳”拳诀中的两句:“刚不可久,柔不可守。”果然甫当玉箫吹到清羽之音,猛然间铮铮之声大作,铁筝重振声威。 郭靖虽将“空明拳”拳诀读得烂熟,但他悟性本低,周伯通又不善讲解,于其中含义,十成中也懂不了一成,这时听着两大高手以乐声比试,双方攻拒进退,与他所熟读的拳诀似有暗合,本来不懂的所在,经两般乐音数度拚斗,渐渐明白了其中的一些关窍,不禁欢喜。跟着又隐隐觉得,近来周大哥所授武功诀要,有些句子与此刻耳中所闻的筝韵箫声似乎也可互通,但诀要深奥,又未经详细讲解,此刻两般乐音纷至沓来,他一想到诀要句子,心中混乱,知道危机重重,立时撇开,再也不敢将思路带上去。 再听一会,忽觉两般乐音的消长之势、攻合之道,却有许多地方与所习诀要甚不相同,心下疑惑,不明其故。好几次黄药师明明已可获胜,只要箫声多几个转折,欧阳锋势必抵挡不住;而欧阳锋却也错过了不少可乘之机。 郭靖本来还道双方互相谦让,再听一阵,却又不像。他资质虽钝,但两人反覆吹奏攻拒,听了小半个时辰下来,也已明白了一些箫筝之声中攻伐解御的法门。再听一会,忽然想起:“依照空明拳拳诀中的道理,他们双方的攻守之中,好似各有破绽和不足之处,难道周大哥传我的口诀,竟比黄岛主和西毒的武功还要厉害么?”转念一想:“一定不对!倘若周大哥武功真的高过黄岛主,这一十五年之中他二人已不知拚斗过多少次,岂能仍给困在岩洞之中?” 他呆呆的想了良久,只听得箫声越拔越高,只须再高得少些,欧阳锋便非败不可,但至此为极,说什么也高不上去了,终于大悟,不禁哑然失笑:“我真是蠢得到了家!人力有时而穷,心中所想的事,十九不能做到。我知道一拳打出,如有万斤之力,敌人必然粉身碎骨,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万斤的力道?四师父常说:‘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挑担尚且如此,何况是这等高深的武功。” 只听得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再斗片刻,必将分出高下,正自替黄药师耽心,突然间远处海上隐隐传来一阵长啸。 黄药师和欧阳锋同时心头一震,箫声和筝声登时都缓了。那啸声却愈来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岛。欧阳锋挥手弹筝,铮铮两下,声如裂帛,远处那啸声忽地拔高,与他交上了手。过不多时,黄药师的洞箫也加入战团,箫声有时与长啸争持,有时又与筝音缠斗,三般声音此起彼伏,斗在一起。郭靖曾与周伯通玩过四人相搏之戏,于这三国交兵的混战局面并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前辈到了。 这时发啸之人已近在身旁树林之中,啸声忽高忽低,时而如虎啸狮吼,时而如马嘶驴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致。箫声清柔,筝声凄厉,却也各呈妙音,丝毫不落下风。三般声音纠缠在一起,斗得难解难分。 郭靖听到精妙之处,不觉情不自禁的张口高喝:“好啊!”他一声喝出便即惊觉,待要逃走,突然青影闪动,黄药师已站在面前。这时三般乐音齐歇,黄药师低声喝道:“好小子,随我来。”郭靖只得叫了声:“黄岛主。”硬起头皮,随他走入竹亭。 黄蓉耳中塞了丝巾,并未听到他这一声喝采,突然见他进来,惊喜交集,奔上来握住他的双手,叫道:“靖哥哥,你终于来了……”神情又喜悦,又悲苦,一言未毕,眼泪已流了下来,跟着扑入他的怀中。郭靖伸臂搂住了她。 欧阳克见到郭靖本已心头火起,见黄蓉和他这般亲热,更加恼怒,晃身抢前,挥拳向郭靖迎面猛击过去,一拳打出,这才喝道:“臭小子,你也来啦!” 他自忖武功本就高过郭靖,这一拳又带了三分偷袭之意,突然间攻敌不备,料想必可打得对方目肿鼻裂,出一口心中闷气。不料郭靖此时身上的功夫,较之在宝应刘氏宗祠中与他比拳时已大不相同,眼见拳到,身子略侧,便已避过,跟着左手发“鸿渐于陆”,右手发“亢龙有悔”,双手各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高招。这降龙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无双,一招已难抵挡,何况他以周伯通双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进合击?以黄药师、欧阳锋眼界之宽,腹笥之广,却也是从所未见,都不禁一惊。 欧阳克方觉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胁,已知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厉害家数,只可让,不可挡,忙向左急闪,郭靖那一招“亢龙有悔”刚好凑上,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左胸之上,喀喇声响,打断了一根肋骨。他当对方掌力及胸之际,已知若以硬碰硬,自己心肺均有为掌力震碎之虞,忙顺势后纵,郭靖右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后飞纵,身子直飞上竹亭,在竹亭顶上踉跄数步,这才落地,心中羞惭,胸口剧痛,慢慢走回。 郭靖这下出手,不但东邪西毒齐感诧异,欧阳克惊怒交迸,黄蓉拍手大喜,连他自己也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进,还道欧阳克忽尔疏神,以致给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怕他要使厉害杀手反击,退后两步,凝神待敌。 欧阳锋怒目向他斜视一眼,高声叫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儿啊。” 这时黄蓉早已解下耳上丝巾,听欧阳锋这声呼叫,知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来的救星,发足向竹林外奔去,大声叫道:“师父,师父。” 黄药师一怔:“怎地蓉儿叫老叫化作师父?”只见洪七公背负大红葫芦,右手拿着竹杖,左手牵着黄蓉的手,笑吟吟的走进竹林。黄药师与洪七公见过了礼,寒暄数语,便问女儿:“蓉儿,你叫七公作什么?”黄蓉道:“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事先来不及求你允许。你平日常称道七公本领高强,为人仁义,女儿听得多了,料想你必定赞成。爹爹,女儿事先没请示你,是女儿不对,你别见怪吧!”黄药师大喜,向洪七公道:“七兄青眼有加,兄弟感激不尽,只小女胡闹顽皮,还盼七兄多加管教。”说着深深一揖。 洪七公听黄蓉说她父亲平日常称道自己,也甚高兴,笑道:“药兄独创武学,博大精深,这小妮子一辈子也学不了,又怎用得着我来多事?不瞒你说,我收她为徒,其志在于吃白食,骗她时时烧些好菜给我吃,你也不用谢我。”说着两人相对大笑。 黄蓉指着欧阳克道:“爹爹,这坏人欺侮我,若不是七公他老人家瞧在你的面上出手相救,你早见不到蓉儿啦。”黄药师斥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他怎会欺侮你?” 黄蓉道:“爹爹你不信,我来问他。”转头向着欧阳克道:“你先罚个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问话中有半句谎言,日后便给你叔叔所养的怪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欧阳克立即脸色大变。 原来欧阳锋杖头铁盖如以机括掀开,现出两个小洞,洞中各有一条小毒蛇爬出,蜿蜒游动,可用以攻敌。这两条小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养育而成,以数种最毒之蛇相互杂交,才产下这两条毒中之毒的怪蛇下来。欧阳锋惩罚手下叛徒或强敌对头,常使杖头的怪蛇咬他一口,遭咬之人浑身奇痒难当,不久毙命。欧阳锋虽有解药,但蛇毒入体之后,纵然服药救得性命,也不免受苦百端,武功大失。黄蓉见欧阳克驱赶蛇群,料想欧阳锋亲自所养的毒蛇一定更加怪异厉害,顺口一句,恰正说到西毒叔侄最犯忌之事。 欧阳克道:“岳父大人问话,我焉敢打诳。”黄蓉啐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先打你老大几个耳括子。我问你,我跟你在燕京赵王府中见过面,是不是?” 欧阳克肋骨折断,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针,疼痛难当,只是要强好胜,拚命运内功忍住,不说话时还可运气强行抵挡,刚才说了那两句话,已痛得额头冷汗直冒,听黄蓉又问,再也不敢开口回答,只得点头。 黄蓉又道:“那时你与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和尚他们联了手来打我一个人,是不是?”欧阳克待要分辩,说明并非自己约了这许多好手来欺侮她,但只说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们联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 黄蓉道:“好罢,我也不用你答话,你听了我的问话,只须点头或摇头便是。我问你: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和尚这干人都跟我作对,是不是?”欧阳克点了点头。黄蓉道:“他们都想抓住我,都没能成功,后来你就出手了,是不是?”欧阳克只得又点了点头。黄蓉又道:“那时我在赵王府的大厅之中,并没谁来帮我,孤另另的好不可怜。我爹爹又不知道,没来救我,是不是?”欧阳克明知她是要激起父亲怜惜之情,因而对他厌恨,但事实确是如此,难以抵赖,只得又再点头。 黄蓉牵着父亲的手,说道:“爹,你瞧,你一点也不可怜蓉儿,要是妈妈还在,你一定不会这样待我……”黄药师听她提到过世的爱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搂住了她。 欧阳锋见形势不对,接口道:“黄姑娘,这许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有家传的绝世武艺,他们都奈何你不得,是不是?”黄蓉笑着点头。黄药师听欧阳锋赞她家传武功,微微一笑。欧阳锋转头说道:“药兄,舍侄见了令爱如此身手,倾倒不已,这才飞鸽传书,一站接一站的将讯息自中原传到白驼山,求兄弟万里迢迢的赶到桃花岛亲来相求,以附婚姻。兄弟虽然不肖,但要令我这般马不停蹄的兼程赶来,当世除了药兄而外,也没第二人了。”黄药师笑道:“有劳大驾,可不敢当。”想到欧阳锋以如此身分,竟远道来见,却也不禁得意。 第588章 射雕英雄传(88) 欧阳锋转身向洪七公道:“七兄,我叔侄倾慕桃花岛的武功人才,怎么又要你瞧不顺眼了,跟小辈当起真来?不是舍侄命长,早已丧生在你老哥满天花雨掷金针的绝技之下了。”洪七公当日出手相救欧阳克逃脱黄蓉所掷的钢针,这时听欧阳锋反以此相责,知道若非欧阳克谎言欺叔,便是欧阳锋故意颠倒黑白,他也不愿置辩,哈哈一笑,拔下葫芦塞子,喝了一大口酒。 郭靖却已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儿的性命,你怎么反恁地说?”黄药师喝道:“我们说话,怎容得你这小子来插嘴?”郭靖急道:“蓉儿,你把他……强抢程大小姐的事说给你爹爹听。” 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平素思慕晋人的率性放诞,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以为是,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诨号。这时她想:“这欧阳克所作所为十分讨厌,但爹爹或许反说他风流潇洒。”见父亲对郭靖横眼斜睨,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计上心来,又向欧阳克道:“我问你的话还没完呢!那日你和我在赵王府比武,你两只手缚在背后,说道不用手、不还招便能胜我,是不是?”欧阳克点头承认。 黄蓉又问:“后来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在宝应第二次跟你比武,你说任凭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传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须用你叔叔所传的一门拳法,就能将我打败,是么?”欧阳克心想:“那是你定下来的法子,可不是我定的。”黄蓉见他神色犹疑,追问道:“你在地下用脚尖画了个圈子,说道只消我用爹爹所传的武功将你逼出这圈子,你便算输了,是不是?”欧阳克点了点头。 黄蓉对父亲道:“爹,你听,他既瞧不起七公,也瞧不起你,说你们两人的武艺就是加在一起,也远不及他叔叔的。那不是说你们两人联起手来,也打不过他叔叔吗?我可不信了。”黄药师道:“小丫头别搬嘴弄舌。天下武学之士,谁不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铢两悉称,功力悉敌。”他口中虽如此说,对欧阳克的狂妄已颇感不满,不愿多提此事,转头向洪七公道:“七兄,大驾光临桃花岛,不知有何贵干。” 洪七公道:“我来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虽滑稽玩世,但为人正直,行侠仗义,武功又是极高,黄药师对他向来甚为钦佩,又知他就有天大事情,也只是和属下丐帮中人自行料理,这时听他说有求于己,不禁十分高兴,忙道:“咱们数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从?” 洪七公道:“你别答允得太快,只怕这件事不易办。”黄药师笑道:“若是易办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七公拍手笑道:“是啊,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允定了?”黄药师道:“一言为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他素知洪七公为人正派,所求者必非歹事,因此答允得甚是爽快。 欧阳锋蛇杖一摆,插口道:“药兄且慢,咱们先问问七兄是什么事?”洪七公笑道:“老毒物,这不干你的事,你别来横里啰唆,你打叠好肚肠喝喜酒罢。”欧阳锋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错,正是喝喜酒。”指着郭靖与黄蓉道:“这两个都是我徒儿,我已答允他们,要向药兄恳求,让他们成亲。现下药兄已经答允了。” 郭靖与黄蓉又惊又喜,互相对望。欧阳锋叔侄与黄药师却都吃了一惊。欧阳锋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药兄的千金早已许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岛来行纳币文定之礼的。”洪七公道:“药兄,有这等事么?”黄药师道:“是啊,七兄别开小弟的玩笑。”洪七公沉脸道:“谁跟你们开玩笑?现今你一女许配两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转头向欧阳锋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那里?” 欧阳锋料不到他有此一问,一时倒答不上来,愕然道:“药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还要什么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还有一人不答允?”欧阳锋道:“谁啊?”洪七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欧阳锋听了此言,素知洪七公性情刚烈,行事坚毅,今日势不免要和他一斗,但脸上神色无异,只沉吟不答。 洪七公笑道:“你这侄儿人品不端,那配得上药兄这个花朵般的闺女?就算你们二老硬逼成亲,他夫妇两人不和,天天动刀动枪,你砍我杀,又有什么味儿?” 黄药师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向女儿望去,只见她正含情脉脉的凝视郭靖,瞥眼之下,只觉得这楞小子实是说不出的可厌。他绝顶聪明,文事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晓,无一不精,自来交游的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夫人与女儿也都智慧过人,想到要将独生爱女许配给这傻头傻脑的浑小子,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瞧他站在欧阳克身旁,相比之下,欧阳克之俊雅才调无不胜他百倍,于是许婚欧阳之心更加坚决,只是洪七公面上须不好看,一转念间便想到一策,说道:“锋兄,令侄受了点微伤,你先给他治了,咱们从长计议。” 欧阳锋一直在担心侄儿的伤势,巴不得有他这句话,当即向侄儿打个手势,两人走入竹林之中。黄药师自与洪七公说些别来之情。过了一顿饭时分,叔侄二人回入亭中。欧阳锋已为侄儿吸出镀金钢针,接妥了折断的肋骨。 黄药师道:“小女蒲柳弱质,性又顽劣,原难侍奉君子,不意七兄与锋兄瞧得起兄弟,各来求亲,兄弟至感荣宠。小女原已先许配了欧阳氏,但七兄之命,实也难却,兄弟有个计较在此,请两兄瞧着是否可行?” 洪七公道:“快说,快说。老叫化不爱听你文诌诌的闹虚文。” 黄药师微微一笑,说道:“兄弟这个女儿,什么德容言工,那是一点儿也说不上的,但兄弟总是盼她嫁个好郎君。欧阳世兄是锋兄的贤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身世人品都是没得说的。取舍之间,倒教兄弟好生为难,只得出三个题目,考两位世兄一考。那一位高才捷学,小女就许配于他,兄弟决不偏袒。两个老友瞧着好也不好?” 欧阳锋拍掌叫道:“妙极,妙极!只是舍侄身上有伤,若要比试武功,只有等他伤好之后。”他见郭靖只一招便打伤了侄儿,倘若比武,侄儿必输无疑,适才侄儿受伤,倒成了推托的最佳藉口。黄药师道:“正是。何况比武动手,伤了两家和气。” 洪七公心想:“你这黄老邪好坏。大伙儿都是武林中人,要比试居然考文不考武,你干么又不去招个状元郎做女婿?你出些诗词歌赋的题目,我这傻徒弟就再投胎转世,也比他不过。嘴里说不偏袒,明明是偏袒了个十足十。如此考较,我的傻徒儿必输。直娘贼,先跟老毒物打一架再说。”当下仰天打个哈哈,瞪眼直视欧阳锋,说道:“咱们都是学武之人,不比武难道还比吃饭拉屎?你侄儿受了伤,你可没伤,来来来,咱俩代他们上考场罢。”也不等欧阳锋回答,挥掌便向他肩头拍去。 欧阳锋沉肩回臂,倒退数尺。洪七公将竹棒在身旁竹几上一放,喝道:“还招罢。”语音甫毕,双手已发了七招,端的是快速无伦。欧阳锋左挡右闪,把七招全都让开,右手将蛇杖插入亭中方砖缝隙,在这一瞬之间,左手也已还了七招。 黄药师喝一声采,并不劝阻,有心要瞧瞧这两位与他齐名的武林高手,这些年来功夫进境到如何地步。 洪七公与欧阳锋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多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极,华山论剑之后,更潜心苦练,功夫愈益精纯。这次在桃花岛上重逢比武,与昔年在华山论剑之时又自大不相同。两人先是各发快招,未曾点到,即已收势,互相试探对方虚实。两人的拳势掌影在竹叶之间飞舞来去,虽是试招,出手之中却全包藏了精深的武学。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见两人或攻或守,无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极妙之作。那九阴真经中所载原是天下武学的要旨,不论内家外家、拳法剑术,诸般最根基的法门诀窍,都包含在真经的上卷之内。郭靖背熟之后,虽于其中至理并不明晓,但不知不觉之间,识见已今非昔比,大不相同,这时见两人每一攻合似都与周伯通所授诀要隐然若合符节,又都是自己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奇法巧招,待欲深究,两人拳招早变,只在他心头模模糊糊的留下一个影子。先前他听黄药师与欧阳锋箫筝相斗,那是无形内力,毕竟难与诀要印证,这有形的拳脚可就易明得多。只看得他眉飞色舞,心痒难搔。 转眼之间,两人已拆了三百余招,洪七公与欧阳锋都不觉心惊,钦服对方了得。 黄药师旁观之下,不禁暗暗叹气,心道:“我在桃花岛勤修苦练,只道王重阳一死,我武功已是天下第一,那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别径,又都练就了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 欧阳克和黄蓉各有关心,只盼两人中的一人快些得胜,但于两人拳招中的精妙之处,却不能领会。黄蓉一斜眼间,见身旁地下有个黑影手舞足蹈的不住乱动,抬头看时,正是郭靖,见他脸色怪异,似是陷入了狂喜极乐之境,心下惊诧,低低的叫了声:“靖哥哥!”郭靖并未听见,仍自拳打足踢。黄蓉大异,仔细瞧去,才知他是在模拟洪七公与欧阳锋的拳招。 这时相斗的二人拳路已变,一招一式,全是缓缓发出。有时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拳,对手避过之后,坐下地来休息一阵,再站起来还了一拳。这那里是比武斗拳,较之师徒授武还要迂缓松懈得多。但看两人模样,却又比适才快斗更加凝重。 黄蓉侧头去看父亲,见他望着二人呆呆出神,脸上神情也甚奇特,只欧阳克却不住的向她眉目传情,手中摺扇轻挥,显得十分的倜傥风流。 郭靖看到忘形处,忍不住大声喝采叫好。欧阳克怒道:“你浑小子又不懂,乱叫乱嚷什么?”黄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旁人也不懂?”欧阳克笑道:“他是在装腔作势发傻,谅他小小年纪,怎识得我叔父的神妙功夫。”黄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识?”两人一旁斗口,黄药师与郭靖却充耳不闻,只凝神观斗。 这时洪七公与欧阳锋都蹲在地下,一个以左手中指轻弹自己脑门,另一个捧住双耳,都闭了眼苦苦思索,突然间发一声喊,同时跃起来交换了一拳一脚,然后分开再想。他两人功夫到了这境界,知己知彼,于敌己双方各种招术均已了然于心,知道不论如何厉害的杀手,对方都能轻易化解,必得另创神奇新招,方能克敌制胜。 两人二十年前论剑之后,一处中原,一在西域,自来不通音问,互相不知对方新练武功的路子,这时交手较量,才知两人武功俱已大进,但相互对比竟仍与当年无异,各有所长,各有所忌,谁也克制不了谁。眼见月光隐去,红日东升,两人穷智竭思,想出了无数新招,拳法掌力,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但功力悉敌,始终难分高低。 郭靖目睹当世武功最强的二人拚斗,奇招巧法,层出不穷。这些招数他看来均在似懂非懂之间,有时看到几招,似乎与周伯通所授的拳理有些相近,跟着便模拟照学。可是刚学到一半,洪七公与欧阳锋又有新招出来,他先前所记得的又早忘了。 黄蓉见他如此,暗暗惊奇,想道:“十余天不见,难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传,武功大进?我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他能如此惊喜赞叹?”转念忽想:“莫非我这傻哥哥想我想得疯了?不错,这些日子中,我也想他想得疯了。那日上岛之后,我不该为了想念爹爹,立刻飞奔而去,将他撇下,回头再去寻他,却再也找不到了。我心中好不着急,料他也是一样。”于是上前想拉他手。 这时郭靖正在模仿欧阳锋反身推出的掌法,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内中却暗藏极大潜力。黄蓉刚捏住他手掌,却不料他掌中劲力忽发,只感一股强力把自己猛推,登时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飞去。郭靖手掌推出,这才知觉,叫声:“啊哟!”纵身上去待接,黄蓉纤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顶上。郭靖落地后跟着跃起,左手拉住亭角的飞檐,借势翻上。两人并肩坐在竹亭顶上,居高临下的观战。 此时场上相斗的情势,又已生变,只见欧阳锋蹲在地下,双手弯与肩齐,宛似一只大青蛙般作势相扑,口中发出牯牛嘶鸣般的咕咕之声,时歇时作。 黄蓉见他形相滑稽,低声笑道:“靖哥哥,他在干什么?”郭靖刚说得一句:“我也不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说王重阳以“一阳指”破欧阳锋“蛤蟆功”之事,点头道:“是了,这是他一门极厉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黄蓉拍手笑道:“真像一只癞蛤蟆!” 原来蛤蟆冬眠之期极久,在土中隐藏多时,积蓄体力,一出土便精神百倍。欧阳锋所练蛤蟆功主旨与此相仿,平日练功,长期蓄力,临敌时一鼓使出。又月中蟾蜍,俗称蛤蟆,此功于夜中对着月亮中黑影而练,故有此称。 欧阳克见两人偎倚在一起,指指点点,又说又笑,不觉醋心大起,待要跃上去与郭靖拚斗,却胸痛仍剧,使不出气力,又自料非他之敌,隐隐听得黄蓉说:“真像一只癞蛤蟆。”还道两人讥嘲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怒火中烧,右手扣了三枚飞燕银梭,悄悄绕到竹亭后面,咬牙扬手,三枚银梭齐往郭靖背心飞去。 第589章 射雕英雄传(89) 这时洪七公前一掌,后一掌,正绕着欧阳锋身周转动,以降龙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斗。这都是两人最精纯的功夫,打到此处,已不是适才那般慢吞吞的斗智炫巧、赌奇争胜,而是各以平生绝诣加上数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决于俄顷之际。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龙十八掌学得最精,见师父把这路掌法使将开来,变幻多方,妙用无穷,比之自己所知实不可同日而语,只看得他心神俱醉,怎料得到背后有人倏施暗算? 黄蓉不知这两位当世最强的高手已斗到了最紧切的关头,尚在指点笑语,瞥眼忽见竹亭外少了一人。她立时想到欧阳克怕要弄鬼,正待察看,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有暗器射向郭靖后心,斜眼见他兀自未觉,急忙纵身伏在他背上,噗噗噗三声,三枚飞燕银梭都打正她背心。她穿着软猬甲,银梭只打得她稍觉疼痛,却伤害不得,反手把三枚银梭抄在手里,笑道:“你给我背上搔痒是不是?谢谢你啦,还给你罢。” 欧阳克见她代挡了三枚银梭,醋意更盛,听她这么说,只待她还掷过来,等了片刻,却见她把银梭托在手里,并不掷出,只伸出了手等他来取。欧阳克左足一点,跃上竹亭,他有意卖弄轻功,轻飘飘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袍在风中微微摆动,果然丰神隽美,飘逸若仙。黄蓉喝一声采,叫道:“你轻功真好!”走上一步,伸手把银梭还给他。 欧阳克看到她皎若白雪的手腕,心中一阵迷糊,正想在接银梭时顺便在她手腕上一摸,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他吃过两次苦头,一个筋斗翻下竹亭,长袖舞处,把金针纷纷打落。黄蓉格格一声笑,三枚银梭向蹲在地下的欧阳锋顶门猛掷下去。 郭靖惊叫:“使不得!”拦腰一把将她抱起,跃下地来,双足尚未着地,只听得黄药师急叫:“锋兄留情!”郭靖只感一股极大力量排山倒海般推至,忙将黄蓉在身旁一放,急运劲力,双手同使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平推出去,这时只求维护黄蓉,再也顾不得招中留力,砰的一声响,登时给欧阳锋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他胸口气血翻涌,难过之极,只怕欧阳锋这股凌厉无俦的掌力伤了黄蓉,硬生生的站定脚步,深深吸一口气,双掌分错,待要再行抵挡欧阳锋攻来的招术,只见洪七公与黄药师已双双挡在面前。 欧阳锋长身直立,叫道:“惭愧,惭愧,一个收势不及,没伤到了姑娘么?” 黄蓉本已吓得花容失色,听他这么说,强自笑道:“我爹爹在这里,你怎伤得了我?” 黄药师甚是担心,拉着她手,悄声问道:“身上觉得有什么异样?快呼吸几口。”黄蓉依言缓吸急吐,觉得无甚不适,笑着摇了摇头。黄药师这才放心,斥道:“两位伯伯在这里印证功夫,要你这丫头来多手多脚?欧阳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这条小命还在么?” 欧阳锋这蛤蟆功纯系以静制动,他全身涵劲蓄势,蕴力不吐,只要敌人一施攻击,立时便有猛烈无比的劲道反击出来,当年虽曾给王重阳以一阳指击损,但此后便即练功补复,他正以全力与洪七公周旋,犹如一张弓拉得满满地,张机待发,黄蓉贸然碰了上去,直是自行寻死。待得欧阳锋得知向他递招的竟是黄蓉,自己劲力早已发出,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一下闯了大祸,这个如花似玉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毙于自己掌下,耳听得黄药师叫道:“锋兄留情!”急收掌力,那里还来得及,突然间一股掌力推来抵挡,他乘势急收,看清楚救了黄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对洪七公更是钦服:“老叫化子果然了得,连这个少年弟子也调教得有此功力!” 黄药师在归云庄上试过郭靖的武功,心想:“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挡欧阳锋的生平绝技蛤蟆功,若不是他瞧在我脸上手下留情,你早给打得骨断筋折了。”他不知郭靖功力与在归云庄时已自不同,适才这一下确是他救了黄蓉性命,但见这傻小子为了自己女儿奋不顾身,对他的恶感登时消去了大半,心想:“这小子性格诚笃,对蓉儿确是一片痴情,蓉儿是不能许他的,可得好好赏他些什么。”眼见这小子虽傻不楞登,但这个“痴”字,却大合自己脾胃。 洪七公又叫了起来:“老毒物,真有你的!咱俩胜败未分,再来打啊!”欧阳锋叫道:“好,我是舍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舍命陪叫化罢!”身子一晃,又跃入场中。 欧阳锋正要跟出,黄药师伸出左手一拦,朗声说道:“且慢,七兄、锋兄,你们两位拆了千余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两位都是桃花岛的嘉宾,不如多饮几杯兄弟自酿的美酒。华山论剑之期,转眼即届,那时不但二位要决高下,兄弟与段皇爷也要出手。今日的较量,就到此为止如何?” 欧阳锋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要甘拜下风了。”洪七公转身回来,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闻名。你说甘拜下风,那就是必占上风。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欧阳锋道:“那我再领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挥,说道:“再好也没有。” 黄药师笑道:“两位今日驾临桃花岛,原来是显功夫来了。” 洪七公哈哈笑道:“药兄责备得是,咱们是来求亲,可不是来打架。” 黄药师道:“兄弟原说要出三个题目,考较考较两位世兄的才学。中选的,兄弟就认他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让他空手而回。”洪七公道:“怎么?你还有一个女儿?”黄药师笑道:“现今还没有,就是赶着娶妻生女,也来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医卜星相的杂学,都还粗识一些。那一位不中选的世兄,若不嫌鄙陋,愿意学的,任选一项功夫,兄弟必当尽心传授,不让他白走桃花岛这一遭。” 洪七公素知黄药师之能,心想郭靖若不能为他之婿,得他传授一门功夫,那也终身受用不尽,只说到出题考较什么的,黄老邪心存偏袒,郭靖必输无疑,又未免太也吃亏。 欧阳锋见洪七公沉吟未答,抢着说道:“好,就是这么着!药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亲事,但冲着七兄的大面子,就让两个孩子再考上一考。这是不伤和气的妙法。”转头向欧阳克道:“待会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无能,怨不得旁人,咱们欢欢喜喜的喝郭世兄一杯喜酒就是。要是你再有三心两意,旁生枝节,那可太不成话了,不但这两位前辈容你不得,我也不能轻易饶恕。” 洪七公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稳的能胜了,这番话是说给我师徒听的,叫我们考不上就乖乖的认输。”欧阳锋笑道:“谁输谁赢,岂能预知?只不过以你我身分,输了自当大大方方的认输,难道还能撒赖胡缠么?药兄,便请出题。” 黄药师存心要将女儿许给欧阳克,决意出三个他必能取胜的题目,可是如明摆着偏袒,既有失自己高人身分,又不免得罪了洪七公,正自寻思,洪七公道:“咱们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药兄你出的题目,可得须是武功上的事儿。倘若考什么诗词歌赋、念经画符的劳什子,那我们师徒干脆认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丢丑现眼啦。” 黄药师道:“这个自然。第一道题目就是比试武艺。”欧阳锋道:“那不成,舍侄眼下身上有伤。”黄药师笑道:“这个我知道。我也不会让两位世兄在桃花岛上比武,伤了两家和气。”欧阳锋道:“不是他们两人比?”黄药师道:“不错。”欧阳锋笑道:“是啦!那是主考官出手考试,每个人试这么几招。” 黄药师摇头道:“也不是。如此试招,难保没人说我存心偏袒,出手之中,有轻重之别。锋兄,你与七兄的功夫同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刚才拆了千余招不分高低,现下你试郭世兄,七兄试欧阳世兄。” 洪七公心想:“这倒公平得很,黄老邪果真聪明,单是这个法子,老叫化便想不出。”笑道:“这法儿倒不坏,来来来,咱们干干。”说着便向欧阳克招手。 黄药师道:“且慢,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欧阳世兄身上有伤,不能运气用劲,因此大家只试武艺招术,不考功力深浅。第二,你们四位在这两棵松树上试招,那一个小辈先落地,就是输了。”说着向竹亭旁两棵高大粗壮的松树一指,又道:“第三,锋兄、七兄那一位如果出手太重,不慎误伤了小辈,也就算输。” 洪七公奇道:“伤了小辈算输?”黄药师道:“那当然。你们两位这么高的功夫,假如不定下这一条,只要一出手,两位世兄还有命么?七兄,你只要碰伤欧阳世兄一块油皮,你就算输,锋兄也是这般。两个小辈之中,总有一个是我女婿,岂能一招之间,就伤在你两位手下。”洪七公搔头笑道:“黄老邪刁钻古怪,果然名不虚传。打伤了对方反而算输,这规矩可算得千古奇闻。好罢,就这么着。只要公平,老叫化便干。” 黄药师一摆手,四人都跃上了松树,分成两对。洪七公与欧阳克在右,欧阳锋与郭靖在左。洪七公仍嬉皮笑脸,余下三人却都神色肃然。 黄蓉知道欧阳克武功原比郭靖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伤,但现下这般比试,他轻功了得,显然仍比郭靖占了便宜,不禁担忧,只听得父亲朗声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便即动手。欧阳世兄、郭世兄,你们两人谁先掉下地来就是输了!”黄蓉暗自筹思相助郭靖之法,但想欧阳锋功夫如此厉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 黄药师叫道:“一、二、三!”松树上人影飞舞,四人动上了手。 黄蓉关心郭靖,单瞧他与欧阳锋对招,但见两人转瞬之间已拆了十余招。她和黄药师都不禁暗暗惊奇:“怎么他的武功忽然之间突飞猛进,拆了这许多招还不露败象?”欧阳锋更觉焦躁,掌力渐放,着着进逼,可是又怕打伤了他,灵机忽动,双足犹如车轮般交互横扫,要将他踢下松树。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中“飞龙在天”的功夫,不住高跃,双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对方腿上削去。 黄蓉心中怦怦乱跳,斜眼往洪七公望去,只见两人打法又自不同。欧阳克使出轻功,在松枝上东奔西逃,始终不与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欧阳克不待他近身,早已逃开。洪七公心想:“这厮鸟一味逃闪,拖延时刻。郭靖那傻小子却和老毒物货真价实的动手,当然是先落地。哼,凭你这点儿小小奸计,老叫化就能输在你手下?”忽地跃起空中,十指犹如钢爪,往欧阳克头顶扑击下来。 欧阳克见他来势凌厉,显非比武,而是要取自己性命,心下大惊,急忙向右窜去。那知洪七公这一扑却是虚招,料定他必会向右闪避,当即在半空中扭动腰身,已先落上了右边树梢,双手往前疾探,喝道:“输就算我输,今日先毙了你!瞧你死鬼能不能娶妻?”欧阳克见他竟能空中转身,已吓得目瞪口呆,听他这么呼喝,那敢接他招数,脚下踏空,身子便即下落,正想第一道考试输啦,忽听风声响动,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 原来欧阳锋久战不下,心想:“若让这小子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在?”忽地欺进,左手快如闪电,来扭郭靖领口,口中喝道:“下去罢!”郭靖低头让过,也伸左手,反手上格。欧阳锋突然发劲,郭靖叫道:“你……你……”正想说他不守黄药师所定的规约,同时急忙运劲抵御。那知欧阳锋笑道:“我怎样?”劲力忽收。 郭靖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伤害自己内脏,岂料在这全力发劲之际,对方的劲力忽然无影无踪。他毕竟功力尚浅,那能如欧阳锋般在倏忽之间收发自如,幸好他跟周伯通练了七十二路空明拳,于出劲留力的“悔”字诀较前体会深了,否则又必如在归云庄上与黄药师过招时那样,这一下胳臂的臼也会脱开了。饶是如此,却也立足不稳,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的撞下地来。 欧阳克是顺势落下,郭靖却是倒着下来,两人在空中一顺一倒的跌落,眼见要同时着地。欧阳克见郭靖正在他的身边,大有便宜可捡,当即伸出双手,顺手在郭靖双脚脚底心一按,自己便即借势上跃。郭靖受了这一按,下堕之势更加快了。 黄蓉眼见郭靖输了,叫了一声:“啊哟!”斗然间只见郭靖身子跃在空中,砰的一声,欧阳克横跌在地,郭靖却已站在一根松枝之上,借着松枝的弹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黄蓉这一下喜出望外,却没看清楚郭靖如何在这离地只有数尺的紧急当口,竟然能反败为胜,情不自禁的又叫了一声:“啊哟!”两声同是“啊哟”,心情却是大异了。 欧阳锋与洪七公这时都已跃下地来。洪七公哈哈大笑,连呼:“妙极!”欧阳锋铁青了脸,阴森森的道:“七兄,你这位高徒武功好杂,连蒙古人的摔跤玩意儿也用上了。”洪七公笑道:“这个连我也不会,可不是我教的。你别寻老叫化晦气。” 原来郭靖脚底给欧阳克一按,直向下堕,见欧阳克双腿正在自己面前,危急中想也不想,当即双手合抱,已扭住了他小腿,用力往下摔去,自身借势上纵,这一下使的正是蒙古人盘打扭跌的法门。蒙古人摔跤之技,世代相传,天下无对。郭靖自小长于大漠,于得江南六怪传授武功之前,即已与拖雷等小友每日里扭打相扑,后来更得哲别、博尔忽等高手教导,这摔跤的法门于他便如吃饭走路一般,早已熟习而流。否则以他脑筋之钝,当此自空堕地的一瞬之间,纵然身有此技,也万万来不及想到使用,只怕要等腾的一声摔在地下,过得良久,这才想到:“啊哟,我怎地不扭他小腿?”这次无意中演了一场空中摔跤,以此取胜,胜了之后,一时兀自还不大明白如何竟会胜了。 第590章 射雕英雄传(90) 黄药师微微摇头,心想:“郭靖这小子笨头笨脑,这场获胜,显是侥幸碰上。”说道:“这一场是郭贤侄胜了。锋兄也别烦恼,但教令侄胸有真才实学,安知第二三场不能取胜。”欧阳锋道:“那么就请药兄出第二道题目。”黄药师道:“咱们第二三场是文考……”黄蓉撅嘴道:“爹,你明明是偏心。刚才说好是只考武艺,怎么又文考了?靖哥哥,你干脆别比了。”黄药师道:“你知道什么?武功练到了上乘境界,难道还一味蛮打么?凭咱们这些人,岂能如世俗武人一般,还玩什么打擂台招亲这等大煞风景之事……”黄蓉听到这句话,向郭靖望了一眼,郭靖的眼光也正向她瞧来,两人心中,同时想到了穆念慈与杨康在中都的“比武招亲”,只听黄药师续道:“……我这第二道题目,是要请两位贤侄品题品题老朽吹奏的一首乐曲。” 欧阳克大喜,心想这傻小子懂什么管弦丝竹,那自是我得胜无疑。欧阳锋却猜想黄药师要以箫声考较二人内力,适才松树过招,他已知郭靖内力浑厚,侄儿未必胜得过他,又怕侄儿受伤之余,再为黄药师的箫声所伤,说道:“小辈们定力甚浅,只怕不能聆听药兄的雅奏。是否可请药兄……”黄药师不待他说完,便接口道:“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紧,不是考较内力,锋兄放心。”向欧阳克和郭靖道:“两位贤侄各折一根竹枝,敲击我箫声的节拍,瞧谁打得好,谁就胜这第二场。” 郭靖上前一揖,说道:“黄岛主,弟子愚蠢得紧,对音律一窍不通,这一场弟子认输就是。”洪七公道:“别忙,别忙,反正是输,试一试又怎地?还怕人家笑话么?”郭靖听师父如此说,见欧阳克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一根。 黄药师笑道:“七兄、锋兄在此,小弟贻笑方家了。”玉箫就唇,幽幽咽咽的吹了起来。这次吹奏不含丝毫内力,便与常人吹箫无异。 欧阳克辨音审律,按宫引商,一拍一击,打得丝毫无误。郭靖茫无头绪,只是把竹枝举在空中,始终不敢下击,黄药师吹了一盏茶时分,他竟未打一记节拍。欧阳叔侄甚是得意,均想这一场是赢定了,第三场既然也是文考,自必十拿九稳。 黄蓉好不焦急,将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轻扣,盼郭靖依样葫芦的跟着击打,那知他抬头望天,呆呆出神,并没瞧见她手势。 黄药师又吹了一阵,郭靖忽地举起手来,将竹枝打了下去,空的一响,刚巧打在两拍之间。欧阳克登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浑小子一动便错。郭靖跟着再打了一记,仍打在两拍之间,他连击四下,记记都打错了。 黄蓉摇了摇头,心道:“我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该硬要考他。”心中怨怼,待要想个什么法儿搅乱局面,叫这场比试比不成功,就算和局了事,转头望父亲时,却见他脸有诧异之色。 只听得郭靖又连击数下,箫声忽地微有窒滞,但随即回归原来的曲调。郭靖竹枝连打,记记都打在节拍前后,时而快,时而慢,或抢先,或堕后,箫声数次几乎都给他打得荒腔乱板。这一来,不但黄药师留上了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都甚为讶异。 郭靖适才听了三人以箫声、筝声、啸声相斗,悟到了在乐音中攻合拒战的法门,他丝毫不懂音律节拍,听到黄药师的箫声,只道考较的是如何与箫声相抗,便以击打竹枝扰乱他曲调。他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发出“空、空”之声,饶是黄药师的定力已炉火纯青,竟也有数次险些儿把箫声去跟随这阵极难听、极嘈杂的节拍。黄药师精神一振,心想你这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曲调突转,缓缓的变得柔靡万端。 欧阳克只听了片刻,不由自主的举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欧阳锋叹了口气,抢过去扣住他腕上脉门,取出丝巾塞住了他的双耳,待他心神宁定,方始放手。 黄蓉自幼听惯了父亲吹奏这“碧海潮生曲”,又曾得他详细讲解,尽知曲中诸般变化,父女俩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亲的箫声具有极大魔力,担心郭靖抵挡不住。这套曲子模拟大海浩淼,万里无波,远处潮水缓缓推近,渐近渐快,其后洪涛汹涌,白浪连山,而潮水中鱼跃鲸浮,海面上风啸鸥飞,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飘至,忽而热海如沸,极尽变幻之能事,潮水中男精女怪飘浮戏水,搂抱交欢,即所谓“鱼龙漫衍”、“鱼游春水”,水性柔靡,更胜陆地。而潮退后水平如镜,海底却又是暗流湍急,于无声处隐伏凶险,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觉而入伏,尤为防不胜防。 郭靖盘膝坐在地下,一面运起全真派内功,摒虑宁神,抵御箫声的引诱,一面以竹枝相击,扰乱箫声。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三人以音律较艺之时,各自有攻有守,本身固须抱元守一,静心凝志,尚不断寻瑕抵隙,攻击旁人心神。郭靖功力远逊三人,但守不攻,只一味周密防护,虽无反击之能,但黄药师连变数调,却也不能将他降服。 又吹得半晌,箫声愈来愈细,几难听闻。郭靖停竹凝听。那知这正是黄药师的厉害处,箫声愈轻,诱力愈大。郭靖凝神倾听,心中的韵律节拍渐渐与箫声相合。若换作旁人,此时已陷绝境,再也无法脱身,但郭靖练过双手互搏之术,心有二用,惊悉凶险,当下硬生生分开心神,左手除下左脚上鞋子,在空竹上“秃、秃、秃”的敲将起来。 黄药师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子身怀异术,倒不可小觑了。”脚下踏着八卦方位,边行边吹。郭靖双手分打节拍,记记都与箫声的韵律格格不入,他这一双手分打,就如两人合力与黄药师相拒一般,空空空,秃秃秃,空空空,秃秃秃,力道登时强了一倍。洪七公和欧阳锋暗暗凝神守一,以他二人内力,专守不攻,对这箫声自是应付裕如,却也不敢有丝毫怠忽,若显出行功相抗之态,不免让对方及黄药师小觑了。 那箫声忽高忽低,愈变愈奇。郭靖再支持了一阵,忽听得箫声中飞出阵阵寒意,霎时间便似玄冰裹身,不禁簌簌发抖。洞箫本以柔和宛转见长,这时的音调却极具峻峭肃杀之致。郭靖渐感冷气侵骨,知道不妙,忙分心思念那炎日临空、盛暑锻铁、手执巨炭、身入洪炉种种苦热的情状,果然寒气大减。 黄药师见他左半边身子凛有寒意,右半边身子却腾腾冒汗,不禁暗暗称奇,曲调便转,恰如严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刚待分心抵挡,手中节拍却已跟上了箫声。黄药师心想:“此人若要勉强抵挡,还可支撑得少时,只是忽冷忽热,日后不免害一场大病。”一音袅袅,散入林间,忽地曲终音歇。 郭靖呼了一口长气,站起身来几个踉跄,险些又再坐倒,凝气调息后,知道黄药师有意容让,上前称谢,躬身说道:“多谢黄岛主眷顾,晚辈深感大德。” 黄蓉见他左手兀自提着一只鞋子,不禁好笑,叫道:“靖哥哥,你穿上了鞋子。”郭靖道:“是!”这才穿鞋。 黄药师忽然想起:“这小子年纪幼小,武功却练得如此之纯,难道他是装傻乔呆,其实却绝顶聪明?若真如此,我把女儿许给了他,又有何妨?”微微一笑,说道:“你很好呀,你还叫我黄岛主么?”这话明明是说三场比试,你已胜了两场,已可改称“岳父大人”了。 那知郭靖不懂这话中含意,只道:“我……我……”却说不下去了,双眼望着黄蓉求助。黄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弯曲,示意要他磕头。郭靖懂得这是磕头,当下爬翻在地,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口中却不说话。黄药师笑道:“你向我磕头干么啊?”郭靖道:“蓉儿叫我磕的。” 黄药师暗叹:“傻小子终究是傻小子。”伸手拉开了欧阳克耳上蒙着的丝巾,说道:“论内功是郭贤侄强些,但我刚才考的是音律,那却是欧阳贤侄高明得多了……这样罢,这一场两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道题目,让两位贤侄一决胜负。” 欧阳锋眼见侄儿已经输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对,对,再比一场。” 洪七公含怒不语,心道:“女儿是你生的,你爱许给那风流浪子,别人也管不着。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双拳难敌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爷助拳,再来打个明白。” 黄药师从怀中取出一本封面敝旧的白纸册子,说道:“我和拙荆就只生了这一个女儿。拙荆不幸在生她的时候去世。今承蒙锋兄、七兄两位瞧得起,同来求亲,拙荆倘若在世,也必十分欢喜……”黄蓉听父亲说到这里,眼圈早已红了。黄药师接着道:“这本册子是拙荆当年所手书,乃她心血之所寄,最近失而复得,算得是我黄门要物,我甚为重视。现下请两位贤侄同时阅读一遍,然后背诵出来,谁背得又多又不错,我就把女儿许配于他。”他顿了一顿,见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说,郭贤侄已多胜了一场,但这书与兄弟一生大有关连,拙荆又因此书而死,现下我默祝她在天之灵亲自挑选女婿,庇佑那一位贤侄获胜。”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黄老邪,谁听你鬼话连篇?你明知我徒儿傻气,不通诗书,却来考他背书,还把死了的婆娘搬出来吓人,好不识害臊!”大袖一拂,转身便走。 黄药师冷笑一声,说道:“七兄,你要上桃花岛来逞威,还得再学几年功夫。” 洪七公停步转身,双眉上扬,道:“怎么?讲打么?你要扣住我?”黄药师道:“你不通奇门五行之术,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岛去。”洪七公怒道:“我一把火烧光你的臭花臭树。”黄药师冷笑道:“你有本事就烧着瞧瞧。” 郭靖眼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心知桃花岛上的布置艰深无比,别要让师父也失陷在岛上,忙抢上一步,说道:“黄岛主、师父,弟子与欧阳大哥比试一下背书就是。弟子资质鲁钝,多半要输,那也无可奈何。”心想:“让师父脱身而去,我和蓉儿一起跳入大海,游到筋疲力尽,一起死在海中便是。”洪七公道:“好哇!你爱丢丑,只管现眼就是,请啊,请啊!”他想必输之事,何必去比?他本来有意和黄药师闹僵,混乱中师徒三人夺路便走,到海边抢了船只离岛再说,岂知这傻徒儿全不会随机应变,可当真无可奈何了。 黄药师向女儿道:“你给我乖乖的坐着,可别弄鬼。” 黄蓉不语,料想这一场郭靖必输,父亲说过是让自己过世了的母亲挑女婿,那么以前两场比试郭靖虽胜,却也不算了。就算三场通计,其中第二场郭靖明明赢了,却硬算是平手,余下两场互有胜败,那么父亲又会再出一道题目,总之是要欧阳克胜了为止,暗暗盘算和郭靖一同逃出桃花岛之策。 黄药师命欧阳克和郭靖两人并肩坐在石上,自己拿着那本册子,放在两人眼前。那本册子是白纸所订成,边角尽已摺皱,显是久历风霜之物,面上白纸已成黄色,留有不少手指印,以及斑斑点点的水迹,也不知是泪痕还是茶渍,还有几个指印似乎沾了鲜血而留,虽已化成紫黑,兀自令人心惊。欧阳克见册子面上用篆文书着“九阴真经下卷”六字,登时大喜,心想:“这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功的绝学,岳父大人有心眷顾,让我得阅奇书。”郭靖见了这六个篆字,却一字不识,心道:“他故意为难,这弯弯曲曲的蝌蚪字我那里识得?反正认输就是了。” 黄药师揭开首页,纸页破损皱烂,但已为人用新纸黏补,册内文字却是用楷书缮写,字迹娟秀,果是女子手笔。郭靖只望了一行,心中便怦的一跳,只见第一行写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诵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极而流的。 黄药师隔了片刻,算来两人该读完了,便揭过一页。郭靖见第二页中有一句是“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周伯通教过的,又有一句是“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那个“骋”字不识得,但将周伯通所教背熟了的句子凑上去,跟下面识得的“天下之至坚”五字也都合适。 郭靖心中一震:“难道周大哥教我背诵的,竟就是这部书么?怎么黄岛主手里也有一部,又说是他夫人亲挑女婿?”黄药师见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头昏脑胀,也不理他,仍缓缓的一页页揭过。 欧阳克起初几行尚记得住,到后来见经文艰深,颇多道家术语,自己没学过这一门内功,没一句可解,再看到后来,经文越来越难,要记得一句半句也是不易,不禁废然暗叹,心想:“什么‘五指发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那是什么玩意儿?九阴真经难道这样怪诞?”转念又想:“不管怎样,我总能比这傻小子记得多些。这一场考试,我却胜定了。”言念及此,登时心花怒放,忍不住向黄蓉瞧去。 却见她伸伸舌头,向自己做个鬼脸,忽然说道:“欧阳世兄,你把我穆姊姊捉了去,放在那祠堂的棺材里,活生生的闷死了她。她昨晚托梦给我,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说要找你索命。”欧阳克早已把这件事忘了,忽听她提起,微微一惊,失声道:“啊哟,我忘了放她出来!”心想:“闷死了这小妞儿,倒是可惜。”但见黄蓉笑吟吟地,便知她说的是假话,问道:“你怎知她在棺材里?是你救了她么?” 欧阳锋料知黄蓉有意要分侄儿心神,好教他记不住书上文字,说道:“克儿,别理旁的事,留神记书。”欧阳克一凛,道:“是。”忙转过头来眼望册页。郭靖见册中所书,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经教自己背过的,不必再读,也都记得。 第591章 射雕英雄传(91) 黄药师给欧阳克与郭靖二人所读背的,正是梅超风不久之前所缴还的九阴真经下卷。他想二人背书之时,欧阳锋与洪七公必在旁听着,洪七公听了不打紧,欧阳锋听到之后,如学到了上卷中的一些纲要秘诀,以他的才智修为,说不定能由此而增长武功。即使欧阳锋没听到,欧阳克只消有自己亡妻当年十分之一的记心,也能将经文记得不少,默写出来与他叔父共同研讨,也是大有后患。因此他给二人诵读的乃是下卷。下卷中所载功夫,若无上卷的总纲以作指归,则读来茫无头绪,全然不知所云,何况最后一段怪文奇语,叽哩咕噜,揭谛揭谛,混乱缠夹,没一句有半点理路可循。当年亡妻读了之后,回房立即默写,而且是先默此段怪文,也即束手无策,饶是她记心绝顶,也只能对成文的文字语句过目不忘,对胡乱拼凑、全无文理可言的长篇咒语,说什么也记不清楚了。因此黄夫人的首次默本,上下卷文字虽记忆无误,下卷的这段怪文,却默得凌乱颠倒,多次涂改,勾来划去,自己浑不知有几句是对,有几句全然错了。黄药师料想本来就已多半默错,再给欧阳克看到,他也必无法记诵,错上加错,不足为患。 黄药师缓缓揭过册页,每一页上都有不少斑点指印,有时连字迹也掩过了几个。到了最后一段,尽是不成文意的叽哩咕噜怪文,欧阳克看得几字,便道:“摩诃波罗,揭谛古罗……黄世伯,这一大段叽哩咕噜,我一句也不懂,背不来的。”黄药师道:“你不用管,只管照读照背便了。难是难些,若不艰难,也显不出两位大才。”郭靖为了背诵这段“摩诃波罗”的怪文,当时有三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苦恼万分,整整硬记了差不多十天。此时见到,心中早已熟极而流。 黄药师慢慢揭到最后一页,见到怪文之后写着歪歪斜斜的几行字,心知第一行是:“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第二行是:“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第三行是:“人已老,事皆非,花间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最后远离数行,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师父,师父,你快杀了我,我对你不起,我要死在你手里。师父,师父。” 他从梅超风处拿回真经下卷后,见抄本上泪痕点点,血迹斑斑,知道这徒儿为此吃了不少苦,不由得心生怜悯。翻到最后,见到那几行字,忆及她昔年拉住自己左手,轻轻摇晃撒娇央求,口叫“师父,师父!”不禁喟然长叹。那几句欧阳修和朱希真的词句,他当年曾加笔录,大弟子曲灵风看到后,转教了梅超风,她一直牢记在心,后来写在真经之后。墨迹深印,有些笔划给沙子擦损了。料想写时眼睛未瞎,词句笔划清楚,文字紧接在怪文之后,与亡妻的字迹大不相同,如在瞎眼之后再写,字行不能如此笔直,也难以不与经文重叠。 他自与夫人结褵之后,夫妻情深爱笃,对梅超风话也不多说一句,此时回忆昔日情怀,又想到陈梅二弟子的私情为曲灵风发觉、曲陈打斗后,他从此不大理会陈梅二人,任何武功再不传授,他二人偷盗九阴真经,也可说是迫于无奈,一半是自己所激成,处境亦甚可悯。言念及此,不禁怃然。 当欧阳克与郭靖二人读到最后,欧阳克兀自在“揭谛古罗……”的诵读,未到读完,黄药师不愿二人见到梅超风所写的字,便将抄本合上,说道:“这些古怪文字难背得很,不用再读了。” 黄药师见两人有茫然之色,问道:“那一位先背?”欧阳克心想:“册中文字艰深,我半点也不懂,难记之极。我乘着记忆犹新,必可多背一些。”便抢着道:“我先背罢。”黄药师点了点头,向郭靖道:“你到竹林边上去,别听他背书。”郭靖依言走出数十步。 黄蓉见此良机,心想咱俩正好溜之大吉,便悄悄向郭靖走去。黄药师叫道:“蓉儿,过来。你来听他们背书,莫要说我偏心。”黄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着人家说。”黄药师笑骂:“没点规矩。过来!”黄蓉口中说:“我偏不过来。”但知父亲精明之极,他既已留心,就难以脱身,必当另想别计,慢慢的走过去,向欧阳克嫣然一笑,道:“欧阳世兄,我有什么好,你干么这般喜欢我?” 欧阳克只感一阵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黄蓉又道:“你且别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岛多住几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欧阳克道:“西域地方大得紧,冷的处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地方风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黄蓉笑道:“我不信!你就爱骗人。”欧阳克待要辩说,欧阳锋冷冷的道:“孩子,不相干的话慢慢再说不迟,快背书罢!” 欧阳克一怔,给黄蓉这么一打岔,适才强记硬背的文字,果然忘记了好些,当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他果真聪颖过人,前面几句开场的总纲,背得一字不错。但后面道家深奥的修习内功、运气转息、调和阴阳的法门,他全然不懂其义,十成中只背出一成;再加黄蓉在旁不住打岔,连说:“不对,背错了!”到后来连半成也背不上来了,后面的奇文怪句,更一句也背不出来。黄药师笑道:“背出了这许多,那可真难为你了。”提高嗓子叫道:“郭贤侄,你过来背罢!” 郭靖走了过来,见欧阳克面有得色,心想:“这人真有本事,只读一遍就把这许许多多句子都记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那定然不对,却也没法。” 洪七公道:“傻小子,他们存心要咱们好看,爷儿俩认栽了罢。” 黄蓉忽地顿足跃上竹亭,手腕翻处,把一柄短剑抵在胸口,叫道:“爹,你倘若硬要叫我跟那个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儿今日就死给你看罢。”黄药师知道这个宝贝女儿说得出做得到,叫道:“放下短剑!有话慢慢好说。” 欧阳锋将拐杖在地下一顿,呜的一声怪响,杖头中飞出一件奇形暗器,笔直往黄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黄蓉尚未看清来路,只听当的一声,手中短剑已给打落在地。 黄药师飞身跃上竹亭,伸手搂住女儿肩头,柔声道:“你当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岛上一辈子陪着爹爹就是。”黄蓉双足乱顿,哭道:“爹,你不疼蓉儿,你不疼蓉儿。” 洪七公见黄药师这个当年纵横湖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让一个小女儿缠得没做手脚处,不禁哈哈大笑。 欧阳锋心道:“待先定下名分,打发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后的事,就容易办了。女孩儿家撒娇撒痴,理她作甚?”说道:“郭贤侄武艺高强,内力怪异,真乃年少英雄,记诵之学也必好的。药兄就请他背诵一遍罢。”黄药师道:“正是。蓉儿你再吵,郭贤侄的心思都给你搅乱啦。”黄蓉当即住口。欧阳锋一心要郭靖出丑,道:“郭贤侄请背罢,我们大伙儿在这儿恭听。” 郭靖羞得满脸通红,心道:“说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我的胡乱背背。”黄药师给他二人读的是下卷经文,从“天之道”开始,郭靖便不背上卷经文,也只从“天之道”开始,于是背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部九阴真经的经文,他反来覆去已念了不下数百遍,这时背将出来,当真滚瓜烂熟,再没半点窒滞。他只背了半页,众人已都惊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来聪明至斯。”转眼之间,郭靖一口气已背到第四页上。洪七公和黄蓉深知他决无这等才智,更大惑不解,满脸喜容之中,又都带着万分惊奇诧异。 黄药师翻动手中真经下卷的默文,听郭靖所背,果真一字不错。默本中有几句或为血渍、水渍、汗渍涂污,或为泥沙磨损,当是陈玄风、梅超风盗去后在练功困境中弄损,郭靖也毫无阻滞的背诵下去,文理通顺,上下连贯。有些地方引述老子《道德经》、庄子《南华经》,虽有缺字,郭靖背诵时全部补足,黄药师曾经读过,也知不错。他心中一凛,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那故世的娘子当真显灵,在阴世间把经文想了出来,传了给这少年?”只听郭靖犹在流水般背将下去,连最后那段缠夹不清的古怪文字也十分流畅的顺口全背了出来,终于全部背完。 黄药师心想此事千真万确,抬头望天,喃喃说道:“阿衡,阿衡,你对我如此情重,借这少年之口来把真经授我,怎么不让我见你一面?我晚晚吹箫给你听,你可听见么!”那“阿衡”是黄夫人的小字,旁人自然不知。众人见他脸色有异,目含泪光,口中不知说些什么,都感奇怪。 黄药师出了一会神,忽地想起一事,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问道:“梅超风手中的九阴真经,你跟她在一起时,曾经看过的,是不是?” 郭靖见他眼露杀气,甚是惊惧,说道:“弟子给梅前辈抓住了,挣扎不脱,给她当作马骑……没见过她的真经。那时她只想扼死我,为她丈夫报仇,也决计不肯让我看什么真经。” 黄药师见他脸上没丝毫狡诈神态,而且郭靖所背经文,尤其是末段的怪话咒语,叽哩咕噜,更远比笔录本上所记为多,心想当时亡妻记忆不全,身亡有灵,自必记忆完全了。以黄药师之饱学才智,原不致轻易相信亡妻冥授这等虚无渺茫之事,只是他爱妻成痴,思妻近狂,只盼真有其事,亡妻在冥中选婿,变成了一厢情愿,不由得又欢喜,又酸楚,朗声说道:“好,七兄、锋兄,这是先室选中了的女婿,兄弟再无话说。孩子,我将蓉儿许配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儿给我娇纵坏了,你须得容让三分。” 黄蓉听得心花怒放,笑道:“我可不是好好地,谁说我给你娇纵坏了?” 郭靖就算再傻,这时也不再待黄蓉指点,当即跪下磕头,口称:“多谢岳父!” 他尚未站起,欧阳克忽然喝道:“且慢!” 第十九回 洪涛鲨群 洪七公万想不到这场背书比赛竟会如此收场,较之郭靖将欧阳克连摔十七八个筋斗都更令他惊诧十倍,只喜得咧开了一张大口合不拢来,听欧阳克喝叫,忙道:“怎么?你不服气么?”欧阳克道:“郭兄所背诵的,远比这册页上所载为多,必是他得了九阴真经原本。晚辈斗胆,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黄岛主都已许了婚,却又另生枝节作甚?适才你叔叔说了什么来着?”欧阳锋怪眼上翻,说道:“我姓欧阳的岂能任人欺蒙?”他听了侄儿之言,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怀有九阴真经,此时一心想夺取经文,相较之下,黄药师许婚与否,倒属次要了。 郭靖解了衣带,敞开大襟,说道:“欧阳前辈请搜便是。”跟着将怀中各物拿出,放在石上,是些银两、汗巾、火石之类。欧阳锋哼了一声,伸手到他身上去摸。 黄药师素知欧阳锋为人极是歹毒,别要恼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后可解救不得,咳嗽一声,伸出左手放在欧阳克颈后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害,只要他手劲发出,立时震断脊骨,欧阳克休想活命。 洪七公知他用意,暗暗好笑:“黄老邪偏心得紧,这时爱女及婿,反过来一心维护我这傻徒儿了。唉,他背书的本领如此了得,却也不能算傻。” 欧阳锋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后伤发而死,但见黄药师预有提防,也就不敢下手,细摸郭靖身上果无别物,沉吟了半晌。他可不信黄夫人死后选婿这等说话,忽地想起,这小子傻里傻气,看来不会说谎,或能从他嘴里套问出真经的下落,蛇杖一抖,杖上金环当啷啷一阵乱响,铁盖掀起,两条怪蛇从杖头圆孔中直盘上来。黄蓉和郭靖见了这等怪状,都退后了一步。欧阳锋尖着嗓子问道:“郭贤侄,这九阴真经的经文,你是从何处学来的?”眼中精光大盛,目不转睛的瞪视着他。 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阴真经,可是从没见过。周伯通周大哥说道……”洪七公奇道:“你怎地叫周伯通作周大哥?你遇见过老顽童周伯通?”郭靖道:“是!周大哥和弟子结义为把兄弟了。”洪七公笑骂:“一老一小,荒唐,荒唐!” 欧阳锋道:“听说黑风双煞曾盗去真经下卷,又听说陈玄风是你杀的,是不是你杀了陈玄风之后,抢了他的真经?”郭靖道:“那时弟子还只六岁,一字不识,不懂什么真经,怎有本事抢他经书。”欧阳锋厉声道:“你既未见过九阴真经,怎能背得如此纯熟?”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阴真经?不是的。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是他自创的武功秘诀。他说,他师兄有遗训,全真派弟子,决不能学真经上功夫……” 黄药师暗暗叹气,好生失望,心想:“周伯通奉师兄遗命看管九阴真经,他爱武成癖,这些年中,自然将经书读了个熟透。那是半点不奇。原来鬼神之说,终属渺茫。想来我女与他确有姻缘之分,是以如此凑巧。” 黄药师黯然神伤,欧阳锋却紧问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处?”郭靖正待回答,黄药师喝道:“靖儿,不必多言。”转头向欧阳锋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锋兄、七兄,你我多年不见,且在桃花岛痛饮三日!” 黄蓉道:“师父,我去给您做几样菜,这儿岛上的荷花极好,荷花瓣儿蒸鸡、鲜菱荷叶羹,您一定喜欢。”洪七公笑道:“今儿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们乐成这个样子!”黄蓉微微一笑,说道:“师父,欧阳伯伯、欧阳世兄,请罢。”她既与郭靖姻缘得谐,喜乐不胜,对欧阳克也就消了憎恨之心,此时此刻,天下个个都是好人。 欧阳锋向黄药师一揖,说道:“药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领了,今日就此别过。”黄药师道:“锋兄远道驾临,兄弟一点地主之谊也没尽,那如何过意得去?” 第592章 射雕英雄传(92) 欧阳锋万里迢迢的赶来,除了为侄儿联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图谋。他得到侄儿飞鸽传书,得悉九阴真经重现人世,在黄药师一个盲了双眼的女弃徒手中,便想与黄药师结成姻亲之后,两人合力,将天下奇书九阴真经弄到手中。现下婚事不就,落得一场失意,心情沮丧,坚辞要走。欧阳克忽道:“叔叔,侄儿没用,丢了您老人家的脸。但黄世伯有言在先,他可传授一门功夫给侄儿。”欧阳锋哼了一声,心知侄儿对黄家这小妮子仍不死心,要想藉口学艺,与黄蓉多所亲近,设法勾引上手。 黄药师本以为欧阳克比武定然得胜,所答允下的一门功夫是要传给郭靖的,不料欧阳克竟连败三场,也觉歉然,说道:“欧阳贤侄,令叔武功妙绝天下,旁人望尘莫及,你是家传的武学,不必求诸外人的了。只是旁门左道之学,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长。贤侄倘若不嫌鄙陋,但教老朽会的,定可倾囊相授。” 欧阳克心想:“我要选一样学起来最费时日的本事。久闻桃花岛主五行奇门之术,天下无双,这个必非朝夕之间可以学会。”躬身下拜,说道:“小侄素来心仪世伯的五行奇门之术,求世伯恩赐教导。” 黄药师沉吟不答,心中好生为难,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学问,除了尽通先贤所学之外,尚有不少独特创见,发前人之所未发,端的非同小可,连亲生女儿亦以年纪幼小,尚未尽数传授,岂能传诸外人?但言已出口,难以反悔,只得说道:“奇门之术,包罗甚广,你要学那一门?” 欧阳克一心要留在桃花岛上,道:“小侄见桃花岛上道路盘旋繁复,仰慕之极。求世伯许小侄在岛上居住数月,细细研习这中间的生克变化之道。”黄药师脸色微变,向欧阳锋望了一眼,心想:“你们要查究桃花岛上的机巧布置,到底是何用意?” 欧阳锋见了他神色,知他起疑,向侄儿斥道:“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岛花了黄世伯半生心血,岛上布置何等奥妙,外敌不敢入侵,全仗于此,怎能对你说知?” 黄药师一声冷笑,说道:“桃花岛就算只光秃秃一座石山,也未必就有人能来伤得了黄某人去。”欧阳锋陪笑道:“小弟鲁莽失言,药兄万勿见怪。”洪七公笑道:“老毒物!你这激将之计,使得可不高明呀!”黄药师将玉箫在衣领中一插,道:“各位请随我去书房坐坐。”欧阳克见黄药师脸有怒色,眼望叔父请示。欧阳锋点点头,跟在黄药师后面,众人随后跟去。 曲曲折折的转出竹林,眼前出现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莲盛放,清香阵阵,莲叶田田,一条小石堤穿过荷塘中央。黄药师踏过小堤,将众人领入一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树搭成,屋外攀满了青藤。此时虽当炎夏,但众人一见到这间屋子,都感到一阵清凉。各人走进书房,哑仆送上茶来。茶色碧绿,冷若雪水,入口凉沁心脾。 洪七公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连官也不愿做。药兄,我若能在你这神仙世界中住上三年,可连叫化也不愿做啦!”黄药师道:“七兄若肯在此间盘桓,咱哥儿俩饮酒谈心,小弟委实求之不得。”洪七公听他说得诚恳,心下感动,说道:“多谢了。就可惜老叫化生就了一副劳碌命,不能如药兄这般逍遥自在,消受清福。” 欧阳锋道:“你们两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到两个月,必有几套新奇的拳法剑术创了出来。”洪七公笑道:“你眼热么?”欧阳锋道:“这是光大武学之举,那是再妙也没有了。”洪七公笑道:“哈哈,又来口是心非那一套了。”他二人虽无深仇大怨,却素来心存嫌隙,欧阳锋城府极深,未到一举而能将洪七公致于死地之时,始终不跟他破脸,这时听他如此说,笑笑不语。 黄药师在桌边一按,西边壁上挂着的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门。他过去揭开暗门,取出一卷卷轴,捧在手中轻轻抚摸了几下,对欧阳克道:“这是桃花岛的总图,岛上不论大小房屋,山石道路,机关布置,门户开阖,所有五行生克、阴阳八卦的变化,全记在内,你拿去好好研习罢。” 欧阳克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岛多住一时,那知他却拿出一张图来,所谋眼见是难成的了,也只得躬身双手去接。黄药师忽道:“且慢!”欧阳克一怔,双手缩回。黄药师道:“你拿了这图,到临安府找一家客店或寺观住下,三个月之后,我派人前来取回。图中一切,只许心记,不得另行抄录印摹,更不得任由旁人观看。”欧阳克心道:“你既不许我在桃花岛居住,这邪门儿功夫我也懒得理会。这三个月之中,还得给你守着这幅图儿,一个不小心有甚损坏失落,尚须担待干系。这件事不干也罢!”正待婉言辞谢,忽然转念:“他说派人取回,必是派他女儿了,这可是大好的亲近机会。”心中一喜,当即称谢,接过图来。 黄蓉取出那只藏有“通犀地龙丸”的小盒,递给欧阳锋道:“欧阳伯伯,这是辟毒奇宝,侄女不敢拜领。”欧阳锋心想:“此物落在黄老邪手中,他对我的奇毒便少了一层顾忌。虽然送出的物事又再收回,未免小气,却也顾不得了。”便接过收起,举手向黄药师告辞。黄药师也不再留,送了出来。 走到门口,洪七公道:“毒兄,上次华山论剑之后我五人约定,再过二十五年,只要有谁不死,再到华山绝顶二次相聚,各显别后功夫的进退,屈指算来,这二十五年之期也快到了。你好生将养气力,咱们再打一场大架。” 欧阳锋淡淡一笑,说道:“我瞧你我也不必枉费心力来争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早已有了主儿。”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儿?莫非你毒兄已练成了举世无双的绝招?”欧阳锋微微一笑,说道:“想欧阳锋这点儿微末功夫,怎敢觊觎‘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我说的是传授这位郭贤侄功夫的那人。”洪七公笑道:“你说老叫化?这个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药兄的功夫日益精进,你毒兄又越活越命长,段皇爷的武功只怕也没搁下,这就挨不到老叫化啦。” 欧阳锋冷冷的道:“传授过郭贤侄功夫的诸人中,未必就数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刚说了句:“什么?”黄药师已接口道:“嗯,你是说老顽童周伯通?”欧阳锋道:“是啊!老顽童既熟习九阴真经,咱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远不是他的敌手了。”黄药师道:“那也未必尽然,经是死的,武功是活的。” 欧阳锋先前见黄药师岔开他问话,不让郭靖说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必有蹊跷,是以临别之时又再提及,听黄药师如此说,正合心意,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全真派武功非同小可,这个咱们都是领教过的。老顽童再加上九阴真经,就算王重阳复生,也未见得能是他师弟对手,更不必说咱们几个了。唉,全真派该当兴旺,你我三人辛勤一世,到头来还是棋差一着。” 黄药师道:“老顽童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决计及不上锋兄、七兄,这一节我倒深知。”欧阳锋道:“药兄不必过谦,你我向来是半斤八两。你既如此说,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功夫准不及你。这个,只怕……”说着不住摇头。黄药师微笑道:“到得华山论剑之时,锋兄自然知道。”欧阳锋正色道:“好久没听到老顽童的讯息,不知他现今身在何处。药兄,你的功夫兄弟素来钦服,但你说能胜过老顽童,兄弟确是疑信参半,你可别小觑了他。”以黄药师之智,如何不知对方又在以言语相激,只是他心高气傲,再也按捺不下这一口气,说道:“那老顽童就在桃花岛上,已给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 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洪七公都吃了一惊。洪七公扬眉差愕,欧阳锋却哈哈大笑,说道:“药兄好会说笑话!” 黄药师更不打话,手一指,当先领路,他足下加劲,登时如飞般穿入竹林。洪七公左手携着郭靖,右手携着黄蓉,欧阳锋也拉着侄儿手臂,两人各自展开上乘轻功,跟随在后,道路虽盘旋曲折,六人仍只片刻间便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 黄药师远远望见洞中无人,低呼一声:“咦!”身子轻飘飘纵起,犹似凭虚临空一般,几个起落,便已跃到了洞口。 他左足刚一着地,突觉脚下一轻,踏到了空处。他猝遇变故,毫不惊慌,右足在空中虚踢一脚,已借势跃起,反向里窜,落下时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那知落脚处仍是一个空洞。此时足下已无可借力,反手从领口中拔出玉箫,横里在洞壁上一撑,身子如箭般倒射出来。拔箫撑壁、反身倒跃,实只一瞬间之事。 洪七公与欧阳锋见他身法佳妙,齐声喝采,却听得“波”的一声,只见黄药师双足已陷入洞外地下一个深孔之中。 他刚感到脚下湿漉漉、软腻腻,脚已着地,足尖微一用劲,跃在半空,见洪七公等已走到洞前,地下却无异状,这才落在女儿身旁,忽觉臭气冲鼻,低头看时,双脚鞋上都沾满了大粪。众人暗暗纳罕,以黄药师武功之强,机变之灵,怎会着了旁人道儿? 黄药师气恼之极,折了根树枝在地下试探虚实,东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过的三个洞孔之外,其余均是实地。显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时必会陷入第一个洞孔,又料到他轻身功夫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定会向里纵跃,便又在洞内挖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奈何他不得,算准了他退跃出来之处,再挖第三孔,并在这孔里撒了一堆粪。 黄药师走进岩洞,见洞内除了几只瓦罐瓦碗,更无别物,洞壁上依稀写着几行字。 欧阳锋先见黄药师中了机关,心中暗笑,这时见他走近洞壁细看,心想这里一针一线之微,都会干连到能否取得九阴真经,万万忽略不得,忙也上前凑近去看,见洞壁上用尖利之物刻着字道:“黄老邪,我给你打断双腿,在这里关了一十五年,本当也打断你的双腿,出口恶气。后来想想,饶了你算了。奉上大粪成堆,臭尿数罐,请啊请啊……”在这“请啊请啊”四字之下,黏着一张树叶,把下面的字盖没了。 黄药师伸手揭起树叶,却见叶上连着一根细线,随手一扯,猛听得头顶忽喇喇声响,立时醒悟,忙向左跃开。欧阳锋见机也快,一见黄药师身形晃动,立时跃向右边,那知乒乒乓乓一阵响,左边右边山洞顶上同时掉下几只瓦罐,两人满头淋满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 黄药师气极,破口大骂。欧阳锋喜怒不形于色,只笑了笑。黄蓉飞奔回去,取了衣履给父亲换过,又将父亲的一件长袍给欧阳锋换了。 黄药师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细检视,再无机关,到那先前树叶遮没之处看时,见刻着两行极细之字:“树叶决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万千万,莫谓言之不预也。”黄药师又好气又好笑,猛然间想起,适才臭尿淋头之时,那尿尚有微温,当下返身出洞,说道:“老顽童离去不久,咱们追他去。” 郭靖心想:“两人碰上了面,必有一番恶斗。”待要出言劝阻,黄药师早已向东而去。众人知道岛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后,紧紧跟随,追不多时,果见周伯通在前缓步而行。黄药师足下发劲,倏忽间已追到他身后,伸手往他颈中抓下。 周伯通向左一让,转过身来,叫道:“香喷喷的黄老邪啊!” 黄药师这一抓是他数十年勤修苦练之功,端的是快捷异常,威猛无伦,他踏粪淋尿,心下恼怒之极,这一抓更是使上了十成劲力,那知周伯通随随便便的一个侧身就避了开去,当真举重若轻。黄药师心中一凛,不再进击,定神瞧时,见他左手与右手用绳索缚在胸前,脸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极。 郭靖抢上几步,说道:“大哥,黄岛主成了我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叹道:“岳什么父?你怎地不听我劝?黄老邪刁钻古怪,他女儿会是好相与的么?你这一生一世之中,苦头是有得吃的了。好兄弟,我跟你说,天下什么事都干得,头上天天给人淋几罐臭尿也不打紧,就是媳妇儿娶不得。好在你还没跟她拜堂成亲,这就赶快溜之大吉罢。你远远的躲了起来,叫她一辈子找你不到……” 他兀自唠叨不休,黄蓉走上前来,笑道:“周大哥,你后面是谁来了?”周伯通回头一看,并不见人。黄蓉扬手将父亲身上换下来的臭衣披向他身上。周伯通听到声音,侧身让过,啪的一声,长衣落地散开,臭气四溢。 周伯通笑得前仰后合,说道:“黄老邪,你关了我一十五年,打断了我两条腿,我只叫你踩两脚屎,淋一头尿,两下就此罢手,总算对得起你罢?” 黄药师寻思这话倒也有理,确是自己给他吃的苦头大,而他还报甚小,心意登平,作揖为礼,说道:“多谢伯通兄大量包容,兄弟这些年来多有得罪,真正对不住了。”又问:“你为什么把双手缚在一起?” 周伯通道:“这个山人自有道理,天机不可泄漏。”说着连连摇头,神色黯然。 第593章 射雕英雄传(93) 当年周伯通困在洞中,数次忍耐不住,要冲出洞来跟黄药师拚斗,但转念一想,终究不是他敌手,倘若给他打死或点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九阴真经非给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终隐忍。全真七子素知这位师叔游戏人间,行藏神出鬼没,十余年不见踪影,只道他自行胡闹去了,那是神仙也找他不到的。万料不到他是给囚在桃花岛上,也没想到要寻索救援。这日他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无意之中练就了分心合击的无上武功,黄药师武功再高,也打不过两个周伯通,一直不住盘算,要如何报复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后,他坐在洞中,过去数十年的恩怨爱憎,一幕幕在心中涌现,忽然远远听到玉箫、铁筝、长啸三般声音互斗,一时心猿意马,又按勒不住,斗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远不及我,何以黄老邪的箫声引不动他?” 当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现下与郭靖相处日子长了,明白了他性情,这时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纪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间那些又好玩、又麻烦的怪事,何况他天性纯朴,正所谓无欲则刚,乃不失赤子之心之人。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还在苦思复仇?如此心地狭窄,想想也真好笑!” 他虽不是全真道士,但自来深受全真教清净无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这时豁然醒觉,一声长笑,站起身来。只见洞外晴空万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黄药师对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时成为鸡虫之争般的小事,再也无所萦怀。 转念却想:“我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岛是永远不来的了,若不留一点东西给黄老邪,何以供他来日之思?”于是收经入怀,再兴致勃勃的挖孔拉屎、撒尿吊罐,忙了一番之后,这才离洞而去。他走出数步,忽又想起:“这桃花岛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觅路出去。郭兄弟留在岛上,凶多吉少,我非带他同走不可。黄老邪若要阻拦,哈哈,黄老邪,讲到打架,一个黄老邪可不是两个老顽童的敌手啦!” 想到得意之处,顺手挥出,喀喇一声,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树,蓦地惊觉:“怎么我功力精进如此?这可与双手互搏的功夫无关。”手扶花树,呆呆想了一阵,两手连挥,喀喀喀喀,一连打断了七八株树,不由得心中大震:“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几时练过了?”霎时间只惊得全身冷汗,连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记住师兄王重阳的遗训,决不敢修习经中所载武功,那知为了教导郭靖,每日里念诵解释,不知不觉的已把经文深印脑中,睡梦之间,竟然意与神会,奇功自成,这时把拳脚施展出来,无不与经中所载的拳理法门相合。他武功深湛,武学的悟心又极高,兼之九阴真经中所载纯是道家之学,与他毕生所学原本一理相通,他不想学武功,武功却自行扑上身来。他纵声大叫:“糟了,糟了,这叫做惹鬼上身,挥之不去了。我要开郭兄弟一个大大的玩笑,那知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懊丧了半日,伸手连敲自己脑袋,忽发奇想,剥下几条树皮,搓成绳索,靠着牙齿之助,将双手缚在一起,喃喃念道:“从今而后,如我不能把经中武功忘得一干二净,只好终生不跟人动武了。纵然黄老邪追到,我也决不出手,以免违了师兄遗训。唉,老顽童啊老顽童,你自作自受,这番可上了大当啦。” 黄药师那猜得其中缘由,只道又是他一番顽皮古怪,说道:“老顽童,这位欧阳兄你是见过的,这位……”他话未说完,周伯通已绕着众人转了个圈,在每人身边嗅了几下,笑道:“这位必是洪七公了。他是好人。正是天网恢恢,臭尿就只淋东邪、西毒二人。欧阳锋,当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还你一泡尿,大家扯直,两不吃亏。” 欧阳锋微笑不答,在黄药师耳边低声道:“此人身法快极,内外功夫已在你我之上,还是别惹他为是。”黄药师心道:“你我多年不见,你怎知我功夫就必不如他?”向周伯通道:“我早说过,但教你把九阴真经留下,我焚烧了祭告先室,马上放你走路,现下你要去那里?”他虽从梅超风处重得当年黄夫人首次默写的真经,料想首默本失漏误写甚少,但终究不甚放心,要逼周伯通交出真经原本,焚烧了祭告夫人。周伯通道:“这岛上我住得腻了,要到外面逛逛去。” 黄药师伸手道:“那么经呢?”周伯通道:“我早给了你啦。”黄药师道:“别瞎说八道,几时给过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是不是?他的就是你的,是不是?我把九阴真经从头至尾传了给他,不就是传给了你?” 郭靖大吃一惊,叫道:“大哥,这……这……你教我的当真就是九阴真经?”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难道还是假的么?”郭靖目瞪口呆,登时傻了。周伯通见到他这副呆样,心中直乐出来,他花了无数心力要郭靖背诵九阴真经,正是要见他于真相大白之际惊得晕头转向,此刻心愿得偿,如何不大喜若狂?郭靖道:“你事先又不说这是真经。”周伯通继续捣蛋,说道:“我怎么没说过,我说你不是全真派门人,学了真经不算违了我师哥遗训……” 黄药师怒目向郭靖横了一眼,转头对周伯通道:“我要真经的原书,烧了给我亡故的内人。”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怀里那两本书摸出来。”郭靖走上前去,探手到他怀中,拿出两本厚约半寸的册子。周伯通双手接过,对黄药师道:“这是真经的上卷和下卷,你有本事就来拿去。”黄药师道:“要怎样的本事?” 周伯通双手挟住经书,侧过了头,道:“待我想一想。”过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黄药师问道:“什么?”周伯通双手高举过顶,往上一送,但见千千万万片碎纸陡然散开,有如成群蝴蝶,随着海风四下飞舞,霎时间东飘西扬,无可追寻。 黄药师又惊又怒,想不到他内功如此深湛,就在这片刻之间,把两册经书以内力压成了碎片,想起亡妻,心中又是一酸,怒喝:“老顽童,你戏弄于我,今日休想出得岛去!”飞步上前,扑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双手并未脱缚,只左摇右摆的闪避,只听得风声飕飕,黄药师的掌影在他身旁飞舞,却始终扫不到他半点。这路“桃华落英掌”是黄药师的得意武功,岂知此刻连出二十余招,竟然无功。 黄药师见他并不还手,正待催动掌力,逼得他非招架不可,蓦地惊觉:“我黄药师岂能和缚住双手之人过招。”跃后三步,叫道:“你腿伤已经好了,我可又要对你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绳子崩断了,待我见识见识你九阴真经的功夫。” 周伯通愁眉苦脸,连连摇头,说道:“不瞒你说,我是有苦难言。这手上的绳子,说什么都是不能崩断的。”黄药师道:“我给你弄断了罢。”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哟,救命,救命!”翻身扑地,连滚几转。 郭靖一惊,叫道:“岳父!”待要上前劝阻,洪七公拉住他手臂,低声道:“别傻!”郭靖停步看时,只见周伯通在地下滚来滚去,灵便之极,黄药师手抓足踢,那里碰得到他身子?洪七公低声道:“留神瞧他身法。”郭靖见周伯通这一路功夫正便是真经上所说的“蛇行狸翻”之术,当下凝神观看,看到精妙之处,情不自禁的叫了声:“好!” 黄药师听了郭靖这声喝采,愈益恼怒,拳锋到处,犹如斧劈刀削一般,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块块的裂下,再斗片刻,他长须长发也一丛丛的为黄药师掌力震断。 周伯通虽未受伤,也知再斗下去必然无幸,只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伤,见黄药师左掌横扫过来,右掌同时斜劈,每一掌中都暗藏三招后继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难躲闪,只得双膀运劲,蓬的一声,绳索崩断,左手架开了他袭来的攻势,右手却伸到自己背上去抓了抓痒,说道:“啊哟,痒得我可受不了啦。” 黄药师见他在剧斗之际,居然还能好整以暇的抓痒,心中暗惊,猛发三招,都是生平绝学。周伯通道:“我一只手是打你不过的,唉,不过没有法子。我总不能对不起师哥。”右手运力抵挡,左手垂在身侧,他本身武功原不及黄药师精纯,右手上架,给黄药师内劲震开,一个踉跄,跌出数步。 黄药师飞身下扑,双掌起处,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叫道:“双手齐上!一只手你挡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还是一只手。”黄药师怒道:“好,那你就试试。”双掌与他单掌一交,劲力送出,腾的一响,周伯通一交坐倒,闭上双目。黄药师不再进击。周伯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登时惨白如纸。 众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与黄药师对敌,就算不胜,也决不致数招之间就即落败,何以坚决不肯双手齐用? 周伯通慢慢站起身来,说道:“老顽童上了自己大当,无意之中学到了九阴真经上的奇功,违背师兄遗训。如果双手齐上,黄老邪,你是打我不过的。” 黄药师知他所言非虚,默默不语,心想自己无缘无故将他在岛上囚了十五年,现下又将他打伤,实在说不过去,从怀里取出一只玉匣,揭开匣盖,取出六颗丹药,交给他道:“我桃花岛的九花玉露丸,以极珍贵药物制成。每隔七天服一颗,可以减痛,兼且延年益寿。伯通兄,我又伤了你,真正对不住了,黄药师诚心向你赔罪。你内功深厚,今日的内伤不久自愈。现下我送你出岛。” 周伯通点了点头,接过丹药,服下了一颗,自行调气护伤,过了一会,吐出一口瘀血,说道:“黄老邪,你的丹药很灵,无怪你名字叫作‘药师’。咦,奇怪,奇怪,我名叫‘伯通’,那又是什么意思?”黄蓉心道:“伯通就是‘不通’!”但见父亲神色俨然,话到口边,却不敢说。 周伯通凝思半晌,摇了摇头,说道:“黄老邪,我要去了,你还留我不留?”黄药师道:“不敢,任你自来自去。伯通兄此后如再有兴致枉顾,兄弟倒履相迎,当你好朋友上宾相待,我这就派船送你离岛。” 郭靖蹲下地来,负起周伯通,跟着黄药师走到海旁,只见港湾中大大小小的停泊着六七艘船。 欧阳锋道:“药兄,你不必另派船只送周大哥出岛,请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黄药师道:“那么费锋兄的心了。”向船旁哑仆打了几个手势,那哑仆从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盘金元宝来。黄药师道:“伯通兄,这点儿金子,你拿去顽皮胡用罢。你武功确比黄老邪强,我佩服得很。下次华山论剑,如果你去,我就不去了,黄药师服你是武功天下第一。”周伯通大喜,眼睛一霎,做个顽皮鬼脸。向欧阳锋那艘大船瞧去,见船头扯着一面大白旗,旗上绣着一条张口吐舌的双头怪蛇,当即皱眉摇头。 欧阳锋取出一管木笛,嘘溜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林中异声大作。桃花岛上两名哑仆领了白驼山的蛇夫驱赶蛇群出来,顺着几条跳板,一排排的游入大船底舱。 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黄药师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罢。”向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摇头道:“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边那艘大船。”黄药师脸色微变,道:“这船坏了没修好,坐不得的。”众人瞧那船船尾高耸,形相华美,船身漆得金碧辉煌,那有丝毫破损之象?周伯通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黄老邪,你干么这样小气?”黄药师道:“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灾,是以停泊在这里向来不用的。我那里是小气了?你若不信,我马上把船烧了给你看。”做了几个手势,四名哑仆点燃了柴片,奔过去就要烧船。 周伯通突然坐倒在地,乱扯胡子,放声大哭。众人都一怔,只郭靖知他脾气,肚里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阵胡子,忽然乱翻乱滚,哭叫:“我要坐新船,我要坐新船。”黄蓉奔上前去,阻住四名哑仆。 洪七公笑道:“药兄,老叫化一生不吉利,就陪老顽童坐坐这艘凶船,咱们来个以毒攻毒,斗它一斗,瞧是老叫化的晦气重些呢,还是你这艘凶船厉害。”黄药师道:“七兄,你再在岛上盘桓数日,何必这么快就去?”洪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要在湖南岳阳聚会,听老叫化指派丐帮头脑的继承人。那一天老叫化有个三长两短要归位,不先派定谁继承,天下的叫化岂非没人统领?老叫化非赶着走不可。药兄厚意,兄弟甚为感激,待得我稍有空暇,再来瞧你。”黄药师叹道:“七兄你真是热心人,一生就是为了旁人,马不停蹄的奔波。”洪七公笑道:“叫化子不骑马,我这是脚不停蹄。啊哟,不对,你绕弯子骂人,脚上生蹄,可不成了牲口?” 黄蓉笑道:“师父,这是您自己说的,我爹可没骂您。”洪七公道:“究竟师父不如亲父,赶明儿我娶个叫化婆,也生个叫化女儿给你瞧瞧。”黄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没有。我有个小叫化师妹,可不知有多好玩,我天天抱了她玩!” 欧阳克斜眼相望,见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脸颊上,真是艳如春花,丽若朝霞,不禁看得痴了。但随即见她的眼光望向郭靖,脉脉之意,一见而知,又不禁怒气勃发,心下立誓:“总有一日,非杀了这臭小子不可。” 第594章 射雕英雄传(94)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我陪你坐新船。黄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儿俩可不上他的当。”周伯通大喜,说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俩拜个把子。”洪七公尚未回答,郭靖抢着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能跟我师父结拜?”周伯通笑道:“那有什么干系?你岳父如肯给我坐新船,我心里一乐,也跟他拜个把子。”黄蓉笑道:“那么我呢?”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当。美貌女人,多见一次便多倒霉三分。”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往那艘新船走去。 黄药师快步抢在两人前面,伸开双手拦住,说道:“黄某不敢相欺,坐这艘船实在凶多吉少。两位实不必干冒奇险。只是此中原由,不便明言。” 洪七公哈哈笑道:“你已一再有言在先,老叫化就算晕船归天,仍赞你药兄够朋友。”他虽行事说话十分滑稽,内心却颇精明,见黄药师三番两次的阻止,知道船上必有蹊跷。周伯通坚持要坐,眼见拗他不得,奇变斗起之际,他孤掌难鸣,兼之身上有伤,只怕应付不来,洪七公为人仁义,决意陪他同乘。 黄药师哼了一声,道:“两位功夫高强,想来必能逢凶化吉,黄某倒多虑了。姓郭的小子,你也去罢。”恶狠狠的瞪视郭靖,厉声问道:“周伯通传你经文之前,是不是告知你这是九阴真经?”郭靖摇头道:“周大哥没说,我曾见梅超风练那九阴真经的武功,什么‘九阴白骨爪’,阴狠残暴,我如知道那是九阴真经,决计不学。” 周伯通向来不理会事情轻重缓急,越见旁人郑重其事,越爱大开玩笑,不等郭靖说完,抢着便道:“你怎么不知。你说当日骗得梅超风将真经下卷借了给你,你抄写下来,记在心里。我教你的只真经上卷,下卷可没教你。你如不是从梅超风那里骗来,又怎会知道?你说黑风双煞的武功阴毒残忍,你不愿学。我跟你说,梅超风练真经练错了,因为黄药师不懂,教错了徒弟。我教你的,才是真经的正路功夫。”郭靖大惊,颤声道:“大哥,你……你几时说过?”周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我当然说过。你听了开心得很。” 郭靖将经文背得烂熟而不知便是九阴真经,本就极难令人入信,这时听周伯通又这般说,黄药师盛怒之下,那想得到这是老顽童在开玩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烂漫,不会给郭靖圆谎,信口吐露了真相。郭靖说谎欺瞒,用心险恶,再加周伯通说他教错了徒弟,以致黑风双煞练错功夫。陈玄风和梅超风确是练错了功夫,却不是他黄药师教的。这日连受挫折,爱妻冥中授经之想既归破灭,周伯通的武功又显得远胜于己,而考选得中的女婿竟是个奸险小人,不由得狂怒不可抑制。 郭靖战战兢兢的辩道:“岳父……”黄药师厉声道:“你这狡诈奸猾的小子,谁是你岳父?今后你再踏上桃花岛一步,休怪黄某无情。”反手一掌,击在一名哑仆背心,喝道:“这就是你的榜样!”这哑仆舌头已遭割去,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叫,身子直飞出去。他五脏已给黄药师这掌击碎,飞堕海心,没在波涛之中,霎时间无影无踪。众哑仆吓得心惊胆战,一齐跪下。 这些哑仆本来都是胡作非为的奸恶之徒,黄药师查访确实,一一擒至岛上,割哑刺聋,以供役使,他曾言道:“黄某并非正人君子,江湖上号称‘东邪’,自然也不屑与正人君子为伍。手下仆役,越邪恶越称我心意。”那哑仆虽早就死有余辜,但突然无缘无故为他挥掌打入海心,众人都不禁暗叹:“黄老邪当真邪得可以,没来由的迁怒于这哑仆。”郭靖更惊惧莫名,屈膝跪倒。 黄药师生怕自己狂怒之下,立时出手毙了郭靖,未免有失身分,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欧阳锋道:“请了!”牵着黄蓉的手,转身便走。 黄蓉待要和郭靖说几句话,只叫得一声:“靖哥哥……”已给父亲牵着纵出数丈外,顷刻间没入了林中。 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觉胸口伤处剧痛,忙忍住了笑,终于还是笑出声来,说道:“黄老邪又上了我的当。我说顽话骗他,这家伙果然当了真。有趣,有趣!”洪七公惊道:“那么靖儿事先当真不知?”周伯通笑道:“他当然不知。他还说九阴奇功邪气之极,倘若先知道了,怎肯跟着我学?兄弟,现下你已牢牢记住,忘也忘不了,是么?”说着又捧腹狂笑,既须忍痛,又要大笑,神情尴尬。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顽童,这玩笑也开得的?我跟药兄说去。”拔足奔向林边,却见林内道路纵横,不知黄药师去了何方。众哑仆见主人一走,早已尽数随去。 洪七公没人领路,只得废然而返,忽然想起欧阳克有桃花岛的详图,忙道:“欧阳贤侄,桃花岛的图谱请借我一观。”欧阳克摇头道:“未得黄伯父允可,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洪七公哼了一声,暗骂自己:“我真老胡涂了,怎么向这小子借图?他巴不得黄老邪恼恨我这傻徒儿。” 林中白衣闪动,欧阳锋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来。当先一名女子走到欧阳锋面前,曲膝行礼道:“黄老爷叫我们跟老爷回去。”欧阳锋向她们一眼不瞧,摆摆手令他们上船,向洪七公与周伯通道:“药兄这船中只怕真有什么巧妙机关。两位宽心,兄弟坐船紧跟在后,若有缓急,自当稍效微劳。” 周伯通怒道:“谁要你讨好?我就是要试试黄老邪的船有什么古怪。你跟在后面,变成了无惊无险,那还有什么好玩?你跟我捣蛋,老顽童再淋你一头臭尿!” 欧阳锋笑道:“好,那么后会有期。”一拱手,迳自带了侄儿上船。 郭靖望着黄蓉的去路,呆呆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们上船去。瞧他一艘死船,能把咱们三个活人怎生奈何了?”左手牵着洪七公,右手牵着郭靖,奔上新船。只见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仆站着侍候,都默不作声。周伯通笑道:“那一日黄老邪邪气发作,把他宝贝女儿的舌头也割掉了,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听了,不由得打个寒噤,周伯通哈哈笑道:“你怕了么?”向船夫做个手势。众船夫起锚扬帆,乘着南风驶出海去。 洪七公道:“来,咱们瞧瞧船上到底有什么古怪。”三人从船首巡到船尾,又从甲板一路看到舱底,到处仔细查察,这船前后上下油漆得晶光灿亮,舱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贮备俱足,并没一件惹眼异物。周伯通恨恨的道:“黄老邪骗人!说有古怪,却没古怪,好没兴头。” 洪七公心中疑惑,跃上桅杆,将桅杆与帆布用力摇了几摇,亦无异状,放眼远望,但见鸥鸟翻飞,波涛接天,船上三帆吃饱了风,迳向北方驶去。他披襟当风,胸怀为之一爽,回过头来,见欧阳锋的坐船跟在约莫二里之后。 洪七公跃下桅杆,向船夫打个手势,命他驾船偏向西北,过了一会,再向船尾望去,见欧阳锋的船也转了方向,仍跟在后。洪七公心下嘀咕:“他跟来干么?难道当真还安着好心?老毒物发善心,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乱发脾气,也不和他说知,吩咐转舵东驶。船上各帆齐侧,只吃到一半风,驶得慢了。不到半盏茶时分,欧阳锋的船也向东跟来。 洪七公心道:“咱们在海里斗斗法也好。”走回舱内,见郭靖郁郁不乐,呆坐出神。洪七公道:“徒儿,我传你一个叫化子讨饭的法门:主人家不给,你在门口缠他三日三夜,瞧他给是不给?”周伯通笑道:“主人家如养有恶狗,你不走,他叫恶狗咬你,那怎么办?”洪七公笑道:“这般为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笔,那也不伤阴骘。”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你师父的话么?他叫你跟岳父死缠到底,他如不把女儿给你,反要打人,你到晚上就去偷她出来。只不过你所要偷的,却是一件生脚的活宝,你只须叫道:‘宝贝儿,来!’她自己就跟着你来了,容易偷得很。” 郭靖听着,也不禁笑了。他见周伯通在舱中走来走去,没一刻安静,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大哥,现下你要去那里?”周伯通道:“没准儿,到处去闲逛散心。在桃花岛这许多年,可闷也闷坏了。”郭靖道:“我求大哥一件事。”周伯通摇手道:“你要我回桃花岛帮你偷婆娘,我不干。” 郭靖脸上一红,道:“不是这个。我想烦劳大哥去太湖边上宜兴的归云庄走一遭。”周伯通道:“那干什么?”郭靖道:“归云庄的陆庄主陆乘风是位豪杰,他原是我岳父的弟子,受了黑风双煞之累,双腿给我岳父打折了,不得复原。我见大哥的腿伤却好得十足,是以想请大哥传授他一点门道。”周伯通道:“这个容易。黄老邪倘再打断我两腿,我仍有本事复原。你如不信,不妨打断了我两条腿试试。”说着坐在椅上,伸出腿来,一副“不妨打而断之”的模样。郭靖笑道:“那也不用试了,大哥自有这个本事。” 正说到此处,突然豁喇一声,舱门开处,一名船夫闯了进来,脸如土色,惊恐异常,指手划脚,就是说不出话。三人知道必有变故,跃起身来,奔出船舱。 黄蓉给父亲拉进屋内,临别时要和郭靖说一句话,也不得其便,恼怒伤心,回到自己房中,关上了门,放声大哭。黄药师盛怒之下将郭靖赶走,这时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对女儿颇感歉仄,想去安慰她几句,但连敲了几次门,黄蓉不理不睬,尽不开门,到了晚饭时分,也不出来吃饭。黄药师命仆人将饭送去,让她连菜带碗摔在地下,还将哑仆踢了几个筋斗。 黄蓉心想:“爹爹说得出做得到,靖哥哥再来桃花岛,定会给他打死。我如偷出岛去寻他,留着爹孤另另一人,岂不寂寞难过?”左思右想,柔肠百结。数月之前,黄药师骂了她一场,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岛去,后来再与父亲见面,见他鬓边白发骤增,数月之间犹如老了十年,心下甚是难过,发誓以后再不令老父伤心,此刻却又遇上了这等为难之事。 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场,心想:“倘若妈妈在世,必能给我做主,那会让我如此受苦?”想到了母亲,便起身出房,走到厅上。桃花岛上门户有如虚设,若无风雨,大门日夜洞开。黄蓉走出门外,繁星在天,花香沉沉,心想:“靖哥哥这时早已在数十里之外了。不知何日再得重见。”叹了口气,举袖抹抹眼泪,走入花树深处。 傍花拂叶,来到母亲墓前。佳木笼葱,异卉烂缦,那墓前四时鲜花常开,每本都是黄药师精选的天下名种,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艳。黄蓉将墓碑左右推动数下,然后用力扳动,墓碑缓缓移开,露出一条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转了三个弯,又开了机括,打开一道石门,进入墓中圹室,亮火摺把母亲灵前的琉璃灯点着了。 她独处地下斗室,望着父亲手绘的亡母遗像,思潮起伏:“我从来没见过妈,我死了之后,能不能见到她呢?她是不是还像画上这么温雅美丽?她现下却在那里?在天上,在地府,还是就在这圹室之中?我永远在这里陪着妈妈算了。” 圹室中壁间案头尽是古物珍玩、名画法书,没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精品。黄药师当年纵横湖海,不论皇宫内院、巨宦富室,还是大盗山寨之中,只要有什么奇珍异宝,他若非明抢硬索,便暗偷潜盗,必当取到手中方罢。他武功既强,眼力又高,搜罗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这时都供在亡妻的圹室之中。黄蓉见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玛瑙之属在灯光下发出淡淡光芒,心想:“这些珍宝虽无知觉,却历千百年而不朽。今日我在这里看着它们,将来我身子化为尘土,珍珠宝玉仍好好的留在人间。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灵性,愈不长久?只因我妈绝顶聪明,这才只能活到二十岁?” 望着母亲的画像怔怔的出了一会神,吹熄灯火,走到毡帷后母亲的玉棺之旁,抚摸了一阵,坐在地下,靠着玉棺,心中自怜自伤,似乎是倚偎在母亲身上,有了些依靠。这日大喜大愁,到此时已疲累不堪,过不多时,沉沉睡去。 她在睡梦之中忽觉到了中都赵王府中,正在独斗群雄,却在塞北道上与郭靖邂逅相遇,刚说了几句话,忽尔见到了母亲,极目想看她容颜,总瞧不明白。忽然之间,母亲向天空飞去,自己在地下急追,母亲渐飞渐高,心中惶急,忽然父亲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在叫着母亲的名字,声音愈来愈清晰。 黄蓉从梦中醒来,却听得父亲的声音还是隔着毡帷传过来。她一定神间,才知并非做梦,父亲也已来到了圹室。她幼小时,父亲常抱着她来到母亲灵前,絮絮述说父女俩的生活琐事,近年来虽较少来,但这时听到父亲声音,也不以为怪。 她正与父亲赌气,不肯出去叫他,要等他走了再出去,只听父亲说道:“我向你许过心愿,要找了九阴真经来烧了给你,好让你在天之灵知道,当年你苦思不得的经文到底是写着些什么。一十五年来始终无法可施,直到今日,才完了这番心愿。” 第595章 射雕英雄传(95) 黄蓉大奇:“爹爹从何处得了九阴真经?”只听他又道:“我却不是故意要杀你女婿,是他们自己强要坐那艘船的。”黄蓉猛吃一惊:“妈妈的女婿?是说靖哥哥?坐了那船便怎样?”凝神倾听,黄药师却反来覆去述说妻子逝世之后,自己怎样的孤寂难受。黄蓉听父亲吐露真情,不禁凄然,心想:“靖哥哥和我都是十多岁的孩子,两情坚贞,将来何愁没重见之日?我总是不离开爹爹的了。”正想到此处,却听父亲说道:“老顽童武功已比我为高,我已杀他不得。他把真经上下卷都用掌力毁了,我只道许给你的心愿再无得偿之日,那知鬼使神差,他坚要乘坐我造来跟你相会的花船……”黄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船上去玩,爹爹总厉色不许,怎么是他造来和妈妈相会的?” 原来黄药师对妻子情深意重,兼之爱妻为他而死,当时一意便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时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后,尸身又不免受岛上哑仆蹧蹋,于是去大陆捕拿造船巧匠,打造了这艘花船。这船的龙骨和寻常船只无异,船底木材却并非用铁钉钉结,而是以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泊在港中固是一艘极为华丽的花船,但如驶入大海,给浪涛一打,必致沉没。他本拟将妻子遗体放入船中,驾船出海,当波涌舟碎之际,按玉箫吹起“碧海潮生曲”,与妻子一齐葬身万丈洪涛之中,如此潇洒倜傥以终此一生,方不辱没了当世武学大宗匠的身分,但每次临到出海,总是既不忍携女同行,又不忍将她抛下不顾,终于造了墓室,先将妻子的棺木厝下。这艘船却每年油漆,历时常新。要待女儿长大,有了妥善归宿,再行此事。 黄蓉不明其中原由,听了父亲的话茫然不解,只听他又道:“超风虽将真经下卷还了我,但当时你就默得并非全对,这些叽哩咕噜的奇文怪句,你不明其意,又怎记得住?现下老顽童将九阴真经的真本背得滚瓜烂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丝不错,我将这两人沉入大海,正如焚烧两部活的真经一般。你在天之灵,通灵有如天仙,灵性神通远胜当年在世之时的智慧,跟他二人心中所记一加对照,你就可以心安了。就只洪老叫化平白无端的陪送了老命,未免太冤。我在一日之中,为了你而杀死三个高手,偿了当日许你之愿,他日重逢,你必会说你丈夫言出必践,对爱妻答允下之事,可没一件不做。嘿嘿!” 隔了一会,又道:“其实郭靖并没说谎。老顽童说他从梅超风处借得真经下卷,抄录记熟,当真荒谬之至。超风手中的下卷,怪文部分脱漏颠倒,并不完全,还有不少缺字,郭靖所背经文却完备无缺,前后补足。超风所写的‘恁时相见早留心’、‘不随流水即随风’那些词句,是在她瞎眼之前写的,郭靖如借来抄录,必会见到,他以为是经文,定会傻里傻气的也背了出来。可是他没背。老顽童显是在胡说八道,那么说郭靖早知这是九阴真经,也必是冤枉了他。蓉儿喜欢上这个老实头小傻瓜,这番他死在大海之中,她必伤心之极!唉,世上何人不伤心?喜少愁多总断魂!靖儿并不是我故意害死的。蓉儿,蓉儿,我可没对你不住!”他似乎已察觉女儿便在圹室之中,最后这段话,似是特意对她说的。 黄蓉只听得毛骨悚然,一股凉意从心底直冒上来。她虽不明端的,但料知花船中必定安排着极奇妙、极毒辣的机关,她素知父亲之能,只怕郭靖等三人这时已遭了毒手,心中又惊又痛,立时就要抢出去求父亲搭救三人性命,但吓得脚都软了,一时不能举步,口中也叫不出声来。只听得父亲凄然长笑,似歌似哭,出了墓道。 黄蓉定了定神,更无别念:“我要去救靖哥哥,如果救他不得,就陪他死了。”她知父亲脾气古怪,对她母亲又已爱到发痴,求他必然无用,奔出墓道,直至海边,跳上小船,拍醒船中的哑船夫,命他们立时扬帆出海。忽听得马蹄声响,一匹马急驰而来,同时父亲的玉箫之声,也隐隐响起。 黄蓉向岸上望去,见郭靖那匹小红马正在月光下来回奔驰,想是它局处岛上,不得施展骏足,夜中出来驰骋。心想:“这茫茫大海之中,那里找靖哥哥去?小红马纵然神骏,一离陆地,却全然无能为力了。”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抢出船舱,都是脚下一软,水已没胫,不由得大惊,一齐跃上船桅,洪七公还顺手提上了两名哑子船夫,俯首看时,甲板上波涛汹涌,海水滚滚灌入船来。这变故突如其来,三人一时都惶然失措。 周伯通道:“老叫化,黄老邪真有几下子,这船他是怎么弄的?”洪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靖儿,抱住桅杆,别放手……”郭靖还没答应,只听得豁喇喇几声巨响,船身从中裂为两半。两名船夫大惊,抱着帆桁的手一松,直跌入海中去了。 周伯通一个筋斗,倒跃入海。洪七公叫道:“老顽童,你会水性不会?”周伯通从水中钻出头来,笑道:“勉强对付着试试……”后面几句话为海风迎面一吹,已听不清楚。此时桅杆渐渐倾侧,眼见便要横堕入海。洪七公叫道:“靖儿,桅杆与船身相连,合力震断它。来!”两人掌力齐发,同时击在主桅的腰身。桅杆虽坚,却怎禁得起两人刚力齐施?只击得几掌,轰的一声,拦腰折断,两人抱住了桅杆,跌入海中。 当地离桃花岛已远,四下里波涛山立,没半点陆地的影子,洪七公暗暗叫苦,心想在这大海之中飘流,如无船救援,无饮无食,武功再高,也支持不到十天半月,回头眺望,连欧阳锋的坐船也没了影踪。远远听得南边一人哈哈大笑,正是周伯通。 洪七公道:“靖儿,咱们过去接他。”两人一手扶着断桅,一手划水,循声游去。海中浪头极高,划了数丈,又给波浪打了回来。洪七公朗声叫道:“老顽童,我们在这里。”他内力深厚,虽海风呼啸,浪声澎湃,叫声还是远远的传了出去。只听周伯通叫道:“老顽童变了落水狗啦,这是咸汤泡老狗啊。” 郭靖忍不住好笑,心想在这危急当中他还有心情说笑,“老顽童”三字果真名不虚传。三人先后从船桅堕下,给波浪推送,片刻间已相隔数十丈之遥,洪郭二人奋力拨水,过了良久,才慢慢靠近周伯通。 只见周伯通双足底下都用帆索缚着一块船板,正施展轻功在海面踏波而行。海浪太大,虽身子随波起伏,似乎逍遥自在,要前进后退,却也不易任意而行。他玩得起劲,毫没理会眼前的危险。 郭靖放眼四望,坐船早为波涛吞没,众船夫自也已尽数葬身海底,忽听周伯通大声惊呼:“啊哟,乖乖不得了!老顽童这一下可得粉身碎骨。”洪七公与郭靖听他叫声惶急,齐问:“怎么?”周伯通手指远处,说道:“鲨鱼,大队鲨鱼。”郭靖生长沙漠,不知鲨鱼的厉害,一回头,见洪七公神色有异,心想不知那鲨鱼是何等样的怪物,连师父和周大哥平素那样泰然自若之人,竟也不能镇定。 洪七公运起掌力,在桅杆尽头处连劈两掌,把桅杆劈下了半截,半截桅杆从中裂开,成为两根粗大的木棒。只见海面的白雾中忽喇一声,一个巴斗大的鱼头钻出水面,两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阳光中一闪,鱼头又没入了水中。洪七公将一根木棒掷给郭靖,叫道:“照准鱼头打!”郭靖探手入怀,摸出金刀,叫道:“弟子有刀。”将木棒远远掷去,周伯通伸手接住。 这时已有四五头虎鲨围住了周伯通团团兜圈,只是没看清情势,不敢攻击。周伯通弯下腰来,通的一声,挥棒将一条虎鲨打得脑浆迸裂,群鲨闻到血腥,纷纷踊上。 郭靖见海面上翻翻滚滚,不知有几千几万条鲨鱼,又见鲨鱼一口就把死鲨身上的鱼肉扯下一大块来,牙齿既长且利,不禁大感惶恐,突觉脚上有物微微碰撞,他疾忙缩脚,身底水波晃动,一条大鲨鱼猛窜上来。郭靖左手在桅杆上一推,身子借力向右,顺手挥金刀刺落。金刀锋锐无比,嗤的一声轻响,在鲨鱼头上刺了个窟窿,一股鲜血从海水中翻滚而上。群鲨围上,乱抢乱夺的咬啮。 三人武功卓绝,在群鲨围攻之中,东闪西避,身上竟未受伤,每次出手,总有一条鲨鱼或死或伤。那鲨鱼只要身上出血,转瞬间就给同伴扯食得剩下一堆白骨。饶是三人艺高人胆大,见了这情景也不禁栗栗危惧。四周鲨鱼难计其数,杀之不尽,到得后来,总归无幸,当酣斗之际,全力施为,也不暇想及其他。三人掌劈刀砍,拳打棒击,不到一个时辰,已打死二百余条鲨鱼,但见海上烟雾四起,太阳慢慢落向西方海面。 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郭兄弟,天一黑,咱三个就一块一块的钻到鲨鱼肚里去啦。咱们来个赌赛,瞧是谁先给鲨鱼吃了。”洪七公道:“先给鱼吃了算输还是算赢?”周伯通道:“当然算赢。”洪七公道:“啊哟,这个我宁可认输。”反手一掌“神龙摆尾”,打在一条大鲨身侧,那条大鲨总有二百余斤,为他掌力带动,飞出海面,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花四溅,那鱼白肚向天,已然毙命。 周伯通赞道:“好掌法!我拜你为师,你教我这招‘打鲨十八掌’。就可惜没时候学了,老叫化,你到底比是不比?”洪七公笑道:“恕不奉陪。”周伯通哈哈一笑,问郭靖道:“兄弟,你怕不怕?”郭靖心中实极害怕,然见两人越打越宁定,生死大事,却也拿来说笑,精神为之一振,说道:“先前很怕,现下好些啦。”忽见一条巨鲨张鳍鼓尾,猛然冲将过来。 他见那巨鲨来势凶恶,侧过身子,左手向上一引,这是个诱敌的虚招,那巨鲨果然上当,半身跃出水面,疾似飞梭般向他左手咬来。郭靖右手金刀砍去,插中巨鲨口下的咽喉之处。那巨鲨正向上跃,这急升之势,刚好使金刀在它腹上划了一条长缝,登时血如泉涌,脏腑都翻了出来。 这时周伯通与洪七公也各杀了一条鲨鱼。周伯通中了黄药师的掌力,原本未痊,酣斗良久,胸口又剧痛起来,他大笑叫道:“老叫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一步到鲨鱼肚子里去啦!唉,你们不肯赌赛,我虽然赢了,却也不算。”郭靖听他说话之时虽然大笑,语音中颇有失望之意,便道:“好,我跟你赌!” 周伯通喜道:“这才死得有趣!”转身避开两条鲨鱼的同时夹攻,忽见远处白帆高张,暮霭苍茫中一艘大船破浪而来。洪七公也即见到,正是欧阳锋所乘座船。三人见有救援,尽皆大喜。郭靖靠近周伯通身边,助他抵挡鲨鱼。 只一顿饭功夫,大船驶近,放下两艘小舢舨,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还在不断说笑,指着海中群鲨咒骂。 欧阳锋和欧阳克站在大船头上迎接,极目远望,见海上鼓鳍来去的尽是鲨鱼,心下也不禁骇然。周伯通不肯认输,说道:“老毒物,是你来救我们的,我可没出声求救,因此不算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欧阳锋道:“那自然不算。今日阻了三位海中杀鲨的雅兴,兄弟好生过意不去。”周伯通笑道:“那也罢了,你阻了我们的雅兴,却免得我们钻入鲨鱼肚中玩耍,两下就此扯直,谁也没亏负了谁。” 欧阳克和蛇夫用大块牛肉作饵,挂在铁钩上垂钓,片刻之间,钓起了七八条大鲨。洪七公指着鲨鱼笑道:“好,你吃不到我们,这可得让我们吃了。”欧阳克笑道:“小侄有个法子,给洪伯父报仇。”命人削了几根粗木棍,用铁枪撬开鲨鱼嘴唇,将木棍撑在上下两唇之间,然后将一条条活鲨又抛入海里。周伯通笑道:“这叫它永远吃不得东西,可是十天八日又死不了。” 郭靖心道:“如此毒计,亏他想得出来。这馋嘴之极的鲨鱼在海里活活饿死,那滋味可真够受的。”周伯通见他脸有不愉之色,笑道:“兄弟,这恶毒的法子你瞧着不顺眼,是不是?这叫做毒叔自有毒侄啊!” 西毒欧阳锋听旁人说他手段毒辣,向来不以为忤,反有沾沾自喜之感,听周伯通如此说,微微一笑,说道:“老顽童,这一点小小玩意儿,跟老毒物的本事比起来,可还差得远啦。你们三位给这些小小的鲨鱼困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区区看来,鲨鱼虽多,却也算不了什么。”说着伸出右手,朝着海面自左而右的在胸前划过,说道:“海中鲨鱼就算再多上十倍,老毒物要一鼓将之歼灭,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气,你若能大显神通,真把海上鲨鱼尽数杀了,老顽童向你磕头,叫你三百声亲爷爷。”欧阳锋道:“那可不敢当。你若不信,咱俩不妨打个赌。”周伯通大叫:“好好,赌人头也敢。” 洪七公心中起疑:“凭他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把成千成万条鲨鱼尽皆杀了,只怕他另有异谋。”只听欧阳锋笑道:“赌人头却也不必。倘若我胜了,我要请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能推辞。要是我输,也任凭你差遣做一件难事。你瞧好也不好?”周伯通大叫:“任你爱赌什么就赌什么!”欧阳锋向洪七公道:“这就相烦七兄做个中证。”洪七公点头道:“好!但若胜方说出来的难事,输了的人做不到,或是不愿做,却又怎地?”周伯通道:“那就自己跳到海里喂鲨鱼。” 欧阳锋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命手下人拿过一只小酒杯。他从蛇杖中放出双蛇,右手伸出两指,捏住一条怪蛇的头颈,蛇口张开,牙齿尖端毒液登时涌出。欧阳锋将酒杯伸过去接住,片刻之间,黑如漆、浓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他放下怪蛇,抓起另一条蛇如法炮制,盛满了一杯毒液。两条怪蛇吐出毒液后盘在杖头,不再游动,似已筋疲力尽。 第596章 射雕英雄传(96) 欧阳锋命人钓起一条鲨鱼,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鱼吻向上提起,右足踏在鲨鱼下唇,两下一分。那条鲨鱼几有两丈来长,给他这么一分,巨口不由得张了开来,露出两排匕首般的牙齿。欧阳锋将那杯毒液倒在鱼口被铁钩钩破之处,左手倏地变掌,在鱼腹下托起,随手挥出,一条两百来斤的鲨鱼登时飞起,水花四溅,落入海中。 周伯通笑道:“啊哈,我懂啦,这是老和尚治臭虫的妙法。”郭靖道:“大哥,什么老和尚治臭虫?”周伯通道:“从前有个老和尚,在汴梁街上叫卖杀臭虫的灵药,他道这药灵验无比,臭虫吃了必死,若不把臭虫杀得干干净净,就赔还买主十倍的钱。这样一叫,可就生意兴隆啦。买了灵药的主儿回去往床上一撒,嘿嘿,半夜里臭虫还是成群结队的出来,咬了他个半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和尚,要他赔钱。那老和尚道:‘我的药非灵不可,倘若不灵,准是你的用法不对。’那人问道:‘该怎么用?’”他说到这里,笑吟吟的只是摇头晃脑,却不再说下去。 郭靖问道:“该怎么用才好?”周伯通一本正经的道:“那老和尚道:‘你把臭虫捉来,撬开嘴巴,把这药喂它这么几分几钱,倘若不死,你再来问老和尚。’那人恼了,说道:‘要是我把臭虫捉到,这一捏不就死了,又何必再喂你的什么灵药?’老和尚道:‘本来嘛,我又没说不许捏?’” 郭靖、洪七公、和欧阳锋叔侄听了都哈哈大笑。 欧阳锋笑道:“我的臭虫药跟那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儿不同。”周伯通道:“我看也差不多。”欧阳锋向海中一指,道:“你瞧着罢。” 那条给喂过蛇毒的巨鲨一跌入海,肚腹向天,早已毙命,七八条鲨鱼围上来一阵咬啮,片刻之间,巨鲨变成一堆白骨,沉入海底。说也奇怪,吃了那巨鲨之肉的七八条鲨鱼,不到半盏茶时分,也都肚皮翻转,从海心浮了上来。群鲨一阵抢食,又尽皆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小半个时辰功夫,海面上尽是鲨鱼的浮尸,余下的活鲨鱼为数已经不多,仍在争食鱼尸,转瞬之间,眼见要尽数中毒。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见了这等异景,尽皆变色。 洪七公叹道:“老毒物,老毒物,你这毒计固然毒极,这两条怪蛇的毒汁,可也忒厉害了些。”欧阳锋望着周伯通嘻嘻而笑,得意已极。周伯通搓手顿足,乱拉胡子。 众人放眼望去,满海翻转了肚皮的死鲨,随着波浪起伏上下。周伯通道:“这许多大白肚子,瞧着叫人作呕。想到这许多鲨鱼都中了老毒物的毒,更加叫人作呕。老毒物,你小心着,海龙王这就点起巡海夜叉、虾兵蟹将,跟你算帐来啦。”欧阳锋只微笑不语。 洪七公道:“锋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欧阳锋道:“不敢当。”洪七公道:“你这小小一杯毒汁,凭它毒性厉害无比,又怎能毒得死这成千成万条巨鲨?”欧阳锋笑道:“这蛇毒甚是奇特,鲜血一遇上就化成毒药。毒液虽只小小一杯,但一条鲨鱼的伤口碰到之后,鱼身上成百斤的鲜血就都化成了毒汁,第二条鲨鱼碰上了,又多了百来斤毒汁,如此愈传愈广,永无止歇。”洪七公道:“这就叫做流毒无穷了。”欧阳锋道:“正是。兄弟既有了西毒这个雅号,若非在这‘毒’字功夫上稍有独得之秘,未免愧对诸贤。” 说话之间,大队鲨鱼已尽数死灭,其余的小鱼在鲨群到来时不是葬身鲨腹,便早逃得干干净净,海上一时静悄悄的无声无息。 洪七公道:“快走,快走,这里毒气太重。”欧阳锋传下令去,船上前帆、主帆、三角帆一齐升起,侧帆转舵,向西北而行。 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卖的好臭虫药。你要我做什么,说出来罢。”欧阳锋道:“三位先请到舱中换了干衣,用食休息。赌赛之事,慢慢再说不迟。” 周伯通甚是心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马上说出来。慢吞吞的又卖什么关子?你若把老顽童闷死了,那是你自己吃亏,可不关我事。”欧阳锋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请随我来。” 第二十回 九阴假经 洪七公与郭靖见欧阳锋叔侄领周伯通走入后舱,迳行到前舱换衣。四名白衣少女过来服侍。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可从来没享过这个福。”把上下衣服脱个精光,一名少女为他用干布揩拭。郭靖胀红了脸,不敢脱衣。洪七公笑道:“怕什么?还能吃了你么?”两名少女上来要替他脱靴解带,郭靖忙除下靴袜外衫,钻入被窝,换了小衣。洪七公哈哈大笑,那四名少女也格格直笑。 换衣方毕,两名少女走进舱来,手托盘子,盛着酒菜白饭,说道:“请两位爷胡乱用些。”洪七公挥手道:“你们出去罢,老叫化见了美貌的娘儿们吃不下饭。”众少女笑着走出,带上舱门。洪七公拿起酒菜在鼻边嗅了几嗅,轻声道:“别吃的好,老毒物鬼计多端,只吃白饭无碍。”拔开背上葫芦的塞子,骨都骨都喝了两口酒,和郭靖各自扒了三大碗饭,把几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郭靖低声道:“不知他要周大哥做什么事。”洪七公道:“决不能是好事。这一下老顽童一定大大不妙。” 舱门缓缓推开,一名少女走到门口,说道:“周老爷子请郭爷到后舱说话。”郭靖向师父望了一眼,随着那少女走出舱门,从左舷走到后梢。那少女在后舱门上轻击三下,待了片刻,推开舱门,轻声道:“郭爷到。” 郭靖走进船舱,舱门就在他身后关了,舱内并无一人。他正觉奇怪,左边一扇小门忽地推开,欧阳锋叔侄走了进来。郭靖道:“周大哥呢?”欧阳锋反手关上小门,踏上两步,一伸手,已抓住了郭靖左腕脉门。这一抓快捷无比,郭靖又万料不到他竟会突然动武,腕上就如上了一道铁箍,动弹不得。欧阳克袖中铁扇伸出,抵在郭靖后心要穴。 郭靖登时胡涂了,呆在当地,不知他叔侄是何用意。欧阳锋冷笑道:“老顽童跟我打赌输了,我叫他做事,他却不肯。”郭靖道:“嗯?”欧阳锋道:“我叫他把九阴真经默写出来给我瞧瞧,那老顽童竟说话不算数。”郭靖心想:“周大哥怎肯把真经传给你?”问道:“周大哥呢?”欧阳锋冷笑一声,道:“他曾言道,若不愿依我的话办事,就跳在大海里喂鲨鱼。哼,总算他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这句话倒没赖。”郭靖大吃一惊,叫道:“他……他……”拔足要待奔向舱门。欧阳锋手上一紧,郭靖便即停步。欧阳克微微使劲,扇端触得郭靖背上“至阳穴”一阵酸麻。 欧阳锋向桌上的纸墨笔砚一指,说道:“当今之世,只有你知道真经全文,快写下来罢。”郭靖摇了摇头。欧阳克笑道:“你和老叫化刚才所吃的酒菜之中,都已下了毒药,若不服我叔父的独门解药,六个时辰后毒性发作,就像海里的那些鲨鱼般死了。只要你好好写出来,自然饶了你师徒二人性命。”郭靖暗暗心惊:“若非师父机警,已着了他们道儿。”瞪眼瞧着欧阳锋,心想:“你是武学大宗师,竟使这些卑鄙勾当。” 欧阳锋见他沉吟不语,说道:“你已把经文牢牢记在心中,写了出来,于你丝毫无损,又有什么迟疑?”郭靖凛然道:“你害了我义兄性命,我跟你仇深似海!你要杀便杀,想要我屈从,那叫做痴心妄想!”欧阳锋哼了一声,道:“好小子,倒有骨气!你不怕死,连你师父性命也不救么?” 郭靖尚未答话,忽听得身后舱门喀喇一声巨响,木板碎片纷飞。欧阳锋回过头来,只见洪七公双手各提木桶,把两桶海水猛泼过来,眼见两股碧绿透明的水柱笔直飞至,劲力着实凌厉,欧阳锋双足力登,提了郭靖向左跃开,左手仍紧紧握住他腕上脉门。 只听得劈劈两声,舱中水花四溅,欧阳克大声惊呼,已给洪七公抓住后领,提了过去。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老毒物,你千方百计要占我上风,老天爷总是不许!”欧阳锋见侄儿落入他手,当即笑道:“七兄,又要来伸量兄弟的功夫么?咱们到了岸上再打不迟。”洪七公笑道:“你跟我徒儿这般亲热干什么?拉着他的手不放。” 欧阳锋道:“我跟老顽童赌赛,是我赢了不是?你是中证不是?老顽童不守约言,我只唯你是问,可不是?”洪七公连连点头,道:“那不错。老顽童呢?”郭靖伤心难受,抢着道:“周大哥给他……给他逼着跳海死了。”洪七公一惊,提着欧阳克跃出船舱,四下眺望,一片黑暗之中,唯见大海中波涛起伏,不见周伯通踪影。 欧阳锋牵着郭靖的手,也一起走上甲板,松开了手,说道:“郭贤侄,你功夫还差得远呢!人家这么一伸手,你就听人摆布。去跟师父练上十年,再出来闯江湖罢。”郭靖记挂周伯通的安危,也不理会他讥嘲,爬上桅杆,四面了望。 洪七公提起欧阳克向欧阳锋掷去,喝道:“老毒物,你逼死老顽童,自有全真教道士跟你算帐。你武功再强,也未必挡得住全真七子围攻。”欧阳克不等身子落地,右手拍落,已借力站直身子,暗骂:“臭叫化,明天这时刻,你身上毒发,就要在我跟前爬着叫救命啦。”欧阳锋微微一笑,道:“那时你这中证可也脱不了干系。”洪七公道:“好啊,到时候我打狗棒棒打落水狗。”欧阳锋双手一拱,进了船舱。 郭靖望了良久,四下里星月无光,波涛上偶有白浪,此外一无所见,只得落到甲板,把欧阳锋逼他写经的事对师父说了。洪七公点点头,并不言语,寻思:“老毒物做事向来锲而不舍,不得真经,决不罢休,我这徒儿可要给他缠上了。”郭靖想起周伯通丧命,放声大哭。洪七公也心中凄然,眼见坐船向西疾驶,再过一天,就可望得到陆地。他怕欧阳锋又在饮食中下毒,迳到厨房中去抢夺了一批饭菜,与郭靖饱餐一顿,倒头呼呼大睡。 欧阳锋叔侄守到次日下午,眼见已过了八九个时辰,洪七公师徒仍无动静。欧阳锋倒担心起来,只怕两人毒发之后,要强不肯声张,毒死老叫化正合心意,毒死郭靖可就糟了,无法从黄药师手里取经,九阴真经从此失传,于是到门缝中偷偷张望,见两人好好地坐着闲谈,洪七公话声响亮,中气充沛,心道:“定是老叫化机警,没中到毒。”他毒物虽多,但要只毒洪七公而不及郭靖,一时倒也苦无善策。 洪七公正向郭靖谈论丐帮的所作所为,说到丐帮的帮众虽以乞讨为生,却行侠仗义,救苦解难,为国为民,为善决不后人,不过做了好事,却尽量要不为人知。他又说到选立丐帮帮主继承人的规矩,说道:“可惜你不爱做叫化,否则似你这般人品,我帮中倒还没人及得上,我这根打狗棒非传给你不可。”正说得高兴,忽听得船舱壁上铮铮铮铮,传来一阵斧凿之声。 洪七公跳起身来,叫道:“不好,贼厮鸟要凿沉了船。”抢到舱口,向郭靖叫道:“快抢船后的小舢舨。”一言甫毕,通的一声,板壁已给铁椎椎破,只听得嗤嗤嗤一阵响,涌进来的不是海水,却是数十条蝮蛇。洪七公笑骂:“老毒物用蛇攻!”右手连扬,掷出钢针,数十条蝮蛇都给钉在船板之上,痛得吱吱乱叫,身子扭曲,已游动不得。郭靖心想:“蓉儿虽然也会这满天花雨掷金针的本事,比起师父来却差得远了。”跟着缺口中又涌了数十条蝮蛇进来。洪七公射出钢针,进来的蝮蛇又尽数钉死在地。却听得驱蛇的木笛声嘘嘘不绝,蛇头晃动,愈来愈多。 洪七公杀得性起,大叫:“老毒物给我这许多练功的靶子,真再好也没有。”探手入囊,又抓了一把钢针,却觉所剩的钢针已寥寥无几,心中一惊,眼见毒蛇源源不绝,正自思索抵御之法,忽听喀喇猛响,两扇门板直跌进舱,一股掌风袭向后心。 郭靖站在师父身侧,但觉掌风凌厉,不及回身,先自双掌并拢,回了一招,只觉来势猛恶,竭尽平生之力,这才抵住。欧阳锋见这一掌居然推不倒他,咦了一声,微感惊讶,上步反掌横劈。郭靖知道再难硬架挡开,左掌引带,右手欺进,迳攻欧阳锋左胁。欧阳锋这掌不敢使老了,沉肩回掌,往他手腕斩落。郭靖见处境危急,只要给欧阳锋守住舱门,毒蛇便不断涌进,自己与师父必致无幸,左手奋力抵挡来招,右手着着抢攻。他左挡右进,左守右攻,使出周伯通所授的功夫来。欧阳锋从未见过这般左右分心搏击的拳路,手脚不禁慢了,竟让郭靖连抢数招。讲到真实功夫,就算真有两个郭靖,以二敌一,也不是欧阳锋对手,但他这套武功实在太奇,竟尔出敌不意,数招间居然占了上风。西毒欧阳锋享大名数十年,究是武学大宗师,一怔之下,已想到应付法门,“咕”的一声大叫,双掌齐推而出。郭靖单凭左手,万万抵挡不住,眼见要给他逼得向后急退,而身后蛇群已嘶嘶大至。 洪七公大叫:“妙极,妙极!老毒物,你连我小徒儿也打不过,还逞什么英雄豪强?”纵身“飞龙在天”,从两人头顶飞跃而过,飞脚把挡在前面的欧阳克踢了个筋斗,回臂一个肘槌,撞向欧阳锋后心。欧阳锋斜身还招,逼迫郭靖的掌力却因而消解。 郭靖心想:“师父与他功力悉敌,他侄儿现下已非我对手,何况他伤势未愈,以二敌二,我方必赢无疑。”精神一振,拳脚如狂风暴雨般往欧阳锋攻去。洪七公激斗之际眼观六路,见十余条蝮蛇已游至郭靖身后,急叫:“靖儿,快出来!”手上加紧,把欧阳锋的招数尽数接了过去。 第597章 射雕英雄传(97) 欧阳锋腹背受敌,颇感吃力,侧过身子,任由郭靖出舱,与洪七公再拆数招,成百条蝮蛇已游上甲板。洪七公骂道:“打架要畜生做帮手,不要脸。”但见蝮蛇愈涌愈多,心中也是发毛,右手舞起打狗棒,打死了十余条蝮蛇,一拉郭靖,奔向主桅。 欧阳锋暗叫:“不好!这两人跃上了桅杆,一时就奈何他们不得。”飞奔过去阻拦。洪七公猛劈两掌,风声虎虎,欧阳锋横拳接过。郭靖又待上前相助。洪七公叫道:“快上桅杆。”郭靖道:“我打死他侄儿,给周大哥报仇。”洪七公急道:“蛇!蛇!”郭靖见前后左右都已有毒蛇游动,不敢恋战,反手接住欧阳克掷来的一枚飞燕银梭,高纵丈余,左手已抱住了桅杆,只听得身后暗器风响,顺手将接来的银梭掷出。当的一声,两枚银梭在空中相碰,飞出船舷,都落入海中去了。郭靖双手交互攀援,顷刻间已爬到了桅杆中段。 欧阳锋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出招越来越紧。洪七公虽仍稳持平手,但要抽身上桅,却也不能。郭靖见蛇群已逼至师父脚下,情势已急,大叫一声,双足抱住桅杆,身子直溜下来。郭靖喝过大量朱红蟒蛇的药血,身上药气甚盛,众蝮蛇闻到他身上药气,纷纷避开,不敢近他身子。洪七公得到空隙,左足一点,人已跃起,右足踢向欧阳锋面前。郭靖抓住师父手中竹棒,向上力甩,洪七公的身子直飞起来,长笑声中,左手已抓住了帆桁,挂在半空,反而在郭靖之上。 这一来,两人居高临下,颇占优势。欧阳锋见若爬上仰攻,必定吃亏,大声叫道:“好呀,咱们耗上啦。转舵向东!”风帆侧过,座船向东而驶。主桅脚下放眼皆青,密密麻麻的都是毒蛇。 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口里大声唱着乞儿讨钱的“莲花落”,神态得意,心中却大为发愁:“在这桅杆上又躲得几时?纵使老毒物不砍倒桅杆,只要蛇阵不撤,就不能下去,他爷儿俩在下面饮酒睡觉,我爷儿俩却在这里喝风撒尿!不错!”他一想到撒尿,立时拉开裤子,往下直撒下去,口中还叫:“靖儿,淋尿给直娘贼喝个饱。”郭靖是小孩性子,正合心意,跟着师父大叫:“请啊,请啊!”师徒二人同时向下射尿。 欧阳锋跃开数步,他身法快捷,洪郭二人的尿自然淋不到他。欧阳克一怔之际,脸上颈中却已溅着了数点。他最是爱洁,勃然大怒。 洪七公取出火摺,打着了火,撕下一块帆布,点着了火,一团烈火向下掷去。欧阳克大叫:“快撤蛇阵!”木笛声中,蛇群缓缓后撤,但桅杆下已有数十条蝮蛇为火烧到。这些蝮蛇毒性猛烈,但生性极怕火焰,痛得乱翻乱滚,张口互咬,众蛇夫约束不住。 洪七公和郭靖见诸人大为忙乱,乐得哈哈大笑。郭靖心想:“倘若周大哥在此,必定更加高兴。唉!他绝世武功,却丧生于大海之中。黄岛主和老毒物这般本事,周大哥的尿却能淋到他二人头上,我和师父的尿便淋不到老毒物了。” 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全黑。欧阳锋命船上众人都坐在甲板上欢呼畅饮,酒气肉香,一阵阵冲上。欧阳锋这记攻势绝招当真厉害,洪七公是极馋之人,如何抵受得了?片刻之间,就把背上葫芦里盛的酒都喝干了。当晚两人轮流守夜,但见甲板上数十人手执灯笼火把,押着蛇群团团围住桅杆,无隙可乘,身上火摺也已燃尽。洪七公把欧阳锋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还凭空捏造无数丑事,加油添酱,骂得恶毒异常。欧阳锋却在舱中始终不出。洪七公骂到后来,已无新意,唇疲舌倦,也就合眼睡了。 次日清晨,欧阳锋派人在桅杆下大叫:“洪帮主、郭小爷,欧阳老爷整治了上等酒席,请两位下来饮用。”洪七公叫道:“你叫欧阳锋来,咱们请他吃尿。”过不多时,桅杆下开了一桌酒席,饭菜热腾腾的直冒热气。席边放了两张坐椅,似是专等洪郭二人下来食用。洪七公几次想要溜下桅杆去抢夺,但想酒食之中定有毒药,只得强自忍耐,无可奈何之余,又是“直娘贼,狗厮鸟”的胡骂一通。 到得第三日上,两人又饿又渴,头脑发晕。洪七公道:“但教我那个女徒儿在此,她聪明伶俐,定有对付老毒物的法子。咱爷儿俩可只有干瞪眼、流馋涎的份儿。”郭靖叹了口气。挨到将近午时,阳光正烈,突见远处有两点白影。他只当是白云,也不以为意,那知白影移近甚速,越飞越大,啾啾啼鸣,却是两头白雕。 郭靖大喜,运起内力,连声长啸。两头白雕飞到船顶,打了两个盘旋,俯冲下来,停在郭靖肩上,正是他在大漠中养伏了的那两头猛禽。郭靖喜道:“师父,莫非蓉儿也乘了船出来?”洪七公道:“那妙极了。只可惜雕儿太小,负不起咱师徒二人。咱们困在这里无计可施,你快叫她来作个计较。”郭靖拔出金刀,割了两块五寸见方的船帆,用刀尖在布上划了“有难”两字,下角划了一个葫芦的图形,每只白雕脚上缚了一块,对白雕说道:“快快飞回,领蓉姑娘来此。”两头白雕在郭靖身上挨挤了一阵,齐声长鸣,振翼高飞,在空中盘旋一转,向西没入云中。 白雕飞走之后不到一个时辰,欧阳锋又在桅杆下布列酒菜,劝诱洪七公与郭靖下来享用。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最爱的就是吃喝,老毒物偏生瞄准了来折磨人。我一生只练外功,抵御酒菜的定力可就差了点儿。靖儿,咱们下去打他个落花流水再上来,好不好?”郭靖道:“白雕既已带了信去,情势必能有变。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 洪七公一笑,过了一会,道:“天下味道最不好的东西,你道是什么?”郭靖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洪七公道:“有一次我到极北苦寒之地,大雪中饿了八天,松鼠固然找不到,到后来连树皮也寻不着了。我在雪地泥中乱挖乱掘,忽然掘到了五条活的东西,老叫化幸亏这五条东西救了一命,多挨了一天。第二日就打到了一只黄狼,饱啖了一顿。”郭靖道:“那五条东西是什么?”洪七公道:“是蚯蚓,肥得很。生吞下肚,不敢咬嚼。”郭靖想起蚯蚓蠕蠕而动的情状,不禁一阵恶心。 洪七公哈哈大笑,尽拣天下最脏最臭的东西来说,以抵御酒肉香气。他最后道:“靖儿,现下若有蚯蚓,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脏最臭之物,老叫化宁可吃自己的脚趾头,却也不肯吃它,你道是什么?”郭靖笑道:“我知道啦,是臭屎!”洪七公摇头道:“还要脏。”他听郭靖猜了几样,都未猜中,大声说道:“我对你说,天下最脏的东西,是西毒欧阳锋身上的烂肉。”郭靖大笑,连说:“对,对!” 挨到傍晚,实在挨不下去了,郭靖溜下桅杆,挥金刀斩落两条毒蛇的头,余蛇闻到他身上药气,纷纷避开。郭靖又追上去再斩死两条,拿了四条没头的死蛇,爬上桅杆,撕下蛇皮,和洪七公两人咬嚼生蛇肉,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欧阳克站在蛇群之中,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郭世兄写出九阴真经来一观,别无他意。”洪七公低声怒骂:“直娘贼,就是不安好心!”急怒之中,忽生奇策,脸上不动声色,朗声骂道:“小贼种,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诡计,认输便了。快拿酒肉来吃,明天再说。”欧阳克大喜,知他言出如山,当即撤去蛇阵。洪七公和郭靖溜下桅杆,走进舱中。欧阳克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进船舱。 洪七公关上舱门,骨都骨都喝了半壶酒,撕了半只鸡便咬。郭靖低声道:“这次酒菜里没毒么?”洪七公道:“傻小子,那厮鸟要你写经与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饱饱地,咱们另有计较。”郭靖心想不错,一口气扒了四大碗饭。 洪七公酒酣饭饱,伸袖抹了嘴上油腻,凑到郭靖耳边轻轻道:“老毒物要九阴真经,你写一部九阴假经与他。”郭靖不解,低声问道:“九阴假经?” 洪七公笑道:“是啊。九阴真经到底是怎样,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黄药师手中虽有真经,也决不会借给他去核对真假。下卷的头上几句他侄儿背过,你别写错。他见头上的不错,以为后面的也必不错,你偏偏将后面的经文乱改一气,教他照着练功,那就练一百年也只练成个屁!”郭靖心中一乐,暗道:“这一着真损,老毒物要上大当。”但转念一想,说道:“欧阳锋武学湛深,又机警狡猾,弟子胡书乱写,必定让他识破,这便如何?” 洪七公道:“你可要写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话,夹半句假话,逢到练功的秘诀,却给他增增减减,经上说一的,你给他改成九,说九的改成一,二变八,三变七,四变六,五变十,倒转来也照改,老毒物再机灵,也决不能瞧出来。我宁可七日七夜不饮酒不吃饭,也要瞧瞧他老毒物练九阴假经的模样。”说到这里,不觉吃吃的笑了出来。郭靖笑道:“他若照着假经练功,不但虚耗时日,劳而无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窜改,只要他起了丝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又道:“那下卷经文的前几页,欧阳克这小畜生在桃花岛上读了或许还记得,那就不可多改。然而稍稍加上几个错字,谅那小畜生也分辨不出。” 郭靖默想真经的经文,思忖何处可以颠倒黑白,淆乱是非,何处又可以改静成动,移上作下,那也不是要他自做文章,只不过依照师父所传诀窍,将经文倒乱一番而已。上变为下、下改为上、前变后、后变前、胸变腹、手变脚、天变地,照式而改,第二遍再写也不会错了。经中说“手心向天”,可以改成“脚底向天”,“脚踏实地”不妨改为“手撑实地”,经中说是“气凝丹田”,大可改成“气凝胸口”,想到得意之处,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心道:“这般捉弄人的事,蓉儿和周大哥都最喜爱,只可惜一则生离,一则死别,蓉儿尚有重聚之日,周大哥却永远听不到我这促狭之事了。” 次日早晨,洪七公大声对欧阳克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阴真经就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厮鸟,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什么真金真银,王重阳与黄药师当年得了真经,又何尝去练经中功夫?做人有没出息,是不是英雄好汉,分别就在于此。对你狗叔父说,真经就写与他,叫他去闭门苦练,练成后再来跟老叫化打架。真经自然是好东西,可是我就偏偏不放在眼里。瞧他得了真经,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他去苦练九阴真经上的武功,本门功夫自然便荒废了,一加一减,到头来还不是跟老叫化半斤八两?这叫作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欧阳锋站在舱门之侧,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大喜,暗想:“老叫化向来自负,果然不错,正因如此,才答允把经给我。否则以他宁死不屈的性儿,蛇阵虽毒,肚子虽饿,他吃吃生蛇,也可挨得下去,却也难以逼得他就范。” 欧阳克道:“洪伯父此言错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领,却也赢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又何必再学九阴真经?家叔常对小侄言道,他深信九阴真经浪得虚名,哗众欺人,否则王重阳当年得了九阴真经,为什么又不见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武功显示出来?家叔发愿要指出经中的虚妄浮夸之处,好教天下武学之士尽皆知晓,这真经有名无实,谬误极多,不必拚了命去争夺。这岂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举么?”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什么牛皮!靖儿,把经文默写给他瞧。倘若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阴真经中有一两个错处,老叫化给他磕头。” 郭靖应声而出。欧阳克将他带到大舱之中,取出纸笔,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写。 郭靖没读过多少书,书法拙劣生疏,又须思索如何窜改经中文字,写得极为缓慢,时时不知一个字如何写法,要请欧阳克指点,写到午时,上卷经书还只写了一小半。上卷经文欧阳克没读过,尽可大改。郭靖写一张,欧阳克就拿一张去交给叔父。 欧阳锋看了,每一段文义都难以索解,但见经文言辞古朴,料知含意深远,日后回到西域慢慢参研,以自己之聪明才智,必能推详透彻,数十年心愿一旦得偿,不由得心花怒放。他见郭靖傻头傻脑,写出来的字弯来扭去,十分拙劣,自然捏造不出如此深奥的经文;又听侄儿言道,有许多字郭靖只知其音,不知写法,还是侄儿教了他的,那自是真经无疑。却那里想得到这傻小子受了师父之嘱,竟已把大部经文胡乱改动?至于经文中最后那段咒语般的怪文,谁都不明其义,洪七公怕是西域外国文字,欧阳锋是西域人,或能识得,叫郭靖不可改动,以免乱改之下,给欧阳锋瞧出了破绽。 郭靖笔不停挥的写到天黑,欧阳克一直守在旁边,郭靖写一张,他拿一张,即刻去交给叔父。欧阳锋不敢放郭靖回舱,生怕洪七公忽尔改变主意,突起留难,纵然大半部经文已然到手,总是残缺不全,安排了丰盛酒饭,留郭靖继续书写。 洪七公等到戌末亥时,未见郭靖回来,颇不放心,生怕伪造经文为欧阳锋发觉,傻徒弟可要吃亏,这时甲板上的蛇阵早已撤去,他悄悄溜出舱门,见两名蛇夫站在门旁守望。洪七公向左虚劈一掌,呼的一响,掌风带动帆索。两名蛇夫齐向有声处张望,洪七公早已在右边窜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觉,早已扑向右舷。 大舱窗中隐隐透出灯光,洪七公到窗缝中张望,见郭靖正伏案书写,两名白衣少女在旁冲茶添香,研墨拂纸,服侍周至。欧阳克守候在旁。 第598章 射雕英雄传(98) 洪七公放下了心,只觉酒香扑鼻,定睛看时,见郭靖面前放着一杯琥珀色的陈酒,艳若胭脂,芳香袭人。洪七公暗骂:“老毒物好不势利,我徒儿写经与他,他便以上佳美酒款待,给老叫化喝的却是寻常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馋人,世间无双酒徒,既见有此美酒,不饮岂肯罢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定藏在舱底,我且去喝他个痛快,再在酒桶里撒一泡尿,叫他尝尝老叫化的臊味。就算我那傻徒儿惨受池鱼之殃,误饮了老叫化的臭尿,那也毒不死他。” 想到此处,不禁得意微笑。偷酒窃食,原是他的拿手本领,当年在临安皇宫御厨梁上一住三月,皇帝所吃的酒馔每一件都由他先行尝过。皇宫中警卫何等森严,他都来去自如,旁若无人,到舱底偷些酒吃,当真何足道哉。蹑步走到后甲板,眼望四下无人,轻轻揭开下舱盖板,溜了下去,将舱板托回原位,嗅得几嗅,早知贮藏食物的所在。 船舱中一团漆黑,他凭着菜香肉气,摸进粮舱,晃亮火摺,果见壁角竖立着六七只大木桶。洪七公大喜,找到一只缺口破碗,吹灭火摺,放回怀里,这才走到桶前,伸手摇了摇,甚是沉重,桶中装得满满地。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两人来到了粮舱之外。 那两人脚步轻捷,洪七公知道定是欧阳锋叔侄,船上别人无此功夫,心想他俩深夜到粮舱中来,必有鬼计,多半要在食物中下毒害人,缩在木桶之后,蜷成一团。只听得舱门轻轻开了,火光闪动,两人走了进来。 洪七公听两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他们要在酒里下毒?”只听欧阳锋道:“经已写完,大功告成。各处舱里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齐备了?”欧阳克笑道:“都齐备了,只要一引火,这艘大船转眼就化灰烬,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洪七公大吃一惊:“他们要烧船?”只听欧阳锋又道:“咱们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你先下小艇去,千万小心,别让老叫化知觉。我到这里来点火。”欧阳克道:“那些姬人和蛇夫怎么安排?”欧阳锋冷冷的道:“臭叫化是一代武学大宗师,总得有些人殉葬,才合他身分。” 两人说着即行动手,拔去桶上木塞,洪七公只觉油气冲鼻,原来桶里盛的都是桐油菜油。欧阳叔侄又从木箱里取出一包包硫磺,将木柴架在上面,大袋木屑、刨花,也都倒了出来。过不多时,舱中油已没胫,两人转身走出,只听欧阳克笑道:“叔叔,再过一个时辰,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上知晓九阴真经的,就只你老人家一个啦。”欧阳锋道:“不,有两个。难道我不传你么?还有个黄药师,也知真经,咱们日后想个什么法儿,俟机送他归天。”欧阳克大喜,说道:“叔叔,咱们去把经文用油纸、油布包好,外面再熔了白蜡浇上,免得让海水浸坏了。”两人出去,反手带上了舱门。 洪七公惊怒交集,若不是鬼使神差的下舱偷酒,怎能知晓这二人的毒计?烈火骤发,大海之上,又怎能逃脱劫难?听得二人走远,悄悄摸出,回到自己舱中,见郭靖已经躺在床上睡着,正想叫醒他共商应付之策,忽听门外微微一响,知欧阳锋来察看自己有否睡熟,便大声叫道:“好酒啊好酒!再来十壶!” 欧阳锋一怔,心想老叫化还在饮酒,只听洪七公又叫:“老毒物,你我再拆一千招,分个高下。唔,唔,好小子,行行!”欧阳锋站了一阵,听他胡言乱语,前后不贯,才知是说梦话,心道:“臭叫化死到临头,还在梦中喝酒打架。” 洪七公嘴里瞎说八道,侧耳倾听舱外的动静,欧阳锋轻功虽高,但走向左舷的脚步声仍让他听了出来。他凑到郭靖的耳边,轻推他肩膀,低声道:“靖儿!”郭靖惊醒,“嗯”了一声。洪七公道:“你跟着我行事,别问原因。现下悄悄出去,别让人瞧见。” 郭靖一骨碌爬起。洪七公缓缓推开舱门,一拉郭靖衣袖,走向右舷。他怕给欧阳锋发觉,不敢迳往后梢,左手攀住船边,右手向郭靖招了招,身子挂到了船外。郭靖心中奇怪,不敢出声相询,也如他一般挂了出去。洪七公九根手指抓住船边,慢慢往下游动,眼注郭靖,只怕船边滑溜,他失手跌入海中,可就会发出声响。 船边本就油漆光滑,再加上一来濡湿,二来向内倾侧,三来正在波涛之中起伏晃动,如此向下游动,实非易事。幸好郭靖曾跟马钰日夜上落悬崖,近来功力又已大进,手指抓住船边的铁钉木材,或是插入船身上填塞裂缝的油灰丝筋之中,竟稳稳的溜下。洪七公半身入水,慢慢摸向后梢,郭靖紧跟在后。 洪七公到了船梢,果见船后用绳索系着一艘小艇,对郭靖道:“上小艇去!”手一松,身子已与大船分离。那船行驶正快,向前一冲,洪七公已抓住小艇的船边,翻身入艇,悄无声息,等到郭靖也入艇来,说道:“割断绳索。” 郭靖拔出金刀一划,割断了艇头的系索,那小艇登时在海中乱兜圈子。洪七公扳桨稳住,只见大船渐渐没入前面黑暗之中。突然间大船船尾火光一闪,欧阳锋手中提灯,大叫了一声,发现小艇已自不见,喊声中又愤怒,又惊惧。洪七公气吐丹田,纵声长笑。 忽然间右舷处一艘轻舟冲浪而至,迅速异常的靠向大船,洪七公奇道:“咦,那是什么船?”语声未毕,只见半空中两头白雕扑将下来,在大船的主帆边盘旋来去。轻舟中一个白衣人影一晃,已跃上大船。星光熹微中遥见那人头顶心束发金环闪了两闪,郭靖低声惊呼:“蓉儿!” 这轻舟中来的正是黄蓉。她将离桃花岛时见到小红马在林中奔驰来去,忽地想起:“海中马匹无用,那对白雕却可助我找寻靖哥哥。”吹唇作声,召来了白雕。雕眼最是锐敏,飞行又极迅捷,在这茫茫大海之中,居然发见了郭靖的坐船。黄蓉在雕足上见到郭靖写的“有难”二字,又惊又喜,驾船由双雕高飞引路,鼓足了风帆赶来,但终究迟了一步,洪七公与郭靖已然离船。 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有难”二字,只怕迟了相救不及,见双雕在大船顶上盘旋,等不及两船靠拢,相距不远,便手提蛾眉钢刺,跃上大船,正见欧阳克犹如热锅上蚂蚁般团团乱转。黄蓉喝问:“郭靖呢?你把他怎么了?” 欧阳锋已在舱底生了火,却发见船尾小艇影踪全无,不禁连珠价叫苦,只听得洪七公的笑声远远传来,心想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正自惶急无计,忽然见到黄蓉的轻舟,急忙抢出,叫道:“快上那船!”那轻舟上的哑巴船夫个个是奸恶之徒,当黄蓉在船之时,受她威慑,不敢不听差遣,一见她离船,正是天赐良机,立即转舵扬帆,远远逃开。 洪七公与郭靖望见黄蓉跃上大船,就在此时,大船后梢已冒起火头。郭靖尚未明白,惊叫:“火,火!”洪七公道:“不错,老毒物放火烧船,要烧死咱爷儿俩!”郭靖一呆,忙道:“快去救蓉儿。”洪七公道:“划近去!”郭靖猛力扳桨。那大船转舵追赶轻舟,与小艇也渐靠近,甲板上男女乱窜乱闯,一片喧扰之声。洪七公大声叫道:“蓉儿,我和靖儿都在这儿,游水过来!游过来!”大海中波涛汹涌,又在黑夜,游水本极危险,但洪七公知黄蓉水性甚好,事在紧急,不得不冒此险。 黄蓉听到师父声音,心中大喜,不再理会欧阳锋叔侄,转身奔向船舷,纵身往海中跃去。突觉手腕上一紧,身子本已跃出,却又给硬生生拉回,黄蓉大惊回头,见抓住自己左腕的正是欧阳锋,大叫:“放开我!”右手蛾眉钢刺向他戳去。欧阳锋左手在她腕上一敲,黄蓉五指酸麻,钢刺拿捏不住,脱手落入大海。 欧阳锋眼见那轻舟驶得远了,再也追赶不上,座船大火冲天,船面上帆飞樯舞,乱成一团,转眼就要沉没,眼下唯一救星是在洪七公掌握中的那艘小艇,高声叫道:“臭叫化,黄姑娘在我这里,你瞧见了么?”双手挺起,将黄蓉举在半空。 这时船上大火照得海面通红,洪七公与郭靖看得清清楚楚,洪七公怒道:“他以此要挟,想上咱们小艇,哼!我去夺蓉儿回来。”郭靖见大船上火盛,道:“我也去。”洪七公道:“不,你守着小艇,莫让老毒物夺去了。”郭靖应道:“是!”用力扳桨,此时大船已自不动,不多时小艇划近。洪七公双足在艇首力蹬,向前飞出,左手探出,在大船边上插了五个指孔,借力翻身,跃上大船甲板。 欧阳锋抓着黄蓉双腕,狞笑道:“臭叫化,你待怎地?”洪七公骂道:“来来,再拆一千招。”飕飕飕三掌,向欧阳锋劈去。 欧阳锋回过黄蓉的身子挡架,洪七公只得收招。欧阳锋知黄蓉身穿软猬甲,看准她后颈穴道,出指点中。黄蓉登时身子软垂,动弹不得。洪七公喝道:“老毒物好不要脸,快把她放下艇去,我跟你在这里决个胜负。” 当此之际,欧阳锋怎肯轻易放人,见侄儿给火焰逼得不住退避,提起黄蓉向他抛去,叫道:“你们先下小艇!”欧阳克接住了黄蓉,见郭靖驾着小艇守候在下,心想小艇实在太小,自己手里又抱着人,这一跃下去,小艇非翻不可,扯了一根粗索缚住桅杆,左手抱着黄蓉,右手拉着绳索,溜入小艇。 郭靖见黄蓉落艇,心中大慰,却不知她已给点了穴道,火光中见师父与欧阳锋打得激烈异常,挂念师父安危,也不及与黄蓉说话,抬起了头凝神观斗。 洪七公与欧阳锋各自施展上乘武功,在烈焰中一面闪避纷纷跌落的木杆绳索,一面拆解对方来招。这中间洪七公却占了便宜,他曾入海游往小艇,全身湿透,不如欧阳锋那么衣发易于着火。二人武功本来难分轩轾,一方既占便宜,登处上风。欧阳锋不久便须发俱焦,衣角着火,给逼得一步步退向烈焰飞腾的船舱,他要待跃入海中,但为洪七公着着进迫,缓不出一步手脚,如硬要入海,身上不免中招。洪七公的拳势掌风何等厉害,只要中了一招,受伤自必不轻,他奋力拆解,筹思脱身之策。 洪七公稳操胜算,愈打愈得意,忽然想起:“我若将他打入火窟,送了他性命,却也无甚意味。他得了靖儿的九阴假经,若不修练一番,纵死也不甘心,这个大当岂可不让他上?”哈哈一笑,说道:“老毒物,今日我就饶了你,上艇罢。” 欧阳锋怪眼上翻,飞身跃入海中。洪七公跟着正要跃下,忽听欧阳锋叫道:“慢着,现下我身上也湿了,咱俩公公平平的决个胜败。”拉住船舷旁垂下的铁链,借力跃起,又上了甲板。洪七公道:“妙极,妙极!今日这一战打得当真痛快。”拳来掌往,两人越斗越狠。 郭靖道:“蓉儿,你瞧那西毒好凶。”黄蓉给点中了穴道,做声不得。郭靖又道:“我去请师父下来,好不好?那船转眼要沉啦。”黄蓉仍不答。郭靖转过头来,见欧阳克正抓住她手腕,心中大怒,喝道:“放手!” 欧阳克好容易得以一握黄蓉的手腕,岂肯放下,笑道:“你一动,我就一掌劈碎她脑袋。”郭靖不暇思索,横桨直挥。欧阳克低头避过。郭靖双掌齐发,呼呼两响,往他面门劈去。欧阳克只得放下黄蓉,摆头闪开来拳。郭靖双拳直上直下,没头没脑的打将过去。欧阳克见在小艇中施展不开手脚,敌人又一味猛攻,当即站起,一招“灵蛇拳”,横臂扫去。郭靖伸左臂挡格,欧阳克手臂忽弯,腾的一拳,打中郭靖面颊。这拳甚是沉重。 郭靖给打得眼前金星乱冒,心想这当儿刻刻都是危机,必当疾下杀手,眼见他第二拳跟着打到,仍举左臂挡架。欧阳克依样葫芦,手臂又弯击过来,郭靖头向后仰,右臂猛地向前推出。本来他既向后避让,就不能同时施展攻击,但他得了周伯通传授,双手能分别搏击,左架右推,同时施为。欧阳克的右臂恰好夹在他双臂之中,给他左臂回收,右臂外推,急绞之下,喀的一声,臂骨登时折断。 欧阳克的武艺不在马钰、王处一、沙通天等人之下,不论功力招数,都高出郭靖甚多,但双手分击功夫在武学中从所未见,是以两次动手,都伤在这奇异招术之下。他手臂剧痛连心,一交跌倒,郭靖也不去理他死活,忙扶起黄蓉,见她身子软软的动弹不得,当即解开她给点中了的穴道。幸好欧阳锋点她穴道之时,洪七公正出招攻击,欧阳锋全力提防,又忌惮黄蓉身上的软猬甲,要认准她颈中穴道而点,指上来不及运起内力,否则以西毒独门的点穴手法,郭靖没法解开。 黄蓉叫道:“快去帮师父!” 郭靖抬头仰望大船,见师父与欧阳锋正在火焰中飞舞来去,肉搏而斗,木材焚烧的劈啪之声,挟着二人的拳风掌声,更显得声势惊人,猛听得喀喇喇一声巨响,大船龙骨烧断,折为两截,船尾给波涛冲得几下,慢慢沉入海中,激起了老大漩涡。眼见余下半截大船也将沉没,郭靖提起木桨,使力将小艇划近,要待上去相助。 洪七公落水在先,衣服已大半给火烤干,欧阳锋身上却尚湿淋淋地,这一来,西毒可又占了北丐上风。洪七公奋力拒战,丝毫不让,斗然间一根着了火的桅杆从半空中堕将下来,二人急忙后跃。那桅杆隔在二人中间,熊熊燃烧。 欧阳锋蛇杖摆动,隔着桅杆递了过来,洪七公也从腰间拔出竹棒,还了一招。二人初时空手相斗,这时各使器械,攻拒之际,更加猛恶。郭靖用力扳桨,挂怀师父的安危,但见到二人器械上神妙的家数,又不禁为之神往,赞叹不已。 第599章 射雕英雄传(99) 武学中有言道:“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剑法原最难精。武学之士功夫练至顶峰,往往精研剑术,那时各有各的绝招,不免难分轩轾。多年前华山论剑(所谓“论剑”,只是虚称,以最高雅的剑术泛指一切武功,犹如古人称儒家的经典著作为“经”,如五经、六经、十三经,但后来诸子百家的著作也有叫做经,如《墨经》、《道德经》、《南华经》,宗教书也称为“经”,如《莲华经》、《地藏经》、《观音经》,近代人的重要著作也有加以“经”字的,如说“马列主义的经典作品”等),洪七公、欧阳锋及余人武功都甚高明,各有称手兵刃。洪七公常用随身携带的竹棒,这是丐帮中历代帮主相传之物,质地柔韧,比单剑长了一尺。他是外家高手,武功本来纯走刚猛路子,对此潜心钻研之后,棒法刚中有柔,使将出来威力更增。 欧阳锋那蛇杖中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招数繁复,自不待言,杖头雕着个裂嘴而笑的人头,面目狰狞,口中两排利齿,上喂剧毒,舞动时宛如个见人即噬的厉鬼,只要一按杖上机括,人头中便有歹毒暗器激射而出,若掀开杖头铁盖,盖下孔中钻出两条小小毒蛇缠杖盘旋,吞吐伸缩,在杖法中更加上了奇特招数,变幻无方。 二人杖棒相交,各展绝招。欧阳锋在兵刃上虽占便宜,但洪七公是天下乞丐之首,自是打蛇好手,竹棒使将开来,攻敌之余,还乘隙击打杖上毒蛇要害。欧阳锋蛇杖急舞,令对方无法取得准头,料知洪七公这等身手,杖头暗器也奈何他不得,不如不发,免惹耻笑。洪七公另有一套丐帮号称镇帮之宝的“打狗棒法”,变化精微奇妙,心想此时未落下风,却不必掏摸这份看家本领出来,免得他得窥棒法精要,此后华山二次论剑,便占不到出其不意之利。 郭靖站在艇首,数度要想跃上相助师父,但见二人越斗越紧,自己功力相差太远,难以近身,空自焦急,却无法可施。 第二十一回 千钧巨岩 欧阳锋只感身上炙热,脚下船板震动甚剧,知道这截船身转眼就要沉没,但洪七公兀自缠斗,毫不稍懈,再不施展绝招杀手,只怕今日难逃性命,右手蛇杖急缩,左臂猛力横扫出去。洪七公以竹棒追击蛇杖,左手挥出挡格他手臂,却见欧阳锋手臂随势而弯,拳头疾向自己右太阳穴打来。 这“灵蛇拳法”是欧阳锋潜心苦练而成的力作,原拟于二次华山论剑时一举压倒余子,是以在桃花岛上与洪七公拚拆千招,这路取意于蛇类身形扭动的拳法,始终不曾使过。蛇身虽有骨而似无骨,能四面八方,任意所之,因此这路拳法的要旨,在于手臂似乎能于无法弯曲处弯曲,敌人只道已将来拳架开,那知便在离敌最近之处,忽有一拳从万难料想的方位打到。要令手臂当真随处软曲,自无可能,但出拳的方位匪夷所思,在敌人眼中看来,自己的手臂宛然灵动如蛇。 欧阳锋在这紧急关头怪招猝发,洪七公本来原难抵挡,就算不致受伤,也必大感窘迫,那知欧阳克在宝应与郭靖动手时已先行使用过了,虽然获胜,却给洪七公觑到了其中关窍。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便是在苦思破解之法,这时见欧阳锋终于使出,心头暗喜,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头。这一下恰到好处,又快又准,正是克制他“灵蛇拳法”的巧妙法门。看来似乎碰巧使上,其实却是洪七公经数昼夜的凝思,此后又千百次练习改进而成,以之应付整套“灵蛇拳法”,原尚嫌不足,但单招忽施,却大有奇兵突出、攻其无备之效。 欧阳锋本来料到对方大惊之下,势必手足无措,便可乘机猛施杀手,不料大吃一惊的却是自己,不由得倒退数步,突然间空中一片火云落将下来,登时将他全身罩住。 洪七公也蓦地一惊,向后跃出,看清楚落下的原来是一张着了火的大帆。 以欧阳锋的武功,那帆落下时纵然再迅捷数倍,也必罩不住他,只是他蓦然见到自己两年苦思、三年勤练的“灵蛇拳法”竟给对方漫不在意的随手破解了,一时之间茫然若失,竟致不及闪避。那张帆又大又坚,连着桅杆横桁,不下数百斤之重,欧阳锋挺跃两次,都未能将帆掀开。他虽遭危难,心神不乱,竖起蛇杖要撑开帆布,岂知蛇杖却遭桅杆压住了竖不起来。他心叹:“罢了,罢了,老儿今日归天!”突然间身上一松,船帆从头顶揭起,只见洪七公提着船头的铁锚,以锚爪钩住了横桁,正使力将帆拉开。却是洪七公不忍见他就此活活烧死,出手相救。 这时欧阳锋全身衣服和须眉毛发都已着火,立时跃起,在船板上急速滚动,要想滚灭身上火焰,岂知祸不单行,那半截船身忽地倾侧,带动一根粗大的铁链从空中横飞过来,迅捷异常的向他扫去,势道甚是猛恶。 洪七公叫声:“啊哟!”纵身过去抢住铁链。那铁链已为火烧得通红,只烫得手掌嗤嗤声响,肉为之焦。他急忙松手,将铁链投入海中,正要跟着跃下,突然间后颈微一麻痛。他一呆之下,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脑海中闪过:“我救了西毒性命,难道他反用蛇杖伤我?”回头看时,果见蛇杖刚从眼前掠过,一条小毒蛇满口鲜血,昂头舞动。洪七公怒极,呼呼两掌,猛向欧阳锋劈去。欧阳锋阴沉着脸向旁闪开,喀喇一声巨响,洪七公这两掌把船上一根副桅震为两截。 欧阳锋偷袭得手,喜不自胜,但见洪七公狂扫乱打,声势骇人,却也暗暗心惊,不敢硬接他招数,只闪躲退让。 郭靖大叫:“师父,师父!”爬上船来。洪七公忽感昏迷,摇摇欲坠。欧阳锋抢上两步,运劲挥掌击落,正中洪七公背心。欧阳锋杖上的怪蛇本来剧毒无比,幸得他先几日与周伯通赌赛屠鲨,取尽了毒液,怪蛇数日之间难以复原。因此洪七公颈后遭啮,中毒就轻得多了,但蛇毒毕竟十分猛厉,以他深厚功力,仍顷刻间便神智迷糊,受到掌击时竟未能运功抵御,口中鲜血喷出,俯身跌倒。 洪七公武功非同小可,欧阳锋情知这一掌未能送他性命,日后让他养好伤势,那可遗患无穷,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飞身过去,举脚使劲往他后心踹落。 郭靖刚从小艇艇首爬上甲板,眼见势急,已自不及抢上相救,双掌齐发,一招“双龙取水”,猛击欧阳锋后腰。欧阳锋虽知郭靖武功不弱,却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回带,既架来掌,又攻敌肩,右脚仍然踹下。郭靖大惊,救师心切,顾不得自身安危,纵身跃起,去抱欧阳锋头颈,这一来自己门户洞开,波的一声,胁下为西毒反手扫中。 这一扫力道虽不甚大,但欧阳锋劲随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敌死命,若非郭靖内功已颇具根柢,受伤已自不轻,饶是如此,也感胁下剧痛,半身几乎麻痹。他奋力扑上,抱住欧阳锋头颈。欧阳锋只道自己这般猛力反扫,对方必然退避,岂知这傻小子竟会不顾性命,使上了两败俱伤的蛮招。这一来,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脚只到中途,便须缩回,弯腰反手来打郭靖。到了这近身肉搏的境地,他什么蛤蟆功、灵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武功高强之人临敌出手,决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对方发拳出腿,早已克敌制胜,至于高手比武,更点到即止,那有这般胡扭蛮缠之理?是以任何上乘拳术之中,均无拘搂扭打的招数。这时欧阳锋给郭靖扼住咽喉要害,反手打出,却为他闪开,但觉喉中敌手越收越紧,渐感呼吸急促,疾忙又以左肘向后撞去。 郭靖斜身右避,只得放开左手,随即使出蒙古的摔跤之技,左手抢着从敌人左腋下穿出,在他后颈猛力扳落,欧阳锋武功虽强,在他这般狠扳之下,颈骨也甚疼痛。这一扳在摔跤术中称为“骆驼扳”,意思说以骆驼这般庞然大物,给这么一扳也不免颈骨断折,其实骆驼的头颈当然扳不断,只这一扳手法巧妙,若非摔跤高手,极难解救。欧阳锋不会摔跤手法,只得右手又向后挥击。郭靖大喜,右手立时从他喉头放下,仰身上手,右手又从他右胁下穿上,扳在他后颈,纵声猛喝,双手互叉,同时用劲捺落。这在摔跤术中称为“断山绞”,受绞者已陷绝境,不论臂力多强,摔术多巧,只要后颈为对手如此绞住,只有叫饶投降,否则对方劲力使出,颈骨立断。 但欧阳锋的武功毕竟非蒙古摔跤手之可比,处境虽极不利,仍能设法败中求胜,郭靖双手扳下,他却以上乘轻功顺势探头向下钻落,一个筋斗,竟从郭靖胯下翻了出去。以他武学大宗师身分,如此从后辈胯下钻出,简直声名扫地。若非身陷绝境,那是说什么也不干的。他一解开这“断山绞”,立即左手出拳,反守为攻,击向郭靖后背,不料拳未打出,左下臂又给扭住。郭靖知武功远非对手,幸好贴身肉搏,自己既擅于摔跤,兼且不顾死活,只要不让敌人离身,他就伤不得师父。 这时半截船身晃动更烈,甲板倾斜,两人再也站立不定,同时滚倒,衣发上满是火焰。这时可急坏了黄蓉,眼见洪七公半身挂在船外,全然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却与欧阳锋滚来滚去的扭打不休,两人身上都已着火,情势紧迫之极,当下举桨往欧阳克头上砸去。欧阳克右臂虽断,武功仍强,侧身避过木桨,左手倏地探出,来拿她手腕。黄蓉双足力顿,小艇倾侧。欧阳克不识水性,身子晃了几晃,惊惶之下,便即缩手。黄蓉乘那小艇侧回,借着船舷上升之势跃入海中。 她划得数下,已冲向大船。那半截大船已泰半入水,船面离水不高,黄蓉爬到船上,从腰间取出郭靖那柄短剑,上前相助郭靖。只见他与欧阳锋扭成一团,翻来滚去,毕竟欧阳锋武功强出甚多,已将郭靖按在身下,但郭靖牢牢揪住他双臂,叫他无法伸手相击。黄蓉穿火突烟,纵上前去,举短剑向欧阳锋背心插落。这短剑是丘处机所赠,上刻郭靖名字,本在穆念慈手里,后来黄蓉以刻有杨康之名的短剑与她交换。 欧阳锋与郭靖扭打正急,短剑刚要碰到他背心,已然惊觉,出力扳转,反把郭靖举在上面。黄蓉弯腰仍出短剑去刺他脑袋,可是欧阳锋左闪右避,灵动之极,她接连三下都没刺中,最后一刺托的一下,插上了船板。一阵黑烟随风刮来,薰得她眼也睁不开来,忽地腿上一痛,翻身摔倒,原来给欧阳锋反脚以脚跟踢中。黄蓉打了个滚,跃起身来,头发也已着火,拔起短剑正要上前再斗,郭靖大叫:“先救师父,先救师父!”黄蓉心想不错,奔到洪七公身旁,抱着他跃入海中,身上火焰立时熄灭。 黄蓉将洪七公负在背上,双足踏水,游向小艇。欧阳克站在艇边,高举木桨,叫道:“放下老叫化,只许你一人上来!”黄蓉一扬短剑,叫道:“好,咱们水里见真章!”攀住艇边,猛力摇晃。小舢舨左右摆动,眼见就要艇底向天。欧阳克大惊,牢牢抓住船舷,叫道:“别……别摇,小船要给你搞翻啦!”黄蓉一笑,说道:“快拉我师父上去,小心了,你弄一点儿鬼,我把你在水里浸足三个时辰。”欧阳克无奈,只得伸左手抓住洪七公后心,提上艇去。黄蓉微笑赞道:“自从识得你以来,第一次见到你做件好事。”欧阳克心中一荡,要待说话,却无话可说,只得默然。 黄蓉正要转身再游往大船助战,猛听得山崩般一声巨响,一大堵水墙从空飞到,罩向头顶。她大吃一惊,忙屏息闭气,待海水落下,回过头来,伸手将湿淋淋的头发往后一掠,这一下登时呆了。只见海面上一个大漩涡团团急转,那冒烟着火的半截大船却已不见,船上扭打缠斗的郭靖与欧阳锋也已无影无踪。 在这一瞬间,她脑中空洞洞地,既不想什么,也不感到什么,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蓦地里消失,变得不知去向。突然之间,一股咸水灌向口中,自己正不断往下沉去,她这才惊觉,双手掀水,身子窜上来冒头出海,四顾茫茫,除一艘小艇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已为大海吞没。 黄蓉低头又钻入海中,急往漩涡中游去。她水性甚高,漩涡力道虽强,却也能顺着水势游动。她来往回游找寻郭靖,在四周打了十多个圈子,郭靖固不见踪影,连欧阳锋也不知到了何处,似乎两人都为沉船带入了海底深处。 再游一阵,只感筋疲力尽,但仍不死心,在大海中乱游乱闯,只盼天可怜见,竟能撞到郭靖,但四下里唯见白浪连山,绝无人影,又游了大半个时辰,当真支持不住了,心想只好上船休息片刻,再下海找寻,便游近舢舨。 欧阳克伸手拉她上去。他见叔父失踪,也甚惶急,连问:“见到我叔叔么?见到我叔叔么?”黄蓉心力交瘁,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慢慢回复知觉,但觉身子虚浮,似在云端上下飘荡,耳畔风卷浪涛,澎湃作响。她定一定神,坐起身来,只见小舢舨顺着海流正向前疾行。这时离沉船处已不知多远,郭靖是再也找不到的了,她心中一阵伤痛,又晕了过去。欧阳克左手牢牢抓住船舷,双足撑住船板,只怕舢舨起伏之际将自己抛了出船,那敢移动丝毫。 又过多时,黄蓉重又醒转,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底,自己活着有何意味,见欧阳克那副眼眨唇颤、脸如土色的害怕神态,只感说不出的厌憎,心想:“我岂能跟这畜生死在一起?”站起身来,喝道:“跳下海去!”欧阳克惊问:“什么?”黄蓉说道:“你不跳么?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说。”纵身往右舷一跳,舢舨登时侧过,她跟着又往左舷一跳,船身向左侧得更加厉害。 第600章 射雕英雄传(100) 但听欧阳克吓得高声大叫,黄蓉于悲伤中微觉快意,又往右舷跃去。欧阳克知道只要给她东跳西跃的来回几次,舢舨非翻不可,见她又跃向右舷,忙纵身跃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时刻拿捏得恰到好处,两人同时落下,舢舨只向下一沉,却不倾侧。黄蓉连试两次,都给他用这法子平衡了。 黄蓉叫道:“好,我在船底凿几个洞,瞧你有什么法子。”拔出短剑,跃向船心,瞥眼间只见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始终不动,自己心中只念着郭靖,竟忘了师父,一惊之下,忙俯身探他鼻息,缓缓尚有呼吸。她心中略慰,扶起洪七公来,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再抚摸他心口,虽有跳动,却极微弱。黄蓉救师心切,便不再去理会欧阳克,解开洪七公上衣察看伤势。 突然舢舨猛烈震动,欧阳克欢声大叫:“靠岸啦,靠岸啦!”黄蓉抬起头来,只见远处郁郁葱葱,尽是树木,舢舨却已不动,原来在一块礁石上搁了浅。 这处所离岸尚远,但水清瞧得到海底,水深不过到胸腹之间。欧阳克跃入水中,跨出几步,回头向黄蓉瞧瞧,重又回来。 黄蓉见洪七公背上右胛骨处有一黑色掌印,深陷入肌,似是用烙铁烙出来一般,不禁骇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会如此厉害?”又见他右边后颈有两个极细的齿痕,若非用心检视,几乎瞧不出来,伸手在齿痕上轻按,触手生疼,炙热异常,急忙缩手,问道:“师父,觉得怎样?” 洪七公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黄蓉向欧阳克道:“拿解药来。”欧阳克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式,说道:“解药都在我叔叔那里。”黄蓉道:“我不信。”欧阳克道:“你搜便是。”解开衣带,将身上各物尽数捧在左手。黄蓉见果然并无药瓶,道:“帮我扶师父上岸!” 两人各自将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黄蓉伸出右手,握住欧阳克的左手,让洪七公坐在两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黄蓉感到师父身子不住颤抖,心中焦急。欧阳克却大为快慰,只觉一只柔腻温软的小手拉着自己的手,正是近日来梦寐以求的奇遇,只可惜走不多时,便已到岸。 黄蓉蹲低身子,将洪七公放在地下,道:“快去将舢舨拉上岸来,别给潮水冲走了。”欧阳克将左手放在唇边,兀自出神,听黄蓉呼叫,呆呆发怔,却没听清她说些什么,幸好黄蓉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只横了他一眼,又说了一遍。 欧阳克只用左臂,拖上舢舨,见黄蓉已将洪七公身子翻转俯伏,要设法治伤,心想:“这里不知是何处所。”奔上一个小山峰四下眺望,不禁惊喜交集,只见东南西北尽是茫茫大海,处身所在是个小岛。岛上树木茂密,不知有无人烟。他惊的是:此处若是荒岛,既无衣食,又无住所,如何活命?喜的是:天缘巧合,竟得与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此处,眼见老叫化重伤难愈,自己心愿岂有不偿之理?心想:“得与佳人同住于斯,荒岛即是天堂乐土,纵然旦夕之间就要丧命,那也是天从人愿了。”想到得意之处,不禁手为之舞,足为之蹈,突然右臂一阵剧痛,这才记得臂骨已断,用左手折下两根树枝,撕下衣襟,将右臂牢牢的与树枝绑在一起,挂在颈中。 黄蓉在师父后颈蛇咬处挤出不少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只得将他移上一块大石,让他躺着休息。装盛九花玉露丸的小瓷瓶幸好旋紧了盖子,并未入水,她取出两颗丸药,喂师父吃了,高声对欧阳克道:“你去瞧瞧这是什么所在,邻近可有人家客店。”欧阳克笑道:“这是个海岛,客店是准定没有的。有人没有,那得瞧咱们运气。” 黄蓉微微一惊,道:“你瞧瞧去。”欧阳克受她差遣,极是乐意,展开轻功向东奔去,见遍地都是野树荆棘,绝无人迹曾到的景象,路上用石子打死了两头野兔,折而向北,兜了个大圈子回来,对黄蓉道:“是个荒岛。” 黄蓉见他嘴角间含笑,心中有气,喝道:“荒岛?那有什么好笑?”欧阳克不敢多话,将野兔剥了皮递给她。黄蓉探手入怀,取出火刀火石和火绒,幸好火绒用油纸包住,有一小块未曾浸湿,当下生起火来,将两只野兔烤了,掷了一只给欧阳克,撕了一块后腿肉喂给师父吃,再在灰中留下火种。 洪七公既中蛇毒,又受掌伤,一直神智迷糊,斗然间闻到肉香,登时精神大振,兔肉放到嘴边,当即张口大嚼,吃了一只兔腿,示意还要,黄蓉大喜,又撕了一只腿喂他,洪七公吃到一半,渐感不支,嘴里咬着一块肉沉沉睡去。 黄蓉只吃得两块兔肉,想起郭靖命丧大海,心中伤痛,喉头哽住,再也吃不下了,见天色渐黑,找到了个岩洞,将师父扶进洞去,欧阳克过来相助,帮着除秽铺草,抱着洪七公轻轻卧下,又用干草铺好了两人的睡卧之处。黄蓉冷眼旁观,只是不理,见他整理就绪,伸了个懒腰,贼忒嘻嘻的要待睡倒,霍地拔出短剑,喝道:“滚出去!”欧阳克笑道:“我睡在这里又不碍你事,干么这样凶?”黄蓉秀眉竖起,叫道:“你滚不滚?”欧阳克笑道:“我安安静静的睡着就是,你放心。滚出去却不必了。”黄蓉拿起一根燃着的树枝,点燃了他铺着的干草,火头冒起,烧成一片灰烬。 欧阳克苦笑几声,只得出洞,他怕岛上有毒虫猛兽,跃上一株高树安身。这一晚他上树下树也不知有几十次,但见岩洞口烧着一堆柴火,隐约见到黄蓉睡得甚是安稳,数十次想闯进洞去,总下不了这决心。他不住咒骂自己胆小无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窃玉之事不知干了多少,何以对这小小姑娘却如此忌惮。他虽伤臂折骨,然单凭一手之力,对付她尚自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会,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总悚然回头。 这一晚黄蓉却也不敢睡熟,既怕欧阳克来犯,又耽心洪七公的伤势有变,直到次日清晨,才安心睡了一个时辰。睡梦中听得洪七公呻吟了数声,便即惊醒而起,问道:“师父,怎样?”洪七公指指口,牙齿动了几动。黄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几块喂他。洪七公肉一下肚,元气大增,缓缓坐起身来调匀呼吸。黄蓉不敢多言,只凝神注视他脸色,但见他脸上一阵红潮涌上,便即褪去,又成灰白,这般红变白,白变红的转了数次,不久头顶冒出热气,额头汗如雨下,全身颤抖。 忽然洞口人影一闪,欧阳克探头探脑的要想进来。 黄蓉知道师父正以上乘内功疗伤,生死悬于一线,若让他闯进洞来一阵啰唣,扰乱心神,必然无救,低声喝道:“快出去!”欧阳克笑道:“咱们得商量商量,在这荒岛之上如何过活。今后的日子可长着呢!”说着便踱进洞来。 洪七公眼睁一线,问道:“这是个荒岛?”黄蓉道:“师父您用功罢,别理他。”转头对欧阳克道:“跟我来,咱们外面说话去。”欧阳克大喜,随她走出岩洞。 这一日天色晴朗,黄蓉极目望去,但见蓝天与海水相接,远处闲闲的挂着几朵白云,四下里确无陆地的影子。她来到昨日上陆之处,忽然一惊,问道:“舢舨呢?”欧阳克道:“咦,那里去了?定是给潮水冲走啦!啊哟,糟糕,糟糕!” 黄蓉瞧他脸色,料知他半夜里将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龌龊,不问可知。郭靖既死,自己本已不存生还之想,大海中风浪险恶,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载人远涉波涛,但这样一来,事机迫切,只怕已挨不到待师父伤愈再来制服这恶贼。她向欧阳克凝视片刻,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思量如何杀他而相救师父。欧阳克给她瞧得低下头去,不敢正视。黄蓉跃上海边一块大岩,抱膝远望。 欧阳克心想:“此时不乘机亲近,更待何时?”双足一登,也跃上岩来,挨着她坐下,过了片刻,见她既不恼怒,也不移开身子,于是又挨近一些,低声说道:“妹子,你我两人终老于此,过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黄蓉格格一笑,说道:“这岛上连师父也只三人,岂不寂寞?”欧阳克听她语意温和,心中大喜,道:“有我陪着你,有什么寂寞?再说,将来生下孩子,那更不寂寞了。”黄蓉笑道:“谁生孩儿呀,我可不会。”欧阳克笑道:“我会教你。”说着伸出左臂去搂抱。 只觉左掌上一暖,原来黄蓉已伸手握住了他手掌。欧阳克一颗心突突乱跳,神不守舍。黄蓉左手缓缓上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脉门之处,低声问道:“有人说,穆念慈姊姊的贞节给你毁了,可有这回事?”欧阳克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识好歹,不肯从我,我欧阳公子是何等样人,岂能强人所难?”黄蓉叹道:“这么说,旁人是冤屈她啦。穆姊姊的情郎为了这件事跟她大吵大闹。”欧阳克笑道:“这孩子空自担了虚名儿,可惜,可惜!”黄蓉忽向海中一指,惊道:“咦,那是什么?” 欧阳克顺她手指往海心望去,不见有异,正要相询,突觉左腕一紧,脉门已给她五指紧紧扣住,半身酸软,登时动弹不得。黄蓉右手拔出短剑,反手向后,疾往他小腹刺去。两人相距极近,欧阳克又正神魂颠倒,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架得了?总算他得过高人传授,白驼山二十余载寒暑的苦练没白费,在这千钧一发当口,突然长身往前疾扑,胸口往黄蓉背心猛力撞去。黄蓉身子一晃,跌下岩来,那一剑却终于刺中了他的右腿,划了一条半寸多深、尺来长的口子。欧阳克跃下岩来,见黄蓉倒提短剑,笑吟吟的站着,但觉满胸疼痛,低头看时,见胸前衣襟上鲜血淋漓,才知适才这一撞虽逃得性命,但她软猬甲上千百条尖刺却已刺中了自己胸肌。 黄蓉嗔道:“咱们正好好的说话儿,你怎么平白无端的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身便走。欧阳克心中又爱又恨,又惊又喜,百般说不出的滋味,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黄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学艺不精,得遇如此良机仍让他逃脱。走进洞内,见洪七公已然睡倒,地下吐了一片黑血,不禁大惊,忙俯身问道:“师父,怎样?觉得好些么?”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黄蓉大感为难,在这荒岛之上却那里找酒去,口中只得答应,安慰他道:“我这就想法子去。师父,你的伤不碍事么?”说着流下泪来。她遭此大变,一直没哭过,这时泪水一流下,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怀里放声大哭。洪七公一手抚摸她头发,一手轻拍她背心,柔声安慰。老叫化纵横江湖,数十年来结交的尽是草莽豪杰,一直没跟妇人孩子打过交道,让她这么一哭,登时慌了手脚,只得翻来覆去的道:“好孩子别哭,师父疼你。蓉儿好乖,乖孩子不哭。师父不要喝酒啦。” 黄蓉哭了一阵,心情略畅,抬起头来,见洪七公胸口衣襟上给自己泪水湿了一大块,微微一笑,掠了掠头发,说道:“刚才没刺死那恶贼,真是可惜!”于是把岩上反手出剑之事说了。洪七公低头不语,过了半晌,说道:“师父是不中用的了。这恶贼武功远胜于你,只有跟他斗智不斗力。”黄蓉急道:“师父,等您休息几天,养好了伤,一掌取他狗命,不就完了?”洪七公惨然道:“我给毒蛇咬中,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我拚着全身功力,才逼出了蛇毒,终究也没干净,就算延得数年老命,但毕生武功已毁于一旦。你师父只是个糟老头儿,再也没半点功夫了。”黄蓉急道:“不,不,师父,您不会的,不会的。”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心肠虽热,但事到临头,不达观也不成了。” 他顿了一顿,脸色忽转郑重,说道:“孩子,师父迫不得已,想求你做一件十分艰难、大违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担当?”黄蓉忙道:“能,能!师父您说罢。”洪七公叹了口气,说道:“你我师徒一场,只可惜日子太浅,没能传你什么功夫,现下又是强人所难,要把一副千斤重担给你挑上,做师父的心中实不自安。” 黄蓉见他平素豪迈爽快,这时说话却如此迟疑,料知要托付的事必然极其重大艰巨,说道:“师父,您快说。您今日身受重伤,都是为了弟子的事前赴桃花岛而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难报师父大恩。就只怕弟子年幼,有负师父嘱咐。”洪七公脸现喜色,问道:“那么你答允了?”黄蓉道:“是。请师父吩咐便是。” 洪七公颤巍巍的站起,双手交胸,北向躬身,说道:“祖师爷,您手创丐帮,传到弟子手里,弟子无德无能,不能光大我帮。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此重担。祖师爷在天之灵,要庇佑这孩子逢凶化吉,履险如夷,为普天下我帮受苦受难的众兄弟造福。”说罢又躬身行礼。黄蓉初时怔怔的听着,听到后来,不由得惊疑交集。 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黄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过身边的绿竹棒,高举过头,拱了一拱,交在她手中。黄蓉惶惑无已,问道:“师父,您叫我做丐帮的……丐帮的……”洪七公道:“正是,我是丐帮的第十八代帮主,传到你手里,你是第十九代帮主。现下咱们谢过祖师爷。”黄蓉此际不敢违拗,只得学着洪七公的模样,交手于胸,向北躬身。 洪七公突然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却落在黄蓉的衣角上。黄蓉暗暗伤心:“师父伤势当真沉重,连吐痰也没了力气。”当下故作不见,更不敢拂拭。洪七公叹道:“他日众叫化正式向你参见,少不免尚有一件肮脏事,唉,这可难为你了。”黄蓉微微一笑,心想:“叫化子个个污秽邋遢,脏东西还怕少了?” 第601章 射雕英雄传(101) 洪七公吁了口长气,脸现疲色,但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神情甚是欢喜。黄蓉扶着他躺下。洪七公道:“现下你是帮主,我成了帮中的长老。长老虽受帮主崇敬,但于帮中事务,须奉帮主号令处分,这是历代祖师爷传下的规矩,万万违背不得。只要丐帮的帮主传下令来,普天下的乞丐都得遵从。” 黄蓉又愁又急,心想:“在这荒岛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归中土。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师父忽然叫我做什么帮主,统率天下乞丐,这真从何说起?”眼见师父伤重,不能更增他烦忧,他嘱咐什么,只得一切答应。 洪七公又道:“今年七月十五,本帮四大长老,以及各路首领预定在洞庭湖畔岳州聚会,为的是听我指定帮主的继承人。只要你持这竹棒去,众兄弟自然明白我意思。帮内一切事务有四大长老襄助,我也不必多嘱,只平白无端的,把你好好一个干净女娃儿送入这肮脏之极的叫化堆里,可真委屈了你。好在众叫化身上肮脏,心里干净。”说着哈哈大笑,这一下带动了身上创伤,笑声未毕,跟着不住大咳,黄蓉在他背上轻轻按摩,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止咳。 洪七公叹道:“老叫化真的不中用了,唉,也不知何时何刻归位,得赶紧把打狗棒法传你才是。”黄蓉心想这棒法名字怎地恁般难听?又想凭他多凶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掌击毙,何必学什么打狗棒法,但见师父说得郑重,只得唯唯答应。 洪七公微笑道:“你虽做了帮主,也不必改变本性,你爱顽皮胡闹,仍顽皮胡闹便是,咱们所以要做叫化,就贪图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倘若这个也不成,那个又不行,干么不去做官做财主?要不然,抢个皇帝来做做!你心中瞧不起打狗棒法,就爽爽快快的说出来罢!”黄蓉笑道:“弟子心想那狗子能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创一套棒法?”洪七公道:“现下你做了叫化儿的头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你衣衫光鲜,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样,那狗子瞧着你摇头摆尾还来不及,怎用得着你去打它?可是穷叫化撞着狗子却就惨啦。自古道:穷人无棒被犬欺。你没做过穷人,不知道穷人的苦处。” 黄蓉拍手笑道:“这一次师父你可说错啦!”洪七公愕然道:“怎么不对?”黄蓉道:“今年正月里,我逃出桃花岛到北方去玩,就扮了个小叫化儿。一路上有恶狗要来咬我,给我兜屁股一脚,就挟着尾巴逃啦。”洪七公道:“是啊,要是狗子太凶,踢它不得,就须得用棒来打。”黄蓉寻思:“有什么狗子这样凶?”突然领悟,叫道:“啊,是了,坏人也是恶狗。”洪七公微笑道:“你真聪明。若是……”他本想说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住口不语了。 黄蓉听他只说了半句,又见到他脸上神色,便料到他心中念头,胸口一阵剧烈悲恸,若在平时,已放声大哭,但此刻洪七公要凭自己照料,反而自己成了大人而师父犹似小儿一般,全副重担都已放在自己肩头,只得强自忍住,转过了头,泪水却已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洪七公心中和她是一般的伤痛,明知劝慰无用,只有且说正事,便道:“这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是我帮开帮祖师爷所创,历来是前任帮主传后任帮主,决不传给第二人。我帮第三任帮主的武功尤胜开帮祖师,他在这路棒法中更加入无数奥妙变化。数百年来,我帮逢到危难关头,帮主亲自出马,往往便仗这打狗棒法除奸杀敌,镇慑群邪。” 黄蓉不禁神往,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师父,您在船上跟西毒比武,干么不用出来?”洪七公道:“使这棒法是我帮的大事,况且即使不用,西毒也未必胜得了我。谁料到他如此卑鄙无耻,我两次救他性命,他反在背后伤我。”黄蓉见师父神色黯然,要让他分心,便道:“师父,您将棒法教会蓉儿,我去杀了西毒,给您报仇。” 洪七公淡淡一笑,捡起地下一根枯柴,身子斜倚石壁,口中传诀,手上比划,将三十六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教了她。他知黄蓉聪敏异常,又怕自己命不久长,是以一口气的传授完毕。那打狗棒法名字虽然陋俗,但变化精微,招术奇妙,实是古往今来武学中的第一等功夫,若非如此,焉能作为丐帮帮主历代相传的镇帮之宝?黄蓉虽绝顶聪明,也只记得个大要,其中玄奥之处,一时之间却那能领会得了? 等到传毕,洪七公叹了一口气,汗水涔涔而下,说道:“我教得太过简略,到底不好,可是……可是也只能这样了。”“啊哟”了一声,斜身倒地,晕了过去。黄蓉大惊,连叫:“师父,师父!”抢上去扶时,只觉他手足冰冷,脸无血色,气若游丝,眼见不中用了。 黄蓉在数日之间迭遭变故,伏在师父胸口竟哭不出来,耳听得他一颗心还在微微跳动,忙伸掌在他胸口用力一揿一放,以助呼吸,就在这紧急关头,忽听得身后有声轻响,一只手伸过来拿她手腕。她全神贯注的相救师父,欧阳克何时进来,竟全不知晓,这时她忘了身后站着的是一头豺狼,却回头道:“师父不成啦,快想法子救他。” 欧阳克见她回眸求恳,一双大眼中含着眼泪,神情楚楚可怜,心中不由得一荡,俯身看洪七公时,见他脸如白纸,两眼上翻,心下更喜。他与黄蓉相距不到半尺,只感到她吹气如兰,闻到的尽是她肌肤上的香气,几缕柔发在他脸上掠过,心中痒痒的再也忍耐不住,伸左臂就去搂她纤腰。 黄蓉一惊,沉肘反掌,用力拍出,乘他转头闪避,已自跃起。欧阳克原本忌惮洪七公了得,不敢对黄蓉用强,这时见他神危力竭,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半,再无顾忌,晃身拦在洞口,笑道:“好妹子,我对你本来决不想动蛮,但你如此美貌,我实在熬不得了,你让我亲一亲。”说着张开左臂,一步步的逼来。 黄蓉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寻思:“今日之险,又远过赵王府之时,看来只有自求了断,只是不手刃此獠,总不甘心。”翻手入怀,将郭靖那柄短剑与一把镀金钢针都拿在手里。欧阳克脸露微笑,脱下长衣当作兵器,又逼近了两步。黄蓉站着不动,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着地之际,身子倏地向左横闪。欧阳克跟着过来,黄蓉左手空扬,见他挥起长衣抵挡钢针,身子已如箭离弦,急向洞外奔去。 那知她身法快,欧阳克更快。黄蓉只感身后风声劲急,敌人掌力已递到自己背心。她身穿软猬甲,原不怕敌人伤害,何况早存必死之心,但求伤敌,不救自身,当下不挡不架,挥臂反刺,短剑插向他胸膛。欧阳克本就不欲伤她,这一掌原是虚招,存心要尽情戏弄,累她个筋疲力尽,见她短剑戳来,伸臂往她腕上轻格,已将她这一剑化解了,同时身随步转,抢在外门,又将黄蓉逼向洞内。但洞口狭隘,转身不开,黄蓉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拚命之着,她只攻不守,武功犹如增强一倍。欧阳克功夫虽高出她甚多,只因存了个舍不得伤害之心,动上手就处处掣肘。 转眼间两人拆了五六十招,黄蓉已迭遇凶险。她武功得自父亲亲传,欧阳克则是叔父所传。黄药师与欧阳锋的武功本来不相伯仲,可是黄蓉还只盈盈十五,欧阳克却已年过三旬,两人学艺的时日相差几达二十年,何况男女体力终究有别,而黄蓉学武又不若欧阳克勤勉,她后来虽得洪七公教了几套武功,但学过便算,此后也没好好修习,是以欧阳克虽身上负伤,却仍大占上风。 酣斗中黄蓉忽向前疾扑,反手掷出钢针,欧阳克挥衣挡开,黄蓉猛然窜上,举短剑疾刺他右肩。欧阳克右臂折断,使不出力,左臂穿上待要招架,黄蓉的短剑在手中疾转半圈,方向已变,噗的一声,插入了他伤臂。 黄蓉心中正自一喜,忽感手腕酸麻,当啷一声,短剑掉落,原来腕上穴道已给点中。欧阳克出手迅捷之极,见她转身欲逃,左臂连伸,已将她左足踝上三寸的“悬钟穴”、右足内踝上七寸的“中都穴”先后点中。黄蓉又跨出两步,俯面摔下。欧阳克纵身而上,抢先将长衣垫在地下,笑道:“啊哟,别摔痛了。” 黄蓉这一跌下去,左手钢针反掷,以防敌人扑来,随即跃起,那知双腿麻木,竟自不听使唤,身子离地尺许,又复跌下。欧阳克伸手过来相扶。黄蓉只剩了左手还能动弹,随手出拳,但慌乱之中,这拳软弱无力,欧阳克一笑,又点中了她左腕穴道。 黄蓉四肢酸麻,就如给绳索缚住了一般,心中自悔:“刚才我不举剑自戕,现下可求死不得了。”霎时五内如焚,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欧阳克柔声安慰:“别怕,别怕!”伸手便要相抱。 忽听得头顶有人冷冷的道:“你要死还是要活?”欧阳克大惊,急忙回头,只见洪七公拄棒站在洞口,冷眼斜睨,这一下只吓得魂飞魄散,叔父从前所说王重阳从棺中跃出、假死伤人的事,如电光般在脑中闪过,暗叫:“老叫化原来装死,今日我命休矣!”洪七公的本事自己曾领教过多次,可万万不是他对手,惊慌之下,双膝跪地,说道:“侄儿跟黄家妹子闹着玩,决无歹意。洪伯父请勿生气。” 洪七公哼了一声骂道:“臭贼,还不把她穴道解开,难道要老叫化动手么?”欧阳克连声答应,忙解开黄蓉四肢穴道。洪七公沉着嗓子道:“你再踏进洞门一步,休怪老叫化无情。快给我滚出去!”说着侧过身子。欧阳克如遇大赦,一溜烟的奔出岩洞。黄蓉悠悠醒来,如在梦寐。洪七公再也支撑不住,俯身直摔下去。黄蓉忙抢上扶起,只见他满口鲜血,吐出三颗门牙。黄蓉暗自伤神:“师父本是绝世的武功,这时一交摔倒,竟把牙齿也撞落了。” 洪七公手掌中托着三颗牙齿,笑道:“牙齿啊牙齿,你不负我,给老叫化咬过普天下的珍馐美味。看来老叫化天年已尽,你先要离我而去了!”他这次受伤,委实沉重之极,所中蛇毒既厉害,背上筋脉更为欧阳锋重掌震得支离破碎,幸而他武功深湛,这才不当场毙命,但全身劲力全失,比之不会武的常人尚且不如。黄蓉穴道受点,洪七公其实已无力给她解开,仗着昔时威势,才逼着欧阳克解穴。他见黄蓉脸露哀戚之色,劝慰道:“不用担心。老叫化余威尚在,那臭贼再也不敢来惹你了。” 黄蓉寻思:“我在洞内,那贼子确不敢再来,但饮水食物从那儿来?”她本来满腹智计,但适才身遭大险,心慌意乱,兀自不曾宁定。洪七公见她沉吟,问道:“你在想寻食的法门,是不是?”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道:“你扶我到海滩上去晒晒太阳。”黄蓉立时领悟,拍手笑道:“好啊,咱们捉鱼吃。”当下让洪七公伏在她肩头,慢慢走到海边。 这日天气晴朗,海面有如一块无边无际的缎子,在清风下微微颤动。黄蓉心道:“倘若这真是一块大蓝缎子,伸手抚摸上去,定然温软光滑,舒服得很。”阳光照在身上,两人都为之精神一爽。 欧阳克站在远处岩边,见两人出来,忙又逃远十余丈,见他们不追,这才站定,目不转瞬的望着两人。 洪七公和黄蓉都暗自发愁:“这贼子十分乖巧,时刻一久,必定给他瞧出破绽。”但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洪七公倚在岩石上坐倒,黄蓉折了根树枝作为钓杆,剥了一长条树皮当钓丝,囊中钢针有的是,弯了一枚作钩,在海滩上捡些小蟹小虾作饵,海中水族繁多,不多时便钓到三尾斤来重的花鱼。黄蓉用烧叫化鸡之法,烤熟了与师父饱餐一顿。 休息了一阵,洪七公命黄蓉把打狗棒法一路路的使将出来,自己斜倚在岩石旁指点。黄蓉于这棒法的精微变化,攻合之道,又领悟了不少。傍晚时分,她练得热了,除去外衣,跳到海中去洗澡,在碧波中上下来去,忽发痴想:“听说海底有个龙宫,海龙王的女儿异常美貌,靖哥哥是到了龙宫中去么?”忽然间吃起醋来,愀然不乐。 她不住向下潜水,忽然左脚踝上一下疼痛,急忙缩脚,但左脚已让什么东西牢牢夹住,竟提不起来。她自幼在海中嬉戏,心知必是大蚌,也不惊慌,弯腰伸手摸去,不由得吓了一跳,那蚌竟有小圆桌面大小,桃花岛畔海中可从没如此大蚌,双手伸入蚌壳,运劲两下分劈。那大蚌的力道奇强,双手这么分扳,竟奈何它不得。蚌壳反而夹得越紧,脚上更加痛了。黄蓉双手压水,想把那蚌带出海面,再作计较,岂知道这蚌重达二三百斤,在海底年深日久,蚌壳已与礁石胶结牢固,那里拖它得动? 黄蓉几下挣扎,脚上越痛,心下惊慌,不禁喝了两口咸水,心想:“我本来就不想活了,只是让师父孤零零的在这荒岛之上,受那贼子相欺,我死了也不瞑目。”危急中捧起块大石,往蚌壳上撞去,蚌壳坚厚,在水中又使不出力,击了数下,蚌壳竟纹丝不动。那蚌受击,肌带更收得紧了,黄蓉又吃了口水,蓦地想起,忙抛下大石,抓起一大把海沙投入蚌壳缝中。蚌贝之类最怕细沙小石,觉有海沙进来,忙张开甲壳,要把海沙吐出壳去。黄蓉感到脚踝上松了,立即缩上,手足齐施,升上海面,深深吸了口气。 洪七公见她潜水久不上来,焦急异常,料知已在海底遇险,要待入海援救,苦于步履艰难,水性又是平平,只慌得连连搓手,突见黄蓉的头在海面钻起,不由得喜极而呼。 黄蓉向师父挥了挥手,又再潜至海底。这次她有了提防,落足在离大蚌两尺之处,双手避开蚌口,拿住蚌壳左右摇晃,震松蚌壳与礁石间的胶结,将巨蚌托了上来。她足下踏水,将巨蚌推到海滩浅水之处。蚌身半出海面,失了浮力,重量大增,黄蓉无力举动,上岸来搬了块大石,在海滩上将蚌壳打得稀烂,才出了这口恶气,只见足踝上给大蚌夹出了一条深深血痕,想起适才之险,不觉打了个寒噤。 第602章 射雕英雄传(102) 这晚上师徒二人就以蚌肉为食,滋味甚为鲜美。 次日清晨,洪七公醒来,只觉身上疼痛大为减轻,微微运几口气,胸腹之间甚感受用,不禁“咦”了一声。黄蓉翻身坐起,问道:“师父,怎地?”洪七公道:“睡了一晚,我伤势竟大有起色。”黄蓉大喜,叫道:“必是吃了那大蚌肉能治伤。”洪七公笑道:“蚌肉治伤是不能的,不过味道鲜美,治得了你师父的口。我的口治好了,于伤势自也不无小补。”黄蓉嘻嘻一笑,疾冲出洞,奔到海滩去割昨日剩下的蚌肉。 一时心下欢喜,却忘了提防欧阳克,刚割下两大块蚌肉,忽见一个人影投在地下,正自缓缓行近。黄蓉弯腰抓起一把蚌壳碎片向后掷出,双足一登,跃出丈余,站在海边。 欧阳克冷眼旁观了一日,瞧着洪七公的动静,越来越疑心,料定他必定伤重,行走不得,但要闯进洞去,却也无此胆量,当下逼上前去,笑道:“好妹子,别走,我有话跟你说。”黄蓉道:“人家不理你,偏要来纠缠不清,也不怕丑。”说着伸手刮脸羞他。 欧阳克见她一副女儿情态,脸上全无惧色,不由得心痒难搔,走近两步,笑道:“都是你自己不好,谁教你生得这么俊,引得人家非缠着你不可。”黄蓉笑道:“我说不理你就不理,你赞我讨好我也没用。”欧阳克又走近一步,笑道:“我不信,偏要试试。”黄蓉脸色一沉,说道:“你再走过来一步,我叫师父来揍你。”欧阳克笑道:“算了罢,老叫化还能走路?我去背他出来,好不好?”黄蓉暗吃一惊,退了两步。欧阳克笑道:“你爱跳到海里就跳,我只在岸上等着。瞧你在海里浸得久呢,还是我在岸上待得久?” 黄蓉叫道:“好,你欺侮我,我永远不理睬你。”转身就跑,只奔出几步,忽然在石上一绊,“啊哟”一声,摔倒在地。欧阳克料她使奸,笑道:“你越顽皮胡闹,我越喜欢。”除下长衣拿在手中,以防她突放钢针,缓缓走近。黄蓉叫道:“别过来。”挣扎着站起,只走得三步,又摔了下去。这一次竟摔得极重,上半身倒在海中,似乎晕了过去,半晌不动。欧阳克心道:“这丫头诡计多端,我偏不上你当。你一身武功,好端端地怎会突然摔倒,晕了过去?”站定了观看动静。 过了一盏茶功夫,见她仍动也不动,自头至胸,全都浸在水中。欧阳克耽心起来:“这可真是晕过去了,我再不救,美人儿要活生生淹死啦。”抢上前去伸手拉她的脚。一拉之下,吓了一跳,只感到她全身僵硬,忙俯身水面,伸左臂去抱她起来,刚将她身子抱起,黄蓉双手急拢,已搂住他双腿,喝道:“下去!”欧阳克站立不稳,给她一拖一摔,两人一齐跌入海里。 身入水中,欧阳克武功再高,也已施展不出,心想:“我虽步步提防,还是着了小丫头的道儿,这番我命休矣!”黄蓉计谋得售,心花怒放,只把他往深水处推去,将他的头按在水中。欧阳克但觉咸水从口中骨都骨都的直灌进来,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伸手乱拉乱抓,要想拉住黄蓉。但她早已留神,尽在他周身游动,那能让他抓住? 慌乱之中,欧阳克又吃了几口水,身往下沉,双足踏到了海底。他武功卓绝,为人又甚机敏,只因不识水性,身子飘在水中时一筹莫展,脚下既触到了实地,神智顿清,只感飘飘荡荡的又再浮上去,忙弯腰抓住海底岩石,运起内功,闭住呼吸,睁眼找寻回归岛上的方向,但四周碧绿沉沉,不辨东西南北。他前后左右各走数步,心想往高处走总是不错,于是左手中捧了块大石,迈开大步,凝息往高处走去。海底礁石嶙峋,极是难行,他仗着内功深湛,一口气向前直奔。 黄蓉见他沉下之后不再上来,忙潜下察看,见他正在海底行走,不觉一惊,悄悄游到他身后,短剑顺着水势刺了过去。欧阳克感到水势激荡,侧身避过,足下加快,全速而行。这时他已感气闷异常,再也支持不住,放手抛去大石,要浮上水面吸几口气再到海底行走,探头出水时,只见海岸已近在身旁。 黄蓉知已奈何他不得,叹了口气,重又潜入水中。 欧阳克大难不死,湿淋淋的爬上岸来,耳晕目眩,伏在沙滩之上,把腹中海水吐了个清光,连酸水也呕了出来,只感全身疲软,恍如生了一场大病,喘息良久,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一横,说道:“我先去杀了老叫化,瞧小丫头从不从我!” 话是这么说,念头是这么转,可是对洪七公终究十分忌惮,当下调匀呼吸,养了半日神,这才疲累尽去,折了一根短短的坚实树枝,代替平时用惯的点穴铁扇,放轻脚步,向岩洞走去。他避开洞口正面,从旁悄悄走近,侧耳听了一会,洞中并无声息,又过半晌,这才探头向洞内望去,见洪七公盘膝坐在地下,迎着日光,正自用功,脸上气色也不甚坏,不似身受重伤模样。 欧阳克心道:“我且试他一试,瞧他能否走动。”高声叫道:“洪伯父,不好啦,不好啦。”洪七公睁眼问道:“怎么?”欧阳克装出惊惶神色,说道:“黄家妹子追捕野兔,摔在一个深谷之中,身受重伤,爬不上来啦。”洪七公吃了一惊,忙道:“快救她上来。”欧阳克闻言大喜,心道:“若非他行走不得,自己怎不飞奔出去相救?”长身走到洞口,笑道:“她千方百计的要伤我性命,我岂能救她?你去救罢。” 洪七公见了他神色,已知他是伪言相欺,心道:“贼子已看破我武功已失,老叫化大限到了!”眼下之计,只有与他拚个同归于尽,暗暗将全身劲力运于右臂,待他走近时舍命一击,那知微一运劲,背心创口忽尔剧痛,全身骨节犹如要纷纷散开一般,但见欧阳克脸现狞笑,一步步逼近,不禁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黄蓉见欧阳克逃上沙滩,心中发愁,寻思:“经此一役,这贼子必定防范更严,再要算计于他,可更加难了。”她向海外潜出数十丈,出水吸了口气,折而向左,潜了一阵水,探头看时,见岛旁树木茂盛,与那边沙滩颇为不同。想起桃花岛的景象,不觉神伤,忽然想起:“如能找个隐蔽险要的所在,与师父俩躲将起来,那贼子一时也未必能够找到。”明知那绝非妙计,但拖得一时好一时,说不定吉人天相,师父的伤势竟能逐渐痊可。于是离水上岸,她不敢深入内陆,深怕遇上欧阳克时逃避不及,只在沿海处信步而行,心想:“我从前若不贪玩,学通了爹爹的奇门五行之术,也必有法子对付这贼子。唉,不成,爹爹将桃花岛的总图借了给他,这贼子心思灵敏,必能参悟领会。”正想得出神,左脚踏上了一根藤枝,脚下一绊,头顶簌簌簌一阵响,落下无数泥石。 她急忙向旁跃开,四周都是大树,背心撞在一株树上,肩头已给几块石子打中,幸好穿着软猬甲,也未受损,抬头看时,不禁大吃一惊,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只见头顶是座险峻之极的悬崖,崖边顶上架着一座小山般的巨岩。那岩石恰好一半搁在崖上,一半伸出崖外,左右微微晃动,眼见时时都能掉下。崖上有无数粗藤蜿蜒盘缠,她刚才脚上所绊的藤枝,就与巨岩旁的砂石相连。倘若踏中的是与巨岩相连的藤枝,这块不知有几万斤重的巨岩掉将下来,立时就给压成一团肉浆了。 那巨岩左右摆动,可是总不跌落。黄蓉提心吊胆,拣着全无藤枝处落足,跨一步,停一步,退后了数丈,这才惊魂稍定,再抬头瞧那悬崖与巨岩,不禁惊叹造物之奇,心想只要以一手之力,就能拉下岩石,可是此处人迹不到,兽踪罕至,连大鸟也没一头,这巨岩在悬崖上已晃动了不知几千百年,今日仍在摇摆起伏。悬崖旁群峰壁立,将四下里的海风都挡住了,否则一阵疾风便能将巨岩吹动落地。看来今后千百年中,这巨岩仍将在微风中摇晃不休。 黄蓉出了一会神,不敢再向前行,转身退回,要去服侍师父,走出半里多路,忽然心念一动:“上天要杀此贼子,故尔特地生就了这个巧机关,我怎么如此胡涂?”想到此处,喜得跃起身来,连翻了两个空心筋斗。 她忙回到悬崖之下,细细察看地势,见崖旁都是参天古木,若要退避,一纵之下最多只能跃出四五尺地,那巨岩击将下来,纵然是飞鸟松鼠,只怕也难躲闪得开。她摸出短剑,小心翼翼的走到崖下,看准了与巨岩相连的七八条藤枝不去触动,再用短剑割切余下的数十条藤枝。她下手时屏住呼吸,又快又稳,一割之后,这才呼吸数口,再去割第二根藤枝,只怕用力稍大,牵动与巨岩相连的藤枝,自己立即变成一团肉饼了。等到数十条藤枝尽数割断,已累得满身是汗,直比一场剧战尤为辛苦。她将断枝仍连在一起,放几堆干草做了记认,又把来去的通道看得明白,记得清楚,这才回去,一路上哼着小曲,洋洋得意。 将近岩洞时仍不见欧阳克人影,忽听洞中传出他傲慢的笑声,跟着说道:“你自负武功盖世,今日栽在公子爷手里,心里服气么?好罢,我怜你老迈,让你三招不还手如何?你把降龙十八掌一掌掌的都使出来罢!” 黄蓉低呼:“啊哟!”眼下局面已紧迫之极,当即高声叫道:“爹爹,爹爹,你怎么了?啊,欧阳伯父,你也来啦!” 欧阳克在洞中将洪七公尽情嘲弄了一番,正要下手,忽听得黄蓉的高声叫嚷,惊喜交集,心想:“怎么叔叔和黄老邪都来啦。”转念一想:“必是那丫头要救老叫化,胡说八道的想骗我出去。好,反正老叫化终究逃不出我手掌,先出去瞧瞧何妨?”袍袖一挥,转身出洞。 只见黄蓉向着海滩扬手呼叫:“爹爹,爹爹!”欧阳克注目远望,那里有黄药师的人影?笑道:“妹子,你要骗我出来陪你,我可不是出来了么?”黄蓉回眸一笑,说道:“谁爱骗你?”说着沿海滩而奔。欧阳克笑道:“这次我有了提防,你想再拉我入海,咱们就来试试。”说着发足追去。他轻功了得,片刻间已即追近。黄蓉暗叫:“不妙,到不了悬崖之下,就得给他捉住。” 又奔数十丈,欧阳克更加近了。黄蓉折而向左,离海边已只丈许。欧阳克这次学了乖,不敢逼近,笑道:“好,咱们来玩捉迷藏。”足下不停,心下却全神戒备,防她再使诡计。黄蓉住足笑道:“前面有头大虫,你再追我,它一口吃了你。”欧阳克笑道:“我也是大虫,我也要一口吃了你。”说着纵身扑上。黄蓉格格一笑,又向前奔。 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离悬崖已近。黄蓉越跑越快,一转弯,高声叫道:“来罢!”已窜到了悬崖之前,倏然间瞥眼见到海滩上似有两个人影。在这当口她虽大感诧异,却那敢有丝毫停留,看准了堆着干草的断藤之处落足,三起三落,已纵到了崖底,随即急掠而过。 欧阳克笑道:“大虫呢?”足下加快,如箭离弦般奔到崖前。黄蓉落足处的藤枝已经割断,作了记号,欧阳克那知其中机关,自然踏中未曾割断的藤枝,等于是以数百斤的力道去拉扯头顶的巨岩。 喀喀两声响过,欧阳克猛觉头顶一股疾风压将下来,抬头一瞥,只吓得魂飞天外,但见半空中一座小山般的巨岩正对准了自己压下。这巨岩离头顶尚远,但强风已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危急中疾忙后跃,岂知身后都是树木,后背重重的撞到一株树上,这一撞力道好强,喀喇一声,那树立断,碎裂的木片纷纷刺入背心。他这时只求逃命,那里还知疼痛,奋力跃起,巨岩离顶心已只三尺。 在这一瞬间,已自吓得木然昏迷,忽觉领口为人抓住了向外急拖,竟将他身子向后拉开数尺,但终究为时已晚,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欧阳克长声惨呼,眼前烟雾弥漫,砂石横飞,浑不知这变故如何而来,已然晕去。 黄蓉见妙计得售,惊喜无已,不提防巨岩落下时鼓动烈风,力道强劲之极,将她向外推出,一交坐在地下,头顶砂子小石纷纷落下。她弯下腰来,双手抱住了头,侧身卧倒,过了一阵,听砂石落下之声已歇,睁开眼来,烟雾中却见巨岩之侧站着两人。 这一下宛在梦境,揉了揉眼睛,定睛看时,见站在身前的一个是西毒欧阳锋,另一个却是自己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郭靖。 黄蓉大叫一声,跃起身来。郭靖也万料不到竟在此处与她相遇,纵身向前,抱在一起。两人惊喜之下,浑忘了大敌在旁。 那日欧阳锋与郭靖在半截着了火的船上缠斗,难解难分,断船忽沉,将二人带入了海底。深海中水力奇重,与浅海中迥不相同,两人只觉海水从鼻中、耳中急灌进来,疼痛难当,原本互相紧缠扭打的两只手不由得都松开来去按住鼻孔耳窍。那海底却有一股急速异常的潜流,与海面水流的方向恰恰相反,二人不由自主,转瞬间给潜流带出数里之外。待得郭靖竭力挣上海面来喘气时,黑夜之中,那小舢舨已成了远处隐隐约约的一个黑点。 郭靖高声呼叫,其时黄蓉正潜在海中寻他,海上风涛极大,相距既远,那里还能相遇?郭靖又叫了几声,忽觉左脚一紧,接着一个人头从水中钻出,正是欧阳锋。他只稍通水性,到了大海之中,虽是武学大师,却也免不了慌张失措,乱划乱抓,居然抓到郭靖的脚,这一来自然牢牢抓住,死命不放手。郭靖用力挣扎,接着右脚也给他抓住了。 两人在水中挣夺得几下,又都沉下水底。二次冒上来时郭靖叫道:“放开我脚,我不离开你就是。”欧阳锋也知两人这般扭成一团,势必同归于尽,于是放开了他脚,却随即抓住他右臂。郭靖伸手托在他胁下,两人这才浮在海面。就在这时,一根巨木为浪涛打了过来,撞向郭靖肩头。欧阳锋叫道:“小心!”郭靖反手扶住,心中大喜,叫道:“快抱住了,别放手。”这巨木原来是一根断桅。 第603章 射雕英雄传(103) 二人四顾茫茫,并无片帆影子。欧阳锋的蛇杖早不知去向,暗暗发愁:“若再遇上大群鲨鱼,只有如周伯通那样乱打一通,当时有我救他,此时更有何人前来救我?” 两人在海中漂流,遇有海鱼游过身旁,便以掌力击晕,分食生鱼渡日。古人言道:“同舟共济”,这两个本要拚个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扶住半截断桅,同桅共济起来。漂流了数日,幸喜没遇上凶险。海中这股水流原是流向洪七公与黄蓉所到的那座小岛,是以将舢舨送到岛上之后,过了两日,又将郭靖和欧阳锋漂送过来。 两人上岸后躺在沙滩上喘息良久,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笑语之声,欧阳锋跃起身来,循声寻去,也真有这么巧,正遇上欧阳克踏中机关,悬崖上的巨岩压将下来。欧阳锋横里抢去相救,虽将侄儿拉后数尺,但欧阳克两腿还是给巨岩压住了,剧痛难当,登时晕去。 欧阳锋惊疑不定,上下四周环视,见再无危险,这才去察看侄儿,摸了摸他鼻息,并未毙命,运劲在巨岩上推了两下,竟纹丝不动。他蹲下身来,运起蛤蟆神功,双手平推,吐气扬眉,阁阁阁三声叫喊。论这三推之力,实乃非同小可,但那巨岩重达数万斤,岂是一人之力所能移动? 他俯身下去,欧阳克睁开眼来,叫了声:“叔叔!”声音微弱。欧阳锋道:“你忍着点儿。”抱起他上身,轻轻一扯,欧阳克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巨岩压住他双腿,这一下拉扯只有令他更加疼痛难当,身子却拉不出半分。地下是坚如金铁的厚岩,无铲无锄,决计无法挖掘。欧阳锋瞧着只是发怔。 郭靖拉着黄蓉的手,问道:“师父呢?”黄蓉伸手一指道:“在那边。”郭靖闻道师父无恙,心中大喜,正要她领去拜见,听得欧阳克这一声惨叫,心下不忍,对欧阳锋道:“我来助你。”黄蓉拉住他衣袖,说道:“咱们见师父去,别理恶人!” 欧阳锋不知一切全是她巧布的机关,他亲眼见到巨岩从空跌落,这岩石重逾万斤,决非人力所能推上悬崖。但听得她阻止郭靖相助,登时怒从心起,又听洪七公在此,不由自主的吃了一惊,但随即想起:“老叫化吃了我那一掌,又给我毒蛇咬中,居然还不死,算他了得,然而料得他这条老命十成中已剩不下一成,又惧他何来?”见黄蓉与郭靖携手而去,又蹲下身来,装作出力推岩,待两人转过弯角,对侄儿道:“放心好了,我必能想法救你。现下你缓缓运息,只护住心脉,只当两条腿不是自己的,别去想着。”蹑足远远跟在二人之后,见二人伸手互搂对方腰间,耳鬓厮磨,神态亲热,心下愈怒,暗道:“我若不将你这两个小鬼折磨得死不成、活不了,可就枉称为西毒了。” 黄蓉带着郭靖来到岩洞前。郭靖扑进洞去,大叫:“师父。”见洪七公闭目倚着石壁,脸色焦黄,更无半分血色。适才他遭欧阳克逼迫,恼怒已极,伤势又复转恶。黄蓉忙俯身替他解开胸口衣服,郭靖给他按摩手足。 洪七公睁眼瞧见郭靖,大喜过望,嘴角露出微笑,低声道:“靖儿,你也来啦!” 郭靖正要答言,忽听背后一声断喝:“老叫化,我也来啦。”声音犹似金铁相击,甚是刺耳。郭靖疾忙转身,回掌护住洞门。黄蓉抢起师父身畔的竹棒,站在郭靖身旁。欧阳锋笑道:“老叫化,出来罢,你不出来,我可要进来啦。” 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均想:“就是豁出性命,也得阻他进洞加害师父。” 欧阳锋一声长笑,猱身而上。郭靖挥掌推出。欧阳锋侧身避过他锋锐凌厉的掌风,抢到了他右侧,斗然间迎面一棒刺来,棒身晃动,似是刺向上盘,却又似向下三路缠打,一时竟尔难以断定。他心中一凛,左手向上挥格,同时右足横扫,不论对方如何变招,都可拆开。岂知黄蓉手中竹棒抖动,竟来疾打自己中盘腰眼。欧阳锋大惊,托地向后跳出,侧目斜视。 黄蓉初使打狗棒法,初出手就逼开当世第一强敌,甚是得意。欧阳锋万料不到这小丫头居然不知从何处学到了一套精妙棒法,倒也前所未见,哼了一声,纵身又上,伸手迳来硬夺她手中竹棒。黄蓉使开新学乍练的棒法,刺打盘挑,绿影飞舞,虽不能伤得对方,但欧阳锋连出七八招,也始终抓不到她棒头。 郭靖又惊又喜,连叫:“好蓉儿,好棒法!”左掌右拳,从旁夹击。欧阳锋阁阁两声怒吼,蹲下身来,呼的双掌齐出。掌力未到,掌风已将地下尘土激起。郭靖见来势猛恶,黄蓉倘若硬接,必受内伤,忙在她肩上一推,两人同时让开了这一招蛤蟆功之力。 欧阳锋踏上两步,再次双掌推出。这蛤蟆功厉害无比,以洪七公如此功夫,当日在桃花岛上也只跟他打成平手,郭黄二人功力远为不及,给他逼得步步后退。欧阳锋冲进洞来,左手反掌,打得石壁上碎石簌簌而落,右手举起,虚悬在洪七公头顶,凝神瞧他动静。 黄蓉叫道:“我师父救你性命,你反伤他,要不要脸?” 欧阳锋伸手在洪七公胸口轻轻一推,只觉他胸口肌肉陷了进去,他内力外功,俱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本来周身筋肉一遇外力立生反弹,这时却应手而陷,果然武功尽失,心下暗喜,抓起他身子,喝道:“你们助我去救出我侄儿,那就饶了老叫化性命。” 黄蓉道:“老天爷放下大石来压住了他,你亲眼瞧见的,谁又救得了?你再作孽,老天爷也丢块大石下来压死你。” 郭靖眼见欧阳锋将洪七公高高举起,作势要往地下猛掷,心知他不过作为要胁,决不致就此加害,但总是担心,忙道:“快放下我师父,我们助你去救人便是。” 欧阳锋挂念着侄儿,恨不得立时就去,但脸上却神色如恒,慢慢放下洪七公。 黄蓉道:“助你救他不难,咱们可得约法三章。”欧阳锋道:“小丫头又有什么刁难?”黄蓉道:“救了你侄儿之后,咱们同住在这荒岛之上,你可不得再生坏心,加害我们师徒三人。”欧阳锋心想:“我叔侄不通水性,要回归陆地,原须依靠两个小鬼相助。”点头道:“好,在这岛上我不杀你们三人,离了此岛,那可难说。” 黄蓉道:“那时候就算你不动手,我们可要向你动手了。第二件,我爹爹已将我许配于他,你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此后你那侄子倘若再向我啰唣,你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欧阳锋“呸”了一声,道:“好,那也只限于在这岛上,一离此岛,咱们走着瞧。” 黄蓉微微一笑,道:“那第三件呢,我们尽力助你,可是我们并非神仙,倘若老天爷定要送你侄子性命,非人力能救,你却不得另生枝节。” 欧阳锋怪目乱转,叫道:“倘若我侄儿死了,你们三个也休想活命,小丫头别再胡言乱语,快救我侄儿去。”窜出岩洞,往悬崖急奔而去。 郭靖正要随去,黄蓉道:“靖哥哥,待会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防在他背后一掌,结果了他。”郭靖道:“背后伤人,太不光明。”黄蓉嗔道:“他伤害师父,难道光明正大么?”郭靖道:“咱们言而有信,先救出他侄儿,再想法给师父报仇。”黄蓉微笑着叹了口气,知道终究难以强逼他暗算伤人。这两日来只道他定已死于大海之中,居然得能重逢,心中直欢喜得便要炸开来一般,郭靖就有什么十恶不赦、荒谬透顶的言语举动,她也决计不以为迕,自必尽皆依从,何况他不肯背后偷袭,虽然迂腐,终究也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迳,轻轻一笑,说道:“好,你是圣人,我听你话。” 两人奔向悬崖,远远便听得欧阳克大声呻吟,声音中显得极为痛楚。欧阳锋喝道:“还不快来。”两人纵身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六只手一齐按在岩上。欧阳锋喝道:“起!”三人掌力齐发。巨岩微微前晃,便即压回。欧阳克大声惨呼,两眼上翻,不知死活。 欧阳锋大惊,急忙俯身,但见侄儿呼吸微弱,为了忍痛,已把上下唇咬得全是鲜血。饶是欧阳锋身负绝顶武功,到了这地步却也束手无策,这巨岩是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举便即掀开,巨岩一起一落,只有把侄儿压得更惨,正自彷徨,左脚忽然踏入湿沙之中,提起脚来,却把鞋子陷在沙中。 欧阳锋低头去拾鞋子,不由得一惊,潮水渐涨,海水已淹至巨岩外五六丈之处。欧阳锋急道:“小丫头,要你师父活命,得快想法子救我侄儿。” 黄蓉早在寻思,但那岩石如此沉重,荒岛上又更无别人能来援手,如何能将巨岩掀开?她片刻之间想到十几种法子,却没一条顶事,听欧阳锋如此说,瞪眼道:“假使师父身上没伤,他外家功夫登峰造极,加上他的掌力,咱们四人必能将这巨岩推开。现下……”双手一摊,意思说实是没法。 这几句话虽是气恼之言,欧阳锋听了却也做声不得,心想:“冥冥中实有天意,倘若老叫化并未受伤,他侠义心肠,必肯出手相救。我一掌打伤了老叫化,那知道却是打死了我的亲生儿子。”欧阳克名虽是他侄子,实则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是他的嫡亲骨肉。欧阳锋向来心肠刚硬,此刻却也不禁胸口酸楚,回过头来,见海水又已淹近了数尺。 欧阳克叫道:“叔叔,你一掌打死我罢。我……我当真受不住啦。”欧阳锋从怀里拔出一把切肉的匕首,咬牙道:“你忍着点儿,没了双腿也能活。”上前要将他遭巨岩压住的双腿割断。欧阳克惊道:“不,不,叔叔,你还是一刀杀了我的好。”欧阳锋怒道:“枉我教诲了这许多年,怎地如此没骨气?”欧阳克伸手抓胸,竭力忍痛,不敢再说。欧阳锋见巨岩直压到侄儿小腹腰间,割断了他双腿,十九也难活命,一时踌躇,不敢下手。 黄蓉见西毒叔侄无言相对,神色凄楚,不禁心肠软了,想起父亲在桃花岛上运石搬木之法,叫道:“且慢!我倒有个法子,管不管事,却是难说。” 欧阳锋喜道:“快说,快说,好姑娘,你想出来的法子准成。” 黄蓉心想:“你救侄儿心切,不再骂我小丫头啦,居然叫起‘好姑娘’来!”微微一笑,说道:“好,那就依我吩咐,咱们快割树皮,打一条拉得起这岩石的绳索。”欧阳锋问道:“谁来拉啊?”黄蓉道:“像船上收锚那样……”欧阳锋立时领悟,叫道:“对,对,用绞盘绞!” 郭靖一听黄蓉说要削树皮打索,也不问如何用法,早已拔出金刀,纵身上树切割树皮。欧阳锋与黄蓉也即动手,片刻之间,三人已割了数十条长条树皮下来。欧阳锋手中割切树皮,双眼只望着侄儿,忽然长叹一声,说道:“不用割啦!”黄蓉奇道:“怎么?不成么?”欧阳锋向侄儿一指,黄蓉与郭靖低头看时,见潮水涨得甚快,已淹没了他大半个身子,别说打绳索、做绞盘,树皮尚未割够,海水早将他浸没了。欧阳克沉在水里,动也不动。黄蓉叫道:“别丧气,快割!”欧阳锋这横行一世的大魔头给她这么一喝,竟又动刀切割树皮。黄蓉跃下树去,捧起几块大石,奔到欧阳克身旁,将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垫在背后。这样一来,他口鼻高了数尺,海水一时就不致淹没。 欧阳克低声道:“黄姑娘,多谢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见到你出力救我,我就死也欢喜。”黄蓉心中忽感歉仄,说道:“你不用谢我。这是我布下的机关,你知道么?”欧阳克低声道:“低声!给叔叔听到了,他可放你不过。我一心一意对你,死在你手里,我一点也不冤。”黄蓉叹了口气,心道:“这人虽讨厌,对我可也真不坏。”回到树下,捡起树皮条子,加快编结。 她先结成三股一条的绳索,将六根绳索结作一条粗索,然后又将数根粗索绞成一根碗口粗细的巨缆。欧阳锋与郭靖不停手的切割树皮,黄蓉不停手的搓索绞缆。三人手脚虽快,潮水却涨得更快,巨缆还结不到一丈,潮水已涨到欧阳克口边,再结了尺许,海水已浸没他嘴唇,只露出两个鼻孔透气了。 欧阳锋跃下地来,叫道:“你们走罢,我有话对我侄儿说。你们已经尽力而为,我心领了。”他真也沉得住气,当此之时,仍镇定如恒,脸上殊无异状。 郭靖见情势无望,只得下树,与黄蓉并肩行开。走出十余丈,黄蓉悄声道:“到那巨岩后面去,且听他说什么。”郭靖道:“这不关咱们的事。再说,欧阳老儿必然察觉。”黄蓉道:“他侄儿一死,多半便要来加害师父,倘能得知他心意,先可有个防备。要是给老毒物知觉了,咱们就说是回来和他侄儿诀别。” 郭靖点了点头。两人转过弯角,绕到树后,悄悄又走回来,隐在巨岩之后,只听欧阳锋哽咽道:“你好好去罢,我知道你心事,你一心要娶黄老邪的闺女为妻,我必能令你如愿。”黄蓉和郭靖大奇,均想:“他片刻之间就死,‘我必能令你如愿’这话怎生说?”再听欧阳锋说了几句话,两人又惊又怒,同时打了个寒噤。原来欧阳锋说道:“我这就去杀了黄老邪的闺女,将她和你同穴而葬。人都有死,你和她虽生不得同室,但死能同穴,也可瞑目了。”欧阳克口在水下,已不能说话。 黄蓉捏了捏郭靖的手,两人悄悄转身,欧阳锋伤痛之际,竟未察觉。走过转角,郭靖怒道:“咱们去和老毒物拚个你死我活。”黄蓉道:“跟他斗智不斗力。”郭靖道:“怎生斗智?”黄蓉道:“我正在想呢。”转过山坳,忽然见到山脚下的一丛芦苇。 第604章 射雕英雄传(104) 黄蓉心念一动,说道:“他若不是恁地歹毒,我倒有个救他侄儿的法子。”郭靖忙问:“怎么?”黄蓉拔出小刀,割了根两尺来长的芦管,一端放入口中咬住,抬头竖起芦管吸了几下。郭靖拍手笑道:“啊,真是妙法,好蓉儿,你怎想得出来?你说救他呢不救?”黄蓉小嘴一扁道:“自然不救。老毒物要杀我,就让他来杀,哼,我才不怕他呢。我逃得远远的,让他追不到。”但想到欧阳锋的毒辣凶狠,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此人武功高强之外,比他侄儿可机警狡猾得多,要诱他上当,实非易事。郭靖不语,呆呆出神。 黄蓉拉住他手,柔声道:“难道你要我去救那歹人?你为我耽心是不是?咱们救了他,这两个歹人未必就能对咱们好呢。”郭靖道:“话是不错,可是我念着你,也念着师父。我想老毒物是一派宗师,说话总得有三分谱儿。”黄蓉说道:“好,咱们先救了他再说,行一步算一步。” 两人回过身来,绕过巨岩,只见欧阳锋站在水中,扶着侄儿。他见郭黄二人走近,眼露凶光,显见就要动手杀人,喝道:“叫你们走开,又回来干么?”黄蓉在一块岩石上坐下,笑吟吟的道:“我来瞧瞧他死了没有?”欧阳锋厉声道:“死便怎地,活又怎地?”黄蓉叹道:“要是死了,就没法子啦!” 欧阳锋立时从水中跃起,急道:“好……好姑娘,他没死,你有法子救他,快说,快……快说。”黄蓉将手中芦管递了过去,道:“你把这管子插入他口中,只怕就死不了。”欧阳锋大喜,抢过芦管,跃到水中,急忙插在侄儿嘴里。这时海水已淹没欧阳克的鼻孔,他正在呼出胸中最后的几口气,耳朵却尚在水面,听得叔父与黄蓉的对答,芦管伸到口边,急忙衔住,猛力吸了几口,气息入胸,真说不出的舒畅,这一下死里逃生,连腿上的痛楚也忘怀了。 欧阳锋叫道:“快,快,咱们再来结绳。”黄蓉笑道:“欧阳伯伯,你要将我杀了,给你侄儿殉葬,是不是?”欧阳锋一惊,脸上变色,心道:“怎么我的话给她听去啦?”黄蓉笑道:“你杀了我,倘若你自己也遇上了什么三灾六难,又有谁来想法子救你?”欧阳锋这时有求于她,只得任由她奚落,只当没听见,又纵上树去切割树皮。 三人忙了一个多时辰,已结成一条三十余丈长的巨缆,潮水也已涨到悬崖脚下,将巨岩浸没了大半。欧阳克的头顶淹在水面之下尺许,只露出一根芦管透气。欧阳锋不放心,不时伸手到水底下去探他脉搏。 又等了良久,海水渐退,欧阳克顶上头发慢慢从水面现出。黄蓉比了比巨缆的长度,叫道:“够啦,现下我要四根大木做绞盘。”欧阳锋心下踌躇,暗想在这荒岛之上,别说斧凿锤刨,连一把大刀也没有,如何能做绞盘?只得问道:“怎生做法?”黄蓉道:“你别管,把木材找来便是。” 欧阳锋生怕她使起性来,撒手不管,当下不敢再问,奔到四棵海碗口粗细的树旁,蹲下身子,使出蛤蟆功来,每棵树给他奋力推了几下,登时齐腰折断。郭靖与黄蓉见他内劲如此凌厉,不觉相顾咋舌。欧阳锋找到一块长长扁扁的岩石,运劲将树干上的枝叶削去,拖来交给黄蓉。 这时黄蓉与郭靖已将大缆的一端牢牢缚在巨岩左首三株大树根上,将大缆绕过巨岩,拉到右首的一株大松树边上。那是株数百岁的古松,参天而起,三四人合抱也围不过来。黄蓉道:“这棵松树对付得了那块大岩石罢?”欧阳锋点了点头。 黄蓉命他再结一条九股树皮索,将四根树干围着古松缚成井字之形,再将大缆绕在其上。欧阳锋赞道:“好姑娘,你真聪明,那才叫做家学渊源,有其父必有其女。”黄蓉笑道:“那怎及得上你家侄少爷?动手绞罢!” 三人当即动手,将古松当作支柱,推动井字形树干,大缆盘在古松树干上,慢慢缩短,巨岩就一分一分的抬了起来。 此时太阳已沉到西边海面,半天红霞,海上道道金光,极为壮观。潮水早已退落,欧阳克陷身泥浆之中,眼睁睁的望着身上的巨岩,只见它微微晃动,压得大缆格格作响,心中又焦急,又欢喜。 那四根树干所作的井字形绞盘转一个圈,巨岩只抬起半寸。古松簌簌而抖,受力极重,针叶纷纷跌落,大缆直嵌入树身之中。欧阳锋素来不信天道,不信鬼神,此时心中却暗暗祷祝,岂知心愿许到十七八个时,突然间嘭的一声猛响,大缆断为两截,缆上树皮碎片四下飞舞,巨岩重又压回,只压得欧阳克叫也叫不出声来。绞盘急速倒转,将黄蓉推得直摔出去,倒在地下。郭靖忙抢上扶起。 到了这地步,欧阳锋固沮丧已极,黄蓉也脸上难有欢容了。郭靖道:“咱们把这条缆续起,再结一条大缆,两条缆一起来绞。”欧阳锋摇头道:“那更难绞动,咱三个人干不了。”郭靖自言自语:“有人相帮就好啦!”欧阳锋怒目而视,斥道:“废话!”他明知郭靖这句话出于好心,但沮丧之下,暴躁已极。 黄蓉出了一会神,忽地跳了起来,拍手笑道:“对,对,有人相帮。”郭靖喜问:“怎么会有人来相帮?”黄蓉道:“嗯,只可惜欧阳少君要多吃一天苦,须得明儿潮水涨时才能脱身。”欧阳锋与郭靖望着她,茫然不解,各自寻思:“岂难道明儿潮水涨时,会有人前来相助?” 黄蓉笑道:“累了一天,可饿得狠啦,找些吃的再说。”欧阳锋道:“姑娘,你说明儿有人前来相助,此话怎样讲?”黄蓉道:“明日此时,欧阳少君身上的大石必已除去。此刻却天机不可泄漏。”欧阳锋见她说得着实,心中将信将疑,但若不信,也无别法,只得守在侄儿身旁。 郭靖和黄蓉打了几只野兔,烤熟了分一只给欧阳叔侄,与洪七公在岩洞中吃着兔肉,互道别来之情。 郭靖听黄蓉说那巨岩机关原来是她所布,不禁又惊又喜。三人知道欧阳锋为了相救侄儿,这时必定不敢过来侵犯,只在洞口烧一堆枯柴阻挡野兽,当晚睡得甚是酣畅。 次日天刚黎明,郭靖睁眼即见洞口人影一闪,急忙跃起,见欧阳锋站在洞外,低声道:“黄姑娘醒了么?”黄蓉在郭靖跃起时已经醒来,听得欧阳锋询问,却又闭上双眼,呼吸沉重,装作睡得正香。郭靖低声道:“还没呢。有什么事?”欧阳锋道:“等她醒了,就请她过来救人。”郭靖道:“是了。”洪七公接口道:“我给她喝了‘百日醉’的美酒,又点了她昏睡穴,三个月之内,只怕难醒。”欧阳锋一怔,洪七公哈哈大笑。欧阳锋知是说笑,含怒离开。 黄蓉坐起身来,笑道:“此时不气气老毒物,更待何时?”慢条斯理的梳头洗脸,整理衣衫,又去钓鱼打兔,烧烤早餐。欧阳锋来回走了七八趟,急得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 郭靖道:“蓉儿,潮水涨时,当真有人前来相助么?”黄蓉道:“你相信会有人来么?”郭靖摇头道:“我不大信。”黄蓉笑道:“我也不信。”郭靖惊道:“你欺骗老毒物?”黄蓉道:“倒也不是骗他,潮水涨时,我自有法子救人。”郭靖知她智计极多,也不再问。两人在海滩旁捡拾花纹斑斓的贝壳玩耍。 黄蓉自幼无伴,桃花岛沙滩上、海礁间贝壳虽多,独自捡拾,却也索然无味,现下有郭靖相陪,自然兴高采烈。两人比赛拣贝壳,瞧谁拣得又多又美。每人衣兜里都拣了一大堆,海滩上笑声不绝。 玩了一阵,黄蓉道:“靖哥哥,你头发乱成这个样子啦,来,我给你梳梳。”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上。黄蓉从怀里取出一柄小小的镶金玉梳,将郭靖的头发打散,细细梳顺,叹了口气,道:“怎生想个法儿将西毒叔侄赶走,咱俩和师父三人就住在这岛上不走了,岂不是好?”郭靖道:“我就是想妈,还有六位恩师。”黄蓉道:“嗯,还有我爹爹。”过了一阵,又道:“不知穆姊姊现下怎么了?师父叫我做丐帮帮主,我倒有点儿想念那些小叫化了。”郭靖笑道:“看来还是想法儿回去的好。” 黄蓉将他头发梳好,挽了个髻子。郭靖道:“你这般给我梳头,真像我妈。”黄蓉笑道:“那你叫我声妈。”郭靖笑着不语。黄蓉伸手到他腋窝里呵痒,笑问:“你叫不叫?”郭靖笑着跳起,头发又弄乱了。黄蓉笑道:“不叫就不叫,谁希罕了?你道将来没人叫我妈?快坐下。”郭靖依言坐下,黄蓉又给他挽髻,轻轻拂去他头发上的细沙,心中对他爱极,低下头来在他后颈中轻轻一吻,想起昨日与欧阳锋动手,郭靖见到自己初学乍练的打狗棒法时满脸的欢喜赞叹,当下便想将这路棒法教他。她只要见到郭靖武功增强,可比自己学会什么本事还更欢喜。她既是黄药师之女,自幼便有无穷无尽的才技摆在她眼前,再精妙的武功也不觉得希罕,犹如大富大贵人家的子弟,自不如何将金银珠宝瞧在眼里。但随即想到:“这路棒法只丐帮的帮主能学,我可不能传给他。”问道:“靖哥哥,你想不想当丐帮帮主?” 郭靖道:“师父叫你当帮主,你怎么又来问我?”说着转过头来。黄蓉道:“我这样一个年轻女孩儿,当丐帮的帮主实在不像。不如我把这帮主之位转手传了给你。你这么威风凛凛的一站出来,那些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的中叫化便都服了你啦。再说,你当了丐帮帮主,这路神妙之极的打狗棒法,就可教给你了。”郭靖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我当不来帮主。我什么主意都想不出,别说帮中的大事,就是小事我也办不了。” 黄蓉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师父临危之际以帮主之位相传,固是迫不得已,也定然想到自己年纪虽小,却才智过人,处事决疑,未必便比帮中的长老们差了,否则的话,大可命自己持这棒去立旁人为帮主,再将棒法转授给他,当这帮主,终究不是傻里傻气的单凭会使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便成,笑道:“你不当就不当。可惜这路打狗棒法你便学不到了。”郭靖道:“你会得使,跟我会使还不是一样。” 黄蓉听他这句话中深情流露,心下感动,过了一会,说道:“只盼师父身上的伤能好,我再把这帮主的位子传还给他。那时……那时……”她本想说“那时我和你结成了夫妻”,但这句话终究说不出口,转口问道:“靖哥哥,怎样才会生孩子,你知道么?”郭靖道:“我知道。”黄蓉道:“你倒说说看。”郭靖道:“人家结成夫妻,那就生孩子。”黄蓉道:“这个我也知道。为什么结了夫妻就生孩子?”郭靖道:“那我可不知道啦,蓉儿,你说给我听。”黄蓉道:“我也说不上。我问过爹爹,他说孩子是从臂窝里钻出来的。” 郭靖正待再问端详,忽听身后一个破钹似的声音喝道:“生孩子的事,你们大了自然知道。潮水就快涨啦!”黄蓉“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没料到欧阳锋一直悄悄的在旁窥伺,她虽不明男女之事,但也知说这种话给人听去甚是羞耻,不禁脸蛋儿胀得飞红,拔足便向悬崖飞奔,两人随后跟去。 欧阳克给巨岩压了一日一夜,已气若游丝。 欧阳锋板着脸道:“黄姑娘,你说潮水涨时有人前来相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黄蓉道:“我爹爹精通阴阳五行之术,他女儿自然也会三分,虽及不上黄老邪,但这一点儿未卜先知之术,又算得了什么?”欧阳锋素知黄药师之能,脱口道:“是你爹爹要来么?那好极了。”黄蓉哼了一声,道:“这些些小事,何必惊动我爹爹?再说,我爹爹见到你害我师父,岂肯饶你?我爹爹再加上我们两个,你打得过吗?你又高兴些什么?” 欧阳锋给她抢白得无言可对,沉吟不语。 黄蓉对郭靖道:“靖哥哥,去弄些树干来,越多越好,要拣大的。”郭靖应声而去。黄蓉将昨日断了的大缆结起,又割切树皮结索。欧阳锋问她到底是否黄药师会来,还是另有旁人,连问几次,她只昂起了头哼曲儿,毫不理会。 欧阳锋虽感没趣,但见黄蓉神色轻松,显是成竹在胸,心中又多了几分指望,便去帮着折树。他见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掌法,只几下就把一株碗口粗细的柏树震断,心想:“这小子功夫着实了得,兼之又熟读九阴真经,留着终是祸胎。”暗暗盘算,不论侄儿能否得救,终须将他除去。当下在两株相距约莫三尺的柏树之间蹲下,双手弯曲,一手撑住一株树干,阁的一声大叫,双手挺出,两株柏树一齐断了。 郭靖甚是惊佩,说道:“欧阳世伯,不知几时我才得练到您这样的功夫。” 欧阳锋不答,脸色阴沉,脸颊上两块肉微微牵动,心道:“等你来世再练罢。” 两人抱了十多条木料到悬崖之下。欧阳锋凝自向海心张望,却那里有片帆孤樯的影子。黄蓉忽道:“瞧什么?没人来的。”欧阳锋又惊又怒,叫道:“你说没人来?”黄蓉道:“这是个荒岛,自然没人来。”欧阳锋气塞胸臆,一时说不出话,右手蓄劲,只待杀人。 黄蓉正眼也不去瞧他,转头问郭靖道:“靖哥哥,你最多举得起几斤?”郭靖道:“四百斤上下罢。”黄蓉道:“六百斤的石头,你准举不起了?”郭靖道:“那一定不成。”黄蓉道:“水中一块六百斤的石头呢?” 欧阳锋立时醒悟,大喜叫道:“对,对,一点儿不错!”郭靖却尚未领会。欧阳锋道:“潮水涨时,把这直娘贼的大岩浸没大半,那时岩石就轻了,咱们再来盘绞,准能成功。不过得换一根更长的芦管,给我侄儿吸气。”黄蓉冷冷的道:“那时潮水将松树也浸没大半,你在水底干得了活么?”欧阳锋咬牙道:“那就拚命罢。”黄蓉道:“哼,也不用这么蛮干。你将这些树干都去缚在大岩石上。” 第605章 射雕英雄传(105) 此言一出,居然连郭靖也明白了,高声欢呼,与欧阳锋一齐动手,将十多条大木用绳索缚在岩石周围。欧阳锋只怕浮力不足,又去折了七八条大木来缚上,然后又与郭靖合力将昨天断了的大缆续起。 黄蓉在一旁微笑不语,瞧着两人忙碌,不到一个时辰,一切全已就绪,只待潮水上涨。黄蓉与郭靖自去陪伴师父。 等到午后,眼见太阳偏西,潮水起始上涨,欧阳锋奔来邀了郭黄二人,再到悬崖之下。又等了许久,潮水涨至齐腹,三人站在水中,再将那大缆绕在大松树上,推动井字形绞盘。这一次巨岩上缚了不少大木,浮力大增,每一条大木便等如是几个大力士在水中帮同抬起巨岩,再则岩在水中,本身份量便已轻了不少,三人也没费好大的劲,就将巨岩绞松动了。再绞了数转,欧阳锋凝住呼吸,钻到水底下去抱住侄儿,轻轻一拉,就将他抱上水面。 郭靖见救人成功,情不自禁的喝采。黄蓉也连连拍手,浑忘了这陷人的机关原本是她亲手布下的。 第二十二回 骑鲨遨游 黄蓉见欧阳锋拖泥带水的将侄儿抱上岸来,他向来阴鸷的脸上竟也笑逐颜开,可是毕竟不向自己与郭靖说个“谢”字,当即拉拉郭靖衣袖,一同回入岩洞。 郭靖见她脸有忧色,问道:“你在想什么?”黄蓉道:“我在想三件事,好生为难。”郭靖道:“你这样聪明,总有法子。”黄蓉轻轻一笑,过了半晌,又微微的凝起了眉头。 洪七公道:“第一件事,也就罢了。第二、第三件事,却当真教人束手无策。”郭靖奇道:“咦,您老人家怎知她想的是那三件事?”洪七公道:“我只是猜着蓉儿的心思。那第一件,必是怎生治好我的伤,这里无医无药,更无内功卓越之人相助,老叫化听天由命,死活走着瞧罢。” 郭靖道:“师父,那九阴真经之中,有几段叫作‘疗伤章’,似是治疗内息受损的法门,但这些句子古里古怪的,弟子不懂。我背给你听,请你琢磨。”当下将“疗伤章”缓缓背将出来,他分不清何者有关,何者无关,将“疗伤章”的前后都背了一大段。 洪七公默默听着,说道:“够啦,可惜不成!”黄蓉问道:“怎么?”洪七公道:“这经中说道,倘若受了内伤,震坏经脉,或丹田气海受损,或内息走岔,种种内功上的损伤,均可依此法治疗,即使难复旧状,也必大有改善。我给毒蛇咬了,那是外伤中毒,倒也罢了。最厉害的是受了老毒物蛤蟆功的一掌,经脉给他打得散乱。”黄蓉喜道:“师父,好啊!九阴真经中的法子,刚好对症。” 洪七公缓缓摇头,说道:“那经中言道,须得找个僻静所在,决无对头、闲人、或者野兽打扰之处,由一位懂得内息运转之人,手掌和伤者一掌相抵,伤者以内息运行大小周天,若内息不足,助疗者便从手掌将自己内息传过去相助,共同缓缓调顺岔乱的经脉,如此运转七日七夜,大小周天顺逆周行三十六转,内伤便可大愈。但当运转周天之时,两人手掌决不可离,否则凶险万分,轻则重伤不愈,重则立时毙命。因此,当此疗伤期间,如不幸遇到对头仇寇,或猛兽毒虫加害,二人也只能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疗伤不难,难在半分不可受到打扰。咱们在这岛上,老毒物叔侄窥伺在旁,别说七日七晚,便一日一晚的清静亦不可得。老叫化若不疗伤,尚可苟延残喘,一加治疗,老毒物叔侄非来打扰不可,立时便送了老命。” 郭靖道:“师父,这七日七夜之中,助疗者与伤者手掌不可相离,难道大便小便也不行,这可难了。”洪七公笑道:“只是伤者大小周天顺逆周行之时,两人手掌才不可离,别的时候却不须手掌黏贴。”黄蓉笑道:“这是以内功治伤,你道读书么?动不动就偷懒,跟老师说要大便小便,出去兜个圈子,玩上一阵。”郭靖笑了起来。 黄蓉道:“咱们如能尽快回归中土,一定找得到清静的所在,最好是去桃花岛,坏人不容易进来。那时靖哥哥跟师父对掌运息,我拿着打狗棒守在门外,什么恶人、猛兽、恶狗、毒虫,一古脑儿的打将出去。师父,你说的第二件、第三件事是什么事?” 洪七公道:“第二件,是如何抵挡欧阳锋的毒手?此人武功实在了得,你们二人万万不是敌手。第三件,那是怎生回归中土了。蓉儿,你说是不是?”黄蓉道:“是啊,眼下最紧迫之事,是要想法子制服老毒物,至不济也得叫他不敢为恶。” 洪七公道:“照说,自当是跟他斗智。老毒物虽然狡猾,但他十分自负。自负则不深思,要他上当本也不算极难。可是他上当之后,立即有应变脱困的本事,随之而来的反击,可就厉害得紧了。”两人凝神思索。黄蓉想到西毒与爹爹、师父向来难分高下,纵令爹爹在此,也未必能够胜他,自己如何是他对手?若不能一举便制他死命,单是要他上几个恶当,终究无济于事。 洪七公心神一耗,忽然胸口作痛,大咳起来。 黄蓉忙扶他睡倒,突见洞口一个阴影遮住了射进来的日光,抬起头来,只见欧阳锋横抱着侄儿,嘶声喝道:“你们都出去,把山洞让给我侄儿养伤。”郭靖大怒,跳了起来,道:“这里是我师父住的!”欧阳锋冷冷的道:“就是玉皇大帝住着,也得挪一挪。”郭靖气愤愤的欲待分说,黄蓉一拉他衣角,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欧阳锋身旁,洪七公睁眼笑道:“好威风,好杀气啊!”欧阳锋脸上微微一红,这时一出手就可将他立毙于掌下,但不知怎地,只感到他一股正气,凛然殊不可侮,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避开他目光,说道:“回头就给我们送吃的来!你们两个小东西若在饮食里弄鬼,小心三条性命。” 三人出洞走远,郭靖不住咒骂,黄蓉却沉吟不语。郭靖道:“师父请在这里歇一下,我去找安身的地方。” 黄蓉扶着洪七公在一株大松树下坐定,只见两只小松鼠忽溜溜的上了树干,随即又奔了下来,离她数尺,睁着圆圆的小眼望着两人。黄蓉甚觉有趣,在地上捡起一个松果,伸出手去。一只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慢慢走开,另一只索性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上。黄蓉叹道:“这里准定从没人来,你瞧小松鼠毫不怕人。” 小松鼠听到她说话声音,又溜上了树枝。黄蓉顺眼仰望,见松树枝叶茂密,亭亭如盖,树上缠满了绿藤,心念一动,叫道:“靖哥哥,别找啦,咱们上树。”郭靖应声停步,朝那松树瞧去,果然好个安身所在。两人在另外的树上折下树枝,在大松树的枝桠间扎了个平台,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胁下,喝一声:“起!”同时纵起,将洪七公安安稳稳的放上了平台。黄蓉笑道:“咱们在枝上做鸟儿,让他们在山洞里做野兽。” 郭靖道:“蓉儿,你说给不给他们送吃的?”黄蓉道:“眼下想不出妙策,又打不过老毒物,只好听话啦。”郭靖闷闷不已。 两人在山后打了一头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两半。黄蓉将半片熟羊丢在地下道:“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他们会知道的。”黄蓉道:“你别管,撒罢!”郭靖红了脸道:“不成!”黄蓉道:“干么?”郭靖嗫嚅道:“你在旁边,我撒不出尿。”黄蓉只笑得直打跌。洪七公在树顶上叫道:“抛上来,我来撒!”郭靖拿了半片熟羊,笑着跃上平台,让洪七公在羊肉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捧着朝山洞走去。 黄蓉叫道:“不,你拿这半片去。”郭靖搔搔头,说道:“这是干净的呀。”黄蓉道:“不错,是要给他们干净的。”郭靖可胡涂了,但素来听黄蓉的话,转身换了干净的熟羊。黄蓉将那半片尿浸羊肉又放在火旁薰烤,自到灌木丛中去采摘野果。洪七公对此举也是不解,老大纳闷,馋涎欲滴,只想吃羊,然而那是自己撒过了尿的,只得暂且忍耐。 那野羊烤得好香,欧阳锋不等郭靖走近,已在洞中闻到香气,迎了出来,夹手夺过,脸露得色,突然一转念,问道:“还有半片呢?”郭靖向后指了指。欧阳锋大踏步奔到松树之下,抢过脏羊,将半片干净的熟羊投在地下,冷笑数声,转身去了。 郭靖知道此时脸上决不可现出异状,但他不会作伪,只得转过了头,一眼也不向欧阳锋瞧,待他走远,又惊又喜的奔到黄蓉身旁,笑问:“你怎知他一定来换?”黄蓉笑道:“爹爹常说: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老毒物知道咱们必在食物中弄鬼,不肯上当,我可偏偏让他上个当。”郭靖连声称是,将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起来。 正吃得高兴,郭靖忽道:“蓉儿,你刚才这一着确是妙计,但也好险。”黄蓉道:“怎么?”郭靖道:“倘若老毒物不来掉换,咱们岂不是得吃师父的尿?”黄蓉坐在一根树桠之上,听了此言,笑得弯了腰,跌下树来,随即跃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险。”洪七公叹道:“傻孩子,他如不来掉换,那脏羊肉你不吃不成么?”郭靖愕然,哈的一声大笑,一个倒栽葱,也跌到了树下。 欧阳叔侄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臊气,竟毫不知觉,还赞黄蓉烤羊手段高明,居然略有咸味。过不多时,天色渐黑,欧阳克伤处痛楚,大声呻吟。 欧阳锋走到大松树下,叫道:“小丫头,下来!”黄蓉吃了一惊,料不到他转眼之间就来下手,只得问道:“干什么?”欧阳锋道:“我侄儿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树上三人听了此言,无不愤怒。欧阳锋喝道:“快来啊,还等什么?” 郭靖悄声道:“咱们这就跟他拚。”洪七公道:“你们快逃到后面山里去,不用来管我。”这两条路黄蓉早就仔细算过,不论拚斗逃跑,师父必然丧命,为今之计,唯有委曲求全,跃下树来,说道:“好罢,我瞧瞧他的伤去。” 欧阳锋哼了一声,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给我下来,睡安稳大觉么?好适意。”郭靖忍气吞声,跃下地来。欧阳锋道:“今儿晚上,去给我弄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打折你一条腿,少两根打折你两条腿!”黄蓉道:“要木料干么?再说,这黑地里又到那里弄去?”欧阳锋骂道:“小丫头多嘴多舌,关你什么事?快服侍我侄儿去,只要有丝毫不到之处,零碎苦头少不了你的份儿!”黄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叫他勉力照办,不可卤莽坏事。 眼见欧阳锋与黄蓉的身影在黑暗之中隐没,郭靖抱头坐地,气得眼泪几欲夺目而出。洪七公忽道:“我爷爷、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时,都曾在金人手下为奴,这等苦处也算不了什么。”郭靖惕然惊觉:“原来恩师昔时为奴,后来竟也练成了盖世武功。我今日一时委屈,难道便不能忍耐?”取火点燃一扎松枝,走到后山,展开降龙十八掌手法,将碗口粗细的树干一根根的震倒。他知黄蓉机变无双,当日在赵王府中为群魔围困,尚且脱险,此日纵遇灾厄,想来也必能自解,便专心致志的伐树。 可是那降龙十八掌最耗劲力,使得久了,任是铁打的身子也感不支,他不到小半个时辰,已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树,到第二十二棵上,运气时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见龙在田”,双掌齐出,那树晃得枝叶直响,树干却只摆了一摆,并未震断,只感到胸口一麻,原来劲力未透掌心,反激上来。这等情景,正是师父曾一再告诫的大忌,降龙十八掌刚猛无俦,但必须留下极大余力,以作后备,如使力不当,所留余力不足,回伤自身的力道便也刚猛无俦。他吃了一惊,忙坐下凝神调气,用了半个时辰的功,才又出招将那松树震倒,要待再行动手时,只觉全身疲软,臂酸腿虚。 他知若勉力而行,非但难竟事功,甚且必受内伤,荒岛之上又无刀斧,如何砍伐树木?眼见一百根之数尚差七十八根,自己这双腿是保不住了,转念一想:“他侄儿给压坏了双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纵然我今夜凑足百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斗既斗他不过,荒岛上又没人援手。”叹了口长气,寻思:“即令此间并非荒岛,世上又有谁救得了我?洪恩师武功已失,存亡难卜,蓉儿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师均非西毒敌手,除非……除非我义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尽了。” 一想到周伯通,对欧阳锋更增愤慨,心想这位老义兄精通九阴真经,创下了左右互搏的奇技,却为他生生逼死,“啊!九阴真经!左右互搏?”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闪过,宛如在沉沉长夜之中,斗然间在天边现出了一颗明星。 “我武功固远不及西毒,但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学秘要,左右互搏之术又能使人功夫陡增一倍,待我与蓉儿日夜苦练,与老毒物一拚便了。只是不论那一门武功,总非一朝一夕可成,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树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问师父去?他武功虽失,心中所知的武学却失不了,必能指点我一条明路。”回到树上,将心中所思各节,一一对洪七公说了。洪七公道:“你将九阴真经慢慢念给我听,瞧有什么可以速成的厉害功夫。”郭靖将真经一句句的背诵出来。洪七公听到“人徒知枯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几句,身子忽然一颤,“啊”了一声。郭靖忙问:“怎么?” 洪七公不答,把那几句话揣摩了良久,道:“刚才这段你再念一遍。”郭靖甚是欢喜,心想:“师父必是在这几句话中,想到了制服老毒物的法门。”将这几句话又慢慢的念了一遍。洪七公点点头道:“是了,一路背下去罢。” 第606章 射雕英雄传(106) 郭靖接着背诵,下卷经文将完时,他背道:“摩诃波罗,揭谛古罗,摩罕斯各儿,品特霍几恩,金切胡斯,哥山泥克……”一路叽哩咕噜的背完,全然不知其义,只因读得甚熟,倒也没背错。当日他遵洪七公之嘱,窜改经文,因洪七公怕欧阳锋懂得怪文含义,嘱他不可更动。这些怪话洪七公当时不懂,此刻仍然不懂,摇头道:“靖儿,经文中所载的精妙厉害的功夫很多,但均非旦夕之间所能练成。”郭靖好生失望。 洪七公道:“你快去将那廿几根木料扎一个木筏,走为上策。我和蓉儿在这里随机应变,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不,我怎能离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叹道:“西毒忌惮黄老邪,不会伤害蓉儿,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罢!” 郭靖悲愤交迸,举手用力在树干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拍得极重,声音传到山谷之中,隐隐的又传了回来。洪七公一惊,忙问:“靖儿,你刚才打这一掌,使的是什么手法?”郭靖道:“怎样?”洪七公道:“怎么你打得如此重实,树干却没丝毫震动?”郭靖甚感惭愧,道:“我适才出力震树,手膀酸了,是以没使劲力,也没照师父的指教留有余力。”洪七公摇头道:“不是,不是,你拍这一掌的功夫有点古怪。再照样拍一下!”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树,声震林木,那松树仍略不颠动,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道:“那是周大哥传给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拳手法。”洪七公道:“空明拳?没听说过。”郭靖道:“是啊,周大哥给囚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自行创了这套拳法,他教了我十六字诀,说是:‘空朦洞松、风通容梦、冲穷中弄、童庸弓虫’。”洪七公笑道:“什么东弄窟窿的?”郭靖道:“这十六字诀,每一字都有道理,‘松’是出拳劲道要虚;‘虫’是身子柔软如虫;‘朦’是拳招胡里胡涂,不可太过清楚;‘梦’是好像睡着了做梦一般。弟子演给您老瞧瞧好不好?”洪七公道:“黑夜之中瞧不见,听来倒着实有点道理。这种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说给我听就是。”当下郭靖从第一路“空碗盛饭”、第二路“空屋住人”起,将拳路之变、劲力之用都说给洪七公听了。周伯通生性顽皮,将每一路拳法都起了个滑稽浅白的名称。 洪七公只听到第十八路,心中已不胜钦佩,便道:“不用再说了,咱们就跟西毒斗斗。”郭靖道:“用这空明拳么?只怕弟子火候还不够。”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里求生,只好冒险,你身上带着成吉思汗送你的金刀是么?” 黑夜中寒光一闪,郭靖将金刀拔了出来。洪七公道:“你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这金刀去伐树了。”郭靖拿着这柄尺来长的金刀,犹豫不语。洪七公道:“你这柄金刀本就十分锋利,割切树干,那又算得了什么?虽然刀身太厚了些,但你手劲上只须守着‘空’字诀和‘松’字诀,刀身虽厚,却也不妨。” 郭靖想了半晌,又经洪七公指点解说,终于领悟,纵身下树,摸着一棵中等大小的杉树,运起空明拳的手劲,轻轻巧巧,若有若无的举刃一划,金刀刃锋果然深入树干。他随力所之,转了一圈,那杉木应手而倒。郭靖喜极,用这法子接连切断了十多棵树,看来不到天明,那一百棵之数就可凑满了。 正切割间,忽听洪七公叫道:“靖儿上来。”郭靖纵上平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点儿也不费劲。”洪七公道:“费了劲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原来‘空朦洞松’是这个意思,先前周大哥教了很久,我总不明白。”洪七公道:“这功夫用来断树是绰绰有余了,若说与西毒拚斗,却尚不足,须得再练九阴真经,方有取胜之机。咱们怎生想个法子,跟他慢慢的拖。”讲到筹策设计,郭靖是帮不了忙的,只有呆在一旁,让师父去想法子。 过了良久,洪七公摇头道:“我也想不出来,只好明儿叫蓉儿想。靖儿,我适才听你背诵九阴真经,却叫我想起了一件事,这时候我仔细捉摸,多半没错。你扶我下树,我要练功夫。”郭靖吓了一跳,道:“不,您伤势没好,怎么能练?”洪七公道:“真经上言道: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四句话使我茅塞顿开,咱们下去罢。”郭靖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敢违拗,抱着他轻轻跃下树来。 洪七公定了定神,拉开架子,发出一掌。黑暗之中,郭靖见他身形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抢上去要扶,洪七公却已站定,呼呼喘气,说道:“不碍事。”过了片刻,左手又发一掌。郭靖见他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显得辛苦异常,数次张口欲劝,岂知洪七公越练精神越旺盛,初时发一掌喘息半晌,到后来身随掌转,足步沉稳,竟大有进境。一套降龙十八掌打完,又练了一套“逍遥游”。 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你伤好啦!”洪七公道:“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揽住他腰,跃上平台,心中喜不自胜,连说:“真好,真好!”洪七公叹了口气,说道:“也没什么好,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伤之后,只知运气调养,却没想到我这门外家功夫,愈动得厉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动得迟了一些,现下性命虽已无碍,功夫却难得复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宽慰,却不知说些什么话好,过了一会儿,道:“我再砍树去。” 洪七公忽道:“靖儿,我想到了个吓吓老毒物的计策,你瞧能不能行?”说着将那计谋说了。郭靖喜道:“准成,准成!”当即跃下树去安排。 次日一早,欧阳锋来到树下,数点郭靖堆着的木料,只有九十根,冷笑一声,高声喝道:“小杂种,快滚出来,还有十根呢?” 黄蓉整夜坐在欧阳克身边照料他伤势,听他呻吟得痛苦,心中也不禁微感歉仄,天明后见欧阳锋出洞,也就跟着出来,听他如此呼喝,颇为郭靖耽心。 欧阳锋待了片刻,见松树上并无动静,却听得山后呼呼风响,似有人在打拳练武,忙循声过去,转过山坡,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洪七公使开招术,正与郭靖斗在一起,两人掌来足往,斗得甚为紧凑。黄蓉见师父不但已能自行走动,甚且功力也似已恢复,更又惊又喜,只听他叫道:“靖儿,这一招可得小心了!”推出一掌。郭靖举掌相抵,尚未与他手掌相接,身子已斗然间往后飞出,砰的一声,重重的撞在一株松树之上。那树虽不甚大,却也有碗口粗细,喀喇一响,竟为洪七公这一推之力撞得从中折断,上半截飞了出去,倒在地下。 这一撞不打紧,却把欧阳锋惊得目瞪口呆。 黄蓉赞道:“师父,好劈空掌啊!”洪七公叫道:“靖儿,运气护住身子,莫要给我掌力伤了。”郭靖道:“弟子知道!”一言甫毕,洪七公掌力又发,喀喇一声,郭靖又撞倒了一株松树。但见一个发招,一个接劲,片刻之间,洪七公以劈空掌法接连将郭靖推得撞断了十株大树。黄蓉叫道:“已有十株啦。”郭靖气喘吁吁,叫道:“弟子转不过气来了。”洪七公一笑收掌,说道:“这九阴真经的功夫果然神妙,我身受如此重伤,只道从此功力再难恢复,不料今晨依法修练,也居然成功。” 欧阳锋疑心大起,俯身察看树干折断之处,更是心惊,但见除了中心圆径寸许的树身之外,边上一圈都断得光滑异常,比利锯所锯还要整齐,心道:“那真经上所载的武学,难道真如斯神异?看来老叫化的功夫犹胜昔时,他们三人联手,我岂能抵敌?事不宜迟,我也快去练那经上的功夫。”向三人横了一眼,飞奔回洞,从怀中取出那郭靖所书、用油纸油布层层包裹、包外上蜡的经文,埋头用心研读。 洪七公与郭靖见欧阳锋走得没了踪影,相对哈哈大笑。黄蓉喜道:“师父,这真经真是妙极。”洪七公笑着未答,郭靖抢着道:“蓉儿,咱们是假装的。”于是将此中情由一五一十的对她说了。 原来郭靖事先以金刀在树干上划出一圈深痕,差不多将树切断了,却留出中间部分相连,洪七公的掌上其实没半分劲道,都是郭靖背上使力,将树撞断。欧阳锋万料不到空明拳的劲力能以短刀断树,自瞧不破其中机关。 黄蓉本来笑逐颜开,听了郭靖这番话后,半晌不语,眉尖微蹙。洪七公笑道:“老叫化能再走动,已徼天之幸,还管它什么真功夫假功夫呢。蓉儿,你怕西毒终究能瞧出破绽,是不是?”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道:“老毒物何等眼力,岂能让咱们长此欺瞒?不过世事难料,眼下空耽心也是白饶。我说,靖儿所念的经文之中,有一章叫什么‘易筋锻骨’的,听来倒很有意思,左右无事,咱们这就练练。” 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黄蓉却知事态紧急,师父既指出这一章,自必大有道理,当下说道:“好,师父快教。”洪七公命郭靖将那“易筋锻骨章”念了两遍,依着文中所述,教两人如法修习,他却去猎兽钓鱼,生火煮食。郭靖与黄蓉来插手相助,每次均为他阻止。 忽忽七日,郭黄二人练功固勇猛精进,欧阳锋在洞中也苦读经文,潜心思索。到第八日上,洪七公笑道:“蓉儿,师父烤的野羊味儿怎么样?”黄蓉笑着扁扁嘴,摇摇头。洪七公笑道:“我也是食不下咽。你俩第一段功夫已经练成啦,今儿该当舒散筋骨,否则不免窒气伤身。这样罢,蓉儿弄吃的,我与靖儿来扎木筏。”郭靖与黄蓉齐道:“扎木筏?”洪七公道:“是啊,难道咱们在这荒岛上一辈子陪着老毒物?” 郭黄二人大喜,连声称好,当即动手。郭靖那日伐下的一百根木料好好堆在一旁,只消以树皮结索,将木料牢牢缚在一起,那就成了。捆绑之际,郭靖用力一抽,一根粗索啪的一响就崩断了。他还道绳索结得不牢,换了一条索子,微一使劲,一条又粗又韧的树皮索又断成两截。郭靖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那边厢黄蓉也是大叫着奔来,双手捧着一头野羊。原来她出去猎羊,拿着几块石子要掷打羊头,那知奔了几步,不知不觉间竟早已追在野羊前面,回过身来,顺手就将野羊抓住,身法之快,出手之准,全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洪七公笑道:“这么说,那九阴真经果然大有道理,这么多英雄好汉为它送了性命,也还不冤。”黄蓉喜道:“师父,咱们能去把老毒物痛打一顿了么?”洪七公摇头道:“那还差得远,至少总还得再练上十年八年的。他的蛤蟆功非同小可,除了王重阳当年的先天功一阳指外,没别的功夫能破它。”黄蓉撅起了嘴道:“那么就算咱们再练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胜他啦。”洪七公道:“这也难说,说不定真经上的功夫,比我所料的更厉害呢。”郭靖道:“蓉儿,别性急,咱们练功夫总是不错。” 又过数日,郭靖与黄蓉练完了易筋锻骨章上的第二段功夫,木筏也已扎成。三人用树皮编了张小帆,清水食物也都搬上筏子。 这一晚一切整顿就绪,只待次日启航。临寝之时,黄蓉道:“明儿要不要跟他们道别?”郭靖道:“得跟他们订个十年之约,咱们受了这般欺侮,岂能就此罢手?”黄蓉拍手道:“正是!求求老天爷,第一保佑两个恶贼回归中土,第二保佑老毒物命长,活得到十年之后。要不然,师父的功力恢复得快,一两年内便已能料理了他,那就更好。” 次日天尚未明,洪七公年老醒得早,隐隐约约听到海滩上有声,忙道:“靖儿,海滩上什么声音?”郭靖翻身下树,快步奔出,向海边望去,高声咒骂,追了下去。此时黄蓉也已醒了,跟着追去,问道:“靖哥哥,什么事?”郭靖遥遥答道:“两个恶贼上了咱们筏子。”黄蓉吃了一惊。待得两人奔到海旁,欧阳锋已将侄儿抱上木筏,张起轻帆,离岸已有数丈。郭靖大怒,便想跃入海中追去,黄蓉拉住他袖子,道:“赶不上啦。”只听得欧阳锋哈哈大笑,叫道:“多谢你们的木筏!” 郭靖暴跳如雷,发足向身旁的一株紫檀树猛踢。黄蓉灵机一动,叫道:“有了!”捧起一块大石,靠在紫檀树向海的一根桠枝上,说道:“你用力扳,咱们发炮。”郭靖大喜,双足顶住树根,两手握住树枝,向后急扳。紫檀木又坚又韧,只向后弯转,却不折断。郭靖双手忽松,呼的一响,大石向海中飞去,落在木筏之旁,激起了丈许水花。黄蓉叫了声:“可惜!”又装炮弹,这一次瞄得准,正好打在筏上。只木筏扎得极为坚牢,受石弹这么一击,并无大碍。两人接着连发三炮,却都落空跌在水中。 黄蓉见炮轰无效,忽然异想天开,叫道:“快,我来做炮弹!”郭靖一怔,不明其意。黄蓉道:“你射我入海,我去对付他们。”拔出短剑,拿在手里。郭靖知她水性既高,轻身功夫又极了得,并无危险,道:“小心了。”又使力将树枝扳后。 黄蓉跃上树枝坐稳,叫道:“发炮!”郭靖手一放,树枝急挺,她身子向前急弹而出,笔直飞去,在空中接连翻了两个筋斗,在离木筏数丈处轻轻入水,姿式美妙异常。欧阳叔侄不禁瞧得呆了,一时不明白她此举是何用意。 黄蓉在入水之前深深吸了口气,入水后更不浮起,立即向筏底潜去,只见头顶一黑,知已到了木筏之下。欧阳锋把木桨在水中四下乱打,却那里打得着她。黄蓉举起短剑,正要往结扎木筏的绳索上割去,忽然心念一动,减小手劲,只在几条主索上轻轻划了几下,将绳索的三股中割断两股,叫木筏到了汪洋大海之中,受了巨浪冲撞,方才散开。她又复潜水,片刻间已游出了十余丈外,这才钻出海面,大呼大叫,假装追赶不及。 欧阳锋狂笑扬帆,过不多时,木筏已远远驶出。 第607章 射雕英雄传(107) 待得她走上海滩,洪七公早已赶到,正与郭靖同声痛骂,却见黄蓉脸有得色,问知端的,不禁齐声喝采。黄蓉道:“虽叫这两个恶贼葬身大海,咱们可得从头干起。师父日后回复了功力,也不能找老毒物报仇啦!” 三人饱餐一顿,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扎筏,不数日又已扎成,眼见东南风急,张起用树皮编织的小帆,离岛西去。 黄蓉望着那荒岛越来越小,叹道:“咱三个险些儿都死在这岛上,可是今日离去,倒又有点教人舍不得。”郭靖道:“他日无事,咱们再来重游可好?”黄蓉拍手道:“好,一定来,那时候你可不许赖。咱们先给这小岛起个名字,师父,你说叫什么好?” 洪七公道:“你在岛上用巨岩压那小贼,就叫压鬼岛好啦。”黄蓉摇头道:“那多不雅。”洪七公道:“你要雅,那乘早别问老叫化。依我说,老毒物在岛上吃我的尿,不如叫作吃尿岛。”黄蓉笑着连连摇手,侧头而思,只见天边一片彩霞,璀璨华艳,正罩在小岛之上,叫道:“就叫作明霞岛罢。”洪七公摇头道:“不好,不好,那太雅了。”郭靖听着师徒二人争辩,只是含笑不语。这岛名雅也好,俗也好,他总之是想不出来的,内心深处,倒觉“压鬼”、“吃尿”的名称,比之“明霞”什么的可有趣得多。 顺风航了两日,风向仍然不变。第三日晚间,洪七公与黄蓉都已睡着,郭靖掌舵守夜,海上风声涛声之中,忽然传来“救人哪,救人哪!”两声叫喊。叫声如破钹相击,混杂在风涛呼啸之中,仍听得清清楚楚。洪七公翻身坐起,低声道:“是老毒物。”只听得叫声又是一响。黄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颤声道:“是鬼,是鬼!” 其时天上无月,唯有疏星数点,照着黑漆漆的一片大海,深夜中传来这几声呼叫,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洪七公叫道:“是老毒物么?”他内力已失,声音传送不远。郭靖气运丹田,叫道:“是欧阳世伯么?”只听得欧阳锋在远处叫道:“是我欧阳锋,救人哪!”黄蓉惊惧未息,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咱们转舵快走。” 洪七公忽道:“救他!”黄蓉急道:“不,不,我怕。”洪七公道:“不是鬼。”黄蓉道:“是人也不该救。”洪七公道:“济人之急,是咱们丐帮的帮规。你我两代帮主,不能坏了历代相传的规矩。”黄蓉道:“丐帮这条规矩就不对了,欧阳锋明明是个大坏蛋,做了鬼也是个大坏鬼,不论是人是鬼,都不该救。”洪七公道:“帮规如此,更改不得。”黄蓉愤愤不平。 只听欧阳锋远远叫道:“七兄,你当真见死不救吗?”黄蓉道:“有了,靖哥哥,待会儿见到欧阳锋,你先一棍子打死了他。你不是丐帮的,不用守这条不通的规矩。师父,丐帮规矩是济人之急,却没‘济鬼之急’这一条,他变成了鬼,就不用济他了。”洪七公怒道:“乘人之危,岂是我辈侠义道的行迳?”黄蓉兀自强辩:“乘鬼之危,那总可以吧?” 她眼巴巴的看着郭靖把着筏舵,循声过去,心中忿忿不已。沉沉黑夜之中,依稀见到两个人头在水面随着波浪起伏,人头旁浮着一根大木,想是木筏散后,欧阳叔侄抢住一根筏材,这才支持至今。黄蓉道:“要他先发个毒誓,今后不得害人,这才救他。”洪七公叹道:“你不知老毒物的为人,他宁死不屈,这个誓是不肯发的。靖儿,救人罢!” 郭靖俯身出去,抓住欧阳克后领,提到筏上。洪七公急于救人,忘了自己武功已失,伸手相援。欧阳锋抓住他手,一借力,便跃到筏上,但这一甩之下,洪七公竟尔扑通一声,掉入了海中。郭靖与黄蓉大惊,同时跃入海中,将洪七公救起。 黄蓉怒责欧阳锋:“我师父好心救你,你怎地反将他拉入海中?” 欧阳锋已知洪七公身上并无功夫,否则适才这么一拉,岂能将一个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来?但他在海中浸了数日,已然筋疲力尽,此时不敢强项,低头说道:“我……我确然不是故意的,七兄,做兄弟的跟你赔不是了。” 洪七公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不过老叫化的本事,可就泄了底啦。” 欧阳锋道:“好姑娘,你给些吃的,咱们饿了好几天啦。”黄蓉道:“这筏上只备三人的粮食清水,分给你们不打紧,咱们吃什么啊?”欧阳锋道:“好罢,你只分一点儿给我侄儿,他腿上伤得厉害,委实顶不住。”黄蓉道:“果真如此,咱们做个买卖,你的毒蛇伤了我师父,他至今未曾痊愈,你拿解药出来。” 欧阳锋从怀中摸出两个小瓶,递在她手里,说道:“姑娘你瞧,瓶中进了水,解药都给水冲光啦!”黄蓉接过瓶子,摇了几摇,放在鼻端一嗅,果然瓶中全是海水,说道:“那么你将解药的方子说出来,咱们一上岸就去配药。” 欧阳锋道:“如要骗你粮食清水,我胡乱说个单方,谅你也不知真假,但欧阳锋岂是这等人?实对你说,我这怪蛇是天下一奇,厉害无比,若给咬中,纵然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不死,日后也必落个大受损伤,失却武功。解药的单方说给你听本亦无妨,只是各种药料不但采集极难,更须得三载寒暑之功,方能炮制得成,终究是来不及了。这话说到此处为止,你要我给七兄抵命,那也由你罢。” 黄蓉与郭靖听了这番话,倒也佩服,心想:“此人虽然歹毒,但纵在死生之际,也始终不失武学大宗师身分。”洪七公道:“蓉儿,他这话不假。一个人命数有定,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你给他吃的罢。”黄蓉暗自神伤,知道师父毕竟好不了啦,拿出一只烤熟的野羊腿掷给欧阳锋。欧阳锋先撕几块喂给侄儿吃了,自己才张口大嚼。黄蓉想到在岛上骗得他们吃了浸尿羊腿,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来不及啦!”欧阳锋不明她意之所指,瞪目不语。 黄蓉道:“欧阳伯伯,你伤了我师父,二次华山论剑之时,恭喜你独冠群英啊。”欧阳锋道:“那也未必尽然,天下还是有一人治得了七兄的伤。” 郭靖与黄蓉同时跳起,那木筏侧了一侧,两人齐声问道:“当真?”欧阳锋咬着羊腿,道:“只是此人难求,你们师父自然知晓。”两人眼望师父。洪七公笑道:“明知难求,说他作甚?”黄蓉拉着他衣袖,求道:“师父,您说,再难的事,咱们也总要办到。我求爹爹去,他必定有法子。” 欧阳锋轻轻哼了一声。黄蓉道:“你哼什么?”欧阳锋不答。洪七公道:“他笑你以为自己爹爹无所不能。可是那人非同小可,就算是你爹爹,也奈何不了他。且莫说那人武功高极,即令他手无缚鸡之力,老叫化也决不做这等损人利己之事。”黄蓉沉吟道:“武功高极?啊,爹爹说过的,是南帝段皇爷。师父,求他治伤,怎么又损人利己了?”洪七公道:“睡罢,别问啦,我不许你再提这回事,知不知道?”黄蓉不敢再说,她怕欧阳锋偷取食物,靠在水桶与食物堆上而睡。 次晨醒来,黄蓉见到欧阳叔侄,不禁吓了一跳,两人脸色泛白,全身浮肿,自是在海中连浸数日之故。她心道:“师父什么都好,就是对‘仁义’两字想得太过迂腐,对恶人仁义,便是对良善残暴。只盼靖哥哥不要学他这一节才好。讲到对付恶人,他该学学他‘岳父’才是。”想到“岳父”的称呼,不禁脸露微笑。 木筏航到申牌时分,望见远处有条黑线,隐隐似是陆地,郭靖首先叫了起来。再航了一顿饭时分,看得清楚,果是陆地,此时风平浪静,只日光灼人,热得难受。 欧阳锋忽地站起,身形微晃,双手齐出,一手一个,已将郭靖、黄蓉抓住,脚尖起处,又将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郭黄二人出其不意,给他抓住脉门,登时半身酥麻,齐声惊问:“干什么?”欧阳锋一声狞笑,却不答话。 洪七公叹道:“老毒物狂妄自大,一生不肯受人恩惠。咱们救了他性命,他若不把恩人杀了,心中怎能平安?唉,只怪我黑夜之中救人心切,忘了这节,倒累了两个孩子的性命。”欧阳锋道:“你知道就好啦。再说,九阴真经既入我手,怎可再在这姓郭的小子心中又留下一部,遗患无穷。”洪七公听他说到九阴真经,心念一动,大声道:“摩诃波罗,揭谛古罗,努尔七六,哈瓜儿,宁血契卡,平道儿……” 欧阳锋一怔,听来有一半似是郭靖所写经书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洪七公其实是乱背一气,欧阳锋如何得知,只道他懂得其中含义,心想:“经书中这一大篇怪文,必是全经关键。我杀了这三人,只怕世上再无人懂,那我纵得经书,也是枉然。”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洪七公道:“混花察察,雪根许八吐,米尔米尔……”叫道:“靖儿,你接着背下去!”他虽听郭靖背过九阴真经中这段怪文,但如何能记得?这时信口胡诌,脸上却神色肃然。郭靖便即念诵:“摩诃波罗,揭谛古罗……”欧阳锋凝神思索。 洪七公大喝:“靖儿动手!”郭靖左手反拉,右掌拍出,同时左脚也已飞起。 他给欧阳锋倏施袭击,抓住脉门,本已无法反抗,但洪七公一番胡言乱语,瞎说八道,欧阳锋果然中计,分神之际手上微松,郭靖立施反击。他已将经中“易筋锻骨章”练到了第二段,虽无新的招数拳法学到,原来的功力却斗然间增强了二成,这一拉、一拍、一踢,招数平平无奇,劲力竟大得异乎寻常。欧阳锋一惊之下,筏上狭窄,无可退避,只得举手格挡,抓住黄蓉的手仍然不放。 郭靖拳掌齐施,攻势犹似暴风骤雨一般,心知在这木筏之上,如让欧阳锋缓手运得蛤蟆功,三人抗御无力,闪避无地。这一阵急攻,倒也把欧阳锋逼得退了半步。 黄蓉身子微侧,横肩向他撞去。欧阳锋暗暗好笑,心想:“小丫头向我身上撞来,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功力?不反弹你到海中才怪。”心念甫动,黄蓉肩头已然撞到。欧阳锋不避不挡,并不理会,突然间胸口微感刺痛,才想到她身上穿着桃花岛镇岛之宝的软猬甲,这时他站在筏边,已半步都不能再退,她甲上生满尖刺,无着手之处,急忙左手放脱她脉门,借势外甩,将她猛推出去。黄蓉立足不定,眼见要跌入海中,郭靖右手拉住,左手继续进攻。黄蓉拔出短剑,猱身而上。欧阳锋稳稳站在筏边,犹似钉住了一般,浪花不住溅上他膝弯,不论郭靖、黄蓉如何进攻,始终不能将他逼入海中。 欧阳锋的武功原本远胜郭黄二人联手,但他在海中浸了数日,性命倒已去了半条;黄蓉武功不高,但身披软猬甲,手持锋锐之极的短剑,这两件攻防利器可也令他大为顾忌;再加上郭靖的降龙十八掌、七十二路空明拳、左右互搏、以及最近所练的九阴真经“易筋锻骨章”等合成一起之后,威力实也非凡,三人在筏上斗了个难分难解。 时候一长,欧阳锋的掌法愈厉,郭黄二人渐感不敌,洪七公只瞧得暗暗着急。掌影飞舞中欧阳锋左脚踢出,劲风凌厉,黄蓉不敢拆解,一个筋斗翻入了海中。郭靖独抗强敌,更加吃力。黄蓉从左边入海,立时从筏底钻过,从右边跃起,挥短剑向欧阳锋背心刺去。欧阳锋本已得势,这一来前后受敌,又斗成了平手。 黄蓉奋战之际,暗筹对策:“如此斗将下去,我们终须落败,不到海中,毕竟胜他不了。”心念一动,挥短剑割断帆索,小帆便即落下,木筏在波浪上起伏摇晃,不再前行。她翻上木筏,扯着帆索在洪七公身上绕了几转,再在木筏的一根主材上绕了几转,牢牢打了两个结。 她一退开,郭靖又感不支,勉力接了三招,第四招已招架不住,只得退了一步。欧阳锋得理不让人,双掌连绵而上。郭靖一退再退,以一招“或跃在渊”接过了敌掌,下一掌却又招架不住,再退得一步,左足便将踏空,他临危不乱,双足互踢,守住退路,叫敌人不能乘势相逼,随即扑通一声,跃入海中。 那木筏猛晃两晃,黄蓉借势跃起,也跳入了海中。两人扳住木筏,一掀一抬,眼见就要将筏子翻过身来。这一翻不打紧,欧阳克非立时淹毙不可,欧阳锋到了水中,自然也非郭黄二人之敌。洪七公却缚在筏上,二人尽可先结果了西毒,再救师父。 欧阳锋识得此计,提足对准洪七公的脑袋,高声喝道:“两个小家伙听了,再晃一晃,我就是这么一脚!” 黄蓉一计不成,二计早生,吸口气潜入了筏底,伸短剑就割系筏的绳索,此时离陆地不远,算计了欧阳叔侄之后,再抱住大木浮上岸去也自无妨。只听得喀喀数声,木筏已分成两半。欧阳克在左边一半,欧阳锋与洪七公则在右边一半。欧阳锋暗暗心惊,探身伸手,将侄儿提过,弯腰凝望水中,只等黄蓉浮近,伸剑再割,便一把扭住她揪上筏来。 欧阳锋这副模样,黄蓉在水底瞧得清楚,知他这一抓下来定然既准且狠,不敢上来再割。僵持良久,黄蓉游远丈许,出水吸了口气,又潜入水中候机发难。双方凝神俟隙,顷刻间由极动转到了极静。海上阳光普照,一片宁定,在这半边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间,却蕴藏着极大杀机。黄蓉心想:“半边木筏只要再分成两截,在波浪中非滚转倾覆不可。”欧阳锋心想:“只要她一探头,我隔浪发掌击去,水力就能将她震死。小丫头一除,留下姓郭的小贼一人就不足为患。” 两人目不转瞬,各自跃跃欲试。欧阳克忽然指着左侧,叫道:“船,船!”洪七公与郭靖顺着他手指望去,果见一艘龙头大船扯足了帆,乘风破浪而来。过不多时,欧阳克看到了船首站着一人,身材高大,披着大红袈裟,似是灵智上人,大船再驶近了些,定睛看去,果然不错,忙对叔父说了。欧阳锋气运丹田,高声叫道:“这里是好朋友哪,快过来。” 第608章 射雕英雄传(108) 黄蓉在水底尚未知觉,郭靖却已知不妙,忙潜入水中,一拉黄蓉手臂,示意又来了敌人。黄蓉在水底难明他意思,料来总是事情不对,打个手势,叫他接住欧阳锋的掌力,自己乘机割筏。郭靖自知自己功力本就远不及敌人,现今己身在水而敌在筏上,相差更远,这一掌接下来大有性命之忧,但事已急迫,舍此更无别法,力运双臂,忽地钻上。欧阳锋“阁”的一声大叫,双掌从水面上拍将下来,郭靖的双掌也从水底击了上去。海面上水花不起,但水中却两股大力相交,突然间半截木筏向上猛掀,翻起数尺,喀喀两声,黄蓉已将系筏的绳索割断。就在此时,大船也已驶到离木筏十余丈外。 黄蓉一割之后立即潜入水底,待要去刺欧阳锋时,却见郭靖手足不动,身子慢慢下沉,不禁又惊又悔,忙游过去拉住他手臂,游出数丈,钻出海面,见郭靖双目紧闭,脸青唇白,已然晕去。 那大船放下舢舨,几名水手扳桨划近木筏,将欧阳叔侄与洪七公都接了上去。 黄蓉连叫三声:“靖哥哥!”郭靖只是不醒。她想来者虽是敌船,也只得上去,托住郭靖后脑,游向舢舨。艇上水手拉了郭靖上去,伸手欲再拉她,黄蓉左手在艇边一按,身如飞鱼,从水中跃入艇心,几个水手都大吃一惊。 适才水中对掌,郭靖为欧阳锋掌力所激,受到极大震荡,登时昏晕,幸好身在水中,身子顺水让落,力不反座,受力反而较轻,待得醒转,只见自己倚在黄蓉怀里,却是在一艘小艇之中。他呼吸了几口,察知未受内伤,展眉向黄蓉一笑。黄蓉回报一笑,消了满腔惊惧,这才注目去瞧那大船中是何等人物。 一瞥之下,心中不禁连珠价叫苦,只见船首高高矮矮的站了七八个人,正是几月前在燕京赵王府里会见过的武林高手:身矮腿短、目光如电的是千手人屠彭连虎,头顶油光晶亮的是鬼门龙王沙通天,额角上长了三个瘤子的是三头蛟侯通海,白发童颜的是参仙老怪梁子翁,身披大红袈裟的是青海手印宗灵智上人,心想:“靖哥哥与我的武功近来大有长进,若跟彭连虎等一对一的动手,我纵使仍然不敌,靖哥哥却必操胜算。但老毒物在旁,又有这许多人聚在一起,今日再想脱险,可就难上加难了。” 大船上诸人听到欧阳锋在木筏上那一声高呼,本已甚为惊奇,及至见到郭靖等人,更大感奇怪。 欧阳锋抱着侄儿,郭靖与黄蓉抬了洪七公,五人分作两批,先后从小艇跃上大船。 一人身穿绣花锦袍,从中舱迎了出来,与郭靖一照面,两人都是一惊。那人颔下微须,面目清秀,正是大金国的六王爷赵王完颜洪烈。 完颜洪烈在宝应刘氏宗祠中逃脱之后,生怕郭靖追他寻仇,不敢北归,迳行会合了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南下盗取岳武穆遗书。 其时蒙古大举伐金,中都大兴府遭围近月,燕云十六州已尽属蒙古。金国兵势日蹙。完颜洪烈心甚忧急,眼见蒙古兵剽悍殊甚,金兵虽以十倍之众,每次接战,尽皆溃败,他苦思无策,不由得将中兴复国大计,全都寄托在那部武穆遗书之上,心想只要得了这部兵书,自能用兵如神,战无不胜,就如当年岳飞一般,蒙古兵纵然精锐,也要望风披靡了。这次他率众南来,行踪诡秘,只怕让南朝知觉,有了提防,是以改走海道,一心要半夜里在浙江沿海登陆,悄悄进入临安,将书盗来。当日他遍寻欧阳克不得,虽知他是极得力的高手,但久无消息,也不能单等他一人,只得迳自启程,这时海上相遇,却见他与郭靖为伴,暗自着急,生怕他已将这大秘密泄漏了出去。 郭靖见了杀父仇人,自是心头火起,虽在强敌环伺之际,仍对他怒目而视。这时一人从船舱中匆匆上来,只露了半面,立即缩身回入。黄蓉眼尖,已看到是杨康。 欧阳克道:“叔叔,这位就是爱贤若渴的大金国六王爷。”欧阳锋拱了拱手。完颜洪烈不知欧阳锋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见他神情傲慢,但瞧在欧阳克面上,拱手为礼。 彭连虎、沙通天等听得此言,一齐躬身唱喏:“久仰欧阳先生是武林中泰山北斗,今日有幸拜见。”欧阳锋微微躬身,还了半礼。灵智上人素在青海藏边,不知西毒的名头,只双手合什,不作一声。完颜洪烈知沙通天等个个极为自负,向不服人,见了欧阳锋却如此恭敬,显得既敬且畏,复大有谄媚之意,这等神色从来没在他们脸上见过,立知这个周身水肿、蓬头赤足的老儿来头不小,当下着实接纳,说了一番敬仰的言语。 这些人中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异,郭靖喝了他珍贵之极的蟒蛇药血,这时相见,如何不恼?但自己生平最怕的洪七公却又在其旁,只有心中恼怒,脸上堆笑,上前躬身拜倒,说道:“小的梁子翁参见洪帮主,您老人家好。”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闻的,但均未见过,想不到这当世两大高人竟同时现身,正要上前拜见,洪七公哈哈一笑,说道:“老叫化倒了霉啦,给恶狗咬得半死不活的,还拜见什么?乘早拿东西来吃是正经。”众人一怔,均想:“这洪七公躺着动弹不得,原来身受重伤,那就不足为惧。”望着欧阳锋,要瞧他眼色行事。 欧阳锋早已想好对付三人的毒计:洪七公必须先行除去,以免自己以怨报德的劣行给他张扬开来;郭靖则要先问出他经书上怪文的含义,再行处死;至于黄蓉,侄儿虽然爱她,留下来终是极大祸根,但如自己下手加害,黄药师知道了岂肯干休,须得想个借刀杀人之计,假手于旁人,眼下三人上了大船,不怕他们飞上天去,向完颜洪烈道:“这三人狡猾得紧,武功也还过得去,请王爷派人好好看守。” 梁子翁闻言大喜,当即斜身向左窜出,绕过沙通天身侧,反手来拉郭靖手腕。郭靖顺腕翻过,啪的一声,梁子翁已肩头中掌,这一招“见龙在田”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虽高,竟给他打得踉踉跄跄的倒退两步。彭连虎等和梁子翁一直在完颜洪烈之前互争雄长,只想压倒对方,都是面和心不和,见他受挫,暗自得意,立时散开,将洪七公等三人围在垓心,要待梁子翁给打倒之后,再上前动手。 梁子翁适才所以要绕过沙通天,从侧来拉郭靖,为的就是避开他那招独一无二的“亢龙有悔”,不至受他迎面直击,不料一别经月,他居然并不使“亢龙有悔”,只随手一掌,自己竟尔躲避不开,这一下他脸上如何下得来?见郭靖并不追击,当即纵身跃起,双拳连发,使出他生平绝学“辽东野狐拳法”,立心要取郭靖性命,既要挣回适才所失的颜面,又报昔日杀蛇之恨。 当年梁子翁在长白山采参,见到猎犬与野狐在雪中相搏。那野狐狡诈多端,窜东蹦西,灵动异常,猎犬爪牙虽利,缠斗多时,仍无法取胜。他见了野狐的纵跃,心中有悟,人参也不采了,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庐之中,苦思数月,创出了这套“野狐拳法”。这拳法以“灵、闪、扑、跌”四字诀为主旨,于对付较己为强的劲敌最为合用,首先教敌人捉摸不着自己前进后退、左趋右避的方位,然后俟机进击。这时他不敢轻敌,使开这路拳法,未攻先闪,跌中藏扑,向郭靖打去。 这套拳法来势怪异,郭靖从未见过,心想:“蓉儿的桃华落英掌虚招虽多,终究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这老儿的拳法却似全是虚招,不知闹什么古怪?”依着洪七公前时所指点的方策,不论敌招如何多方变幻,只是将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发将出去。两人数招一过,众高手都暗暗摇头,心想:“梁老怪总算是一派掌门,与这后生小子动手,怎么尽是闪避,不敢发一招实招?” 再拆数招,郭靖的掌力将他越迫越后,眼见就要退入海中。梁子翁见“野狐拳”不能取胜,要想另换拳法,但遭郭靖掌力笼罩住了,那里缓得出手来?掌声呼呼之中,只听洪七公叫道:“下去罢!”郭靖使一招“龙战于野”,左臂横扫。梁子翁大声惊呼,身不由主的往船舷外跌出。 众人一惊之下,齐向梁子翁跌下处奔过去察看。只听得海中有人哈哈长笑,梁子翁忽尔飞起,哒的一声,直挺挺的跌上了甲板,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来众人惊讶更甚,难道海水竟能将他身子反弹上来?争着俯首船边向海中观看。只见一个长须长发的老儿在海面上东奔西突,迅捷异常,再凝神看时,原来他骑在一头大鲨鱼背上,就如陆地驰马一般纵横自如。郭靖又惊又喜,大声叫道:“周大哥,我在这里啊!” 那骑鲨的老儿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周伯通听得郭靖呼叫,大声欢呼,在鲨鱼右眼旁打了一拳,鲨鱼即向左转,游近船边。周伯通叫道:“是郭兄弟么?你好啊。前面有一条大鲸鱼,我已追了一日一夜,现下就得再追,再见吧!”郭靖急叫:“大哥快上来,这里有好多坏人要欺侮你把弟啦。” 周伯通怒道:“有这等事?”右手拉住鲨鱼口中一根不知什么东西,左手在大船边上垂下的防撞木上一揿,连人带鲨,忽地从众人头顶飞过,落上甲板,喝道:“什么人这般大胆,竟敢欺侮我把弟?” 船上诸人那一个不是见多识广,但这个长须老儿如此奇诡万状的出现,却令人人惊得目瞪口呆,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错愕异常。 周伯通见到黄蓉,也感奇怪,问道:“怎么你也在这里?”黄蓉笑道:“是啊,我算到你今日会来,先在这里等你。你快教我骑鲨鱼的法儿。”周伯通笑道:“好,我来教你。”黄蓉道:“你先打发了这批坏人再教。” 周伯通目光向甲板上众人扫过,对欧阳锋道:“我道别人也不敢这么猖狂,果然又是你这坏蛋。”欧阳锋冷冷的道:“一个人言而无信,纵在世上偷生,也教天下好汉笑话。”周伯通道:“半点也不错。做人什么事都可胡来,但说话放屁,总须分得清清楚楚,可别让人听在耳里,不知道声音是上面出来的呢,还是来自下盘功夫。我正要找你算帐,你在这儿真再好也没有。老叫化,你是公证,站起来说句公道话罢。” 洪七公卧在甲板上,笑了一笑。黄蓉道:“老毒物遇难,我师父接连九次救了他性命,那知他狼心狗肺,反过来伤害我师父,点了他穴道。”洪七公救欧阳锋之命,前后只是三次,黄蓉将次数乘以三数,欧阳锋自也不能对此分辩,只怒目不语。 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曲池穴”与“涌泉穴”上揉了两揉。洪七公道:“老顽童,那没用。”欧阳锋这门点穴手段甚是阴毒,除了他与黄药师两人之外,天下没人解得。 欧阳锋甚为得意,说道:“老顽童,你有本事就将他穴道解了。”黄蓉虽不会解,却识得这门点穴功夫,小嘴一扁,说道:“那有什么稀奇的?我爹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透骨打穴法’解开。”欧阳锋听她说出这打穴法的名称,心想这小丫头家学渊源,倒也有些门道,不再理她,对周伯通道:“你输了东道,怎么说话如同放屁?” 周伯通掩鼻叫道:“放屁么?好臭好臭!我倒要问你,咱们赌了什么东道?”欧阳锋道:“这里除了姓郭的小子与这小丫头,都是成名的英雄豪杰,我说出来请大家评评道理。”彭连虎道:“好极,好极。欧阳先生请说。”欧阳锋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伯通周老爷子,江湖上人称老顽童,辈份不小,是丘处机、王处一他们全真七子的师叔。” 周伯通十余年来一直给囚在桃花岛,前此武艺未有大成,除了顽皮胡闹,也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江湖上名头不响,但众人见他海上骑鲨、提鲨上船,神通广大,实是非同小可,原来是全真七子的师叔,无怪如此了得,互相低声交谈了几句。彭连虎念到八月中秋嘉兴烟雨楼之约,心想全真七子若有这怪人相助,可就更加不易对付了,不禁暗暗担忧。 欧阳锋道:“这位周兄在海中为鲨群所困,兄弟将他救了起来。我说鲨群何足道哉,只消举手之劳,就能将群鲨尽数杀灭。周兄不信,我们两人就打了一赌。周兄,这话对么?”周伯通连连点头,说道:“这几句话全对。赌点什么,也得给大伙儿说说。”欧阳锋道:“正是!我说如是我输了,不论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如不肯干,就得跳到海中喂鱼。你输了也是一样。这话对么?”周伯通又连连点头,说道:“对,对,半点不错。后来怎样了?”欧阳锋道:“怎样?后来是你输了。” 这一次周伯通却连连摇头,说道:“错了,错了,输的是你,不是我。”欧阳锋怒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岂能颠倒是非,胡混奸赖?若是我输,你怎肯跳入海中自尽?”周伯通叹道:“是啊,原本我也道老顽童运气不好,输在你手,那知到了海中,老天爷教我遇上一件巧事,才知是你老毒物输了,我老顽童赢了。” 欧阳锋、洪七公、黄蓉齐声问道:“什么巧事?” 周伯通一弯腰,左手抓住撑在鲨鱼口中的一根木棒,将鲨鱼提了起来,道:“就是遇见了我这头坐骑啊,老毒物你瞧明白了,这是你宝贝侄儿将木棍撑在它口中的,是不是?”当日欧阳克行使毒计,用木棍撑在鲨鱼口中,要叫这海中第一贪吃的家伙活生生饿死,那是欧阳锋亲眼所见。这时见了巨鲨和木棍的形状,以及鱼口边被钓钩钩破的伤痕,记得果然便是那天放还海中的鲨鱼,便道:“是又怎样?” 周伯通拍手笑道:“那便是你输了啊。咱们赌的是将鲨群尽数杀灭,可是这头好家伙托了你侄儿的福,吃不得死鲨,中不了毒,既留下了一条,岂不是我老顽童赢了?”说罢哈哈大笑。欧阳锋脸上变色,做声不得。 郭靖喜道:“大哥,这些日子你在那里?我想得你好苦。” 第609章 射雕英雄传(109) 周伯通笑道:“我才玩得有趣呢。我跳到海里,不久就见到这家伙在海面上喘气,好似大为烦恼。我道:‘老鲨啊老鲨,你我今日可算同病相怜了!’我一下子跳上了鱼背。它猛地就钻进了海底,我只好闭住气,双手牢牢抱住了它头颈,举足乱踢它肚皮,好容易它才钻上水面,没等我透得两口气,这家伙又钻到了水下。咱哥儿俩斗了这么半天,它才认输,乖乖的听了话,我要它往东,它就往东,要它出水,它可不敢钻入海底。”说着轻轻拍着鲨鱼的脑袋,甚是得意。 这些人中最感艳羡的自是黄蓉,只听得两眼发光,说道:“我在海中玩了这么些年,怎么没想到这玩意儿,真傻!”周伯通道:“你瞧它满口牙齿,便如是一把把的利刀,若不是口中撑了这根硬木棍,你敢骑它吗?”黄蓉道:“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骑在鱼背上?”周伯通道:“可不是么?咱哥儿俩捉鱼的本事可大啦。咱们一见到鱼,它就追,我就来这么一拳一掌,将鱼打死,一条鱼十份中我吃不上一份,这家伙可得吃九份半。”黄蓉摸了摸鲨鱼的肚皮,又问:“你把死鱼塞入它肚子里么?它不用牙齿会吃么?”周伯通道:“它不用咬,吞下去就是。只因它贪我喂鱼,这才乖乖的听我驾御。有一次咱哥儿俩穷追一条大乌贼……” 这一老一小谈得兴高采烈,旁若无人,欧阳锋却暗暗叫苦,筹思应付之策。周伯通忽道:“喂,老毒物,你认不认输?” 欧阳锋先前把话说得满了,在众人之前怎能食言?只得道:“输了又怎地?难道我还赖不成?”周伯通道:“嗯,我得想想叫你做件什么难事。好,你适才骂我放屁,我就叫你马上放一个屁!让大伙儿闻闻。” 黄蓉听周伯通叫欧阳锋放屁,平白无端的放一个屁,在常人自然极难,但内功精湛之辈,一生习练的就是将气息在周身运转,这件事却殊不足道,只怕欧阳锋老奸巨猾,打蛇随棍上,抓住这个机会,轻轻易易的放一个屁,就将这件事蒙混过去,忙抢着道:“不好,不好,你要他把我师父的穴道解开再说。” 周伯通道:“你瞧,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屁,那就免了罢。我也不要你做什么为难之事,快把老叫化的伤治了。老叫化的本事决不在你之下,你若非行奸弄鬼,决计伤他不了。待他伤好之后,你俩公公平平的再打一架,那时候让老顽童来做个公证。” 欧阳锋情知洪七公的伤已没法治愈,不怕他将来报复,倒怕周伯通忽然异想天开,出个古怪难题,在众目睽睽之下,可教人下不了台,当下也不打话,俯身运劲于掌,将洪七公的穴道解了。黄蓉与郭靖上前抢着扶起。 周伯通向甲板上众人横扫了一眼,说道:“老顽童最怕闻的,就是金人鞑子的羊臊味。快放下小艇,送我们四人上岸。” 欧阳锋见周伯通与黄药师动过手,知道这人武功极怪,若跟他说翻了脸动武,自己纵不落败,取胜之机却也颇为渺茫,目下只得暂且忍耐,待练成《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后,再来跟他算帐,好在今日尽可藉口输了打赌,一切依从,早早将这瘟神送走为是,算计已定,便道:“好罢,谁教你运道好呢!这场打赌既是你赢了,你说怎么就怎么着。”转头向完颜洪烈道:“王爷,就放下舢舨,送这四人上岸罢。” 完颜洪烈不答,心想:“这四人上了岸,只怕泄漏了我此番南来的机密。” 灵智上人一直冷眼旁观,见着欧阳锋大剌剌的神情早就心中大是不忿,暗想瞧你这副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听周伯通那惫赖老儿说什么便依从什么,不敢驳回半句,多半是个浪得虚名之徒,就算真的武功高强,未必就敌得过我们这里的许多高手,眼见完颜洪烈有踌躇之色,走上两步,说道:“如在木筏之上,欧阳先生爱怎么就怎么,旁人岂敢多口?既上了大船,就得听王爷吩咐。” 此言一出,众人耸然动容,都望着欧阳锋的脸色。 欧阳锋冷冷的上下打量灵智上人,随即抬头望天,淡淡的道:“这位大和尚是存心要跟老朽为难了?”灵智上人道:“不敢。小僧少来中原,孤陋寡闻,今日初会高人,也是第一次听到欧阳先生的威名,跟先生能有什么梁子过节……” 话犹未了,欧阳锋踏上一步,左手虚晃,右手已抓起灵智上人魁梧雄伟的身躯,顺势回转,将他头下脚上的举了起来。 这一下快得出奇,众人但见灵智上人大红的袈裟一阵晃动,一个肥肥的身体已给举在半空,却未看清欧阳锋使的是什么手法。灵智上人本比常人要高出一个头,欧阳锋这一把是抓住了他后颈隆起的一块肥肉,倘若挺臂上举,他双脚未必就能离地,但欧阳锋将他身子倒了转来,头顶离甲板约有四尺。他双脚在空中乱踢,口中连连怒吼。那日灵智上人在赵王府与王处一过招,众人都见到他手上功夫极为了得,但给欧阳锋这么倒转提起,双臂软软的垂在两耳之旁,宛似断折了一般,全无反抗之能。 欧阳锋仍两眼向天,轻描淡写的道:“你今日第一次听到我名字,就瞧不起老朽,是不是?”灵智上人又惊又怒,连运了几次气,出力挣扎,却那里挣扎得脱?彭连虎等见了这般情景,无不骇然失色。 欧阳锋又道:“你瞧不起老朽,那也罢了,瞧在王爷的面上,我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但你想留下老顽童周老爷子、九指神丐洪老爷子,嘿嘿,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配?你既孤陋寡闻,又没自知之明,吃点亏是免不了的啦。老顽童,接着了!” 也不见他手臂后缩前挥,只掌心劲力外吐,灵智上人就如一团红云般从甲板的左端飞向右端,他一离欧阳锋的掌力,立时自由,身子一挺,一个鲤鱼翻身,要待直立,突觉颈后肥肉一痛,暗叫不妙,左掌捏了个秘刀手印忙要拍出,忽感手臂酸麻,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身子又给倒提在空中,原来已让周伯通如法炮制的拿住了。 完颜洪烈见他狼狈不堪,心知莫说欧阳锋有言在先,单凭周伯通一人,自己手下这些人就留他不住,忙道:“周老先生莫作耍了,小王派船送四位上岸就是。”周伯通道:“好呀,你也来试试,接着了!”学着欧阳锋的样,掌心吐劲,将灵智上人肥大的身躯向他飞掷过去。 完颜洪烈虽识武艺,但只会些刀枪弓马的功夫,周伯通这一下将这胖大和尚急掷过来,劲道凌厉,他那里能接,撞上了非死必伤,急忙闪避。 沙通天见情势不妙,使出移形换位功夫,晃身拦在完颜洪烈面前,眼见灵智上人冲来的势道极为沉猛,如出掌相推,只怕伤了他,看来只有学欧阳锋、周伯通的样,先抓住他后颈,再将他倒转过来,好好放下。 可是武功之道,差不得厘毫,他眼看欧阳锋与周伯通一抓一掷,全然不费力气,只道灵智上人只掌力厉害,纵跃变招的本事却甚平常,满拟将他抓住,先消来势,再放正他身子,那知道一抓下去,刚碰到灵智上人的后颈,突感火辣辣的一股力道从腕底猛冲上来,若不抵挡,右腕立时折断,危急中忙撤右掌,左拳一招“破甲锥”击了下去。 原来灵智上人接连给欧阳锋与周伯通倒转提起,热血逆流,只感头昏脑胀,心中怒火如焚,听得周伯通叫人接住自己,只道出手的又是敌人,人在空中时已运好了气,一觉沙通天的手碰到他颈后,立时一个手印拍出。 两人本来功力悉敌,沙通天身子直立,占了便宜,灵智上人却有备而发,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来仍是半斤八两,只听得啪的一响,沙通天退后三步,一交坐倒,灵智上人也为他拳力震开,横卧在地。灵智上人翻身跃起,才看清适才打他的原来是沙通天,心想:“连你这臭贼也来拣便宜!”虎吼一声,又要扑上。 彭连虎知他误会,忙拦在中间,叫道:“大师莫动怒,沙大哥是好意!” 这时大船上已放下舢舨。周伯通提起鲨鱼口中的木棒,将巨鲨向船外挥出,同时手掌使力,将木棍震为两截。那鲨鱼飞身入海,忽觉口中棍断,自是欣喜异常,潜入深海吃鱼去了。黄蓉笑道:“靖哥哥,下次咱俩和周大哥各骑一条鲨鱼,比赛谁游得快。”郭靖尚未回答,周伯通已自拍手叫好,说道:“还是请老叫化做公证。” 完颜洪烈见周伯通等四人坐了舢舨划开,心想欧阳锋如此功夫,如肯出手相助,盗书之事成算更增,牵了灵智上人的手,走到欧阳锋面前,说道:“大家都是好朋友,先生不可见怪,上人也莫当真,都瞧在小王脸上,只当是戏耍一场。” 欧阳锋一笑,伸出手去。灵智上人心犹未服,暗想:“你不过擒拿法了得,乘我不备,忽施袭击,我数十年苦练的秘刀手印掌力,难道当真不及你?”伸出手去,劲从臂发,力捏欧阳锋的手掌,力道刚施上,忽然身不由主的跳起,犹似捏上一块烧得通红的钢块,手掌只烧得火辣辣地疼痛,放手不迭。欧阳锋不为已甚,只微微一笑。灵智上人看自己手心时,却了无异状,心道:“他奶奶的,这老贼定是会使邪术。” 欧阳锋见梁子翁躺在甲板之上,兀自动弹不得,上前看时,知他为郭靖打下海时恰好给周伯通接住,点了他穴道又掷上船来,便解开他受封穴道。这样一来,欧阳锋自然而然做了这群武人的首领。完颜洪烈吩咐整治酒席,为欧阳叔侄接风。 饮酒中间,完颜洪烈把要到临安去盗武穆遗书的事对欧阳锋说了,请他鼎力相助。 欧阳锋早听侄儿说过,这时心中一动,忽然另有一番主意:“我欧阳锋是何等样人,岂能供你驱策?但向闻岳飞不仅用兵如神,武功也极了得,他传下来的岳家散手乃武学中一绝,这遗书中除韬略兵学之外,说不定另行录下武功。我且答应助他取书,要是瞧得好了,难道老毒物不会据为己有?” 正是:尔虞我诈,各怀机心。完颜洪烈一心要去盗取大宋名将的遗书,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欧阳锋另在打他自己的主意。当下一个着意奉承,一个满口应允,再加上梁子翁在旁极力助兴,席上酒到杯干,宾主尽欢。只欧阳克身受重伤,吃不得酒,用了一点菜,就由人扶到后舱休息去了。 正吃得热闹间,欧阳锋忽尔脸上变色,停杯不饮,众人俱各一怔,不知有什么事得罪他了。完颜洪烈要待出言相询,欧阳锋道:“听!”众人侧耳倾听,除了海上风涛之外,却听不见什么。过了一阵,欧阳锋道:“现今听见了么?箫声。”众人凝神倾听,果听得浪声之外,隐隐似乎夹着忽断忽续的洞箫之声,若不是他点破,谁也听不出来。 欧阳锋走到船头,纵声长啸,声音远远传了出去。众人也都跟到船头。 这时天色已黑,月亮初升,朦胧中遥遥望见海面远处扯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来。众人暗暗诧异:“难道箫声是从这船中发出?相距如是之远,怎能送到此处?” 欧阳锋命水手转舵,向那快船迎去。两船渐渐驶近。来船船首站着一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果然执着一枝洞箫,高声叫道:“锋兄,可见到小女么?”欧阳锋道:“令爱好大的架子,我敢招惹么?”两船相距尚有数丈,也不见那人纵身奔跃,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已上了大船甲板。 完颜洪烈见他本领了得,又起了招揽之心,迎将上去,说道:“这位先生贵姓?有幸拜见,幸何如之。”以他大金国王爷身分,如此谦下,可说是十分难得的了。但那人见他穿着金国官服,只白了他一眼,并不理睬。 欧阳锋见王爷讨了个老大没趣,说道:“药兄,我给您引见。这位是大金国的赵王六王爷。”向完颜洪烈道:“这位是桃花岛黄岛主,武功天下第一,艺业并世无双。”彭连虎等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退了数步。他们后来查知,在中都赵王府相遇的那个小姑娘名叫黄蓉,是桃花岛主黄药师的女儿,黄岛主厉害之极,黑风双煞只不过是他破门的弟子,已如此威震江湖。他这一上来果然声威夺人,人人想起曾得罪过他女儿,都心存疑惧,不敢作声。 黄药师自女儿走后,知她必是出海找寻郭靖,初时心中有气,也不理会,过得数日,越想越放心不下,只怕她在郭靖沉船之前与他相会,上了自己特制的怪船,那可有性命之忧,当即出海找寻。料想此船难以远涉重洋,便一路向西追索。但在茫茫大海中寻一艘船,谈何容易?纵令黄药师身怀异术,但来来去去的找寻,竟一无眉目。这日在船头运起内力吹箫,盼望女儿听见,出声呼应,岂知却遇上了欧阳锋。 黄药师与彭连虎等均不相识,听欧阳锋说这身穿金国服色之人是个王爷,更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欧阳锋拱拱手道:“兄弟赶着去找寻小女,失陪了。”转身就走。 灵智上人适才让欧阳锋、周伯通摆布得满腹怒火,这时见上船来的又是个十分傲慢无礼之人,听了欧阳锋的话,心想:“难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这些人多半会一点邪法,装神弄鬼,吓唬别人。我且骗他一骗。”见黄药师要走,朗声说道:“你找的可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么?” 黄药师停步转身,脸现喜色,道:“是啊,大师可曾见到?”灵智上人冷冷的道:“见倒是见过的,只不过是死的,不是活的。”黄药师心中一寒,忙道:“什么?”这两个字说得声音也颤了。灵智上人道:“三天之前,我曾在海面上见到一个小姑娘的浮尸,身穿白衫,头发上束了个金环,相貌本来倒也挺标致。唉,可惜,可惜!可惜全身给海水浸得肿胀了。”他说的正是黄蓉的衣饰打扮,一丝不差。 第610章 射雕英雄传(110) 黄药师心神大乱,身子一晃,脸色登时苍白,过了一阵,方问:“这话当真?”众人明明见到黄蓉离船不久,却听灵智上人如此相欺,各自起了幸灾乐祸之心,要瞧黄药师的伤心模样,都不作声。灵智上人冷冷的道:“那女孩的尸身之旁还有三个死人,一个是年轻后生,浓眉大眼,一个是老叫化子,背着个大红葫芦,另一个是长须长发的家伙。”他说的正是郭靖、洪七公、周伯通三人。到此地步,黄药师那里还有丝毫疑心,斜眼瞧着欧阳锋,心道:“你识得我女儿,何不早说?” 欧阳锋见他神色,眼见是伤心到了极处,一出手就要杀人,自己虽不致吃亏,可是这股来势也不易抵挡,便道:“兄弟方上此船不久,跟这几位都是初会。这位大师所见到的浮尸,也未必就是令爱罢。”接着叹了口气道:“令爱这样一个好姑娘,倘若当真少年夭折,可教人遗憾之极了。我侄儿得知,定然伤心欲绝。”这几句话把自己的担子推卸掉了,双方均不得罪。 黄药师听来,却似更敲实了一层,刹那间万念俱灰。他性子本爱迁怒旁人,否则当年黑风双煞偷他经书,何以陆乘风等人毫无过失,却都遭打断双腿、逐出师门?这时候他胸中一阵冰凉,一阵沸热,就如当日爱妻逝世时一般。但见他双手发抖,脸上忽而雪白,忽而绯红。人人默不作声的望着他,心中都充满了畏惧之意,即令是欧阳锋,也感到惴惴不安,气凝丹田,全神戒备,甲板上一时寂静异常。突然听他哈哈长笑,声若龙吟,悠然不绝。 这一来出其不意,众人都是一惊,只见他仰天狂笑,越笑越响。笑声之中却隐隐然有一阵寒意,众人越听越感凄凉,不知不觉之间,笑声竟已变成了哭声,但听他放声大哭,悲切异常。众人情不自禁,似乎都要随着他伤心落泪。 这些人中只欧阳锋知他素来放诞,歌哭无常,倒并不觉得怎么奇怪,但听他哭得天愁地惨,心想:“黄老邪如此哭法,必然伤身。昔时阮籍丧母,一哭呕血斗余,这黄老邪正有晋人遗风。只可惜我那铁筝在覆舟时失去,不然弹将起来,助他哀哭之兴,此人纵情率性,多半会一发不可收拾,身受剧烈内伤,他日华山二次论剑,倒又少了一个大敌。唉,良机坐失,可惜啊,可惜!” 黄药师哭了一阵,举起玉箫击打船舷,唱了起来,只听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裁?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啪的一声,玉箫折为两截。黄药师头也不回,走向船头。 灵智上人抢上前去,双手一拦,冷笑道:“你又哭又笑、疯疯颠颠的闹些什么?”完颜洪烈叫道:“上人,且莫……”一言未毕,只见黄药师右手伸出,又已抓住了灵智上人颈后的那块肥肉,转了半个圈子,将他头下脚上的倒转了过来,运劲向下掷落,噗的一声,他一个肥肥的光脑袋已插入船板之中,直没至肩。 原来灵智上人所练武功,颈后是破绽所在,他身形一动,欧阳锋、周伯通、黄药师等大高手立时瞧出,是以三人一出手便都攻击他这弱点,都是一抓即中。 黄药师唱道:“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青影一晃,已自跃入来船,转舵扬帆去了。 众人正要相救灵智上人,看他生死如何,忽听得格的一声,船板掀开,舱底出来一个少年,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正是完颜洪烈的世子、原名完颜康的杨康。 他与穆念慈翻脸之后,只念着完颜洪烈“富贵不可限量”那句话,在淮北和金国官府通上消息,不久就找到了父王,随同南下。郭靖、黄蓉上船时,他一眼瞥见,立即躲在舱底不敢出来,却在船板缝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动静都瞧了个清楚。众人饮酒谈笑之时,他怕欧阳锋与郭靖一路同来,难保没异心,并不赴席,在舱底窃听众人说话,直至黄药师走了,才知无碍,掀开船板出来。 灵智上人这一下给插得着实不轻,总算硬功了得,脑袋又生得坚实,船板给他光头钻了个窟窿,头上却无损伤,只感到一阵晕眩,定了定神,双手使劲,在船板上一按,身子已自跃起。 众人见甲板上平白多了一个圆圆的窟窿,不禁相顾骇然,随即又感好笑,却又不便发笑,人人强行忍住,神色甚是尴尬。 完颜洪烈刚说得一句:“孩子,来见过欧阳先生。”杨康已向欧阳锋拜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他忽然行此大礼,众人无不诧异。 杨康在赵王府时,即已十分钦佩灵智上人之能,今日却见欧阳锋、周伯通、黄药师三人接连将他抓拿投掷,宛若戏弄婴儿。他想起在太湖归云庄遭擒受辱,在宝应刘氏宗祠中给郭黄二人吓得心惊胆战,皆由自己艺不如人,眼前有这样一位大高手,正可拜他为师,跟欧阳锋行了大礼后,对完颜洪烈道:“爹爹,孩儿想拜这位先生为师。” 完颜洪烈大喜,站起身来,向欧阳锋作了一揖,说道:“小儿生性爱武,只是未遇明师,若蒙先生不弃,肯赐教诲,小王父子同感大德。”别人心想,能做小王爷的师父,实是求之不得的妙事,岂知欧阳锋还了一揖,说道:“老朽门中向来有个规矩,本门武功只一脉单传,决无旁枝。老朽已传了舍侄,不能破例再收弟子,请王爷见谅。” 完颜洪烈见他不允,只索罢了,命人重整杯盘。杨康好生失望。 欧阳锋笑道:“小王爷拜师是不敢当,但要老朽指点几样功夫,却是不难。咱们慢慢儿的切磋罢。”杨康见过欧阳克的许多姬妾,知道她们都曾得欧阳克指点功夫,但因并非真正弟子,本事均极平常,听欧阳锋如此说,心中毫不起劲,口头只得称谢。殊不知欧阳锋的武功岂是他侄儿可比,能得他指点一二,亦大足以在武林中称雄逞威了。欧阳锋鉴貌辨色,知他并无向自己请教之意,也就不提。 酒席之间,说起黄药师的傲慢无礼,众人都赞灵智上人骗得他好。侯通海道:“这人的武功当真是高的,那臭小子原来是他的女儿,怪不得很有些鬼门道。”说着凝目瞧着灵智上人的光头,看了一会,侧过头来瞪视他后头的那块肥肉,弯过右手,抓住自己后颈,嘿嘿一笑,问道:“师哥,他们三人都这么一抓,那是什么功夫?”沙通天斥道:“别胡说。”灵智上人再也忍耐不住,突伸左手,抓住了侯通海额头的三个肉瘤。侯通海痛得大叫,急忙缩身,溜到了桌底。众人哈哈大笑,同声出言相劝。 侯通海钻上来坐入椅中,向欧阳锋道:“欧阳老爷子,你武功高得很哪!你教了我抓人后颈肥肉这手本事,成不成?”欧阳锋微笑不答。灵智上人怒目而视。侯通海转头又问:“师哥,那黄药师又哭又叫的唱些什么?”沙通天瞪目不知所对,说道:“谁理会得他疯疯颠颠的胡叫。” 杨康道:“他唱的是三国时候曹子建所做的诗,那曹子建死了女儿,做了两首哀辞。诗中说,有的人活到头发白,有的婴儿在娘肚里没出世就夭折了,上帝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只恨天高没有梯阶,满心悲恨却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诉。他最后说,我十分伤心,跟着你来的日子也不远了。”众武师都赞:“小王爷是读书人,学问真好,咱们粗人那里懂得?” 黄药师满腔悲愤,指天骂地,咒鬼斥神,痛责命运对他不公,命舟子将船驶往大陆,上岸后怒火愈炽,仰天大叫:“谁害死了我的蓉儿?谁害死了我的蓉儿?”忽想:“是姓郭的那小子,不错,正是这小子,若不是他,蓉儿怎会到那船上?只是这小子已陪着蓉儿死了,我这口恶气却去出在谁身上?” 他生性素喜迁怒,立时便想到了郭靖的师父江南六怪,叫道:“这六怪正是害我蓉儿的罪魁祸首!他们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艺,他又怎能识得蓉儿?不把六怪一一斩手断足,难消我心头之恨。” 恼怒之心激增,悲痛之情稍减,他到了市镇,用过饭食,思索如何找寻江南六怪:“六怪武艺不高,名头却倒不小,想来也必有什么过人之处,多半是诡计多端。我若登门造访,必定见他们不着,须得黑夜之中,闯上门去,将他们六家满门老幼良贱,杀个一干二净。”当下迈开大步,向北往嘉兴而去。 第二十三回 大闹禁宫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黄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驶往陆地。郭靖坐在船尾扳桨,黄蓉不住向周伯通详问骑鲨游海之事,周伯通兴起,当场就要设法捕捉鲨鱼,与黄蓉大玩一场。 郭靖见师父脸色不对,问道:“你老人家觉得怎样?”洪七公不答,气喘连连,声息粗重。他遭欧阳锋以“透骨打穴法”点中之后,穴道虽已解开,内伤却又加深了一层。黄蓉喂他服了几颗九花玉露丸,痛楚稍减,但气喘仍急。黄蓉这些九花玉露丸乃师兄陆乘风所赠,陆乘风甚为珍视,盛入瓷瓶,盖子牢牢旋紧,外包锡纸,是以入海不湿,未遭浸坏。 老顽童不顾别人死活,仍嚷着要下海捉鱼,黄蓉却已知不妥,向他连使眼色,要他安安静静的,别吵得洪七公心烦。周伯通并不理会,只闹个不休。黄蓉皱眉道:“你要捉鲨鱼,又没饵引得鱼来,吵些什么?” 老顽童为老不尊,小辈对他喝骂,他也毫不在意,想了一会,忽道:“有了。郭兄弟,我拉着你手,你把下半身浸在水中。”郭靖尊敬义兄,虽不知他用意,却就要依言而行。黄蓉叫道:“靖哥哥,别理他,他要你当鱼饵来引鲨鱼。”周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鲨鱼一到,我就打晕了提上来,决伤你不了。要不然,你拉住我手,我去浸在海里引鲨鱼。”黄蓉道:“这样一艘小船,你两个如此胡闹,不掀翻了才怪。”周伯通道:“小船翻了正好,咱们就下海玩。”黄蓉道:“那我们师父呢?你要他活不成么?” 周伯通扒耳抓腮,无话可答,过了一会,却怪洪七公不该给欧阳锋打伤,说道:“老毒物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人这么不小心,胡里胡涂的就给他打伤了。”黄蓉喝道:“你再胡说八道,咱们三个就三天三夜不跟你说话。”周伯通伸伸舌头,不敢再开口,接过郭靖手中双桨用力划了起来。 陆地望着不远,但直划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四人在沙滩上睡了一晚,次日清晨,洪七公病势愈重,郭靖急得流下泪来。洪七公笑道:“就算再活一百年,到头来还是得死。好孩子,我只剩下一个心愿,趁着老叫化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去给我办了罢。”黄蓉含泪道:“师父请说。”周伯通插口道:“那老毒物我向来就瞧着不顺眼,我师哥临死之时,为了老毒物还得先装一次假死。一个人死两次,你道好开心吗?老叫化,你死只管死你的,放心好啦,只要你挺住了不复活,那就只死一次。我给你报仇,先弄死老毒物,再弄他活转,再弄死他,叫他死两次。” 洪七公笑道:“报仇雪恨么,也算不得是什么心愿,我是想吃一碗大内御厨做的鸳鸯五珍脍。”三人只道他有什么大事,那知只是吃一碗菜肴。黄蓉道:“师父,那容易,这儿离临安不远,我到皇宫去偷他几大锅出来,让你吃个痛快。”周伯通又插口道:“我也要吃。”黄蓉白了他一眼道:“你又懂得什么好不好吃了?” 洪七公道:“这鸳鸯五珍脍,御厨是不轻易做的。当年我在皇宫内躲了三个月,也只吃到两回,这味儿可真教人想起来馋涎欲滴。”周伯通道:“我倒有个主意,咱们去把皇帝老儿的厨子揪出来,要他好好的做就是。”黄蓉道:“老顽童这主意儿不坏。”周伯通听黄蓉赞他,甚是得意。 洪七公却摇头道:“不成,做这味鸳鸯五珍脍,厨房里的家生、炭火、碗盏都是成套特制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点儿。咱们还是到皇宫里去吃的好。” 那三人对皇宫还有什么忌惮,齐道:“那当真妙,咱们这就去,大家见识见识。”当下郭靖背了洪七公,向北进发。来到市镇后,黄蓉兑了首饰,买了一辆骡车,让洪七公在车中安卧养伤。 黄蓉与郭靖低声商议,最好是将师父送上桃花岛,由靖蓉二人甚或黄药师相助,在五行八卦密密封闭的地窖中疗伤,但只怕黄药师见到郭靖后追究九阴真经之事,大动干戈,洪七公反不得安静,还是在临安乡下另觅静地治伤较妥。郭靖又记挂着六位师父与黄药师有桃花岛之约,须得尽早与他们会齐,带同黄蓉去见她父亲,最好能邀得周伯通同上桃花岛,说明九阴真经的先前顽笑,以释误会芥蒂,则洪七公便可安然在桃花岛疗伤。但周伯通缠夹不清,只怕弄得黄药师更加生气,要跟他安排计议,委实极难。 不一日过了钱塘江,来到临安郊外,但见暮霭苍茫,归鸦阵阵,天黑之前是赶不进城的了,要待寻个小镇宿歇,放眼但见江边远处一弯流水,绕着十七八家人家。 黄蓉叫道:“这村子好,咱们就在这里歇了。”周伯通瞪眼道:“好什么?”黄蓉道:“你瞧,这风景不像图画一般?”周伯通道:“似图画一般便怎地?”黄蓉一征,倒难回答。周伯通道:“图画有好有不好,风景若似了老顽童所画的图画,只怕也好不到那里。”黄蓉笑道:“要老天爷造出一片景致来,有如老顽童乱涂的图画,老天爷也没这本事。”周伯通甚是得意,道:“可不是吗?你若不信,我便画一幅图,你倒叫老天爷造造看。”黄蓉道:“我自然信。你既说这里不好,便别在这里歇,我们三个可不走啦。”周伯通道:“你们三个不走,我干么要走?”说话之间,到了村里。 第611章 射雕英雄传(111) 村中尽是断垣残壁,甚为破败,只见村东头挑出一个破酒帘,似是酒店模样。三人来到店前,见檐下摆着两张板桌,桌上罩着厚厚一层灰尘。周伯通大声“喂”了几下,内堂走出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来,蓬头乱服,发上插着一枝荆钗,睁着一对大眼呆望三人。 黄蓉要酒要饭,那姑娘不住摇头。周伯通气道:“你这里酒也没有,饭也没有,开什么店子?”那姑娘摇头道:“我不知道。”周伯通道:“唉,你真是个傻姑娘。”那姑娘咧嘴欢笑,说道:“是啊,我叫傻姑。”三人一听可都乐了。 黄蓉走到内堂与厨房瞧时,但见到处是尘土蛛网,镬中有些冷饭,床上一张破席,不禁心生凄凉之感,回出来问道:“你家里就只你一人?”傻姑微笑点头。黄蓉又问:“你妈呢?”傻姑道:“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装做哭泣模样。黄蓉再问:“你爹呢?”傻姑摇头不知。只见她脸上手上都是污垢,长长的指甲中塞满了黑泥,也不知有几个月没洗脸洗手了,黄蓉心道:“就算她做了饭,也不能吃。”问道:“有米没有?”傻姑微笑点头,捧出一只米缸来,倒有半缸糙米。 当下黄蓉淘米做饭,郭靖到村西人家去买了两尾鱼,一只鸡。待得整治停当,天已全黑,黄蓉将饭菜搬到桌上,要讨个油灯点火,傻姑又是摇头。 黄蓉拿了一枝松柴,在灶膛点燃了,到橱里找寻碗筷。打开橱门,只觉尘气冲鼻,举松柴照时,见橱板上搁着七八只破烂青花碗,碗中碗旁死了十多只灶鸡虫儿。 郭靖帮着取碗。黄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几根树枝作筷。”郭靖应了,拿了几只碗走开。黄蓉伸手去拿最后一只碗,忽觉异样,那碗凉冰冰的似与寻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这只碗竟似钉在板架上一般,拿之不动。黄蓉微感诧异,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劲,又拿了一次,仍提不起来,心道:“难道年深日久,污垢将碗底结住了?”凝目细瞧,碗上生着厚厚一层焦锈,这碗竟是铁铸的。 黄蓉噗哧一笑,心道:“金饭碗、银饭碗、玉饭碗全都见过,却没听说过饭碗有用铁铸的。”用力一提,那铁碗竟纹丝不动,黄蓉大奇,心想这碗就算钉在架板之上,我这一提之力,架板也得裂了,转念一想:“莫非架板也是铁铸的?”伸中指往板上弹去,只听得铮的一声,果然是块铁板。她好奇心起,再使劲上提,铁碗仍然不动。她向左旋转,铁碗全无动静,向右旋转时,却觉有些松动,当下手上加劲,碗随手转,忽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橱壁向两旁分开,露出黑黝黝的一个洞来。洞中一股臭气冲出,中人欲呕。黄蓉“啊”了一声,忙不迭的向旁跃开。郭靖与周伯通闻声走近,齐向橱内观看。黄蓉心念一动:“这莫非是家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装痴乔呆。”将手中点燃了的松柴交给郭靖,纵向傻姑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傻姑挥手格开黄蓉擒拿,回掌拍向她肩膀。黄蓉虽猜她不怀善意,但觉她这掌来势竟似是本门手法,不由得微微一惊,左手勾打,右手盘拿,连发两招。她练了“易筋锻骨章”后,功力大进,出手劲急,只听啪的一响,傻姑大声叫痛,右臂已给打中,但她手上丝毫不缓,接连拍出两掌。 只拆得数招,黄蓉暗暗惊异,这傻姑所使的果然便是桃花岛武学的入门功夫“碧波掌法”。这路掌法虽然浅近,却已含桃花岛武学的基本道理,本门家数一见即知。当下手上并不使劲,要诱她尽量施展,以便瞧明她武功门派。但傻姑来来去去的就只会得六七招,比之郭靖当日对付梁子翁时只有一招“亢龙有悔”,似乎略见体面,但她这六七招的威力,却大大不如郭靖那一招了,连掌法中最简易的变化也全然不知。 这荒村野店中居然有黑店机关,而这满身污垢的贫女竟能与黄蓉连拆得十来招,各人都大感诧异。周伯通喜爱新奇好玩之事,见黄蓉掌风凌厉,傻姑连声:“哎唷!”抵挡不住,叫道:“喂,蓉儿,别伤她性命,让我来跟她比武。”他听洪七公、郭靖叫她“蓉儿”,一路上早就“蓉儿、蓉儿”的照叫不误,也不用费事客气,叫什么“黄姑娘、黄小姐”了。郭靖却怕傻姑另有党羽伏在暗中暴起伤人,紧紧站在洪七公身旁,不敢离开。 再拆数招,傻姑左肩又中一掌,左臂登时软垂,不能再动,此时黄蓉若要伤她,只须平掌推出就是,但她手下留情,叫道:“快快跪下,饶你性命。”傻姑叫道:“那么你也跪下!”突然间唰唰两掌,正是“碧波掌法”中起手的两招,只不过手法笨拙,殊无半分这路掌法中必不可缺的灵动之致;然掌势如波,方位姿势却确确实实是桃花岛的武功。黄蓉更没丝毫怀疑,伸手格开来掌,叫道:“你这‘碧波掌法’从那里学来?你师父是谁?”傻姑笑道:“你打我不过了,哈哈!” 黄蓉左手上扬,右手横划,左肘佯撞,右肩斜引,连使四下虚招,第五招双手弯拿,这一下仍是虚招,脚下一钩却是实了。傻姑站立不稳,扑地摔倒,大叫:“你使奸,这不算,咱们再打过。”叫着就要爬起。黄蓉那容她起身,扑上去按住,撕下她身上衣襟,将她反手绑住,问道:“我的功夫岂不是强过你的?”傻姑只反来覆去的叫嚷:“你使奸,我不来。你使奸,我不来。” 郭靖见黄蓉已将傻姑制伏,出门窜上屋顶,四下眺望,并没人影,又下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见这野店是座单门独户的房屋,数丈外才另有房舍,店周并无藏人之处,这才放心。回进店来,见黄蓉将短剑指在傻姑两眼之间,威吓她道:“谁教你武功的?快说,你不说,我杀了你。”说着将短剑虚刺了两下。火光下只见傻姑咧嘴嘻笑,瞧她神情,却非勇怒狂悍,只痴痴呆呆的不知危险,还道黄蓉与她闹着玩。黄蓉又问一遍,傻姑笑道:“你杀了我,我也杀了你。” 黄蓉皱眉道:“这丫头不知是真傻假傻,咱们进洞去瞧瞧,周大哥,你守着师父和这丫头,靖哥哥和我进去……”周伯通双手乱摇,叫道:“不,我和你一起去。”黄蓉道:“我偏不要你同去。”周伯通央求道:“好姑娘,以后我听你话就是。”黄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周伯通大喜,找了两根大松柴,点燃了伸入洞口,薰了良久,薰出洞中秽臭。黄蓉将一根松柴从洞口抛了进去,只听嗒的一声,在对面壁上一撞,掉在地下,原来那洞并不甚深。借着松柴的火光往内瞧去,洞内既无人影,又无声息。周伯通迫不及待,抢先钻进。黄蓉随后入内,原来只是一间小室。周伯通叫了出来:“上当,上当,不好玩。” 黄蓉突然“啊”的一声,见地下整整齐齐的摆着一副死人骸骨,仰天躺着,衣裤都已腐朽。东边室角里又有一副骸骨,却是伏在一只大铁箱上,一柄长长的尖刀穿过骸骨的肋骨之间,插在铁箱盖上。 周伯通见这室既小又脏,两堆死人骸骨又无新奇有趣之处,见黄蓉仔仔细细的察看骸骨,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只怕她生气,却不敢说要走,再过一阵,实在不耐烦了,试探着问道:“蓉儿好姑娘,我出去了,成不成?”黄蓉道:“好罢,你去替靖哥哥进来。”周伯通大喜,纵身而出,对郭靖道:“快进去,里面挺好玩的。”生怕黄蓉又叫他去相陪,须得找个“替死鬼”。郭靖便钻进室去。 黄蓉举起松柴,让郭靖瞧清楚了两具骸骨,问道:“你瞧这两人是怎生死的?”郭靖指着伏在铁箱上的骸骨道:“这人好像是要去开启铁箱,却有人从背后偷袭,一刀刺死他。地下这人胸口两排肋骨齐齐折断,看来是给人用掌力震死的。”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可是有几件事好生费解。”郭靖道:“什么?” 黄蓉道:“这傻姑使的明明是我桃花岛的碧波掌法,虽只会六七招,也没到家,但招术路子完全不错。这两人为什么死在这里?跟傻姑又有什么关连?”郭靖道:“咱们再问那姑娘去。”他自己常给人叫“傻孩子”,是以不肯叫那姑娘作“傻姑”。 黄蓉道:“我瞧那丫头当真是傻的,问也枉然。在这里细细的查察一番,或许会有点眉目。”举起松柴又去看那两堆骸骨,见铁箱脚边有物闪闪发光,拾起一看,却是块黄金牌子,牌子正中镶着一块拇指大的玛瑙,翻过金牌,见牌上刻着一行字:“钦赐武功大夫忠州防御使带御器械石彦明”。黄蓉道:“这牌子倘若是这死鬼的,他官职倒不小啊。”郭靖道:“一个大官死在这里,可真奇了。” 黄蓉再去察看躺在地下的那具骸骨,见背心肋骨有物隆起。她用松柴的一端去拨了几下,尘土散开,露出一块铁盘。黄蓉低声惊呼,抢在手中。 郭靖见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了一声。黄蓉道:“你识得么?”郭靖道:“是啊,这是归云庄上陆庄主的铁八卦。”黄蓉道:“这是铁八卦,可未必是陆师哥的。”郭靖道:“对!当然不是。这两人衣服肌肉烂得干干净净,少说也有十年啦。” 黄蓉呆了半晌,心念一动,抢过去拔起铁箱上的尖刀,凑近火光时,只见刀刃上刻着一个“曲”字,不由得冲口而出:“躺在地下的是我师哥,是曲师哥。”郭靖“啊”了一声,不知如何接口。黄蓉道:“陆师哥说,曲师哥还在人世,岂知早死在这儿……靖哥哥,你瞧瞧他的腿骨。”郭靖俯身一看,道:“他两根腿骨都是断的。啊,是给你爹爹打折的。”黄蓉点头道:“他叫曲灵风。我爹爹曾说,他六个弟子之中,曲师哥武功最强,也有文才,爹爹的各种本事,他学得最多……”说到这里,忽地抢出洞去,郭靖也跟了出来。黄蓉奔到傻姑身前,问道:“你姓曲,是不是?”傻姑嘻嘻一笑,却不回答。郭靖柔声道:“姑娘,您尊姓?”傻姑道:“尊姓?嘻嘻,尊姓!” 两人待要再问,周伯通叫了起来:“饿死啦,饿死啦。”黄蓉答道:“是,咱们先吃饭。”解开傻姑的捆缚,邀她一起吃饭,傻姑也不谦让,笑了笑,捧起碗就吃。黄蓉将密室中的事对洪七公说了。洪七公也觉奇怪,道:“看来那姓石的大官打死了你曲师哥,岂知你曲师哥尚未气绝,扔刀子戳死了他。”黄蓉道:“情形多半如此。”拿了尖刀与铁八卦给傻姑瞧,问道:“这是谁的?” 傻姑脸色忽变,侧过了头细细思索,似乎记起了什么,但过了好一阵,终于现出了茫然之色,摇了摇头,拿着尖刀却不肯放手。黄蓉道:“她似乎见过这把刀子,只是时日久了,却记不起了。”饭毕,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与郭靖到室中察看。两人料想关键必在铁箱之中,搬开伏在箱上的骸骨,一揭箱盖,应手而起,并未上锁,火光下耀眼生花,箱中竟全是珠玉珍玩。郭靖倒还罢了,黄蓉却识得件件是贵重之极的珍宝。她抓了一把珠宝,松开手指,一件件的轻轻溜入箱中,只听得珠玉相撞,丁丁然清脆悦耳,叹道:“这些珠宝大有来历,爹爹倘若在此,定能说出本源出处。”她一一的说给郭靖听,这是玉带环,这是犀皮盒,那是玛瑙杯,那又是翡翠盘。郭靖长于荒漠,这般宝物不但从所未见,听也没听过,心想:“费那么大的劲搞这些玩意儿,不知有什么用?” 黄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触手碰到一块硬板,知道尚有夹层。拨开珠宝,果见内壁左右各有个圆环,双手小指勾在环内,提起上面一层,见下层尽是些铜绿斑斓的古物。她曾听父亲解说过古物铜器的形状,认得似是龙文鼎、商彝、周盘、周敦、周举罍等物,但到底是什么,却也辨不明白,若说珠玉珍宝价值连城,这些青铜器更是无价之宝了。黄蓉愈看愈奇,又揭起一层,见下面是一轴轴的书画卷轴。 她要郭靖相帮,展开一轴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是吴道子画的一幅“送子天王图”,另一轴是韩干画的“牧马图”,又一轴是南唐李后主绘的“林泉渡水人物”。只见箱内长长短短共有二十余轴,展将开来,无一不是大名家大手笔,有几轴是徽宗的书法和丹青,另有几轴是时人的书画,也尽是精品,其中画院待诏梁楷的两幅泼墨减笔人物,神态生动,几乎便有几分像是周伯通。黄蓉看了一半卷轴,便不再看,将各物放回箱内,盖上箱盖,坐在箱上抱膝沉思,心想:“爹爹积储一生,所得古物书画虽多,珍品恐怕还不及此箱中之物,曲师哥怎么有如此本领,得到这许多异宝珍品?又怎么放在这里?”其中原因说什么也想不通。 每当黄蓉沉思之时,郭靖从来不敢打扰她思路,却听周伯通在外面叫道:“喂,你们快出来,到皇帝老儿家去吃鸳鸯五珍脍去也!”郭靖问道:“今晚就去?”只听洪七公道:“早去一日好一日,去得晚了,只怕我熬不上啦。”黄蓉道:“师父,您别听老顽童胡说八道。今晚说什么也不能去了,咱们明儿一早进城。老顽童再瞎出歪主意,明儿不许他进皇宫。”周伯通道:“哼,又是我不好。”赌气不言语了。 当晚四人在地下铺些稻草,胡乱睡了。次日清晨,黄蓉与郭靖做了早饭,四人与傻姑一齐吃了。黄蓉旋转铁碗,合上橱壁,仍将破碗等物放在橱内。傻姑视若无睹,浑不在意,只拿着那把尖刀把玩。黄蓉取出一小锭银子给她,傻姑接了,随手在桌上一丢。黄蓉道:“你如饿了,就拿银子去买米买肉吃。”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 第612章 射雕英雄传(112) 黄蓉心中一阵凄凉,料知这姑娘必与曲灵风颇有渊源,若非亲人,便是弟子,她这六七招“碧波掌法”自是曲灵风所传,但徒具外形,并非真正本门功夫,料想曲师哥未得爹爹允可,不敢将本门真功夫传授于人。傻姑学得傻里傻气的掌如其人,只不知她是从小痴呆,还是后来受了什么惊吓损伤,坏了脑子,有心要在村中打听打听,周伯通却不住声的催促要走,只索罢了。当下四人一车,往临安城而去。 临安原是天下形胜繁华之地,这时宋室南渡,建都于此,人物辐辏,更增山川风流。四人自东面候潮门进城,迳自来到皇城的正门丽正门前。 这时洪七公坐在骡车之中,周伯通等三人放眼望去,但见金钉朱户,画栋雕梁,屋顶尽覆铜瓦,镌镂龙凤飞骧之状,巍峨壮丽,光耀溢目。周伯通大叫:“好玩!”拔步就要入内。宫门前禁卫军见一老二少拥着一辆骡车,在宫门外大声喧嚷,早有四人手持斧钺,气势汹汹的上来拿捕。周伯通最爱热闹起哄,见众禁军衣甲鲜明,身材魁梧,更觉有趣,晃身就要上前放对。黄蓉叫道:“快走!”周伯通瞪眼道:“怕什么?凭这些娃娃,就能把老顽童吃了?”黄蓉急道:“靖哥哥,咱们自去玩耍。老顽童不听话,以后别理他。”扬鞭赶着大车向西急驰,郭靖随后跟去。周伯通怕他们撇下了他到什么好地方去玩,当下也不理会禁军,叫嚷着赶去。众禁军只道是些不识事的乡人,住足不追,哈哈大笑。 黄蓉将车子赶到冷僻之处,见无人追来,这才停住。周伯通问道:“干么不闯进宫去?这些酒囊饭袋,能挡得住咱们么?”黄蓉道:“闯进去自然不难,可是我问你,咱们是要去打架呢,还是去御厨房吃东西?你这么一闯,宫里大乱,还有人好好做鸳鸯五珍脍给师父吃么?”周伯通道:“打架拿人,是卫兵们的事,跟厨子可不相干。”这句话倒颇有理,黄蓉一时难以辩驳,便跟他蛮来,说道:“皇宫里的厨子,偏偏又管打架,又管拿人。” 周伯通觉得不通,却瞠目不知所对,隔了半晌,才道:“好罢,又算是我错啦。”黄蓉道:“什么算不算的,压根儿就是你错。”周伯通道:“好,好,不算,不算。”转头向郭靖道:“兄弟,天下的婆娘都凶得紧,因此老顽童说什么也不娶老婆。”黄蓉笑道:“靖哥哥人好,人家就不会对他凶。”周伯通道:“难道我就不好?”黄蓉笑道:“你还好得了么?你娶不到老婆,定是人家嫌你行事胡闹,净爱闯祸。你说,到底为什么你娶不到老婆?” 周伯通侧头寻思,答不上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突然间竟似满腹心事。黄蓉难得见他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下倒感诧异。 郭靖道:“咱们先找客店住下,晚上再进宫去。”黄蓉道:“是啊!师父,住了店后,我先做两味小菜给你提神开胃,晚上再放怀大吃。”洪七公大喜,连声叫好。 当下四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客店“锦华居”住了。黄蓉打叠精神,做了三菜一汤给洪七公吃,果真香溢四邻。店中住客纷纷询问店伴,何处名厨烧得这般好菜。周伯通恼了黄蓉说他娶不到老婆,赌气不来吃饭。三人知他小孩脾气,付之一笑,也不以为意。 饭罢,洪七公安睡休息。天时尚早,郭靖邀周伯通到外面游玩,他仍赌气不理。黄蓉笑道:“那么你乖乖的陪着师父,回头我买件好玩的物事给你。”周伯通喜道:“你不骗人?”黄蓉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是年春间黄蓉离家北上,曾在临安城玩了一日,只是该处距桃花岛甚近,生怕父亲寻来,不敢多留,未曾玩得畅快,这时日长无事,当下与郭靖携手同到西湖边来。 她见郭靖郁郁无欢,知他挂怀师父之伤,说道:“师父说世上有人能治得好他,只是不许我问,听口气似乎便是那位段皇爷。但段皇爷在大理国做皇帝,万里迢迢,咱们总得想法子求他救治师父。”郭靖喜道:“蓉儿,那真好,能求到么?”黄蓉道:“今天吃饭时我绕圈子探师父口风,他正要说,可惜便知觉了,立时住口。我终究要探他出来。”郭靖知她之能,大为宽怀。黄蓉又道:“要不然,咱们就去桃花岛,照着真经中‘疗伤章’所说的法儿,以内力助师父调息,多半也能治好。” 说话之间,来到湖边的断桥。那“断桥残雪”本是西湖名胜之一,这时却当盛暑,但见桥下尽是荷花。黄蓉见桥边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洁,道:“去喝杯酒看荷花。”郭靖道:“甚好。”两人入内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酿佳,两人饮酒赏荷,心情畅快。黄蓉见东首窗边放着一架屏风,上用碧纱罩住,显见酒店主人甚为珍视,好奇心起,过去察看,只见碧纱下的素屏上题着一首〈风入松〉,词云: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香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黄蓉道:“词倒是好词。”郭靖求她将词中之意解释了一遍,越听越觉不是味儿,说道:“这是大宋京师之地,这些读书做官的人整日价只是喝酒赏花,难道光复中原之事,就再也不理会了吗?”黄蓉道:“正是。这些人可说是全无心肝。” 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哼!两位知道什么,却在这里乱说。”两人一齐转身,只见一人文士打扮,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不住冷笑。郭靖作个揖,说道:“小可不解,请先生指教。”那人道:“这是淳熙年间太学生俞国宝的得意之作。当年高宗太上皇到这儿来吃酒,见了这词,大大称许,即日就赏了俞国宝一个功名。这是读书人的不世奇遇,两位焉得妄加讥弹!”黄蓉道:“这屏风皇帝瞧过,是以酒店主人用碧纱笼了起来?”那人冷笑道:“岂但如此?你们瞧,屏风上‘明日重扶残醉’这一句,曾有两个字改过的不是?”郭黄二人细看,果见“扶”字原是个“携”字,“醉”字原是个“酒”字。那人道:“俞国宝原本写的是‘明日重携残酒’。太上皇笑道:‘词虽好,这一句却小家气,未免寒酸。’于是提笔改了两字。那真是天纵睿智,方能这般点铁成金呀。”说着摇头晃脑,叹赏不已。 郭靖听了大怒,喝道:“这高宗皇帝,便是重用秦桧、害死岳爷爷的昏君!”飞起一脚将屏风踢得粉碎,反手抓起那酸儒向前送出,扑通一声,酒香四溢,那人头上脚下的栽入了酒缸。黄蓉大声喝采,笑道:“我也将这两句改上一改,叫作‘今日端正残酒,凭君入缸沉醉!’”那文士正从酒缸中酒水淋漓的探起头来,听到最后一句,说道:“‘醉’字仄声,押不上韵。”黄蓉道:“‘风入松’便押不上,我这首‘人入缸’却押得!”伸手将他的头又捺入酒中,跟着掀翻桌子,一阵乱打。众酒客与店主人不知何故,纷纷逃出店外。 两人打得兴起,将酒缸锅镬尽皆捣烂,最后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手段,奋力几下推震,打断了店中大柱,屋顶塌将下来,一座酒家刹时化为断木残垣。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向北。众人不知两个少年是何方来的疯子,那敢追赶? 郭靖笑道:“适才这一阵好打,方消了胸中恶气。”黄蓉笑道:“咱们看到什么不顺眼的处所,再去大打一阵。”郭靖道:“好!”两人自离桃花岛后,诸事不顺,虽得相聚,但师父重伤难愈,一直心头郁郁,此刻乱打酒家,却也得聊以遣怀泄郁。 两人沿湖信步而行,但见石上树上、亭间壁间到处题满了诗词,若非游春之辞,就是赠妓之什。郭靖虽看不懂,但见都是些“风花雪月”的字眼,叹道:“咱俩就是有一千双拳头,也打不完呢。蓉儿,你花功夫学这些劳什子来干么?”黄蓉笑道:“诗词中也有好的。”郭靖摇头道:“我瞧还是拳脚有用些。” 谈谈说说,来到飞来峰前。峰前建有一亭,亭额书着“翠微亭”三字,题额的是韩世忠。郭靖知道韩世忠的名头,见了这位抗金名将的手迹,心中欢喜,快步入亭。 亭中有块石碑,刻着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看笔迹也是韩世忠所书。 郭靖赞道:“这首诗好。”他原不辨诗好诗坏,但想既是韩世忠所书,又有“征衣”、“马蹄”字样,自然是好的了。黄蓉道:“那是岳爷爷岳飞做的。”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黄蓉道:“我听爹爹说过这故事。绍兴十一年冬天,岳爷爷给秦桧害死,第二年春间,韩世忠想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将这首诗刻在碑上。只是其时秦桧权势薰天,因此不便书明是岳爷爷所作。”郭靖追思前朝名将,伸手指顺着碑上石刻的笔划模写。 正自悠然神往,黄蓉忽地一扯他衣袖,跃到亭后花木丛中,在他肩头按了按,两人蹲下身来,只听脚步声响,有人走入亭中。过了一会,听得一人说道:“韩世忠自然是英雄了。他夫人梁红玉虽出身娼妓,后来擂鼓督战,助夫制胜,也算得是女中人杰。”郭靖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又听一人道:“岳飞与韩世忠虽说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夺他的兵权,韩岳二人也只好听命,可见帝皇之威,是任何英雄违抗不来的。”郭靖听这人的口音正是杨康,不觉一怔,心想他怎么会在此处? 正感诧异,另一个破钹似的声音更令他大感惊讶,只听那人道:“不错,只教昏君在位,权相当朝,任令多大的英雄都是无用。”说话的却是西毒欧阳锋。又听先前一人道:“但若明君当国,如欧阳先生这等大英雄大豪杰,就可大展抱负了。”郭靖听了这两句话,猛地想起,那正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大金国六王爷完颜洪烈。郭靖虽与他见过几面,但只听他说了寥寥数语,是以一时想不起来。那三人说笑了几句,出亭去了。 郭靖待他们走远,问道:“他们到临安来干什么?康弟怎么又跟他们在一起?”黄蓉道:“哼,我早就瞧你这把弟不是好东西,你却说他是英雄后裔,什么只不过一时胡涂,后来已经深明大义。他若真是好人,又怎会跟两个坏蛋在一起鬼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这可给弄胡涂了。” 黄蓉提到当日在赵王府香雪厅中所听到之事,道:“完颜洪烈邀集彭连虎这批家伙,为的是要盗岳武穆的遗书,他们忽然到这里来,说不定这遗书便在临安城中。若给他得了去,我大宋百姓定要受他大害。”郭靖凛然道:“咱们决不能让他成功。”黄蓉道:“难就难在西毒跟他做了一路。”郭靖道:“你怕么?”黄蓉反问:“难道你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的。可是眼前这件事非同小可,咱们……咱们心中就算害怕,也不能瞧着不理。”黄蓉笑道:“你要干,我自然跟着。”郭靖道:“好,咱们追。” 出得亭来,已不见完颜洪烈三人的影踪,只得在城中到处乱找。那临安城好大的去处,一时之间那里寻找得着?走了半天,天色渐晚,两人来到中瓦子武林园前。黄蓉见一家店铺门口挂着许多面具,绘得眉目生动,甚是好玩,想起曾答应买玩物给周伯通,于是花了五钱银子,买了钟馗、判官、灶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个面具。 那店伴用纸包裹面具时,旁边酒楼中酒香阵阵送来。两人走了半日,早已饿了,黄蓉问道:“那是什么酒楼?”那店伴笑道:“原来两位初到京师,是以不知。这三元楼在我们临安城里大大有名,酒菜器皿,天下第一,两位不可不去试试。”黄蓉为他说得心动,接过面具,拉了郭靖来到三元楼前。 只见楼前彩画欢门,一排的红绿叉子,楼头高高挂着栀子花灯,里面花木森茂,亭台潇洒,果然好一座酒楼。两人进得楼去,早有酒家过来含笑相迎,领着经过一道走廊,拣了个齐楚的阁儿布上杯筷。黄蓉点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 灯烛之下,郭靖望见廊边数十个靓妆女子坐成一排,暗暗纳罕,正要询问,忽听得隔壁阁子中完颜洪烈的声音说道:“也好!这就叫人来唱曲下酒。”郭靖与黄蓉对望一眼,均想: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店小二叫了一声,众女中便有一人娉娉婷婷的站起身来,手持牙板,走进隔壁阁子。 过不多时,那歌妓唱了起来,黄蓉侧耳静听,但听她唱道: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幙,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郭靖自不懂她咿咿啊啊的唱些什么,但觉牙板轻击,箫声悠扬,甚是动听。一曲已毕,完颜洪烈和杨康齐声赞道:“唱得好。”接着那歌妓连声道谢,喜气洋洋的与乐师出来,想是完颜洪烈赏得不少。 只听得完颜洪烈道:“孩儿,柳永这一首〈望海潮〉词,跟咱们大金国却有一段因缘,你可知道么?”杨康道:“孩儿不知,请爹爹说。” 郭靖与黄蓉听他叫完颜洪烈作“爹爹”,语气间好不亲热,相互望了一眼。郭靖又气恼,又难受,恨不得立时过去揪住他问个明白。 第613章 射雕英雄传(113) 只听完颜洪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间,我大金主上金主亮见到柳永这首词,对西湖风景欣然有慕,于是在派遣使者南下之时,同时派了一个著名画工,摹写一幅临安城的山水,并图画金主的状貌,策马立在临安城内的吴山之顶。金主在画上题诗道:‘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杨康赞道:“好豪壮的气概!”郭靖听得恼怒之极,只捏得手指格格直响。 完颜洪烈叹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马吴山之志虽然不酬,但他这番投鞭渡江的豪气,却是咱们做子孙的人所当效法的。他曾在扇子上题诗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这是何等的志向!”杨康连声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言下甚是神往。欧阳锋干笑数声,说道:“他日王爷大柄在手,立马吴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颜洪烈悄声道:“但愿如先生所说,这里耳目众多,咱们且只饮酒。”当下三人转过话题,只说些景物见闻,风土人情。 黄蓉在郭靖耳边道:“他们喝得好自在的酒儿,我偏不叫他们自在。”两人溜出阁子,来到后园。黄蓉晃动火摺,点燃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起火来。 不一刻,火头窜起,刹那间人声鼎沸,大叫:“走水啦!”“救火!”只听得铜锣当当乱敲。黄蓉道:“快到前面去,莫再给他们走得不知去向。”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当刺杀完颜洪烈这奸贼!”黄蓉道:“得先陪师父进宫去大吃一顿,然后约老顽童来敌住西毒,咱们才好对付另外两个奸贼。”郭靖道:“不错。” 两人从人丛中挤到楼前,恰见完颜洪烈、欧阳锋、杨康三人从酒楼中出来。两人远随在后,见他们穿街过巷,进了西市场的“冠盖居”客店。 两人在客店外等了良久,见完颜洪烈等不再出来,料知必是住在这家店中。黄蓉道:“回去罢,待会约了老顽童来找他们晦气。”当下回到锦华居。 未到店前,已听得周伯通的声音在大声喧嚷。郭靖吓了一跳,怕师父伤势有变,急步上前,见周伯通蹲在地下,正与六七个孩童拌嘴。原来他与店门前的孩童掷钱,使出发暗器的手法,大赢特赢,有的孩儿耍赖,不肯赔钱,他说什么也不依,是以吵闹。他见黄蓉回来,怕她责骂,掉头进店。黄蓉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欢喜,戴上了做一阵判官,又做一阵小鬼。 黄蓉要他待会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应,说道:“你放心,我两只手使两种拳法斗他。”黄蓉想起当日在桃花岛上,他怕无意中使出九阴真经的功夫,自行缚住了双手,因而为她爹爹所伤,说道:“这西毒坏得很,当年你师哥就曾打过他。你就是用真经上的功夫伤他,也不算违了你师哥遗训。”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过我已练好了不用真经功夫的法子。” 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厨之内。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郭靖负起洪七公,四人上屋迳往大内而来。皇宫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灿烂,极易辨认,过不多时,四人已悄没声的跃进宫墙。 宫内带刀护卫巡逻严紧,但周、郭、黄轻身功夫何等了得,岂能让护卫发见?洪七公识得御厨房的所在,低声指路,片刻间来到了六部山后的御厨。那御厨属展中省该管,在嘉明殿之东。嘉明殿乃供进御膳的所在,与寝宫所在的勤政殿相邻,四周禁卫亲从、近侍中贵,提警得甚是森严。但这时皇帝已经安寝,御厨中祗应人员也各散班。四人来到御厨,见烛火点得辉煌,几名守候的小太监正各自瞌睡。 郭靖扶着洪七公坐在梁上,黄蓉与周伯通到食橱中找了些现成食物,四人大嚼一顿。周伯通摇头道:“老叫化,这里的食物,那及得上蓉儿烹调的?你巴巴的赶来,甚是无聊。”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鸳鸯五珍脍一味。那厨子不知到了何处,明儿抓到他,叫他做来你尝尝就知道啦。”周伯通道:“我不信就及得上蓉儿的手段。”黄蓉一笑,知他感谢相赠面具之情,是以连声夸赞。 洪七公道:“我要在这儿等那厨子,你既没兴头,就和靖儿俩先出宫去罢,只蓉儿在这里陪我,明晚你们再来接我就是。”周伯通戴上城隍菩萨的面具,笑道:“不,我在这儿陪你。明日我还要戴了这家伙去吓皇帝老儿。郭兄弟,蓉儿,你们去瞧着老毒物,别让他偷偷去盗了岳飞的遗书。”洪七公道:“老顽童这话有理。你们快去,可要小心。”两人同声答应。周伯通道:“今晚别跟老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 黄蓉道:“我们打他不赢,自然不打。”与郭靖溜出御厨,要出宫往冠盖居去察看完颜洪烈等人动静,黑暗中蹑足绕过两处宫殿,陡觉凉风拂体,隐隐又听得水声,静夜中送来阵阵幽香,深宫庭院,竟忽有山林野处之意。 黄蓉闻到这股香气,知道近处必有大片花丛,心想禁宫内苑必多奇花嘉卉,倒不可不开开眼界,拉了郭靖的手,循花香找去。渐渐的水声愈喧,两人绕过一条花径,只见乔松修竹,苍翠蔽天,层峦奇岫,静窈萦深。黄蓉暗暗赞赏,心想这里布置之奇虽不如桃花岛,花木之美却颇有过之。再走数丈,只见一道片练也似的银瀑从山边泻将下来,注入一座大池塘中,池塘底下想是另有泄水通道,是以塘水并不满溢。 池塘中红荷不计其数,池前是一座森森华堂,额上写着“翠寒堂”三字。黄蓉走到堂前,只见廊下阶上摆满了茉莉、素馨、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阇婆,都是夏日盛开的香花,堂后又挂了伽兰木、真腊龙涎等香珠,但觉馨意袭人,清芬满殿。堂中桌上放着几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檎等鲜果,椅上丢着几柄团扇,看来皇上临睡之前曾在这里乘凉。 郭靖叹道:“这皇帝好会享福。”黄蓉笑道:“你也来做一下皇帝罢。”拉着郭靖坐在正中凉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说道:“万岁爷请用鲜果。”郭靖笑着拈起一枚枇杷,笑道:“请起。”黄蓉笑道:“皇帝不会说请起的,太客气啦。” 两人正低声说笑,忽听得远处一人大声喝道:“什么人?”两人一惊,跃起身来,躲在假山之后,只听脚步沉重,两个人大声吆喝,赶了过来。两人一听,便知来人武艺低微,不以为意。只见两名护卫各举单刀,奔到堂前。 那两人四下张望,不见有异。一人笑道:“你见鬼啦。”另一人笑道:“这几日老是眼花。”说着退了出去。黄蓉暗暗好笑,一拉郭靖,正要出来,忽听那两名护卫“嘿、嘿”两声,声音虽甚低沉,但听得出是给点中穴道后的吐气之声,两人均想:“是周大哥腻烦了,出来玩耍?” 只听得一人低声道:“按着皇宫地图中所示,瀑布边上的屋子就是翠寒堂,咱们到那边去。”这声音正是完颜洪烈。 郭靖和黄蓉一惊非小,互相握着的手各自一捏,藏身假山之后,一动也不敢动,在疏星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稀瞧出来人身影,除完颜洪烈外,欧阳锋、彭连虎、沙通天、灵智上人、梁子翁、侯通海等人一齐到了。两人均感大惑不解:“这批人到皇宫来干什么?总不成也是来偷御厨的菜肴吃?” 只听完颜洪烈抑低了嗓子说道:“小王仔细参详岳飞遗下来的密函,又查考了高宗、孝宗两朝的文献,断得定那部武穆遗书,乃是藏在大内翠寒堂之东十五步的处所。”众人的眼光一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堂东十五步之处明明是一片瀑布,再无别物。完颜洪烈道:“瀑布之下如何藏书,小王也难以猜测,但照文书推究,必是在这个所在。” 沙通天号称“鬼门龙王”,水性极佳,说道:“待我钻进瀑布去瞧个明白。”语声甫毕,两伏三纵,已钻入了瀑布之中,片刻之间,又复窜出。众人迎上前去,只听他道:“王爷果真明见,这瀑布后面有个山洞,洞口有铁门关着。” 完颜洪烈大喜,道:“武穆遗书必在洞内,就烦各位打开铁门进去。”随来众人有的携有宝刀利刃,听得此言,都想立功,当即拥到瀑布之前。只欧阳锋微微冷笑,站在完颜洪烈身旁,他身分不同,不肯随众取书。 沙通天抢在最前,低头穿过急流,突觉劲风扑面,他适才曾过来察看,一无动静,怎想得到忽有敌人?急忙闪避,左腕已为人刁住,只觉一股大力推至,身不由主的倒飞出来,刚好撞在梁子翁身上,总算两人武功都高,遇力卸避,均未受伤。 众人尽皆差愕之间,沙通天又已穿入瀑布,这次他有了提防,双掌先护面门,果然瀑布后又是一拳飞出。他举左手挡格,右手还了一拳,还未看清敌人是何身影,梁子翁也已跃入了水帘之后。蓦地里一棒横扫而至,来势奇刁,梁子翁退避不及,给棒端扫中脚胫,立足不定,登时跌入瀑布,他身子本向后仰,给水力在胸上冲落,脚下再给棒一勾,身不由主的摔出瀑布之外。就在此时,沙通天也给一股凌厉掌力逼出了水帘。 三头蛟侯通海也不想想师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夫,师兄既然失利,自己岂能成功?仗着水性精熟,圆睁双眼,从瀑布中强冲进去。 彭连虎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应,突见黑黝黝的一个身影从头顶飞过,砰的一声,跌在地下。但听得侯通海在地下大声呼痛。彭连虎奔上前去,低声道:“侯兄,噤声,怎么啦?”侯通海道:“操他奶奶,我屁股给摔成四块啦。”彭连虎又惊讶,又好笑,轻声道:“岂有此理?”一摸他的屁股,似乎仍是两块,但也不便细摸深究,眼见情状有异,不肯贸然入内冒险,问道:“里面是些什么人?”侯通海痛得没好气,怒道:“我怎知道?一进去就给人打了出来,混帐王八蛋!” 灵智上人红袍飘动,大踏步走进瀑布,哗哗水声中,但听得他又叫又喝,已与人斗得甚是激烈。众人面面相觑,尽皆愕然。沙通天与梁子翁给人逼了出来,黑暗之中,也只依稀辨出水帘之后是一男一女,男的使掌,女的则使一根杆棒。这时听得灵智上人大声吼叫,似乎吃到了苦头。完颜洪烈皱眉道:“这位上人好没分晓,叫得这般惊天动地,皇宫中警卫转眼便来,咱们还盗什么书?” 说话甫毕,众人眼前红光闪动,灵智上人身上那件大红袈裟顺着瀑布流到了荷花池中,又听得当一声响,他用作兵器的两块钢钹从水帘中飞将出来。彭连虎怕钢钹落地作声,惊动宫卫,忙伸手抄住。只听得瀑布声中夹着一片咒骂声,一个肥大的身躯冲水飞出。但灵智上人与侯通海功夫毕竟不同,落地后稳稳站住,屁股安然无恙,料来仍是两爿,骂道:“是咱们在船上遇到的那小子和丫头。” 郭靖与黄蓉在假山后听到完颜洪烈命人进洞盗书,心想武穆遗书若为他得去,金兵即能以岳武穆的遗法南下侵犯,这件事牵涉非小,明知欧阳锋在此,决然敌他不过,但若不挺身而出,岂可令天下苍生遭劫?黄蓉本来想使个计策将众人惊走,但郭靖见事态已急,不容稍有踌躇,当下牵了黄蓉的手,从假山背面溜入瀑布之后,只盼能俟机伏击,打欧阳锋一个出其不意。瀑布水声隆隆,众人均未发觉。 两人奋力将沙通天等打退,又惊又喜,真想不到真经中的“易筋锻骨章”有这等神效,黄蓉的打狗棒法变化奇幻,妙用无穷,只缠得沙通天、灵智上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郭靖乘虚而上,掌劲发处,都将他们推了出去。 两人知道沙通天等一败,欧阳锋立时就会出手,那可万万敌他不过。黄蓉道:“咱们快出去大叫大嚷,大队宫卫赶来,他们就动不了手。”郭靖道:“不错,你出去叫喊,我在这里守着。”黄蓉道:“千万不可跟老毒物硬拚。”郭靖道:“是了,快去,快去。” 黄蓉正要从瀑布后钻出,却听得“阁”的一声叫喊,一股巨力已从瀑布外横冲直撞的推将进来。两人那敢抵挡,分向左右跃开,腾的一下巨响,瀑布为欧阳锋的蛤蟆功猛劲激得向内横飞,打正铁门,水花四溅,声势惊人。 黄蓉虽已跃开,后心还是受到他蛤蟆功力道的侧击,只感呼吸急促,眼花头晕,她微一凝神,猛地窜出,大叫:“拿刺客啊!拿刺客啊!”高声叫喊,向前飞奔。 她这么一叫,翠寒堂四周的护卫立时惊觉,只听得四下里都是传令吆喝之声。黄蓉跃上屋顶,拣起屋瓦,乒乒乓乓的乱抛。彭连虎骂道:“先打死这丫头再说。”展开轻身功夫,随后赶去。梁子翁自左包抄,快步逼近。 完颜洪烈甚是镇定,对杨康道:“康儿,你随欧阳先生进去取书。”这时欧阳锋已进了水帘,蹲在地下,又是“阁”的一声大叫,发劲急推,洞口的两扇铁门向内飞了进去。 他正要举步入内,忽见一条人影从旁扑来,人未到,掌先至,使的是一式险招“飞龙在天”。欧阳锋昏暗中虽瞧不清来人面目,一见招式,立知便是郭靖,心念一动:“那九阴真经的经文奥妙异常,十句里懂不到两句,今日正好擒这小子回去,逼他解说明白。”侧身避开他这一击,倏地探手,抓向他后心。 郭靖心想无论如何要守住洞门,不让敌人入内,只要挨得片刻,宫卫大至,这群奸徒武功再高,终究也非逃走不可,见欧阳锋不使杀手,却来擒拿,微感诧异,左手挥格,右手以空明拳法还击,劲力虽远不如降龙十八掌,但掌影飘忽,手法精奇。欧阳锋叫声:“好!”沉肩回手,拿向他右臂,手上却未带有风疾雷迅的猛劲。 第614章 射雕英雄传(114) 原来欧阳锋在荒岛上起始修练郭靖所书的经文,越练越不对劲。他那知经文已给改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只道经义精深,一时不能索解。后来听洪七公在木筏上叽叽咕咕的大念怪文,更以为这是修习真经的关键。他每与郭靖交一次手,便见他功夫进了一层,自不免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小子如此进境,自是靠了真经之力,委实可畏;喜的是真经已然到手,以自己根柢之厚,他日更加不可限量。上次在木筏上搏斗是以一敌二,性命相扑,这次稳占上风,却可从容推究,以为修习经文之助,当下与他一招一式的拆解。武穆遗书能否到手,他也不怎么关怀,心中唯一大事只是真经中的武学。 这时翠寒堂四周灯笼火把已照得与白昼相似,宫监护卫一批批的拥来。完颜洪烈见欧阳锋与杨康进了水帘久久不出,而宫中侍卫云集,眼见要糟,幸好众护卫都仰头瞧着屋顶上黄蓉与彭连虎、梁子翁追奔相斗,不知水帘之后更有大事,但料想片刻之间终究不免给人知觉,只急得连连搓手顿足,不住口的叫道:“快,快!” 灵智上人道:“王爷莫慌,小僧再进去。”摇动左掌挡在身前,又钻进了水帘。这时火光照过瀑布,只见欧阳锋正与郭靖在洞口拆招换式,杨康数次要抢进洞去,却那里通得过两人的拳势掌风?灵智上人只看了数招,心中老大不耐,暗想眼下局面何等紧急,这欧阳锋却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跟人练武,当真混蛋之至,大叫:“欧阳先生,我来助你!”欧阳锋喝道:“给我走得远远的。”灵智上人心想:“这当口你还逞什么英雄好汉,摆什么大宗师的架子?”矮身抢向郭靖左侧,一个秘刀手印就往郭靖太阳穴拍去。欧阳锋大怒,右手伸出,一把又已抓住他的后颈肥肉,向外直甩出去。 灵智上人又给抓住,心中怒极,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但他刚“巴呢米哄……”的骂得半句,一股激流已从嘴里直灌进去,登时教他将骂声和水吞服。原来这次他给掷出时脸孔朝天,瀑布冲下,灌满了他一嘴水。 完颜洪烈见灵智上人腾云驾雾般直摔出来,当啷啷、忽喇喇几声响过,将翠寒堂前的花盆压碎了一大片,暗叫不妙,又见宫中卫士纷纷赶来,忙撩起袍角,也冲进了瀑布之内。他虽也会些武功,究不甚高,给瀑布一冲,脚底滑溜,登时向前直跌进去。杨康忙抢上扶住。完颜洪烈微一凝神,看清楚了周遭形势,叫道:“欧阳先生,你能把这小子赶开么?” 他知不论向欧阳锋恳求或是呼喝,对方都未必理会,这般轻描淡写的问一句,他却非出全力将郭靖赶开不可,正所谓“遣将不如激将”,果然欧阳锋一听,答道:“那有什么不能?”蹲下身来,“阁”的一声大叫,运起蛤蟆功劲力,双掌齐发,向前推出。 蛤蟆之为物,出生后长期在土中蛰伏,积蓄养分,培厚气力,出土之后饮食反少。欧阳锋的蛤蟆功也是先行厚积功力,使出来时势不可当,并非临时发力,因此纵然内力强于他甚多之人,也不能与之以力硬拚。这一推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纵令洪七公、黄药师在此,也不能正面对他这一推强挡力拚,郭靖如何抵挡得了? 欧阳锋适才与他拆招,逼他将空明拳一招招的使将出来,但见招数精微,变化奇妙,不由得暗暗称赏,只道是九阴真经上所载的武功,满心要引他将这套拳法使完,以便观摩印证,完颜洪烈却闯了进来,只一句话,便叫欧阳锋不得不立逞全力。但他尚有用得着郭靖之处,倒也不想就此加害,只叫他知道厉害,自行退开便是。 岂知郭靖已发了狠劲,决意保住武穆遗书,知道只要自己侧身避过,此际洞门大开,遗书必落敌手。外面卫士虽多,又怎拦得住欧阳锋这等人?眼见这一推来势凶猛,挡既不能,避又不可,便双足一点,跃高四尺,躲开了这一推,落下时却仍挡在洞口。只听身后腾的一声大响,泥沙纷落,欧阳锋这一推的劲力都撞上了山洞石壁。欧阳锋叫声:“好!”第二推又已迅速异常的赶到,前劲未衰,后劲继至。郭靖猛觉得劲风罩上身来,心知不妙,一招“震惊百里”,也是双掌向前平推,这是降龙十八掌中威力极大的一招。这一下是以硬接硬,刹那之间,两下里竟凝住不动。郭靖明知己力不敌,非败不可,但实逼处此,别无他途。 完颜洪烈见两人本是忽纵忽窜、大起大落的搏击,突然间变得两具僵尸相似,连手指也不动一下,似乎气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诧异。 稍过片刻,郭靖已全身大汗淋漓。欧阳锋知道再拚下去,对方必受重伤,有心要让他半招,当下劲力微收,不料郭靖掌力中留有余力,前力再加后力,欧阳锋胸口突然一紧,对方的劲力直逼过来,若不是他功力深厚,这一下已吃了大亏。欧阳锋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小小年纪,掌力竟如此厉害,立时吸一口气,运劲反击,当即将来力挡了回去。倘若他劲力再发,已可将郭靖推倒,只是此时双方掌力均极强劲,欲分胜负,非令对方重创不可,要打死他倒也未必难能,然而这小子是真经武学的总枢,岂能毁于己手?心想只有再耗一阵,待他劲力衰退,再行手到擒来。 不多时,两人劲力已现一消一长,完颜洪烈与杨康站着旁观,不知这局面要到何时方有变化,不禁焦急异常。其实两人相持,也只顷刻间之事,只因水帘外火光大盛,喧声加响,在完颜洪烈、杨康心中,却似不知已过了多少时刻。 猛听得忽喇一响,瀑布中冲进来两名卫士。杨康扑上前去,嗒嗒两声,双手分别插入了两名卫士的顶门,“九阴白骨爪”一举奏功,一股血腥气冲向鼻端,登时杀心大盛,从靴筒间拔出匕首,猱身而上,疾向郭靖腰间刺去。 郭靖正全力抵御欧阳锋的掌力,那有余暇闪避这刺来的一刀?他知只要身子稍动,劲力略松,立时就毙于西毒的蛤蟆功之下,明明觉得尖利的锋刃刺到身上,仍只置之不理,突觉腰间剧痛,呼吸登时闭住,不由自主的握拳击下,正中杨康手腕。 此时两人武功相差已远,郭靖这一拳下来,只击得杨康骨痛欲裂,急忙缩手,那匕首已有一半刃锋插在郭靖腰里。就在此时,郭靖前胸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声,俯身跌倒。 欧阳锋见毕竟伤了他,挥手摇头,连叫:“可惜!可惜!”大是懊丧,但想这小子已无法救活,不必再理,只好去抢武穆遗书,向杨康怒瞪一眼,心道:“你这小子坏我大事。”转身跨进洞内,完颜洪烈与杨康跟了进去。 此时宫中卫士纷纷拥进,欧阳锋却不回身,反手抓起,一个个的随手掷出。他背着身子随抓随掷,竟没一个卫士进得了洞。 杨康晃亮火摺察看洞中情状,地下尘土堆积,显是长时没人来到,正中孤另另的摆着一张石几,几上有一只两尺见方的石盒,盒口贴了封条,此外更无别物。 杨康将火摺凑近看时,封条上的字迹因年深日久,已不可辨。完颜洪烈叫道:“那书就在这盒子里。”杨康大喜,伸手去捧。欧阳锋左臂在他肩头轻轻一推,杨康站立不住,踉踉跄跄的跌开几步,错愕之下,见欧阳锋已将石盒挟在胁下。完颜洪烈叫道:“大功告成,大伙儿退!”欧阳锋在前开路,三人退了出去。 杨康见郭靖满身鲜血,一动不动的与几名卫士一起倒在洞口,心中微感歉疚,低声道:“你就不识好歹,爱管闲事,可别怪我不顾结义之情。”想起自己的匕首还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拔,水帘外一个人影窜了进来,叫道:“靖哥哥,你在那里?”杨康识得是黄蓉声音,心中一惊,顾不得去拔匕首,跃过郭靖身子,急急钻出水帘,随着欧阳锋等去了。 黄蓉东奔西窜,与彭连虎、梁子翁两人在屋顶大捉迷藏。不久宫卫愈聚愈多,喊声震天,彭、梁二人身在禁宫,究竟心惊,不敢久追,与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旁,只等完颜洪烈出来。众人在洞口杀了几名护卫,欧阳锋已得手出洞。 黄蓉挂念郭靖,钻进水帘,叫了几声不听得应声,慌了起来,亮火摺照着,蓦见他浑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脚边。这一下吓得她六神无主,手一颤,火摺落在地上熄了。只听得洞外众护卫高声呐喊,直嚷捉拿刺客。十多名护卫为欧阳锋掷得颈断骨折,无人再敢进来动手。但身负宫卫重任,眼下刺客闯宫,如不大声叫嚷,又何以显得忠字当头、奋不顾身? 黄蓉俯身抱起郭靖,摸到他手上温暖,略感放心,叫了他几声,不闻应声,当即负起他身子,从瀑布边悄悄溜出,躲到假山之后。此时翠寒堂一带,灯笼火把照耀已如白昼,别处殿所的护卫得到讯息,也都纷纷赶到。黄蓉身法虽快,逃不过人多眼杂,早有数人发见,高声叫喊,追将过来。她心中暗骂:“你们这批脓包,不追奸徒,却追好人。”负着郭靖,咬牙拔足飞奔,几名武功较高的护卫追得近了,她发出一把钢针,后面“啊哟”连声,倒了数人。余人不敢迫近,眼睁睁的瞧她跃出宫墙,逃得不知去向。 众人这么一闹,宫中上下惊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图谋篡位,还是臣民反叛作乱。宫卫、御林军、禁军无不惊起,统军将领没一人知道乱从何来,空自扰了一夜,直到天明,这才铁骑齐出,九城大索。“叛逆”“刺客”倒也捉了不少,审到后来,才知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穿窬小偷,只得捏造口供,胡乱杀却一批,既报君恩,又保禄位。 当晚黄蓉负着郭靖逃出皇宫,慌不择路,乱奔了一阵,见无人追来,才放慢脚步,躲入一条小巷,伸指去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火摺已在宫中失落,黑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处受伤。此时城门尚闭,她生怕郭靖伤重,不能耽搁,绕着城墙急奔,找到个缺口,立即冲出,赶到傻姑店中。 饶是黄蓉一身武功,但背负了郭靖奔驰半夜,心中又担惊吃慌,待得推开傻姑那酒店店门坐定,气喘难当,全身似欲虚脱。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过气来,即自挣扎着过去点燃一根松柴,往郭靖脸上照去,只吓得她比在宫中时更加厉害。但见他双眼紧闭,脸如白纸,端的生死难料。黄蓉曾见他受过数次伤,但从未有如这次险恶,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似乎要从口腔中跳出来,执着松柴呆呆站着,忽然一只手从旁伸过来将松柴接去。黄蓉缓缓转过头去,见是傻姑。 黄蓉深深吸了口气,此时身旁多了一人,胆子大了些,正想检视郭靖身上何处受伤,火光下忽见他腰间黑黝黝地一截,是个匕首的乌木刀柄,低头看时,一把匕首端端正正的插在他左腰之中。 黄蓉的惊慌到此际已至极处,心中反而较先宁定,轻轻撕开他腰间中衣,露出肌肤,见血渍凝在匕首两旁,刃锋深入肉里约有数寸。她心想,如将匕首拔出,只怕当场就送了他性命,但若迁延不拔,时刻久了,更加难救,咬紧牙关,伸手握住了匕首柄,欲待要拔,忽然心中慌乱,不由自主的又将手缩回,接连几次,总下不了决心。 傻姑看得老大不耐,见黄蓉第四次又再缩手,突然伸手抓住刀柄,猛力拔出。郭靖与黄蓉齐声大叫,傻姑却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哈哈大笑。黄蓉只见郭靖伤口中鲜血如泉水般往外喷涌,傻姑却尚在呆笑,惊怒之下,反手一掌,将傻姑打了个筋斗,随即俯身用力将手帕按住伤口。傻姑一交摔倒,松柴熄灭,堂中登时一片黑暗。傻姑大怒,抢上去猛踢一脚,黄蓉也不闪避,这一脚正好踢在她腿上。傻姑怕黄蓉起身打她,踢了一脚后立即逃开,过了一会,却听得黄蓉在轻轻哭泣,大感奇怪,忙又去点燃了一根松柴,问道:“我踢痛了你么?” 匕首拔出时一阵剧痛,将郭靖从昏迷中痛醒过来,火光下见黄蓉跪在身旁,忙问:“岳爷爷的书……给……给盗去了吗?”黄蓉听他说话,心中大喜,听他念念不忘于这件事,心想这时不可再增他的烦忧,说道:“你放心,奸贼得不了手的……”欲待问他伤势,只感手上热热的全是鲜血。郭靖低声道:“你干么哭了?”黄蓉凄然一笑,道:“我没哭。”傻姑忽然插口:“她哭了,还赖呢,不?你瞧,她脸上还有眼泪。” 郭靖道:“蓉儿,你放心,九阴真经中载得有疗伤之法,我不会死的。” 斗闻此言,黄蓉登时如黑暗中见到一盏明灯,点漆般的双眼中亮光闪闪,喜悦之情,莫可名状,转身拉住傻姑的手,笑问:“姊姊,刚才我打痛了你么?”傻姑心中却还是记着她哭了没有,说道:“我见你哭过的,你赖不掉。”黄蓉微笑道:“好罢,我哭过了。你没哭,你很好。”傻姑听她称赞自己,大为高兴。 郭靖缓缓运气,剧痛难当。这时黄蓉心神已定,取出一枚钢针,去刺他左腰伤口上下穴道,既缓血流,又减痛楚,然后给他洗净伤口,敷上金创药,包扎了起来,再给他服下几颗九花玉露丸止痛。郭靖道:“这一刀虽刺得不浅,但……但没中在要害,不……不要紧的。难当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似乎未用全力,看来还有可救,只是须得辛苦你七日七晚。”黄蓉叹道:“就是为你辛苦七十年,你知道我也乐意。” 郭靖心中一甜,登感一阵晕眩,过了一会,心神才又宁定,道:“只可惜师父受伤之后,老毒物和他侄儿同在岛上纠缠不清,以致没法静下来治伤。否则纵然蛇毒厉害,内伤也能治好。” 第615章 射雕英雄传(115) 黄蓉道:“治你伤势的法门,就跟那日在岛上所说那样,是吗?”郭靖道:“是啊,得找处清静的地方,咱俩依着真经上的法门,同时运气用功。两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内力,助我治伤。”他说到这里,闭目喘了几口气,才接着道:“难就难在七日七夜之间,当内息运转大小周天之时,两人手掌不可离开,你我内息合而为一,气息相通,虽可互相说话,但决不可跟第三人说一句话,更不可起立行走。若有人前来打扰,那可……” 黄蓉知道这疗伤之法与一般打坐修练至要紧关头时道理相同,在功行圆满之前,只要有片时半刻受到外来侵袭,或内心魔障干挠,稍有把持不定,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小则受伤,大则丧生,最是凶险不过。是以学武之士练气行功,往往是在荒山野岭人迹不到之处,或是闭关不出,又或有武功高强的师友在旁护持。她想:“清静之处一时难找,治伤要我相助,靠这傻姑抵御外来侵扰自然万万不能,她只有反来滋扰不休。就算周大哥回来,他也决计难以定心给我们守上七日七夜。老顽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便如何是好?”沉吟多时,转眼见到那个碗橱,心念一动:“有了,我们就躲在这个秘室里治伤。当日梅超风练功时没人护持,她不是钻在地窖之中么?” 这时天已微明,傻姑到厨下去煮粥给两人吃。黄蓉道:“靖哥哥,你养一会儿神,我去买些吃的,我们马上就练。”心想眼下天时炎热,饭菜之类若放上七日七夜,必然腐臭,于是到村中去买了一担西瓜。 那卖瓜的村民将瓜挑进店内,堆在地下,收了钱出去时,说道:“我们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姑娘你一尝就知道。”黄蓉听了“牛家村”三字,心中一凛,暗道:“原来此处就是牛家村,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她怕郭靖听到后触动心事,当下敷衍几句,待那村民出去,到内堂去看时,见郭靖已沉沉睡去,腰间包扎伤口的布带上也没鲜血渗出。 她打开碗橱,旋转铁碗,开了密门,将一担西瓜一个个搬进去,最后一个留下了给傻姑,叮嘱她万万不可对人说他们住在里面,不论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唤。傻姑虽不懂她用意,但见她神色郑重,话又说得明白,便点头答应,说道:“你们要躲在里面吃西瓜,不给人知道,怕人抢西瓜,吃完了西瓜才出来。傻姑不说。”黄蓉喜道:“是啊,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傻姑说了,傻姑就是坏姑娘。”傻姑连声道:“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 黄蓉喂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于是扶他进了密室,当从内关上橱门时,见傻姑纯朴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傻姑不说。”黄蓉心念忽动:“这姑娘如此呆呆,只怕逢人便道:‘他两个躲在橱里吃西瓜,傻姑不说。’只有杀了她,方无后患。” 她自小受父亲薰陶,什么仁义慈悲,正邪是非,全不当一回事,虽知傻姑必与曲灵风渊源甚深,但此人既危及郭靖性命,再有十个傻姑也得杀了,拿起从郭靖腰间拔出的匕首,便要出橱动手。 第二十四回 密室疗伤 黄蓉向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见郭靖眼光中露出怀疑神色,料想是自己脸上的杀气给他瞧了出来,心想:“我杀傻姑不打紧,靖哥哥好了之后,定要跟我吵闹一场。”又想:“跟我吵闹倒也罢了,我认错、赔不是就是了,最怕他终身不提这事,今后几十年,心中却老是放着这件事,那可无味得很了。罢罢罢,咱们冒上这个大险就是。” 关上橱门,在室中四下察看。那小室屋顶西角开着个一尺见方的天窗,日光透过天窗的蛤壳片,白天勉强可见到室中情状,天窗旁通风的气孔却已给尘土闭塞。她拿匕首穿通了气孔,室中秽气兀自甚重,却也无法可想,回思适才忧急欲死的情景,此刻在这尘土充塞的小室之中,便似置身天堂。 郭靖倚在壁上,微笑道:“在这里养伤真再好也没有。就是要陪着两个死人,你不害怕吗?”黄蓉心中害怕,但强作毫不在乎,笑道:“一个是我师哥,他决不能害我;另一个是饭桶将官,活的我尚不怕,死鬼更加吓唬不了人。”将两具骸骨搬到小室北边角落堆起,在地下铺上原来垫西瓜的稻草,再将十几个西瓜团团围在身周,伸手可及,问道:“这样好不好?” 郭靖道:“好,咱们就来练吧。”黄蓉扶着他坐在稻草上,自己盘膝坐在他左侧,一抬头,见面前壁上有个钱眼般的小孔,俯眼上去一张,不禁大喜,原来墙壁里嵌着一面小镜,外面堂上的事物尽都映入镜中,当年建造这秘室的人心思周密,躲在室中避敌之时,仍可在镜中察看外面动静。只时日久了,镜上积满灰尘。她摸出手帕裹上食指,探指入孔,将小镜拂拭干净。 只见傻姑坐在地下抛石子,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黄蓉凑耳到小孔之上,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她是在低唱哄小孩睡觉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黄蓉初觉好笑,听了一阵,只觉她歌声中情致缠绵,爱怜横溢,不觉痴了:“这是她妈妈当日唱给她听的么?……我妈妈若不早死,也会这样唱着哄我。”想到此处,眼眶竟自湿了。 郭靖见到她脸上酸楚神色,说道:“你在想什么?我的伤不打紧,你别难过。”黄蓉伸手擦了擦眼睛,道:“快教我练功治伤的法儿。”郭靖将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章”缓缓背了一遍。 武术中有言道:“未学打人,先学挨打。”初练粗浅功夫,即须由师父传授怎生挨打而受伤不重,到了武功精深之时,就得研习护身保命、解穴救伤、接骨疗毒诸般法门。须知强中更有强中手,任你武功盖世,也难保没失手的日子。这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章”,讲的是若为高手气功击伤,如何以气功调理真元,治疗内伤。至于折骨、金创等外伤的治疗,只对初入门者有用,研习真经之人自也不用再学。 黄蓉只听了一遍,便已记住,经文中有数处不甚了了,两人共同推究参详,一个对全真派内功素有根柢,一个聪敏过人,稍加研讨,也即通晓。当下黄蓉伸出右掌,与郭靖左掌相抵,各自运气用功,依法练了起来。伤者自以内息周行经脉,以通窒滞,助功者加上内力相助,伤者内息受到推催,通行更顺。 练了两个时辰后,息行数周,两人手掌分离,休息片刻。黄蓉剖一个西瓜与郭靖分食,然后再练到未牌时分。郭靖渐觉压在胸口的闷塞微有松动,从黄蓉掌心中传过来的热气缓缓散入自己周身百穴,腰间疼痛竟也稍减,心想这真经上所载的法门确然灵异无比,不敢丝毫怠懈,继续用功。 到第三次休息时,天窗中射进来的日光已渐黯淡,时近黄昏,不但郭靖胸口舒畅得多,连黄蓉也大感神清气爽。 两人闲谈了几句,正待起始练功,忽听得一阵急促奔跑之声,来到店前,戛然而止,接着几个人走入店堂。一个粗野的声音喝道:“快拿饭菜来,爷们饿死啦!”听声音却是三头蛟侯通海,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错愕异常。 黄蓉忙凑眼到小孔中张望,真乃不是冤家不聚头,小镜中现出的人形赫然是完颜洪烈、欧阳锋叔侄、杨康、彭连虎等人。这时傻姑不知到那里玩去了,侯通海虽把桌子打得震天价响,始终没人出来。梁子翁在店中转了个圈,皱眉道:“这里没人住的。”侯通海自告奋勇,到村中去购买酒饭。欧阳锋在内堂风吹不到处铺下稻草,抱起断腿未愈的侄儿放在草上,让他静卧养伤。 彭连虎笑道:“这些御林军、禁军虽脓包没用,可是到处钻来钻去,阴魂不散,累得咱们一天没好好吃饭。王爷您是北方人,却知道这里钱塘江边有个荒僻村子,领着大伙儿过来,真是能者无所不能。” 完颜洪烈听他奉承,却无丝毫得意神情,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十九年之前,我来过这里的。”众人见他大有伤感之色,都微感奇怪,却不知他正在想着当年包惜弱在此村中救他性命之事。荒村依然,那个荆钗青衫、喂他鸡汤的温婉女子却再也不可得见了。 说话之间,侯通海已向村民买了些酒饭回来。彭连虎给众人斟了酒,向完颜洪烈道:“王爷今日得获兵法奇书,行见大金国威振天下,平定万方,咱们大伙向王爷恭贺。”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话声响亮,郭靖虽隔了一道墙,仍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吃一惊:“岳爷爷的书还是给他得去了!”心下着急,胸口之气忽尔逆转。黄蓉掌心中连连震动,知他听到噩耗,牵动了丹田内息,倘若把持不定,立时有性命之忧,忙将嘴凑在他耳边,悄声道:“他能将书盗去,难道咱们就不能盗回来么?只要你二师父妙手书生出马,十部书也盗回来啦。”郭靖心想不错,忙闭目镇慑心神,不再听隔墙之言。 黄蓉又凑眼到小孔上去,见完颜洪烈正举碗饮酒,饮干后欢然说道:“这次全仗各位出力襄助。欧阳先生更居首功,若不是他将那姓郭的小子赶走,咱们还得多费手脚。”欧阳锋干笑了几声,响若破钹。郭靖听了,心头又是一震。黄蓉暗道:“老天爷保佑,这老毒物别在这里弹他的鬼筝,否则靖哥哥性命难保。” 欧阳锋道:“此处甚是偏僻,宋兵定然搜寻不到。那岳飞的遗书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大伙儿都来见识见识。”从怀中取出石盒,放在桌上,他要瞧瞧武穆遗书的内文,如载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门,自然老实不客气的就据为己有,倘若只是行军打仗的兵法韬略,自己无用,乐得做个人情,就让完颜洪烈拿去。 一时之间,众人目光都集于石盒之上。黄蓉心道:“怎生想个法儿将那书毁了,也胜似落入这奸贼之手。”只听完颜洪烈道:“小王参详岳飞所留几首哑谜般的诗词,又推究赵官儿历代营造修建皇宫的史录,料得这部遗书必是藏在翠寒堂东十五步之处。今日瞧来,这推断侥幸没错。宋朝也真无人,没一人知道深宫之中藏着这样的宝物。咱们昨晚这一番大闹,只怕无人得知所为何来呢。”言下甚是得意,众人又乘机称颂一番。完颜洪烈捻须笑道:“康儿,你将石盒打开吧。”杨康应声上前,揭去封条,掀开盒盖。众人目光一齐射入盒内,突然之间,人人脸色大变,无不惊讶异常,做声不得。 盒内空空如也,那里有什么兵书,连白纸也没一张。 黄蓉瞧不见盒中情状,但见众人脸上模样,已知盒中无物,既欢喜,又觉有趣。 完颜洪烈沮丧万分,扶桌坐下,伸手支颐,苦苦思索,心想:“我千推算,万推算,那岳飞的遗书非在这盒中不可,怎么会忽然没了影儿?”突然间脸露喜色,抢起石盒,走到天井之中,猛力往石板上摔落。 砰的一声响,石盒已碎成数块。黄蓉听得碎石之声,立时想到:“啊,石盒有夹层。”急着要想瞧那遗书是否在夹层之中,苦于不能出去,但过不片刻,便见完颜洪烈废然回座,说道:“我本来猜想石盒另有夹层,岂知却又没有。” 众人纷纷议论,胡思乱想。黄蓉听各人怪论连篇,不禁暗笑,当即告知郭靖。他听说武穆遗书没给盗去,心中大慰。黄蓉寻思:“这些奸贼岂肯就此罢手,定要再度入宫。”又想师父尚在宫中,只怕受到牵累,虽有周伯通保护,但老顽童疯疯颠颠,担当不了正事,不禁颇为耽心,果然听得欧阳锋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咱们今晚再去宫中搜寻便是。” 完颜洪烈道:“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们这么一闹,宫里必严加防范。”欧阳锋道:“防范自然免不了,可是那有什么打紧?王爷与世子今晚不用去,就与舍侄在此处休息便是。”完颜洪烈拱手道:“却又要先生辛苦,小王静候好音。”众人在堂上铺了稻草,躺下养神。睡了一个多时辰,欧阳锋领了众武人又进城去。 完颜洪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子夜时分,江中隐隐传来潮声,又听得村子尽头一只老狗呜呜吠叫,时断时续的始终不停,似是哭泣,静夜声哀,更增烦忧。过了良久,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人过来,忙翻身坐起,拔剑在手。杨康早已跃到门后埋伏,月光下只见一个蓬头女子哼着儿歌,推门而入。 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兴尽回家,见店堂中睡得有人,也不以为意,摸到睡惯了的乱柴堆里,躺下片刻,便已鼾声大作。 杨康见是个乡下蠢女,一笑而睡。完颜洪烈却思潮起伏,久久不能成眠,起来从囊中取出一根蜡烛点燃了,拿出一本书来翻阅。黄蓉见光亮从小孔中透进来,凑眼去看,只见一只飞蛾绕烛飞舞,猛地向火扑去,翅儿当即烧焦,跌在桌上。完颜洪烈拿起飞蛾,不禁黯然,心想:“倘若我那包氏夫人在此,定会好好的给你医治。”从怀里取出一把小银刀、一个小药瓶,拿在手里抚摸把玩。 黄蓉在郭靖肩上轻轻一拍,让开小孔,要他来看。郭靖眼见之下,勃然大怒,依稀认得这银刀与药瓶是杨康之母包惜弱的物事,当日在赵王府中见她曾以此为小兔治伤。只听完颜洪烈轻轻的道:“十九年前,就在这村子之中,我初次和你相见……唉,不知现下你的故居是怎样了……”说着站起身来,拿了蜡烛,开门走出。 郭靖愕然:“难道此处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凑到黄蓉耳边悄声询问。黄蓉点了点头。郭靖胸间热血上涌,身子摇荡。黄蓉右掌与他左掌相抵,察觉他内息斗急,自是心情激动,怕有凶险,又伸左掌与他右掌相抵,两人同时用功,郭靖这才慢慢宁定。过了良久,火光闪动,只听得完颜洪烈长声叹息,走进店来。 郭靖此时已制住了心猿意马,凑眼小镜察看。 第616章 射雕英雄传(116) 只见完颜洪烈拿着几块残砖破瓦,坐在烛火之旁发呆。郭靖心想:“这奸贼与我相距不到十步,我只消将短刀掷去,立时可取他性命。”伸右手在腰间拔出成吉思汗所赐金刀,低声向黄蓉道:“你把门旋开了。”黄蓉忙道:“不成!刺杀他虽轻而易举,但咱们藏身的所在定会给人发见。”郭靖颤声道:“再过六天六晚,不知他又到了那里。”黄蓉知道此刻不易劝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妈妈和蓉儿要你好好活着。” 郭靖心中一凛,点了点头,将金刀插回腰间刀鞘,再凑眼到小孔上,见完颜洪烈已伏在桌上睡着了。忽见稻草堆中一人坐起身来。那人的脸在烛火光圈之外,在镜中瞧不清是何人。只见他悄悄站起,走到完颜洪烈身后,拿起桌上的小银刀与药瓶看了一会,轻轻放下,回过头来,却是杨康。 郭靖心想:“是啊,你要报父母大仇,此刻正是良机,一刀刺去,你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那里还有性命?要是老毒物他们回来,可又下不了手啦。”心下焦急,只盼他立即动手。却见他瞧着桌上的银刀与药瓶出了一会神,一阵风来,吹得烛火乍明乍暗,又见他脱下身上长袍,轻轻披在完颜洪烈身上,防他夜寒着凉。郭靖气极,不愿再看,浑不解杨康对这害死他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关怀体贴。 黄蓉安慰他道:“别心急,养好伤后,这奸贼就逃到天边,咱们也能追得到。他又不是欧阳锋,要杀他还不容易?”郭靖点点头,又用起功来。 到破晓天明,村中几只公鸡远远近近的此啼彼和,两人体内之气已在小周天转了七转,俱感舒畅宁定。黄蓉竖起食指,笑道:“过了一天啦。”郭靖低声道:“好险!若不是你阻拦,我沉不住气,差点儿就坏了事。”黄蓉道:“还有六日六夜,你答应要听我话。”郭靖笑道:“我那一次不听你的话了?”黄蓉微微一笑,侧过了头道:“待我想想。”此时一缕日光从天窗中射进来,照得她白中泛红的脸美若朝霞。郭靖突然觉得她的手掌温软异常,胸中微微一荡,急忙镇慑心神,但已满脸通红。 自两人相处以来,郭靖对她从未有过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惊自责。黄蓉见他忽然面红耳赤,很是奇怪,问道:“靖哥哥,你怎么啦?”郭靖低头道:“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黄蓉问道:“想什么?”郭靖道:“现下我不想啦。”黄蓉道:“那么先前你想什么呢?”郭靖无法躲闪,只得道:“我想抱着你,亲亲你。”黄蓉心中温馨,脸上也是一红,娇美中略带腼腆,更增风致。 郭靖见她垂首不语,问道:“蓉儿,你生气了么?我这么想,真像欧阳克一样坏啦。”黄蓉嫣然一笑,柔声道:“我不生气。我在想,将来你总会抱我亲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大喜,呐呐的说不出话来。黄蓉低声问:“你想亲亲我,想得厉害么?” 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门外脚步声急,两个人冲进店来,只听侯通海的声音说道:“操他奶奶雄,我早说世上真的有鬼,师哥你就不信。”语调气极败坏,显是说不出的焦躁。又听沙通天的声音道:“什么鬼不鬼的?我跟你说,咱们是撞到了高手。”黄蓉在小孔中瞧去,见侯通海满脸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师兄弟俩狼狈不堪。完颜洪烈与杨康见了,大为惊讶,忙问端的。 侯通海道:“我们运气不好,昨晚在皇宫里撞到了鬼,他妈的,老侯一双耳朵给鬼割去啦。”完颜洪烈见他两边脸旁血肉模糊,果真没了耳朵的影踪,更为骇然。沙通天斥道:“兀自说鬼道怪,你还嫌丢的人不够么?”侯通海虽惧怕师兄,却仍辩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一个蓝靛眼、朱砂胡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扑来。我只一回头,那判官就揪住我头颈,跟着一对耳朵就没啦。这判官跟庙里的神像一模一样,怎会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了三招,给他将自己衣服撕得粉碎,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决非神道鬼怪,只是怎么竟会生成判官模样,却大惑不解。 四人纷纷议论猜测,又去询问躺着养伤的欧阳克,也不得要领。 说话之间,灵智上人、彭连虎、梁子翁三人先后逃回。灵智上人双手给铁链反缚在背后,彭连虎双颊给打得红肿高胀,梁子翁更加可笑,满头白发给拔得精光,变成了个和尚,单以头顶而论,倒与沙通天的秃头互相辉映,一时瑜亮。 原来三人进宫后分道搜寻武穆遗书,却都遇上了鬼怪。只三人所遇到的对手各不相同,一个是无常鬼,一个是黄灵官,另一个却是土地菩萨。梁子翁摸着自己的光头,破口大骂,污言所至,连普天下的土地婆婆都倒了大霉。彭连虎隐忍不语,要为灵智上人解开手上的铁链。那铁链深陷肉里,相互又勾得极紧,彭连虎费了好大的劲,将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鲜血,这才解开。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心中都知昨晚遇上了大高手,但如此受辱,说起来大是脸上无光。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众人也不跟他多辩。 隔了良久,完颜洪烈道:“欧阳先生怎么还不回来?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怪。”杨康道:“欧阳先生武功盖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来也不致吃亏。”彭连虎等听了更加没趣。黄蓉见众人狼狈不堪,说鬼道怪,心中得意之极,暗想:“我买给周大哥的面具竟然大显威风,倒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与他遇上了交过手。”掌心感到郭靖内息开始缓缓流动,便也调息运功相应和。 彭连虎等折腾了一夜,腹中早已饥了,各人劈柴的劈柴,买米的买米,动手做饭。待得饭熟,侯通海打开橱门,见到了铁碗,一拿之下,自难移动,不禁失声怪叫,又大叫:“有鬼!”使出蛮力,运劲硬拔,那里拔得起来? 黄蓉听到他怪叫,心中大惊,知道这机关免不得给他们瞧破,别说动起手来无法取胜,此刻正当运息通行周天之际,只要两人给迫得稍移身子,郭靖立有性命之忧,这便如何是好? 她在密室中惶急无计,外面沙通天听到师弟高声呼叫,却在斥他大惊小怪。侯通海不忿,道:“好罢,那么你把这碗拿起来罢。”沙通天伸手去提,也没拿起,口中“咦”的一声。彭连虎闻声过来,察看了一阵,道:“这中间有机关。沙大哥,你把这铁碗左右旋转着瞧瞧。” 黄蓉见情势紧迫,只好一拚,将短剑递在郭靖手里,再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棒,低声嘱咐郭靖,此刻暂停催动内息运转周天,俾得两人手掌可以松开。但郭靖内伤未愈,较之常人更为衰弱,一触即毙,自己又不能孤身逐去这群高手,郭靖既死,自己绝不能独活,心下凄然,两人毕命于斯,已是顷刻间之事。转头见到屋角里两具骸骨,灵机一动,忙用竹棒将两个骷髅头骨拨了过来,用力在一个大西瓜上揿了几下,分别嵌了进去。 只听得轧轧几声响,密室铁门已旋开了一道缝。黄蓉将西瓜顶在头顶,拉开一头长发披在脸上。刚好沙通天将门旋开,只见橱里突然钻出一个双头怪物,哇哇鬼叫。 那怪物两个头并排而生,都是骷髅头骨,下面是个一条青一条绿的圆球,再下面却是一丛乌黑的长须。众人昨晚吃足苦头,惊魂未定;而橱中突然钻出这个鬼怪,又实在吓人,侯通海大叫一声,撒腿就跑。众人身不由主的都跟着逃了出去,只剩下欧阳克一人躺在稻草堆里,双腿断骨未愈,走动不得。 黄蓉吁了一口长气,忙将橱门关好,实在忍不住好笑,可是接着想到虽脱一时之难,然群奸均是江湖上的老手,必定再来,适才惊走,纯系昨晚给老顽童吓得魂飞魄散之故,否则怎能如此轻易上当?定神细思之后,那时可就吓不走了。脸上笑靥未敛,心下计议未定,当真说来就来,店门声响,进来了一人。 黄蓉握紧匕首,将竹棒放在身旁,只待再有人旋开橱门,只好掷他一刀再说,待了片刻,却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店家,店家!” 这一声呼叫大出黄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小孔上瞧去,但见坐在堂上的是个锦衣女子,服饰华丽,似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只是她背向镜子,瞧不见面容。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轻轻叫道:“店家,店家。”黄蓉心道:“这声音好耳熟啊,娇声嗲气的,倒像是宝应县的程大小姐。”只见那女子一转身,却不是程大小姐程瑶迦是谁?黄蓉又惊又喜:“她怎么也到这儿来啦?” 傻姑适才给侯通海等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的也不起身,这时才睡得够了,从草堆中爬将起来。程瑶迦道:“店家,相烦做份饭菜,一并酬谢。”傻姑摇了摇头,意思说没饭菜,忽然闻到镬中饭熟香气,奔过去揭开镬盖,见满满的一镬白饭,正是彭连虎等人煮的。傻姑大喜,也不问饭从何来,当即装起两碗,一碗递给程瑶迦,自己张口大吃起来。程瑶迦见无菜肴,饭又粗粝,吃了几口,就放下不吃了。傻姑片刻间吃了三碗,拍拍肚皮,甚是适意。 程瑶迦道:“姑娘,我跟你打听个所在,你可知道牛家村离这儿多远?”傻姑道:“牛家村?这儿是牛家村。离这儿多远,我可不知道。”程瑶迦脸一红,低头玩弄衣带,隔了半晌,又道:“原来这儿就是牛家村,那我给你打听一个人。你可知道……知道……一位……”傻姑不等她说完,已自不耐烦的连连摇头,奔了出去。 黄蓉心下琢磨:“她到牛家村来寻谁?啊,是了,她是孙不二的徒儿,多半是奉师父师伯之命,来找寻丘处机的徒儿杨康。”只见她端端正正的坐着,整整衣衫,摸了摸鬓边的珠花,脸上晕红,嘴角含笑,却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黄蓉只看得有趣,忽听脚步声响,门外又有人进来。 那人长身玉立,步履矫健,一进门也呼叫店家。黄蓉心道:“正巧,天下的熟人都聚会到牛家村来啦。靖哥哥的牛家村风水挺好,可就是旺丁不旺财。”原来这人是归云庄的少庄主陆冠英。 他见到程瑶迦,怔了怔,又叫了声:“店家。”程瑶迦见是个青年男子,登觉害羞,忙转过了头。陆冠英心中奇怪:“怎地一个美貌少女孤身在此?”迳到灶下转了个身,不见有人,当时腹饥难熬,在镬中盛了一大碗饭,向程瑶迦道:“小人肚中饥饿,讨碗饭吃,姑娘莫怪。”程瑶迦低下了头,微微一笑,低声道:“饭又不是我的。相公……请用便是。” 陆冠英吃了两碗饭,作揖相谢,叉手不离方寸,说道:“小人向姑娘打听个所在,不知牛家村离此处多远?” 程瑶迦和黄蓉一听,心中都乐了:“哈,原来他也在打听牛家村。”程瑶迦敛衽还礼,腼腼腆腆的道:“这儿就是牛家村了。”陆冠英喜道:“那好极了。小人还要向姑娘打听一个人。”程瑶迦待说不是此间人,忽然转念:“不知他打听何人?”只听陆冠英问道:“有一位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那一家住?他可在家中?”程瑶迦和黄蓉又都一怔:“他找他何事?”程瑶迦沉吟不语,低下了头,羞得面红耳赤。 黄蓉瞧她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八成:“原来靖哥哥在宝应救她,这位大小姐可偷偷爱上他啦。”她一来年幼,二来生性豁达,三来深信郭靖决无异志,心中毫无妒忌之念,反觉有人喜爱郭靖,甚是乐意。 黄蓉这番推测,丝毫不错。当日程瑶迦为欧阳克所掳,虽有丐帮的黎生等出手,但均非欧阳克之敌,若不是郭靖与黄蓉相救,已惨遭淫辱。她见郭靖年纪轻轻,不但本领高强,且为人厚道,一缕情丝,竟就此飘过去黏在他身上。她是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从来不出闺门,情窦初开之际,一见青年男子,竟然就此钟情。郭靖走后,程大小姐念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胆子,半夜里悄悄离家。她虽一身武功,但从未独自出过门,江湖上的门道半点不知,当日曾听郭靖自道是临安府牛家村人氏,一路打听,过江寻到临安府牛家村来。她衣饰华丽,气度高贵,路上歹人倒也不敢相欺。 她在前面村上问到牛家村便在左近,猛听得傻姑说此处就是牛家村,登时没了主意,她千里迢迢的来寻郭靖,这时却又盼郭靖不在家中,只想:“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这就回家,决不能让他知晓,若给他瞧见,那真羞死人啦。”就在此时,陆冠英闯了进来,开口问的就是郭靖。程瑶迦心虚,只道心事给他识破,呆了片刻,站起来就想逃走。 突然门外一张丑脸伸过来一探,又缩了回去。程瑶迦吃了一惊,退了两步,那丑脸又伸了伸,叫道:“双头鬼,你有本事就到太阳底下来,三头蛟侯老爷跟你斗斗。我比你还多一个头,青天白日的,侯老爷可不怕你。”意思自然是说,一到黑夜,侯老爷甘拜下风,虽多了个头,自忖也已管不了用。陆程二人茫然不解。 黄蓉哼了一声,低声道:“好啊,终究来啦。”心想陆程二人武功都不甚高,难敌彭连虎等人,求他们相助,只白饶上两条性命,这二人最好是快些走开;可是又盼他们留着,挡得一时好一时,彷徨失措之际,多两个帮手,终究也壮了胆子。彭连虎等一见双头怪物,都道昨晚所遇的那个高手又在这里扮鬼,当即远远逃出村去,那敢回来?侯通海却是个浑人,以为真是鬼怪,只觉头顶骄阳似火,炙肤生疼,众人却都逃得不见了影子,骂道:“鬼怪在大日头底下作不了祟,连这点也不知道,还在江湖上混呢。我老侯偏不怕,回去把鬼怪除了,好教大伙儿服我。”大踏步回进店来,但心中终是战战兢兢,一探头,见程瑶迦和陆冠英站在中堂,暗叫:“不好,双头鬼一分为二,化身为一男一女,老侯啊老侯,你可要小心了。” 陆冠英和程瑶迦听他满口胡话,相顾愕然,只道是个疯子,也不加理会。 第617章 射雕英雄传(117) 侯通海骂了一阵,见这鬼并不出来,更信鬼怪见不得太阳,但说要冲进屋去捉鬼,老侯只生三个瘤子,没三个胆子。僵持半晌,见两个妖鬼并无动静,忽然想起鬼怪僵尸都怕秽物,当即转身去找。乡村中随处都是粪坑,小店转角处就是老大一个,他一心捉鬼,也顾不得肮脏,脱下布衫,裹了一大包粪,又回店来。见陆程二人仍端坐中堂,他法宝在手,胆气登壮,大声叫道:“大胆妖魔,快现原形!”左手呛啷啷摇动三股叉,右手拿着粪包,抢步入内。 陆程二人见那疯子又来,都微微一惊,他人未奔到,先已闻到一股臭气。侯通海寻思:“常听人说,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厉。”举起粪包,劈脸往程瑶迦扔去。程瑶迦惊叫一声,侧身欲避,陆冠英已举起一条长凳将粪包挡落,布衫着地散开,粪便四下飞溅,臭气上冲,中人欲呕。 侯通海大叫:“侯老爷来了,双头鬼快现原形。”举叉猛向程瑶迦刺去。他虽是浑人,武艺却着实精熟,这一叉迅捷狠辣,兼而有之。陆程二人一惊更甚,都想:“这人明明是个武林能手,并非寻常疯子。”陆冠英见程瑶迦是位大家闺秀,娇怯怯地似乎风吹得倒,只怕给这疯汉伤了,忙举长凳架开他三股钢叉,叫道:“足下是谁?” 侯通海那来理他,连刺三叉。陆冠英举凳招架,连连询问名号。侯通海见他武艺虽然不弱,但与昨晚神出鬼没的情状大不相同,料定粪攻策略已然收效,妖鬼法力大减,不禁大为得意,叫道:“你这妖鬼,想知道了我名字,用妖法来咒我么?老爷可不上当。”他本来自称“侯老爷”,这时竟大有急智,将这个“侯”字略去,简称“老爷”,以免给妖鬼作为使法的凭藉,叉上钢环当当作响,攻得更紧。 陆冠英武功本就不及,以长凳作兵刃更不凑手,要待去拔腰刀,那里缓得出手来?数合之间,已给逼得背靠墙壁,刚好挡去了黄蓉探望的小孔。侯通海钢叉疾刺,陆冠英急忙闪让,通的一声,叉尖刺入墙壁,离小孔不过一尺。陆冠英见他一拔没将钢叉拔出,忙挥长凳往他头顶劈落。侯通海飞足踢中他手腕,左手拳迎面击出。陆冠英长凳脱手,低头让过,侯通海已拔出了钢叉。 程瑶迦见势危急,纵身上前,在陆冠英腰间拔出单刀,递在他手中。陆冠英道:“多谢!”危急中也不及想到这样温文娇媚的一位姑娘,怎敢在两人激战之际帮他拔刀。只见亮光闪闪的钢刺戳向胸口,当即横刀力削,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将钢叉荡了开去,但觉虎口隐隐发痛,看来这疯子膂力不小,单刀在手,心中稍宽。只拆得数招,两人脚下都沾了粪便,踏得满地都是。 初交手时侯通海心中大是惴惴,时时存着个夺门而逃的念头,始终不敢使出全力,时刻稍长,见那鬼怪也无多大能耐,显然妖法已为粪便克制,胆子渐粗,招数越来越狠辣,到后来陆冠英渐觉难以招架。 程瑶迦本来怕地下粪便肮脏,缩在屋角里观斗,眼见这俊美少年就要丧命在疯汉的钢叉之下,迟疑了一会,终于从包裹中取出长剑,向陆冠英道:“这位相公,我……我来帮你了,对不起得紧。”她也当真礼数周到,帮人打架,还先致歉,长剑闪动,指向侯通海背心。她是清净散人孙不二的徒弟,使的是全真嫡派的剑术。 这一出手,侯通海原在意料之中,双头鬼化身为二,女鬼自当出手作祟。陆冠英却又惊又喜,见她身手灵动,剑法精妙,暗暗称奇。他本已给逼得刀法散乱,大汗淋漓,这时来了助手,精神一振。侯通海只怕女鬼厉害,初时颇为耽心,但试了数招,见她剑术虽精,功力却也平常,而且慌慌张张,看来不是作祟已久的“老鬼”,渐感放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风,以一人敌二鬼,兀自进攻多,遮拦少。 黄蓉在隔室瞧得心焦异常,知道斗下去陆程二人必定落败,有心要相助一臂之力,苦在不能现身。否则的话,戏弄这三头蛟于她最是驾轻就熟,经历甚丰。 只听陆冠英叫道:“姑娘,您走罢,不用跟他纠缠了。”程瑶迦知他怕伤了自己,要独力抵挡疯汉,好生感激,但知他一人决计抵挡不了,摇了摇头,不肯退下。陆冠英奋力招架,向侯通海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为难人家姑娘不算英雄。你找我姓陆的一人便是,快让这位姑娘退出。”侯通海虽浑,此时也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见程瑶迦美貌,自己又稳占上风,岂肯放她,哈哈笑道:“男鬼要捉,女鬼更要拿。”钢叉直刺横打,极为凶悍,总算对程瑶迦手下留情三分,否则已将她刺伤。 陆冠英急道:“姑娘,你快冲出去,陆某已极感盛情。”程瑶迦低声道:“相公尊姓是姓陆么?”陆冠英道:“正是,姑娘贵姓,是那一位门下?”程瑶迦道:“我师父姓孙,人称清净散人。我……”她想说自己姓名,忽感羞涩,说到嘴边却又住口。陆冠英道:“姑娘,我缠住他,你快跑。只要陆某留得命在,必来找你,相谢今日援手之德。”程瑶迦脸上一红,说道:“我……相公……”转头对侯通海道:“喂,疯汉子,你不可伤了这位陆相公。我师父是全真派孙真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 全真七子名满天下,当日铁脚仙玉阳子王处一在赵王府中技慑群魔,侯通海亲目所睹,听程大小姐如此说,倒果真有点儿忌惮,微微一怔,随即骂道:“就是全真派七名妖道齐来,老子也一个个都宰了!” 忽听得门外一人朗声说道:“谁活得不耐烦了,在这儿胡说八道?”三人本在激斗,听到声音,各自向后跃开。陆冠英怕侯通海暴下毒手,拉着程瑶迦的手向后一引,横刀挡在她身前,这才举目外望。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青年道人,羽衣星冠,眉清目朗,手中拿着一柄拂尘,冷笑道:“谁在说要把全真七子宰了?”侯通海右手挺叉,左手插腰,横眉怒目,大声道:“是老子说的,怎么样?”那道人道:“好啊,你倒宰宰看。”晃身欺近,挥拂尘往他脸上扫去。 这时郭靖已收起内息,注入丹田,并不周行经络,听得堂上喧哗斗殴之声大作,凑眼小孔去看。黄蓉道:“难道这小道士也是全真七子之一?”郭靖却认得这人是丘处机的徒弟尹志平,他两年前奉师命赴蒙古向江南六侠传书,夜中比武,自己曾败在他手下,悄声对黄蓉说了。黄蓉看他与侯通海拆了数招,摇头道:“他也打不赢三头蛟。” 尹志平稍落下风,陆冠英立时挺刀上前助战。尹志平比之当年夜斗郭靖,武功已有长进,与陆冠英双战侯通海,堪堪打成平手。 程瑶迦的左手刚才为陆冠英握了片刻,心中突突乱跳,旁边三人斗得紧急,她却抚摸着自己的手,呆呆出神,忽听呛啷一响,陆冠英叫道:“姑娘,留神!”这才惊觉。原来侯通海在百忙中向她刺了一叉,陆冠英挺刀架开,出声示警。程瑶迦脸上又是一红,凝神片刻,提剑上前助战。 程大小姐武艺虽不甚高,但三个打一个,三头蛟终究难以抵挡。他抡叉急攻,想要冲出门去招集帮手,但尹志平的拂尘在眼前挥来舞去,只扫得他眼花撩乱,微一疏神,腿上给陆冠英砍了一刀。侯通海骂道:“操你十八代祖宗!”再战数合,下盘越来越呆滞,钢叉刺出,忽给尹志平拂尘卷住。两人各自使劲,侯通海力大,一挣之下,尹志平拂尘脱手,程瑶迦一剑“斗摇星河”,刺中了他右肩。侯通海钢叉拿捏不住,抛落在地。 尹志平乘势而上,左腿横扫。侯通海翻身跌倒。陆冠英忙扑上按定,解下他腰里革带,反手缚住。尹志平笑道:“你连全真七子的徒弟也打不过,还说要宰了全真七子?”侯通海破口大骂,说三个打一个,不是英雄好汉。尹志平撕下他一块衣襟,塞在他嘴里。侯通海满脸怒容,却已叫骂不得。 尹志平躬身向程瑶迦行礼,说道:“师姊是孙师叔门下的罢?小弟尹志平参见师姊。”程瑶迦急忙还礼,道:“不敢当。不知师兄是那一位师伯门下?小妹拜见尹师兄。”尹志平道:“小弟是长春门下。” 程瑶迦从没离过家门,除了师父之外,全真七子中倒有六位未曾见过,但曾听师父说起,众师伯中以长春子丘师伯人最豪侠,武功也最高,听尹志平说是丘处机门人,心中好生相敬,低声道:“尹师兄应是师兄,小妹姓程,你该叫我师妹。” 尹志平见这师妹扭扭捏捏的,那里像个侠义道,不禁暗暗好笑,和她叙了师门之谊,随即与陆冠英厮见。 陆冠英说了自己姓名,却不提父亲名号。尹志平道:“这疯汉武艺高强,不知是什么来历,倒放他不得。”陆冠英道:“待小弟提出去一刀杀了。”他是太湖群盗的首领,杀个把人浑不当一回事。程瑶迦心肠软,忙道:“啊,别杀人。”尹志平笑道:“不杀也好。程师妹,你到这里有多久了?”程瑶迦脸一红,道:“小妹刚到。” 尹志平向两人望了一眼,见二人神情亲昵,心想:“看来这两人是对爱侣,我别在这里惹厌,说几句话就走。”说道:“我奉师父之命,到牛家村来寻一个人,要向他报个急讯。小弟这就告辞,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转身欲行。 程瑶迦脸上羞红未褪,听他如此说,却又罩上了一层薄晕,低声道:“尹师兄,你寻谁啊?”尹志平微一迟疑,心想:“程师妹是本门中人,这姓陆的既与她同行,也不是外人,说亦无妨。”便道:“我寻一位姓郭的朋友。” 此言一出,一堵墙的两面倒有四个人同感惊讶。 陆冠英道:“此人可是单名一个靖字?”尹志平道:“是啊,陆兄也认得这位郭朋友吗?”陆冠英道:“小弟也正是来寻访郭师叔。”尹志平与程瑶迦齐道:“你叫他师叔?”陆冠英道:“家严与他同辈,是以小弟称他师叔。”陆乘风与黄蓉同辈,郭靖与黄蓉是未婚夫妻,因此陆冠英便尊他为师叔。程瑶迦不语,心中大是关切。 尹志平忙问:“你见到他了么?他在那里?”陆冠英道:“小弟也是刚到,正要打听,却撞上这个疯汉,平白无端的动起手来。”尹志平道:“好!那么咱们同去找罢。”三人相偕出门。 黄蓉与郭靖面面相觑,只是苦笑。郭靖道:“他们必定又会回来,蓉儿,你打开橱门招呼。”黄蓉叹道:“那怎使得?这两人来找你,必有要紧之事。你在养伤,一分心那还了得?”郭靖道:“是啊,必是十分要紧之事。你快想个法子。”黄蓉道:“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开门。” 果然过不多时,尹志平等三人又回到店中。陆冠英道:“在他故乡竟也问不到半点头绪,这便如何是好?”尹志平道:“不知陆兄寻这位郭朋友有何要紧之事,可能说么?”陆冠英本不想说,却见程瑶迦脸上一副盼望的神色,只觉难以拒却,便道:“此事一言难尽,待小弟扫了地下的脏物,再向两位细说。” 这小酒店中也无扫帚簸箕,尹陆两人只得拿些柴草,将满地秽物略加擦扫。 三人在桌旁坐下。陆冠英正要开言,程瑶迦道:“且慢!”走到侯通海身旁,用剑割下他衣上两块衣襟,要塞住他的双耳,低声道:“不让他听。”陆冠英赞道:“姑娘好细心。这疯汉来历不明,咱们的话可不能让他听了去。” 黄蓉在隔室暗暗发笑:“我们两人在此偷听,原是难防,但内堂还躺着个欧阳克,你们三人竟也懵然不知,还说细心呢。” 程大小姐从未在江湖上行走;尹志平专学师父,以豪迈粗犷为美;陆冠英在太湖发号施令惯了,向来不留神细务,三人谈论要事,竟未先行在四周查察一遍。 程瑶迦俯身见侯通海耳朵已遭撕去,怔了一怔,将布片塞入他耳孔之中,微微含笑,向陆冠英道:“现下可以说啦。” 陆冠英迟疑道:“唉!这事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是来找郭师叔,按理说,那是万万不该来找他的,可又不得不找。”尹志平道:“这倒奇了。”陆冠英道:“是啊,我找郭师叔,原本也不是为了他的事,是为了他的六位师父。”尹志平一拍桌子,大声道:“江南六怪?”陆冠英道:“正是。”尹志平道:“啊哈,陆兄此来所为何事,只怕与小弟不谋而合。咱俩各在地下书写一个人的名字,请程师妹瞧瞧是否相同。”陆冠英尚未回答,程瑶迦笑道:“好啊,你们两人背向背的书写。” 尹志平和陆冠英各执一根柴梗,相互背着在地下划了几划。 尹志平笑道:“程师妹,我们写的字是否相同?”程瑶迦看了两人在地下所划的痕迹,低声道:“尹师兄,你猜错啦,你们划的不同。”尹志平“咦”了一声,站起身来。程瑶迦笑道:“你写的是‘黄药师’三字,他却画了一枝桃花。” 黄蓉心头一震:“他二人来找靖哥哥,怎么都跟我爹爹相关?” 只听陆冠英道:“尹师兄写的,是我祖师爷的名讳,小弟不敢直书。”尹志平一怔,道:“是你祖师爷?嗯,咱们写的其实相同。黄药师不是桃花岛岛主吗?”程瑶迦道:“噢,原来如此。”尹志平道:“陆兄既是桃花岛门人,那么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于他们了。”陆冠英道:“那倒不是。”尹志平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心中不喜,说道:“陆兄既不当小弟是朋友,咱们多谈无益,就此告辞。”站起身来,转身便走。陆冠英忙道:“尹师兄留步,小弟有下情相告,还要请师兄援手。”尹志平最爱别人有求于他,喜道:“好罢,你说便是。” 第618章 射雕英雄传(118) 陆冠英道:“尹师兄,你是全真门人,传讯示警,叫人见机提防,原是侠义道份所当为。但若贵派师长要去加害无辜,你得知讯息,却该不该去叫那无辜之人避开呢?”尹志平一拍大腿,道:“是了,你是桃花岛门人,其中果然大有为难之处,你倒说说看。”陆冠英道:“此事小弟倘若袖手不管,那是不义;倘若管了,却又是背叛师门。小弟虽有事相求师兄,可又不能开口。” 尹志平已大致猜中了他心事,但他既不肯明言,实不知如何相助,伸手搔头,神色颇感为难。 程瑶迦却想到了一个法子。闺中女儿害羞,不肯诉说心事,母亲或姊妹问起,只用点头或摇头相答,虽不够直截了当,但最后也总能吐露心事。比如母亲问:“孩儿,你意中人是张三哥么?”女儿摇头。又问:“是李四郎么?”女儿又摇头。再问:“那定是王家表哥啦。”女儿低头不作声,那就对了。当下程瑶迦说道:“尹师哥,请你问陆大哥,说对了,他点头,不对就摇头。只消他一句话也不说,就不能说是背叛师门。” 尹志平喜道:“师妹这法儿甚妙。陆兄,我先说我的事。我师父长春真人无意中听到讯息,得知桃花岛主恼恨江南六怪,要杀他六家满门。我师父抢在头里,赶到嘉兴去报讯,六怪却不在家,出门游玩去了。于是我师父叫六怪家人分头躲避,黄岛主来到之时,竟没找到一人。他冲冲大怒,空发了一阵脾气,折而向北,后来就不知如何。你可知道么?”陆冠英点点头。 尹志平道:“嗯,看来黄岛主仍在找寻六怪。我师父和六怪本有过节,但一来这过节已经揭开,而且跟他们交了朋友,二来佩服六怪急人之难,心中颇感激他们的高义,三来觉得此事六怪并没不是。正好全真七子适在江南聚会,于是大伙儿分头寻访六怪,叫他们小心提防,最好是远走高飞,莫让你祖师爷撞到,否则不免枉自送了性命。你说这该是不该?”陆冠英连连点头。 黄蓉寻思:“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岛赴约,爹爹何必再去找六怪算帐?”她却不知父亲听了灵智上人的谎言,以为她已命丧大海,伤痛之际,竟迁怒在六怪身上。 只听尹志平又道:“寻访六怪不得,我师父便想到了六怪的徒儿郭靖,他是临安府牛家村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乡,于是派小弟到这儿来探访于他,想来他必知六位师父在何方。你来此处,为的也是此事了?”陆冠英又点了点头。 尹志平道:“岂知郭兄却未曾回家。我师父对六怪可算得是仁至义尽,但寻他们不到,这也无法可想了,看来黄岛主也未必找他们得着。陆兄有事相求,是与此事有关么?”陆冠英点了点头。尹志平道:“陆兄有何差遣,但说不妨。但教小弟力之所及,自当效劳。”陆冠英不语,神色颇为尴尬。 程瑶迦笑道:“尹师哥你忘啦。陆相公是不能开口直说的。”尹志平笑道:“正是。陆兄是要小弟留在这村中等候郭兄么?”陆冠英摇头。尹志平道:“那是要小弟急速去寻访江南六怪和郭兄了?”陆冠英又摇头。尹志平道:“啊,是了。陆兄要小弟在江湖上传言出去。那六怪是江南人氏,声气广通,谅来不久便可得讯。”陆冠英又再摇头。尹志平接连又猜了七八件事,陆冠英始终摇头。程瑶迦帮着猜了两次,也没猜对。不但尹志平急了,连隔室的黄蓉听得也急了。 三人僵了半晌。尹志平强笑道:“程师妹,你慢慢跟他磨菇罢,打哑谜儿的事我干不了。我出去走走,过一个时辰再来。”说着走出门外。堂上除了侯通海外,只剩下陆程二人。 程瑶迦低下头去,过了一会,见陆冠英没有动静,偷眼瞧他,正好陆冠英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接,急忙避开。程瑶迦又羞得满脸通红,低垂粉颈,双手玩弄剑柄上的丝绦。 陆冠英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灶边,对灶头上画着的灶神说道:“灶王爷,小人有一番心事,苦于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对你言明,但愿神祇有灵,佑护则个。”程瑶迦暗赞:“好聪明的人儿。”抬起了头,凝神倾听。 只听他说道:“小人陆冠英,是太湖西畔归云庄陆庄主之子。家父名讳,上‘乘’下‘风’。我父亲拜桃花岛黄岛主为师。数日之前,祖师爷来到庄上,说道要杀江南六怪的满门良贱,命我父及师伯梅超风帮同寻找六怪下落。梅师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正是求之不得。我父却知江南六侠心存忠义,乃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杀之不义。何况我爹爹与六侠的徒儿郭师叔结交为友,此事不能袖手。他听了祖师爷的吩咐,不由得好生为难,有心要差遣小人传个讯去,叫江南六侠远行避难,却又是不该背叛师门。那日晚上,我爹爹仰天长叹,喃喃自语,吐露了心事。小人在旁听见,心想为父分忧,乃是尽孝,祖师爷与小人却终究已隔了一层,于是连夜赶来寻找六侠报讯。” 黄蓉与程瑶迦心想:“原来他是学他父亲掩耳盗铃的法子,明明要人听见,却又不肯担当背叛师门的罪名。”却听他又道:“六侠寻访不着,我就想起改找他们的弟子郭师叔,可是他也不知到了何处。郭师叔是祖师爷的女婿……” 程瑶迦忍不住“啊”的一声低呼,忙即伸手掩口。她先前对郭靖朝思暮想,自觉一往情深,殊不知只是少女怀春,心意无托,于是聊自遣怀,实非真正情爱,只是自己不知而已。今日见了陆冠英,但觉他风流俊雅,处处胜于郭靖,这时听到他说郭靖是黄药师女婿,心头虽不免一震,却丝毫不生自怜自伤之情,只道自己胸怀爽朗,又想当日在宝应早见郭黄二人神态亲密,此事原不足异,其实不知不觉之间,一颗芳心早已转在别人身上了。 陆冠英听得程瑶迦低声惊呼,极想回头瞧她脸色,终于强行忍住,心想:“我若见到她在听我说话,那就万万不能再说下去。那日爹爹对天自言自语,始终未曾望我一眼。现下我是在对灶王爷倾诉,她若听见,那是她自行偷听,我可管不着。”接着说道:“但教找到了郭师叔,他自会与黄师姑向祖师爷求情。祖师爷性子再严,女儿女婿总是心爱的,总不能非杀了女婿的六位师父不可。但爹爹言语之中,却似郭师叔和黄师姑已遭到了什么大祸,真相如何,却又不便询问爹爹。” 黄蓉听到这里,心想:“难道爹爹知道靖哥哥此刻身受重伤?不,他决不能知道。多半他是得知了我们流落荒岛之事。” 陆冠英又道:“尹师兄为人热肠,程小姐又十分聪明和气……”(程瑶迦听他当面称赞自己,又高兴,又害羞)“……可是我心中的念头太过异想天开,自是教人难以猜到。我想江南六侠是成名的英雄好汉,虽武功不如祖师爷,但要他们远行避祸,岂不是摆明了怕死?这等行迳,料来决不肯干。倘若这事传闻开了,他们得到消息,只怕非但不避,反要寻上祖师爷来啦!岂不是救人倒变成害人?”黄蓉暗暗点头,心想陆冠英不愧是太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汉的性子。 又听他道:“我想全真七子侠义为怀,威名既盛,武功又高,尹师兄和程小姐若肯求恳他们师尊出头排解,祖师爷总得给他们面子。祖师爷跟江南六侠未必真有什么深仇大怨,总是六侠有什么言语行事得罪了他,只须有头脸的人物出面说合,谅无不成之理。灶王爷,小人的为难之处,乃是空有一个主意,却不能说给有能为的人知晓,您老人家神通广大,上通天庭,请您瞧着办罢。”说毕,向灶君菩萨连连作揖。 程瑶迦听他说毕,急忙转身,要去告知尹志平,刚走到门口,却听陆冠英又说起话来:“灶王爷,全真七子如肯出头排解,自是一件极大的美事,只是七子说合之际,须得恭恭敬敬才是,千万不能自以为是,得罪了我祖师爷。否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可糟了。我跟您说的话,到此为止,再也没有啦。” 程瑶迦嫣然一笑,心道:“你说完了,我给你去办就是。”便出店去找尹志平,在村中打了个转,不见影踪,转身又走回来,忽听尹志平低声叫道:“程师妹!”从墙角处探身出来招手。程瑶迦喜道:“啊!在这里。” 尹志平做个手势叫她噤声,向西首指了指,走到她身边,低声道:“那边有人,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身上都带着兵刃。”程瑶迦心中只想着陆冠英说的话,对这事也不以为意,道:“只怕是过路人。”尹志平却脸色郑重,低声道:“那几个人身法好快,武功可高得很呢。可须得小心在意。” 他见到的正是彭连虎等人。他们久等侯通海不回,料想他必已遇险,这些人想到昨晚皇宫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谁敢前去相救?忽然见到尹志平,立时远远躲开。 尹志平候了一阵,见前面再无动静,慢慢走过去看时,那些人已影踪全无。程瑶迦把陆冠英的话转述了一遍。尹志平笑道:“原来他是这个心思,怎教人猜想得到?程师妹,你去向孙师叔求恳,我去跟师父说就是。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又有什么事办不了?”程瑶迦道:“不过这件事可不能弄糟。”接着将陆冠英最后几句话也说了。尹志平冷笑道:“哼,黄药师又怎么了,他强得过全真七子么?”程瑶迦想出言劝他不可傲慢,但见他神色峭然,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两人相偕回店。陆冠英道:“小弟这就告辞。两位他日路经太湖,务必请到归云庄来盘桓数日。”程瑶迦见他就要分别,大感不舍。可是满腔情意绵绵,却又怎敢稍有吐露? 尹志平背转身子,对着灶君说道:“灶王爷,全真教最爱给人排难解纷。江湖上有什么不平之事,但教让全真门下弟子知晓,决不能袖手不理。”陆冠英知道这几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说道:“灶王爷,盼你保佑此事平平安安的了结,弟子对出力的诸君子永感大德。”尹志平道:“灶王爷,你放心,全真七子威震天下,只要他们几位肯出手,凭他泼天大事,也决没办不成的。” 陆冠英一怔,寻思:“全真七子倘若恃强说合,我祖师爷岂能服气?”忙道:“灶王爷,你知道,我祖师爷平素独来独往,不理会旁人。人家跟他讲交情,他是肯听的,跟他说道理,他老人家可最厌烦了!” 尹志平道:“哈哈,灶王爷,全真七子还能忌惮别人吗?此事原本跟我们毫不相干,我师父也只叫我给人报个讯息,但若惹到全真教头上,管他黄药师、黑药师,全真教自然有得叫他好看的。”陆冠英气往上冲,说道:“灶王爷,弟子适才说过的话,你只当是梦话。要是有人瞧不起我们,天大的人情我们也不领。” 两人背对着背,都是向着灶君说话,可是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越说越僵。程瑶迦欲待相劝,但两人都年少气盛,性急口快,竟插不下嘴去。 只听尹志平道:“灶王爷,全真派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别的旁门左道功夫,就算再了不起,又怎能跟全真派较量?”陆冠英道:“灶王爷,全真派武功我也久闻其名,全真教中高手固然不少,可是也未必没狂妄浮夸之徒。” 尹志平大怒,伸手出掌,将灶头打塌了一角,瞪目喝道:“好小子,你骂人。” 砰的一声,陆冠英将灶头的另外一角也一掌打塌,喝道:“我岂敢骂你?我是骂目中无人的狂徒。” 尹志平刚才见过他的武艺,知道不及自己,心中有恃无恐,冷笑一声,说道:“好啊,咱们这就比划比划,瞧瞧到底是谁目中无人了。”陆冠英明知不敌,却是恨他轻侮师门,到此地步自是骑虎难下,拔出单刀,左手一拱,说道:“小弟领教全真派的高招。” 程瑶迦大急,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数次要上前拦阻,却总是无此胆量魄力,只见尹志平拂尘扬起,踏步进招,两人便即斗在一起。陆冠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使开枯木禅师所授的罗汉刀法,紧紧守住门户。尹志平一上手立即抢攻,那知对方刀沉力猛,自己轻敌冒进,左臂险为单刀砍中,心头一凛,忙凝神应战,展开师授心法,意定神闲,步缓手快,这才逐步抢到上风。陆冠英这个月来得了父亲指点,修为已突飞猛进,但毕竟时日太短,敌不住长春子门下的嫡传高弟。 黄蓉在小镜中观看二人动手,见尹志平渐占先着,心中骂道:“你这小杂毛骂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伤,教你尝尝我桃花岛旁门左道的手段。啊哟,不好!”见陆冠英挥刀砍出,招术使得老了,给尹志平拂尘向外引开,倒转把手,迅捷异常的在他臂弯里一点。陆冠英手臂酸麻,单刀脱手。尹志平得理不容情,唰的一拂尘往他脸上扫去,口中叫道:“这是全真派的高招,记住了!”他拂尘的拂子是马鬃中夹着银丝,这一下只要扫中了,陆冠英脸上非鲜血淋漓不可。 陆冠英急忙低头闪避,拂尘却跟着压将下来,却听得一声娇呼:“尹师哥!”程瑶迦举剑架住。陆冠英乘隙跃开,拾起地下单刀。 尹志平冷笑道:“好啊,程师妹帮起外人来啦。你两口子齐上罢。”程瑶迦满脸通红,急道:“你……你……”尹志平唰唰唰接连三招,将她逼得手忙脚乱。陆冠英见她势危,提刀又上,登时成了以二敌一。程瑶迦不愿与师兄对敌,垂剑跃开。尹志平叫道:“来啊,他一个人打不过我,省得你一会儿又来相帮。” 黄蓉见三人如此相斗,甚是好笑,正想这一场官司不知如何了结,忽听门声响动,彭连虎、沙通天等拥着完颜洪烈、杨康一齐进来。原来他们等了良久,毕竟沙通天同门关心,大着胆子悄悄过来探视,见店中两人正自相斗,武艺也只平平。他待了半晌,见确无旁人,但一人势孤,终究不敢入内,约齐众人,闯进门来。 第619章 射雕英雄传(119) 尹陆二人见有人进来,立时跃开罢斗,未及出言喝问,沙通天晃身上前,双手分抓,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连虎俯身解开了侯通海手上绑带。 侯通海别了半日,早已气得死去活来,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头闷吼,连连挥掌往程瑶迦脸上劈去。程瑶迦绕步让过。侯通海紫胀了脸皮,双拳直上直下的猛打。彭连虎连叫:“且慢动手,问明白再说。”侯通海口中耳中兀自塞了布片,那里听见? 陆冠英腕上脉门为沙通天扣住,只觉半身酸麻,动弹不得,见程瑶迦情势危急,侯通海形同疯虎,转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从那里来了一股大力,一挣便挣脱了沙通天的掌握,猛往侯通海纵去。他人未跃近,给彭连虎一下弯腿钩踢,扑地倒了。彭连虎抓住他的后领提了起来,喝问:“你是谁?那装神弄鬼的家伙那里去了?” 忽听得呀的一声,店门缓缓推开,众人一齐回头,却无人进来。彭连虎等不自禁的心头都感到一阵寒意,忽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在门口一探。梁子翁和灵智上人跳起身来,齐声惊呼:“不好,有女鬼!”彭连虎却看清楚只是个寻常乡姑,喝道:“进来!” 傻姑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伸了伸舌头,说道:“啊,这么多人。” 梁子翁先前叫了一声“有女鬼”,这时却见她衣衫褴褛,傻里傻气,是个乡下贫女,不禁老羞成怒,纵身上前,叫道:“你是谁?”伸手去拿她手臂。岂知傻姑手臂疾缩,反手便是一掌,正是桃花岛武学“碧波掌法”,她所学虽然不精,这掌法却甚奥妙。梁子翁没半点防备,啪的一声,这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着实不轻。梁子翁又惊又怒,叫道:“好,你装傻!”欺身上前,双拳齐出。傻姑退步让开,忽然指着梁子翁的光头,哈哈大笑。 这一笑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梁子翁更是愕然,隔了一会,才右拳猛击出去。傻姑举手挡架,身子晃了几晃,知道不敌,转身就逃。梁子翁那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拦住她去路,回肘后撞,回拳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记,只痛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大叫:“吃西瓜的妹子,快出来救人哪,有人打我哪。” 黄蓉大惊,心道:“不杀了这傻姑娘,留下来果是祸胎。”突然间听得有人轻哼一声,这一声虽轻,黄蓉心头却通的一跳,惊喜交集:“爹爹到啦!”忙凑眼到小孔观看,果见黄药师脸上罩着人皮面具,站在门口。 他何时进来,众人都没见到,似是刚来,又似乎比众人先进屋子,一见到他那张木然不动、没半点表情的脸,都感全身不寒而栗。他这脸既非青面獠牙,又无恶形怪状,但实在不像一张活人的脸。 适才傻姑只与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黄药师已瞧出她是本门弟子,好生疑惑,问道:“姑娘,你师父是谁?他到那里去啦?”傻姑摇了摇头,看着黄药师这张怪脸,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黄药师眉头微皱,料定她若非自己的再传弟子,也必与本门颇有渊源。他最爱护短,决不容许别人欺侮本门弟子,梅超风犯了叛师大罪,但一败于郭靖之手,他便出而相护,何况傻姑这天真烂漫的姑娘?说道:“傻孩子,人家打了你,你怎不去打还呀?” 日前黄药师到船上查问女儿下落之时,未戴面具,这次面目不同,众人都未认出,但一听到他语音,完颜洪烈、杨康、彭连虎等三人已隐约猜到是他。彭连虎知道在这魔头手下决然讨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宫中遇到的便是此人,打定主意决不和他动手,一有机会,立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傻姑道:“我打他不过。”黄药师道:“谁说你打他不过?他打你鼻子,你也打他鼻子,一拳还三拳。”傻姑笑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领远胜于己,走到他面前,说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还三拳。”对准他鼻子就是一拳。 梁子翁举手便挡,忽然臂弯里“曲池穴”一麻,手臂只伸到一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一声,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傻姑叫道:“二!”又是一拳。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左手平手外翻,这是擒拿法的一招高招,眼见就要将傻姑的臂骨翻得脱臼,那知手指与傻姑的手臂将遇未触之际,上臂“臂儒穴”中一阵酸麻,这一手竟翻不出去,砰的一声,鼻子又中了一拳。这一拳力道沉猛,打得他身子后仰,晃了几晃。 这一来梁子翁固惊怒交迸,旁观众人也无不讶异。只彭连虎精于暗器听风之术,每当梁子翁招架之际,两次都听到极轻的嗤嗤之声,知是黄药师发出金针之类微小暗器,打中了梁子翁穴道,但不见他臂晃手动,却又如何发出。他那知黄药师在衣袖中弹指发针,金针穿破衣袖再打敌人,无影无踪,倏忽而至,对方那里闪躲得了? 傻姑叫道:“三!”梁子翁双臂不听使唤,眼见拳头迎面而来,只得退步闪避,不料刚欲提脚,右腿内侧“白海穴”上一麻,随即眼前火星飞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泪,原来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还牵动了泪穴。他想比武打败还不要紧,泪水如果流了下来,一生声名就此断送,急忙举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动,两行泪水终于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傻姑见他流下眼泪,忙道:“别哭啦,你不用害怕,我不再打你就是了。”这三句劝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无地自容,愤激之下,“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抬头向黄药师道:“阁下是谁?暗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黄药师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名号?”提高声音喝道:“通统给我滚出去!” 众人在一旁早已四肢百骸都不自在,胆战心惊,呆呆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听他一喝,登时心下为之大宽。彭连虎当先就要出去,只走了两步,却见黄药师挡在门口,并无让路之意,便即站定。 黄药师骂道:“放你们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宰了?” 彭连虎素闻黄药师性情乖僻,说得出就做得到,向众人道:“这位前辈先生叫大伙儿出去,咱们都走罢。” 侯通海这时已扯出口中布片,骂道:“给我让开!”冲到黄药师跟前,瞪目而视。黄药师毫不理会,淡淡的道:“要我让路,谅你们也不配。要性命的,都从我胯下钻过去罢。”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领再高,眼下放着这许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与你一拚,也未必就非败不可。侯通海怒吼一声,向黄药师扑了过去。但听得一声冷笑,黄药师左手已将侯通海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扯去,喀的一声,硬生生将一条手臂连肉带骨扯成两截。黄药师将断臂与人同时往地下一丢,抬头向天,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晕死过去,断臂伤口血如泉涌。众人无不失色。 黄药师缓缓转头,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过。 沙通天、彭连虎等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见到黄药师眼光向自己身上移来,无不机伶伶地打个冷战,只感寒毛直竖,满身起了鸡皮疙瘩。 猛然间听他喝道:“钻是不钻?”众人受他声威镇慑,竟不敢群起而攻,彭连虎一低头,首先从他胯下钻了过去。沙通天放开尹陆二人,抱住师弟,杨康扶着完颜洪烈,最后是梁子翁和灵智上人,一一从黄药师胯下钻了出去。 一出店门,人人抱头鼠窜,那敢回头望上一眼? 注: 有一位物理学教授出版一本书评论金庸小说,作者甚为感谢,第三版修改时曾采用了这位先生的若干意见。但他认为:大金国王子完颜洪烈对包惜弱用情深至,不合游牧民族贵族暴虐粗蛮的性格。这种见解可能有种族歧视的成分,女真族虽初时野蛮暴虐,但其中也必可能有注重情爱之人。女真族到满清时有位大词人纳兰性德,他所写的词情意缠绵,虽然本人未必真情如此,但他必能用情深至,当无可疑。满清顺治皇帝因爱纪董鄂妃逝世而出家为僧,或为传说,亦可能为真,至少当时人普认为满洲人有可能爱得深切。希腊古诗人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赫克托夫妇、《奥德赛》中攸里赛斯夫妇间深情重义,其时古希腊人开化未久,夫妇间却可有如此深情,全不足怪。古英国文学中著名情侣isolt and tristan乃古英国人,死后合葬,墓上所植玫瑰枝条、藤叶互相缠结,非人力所能分开,此种因爱而结成“连理枝”的想像或传说,中外俱有,不因文化之先进落后而有差别。所有未开化民族皆残暴粗鄙,而任何野蛮民族皆有美丽深情的爱情故事。 这位教授在评论完颜洪烈深爱包惜弱为不可能时说:“爱情是一种双向交流的感情,不能像整流器那样,只向一个方向流。”他又觉完颜洪烈爱包惜弱太过危险,既划不来,危险系数又太高,不可能发生,简直是“奇迹”,还不如去爱一幅美人画或一座美人雕像。(不知是不是自然科学家理智的计算?) 在物理学中,力学的作用和反作用要相等,原子中负阴电的电子能量要和核子中的阳电子相等。但能量可能泄出来而造成原子爆炸或核子爆炸,即使在物理学中,不平衡的情形也会发生。生物学中如无突变的奇迹,生物就不会进步。 在常人生活中,根据统计,大概极大多数的爱情是双向交流的,不过统计得来的正常生活不是文学的题材。世上文学评论家公认古往今来四位最伟大的文学家是:荷马、莎士比亚、歌德、但丁。这四位大文豪所写的爱情,却偏偏都是单程路的,并非双向交流: 荷马所写的《伊里亚特》史诗中世界第一美人海伦,是希腊一小国国王曼纳劳斯之妻,特洛城王子巴里斯(抛弃了自己的妻子denone)勾引了她私逃。希腊大军攻打特洛城,巴里斯出战被杀,海伦改嫁巴里斯之弟deiphobus。特洛城破时,海伦叛卖deiphobus,又随曼纳劳斯王回希腊。此美女对男人之无情,可想而知。希腊神话中又有一种说法,在海伦的丈夫曼纳劳斯王死后,她又嫁给了大勇士亚契力斯。 莎士比亚所写悲剧,如《奥塞罗》、《哈姆莱特》,爱情常为单程,不必说了。近人研究,最能表达莎士比亚真正情感的,是他的十四行诗,他在十四行诗中抒写他对一位皮肤稍黑的美人(darkdy)倾倒倍至,爱得铭心刻骨,但这个美人却不爱他,去和他的一个漂亮的少年男朋友相好,莎士比亚回肠荡气,无法可施。 歌德写《少年维特之烦恼》(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书中主角就是他自己,抒写的是真事,他所深爱的女子名叫charlotte butt,但她已与一个名叫kestner的人订婚,对歌德不多理睬,书中男主角以自杀告终。(歌德自己当然没有自杀) 但丁在廿二岁时与人订了婚,后来便结婚。但他在九岁时见到了另一个九岁的小女孩beatrice,就此深深的爱上了她,两人没有多少交往,到两人十八岁时才相识来往,琵雅特丽丝对之不加青睐。但丁心中爱得热烈,对方没有反应,纯粹是单相思,后来姑娘死了。但丁在他的杰作《新生》 vita nuova)中以极精采的诗歌和散文抒写自己对她的深爱单相思,直写到她死亡,自己深刻的哀伤。在后来更伟大的作品《神曲》 divinamedia)中,但丁叙述死后从地狱经过炼狱而升到天堂的经历,琵雅特丽丝是带领他的天使精灵。他对这个姑娘在精神上、灵性上描写之美,永为世界文学中的杰作。 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法国大小说家史当达尔的《红与黑》,英国大小说家哈代的《还乡》等等,写的都是单向爱情。 我国古诗〈华山畿〉、诗经中的〈氓之蚩蚩〉、曹植的〈感甄赋〉、杜甫的〈佳人〉、李商隐的〈锦瑟〉,以及《西厢记》、《琵琶记》,这些千古名作,那一篇不是抒写单向爱情呢? 在文学中,爱情似乎并不计算是否划得来,危险系数有多大。伟大文学固然如此,像《射雕英雄传》这种“低级文学”或“不算文学”也是这样。 这位评论者又认为,“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后的统治者常淫欲无度”,因为一方面他们保持了原有的生活习惯和“壮健身体”,又没有中原的礼教文化束缚,不怕去做“骇人听闻的丑事”。他说金朝完颜洪烈的前辈完颜亮就是最好的例子,此人荒淫无耻之极,完颜洪烈在他的“性欲狂”前辈的影响之下,绝不可能对包惜弱如此款款深情,“实在难以令人理解”,即使是“童话”,也不可以。 其实完颜洪烈是一个虚构人物,他父亲章宗书画俱精,能诗能词,所写的瘦金体书法与宋徽宗几乎没分别。可见他的文化传统并不弱于中原的读书人。完颜亮荒淫无耻没问题,但他的诗词作得也甚佳,如〈过汝阴作〉七律:“门掩黄昏绿染苔,那回踪迹半尘埃,空庭日暮鸟争笑,幽径草深人未来,数仞假山当户牖,一池春水绕楼台,繁花不识兴亡地,犹倚栏干次第开。”岂非用情深至?令人低回? 而且荒淫无耻与文化修养并无多大关系,隋炀帝够荒淫无耻了,而他的诗也的确作得极好。南唐李后主、唐玄宗文化修养该算极高了,他们的爱情生活也未必合于现代化科学家的理想。 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 黄药师仰天一笑,说道:“冠英和这位姑娘留着。”陆冠英早知是祖师爷到了,但见他戴着面具,只怕他不愿露出行藏,当下不敢称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 第620章 射雕英雄传(120) 尹志平见了黄药师这般威势,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躬身说道:“全真教长春门下弟子尹志平拜见前辈。”黄药师道:“人人都滚了出去,我又没教你留着。还在这儿,是活得不耐烦了?”尹志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教长春门下,并非奸人。” 黄药师道:“全真教便怎地?”顺手在桌上抓落,抓下了板桌上一块木块,臂不动,手不扬,那木块已轻飘飘的向尹志平迎面飞去。尹志平忙举拂尘挡格,那知这小小木块竟如是根金刚巨杵,只觉一股大力撞来,势不可当,连带拂尘一齐打在他口旁,一阵疼痛,嘴中忽觉多了许多物事,急忙吐在掌中,却是几颗牙齿,满手鲜血,不禁又惊又怕,作声不得。 黄药师冷冷的道:“我便是黄药师、黑药师,你全真派要我怎样好看了啊?”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瑶迦固然大吃一惊,陆冠英也胆战心寒,暗想:“我跟这小道士刚才斗口,都让祖师爷给听去啦。我先前对灶王爷所说的话,倘若也给他听见了,那……那可……只怕连爹爹也……”不由得背上冷汗直冒。 尹志平手扶面颊,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师,何以行事如此乖张?江南六侠是侠义之人,你凭什么要苦苦相逼?若不是我师父传了消息,他六门老小,岂不是都给你杀了?”黄药师怒道:“怪道我遍寻不着,原来是有群杂毛从中多事。”尹志平又叫又跳,说道:“你要杀便杀,我偏不怕你。”黄药师冷冷的道:“你背后骂得我好?” 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当面也骂你,你这妖魔邪道,你这怪物!” 黄药师成名以来,不论黑道白道的人物,那一个敢当面有些少冒犯?给尹志平如此放肆辱骂,那是他近数十年来从未遇过之事。自己适才对付侯通海的狠辣手段,他明明亲见,居然仍这般倔强,委实大出意料之外,这小道士骨头硬、胆子大,倒与自己少年时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冷冷的道:“你有种就再骂一句。”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骂你这妖魔老怪。” 陆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这番难逃性命。”喝道:“大胆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师爷。”举刀向他肩头砍去。他这一刀却是好意,心想祖师爷受他如此侮辱,下手怎能容情?只要一出手,十个尹志平也得当场送命,但若自己将他砍伤,倒或能使祖师爷消气,饶了小道士的性命。尹志平跃开两步,横眉怒目,喝道:“我今日不想活啦,偏偏要骂个痛快。”陆冠英有心要将他砍伤,好救他一命,又挥刀横斫。当的一声,程瑶迦仗剑架开,叫道:“我也是全真教门下,要杀便将我们师兄妹一起杀了。” 这一着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师妹,好!”两人并肩而立,眼睁睁的望着黄药师。这一来,陆冠英也不便再行动手。 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好,有胆量,有骨气。我黄老邪本来就是邪魔外道,说是旁门左道,也没算骂错了。你师父尚是我晚辈,我岂能跟你小道士一般见识?去罢!”忽地伸手,一把将尹志平当胸抓住,往外甩出。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门外飞去,满以为这一交必定摔得不轻,那知双足落地,居然好端端的站着,竟似黄药师抱着他轻轻放在地下一般。他呆了半晌,心道:“好险!这老怪手下留情。”他胆子再大,终究也不敢再进店去骂人了,摸了摸肿起半边的面颊,转身便走。 程瑶迦还剑入鞘,也待出门,黄药师道:“慢着。”伸手撕下脸上人皮面具,问道:“你愿意嫁给他为妻,是不是?”说着向陆冠英一指。 程瑶迦吃了一惊,霎时间只吓得脸色雪白,随即红潮涌上,不知所措。 黄药师道:“你那小道士师兄骂得好,说我是邪魔怪物。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江湖上谁不知闻?黄老邪生平最恨的是虚伪礼法,最恶的是伪圣假贤,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懵然不觉,当真可怜亦复可笑!我黄药师偏不信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礼教,人人说我是邪魔外道,哼!我这邪魔外道,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行事男盗女娼的混蛋,害死的人只怕还少几个呢!”程瑶迦不语,心中突突乱跳,不知他要怎生对付自己。 只听他又道:“你明明白白对我说,是不是想嫁给我这徒孙。我喜欢有骨气、性子爽快的孩子。刚才那小道士在背后骂我,倘若当我面便不敢骂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杀不杀他?哼,你在危难之中挺身而出,竟敢去帮小道士,人品是不错的,很配得上我这徒孙,快说罢!”程瑶迦心中十分愿意,可是这种事对自己亲生父母也说不出口,岂能向一个初次会面的外人明言,更何况陆冠英就在身旁?只窘得她一张俏脸如玫瑰花瓣儿一般。 黄药师见陆冠英也低垂了头,心中忽尔想起了女儿,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你们两相情愿,我就成就了这桩美事。唉,儿女婚姻之事,连父母也是勉强不来的。”想到当日倘若好好允了女儿与郭靖的亲事,爱女就未必会惨死大海,心中一烦,厉声道:“冠英,别给我拖泥带水的,到底你要不要她做媳妇?” 陆冠英吓了一跳,忙道:“祖师爷,孙儿只怕配不上这位……”黄药师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的徒孙,就是皇帝的姑母也配得上!”陆冠英见了祖师爷的行事,知道再不爽爽快快的,眼下就有一场大苦头吃,忙道:“孙儿是千情万愿。”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好。姑娘,你呢?” 程瑶迦听了陆冠英这话,心头正自甜甜的,又听黄药师相问,低下头来,半晌方道:“那得要我爹爹作主。”黄药师道:“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主!你爹爹要是不服,叫他来找我比划比划。”程瑶迦微笑道:“我爹爹只会算帐写字,不会武功。”黄药师一怔,道:“比算帐写字也行啊!哼,讲到算数,天下有谁算得过我了?你爹爹写的字,及得上我的书法吗?快说,你愿不愿意?”程瑶迦仍是不语。黄药师道:“好,那么你是不愿的了,这个也由得你。咱们说一句算一句,黄老邪可向来不许人反悔。” 程瑶迦偷眼向陆冠英望了一望,见他神色焦急,心想:“爹爹最疼爱我了,我要姑妈跟爹爹说了,你再请人来求亲,他必应允,你何必如此慌张?” 黄药师站起身来,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后你再跟这个姑娘说一句话,我把你们两人舌头都割了。” 陆冠英吓了一跳,知道祖师爷言出必行,可不是玩的,忙走到程瑶迦跟前,作了一揖,说道:“小姐,陆冠英武艺低微,无才无学,身在草莽,原本高攀不上,只今日得与小姐相会,却是有缘……”程瑶迦低头道:“公子不必太谦,我……我不是……”随即声息全无。陆冠英心中一动,想起她曾出过那点头摇头的主意,说道:“小姐,你如嫌弃陆某,那就摇摇头。”此话说罢,心中怦怦乱跳,双眼望着她一头柔丝,生怕她这个千娇百媚的脑袋竟会微微一动。 过了半晌,程瑶迦自顶至脚,连手指头也没半根动弹。陆冠英大喜,说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请点点头。”那知程瑶迦仍木然不动。陆冠英固然焦急,黄药师更加大不耐烦,说道:“又不摇头,又不点头,那算什么?”又过良久,程瑶迦轻声道:“不摇头,就……就……是点头了……”这几个字声若蚊鸣,也亏得黄药师内功深湛,耳音极佳,才总算听到了,倘若少了几年修为,也只能见到她嘴唇似动非动而已。 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王重阳一生豪气干云,却收了这般扭扭捏捏的一个徒孙,当真好笑。你的祖师爷跟我齐名,你们俩门当户对。好,好,今日我就给你们成亲。”陆程二人都吓了一跳,望着黄药师说不出话来,却听他问道:“那傻姑娘呢?我要问问她师父是谁。”三人环顾堂中,傻姑已不知去向。 黄药师道:“现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跟程姑娘在这里拜天地成亲。”陆冠英道:“祖师爷恁地爱惜孙儿,孙儿当真粉身难报,只是在此处成亲,似乎过于仓卒……”黄药师喝道:“你是桃花岛门人,难道也守世俗的礼法?来来来,两人并排站着,向外拜天!” 这话声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程瑶迦到了这个地步,只得与陆冠英并肩而立,盈盈拜将下去。黄药师道:“向内拜地!……拜你们的祖师爷啊……好好,痛快,痛快!夫妻两人对拜!” 这出好戏在黄药师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黄蓉与郭靖在邻室一直瞧着,又惊又喜,又觉好笑,只听黄药师又道:“妙极!冠英,你去弄一对蜡烛来,今晚你们洞房花烛。” 陆冠英一呆,叫道:“祖师爷!”黄药师道:“怎么?拜了天地之后,不就是洞房么?你夫妻俩都是学武之人,难道洞房也定要绣房锦被?这破屋柴铺,就做不得洞房?” 陆冠英不敢作声,心中七上八下,又惊又喜,依言到村中讨了一对红烛,买了些白酒黄鸡,与程瑶迦在厨中做了,服侍祖师爷饮酒吃饭。 此后黄药师再不说话,只仰起了头,心中想着女儿,暗自神伤。黄蓉瞧着他的神情,料想是在记挂着自己,心中难受,几番要开门呼叫,却怕给父亲一见到,便即抓了自己回桃花岛去,他纵然不杀郭靖,郭靖这条命却也就此送了,这么一想,伸到门上的手又缩了回来。陆程二人偷偷瞧着黄药师,又互相对望一眼,惊喜尴尬,面红耳赤,谁也不敢作声。欧阳克躺在柴草之中,尽皆听在耳里,虽腹中饥饿难熬,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天色逐渐昏暗,程瑶迦心跳越来越厉害,只听黄药师自言自语:“那傻姑娘怎么还不回来?哼,谅那批奸贼也不敢向她动手。”转头对陆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烛,怎还不点蜡烛?”陆冠英道:“是!”取火刀火石点亮蜡烛,烛光下见程大小姐云鬓如雾,香腮胜雪,脸上惊喜羞涩之情,委实难描难言,门外虫声低语,风动翠竹,直不知是真是幻! 黄药师拿一条板凳放在门口,横卧凳上,不多时鼾声微起,已自睡熟。陆程二人却仍不动,过了良久,红烛烧尽,火光熄灭,堂上黑漆一团。陆程二人低声模模糊糊的说了几句话,黄蓉侧耳倾听,却听不出说的什么,忽觉郭靖身体颤动,呼吸急促,似乎内息入了岔道,忙聚精会神的运气助他。 待得他气息宁定,再从小孔往外张时,只见月光横斜,从破窗中照射进来,陆程二人已并肩依偎,坐在一张板凳上,却听程瑶迦低声道:“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陆冠英道:“是咱俩大喜的日子啊。”程瑶迦道:“那还用说?今日七月初二,是我三表姨妈的生日。”陆冠英微笑道:“啊,你亲戚一定很多,是不是?难为你记得这许多人的生日。”黄蓉心想:“你夫人家中是宝应大族,她的姨妈姑母、外甥侄儿一个个做起生日来,可要累坏你这位太湖的陆大寨主了。”猛然间想起:“今日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方得痊可。丐帮七月十五大会岳阳城,事情可急得很了。” 忽听得门外一声长啸,跟着哈哈大笑,声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声音,只听他叫道:“老毒物,你从临安追到嘉兴,又从嘉兴追回临安,一日一夜之间,始终追不上老顽童,咱哥儿俩胜负已决,还比什么?”黄蓉吃了一惊:“临安到嘉兴来回五百余里,这两人脚程好快!”又听欧阳锋的声音叫道:“你逃到天边,我追你到天边。”周伯通笑道:“咱俩那就不吃饭、不睡觉、不拉尿拉屎,赛一赛谁跑得快跑得长久,你敢不敢?”欧阳锋道:“有什么不敢?倒要瞧是谁先胀死了!”周伯通道:“老毒物,比到忍屎忍尿,你是决计比我不过的。”两人话声甫歇,一齐振吭长笑,笑声却已在远处十余丈外。 陆冠英与程瑶迦不知这二人是何等样人,深夜之中听他们倏来倏去,不禁相顾骇然,携手同到门口观看。黄蓉心想:“他二人比赛脚力,爹爹定要跟去看个明白。”果然听得陆冠英奇道:“咦,祖师爷呢?”又听程瑶迦道:“你瞧,那边三个人影,最后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师爷。”陆冠英道:“是啊,啊,怎么一晃眼功夫,他们奔得这么远啦?那两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见。”黄蓉心想:“老顽童也还罢了,老毒物见了可没什么好处。” 陆程二人见黄药师既去,只道店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心中再无顾忌,陆冠英回臂搂住新婚妻子的纤腰,低声问:“妹子,你叫什么名字?”程瑶迦笑道:“我不说,你猜猜。”陆冠英笑道:“不是小猫,便是小狗。”程瑶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虫。”陆冠英笑道:“啊,那非捉住母大虫不可。”程瑶迦一挣,跃过了桌子。陆冠英笑着来追。一个逃,一个追,两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绕来绕去。 星光微弱,黄蓉在小镜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微笑着倾听,忽然郭靖在她耳边轻声问道:“你说他捉得住程大小姐么?”黄蓉轻笑道:“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便怎样?”黄蓉心头一热,难以回答,却听陆冠英已将程瑶迦捉住,两人搂抱着坐在板凳上,低声说笑。 黄蓉右手与郭靖左掌相抵,但觉他手掌心愈来愈热,身子不住左右摇荡,也愈来愈快,不觉惊惶起来,忙问:“靖哥哥,怎么啦?咱们暂停,不可息转周天。”缩手放开了他手掌。郭靖身受重伤之后,定力大减,修习这九阴大法之时又不断受到心中魔头侵扰,这时听到陆程二人亲热笑语,身旁又是个自己爱念无极的如花少女,渐渐把持不定,只觉全身情热如沸,转过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 第621章 射雕英雄传(121) 但听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烫,黄蓉暗暗心惊,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气。”郭靖心旌摇动,急道:“我不成啦,蓉儿,我……我……”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黄蓉大急,道:“千万别动!”郭靖强行坐下,呼吸了几下,心中烦躁之极,胸口如要爆裂,又要长身站起。黄蓉喝道:“坐着!你一动我就点你穴道。”郭靖道:“对,你快点,我管不住自己。” 黄蓉心知他穴道若遭封闭,内息窒滞,这两日的修练之功不免付诸东流,又得从头练起,但若不点他穴道,只怕大祸立生,一咬牙,左臂回转,以“兰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处的“章门穴”。手指将拂到他穴道,这时郭靖的内功已颇为精湛,身上一遇外力来袭,肌肉立转,不由自主的避开了她手指,黄蓉连拂两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紧,已让他伸手拿住。 此时天色微明,黄蓉见他眼中血红如欲喷火,心中更惊,但觉他拉着自己手腕,嘴里言语模糊,神智似已失常,情急下横臂突肘,猛将肩头往他臂上撞去。软猬甲上尖针刺入臂肉,郭靖一阵疼痛,怔了一怔,忽听得村中公鸡引吭长啼,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心中登时清明,缓缓放下黄蓉手腕,惭愧无已。 黄蓉见他额上大汗淋漓,脸色苍白,神情委顿,但危急关头显已渡过,欣然道:“靖哥哥,咱们过了两日两夜啦。”啪的一响,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记巴掌,说道:“好险!”欲待伸手再打,黄蓉微笑拦住,道:“那也算不了什么,老顽童这等功夫,听到我爹爹的箫声时也把持不定,何况你身受重伤。” 适才郭靖这一阵天人交战,两人情急之下,都忘了抑制声息。陆冠英与程瑶迦正当心摇神驰、意乱情迷,自然不会知觉,但内堂中欧阳克耳音敏锐,却依稀辨出了黄蓉的语声,不禁又惊又喜,凝神细听,可又没了声息。他双腿腿骨为巨岩压得碎裂,一年半载难以痊愈,没法走动,当下以手代脚,身子倒转着走出来。 陆冠英与新婚妻子并肩坐在凳上,左手搂住她肩头,忽听柴草簌簌声响,回过头来,见一人双手撑地,从内堂出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长身拔刀在手。欧阳克受伤本重,饿了多时,更加虚弱,忽见刀光耀眼,突觉一阵头晕,摔倒在地。陆冠英见他满脸病容,抢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着桌缘。程瑶迦“啊”的一声惊叫,认出他是曾在宝应县擒拿过自己的那个坏人。陆冠英见她神色惊惶,安慰道:“别怕,是个断了腿的。”程瑶迦道:“他是歹人,我认得他。”陆冠英道:“啊!”欧阳克悠悠醒转,叫道:“给碗饭吃,我饿死啦!”程瑶迦见他双颊深陷,目光无神,已迥非当日欺辱自己之时飞扬跋扈的神态,她本就心软,兼之正当新婚,满心喜气洋洋,于是去厨房盛了碗饭给他。 欧阳克吃了一碗,又要一碗,两大碗饭一下肚,精力大增,望着程大小姐,又起邪心,但毕竟挂念着黄蓉,问道:“黄家姑娘在那里?”陆冠英道:“那一位黄家姑娘?”欧阳克道:“桃花岛黄药师的闺女。”陆冠英道:“你认得我黄师姑?听说她已不在人世了。”欧阳克笑道:“你想骗得了我?我明明听到她声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转身子,此时右手断臂已然续起,伤势已大致痊可。 他双手撑地,里里外外寻了一遍,回想适才黄蓉的话声来自东面,但东首是墙,并无门户,仔细琢磨,料想碗橱之中必有蹊跷。当下将桌子拉到碗橱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开橱门,满拟橱中必是一道门户,那知里面灰尘满积,污秽不堪,甚是失望。凝神瞧去,见铁碗边上的灰尘中有数道新手印,心念一动,伸手去拿,数拿不动,继以旋转,只听轧轧声响,橱中密门缓缓向旁分开,露出黄蓉与郭靖二人端坐小室。 他见到黄蓉自是满心欢喜,但见郭靖在旁,却又怕又妒,呆了半晌,问道:“妹子,你在这里练功么?” 黄蓉在小孔中见他移桌近橱,料知必定为他识破行藏,即在盘算杀他之法,待见密门移动,在郭靖耳畔悄声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龙掌一招送他的终。”郭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黄蓉欲待再说,却见欧阳克已然现身,心想:“怎生撒个大谎,将他远远骗走,挨过这剩下来的五日五夜?” 欧阳克初时颇为忌惮郭靖,但见他脸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说已在皇宫中用蛤蟆功将他震死,原来居然未死,但受伤也必极重。他瞧了两人神情,已自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试一试,说道:“妹子,出来罢,躲在这里气闷得紧。”说着便伸左手来拉黄蓉衣袖。黄蓉提起竹棒,一招“棒打狗头”,往他头顶击去,出手狠辣,正是“打狗棒法”中的高招。棒夹风声,来势迅猛,欧阳克忙向左闪避,她竹棒早已变招横扫。欧阳克吃了一惊,一个筋斗翻过桌子,落在地下。黄蓉若能追击,乘势一招“反戳狗臀”,已可命中他要害,但她盘膝而坐,不愿冒险出室,心中连叫:“可惜!”陆冠英和程瑶迦忽见橱中有人,都吃了一惊,待得看清是郭黄二人,黄蓉与欧阳克已动上了手。 欧阳克一落下立即双手撑地,重行翻上桌子坐定,施开了擒拿法,勾打锁击,隔着密室之门与黄蓉相斗。黄蓉打狗棒法虽然奥妙,但身子不能移动,出招时不便使力,欧阳克的武功更高出她甚多,只拆了十余招,已左支右绌,险象环生。陆冠英夫妇操刀挺剑,上前夹攻。欧阳克纵声长笑,猛地发掌往郭靖脸上劈去。 此时郭靖全无抗拒之能,见到敌招,只有闭目待毙。黄蓉大惊,伸棒挑去。欧阳克手掌翻转,已抢住棒头,往外急夺。黄蓉那有他力大,身子一晃,只得撤手松棒,回手在怀中一探,一把钢针掷了出去。两人相距不过数尺,欧阳克待见光芒耀目,钢针已迫近面门,急忙腰间使力,仰天躺向桌面,避过钢针。陆冠英见他这形势正是俎上之肉,举刀过顶,猛往他颈中斫下。欧阳克向右滚开。嚓的一声,陆冠英钢刀砍入板桌,只听头顶嗤嗤声响,钢针飞过,突觉背上一麻,半边身子登时呆滞,欲待避让,右臂已让敌人从后抓住。 程瑶迦大惊来救。欧阳克笑道:“好极啦。”当胸抓去,出手极快,早已抓住她胸前衣襟。程瑶迦忙回剑砍他手腕,同时向后跃开,但听嗤的一响,衣襟已给他扯下一块,吓得她长剑险些脱手,脸上没半点血色,那敢再行上前。 欧阳克坐在桌角,回头见橱中密门又已闭上,对适才钢针之险,心下也不无凛然,暗道:“这小妮子当真不好斗。啊哈,有了,待我将那程大小姐戏耍一番,管教这姓郭的小子和小妮子听得心烦意乱,把持不定,坏了功夫,那时岂不乖乖的听我摆布?”想到此处,心头大喜,寻思:“黄家这小丫头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总要令她心甘情愿的跟我一辈子,倘若用强,终无情趣。此计大妙,妙不可言!”对程瑶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还是要他活?” 程瑶迦见丈夫身入敌手,全然动弹不得,忙道:“他跟你无冤无仇,求求你放了他罢。刚才你饿得要命,不是我装了饭给你吃吗?”欧阳克笑道:“两碗饭怎能换一条性命?嘿嘿,想不到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子。”程瑶迦道:“他……他是桃花岛主门下的弟子,你别伤他。”欧阳克笑道:“谁教他用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这脑袋瓜子还能长在脖子上么?你不用拿桃花岛来吓我,黄药师是我岳父。”程瑶迦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忙道:“那么他是你的晚辈,你放了他,让他跟你赔礼?”欧阳克笑道:“哈哈,天下那有这么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也非不可,但须得依我一件事。” 程瑶迦见到他脸上的淫邪神色,已料知他不怀好意,当下低头不语。欧阳克道:“瞧着!”举起左掌,啪的一声,将方桌击下一角,断处整整齐齐,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瑶迦不禁骇然,心道:“就是我师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须知欧阳克自小得叔父亲传,功夫确比中年方始学艺的孙不二精纯,他见程瑶迦大有骇怕之色,洋洋自得,说道:“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是不听话,我就在他头颈中这么一下。”说着伸手比了比。程瑶迦打个冷战,惊叫一声。 欧阳克道:“你听不听话?”程瑶迦勉强点了点头。欧阳克笑道:“好啊,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关上大门。”程瑶迦犹豫不动。欧阳克怒道:“你不听话?”程瑶迦胆战心惊,只得去掩上了门。欧阳克笑道:“昨晚你两个成亲,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洞房花烛,竟不宽衣解带,天下没这般的夫妻。你不会做新娘子,我来教你。你把全身衣裳脱个干净,只要剩下一丝半缕,我立时送你丈夫归天,你就是个风流小寡妇啦!” 陆冠英身不能动,耳中听得清楚,只气得目眦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别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难动。 黄蓉当欧阳克抓住陆冠英时,已将密门闭上,手抓匕首,待他二次来攻,忽听他叫程瑶迦脱衣,不觉又气恼又好笑。她是小孩心性,虽恨欧阳克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这个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脱。 欧阳克笑道:“脱了衣裳有什么要紧?你打从娘肚皮里出来时,是穿了衣裳的么?你要自己颜面呢,还是要他性命?”程瑶迦沉吟片刻,惨然道:“你杀了他罢!”欧阳克说什么也料不到她竟会说这句话,微微一怔,却见她横转长剑,迳往颈上刎去,急忙挥手发出一枚透骨钉,铮的一声,将她长剑打落在地。 程瑶迦俯身拾剑,忽听有人拍门,叫道:“店家,店家!”却是个女子声音,她心头一喜:“有人来此,局面可有变化。”忙俯身拾起长剑,立即跃出去打开大门。只见一个浑身素服的妙龄女子站在门外,白布包头,腰间悬刀,形容憔悴,却掩不住天然丽色。程瑶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总是绝境中来临的救星,忙道:“姑娘请进。” 那少女见她衣饰华贵,容貌娇美,手中又持着一柄利剑,万万想不到这荒村野店板门开处,竟出来这样一位人物,不禁一呆,说道:“有两具棺木在外,能抬进来么?” 程瑶迦只盼她进来,别说两具棺木,如是一百具、一千具尤其求之不得,忙道:“好极,好极!”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棺木进门,大大犯忌,为什么‘好极’?”向外招手,八名夫子抬了两具黑漆的棺木走进店堂。 那少女回过头来,与欧阳克一照面,大吃一惊,呛啷一响,腰刀出鞘。欧阳克哈哈大笑,叫道:“上天注定咱们有缘,当真逃也逃不掉。送上门来的艳福,不享大伤阴骘。”这少女正是曾遭他擒获过的穆念慈。 她在宝应与杨康决裂,伤心断发,万念俱灰,但世上尚有一事未了,便赶赴中都,取了寄厝在寺庙里的杨铁心夫妇灵柩,护送南下,要去安葬于临安牛家村义父义母故居,然后出家为尼。其时蒙古兵大举来攻,中都面临围城,兵荒马乱之际,一个女孩儿家带着两具棺木,一路上费了千辛万苦,方得扶柩回乡。她从未到过牛家村,见村中尽是些破烂的村屋,惟有傻姑那家小酒店,便去探问,岂知竟撞到了欧阳克。 她不知眼前这锦衣美女也正受这魔头的欺辱,当日程瑶迦遭掳,穆念慈却让欧阳克藏在空棺之中,两人没会过面,还道程瑶迦是他姬妾,向她虚砍一刀,夺门便逃,只听得衣襟带风,一个人影从头顶跃过。 穆念慈举刀上撩,欧阳克身子尚在半空,左手食拇两指已捏住刀背一扯,右手拉住她手腕。穆念慈腰刀脱手,身子腾空,两人一齐落在进门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个夫子齐叫:“啊也!”棺木落地,只压得四名夫子的八只脚中伤了五六只。欧阳克右手将穆念慈搂在怀里,左手挥刀背向夫子乱打。四名夫子连声叫苦,爬过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夫子抛下棺木,力钱也不敢要了,纷纷逃走。 陆冠英身离敌人之手,便即跌倒。程瑶迦抢过去扶起,她对眼前情势大是茫然,正筹思脱身之策,欧阳克左手在棺上一按,右手抱着穆念慈跃到桌边,顺手回带,又将程瑶迦抱在左臂弯中。他将两女都点了穴道,坐在板凳之上,左拥右抱,哈哈大笑,叫道:“黄家妹子,你也来罢。” 正自得意,门外人影闪动,进来一个少年公子,却是杨康。 他与完颜洪烈、彭连虎等从黄药师胯下钻过,逃出牛家村。众人受了这番奇耻大辱,默默无言的低头而行。杨康心想要报此仇,非求欧阳锋出马不可,他到皇宫取书未回,于是禀明了完颜洪烈,独自回来,在村外树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欧阳锋、黄药师三人忽来忽去,身法极快,以杨康这点功夫,黑夜中又怎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却见穆念慈押着棺木进村。他怦然心动,悄悄跟在后面,见她进店,抬棺的夫子急奔逃走,好生奇怪,在门缝中一张,黄药师早已不在,穆念慈却给欧阳克抱在怀中,正欲大施轻薄。 欧阳克见他进来,叫道:“小王爷,你回来啦!”杨康点了点头。欧阳克见他脸色有异,出言相慰:“当年韩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什么。待我叔父回来为你出气。”杨康点了点头,目不转睛的望着穆念慈。欧阳克笑道:“小王爷,我这两个美人儿挺不错罢?”杨康又点了点头。当日穆念慈与杨康在中都街头比武,欧阳克并未在场,不知两人之间这段渊源。 杨康初时并没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后来见她对己一往情深,不禁感动,而此女又美貌逾恒,数次交往,遂结婚姻之约。杨康数次欲求肌肤之亲,均为所拒,不由得爱意更增。这时见欧阳克将她抱在怀里,心中恨极,脸上却不动声色。 第622章 射雕英雄传(122) 欧阳克笑道:“昨晚这里有人结亲,厨中有酒有鸡,小王爷,劳你驾去取来,咱俩共饮几杯。我叫这两个美人儿脱去衣衫,跳舞给你下酒。”杨康笑道:“那再好没有了。” 穆念慈突然见到杨康,惊喜交集,可是他对自己竟丝毫不加理睬,早已十分着恼,待见他神情轻薄,要随同欧阳克戏侮自己,胸中更一片冰凉,只待手足一得自由,决意便自刎在这负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脱,从此再不知人世间愁苦事。 只见他转身到厨中取出酒菜,与欧阳克并坐饮酒。欧阳克斟了两碗酒,递到穆、程二女口边,笑道:“先饮碗酒,以助歌舞之兴。”二女虽气得几欲昏晕,苦于穴道遭点,酒碗触到唇边,无法转头缩避,都给他灌下了半碗酒。 杨康道:“欧阳世兄,你这身高明功夫,我真羡慕得紧,先敬你一杯,再观赏歌舞。”欧阳克接过杨康递过来的酒碗,一饮而尽,随手解开二女穴道,双手仍按住她们背心要穴,笑道:“乖乖的听我吩咐,那就不但没苦吃,还有得你们乐的呢!”对杨康道:“小王爷,你喜欢那个妞儿,凭你先挑!”杨康微笑道:“这可多谢了。” 穆念慈指着门口两具棺木,凛然道:“杨康,你瞧这是谁的灵柩?” 杨康回过头来,见第一具棺木上朱漆写着一行字:“大宋义士杨铁心灵柩”,心中一凛,脸上却漫不在乎,说道:“欧阳世兄,你紧紧抓住这两个妞儿,让我来摸摸她们的小脚儿,瞧是那个的脚小一些,我就挑中她。”欧阳克笑道:“小王爷真是妙人!我瞧定是她的脚小。”说着在程瑶迦的下巴摸了一把,又道:“我有一门功夫,只消瞧了妞儿的脸蛋,就知她全身从上到下长得怎样。” 杨康笑道:“佩服,佩服。我拜你为师,请你传了我这项绝技。”说着俯身到桌子底下。穆程二女都打定了主意,只待他伸手来摸,对准他太阳穴要害就是一脚。杨康笑道:“欧阳世兄,你再喝一碗酒,我就跟你说你猜得对不对。” 欧阳克笑道:“好!”端起碗来。 杨康从桌底下斜眼上望,见他正仰起了头喝酒,蓦地从怀中取出一截铁枪的枪头,劲透臂,臂达腕,牙关紧咬,向前猛送,噗的一声,直刺入欧阳克小腹之中,没入五六寸深,随即一个筋斗翻出桌底。 这一下变起仓卒,黄蓉、穆念慈、陆冠英、程瑶迦全都一惊,只知异变已生,却没见到桌底下情状。欧阳克双臂急振,将穆程二女双双推下板凳,手中酒碗随即掷出,杨康低头避过,呛啷一响,那碗在地下碎成了千百片,足见这一掷力道大得惊人。 杨康就地打滚,本拟滚出门去,那知门口却为棺木阻住了。他翻身站起,回过头来,只见欧阳克双手撑住板凳,身子俯前,脸上似笑非笑,双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异。杨康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心中一万个的想要逃出店门,但给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身子竟似僵住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欧阳克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我姓欧阳的纵横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你这小子手里,只是我心中实在不明白,小王爷,你为什么要杀我?” 杨康双足一点,身子跃起,要想逃到门外,再答他问话,人在半空,突觉身后劲风袭体,后颈已给一只钢钩般的手抓住,再也没法向前,腾的一下,与欧阳克同时坐在棺上。欧阳克道:“你不肯说,要我死不瞑目么?”杨康后颈要穴给他抓住,四肢俱不能动,已知万难幸免,冷笑道:“好罢,我对你说。你知她是谁?”说着向穆念慈一指。欧阳克转过头来,见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却又怕他伤了杨康,关切之容,竟与适才程瑶迦对陆冠英一般无异,心中立时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不断。 杨康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屡加戏侮,我岂能容你?”欧阳克笑道:“原来如此,咱们同赴阴世罢。”高举了手,咳嗽声中在杨康头顶虚拟一下,举掌便即拍落。 穆念慈大声惊叫,急步抢上相救,已自不及。杨康闭目待毙,只等他这掌拍将下来,那知过了好一阵,头顶始终无何动静,睁开眼来,见欧阳克脸上笑容未敛,右掌仍然高举,抓住自己后颈的左手却已放松。他急挣跃开。欧阳克跌下棺盖,已气绝而毙。 杨康与穆念慈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望着欧阳克的尸身,余怖尚在,两颗心怦怦大跳。 程瑶迦扶起陆冠英,解开他被封的穴道。陆冠英识得杨康是大金国的钦使,虽见他杀了欧阳克,于己有恩,但也不能就此化敌为友,上前一揖,不发一语,携了程瑶迦的手扬长而去。两人适才的惊险实是平生从所未历,死里逃生、陡然大喜之余,竟都忘了去和郭靖、黄蓉厮见。 黄蓉见杨康与穆念慈重会,甚是喜慰,又感激他解救了大难,郭靖更盼这个义弟由此而改过迁善,与黄蓉对望一眼,都满脸笑容。 只听穆念慈道:“你爹爹妈妈的灵柩,我给搬回来啦。”杨康道:“这本是我份内之事,偏劳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杨铁心夫妇。 杨康从欧阳克小腹中拔出铁枪枪头,说道:“咱们快把他埋了。此事若给他叔父知晓,天下虽大,咱俩却无容身之地。”当下两人在客店后面的废园中埋了欧阳克的尸身,又到村中雇人来抬了棺木,安葬于杨家旧居之后。杨铁心离家已久,村中旧识都已凋谢,是以也无人相询。安葬完毕,天已全黑。当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杨康就住在客店之中。 次日清晨,穆念慈来到客店,想问他今后行止,却见他在客堂中不住顿足,连连叫苦,忙问端的。杨康道:“我做事好不胡涂。昨日那男女两人该当杀却灭口,慌张之中,竟尔让他们走了,这时却到那里找去?”穆念慈奇道:“干么?”杨康道:“我杀欧阳克之事,倘若传扬出去,那还了得?”穆念慈皱眉不悦,说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该杀他。”杨康不语,只盘算如何去追杀陆程二人灭口。 穆念慈道:“他叔父虽然厉害,咱们只消远走高飞,他也难以找得着,而且他压根儿不知是你下的手。”杨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个计较。他叔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穆念慈“啊”了一声。杨康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为徒啦!”言下甚是得意。 听了他口中言语,瞧了他脸上神情,穆念慈身上登时凉了半截,颤声道:“原来昨天你冒险杀他,并非为了救我,却是另有图谋。”杨康笑道:“你也忒煞多疑,为了你,我就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穆念慈道:“这些话将来再说,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愿意作大宋的忠义之民呢,还是贪图富贵不可限量,仍要去认贼作父?” 杨康望着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爱慕,但听她这几句话锋芒毕露,登感不悦,说道:“富贵,哼,我又有什么富贵?大金国的中都也给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败一仗,亡国之祸就是眼前的事。” 穆念慈越听越不顺耳,厉声道:“金国打败仗,咱们正是求之不得,你却大大惋惜,遗憾之极。哼,说什么亡国之祸?大金国是你的国家么?这……这……” 杨康道:“咱们老提这些闲事干么?自从你走后,我想得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她右手。穆念慈听了这几句柔声低语,心中软了,给他握着手轻轻一缩,没有挣脱,也就由他,脸上微微晕红。 杨康左手正要去搂她肩头,忽听得空中数声鸟鸣,甚是嘹亮,忙冲出大门,抬起头来,只见一对白色巨雕振翅掠过天空。那日完颜洪烈率队追杀拖雷,杨康曾见过这对白雕,知道后来为黄蓉携去,心想:“怎么白雕到了此处?”穆念慈也奔了出来,站在他身旁,只见两头白雕在空中盘旋来去,大树边一个少女骑着骏马,正向着远处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手持马鞭,身穿蒙古人装束,背悬长弓,腰间挂着一袋羽箭。 白雕盘旋了一阵,顺着大路飞去,过不多时,重又飞回。只听大路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奔而来。杨康心道:“看来这对白雕是给人引路,教他们跟这蒙古少女相会。” 但见大路上尘头起处,三骑马渐渐奔近,嗤的一声响,羽箭破空,一枝箭向这边射来,那少女从箭壶里抽出一枝长箭,搭上了弓,向着天空射出。三骑马上的乘客听到箭声,大声欢叫,奔驰更快。那少女策马迎了上去,与对面一骑相距约有三丈,两人齐声唿哨,同时从鞍上纵跃而起,在空中手拉着手,一齐落在地下。杨康暗暗心惊:“蒙古人骑射之术一精至此,连一个少女也恁地了得,金人焉得不败?” 郭靖与黄蓉在密室中也已听到雕鸣箭飞、马匹驰骋之声,过了片刻,又听数人说着话走进店来。郭靖又惊又喜:“怎么她也到了此处?可真奇了。”原来说话的蒙古少女竟是她的未婚妻子华筝,另外三人则是拖雷、哲别、博尔忽。 华筝和哥哥叽叽咕咕的又说又笑,这些蒙古话黄蓉一句不懂,郭靖的脸上却青一阵白一阵,适才的喜悦之情全已转为耽心:“我心中有了蓉儿,决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处,我又岂能负义背信,这便如何是好?”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这姑娘是谁?他们在说些什么?你干么心神不宁?” 这件事他过去几次三番曾想对黄蓉言明,但话到口边,每次总是又缩了回去,这时听她问起,那能隐瞒,说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儿,是我的未婚妻子。” 那日丘处机与江南六怪在中都客店中对郭靖谈论他的婚事,江南六怪曾提及成吉思汗以爱女许婚,但其时黄蓉尚未来到窗外,是以于此事始终全无所知,这时一听,不由得惊得呆了,泪水涌入眼眶,问道:“你……你有了未婚妻子?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说?” 郭靖道:“有时我想说,但怕你不高兴,有时我又想不起这回事。”黄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心中只当她是亲妹子、亲兄弟一般,我不愿娶她做妻子。”黄蓉喜上眉梢,问道:“为什么呢?”郭靖道:“这份亲事是大汗给我定的。那时候我没有不喜欢,也没觉得很喜欢,只想大汗说的话总没错。现今,蓉儿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别人?反正我只娶你,如果我不能娶你,我说什么也不能活了。因此我也没跟你商量。” 黄蓉道:“那你怎么办?”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黄蓉叹了口气,道:“只要你心中永远待我好,你就是娶了她,我也不在乎。”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还是别娶她的好,我不喜欢别的女人整天跟着你,说不定我发起脾气来,一剑在她心口上刺个窟窿,那你就要骂我啦。且别说这个,你听他们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 郭靖凑耳到小孔之上,听拖雷与华筝互道别来之情。原来黄蓉与郭靖沉入海中之后,白雕在风雨之中遍寻主人不获,海上无栖息之处,只得回转大陆,想起故居旧主,振翅北归。华筝见白雕回来,已感诧异,再见雕足上缚着一块帆布,布上用刀划着几个汉字,拿去询问军中的汉人传译,却是“有难”二字。华筝心中好生挂怀,即日南下探询。此时成吉思汗正督师伐金,与金兵在长城内外连日交兵鏖战,是以她说走就走,也没人能加拦阻。白雕识得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飞行数百里寻访郭靖,到晚间再行飞回,迤逦来到临安,郭靖未曾寻着,却寻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临安,约宋朝夹击金国。但宋朝君臣苟安东南,畏惧金兵,金兵不来攻打,已是谢天谢地,那敢去轻捋虎须?因之对拖雷十分冷淡,将他安置在宾馆之中,迁延不理。幸好完颜康在太湖中为陆氏父子所擒,否则宋朝还会奉金国之命,将拖雷杀了。及后消息传来,蒙古出兵连捷,连金国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宋朝大臣立即转过脸色,对拖雷四王子长、四王子短,奉承个不亦乐乎。至于同盟攻金,变成毫不费力的打落水狗,尚能乘机坐收厚利,又何乐而不为?满朝君臣立即催着订约缔盟。拖雷心中鄙夷,但还是与南宋订了同盟攻金之约。这日首途北返,宋朝大臣恭送出城,拖雷懒得跟他们多所敷衍,拍马便行。在临安郊外见到了白雕,他还道郭靖到来,那知却遇上了妹子。 华筝问道:“你见到了郭靖安答么?”拖雷正待回答,忽听得门外人声喧哗,兵甲铿锵,宋朝护送蒙古钦使的军马终于还是赶着来了。 杨康悄然站在店门口,眼见宋军的旗帜上大书“恭送蒙古钦使四王爷北返”的字样,不禁思潮起伏,感慨万状。只不过数十日之前,自己也还是王子钦使,今日却孑然一身,没人理睬。他一生尝的是富贵滋味,要他轻易抛却,委实千难万难。 穆念慈冷眼旁观,见他神情古怪,虽不知他所思何事,但想来总是念念不忘于投靠异族而得的荣华富贵,不禁暗自神伤。 宋军领队的军官走进客店,恭恭敬敬的参见拖雷,应答了几句话,回身出来,喝道:“到每家人家去问问,有一位姓郭的郭靖郭官人,是在这村里么?倘若不在,就问到那里去啦。”众军士齐声答应,一轰而散。过不多时,但听得村中鸡飞狗走,男叫女哭,自是众军士于询问一无所得之余,顺手牵羊,拿些财物,若非如此,何以惩处如此消息不灵的村民? 第623章 射雕英雄传(123) 杨康心念一动:“众军士乘机打劫,我何不乘机和这蒙古王子结交?和他一同北返,途中设法刺死了他,自非难事。蒙古大汗定然当是宋人所为,那时蒙古与宋朝的盟约必败,大利金国。”心下计议已定,向穆念慈道:“你等我片刻。”大踏步走进店堂。那将官高声喝阻,伸手拦挡,给他左臂振处,仰天摔出,半天爬不起身。 拖雷与华筝一怔之间,杨康已走到堂中,从怀中取出那截铁枪的枪头,高举过顶,供在桌上,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郭靖郭兄长啊,你死得好惨,我定要给你报仇,郭靖郭兄长啊。”拖雷兄妹不懂汉语,但听他口口声声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惊疑,见那将官好容易爬起身来,忙命他上去询问。 杨康边哭边说,涕泪滂沱,断断续续的道:“我是郭靖的结义兄弟,郭大哥给人用这铁枪的枪头刺死了。那奸贼是宋朝军官,料来是受了宰相史弥远的指使。” 拖雷兄妹听到那通蒙古语的军官传译出来,都似焦雷轰顶,做声不得。哲别、博尔忽也均和郭靖情谊甚深,四人登时捶胸大哭。 杨康又说起郭靖在宝应杀退金兵、相救拖雷等人之事。拖雷等更无怀疑,细询郭靖的死状,仇人是谁。杨康说道害死郭靖的是大宋指挥使段天德,他知道此人的所在,这便要去找他报仇,只可惜孤掌难鸣,只怕不易成事,信口胡说,却叙述得真切异常。郭靖在隔室听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华筝听到后来,拔出腰刀,便要横刀自刎,拖雷眼明手快,忙夺过刀来,说道:“妹子,不能自尽,咱们定须给郭靖安答报仇。” 杨康见狡计已成了一半,暗暗欢喜,低下头来,兀自假哭,瞥眼见到欧阳克从黄蓉手里夺来的竹棒横在地下,晶莹碧绿,迥非常物,心知有异,走过去拾在手中。黄蓉不住叫苦,却无计可施。 众军送上酒饭,拖雷等那里吃得下去,要杨康立时带领去找杀郭靖的仇人。杨康点头答允,拿了竹棒,走向门口,回头招呼穆念慈同行。穆念慈微微摇头。杨康心想机不可失,儿女之事不妨暂且搁下,当下自行出店。众人随后跟出。 郭靖低声道:“那段天德不是早在归云庄上给他打死了吗?”黄蓉摇头道:“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用刀刺你的,难道不是他么?这人诡计多端,心思难测。” 忽听得门外一人高吟道:“纵横自在无拘束,心不贪荣身不辱!……咦,穆姑娘,怎么你在这里?”说话的却是长春子丘处机。 穆念慈还未答话,杨康刚好从店中出来,见是师父,心中怦怦乱跳,此时狭路相逢,无处可避,只得跪下磕头。丘处机身旁还站着数人,却是丹阳子马钰、玉阳子王处一、清净散人孙不二,以及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 上一日尹志平给黄药师打落半口牙齿,忙去临安城禀告师父。丘处机又惊又怒,立时就要去会黄药师。马钰却力主持重。丘处机道:“黄老邪昔年与先师齐名,咱七兄弟中只王师弟在华山绝顶见过他一面。小弟对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见见,又不是去跟他厮打,大师哥何必拦阻?”马钰道:“素闻黄药师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见了面多半没好事。他饶了志平性命,总算是手下留情啦。”丘处机坚执要去,马钰拗不过他,恰好全真七子此时都在临安附近,于是传出信去,一起约齐了,次日同赴牛家村来。 全真七子齐到,自然声势雄大,但他们深知黄药师了得,是友是敌又不分明,丝毫不敢轻忽,由马钰、丘处机、王处一、孙不二、尹志平五人先行进村。谭处端、刘处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应。那知黄药师没见到,却见了穆念慈和杨康。 丘处机见杨康磕头,只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尹志平道:“师父,那桃花岛主就在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来叫黄药师为黄老邪,给马钰呵责过几句,只得改口。 丘处机向内朗声说道:“全真门下弟子马钰等拜见桃花岛黄岛主。”杨康道:“里面没人。”丘处机顿足道:“可惜,可惜见他不着!”转头问杨康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杨康见了师父师叔,早吓得心神不定,一时说不出话来。 华筝已向马钰凝望了半晌,这时奔上前来,叫道:“啊,你是那位给我捉白雕儿的、头发梳成三个髻儿的伯伯,你瞧,那对小雕儿这么大啦。”纵声唿哨,白雕双双而下,分停在她左右两肩。马钰微微一笑,点头道:“你也来南方玩儿?”华筝哭道:“道长,郭靖哥哥给人害死啦,你给他报仇。” 马钰吓了一跳,用汉语转述了。丘处机和王处一都大惊失色,忙问端的。华筝指着杨康道:“他亲眼所见,你们问他便是。”杨康见华筝与大师伯相识,怕他们说话一多,引起疑窦,要骗过几个蒙古蛮子自不费吹灰之力,对着师父与师伯师叔,可不能这般信口开河,向拖雷、华筝道:“你们在前面稍待片刻,我跟这几位道长说几句话,马上赶来。”拖雷听了军官的传译,点了点头,与众人离村北去。 丘处机厉声道:“郭靖是谁害死的,快说!”杨康寻思:“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嫁祸于谁好呢?”一时盘算未定,忽然想起:“我且说个厉害人物,让师父去寻他,自行送了性命,那就永无后患。”恨恨的道:“便是桃花岛黄岛主。”全真七子早知黄药师在追杀江南六怪,郭靖死于他手,原是理所当然,竟没丝毫疑心。丘处机便即破口大骂黄老邪横蛮毒辣,决不能跟他干休。马钰和王处一心下伤感,黯然无言。 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哈哈大笑,跟着是如破钹相击般的铿铿数响,其后又是一人轻声呼叫,声音虽低,却仍听得清清楚楚。三般声音在村外兜了个圈子,倏忽又各远去。 马钰又惊又喜,道:“那笑声似是周师叔所发,他竟还在人间!”只听得村东三声齐啸,渐啸渐远。孙不二道:“三位师哥追下去啦。”王处一道:“听那破钹般的叫声和那低呼,那两人似乎是在追逐周师叔。”马钰心中隐然有忧,说道:“那二人功夫不在周师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师叔以一敌二,只怕……”说着缓缓摇头。全真四子侧耳听了半晌,声息全无,知道这些人早已奔出数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孙不二道:“有谭师哥等三个赶去相助,周师叔便不怕落单了。”丘处机道:“就只怕他们追不上。周师叔若知咱们在此,跑进村来那就好啦。” 黄蓉听他们胡乱猜测,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跟老顽童比赛脚力,又不是打架。若真打架,你们这几个臭牛鼻子上去相帮,又岂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对手?”她适才听丘处机大骂自己爹爹,自是极不乐意,至于杨康诬陷她爹爹杀了郭靖,反正郭靖好端端的便在身边,她正和他手掌相接,热气相传,她自毫不在乎。 马钰摆了摆手,众人进店堂坐定。丘处机道:“喂,现下你是叫完颜康呢,还是叫杨康哪?”杨康见到师父一双眼精光闪烁,盯住了自己,神色严峻,心知只要一个应对不善,立有性命之忧,忙道:“若不是师父和马师伯、王师叔的指点,弟子今日尚自蒙在鼓里,认贼作父。现下弟子自然姓杨啦。昨晚弟子刚与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 丘处机听他如此说,心中甚喜,点了点头,脸色大为和缓。王处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后不肯应承亲事,此时见二人同在一起,料来好事必谐,也消了先前恼怒之心。杨康取出刺杀欧阳克的半截枪头,说道:“这是先父的遗物,弟子一直放在身边。” 丘处机接了过来,反覆抚挲,大为伤怀,叹了几口气,说道:“十九年前,我在此处与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忽忽十余年,两位故人都已归于黄土。他二人之死,其实为我所累。我无力救得你父母性命,尤为终生恨事。” 郭靖在隔室听他怀念自己父亲,心中难过:“丘道长尚得与我父论交,我却连父亲之面也不得一见。杨兄弟能和他爹爹相会,可又胜于我了。” 丘处机又问黄药师如何杀死郭靖,杨康信口胡诌一番。马丘王三人与郭靖有旧,均各惋惜伤感。谈论了一会,杨康急着要会见拖雷、华筝,颇有点心神不宁。 王处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俩已成了亲么?”杨康道:“还没有。”王处一道:“还是早日成了亲罢。丘师哥,你今日为他们作主,办了这事如何?”黄蓉与郭靖对望了一眼,均想:“岂难道今日又要旁观一场洞房花烛?”黄蓉又想:“穆姊姊性子暴躁,跟那位程大小姐大不相同,她洞房花烛之前,说不定还得跟那姓杨的小子来一场比武招亲,打上一架,倒也热闹好看。”只听杨康喜道:“全凭师尊作主。” 穆念慈却朗声道:“须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则决不依从。”丘处机听了,微微一笑,道:“好,是什么事,姑娘你说。”穆念慈道:“我义父便是他生父,是完颜洪烈那奸贼害死的。他须得报了杀父之仇,我方能与他成亲。”丘处机击掌叫道:“瞧啊,穆姑娘的话真是说到了老道心坎中去。康儿,你说是不是?” 杨康大感踌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听门外一个嘶哑的嗓子粗声唱着“莲花落”的调子,又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夹着叫道:“老爷太太行行好,赏赐乞儿一文钱。” 穆念慈听声音有些耳熟,转过头来,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乞丐,一个肥胖,一个矮瘦,那胖大的总有矮小的三个那么大。这两人身材特异,虽相隔多年,穆念慈仍记得是自己十三岁那年给他们包扎过伤口的两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传过她三天武艺。她要待上前招呼,但两丐进门之后,目光不离杨康手中的竹棒,互相望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走到杨康跟前,双手交胸,躬身行礼。 马钰等见了两丐的步履身法,就知武功不弱,又见每人背上都负着八只麻袋,知这二人是丐帮中的八袋弟子,班辈甚高,但他们对杨康如此恭敬,却大为不解。 那瘦丐道:“听弟兄们说,有人在临安城内见到帮主的法杖,我们四下探访,幸喜在此得见,却不知帮主现下在何处乞讨?”杨康虽持棒在手,对竹棒来历却全然不晓,听了瘦丐的话,不知如何回答,只随口“嗯”了几声。 丐帮中规矩,见了打狗棒如见帮主本人,二丐见杨康不加理睬,神色更加恭谨。那胖丐道:“岳州之会,时日已甚紧迫,东路简长老已于七日前动身西去。”杨康越来越胡涂,又哼了一声。那瘦丐道:“弟子为了寻访帮主法杖,耽搁了时日,现下立即就要赶路。尊驾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们沿途陪伴服侍好了。” 杨康心中诧异,他本想尽早离开师父,也不管二丐说些什么,既有此机会,便向马钰、丘处机等拜倒,说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随侍师尊,还请恕罪。” 马钰等皆以为他与丐帮必有重大关连,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帮主洪七公是与先师王真人齐名的高人,自不能拦阻。当着二丐之面,不便细问,即与胖瘦二丐以江湖上仪节相见。二丐对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们是杨康师执,更加谦抑,口口声声自称晚辈。穆念慈提及往事,当年跟二丐曾有过一番交道,洪七公又指点过她武功,二丐神态更大为亲热,便邀她同赴岳州之会。穆念慈深愿与杨康同行,当下点头答允。四人与马钰等行礼道别,出门而去。 丘处机本来对杨康甚为恼怒,立即要废了他武功,只是念着杨铁心的故人之情,终究下不了手。这时一来见他与穆念慈神情亲密,“比武招亲”那件轻薄无行之事已变成了好事;二来他得悉自己身世后,舍弃富贵,复姓为杨,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导心血;三来他大得丐帮高辈弟子敬重,全真教面上有光,满腔怒火登时化为欢喜,手捻长须,望着杨穆二人的背影微笑。 当晚马钰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谭处端等三人回来。可是第二天整日之中全无音讯,四人都心下焦急,直到午夜,方听得村外一声长啸。孙不二道:“郝师哥回来啦!”马钰低啸一声,过不多时,门口人影闪动,郝大通飘然进来。 黄蓉未曾见过此人,凑眼往小孔中张望。这日正是七月初五,一弯新月,恰在窗间窥人,月光下见这道人肥胖高大,状貌似是个官宦模样,道袍的双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与马钰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原来郝大通出家前是山东宁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以卖卜自遣,后来在烟霞洞拜王重阳为师。当时王重阳脱下身上衣服,撕下两袖,将衣服赐给他穿,说道:“勿患无袖,汝当自成。”“袖”与“授”音同,意思是说,师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与否,当在自悟。他感念师恩,自后所穿道袍都无袖子。 丘处机最是性急,问道:“周师叔怎样啦?他是跟人闹着玩呢,还是当真动手?”郝大通摇头道:“说来惭愧,小弟功夫浅薄,只追得七八里就不见了周师叔他们的影踪。谭师哥与刘师哥在小弟之前。小弟无能,接连找了一日一夜,全无端倪。”马钰点头道:“郝师弟辛苦啦,坐下歇歇。” 郝大通盘膝坐下,运气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转,又道:“小弟回来时在周王庙遇到了六个人,瞧模样正是丘师哥所说的江南六怪。小弟便即上前攀谈,果真不错。他们刚从桃花岛回来。”丘处机喜道:“六怪好大胆子,竟上桃花岛去啦。难怪咱们找不着。”郝大通道:“六怪中为首的柯镇恶柯大侠言道,他们曾与黄药师有约,是以赴桃花岛践约,本来该与郭靖同去,但等他不到,他们便自行去了。那知黄药师不在岛上。”丘处机道:“好险!幸亏黄老邪不在!” 郭靖听说六位师父无恙,喜慰不胜,到这时他练功已五日五夜,身上伤势已好了一大半。 第624章 射雕英雄传(124) 第六日半夜丑牌时分,村东啸声响起。丘处机道:“刘师哥回来了。”待得片刻,只见刘处玄陪着一个长须长发的老头走进店来,那老头身披黄葛短衫,足穿麻鞋,手里挥着一柄大蒲扇,边笑边谈的进店,见到全真五子只微微点了点头,毫不把众人放在眼里。只听刘处玄道:“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前辈,咱们有幸拜见,真是缘法。” 黄蓉听了,险些笑出声来,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轻轻一撞。郭靖也觉好笑。两人都想:“且看这老家伙又如何骗人。” 马钰、丘处机等都久闻裘千仞大名,登时肃然起敬,言语中对他甚为恭谨。裘千仞却信口胡吹。说到后来,丘处机问起是否曾见到他们师叔周伯通。裘千仞道:“老顽童么?他早给黄药师杀了。”众人大吃一惊。刘处玄道:“不会罢?晚辈前日还见到周师叔,只他奔跑迅速,没追赶得上。” 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盘算如何圆谎。丘处机抢着问道:“刘师哥,你可瞧见追赶师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样人?”刘处玄道:“一个穿白袍,另一个穿青布长袍。他们奔得好快,我只隐约瞧见那穿青袍的面容十分古怪,像是一具僵尸。”裘千仞在归云庄上见过黄药师,那时他身穿青布长袍,脸蒙人皮面具,有若僵尸,当时不知便是黄药师,此刻为了圆谎,便拉扯在一起,接口道:“是啊,杀死老顽童的,就是这个穿青布长袍的黄药师了。别人又那有这等本事?我要上前劝阻,可惜已迟了一步。唉,老顽童可死得真惨!” 铁掌水上飘裘千仞在武林中名声甚响,乃大有身分的前辈高人,全真六子那想到他是信口开河,一霎时人人悲愤异常。丘处机把店中板桌拍得震天价响,自又把黄药师骂了个狗血淋头。黄蓉在隔室听得恼怒异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谣,只怪丘处机不该这般骂她爹爹。 刘处玄道:“谭师哥脚程比我快,或能得见师叔受害的情景。”孙不二道:“谭师哥到这时还不回来,别要也遭了老贼……”说到这里,容色凄惨,住口不语了。丘处机拔剑而起,叫道:“咱们快去救人报仇!” 裘千仞怕他们赶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黄药师知道你们聚在此处,眼下就会找来。这黄老邪奸恶之极,今日老夫定然容他不得,我这就找他去,你们在这里候我好音便了。”众人尊他是前辈,不便违拗他言语,又怕在路上与黄药师错过,确不如在这里以逸待劳,等候敌人,当下一齐躬身道谢,送出门去。 裘千仞跨出门槛,回身左手一挥,道:“不必远送。那黄老邪武功虽然了得,我却有制他之术。你们瞧!”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剑,剑头对准自己小腹,“嘿”的一声,直刺进去。众人齐声惊呼,只见三尺来长的刃锋已有大半没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伤我不得,各位不须惊慌。我此去若与他错过了,黄老邪找到此间,各位不必与他动手,以免损折,等我回来制他。” 丘处机道:“师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报。”裘千仞叹了口气,道:“那也好,这是劫数使然。你们要报此仇,有一件事须得牢牢记住。”马钰道:“请裘老前辈指点。”裘千仞脸色郑重,道:“一见黄老邪,你们立即合力杀上,不可与他交谈片言只字,否则此仇永远难报,要紧,要紧!”说罢转身而去,那柄利剑仍留在腹上。 众人相顾骇然,马钰等六人个个见多识广,但利剑入腹竟行若无事,实闻所未闻,心想此人的功夫委实深不可测。却那里知道这又是裘千仞的一个骗人伎俩:他那柄剑共分三截,剑尖上微一受力,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缩进第三截之内,剑尖嵌入腰带夹缝,旁人远远瞧来,都道刃锋的大半刺入身体。他受完颜洪烈之聘,煽动江南豪杰相互火并,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机会,立即传播谣诼。 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宁,茶饭无心,直守到初七午夜,只听村北隐隐有人呼啸,一前一后,倏忽间到了店外。 马钰等六人原本盘膝坐在稻草上吐纳练气,尹志平功力较低,已自睡了,听了啸声,一齐跃起。马钰道:“敌人追逐谭师弟而来。各位师弟,小心在意了。” 这一晚是郭靖练功疗伤的最后一夜,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已将内伤逐步解去,外伤创口起始愈合,而且与黄蓉两人的内功也已有了进益。这最后几个时辰正是他功行圆满的重大关键。以前时刻,郭靖只消不是以内息顺逆运转大小周天之际,可与黄蓉手掌短暂分离,起身行走数步,稍加活动,但到了这最后关头,须得连续顺逆运转三十六次大小周天,中间不能稍有停顿,自己内息不足,万不能离开黄蓉手掌,否则气息岔道,立时毙命。 黄蓉听到马钰的话,大为担忧:“来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势必与他动手,我又不能出去言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伤在爹爹手里,七子死活原不关我事,但靖哥哥与马道长等大有渊源,以他性子,实难袖手不救。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尽弃,性命也自难保。”忙在郭靖耳边悄声道:“靖哥哥,你务必答允我,不论有何重大事端,千万不可出去。否则你就是杀了我!”郭靖刚点了点头,啸声已来到门外。 丘处机叫道:“谭师哥,布天罡北斗!”郭靖听到“天罡北斗”四字,心中一凛,暗想:“九阴真经中好多次提到北斗大法,说是修习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门,经中所载的北斗大法微妙深奥,难以明白,不知马道长他们的‘天罡北斗’是否与此有关,倒要见识见识。”忙凑眼到小孔上张望。 他眼睛刚凑上小孔,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震开,一个道人飞身抢入,料想当是谭处端了。他左脚已跨进门槛,忽尔一个踉跄,又倒退出门,原来敌人已赶到身后,动手袭击。丘处机与王处一同时飞身抢到门口,袍袖扬处,双掌齐出。蓬的一响,与门外敌人掌力相接,丘王二人退了两步,敌人也倒退两步,谭处端已乘这空隙窜进门来。月光下只见他头发散乱,脸上粗粗的两道血痕,右手的长剑只剩下了半截,模样甚是狼狈。谭处端进门后一言不发,立即盘膝坐下,马钰等六人也均坐定。 只听得门外黑暗中一个女人声音阴森森的叫道:“谭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师兄马钰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性命。你把老娘引到这里来干么?刚才出掌救人的是谁,说给梅超风听听。”静夜之中,听着她这枭鸣般的声音,虽当盛暑,众人背上也都不禁微微感到一阵寒意。她说话一停,便即寂静无声,门外虫声唧唧,清晰可闻。过了片刻,只听得格格格一阵响,郭靖知道发自梅超风的全身关节,她片刻间就要冲进来动手。 又过一会,却听一人缓缓吟道:“一住行窝几十年。”郭靖听得出是马钰的声音,语调甚为平和冲淡。谭处端接着吟道:“蓬头长日走如颠。”声音却甚粗豪。郭靖细看这位全真七子的二师兄,见他脸上筋肉虬结,浓眉大眼,身形魁梧。原来谭处端出家前是山东的铁匠,归全真教后道号长真子。 第三个道人身形瘦小,面目宛似猿猴,却是长生子刘处玄,只听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阳子。”他身材虽小,声音却甚洪亮。长春子丘处机接口道:“莲叶舟中太乙仙。”玉阳子王处一吟道:“无物可离虚壳外。”广宁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净散人孙不二吟道:“出门一笑无拘碍。”马钰收句道:“云在西湖月在天!” 梅超风听这七人吟诗之声,个个中气充沛,内力深厚,暗暗心惊:“难道全真七子又聚会于此?不,除了马钰,余人声音都截然不对。”她在蒙古大漠的悬崖绝顶曾听过马钰与江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的说话之声。她眼睛虽瞎,耳音却极灵敏,记心又好,声音一入耳中,历久不忘。她不知当日却是马钰故布疑阵,朗声说道:“马道长,别来无恙啊!”那日马钰对她颇留情面,梅超风虽出手狠毒,却也知道好歹。谭处端追赶周伯通不及,归途中遇到梅超风,他侠义心肠,素知黑风双煞作恶多端,却不知陈玄风已死,而梅超风重入师门后,已痛改前非,便即出手除害,却非敌手。幸好梅超风认出他是全真派道人,顾念马钰之情,只将他打伤,未下杀招,一路追赶至此。 马钰道:“托福,托福!桃花岛与全真派无怨无仇啊,尊师就快到了罢?”梅超风一怔,问道:“你们找我师父作甚?” 丘处机叫道:“好妖妇,快叫你师父来见识见识全真七子的手段。”梅超风大怒,叫道:“你是谁?”丘处机道:“丘处机!你这妖妇听见过么?” 梅超风大声怪叫,飞身跃起,认准了丘处机发声之处,左掌护身,右抓迎头扑下。郭靖知道梅超风这一扑凌厉狠辣,丘处机武功虽高,却也不能硬接硬架,那知他仍盘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挡,又不闪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长怎能恁地托大?” 眼见梅超风这一下便要抓到丘处机顶心,突然左右两股掌风扑到,却是刘处玄与王处一同时发掌。梅超风右抓继续发劲,左掌横挥,要挡住刘王二人掌力。岂知这二人掌力同流,一阴一阳,相辅相成,力道竟大得出奇,远非两人内力相加之可比。梅超风在空中受这大力激荡,身子向上弹起,右手忙变抓为掌,力挥之下,身向后翻,双足落上门槛,不禁大惊,心想这两人功夫如此高深,决非全真七子之辈,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爷在此么?”丘处机笑道:“咱们只是全真七子,有什么洪七公、段皇爷了?”梅超风大惑不解:“谭老道非我之敌,怎地他师兄弟中却有这等高手?难道同门兄弟之间,高低强弱竟如此悬殊?” 郭靖在隔室旁观,也大出意料之外,心想刘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不过与梅超风在伯仲之间,虽二人合力,也决不能这么一推就将她弹了开去。这等功夫,只有出诸周伯通、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那有如此本领? 梅超风性子强悍,除师父之外,不知世上有何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蛮干。那日在蒙古悬崖之上,马钰言语谦和,以礼相待,她便知难而退。但今日丘处机信了裘千仞的造谣,只道周伯通当真已为黄药师所害,再加上杀害郭靖的仇恨,对桃花岛一派恨之入骨,口中连称“妖妇”,梅超风明知不敌,却也不肯就此罢休,微一沉吟,便探手腰间,解下了白蟒鞭,叫道:“马道长,今日要得罪了。”马钰道:“好说!”梅超风道:“我要使兵刃啦,你们也亮刀剑罢!” 王处一道:“我们是七个,你只一人,又加眼睛不便,全真七子再不肖,也不能跟你动兵器。我们坐着不动,你进招罢!”梅超风冷冷的道:“你们坐着不动,便想抵挡我的银鞭?”丘处机骂道:“好妖妇,今夜是你毕命之期,还多说什么?”梅超风哼了一声,右手挥处,生满倒钩的一条长鞭如大蟒般缓缓游来,鞭头直指孙不二。 黄蓉听隔室双方斗口,心想梅超风的白蟒鞭何等厉害,全真七子竟敢端坐不动,空手抵挡,倒要瞧瞧使的是何等样手段,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将小孔让给她瞧。她见到全真七子在店堂中所坐方位,心中一楞:“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错,丘道长适才正是说要布天罡北斗。”黄药师精通天文历算之学,黄蓉幼时夏夜乘凉,就常由父亲抱在膝上指讲天上星宿,是以识得七个道人的阵形。 全真七子马钰位当天枢,谭处端位当天璇,刘处玄位当天玑,丘处机位当天权,四人组成斗魁;王处一位当玉衡,郝大通位当开阳,孙不二位当摇光,三人组成斗柄。北斗七星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居魁柄相接之处,最为冲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强的丘处机承当,斗柄中以玉衡为主,由武功次强的王处一承当。 梅超风的白蟒鞭冲向孙不二胸口,冲劲虽慢,势道凌厉狠辣,那道姑仍凝坐不动。黄蓉顺着鞭梢望去,见她道袍上绘着一个骷髅,暗暗称奇:“全真教号称玄门正宗,怎么她的服饰倒跟梅师姊是一路?”她不知当年王重阳点化孙不二之时,曾绘了一幅骷髅之图赐她,意思说人寿短促,倏息而逝,化为骷髅,须当修真而慕大道。孙不二纪念先师,将这图形绣在道袍之上。 银鞭来得虽慢,却带着嗤嗤风响,眼见鞭梢再进数寸就要触到她道袍上的骷髅,忽然银鞭猛地回窜,就如一条蟒蛇头上给人砍了一刀,箭也似的笔直向梅超风反冲过去。这一下来势奇快,梅超风只感手上微微震动,立即劲风扑面,疾忙低头,银鞭已擦发而过,心中叫声:“好险!”回鞭横扫。这一招鞭身盘打马钰和丘处机,二人仍端坐不动,谭处端和王处一却出掌将银鞭挡了开去。 数招既过,黄蓉已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敌时只出一掌,另一掌却搭在身旁之人肩上。她略加思索,已知其中奥妙:“原来这与我帮靖哥哥疗伤的道理一样。他们七人之力合而为一,梅师姊那能抵挡?”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门功夫,王重阳当年曾为此阵花过无数心血。小则以之联手搏击,化而为大,可用于战阵。敌人来攻时,正面首当其冲者不用出力招架,却由身旁道侣侧击反攻,犹如一人身兼数人武功,确然威不可当。 再拆数招,梅超风愈来愈惊,觉到敌人已不再将鞭子激回荡开,只因势带引,将银鞭牵入敌阵,鞭子虽可舞动,但挥出去的圈子渐缩渐小。又过片刻,数丈长的银鞭已有半条为敌阵裹住,再也缩不回来。此时若弃鞭反跃,尚可脱身,但她在这条长鞭上曾用了无数苦功,给人安坐于地空手夺去,岂肯甘心? 第625章 射雕英雄传(125) 她犹豫不决虽只瞬息之间,时机稍纵即逝,那天罡北斗之阵既经发动,若非当“天权”之位的人收阵,则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待得梅超风知道再拚下去必无幸理,无可奈何下咬牙放脱鞭柄,为时已然不及。刘处玄掌力带动,啪的一声巨响,长鞭飞出打上墙壁,只震得屋顶摇动,瓦片相击作声,屋顶上灰尘簌簌而下。梅超风足下摇晃,给这一带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虽只跨了两尺,却是成败关键。她若早了片刻弃鞭,就可不向前跨这一步而向后踏出,立即转身出门,七子多半不追,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现下却向前迈了一步,心知不妙,左右双掌齐挥,刚好与孙不二、王处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加支撑,马钰与郝大通的掌力又从后拍到。 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险更大,但形格势禁,只得左足又踏上半步,大喝一声,右足飞起,霎时之间先后分踢马钰与郝大通手腕。丘处机、刘处玄同声喝采:“好功夫!”也是一先一后的出掌解救。梅超风右足未落,左足又起,虽闪开了丘刘二人掌力,但右足落下时又踏上了一步。这一来已深陷天罡北斗阵中,除非将七子之中打倒一人,否则决然无法脱出。 黄蓉看得暗暗心惊,昏黄月光下见梅超风长发飞舞,纵跃来去,掌打足踢,举手投足均夹隐隐风声,直如虎跃豹翻一般。全真七子却以静制动,盘膝而坐,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腰则首尾皆应,将她牢牢困在阵中。梅超风连使“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功夫,要想冲出重围,总是给七子掌力逼回,只急得她哇哇怪叫。此时七子要伤她性命,原只举手之劳,但始终不下杀手。 黄蓉看了半晌,便即醒悟:“啊,是了,他们是借梅师姊来摆阵练功。似她这般武功高强的对手,那能轻易遇上,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尽而死,方肯罢休。”可是她这番猜测,却只对了一半,借梅超风练功确是不错,但道家不轻易杀生,倒无伤她性命之意。黄蓉对梅超风虽无好感,然究属同门,见七子对她如此困辱,却甚不忿,看了一会不愿再看,把小孔让给郭靖。但听得隔室掌风一时紧一时缓,兀自酣斗。 郭靖初看时甚感迷惘,见七子参差不齐的坐在地下与梅超风相斗,大是不解。黄蓉在他耳边道:“他们是按着北斗星座的方位坐的,七个人内力相连,瞧出来了么?”郭靖得这一言提醒,下半部《九阴真经》中许多言语,一句句在心中流过,原本不知其意的辞句,这时看了七子出掌布阵之法,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悟。他越看越喜,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手掌几乎要脱开黄蓉手掌。 黄蓉大惊,急忙挽住。郭靖一凛,随即坐下,又凑眼到小孔之上,此时他对天罡北斗阵的要旨已大致明白,虽尚不知如何使用,但七子每一招每一式使将出来,都等如是在教导他《九阴真经》中体用之间的诀窍。那《九阴真经》是前辈高人黄裳读尽古来道藏而悟得,王重阳创这阵法时未曾见到真经,然道家武学同出一源,根本要旨原无差异,是以阵中的生克变化却也脱不了真经的包罗。当日郭靖在桃花岛上旁观洪七公与欧阳锋相斗固大有进益,毕竟他心思迟钝,北丐与西毒二人的武功又皆非真经一路,是以领悟有限,此时见七子行功布阵,以道家武功印证真经中的道家武学,处处若合符节,这才是真正的一大进益。 眼见梅超风支撑为难,七子渐渐减弱掌力,忽听得门口有人说道:“药兄,你先出手呢,还是让兄弟先试试?” 郭靖一惊,这正是欧阳锋的声音,却不知他何时进来。七子闻声也齐感惊讶,向门口望去,只见门边两人一人青衫一人白衣,并肩而立,正是那晚追赶周伯通的二人。全真七子齐声低啸,停手罢斗,站起身来。 黄药师道:“好哇,七个杂毛合力对付我的徒儿啦。锋兄,我教训教训他们,你说是不是欺侮小辈?”欧阳锋笑道:“他们不敬你在先,你不显点功夫,谅这些小辈也不知道桃花岛主的手段。” 王处一当年曾在华山绝顶见过东邪西毒二人,跨上一步,正要躬身行礼,黄药师身形微晃,反手就是一掌。王处一欲待格挡,那里来得及,啪的一声,颊上已吃了一记,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丘处机大惊,叫道:“快回原位!”但听得啪啪啪啪四声响过,谭、刘、郝、孙四人脸上都吃了一掌。丘处机见眼前青光闪动,迎面手掌劈来,掌影好不飘忽,不知向何处挡架才是,情急中袍袖急振,向黄药师胸口横挥出去。 丘处机武功为七子之首,这一拂实是非同小可。黄药师过于轻敌,竟为他袍袖拂中,胸口一疼,忙运气护住,左手翻上,已抓住袍袖,跟着右手直取丘处机双目。丘处机奋力回挣,袍袖断裂,同时马钰与王处一双掌齐到。黄药师身形灵动之极,对丘处机一击不中,早闪到郝大通身后,抬起左腿,砰的一声,踢了他个筋斗。 此时郭靖已将小孔让给黄蓉,她见爹爹大展神威,开心之极,若不是顾念行功正顺,郭靖之伤尚差约莫一两个时辰,早就鼓掌叫好。 欧阳锋哈哈大笑,叫道:“王重阳收的好一批脓包徒弟!” 丘处机学艺以来,从未遭过如此大败,连叫:“齐占原位。”但黄药师东闪西晃,片刻间连下七八招杀手,各人抵挡不遑,那里还布得成阵势?只听格格两声,马钰与谭处端腰里长剑已给他拔出折断,抛在地下。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连绵而上。全真剑法变化精微,双剑连势,威力甚盛,黄药师倒也不敢轻忽,凝神接了数招。马钰乘这空隙,站定“天枢”之位挥掌发招,接着谭刘诸人也各占定方位。 天罡北斗之阵一布成,情势立变,“天权”“玉衡”正面御敌,两旁“天玑”“开阳”发掌侧击,后面“摇光”与“天璇”也转了上来。黄药师呼呼呼呼四招,荡开四人掌力,笑道:“锋兄,王重阳居然还留下了这一手!”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手上与各人掌力相接,已知情势大不相同,这七人每一招发来都具极大劲力,远非适才七人各自为战时之可比,当下展开“桃华落英掌法”,在阵中滴滴溜溜的乱转,身形灵动,掌影翻飞。黄蓉心道:“爹爹教我这桃华落英掌法时,我只道五虚一实,七虚一实,虚招只求诱敌扰敌,岂知临敌之际,这五虚七虚也均可伤敌杀人。” 这一番酣斗,比之七子合战梅超风又自不同,不但黄蓉看得喘不过气来,连欧阳锋如此武功,也自心惊。梅超风在旁听着激斗的风声,又是欢喜,又是惶愧。 忽听“啊”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响,原来尹志平看着八人相斗,渐渐头昏目眩,天旋地转,不知有多少个黄药师在奔驰来去,眼前一黑,仰天摔倒,竟自晕了过去。全真七子牢牢占定方位,奋力抵挡,知道只消一人微有疏神,七子今日无一能保性命,全真派就此覆灭。黄药师心中却也暗暗叫苦,刚才一上来若立下杀招,随手便杀了或重伤对方一二人,天罡北斗阵再也无法布成,只因先前手下留情,此时却求胜不得,欲罢不能。双方骑虎难下,不得各出全力周旋。黄药师在大半个时辰之中连变十三般奇门武功,始终只能打成平手,直斗到晨鸡齐唱,阳光入屋,八人兀自未分胜负。 此时郭靖七昼夜功行已满,隔室虽打得天翻地覆,他却心静神闲,闭目内视,体内一团热烘烘的内息运至尾闾,然后从尾闾升至肾关,从夹脊、双关升至天柱、玉枕,最后升到了顶心的泥丸宫,稍停片刻,舌抵上颚,内息从正面下降,自神庭下降鹊桥、重楼,再落至黄庭、气穴,缓缓降至丹田。顷刻之间,大周天已转三十六周。 黄蓉见他脸色红润,神光灿然,心中甚喜,再凑眼到小孔中瞧时,不觉吃了一惊。只见父亲缓步而行,脚下踏着八卦方位,一掌掌的慢慢发出。她知这是爹爹轻易决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到了此时已是胜负即判、生死立决的关头。全真七子也全力施为,互相吆喝招呼,七人头上冒出腾腾热气,身上道袍尽为大汗浸透,迥非合战梅超风时那么安闲。 欧阳锋袖手旁观,眼见七子的天罡北斗阵极为了得,只盼黄药师耗动真气,身受重伤,那么二次华山论剑时就少了一个强敌,那知黄药师武功层出不穷,七子虽不致落败,要取胜却也不易,心想:“黄老邪当真了得!”但见双方招数越来越慢,情势渐趋险恶,不到一盏茶时分,这场恶战便要终结。只见黄药师向孙不二、谭处端分发两掌,孙谭二人举手招架,刘处玄、马钰发招相助,欧阳锋长啸一声,叫道:“药兄,我来助你。”蹲下身子,猛地向谭处端身后双掌推出。 谭处端正自全力与黄药师拚斗,突觉身后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来,猛迅无伦,不但同门不及相救,自己也无法闪避,砰的一声,俯身跌倒。 黄药师怒喝:“谁要你来插手?”见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到,拂袖挡开,右掌却与马钰、郝大通二人掌力抵上了。 欧阳锋笑道:“那我就助他们!”双掌倏向黄药师背后推出。他下手攻击谭处端只使了三成力,现下这一推却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乘着黄药师力敌四子、分手不暇之际,一举就要将他毙于掌下。他已算定先将七子打死一人,再行算计黄药师,那么天罡北斗阵已破,七子纵使翻脸寻仇,他也毫不畏惧。 这一下毒招变起俄顷,黄药师功夫再高,也不能前挡四子,后敌西毒,暗叫:“我命休矣!”只得气凝后背,拚着身后重伤,硬接他蛤蟆功的这一击。欧阳锋这一推劲力极大,去势却慢,眼见狡计得逞,正自暗喜。忽然黑影晃动,一人从旁飞起,扑在黄药师背上,大叫一声,代接了这一击。 黄药师与马钰等同时收招,分别跃开,但见舍命护师的原来是梅超风。黄药师回过头来,冷笑道:“老毒物好毒,果然名不虚传!” 欧阳锋这一击误中旁人,心中连叫:“可惜!”知道黄药师与全真六道联手,自己性命难保,哈哈一声长笑,飞步出门。 马钰俯身抱起谭处端,触手大惊,但见他上身歪歪斜斜,脑袋旁垂。原来欧阳锋这一招已将他前后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马钰见师弟命在顷刻,不由得泪如雨下。丘处机仗剑追出,远远只听欧阳锋叫道:“黄老邪,我助你破了王重阳的阵法,又替你除去桃花岛的叛师孽徒,余下六个杂毛你独自对付得了,咱们再见啦!” 黄药师哼了一声,他知欧阳锋临去之际再施毒招,出言挑拨,把杀死谭处端的罪孽全放在他身上,好教全真派对他怀怨寻仇。他明知这是欧阳锋的离间毒计,却也不愿向全真诸子解释,慢慢扶起梅超风,见她喷得满地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丘处机追出数十丈,欧阳锋已奔得不知去向。马钰怕他单身追敌又遭毒手,大叫:“丘师弟回来。”丘处机眼中如欲喷火,大踏步回来,戟指黄药师骂道:“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你这邪魔恶鬼,先害死我们周师叔,又害死我们谭师哥,所为何来?”黄药师一怔,道:“周伯通?是我害死他了?”丘处机道:“你还不认么?” 黄药师与周伯通、欧阳锋三人比赛脚力,奔驰数百里,兀自难分上下,原本是要分出胜负方始罢手,岂知奔跑中间,周伯通忽地想起将洪七公一人留在深宫之中,他武功已失,若为人发觉,立时有性命之忧,忙道:“老顽童有事,不比啦,不比啦!”他说不比就不比,黄药师和欧阳锋也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黄药师本待向他打听爱女消息,也不及开口。谭处端等在后追赶,不久就见不到三人影子,但黄药师等却看得他们清清楚楚。老顽童既然有事,东邪西毒二人就回牛家村来瞧个究竟,却生出这等事来。 这时丘处机暴跳如雷,孙不二扶着谭处端的身子大哭,都要和黄药师拚个死活。黄药师见误会已成,只冷笑不语。 谭处端缓缓睁开眼来,低声道:“我要去了。”丘处机等忙围绕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只听谭处端吟道:“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吟罢闭目而逝。 全真六子低首祝告,祝毕,马钰抱起谭处端的尸体,丘处机、尹志平等跟在后面,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此时丘处机、孙不二等均已想到谭处端既死,天罡北斗阵已破,再与黄药师动手,枉自再送了六人性命,大仇只有等待日后再报了。 第二十六回 新盟旧约 黄药师心想不明不白的跟全真七子大战一场,更不明不白的结下了深仇,真是好没来由,眼见梅超风呼吸渐微,想起数十年来的恩怨,甚是伤感,忍不住流下泪来。 梅超风嘴角边微微一笑,说道:“师父,求你再像从前那样待我好。我……我太对你不住了,我错尽错绝!我要留在你身边,永远……永远服侍你。我快死了,来不及啦!”满脸尽是祈求之色。 黄药师含泪说道:“好!好!我仍像你小时候那样待你。若华,今后你可得乖乖的,要听师父的话。”梅超风背叛师门,实是终身大恨,临死竟然能得恩师原宥,又得师父重叫昔日小名,不禁大喜,双手拉住师父右手,轻轻摇晃,说道:“若华要永远听师父的话。师父,我要练回去做十二岁、十三岁时候的若华,师父,你教我,你教我……”勉力爬起,要重行拜师之礼,磕到第三个头,身子僵硬,再也不动了。 黄蓉在隔室见着这些惊心动魄之事连续出现,只盼父亲多留片刻,郭靖丹田之气凝聚,立时就可出来和他相见,却见父亲已俯身将梅超风尸身抱起。 忽听门外一声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红马的声音。又听傻姑的声音道:“这里就是牛家村啊。我怎知道有没人姓郭?你是姓郭么?”又一个人道:“就这么几户人家,难道村里的人你都认不全?”听他口音极不耐烦,说着几个人推门进来。 第626章 射雕英雄传(126) 黄药师在门后一张,脸色忽变,进门来的正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江南六怪。原来他们去桃花岛赴约,东转西绕,始终没法进入黄药师的居室,后来遇见岛上哑仆,才知他已离岛。六怪见小红马在林中乱闯,韩宝驹就将它牵了,来牛家村寻找郭靖。 六怪刚踏进门,飞天蝙蝠柯镇恶耳朵极灵,立时听到门后有呼吸之声,叫道:“有人!”六怪当即转身。朱聪等五人见黄药师横抱梅超风的尸体,拦在门口,显是防他们逃逸,心中大震。朱聪道:“黄岛主别来无恙!我们六兄弟遵嘱赴桃花岛拜会,适逢岛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相遇,幸何如之。”说着躬身长揖。 黄药师本想便即出手杀死六怪,一瞥眼间见到梅超风惨白的脸,更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虽她先死,但我仍要让她亲手杀尽六怪,若她地下有知,也必欢喜。”右手抱着尸身,左手举起她的手腕,身影略晃,欺到韩宝驹身边,以梅超风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韩宝驹惊觉欲避,却那里来得及,啪的一声,右臂已然中掌。黄药师的武功透过死人手掌发出,便如以她手掌为武器一般,劲力奇重,韩宝驹右臂虽然未断,也已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黄药师一语不发,一上来就下杀手,且以梅超风的尸身作为武器,更加怪异无伦,六怪齐声呼啸,各出兵刃。黄药师高举梅超风尸体,浑不理会六怪的兵刃,直扑过来。韩小莹首当其冲,见梅超风死后仍双目圆睁,长发披肩,口边满是鲜血,形状可怖之极,右掌高举,向自己头顶猛拍而下,吓得手足酸软,全不知闪避招架。南希仁挥动扁担,全金发飞出秤锤,齐向梅超风臂上打去。黄药师缩回尸体右臂,左臂甩出,正击在韩小莹腰里,只疼得她直蹲下去。韩宝驹斜步侧身,金龙鞭着地卷出。黄药师左足踏上,踩住鞭梢。韩宝驹用力回抽,那里有分毫动弹?瞬息之间,梅超风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韩宝驹大骇,撒鞭后仰,就地滚开,只感脸上热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摸去,只见满掌鲜血,原来已给抓了五条爪印,幸亏梅超风已死,不能施展九阴白骨爪手段,手爪上剧毒也已因气绝而散,否则这一下已将他立毙爪底。 只交手数合,六怪险象环生,若不是黄药师要让梅超风死后亲手杀人报仇,定要以她手脚歼敌,六怪早已死伤殆尽,饶是如此,在桃花岛主神出鬼没的招数之下,六人都已命在呼吸之间。 郭靖在隔室听得朱聪与黄药师招呼,心中大喜,其后听得七人动手,六位恩师气喘呼喝,奋力抵御,情势危急异常,自己丹田之气尚未凝稳,但六位师父养育之恩与父母无异,岂能袖手?当下闭气凝息,发掌推出,砰的一声,将内外密门打得粉碎。 黄蓉大惊,眼见他功行未曾圆满,尚差数刻功夫,竟在这当口使劲发掌,只怕伤了性命,忙叫:“靖哥哥,别动手!”郭靖一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气向上疾冲,热火攻心,忙闭气收束,将内息重又逼回丹田。 黄药师与六怪见橱门突然碎裂,现出郭黄二人,俱各惊喜交集,各自跃开。 黄药师乍见爱女,恍在梦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儿,蓉儿,当真是你?”黄蓉一掌仍与郭靖左掌相接,微笑点头,却不言语。黄药师这一下喜出望外,别的什么都置之脑后,将梅超风尸身横放凳上,走到碗橱旁,盘膝坐下,一探女儿脉门,觉她脉息稳妥,便隔着橱门伸出左掌和郭靖右掌抵住。 郭靖体内几股热气翻翻滚滚,本已难受异常,这片刻之间,已数次要跃起大叫大嚷以舒郁闷,黄药师的手掌伸过来相接,一股强劲之极的内力传到,便即逐渐宁定。黄药师的内力何等深厚,右手更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抚摸,只一顿饭功夫,便救了他性命,郭靖气定神闲,内息周流,跃出橱门,向黄药师拜倒,随即过去叩见六位师父。 这边郭靖向师父叙说别来情形,那边黄药师牵着爱女之手,听她咭咭咯咯、又说又笑的讲述。六怪初时听郭靖说话,但郭靖说话迟钝,词不达意,黄蓉不唯语音清脆,言辞华瞻,而描绘到惊险之处,更是有声有色,精采百出,六怪情不自禁,一个个都过去倾听。郭靖也就住口,从说话人变成了听话人。这一席话黄蓉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她神采飞扬,妙语如珠,忽庄忽谐,人人听得悠然神往,如饮醇醪。 黄药师听得爱女居然做了丐帮帮主,直是匪夷所思,说道:“七兄这一招希奇古怪,大有邪气。他不做北丐了,莫非想抢我外号,改称‘北邪’?五绝变成了东丐、西毒、南帝、北邪、中不知什么!”黄蓉直说到黄药师与六怪动手,笑道:“好啦,以后的事不用我说啦。”黄药师道:“我要去杀欧阳锋、灵智和尚、裘千仞、杨康四个恶贼,孩子,你随我瞧热闹去罢。”他口中说的是要杀人,但瞧着爱女,心中欢喜,脸上满是笑意。他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颇有歉意,但明知理亏,却也不肯向人低头认错,只道:“总算运气还不太坏,没教我误伤好人。”黄蓉本来恼恨六怪逼迫郭靖不得与自己成婚,此时穆念慈与杨康已有婚姻之约,于此事便已释然,笑道:“爹爹,你向这几位师父赔个不是罢。” 黄药师哼了一声,岔开话题,说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儿,你也去罢。” 他本来于郭靖的鲁钝木讷深感不喜,心想我黄药师聪明绝顶,却以如此的笨蛋作女婿,岂不让武林中人笑歪了嘴巴,好容易答允了婚事,偏偏周伯通又不分轻重的胡开玩笑,说郭靖借了梅超风的九阴真经抄录。恼怒之际,便信以为真,恼恨郭靖奸诈阴险,但送走洪七公、周伯通等人之后,随即想明,郭靖所背真经下卷,经文远较梅超风手中的下卷为多,且无“何况到如今”等词句,已知是周伯通说谎;后来误信灵智上人捏造的黄蓉死讯,终于重见爱女,狂喜之下,对六怪的怨怒一时尽消,只不肯认错致歉,但盼将来能帮他们一个大忙,作为补过;再见梅超风至死不忘师恩,舍生救了自己大难,心想:“若华与他师哥玄风生情,如来向我禀明,求为夫妇,我亦不至于定然不准,何必干冒大险,逃出桃花岛去?总是我生平喜怒无常,他二人左思右想,终究不敢开口。倘若蓉儿竟也因我性子怪僻而落得犹如若华一般……”思之不寒而栗,这“靖儿”两字一叫,那便是又认他为婿了。 黄蓉大喜,斜眼瞧郭靖时,见他浑不知这“靖儿”两字称呼中的含义,便道:“爹,咱们先到皇宫去接师父出来。” 这时郭靖又将桃花岛上黄药师许婚、洪七公已收他为徒等情禀告师父。柯镇恶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拜九指神丐为师,又蒙桃花岛主将爱女许婚,我们喜之不尽,岂有不许之理?只是蒙古大汗……”他想到成吉思汗封他为金刀驸马,这件事中颇有为难之处,说了出来,定又大惹黄药师之恼,一时却不知如何措辞。 突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傻姑走了进来,拿着一只用黄皮纸摺成的猴儿,向黄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么?老头儿叫我拿这猢狲给你玩儿。”黄蓉只道她发傻,不以为意,顺手将纸猴儿接过。傻姑又道:“长头发老头儿叫你别生气,他一定给你找到师父。”黄蓉听她说的显然是周伯通,看纸猴儿时,见纸上写得有字,急忙拆开,只见上面歪歪斜斜的写道:“老叫化不见也,老顽童乖乖不得了。”黄蓉急道:“啊哟,怎么师父会不见了?” 黄药师沉吟半晌,道:“老顽童虽然疯疯颠颠,但功夫了得,只教七公不死,他必能相救。眼下丐帮却有一件大事。”黄蓉道:“怎么?”黄药师道:“老叫化给你的竹棒给杨康那小子拿了去。这小子武功虽不高,却是个厉害脚色,连欧阳克这等人物也死在他手下。他拿到竹棒,定要兴风作浪,为祸丐帮。咱们须得赶去夺回,否则老叫化的徒子徒孙要吃大亏。你这帮主做来也不光采。”丐帮有难,黄药师本来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幸灾乐祸,大可瞧瞧热闹,但爱女既作了丐帮帮主,又怎能袖手? 六怪都连连点头。郭靖道:“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难以赶上。”韩宝驹道:“你的小红马在此,正好用得着。”郭靖大喜,奔出门去作哨相呼。红马见到主人,奔腾跳跃,在他身上挨来擦去,欢嘶不已。 黄药师道:“蓉儿,你与靖儿赶去夺竹棒,这红马脚程极快,谅来追得上。”说到这里,见傻姑在一旁呆笑,神情极似自己的弟子曲灵风,心念一动,问道:“你可是姓曲?”傻姑摇头笑道:“我不知道。”黄药师早知弟子曲灵风生有一女,算来年纪也正相若。 黄蓉道:“爹,你来瞧!”牵了他手,走进密室之中。 黄药师见密室的间隔布置全是自己独创的格局,心知必是曲灵风所为。黄蓉道:“爹,来瞧这铁箱中的东西。你若猜得到是些什么,算你本事大。”黄药师却不理铁箱,走到西南角墙脚边一揿,墙上便露出一个窟窿。他伸手进去,摸出一卷纸来,当即跃出密室。黄蓉急忙随出,走到父亲身后,瞧他手中展开的那卷纸。但见纸上满是尘土,边角焦黄破碎,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几行字迹道: “敬禀桃花岛黄岛主尊前:弟子从皇宫之中,取得若干字画器皿,欲奉岛主赏鉴。弟子敬称岛主,不敢擅呼恩师,然弟子虽睡梦之中,亦呼恩师也。弟子不幸遭宫中侍卫围攻,遗下一女……” 字迹写到“女”字,底下就没字了,只余一些斑斑点点的痕迹,隐约可瞧出是鲜血所污。黄蓉出生时桃花岛诸弟子都已遭逐出门,曲灵风遭逐更早,但知父亲门下个个都是极厉害的人物,此时见了曲灵风的遗禀,不禁怃然。 黄药师这时已了然于胸,知道曲灵风给逐出师门,苦心焦虑的要重归桃花岛门下,想起自己喜爱珍宝古玩、名画法帖,于是冒险到大内偷盗,得手数次,终于为皇宫的护卫发觉,剧斗之后身受重伤,回家写了这通遗禀,必是受伤太重,难以卒辞,不久大内高手追上门来,双双毕命于此。 他上次见到陆乘风时已然后悔,此时梅超风新死,见曲灵风又用心如此,心下更是内疚,转头见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后,想起一事,厉声问道:“你爹爹教了你打拳么?”傻姑摇摇头,奔到门边,掩上大门,偷偷在门缝中张了张,打几招拳脚,可是打来打去,也只是那六七招不成章法的“碧波掌法”,别的再也没有了。黄蓉道:“爹,她是在曲师哥练功夫时自己偷看了学的。”黄药师点头道:“嗯,我想灵风也没这般大胆,出我门后,还敢将本门功夫传人。”说道:“蓉儿,你去攻她下盘,钩倒她。” 黄蓉笑嘻嘻的上前,说道:“傻姑,我跟你练练功夫,小心啦!”左掌虚晃,随即连踢两腿,鸳鸯连环,快速无伦。傻姑一呆,右胯已为黄蓉左足踢中,急忙后退,那知黄蓉右腿早已候在她身后,待她一步退出尚未站稳,乘势一钩,傻姑仰天摔倒。她立即跃起,大叫:“你使奸,小妹子,咱们再来过。” 黄药师脸一沉道:“什么小妹子,叫姑姑!”傻姑也不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别,顺口道:“姑姑,哈哈,姑姑!”黄蓉已然明白:“原来爹爹是要试她下盘功夫。曲师哥双腿折断,自己练武自然练不到腿脚武功,傻姑也就偷看不到腿上功夫,倘若亲口教她,那么上盘、中盘、下盘的功夫都会教到了。” 这句“姑姑”一叫,黄药师算是将傻姑收归了门下。他又问:“你干么发傻啦?”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黄药师皱眉道:“你妈呢?”傻姑装个哭脸,道:“回姥姥家啦!”黄药师连问七八句,都不得要领,叹了一口气,只索罢了。当曲灵风尚在门下之时,便知他有个小女儿,傻傻地不大聪明,自就是她了。 众人当下将梅超风在后园葬了。郭靖与黄蓉搬出曲灵风的骸骨,葬在梅超风之旁。六怪虽与黑风双煞是死仇,但人死为大,也都在坟前叩头祝告,消解前仇。黄药师瞧着两座新坟,百感交集,隔了半晌,凄然道:“蓉儿,咱们瞧瞧你曲师哥的宝贝去!”父女俩又走进密室。 黄药师望着曲灵风的遗物,呆了半天,垂下泪来,说道:“我门下诸弟子中,以灵风武功最强,人也最聪明,若不是他双腿断了,便一百名大内护卫也伤他不得。”黄蓉道:“这个自然。爹,你要亲自教傻姑武艺么?”黄药师道:“嗯,我要教她武艺,还要教她做诗弹琴,教她奇门五行,你曲师哥当年想学而没学到的功夫,我要一古脑儿教她。”黄蓉伸了伸舌头,心想:“爹爹邪人邪想,这番苦头可要吃得大了。” 黄药师打开铁箱,一层层的看下去,宝物愈珍奇,心中愈伤痛,待看到一轴轴的书画时,叹道:“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甚好,玩物丧志却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鸟人物画得何等精妙,他却把一座锦绣江山画好了卷起来送给金人。”一面说,一面舒卷卷轴,忽然“咦”的一声,黄蓉道:“爹,什么?”黄药师指着一幅泼墨山水,道:“你瞧!” 第627章 射雕英雄传(127) 画中是一座陡峭突兀的高山,共五座山峰,中间一峰尤高,笔立指天,耸入云表,下临深壑,山侧生着一排松树,松梢积雪,树身尽皆向南弯曲,想见北风极烈。峰西独有一棵老松,却挺然直起,巍巍秀拔,松树下朱笔画着一个迎风舞剑的将军。这人面目难见,但衣袂飘举,姿形脱俗。全幅画都是水墨山水,独有此人殷红如火,更加显得卓荦不群。那画并无书款,只题着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黄蓉前数日在临安翠微亭中见过韩世忠所书的这首诗,认得笔迹,叫道:“爹,这是韩世忠写的,诗是岳武穆的。”黄药师点头道:“不错,我的蓉儿好聪明。只岳武穆这首诗本来写的是池州翠微山,画中这座山却形势险恶,并非翠微。这画风骨虽佳,但少了含蕴韵致,不是名家手笔。” 黄蓉那日见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顺着石刻抚写韩世忠书迹,留恋不去,知他喜爱,道:“爹,这幅画给了郭靖罢。”黄药师笑道:“女生外向,那还有什么说的?”顺手交了给她,又在铁箱上顺手拿起一串珍珠,道:“这串珠儿颗颗一般儿大,当真难得。”给女儿挂在颈中,黄蓉投身入怀,黄药师伸手搂住了她。父女相视一笑,脸颊倚偎,均感温馨无限。黄蓉将画卷好,忽听空中数声雕鸣,叫声峻急。 黄蓉极爱那对白雕,想起已给华筝收回,甚为不快,忙奔出密室,欲再调弄一番,只见郭靖站在门外大柳树下,一头雕儿啄住了他肩头衣服向外拉扯,另一头绕着他不住鸣叫,傻姑看得有趣,绕着郭靖团团而转,拍手嘻笑。 郭靖神色惊惶,说道:“蓉儿,他们有难,咱们快去相救。”黄蓉道:“谁啊?”郭靖道:“我的义兄、义妹。”黄蓉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去呢!”郭靖一呆,不明她心意,急道:“蓉儿别孩子气,快去啊!”牵过红马,翻身上鞍。黄蓉道:“那么你还要我不要?”郭靖更摸不着头脑,道:“我怎能不要你?我可以不要自己性命,却不能没有你。”左手勒缰,右手伸出接她。黄蓉嫣然一笑,叫道:“爹,我们去救人,你和六位师父也来罢。”飞身而起,左手拉着郭靖右手,借势上了马背,坐在他身前。 郭靖在马上向黄药师与六位师父躬身行礼,纵马前行。双雕齐声长鸣,在前领路。 小红马与主人睽别甚久,此时重得驮主,说不出的欢喜,抖擞精神,奔跑得直如风驰电掣一般,双雕飞行虽速,小红马竟也追随得上。过不多时,那对白雕向前面黑压压的一座树林中落了下去。小红马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树林奔去。 来到林外,忽听一个破钹般的声音从林中传出:“千仞兄,久闻你铁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你的绝艺神功,可惜当年华山论剑,老兄未能参与。现下抛砖引玉,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结果一个,再请老兄施展铁掌雄风如何?”接着听得一人高声惨叫,林顶树梢晃动,一棵大树倒了下来,郭靖大吃一惊,下马抢进林去。 黄蓉跟着下马,拍拍小红马的头,说道:“快去接我爹爹来。”回身向来处指点,小红马转身飞驰而去。黄蓉心想:“只盼爹爹快来,否则我们又要吃老毒物的亏。”隐身树后,悄悄走进林中。一瞧之下,不由得呆了,只见拖雷、华筝、哲别、博尔忽四人分别给绑在四棵大树之上,欧阳锋与裘千仞站在树前。另一棵倒下的树上也缚着一人,身上衣甲鲜明,却是护送拖雷北归的那个大宋将军,他给欧阳锋这裂石断树的掌力一推,身前一大摊鲜血,垂头闭目,早已毙命。众兵丁影踪不见,想来已为两人赶散。 裘千仞如何敢与欧阳锋比赛掌力,正待想说几句话来混蒙过去,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转身见是郭靖,不觉又惊又喜,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除他,只须引得他二人斗上了,自己便不用出手。欧阳锋见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劲力竟然未死,也大出意外。华筝欢声大叫:“郭靖哥哥,你没死,好极了,好极了!” 黄蓉看了眼前情势,心下计议已定:“且当迁延时刻,待爹爹过来。” 郭靖喝道:“两个老贼,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又想害人么?”欧阳锋有心要瞧明白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语。 裘千仞喝道:“小子,见了欧阳先生还不下拜,你活得不耐烦了么?”郭靖在密室中听得他胡言乱道,挑拨是非,此时又要害人,心中恨极,踏上两步,呼的一声,一招“亢龙有悔”当胸击去。他这降龙十八掌功夫此时已非同小可,这一掌四分发,六分收,劲道去而复回。裘千仞忙侧过身子,想闪避来势,但仍为他掌风带到,不由自主的不向后退,反而前跌。郭靖“嘿”的一声,左掌反手一个巴掌,要打得他牙落舌断,以后再不能逞口舌之利,兴风作浪。 这一掌劲力虽强,去得却慢,但部位恰到好处,正教裘千仞无可闪避,眼见就要击到他面颊,忽听黄蓉叫道:“慢着!”郭靖左手当即变掌为抓,一把抓住裘千仞后颈,将他身子提起,转头问道:“怎么?” 黄蓉生怕郭靖伤了这老儿,欧阳锋立时就要出手,说道:“快放手,这位老先生脸皮上的功夫异常厉害,你这一掌打上他脸皮,劲力反击出来,你非受内伤不可。”郭靖不知她是出言讥嘲,不信道:“那有这等事?”黄蓉又道:“裘老先生吹一口气能揭去黄牛一层皮,你还不让开?”郭靖更加不信,但知她必有用意,于是放下他身子,松手离颈。 裘千仞哈哈大笑,道:“还是小姑娘知道厉害,我跟你们小娃娃无冤无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做长辈的岂能以大欺小,随便伤你。”黄蓉笑道:“那也说得是。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紧,今日要领教高招,你可不许伤我。”说着立个门户,左手上扬,右掌虚卷,放在口边吹了几下,笑道:“接招,这招叫做‘大吹法螺’!”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胆子,欧阳先生名满天下,岂能容你讥笑?”黄蓉右手反撒出去,哒的一声,清清脆脆打了他个耳光,笑道:“这招叫做‘反打厚脸皮’!” 只听得林子外一人笑道:“好,顺手再来一记!”黄蓉闻声知道父亲已到,胆气顿壮,答应了一声,右掌果然顺拍。裘千仞急忙低头避让,那知她这招却是虚招,掌出即收,左掌随到。他以通臂六合掌法横伸欲格,料不到对方仍是虚打,但见她两只小小手掌犹如两只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飞,一个疏忽,右颊又吃了个耳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势必不可收拾,呼呼冲出两拳,将黄蓉逼得退后两步,随即向旁跃开,叫道:“且慢!”黄蓉笑道:“怎么?够了吗?”裘千仞正色道:“姑娘,你身上已受内伤,快回去静室中休养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见风,否则小命不保。”黄蓉见他说得郑重,不免一呆,随即格格而笑,身似花枝乱颤。 此时黄药师和江南六怪都已赶到,见拖雷等给绑在树上,都感奇怪。 欧阳锋素闻裘千仞武功了得,当年曾以一双铁掌,打得威震天南的衡山派众武师死伤枕藉,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不能再在武林中占一席地,怎么他今日连黄蓉这样一个小女孩儿也打不过,难道他真的脸上也有内功,以反激之力伤了对方?不但此事闻所未闻,看来情势也是不像,正自迟疑,一抬头,猛见黄药师肩头斜挂蜀锦文囊,囊上用白丝线绣着一只骆驼,正是自己侄儿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凛。他杀了谭处端与梅超风后去而复回,正是来接侄儿,心想:“难道黄药师竟杀了这孩子为他徒儿报仇?”颤声问道:“我侄儿怎样啦?” 黄药师冷冷的道:“我徒儿梅超风怎样啦,你侄儿也就怎样啦。” 欧阳锋身子冷了半截。欧阳克是他与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儿,其实却是他亲子。他对这私生儿子爱若性命,心知黄药师及全真诸道虽与自己结了深仇,但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欧阳克双腿动弹不得,他们决不致跟他为难,只待这些人一散,就接他去清静之地养伤,那知竟已遭了毒手。 黄药师见他站在当地,双目直视,立时就要暴起动手,知道这一发难,当如排山倒海,势不可当,暗暗戒备。欧阳锋嘶声问道:“是谁害的?是你门下还是全真门下?”他知黄药师身分甚高,决不会亲手去杀一个双足断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声音本极难听,这时更加铿铿刺耳。黄药师冷冷的道:“这小子学过全真派武功,也学过桃花岛的一些功夫,跟你是老相识。你去找他罢。” 黄药师说的本是杨康,但欧阳锋念头一转,却立时想到郭靖。他心中悲愤之极,向郭靖恶狠狠的瞪视片刻,随即转头问黄药师道:“你拿着我侄儿的文囊干什么?”黄药师道:“桃花岛的总图在他身边,我总得取回啊。我破土寻图,累得令侄入土之后再见天日,那倒有些儿抱憾。只可惜文囊在他身上,囊中那张总图却不见了,黄老邪还得费心追寻。你侄儿的遗体,我们仍好好安葬了,决不敢有丝毫损伤。”欧阳锋道:“好说,好说。”自知与黄药师非拆到一二千招后难分胜负,而且自己也未必能占上风,好在九阴真经已经到手,报仇倒也并非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打倒江南六怪与郭靖、黄蓉,然后来相助自己,二人联手,当场就可要了黄药师的性命。在这惊闻亲子被杀噩耗之际,他仍能冷静审察敌我情势,算来赢面甚高,便不肯错过了良机,回头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宰这八人,我来对付黄老邪。” 裘千仞大蒲扇轻挥几挥,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来助你。”欧阳锋道:“正是。”说了这两个字后,双目盯住黄药师,慢慢蹲下身子。黄药师两足不丁不八,踏着东方乙木之位,两人立时要以上乘武功,决强弱,判生死。 黄蓉笑道:“你先宰我罢。”裘千仞摇头道:“小姑娘活泼可爱,我可有点儿下不了手,啊哟,糟糕,糟糕,这会儿当真不凑巧!”说着双手捧住肚子弯下了腰。黄蓉奇道:“怎么?”裘千仞苦着脸道:“你等一回儿,我忽然肚子痛,要出恭!”黄蓉啐了一口,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哟”一声,愁眉苦脸,双手捏着裤子,向旁跑去,脚步蹒跚,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个忍不住,倒是拉了一裤子的屎。黄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却也怕他当真腹泻,眼睁睁的让他跑开,不敢拦阻。 朱聪从衣囊内取出一张草纸,飞步赶上,在他肩头一拍,笑道:“给你草纸。”裘千仞道:“多谢。”走到树边草丛中蹲下身子。 黄蓉拣起一块石子向他后心掷去,叫道:“走远些!”石子刚要打到他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罢?我走得远些就是。你们八个人等着我,可不许乘机溜走。”说着提了裤子,又远远走出十余丈,在一排矮树丛后蹲下身来。 黄蓉道:“二师父,这老贼要逃。”朱聪点头道:“这老贼脸皮虽厚,脚底下却慢,只怕逃不了。这两样物事给你玩罢。”黄蓉见他手中拿了一柄利剑,还有一只铁铸的手掌,知道是他适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之时从这老儿怀里扒来的。她在密室中曾见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剑入腹的勾当,当时明知是假,却猜不透其中机关,这时见了那三截能够伸缩环套的剑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扰乱欧阳锋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欧阳伯伯,我可不想活啦!”右手一扬,猛将利剑插入腹中。 黄药师和欧阳锋正蓄势待发,见她如此都吃了一惊。黄蓉随即举起剑刃,将三截剑锋套进拉出的把玩,笑着将裘千仞的把戏对父亲说了。 欧阳锋心道:“难道这老儿真是浪得虚名,一辈子欺世盗名?”黄药师见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心思,从女儿手中接过那铁铸的手掌,见掌心刻着一个“裘”字,掌背刻着一片水纹,说道:“这是湘中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威势,不论是谁拿在手中,东至九江,西至成都,任凭通行无阻,黑白两道,见之尽皆凛遵,近年来久已不闻铁掌帮的名头,也不知是散了还是怎的,难道这令牌的主人,竟是个大言无耻的糟老头儿么?”心下沉吟,将铁掌还给女儿。 欧阳锋见了铁掌,侧目凝视,脸上也大有诧异之色。 黄蓉笑道:“这铁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骗人的家伙却用不着。”举起那三截铁剑叫道:“接着!”扬手欲掷,但见与裘千仞相距甚远,自己手劲不够,定然掷不到,交给父亲,笑道:“爹,你扔给他!” 黄药师起了疑心,正要再试试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功夫,举起左掌,将那铁剑平放掌上,剑尖向外,右手中指往剑柄上弹去,铮的一声轻响,铁剑激射而出,比强弓所发的硬弩还要劲急。黄蓉与郭靖拍手叫好。欧阳锋暗暗心惊:“好厉害的弹指神通功夫!” 众人轰叫声中,那剑直向裘千仞后心飞去,眼见剑尖离他背脊仅余数尺,他仍蹲在地下不动,一瞬眼间,剑锋已插入他背心。这剑虽并不锋利,但黄药师一弹之下,三截剑直没至柄,别说是铁剑,纵然是木刀竹刃,这老儿不死也必重伤。 郭靖飞步过去察看,忽然大叫:“啊哟!”提起地下一件黄葛短衣,在空中连连挥动,叫道:“老儿早就溜啦。” 原来裘千仞脱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树之上,他与众人相距既远,又有草木掩映,这金蝉脱壳之计竟然得售,黄药师、欧阳锋适才凝视对敌,目不旁视,朱聪等也都注视着二人,竟给裘千仞瞒过。东邪西毒对望一眼,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均觉世上少了个劲敌,心下都感轻快。 第628章 射雕英雄传(128) 欧阳锋知道黄药师心思机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不易成功,但见他笑得舒畅,毫不戒备,有此可乘之机,如何不下毒手?只听得犹似金铁交鸣,铿铿三声,他笑声忽止,斗然间快似闪电般向黄药师一揖到地。黄药师仍仰天长笑,左掌陡立,右手钩握,抱拳还礼,两人身子都微微一晃。欧阳锋突击不中,身形不动,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黄老邪,后会有期。”长袖上振,衣袂飘起,转身欲走。 黄药师脸色微变,左掌推出,挡在女儿身前。郭靖也已瞧出西毒这一转身之间暗施阴狠功夫,要以劈空掌之类手法袭击黄蓉。他见机出招均不如黄药师之快,眼见危险,已不及相救,大喝一声,双拳向西毒胸口直捶过去,要逼他还掌自解,袭击黄蓉这一招劲力就不致使足了。 欧阳锋的去劲为黄药师一挡,立时乘势收回,反打郭靖。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劲,还借着黄药师那一挡之力,更加强劲。郭靖危急中就地滚开,跃起身来,已惊得脸色惨白。欧阳锋骂道:“好小子,数日不见,功夫又有进境了。”他刚才这招反打,借用敌劲伤人,变化莫测,快速无伦,竟为郭靖躲开,却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见双方动上了手,围成半圈,拦在欧阳锋身后。欧阳锋毫不理会,大踏步向前直闯。全金发和韩小莹不敢阻挡,向旁让开,眼睁睁瞧着他出林而去。 黄药师若要在此时为梅超风报仇,集众人之力,自可围歼西毒,但他生性高傲,不愿给人说一声以众暴寡,宁可将来单独再去找他,望着欧阳锋的背影,只是冷笑。 郭靖与全金发等将华筝、拖雷、哲别、博尔忽的绑缚解去。华筝等见郭靖未死,早已喜出望外,大骂杨康造谣骗人。拖雷道:“那姓杨的说有事须得赶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骏马。” 原来拖雷、华筝等听说郭靖惨亡,心中悲伤,听杨康口口声声说要为义兄报仇,与他言谈投机。那晚在临安之北一个小镇客店中共宿,杨康便欲去刺死拖雷,不料胖瘦二丐见他拿着帮主法杖,对他保护周至,在窗外轮流守夜。杨康数次欲待动手,却不是见到胖丐,就是瘦丐,拿着兵刃在院子中来回巡视。他候了一夜,始终不得其便,只索罢了,次日向拖雷骗了三匹良马,与二丐连骑西去。 拖雷等自不知他们昨夜里险些死于非命,正要北上,却见那对白雕回头南飞,候了半日也不见回来,拖雷知道白雕灵异,南去必有缘由,好在北归并不急迫,于是在店中等了两日。到第三日上,双雕忽地飞回,对着华筝不住鸣叫,拖雷等一行由双雕带路,重行南回,不巧在树林中遇见了裘千仞和欧阳锋二人。 裘千仞奉了大金国使命,要挑拨江南豪杰互相火并,以便金兵南下,正在树林中向欧阳锋胡说八道,见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时就与欧阳锋一齐动手。哲别等纵然神勇,却那里是西毒的敌手?双雕南飞本来是发现小红马的踪迹,那知反将主人导入祸地,若非及时又将郭靖、黄蓉引来,拖雷、华筝这一行人就此不明不白的丧生于林中了。 这番情由有的是华筝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她拉着郭靖的手,只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已。黄蓉看她与郭靖神情如此亲密,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满口蒙古说话,自己一句不懂,变成了局外人,更加大不耐烦。 黄药师见女儿神色有异,问道:“蓉儿,这番邦女子是谁?”黄蓉黯然道:“是靖哥哥没过门的媳妇。”一听得此言,黄药师几乎不信自己耳朵,追问一句:“什么?”黄蓉低头道:“爹,你去问他自己。” 朱聪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将郭靖在蒙古先已与华筝定亲等情委婉的说了。 黄药师怒不可抑,侧目向郭靖斜睨,冷冷的道:“原来他到桃花岛来求亲之前,已先在蒙古定下了亲事?”朱聪道:“咱们总得想个……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黄药师厉声道:“蓉儿,爹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拦。”黄蓉颤声问道:“爹,什么啊?”黄药师道:“臭小子,贱女人,两个一起宰了!我父女俩焉能任人欺辱?”黄蓉抢上一步,拉住父亲右手,道:“爹,靖哥哥说他的的确确真心爱我,从来就没把这番邦女子放在心上。”黄药师哼了一声,道:“那也罢了!”喝道:“喂,小子,你快把这番邦女子杀了,表明自己心迹。” 郭靖一生中从未遇过如此为难之事,他心思本就迟钝,这时听了黄药师之言,茫然失措,呆呆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黄药师冷冷的道:“你先已定了亲,却又来向我求婚,这话怎生说?”江南六怪见他脸色铁青,知他反掌之间,郭靖立时有杀身大祸,各自暗暗戒备,只功夫相差太远,当真动起手来实无济于事。 郭靖本就不会打诳,听了这句问话,老老实实的答道:“我只盼一生和蓉儿厮守,若没了蓉儿,我定然活不成。”黄药师脸色稍和,道:“好,你不杀这女子也成,只是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和她相见。” 郭靖沉吟未答,黄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见面,是不是?”郭靖道:“我向来当她亲妹子一般,如不见面,有时我也会记挂她的。”黄蓉嫣然笑道:“你爱见谁就见谁,我可不在乎。我信得过你也不会当真爱她。难道我会不及她吗?” 黄药师道:“好罢!我在这里,这番邦女子的兄长在这里,你的六位师父也在这里。你明明白白的说一声:你要娶的是我女儿,不是这番邦女子!”他如此一再迁就,实已大违本性,只是瞧在爱女面上,极力克制忍耐,而梅超风护师身亡,也令他一时心肠软了。 郭靖低头沉思,瞥眼同时见到腰间所插成吉思汗所赐金刀和丘处机所赠的短剑,心想:“若依爹爹遗命,我和杨康该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为人如此,这结义之情如何可保?又依杨铁心叔父遗命,我该娶穆家妹子为妻,这自然不行。可见尊长为我规定之事,未必定须遵行。我和华筝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岂难道为了旁人的几句话,我就得和蓉儿生生分离么?”想到此处,心意已决,抬起头来。 此时拖雷已向朱聪问明了黄药师与郭靖对答的言语,见郭靖踌躇沉思,好生为难,知他对自己妹子实无情意,满腔忿怒,从箭壶中抽出一枝狼牙雕翎,双手持定,朗声说道:“郭靖安答,男子汉纵横天下,行事一言而决!你既对我妹子无情,成吉思汗的英雄儿女岂能向你求恳?你我兄弟之义,请从此绝!我二人幼时是生死之交,你又救过爹爹和我的性命,咱们恩怨分明,你母亲在北,我自当好生奉养。你如要迎她南来,我也必派人护送,决不致有半点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了。”说罢啪的一声,将一枝长箭折为两截,投在马前。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郭靖心中一凛,登时想起幼时与他在大漠上所干的种种豪事,心道:“他说得是:大丈夫言出如山。华筝妹子这头亲事是我亲口答允,言而无信,何以为人?纵然黄岛主今日要杀我,蓉儿恨我一世,那也顾不得了。”当下昂然说道:“黄岛主,六位恩师,拖雷安答和哲别、博尔忽两位师父,郭靖并非无信无义之辈,我须得和华筝妹子结亲。” 他这话用汉语和蒙古语分别说了一遍,无一人不是大出意料之外。拖雷与华筝等又惊又喜,江南六怪暗赞徒儿是个硬骨头的好汉子,黄药师侧目冷笑。 黄蓉伤心欲绝,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细细打量华筝,见她身子健壮,剑眉大眼,满脸英气,不由得叹了口长气,说道:“靖哥哥,我懂啦,她跟你是一路人。你们俩是大漠上的一对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小燕儿罢啦。” 郭靖走上几步,握住她双手,说道:“蓉儿,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我心中却只有你,你是明白的。不管旁人说该是不该,就算把我身子烧成了飞灰,我心中仍然只有你一个人。”黄蓉眼中含泪,道:“那么为什么你说要娶她?”郭靖道:“我是个蠢人,什么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过的话,决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诳,不管怎样,我心中就只有你一个。我宁可死了,也决不能跟你分开。” 黄蓉心中迷茫,又欢喜,又难过,隔了一会,淡淡一笑,说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们在那明霞岛上不回来了,岂不是好?” 黄药师忽地长眉一竖,喝道:“这个容易。”袍袖一扬,挥掌向华筝劈去。 黄蓉素知老父心意,见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杀机,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抢着拦在头里。黄药师怕伤了爱女,掌势一停,黄蓉已拉住华筝手臂,将她扯下马来。只听砰的一声,黄药师这掌打上马鞍。最初那马并无异状,但渐渐垂下头来,四腿弯曲,缩成一团,瘫在地上,竟自死了。这是蒙古名种健马,虽不及汗血宝马神骏,却也是匹筋骨健壮、身高膘肥的良驹,黄药师一举手就将之毙于掌下,武功之高,实所罕见。拖雷与朱聪等都心中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倘若打到华筝身上,那还有命么? 黄药师想不到女儿竟会出手相救华筝,一楞之下,随即会意,自己若将这番邦女子杀了,郭靖必与女儿翻脸成仇。哼,翻脸就翻脸,难道还怕了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儿,但见她神色凄苦,却又显然是缠绵万状、难分难舍之情,心中不禁一寒,这正是他妻子临死之时脸上的模样。黄蓉与亡母容貌本极相似,这副情状当时曾使黄药师如痴如狂,虽时隔十五年,每日仍如在目前,现下斗然间在女儿脸上出现,知她对郭靖已情根深种,爱之入骨,心想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痴情的性儿,无可化解,叹了一口长气,吟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黄蓉怔怔站着,泪珠儿缓缓的流了下来。 韩宝驹一拉朱聪的衣襟,低声道:“他唱些什么?”朱聪也低声道:“这是汉朝一个姓贾的人做的文章,说人与万物在这世上,就如放在一只大炉子中受熬炼那么苦恼。”韩宝驹啐道:“他练到那么大的本事,还有什么苦恼?”朱聪摇头不答。 黄药师柔声道:“蓉儿,咱们回去罢,以后永远也不见这小子啦。”黄蓉道:“不,爹,我还得到岳州去,师父叫我去做丐帮的帮主呢。”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做叫化的头儿,啰唆得紧,也没什么好玩。”黄蓉道:“我答允了师父做的。”黄药师叹道:“那就做几天试试,当真嫌脏,就立即传给别个罢。你以后还见这小子不见?” 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见他凝视着自己,目光爱怜横溢,深情无限,回头向父亲道:“爹,他要娶别人,那我也嫁别人。他心中只有我一个,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个。”黄药师道:“哈,桃花岛的女儿不能吃亏,那倒也不错。要是你嫁的人不许你跟他好呢?”黄蓉道:“哼,谁敢拦我?我是你的女儿啊。”黄药师道:“傻丫头,爹过不了几年就要死啦。”黄蓉泫然道:“爹,他这样待我,难道我能活得久长么?”黄药师道:“那你还跟这无情无义的小子在一起?”黄蓉道:“我跟他多耽一天,便多一天欢喜。”说这话时,神情已凄惋欲绝。 父女俩这样一问一答,江南六怪虽生性怪僻,却也不由听得呆了。有宋一代,最讲究礼教之防,黄药师却是个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才让众人送了个称号叫作“东邪”。黄蓉自幼受父亲薰陶,心想夫妇自夫妇,情爱自情爱,小小脑筋之中,那里有过什么贞操节烈的念头?这番惊世骇俗的说话,旁人听来自不免挢舌难下,可是他父女俩说得最是自然不过,宛如家常闲话一般。柯镇恶等纵然豁达,也不禁暗暗摇头。 郭靖心中难受之极,要想说几句话安慰黄蓉,可是他本就木讷,这时更是不知说什么好。黄药师望望女儿,又望望郭靖,仰天一声长啸,声振林梢,山谷响应,惊起一群喜鹊,绕林而飞。黄蓉叫道:“鹊儿鹊儿,今晚牛郎会织女,还不快造桥去!”黄药师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飞掷而出,十余只喜鹊纷纷跌落,尽数死在地下。他朗声道:“情深爱重,尽皆虚妄,造什么桥?早早死了干净!”转过身子,飘然而去,众人只一瞬眼间,他青袍的背影已在林木后隐没。 拖雷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郭靖不肯背弃旧约,自是欢喜,说道:“安答,盼你大事早成,北归相见。”华筝道:“这对白雕你带在身边,你要早日回来。”郭靖点了点头,说道:“你对我妈说,我必当手刃仇人,为爹爹报仇。”哲别、博尔忽二人也和郭靖别过,四人连骑出林。 韩小莹问郭靖道:“你打算怎地?”郭靖道:“我……我打算先去找洪师父。”柯镇恶点头道:“正是。黄岛主去过我们家里,家人必定甚是记挂。我们这就要回去。你见到了洪帮主,可请他老人家到嘉兴来养伤。我们给他守门把关,包你稳当。”郭靖答应了,拜别六位师父,与黄蓉返回临安。 这晚两人重入大内,在御厨周围仔细寻找,却那里有洪七公的影子,两人找到了几名太监来逼问,都说这几日宫中并没出现奸细刺客。两人稍觉放心,料想洪七公武功虽失,但以他大高手的机智阅历,必有脱身之策,此时距丐帮大会之期已近,不能再有耽搁,次日清晨便即连骑西行。 此时中国之半已为金人所占,东划淮水,西以散关为界,南宋所存者只两浙东西路、两淮、江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京西南路、巴蜀五路、福建、广南东西路,共十七路而已,国势衰靡,版图日蹙。这一日两人来到江南西路界内,上了一条长岭,突然间一阵凉风过去,东边一大片乌云疾飞过来。这时正当盛夏,大雨说来就来,乌云未到头顶,轰隆隆一个霹雳,雨点已如黄豆般洒将下来。 第629章 射雕英雄传(129) 郭靖撑起雨伞,去遮黄蓉头顶,那知一阵狂风扑到,将伞顶撕了去,远远飞出,郭靖手中只剩光秃秃的一根伞柄。黄蓉哈哈大笑,说道:“你怎么也拿起打狗棒来啦?”郭靖跟着大笑。眼见面前一条长岭,极目并无可以避雨之处,郭靖除下外衫,要给黄蓉遮雨。黄蓉笑道:“多遮得片刻,便也湿了。”郭靖道:“那么咱们快跑。”黄蓉摇了摇头,说道:“靖哥哥,有本书上讲到一个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纷纷飞奔,只有一人却缓步行走。旁人奇了,问他干么不快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过去还不是一般的淋湿?’”郭靖笑道:“正是。”黄蓉忽然想起了华筝之事:“前途既已注定了是忧患伤心,不论怎生走法,终究避不了、躲不开,便如是咱们在长岭上遇雨一般。”当下两人便在大雨中缓缓行去,直到过了长岭,才见到一家农家,进去避雨。 两人衣履尽湿,向农家借了衣服来换,黄蓉穿上一件农家老妇的破衣,正觉有趣,忽听得隔室郭靖连珠价的叫苦,忙过去问道:“怎么啦?” 只见他苦着脸,手中拿着黄药师给他的那幅画。原来适才大雨之中,这幅画可教雨水毁了,黄蓉连叫:“可惜!”接过画来看时,见纸张破损,墨迹模糊,已没法装裱修补,正欲放下,忽见韩世忠所题那首诗旁,依稀多了几行字迹。凑近细看,原来这些字写在裱画衬底的夹层纸上,若非画纸淋湿,决计不会显现,只是雨浸纸碎,字迹已残缺难辨,但看那字迹排列情状,认得出一共是四行字。黄蓉仔细辨认,缓缓念道:“……穆遗书,……铁掌……中……峰……第二……节。”其余残损之字,却无论如何辨认不出了。 郭靖叫道:“这说的是武穆遗书!”黄蓉道:“确然无疑。完颜洪烈那贼子推算武穆遗书藏在宫中翠寒堂畔,可是石匣虽得,遗书却无影踪,看来这四行字是遗书所在的重大关键。……铁掌……中……峰……”她沉吟片刻,说道:“那日在归云庄中,曾听陆师哥和你六位师父谈论那个骗人家伙裘千仞,说他是什么铁掌帮帮主。爹爹也说铁掌帮威震川湘,声势浩大,着实厉害。难道这武穆遗书,竟跟裘千仞有关?”郭靖摇头道:“只要是裘千仞搞的玩意,我就说什么也不相信。”黄蓉微笑道:“我也不信。” 七月十四,两人来到荆湖北路境内,次日午牌不到,已到岳州,问明了路径,牵马纵雕,迳往岳阳楼而来。岳阳楼左近有家酒楼。 二人上得酒楼,叫了酒菜,观看洞庭湖风景,放眼浩浩荡荡,一碧万顷,四周群山环列拱屹,缥缈峥嵘,巍乎大观,比之太湖烟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观赏了一会,酒菜已到,湖南菜肴辣味甚重,二人都觉口味不合,只碗极大,筷极长,却颇有一番豪气。 二人吃了些少酒菜,环顾四壁题咏。郭靖默诵范仲淹所作的《岳阳楼记》,看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时,不禁高声读了出来。 黄蓉道:“你觉得这两句话怎样?”郭靖默默念诵,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黄蓉又道:“做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当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可说得上并世无双。”郭靖央她将范仲淹的事迹说了一些,听她说到他幼年家贫、父亲早死、母亲改嫁种种苦况,富贵后处处为百姓着想,不禁肃然起敬,在饭碗中满满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饮而尽,说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大英雄、大豪杰固当如此胸怀!” 黄蓉笑道:“这样的人固然是好,但天下忧患多、安乐少,他不是一辈子乐不成了么?我可不干。”郭靖微微一笑。黄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忧不忧、乐不乐,倘若你不在我身边,我是永远不会快乐的。”说到后来,声音低沉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两人终身之事,无可劝慰,垂首道:“我也不会快乐!” 黄蓉忽然抬起头来笑道:“算了罢,反正是这么一回子事,范仲淹做过一首〈剔银灯〉词,你听人唱过么?”郭靖道:“我自然没听过,你说给我听。”黄蓉道:“这首诗的下半段是这样:‘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跟着将词意解说了一遍。郭靖道:“他劝人别把大好时光,尽用在求名、升官、发财上面。那也说得很是。”黄蓉低声吟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郭靖望了她一眼,问道:“这也是范文正公的词么?”黄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杰,也不是无情之人呢。” 两人对饮数杯。黄蓉望了望楼中的酒客,见东首一张方桌旁坐着三个中年乞丐,身上补缀虽多,但均甚清洁,看模样是丐帮中的要紧人物,是来参加今晚丐帮大会的,此外都是寻常仕商。 只听得楼边一棵大柳树上蝉鸣不绝,黄蓉道:“这蝉儿整天不停的大叫‘知了,知了’,却不知它知些什么,原来虫儿中也有大言不惭的家伙,倒教我想起了一个人,好生记挂于他。”郭靖忙问:“谁啊?”黄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铁掌水上飘裘千仞。”郭靖哈哈大笑道:“这老骗子……” 一言未毕,忽听酒楼角里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连铁掌水上飘裘老儿也不瞧在眼里,好大的口气!”郭黄二人向声音来处瞧去,见楼角边蹲着一个脸色黝黑的中年丐者,衣衫褴褛,望着二人嘻嘻直笑。郭靖见是丐帮人物,当即放心,见他神色和善,便拱手道:“前辈请来共饮三杯如何?”那丐者道:“好啊!”便即过来。黄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斟了一杯酒,笑道:“请坐,喝酒。” 那丐者道:“叫化子不配坐凳。”就在楼板上坐倒,从背上麻袋里取出一只破碗,一双竹筷,伸出碗去,说道:“你们吃过的残菜,倒些给我就是。”郭靖道:“这个未免太过不恭,前辈爱吃什么菜,我们点了叫厨上做。”那丐者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样,倘若有名无实,装腔作势,干脆别做化子。你们肯布施就布施,不肯嘛,我到别地方要饭去。” 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错,你说得是。”便将吃过的残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中,那丐者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饭团来,和着残菜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黄蓉暗暗数他背上麻袋的数目,三只一叠,共有三叠,总数是九只,再看那边桌旁三个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只麻袋,但那三丐桌上罗列酒菜,甚是丰盛。那三丐对这丐者视若无睹,始终对他不瞧一眼,惟神色间隐隐有不满之意。 那丐者吃得起劲,忽听楼梯脚步声响,上来数人。郭靖转头向楼梯观看,只见当先二人是在临安牛家村陪送杨康的胖瘦二丐,第三人一探头,正是杨康。他猛见郭靖未死,大为惊怖,一怔之下,立即转身下楼,在楼梯上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胖丐跟着下去。瘦丐却走到三丐桌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三丐当即站起身来,下楼而去。坐在地下的丐者只顾吃饭,全不理会。 黄蓉走到窗口向下观望,只见十多名乞丐簇拥着杨康向西而去。杨康走出不远,回首仰视,正好与黄蓉目光相触,立即回头,加快脚步去了。 那丐者吃罢饭菜,伸舌头将碗底舐得干干净净,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几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黄蓉仔细看他,见他满脸皱纹,容色愁苦,双手奇大,几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起,显见是一生劳苦。郭靖站起来拱手说道:“前辈请上坐了,咱们好说话。”丐者笑道:“我不惯在凳上坐。你们两位是洪帮主的弟子,年纪虽轻,咱们可是平辈。我大着几岁,你们叫我一声大哥罢。我姓鲁,名叫鲁有脚。” 郭黄二人对望一眼,均想:“原来他早知道了我们的来历。”黄蓉笑道:“鲁大哥,你这名儿可有趣得紧。”鲁有脚道:“常言道:穷人无棒给犬欺。我棒是没有,可是有一双臭脚。犬儿若来欺我,我对准了狗头,直娘贼的就是一脚,也要叫它夹着尾巴,落荒而逃。”黄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儿若知道你大名的意思,老远就逃啦!” 鲁有脚道:“我听黎生黎兄弟说起,知道两位在宝应所干的事迹,真是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令人甚是钦佩,难怪洪帮主这等看重。”郭靖起立逊谢。鲁有脚道:“适才听两位谈起裘千仞与铁掌帮,对他的情状好似不甚知晓。”黄蓉道:“是啊,正要请教。”鲁有脚道:“裘千仞是铁掌帮帮主,这铁掌帮在荆湖、四川一带,声势极大,帮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起先还只勾结官府,现下愈来愈狠,竟拿出钱财贿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来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国,干那里应外合的勾当。” 黄蓉道:“裘千仞这老儿就会骗人,怎地弄到恁大声势?”鲁有脚道:“裘千仞厉害得紧哪,姑娘可别小觑了他。”黄蓉笑道:“你见过他没有?”鲁有脚道:“那倒没有,听说他在深山之中隐居,修练铁掌神功,足足有十多年没下山了。”黄蓉笑道:“你上当啦,我见过他几次,还交过手,说到他的什么铁掌神功,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装腹泻逃走,只瞧着郭靖格格直笑。 鲁有脚正色道:“他们闹什么玄虚,我虽不知晓,可是铁掌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实在不可轻侮。”郭靖怕他生气,忙道:“鲁大哥说得是,蓉儿就爱瞎笑。”黄蓉笑道:“我几时瞎笑啦?啊唷,啊唷,我肚子痛。”她学着裘千仞的口气,捧着肚子。郭靖想起当日情景,给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来。 黄蓉见他也笑,却立时收起笑容,转过话题,问道:“鲁大哥,刚才在这儿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识么?”鲁有脚叹了口气道:“两位不是外人,可曾听洪帮主说起过,我们帮里分为净衣派、污衣派两派么?”郭靖和黄蓉齐声道:“没听师父说过。”鲁有脚道:“帮内分派,原非善事,洪帮主对这事极是不喜,他老人家费过极大的精神力气,却始终没能叫这两派合而为一。丐帮在洪帮主之下,共有四个长老。”黄蓉抢着道:“这个我倒听师父说过。”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间,不愿提及他命自己接任帮主之事。 鲁有脚点了点头道:“我是西路长老,刚才在这儿的三位也都是长老。”黄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领,他们是净衣派的。”郭靖道:“咦,你怎知道?”黄蓉道:“你瞧鲁大哥的衣服多脏,他们的衣服好干净。鲁大哥,我说污衣派不好,穿得又臭又邋遢,一点也不舒服。你们这一派人多洗洗衣服,两派可就不是一样了么?” 鲁有脚怒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自然嫌叫化子臭。”一顿足站起身来。郭靖待要谢罪,鲁有脚头也不回,怒气冲冲的下楼去了。 黄蓉伸伸舌头,道:“靖哥哥,我得罪了这位鲁大哥,你别骂我。”郭靖一笑。黄蓉道:“刚才我真耽心。”郭靖道:“耽心什么?”黄蓉正色道:“我只耽心他提起脚来,踢你一脚,你可就糟啦。”郭靖道:“好端端的干么踢我?就算你说话得罪了他,那也不用踢人啊。”黄蓉抿嘴微笑,却不言语。郭靖怔怔的出神,思之不解。 黄蓉叹道:“你怎么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是狗!”站起身来,伸手作势要呵她痒,黄蓉笑着连连闪避。 注: 台北远流出版公司两位负责校订金庸小说集的小姐十分负责,李佳颖小姐与郑祥琳小姐一切细节都查核一遍,诗词句子全与原文对过。她们查核宋金元时全国疆域的地名,第二版中本回我误书岳州在荆湖南路,因岳阳在今湖南省(不久前我曾上岳阳楼观洞庭湖),在小说中信手写下,不去查书。郑祥琳小姐查到南宋时岳州在荆湖北路,兹据以改正,谨此致谢。 第二十七回 轩辕台前 两人正闹间,楼梯声响,适才随杨康下去的丐帮三长老又回了上来,走到郭黄二人桌边,行了一礼。居中那丐白白胖胖,留着一大丛花白胡子,若非身上千补百绽,宛然便是个大绅士大财主的模样,他未言先笑,端的是满脸春风,一团和气,说道:“适才那姓鲁的化子暗中向两位下了毒手,我等瞧不过眼,特来相救。” 郭靖、黄蓉都吃了一惊,齐问:“什么毒手?”那丐道:“那化子不肯与两位同席饮食,是不是?”黄蓉心中一凛,问道:“难道他在我们饮食中下了毒?”那丐叹道:“也是我们帮中不幸,出了这等奸诈之人。这化子下毒本事高明得紧,只要手指轻轻一弹,暗藏在指甲内的毒粉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了酒菜。两位中毒已深,再过个半个时辰,就没法解救了。”黄蓉不信,说道:“我两人跟他无怨无仇,他何以要下此毒手?”那丐道:“多半是两位言语中得罪了他。急速服此解药,方可有救。”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分置两只酒杯之中,用酒冲了,要靖蓉二人立即服下。 黄蓉刚才见杨康和他们做一路,已自起疑,岂肯只凭他三言两语便贸然服药?便道:“那位姓杨的相公和我们相识,请三位邀他来一见如何?”那丐道:“那自然是要见的,只是那奸徒所下之毒剧烈异常,两位速服解药,否则延误难治。”黄蓉道:“三位好意,极为感谢,且坐下共饮几杯。想当年丐帮乔峰乔帮主在聚贤庄独战群雄,又以降龙廿八掌在少林寺前打得众魔头望风远遁,雁门关前逼迫契丹皇帝折箭为盟,不敢南侵,真是何等英雄。”她与洪七公、郭靖同在明霞岛扎木筏之时,洪七公常跟她说些帮中旧事,以免她日后做了帮主,于帮中大事一无所知。那乔峰帮主的英雄事迹,便是那时听洪七公说的。 第630章 射雕英雄传(130) 丐帮三老听她忽然说起帮主旧事,都感诧异,心想凭她小小年纪,怎能知晓此事。黄蓉又道:“洪帮主降龙十八掌天下无双无对,不知三位学到了几掌?”三丐脸上均现惭色,那降龙十八掌未蒙帮主传授一掌,反不及八袋弟子黎生倒得传授一招“神龙摆尾”。黄蓉又道:“刚才那位鲁长老虽说擅于下毒,我瞧本事却也平常。上个月西毒欧阳锋请我喝了三杯毒酒,那才有点儿门道。这两杯解毒酒,还是三位自己饮了罢。”说着将两杯调有药粉的药酒推到三丐面前。三丐微微变色,知她故意东拉西扯,不肯服药。 那财主模样的长老笑道:“姑娘既有见疑之意,我等自然不便相强,只不过白费了我们的一番好意。我只须点破一事,姑娘自然信服。两位且瞧我眼光之中,有何异样?”郭靖、黄蓉一齐望他双目,只见他一对眼睛嵌在圆鼓鼓一脸肥肉之中,只如两道细缝,但细缝中莹然有光,眼神清朗。黄蓉心道:“那有什么异样?左右不过似一对亮晶晶的猪眼罢啦。”那丐又道:“两位望着我的眼睛,千万不可分神。现下你们感到眼皮沉重,头脑发晕,全身疲乏无力,这是中毒之象,那就闭上眼睛睡罢。” 他说话和悦动听,竟有一股中人欲醉之意,靖蓉二人果觉神倦眼困,全身无力。黄蓉微觉不妥,要想转头避开他眼光,可是一双眼睛竟让他目光吸住了,不由自主的凝视着他。那丐又道:“此间面临大湖,甚是凉爽,两位就在这清风之中酣睡一觉,睡罢,睡罢!舒服得很,静静的睡罢!”他话声越来越柔和好听。靖蓉二人不知不觉哈欠连连,竟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二人迷迷糊糊中只感凉风吹拂,身有寒意,耳中隐隐似有波涛之声,睁开眼来,但见云雾中一轮朗月刚从东边山后升起。两人这一惊非小,适才大白日在酒楼上饮酒,怎么转瞬之间便已昏黑?昏昏沉沉中待要站起,更惊觉双手双脚均已给绳索缚住,张口欲呼,口中却已塞了麻核,只刺得口舌生疼。黄蓉立知是着了那白胖乞丐的道儿,但他使了什么邪法,却难索解;一时间也不去多想,斜眼见郭靖躺在身边,正出力挣扎,先宽了一大半心。 郭靖此时内力浑厚,再坚韧的绳索也会给他数崩即断,那知此刻他手脚运上了劲,身上绳索铮铮有声,竟纹丝不损,原来这绳索是以牛皮条混以钢丝绞成。郭靖欲待再加内劲,突然面上一凉,一片冰冷的剑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拍了两拍,转头横眼瞧去,见是四个青年乞丐,各执兵刃守在身边,只得不再挣扎,转头去瞧黄蓉。 黄蓉定了定神,要先摸清周遭情势,再图脱身,侧过身来,更惊得呆了,发觉竟是置身于一个山峰之顶,月光下看得明白,四下都是湖水,轻烟薄雾,笼罩着万顷碧波,心道:“原来我们已给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顶上,怎地途中毫无知觉?”再回头过来,见十余丈外有座高台,台周密密层层的围坐着数百名乞丐,各人寂然无声,一轮圆圆的明月,悬在远处山峰顶上,未到中天。她暗暗心喜:“啊,是了,今日七月十五,这正是丐帮大会。待会我只须设法开口说话,传下师父号令,何愁众丐不服?” 过了良久,群丐仍无动静,黄蓉好生不耐,然不能动弹,惟有苦忍,再过半个时辰,她手脚不动,已微感酸麻,只见一盘冰轮渐渐移至头顶,照亮了半边高台。黄蓉心道:“李太白诗云:‘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他当日玩山赏月,何等自在,今夜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却给缚在这里,真令人又好气又好笑!”月光缓移,照到台边三个大字:“轩辕台”。黄蓉想起爹爹讲述天下大江大湖的故事,曾说相传黄帝于洞庭湖畔铸鼎,鼎成后骑龙升天,想来此台便是纪念这回事了。 过不多时,那高台已全浴在皓月之中,忽听得笃笃笃、笃笃笃三声一停的响起,忽缓忽急,或高或低,颇有韵律,却是众丐各执一根小棒,敲击自己面前的山石。 黄蓉暗数敲击之声,待数到九九八十一下,响声戛然而止,群丐中站起四人,月光下瞧得明白,正是鲁有脚与那净衣派的三个长老。这丐帮四老走到轩辕台四角站定,群丐一齐站起,叉手当胸,躬身行礼。 那白胖丐者待群丐坐定,朗声说道:“众位兄弟,天祸丐帮,当真是天大的灾难,咱们洪帮主已在临安府归天啦!”一时群丐鸦雀无声。突然一人张口大叫,扑倒在地。四下里群丐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声振林木,从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 郭靖大吃一惊:“我们找寻不着师父,原来他老人家竟尔去世了。”不禁涕泪交流,只口中塞了麻核,哭不出声。黄蓉却想:“这胖子不是好东西,使邪法拿住我们。这人的话如何信得?他定是造谣。” 群丐思念洪七公的恩义,个个大放悲声。鲁有脚忽然叫道:“彭长老,帮主归天,是谁亲眼见到的?”那白白胖胖的彭长老道:“鲁长老,帮主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谁吃了豹子胆、老虎心,敢来咒他?亲眼见他老人家归天之人,就在此处。杨相公,请您对众兄弟详细述说罢。”人群中站起一人,正是杨康。 他手持绿竹杖,走到高台之前,群丐登时肃静,但低泣呜咽之声兀自不止。杨康缓缓说道:“洪帮主于一个月之前,在临安府跟人比武,受到围攻,不幸失手而死。” 群丐登时群情汹涌,纷纷叫嚷:“仇人是谁?快说,快说!”“帮主如此神通,怎能失手?”“必是仇人大举围攻,咱们帮主落了个寡不敌众。” 郭靖听了杨康之言,由悲转怒,随即欣喜,心道:“一个月之前,师父明明与我们在一起,原来他是胡说八道。”黄蓉却想:“这小子是老骗子裘千仞的入室弟子,学会了他那套假传死讯的臭功夫。” 杨康双手伸出,待众丐安静下来,这才说道:“害死帮主的,是桃花岛岛主东邪黄药师,和全真派的七个贼道。”黄药师久不离岛,众丐知他名头者不多,全真七子却威名远震。这日能来君山赴会的,在丐帮中均非泛泛之辈,自然均知七子之能,心想黄药师与帮主齐名,再加全真七子联手,帮主纵然武功卓绝,一人落了单,自非其敌,个个悲愤异常。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嚷着立时要去为帮主报仇。 杨康当日听欧阳锋说起,洪七公给他以蛤蟆功击伤,性命难保。他又道郭靖已让自己在禁宫中刺死,那知忽在岳阳楼撞见,大惊之下,指使丐帮三长老设法将两人擒住,尽快害死。他想此事日久必泄,黄药师、全真七子、江南六怪等必找自己报仇。六怪武功不高,倒不如何惧怕,东邪和七子却非同小可,便信口将杀害洪七公的祸端轻轻放到他们头上,好让丐帮倾巢而出,盼能将桃花岛及全真教挑了,除了大患。 群丐纷扰声中,东路简长老站起身来,说道:“众兄弟,听我一言。”此人须眉皆已斑白,五短身材,四长老中年岁最大,一开口说话,余人立时寂然无声,显是在丐帮中大有威望。只听他说道:“眼下咱们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遵从洪帮主遗命,奉立本帮第十九代帮主。第二件是商量怎生给洪帮主报仇雪恨。”群丐轰然称是。 鲁有脚却高声道:“咱们先得祭奠老帮主的英灵。”在地下抓起一把湿土,随手捏成一个泥人,当作洪七公的灵像,放在轩辕台边上,伏地大哭。群丐大放悲声。 黄蓉心道:“我师父好端端地又没死,你们这些臭叫化哭些什么?哼,你们没来由的把靖哥哥和我绑在这里,累得你们空伤心一场,这才叫活该呢。” 众丐号哭了一阵,简长老击掌三下,众丐逐一收泪止声,有人仍呜咽不止。简长老道:“本帮各路兄弟今日在岳州君山大会,本来为的是要听洪帮主指定他老人家的继承之人,现下老帮主既不幸归天,就须得依老帮主遗命而定。若无遗命,便由本帮四位长老共同推举。这是本帮列祖列宗世代相传的规矩,众位弟兄,是也不是?”众丐齐声称是。彭长老道:“杨相公,老帮主临终归天之时,有何遗命,请你告知。” 奉立帮主是丐帮中的第一等大事,丐帮的兴衰成败,倒有一大半决定于帮主是否有德有能。当年第十七代石帮主昏庸懦弱,武功虽高,但处事不当,净衣派与污衣派纷争不休,丐帮声势大衰。直至洪七公接任帮主,强行镇压两派不许内哄,丐帮方得在江湖上重振雄风。这些旧事此日与会群丐尽皆知晓,是以一听到要奉立帮主,人人全神贯注,屏息无声。 杨康双手持定绿竹杖,高举过顶,朗声说道:“洪帮主受奸人围攻,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在下路见不平,将他藏在舍间地窖之中,骗过群奸,当即延请名医,悉心给洪帮主诊治,终因受伤太重,难以挽救。”众丐发出一片唏嘘之声。杨康停了片刻,又道:“洪帮主临终之时,将这竹杖相授,命在下接任第十九代帮主的重任。”此言既出,众丐无不耸动,万想不到丐帮帮主的重任,竟会交托给如此一个公子哥儿模样之人。 杨康在临安牛家村曲傻姑店中无意取得绿竹杖,见胖瘦二丐竟对己恭敬异常。他心下讶异,一路上对二丐不露半点口风,却远兜圈子、旁敲侧击的套问竹杖来历。二丐见他竹杖在手,便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以未到岳州,他于丐帮的内情已知晓了十之六七,只帮中严规不得为外人道的机密,他既不知发问,二丐自也不提。他想丐帮声势雄大,帮主又具莫大威权,反正洪七公已死无对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乘机自认了帮主,便可驱策帮中万千兄弟。他细细盘算,觉此计之中实无破绽,于是编了一套谎话,竟在大会中假传洪七公遗命,意图自认帮主。 他在丐帮数百名豪杰之士面前侃侃而言,脸不稍红,语无窒滞,明知这谎话若给揭穿,多半便让群丐当场打成肉浆,但想自来成大事者定须干冒奇险,何况洪七公已死,绿竹杖在手,郭靖、黄蓉又已擒获,所冒凶险其实也不如何重大,而一旦身为帮主,却有说不尽的好处,这丐帮万千帮众,正可作为他日“富贵无极”的踏脚石。 净衣派简彭梁三长老听了杨康之言,脸上均现欢容。 丐帮向分净衣、污衣两派。净衣派除身穿打满补钉的丐服之外,平时起居饮食与常人无异,尽可大鱼大肉、娶妻纳妾。这些人本来原是江湖上豪杰,或佩服丐帮的侠义行迳,或想恃丐帮为靠山,或与帮中弟子交好而入帮,其实并非真是乞丐。污衣派却是真正以行乞为生,严守戒律:不得行使银钱购物,不得与外人共桌而食,不得与不会武功之人动手。两派各持一端,争执不休。洪七公为示公正无私,第一年穿干净衣服,第二年穿污秽衣服,如此逐年轮换,对净衣、污衣两派各无偏颇。本来污衣行乞,方是丐帮的正宗本色,洪七公爱饮爱食,要他尽是向人乞讨残羹冷饭充饥,却也难以办到,因此他自己也不能严守污衣派的戒律。但在四大长老之中,他却对鲁有脚最为倚重,若非鲁有脚性子暴躁,曾几次坏了大事,洪七公早已指定他为帮主的继承人了。 这次岳州大会,净衣派的众丐早就甚是忧虑,心想继承帮主的,论到德操、武功、人望,十之八九非鲁有脚莫属,而又以他最得洪帮主器重。何况帮中四大长老,虽有三人是净衣派,中下层弟子却是污衣派占大多数。净衣派三长老曾筹思诸般对付方策,但想到洪七公的威望,无人敢稍起异动之念,后来见杨康持竹杖来到岳州,又听说洪七公已死,虽不免悲伤,却想正是压倒污衣派的良机,当下对杨康加意接纳,十分恭谨,探听七公的遗命。杨康极是乖觉,只恐有变,对遗命一节绝口不提,直到在大会之中方始宣示。净衣派三老明知自己无份,也不失望,只消鲁有脚不任帮主,便遂心愿,又想杨康年轻,必可诱他就范。何况他衣着华丽,食求精美,决不会偏向污衣派。三人对望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 简长老道:“这位杨相公所持的,确是本帮圣物。众兄弟如有疑惑,请上前检视。”鲁有脚侧目斜睨杨康,心道:“凭你这小子也配作帮主,统率各路丐帮中的兄弟?”伸手接过竹杖,见那杖碧绿晶莹,果是本帮帮主世代相传之物,心想:“必是洪帮主感念相救之德,是以传他。老帮主既有遗命,我辈岂敢不遵?我当赤胆忠心的辅他,莫要堕了洪帮主建下的基业。”双手举杖过顶,恭恭敬敬的将竹杖递还给杨康,朗声说道:“我等遵从老帮主遗命,奉杨相公为本帮第十九代帮主。”众丐齐声欢呼。 郭靖与黄蓉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心中暗暗叫苦。郭靖心想:“果然不出黄岛主所料,杨康胆敢冒认帮主,将来必定为祸不小。”黄蓉却想:“这小子定然放我们二人不过,只得瞧他怎生发落,随机应变。” 杨康谦道:“在下年轻识浅,无德无能,不敢当此重位。” 彭长老道:“洪帮主遗命如此,杨相公不必过谦。众兄弟齐心辅佐,杨相公放心便是。”鲁有脚道:“正是!”咳嗽一声,一口浓痰向他迎面吐去。 第631章 射雕英雄传(131) 这一着大出杨康意料之外,竟没闪避,这口痰正好沾在他右颊之上。他大吃一惊,正要喝问,简、彭、梁三个长老一人一口唾液,都吐在他身上。杨康暗叫:“我命休矣!”自己阴谋终为四长老揭破,只待转身飞奔,明知万难逃脱,总也胜于束手待毙,却见四长老双手交胸,拜伏在地。杨康愕然不解,一时说不出话来。群丐依辈份大小,一个个上来向他身上吐一口唾液,然后各行帮中大礼。杨康惊喜交集,暗暗称奇:“难道向我吐痰竟也算是恭敬?”他不知丐帮历来规矩,奉立帮主时必须向帮主唾吐。盖化子四方乞讨,受万人轻侮,为群丐之长者,必得先受帮众之辱,其中实含深意。 黄蓉蓦地想起,当日在明霞岛上洪七公相传帮主之位,曾在她衣角上吐了一口痰,其时只道是他重伤之后无力唾吐,以致如此,却不知竟是奉立帮主的礼节。记得那日洪七公又道:“他日众叫化正式向你参见,少不免尚有一件肮脏事,唉,这可难为你了。”此刻方知师父怕她嫌脏,就此不肯接帮主之位,是以瞒过了不说。 好半天,群丐礼敬方毕,齐呼:“杨帮主请上轩辕台!” 杨康见那台也不甚高,有心卖弄本事,双足一点,飞身而上,姿形灵动,甚是美妙。他这一跃身法虽佳,但四大长老武功上各有精纯造诣,已都瞧出他功夫华而不实,根基尚浅,他年纪甚轻,有此本领,显是曾得高人传授,也已算颇为难得。 杨康登上轩辕台,朗声说道:“害死老帮主的元凶虽未曾伏诛,可是两名帮凶却已给我擒获在此。”群丐听了,又尽皆哗然,大叫:“在那里?在那里?”“快拿来乱刀分尸。”“别一刀杀了,叫狗贼零碎受苦。”郭靖心道:“又有什么帮凶给他擒获了,倒要瞧瞧。”杨康厉声道:“提到台前来!” 彭长老飞步走到郭黄二人身边,一手一个,提起了二人,走到台前重重往地下一摔。郭靖这才醒悟,心中骂道:“好小子,原来是说我们。” 鲁有脚见是靖蓉二人,大吃一惊,忙道:“启禀帮主:这二人是老帮主的弟子,怎能加害师尊?”杨康恨恨的道:“正因如此,更加可恼。这二人欺师灭祖,罪大恶极。”彭长老道:“杨帮主亲眼目睹,那能有什么错?” 丐帮中的黎生和余兆兴二人在宝应县相助程瑶迦,险些命丧欧阳克手下,幸得郭靖、黄蓉搭救,对他们既感又佩,又知洪七公对这两个徒儿甚是喜爱,当即在人丛中抢上前来。黎生叫道:“启禀帮主:这两位是侠义英雄,小的敢以性命相保,老帮主受害之事,决与他们无干。”余兆兴叫道:“这两位是好人,大大的好朋友。”梁长老瞪目喝道:“有话要你们长老来说,这里有你们插嘴的地方吗?”黎余二人属于污衣派,由鲁有脚该管。二人辈份较次,不敢再说,气愤愤的退了下去。鲁有脚道:“非是小的胆敢不信帮主之言,只因这是本帮复仇雪恨的大事,请帮主详加审询,查明真相。”杨康心中早有算计,说道:“好,我就来问个明白。”对靖蓉二人道:“你们也不必答话,我说得对,那就点头,不对的就摇头。若有半点欺瞒,休怪刀剑无情。”手一挥,彭梁二长老各抽兵刃,顶在靖蓉二人背心。彭长老使剑,梁长老使刀,两柄都是利器。 黄蓉怒极,脸色惨白,想到在牛家村隔壁听陆冠英向程瑶迦求婚时点头摇头之事,当时何等风光旖旎,今日落到自己头上,却受这奸徒欺辱。又想自己对欧阳克也曾玩过这把戏,不料竟身受此报,虽在气恼之际,仍自思索如何在点头摇头之中引起鲁有脚的疑虑,使得他力主口头对答询问,只消有口能言,揭破杨康的奸谋便非难事。 杨康知道郭靖老实,易于愚弄,将他提起来放在一旁,大声问道:“这女子是黄药师的亲生女儿,是不是?”郭靖闭目不理。梁长老用刀在他背上一顶,喝道:“是也不是,点头还是摇头?”郭靖本待不理到底,转念一想:“纵然我口不能言,总也有个是非曲直。”便点了点头。 群丐认定黄药师是害死了洪七公的罪魁祸首,见他点头,轰然叫了起来:“还问什么?快杀,快杀!”“快杀了小贼,再去找老贼算帐。”杨康叫道:“众兄弟且莫喧哗,待我再行问他。”众丐听到帮主吩咐,立时静了下来。 杨康问郭靖道:“黄药师将女儿许配给你,是吗?”郭靖心想此事属实,又点了点头。杨康弯腰在他身上一摸,拔出一柄晶光耀目的短剑,问道:“这是全真七子中的丘处机赠给你的,那丘老道还在短剑上刻了你的名字,是吗?”郭靖点头。杨康又问:“全真七子中的马钰曾传过你功夫,王处一曾救过你性命,你可不能抵赖?”郭靖心道:“我又何必抵赖?”又点了点头。杨康道:“洪七公洪帮主当你们两个是好人,曾把他的绝技相传,是不是?”郭靖点头。杨康再问:“洪老帮主受敌人暗算,身受重伤,你二人就在他老人家身旁,是么?”郭靖又点了点头。黄蓉心下焦急:“傻哥哥,不管他问的话对是不对,你总摇头,他就不得不让你说话了。” 众丐听杨康声音愈来愈严峻,郭靖却不住点头,只道他直认罪名,殊不知这些问话与暗算洪七公之事其实绝无干系,全是杨康奸计陷害。这时连鲁有脚也对靖蓉恨之入骨,走上前来,在郭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杨康叫道:“众兄弟,这两个小贼倒也爽快,那就免了他们再吃零碎苦头。彭梁二位长老,快动手罢!” 郭靖与黄蓉凄然对望。黄蓉忽然一笑,心想:“是我和靖哥哥死在一块,不是那个华筝!这般死了,倒也干净。反正前面也在落大雨,那也不用奔跑了。” 郭靖抬头看天,想起了远在大漠的母亲,凝目北望,但见北斗七星煜煜生光,猛地心念一动,想起了全真七子与梅超风、黄药师剧斗时的阵势,人到临死,心思特别敏锐,那天罡北斗阵法的攻守趋退,吞吐开阖,蓦地里清清楚楚的显在目前。 彭梁二长老挺持刀剑,走上前来正待下手,鲁有脚忽然抢上,挡在靖蓉二人身前,叫道:“且住!”取出郭靖口中麻核,问道:“老帮主是怎生被害的,你给我明明白白的说来。”杨康忙道:“不必问啦,我都知道。”鲁有脚却道:“帮主,咱们问得越仔细越好。凡是与此事有关连的奸贼,不能放走了一个!”杨康暗暗着急,心想给他一说明真相,定然有变,但鲁有脚的逼问理所该当,不便拦阻,登时额头渗出粒粒汗珠。 那知郭靖口中的麻核虽给取了出来,他却仍不言不语,抬头凝望北方天空,呆呆出神。鲁有脚连问数声,郭靖全没听见,原来他全神贯注,却在钻研天罡北斗阵的功夫。本来他受杨康诬陷,此刻已是他与黄蓉的生死关头,口中麻核得脱,正可自辩,但他生性殊不机敏,一副心思全用于武学,此时正当专心致志、如痴如狂的境界,那里还来理睬鲁有脚的说话?黄蓉与杨康见他竟不乘此良机自辩,都惊异万分,只是一个暗悲,一个暗喜,心境自是迥异。 杨康一挥手,彭梁二人举起刀剑。忽听得嗤嗤声响,一道紫色光焰掠过湖面。 彭梁二人愕然回顾,又见两道蓝色光焰冲天而起,这光焰离君山约有数里,发自湖心。简长老道:“帮主,有贵客到啦。”杨康一惊,问道:“是谁?”简长老道:“铁掌帮帮主。”杨康不知铁掌帮的来历,问道:“铁掌帮?”简长老道:“这是荆湖的大帮会,他们帮主前来拜山,须得好好接待。贵宾驾临,咱们不便处置叛徒,否则须不好看。这两个小贼,待会发落不迟。”杨康道:“也好,就请简长老延接宾客。”简长老传令下去,砰砰砰三响,君山岛上登时飞起三道红色火箭。 过不多时,来船靠岸,群丐点亮火把,起立相迎。那轩辕台是在君山之顶,从山脚至山顶尚有好一段路,来客虽然均具轻功,也过半晌方到。 靖蓉二人给带入人丛之中,由彭长老命弟子看管。黄蓉打量郭靖,见他神色呆滞,抬头望天,喃喃不停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心下诧异,料来他大受冤屈,神智有些胡涂了,心想不管来的是什么人,总有了可乘之机。正自寻思,见来客已到,火把照耀下数十名黑衣人拥着一个老者来至台前。这老者身披黄葛短衫,手挥蒲扇,不是裘千仞是谁?黄蓉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大为失望,这人前来,决不会有什么好事。 简长老迎上前去,说了一番江湖套语,神态极为恭谨,然后给杨康引见,说道:“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帮主,神掌无敌,威震当世。敝帮洪老帮主不幸在临安府逝世,这一位是敝帮今日新接任的杨帮主,少年英雄。两位多亲近亲近。” 杨康在太湖归云庄上曾亲眼见到裘千仞出丑露乖,心中好生瞧他不起,暗想这个大骗子原来还是什么帮会的帮主,心念一动,假装不识,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去和他拉手。双掌相握,杨康立将全身之力运到手上,存心要捏得他呼痛叫饶,心想:“人人信你武功卓绝,却要叫你栽在我的手里。这真是天赐良机,正好借你这老儿,让我在众丐之前示武立威。”那知他刚一用劲,掌心立感烫热无比,犹似握到了一块红炭,急忙撤手,手掌却已为对方牢牢抓住,这股烫热宛如直烧到了心里,忍不住大叫:“啊唷!”登时脸色惨白,双泪直流,痛得弯下腰去,几欲晕倒。 丐帮四大长老见状大惊,一齐抢上护持。简长老是四长老之首,将手中钢杖在山石上一顿,铮的一响,火花四溅,怒道:“裘帮主,你远来是客,我们杨帮主年纪轻着,你怎能考较起他功夫来啦?” 裘千仞冷冷的道:“我好好跟他拉手,是贵帮帮主先来考较老朽啊。杨帮主存心要捏碎我这几根老骨头。”他口中说着话,手上丝毫不松,说一句,杨康“哎哟”一声,等他这几句话说完,杨康声音微弱,已痛得晕了过去。 裘千仞松手外挥,杨康知觉已失,直跌出去。鲁有脚忙抢上扶住。 简长老怒道:“裘老帮主,你……你……这是什么用意?简直岂有此理?” 裘千仞哼了一声,左掌向他脸上拍去。简长老举起钢杖挡格。裘千仞变招快极,左手下压,已抓住钢杖杖头。他掌缘甫触杖头,尚未抓紧,已向里夺。简长老武功殊非泛泛,一惊之下,抓杖不放,裘千仞竟没将杖夺到,右掌似风,忽地向左横扫,当的一声,击在钢杖腰里。简长老双手虎口震裂,鲜血长流,再也把持不住,钢杖给他夺了过去。裘千仞横杖反挑,同时架开彭梁二老的刀剑,收杖之际,右肘乘势撞向鲁有脚面门,片刻之间便将丐帮四老尽皆逼开。群丐相顾骇然,各取兵刃,只待帮主号令,就要拥上与铁掌帮拚斗。 裘千仞左手握住钢杖杖头,双手使劲掷出,钢杖飞向空中,急向对面山石射去,铮的一声巨响,杖头直插入山石,钢石相击之声,良久方息。他显了这手功夫,群丐固然惊服,黄蓉更加骇异:“这老儿明明是个没本事的大骗子,怎地忽然变得如此厉害?多半是他跟杨康、简长老串通了,又搞什么诡计,这钢杖中定有古怪。”头顶月光照耀,四周火把相衬,瞧得明白,这人的确便是在归云庄、牛家村两地所见的裘千仞。 她转头向郭靖瞧去,见他仍仰首上望,在这危急当口竟然细观天象,难道惊怒交集之下,当真失心疯了?还是为了华筝的婚事与对自己的情爱,难以自解,竟尔心智失常?何况他并非赏月,而是看星,当真莫名其妙。她关心郭靖,也不再去想裘千仞玩的是什么把戏,一双妙目只瞧着郭靖的神情。 裘千仞冷然道:“铁掌帮跟贵帮素来河水不犯井水,闻得贵帮今日大会君山,在下好意前来拜会,贵帮帮主何以一见面就给在下来个下马威?” 简长老为他威势所慑,心存畏惧,听他言语中敌意不重,忙道:“那是裘老帮主误会了。老帮主威震四海,我们素来十分敬仰。今日蒙裘老帮主光降,敝帮上下全感荣宠。大家只有竭诚欢迎,决无不敬之意。” 裘千仞昂首不答,神气间骄气逼人,过了良久方道:“洪老帮主不幸仙去了,天下英雄又弱一个,可惜啊,可惜。贵帮奉立这样一位新帮主,可叹啊,可叹!” 此时杨康已然苏醒,听他当面讥刺,却敢怒而不敢言,但觉右掌仍如火烧炙,五根手指已肿得如五枝山药一般。丐帮四长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道:“老夫今日拜会,有一椿事要向贵帮请教,此外另有一份重礼奉献。”简长老道:“不敢,但请裘老帮主示下。” 裘千仞道:“前几日敝帮有几位兄弟奉老夫之命出外办事,不知怎生惹恼了贵帮两位朋友,将他们打得重伤。敝帮兄弟学艺不精,原本没话说,江湖上传扬开来,铁掌帮这个脸却丢不起。老夫不识好歹,要领教领教贵帮两位朋友的手段。” 杨康对丐帮兄弟原无丝毫爱护之心,岂敢为了两名帮众而再得罪于他,说道:“是谁擅自惹事,跟铁掌帮的朋友动过手啦?快出来向裘老帮主赔罪。” 丐帮自洪七公接掌帮主以来,在江湖上从没失过半点威风,现下洪七公一死,新帮主竟如此懦弱,群丐听了他这几句言语,无不愤恨难平。 黎生和余兆兴又从人丛中出来,走上数步。黎生朗声道:“启禀帮主:本帮帮规第四条言明,凡我帮众,须得行侠仗义,救苦扶难。前日我们两人路见铁掌帮的朋友欺压良民,更要掳掠良家妇女,我二人忍耐不住,是以出头阻止,动起手来,伤了铁掌帮的朋友。”杨康大声道:“不管怎样,还是向裘老帮主赔罪罢。” 第632章 射雕英雄传(132) 黎生和余兆兴对望一眼,气愤填膺,若不赔罪,那是违了帮主之命,若去赔罪,这口气实在难咽。黎生大声叫道:“众位兄弟,要是老帮主在世,决不能让咱们丢这个脸。今日小弟宁死不辱!”从裹腿中抽出一把短刀,一刀插在自己心里,立时气绝。余兆兴扑上去抢起短刀,在自己胸口也是一刀,死在黎生身上。众丐见二人不肯受辱而自刎,群情汹涌,只丐帮帮规极严,若无帮主号令,谁也不敢有甚异动。 裘千仞淡淡一笑,道:“这件事如此了结,倒也爽快。现下我要给贵帮送一批礼物。”左手一挥,他身后数十名黑衣大汉打开携来的箱笼,各人手捧一盘,躬身放在杨康身边,盘中金光灿然,尽是金银珠宝之属。众丐见他们突然拿出金珠,更是诧异。裘千仞道:“铁掌帮虽然有口饭吃,可拿不出这等重礼,这份礼物是大金国赵王爷托老夫转送的。” 杨康又惊又喜,忙问:“赵王爷他在那里?我要见他。”裘千仞道:“这是数月之前,赵王爷差人送到敝处的,命老夫有话转告贵帮。”杨康嗯了一声,心道:“那是爹爹南下之前安排下的,却不知他送礼给这批叫化儿作甚?”裘千仞道:“赵王爷敬慕贵帮英雄,特命老夫亲自来献礼结纳。”杨康欣然道:“有劳老帮主贵步,何以克当?”裘千仞笑道:“杨帮主年纪虽轻,倒通情达理,远胜于洪帮主了。” 杨康在燕京时未曾听说完颜洪烈要跟丐帮打什么交道,此时急欲知道他用意,问道:“不知赵王爷对敝帮有何差遣,要请老帮主示下。”裘千仞笑道:“差遣二字,决不能提。赵王爷只对老夫顺便说起,言道北边地瘠民贫,难展骏足……”杨康接口道:“赵王爷是要我们移到南方来?”裘千仞笑道:“杨帮主聪明之极,适才老夫实是失敬。赵王爷言道:江南、湖广地暖民富,丐帮众兄弟何不南下歇马?那可胜过在北边苦寒之地多多了。”杨康笑道:“多承赵王爷与老帮主美意指点,在下自当遵从。” 裘千仞想不到对方竟一口答允,脸上毫无难色,倒也颇出意料之外,转念一想,料来此人年轻懦弱,适才给自己铁掌一捏之下,痛得死去活来,心中怕极,此刻自己不论说什么,他都不敢有丝毫违抗,但丐帮在北方根深柢固,岂能说撤便撤?事后群丐计议,势必反悔,须当敲钉转脚,让丐帮将来无法反口,于是说道:“大丈夫一言而决。杨帮主今日亲口答允,丐帮众兄弟撤过大江,今后不再北返的了?” 杨康正欲答应,鲁有脚忽道:“启禀帮主:咱们行乞为生,要金珠何用?再说,我帮帮众数十万,足迹遍天下,岂能受人所限?还请帮主三思。” 杨康这时已然明白完颜洪烈的心意。他早知丐帮在江北向来与金人为敌,诸多掣肘,金兵每次南下,丐帮必在金兵后方扰乱,或刺杀将领,或焚烧粮食,若将丐帮人众南撤,自然大利金人南征,于是说道:“这是裘老帮主的一番美意,我们倘若不收,倒显得不恭了。金珠宝物我不要分,四位长老,待会尽数俵分与众兄弟罢。” 鲁有脚急道:“咱们洪老帮主号称‘北丐’,天下皆闻,北边基业,岂能轻易舍却?我帮忠义报国,世世与金人为仇,金人送的礼物决不能收,撤过长江,更加万万不可。” 杨康勃然变色,正欲答话,彭长老笑道:“鲁长老,我帮大事是决于帮主,不是决于你罢?”鲁有脚凛然道:“若要忘了忠义之心,属下宁死不从。”杨康问道:“简、彭、梁三位长老,你们之意若何?”简梁二长老迟疑未答,均觉丐帮撤过长江之举颇为不妥。彭长老却大声道:“但凭帮主吩咐。属下岂敢有违?”杨康道:“好,八月初一起,我帮撤向江南。”此言一出,群丐中倒有一大半鼓噪起来。杨康见众丐喧嚷,一时不知所措。简、彭、梁三老大声喝止,但鼓噪的皆是污衣派群丐,对三老都不加理会。 彭长老喝道:“鲁长老,你要背叛帮主不成?”鲁有脚凛然道:“纵然千刀分尸,我也不敢欺尊灭长、背叛帮主。只是我帮列祖列宗遗训,鲁有脚更加不敢背弃。金人侵我江山,杀我同胞,是我大宋死敌,洪老帮主平日对咱们说什么话来?”简、梁二长老垂头不语,心中颇有悔意。 裘千仞见形势不佳,若不将鲁有脚制住,只怕此行难有成就,当下冷笑一声,对杨康道:“杨帮主,这位鲁长老跋扈得紧哪!”一语方罢,双手暴发,猛往鲁有脚肩上拿去。鲁有脚当他冷笑之时,已有防备,知他手掌厉害,不敢硬接,猛地里身形急矮,已从他胯下钻过,腰未伸直,呼呼呼三脚往他臀上踢去。他名字叫鲁有脚,这腿上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出足快捷无伦。裘千仞见他忽从自己胯下钻过,心想此人招数好怪,觉得身后风响,忙回掌力拍,鲁有脚第三脚若将劲力使足,原可踢中他后臀,但如为对方铁掌击中,自己足胫却也经受不起,脚到中途,硬生生收转,一个筋斗,从他身旁翻过,突然一口浓痰向裘千仞脸上吐去。裘千仞侧头避过,见他怪招百出,不觉一怔。 杨康喝道:“鲁长老不得对贵客无礼!”鲁有脚听得帮主呼喝,退了两步。裘千仞却毫不容情,双手犹似两把铁钳,往他咽喉扼来。鲁有脚暗暗心惊,翻身后退,只听得敌人“嘿”的一声,自己双手已落入他掌握之中。 鲁有脚身经百战,虽败不乱,用力上提没能将敌人身子挪动,立时一个头锤往他肚上撞去。他自小练就铜锤铁头之功,一头能在墙上撞个窟窿。某次与丐帮兄弟赌赛,和一头大牯牛角力,两头相撞,他脑袋丝毫无损,牯牛却晕了过去。现下这一撞纵然不能伤了敌人,但双手必可脱出他掌握,那知头顶刚与敌人肚腹相接,立觉相触处柔若无物,宛似撞入了一堆棉花之中,心知不妙,急忙后缩,敌人的肚腹竟也跟随过来。鲁有脚出力挣扎,裘千仞那肚皮却似有极大吸力,牢牢将他脑袋吸住,惊惶中只觉脑门渐渐发烫,同时双手也似落入了一只熔炉之中,既痛且热。 裘千仞喝道:“你服了么?”鲁有脚骂道:“臭奸贼,服你什么?”裘千仞左手用劲,格格几响,将他右手五指指骨尽数捏断,再问:“服了么?”鲁有脚又骂:“臭奸贼,服你什么?”格格几响,左手指骨又断。他疼得神智迷糊,口中却仍骂声不绝。 裘千仞道:“我肚皮运劲,把你脑袋也轧扁了,瞧你还骂不骂?”语声未毕,丐群中忽地跃出一人,身高膀宽,正是郭靖。 只见他大踏步走到鲁有脚身后,高举右掌,在他后臀啪啪啪连打三下,清脆可闻。这三下虽打在鲁有脚后臀之上,裘千仞只觉一股力道从鲁有脚头顶传向自己肚腹,腾腾腾连撞三下,这三下一撞重似一撞,登时将肚上的吸力尽数化解。鲁有脚斗然觉得头顶一松,忙站直身子,但双手仍给对方紧握不放。郭靖叫道:“你不是裘老前辈对手,走开罢!”左腿高提横扫,正好踢在他肩头。 这一腿仍和适才一般,着力之处虽在他身上,受力之点却传到了裘千仞双臂。裘千仞但感虎口剧震,抓紧对方的掌力不由自主的松了。鲁有脚得此良机,借着郭靖这一腿之力斜里窜出,只头顶给吸得久了,一阵天旋地转,站立不稳,倒在地下。 裘千仞见郭靖露了这三掌一腿,不由得暗惊,此人小小年纪,居然有隔物传劲的本事,想不到丐帮之中还有这等人物,紧守门户,并不抢先进攻。群丐却不明就里,先前早认定郭靖是杀害帮主的帮凶,又见鲁有脚为他踢倒,大声呼喊,纷纷拥上。 郭靖本来手足为钢丝和牛皮条绞成的绳索牢牢缚住,丝毫动弹不得,一直在仰观北斗,潜思全真七子当日在牛家村所使的阵法,再和记得滚瓜烂熟的九阴真经经文反覆参照,许多疑难不明之处,一步步的在心中出现了解答。九阴真经为前辈高人自道藏中所悟,与马钰所传的全真派道家内功、全真七子的天罡北斗阵皆一脉相通,只不过更为高深奥妙而已,然郭靖悟心实在太差,文理又不甚通,对真经经文领会有限,事后细思,始终悟不到其间的关连,此时见到天上北斗,这才隐隐约约的想到了。当裘千仞与杨康、简长老、鲁有脚等人一问一答之际,他正自全神思考真经下卷中所述的“收筋缩骨法”。这缩骨法的最下乘功夫,是鼠窃狗盗的打洞穿窬之术,但练到上乘,却能将全身筋骨缩成极小的一团,就如刺猬箭猪之属遇敌蜷缩一般。郭靖在明霞岛上遵洪七公之嘱,起手习练“易筋锻骨章”,此时已有小成,根柢既佳,一经依法施为,不知不觉间就将手脚上束缚的绳索卸去。他身手之灵活,实胜于头脑十倍,绳索虽已卸脱,心中兀自不明白何以得能如此。 彭长老本站在台前,忽见他脱缚而出,吃惊非小,伸臂一把抓去没抓住,但见地下空余一团绳索,仍牢牢的互相钩结,而缚着的人却如一条泥鳅般已滑了出去,待要上前追赶,只见他已将鲁有脚救出。彭长老心想挺身上前未必能讨得了好去,口中大呼:“拿住这小贼!”双足却钉在地下不动。 郭靖给缚得久了,甚是气愤,体念黄蓉心意,想她小孩脾气,必然恼怒更甚,虽知群丐受杨康欺蒙,并非有意与自己为敌,但见众人高呼攻来,心道:“今日不好好打你们一顿,难消蓉儿胸中之气!”有心要试试刚好想通的天罡北斗阵法,双臂一振,足下已踏定了“天权”之位。但见六七名丐帮帮众同时从前后左右扑到,郭靖双足挺立,凝如山岳,左臂横在胸前。先到的三名帮众伸手往他臂上抓去,郭靖横臂不动,片刻间又有数人攻上。郭靖斗然间抽回手臂,滴溜溜的转了个圈子,在丐帮这几人后心疾施手脚,或推其背,或撞其腰,又或踢其屁股,只听“哎唷”“啊哟”“贼厮鸟”一连串叫喊,六七人跌成一团。郭靖心下欢喜:“这法子果然使得。”回过身来,正要去抓杨康跟他算帐,月光下见两名乞丐扑向黄蓉,只怕她受了伤害,相距既远,救援不及,身上又无暗器,情急之下,弯腰除下脚上一对布鞋直挥出去。这计策本来他也万万想不出来,但听江南六怪述说当年在法华寺大战的情形,二师父朱聪曾除鞋投掷丘处机,便也学上一手。 那两名乞丐惟恐黄蓉也如郭靖一般脱身,各持兵刃,要将她即行杀了,好为老帮主报仇,刚奔到黄蓉身前,兵刃尚未举起,忽觉后心风声峻急,有物飞掷而至,知道有人暗算。一个武功较高,急忙转身,郭靖的鞋子正好打中他胸口,另一个未及回身,鞋子已到,打中背心。布鞋虽柔软轻飘,但给郭靖运上了内力,劲道不小,两人立脚不住,一个仰跌,一个俯冲,同时摔倒。 彭长老站得较近,见郭靖以布鞋打人竟也如此刚猛凌厉,更加惊惧,忙退开数步。 郭靖挥手推开三名丐帮帮众,急奔到黄蓉身旁,俯身去解她身上绳索,只解开一个结,已有数十名帮众涌到。郭靖索性坐在地下,就学丘处机、王处一等人以天罡北斗阵御敌之法,只伸右掌迎战,将黄蓉放上双膝,左手慢慢解开绳结。他曾得周伯通传授双手互搏、一心二用之术,这时左手解索,右手迎敌,丝毫不见局促。 不到一盏茶时分,靖蓉二人身周已重重叠叠的围了成百名帮众,后面的人别说出手,连郭靖的身子也望不到一眼。 郭靖只以单掌防卫,始终不施反击,直到将黄蓉手脚上的绳索尽数解开,又取出她口中麻核,才道:“蓉儿,你没什么伤痛罢?”黄蓉侧卧在他膝上,却不起身,说道:“就是混身酸麻,倒没受伤。”郭靖道:“好,你躺着歇一会儿,瞧我给你出气。”两人一个坐地,一个高卧,竟将四周兵刃乱响、高声喧哗的群丐视若无物。黄蓉笑道:“你动手罢,只是别当真伤了我的徒子徒孙。”郭靖道:“我理会得。”左掌轻轻抚摸她的一头秀发,右掌忽地发劲,砰砰砰三响,三名帮众从人群头顶飞了出去。群丐一阵大乱,又有四人给他以掌力甩出。只听人群中有人叫道:“众兄弟退开,让八袋弟子对付两名小贼。”正是简长老的声音。群丐听到号令,纷纷散开,靖蓉身旁只余下三人,另有五人从后抢上,八人分站四周。这八丐背后都背负八只麻袋,是丐帮中仅次于四大长老的人物,每人均统率一路帮众,那接引杨康的瘦胖二丐亦在其内。八袋弟子原共九人,黎生自刎而死,就只剩下八人了。 郭靖知道目下对手虽减,但均是高手,正欲站起,黄蓉低声道:“坐着打,你对付得了。”郭靖心想:“八人齐上,倒不易抵挡,须得先打倒几个。”认得胖瘦二丐是从牛家村接引杨康来此之人,左手抓起从黄蓉身上解下来的钢丝牛皮索,一招“断胫盘打”着地扫去。这是马王神韩宝驹当年所授金龙鞭法中的一招,鞭法虽同,他功力大进之后,使将出来便威力倍增。 胖瘦二丐见钢索扫到,忙纵身跃起闪避。郭靖舞动钢索,化成一道索墙,挡住前、左、后三方,却将右面留出空隙。这破绽正在胖瘦二丐身前,其余六丐却尽为钢索阻住,急切间攻不进去。二丐见有机可乘,立时扑上,只听得简长老急叫:“攻不得!”为时已然不及,郭靖掌去如风,啪啪两掌,分别击在二丐肩头。二丐身不由主的疾飞而出,撞向铁掌帮的一众黑衣汉子。 第633章 射雕英雄传(133) 二丐受力虽同,但二人肥瘦有别,份量悬殊,重的飞出远,轻的跌得近。砰砰两响,撞倒了两名黑衣汉子。裘千仞原在一旁袖手观战,见二丐飞跌而出,也不以为意,但听到相撞之声,却不由得一惊,心道:“我们的人非死必伤。”抢上前去,只见胖瘦二丐已一跃站起,并无损伤,铁掌帮的两名帮众却已给撞得筋折骨断,爬在地下。裘千仞大怒,刚欲回头,只听身后风响,又有两名丐帮的八袋弟子给郭靖以掌力甩了出来。 裘千仞知道郭靖所使的这隔物传劲之力远重近轻,丐帮弟子亲受者小,让他们撞着的受力却重,回臂将一丐往无人处斜里推出,随即双掌并拢,呼的一声,往另一丐背心击去。这一击是他赖以成名的铁掌功夫,如胜过郭靖掌力,便不但抵消来力,还能以余力重创那丐,否则自己纵不受伤,也会给击得跌倒或是后退。 丐帮三老和黄蓉知他这双掌一击,是正面和郭靖的掌力比拚,胜负之数,关系非小,俱都凝神注视,但见他双掌发出,那八袋弟子倒飞丈许,轻轻巧巧的落在地下,呆了一呆,转身又向郭靖奔去,竟丝毫没受伤。这一来,丐帮三老均知郭靖与裘千仞的功力大致在伯仲之间,虽郭靖稍有不及,却也相差不远。黄蓉更感惊疑:“这老骗子功夫甚是寻常,怎能挡得住靖哥哥这一掌之力?这可是硬接硬架的真本事,万万不能施甚鬼蜮伎俩。”裘千仞右手一挥,约束铁掌帮诸人退后。 丐帮八袋弟子的武功只与尹志平、杨康之俦相若,郭靖一起手就击倒了四人,虽有一人回来重入战团,郭靖将降龙十八掌与天罡北斗阵配在一起,以威猛之势,济以灵动之变,这五丐怎抵挡得住?若非郭靖瞧在师父和黄蓉份上,早将五丐打得非死即伤,只斗了十余招,又以掌力震倒二丐。余下三丐转身欲逃,郭靖左手钢索挥出,卷住二人足踝,扯到身旁。黄蓉道:“绑住了!”郭靖抄起钢索,将两人手足反缚在一起。 黄蓉见他大获全胜,既惊且喜,心想擒获自己的是那满脸笑容的彭长老,记得师父曾说过江湖上有一门慑心之术,能使人忽然睡去,受人任意摆布,毫无反抗之力,想来这彭长老所用的正是这门邪术,问道:“靖哥哥,九阴真经中载得有什么‘慑心法’么?”郭靖道:“没有……”黄蓉好生失望,低声道:“提防那笑脸恶丐,莫与他眼光相接。”郭靖点头道:“我正要狠狠打这家伙一顿出气!”说着扶了黄蓉背脊,两人一齐站起。郭靖瞪视杨康,大踏步向他走去。 杨康当郭靖大展神威、力斗群丐之际,已自惴惴,只盼群丐倚多为胜,将他制服,那知群丐逐一败退,郭靖却向自己逼来,只要给他迫近身来,那里还有命在?情急之下,高声叫道:“四位长老,咱们这里无数英雄好汉,岂能任由这小贼猖狂?”嘴里喊得急,脚下也不慢了,忙退到简长老身后。简长老回首低声道:“帮主放心,咱们用车轮战困死小贼。”提高嗓子叫道:“八袋弟子,布坚壁阵!” 一名八袋丐首应声而出,带头十多名帮众排成前后两列,各人手臂相挽,十六七人结成一堵人墙坚壁,发一声喊,同时低头向靖蓉二人猛冲过去。 黄蓉叫声:“啊哟!”闪身向左跃开。郭靖向右绕过,东西两边又有两排帮众冲来。郭靖见群丐战法怪异,待这人墙冲近,竟不退避,双掌突发,往人墙中心一丐身上推去。他掌力虽强,但这坚壁阵合十余人的体重,再加上疾冲之势,那里推挪得开?坚壁中心受力,微微一顿,两翼便即包抄上来。郭靖一个踉跄,险些为这股巨力撞倒,急忙跃起,从人墙之顶窜过,身子尚未落地,只叫得声苦,迎面又是一堵帮众列成的人墙冲到,忙吸口气,右足点地,又从众人头上跃过。岂知那些人墙一堵接着一堵,竟似无穷无尽,前队方过,立即转作后队,翻翻滚滚,便如巨轮般辗将过来。郭靖武功再强,终究寡不敌众,至此已成束手待缚之势。 黄蓉身法灵动,纵跃功夫也高过郭靖,但时刻稍久,一队队的移动巨壁越来越多,趋避奔窜之际渐感心跳气喘,东闪西躲了一阵,竟与郭靖会在一起,渐渐给逼向山峰一角。黄蓉心念一动,叫道:“靖哥哥,退向崖边。”郭靖听了,一时尚未领会,但依言退向悬崖,眼见离崖边只余五六尺之地,丐帮的坚壁竟停步不冲。郭靖恍然懂了:“啊,下面是深谷,冲过来收不住脚,不跌死才怪。”向黄蓉望了一眼,刚要赞她聪明,却见她脸上突转忧色,只见一堵又厚又宽的人墙缓缓移近,这番不是猛冲,却是要慢慢的将二人挤入深谷,同时成百人前后连成了十余列,再也纵跃不过。 郭靖在蒙古之时,曾与马钰晚晚上落悬崖,这君山之崖远不及大漠中悬崖的高险,眼见人墙渐近,叫道:“蓉儿,你伏在我背上,咱们下去。”黄蓉叹道:“不成啊,他们会用大石头投掷,那是死路一条。”郭靖彷徨无计,不知如何,在这生死悬于一发之际,忽然想起了九阴真经上卷中的一段文字,说道:“蓉儿,真经中有一段叫做‘移魂大法’,只怕跟你说的什么慑心法差不多……好,咱们跟他们拚了,要摔么大家一齐下去。”黄蓉叹道:“这些都是师父手下的好兄弟,咱们多杀化子又有何益?” 郭靖突然双臂直伸,抱起她身子,低声道:“快逃!”在她颊上亲了一亲,奋起平生之力,将她向轩辕台上掷去。黄蓉只觉犹似腾云驾雾般从数百人的头顶飞过,知道郭靖要独挡群丐,好让自己乘隙逃走,双膝微弯,轻轻落在台上,心中又酸又苦,却见杨康正自得意洋洋的站在台角,指手划脚,呼喝督战,这良机岂肯错过,足未站定,和身向前扑出,左手手指已搭住绿竹杖的杖头。 杨康斗然见她犹似飞将军从天而降,猛吃一惊,举杖待击,黄蓉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的双目,同时左足翻起,已将竹杖压住。杨康武功本就不及黄蓉,而她这一招又是洪七公所授打狗棒法的绝招“獒口夺棒”,倘若竹棒为高手敌人夺去,只要施出此招,立时夺回,百发百中,即是武功高出杨康数倍之人,遇上这招也决保不住手中杆棒。黄蓉夺杖是主,取目是宾,却因手法过快,手指竟已戳得杨康眼珠剧痛,好一阵眼前发黑。杨康为保眼珠,只得松手放开竹杖,随即跃下高台。 黄蓉双手高举竹杖,运起内力,朗声叫道:“洪帮主并未归天,全是奸徒造谣。丐帮众兄弟,立即罢手停步!”群丐一听,尽皆愕然,此事来得太过突兀,难以相信,但乐闻喜讯,恶听噩耗,原是人情之常,当下人人回首望着高台。黄蓉又运内力高叫:“众兄弟过来,洪帮主平安大吉,正在大吃大喝,每天吃三只叫化鸡!”杨康眼睛兀自疼痛,耳中却听得清楚,在台下也高声叫道:“我是帮主,众兄弟听我号令,快把那男贼挤下崖去,再来捉拿这胡说八道的女贼。” 丐帮帮众对帮主奉若神明,纵有天大之事,对帮主号令也决不敢不遵,听到杨康号令,当即发一声喊,踏步向前,但想洪老帮主爱吃叫化鸡,决非虚假,虽然每天三只似乎太多,忙乱之中,倒也信了三分。 黄蓉叫道:“大家瞧明白了,帮主的打狗棒在我手中,我是丐帮帮主。”群丐一怔,帮主打狗棒为人夺去之事,实是从所未闻,犹豫之间,又各停步。 黄蓉叫道:“我丐帮纵横天下,今日却让人赶上门来欺侮。黎生、余兆兴两位兄弟给人逼死,鲁长老身受重伤,那是为了什么缘故?”群丐激动义愤,倒有半数回头过来听她说话。黄蓉又道:“只因为这姓杨的奸贼与铁掌帮勾结串通,造谣说洪老帮主逝世。你们可知这姓杨的是谁?”群丐纷纷叫道:“是谁?快说,快说。”有的却道:“莫听这女贼言语,乱了心意。”众人七张八嘴,莫衷一是。 黄蓉叫道:“这人不是姓杨,他姓完颜,是大金国赵王爷的儿子。他是存心来灭咱们大宋来着。”群丐俱各愕然,却无人肯信。 黄蓉寻思:“这事一时之间难以教众人相信,以毒攻毒,且栽他一赃。”探手入怀,一摸怀中各物幸好未被搜去,当即掏出那日朱聪从裘千仞身上偷来的铁掌,高高举起,叫道:“我刚才从这姓完颜的奸贼手中抢来这东西。大家瞧瞧,那是什么?” 群丐与轩辕台相距远了,月光下瞧不明白,好奇心起,纷纷涌到台边。有人叫了起来:“这是铁掌帮的铁掌令啊,怎么会在他手里?” 黄蓉大声道:“是啊,他是铁掌帮的奸细,身上自然带了这标记。丐帮在北方行侠仗义,已有几百年,为什么这姓杨的擅自答应撤向江南?” 杨康在台下听得脸如死灰,右手一扬,两枚钢锥直向黄蓉胸口射去。他相距既近,出手又快,但见两道银光激射而至。黄蓉未加理会,群丐中已有十余人齐声高呼:“留神暗器,小心了!”“啊哟,不好!”两枚钢锥在软猬甲上一碰,铮铮两声,跌落台上。 黄蓉叫道:“完颜康,你若非作贼心虚,何以用暗器伤我?” 群丐见暗器竟伤她不得,更加骇异万状,纷纷议论:“到底谁是谁非?”“洪帮主真的没死么?”人人脸上均现惶惑之色,一齐望着四大长老,要请他们作主。 众丐排成的坚壁早已散乱,郭靖从人丛中大踏步走到台边,也无人理会。 第二十八回 铁掌峰顶 此时鲁有脚已经醒转,四长老聚在一起商议。鲁有脚道:“现下真相未明,咱们须得对两造详加询问,当务之急是查实老帮主的生死。”净衣派三老却道:“咱们既已奉立帮主,岂能任意更改?我帮列祖列宗相传的规矩,帮主号令决不可违。”四人争执不休。鲁有脚双手指骨齐断,只痛得咬牙苦忍,但言辞中丝毫不让。 净衣三老互相打个手势,走到杨康身旁。彭长老高声说道:“咱们只信杨帮主的说话。这小妖女帮着奸人害死了洪老帮主,企图脱罪免死,却在这里胡说八道。她妖言惑众,决不能听。众兄弟,把她拿下来好好拷打,逼她招供。” 郭靖跃上台去,叫道:“谁敢动手?”众人见他神威凛凛,没人敢上台来。 裘千仞率领徒众远远站着,隔岸观火,见丐帮内哄,暗自欢喜。 黄蓉朗声说道:“洪帮主眼下好端端在临安大内禁宫之中,只因爱吃御厨食物,不暇分身,是以命我代领本帮帮主之位。待他吃饱喝足,自来与各位相见。”丐帮中无人不知洪帮主嗜吃如命,均想这话倒也有八分相似,只是要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代领帮主之位,却也太过匪夷所思。 黄蓉又道:“这大金国的完颜小贼邀了铁掌帮做帮手,暗使奸计害我,偷了帮主的打狗棒来骗人,你们怎么不辨是非,胡乱相信?我帮四大长老见多识广,怎地连这一个小小的奸计竟也瞧不破、识不透?”群丐忽听她出言相责,不由得望着四大长老,各有相疑之色。 杨康到此地步,只有嘴硬死挺,说道:“你说洪帮主还在人世,他何以命你接任帮主?他要你作帮主,又有甚信物?”黄蓉将竹杖一挥道:“这是帮主的打狗棒,难道还不是信物?”杨康强颜大笑,说道:“哈哈,这明明是我的法杖,你刚才从我手中强行夺去,谁不见来?”黄蓉笑道:“洪帮主倘若授你打狗棒,怎能不授你打狗棒法?要是授了你打狗棒法,这打狗棒又怎能让我夺来?” 杨康听她接连四句都提到打狗棒,只道她出言轻侮,大声说:“这是我帮帮主的法杖,什么打狗棒不打狗棒,这么难听!休得胡言,亵渎了宝物。”他自以为此语甚是得体,可以博得群丐欢心,岂知这竹棒实是叫作“打狗棒”,胖瘦二丐因敬重此棒,与杨康偕行时始终不敢直呼“打狗棒”之名。他这几句话明明是自认不知此棒真名,群丐立即瞪目相视,均有怒色。杨康已知自己这几句话说得不对,但不知错在何处,万料不到如此重要的一根法杖,竟会有这般粗俗的名字。 黄蓉微微一笑,道:“宝物长,宝物短的,你要,那就拿去。”伸出竹杖,候他来接。杨康大喜,欲待上台取杖,却又害怕郭靖。彭长老低声道:“帮主,我们保驾。先拿回来再说。”便即跃上,杨康与简梁二老跟着上台。鲁有脚见黄蓉落单,也跃上台去,双手垂在身侧,心想:“我指骨虽断,可还有一双脚。‘鲁有脚’这名字难道是白叫的吗?” 黄蓉大大方方将竹杖向杨康递去。杨康防她使诡,微一迟疑,竖左掌守住门户,这才接杖。黄蓉撒手离杖,笑问:“拿稳了么?”杨康紧握杖腰,怒问:“怎么?”黄蓉突然左手一搭,左足飞起,右手前伸,倏忽间又将竹杖夺了过来。 简彭梁三长老大惊欲救,竹杖早已到了黄蓉手中,三老均为武功高手,三人环卫,竟自防护不住,眼睁睁为她空手抢了过去,不由得又惊又愧。 黄蓉将竹杖往台上一抛,道:“只要你拿得稳,就再取去。”杨康尚自犹豫,简长老长袖挥出,已将竹杖卷起。这一挥一卷干净利落,实非身负绝艺者莫办。台下群丐看得分明,已有人喝起采来。简长老举杖过顶,递给杨康。杨康右手运劲,紧紧抓住,心想:“这次你除非把我右手砍了下来,否则说什么也不能再给你抢去了。” 第634章 射雕英雄传(134) 黄蓉笑道:“洪帮主传授此棒给你之时,难道没教你要牢牢拿住,别轻易给人抢去么?”格格笑声之中,双足轻点,从简梁二老间斜身而过,直欺到杨康面前。简长老左腕翻处,反手擒拿,但黄蓉这一跃正是洪七公亲授的“逍遥游”身法,灵动如燕,简长老这一下便拿了个空,相距如是之近而居然失手,实是他生平罕有之事,心头只微微一震,便听得棒声飒然,横扫足胫而来。简梁二老忙跃起避过。黄蓉笑道:“这一招的名称,可得罪了,叫作‘棒打双犬’!”白衫飘动,俏生生的站在轩辕台东角,那根碧绿晶莹的竹杖在她手中映着月色,发出淡淡微光。这一次夺杖起落更快,竟没人看出她使的是什么手法。 郭靖高声叫道:“洪帮主将打狗棒传给谁了?难道还不明白么?”台下群丐见她接连夺棒三次,一次快似一次,不禁疑心大起,纷纷议论。 鲁有脚朗声道:“众位兄弟,这位姑娘适才出手,当真是老帮主的功夫。”简长老和彭梁二人对望一眼,他三人跟随洪七公日久,知道这确是老帮主的武功。简长老说道:“她是老帮主的弟子,自然得到传授,那有甚希奇?”鲁有脚道:“自来打狗棒法,非丐帮帮主不传,简长老难道不知这个规矩?”简长老冷笑道:“这位姑娘学得一两路空手夺白刃的巧招,虽然了得,却未必就是打狗棒法?” 鲁有脚心中也将信将疑,说道:“好,姑娘,请你将打狗棒法试演一遍,倘若确是老帮主真传,天下丐帮兄弟自然倾心服你。”简长老道:“这套棒法咱们都是只闻其名,没人见过,谁能分辨真假。”鲁有脚道:“依你说怎地?”简长老双掌一拍,大声叫道:“只要这位姑娘以棒法打败了我这对肉掌,姓简的死心塌地奉她为主。若再有二心,教我万箭透身,千刀分尸。”鲁有脚道:“嘿,你是本帮高手,二十年前便已名闻江湖。这位姑娘有多大年纪?她棒法纵精,怎敌得过你数十年寒暑之功?” 两人正自争论未决,梁长老性子暴躁,已听得老大不耐,挺刀扑向黄蓉,叫道:“打狗棒法是真是假,一试便知。看刀!”呼呼呼连劈三刀,寒光闪闪,这三刀威猛迅捷,但均避开黄蓉身上要害之处,又快又准,不愧是丐帮高手。 黄蓉将竹棒往腰带中一插,足下未动,上身微晃,避开三刀,笑道:“对你也用得着打狗棒法?你配么?”左手进招,右手竟来硬夺他手中单刀。 梁长老成名已久,见这乳臭未干的一个黄毛丫头竟对自己如此轻视,怒火上冲,三刀一过,立时横砍硬劈,连施绝招。简长老此时对黄蓉已不若先前敌视,知道中间必有隐情,只怕梁长老卤莽从事,伤害于她,叫道:“梁长老,可不能下杀手。”黄蓉笑道:“别客气!”身形飘忽,拳打足踢,肘撞指截,瞬息间连变了十几套武功。 台下群丐看得神驰目眩。八袋弟子中的瘦丐忽然叫道:“啊,这是莲花掌!”那胖丐跟着叫道:“咦,这小姑娘也会铜锤手!”他叫声未歇,台上黄蓉又已换了拳法,台下丐帮中的高手一一叫了出来:“啊,这是帮主的逍遥游。”“啊哈,她用铁帚腿法!这招是‘垂手破敌’!” 洪七公生性疏懒,不喜收徒传功,丐帮众弟子立了大功的,他才传授一招两式,作为奖励。黎生办事奋不顾身,也只受传了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神龙摆尾”。洪七公又有一个脾气,一路功夫传了一人之后,不再传给旁人,是以丐帮诸人所学各自不同,只有黄蓉乖巧伶俐,烹饪手段又高,既得他喜爱,又以佳肴美食相羁绊,才在长江之滨的姜庙镇上学得了他数十套武功,只不过她爱玩贪多,每一路武功只学得几招。洪七公也懒得详加指点,眼见黄蓉学得一知半解,徒具形式,却也不加理会,这时她有心在群丐之前炫示,将洪七公亲传的本领一一施展,群丐中有学过的,都情不自禁的呼叫出口。 梁长老刀法精妙,若凭真实功夫,实在黄蓉之上,只是她连换怪异招数,层出不穷,一时眼花缭乱,不敢进招,只将一柄单刀使得泼水不进,紧紧守住门户。 刀光拳影中黄蓉忽地收掌当胸,笑道:“认栽了么?”梁长老未展所长,岂肯服输?单刀从怀中斗然翻出,纵刃斜削。黄蓉不避不让,任他这一刀砍下,只听众丐齐声惊呼,简长老与鲁有脚大叫:“住手!”梁长老也已知道不对,急忙提刀上挥,却已收势不及,正好砍在黄蓉左肩,暗叫:“不好!”这一刀虽然中间收劲,砍力不沉,却也非令黄蓉身上受伤不可,正自大悔,突然左腕一麻,呛啷一声,单刀已跌落在地。他那里知道黄蓉身穿软猬甲,钢刀伤她不得,就在他欲收不收、又惊又悔之际,腕后三寸处的“会宗穴”已为黄蓉使家传“兰花拂穴手”拂中。 黄蓉伸足踏住单刀,侧头笑道:“怎么?”梁长老本以为这一刀定已砍伤对方,岂知她竟丝毫无损,惊得呆了,不敢答话,急跃退开。杨康说道:“她是黄药师的女儿,身上穿了刀枪不入的软猬甲,那也没什么希奇。” 简长老低眉凝思。黄蓉笑道:“怎么?你信不信?”鲁有脚连使眼色,叫她见好便收。他瞧出黄蓉武功虽博,功力却远不及梁长老深厚,若非出奇制胜,最多也只能打成平手,简长老武功更在梁长老之上,黄蓉决非他敌手,但见她笑吟吟的不理会自己眼色,甚是焦急,欲待开言,双手手骨为裘千仞捏碎,忍了半日,这时更加剧痛难熬,全身冷汗,那里还说得出话来? 简长老缓缓抬头,说道:“姑娘,我来领教,领教!”郭靖在旁见他神定气闲,手涩步滞,也知黄蓉敌他不过,决意揽在自己身上,拾起捆缚过的牛皮索,抢上几步,奋力疾挥,牛皮索倏地飞出,卷住简长老那根给裘千仞插入山石的钢杖,喝一声:“起!”那钢杖为绳索扯动,激飞而出。 钢杖向着简长老从空矫矢飞至,迅若风雷,势不可当,简长老知道若伸手去接,手骨立断,急忙跃开,只怕伤了台下众丐,大叫:“台下快让开!” 却见黄蓉倏地伸出竹棒,棒头搭在钢杖腰里,轻轻向下按落。武学中有言道:“四两拨千斤”,这一按力道虽轻,却是打狗棒法中一招“压扁狗背”的精妙招数,力道恰到好处,竟将钢杖压在台上,笑道:“你用钢杖,我用竹棒,咱俩过过招玩儿。” 简长老惊疑不已,打定了不胜即降的主意,弯腰拾起钢杖,杖头向下,杖尾向上,躬身道:“请姑娘棒下留情。”杖头向下,是武林中和尊长过招时极恭敬的礼数,意思说不敢平手为敌,过招乃诚心求教。 黄蓉竹棒伸出,一招“拨狗朝天”,将钢杖杖头挑得甩了上来,笑道:“不用多礼,只怕我本领不及你。”这钢杖是简长老已使了数十年得心应手的兵刃,给她轻轻一挑,竟尔把持不住,杖头翻起,砸向自己额角,忙振腕收住,更加暗暗吃惊,当下依晚辈规矩让过三招,钢杖一招“秦王鞭石”,从背后以肩为支,扳击而下,使的是梁山泊好汉鲁智深传下来的“疯魔杖法”。 黄蓉见他这一击之势威猛异常,只要给他杖尾扫到,纵有猬甲护身,也难保不受内伤,不敢怠慢,展开师授“打狗棒法”,在钢杖闪光中欺身直上。钢杖重逾三十斤,竹棒却只十余两,但丐帮帮主世代相传的棒法果然精微奥妙,虽两件兵器轻重悬殊,大小难匹,数招一过,那粗如儿臂的钢杖竟给一根小竹棒逼得施展不开。 简长老初时只怕失手打断本帮的世传宝棒,出杖极有分寸,当与竹棒将接未触之际,立即收杖。岂知黄蓉的棒法凌厉无伦,或点穴道,或刺要害,简长老被迫收杖回挡,十余合后,四方八面俱是棒影,全力招架尚且不及,那里还有余暇顾到不与竹棒硬碰? 郭靖大为叹服:“恩师武功,确是人所难测。”又想:“他老人家不知此刻身在何处?所受的伤不知好了些没有?”忽见黄蓉棒法斗变,三根手指捉住棒腰,将竹棒舞成个圆圈,宛似戏耍一般。 简长老一呆,钢杖抖起,猛点对方左肩。黄蓉竹棒疾翻,搭在钢杖离杖头尺许之处,顺势向外牵引,这一招十成中倒有九成九是借用了对方劲力。简长老只感钢杖似欲脱手飞出,忙运劲回缩,那知钢杖竟如是给竹棒黏住了,钢杖后缩,竹棒跟着前行。他心中大惊,连变七八路杖法,始终摆脱不了竹棒的黏缠。 打狗棒法共有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黄蓉这时使的是个“缠”字诀,竹棒有如一根极坚韧的细藤,缠住了大树树干,任那树粗大数十倍,不论如何横挺直长,休想再能脱却束缚。更拆数招,简长老力贯双膀,使开“大力金刚杖法”,将钢杖运得呼呼风响,但他挥到东,竹棒跟向东,他打到西,竹棒随到西。黄蓉毫不用力,棒随杖行,看来似乎全由简长老摆布,其实是如影随形,借力制敌,便如当年郭靖驯服小红马之时,任它暴跳狂奔,始终稳稳坐于马背。 大力金刚杖法使到一半,简长老已更无怀疑,正要撤杖服输,彭长老忽然叫道:“用擒拿手,抓她棒头。” 黄蓉道:“好,你来抓!”棒法再变,使出了“转”字诀。“缠”字诀是随敌东西,这“转”字诀却是令敌随己,但见竹棒化成了一团碧影,猛点简长老后心“强间”、“风府”、“大椎”、“灵台”、“悬枢”各大要穴。这些穴道均在背脊中心,只要为棒端点中,非死即伤。简长老识得厉害,势在不及回杖相救,只得向前窜跃趋避。黄蓉的点打连绵不断,一点不中,又点一穴,棒端只在他背后各穴上晃来晃去。 简长老无法可施,只得向前急纵,可是避开前棒,后棒又至。他脚下加劲,欲待得机转身,但他纵跃愈快,棒端来得愈急。台下群丐只见他绕着黄蓉飞奔跳跃,大转圈子。黄蓉站在中心,举棒不离他后心,竹棒自左手交到右手,又自右手交到左手,连身子也不必转动,好整以暇,悠闲之极。简长老的圈子越转越大,鲁长老与彭梁二长老不得不下台趋避。简长老再奔了七八个圈子,高声叫道:“黄姑娘手下容情,我服你啦!”口中大叫,足下可丝毫不敢停步。 黄蓉笑问:“你叫我什么?”简长老忙道:“对,对!小人该死,小人参见帮主。”要待回身行礼,却见竹棒仍毫不停留的戳来,只得继续奔跑,到后来汗流浃背,胡子上全是水滴。黄蓉气恼已消,也就不为已甚,笑上双颊,竹棒缩回,使起“挑”字诀,搭住钢杖向上甩出,将简长老疾奔的力道传到杖上,钢杖急飞上天。 简长老如逢大赦,立即撤手,回身深深打躬。台下群丐见了她这打狗棒法神技,更没丝毫怀疑,齐声高叫:“参见帮主!”上前行礼。 简长老踏上一步,一口唾液正要向黄蓉脸上吐去,却见她白玉般的脸上透出珊瑚之色,娇如春花,丽若朝霞,这一口唾液怎吐得上去?一个迟疑,咕的一声,将唾液咽入了咽喉,但听得头顶风响,钢杖落将下来,他怕黄蓉疑心,不敢举手去接,纵身跃开。 人影闪动,一人跃上台来,接住了钢杖,正是四大长老中位居第三的彭长老。黄蓉为他用“慑心法”擒住,最是恼恨,见此人上来,正合心意,也不说话,举棒迳点他前胸“紫宫穴”,要用“转”字诀连点他前胸大穴,逼他不住倒退,比简长老适才更加狼狈。彭长老狡猾异常,知道自己武功不及简长老,他尚不敌,自己也就不必再试,见黄蓉竹棒点来,不闪不避,叉手行礼。 黄蓉将棒端点在他“紫宫穴”上,含劲不发,怒道:“你要怎地?”彭长老道:“小人参见帮主。”黄蓉怒目瞪了他一眼,与他目光相接,不禁心中微微一震,急忙转头,但说也奇怪,明知瞧他眼睛必受祸害,可是不由自主的要想再瞧他一眼。一回首,只见他双目中精光逼射,动人心魄。这次转头也已不及,立即闭上眼睛。彭长老微笑道:“帮主,您累啦,您歇歇罢!”声音柔和,悦耳动听。黄蓉果觉全身倦怠,心想累了这大半夜,也真该歇歇了,心念这么一动,更是目酸口涩,精疲神困。 简长老这时既已奉黄蓉为帮主,那就要倾心竭力的保她,知道彭长老又欲行使“慑心术”,上前喝道:“彭长老,你敢对帮主怎地?”彭长老微笑,低声道:“帮主要安歇,她也真太倦啦,你莫惊扰她。” 黄蓉心知危急,可是全身酸软,双眼直欲闭住沉沉睡去,就算天塌下来,也须先睡一觉再说,就在这心智一半昏迷、一半清醒之际,猛然间想起郭靖说过的一句话,立时便似从梦中惊醒,叫道:“靖哥哥,你说真经中有什么‘移魂大法’?” 郭靖早瞧出不妙,心想若那彭长老再使邪法,立时上去将他一掌击毙,听黄蓉如此说,忙跃上前去,在她耳边将经文背诵了一遍。 黄蓉听郭靖背诵经文,叫她依着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体真止”,她内功本有根基,人又聪敏,一点即透,当即闭目默念,心息相依,绵绵密密,不多时即寂然宁静,睁开眼来,心神若有意,若无意,已至忘我境界。 彭长老见她闭目良久,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语所惑,昏沉睡去,正自欣喜,欲待再施狡计,突见她睁开双眼,向着自己微微而笑,便也报以微微一笑,但见她笑得更是欢畅,不知怎地,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快美异常,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 黄蓉心想九阴真经中所载的功夫果然厉害无比,只这一笑之间,已胜过了对方,当下便格格浅笑。彭长老心知不妙,猛力镇慑心神,那知这般惊惶失措,心神更为难收,眼见黄蓉笑生双靥,那里还能自制,站起身来,捧腹狂笑。只听得他哈哈,嘻嘻,啊哈,啊哟,又叫又笑,越笑越响,笑声在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 第635章 射雕英雄传(135) 群丐面面相觑,不知他笑些什么。简长老连叫:“彭长老,你干什么?怎敢对帮主恁地不敬?”彭长老指着他鼻子,笑得弯了腰。简长老还道自己脸上有甚古怪,伸袖擦了几下。彭长老笑得更加猛烈,一个倒翻筋斗翻下台来,在地下大笑打滚。 群丐这才知不妙。彭长老两名亲信弟子抢上前去相扶,为他挥手推开,自管大笑不停,不到一盏茶时分,已笑得气息难通,满脸紫胀。须知“慑心术”或“移魂大法”系以专一强固之精神力量控制对方心灵,原非怪异,后世或称“催眠术”,或称“精神治疗”等等,只是当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不免惊世骇俗。若是常人,受到这移魂大法,也只昏昏欲睡而已,原无大碍,他却是正在聚精会神的运起慑心术对付黄蓉,遭她突然还击,这一来自受其祸,自比常人所受厉害了十倍。 简长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必致窒息而死,躬身向黄蓉道:“敬禀帮主:彭长老对帮主无礼,原该重惩,但求帮主大量宽恕。”鲁有脚与梁长老也躬身相求,求恳声中杂着彭长老声嘶力竭的笑声。 黄蓉向郭靖道:“靖哥哥,够了么?”郭靖道:“够了,饶了他罢。”黄蓉道:“三位长老,你们要我饶他,那也可以,只是你们大家不得在我身上唾吐。”简长老见彭长老命在顷刻,忙道:“帮规是帮主所立,也可由帮主所废,弟子们但凭吩咐。”黄蓉见可免这唾吐之厄,心中大喜,笑道:“好啦,你去点了他穴道。” 简长老跃下台去,伸手点了彭长老两处穴道,彭长老笑声止歇,翻白了双眼,尽自呼呼喘气,委顿不堪。 黄蓉笑道:“这我真要歇歇啦!咦,那杨康呢?”郭靖道:“走啦!”黄蓉跳了起来,叫道:“怎么让他走了?那里去啦?”郭靖指向湖中,说道:“他跟那裘老头儿走啦。”黄蓉望着湖中帆影,眼见相距已远,追之不及,恨恨不已,心知郭靖顾念两代结义之情,眼见他逃走却不加阻拦。 原来杨康见黄蓉与简长老刚动上手,便占上风,知道若不走为上着,立时性命难保,乘着众人全神观斗之际,悄悄溜到铁掌帮帮众之中,央求相救。裘千仞瞧这情势,黄蓉接任帮主之局已成,无可挽回,郭黄武功高强,丐帮势大难敌,当下不动声色,率领帮众,带同了杨康下船离岛。丐帮弟子中虽有人瞧见,但简黄激斗方酣,无人主持大局,只得听其自去,不予理会。 黄蓉执棒在手,朗声说道:“现下洪帮主未归,由我暂且署理帮主事宜。简、梁两位长老率领八袋弟子,东下迎接洪帮主。鲁长老且在此养伤。”群丐欢声雷动。 黄蓉又道:“这彭长老心术不正,你们说该当如何处治?”简长老躬身道:“彭兄弟罪大,原该处以重刑,但求帮主念他昔年曾为我帮立下大功,免他死罪。”黄蓉笑道:“我早料到你会求情,好罢,刚才他笑也笑得够了,革了他的长老,叫他做个四袋弟子罢。”简、鲁、彭、梁四老一齐称谢,彭长老当即从背上九只布袋中取下五只,垂头丧气的退在后面。黄蓉道:“众兄弟难得聚会,定然有许多话说。你们好好葬了黎生、余兆兴两位。我瞧鲁长老为人最好,一应大事暂且全听他吩咐。简梁二位长老尽心相助。我这就要走,咱们在临安府相见罢。”牵着郭靖的手,下山而去。 群丐直送到山脚下,待她坐船在烟雾中没了踪影,方始重上君山,商议帮中大计。 郭黄二人回到岳阳楼时,天已大明,红马和双雕都好好候在楼边。 黄蓉举首远眺,见一轮红日刚从洞庭湖连天波涛中踊跃而出,天光水色壮丽之极,笑道:“靖哥哥,范文正公文章说得好:‘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如此景色,岂可不赏?咱们上去再观赏一会。”郭靖道好,两人上得楼来,观赏湖上日出,想起夜来种种惊险,相视一笑。 两人观看风景,说了几句闲话,黄蓉忽然俏脸一板,眉间隐现怒色,说道:“靖哥哥,你不好!”郭靖吃了一惊,忙问:“什么事?”黄蓉道:“你自己知道,又问我干吗?”郭靖搔头沉思,那里想得起来,只得求道:“好蓉儿,你说罢。” 黄蓉道:“好,我问你:昨晚咱俩受丐帮阵法挤迫,眼见性命不保,你干么撇开我?难道你死了我还能活么?难道你到今天还不知道我的心么?”说着眼泪掉了下来,一滴滴的落在地板上。 郭靖见她对自己如此情深爱重,又惊又爱,伸出手去握住她右手,却不知说什么话好,过了好一会,方道:“是我不好,咱俩原该死在一起才是。” 黄蓉轻轻叹了口气,正待说话,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探头张望。两人抬起头来,猛然照面,三个人都吃了一惊。上来的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 郭靖急忙站起,挡在黄蓉身前,只怕那老儿暴下杀手。那知裘千仞咧嘴一笑,举手打个招呼,立即转身下楼,这一笑中显得又油滑,又惊慌。黄蓉道:“他怕咱们。这人真是奇怪,我跟下去瞧瞧。”也不等郭靖回答,已抢步下楼。 郭靖叫道:“千万小心了!”奔到楼下,早不见裘千仞与黄蓉的影子,想起昨晚见到他功夫之狠、下手之辣,只怕黄蓉遭了他毒手,急叫:“蓉儿,蓉儿,你在那儿?” 黄蓉听得郭靖呼叫,却不答应,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后,要瞧个究竟,只一出声自然为他知觉。这时两人一先一后,正走在一所大宅之旁。黄蓉躲在北墙角后面,要待裘千仞走远后再行跟踪。裘千仞听到郭靖叫声,料知黄蓉跟随在后,一转过墙角,也躲了起来。两人待了半晌,细听没有动静,同时探头,一个玉颜如湘水畔芙蓉,一个老脸似洞庭湖橘皮,两张脸相距不到半尺,两张脸同时变色。 两人各自轻叫一声,转身便走。黄蓉虽怕他掌力厉害,却仍不死心,兜着大宅围墙转了大半个圈子,生怕他走远了,展开轻功,奔得极急,要抢在东墙角后面,再行窥探,岂知她转了这念头,裘千仞也一般心思,一老一少绕着宅第转了一圈,蓦地里又撞在一处,这次相遇却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后。 黄蓉寻思:“我若转身后退,他必照我后心一掌。这老贼铁掌厉害,只怕躲避不开。”微微一笑,说道:“裘老爷子,天地真小,咱俩又见面啦。”暗筹脱身之策:“我且跟他耗着,等靖哥哥赶到就不怕他啦。”裘千仞笑道:“那日在临安一别,不意又在此处相遇,姑娘别来无恙。”黄蓉心想:“昨晚明明在君山见到你这老贼,今日却又来信口开河。好,由得你睁着眼睛说梦话。我这打狗棒法厉害,且冷不防打他个措手不及。”突然提高声音叫道:“靖哥哥你打他背心。”裘千仞吃了一惊,转身看时,黄蓉竹棒挥出,以“绊”字诀着地扫去。 裘千仞转身不见有人,便知中计,微感劲风袭向下盘,忙踊身跃起,总算躲过了一招,但这打狗棒法的“绊”字诀有如长江大河,绵绵而至,一绊不中,二绊续至,连环钩盘,虽只一个“绊”字,中间却蕴藏着千变万化。裘千仞越跃越快,但见地下一片绿竹化成的碧光盘旋飞舞。“绊”到十七八下,裘千仞纵身稍慢,给竹棒在左胫上一拨,右踝上一钩,扑地倒了,张口大叫:“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黄蓉笑吟吟的收棒,待他跃起,尚未落地,又即一挑一打。裘千仞立足不住,仰天一交摔倒。片刻之间,黄蓉连绊了他五交,到第六次跌倒,裘千仞知道再起来只有多摔一交,俯伏在地,竟不动弹。黄蓉笑道:“你装死吗?”裘千仞应声而起,啪的一声,双手拉断了裤带,提着裤腰,叫道:“你走不走?我要放手啦!”黄蓉一呆,万料不到他以江湖上一个大帮之主竟会出此下流手段,生怕他放手落下裤子,啐了一口,转身便走。只听得背后那老儿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接着脚步声响,黄蓉回过头来,只见他双手提着裤腰,飞步追来。 黄蓉又好气又好笑,饶是她智计多端,一时之间也无善策,只得疾奔逃避。两人奔出十余丈,裘千仞正待见好便收,忽见郭靖从屋角转出,抢着挡在黄蓉面前,右掌挡胸,左掌从胯间缓缓抬起,划个半圆,伸向胸间。裘千仞见多识广,知他只要双掌虚捧成球,立时便有极厉害的招术发出,当即大笑三声,止步叫道:“啊哟,不妙,糟了,糟了。” 黄蓉道:“靖哥哥,打,别理他胡说。”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巅见到裘千仞的铁掌功夫,端的锋锐狠辣,精妙绝伦,不在周伯通、黄药师、欧阳锋诸人之下,自己颇有不如,此时狭路相逢,那敢有丝毫轻敌之意?当下气聚丹田,四肢百骸无一不松,全神待敌。 裘千仞双手拉住裤腰,说道:“两个娃娃且听你爷爷说,这两日你爷爷贪饮贪食,吃坏了肚子,可又要出恭啦。”黄蓉只叫:“靖哥哥打他。”自己却不敢向前,反而后退数步。裘千仞道:“我料知你们这两个娃娃的心意,不让你爷爷好好施点本事教训一顿,总是难以服气,偏生你爷爷近来闹肚子,到得紧要关头上,肚子里的东西总是出来捣乱。好罢,两个娃娃听了,七日之内,你爷爷在铁掌山下相候,你们有种来么?” 黄蓉听他爷爷长、娃娃短的胡说,手中早就暗扣了一把钢针,只待他说到兴高采烈的当口,要以“满天花雨”之技,在他全身钉上数十枚针儿,瞧他还敢不敢乱嚼舌根?就怕他手上中针,松手放脱了裤子。正自算计,忽听到“铁掌山下”四字,立时想起曲灵风遗画中的那四行秘字,心中一凛,接口道:“好啊,任你是龙潭虎穴,我们也必来闯上一闯。铁掌山在那里?怎生走法?” 裘千仞道:“从此处向西,经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泸溪与辰溪之间有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那就是铁掌山了。那山形势险恶,你爷爷的武功又厉害无比,两个娃娃倘若害怕,那乘早向你爷爷赔个不是,也就别来啦。”黄蓉听到“形如五指向天”六字,心中更喜,道:“好,一言为定,七日之内,我们必来拜山。”裘千仞点点头,忽然愁眉苦脸,连叫:“啊哟,啊哟!”提着裤腰向西疾趋。 郭靖道:“蓉儿,有一件事我实在推详不透,你说给我听。”黄蓉道:“什么事?”郭靖道:“这位前辈的武功本来厉害之极,我们决非他敌手,怎么老是爱玩弄骗人伎俩?有时又假装武功低微?那日归云庄上他在我胸口击了一掌,倘若他使出真力,我今日那里还有命在?他装疯乔颠,到底是什么用意?”黄蓉轻轻咬着手指,沉思半晌,道:“我也真个不懂。刚才我用打狗棒法接连绊了他几交,这老儿毫无还手之力,只有撒赖使泼。莫非昨晚他飞掷钢杖,又是什么诈术?”郭靖摇头道:“他捏碎鲁有脚双手,用掌力接我内劲,都是真实本领,决计假装不来。” 黄蓉俯下身来,拿着头上珠钗在地下画来画去,又过半晌,叹口气道:“我可想不出这老儿在闹什么玄虚啦。咱们到了铁掌山,终究会有个水落石出。”郭靖道:“到铁掌山干么?此间大事已了,咱们快找师父去。这糟老头儿就爱捣鬼,岂能拿他作真?”黄蓉道:“靖哥哥,我问你。爹爹给你那幅画给雨淋湿了,透了些什么字出来?”郭靖搔了搔头道:“那些字残缺不全,早瞧不出什么啦。”黄蓉笑道:“那你不会想么?” 郭靖明知自己想不出,就算想出什么,也决不如黄蓉想得明白,忙道:“好蓉儿,你一定想出了,快说给我听。”黄蓉用钗儿将那四行字划在地下,说道:“第一行少了的,必是个‘武’字,凑起来就是‘武穆遗书’四字。第二行我本来猜想不出,给那老儿一说,那就容易不过,不是‘山’字,就是个‘峰’字。” 郭靖念了一遍:“武穆遗书,在铁掌山。”双掌一拍,大声叫道:“好啊,咱们快去!铁掌帮与金人勾结,定会将这部宝书献给完颜洪烈。下面两句是什么呢?”黄蓉笑道:“你自己不用心思,偏爱催人家。那老儿说这铁掌山形如五指,那第三句只怕是‘中指峰下’四字。”郭靖拍手叫道:“对对,蓉儿你真聪明。第四句,第四句!”黄蓉沉吟道:“我就是想不出这句啊。第二……节,第二……节。”头一侧,秀发微扬,道:“想不出,我们去了再说。” 两人纵马引雕,迳自西行,过常德,经桃源,下沅陵,不一日已到泸溪,询问铁掌山的所在,人人摇头不知。两人好生失望,只得寻一家小客店宿了。晚间黄蓉问起当地名胜古迹,店小二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始终不提“铁掌山”三字。黄蓉小嘴一撇,说道:“这些去处也平常得紧。泸溪毕竟是小地方,有甚好山好水?”店小二受激,甚是不忿,道:“泸溪虽是小地方,可是猴爪山的风景,别处那里及得上?”黄蓉心中一动,忙问:“猴爪山在那里?”店小二不再答话,说道:“恕罪则个。”出房去了。 第636章 射雕英雄传(136) 黄蓉追到门口,一把抓住他后心拉了回来,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你说个清清楚楚,这银子就是你的。”店小二怦然心动,伸手轻轻摸了摸银子,涎脸道:“这么大的一锭?”黄蓉微笑点头。店小二低声道:“小人说就说了,两位可千万去不得。那猴爪山里住着一群凶神恶煞,任谁走近离山五里,休想保得性命。”郭黄二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黄蓉道:“那猴爪山共有五个山峰,就像猴儿的手掌一般,是么?”店小二喜道:“是啊,原来姑娘早知道啦,那可不是小人说的。这五个山峰生得才叫奇怪。”郭靖忙问:“怎样?”店小二道:“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就和五根手指一模一样,中间的最高,两旁顺次矮下来。这还不奇,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就如手指的指节一般。”黄蓉跳了起来,叫道:“第二指节,第二指节。”郭靖大喜,也叫:“正是,正是。”店小二不知所云,呆呆的望着两人。黄蓉详细问了入山途径,把银子给了他,店小二双手牢牢捧住,欢天喜地的去了。 黄蓉站起身来,道:“靖哥哥,走罢。”郭靖道:“此去不过六十余里,小红马片刻即至,咱们白日上去拜山为是。”黄蓉笑道:“拜什么山?去盗书。”郭靖叫道:“是啊!我真傻,想不到这节。” 两人不欲惊动店中诸人,越窗而出,悄悄牵了红马,依着店小二指点的途径,向东南方驰去。山路崎岖,道旁长草过腰,极是难行,行得四十余里,明月在天,远远望见五座山峰耸天入云。小红马神骏无俦,不多时便已驰到山脚。 此时近看,但见五座山峰峭兀突怒,确似五根手指竖立在半空之中。居中一峰尤见挺拔。郭靖喜道:“这座山峰和那画中的当真一般无异,你瞧,峰顶不都是松树?”黄蓉笑道:“就只少个舞剑的将军。靖哥哥,你上去舞一会剑罢。”郭靖笑道:“就可惜我不是将军。”黄蓉道:“要做将军还不容易?将来成吉思汗……”说到这里,便即住口。郭靖明白她本来要说什么话,转过了头,不敢望她的脸。 两人将红马与双雕留在山脚下,绕到主峰背后,见四下无人,施展轻功,扑上山去,行了数里,山路转了个大弯,斜向西行。两人顺路奔去,道路东弯西曲,盘旋往复,好不怪异,走了一顿饭时分,前面密密麻麻的尽是松树。 两人停步商议是迳行上峰,还是入林看个究竟,刚说得几句,忽见前面林中隐隐透出灯光。两人打个招呼,放轻脚步,向灯火处悄悄走近。行不数步,突然呼的一声,路旁大树后跃出两名黑衣汉子,各执兵刃,一声不响的拦在当路。 黄蓉心想:“倘若交手惊动了人,盗书就不易了。”灵机一动,从怀中取出裘千仞的那只铁掌,托在手中,走上前去,也是一言不发。两名汉子向铁掌一看,脸上各现惊异之色,躬身行礼,闪在道旁。黄蓉出手如电,竹棒突伸,轻轻两颤,已点中二人穴道,将二人踢入长草丛中,直奔灯火之处。 走到临近,见是一座三开间的石屋,灯火从东西两厢透出,两人掩到西厢,见室内一只大炉中燃了洪炭,煮着热气腾腾的一镬东西,镬旁两个黑衣小童,一个使劲推拉风箱,另一个用铁铲翻炒镬中之物,听这沙沙之声,所炒的似是铁沙。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闭目盘膝而坐,对着锅中腾上来的热气缓吐深吸。这老者身披黄葛短衫,正是裘千仞。他呼吸了一阵,头上冒出腾腾热气,随即高举双手,十根手指上也微有热气袅袅而上,忽地站起,双手猛插入镬。拉风箱的小童本已满头大汗,此时更全力拉扯。裘千仞似乎忍热让双掌在铁沙中熬炼,隔了好一刻,这才拔掌,回手啪的一声,击向悬在半空的一只小布袋。这一掌打得声音甚响,那布袋竟纹丝不动,殊无半点摇晃。 郭靖暗暗吃惊,心想:“看这布袋,所盛铁沙不过一升之量,又以细索凭空悬着,他竟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晃动。此人武功了得,当真非同小可。”黄蓉却认定他装模作样,又在捣鬼欺人,若非要先去盗书,早已出言讥嘲了。 两人见他双掌在布袋上拍一会,在镬中熬一会,熬一会,又拍一会,再没别般花样,黄蓉想看出裘千仞铁镬中、手指上的热气是怎生弄将出来,看了半天,不知他古怪窍门的所在,心想:“倘若二师父到来,定能一出手便戳穿这老骗子的把戏,我可甘拜下风。”掩到东厢窗下,向里窥探。 房中坐着一男一女,却是杨康与穆念慈。郭靖与黄蓉都大为诧异:“怎地穆姊姊也在这里?”但听杨康正花言巧语,要骗她早日成亲。穆念慈却坚说要他先杀完颜洪烈,报了父母之仇,方能叙儿女之情。杨康道:“好妹子,你怎地如此不识大体?”穆念慈奇道:“我不识大体?”杨康道:“是啊。想那完颜洪烈防护甚周,以我一人之力,岂能轻易下手?你做了我媳妇,我假意带你去拜见翁舅,那时既可近身,且两人联手,自然大功可成。”穆念慈听他说得有理,低首沉吟,灯光下双颊晕红。杨康见她已有允意,握住她的右手,轻轻抚摸,左手伸过去搂住了她纤腰。 黄蓉再也忍耐不住,正待出言揭破他的阴谋,忽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是谁擅自上我山来?” 郭黄一齐回首,月光下看得明白,不是裘千仞是谁?以往见到裘千仞,他虽自高自大,装模作样,却总掩不住眼神中的油腔滑调,此刻却见他神色俨然,威严殊不可犯。黄蓉不由得一怔,心想:“这老儿到了自己山上,架子更加摆得十足。是了,他定是早就发觉我们到了山上,他在铁镬中搞那玩意,不是做给我们看的吗?”笑道:“裘老爷子,我跟你请安来啦。七日之约没误期么?”裘千仞怒道:“什么七日之约?胡说八道!”黄蓉笑道:“咦,怎么转眼就忘了?你闹肚子的病根儿好了罢?要是还没好,不如去请大夫治好了再跟我动手,免得……嘻嘻!” 裘千仞更不答话,一声长啸,双掌猛往黄蓉左右双肩拍去。黄蓉笑嘻嘻的并不理会,不闪不避,有心要叫软猬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出十多个窟窿,猛听得郭靖惊呼:“蓉儿闪开。”耳旁一股劲风过去,知道郭靖出手侧击敌人,肩上两股巨力同时撞到,欲待趋避,已自不及,身不由主的往后摔去,人未着地,气息已闭。 裘千仞掌心与她猬甲尖刺一触,也已受伤不轻,双掌流血,惊怒交集,见郭靖掌到,急忙回掌横击。两人掌力相交,砰砰两声,各自退出三步。裘千仞稳稳站住,郭靖却连晃两下。那晚在君山借着丐帮弟子的身子较劲,两人似乎打成平手,然而那是由于郭靖手上带着天罡北斗阵的巧劲,此刻硬碰硬的比拚,毕竟输了一筹。郭靖关切黄蓉,不敢恋战,忙俯身将她抱起,背后风声飒然,敌人又已攻到。 郭靖左手抱住黄蓉,更不回身,右手一招“神龙摆尾”向后挥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救命绝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出,更威力倍增。裘千仞与他掌力相交,身子微晃,又见掌心刺破处着实疼痛,怕黄蓉身上所藏尖刺中喂有毒药,忙举掌在月光下察看,见血色鲜红,略觉放心。 郭靖乘他迟疑之际,抱起黄蓉,拔步向峰顶飞跑,奔出数十步,猛听得身后喊声大作,回头下望,见无数黑衣汉子高举火把追来。郭靖后无退路,只得向峰顶攀上,忙乱中一探黄蓉鼻息,竟无呼吸,急叫:“蓉儿,蓉儿!”始终未闻回答。只这么稍有稽迟,裘千仞与帮中十余高手已追得相距不远。郭靖心想:“若凭我一人,硬要闯下山去,原亦不难,但蓉儿身受重伤,难犯此险。” 当下足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径,迳自笔直的往上爬去。他在大漠悬崖上练过爬山轻功,抄的又是近路,过不多时已将追兵抛远。他足下不停,将脸挨过去和黄蓉脸颊相触,觉到尚甚温暖,稍感放心,叫了几声,黄蓉仍不答应,抬头见离峰顶已近,心想这山峰周围不广,此时四下里必已为敌人团团围住,且找个歇足所在,救醒蓉儿再说。上下左右张望,见左上方二十余丈处黑黝黝的似有个洞穴,当即提气窜去,奔到临近,果然是个山洞,洞口似乎砌以玉石,修建得极是齐整。 郭靖也不理洞内有无埋伏危险,直闯进去,将黄蓉轻轻放落,右手按住她后心“灵台穴”,缓缓送过内力,助她顺气呼吸。山腰里铁掌帮的帮众愈聚愈多,喊声大振,郭靖充耳不闻,此时纵然有千军万马冲到,也要先救醒黄蓉,再作理会。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黄蓉“嘤”的一声,悠悠醒来,低声叫道:“我胸口好疼。” 郭靖大喜,慰道:“蓉儿别怕,你在这里歇一阵。”走到洞口,横掌当胸,决心拚死拒敌,放眼下望,不由得惊奇万分。山腰里火把结成整整齐齐的一道火墙,离山洞约有半里,各人面目依稀可辨,当先一人身披葛衫,正是裘千仞。众人双脚宛如钉牢在地下一般,尽管呼喝怒骂,却无人上前一步。 望了一阵,猜不透众人闹什么玄虚,回进洞来,俯身去看黄蓉,忽听身后擦擦两声,似是脚步声响。郭靖大惊,回掌护住后心,挺腰转身,山洞黑沉沉的望不见底,不知里面藏的是人是怪。郭靖喝道:“是谁?快出来。”洞里先传出他呼喝的回声,静了半晌,忽然传出几下咳嗽,一声大笑,竟然便似裘千仞的声音。 郭靖晃亮火摺,洞内大踏步走出一人,身披葛衫,手执蒲扇,须发斑白,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郭靖一惊非小,适才明明见到他在山腰里率众叫骂,怎么一转眼之间竟已到了山洞之内?只觉背上凉飕飕地,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裘千仞哈哈笑道:“两个娃娃果然不怕死,来找爷爷,好得很!胆子不小,挺有骨气,好得很!”突然脸一板,眉目间犹似罩上一层严霜,喝道:“这是铁掌帮的禁地,入者有死无生,两个娃娃活得不耐烦了?”郭靖心中正琢磨他这话的意思,却听黄蓉轻声道:“既是禁地,你怎么又进来啦?”裘千仞登时神色尴尬,说道:“爷爷有要事在身,可没闲功夫跟你娃娃们扯谈。”说着抢步出洞。 郭靖见他快步掠过身旁,只怕他猛下毒手,伤了黄蓉,心想:“此时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双手齐出,猛往他肩头击去,料他必要回掌挡架,立时便以肘锤撞他前胸。这一招是妙手书生朱聪所授,先着击肩乃虚,后着肘锤方实,妙在后着含蕴不露,敌人不易识破。他先着击出,裘千仞果然回掌挡架,郭靖两臂一挺,肘锤正要撞出,突觉对方双掌挡来软弱无力,全不似适才交锋时那般劲在掌先的上乘功夫。郭靖手上变招远比想事为速,心中尚未想定该当如何,双手顺势抓出,已将他两只手腕牢牢拿住。 裘千仞用力挣扎,却那里挣得出他的掌握?他不挣也还罢了,这一挣更显露了他武功浅薄。郭靖再无怀疑,两手一放一拉,待裘千仞为这一拉之势牵动,跌跌撞撞的冲将过来,顺手便点了他胸口的“阴都穴”。裘千仞瘫软在地,动弹不得,说道:“我的小爷,这当口性命交关,你何苦还跟我闹着玩?” 山腰中帮众的喊声更加响亮,显是聚集的帮众人数又增。郭靖道:“你好好送我们下山去。”裘千仞皱眉摇头说道:“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怎能送你们下山?”郭靖道:“你叫你徒子徒孙让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给你解开穴道。”裘千仞愁眉苦脸,说道:“我的小爷,你老磨着我干么?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 郭靖走到洞口,向下望去,不由得惊得呆了,但见裘千仞手挥蒲扇,正站在帮众之前,向着洞口顿足而骂。郭靖急忙回头,见裘千仞仍好端端的卧在地下,奇道:“你……你……怎么有两个你?” 黄蓉低声道:“傻哥哥,你还不明白,有两个裘千仞啊,一个武功高强,一个却就会吹牛。他俩生得一模一样。这是个净长着一张嘴的。” 郭靖又呆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向裘千仞道:“是不是?” 裘千仞苦着脸道:“姑娘既说是,就算是罢。我们俩是双生兄弟,我是哥哥。本来武功是我强,后来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着了不得起来啦。”郭靖道:“那么到底谁是裘千仞?”裘千仞道:“名字不同,又有什么干系?是我叫千仞还是他叫千仞,不都一样?咱俩兄弟要好,从小就合用一个名儿。”郭靖道:“快说,到底谁是裘千仞?”黄蓉道:“那还用问?自然他是冒充字号的。”郭靖道:“哼,老家伙,那么你叫什么?” 裘千仞挨不过,只得道:“记得先父也曾给我另外起过一个名儿,叫什么‘千丈’。我念着不好听,也就难得用它。”郭靖一笑,道:“哈,那你就是裘千丈,不用赖啦。”裘千丈面不红,耳不赤,洋洋自如,说道:“人家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管得着么?十尺为丈,七尺为仞,倒还是‘千丈’比‘千仞’长了三千尺。”黄蓉道:“我瞧你倒是改名为千分、千厘好些。” 郭靖道:“怎么他们尽在山腰里呐喊,却不上来?”裘千丈道:“不得我号令,谁敢上来?”郭靖将信将疑。黄蓉道:“靖哥哥,不给他些好的,谅这狡猾老贼也不肯吐露真情。你点他‘天突穴’!”郭靖依言伸指点去。 这“天突穴”属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在咽喉之下,“璇玑穴”上一寸之处,是阴维任脉之会,一经点中,裘千丈只觉全身皮下似有千万虫蚁乱爬乱咬,麻痒难当,连叫:“啊唷,啊唷,你……你这不是坑死人么?作这等阴贼损人勾当。”郭靖道:“快回答我的话,就给你解开。”裘千丈叫道:“好罢,爷爷拗不过你这两个娃娃。”忍着麻痒,说出真情。 第637章 射雕英雄传(137) 原来裘千丈与裘千仞是同胞孪生兄弟,幼时两人性情容貌,全无分别。到十三岁上,裘千仞无意之间救了铁掌帮上官帮主的性命。那上官帮主感恩图报,将全身武功倾囊相授。裘千仞练功勤奋,到得二十四岁时,功夫寖寻有青出于蓝之势,次年上官帮主逝世,临终时将铁掌帮帮主之位传了给他。 上官帮主心存忠义,志图恢复,裘千仞却一心一意只潜心武学,武功越练越高,闯荡江湖,铁掌水上飘的名头威震武林。当年华山论剑,王重阳等曾邀他参预。裘千仞以铁掌神功尚未大成,自知非王重阳敌手,谢绝赴会,十余年来隐居在铁掌峰下闭门苦练,有心要在二次论剑时夺取“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 两兄弟幼时形貌既似,脾气性格亦几乎无甚异样,分别练功之后,竟大不相同。一个武艺日进,一个自愧不如之余,从此不练武功,愈来愈爱吹牛骗人。一个隐居深山,一个乘机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摇。郭靖与黄蓉在归云庄、临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丈,而在君山丐帮大会、铁掌山所遇的却是裘千仞。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无异,黄蓉难以分辨,竟为裘千仞铁掌震伤。 这铁掌山中指峰是铁掌帮历代帮主埋骨的所在,帮主临终时自行上峰待死。帮中有一条极严厉的帮规,任谁进入中指峰第二指节地区以内,决不能再活着下峰。倘若帮主丧命在外,须由一名帮中弟子负骨上峰,然后自刎殉葬,帮中弟子都认为是极大荣耀。郭靖背着黄蓉,慌不择路,误打误撞的闯入了铁掌帮圣地,是以帮众只管忿怒呼叫,却不敢触犯禁条,追上峰来。连帮主裘千仞自己,空有一身武功,也惟有高声叫骂而已。 那裘千丈却何以又敢来到石室之中?原来铁掌帮每代帮主临终之时,必带着他心爱的宝刀宝剑、珍物古玩上峰,一代又复一代,石室中宝物自积得不少。裘千丈数月来累累受辱,自思艺不如人,但若有几件削铁如泥的利刃,临敌交锋之时自可威力大增,想到郭黄日内就要找上山来,难以抵敌,于是冒险偷入石室盗宝,料想铁掌帮中无人敢上中指峰禁地,决不致败露,岂道无巧不巧,偏遇上了郭黄二人。 郭靖听他说完,沉吟不语,心想:“此处既是禁地,敌人谅必不敢逼近,但这山峰穿云插天,四下无路可走,如何得脱此难?”黄蓉忽道:“靖哥哥,你到里面探探去。”郭靖说道:“我先瞧瞧你伤势。”打火点燃一根枯柴,解开她肩头衣服和猬甲,只见雪白的双肩上各有一个乌黑的五指印痕,受伤着实不轻,若非身有猬甲相护,这两掌已要了她性命。郭靖心想:“欧阳锋与裘千仞的功力在伯仲之间,当日恩师硬接西毒的蛤蟆功,蓉儿好在隔了一层猬甲至宝,其时我又在旁侧击,卸了裘千仞不少掌力,但恩师抵御之功与蓉儿却又大不相同。看来蓉儿此伤与恩师所受的相去无几,重于我在皇宫中所受西毒的一击。九阴真经所载的通息疗伤之法不知是否有用,如何才能痊可?”手执枯柴,呆呆出神。 裘千丈大叫:“娃娃说话是放屁么?还不快给爷爷解开穴道?这般又麻又痒,有谁抵得住了?你倒自己点了这穴道试试。”郭靖想着黄蓉的伤势,竟没听见。 黄蓉微微一笑,道:“傻哥哥,你急什么?给老家伙解了穴道罢。”郭靖这才觉醒,过去解开了他的“天突穴”。裘千丈身上麻痒渐止,可是“阴都穴”仍遭闭住,躺在地下只有吹胡子突眼珠的份儿。 郭靖找了一根两尺来长的松柴,燃着了拿在手中,道:“蓉儿,我进去瞧瞧,你独自在这儿,可害怕么?”黄蓉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疼痛难当,怕郭靖担忧,强作笑容,说道:“有老家伙陪着,我不怕,你去罢。” 郭靖高举松柴,一步步向内走去,转了两个弯,前面赫然现出一个极大洞穴。这石洞系天然生成,较之外面人工开凿的石室大了十来倍。放眼瞧去,洞内共有十余具骸骨,或坐或卧,神态各不相同,有的骸骨散开在地,有的却仍具完好人形,更有些骨坛灵位之属。每具骸骨之旁都放着兵刃、暗器、用具、珍宝等物。郭靖呆望半晌,心想:“这十多位帮主当年个个是一世之雄,今日却尽数化作一团骸骨,总算大伙儿有伴,倒也不嫌寂寞。对,这法儿挺好,胜过独个儿孤另另的埋在地下。” 他见到诸般宝物利器,犹似不见,只挂念着黄蓉,正要转身退出,忽见洞穴东壁一具骸骨上放着一只木盒,盒上似乎有字。他走上数步,拿松柴凑近照去,只见盒上刻着“破金要诀”四字,他心中一动:“说不定这就是岳武穆王的遗书了。”伸左手去拿木盒,轻轻一提,喀喀数声,那骸骨突然迎头向他扑将下来。 郭靖一惊,急向后跃,骸骨扑在地下,四下散开。 郭靖拿了木盒,奔到外室,将松柴插入地下孔隙,扶起黄蓉,在她面前将木盒揭开,盒内果然是两本册子,一厚一薄。郭靖拿起面上那本薄册,翻了开来,原来是岳飞历年的奏疏、表檄、题记、书启、诗词。郭靖随手翻阅,但见一字一句之中,无不忠义之气跃然,不禁大声赞叹。黄蓉低声道:“你读一段给我听。” 郭靖顺手一翻,见一页上写着“五岳祠盟记”五字,读道: “自中原板荡,夷狄交侵,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历二百余战。虽未能远入荒夷,洗荡巢穴,亦且快国雠之万一。今又提一旅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战,一鼓败虏,恨未能使匹马不回耳。故且养兵休卒,蓄锐待敌,嗣当激励士卒,功期再战,北逾沙漠,喋血虏廷,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土下版图,朝廷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河朔岳飞题。” 这篇短记写尽了岳飞一生的抱负。郭靖识字有限,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虽有几个字读错了音,竟也把这篇题记读得声音铿锵,甚是动听。 倘若当日在归云庄上,裘千丈少不免要讥讽几句,说岳飞不识时务,一片愚忠,于国于民皆无补益,但此刻身上穴道未解,只要有一言惹恼了郭靖,他多半又会再点自己的“天突穴”,岳飞识不识时务并不相干,自己却非大大的识时务不可,当下连连点头,赞道:“文章做得好,读也读得好,英雄文章英雄读,相得益彰。” 黄蓉叹道:“怪不得爹爹常说,只恨迟生了数十年,不能亲眼见到这位大英雄。你再读读他的诗词。”郭靖顺次读了几首,〈满江红〉、〈小重山〉等词黄蓉是熟知的,〈题翠光寺〉、〈赠张完〉等诗她却从未见过。 山腰间铁掌帮喊声不歇,郭靖让黄蓉枕在自己腿上,藉着松柴火光,朗声诵读岳飞的遗诗:“题目是〈题鄱阳龙居寺〉:巍石山前寺,林泉胜复幽。紫金诸佛相,白雪老僧头。潭水寒生月,松风夜带秋。我来嘱龙语,为雨济民忧。”只听得风动林木,山谷鸣响,黄蓉骤感寒意,偎在郭靖怀中,她只须轻轻偎倚,软猬甲便不刺人。郭靖出神道:“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这才是大英雄、真豪杰啊。” 黄蓉嗯了一声,微笑道:“大英雄的诗,小英雄来读,旁边还有一位老英雄躺在地下听着,那更锦上添花。”裘千丈忙道:“老英雄可不敢当,女英雄倒是真的!”黄蓉嘻嘻一笑,问郭靖道:“另一本册子里写着些什么?”郭靖拿起看了几行,喜道:“这……这只怕便是岳武穆王亲笔所书的兵法。完颜洪烈那奸贼作梦也想着的,就是这部书了。天幸没叫那奸贼得了去。”只见第一页上写着十八个大字,曰:“重搜选,谨训习,公赏罚,明号令,严纪律,同甘苦。” 正待细看,忽然山腰间铁掌帮徒喊声陡止,四下里除了山巅风响,更没半点声息。适才帮众的叫骂声、呐喊声始终不断,此刻忽尔停歇,反觉十分怪异。 郭靖与黄蓉侧耳倾听,过了片刻,静寂中隐隐传来噼噼啪啪的柴草燃烧之声,裘千丈连珠价叫起苦来,叫道:“今日爷爷这条老命,送在你这两个小娃娃手中了。”情急之下,把“大英雄和女英雄”又叫作了“小娃娃”。郭靖抢出洞去,只见几排火墙正烧上峰来。山峰四周围尽是密林长草,这一着火,转眼间便要成为一片火海。 郭靖立时省悟:“他们不敢进入禁地,便使火攻。山洞中无着火之物,不致焚毁,可是咱们三个却要活活的给烤成焦炭了。”急忙回身抱起黄蓉,只听裘千丈躺在地下破口大骂,在他腰眼里轻轻踢了两脚,解开他穴道,让他自行逃走,将木盒和两本册子揣在怀里,不敢逗留,迳往峰顶爬去。 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节,离峰顶尚有数十丈之遥。郭靖凝神提气,片刻之间攀登峰顶。裘千丈也跟着一步步的挨上来。郭靖回头向下望去,见火焰正缓缓烧上,虽一时不致便到,终究难以脱身,不由得长叹一声。 黄蓉忽道:“岳武穆王名飞,字鹏举,咱们来个雕举,好不好?”郭靖问道:“什么雕举?”黄蓉道:“叫雕儿负了咱们飞下去啊。” 郭靖喜得跳起,叫道:“那当真好玩。我唤雕儿上来,只不知雕儿有没这力气。”黄蓉叹道:“反正是死,只好冒险一试。”郭靖盘膝坐定,凝聚中气,在丹田盘旋片刻,从喉间一吐而出,啸声远远传出,正是马钰当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门内功,他修习九阴真经后,功力更为精进。中指峰自峰顶至峰脚相距何止数里,啸声发出,过不多时便白影临空,双雕在月光下、啸声中乘风而至,停在二人面前。 郭靖为黄蓉解下身上软猬甲,扶她伏在雌雕背上,怕她伤后无力扶持,用衣带将她身子与雕身缚住,然后自己伏上雄雕之背,搂住雕颈,一声呼啸,双雕振翅而起。两人斗然凭虚临空,双雕一飞离地,立感平稳异常。郭靖初时还怕自己身子重,雕儿未必负荷得起,岂知白雕双翅展开,竟并无急堕之象。 黄蓉究是小孩心性,心想这是天下奇观,可得让裘千丈那老儿瞧个仔细,轻拉雕颈,要它飞向裘千丈身旁。雌雕依命飞近。裘千丈正自慌乱,眼见之下,不禁又惊又羡,叫道:“好姑娘,也带我走罢。大火便要烧上来,老儿可活不成啦!” 黄蓉笑道:“我这雕儿负不起两人。你求你弟弟救你,不就成啦?你比他多三千尺,他非听你号令不可。”轻拍雕颈,转身飞开。裘千丈大急,叫道:“好姑娘,你瞧我这玩意儿有趣不?”黄蓉好奇心起,拉雕回头,要瞧瞧他有什么玩意。裘千丈突然和身向前猛扑,飞离山峰,扑向黄蓉,抱住了她腰背。他知倘若冲下峰去,纵能脱出火圈,但私入禁地,犯了帮中严规,莫说是帮主的兄弟,纵是帮主本人,也未必能够活命,这时便想再深入石洞避火,来路也已为大火阻断,是以不顾一切的要抢上雕背逃走。 白雕虽然神骏,毕竟负不起两人,黄蓉给裘千丈一抱住,白雕立时向峰下深谷急落。白雕双翅奋力扑打,始终支持不住。裘千丈抓住黄蓉后心,用力要将她摔下雕背,但她身子用衣带缚在雕上,急切间摔她不下。黄蓉手足受缚,也难回手。眼见二人一雕都要摔入深谷,粉身碎骨。 铁掌帮帮众站在山腰看得明白,个个骇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正危急间,那雄雕负着郭靖疾扑而至,钢喙啄去,正中裘千丈顶门。那老儿斗然间头顶剧痛,伸手抵挡,就只这么一松手,已一连串的筋斗翻将下去,长声惨呼从山谷下传将上来。 雌雕背上斗轻,纵吭欢唳,振翅直上。双雕负着二人,比翼北去。 注: 岳飞〈满江红〉词脍炙人口,但不见于宋人记载。岳飞之孙岳珂编集《金陀萃编》及《经进家集》,遍录岳飞之诗文奏章,此词并未收入。此词最早见于明人著作,有人疑为明人伪作。惟说部小说非学术著作,于此不必深究,故仍假定为岳飞所作。 第二十九回 黑沼隐女 郭靖在雕背连声呼叫,召唤小红马在地下跟来。转眼之间,双雕已飞出老远。雌雄双雕形体虽巨,背上负了人毕竟难以远飞,不多时便即不支,越飞越低,终于着地。郭靖跃下雕背,抢过去看黄蓉时,见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过去,忙解开缚着她的衣带,为她推宫过血。好一阵子,黄蓉才悠悠醒转,但昏昏沉沉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乌云满天,把月亮星星遮得没半点光亮,郭靖死里逃生,回想适才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双手抱着黄蓉站在旷野之中,天地茫茫,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敢呼召小红马,生怕裘千仞闻声先至。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而行,举步踏到的尽是矮树长草,那里有路?每走一步,荆棘都钩刺到小腿,他也不觉疼痛,走了一阵,四周更加漆黑一团,纵然尽力睁大眼睛,也难见物,一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恐一个踏空,跌入山沟陷坑,但怕铁掌帮众追踪,却也不敢停步。这般负着黄蓉苦苦走了二里有余,突然左首现出一颗大星,在天边闪闪发光。他凝神望去,想要辨别方向,却看出那大星并非天星,而是一盏灯火。 既有灯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喜,背负黄蓉加快脚步,笔直向着灯火赶去,急行里许,但见黑沉沉的四下里都是树木,原来灯火出自林中。一入林中,再也无法直行,林中小路东盘西曲,少时忽失了灯火所在,密林中难辨方向,忙跃上树去眺望,却见灯火已在身后。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郭靖接连赶了几次,头晕眼花,始终走不近灯火之处,双雕一马也不知到了那里,他这时已知是林中道路作怪,欲待从树顶上纵跃过去,黑暗中却看不清落足之处,又怕树枝擦损了黄蓉。但如不去投宿,总不能在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心想不可这般没头苍蝇般瞎撞,且定一定神再说,当下站着调匀呼吸,稍歇片刻。 第638章 射雕英雄传(138) 这时黄蓉神智已然清醒,让郭靖负着这么东转西弯,乱闯直奔,虽瞧不到周遭情势,却已摸清林中道路,轻声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郭靖喜问:“蓉儿,你还好吗?”黄蓉嗯了一声,没力气说话。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黄蓉默默数着他脚步,待数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郭靖依言而行。黄蓉又道:“再转身倒走十三步。” 一个指点,一个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之中曲折前行。刚才郭靖这般一阵来回奔行,黄蓉已知林中道路,乃由人工布置而成。黄药师五行奇门之术极尽精妙,传给了女儿的也有几成。林中道路愈奇幻,她愈能闭了眼说得清清楚楚,倘是天然路径,她既从未到过,在昏黑之中,纵是一条最平坦无奇的小径,却也辨认不出了。这般时而向左,时而转右,有时更倒退数步,似乎越行越迂回迢遥,岂知不到一盏茶时分,灯火赫然已在眼前。 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黄蓉急叫:“别莽撞!”郭靖“啊哟”一声,双足已陷入泥中,直没至膝,忙提气后跃,硬生生把两只脚拔了出来,一股污泥臭味极是刺鼻,向前望去,眼前一团茫茫白雾裹着两间茅屋,灯光便从茅屋中射出。 郭靖高声叫道:“我们是过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个方便,借地方稍歇,讨口汤喝。”过了半晌,屋中寂然无声,郭靖再说一遍,仍没人回答。说到第三遍后,方听得茅屋中一个女人声音说道:“你们既能来到此处,必有本事进屋,难道还要我出来迎接吗?”语声冷淡异常,显是不喜外人打扰。 若在平时,郭靖宁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愿故意去惹人之厌,此时却救伤要紧,然眼前一大片污泥,不知如何过去,低声与黄蓉商量。 黄蓉想了片刻,道:“这屋子是建在一个污泥湖沼之中。你瞧瞧清楚,那两间茅屋是不是一方一圆。”郭靖睁大眼睛望了一会,喜道:“是啊!蓉儿你什么都知道。”黄蓉道:“走到圆屋之后,对着灯火直行三步,向左斜行四步,再直行三步,向右斜行四步。如此直斜交差行走,不可弄错。”郭靖依言而行。落脚处果然打有一根根木椿。只是有些虚晃摇动,或歪或斜,若非他轻功了得,只走得数步便已摔入了泥沼。 他凝神提气,直三斜四的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绕到了方屋之前。那屋却无门户,黄蓉低声道:“从此处跳进去,在左首落脚。”郭靖背着黄蓉越墙而入,落在左首,不由得一惊,暗道:“果然一切全在蓉儿料中。” 原来墙里是座院子,分为两半,左半是实土,右一半却是水塘。 郭靖跨过院子,走向内堂,堂前是个月洞,仍无门扉。黄蓉悄声道:“进去罢,里面再没古怪啦。”郭靖点点头,朗声说道:“过往客人冒昧进谒,实非得已,请贤主人大度包容。”说毕停了片刻,才走进堂去。 只见当前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七盏油灯,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着地下一根根无数竹片,显然正自潜心思索,虽听得有人进来,却不抬头。 郭靖将黄蓉轻轻放在一张椅上,灯光下见她脸色憔悴,全无血色,心中怜惜,欲待开口讨碗汤水,但见那老妇全神贯注,生怕打断了她思路,一时不敢开口。 黄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复,见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长约四寸,阔约二分,知是计数用的算子。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实、法、借算四行,暗点算子数目,知她正在计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这时“商”位上已计算到二百三十,但见那老妇拨弄算子,正待算那第三位数字。黄蓉脱口道:“五!二百三十五!” 那老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向黄蓉怒目而视,随即又低头拨弄算子。这一抬头,郭黄二人见她容色清丽,不过四十左右年纪,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那女子搬弄了一会,果然算出是“五”,抬头又向黄蓉望了一眼,脸上惊讶的神色迅即消去,又现怒容,似乎是说:“原来是个小姑娘。你不过凑巧猜中,何足为奇?别在这里打扰我的正事。”顺手将“二百三十五”五字记在纸上,又计下一道算题。 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刚将算子排为商、实、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个“三”,黄蓉轻声道:“三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声,那里肯信?布算良久,约一盏茶时分,方始算出,果然是三百二十四。 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颇为白嫩,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她双目直瞪黄蓉,忽然手指内室,说道:“跟我来。”拿起一盏油灯,走了进去。 郭靖扶着黄蓉跟着过去,只见那内室墙壁围成圆形,地下满铺细沙,沙上画着许多横直符号和圆圈,又写着些“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坏了沙上符字,站在门口,不敢入内。 黄蓉自幼受父亲教导,颇识历数之术,见到地下符字,知道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那是算经中的“天元之术”,虽甚为繁复,但只要一明其法,也无甚难处(按:即今日代数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国古代算经中早记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数中x、y、z、w四个未知数)。黄蓉从腰间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随想随在沙上书写,片刻之间,将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题尽数解开。 这些算题那女子苦思数月,未得其解,至此不由得惊讶异常,呆了半晌,忽问:“你是人吗?”黄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术,何足道哉?算经中共有一十九元,‘人’之上是仙、明、霄、汉、垒、层、高、上、天,‘人’之下是地、下、低、减、落、逝、泉、暗、鬼。算到第十九元,方才有点不易罢啦!” 那女子沮丧失色,身子微微摇晃,突然一交坐落细沙,双手捧头,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脸有喜色,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问你:将一至九这九个数字排成三列,不论纵横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 黄蓉心想:“我爹爹经营桃花岛,五行生克之变,何等精奥?这九宫之法是桃花岛阵图的根基,岂有不知之理?”当下低声诵道:“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边说边画,在沙上画了个九宫之图。 那女子面如死灰,叹道:“只道这是我独创的秘法,原来早有歌诀传世。”黄蓉笑道:“不但九宫,即使四四图,五五图,以至百子图,亦不为奇。就说四四图罢,十六字依次四行排列,先以四角对换,一换十六,四换十三,后以内四角对换,六换十一,七换十。这般横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画,果然丝毫不错。 黄蓉道:“那九宫每宫又可化为一个八卦,八九七十二数,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环绕九宫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处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数字相加,均为二百九十二。这洛书之图变化神妙如此,你或者未曾听过,其实那也不足为奇,只不过有人教过我而已。”举手之间,又将七十二数的九宫八卦图在沙上画了出来。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问道:“姑娘是谁?”不等黄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脸上现出剧痛之色,急从怀中小瓶内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吞入腹中,过了半晌,脸色方见缓和,叹道:“罢啦,罢啦!”眼中流下两道泪水。 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只觉此人举动怪异之极。那女子正待说话,突然传来阵阵呐喊之声,正是铁掌帮追兵到了。那女子道:“是朋友,还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赶我们的仇家。”那女子道:“铁掌帮?”郭靖道:“是。”那女子侧耳听了一会,说道:“裘帮主亲自领人追赶,你们究是何人?”问到这句时,声音甚为严厉。 郭靖踏上一步,拦在黄蓉身前,朗声道:“我二人是九指神丐洪帮主的弟子。我师妹为铁掌帮裘千仞所伤,避难来此,前辈若与铁掌帮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们就此告辞。”说着一揖到地,转身扶起黄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纪轻轻,偏生这么倔强,你挨得,你师妹可挨不得了,知道么?我道是谁,原来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这等本事。” 她倾听铁掌帮的喊声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叹道:“他们找不到路,走不进来的,尽管放心。就算来到这里,你们是我客人,神……神……锳姑岂能容人上门相欺?”心想:“我本来叫做‘神算子’锳姑,但你这小姑娘算法胜我百倍,我怎能再厚颜自称‘神算子’?”只说了个‘神’字,下面两字就省去了。 郭靖作揖相谢。锳姑解开黄蓉肩头衣服,看了她伤势,皱眉不语,从怀中小瓶内又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化在水中给黄蓉服食。黄蓉接过药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敌,如何能服她之药?锳姑见她迟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铁掌之伤,还想好得了么?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举。这药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就算了。”说着夹手将药碗抢过,泼在地下。 郭靖见她对黄蓉如此无礼,不禁大怒,说道:“我师妹身受重伤,你怎能如此气她?蓉儿,咱们走。”拉起黄蓉负在背上。锳姑冷笑道:“我锳姑这两间小小茅屋,岂能容你这两个小辈说进就进,说出就出?”手中持着两根竹算筹,拦在门口。 郭靖心道:“说不得,只好硬闯。”叫道:“前辈,恕在下无礼了。”身形略沉,举臂划个圆圈,一招“亢龙有悔”,当门直冲出去。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厉害招术,只怕锳姑抵挡不住,劲道只使了二成,惟求夺门而出,并无伤人之意。 眼见掌风袭到锳姑身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续发掌力或立即回收,那知她身子微侧,左手前臂斜推轻送,竟将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强,给她这么一带,竟立足不住,向前抢了半步,锳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滑溜,随即稳住。两人这一交手,均各暗暗诧异。锳姑喝道:“小子,师父的本领都学全了吗?”语声中将竹筹点了过来,对准了他右臂弯处的“曲泽穴”。 这一招明点穴道,暗藏杀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击,将那降龙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将出来,数招一过,立即体会到锳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路。她并无一招是明攻直击,但每一招中均含阴毒后着,若非郭靖会得双手互搏之术,危急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伤。他愈斗愈不敢托大,掌力渐沉,但锳姑的武功另成一家,出招似乎柔弱无力,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不免令人防不胜防。 再拆数招,郭靖给逼得倒退两步,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日教他抵御黄蓉“桃华落英掌”的法门: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变万化,尽可置之不理,只以降龙十八掌硬攻,那就有胜无败。他本想此间显非吉地,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但跟她无冤无仇,但求冲出门去,既不愿跟她多所纠缠,更不欲损她伤她,是以掌力之中留了八分,可是这女子功夫了得,稍有疏忽,只怕两人的命都要送在此处,当下吸一口气,两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所传,一招之中刚柔并济,正反相成,妙用无穷。洪七公的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路,但刚到极处,自然而然的刚中有柔,原是易经中老阳生少阴的道理,而“亢龙有悔”、“履霜冰至”这些掌法之中,刚劲柔劲混而为一,已不可分辨。 锳姑低呼一声:“咦!”急忙闪避,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击和左脚的一踹,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这一掌正好按中她右肩。郭靖掌到劲发,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这草屋的土墙又怎受得起这股大力,若非墙坍屋倒,就是她身子破墙而出,但说也奇怪,手掌刚与她肩头相触,只觉她肩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溜滑异常,连掌带劲,滑到了一边,但她身子也免不了剧烈震动,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 郭靖吃了一惊,急忙收力,但锳姑身手快捷之极,早已乘势直上,双手五指成锥,分戳他胸口“神封”、“玉书”两穴,的是上乘点穴功夫。郭靖封让不及,心道:“她这点穴手法倒跟周大哥有些相像,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过数千数万招,这一下不免着了她道儿。”当即身子微侧,锳姑只觉一股劲力从他右臂发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双臂一交,敌在主位,己处奴势,自己胳臂非断不可,便仍以刚才使过的“泥鳅功”将郭靖的手臂滑开。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每一式都大出对方意料之外,两人都心中暗惊,不约而同的跃开数步,各自守住门户。郭靖心想:“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岂非只有挨打的份儿?”锳姑讶异更甚:“这少年小小年纪,怎能如此了得?自因明师指教之故。”随即想起:“我在此隐居十余年,勤修苦练,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自以为当可无敌于天下,不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岂知算数固不如那女郎远甚,连武功也胜不得这样一个乳臭少年,何况他背上负得有人,出手又对我有意容让,当真动手,我早输了。我十余载的苦熬,岂非尽付流水?复仇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处,眼红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泪来。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将她震痛,忙道:“晚辈无礼得罪,实非有心,请前辈恕罪,放我们走罢。” 第639章 射雕英雄传(139) 锳姑见他说话之时,不住转眼去瞧黄蓉,关切之情深挚已极,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爱侣远隔,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这女孩儿中了裘千仞的铁掌,脸上已现黑气,已不过三日之命,你还苦苦护着她干么?” 郭靖大惊,细看黄蓉脸色,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般的黑晕。他胸口一凉,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双臂反手紧揽黄蓉,颤声问道:“蓉儿,你……你觉得怎样?”黄蓉胸腹间有如火焚,四肢却感冰凉,知那女子的话不假,叹了口气道:“靖哥哥,这三天之中,你别离开我一步,成么?”郭靖泪水夺眶而出,呜咽道:“我……我半步也不离开你。” 扶着她靠墙坐好,自己坐在她身畔,拉过她手掌伸出左掌与她右掌相抵,想以九阴真经中疗伤之法助她通息治伤。身前这女子友敌不明,如她恶意来扰,不论出手轻重,黄蓉立即殒命,自己也难免重伤,情势危急之极,但实逼处此,只有干冒大险。刚运起内功,将内力轻轻送出,不料黄蓉全无反响,他大惊之下,内力稍催,黄蓉“哇”的一声,吐了口鲜血,沾在衣襟之上,白衣红血,鲜艳吓人。郭靖大惊,哭叫:“蓉儿!”黄蓉垂头道:“不成的,我半分内力也没有啦,靖哥哥,你……你别哭。”锳姑冷笑道:“你输送内力给她,只有提早送了她命。劝你别送了吧!就算你半步不离开,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时辰。”郭靖抬头望她,眼中充满泪水,一脸哀恳之色,似在求她别再说刻薄言语刺伤黄蓉。 锳姑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得极为乖戾,眼见这对爱侣横遭惨变,忍不住大感快慰,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刺两人,见到郭靖哀伤欲绝的神气,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想到一事:“啊,啊,老天送这两人到此,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恨,得偿心愿。”抬起了头,喃喃自语:“天啊,天啊!” 只听得林外呼叫吆喝之声又渐渐响起,看来铁掌帮四下找寻之后,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没法觅路进入,过了半晌,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音,叫道:“神算子锳姑哪,裘铁掌求见。”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竟也传了过来,足见内功深湛。 锳姑走到窗口,气聚丹田,长声叫道:“我素来不见外人,到我黑沼来的有死无生。裘帮主,请你见谅。”只听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请你交给我罢。”锳姑叫道:“谁走得进我的黑沼?裘帮主可把锳姑瞧得忒也小了。”裘千仞嘿嘿嘿几声冷笑,不再开腔,似乎信了她说话。只听铁掌帮徒众的呼叫之声,渐渐远去。 锳姑转过身来,对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师妹?”郭靖一呆,随即双膝点地,跪了下去,叫道:“老前辈若肯赐救……”锳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森然道:“老前辈!我老了么?”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老。”锳姑双目缓缓从郭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自言自语的道:“不算老,嗯,毕竟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听她语气之中,似乎黄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话又得罪了她,不知她还肯不肯施救,欲待辩解,却又不知说什么话好。 锳姑回过头来,见他满头大汗,狼狈之极,心中酸痛:“我那人对我只要有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这生也不算虚度了。”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郭靖听她念了这首短词,心中一凛,暗道:“这词好熟,我听见过的。”可是曾听何人念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似乎不是二师父朱聪,也不是黄蓉,于是低声问道:“蓉儿,她念的词是谁作的?说些什么?”黄蓉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知是谁作的。嗯,‘可怜未老头先白’,真是好词!鸳鸯生来就白头……”说到这里,目光不自禁的射向锳姑的满头花白头发,心想:“果然是‘可怜未老头先白’!” 郭靖心想:“蓉儿得她爹爹教导,什么都懂,如是出名的歌词,决无不知之理。那么是谁吟过这词呢?当然不会是她,不会是她爹爹,也不会是归云庄的陆庄主。然而我确实听见过的。唉,管他是谁吟过的。这位前辈定有法子救得蓉儿,她问我这句话,总不是信口乱问。我可怎生求她才好?不管她要我干什么……” 锳姑此时也在回忆往事,脸上一阵喜一阵悲,顷刻之间,心中经历了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猛然抬头,说道:“你师妹给裘铁掌击中,不知是他掌下留力,还是你这小子出手从旁阻挡,总算没立时毙命,但无论如何,挨不过三天……嗯,她的伤天下只一人救得!” 郭靖怔怔的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心中怦地一跳,当真喜从天降,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叫道:“请老……不,不,请你施救,感恩不尽。” 锳姑冷冷的道:“哼!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么还会在这阴湿寒苦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过了一会,锳姑才道:“也算你们造化不浅,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遥,三天之内可到。只那人肯不肯施救,却是难说。”郭靖喜道:“我苦苦求他,想来他决不至于见危不救。”锳姑道:“说什么不至于见危不救?见死不救,也是人情之常。苦苦相求,有谁不会?难道就能教他出手救人?你给他什么好处了?他为什么要救?”语意之中,实含极大怨愤。 郭靖不敢接口,眼前已出现一线生机,只怕自己说错一言半语,又复坏事。锳姑道:“你们到这边歇一忽儿!”手指左首一间小房。郭靖谢了,扶着黄蓉进房,让她躺在一张竹榻上。只见锳姑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头提笔书写什么,写了好一阵,将那张纸用一块布包好,再取出针线,将布包摺缝处密密缝住,这样连缝了三个布囊,才回进房来,说道:“出林之后,避过铁掌帮追兵,直向东北,到了桃源县境内,开拆白色布囊,下一步该当如何,里面写得明白。时地未至,千万不可先拆。”郭靖大喜,连声答应,伸手欲接布囊。 锳姑缩手道:“慢着!若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若能救活她性命,我却有一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当有报,请前辈吩咐便了。”锳姑冷冷的道:“假若你师妹不死,她须在一月之内,重回此处,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那干什么啊?”锳姑厉声道:“干什么跟你有什么相干?我只问她肯不肯?”黄蓉接口道:“你要我授你奇门术数,这有何难?我答允便是。” 锳姑向郭靖白了一眼,说道:“枉为男子汉,还不及你师妹十分中一分聪明。”将三个布囊递过。郭靖接了,见一个白色,另两个一红一黄,当即放入怀中,道:“我如有师妹的一成聪明,就好得很了。”又再叩谢。锳姑闪开身子,不受他大礼,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受你谢。你二人跟我无亲无故,我干么要救她?就算沾亲有故,也犯不着费这么大精神!咱们话说在先,我救她性命是为了我自己。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番话在郭靖听来,极不入耳,但他素来诚朴,拙于言辞,不善与人辩驳,此时为了黄蓉,更加不敢多说,只恭恭敬敬的听着。锳姑白眼一翻,道:“你们累了一夜,也必饿了,且吃些粥罢。” 当下黄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养神,郭靖守在旁边,心中思潮起伏。过不多时,锳姑从后进用木盘托出两大碗热腾腾的香粳米粥,还有一大碟山鸡片、一碟腊鱼。郭靖早就饿了,先前挂念着黄蓉伤势,并未觉得,此时略为宽怀,见到鸡鱼白粥,先吞了一口唾涎,向锳姑谢后,轻拍黄蓉手背,柔声道:“蓉儿,起来吃粥。” 黄蓉眼睁一线,微微摇头道:“我胸口疼得紧,不要吃。”锳姑冷笑道:“有药给你止痛,却又疑神疑鬼。”黄蓉不去理她,只道:“靖哥哥,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给我服。”那些丸药是陆乘风当日在归云庄上所赠,黄蓉一直放在怀内,洪七公与郭靖为欧阳锋所伤后,都曾服过几颗,虽无疗伤起死之功,却大有止疼宁神之效。郭靖应了,旋开瓷瓶盖子,取了一粒出来。 当黄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时,锳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后来见到那朱红色的药丸,厉声道:“这便是九花玉露丸么?给我瞧瞧!”郭靖听她语气怪异,不禁抬头望了她一眼,却见她眼中微露凶光,心中更奇,将一瓶药丸尽数递过给她。锳姑接过,但觉芳香扑鼻,闻到气息已遍体清凉,双目凝视郭靖道:“这是桃花岛的丹药啊,你们从何处得来?快说,快说!”说到后来,声音已极惨厉。 黄蓉心中一动:“这女子研习奇门五行,难道跟我爹爹那一个弟子有甚干系?”只听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岛主的女儿。”锳姑一跃而起,喝道:“黄老邪的女儿?适才瞧她伤势,她衣服内衬的,便是桃花岛的软猬甲罢?”双眼闪闪生光,两臂一伸一缩,作势就要扑上。郭靖点了点头,全身护在黄蓉身前。黄蓉道:“靖哥哥,将那三只布囊还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们也不用领她情。”郭靖将布囊取出,却迟迟疑疑的不肯递过。黄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当真就死了。死又怎样?”郭靖从来不违黄蓉之意,只得将布囊放在桌上,泪水已在眼中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在腮边直泻而下。 锳姑眼望窗外,喃喃叫道:“天啊,天啊!”拿了布囊瓷瓶,走入邻室,背转身子,不知做些什么。黄蓉道:“咱们走罢,我见了这女子厌烦得紧。”郭靖未答,锳姑已回进室来,说道:“我研习术数,为的是要进入桃花岛。黄老邪的女儿已然如此,我再研习一百年也是无用。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你们走罢,把布囊拿去。”说着将一瓶九花玉露丸和三只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对黄蓉道:“这九花玉露丸于你伤势有害,千万不可再服。伤愈之后一年之约不可忘记。你爹爹毁了我一生,这里的饮食宁可喂狗,也不给你们吃。”说着将白粥鸡鱼都从窗口泼了出去。 黄蓉气极,正欲反唇相讥,一转念间,扶着郭靖站起身来,用竹棒在地下细沙上写了三道算题: 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罗睺、计都的“七曜九执天竺笔算”;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按:即西洋数学中的级数论);第三道是道“鬼谷算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按:这属于高等数学中的数论,我国宋代学者对这类题目钻研已颇精深。)她写下三道题目,扶着郭靖手臂,缓缓走了出去。郭靖步出大门,回过头来,只见锳姑手执算筹,凝目望地,呆呆出神。 两人走入林中,郭靖将黄蓉背起,仍由她指点路径,一步步的向外走去。郭靖只怕数错脚步,不敢说话,直到出了林子,才问:“蓉儿,你在沙上画了些什么?”黄蓉笑道:“我出三道题目给她。哼,半年之内,她必计算不出,叫她的花白头发全都白了。谁教她这等无礼?”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结下什么仇啊?”黄蓉道:“我没听爹爹说过。”过了半晌,道:“她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儿,靖哥哥你说是么?”她心里隐隐猜疑:“莫非爹爹昔日跟她有甚情爱纠缠?哼,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我爹爹却不要。嗯,定是如此,人家不要,硬嫁成吗?发脾气有用吗?” 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着你的题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会再追出来把布囊要回去啦。”黄蓉道:“不知布囊中写些什么,只怕她未必安着好心,咱们拆开来瞧瞧。”郭靖忙道:“不,不!依着她的话,到了桃源再拆。”黄蓉甚是好奇,忍不住的要先看,但郭靖坚执不允,只得罢了。 闹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跃上树顶四下眺望,不见铁掌帮徒众的踪迹,先放了一大半心,数声呼啸,小红马闻声驰到,不久双雕也飞临上空。两人甫上马背,忽听林边喊声大振,数十名铁掌帮众蜂拥而来。他们在树林四周守了半夜,听到郭靖呼啸,急忙追至,裘千仞却不在其内。郭靖叫道:“失陪了!”腿上微一用劲,小红马犹如腾空而起,但觉耳旁风生,片刻之间已将帮众抛得无影无踪。 小红马到午间已奔出百余里之遥。两人在路旁一个小饭铺中打尖,黄蓉胸口疼痛,只能喝半碗米汤。郭靖一问,知当地已属桃源县管辖。黄蓉喝了米汤后,呼吸急促,晕了过去。郭靖大惊,眼见无法赶路,问那小饭铺是否可借间房休息。饭铺主人道:“客官,这里年荒地贫,乡下人那有多余的铺位房间。过去五里有家米铺货栈,地方倒大,客官既有病人,去求借房借宿,只消出得了钱,或许能成。” 郭靖谢了,负起黄蓉,上马走了五里路,果见路边有三间大屋,砖墙甚高,门前停着三辆独轮车,一辆车上装了十几只米袋,一辆装的是硬柴黑炭,另一辆装的是蔬菜、油盐、红薯、鸡鸭之类食物。郭靖走到门口,见有个老者坐在一张长凳上喝茶。郭靖打个问讯,说道:“老丈,在下是行路之人,我这个妹子忽然得了急病,想请老丈行行好,借间房住宿一宵,自当奉上房饭钱。”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颗大银锭,双手奉上。 那老者六七十岁年纪,头发全白,颏下光溜溜地不留胡须,微微一笑,神情倒还谦和,说道:“令妹病势不轻,借宿一宵,自当照应,却也用不着这许多银两。”郭靖听那小饭铺主人说:“只消出得了钱,或许能成。”此刻只求对方肯收留,心想做生意之人,当然是银子越多越好,说道:“多谢老丈,我兄妹感激不尽。这锭银子先请收下,明日告辞,另有奉谢。”将银锭恭恭敬敬的放在桌上。 第640章 射雕英雄传(140) 那老者道:“客官贵姓?”郭靖道:“在下姓郭,我这师妹姓黄,老丈尊姓?”那老者道:“老朽姓杨。客官请先喝杯茶。”在茶杯中斟茶。郭靖扶着黄蓉坐在板凳上,见她呼吸略顺,心中稍宽。 那老者看了看郭靖双足所沾的黑沼污泥,此时已经干了,颜色深黑,与鞋上、脚踝上平常泥色不同,说道:“客官昨晚是从那边树林中来,竟没迷路,也真了得。”郭靖微笑道:“那是侥幸碰巧罢了。”他眼光一瞥间,见三辆独轮车的木轮上也沾满了深黑色干泥,心中微生疑虑。那老者道:“这些车子,是送粮食、蔬菜去林子中的。”郭靖点了点头,心想:“那锳姑住在黑沼之中,粮食、柴炭、蔬菜、油盐之类,自须外面送去。” 郭靖先喂黄蓉喝了杯茶,自己喝了一杯。那老者引入内堂,一间房中有两张床铺,挂着青纱帐子,床上铺着草席,各有一条薄被,白木桌椅,倒也干净。 郭靖扶着黄蓉在床上躺好,伸掌按在她灵台穴上,极缓极缓的给她宁气,生怕又牵动她内息,引得她呕血,不敢再试九阴真经“疗伤章”中顺内息、通周天的法子。过了一会,一个小厮托着木盘,送了干饭和稀粥进房,有些腊鱼、腊肉之类菜肴。郭靖服侍黄蓉吃了半碗粥,她勉强吞咽,却吃不下菜肴。 两人用过膳后,躺下休息。黄蓉道:“靖哥哥,你永远这么陪着我。我的伤势一百年好不了,我也开心得很。”郭靖道:“只要你不嫌气闷,我陪你一百年。”黄蓉道:“你那华筝公主呢?”郭靖一怔,说道:“我答允过娶她的,但我要先陪你一百年、两百年,她如肯等,就等一百年、两百年好了。唉,蓉儿,我死也离不开你,只好对她不住了。两百年之后,她变成个白发皱面皮的老太婆,我自然不能娶她了。”黄蓉笑道:“那时候我也变成了个老太婆了。”郭靖道:“你变了老太婆,我还是要娶,你那时是个美丽可爱的好蓉儿老太婆……” 就在这时,只听得堂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唱起曲来,曲调是到处流唱的〈山坡羊〉,听他唱道: “清风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朝,对青山!晚,对青山!” 黄蓉喝采道:“好曲子!靖哥哥,〈山坡羊〉曲子我听得多了,少有这一首这么好的。不知是谁作的,我记下来唱给爹爹听。”默默记诵,手指轻弯,打着拍子。 她说话甚轻,房外唱曲的老者却听见了,在门外笑道:“姑娘,你是知音,可知这首曲子的来历吗?”黄蓉轻声道:“请他进来。”郭靖朗声道:“老丈请进。” 那老者走进房来,坐在床前椅中。黄蓉道:“这首曲子的来历,还要请教。”那老者道:“这首曲子流传至今,少说也有三百多年了。那是唐朝天宝年间传下来的。”黄蓉奇道:“这么久了?请老丈指教。”那老丈道:“姑娘是聪明之极的人,听老朽的口音,或者料到我本是云南人。”黄蓉心道:“你说话的口音腔调,跟那讨厌的锳姑有三分相似,莫非那锳姑也是云南人?”说道:“老丈说话口音,与本地的湘西人确有些不同,又软又糯,好听得很,原来是从云南来的。” 那老者微笑道:“老朽一向生长在云南大理,后来上司派我到这里,先指挥工人建屋,种植树木成林,以后在这里长住,专责供应林子里的衣食用物。”黄蓉点点头,她身上有伤,没力气多说话,同时锳姑友敌不明,也不愿多透露自己的身份。 那老者道:“两位昨晚既从林子里来,那边也没传来话说不准接待,那么跟两位说说旧事也不打紧。现今我们云南有大理国,从前叫做南诏,唐朝天宝年间,南诏国的国王是合罗凤,国势强盛,唐朝和吐蕃都拉拢他。唐明皇宠幸杨贵妃,重用李林甫、杨国忠做宰相,朝政混乱。天宝十年(当时叫做天宝十载),杨国忠派鲜于仲通从剑南带兵八万去打南诏,打到了曲州、靖州,后来大败于泸南,唐兵损折六万人。到天宝十三年,杨国忠再派李宓又从剑南带兵七万打南诏,合罗凤陛下善于用兵,诱敌深入,激战之后,李宓被擒,全军覆没,无一得还。唐军两次大败,被俘和逃散的唐将唐兵十余万人,全数流落在云南。老朽的祖先就是唐兵的小军官,在云南娶了摆夷(今白族)的女子,安家立业,绵延至今。老朽的父亲家道中落,无以为生,将老朽净了身,到大理国宫中做太监,可让两位见笑了。”黄蓉道:“不敢!听说大理国段皇爷是一位圣帝贤君,老丈服侍段皇爷,那也好得很啊。”那老者道:“姑娘年纪轻轻,见识高明,真正了不起。”听黄蓉称段皇爷为“圣帝贤君”,很是欢喜,又道:“这〈山坡羊〉的曲子,还有好几首,是老朽的祖宗传下来的,听说当年在长安城中流传很广,贵裔庶民,很多人都会唱。唐将唐兵,有的从四川来,有的从长安来,被俘不死,沦落云南,这些小曲便也在云南落地生根了。只云南口音跟北方不同,有些小小改动。”(注:见本回之末) 那老者告辞了出去,怕打扰黄蓉休息,曲子也不唱了。郭靖道:“不知那锳姑在布囊中藏了些什么。”取出白布小囊,拉断缝线,原来里面是张简陋的地图,图旁注着两行字道:“依图中所示路径而行,路尽处系一大瀑布,旁有茅舍。到达时拆红色布囊。” 次晨二人用过早餐,向老者告别,郭靖又送了一锭银子,杨老者推辞不收,郭靖坚决要送,讨了些干粮炊饼收入怀里。两人上马而行,依着地图所示行出七八十里,道路渐窄,再行八九里,道路两旁山峰壁立,中间一条羊肠小径,仅容一人勉强通行,小红马已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负起黄蓉,将小红马留在山边一家人家啃食野草。 循着陡路上岭,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靖须得将黄蓉横抱了,两人侧着身子方能过去。这时正当七月盛暑,赤日炎炎,流火铄金,但路旁山峰插天,将骄阳全然遮去,倒也颇为清凉。 又行一阵,郭靖腹中饥饿,从怀中取出干粮炊饼,撕了几片喂在黄蓉嘴里,自己也不停步,边走边吃,吃完三个大炊饼,正觉唇干口渴,忽听远处传来隐隐水声,当即加快脚步。空山寂寂,那水声在山谷间激荡回响,轰轰汹汹,愈走水声愈大,待得走上岭顶,只见一道白龙似的大瀑布从对面双峰之间奔腾而下,声势惊人。从岭上望下去,瀑布旁果有间草屋。郭靖拣块山石坐下,取出红色布囊拆开,见囊内白纸上写道: “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 郭靖看到“段皇爷”三字,吃了一惊,读了出来。黄蓉本已极为疲累,听他说到“段皇爷”,心中一凛,道:“段皇爷?老毒物也提过师父的伤恐怕只段皇爷能治。我听爹爹说过,段皇爷就是‘南帝’,他在云南大理国做皇帝……”心想云南与此处相隔万水千山,三日之间那能到达,不禁胸中凉了,勉力坐起,倚在郭靖肩头,和他同看纸上的字: “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彼多行不义,隐居桃源,外人万难得见,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故须假言奉尊师洪七公之命,求见皇爷禀报要讯,待见南帝亲面,以黄色布囊中之图交出。一线生机,尽悬于斯。” 郭靖读毕,转头向着黄蓉,却见她蹙眉默然,即问:“蓉儿,段皇爷怎么多行不义了?为什么求医是更犯大忌?渔樵耕读的毒手是什么?”黄蓉叹道:“靖哥哥,你别当我聪明得紧,什么事都知道。” 郭靖一怔,伸手将她抱起,道:“好,咱们下去。”凝目远眺,见瀑布旁柳树下坐着一人,头戴斗笠,隔得远了,瞧不清楚在干什么。 一来心急,二来下岭路易走得多,不多时郭靖已背着黄蓉快步走近瀑布,见柳树下那人身披蓑衣,坐在一块石上,正自垂钓。这瀑布水势湍急异常,一泻如注,水中怎会有鱼?纵然有鱼,又怎有余暇吞饵?看那人时,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一张黑漆漆的锅底脸,虬髯满腮,根根如铁,双目一动不动的凝视水中。 郭靖见他全神贯注的钓鱼,不敢打扰,扶黄蓉倚在柳树旁休息,自己过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什么鱼。等了良久,忽见水中金光闪动,那渔人脸现喜色,猛然间钓杆直弯下去,只见水底下一条尺来长的东西咬着钓丝,那物非鱼非蛇,全身金色,头身俱扁,模样甚是奇特。 郭靖大为诧异,不禁失声叫道:“咦,这是什么?”便在这时,水中又钻出一条同样的金色怪鱼咬住钓丝,那渔人更是欢喜,用力握住钓杆不动。只见那钓杆愈来愈弯,眼见要支持不住,突然啪的一声,杆身断为两截。两条怪鱼吐出钓丝,在水中得意洋洋的游了几转,瀑布虽急,却冲之不动,转眼之间,钻进了水底岩石之下,再也不出来了。 那渔人转过身来,圆睁怒目,喝道:“臭小子,老子辛辛苦苦的等了半天,偏生叫你这小贼来惊走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前两步就要动武,不知如何忽地转念,终于强自克制,双手捏得骨节格格直响,满脸怒容。 郭靖知道自己无意之中闯了祸,不敢回嘴,只得道:“大叔息怒,是小人不是,不知那是什么怪鱼?”那渔人骂道:“你瞎了眼珠啦,这是鱼么?这是金娃娃。”郭靖受骂,也不恼怒,陪笑道:“请问大叔,什么是金娃娃?”那渔人更加暴跳如雷,喝道:“金娃娃就是金娃娃,你这臭小贼啰唆什么?”郭靖要恳他指点去见段皇爷的路径,那敢轻易得罪,只打拱作揖的赔不是。旁边黄蓉却忍不住了,插口道:“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鱼。我家里便养着几对,有甚希罕了?” 那渔人听黄蓉说出“金娃娃”的来历,微感惊讶,骂道:“哼,吹得好大的气,家里养着几对!我问你,金娃娃干什么用的?”黄蓉道:“有什么用啊?我见它生得好看,叫起来呀呀呀的,好像小孩儿一般,就养着玩儿。” 那渔人听她说得不错,脸色登时和缓,道:“女娃儿,你家里倘若真养得有,那你就须赔我一对。”黄蓉道:“我干么要赔你?”渔人指着郭靖道:“我正好钓到一条,却给他莽莽撞撞的一声大叫,又惹出一条来,扯断了钓杆。这金娃娃聪明得紧,吃了一次苦头,第二次休想再钓得着。不叫你赔叫谁赔?”黄蓉笑道:“就算钓着,你也只有一条。你钓到了一条,第二条难道还肯上钩?”渔人无言可对,搔搔头道:“那么只赔我一条也好。”黄蓉道:“若把一对金娃娃生生拆散,过不了三天,雌雄两条都会死的。” 那渔人更无怀疑,忽地向她与郭靖连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不是,求你送我一对成不成?” 黄蓉微笑道:“你先得对我说,你要金娃娃何用?”那渔人迟疑了一阵,道:“好,就说给你听。我师叔是天竺国人,前几日来探访我师父,在道上捉得一对金娃娃,十分欢喜。他说天竺国有种极厉害的毒虫,为害人畜,难有善法除灭,这金娃娃却是那毒虫克星。他叫我喂养几日,待他与我师父说完话下山,再交给他带回天竺去繁殖,那知道……”黄蓉接口道:“那知道你一个不小心,让金娃娃逃入了这瀑布之中!” 那渔人奇道:“咦,你怎知道?”黄蓉小嘴一撇,道:“那还不易猜。这金娃娃本就难养,我先前共有五对,后来给逃走了两对。”那渔人双眼发亮,脸有喜色,道:“好姑娘,给我一对,你还剩两对哪。否则师叔怪罪起来,我可担当不起。”黄蓉笑道:“送你一对,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先前干么这样凶?” 那渔人又笑又急,只说:“唉,是我这个莽撞脾气不好,须得好好改过才是。小兄弟,我给你赔不是了。好姑娘,你府上在那里?我跟你去取,好不好?这里去不远罢?”黄蓉轻轻叹了口气道:“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三四千里路是有的。” 那渔人吃了一惊,根根虬髯竖了起来,喝道:“小丫头,原来是在消遣老爷。”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就要往黄蓉头上捶将下去,只见她年幼柔弱,这一拳怕打死了她,拳在空中,迟迟不落。郭靖早抢在旁边,只待他拳劲一发,立时抓他手腕。黄蓉笑道:“急什么?我早想好了主意。靖哥哥,你呼白雕儿来罢。” 郭靖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呼雕。那渔人听他喉音一发,山谷鸣响,中气充沛,不禁暗暗吃惊:“适才幸好未曾动手,否则怕要吃这小子的亏。” 过不多时,双雕循声飞至。黄蓉剥了块树皮,用针在树皮背后刺了一行字道:“爹爹:我要一对金娃娃,叫白雕带来罢。女蓉叩上。”郭靖大喜,割了二条衣带,将树皮牢牢缚在雄雕足上。黄蓉向双雕道:“到桃花岛,速去速回。”郭靖怕双雕不能会意,手指东方,连说了三声“桃花岛”。双雕齐声长鸣,振翼而起,在天空盘旋一周,果然向东而去,片刻之间已隐没云中。 那渔人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喃喃的道:“桃花岛,桃花岛?黄药师黄老先生是你什么人?”黄蓉傲然道:“是我爹爹,怎么啦?”那渔人道:“啊!”却不接话。黄蓉道:“数日之间,我的白雕儿会把金娃娃带来,不太迟罢?”那渔人道:“但愿如此。”望着靖蓉二人上下打量,眼中满是怀疑神色。 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请教大叔尊姓大名。”那渔人不答,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是谁教你们来的?”郭靖恭恭敬敬的道:“晚辈有事求见段皇爷。”他原想依锳姑柬帖所示,说是奉洪七公之命而来,但明明是撒谎的言语,终究说不出口。 第641章 射雕英雄传(141) 那渔人厉声道:“我师父不见外人,你们找他干么?”依郭靖本性,就要实说,但又恐因此见南帝不着,误了黄蓉性命,说不得,只好权且骗他一骗,正要开言,那渔人见他神色不定,黄蓉容颜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们想要我师父治病,是不是?”郭靖给他揭破心事,那里还能隐瞒,只得点头称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没能抢先撒谎。 那渔人大声道:“见我师父,再也休想。我拚着受师父师叔责骂,也不要你们什么金娃娃、银娃娃啦,快快下山去罢!” 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丝毫转圜余地,只把郭靖听得呆了半晌,倒抽凉气,过了好一阵,上前躬身行礼道:“这位受伤求治的是桃花岛黄岛主的爱女,现下是丐帮的帮主,务求大叔瞧着黄岛主与洪帮主两位金面,指点一条明路,引我们拜见段皇爷。” 那渔人听到“洪帮主”三字,脸色稍见和缓,摇头道:“这位小姑娘是丐帮帮主?我可不信。”郭靖指着黄蓉手中的竹杖道:“这是丐帮帮主的打狗棒,想来大叔必当识得。”那渔人点了点头道:“那么九指神丐是你们什么人?”郭靖道:“正是我们两人的恩师。”那渔人“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你们来找我师父,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 郭靖迟疑未答,黄蓉忙接口道:“正是。”那渔人低头沉吟,自言自语:“九指神丐与我师父交情非比寻常,这事该当如何?”黄蓉心想,乘他犹豫难决之际,快下说辞,又道:“师父命我们求见段皇爷,除了请他老人家疗伤,尚有要事奉告。” 那渔人突然抬起头来,双目如电,逼视黄蓉,厉声道:“九指神丐叫你们来求见‘段皇爷’?”黄蓉道:“是啊!”那渔人又追问一句:“当真是‘段皇爷’,不是旁人?”黄蓉知道其中必有别情,可是无法改口,只得点了点头。 那渔人走上两步,大声喝道:“段皇爷早不在尘世了!”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死了?”那渔人道:“段皇爷离此尘世之时,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身旁,岂有再命你们来拜见段皇爷之理?你们受谁指使?到此有何阴谋诡计?快快说来。”说着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横里来抓黄蓉肩头。 郭靖见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当他右手离黄蓉身前尺许之际,左掌圆劲,右掌直势,使招“潜龙勿用”,挡在黄蓉身前。这一招纯是防御,便如在黄蓉与渔人之间布了一道坚壁,敌来则挡,敌不至则消于无形。那渔人见他出掌,势头却斜向一边,并非对自己进击,微感诧异,五指继续向黄蓉左肩抓去,又进半尺,也没碰到郭靖手掌,突与郭靖那一招劲道相遇,只感手臂剧痛,胸口微微发热,这一抓立给反弹出来。 他只怕郭靖乘势进招,急忙跃开,横臂当胸,心想:“当年听洪七公与师父谈论武功,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功夫,这两个少年确是他弟子,倒不便得罪了。”见郭靖拱了拱手,神色谦恭,这一招虽是他占了上风,却殊无丝毫得意之色,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说道:“两位虽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行却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来,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让说中,无法抵赖,只得点了点头。 那渔人脸上已不似先前凶狠,说道:“纵然九指神丐前辈自身受伤至此,小可也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见家师。两位见谅。”黄蓉道:“当真连我师父也不能?”那渔人摇头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黄蓉心中琢磨:“他说段皇爷已经死了,又说死时洪恩师就在他身旁,还说就算师父受伤,也不能送他去见他师父段皇爷。除非他是胡言乱语,否则这中间许多古怪之处,实教人难以索解。”寻思:“他师父在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无论如何,我们总得一见。”抬头仰视,见那山峰穿云插天,陡峭异常,更高于铁掌山中指峰,山石滑溜,寸草不生,实无上山之路,那片大瀑布恰如从空而降,心想:“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来呢。” 她目光顺着瀑布往下流动,盘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闪烁,水底有物游动。她慢慢走到水边,定睛瞧去,只见一对金娃娃钻在山石之中,两条尾巴却在外面乱晃,忙向郭靖招手,叫他过来观看。 郭靖“啊”的一声,道:“我下去捉上来。”黄蓉道:“唏!那不成,水这么急,怎站得住足?别发傻啦。”郭靖却想:“我若冒险将这对怪鱼捉到送给渔人,当能动他之心,引我们去见他师父。否则的话,难道眼睁睁瞧着蓉儿之伤无人疗治?”他知黄蓉必会阻拦,当下一语不发,也不除衣裤鞋袜,踊身就往瀑布中跳落。 黄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来,立足不定,摇摇欲倒。那渔人也大吃一惊,伸手扶她站稳了,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来救郭靖。黄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时,只见他稳稳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冲猛击,身子竟未摇晃,慢慢弯腰去捉那对金娃娃。 但见他一手一条,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轻轻向外拉扯,只恐弄伤了怪鱼,不敢使力,岂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黏液,滑腻异常,几下扭动,挣脱了郭靖掌握,先后窜入石底。郭靖急抢时,却那里来得及,刹那间影踪不见。黄蓉失声低呼,忽听背后一人大声惊叫,回过头来,见那渔人已站在自己身后,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小船,右手握着两柄铁桨,似是要下水去救人。 郭靖双足使劲,以“千斤坠”功夫牢牢站稳石上,屹立不动,闭气凝息,伸手到怪鱼遁入的那大石底下使劲上抬,只感大石微微摇动,心中大喜,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或跃在渊”,双掌猛举,水声响处,那巨石竟给他抬起。他变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时一招“见龙在田”横推过去,那巨石受水力与掌力夹击,擦过他身旁,蓬蓬隆隆,滚落下面深渊中去了,响声在山谷间激荡发出回音,轰轰然良久不绝。他双手高举,一手抓住一只金娃娃,一步一步从瀑布中上来。 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间切了一道深沟,约有二丈来高。那渔人见郭靖站在沟底,那里跳得上来,垂下铁桨,想要让他握住,吊将上来。但郭靖手中握着怪鱼,只怕一松手又给滑脱逃去,在水底凝神提气,右足一点,身子斗然从瀑布中钻出,跟着左足在深沟边上横里一撑,已借力跃到岸上。 黄蓉没想到他功力已精进如此,见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闭气捉鱼,视瀑布的巨力冲击俨若无物,又惊又喜。其实郭靖为救黄蓉,豁出了性命干冒大险,待得出水上岸,回头见那瀑布奔腾而去,水沫四溅,不由得目眩心惊,自己也不信适才居然有此刚勇下水。那渔人更惊佩无已,知道若非气功、轻功、外功俱臻上乘,别说捉鱼,一下水就给瀑布冲入下面深渊去了。 两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腾挣扎,哇哇而叫,宛如儿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鱼,果然像小孩儿哭叫一般。”伸手交给渔人。 那渔人喜上眉梢,放下铁桨,正要接过,忽然心中一凛,缩回手去,说道:“你抛回水里去罢,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干么?”渔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不能带你去见我师父。受惠不报,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坚执不允携带,必有为难之处,晚辈岂敢勉强?区区一对鱼儿,说得上什么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将鱼儿送到渔人手中。那渔人伸手接了,神色间颇为过意不去。 郭靖转头向黄蓉道:“蓉儿,常言道死生有命,寿算难言,你的伤倘若当真不治,阴世路上,你靖哥哥仍然背负着你,也就是了。咱们走罢!”他下定决心,说得斩钉截铁,既已吐露了心意,便觉轻松,黄蓉生死如何,反不如何焦虑,总之跟她同生同死便是。 黄蓉听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红,但心中已有算计,向渔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点,那也罢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说,我可死不瞑目。”渔人问道:“什么?”黄蓉道:“这山峰光滑如镜,无路可上,你如肯送我们上山,却又有什么法子?”那渔人心想:“若不是我携带,他们终究难以上山,这一节说也无妨。”说道:“说难是难,说易却也甚易。这水流从右首转过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这铁舟之中,扳动铁桨,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两次就送两人上去。” 黄蓉道:“啊,原来如此。告辞了!”站起身来,扶着郭靖转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语。那渔人见二人下山,怕金娃娃逃走,口中称谢,飞奔到茅舍中去安放。 黄蓉道:“快抢铁舟铁桨,转过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这……这不大好罢?”黄蓉道:“好,你爱做君子,那就做君子罢!” “救蓉儿要紧,还是做正人君子要紧?”瞬息之间,这念头在脑海中连闪几次,一时沉吟难决,却见黄蓉已快步向上而行,这时那里还容得他细细琢磨,不由自主的举起铁舟,急奔转过山角,喝一声:“起!”用力掷入瀑布上游。 铁舟一经掷出,他立即抢起铁桨,挟入左腋,右手横抱黄蓉,铁舟已顺着水流冲到跟前,同时听到耳后暗器声响,当即低头让过暗器,踊身前跃,双双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黄蓉背心,给背囊中包着的软猬甲弹开。这时水声轰轰,只听得那渔人高声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么,眼见铁舟随着瀑布即将流至山石边缘,倘若冲到了边缘之外,这一泻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骨不可,郭靖左手铁桨急忙挥出,用力一扳,铁舟登时逆行了数尺。他右手放下黄蓉,铁桨再一扳,铁舟又向上逆行数尺。 那渔人站在水旁戟指怒骂,风声水声中隐隐听到“臭丫头!”“小贱人!”之声,黄蓉嘻嘻而笑,道:“他仍当你是好人,净是骂我。” 郭靖全神贯注的扳舟,那里听到她说话,双膀使力,挥桨与激流相抗。铁舟翘起了头鼓浪逆行。此处水流虽不如瀑布般猛冲而下,却也极为急促,郭靖划得面红气促,好几次险些给水冲得倒退下去,到后来水势略缓,他又悟到了用桨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双手分使“神龙摆尾”那一招。每一桨出去,都用上降龙十八掌的刚猛之劲,掌力直透桨端,左一桨“神龙摆尾”,右一桨“神龙摆尾”,把铁舟推得宛似顺水而行一般。 黄蓉赞道:“就是让那坏蛋渔人来划,也未必能有这么快!” 又行一阵,划过两个急滩,一转弯,眼前景色如画,清溪潺潺,水流盘旋向上,溪水长了,水流虽向下冲,已不甚急。溪水宽约丈许,两旁垂柳拂水,绿柳之间夹植着无数桃树,若在春日桃花盛开之时,想见一片锦绣,繁华耀眼。这时虽无桃花,但水边生满一丛丛白色小花,芳香馥郁。靖蓉二人心旷神怡,想不到这高山之巅竟然别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绿如玉,深难见底,郭靖持住桨柄顶端,将铁桨竖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间一股大力冲到,他未曾防备,铁桨几欲脱手,原来溪水之下有一股激流疾冲而下,忙持双桨续划,已不必如先前用力。 铁舟缓缓向前驶去,绿柳丛间时有飞鸟鸣啭。黄蓉叹道:“倘若我的伤好不了,就葬身此处,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说几句话相慰,铁舟忽然钻入一个山洞。洞中香气更浓,水流却又湍急,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不绝。郭靖道:“什么声音?”黄蓉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眼前斗亮,铁舟已然出洞,两人不禁同声喝采:“好!”原来洞外是两个极大的喷泉,高达二丈有余,奔雪溅玉,两条巨大的水柱从石孔中直喷上来,飞入半空,嗤嗤之声就是从喷泉发出。溪流至此而止,这喷泉显是下面溪水与瀑布的源头。 郭靖扶着黄蓉上岸,将铁舟拉起放在石上,双桨放入舟中,回过头来,见水柱在太阳照耀下映出一条眩目奇丽的彩虹。当此美景,二人纵有百般赞美之意,也不知说什么话好,手携着手,并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净,看了半晌,忽听得彩虹后传出一阵歌声。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 “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是天地差!迟,是天地差!” 那〈山坡羊〉小曲于唐宋时流传民间,到处皆唱,调子虽一,曲词却随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语句大都俚俗。黄蓉听得这首曲子感慨世事兴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采。只见唱曲之人从彩虹后转了出来,左手提着一捆松柴,右手握着一柄斧头,原来是个樵夫。黄蓉立时想起锳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当时不明“渔樵耕读”四字说的是什么,现下想来,捉金娃娃的是个渔人,此处又见樵子,那么渔樵耕读想来必是段皇爷手下的四名弟子或亲信,不禁暗暗发愁:“闯过那渔人一关已好不容易。这樵子歌声不俗,瞧来决非易与。那耕读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听那樵子又唱道: “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他慢慢走近,随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见,提起斧头便在山边砍柴。黄蓉见他容色豪壮,神态虎虎,举手迈足间似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这山林间樵柴,必当他是位叱吒风云的统兵将帅,心中一动:“南帝段皇爷是云南大理国的皇帝,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将?只是他歌中词语,却何以这般意气萧索?” 第642章 射雕英雄传(142) 又听他唱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当听到最后两句,黄蓉想起父亲常道:“什么皇帝将相,都是害民恶物,改朝换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声采:“好曲儿!” 那樵子转过身来,把斧头往腰间一插,问道:“好?好在那里?” 黄蓉欲待相答,忽想:“他爱唱曲,我也来唱个〈山坡羊〉答他。”微微一笑,记得昨晚那老者所唱的曲子,低头唱道: “清风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贫,气如山!达,志如山!” 她料定这樵子是个随南帝归隐的将军,昔日必曾手绾兵符,显赫一时,因此她唱的这首曲中极赞粪土功名、山林野居之乐。她虽聪明伶俐,毕竟不是文人学士,如何在片刻之间便作了这样一首好曲子出来?昨晚记诵那老者所唱之曲,最后两句本是“朝,对青山!晚,对青山!”这时改了几个字,以推崇这樵子当年富贵时的功业。只是她伤后缺了中气,声音未免过弱。 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首小曲儿果然教那樵子听得心中大悦,他见靖蓉二人乘铁舟、挟铁桨溯溪而上,自必是山下那渔人所借的舟桨,心旷神怡之际,也不多问,向山边一指,道:“上去罢!”只见山边一条手臂粗细的长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头上望,见山峰的上半截隐入云雾之中,不知峰顶究有多高。 两人所唱的曲子,郭靖听不懂一半,听那樵子放自己上去,实不明是何原因,只怕他又起变卦,朗声说道:“多谢大叔!”负起黄蓉,拔出金刀割下山边一段较细的青藤,把黄蓉在自己背上紧紧绑住,双手交握长藤,提气而上。他双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间,离地已有十余丈,隐隐听得那樵子又在唱曲,什么“……当时纷争今何处?赢,都变作土!输,都变作土!” 黄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说,咱们也别来求医啦。”郭靖愕然,问道:“怎么?”黄蓉道:“反正人人都要死,治好了,都变作土!治不好,都变作土!”郭靖道:“呸,别听他的。”黄蓉轻轻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郭靖大声道:“对啦,不论死活,我都背着你!”黄蓉道:“靖哥哥,你说阴世路上你也必定背着我,我倒不怎么怕死了。” 两人钻入云雾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虽当盛暑,身上却已颇感寒意。黄蓉叹道:“眼前奇景无数,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场奔波。”郭靖道:“蓉儿,你别再说死啦活啦,成不成?”黄蓉低低一笑,在他头颈中轻轻吹气。郭靖只感颈中又热又痒,叫道:“你再胡闹!我一个失手,两个儿一齐摔死。”黄蓉笑道:“好啊,这次可不是我说死啦活啦!” 郭靖一笑,无话可答,愈爬愈快,突见那长藤向前伸,原来已到了峰顶,刚踏上平地,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似是山石崩裂,又听得牛鸣连连,接着一个人大声吆喝。郭靖奇道:“这么高的山上也有牛,可当真怪了!”负着黄蓉,循声奔去。黄蓉道:“渔樵耕读么,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毕,只见山坡上一头黄牛昂首吽鸣,所处形势却极怪异。那牛仰天卧在一块岩石上,四足挣扎,站不起来,那石摇摇欲坠,下面一人摆起了丁字步,双手托住岩石,只要一松手,势必连牛带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那人所站处又是一块突出的悬岩,无处退让,纵然舍得黄牛不要,但岩石压将下来,不是断手,也必折足。瞧这情势,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失足跌下,撞松岩石,那人便在近处,抢着托石救牛,自己却陷入了这狼狈境地。黄蓉笑道:“适才唱罢‘山坡羊’,转眼又见‘山坡牛’!” 那山峰顶上是块平地,开垦成二十来亩山田,种着禾稻,一柄锄头抛在田边,托石之人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显见那牛跌下时他正在耘草。黄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自然是渔樵耕读中的‘耕’了。这头牛少说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份量瞧来也当不轻,虽有一半靠着山坡,但那人稳稳托住,也算得是神力惊人。”郭靖解开青藤,将她往地下一放,奔了过去。黄蓉急叫:“慢来,别忙!”但郭靖救人要紧,挨到农夫身边,蹲下身去举手托住岩石,道:“我托着,你快去将牛牵开!” 那农夫手上斗轻,还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气托得起黄牛与大石,当下先松右手,侧过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脚下踏稳,运起内劲,双臂向上奋力挺举,大石登时高起半尺,那农夫左手也就松了。 他稍待片刻,见那大石并不压将下来,知道郭靖尽可支撑得住,这才弯腰从大石下钻过,跃上山坡,要去牵开黄牛,不自禁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这忽来相助之人却是何方英雄,一瞧之下,不由得大为诧异,但见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实无惊人之处,双手托着黄牛大石,却又显得并不如何吃力。 那农夫自负膂力过人,看来这少年还远在自己之上,不觉大起疑心,再向坡下望去,见一个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顿,似患重病,怀疑更甚,向郭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见尊师。”那农夫道:“为了何事?” 郭靖一怔,还未回答,黄蓉侧身叫道:“你快牵牛下来,慢慢再问不迟。他一个失手,岂不连人带牛都摔了下去?” 那农夫心想:“这二人来求见师父,下面两位师兄怎无响箭射上?如为硬闯两关,武功自然了得。这时正好乘他松手不得,且问个明白。”于是又问:“来求我师父治病?”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面已经说了,也就不必瞒他。”当下点点头。那农夫脸色微变,道:“我先去问问。”说着也不去牵牛,从坡上跃下地来。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帮我把大石推开再说!”那农夫笑道:“片刻即回。” 黄蓉见这情状,早已猜知那农夫心意,存心要耗却郭靖的气力,待他托着大石累到精疲力尽,再来援手,那时要撵二人下山,可说易如反掌,只恨自己伤后力气全失,没法相助推开大石,但见那农夫飞步向前奔去,不知到何时才再回来,心中又气又急,叫道:“喂,大叔,快回来。” 那农夫停步笑道:“他力气很大,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黄蓉心中更怒,暗道:“靖哥哥好意相救,你却叫他钻进圈套,竟说要他托个一时三刻。我且想个什么法儿也来损你一下。”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问过尊师,那也该当。这里有一封信,是家师洪七公给尊师的,相烦带去。” 那农夫听得洪七公名字,“咦”了一声,道:“原来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辈门下的吗?难怪恁地了得。”说着走近来取信。 黄蓉点头道:“嘿,他是我师哥,也不过有几百斤蛮力,说到武功,可远远及不上大叔了。”慢慢打开背囊,假装取信,却先抖出那副软猬甲来,回头向郭靖望了一眼,脸露惊惶神色,叫道:“啊哟,不好,他手掌要烂啦,大叔,快想法儿救他一救。” 那农夫一怔,随即笑道:“不碍事。信呢?”伸手只待接信。黄蓉急道:“你不知道,我师哥正在练劈空掌,两只手掌昨晚浸过醋,还没散功,压得久了,手掌可就毁啦。”她在桃花岛时曾跟父亲练过劈空掌,知道练功的法门。 那农夫虽不会这门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见闻广博,知道确有此事,心想:“倘若无端伤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师父必定怪罪,我心中可也过意不去,何况他又是好意出手救我。但不知这小姑娘的话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诡计,却是骗我去放他下来。” 黄蓉见他沉吟未决,拿起软猬甲一抖,道:“这是桃花岛至宝软猬甲,刀剑不损,请大叔去给他垫在肩头,再将大石压上,那么他既走不了,身子又不受损,岂非两全其美?否则你毁了他手掌,我师父岂肯干休?定会来找你师父算帐。”那农夫倒也听见过软猬甲的名字,将信将疑的接过手来。黄蓉见他仍有不信之意,道:“我师父教我,不可对人说谎,怎敢欺骗大叔?大叔要是不信,便在这甲上砍几刀试试。” 那农夫见她神色间一片天真无邪,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辈高人,言如金玉,我师父提到时向来十分钦佩。瞧这小姑娘模样,确也不是撒谎之人。”只是为了师父安危,丝毫不敢大意,从腰间拔出短刀,在软猬甲上砍了几刀,那甲果然纹丝不伤,真乃武林异宝,这时再无怀疑,道:“好,我去给他垫在肩头就是。”他那知黄蓉容貌冰雪无邪,心中却诡计多端,当下拿着软猬甲,挨到郭靖身旁,将甲披在他的右肩,双手托住大石,臂上运劲,挺起大石,说道:“你松手罢,用肩头抗住。” 黄蓉扶着山石,凝目瞧着二人,眼见那农夫托起大石,叫道:“靖哥哥,飞龙在天!”郭靖只觉手上一松,又听得黄蓉呼叫,更无余暇多想,立时右掌前引,左掌从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飞龙在天”,人已跃在半空,右掌复又翻到左掌之前,向前扑出,落在黄蓉身旁,那软猬甲兀自稳稳的放在肩头,只听那农夫破口大骂,回头看时,又见他双手上举,托着大石动也不能动了。 黄蓉极是得意,道:“靖哥哥,咱们走罢。”回头向那农夫道:“你力气很大,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 那农夫骂道:“小丫头,使这勾当算计老子!你说九指神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让你这小丫头给毁了。”黄蓉笑道:“毁什么啊?师父叫我不能撒谎,但我爹爹说骗骗人没什么大不了。我爱听爹爹的话,我师父可拿我没法子。”那农夫怒问:“你爹爹是谁?”黄蓉道:“咦,我不是给你试过软猬甲么?”那农夫大骂:“该死,该死!鬼丫头是黄老邪的鬼女儿。我怎么这等胡涂?” 黄蓉笑道:“是啊,我师父言出如山,是从来不骗人的。这件事难学得紧,我也不想学他。我说,还是我爹爹教得对呢!”格格而笑,牵着郭靖的手迳向前行。 注: 一、初写本回时,只写黄蓉所以能精通高深数学、难倒锳姑,是受自父亲黄药师之教。数学是我故乡(浙江海宁)的学术强项,清代大数学家李善兰即海宁人,传世的数学著作甚多。黄药师是浙江舟山桃花岛人,虽与我故乡相距不远,但学术上应该不相干了。我在嘉兴中学(海宁现属嘉兴市)求学时,数学老师章克标先生亦海宁人,当代著名数学家陈省身先生是嘉兴人,可惜作者虽对数学有兴趣却乏天资,只在初中时得俞芳老师之教,于几何学略窥门径,其后于构思小说结构时,颇有助于逻辑思维及推理,对老师感恩不忘。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台北举行“金庸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台湾师范大学洪万生教授提出了一篇很有价值的论文〈全真教与金元数学〉,论文学殖深厚,范围渊博,在会上宣读及讨论时,本书作者恭聆教言,又经历了一次做学生的生涯,大感钦佩。洪教授论文的副题是“以李冶(一一九二~一二七九)为例”,他详述金元时代大数学家李冶的身世和学养,说到他的至交好友中有元好问(即作“问世间,情是何物”词的大词人)以及大数学家、全真教道士赵友钦。赵是宋德方的再传弟子,宋德方是全真七子马钰与丘处机的弟子。所以李冶如有机会间接听到黄药师或其传人谈论数学问题,也未始不可能。 李冶的主要成就,在于将宋金元时代的“天元术”集大成,为此后的“四元术”铺路。天元术即中国的代数学,以一元或多元为未知数,解方程式而求得未知数之值。李冶的著作《敬斋古今黈》中谈到的学术涉及经学、哲学、历史、文学、天文、数学、医学、术数、气功、胎息、内丹等,可见他的渊博有点类似于黄药师。他在书中有一段话说:“予至东平,得一算经,大概多明如积之术。以十九字志其上下层数,曰:仙、明、霄、汉、垒、层、高、上、天、人、地、下、低、减、落、逝、泉、暗、鬼。此盖以人为太极,而以天地各为元而陟降之。”李冶明言这十九元之说,是他在东平得一算经而知。那么如说是黄药师所创,黄蓉受了家传,拿来吓唬一下锳姑也无不可。作此注释,是对洪万生教授的指教表示感谢。 二、作者于二〇〇〇年初夏,随同围棋老师聂卫平、林海峰,友人沈君山先生等前赴云南丽江,参加“炎黄杯围棋名人赛”,于木王府余兴晚会中,得聆“丽江古乐团”演奏唐宋遗曲,乐手多数为白须老人,乐器用古琴、古筝、古笙等,女歌手合唱唐宋遗曲中,有后世传为元人张养浩所作之〈山坡羊〉:“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及若干宋人遗曲。合唱曲有录音带出售(今仍可在丽江购得)。据该乐团领队兼指挥宣科先生称,该等古曲曾在英女皇、挪威国王等御前演奏,并曾在英国牛津大学演出,获得赞赏,并赠以学术荣衔。千余年前之古乐保存至今,殊为不易。 第643章 射雕英雄传(143) 我国诗文源流悠久,非一朝定有一朝之诗文,如李白作〈菩萨蛮〉词,后人于敦煌石窟中发现不少唐人所抄写之“宋词”。此〈山坡羊〉诸曲或真出自唐人手笔,流传后世,元人张养浩闻而善之,加诸笔录,后人遂讹以为张所自作,亦非无可能。毕竟真相若何,后人难知。王国维先生乃一代大学者,其名著《唐宋大曲考》、《戏曲考源》、《录曲余谈》等文中予此亦未述及。笔者曾查考唐韵、宋韵及元曲数次修改之韵脚,以古韵学素养太浅,难有结论,当再求教于硕学通人矣。欲究其原委,恐非今世考古学家、文学史家、古音乐家、敦煌学家、民族学家等研究不可。评者以本书“宋代才女唱元曲”为笑,作者撰写武侠说部,学识浅陋,于古代史实未能精熟,但求故事生动热闹,细节不免有误。本书初作时,作者未去大理,不知此史实,本小段为后补。在南诏覆没之唐军遗留云云,未必系事实,视作小说家言可也。 第三十回 一灯大师 两人顺着山路向前走去,行不多时,山路就到了尽头,前面是条宽约尺许的石梁,横架在两座山峰之间,云笼雾罩,不见尽处。若在平地,尺许小径又算得了什么,可是这石梁下临深谷,别说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胆战心惊。黄蓉叹道:“这位段皇爷藏得这么好,就算谁跟他有泼天仇恨,寻到这里,也已先消了一半气。”郭靖道:“那渔人怎么说段皇爷已不在尘世了?好教人放心不下。”黄蓉道:“这也当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样,不像是在撒谎,又说师父是亲眼见到段皇爷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惟当有进无退。”蹲低身子背起黄蓉,使开轻功提纵术,走上石梁。 石梁凹凸不平,又加终年在云雾之中,水气蒸浸,石上溜滑异常,走得慢了,反易倾跌。郭靖提气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黄蓉叫道:“小心,前面断了。”郭靖也已看到那石梁忽然中断,约有七八尺长的一个缺口,当下奔得更快,借着一股冲力,飞跃而起。黄蓉连经凶险,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飞得可没白雕儿稳呢。” 奔一段,跃过一个缺口,接连过了七个断崖,眼见对面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听书声朗朗,石梁已到尽头,可是尽头处却有一个极长缺口,看来总在一丈开外,缺口彼端盘膝坐着个书生,左手拿着一卷书,正自朗诵,右手轻挥摺扇。那书生身后又有一个短短缺口。 郭靖止步不奔,稳住身子,登感不知所措:“若要纵跃而过,原亦不难,只是这书生占住了冲要,除了他所坐之处,更无别地可资容足。”高声说道:“晚辈求见尊师,相烦大叔引见。”那书生摇头晃脑,读得津津有味,于郭靖的话似乎全没听见。郭靖提高声音再说一遍,那书生仍如充耳不闻。郭靖低声道:“蓉儿,怎么办?” 黄蓉蹙眉不答,她一见那书生所坐的地势,就知此事甚为棘手,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上,动上手即判生死,纵然郭靖获胜,但此行是前来求人,如何能出手杀人?见那书生全不理睬,不由得暗暗发愁,再听他所读的原来是一部最平常不过的《论语》,只听他读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读得兴高采烈,一诵三叹,便似在春风中载歌载舞,喜乐无已。 黄蓉心道:“要他开口,只有出言相激。”冷笑一声,说道:“《论语》纵然读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义,也是枉然。” 那书生愕然止读,抬起头来,说道:“什么微言大义,倒要请教。”黄蓉打量那书生,见他约莫四十岁年纪,头戴逍遥巾,手挥摺叠扇,颏下一丛漆黑的长须,是个饱学宿儒模样,冷笑道:“阁下可知孔门弟子,共有几人?” 那书生笑道:“这有何难?孔门弟子三千,达者七十二人。”黄蓉问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几人,少年几人?”那书生愕然道:“《论语》中未曾说起,其他经传中亦无记载。”黄蓉道:“我说你不明经书上的微言大义,岂难道说错了?刚才我明明听你读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两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你这般学而不思,嘿,殆哉,殆哉!” 那书生听她这般牵强附会的胡解经书,不禁哑然失笑,可是也暗服她的聪明机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满腹诗书,佩服,佩服。你们要见家师,为着何事?” 黄蓉心想:“若说前来求医,他必多方留难。可是此话又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读《论语》,我且掉几句孔夫子的话来搪塞一番。”于是说道:“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那书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说道:“好,好,我出三道题目考考你,倘若考得出,那就引你们去见我师父。倘有一道不中式,只好请两位从原路回去了。”黄蓉道:“啊哟,我没读过多少书,太难的我可答不上来。”那书生笑道:“不难,不难。我这里有一首诗,打四个字儿,你倒请猜猜看。”黄蓉道:“好啊,猜谜儿,这倒有趣,请念罢!” 那书生捻须吟道:“六经蕴藉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黄蓉伸了伸舌头,说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书生一笑接吟:“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点累累大如斗,却掩半牀无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 黄蓉心道:“这是个老得掉了牙的谜语,本来难猜,幸好我早听爹爹说过。‘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瞧你这等模样,必是段皇爷当年朝中大臣,随他挂冠离朝,归隐山林。”便道:“‘六’字下面一个‘一’一个‘十’,是个‘辛’字。‘杏’字上加横、下去‘口’,是个‘未’字。半个‘牀’字加‘大’加一点,是个‘状’字。‘完’挂冠,是个‘元’字。辛未状元,失敬失敬,原来是位辛未科的状元爷。” 那书生一呆,本以为这字谜颇为难猜,纵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这窄窄的石梁之上,那少年武功再高,只怕也难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难而退,乖乖的回去,岂知黄蓉竟似不加思索,随口而答,不禁诧异,说道:“这是个古人的谜语,并非说的是区区在下,小姑娘渊博得紧。”心想这女孩儿原来十分聪明,倒不可不出个极难的题目来难难她,四下一望,见山边一排棕榈,树叶随风而动,宛若挥扇,他即景生情,摇了摇手中的摺扇,说道:“我有一个上联,请小姑娘对对。” 黄蓉道:“对对子可不及猜谜儿有趣啦,好罢,我若不对,看来你也不能放我们过去,你出对罢。” 那书生挥扇指着一排棕榈道:“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摺叠扇。”这上联既是即景,又隐然自抬身分。 黄蓉心道:“我若单以事物相对,不含双关之义,未擅胜场。”游目四顾,只见对面平地上有一座小小寺院,庙前有个荷塘,此时七月将尽,高山早寒,荷叶已然凋了大半,心中一动,笑道:“对子是有了,只得罪大叔,说来不便。”那书生道:“但说不妨。”黄蓉道:“你可不许生气。”那书生道:“自然不气。”黄蓉指着他头上戴的逍遥巾道:“好,我的下联是:‘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 这下联一说,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不但对仗工整,而且敏捷之至。”郭靖见那莲梗撑着一片枯凋的荷叶,果然像是个独脚鬼戴了一顶逍遥巾,也不禁笑了起来。黄蓉笑道:“别笑,别笑,一摔下去,咱俩可成了两个不戴逍遥巾的小鬼啦!” 那书生心想:“寻常对子是定然难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个绝对。”猛然想起少年时在塾中读书之时,老师曾说过一个绝对,数十年来无人能对得工整,说不得,只好难她一难,说道:“我还有一联,请小姑娘对个下联:‘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 黄蓉听了,心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个王字,本来确是十分难对。幸好这是个老上联,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爹爹当年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早就对出来了。我且装作好生为难,逗他一逗。”皱起了眉头,作出愁眉苦脸之状。那书生见难倒了她,甚是得意,只怕黄蓉反过来问他,便说在头里:“这一联本来极难,我也对不工稳。不过咱们话说在先,小姑娘既然对不出,只好请回了。” 黄蓉笑道:“若说要对此对,却有何难?只是适才一联已得罪了大叔,现在这一联是一口气要得罪渔樵耕读四位,是以说不出口。”那书生不信,心道:“你能对出已是千难万难,岂能同时又嘲讽我师兄弟四人?”说道:“但求对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黄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这下联是:‘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那书生大惊,站起身来,长袖一挥,向黄蓉一揖到地,说道:“在下拜服。” 黄蓉回了一礼,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机要阻我们上山,这下联原也难想。” 原来当年黄药师作此对时,陈玄风、陆乘风、武罡风、冯默风四弟子随侍在侧,黄药师以此与四弟子开个玩笑。其时黄蓉尚未出世,后来听父亲谈及,今日却拿来移用到渔樵耕读四人身上。 那书生哼了一声,转身纵过小缺口,道:“请罢。”郭靖站着静听两人赌试文才,只怕黄蓉一个回答不出,前功尽弃,待见那书生让道,心中大喜,当下提气跃过缺口,在那书生先前坐处落足一点,又跃过了最后那小缺口。 那书生见他负了黄蓉履险如夷,心中也自叹服:“我自负文武双全,其实文不如这少女,武不如这少年,惭愧啊惭愧。”侧目再看黄蓉,只见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儿折服了一位饱学宿儒,掩不住心中喜悦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别太得意了!”于是说道:“姑娘文才虽佳,行止却是有亏。”黄蓉道:“倒要请教。”那书生道:“《孟子》书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瞧姑娘是位闺女,跟这位小哥并非夫妻,却何以由他负在背上?孟夫子只说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没掉在水里,又非这小哥的嫂子,这样背着抱着,不免大违礼教。” 黄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别人总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陆乘风陆师哥这么说,这个书生又这么说。”当下小嘴一扁,说道:“孟夫子最爱胡说八道,只怕跟阁下也差不多。他的话怎么也信得的?” 那书生怒道:“孟夫子是大圣大贤,他的话怎么信不得?”黄蓉笑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那书生越想越对,呆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首诗是黄药师所作,他非汤武、薄周孔,对圣贤传下来的言语,挖空了心思加以驳斥嘲讽,曾作了不少诗词歌赋来讽刺孔孟。孟子讲过一个故事,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讨残羹冷饭,又说有一个人每天要偷邻家一只鸡。黄药师就说这两个故事是骗人的。这首诗最后两句言道:战国之时,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辅佐王室,却去向梁惠王、齐宣王求官做?这未免大违于圣贤之道。 那书生心想:“齐人与攘鸡,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后这两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下,亦难自辩。”又向黄蓉瞧了一眼,心道:“小小年纪,怎恁地精灵古怪?”当下不再言语,引着二人前行。经过荷塘之时,见到塘中荷叶,不禁又向黄蓉一望。黄蓉噗哧一笑,转过头去。三人来到一座小小庙宇之前。 那书生引二人走进庙内,请二人在东厢坐了,小沙弥奉上茶来。那书生道:“两位稍候,待我去禀告家师。”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脱身不得,请大叔先去救了他。”那书生吃了一惊,飞奔而出。 黄蓉道:“可以拆开那黄色布囊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黄囊拆开,只见囊里白纸上并无一字,却绘了一幅图,图上一个天竺国人作王者装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着一只白鸽,另一边堆了他身上割下来的肌肉,鸽子虽小,却比大堆肌肉还要沉重。天平之旁站着一头猛鹰,神态凶恶。这图笔法颇为拙劣,黄蓉心想:“那锳姑原来没学过绘画,字倒写得不错,这幅图却如小孩儿涂鸦一般。”瞧了半天,不明图中之意。郭靖见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将图摺起,握在掌中。 殿上脚步声响,那农夫怒气冲冲,在那书生携扶下走进厢房,自是给大石压得久了,累得精疲力尽。约莫又过一盏茶时分,一个小沙弥走了进来,双手合什,行了一礼,说道:“两位远道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郭靖道:“特来求见段皇爷,相烦通报。”那小沙弥合什道:“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累两位空走一趟。且请用了素斋,待小僧恭送下山。” 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万苦的到了此间,仍得到这样一个回覆,这便如何是好?但黄蓉见了庙宇,已猜到三成,这时见到小沙弥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从郭靖手中接过那幅图画,说道:“弟子郭靖、黄蓉求见。盼尊师念在九指神丐与桃花岛故人之情,赐见一面。这一张纸,相烦呈给尊师。” 小沙弥接过图画,不敢打开观看,合什行了一礼,转身入内。 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什道:“恭请两位。”郭靖大喜,扶着黄蓉随小沙弥入内。那庙宇看来虽小,里边却甚进深。三人走过一条青石铺的小径,又穿过一座竹林,绿荫森森,寂静清幽。竹林中隐着三间石屋。小沙弥轻轻推开屋门,让在一旁,躬身请二人进屋。 第644章 射雕英雄传(144) 郭靖见小沙弥恭谨有礼,向他微笑点头示谢,然后与黄蓉并肩而入。只见室中小几上点着一炉檀香,几旁两个蒲团上各坐一个僧人。一个肌肤黝黑,高鼻深目,显是天竺国人。另一个身穿粗布僧袍,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了下来,面目慈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神色,却一望而知。那书生与农夫侍立在他身后。 黄蓉此时再无怀疑,轻轻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长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说道:“弟子郭靖、黄蓉,参见师伯。”郭靖心中一愕,当下也不暇多想,随着她爬在地下,着力磕了四个响头。 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药兄生得好女儿啊。听他们说,”向农夫与书生一指,“两位文才武功,俱远胜于我的劣徒,哈哈,可喜可贺。” 郭靖心想:“这口吻明明是段皇爷了,但皇帝怎么变成了和尚,他们怎么又说他已不在尘世?可教人摸不着头脑了。蓉儿怎么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爷?” 那僧人向黄蓉道:“你爹爹和你师父都好罢?想当年在华山绝顶与你爹爹比武论剑,他尚未娶亲,不意一别二十年,居然生下了这么俊美的女儿。你还有兄弟姊妹吗?你外祖是那一位前辈英雄?” 黄蓉眼圈一红,说道:“我妈就只生我一个,她早去世啦,我外婆家姓冯,外祖父是谁我也不知。”那僧人轻拍她肩膀安慰,说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刚才回来,你们到久了罢?”黄蓉寻思:“瞧他神色,倒很喜欢见到我们,那么一路阻拦,不令我们上山,都是他弟子们的主意了。”答道:“弟子也是刚到。幸好几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难,否则就算早到了,师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呵呵笑道:“他们就怕我多见外人。其实,你们又那里是外人了?小姑娘一张利口,确是家学渊源。段皇爷早不在尘世啦,我现下叫作一灯和尚。你师父亲眼见我皈依三宝,你爹爹只怕不知罢?” 郭靖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段皇爷落发做了和尚,出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因此他弟子说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我师父亲眼见他皈佛为僧,倘若命我等前来找他,自然不会再说来见段皇爷,必是说来求见一灯大师。蓉儿真聪明,一见他面就猜到了。”只听黄蓉说道:“我爹爹并不知晓。我师父也没向弟子说知。” 一灯笑道:“是啊,你师父的口多入少出,吃的多,说的少,老和尚的事他决计不会跟人说起。你们远来辛苦,用过了斋饭没有?咦!”说到这里突然一惊,拉着黄蓉的手走到门口,让她的脸对着阳光,细细审视,脸上忧色不断加深。 郭靖纵然迟钝,也瞧出一灯大师已发觉黄蓉身受重伤,心中酸楚,突然双膝跪地,向他连连磕头,砰砰有声。一灯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将他身子掀起,不敢运劲相抗,随着来力势头,缓缓站起,颤声哀恳:“求师伯救命!” 一灯适才这一抬,一半命他不必多礼,一半却是试他功力,这一抬只使了五成力,若觉他抵挡不住,立时收劲,也决不致将他掀个筋斗,如抬他不动,当再加劲,只这一抬之间,就可明白对方武功深浅,岂知郭靖竟顺着来势缓缓站起,将他劲力自然而然的化解了,这比抬他不动更令一灯吃惊,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无怪我徒儿自愧不如。” 郭靖那一句“求师伯救命!”刚说完,突然立足不稳,不由自主的踏出一步,急忙运劲站定,但已心浮气粗,满脸胀得通红,大吃一惊:“这位师伯的劲力竟持续得这么久!我只道已经化开,那知他借力打力,来劲虽解,隔了片刻之后,我自己的反力却将我向前推出,比之这位师伯,我可差得太远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当真名不虚传。”这一下拜服得五体投地,胸中所思,脸上即现。 一灯见他目光中露出又惊又佩的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笑道:“练到你这样,也已挺不容易了啊。”这时他拉着黄蓉的手尚未放开,一转头,笑容立敛,低声道:“孩子,不用怕,放心好啦。”扶着她坐上蒲团。 黄蓉一生之中从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亲虽然爱怜,可是说话行事古里古怪,平时相处,倒似她是一个平辈好友,父女之爱深藏不露,这时听了一灯这几句温暖之极的话,就像忽然遇到了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娘,受伤以来的种种痛楚委屈苦忍已久,这时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灯大师柔声安慰:“乖孩子,别哭,别哭!你身上伤痛,伯伯一定给你治好。”他越说得亲切,黄蓉心中百感交集,哭得越厉害,到后来抽抽噎噎的竟难止歇。 郭靖听他答应治伤,心中大喜,一转头间,忽见那书生与农夫横眉凸睛、满脸怒容的瞪着自己,心中歉然:“我们来到此处,全凭蓉儿使诈用智,无怪他们发怒。但一灯大师如此慈和,他四个弟子却定要阻拦,不知是什么缘故。” 一灯大师问道:“孩子,你怎样受的伤,怎样找到这里,慢慢说给伯伯听。”黄蓉收泪述说,将怎样误认裘千仞为裘千丈、怎样受他双掌推击等情说了。一灯听到铁掌裘千仞的名字时,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又神定气闲的听着。黄蓉述说之时,一直留心察看一灯大师的神情,他虽只眉心稍蹙,却也逃不过她眼光;待讲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锳姑、她怎样指点前来求见,一灯大师的脸色在一瞬间又是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黄蓉便即住口。过了片刻,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问道:“后来怎样?”黄蓉接著述说渔樵耕读的诸般留难,樵子是轻易放他们上来的,着实夸奖了他几句,对其余三人却加油添酱的都告了一状,只气得书生与农夫二人更加怒容满脸。郭靖几次插口道:“蓉儿,别瞎说,那位大叔没这么凶!”但她在一灯面前撒娇使赖,张大其辞,把一灯身后两弟子只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碍于在师尊面前,不敢接一句口。 一灯大师连连点头,道:“咳,对待远客,怎可如此?这几个孩儿对朋友真是无礼,待会我叫他们向你两个赔不是。” 黄蓉向那书生与农夫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直说到怎样进入庙门,道:“后来我把那幅图画给你看,你叫我进来,他们才不再拦我。”一灯奇道:“什么图画?”黄蓉道:“就是那幅老鹰啦、鸽子啦、割肉啦的画。”一灯问道:“你交给谁了?”黄蓉还未回答,那书生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捧住,说道:“在弟子这里。刚才师父入定未回,还没呈给师父过目。” 一灯伸手接过,向黄蓉笑道:“你瞧。你如不说,我就看不到啦。”慢慢打开那幅画来,一瞥之间,已知图中之意,笑道:“原来人家怕我不肯救你,拿这画来激我,那不是忒也小觑了老和尚么?”黄蓉一转头,见那书生与农夫脸上显得又焦急又关切,心中大为疑惑:“干么他们听到师父答应给我治病,就如要了他们命根子似的,难道治病的药是至宝灵丹,实在舍不得么?” 回过头来,见一灯在细细审视那画,随即拿到阳光下透视纸质,轻轻弹了几下,脸上大有怀疑之色,对黄蓉道:“这是锳姑画的么?”黄蓉道:“是啊。”一灯沉吟半晌,又问:“你亲眼瞧见她画的?”黄蓉料想其中必有蹊跷,回想当时情景,说道:“锳姑书写之时,背向我们,我只见她笔动,却没亲眼见到她书画。”一灯道:“你说还有两只布囊,囊中的柬帖给我瞧瞧。”郭靖取了出来。一灯看了,神色微变,低声道:“果真如此。” 他把三张柬帖都递给黄蓉,道:“药兄是书画名家,你家学渊源,必懂鉴赏,倒瞧瞧这三张柬帖有何不同。”黄蓉接过手来一看,就道:“这两张柬帖只是寻常玉版纸,画着图画的却是旧茧纸,向来甚为少见。”一灯大师点头道:“嗯,书画我是外行,你看这幅画功力怎样?”黄蓉细细瞧了几眼,笑道:“伯伯还装假说外行呢!你早就瞧出这画不是锳姑绘的啦。”一灯脸色微变,说道:“那么当真不是她绘的了?我只是凭事理推想,并非从画中瞧出。”黄蓉拉着他手臂道:“伯伯你瞧,这两张柬帖中的字笔致柔弱秀媚,图画中的笔法却瘦硬之极。嗯,这幅图是男人画的,对啦,定是男人的手笔,这人全无书画素养,什么间架、翎毛一点也不懂,可是笔力沉厚遒劲,直透纸背……这墨色可旧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纪还大。” 一灯大师叹了口气,指着竹几上一部经书,示意那书生拿来。那书生取将过来,递在师父手中。黄蓉见经书封面的黄签上题着两行字道:“大庄严论经。马鸣菩萨造。西域龟兹三藏鸠摩罗什译。”心道:“他跟我讲经,那我可一窍不通啦。”一灯随手将经书揭开,将那幅画放在书旁,道:“你瞧。”黄蓉“啊”的一声低呼,说道:“纸质一样。”一灯点了点头。郭靖不懂,低声问道:“什么纸质一样?”黄蓉道:“你细细比较,这经书的纸质和那幅画不是全然相同么?”郭靖仔细看时,果见经书的纸质粗糙坚厚,杂有一条条黄丝,与画纸一般无异,道:“当真是一样的,那又怎样?”黄蓉不答,眼望一灯大师,待他解释。 一灯大师道:“这部经书是我师弟从西域带来送我的。”靖蓉二人自和一灯大师说话之后,一直没留心那天竺僧人,这时齐向他望去,只见他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对各人说话似充耳不闻。一灯又道:“这部经以西域的纸张所写,这幅画也是西域的纸张。你听说过西域白驼山之名么?”黄蓉惊道:“西毒欧阳锋?”一灯缓缓点头,道:“不错,这幅画是欧阳锋所绘。” 一听此言,郭靖、黄蓉俱都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灯微笑道:“这位欧阳居士处心积虑,真料得远啊。”黄蓉道:“伯伯,我不知这画是老毒物绘的,这人定然不怀好意。”一灯微笑道:“一部九阴真经,也瞧得恁大。”黄蓉道:“这画跟九阴真经有关么?”一灯见她兴奋惊讶之下,颊现晕红,其实已吃力异常,只强运内力撑住,伸手扶住她右臂,说道:“这事将来再说,先治好你的伤要紧。”扶着她慢慢走向旁边厢房,将到门口,那书生和农夫突然互使个眼色,抢在门口,同时跪下,说道:“师父,待弟子给这位姑娘医治。” 一灯摇头道:“你们功力够么?能医得好么?”那书生和农夫道:“弟子勉力一试。”一灯大师脸色微沉,道:“人命大事,岂容轻试?”那书生道:“这二人受奸人指使来此,决无善意。师父虽慈悲为怀,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计。”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道:“我平日教了你们些什么来?你拿这画好生瞧瞧去。”说着将画递给了他。那农夫磕头道:“这画是西毒绘的,师父,是欧阳锋的毒计。”说着神态惶急,泪流满面。 靖蓉二人都大惑不解,寻思:“医伤治病,怎地有恁大干系?” 一灯大师轻声道:“起来,起来,别让客人心中不安。”他声调虽然和平,但语气却极坚定。二弟子知道无可再劝,只得垂头站起。 一灯大师扶着黄蓉进了厢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来。”郭靖跟着进房。一灯将门上卷着的竹帘垂了下来,点了一根线香,插在竹几上的炉中。 房中四壁萧然,除一张竹几外,只地下三个蒲团。一灯命黄蓉在中间一个蒲团上坐了,自行盘膝坐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向竹帘望了一眼,对郭靖道:“你守着房门,别让人进来,即令是我的弟子,也不得放入。”郭靖答应了。一灯闭了双眼,忽又睁眼说道:“他们如要硬闯,你就动武好了。干系你师妹的性命,要紧,要紧。”郭靖道:“是!”心中更加诧异:“你几名弟子对你这般敬畏,怎敢违抗师命,硬闯进来?” 一灯转头对黄蓉道:“你全身放松,不论如何痛痒难当,千万不可运气抵御。”黄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经死啦。”一灯一笑,道:“女娃儿当真聪明。”闭目垂眉,入定运功,待那线香燃了一寸来长,忽地跃起,左掌抚胸,右手伸出食指,缓缓向她头顶百会穴上点去。黄蓉全身不由自主的微微一跳,只觉一股热气从顶门直透下来。 一灯大师一指点过,立即缩回,他身子未动,第二指已点向她百会穴后一寸五分处的后顶穴,接着强间、脑户、风府、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一路点将下来,一枝线香约燃了一半,已将她督脉的三十大穴顺次点到。 郭靖此时武功见识俱已大非昔比,站在一旁见他出指舒缓自如,收臂潇洒飘逸,点这三十处大穴,竟使了三十般不同手法,每一招却又均堂庑开廓,各具气象,江南六怪固然未曾教过,九阴真经的“点穴章”中亦未得载,真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瞧得他神驰目眩,张口结舌,心想他所使的,当是“南帝”驰名天下的“一阳指”。他只道一灯大师是在显示上乘武功,那想到他正以毕生功力为黄蓉打通周身的奇经八脉。 督脉点完,一灯坐下休息,待郭靖换过线香,又跃起点在她任脉的二十五大穴,这次使的却全是快手,但见他手臂颤动,犹如蜻蜓点水,一口气尚未换过,已点完任脉各穴,这二十五招虽快似闪电,但着指之处,竟没分毫偏差。郭靖惊佩无已,心道:“咳,天下竟有这等功夫!” 待点到阴维脉的一十四穴,手法又自不同,只见他龙行虎步,神威凛凛,虽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来,那里是个皈依三宝的僧人,直是一位君临万民的皇帝。阴维脉点完,一灯大师迳不休息,直点阳维脉三十二穴。这一次是遥点,他身子远离黄蓉一丈开外,倏忽之间,欺近身去点了她颈中的风池穴,一中即离,快捷无伦。 第645章 射雕英雄传(145) 郭靖心道:“当与高手争搏之时,近斗凶险,若用这手法,既可克敌,又足保身,实是无上妙术。”凝神观看一灯的趋退转折,抢攻固然神妙,尤难的却是在一攻而退,鱼逝兔脱,无比灵动,忽然心想:“那锳姑和我拆招之时,身法滑溜之极,与大师这路点穴法有三分相像,倒似是跟大师学的一般,但高下可差得远了。” 再换两枝线香,一灯大师已点完她阴跷、阳跷两脉,当点至肩头巨骨穴时,郭靖突然心中一动:“啊,九阴真经中何尝没有?只不过我这蠢才一直不懂而已。”心中暗诵经文,但见一灯大师出招收式,依稀与经文相合,不过经文中但述要旨,一灯大师的点穴法却更有无数变化。一灯大师此时宛如现身说法,以神妙武术揭示九阴真经中的种种秘奥。郭靖未得允可,自不敢迳去学他的一阳指指法,然于真经妙诣,却已大有所悟。这时依稀明白:身有内功之人,受伤后全身经脉封闭,九阴真经中所载疗伤之法,是旁人以内力助伤者将内息通行全身周天各穴。但黄蓉受伤太重,无法如郭靖一般,伤后在牛家村密室中运息通穴疗伤,一灯大师纯以外力助她气透周身穴道,其理相同,只不过一者引动自力自疗,一者则全以外力他疗。 最后带脉一通,即是大功告成。那奇经七脉都上下交流,带脉却环身一周,络腰而过,状如束带,是以称为带脉。这次一灯大师背向黄蓉,倒退而行,反手出指,缓缓点她章门穴。这带脉共有八穴,一灯出手极慢,似乎点得甚是艰难,口中呼呼喘气,身子摇摇晃晃,大有支撑不住之态。郭靖暗自心惊,见一灯额上大汗淋漓,长眉梢头汗水如雨而下,要待上前相扶,却又怕误事,看黄蓉时,她全身衣服也已为汗水湿透,颦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痛。 忽然唰的一声,背后竹帘卷起,一人大叫:“师父!”抢进门来。郭靖心中念头尚未转定,已使一招“神龙摆尾”,右掌向后挥出,啪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随即回过身来,只见一人身子摇晃,踉跄退了两步,正是那个渔人。他铁舟、铁桨遭夺,无法自溪水中上峰,只得远兜圈子,多走了二十余里,从山背迂回而上。待得赶到,听得师父已在为那小姑娘治伤,情急之下,便即闯入,意欲死命劝阻,不料为郭靖一招推出,正欲再上,樵子、农夫、书生三人也已来到门外。 那书生怒道:“完啦,还阻拦什么?”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已盘膝坐上蒲团,脸色惨白,僧袍尽湿,黄蓉却已跌倒,一动也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大惊,抢过去扶起,鼻中先闻到一阵腥臭,看她脸时,白中泛青,全无血色,然一层隐隐黑气却已消逝,伸手探她鼻息,但觉呼吸沉稳,先放心了大半。 渔樵耕读四弟子围坐在师父身旁,不发一言,均神色焦虑。 郭靖凝神望着黄蓉,见她脸色渐渐泛红,心中更喜,岂知那红色愈来愈甚,到后来双颊如火,再过一会,额上汗珠渗出,脸色又渐自红至白。这般转了三会,发了三次大汗,黄蓉“嘤”的一声低呼,睁开双眼,说道:“靖哥哥,炉子呢,咦,冰呢?”郭靖听她说话,喜悦无已,颤声道:“什么炉子?冰?”黄蓉转头四望,摇了摇头,笑道:“啊,我做了个恶梦,梦到欧阳锋啦,欧阳克啦,裘千仞啦,他们把我放进炉子里烧烤,又拿冰来冻我,等我身子凉了,又去烘火,咳,真是怕人。咦,伯伯怎么啦?” 一灯缓缓睁眼,笑道:“你的伤好啦,休息一两天,别乱走乱动,那就没事。”黄蓉道:“我全身没点力气,手指头儿也懒得动。”那农夫横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黄蓉不理,向一灯道:“伯伯,你费这么大的劲医我,一定累得厉害,我有依据爹爹秘方配制的九花玉露丸,你服几丸,好不好?”一灯喜道:“好啊,想不到你带有这补神健体的妙药。那年华山论剑,个个斗得有气没力,你爹爹曾分给大家一起服食,果然灵效无比。”郭靖忙从黄蓉衣囊中取出那小瓶药丸,呈给一灯。樵子赶到厨下取来一碗清水,书生将一瓶药丸尽数倒在掌中,递给师父。 一灯笑道:“那用得着这许多?这药丸调制不易,咱们讨一半吃罢。”那书生急道:“师父,就把世上所有灵丹妙药搬来,也还不够呢。”一灯拗不过他,自感内力耗竭,从他手中将数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几口清水,对郭靖道:“扶你师妹去休息两日,下山时不必再来见我。嗯,有一件事你们须得答允我。” 郭靖拜倒在地,咚咚咚咚,连磕四个响头。黄蓉平日对人嘻皮笑脸,就算在父亲、师父面前,也全无小辈规矩,这时向一灯盈盈下拜,低声道:“伯伯活命之恩,侄女不敢有一时一刻忘记。” 一灯微笑道:“还是转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牵挂。”回头对郭靖道:“你们这番上山来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说起,就算对你师父,也就别提。”郭靖正自盘算如何接洪七公上山求他治伤,听了此言,不禁愕然怔住,说不出话来。 一灯微笑道:“以后你们也别再来了,我们大伙儿日内就要搬家。”郭靖忙问:“搬去那里?”一灯微笑不语。黄蓉心道:“傻哥哥,他们就是因为此处的行踪给咱们发见了,因此要搬家,怎能对你说?”想到一灯师徒在此一番辛苦经营,为了受自己之累,须得全盘舍却,更歉仄无已,心想此恩此德只怕终身难报了,也难怪渔樵耕读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想到此处,向四弟子望了一眼,要想说几句话赔个不是。 一灯大师脸色突变,身子几下摇晃,伏倒在地。 四弟子和靖蓉大惊失色,同时抢上扶起,只见他脸上肌肉抽动,似在极力忍痛。六人心中惶急,垂手侍立,不敢作声。过了一盏茶时分,一灯脸上微露笑容,向黄蓉道:“孩子,这九花玉露丸是你爹爹亲手调制的么?”黄蓉道:“不是,是我师哥陆乘风依着爹爹的秘方所制。”一灯道:“你可曾听爹爹说过,这丸药服得过多反为有害么?”黄蓉大吃一惊,心道:“难道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忙道:“爹爹曾说服得越多越好,只调制不易,他自己也不舍得多服。” 一灯低眉沉思半晌,摇头道:“你爹爹神机妙算,人所难测,我怎猜想得透?难道是他要惩治你陆师兄,给了他一张假方?又难道你陆师兄跟你有仇,在一瓶药丸之中杂了几颗毒药?”众人听到“毒药”两字,齐声惊呼。那书生道:“师父,你中了毒?”一灯微笑道:“好得有你师叔在此,再厉害的毒药也害不死人。” 四弟子怒不可抑,向黄蓉骂道:“我师父好意相救,你胆敢用毒药害人?”四人团团将靖蓉围住,立刻就要动手。 这下变起仓卒,郭靖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黄蓉听一灯问第一句话,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毛病,瞬息之间,已将自归云庄受丸起始的一连串事件在心中查核了一遍,待得想到在黑沼茅屋之中,锳姑曾拿那瓶丸药到另室中细看,隔了良久方才出来,心中登时雪亮,叫道:“伯伯,我知道啦,是锳姑。”一灯道:“又是锳姑?”黄蓉当下说了黑沼茅屋中的情状,并道:“她叮嘱我千万不可再服这丸药,自然因为她在其中混入了外形相同的毒丸。”那农夫厉声道:“哼,她待你真好,就怕害死了你。” 黄蓉想到一灯已服毒丸,心中难过万分,再无心绪反唇相稽,只低声道:“倒不是怕害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就害不到伯伯了。”一灯只叹道:“孽障,孽障。”脸色随即转为慈和,对靖蓉二人道:“这是我命中该当遭劫,跟你们全不相干,就是那锳姑,也只是要了却从前的一段因果。你们去休息几天,好好下山去罢。我虽中毒,但我师弟是疗毒圣手,不用挂怀。”说着闭目而坐,再不言语。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见一灯大师满脸笑容,轻轻挥手,两人不敢再留,慢慢转身出去。那小沙弥候在门外,领二人到后院一间小房休息。房中也全无陈设,只放着两张竹榻,一只竹几。 不久两个老和尚开进斋饭来,说道:“请用饭。”黄蓉挂念一灯身子,问道:“大师好些了么?”一个老和尚尖声道:“小僧不知。”俯身行礼,退了出去。郭靖道:“听这两人说话,我还道是女人呢。”黄蓉道:“是太监,定是从前服侍段皇爷的,就像米铺中那个唱曲的杨老丈。”郭靖“啊”了一声,两人满腹心事,又怎吃得下饭去。 寺院中一片幽静,万籁无声,偶然微风过处,吹得竹叶簌簌作声,过了良久,郭靖道:“蓉儿,一灯师伯的武功可高得很哪。”黄蓉“嗯”了一声。郭靖又道:“咱们师父、你爹爹、周大哥、欧阳锋、裘千仞这五人武功再高,却也未必胜过一灯师伯。”黄蓉道:“你说这六人之中,谁能称得上天下第一?”郭靖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的独到造诣,实在难分高下。这一门功夫是这一位强些,那一门功夫又是那一位厉害了。”黄蓉道:“若说文武全才、博学多能呢?”郭靖道:“那自然要推你爹爹啦。”黄蓉甚是得意,笑靥如花,忽然叹了口气道:“因此这就奇啦。” 郭靖忙问:“奇什么?”黄蓉道:“你想,一灯师伯这么高的本领,渔樵耕读四位弟子又均非泛泛之辈,他们何必这么战战兢兢的躲在这深山之中?为什么听到有人来访,就如大祸临头般的害怕?当世五大高手之中,只西毒与裘铁掌或许是他对头,但这二人各负盛名,难道能不顾身分、联手来跟他为难么?”郭靖道:“蓉儿,就算欧阳锋与裘千仞联手来寻仇,咱们也不怕。”黄蓉奇道:“怎么?”郭靖脸上现出忸怩神色,颇感不好意思。黄蓉笑道:“咦!怎么难为情起来啦?” 郭靖道:“一灯师伯武功决不在西毒之下,至少也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点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克星。”黄蓉道:“那么裘千仞呢?渔樵耕读四人可不是他对手。”郭靖道:“不错,在洞庭君山和铁掌峰上,我都曾和他对过一掌,那时打下去,五十招之内,或许能跟他拚成平手,一百招之后,多半便挡不住了。今日我见了一灯师伯为你治伤的点穴手法……”黄蓉喜道:“你就学会了?你能胜过那该死的裘铁掌?” 郭靖道:“你知我资质鲁钝,这点穴功夫精深无比,那能就学会了?何况师伯又没说传我,我自然不能学。不过看了师伯的手法,于九阴真经本来不明白的所在,又多懂了一些。要胜过裘铁掌是不能的,但要跟他多耗些时刻,想来也还可以。那时你也可插手打那老家伙了。”黄蓉叹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郭靖道:“什么?”黄蓉道:“师伯中了毒,不知何时能好。”郭靖默然,过了一阵,恨恨的道:“那锳姑恁地歹毒。”忽然惊道:“啊,不好!” 黄蓉吓了一跳,道:“什么?”郭靖道:“你曾答允锳姑,伤愈之后陪她一年,这约守是不守?”黄蓉道:“你说呢?”郭靖道:“倘若不得她指点,咱们定然找不到师伯,你的伤势那就难说得很……”黄蓉道:“什么难说得很?干脆就说我的小命儿一定保不住。你大丈夫言出如山,定是要我守约的了。”她想到郭靖不肯背弃与华筝所订的婚约,不禁黯然垂头。 这些女儿家心事,郭靖捉摸不到半点,黄蓉已在泫然欲泣,他却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只道:“那锳姑说你爹爹神机妙算,胜她百倍,就算你肯教她术数之学,终难及你爹爹的皮毛,那干么还是要你陪她一年?”黄蓉掩面不理。郭靖还未知觉,又问一句,黄蓉怒道:“你这傻瓜,什么也不懂!” 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发怒,给她骂得摸不着头脑,只得道:“蓉儿!我原本是傻瓜,这才求你跟我说啊。”黄蓉恶言出口,原已极为后悔,听他这么柔声说话,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怀里哭了出来。郭靖更加不解,只得轻轻拍着她背脊安慰。 黄蓉拉起郭靖衣襟擦了擦眼泪,笑道:“靖哥哥,是我不好,对不起,下次我一定不骂你啦。”郭靖道:“我本来是傻瓜,你说说有甚相干?”黄蓉道:“唉,你是好人,我是坏姑娘。我跟你说,那锳姑跟我爹爹有仇,本来想精研术数武功,到桃花岛找我爹爹报仇,后来见术数不及我,武功不及你,知道报仇无望,就想把我作为抵押,引我爹爹来救。这般反客为主,她就能布下毒计害他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啊,一点儿也不错,这约是不能守的了。”黄蓉道:“怎么不守?当然要守。”郭靖奇道:“咦?”黄蓉道:“锳姑这女人厉害得紧,瞧她在九花玉露丸中混杂毒丸加害师伯的手段,就可想见其余。此女不除,终是爹爹的大患。她要我相陪,就陪好了,现下有了提防,决不会再上她当,不管她有什么阴谋毒计,我总能胜得她一招半式。”郭靖心道:“你总能比她更加厉害。”忽觉这句话说出来又怕惹恼了黄蓉,忙改口道:“唉,那可如伴着一头老虎一般。” 黄蓉正要回答,忽听前面禅房中传来数声惊呼。 两人对望一眼,凝神倾听,惊呼声却又停息。郭靖道:“不知师伯身子怎地?”黄蓉摇了摇头。郭靖又道:“你吃点饭,躺下歇一阵。”黄蓉仍是摇头,忽道:“有人来啦!” 只听得几个人脚步声响,从前院走来,一人气忿忿的道:“那小丫头诡计多端,先宰了她。”听声音正是那农夫。靖蓉二人吃了一惊,又听那樵子道:“不可鲁莽,先问问清楚。”那农夫道:“还问什么?两个小贼必是师父的对头派来的。咱们宰一个留一个。要问,问那傻小子就成了。”说话之间,渔樵耕读四人已到了门外,他们堵住了出路,说话也不怕靖蓉二人听见。 第646章 射雕英雄传(146) 郭靖更不迟疑,一招“亢龙有悔”,出掌向后壁推去,只听轰隆隆一声大响,半堵土墙登时推倒。他俯身负起黄蓉,从半截断墙上跃了出去,人在空中,那农夫出手如风,倏来抓他左腿。黄蓉左手轻挥,往农夫掌背“阳池穴”上拂去,这是她家传的“兰花拂穴手”,虽伤后无力,但这一拂轻灵飘逸,认穴奇准,却也非同小可。那农夫精熟点穴功夫,眼见她手指如电而至,吃了一惊,忙回手相格,穴道没给拂中,但就这么一慢,郭靖已负着黄蓉跃出后墙。 他只奔出数步,叫一声苦,禅院后面长满了一人来高的荆棘,密密麻麻,倒刺横生,无路可走,回过头来,渔樵耕读四人一字排开,拦在身前。郭靖朗声道:“尊师命我们下山,各位亲耳所闻,却为何违命拦阻?” 那渔人瞪目而视,声如雷震,说道:“我师慈悲为怀,甘愿舍命相救,你……”靖蓉二人惊道:“怎地舍命相救?”那渔人与农夫同时“呸”的一声,那书生冷笑道:“姑娘之伤是我师舍命相救,难道你们当真不知?”靖蓉齐道:“实是不知,乞道其详。” 那书生见二人脸色诚恳,不似作伪,向樵子望了一眼。樵子点了点头。书生道:“姑娘身上受了极厉害的内伤,须用一阳指再加上先天功打通周身经脉各大穴道,方能疗伤救命。自从全真教主重阳真人仙游,当今唯我师身兼一阳指与先天功两大神功。但以这功夫为人疗伤,本人不免元气大伤,五年之内武功全失。”黄蓉“啊”了一声,既感且愧。 那书生又道:“此后五年之中每日每夜均须勤修苦练,只要稍有差错,不但武功难复,而且轻则残废,重则丧命。我师如此待你,你怎能丧尽天良,恩将仇报?”黄蓉挣下地来,朝着一灯大师所居的禅房拜了四拜,呜咽道:“伯伯活命之恩,实不知深厚如此。” 渔樵耕读见她下拜,脸色稍见和缓。那渔人问道:“你爹爹差你来算计我师,是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黄蓉怒道:“我爹爹怎能差我来算计伯伯?我爹爹桃花岛主是何等样人,岂能做这卑鄙龌龊的勾当?”那渔人作了一揖,说道:“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言语冒犯,还望恕罪。”黄蓉道:“哼,这话但教我爹爹听见了,就算你是一灯大师的高徒,总也有点儿苦头吃。”那渔人一哂,道:“令尊号称东邪,行事……行事……嘿嘿……我们本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做得出。现下看来,只怕这个念头转错了。”黄蓉道:“我爹爹怎能跟西毒相比?欧阳锋那老贼干了什么啦?”那书生道:“好,咱们把一切摊开来说个明白。回房再说。” 六人回入先前相聚的东厢房,分别坐下。渔樵耕读四人所坐地位,若有意若无意的各自挡住了门窗通路,黄蓉知道是防备自己逃逸,只微微一笑,也不点破。 那书生道:“九阴真经的事你们知道么?”黄蓉道:“知道啊,难道此事与九阴真经又有干系了?唉,这书当真害人不浅。”不禁想起母亲因默写经文不成而死。那书生道:“华山首次论剑,是为争夺真经,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经终于归他,其余四位高手心悦诚服,原无话说。那次华山论剑,各逞奇能,重阳真人对我师的一阳指甚是佩服,第二年就和他师弟到大理来拜访我师,互相切磋。” 黄蓉接口道:“他师弟?是老顽童周伯通?”那书生道:“是啊,姑娘年纪虽小,识得人却多。”黄蓉道:“你不用赞我。”那书生道:“周师叔为人确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做老顽童。那时我师还没出家。”黄蓉道:“啊,那么他是在做皇帝。” 那书生道:“不错,全真教主师兄弟在皇宫里住了十来天,我们四人都随侍在侧。我师将一阳指的要旨诀窍,尽数说给了重阳真人知道。重阳真人十分欢喜,也将他最厉害的先天功功夫传给了我师。他们谈论之际,我们虽然在旁,只因见识浅陋,纵然听到,却也难以领悟。” 黄蓉道:“那么老顽童呢?他功夫不低啊。”那书生道:“周师叔好动不好静,每日里在大理皇宫里东闯西走,到处玩耍,竟连皇后与宫妃的寝宫也不避忌。太监宫娥们知道他是皇爷的上宾,也就不加阻拦。”黄蓉与郭靖脸露微笑。 那书生又道:“重阳真人临别之际,对我师言道:‘近来我旧疾又发,料想不久人世,欧阳锋虽然了得,好在先天功已有传人,再加上皇爷的一阳指神功,世上已有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横行作怪了。一阳指是大理不传之秘,多承指点,贫道得见大道,欣喜无已,但绝不传人。’这时我师方才明白,重阳真人千里迢迢来到大理,旨在将先天功传给我师,要在他身死之后,留下一个克制西毒欧阳锋之人。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向来齐名当世,若说前来传授功夫,未免对我师不敬,是以先求我师传他一阳指,再以先天功作为交换。我师明白了他这番用意之后,好生相敬,当即勤加修练先天功。重阳真人学到一阳指后,在世不久,并未研习,听说也没传给徒弟。后来我大理国出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师看破世情,落发为僧。” 黄蓉心想:“段皇爷皇帝不做,甘愿为僧,必是一件极大伤心事,人家不说,不便相询。”斜眼见郭靖动唇欲问,忙向他使个眼色。郭靖“噢”的答应一声,闭住了口。 那书生神色黯然,想是忆起了往事,顿了一顿,才接口道:“不知怎的,我师练成先天功的讯息,终于泄漏了出去。有一日,我这位师兄,”说着向那农夫一指,续道:“我师兄奉师命出外采药,在云南西疆大雪山中,竟给人用蛤蟆功打伤。” 黄蓉道:“那自然是老毒物了。” 那农夫怒道:“不是他还有谁?先是一个少年公子跟我无理纠缠,说这大雪山是他家的,不许旁人擅自闯入采药。大雪山周围千里,那能是他家的?这人自是有意向我寻衅无疑。我受了师父教训,一再忍让,那少年却得寸进尺,说要我向他磕三百个响头,才放我下山,我再也忍耐不住,终于跟他动起手来。我武功平庸,两人斗了半天,也只打得个平手。不料老毒物突然从山坳边转了出来,一言不发,出掌就将我打得重伤。那少年命人背负了我,送到我师父那时所住的天龙寺外。” 黄蓉道:“有人代你报了仇啦,这少年欧阳克已给人杀了。”那农夫怒道:“啊,已经死了,谁杀了他的?”黄蓉道:“咦,别人把你仇家杀了,你还生气呢。”那农夫道:“我的仇怨要自己亲手来报。”黄蓉叹道:“可惜你自己报不成了。”那农夫道:“是谁杀的?”黄蓉道:“那也是个坏人,功夫远不及那欧阳克,却使诈杀了他。” 那书生道:“杀得好!姑娘,你可知欧阳锋打伤我师兄的用意么?”黄蓉道:“那有什么难猜?凭西毒的功夫,一掌就能将你师兄打死了,可是只将他打得重伤,又送到你师父门前,当然是要师伯耗损真力给弟子治伤。依你们说,这一来元气耗损,就得用五年功夫来修补,下次华山论剑,师伯当然赶不上他啦。” 那书生叹道:“姑娘果真聪明,但也只猜对了一半。那欧阳锋的阴毒狠辣,人所难料。他乘我师给师兄治伤之后,玄功未复,竟然便来袭击,意图害死我师……”郭靖插嘴问道:“一灯师伯如此慈和,难道也跟欧阳锋结了仇怨?”那书生道:“小哥,你这话可问得不对了。第一,慈悲为怀的好人,跟阴险毒辣的恶人向来就势不两立。第二,欧阳锋要害人,未必就为了跟人有仇。只因他知先天功一阳指是他蛤蟆功的克星,就千方百计的要想害死我师。”郭靖连连点头,又问:“师伯受了他伤害么?” 那书生道:“我师一见我师兄身上的伤势,便即洞烛欧阳锋的奸谋,为我师兄治伤后,连夜迁移,总算没给西毒找到。我们知他一不做,二不休,决不肯就此罢手,四下寻访,总算找到了此处这个隐秘的所在。我师功力复元之后,依我们师兄弟说,要找上白驼山去跟西毒算帐,但我师力言不可怨怨相报,不许我们出外生事。好容易安稳了这些年,那知又有你两人寻上山来。我们只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决不能有加害我师之心,是以上山之时也没全力阻拦,否则拚着四人性命不要,也决不容你们进入寺门。岂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唉,我师还是遭了你们毒手。”说到这里,剑眉忽竖,虎虎有威,慢慢站起身来,唰的一声,腰间长剑出鞘,一道寒光,耀人眼目。 渔人、樵子、农夫三人同时站起,各出兵刃,分占四角。 黄蓉道:“我来相求师伯治病之时,实不知师伯这一举手之劳,须得耗损五年功力。那药丸中混杂了毒丸,更是受旁人陷害。师伯恩德,天高地厚,我就算全无心肝,也不能恩将仇报。” 那渔人厉声道:“那你们为什么乘着我师功力既损、又中剧毒之际,引他仇人上山?”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没有啊!”那渔人道:“还说没有?我师一中毒,山下就接到那对头的玉环,若非先有勾结,天下那有这等巧事?”黄蓉道:“什么玉环?”那渔人怒道:“还在装痴乔呆!”双手铁桨一分,左桨横扫,右桨直戳,分向靖蓉二人打到。 郭靖本与黄蓉并肩坐在地下蒲团之上,见双桨打到,跃起身来,右手勾抓挥出,拂开了横扫而来的铁桨,左手跟着伸前抓住桨片,上下一抖。这一抖中蕴力蓄劲,甚是凌厉,那渔人只觉虎口酸麻,不由自主的放脱了桨柄。郭靖回过铁桨,当的一声,与农夫的铁耙相交,火花四溅,随即将铁桨递回渔人手中。渔人一愕,顺手接过,右膀运力,与樵子的斧头同时击下。郭靖双掌后发先至,势挟劲风,袭向二人胸前。那书生识得降龙十八掌的厉害,急叫:“快退。” 渔人与樵子是名师手下高徒,武功非比寻常,这两招均未用老,疾忙收势倒退,猛地里身子一顿,倒退之势斗然抑止,原来手中兵刃已给郭靖掌力反引向前,无可奈何,只得撒手,先救性命要紧。郭靖接过铁桨、钢斧,轻轻掷出,叫道:“请接住了。” 那书生赞道:“好俊功夫!”长剑挺出,斜刺他右胁。郭靖眼看来势,心中微惊,已知一灯四大弟子中这书生虽人最文雅,武功却胜侪辈,当下不敢怠慢,双掌飞舞,将黄蓉与自己笼罩在掌力之下。这一守当真稳若渊停岳峙,直无半点破绽,双掌气势如虹,到后来圈子愈放愈大,渔樵耕读四人给逼得渐渐向墙壁靠去,别说进攻,连招架也自不易。这时郭靖掌力若吐,四人中必然有人受伤。 再斗片刻,郭靖不再加催掌力,敌人硬攻则硬挡,轻击则轻架,见力消力,稳持不胜不负的均势。 那书生剑法忽变,长剑振动,嗡然作声,久久不绝,接着上六剑,下六剑,前六剑,后六剑,左六剑,右六剑,连刺六六三十六剑,那是云南哀牢山三十六剑,号称天下剑法中攻势凌厉第一。郭靖左掌挡住渔樵耕三人的三般兵器,右掌随著书生长剑的剑尖上下、前后、左右舞动,尽管剑法变化无穷,他始终以掌力将剑刺方向逼歪了,每一剑都贴衣而过,刺不到他一片衣角。 堪堪刺到第三十六剑,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看准剑刺来势,猛往剑身上弹去。这弹指神通的功夫,黄药师本是并世无双,当日他与周伯通比玩石弹、在归云庄弹石指点梅超风,都使了这门功夫。郭靖在临安牛家村见了他与全真七子一战,学到了其中若干诀窍,弹指手法虽远不及黄药师奥妙,但力大劲厉,只听得铮的一声,剑身抖动,那书生手臂酸麻,长剑险些脱手,疾忙后跃,叫道:“住手!” 渔樵耕三人一齐跳开,背心靠到了墙壁,渔人、农夫从门中跃出,樵子将斧头插还腰中,笑道:“我早说这两位未存恶意,你们总是不信。”那书生收剑还鞘,一揖说道:“小哥掌下容让,足感盛情。” 郭靖忙躬身还礼,心中不解:“我们本就不存歹意,为何你们起初定是不信,动了手却反而信了?”黄蓉见他脸色,料知他心意,在他耳边细声道:“你若怀有恶意,早将他们四人伤了。一灯师伯此时又怎是你对手?”郭靖心想不错,连连点头。 那农夫和渔人重行回房。黄蓉道:“但不知师伯的对头是谁?送来的玉环又是什么东西?”那书生道:“非是在下不肯见告,实在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师出家与此人大有关连。”黄蓉正欲再问,那农夫突然跳起,叫道:“啊也,这事好险!”渔人道:“什么?”那农夫指著书生道:“我师治伤耗损功力,他都毫不隐瞒的说了。倘若这两位不怀好意,我四人拦阻不住,我师父还有命么?” 那樵子道:“朱相爷神机妙算,倘若连这一点也算不到,怎能做大理国的相爷?他早知两位是友非敌,适才动手,一来是想试试两位小朋友的功夫,二来是好教你信服。”那书生微微一笑。农夫和渔人横了他一眼,半是钦佩,半是怨责。 就在此时,门外足步声响,那小沙弥走了进来,合什说道:“师父命四位师兄送客。”各人当即站起。 郭靖道:“师伯既有对头到来,我们怎能就此一走了事?非是小弟不自量力,却要和四位师兄齐去打发了那对头再说。” 渔樵耕读互望一眼,各现喜色。那书生道:“待我去问过师父。”四人一齐入内,过了良久方才出来。靖蓉见到四人脸上情状,已知一灯大师未曾允可。果然那书生道:“我师多谢两位,但他老人家说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手不得。” 第647章 射雕英雄传(147) 黄蓉道:“靖哥哥,咱们自去跟师伯说话。”二人走到一灯大师禅房门前,却见木门紧闭,郭靖打了半天门,全无回音。这门虽一推便倒,可是他那敢动粗?那樵子黯然道:“我师是不能接见两位了。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郭靖感激一灯大师,胸口热血上涌,不能自已,说道:“蓉儿,师伯许也罢,不许也罢,咱们下山,但见山下有人啰唣,便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再说。”黄蓉道:“此计大妙。倘若师伯的对头十分厉害,比如是欧阳锋之流,咱们先大大耗损他的功力,再死在他手里,也算是报了师伯的恩德。”郭靖的话是冲口而出,黄蓉却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灯大师听到。 两人刚转过身子,那木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一名老僧尖声道:“大师有请。”郭靖又惊又喜,与黄蓉并肩而入,见一灯和那天竺僧人仍盘膝坐在蒲团上。两人伏地拜倒,抬起头来,见一灯脸色焦黄,与初见时神完气足的模样已大不相同。两人又感激,又难过,不知说什么话好。 一灯向门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进来罢,我有话说。” 渔樵耕读走进禅房,躬身向师父师叔行礼。那天竺僧人点了点头,随即低眉凝思,对各人不再理会。一灯大师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出神,手中玩弄着一枚羊脂白玉的圆环。 黄蓉心想:“这明明是女子戴的玉镯,却不知师伯的对头送来有何用意。” 过了好一阵,一灯叹了口气,向郭靖和黄蓉道:“你俩一番美意,老僧心领了。中间这番因果,我若不说,只怕双方有人由此受了损伤,大非老僧本意。你们可知道我原来是什么人?”黄蓉道:“伯伯原来是云南大理国的皇爷。天南一帝,威名赫赫,天下谁不知闻?”一灯微微一笑,说道:“皇爷是假的,老僧是假的,‘威名赫赫’更是假的。就是你这个小姑娘,也是假的。”黄蓉不懂他禅机,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美目,怔怔的望着他。 一灯缓缓的道:“我大理国自神圣文武帝太祖开国,那一年是丁酉年,比之宋太祖赵皇爷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早了二十三年。我神圣文武帝七传而至秉义帝,他做了四年皇帝,出家为僧,把皇位传给侄儿圣德帝。后来圣德帝、兴宗孝德帝、保定帝、宪宗宣仁帝、我的父皇景宗正康帝,都避位出家为僧。自太祖到我,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人出家。” 渔樵耕读都是大理国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实。郭靖和黄蓉却听得奇怪之极,心道:“一灯师伯不做皇帝做和尚,已令人十分诧异,原来他许多祖先也都如此,难道做和尚当真比皇帝还好么?” 一灯大师又道:“我段氏因缘乘会,以边地小吏而窃居大位。每一代都自知度德量力,实不足以当此大任,是以始终战战兢兢,不敢稍有陨越。然而帝皇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出则车马,入则宫室,尽都是百姓的血汗,是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忏悔,回首一生功罪,总是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务众,于是往往避位为僧了。”说到这里,抬头向外,嘴角露着一丝微笑,眉间却有哀戚之意。 六人静静的听着,不敢接嘴,一灯大师竖起左手食指,将玉环套在指上,转了几圈,说道:“但我自己,却又不是因此而觉迷为僧。这件因由说起来,还是与华山论剑、争夺真经一事有关。那一年全真教主重阳真人得了真经,翌年亲来大理见访,传我先天功的功夫。他在我宫中住了半月,两人切磋武功,言谈投机,岂知他师弟周伯通这十多天中闷得发慌,在我宫中东游西逛,惹出了一场事端。” 黄蓉心道:“这老顽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了。” 注: 黄蓉与朱子柳(“渔樵耕读”中之书生)在桃源石梁上之对答,包括引述《论语》、《孟子》、谜语、对子等多出自明代冯梦龙所编纂之《古今谭概》一书。我国古代笔记之内容,多为记录历代逸闻、趣事、名言、隽语等等,六朝《世说新语》为其中表表者。《古今谭概》所录者多为隽雅妙语,集古人或时人智慧之大成,非冯梦龙所自创,任何一则均无版权,亦不知最早始于何人。如言该等谜语、对子等为黄药师所创而为黄蓉转述,流传后世,冯梦龙闻而录之,再为金庸转述,亦难证其为不然。大理国帝皇世系、立国年代等等,有史籍可稽,不能信笔所之,至于灯谜、笑话、妙对等等,以民间智慧为多,恐难追寻其原始作者。如苏州评弹“唐伯虎点秋香”中笑话、联对,歪解经书等极多,均录自民间智慧,此为中国说部的传统。 第三十一回 鸳鸯锦帕 一灯大师低低叹了口气道:“其实真正的祸根,还在我自己。我乃大理国小君,虽不如中华天子那般后宫三千,但后妃嫔御,人数也甚众多,这当真作孽。想我自来好武,少近妇人,连皇后也数日难得一见,其余贵妃宫嫔,更甚少有亲近的时候。”说到此处,向四名弟子道:“这事的内里因由,你们原也不知其详,今日好教你们明白。” 黄蓉心道:“他们当真不知,总算没骗我。”只听一灯说道:“我众妃嫔见我日常练功学武,有的瞧着好玩,缠着要学,我也就随便指点一二,好教她们练了健身延年。内中有个姓刘的贵妃,天资特别颖悟,竟然一教便会,一点即透,难得她年纪轻轻,整日勤修苦练,武功大有进境。也是合当有事,那日她在园中练武,却给周伯通周师兄撞见了。那位周师兄是个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天真烂漫,不知男女之防,眼见刘贵妃练得起劲,立即上前跟她过招。周师兄得自他师哥王真人的亲传,刘贵妃又怎能是他对手……”黄蓉低声道:“啊哟,他出手不知轻重,定是将刘贵妃打伤了?” 一灯大师道:“人倒没打伤,他是三招两式,以点穴法将刘贵妃点倒,随即问她服是不服。刘贵妃自然钦服。周师兄解开她穴道,甚是得意,便即高谈阔论,说起点穴功夫的秘奥来。刘贵妃本来就在求我传她点穴功夫,可是你们想,这门高深武功,我如何能传给后宫妃嫔?周师兄这么说,正投其所好,当即恭恭敬敬的向他请教。” 黄蓉道:“咳,那老顽童可得意啦。”一灯道:“你识得周师兄?”黄蓉笑道:“我们是老朋友了,他在桃花岛上住了十多年没离开一步。”一灯道:“他这样的性儿,怎能耽得住?”黄蓉笑道:“是给我爹爹关着的,最近才放了他。”一灯点头道:“这就是了。周师兄身子好罢?”黄蓉道:“身子倒好,就是越老越疯,不成体统。”指着郭靖,抿嘴笑道:“老顽童跟他拜了把子,结成了义兄义弟。” 一灯大师忍不住莞尔微笑,接着说道:“这点穴功夫除了父女、母子、夫妇,向来是男师不传女徒,女师不传男徒的……”黄蓉道:“为什么?”一灯道:“男女授受不亲啊。你想,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点到,这门功夫焉能授受?”黄蓉道:“那你不是点了我周身穴道么?”那渔人与农夫怪她老是打岔,说些不打紧的闲话,齐向她横了一眼。黄蓉也向两人白眼,道:“怎么?我问不得么?”一灯微笑道:“问得问得。你是小女孩儿,又当重伤,自作别论。”黄蓉道:“好罢,就算如此。后来怎样?” 一灯道:“后来一个教一个学,周师兄血气方刚,刘贵妃正当妙龄,两个人肌肤相接,日久生情,终于闹到了难以收拾的田地……”黄蓉欲待询问,口唇一动,终于忍住,只听一灯接着道:“有人前来对我禀告,我心中虽气,碍于王真人面子,只装作不晓,那知后来却给王真人知觉了,想是周师兄性子爽直,不善隐瞒……”黄蓉再也忍不住,问道:“什么啊?怎么闹到难以收拾?”一灯一时不易措辞,微一踌躇才道:“他们并非夫妇,却有了夫妇之事。” 黄蓉道:“啊,我知道啦,老顽童和刘贵妃生了个儿子。”一灯道:“唉,那倒不是。他们相识才十来天,怎能生儿育女?王真人发觉之后,将周师兄捆缚了,带到我跟前来让我处置。我们学武之人义气为重,女色为轻,岂能为一个女子伤了朋友交情?我当即解开他的捆缚,并把刘贵妃叫来,命他们结成夫妇。那知周师兄大叫大嚷,说道本来不知这是错事,既然这事不好,那就杀他头也决计不干,无论如何不肯娶刘贵妃为妻。当时王真人大为恼怒,叹道:若不是早知他傻里傻气,不分好歹,做出这等大坏门规之事来,早已一剑将他斩了。” 黄蓉伸了伸舌头,笑道:“老顽童好险!” 一灯接着道:“这一来我可气了,说道:‘周师兄,我确是甘愿割爱相赠,岂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区区一个女子,又当得什么大事?’” 黄蓉急道:“呸,呸,师伯,你瞧不起女子,这几句话简直胡说八道。”那农夫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道:“你别打岔,成不成?”黄蓉道:“他说话不对,我定然要驳。”在渔樵耕读四人,一灯大师既是君,又是师,对他说出来的话,别说口中决不会辩驳半句,连心中也奉若神明,但听得黄蓉信口恣肆,都不禁又惊又怒。 一灯大师却不在意,续道:“周师兄听了这话,只是摇头。我心中更怒,说道:‘你若爱她,何以坚执不要?若不爱她,又何以做出这等事来?我大理国虽是小邦,岂容得你如此上门欺辱?’周师兄呆了半晌,突然双膝跪地,向着我磕了几个响头,说道:‘段皇爷,是我的不是,你要杀我,也是该的,我不敢还手,也决不逃避。请你快快杀了我罢!’我万料不到他竟会如此,只道:‘我怎会杀你?’他道:‘那么我走啦!’从怀中抽出一块锦帕,递给刘贵妃道:‘还你。’刘贵妃惨然一笑不接。周师兄松了手,那锦帕落在我足边。周师兄重重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打得满脸是血,向我磕头告别,此后就没再听到他音讯。王真人向我道歉再三,不住赔罪,跟着也走了,听说他不久就撒手仙游。王真人英风仁侠,并世无出其右,唉……” 黄蓉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许比你高这么一点儿,但说到英风仁侠,我看也就未必胜得过师伯。他收的七个弟子就都平平无奇,差劲得很,恐怕比不上你的四位弟子。”一灯道:“全真七子名扬天下,好得很啊!”黄蓉扁嘴道:“完全不见得!武功人品都是渔樵耕读强些!”又问:“那块锦帕后来怎样?” 四弟子听她称赞自己,都有点高兴,但又都怪她女孩儿家就只留意这些手帕啦、衣服啦的小事,却听师父说道:“我见刘贵妃失魂落魄般的呆着,好生气恼,拾起锦帕,见帕上织着一幅鸳鸯戏水之图,咳,这自是刘贵妃送给他的定情之物。我冷笑一声,见鸳鸯之旁,还绣着一首小词……”黄蓉忙问:“可是‘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那农夫厉声喝道:“连我们也不知,你怎么又知道了?老胡说八道的打岔!”一灯大师叹道:“正是这首词,你也知道了?” 此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顾骇然。 郭靖跳了起来,叫道:“我想起啦。那日在桃花岛上,周大哥给毒蛇咬了,神智迷糊,嘴里便反来覆去的念这首词。正是,正是……四张机,鸳鸯织就……又有什么什么头先白。蓉儿,还有什么?我记不得了。”黄蓉低声念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郭靖伸掌一拍大腿,道:“一点儿也不错。周大哥曾说美貌女子见不得,一见就会做错了事也不知道,得罪好朋友,惹师哥生气,又说决不能让她摸你周身穴道,否则要倒大霉。蓉儿,他还劝我别跟你好呢。”黄蓉嗔道:“呸,老顽童,下次见了,瞧我拧不拧他耳朵!”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那天在临安府,我随口开了个玩笑,说他娶不到老婆,老顽童忽然发了半天脾气,颠倒为了这个。”郭靖道:“我听锳姑念这首词,总好像是听见过的,可是始终想不起来。咦,蓉儿,锳姑怎么也知道?”黄蓉叹道:“唉,锳姑就是那位刘贵妃啊。” 四大弟子中只有那书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余三人都大为惊异,一齐望着师父。 一灯低声道:“姑娘聪明伶俐,不愧是药兄之女。刘贵妃小名一个‘锳’字。那日我将锦帕掷了给她,此后不再召见。我郁郁不乐,国务也不理会,整日以练功自遣……”黄蓉插嘴道:“师伯,其实你心中很爱她啊,你知不知道?如果不爱,就不会老是不开心啦。”四大弟子恼她出言无状,齐声叫道:“姑娘!”黄蓉道:“怎么?我说错了?师伯,你说我错了么?” 一灯黯然道:“此后大半年中,我没召见刘贵妃,但睡梦之中却常和她相会。一天晚上半夜梦回,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让宫女太监知晓,悄悄去她寝宫,想瞧瞧她在干些什么。刚到她寝宫屋顶,便听得里面传出一阵儿啼之声。咳,屋面上霜浓风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来,就此得了一场大病。” 黄蓉心想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宫里飞檐走壁,去探望自己妃子,实在大是奇事。四弟子却想起师父这场病不但势头凶猛,而且缠绵甚久,以他这身武功,早就风寒不侵,纵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时方知当年他心中伤痛,自暴自弃,才不以内功抵御病魔。 黄蓉又问:“刘贵妃给你生了个儿子,岂不甚好?师伯你干么要不开心?”一灯道:“傻孩子,这孩子是周师兄生的。”黄蓉道:“老顽童早就走啦,难道他又偷偷回来跟她相会?”一灯道:“不是的。你没听见过‘十月怀胎’这句话吗?” 第648章 射雕英雄传(148) 黄蓉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儿一定生得很像老顽童,两耳招风,鼻子翘起,否则你怎知不是你生的呢?”一灯大师道:“那又何必见到方知?这些日子中我不曾和刘贵妃亲近,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黄蓉似懂非懂,但知再问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问。 只听一灯道:“我这场病生了大半年,痊愈之后,勉力排遣,也不再去想这回事。过了两年有余,一日夜晚,我正在卧室里打坐,忽然门帷掀起,刘贵妃冲了进来。门外的太监和两名侍卫急忙阻拦,却那里拦得住,都给她挥掌打了开去。我抬起头来,只见她臂弯里抱着孩子,脸上神色惊恐异常,跪在地下放声大哭,只是磕头,叫道:‘求皇爷开恩,大慈大悲,饶了孩子!’” “我起身一瞧,只见那孩子满脸通红、气喘甚急,抱起来细细查察,他背后肋骨已折断了五根。刘贵妃哭道:‘皇爷,贱妾罪该万死,但求皇爷赦了孩子的小命。’我听她说得奇怪,问道:‘孩子怎么啦?’她只是磕头哀求。我问:‘是谁打伤他的?’刘贵妃不答,只哭叫:‘求皇爷开恩饶了他。’我摸不着头脑。她又道:‘皇爷赐我的死,我决没半句怨言,这孩子,这孩子……’我道:‘谁又来赐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么伤的?’刘贵妃抬起头来,颤声道:‘难道不是皇爷派侍卫来打死这孩子么?’我知事出跷蹊,忙问:‘是侍卫打伤的?那个奴才这么大胆?’刘贵妃叫道:‘啊,不是皇爷的圣旨,那么孩子有救啦!’说了这句话,就昏倒在地。” “我将她扶起,放在床上,把孩子放在她身边。过了半晌,她才醒了转来,拉住我手哭诉。原来她正拍着孩子睡觉,窗中突然跃进一个蒙了面的御前侍卫,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刘贵妃急忙上前阻拦,那侍卫将她推开,又在孩子胸口拍了一掌,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出。那侍卫武功极高,她又认定是我派去杀她儿子,当下不敢追赶,迳行来我寝宫求恳。” “我越听越惊奇,再细查孩子的伤势,却瞧不出是被什么功夫所伤,只是带脉已给震断,那刺客实非庸手。可是他又显然手下留情,孩子如此幼弱,居然身受两掌尚有气息。当下我立即到她的卧室查看,瓦面和窗槛上果然留着极淡的足印。我对刘贵妃道:‘这刺客本领甚高,尤其轻功非同小可。大理国中除我之外,再没第二人有此功力。’刘贵妃忽然惊呼:‘难道是他?他干么要杀死自己儿子?’她此言一出,脸色登时有如死灰。” 黄蓉也低低惊呼一声,说道:“老顽童不会这么坏罢?”一灯大师道:“当时我却以为定是周师兄所为。除他之外,当世高手之中,又有谁会无缘无故的来加害一个孩儿?料得他是不愿留下孽种,贻羞武林。刘贵妃说出此言,又羞又急,又惊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决不是他!那笑声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惊惶之中,怎认得明白?’她道:‘这笑声我永远记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决不是他!’” 众人听到这里,身上都骤感一阵寒意。郭靖与黄蓉心中泛起锳姑的言语容貌,想像当日她说那几句话时咬牙切齿的神情,不禁凛然生怖。 一灯大师接着道:“当时我见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也就信了。只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谁。我也曾想,难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之中的一个?为了保全全真教声誉,竟尔千里迢迢的赶来杀人灭口……” 郭靖口唇动了一下,要待说话,只不敢打断一灯大师的话头。一灯见了,道:“你想说什么,但说不妨。”郭靖道:“马道长、丘道长、王道长他们都是侠义英雄,决不做这等恶事。”一灯道:“王处一我曾在华山见过,人品不错。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过若是他们,轻轻一掌就打死了孩儿,却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 他抬头望着窗子,脸上一片茫然,十多年前的这个疑团,始终没能在心中解开,禅院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一灯道:“好,我再说下去……” 黄蓉忽然大声道:“确然无疑,定是欧阳锋。”一灯道:“后来我也猜想到他。但欧阳锋是西域人,身材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个头。据刘贵妃说,那凶手却又较常人矮小。”黄蓉道:“这就奇了。” 一灯道:“我当时推究不出,刘贵妃抱着孩子不停哭泣。这孩子的伤势虽没黄姑娘这次所受的沉重,只是他年纪幼小,抵挡不住,若要医愈,也要我大耗元气。我踌躇良久,见刘贵妃哭得可怜,好几次想开口说要给他医治,但每次总想到只要这一出手,日后华山二次论剑,再也无望独魁群雄,九阴真经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说此经是武林的一大祸端,伤害人命,戕贼人心,当真半点不假。为了此经,我仁爱之心竟然全丧,一直沉吟了大半个时辰,方始决定为他医治。唉,在这大半个时辰之中,我实是个禽兽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后来我决定出手治伤,也并非改过迁善,只是抵挡不住刘贵妃的苦苦哀求。” 黄蓉道:“师伯,我说你心中十分爱她,一点儿也没讲错。” 一灯似没听见她的话,继续说道:“她见我答应治伤,喜得晕了过去。我先给她推宫过血,救醒了她,然后解开孩子的内衣,以便用先天功给他推拿,那知内衣一解开,露出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时教我呆在当地,做声不得。但见肚兜上织着一对鸳鸯,旁边绣着那首‘四张机’的词,原来这个肚兜,正是用当年周师兄还给她那块锦帕做的。” “刘贵妃见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脸如死灰,咬紧牙关,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对着自己胸口,叫道:‘皇爷,我对你不住,再没面目活在人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换了孩子性命,我来世做犬做马,报答你恩情。’说着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插入。” 众人虽明知刘贵妃此时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声惊呼。 一灯大师说到此处,似乎已非向众人讲述过去事迹,只是自言自语:“我急忙使擒拿法将她匕首夺下,饶是出手得快,但她匕首已伤了肌肤,胸口渗出大片鲜血。我怕她再要寻死,点了她手足穴道,包扎了她胸前伤口,让她坐在椅上休息。她一言不发,只呆呆的瞧着我,眼中尽是哀恳之情。我们两人都不说一句话,那时寝宫中只有一样声音,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气声。” “我听着孩子的喘气,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她最初怎样进宫来,我怎样教她练武,对她怎样宠爱。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顺的侍奉我,没半点违背我心意,可是她从来没真心爱过我。我本来不知道,可是那天见到她对周师兄的神色,我就懂了。一个女子真正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时候,原来竟会这样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着周师兄将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着他转身出宫。她这片眼光教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几年,现在又见到这片眼光了。她又在为一个人而心碎,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情人,是为她的儿子,是她跟情人生的儿子!” “大丈夫生当世间,受人如此欺辱,枉为一国之君!我想到这里,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将面前一张象牙圆凳踢得粉碎,抬起头来,不觉呆了,我道:‘你……你的头发怎么啦?’她好似没听到我的话,只望着孩子。我以前真的不懂,一个人的目光之中,能有这么多的疼爱,这么多的怜惜。她这时已知我是决计不肯救这孩子的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多看一刻是一刻。” “我拿过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头发!’原来刚才这短短几个时辰,在她宛似过了几十年。那时她还不过十八九岁,这几个时辰中惊惧、忧愁、悔恨、恳求、失望、爱怜、伤心,诸般心情夹攻,鬓边竟现出了无数白发!” “她全没留心自己容颜有了改变,只怪镜子挡住了她眼光,令她看不到孩子,她说:‘镜子,拿开。’她说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爷,是主子。我很奇怪,心里想:她一直爱惜自己容颜,怎么这时却全不理会?便将镜子掷开,只见她目不转瞬的凝视着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盼望得这么恳切,只盼那孩子能活着。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钻到孩子身体里,代替他那正在一点一滴消失的性命。” 说到这里,郭靖与黄蓉同时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当我受了重伤,眼见难愈之时,你也是这样的瞧着我啊。”两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两颗心勃勃跳动,感到全身温暖,当听到别人伤心欲绝的不幸之时,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为亲爱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着,因为对方的伤势已经好了,不会再死。是的,不会再死,在这两个少年人心中,对方是永远不会死的。 只听一灯大师继续说道:“我实在不忍,几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块锦帕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锦帕上绣着一对鸳鸯,亲亲热热的头颈偎倚着头颈,这对鸳鸯的头是白的,这本来是白头偕老的口彩,但为什么说‘可怜未老头先白’?我转头见到她鬓边白发,身出冷汗,我心中又刚硬起来,说道:‘好,你们俩要白头偕老,却把我冷冷清清的撇在宫里做皇帝!这是你俩生的孩子,我为什么要耗损功力来救活他?’” “她向我望了一眼,这是最后的一眼,眼色中充满了怨毒与仇恨。她以后永远没再瞧我,可是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的道:‘放开我,我要抱孩子!’她这两句话说得十分严峻,倒像她是我的主子,教人难以违抗,我解开了她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一定痛得难当,想哭,但哭不出半点声音,小脸儿胀得发紫,双眼望着母亲,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刚硬,没半点儿慈心。我见她头发一根一根的由黑变灰,由灰变白,不知这是我心中的幻象,还是当真如此,只听她柔声道:‘孩子,妈没本事救你,妈却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静静的睡罢,孩子,你永远不会醒啦!’我听她轻轻的唱起歌儿来哄着孩子,唱得真好听,喏喏,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们听!” 众人听他如此说,却听不到半点歌声,不禁相顾骇然。那书生道:“师父,你说得累了,请歇歇罢。” 一灯大师恍若不闻,继续说道:“孩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随即又痛得全身抽动。她又柔声道:‘我的宝贝心肝,你睡着了,身上就不痛啦,一点儿也不苦啦!’猛听得波的一声,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窝之中。” 黄蓉一声惊呼,紧紧抓住郭靖手臂,其余各人也均脸上没半点血色。 一灯大师却不理会,又道:“我大叫一声,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只见她慢慢站起身来,低低的道:‘总有一日,我要用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她指着自己手腕上的玉环,说道:‘这是我进宫那天你给我的,你等着罢,那一天我把玉环还你,那一天这匕首跟着也来了!’”一灯说到这里,把玉环在手指上又转了一圈,微微一笑,说道:“就是这玉环,我等了十几年,今天总算等到了。” 黄蓉道:“师伯,她自己杀死儿子,跟你何干?孩子又不是你打伤的。况且她用毒药害你,纵使当年有甚仇怨,也一报还一报的清偿了。我到山下去打发她走路,不许她再来滋扰……” 她话未说完,那小沙弥匆匆进来,道:“师父,山下又送来这东西。”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一灯接过揭开,众人齐声惊呼,包内正是那锦帕所做的婴儿肚兜。 锦缎色已变黄,上面织着的那对鸳鸯却灿然如新。两只鸳鸯之间穿了一个刀孔,孔旁是一滩已变成黑色的血迹。 一灯呆望肚兜,凄然不语,过了良久,才道:“鸳鸯织就欲双飞,嘿,欲双飞,到头来总成一梦。她抱着儿子的尸体,长声哀哭,从窗中一跃而出,飞身上屋,转眼不见了影踪。我不饮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终于大彻大悟,将皇位传给我大儿子,就此出家为僧。” 他指着四个弟子道:“他们跟随我久了,不愿离开,和我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龙寺住。起初三年,四人轮流在朝辅佐我儿,后来我儿熟习了政务,国家清平无事,我们又遇上大雪山采药、欧阳锋伤人之事。四个弟子追查欧阳锋的踪迹,子柳却查到锳姑在湘西桃源林中的沼泽里隐居,修习武功。我耽心她修练上乘功夫时走火出事,便从大理过来,长时在这荒山上坐禅,盼能就近照料,又派人为她种树植林,送她粮食用品……”黄蓉插口道:“师伯,你心中一直十分爱她,舍不得离开她,可不是吗?” 一灯叹了口气,说道:“他们四个不放心,跟着来服侍我,大伙儿搬到了这里,也就没再回大理。” “我心肠刚硬,不肯救那孩子性命,此后十来年中,日日夜夜教我不得安息,总盼多救世人,赎此大罪。他们却不知我的苦衷,总是时加阻拦。唉,其实,就算救活千人万人,那孩子总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还了他,这罪孽又那能消解得了?我天天在等候锳姑,等她来把匕首刺入我的心窝,怕只怕等不及她到来,我却寿数已终,这场因果难了。好啦,眼下总算给我盼到了。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药?我若知她下毒之后跟着就到,这几个时辰总支持得住,也不用师弟费神给我解毒了。” 黄蓉气愤愤的道:“这女人心肠好毒!她早已查到师伯的住处,也知师伯一直在照顾她,就怕自己功夫不济,处心积虑的在等待时机,刚巧碰到我给裘铁掌打伤,就指引我来求治。双管齐下,既让你耗损了真力,再乘机下毒,真想不到我竟成了这恶妇手中害人的钢刀。师伯,欧阳锋那幅画又怎到了她的手里?这画又有什么干系?” 第649章 射雕英雄传(149) 一灯大师取过小几上那部《大庄严论经》,翻到一处,读道:“昔有一王,名曰尸毗,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觉之法。一日有大鹰追逐一鸽,鸽飞入尸毗王腋下,举身战怖。大鹰求王见还,说道:‘国王救鸽,鹰却不免饿死。’王自念救一害一,于理不然,于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与鹰。那鹰又道:‘国王所割之肉,须与鸽身等重。’尸毗王命取天平,鸽与股肉各置一盘,但股肉割尽,鸽身犹低。王续割胸、背、臂、胁俱尽,仍不及鸽身之重,王举身而上天平。于是大地震动,诸天作乐,天女散花,芳香满路。天龙、夜叉等俱在空中叹道:‘善哉,善哉,如此大勇,得未曾有。’”这虽是神话,但一灯读得慈悲庄严,众人听了都不禁感动。 黄蓉道:“师伯,她怕你不肯为我治伤,是以用这幅画来打动你。” 一灯微笑道:“正是如此。她当日离开大理,心怀怨愤,定然遍访江湖好手,意欲学艺以求报仇,料想由此而和欧阳锋相遇。那欧阳锋想必代她筹划了这个方策,绘了这图给她。此经在西域流传甚广,欧阳锋是西域人,也必知道这故事。”黄蓉恨恨的道:“老毒物利用锳姑,那锳姑又来利用我,这是借刀杀人的连环毒计。”一灯叹道:“你也不须自责,你如不与她相遇,她也必会随意打伤一人,指点他来求我医治。只是若无武功高强之人护送,轻易上不得山峰。欧阳锋此图绘成已久,安排下这个计谋,少说也已有十年。这十年之中竟遇不着一个机缘,那也是运数该当如此了。” 黄蓉道:“师伯,我知道啦。她还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加要紧。”一灯“啊”了一声,道:“什么事?”黄蓉道:“老顽童给我爹爹关在桃花岛上,她要去救他出来。”将她苦学奇门术数之事说了,又道:“后来得知纵使再学一百年,也难及得上我爹爹,又见我正好受了伤,于是……” 一灯一声长笑,站起身来,说道:“好了,好了,一了百了,诸事凑合,今日总算得遂她的心愿。”沉着脸向四弟子道:“你们好好去接引刘贵妃,不,接引锳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语。” 四弟子不约而同的伏地大哭,齐叫:“师父!” 一灯叹道:“你们跟了我这许多年,难道还不明白师父的心事?”转头向靖蓉二人道:“我求两位一件事。”靖蓉齐道:“但教所命,无有不遵。”一灯道:“好。现下你们这就下山去。我一生负锳姑实多,日后她如遇到什么危难艰险,务盼两位瞧在老僧份上,尽力援手。两位如能玉成她与周师兄的美事,老僧更感激无量。” 靖蓉两人愕然相顾,不敢答应。一灯见两人不作声,又追问一句:“老僧这个恳求,两位难以答允么?”黄蓉微一犹豫,说道:“师伯既这么说,我们遵命就是。”一扯郭靖的衣袖,下拜告别。一灯又道:“你们不必和锳姑见面,从后山下去罢。”黄蓉又答应了,牵着郭靖的手转身出门。 四弟子见她并无戚容,都暗骂她心地凉薄,眼见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顷刻,竟漠不关心的说走便走。 郭靖却知黄蓉决不肯袖手不顾,必另有计谋,当下跟着她出门。走到门口,黄蓉俯口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郭靖停步迟疑,终于点头,转过身来,慢慢回房。 一灯道:“你宅心忠厚,将来必有大成。锳姑的事,我重托你了。”郭靖道:“好!师伯吩咐,晚辈自当尽心竭力。”突然反手抓出,拿住一灯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势戳去,闭住了他“华盖”“天柱”两个大穴。这两穴一主手,一主足,两穴遭闭,四肢登时动弹不得。这一着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灯与四大弟子俱各大惊失色,齐叫:“干什么?”郭靖更不打话,左手又往一灯肩头抓去。 一灯大师见郭靖抓到,右掌翻过,快似闪电,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惊,心想此际一灯全身已在自己掌力笼罩之下,竟能破势反击,而且一击正中要害,这功夫确是高深之极,只是一灯手掌与他手脉寸关尺甫触,立显真力虚弱,这一拿虚晃不稳。郭靖立时夺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龙摆尾”,击退渔人与樵子从后攻来的两招,左手食指前伸,点中了一灯大师胁下的“凤尾”“精促”二穴,说道:“师伯,对不住之至。” 此时黄蓉已使开打狗棒法,将那农夫直逼到禅房门外。那书生以变起仓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连呼:“有话请说,不必动手。”那农夫见师父为人所制,势如疯虎,不顾性命的向禅房猛冲,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连冲三次,都给黄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双掌呼呼风响,使成一个圈子,从禅房里打将出来,渔人、樵子、书生三人为他掌力所迫,一步步退出房门。黄蓉猛地出招,直取农夫眉心。这一棒迅捷无伦,那农夫一声“啊也”,向后急仰,平平跃出数尺。黄蓉叫声:“好!”反手关上背后的房门,笑眯眯的道:“各位住手,我有话说。” 那樵子和渔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跄,眼见郭靖又挥掌击来,两人并肩齐上,只待合力抵挡。郭靖听得黄蓉此言,这一掌发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说道:“得罪,得罪。”渔樵耕读愕然相顾。黄蓉庄容说道:“我等身受尊师厚恩,眼见尊师有难,岂能袖手不顾?适才冒犯,实为意图相救。” 那书生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家师对头是我们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别,她找上山来,我们不敢出手。何况家师为了那……那姓周的小孩之死,十余年来耿耿于心,这一次就算功力不损,身未中毒,见到那刘贵妃前来,也必不闪不避,袖手受她一刀。我们师命难违,心焦如焚,智穷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绝世才华,若能指点一条明路,我辈粉身碎骨,亦当相报大恩大德。” 黄蓉听他说得如此恳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样和他嬉皮笑脸,说道:“我师兄妹对尊师感恩之心,与四位无异,定当全力以赴。如能阻止锳姑踏进禅院,自是最好不过,但想她处心积虑,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余年,此次必定有备而来,只怕不容易阻挡。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个奇险,若能成功,倒可一劳永逸,更无后患。只风险甚大,那锳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计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实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渔樵耕读齐道:“愿闻其详。”黄蓉秀眉微扬,说出一番话来,只把四人听得面面相觑,半晌做声不得。 酉牌时分,太阳缓缓落到山后,山风清劲,只吹得禅院前几排棕榈树摇摆不定,荷塘中残荷枯叶簌簌作响。夕阳余晖从山峰后面映射过来,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个极大怪人,横卧在地。 渔樵耕读四人盘膝坐在石梁尽处的地下,睁大了眼睛,只向前望,每人心中都忐忑不安。等了良久,天渐昏暗,几只乌鸦哑哑鸣叫,先后飞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雾濛濛升起,但石梁彼端的山崖转角处仍无人出现。 那樵子心道:“但愿得刘贵妃心意忽变,想起此事怪不得师父,竟肯悬崖勒马,从此不来。”那渔人心想:“这刘贵妃狡诈多智,定是在使甚奸计。”那农夫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来,早一刻有个了断,是祸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个分晓。说来却又不来,好教人恼恨。”那书生却想:“她来得愈迟,愈是凶险,这件事也就愈难善罢。”他本来足智多谋,在大理国从政多年,什么大阵大仗都见过了,但这时竟心头烦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点主意,眼见周围黑沉沉地,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枭鸣,突然背上感到一阵寒意:“难道师父当真逃不过这番劫难,要死在这女子手里么?” 正想到此处,忽听那樵子颤声低呼:“来啦!”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在石梁上如飞而至,遇到缺口,轻飘飘的纵跃即过,似乎丝毫不费力气。四人见她武功大进,都感骇异。眼见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来,分立两旁。转瞬之间,那黑影走完石梁,只见她一身黑衣,面目隐约可辨,正是段皇爷当年十分宠爱的刘贵妃。四人跪倒磕头,说道:“小人参见娘娘。” 锳姑“哼”了一声,横目从四人脸上扫过,说道:“什么娘娘不娘娘?刘贵妃早死了,我是锳姑。嗯,大丞相,大将军,水军都督,御林军总管,都在这里。我道皇爷当真看破世情,削发为僧,却原来躲在这深山之中,还是在做他的太平安乐皇帝。”这番话中充满了怨毒,四人听了,心下栗然。 那书生道:“皇爷早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娘娘见了他必定再也认不出来。”锳姑冷笑道:“你们娘娘长、娘娘短的,是讥刺我么?直挺挺的跪在这里,想拜死我么?”渔樵耕读四人互视一眼,站起身来,说道:“小的向您请安。”锳姑把手一摆,说道:“皇爷是叫你们阻拦我来着,又闹这些虚文干么?要动手快动手啊。你们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过多少百姓,对我这样一个女子还装什么假?” 那书生道:“我皇爱民如子,宽厚仁慈,大理国臣民至今无不称颂。我皇别说生平绝无残害无辜,就算别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难道不知?”锳姑脸上一红,厉声道:“你敢出言挺撞我么?”那书生道:“微臣不敢。”锳姑道:“你口中称臣,心中岂有君臣之份?我要见段智兴去,你们让是不让?” 那“段智兴”正是一灯大师俗家的姓名,渔樵耕读四人心中虽知,但从来不敢出之于口,耳听得锳姑直斥其名,都不禁凛然。那农夫在朝时充任段皇爷的御林军总管,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一日为君,终身是尊,你岂可出言无状?” 锳姑纵声长笑,更不打话,向前便闯,四人各伸双臂相拦,心想:“她功夫虽高,我四人合力,尽也阻拦得住。今日虽违了师命,事急从权,也说不得了。”岂知锳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挥拳殴击,施展轻功,迎面直撞过来。 那樵子见她冲到,不敢与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闪,伸手便抓她肩头。这一抓出手极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刚触到她肩头,却似碰到一件异常油腻滑溜之物一般,竟抓之不住。就在此时,农夫与渔人齐声猛喝,双双从左右袭到。 锳姑一低头,人似水蛇,已从渔人腋下钻了过去。渔人鼻中只闻到一阵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乱,手臂非但不敢向内压夹她身子,反而向外疾张,生怕碰着她身上什么地方。农夫怒道:“你怎么啦!”十指似钩,猛向锳姑腰间插去。樵子急喝:“不得无礼!”那农夫充耳不闻,刹时之间,十指的指端都已触及锳姑腰间,但不知怎的,指端触处只觉油光水滑,给她一溜便溜了开去。 锳姑以在黑沼中悟出来的泥鳅功连过三人,已知这四人无法阻拦自己,反手发掌,猛向农夫拍去。书生回臂出指,迳点她手腕穴道。岂知锳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电光石火,手指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对准了一碰。此时书生全身精力尽集于右手指,突然间指尖正中一麻,身如电震,叫声“啊哟”,一交跌翻。樵子与渔人忙俯身相救。农夫左拳直出,犹似铁锤般往锳姑身上击去。 这一拳势挟劲风,力道惊人,锳姑眼见拳风扑面,竟不避让。那农夫一惊,心想这一拳势必将她打得脑浆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面已碰到锳姑鼻尖。锳姑脑袋微侧,拳锋便从她鼻尖滑落,在她脸颊上擦过。那农夫左臂不及回缩,手腕已给对方拿住,急忙后夺,只听得喀的一声,尚未觉得疼痛,手肘关节已让她反拳打脱。那农夫一咬牙,更不理会,右手食指急往对方臂弯里点去。 渔樵耕读四人的点穴功夫都得自一灯大师的亲传,虽不及乃师一阳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岂知遇着锳姑,刚好撞正了克星。她处心积虑的要报丧子之仇,深知一灯大师手指功夫厉害,于是潜心思索克制的手段。她是刺绣好手,竟从女红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个小小金环,环上突出一枚三分来长的金针,针上喂以剧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稳,苦练数年之后,空中飞过苍蝇,伸指戳去,金针能将苍蝇穿身而过。此际临敌,她一针先将书生的食指伤了,待见那农夫手指点到,冷笑一声,纤指轻曲,指尖对准指尖,一针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 常言道:“十指连心”,那食指尖端属手阳明大肠经,金针刺入,即抵“商阳穴”。那农夫败中求胜,这一指点出时出了全力,锳姑却毫不使劲,只是在恰好时际将金针摆在恰好的处所,不是以针刺他指尖,却是让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针之上。这一针刺入,那农夫虎吼一声,扑翻在地。 锳姑冷笑道:“好个大总管!”抢步往禅院奔去。那渔人大呼:“娘娘留步。”锳姑止步回身,冷笑道:“你待怎地?”这时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与禅寺只一条小石桥相通,锳姑站在桥头,瞪目而视,虽在黑夜,仅有微光可辨面目,但那渔人与她一对面,只觉两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过来,不禁心中凛然,不敢上前动手。锳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总管两人中了我的七绝针,天下无人救得。你也想送死吗?”说罢也不待他答话,转身缓缓而行,竟不回头,不理他是否从后偷袭。 一条小石桥只二十来步,将到尽头,忽然黑暗中转出一人,拱手道:“前辈您好。” 锳姑吃了一惊,暗道:“此人悄无声息的突然出现,我竟没知觉?倘若他暗施毒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伤。”定睛看时,只见他身高膀阔、浓眉大眼,正是自己指点上山的郭靖,便问:“小姑娘的伤治好了吗?”郭靖躬身说道:“多谢前辈指点,我师妹的伤蒙一灯大师治好了。”锳姑哼了一声道:“她怎么不亲来向我道谢?”口中说着,脚下不停,迳自前行。 第650章 射雕英雄传(150) 郭靖站在桥头,见她笔直走来,忙道:“前辈请回!”锳姑那来理他,身形微侧,展开泥鳅功,从他身侧急滑而过。郭靖虽在黑沼茅屋中曾与她动过手,但料不到她说过就过,身子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后抄,回振反弹,却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妙家数。锳姑眼见已滑过他身侧,不料一股柔中带韧的拳风忽地迎面扑至,逼得她非倒退不可。她此来有进无退,不管郭靖拳势猛烈,仍鼓勇直冲。郭靖急叫:“留神!”只感一个女子温软的身躯已扑入自己臂弯,大惊之下,足下给锳姑一勾,两人同时落向荷塘。 两人身在半空之时,锳姑左手从郭靖右腋下穿过,绕至背后抓住他左肩,中指卷曲,扣向郭靖咽喉,大指食指施劲捏落。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闭气”之法,只要一捏而中,敌人气管封闭,呼吸立绝,最是厉害不过。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觉肩头遭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弯,挟向锳姑头颈,这也是小擒拿手中闭气之法,称为“后挟颈闭气”。锳姑知他臂力厉害,己所不及,虽抢了先着,却不能跟他硬碰硬的对攻,忙松手放开他肩头,伸指戳出。郭靖左臂撞开了她手腕。 从石桥落入荷塘,只一瞬之间,但两人迅发捷收,顷刻间已各向对方施了三招,这近身肉搏,使的都是快速无伦的小擒拿手。锳姑功力深厚,郭靖却力大招精,这三招谁也奈何不了谁,扑通一声,双双落入塘中。 塘中污泥约有三尺来深,塘水直浸至两人胸间。锳姑左手下抄,捞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中抹去。郭靖一怔,忙低头闪避。锳姑在泥泞遍地的黑沼一居十余年,见泥鳅穿泥游行而悟出了一身泥鳅功,在陆上与人动手过招已滑溜异常,一入软泥浮沙,更深得地利之便,她将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胜己,非逼得他身处困境,难以过桥。她指戳掌打,在污泥中比陆上更迅捷数倍,有时更捞起一团团烂泥,没头没脑的向郭靖抹去。 郭靖双足深陷,又不敢猛施掌力将她打伤,只拆了四五招,立时狼狈万分。但听风声响处,一团塘泥挟着臭气扑面而至,忙侧头闪避,那知锳姑数泥同掷,闪开了两团污泥,第三团却给迎面掷个正中,口鼻双眼登被封住。他久经江南六怪指点,知道身上如中暗器,若手忙脚乱的去拔暗器、看伤口,敌人必乘机抢攻,痛下杀手,此时呼吸已闭,眼目难开,当下呼呼呼连推三掌,教敌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内,这才伸左手抹去脸上污泥,睁开眼来,却见锳姑已跃上石桥,走向禅院。 锳姑闯过郭靖这一关,心中暗叫:“惭愧!若非此处有个荷塘,焉能打退这傻小子?想来是老天爷今日教我得报此仇。”脚步加快,走向寺门,伸手推去,那门竟未上闩,呀的一声,应手而开。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生怕门后设有埋伏,在外面待了片刻,见屋内并无动静,这才入内,见大殿上佛前供着一盏油灯,映照着佛像宝相庄严。锳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团上暗暗祷祝。 刚默祝得几句,忽听身后格格两声轻笑,当即左手后挥,划了个圈子,防敌偷袭,右手在蒲团上一按,借力腾起,在空中轻轻巧巧的转身,落下地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喝了声采:“好俊功夫!”定睛看时,只见她青衣红带,头上束发金环闪闪发光,一双美目笑嘻嘻的凝视着自己,手中拿着一根晶莹碧绿的竹棒,正是黄蓉。 只听她说道:“锳姑前辈,我先谢你救命之恩。”锳姑森然道:“我指点你前来求医,志在害人,并非为了救你,又何必谢我?”黄蓉叹道:“世间恩仇之际,原也难明。我爹爹在桃花岛上将老顽童周伯通关了一十五年,终也救不活我妈妈的性命。”锳姑听她提到周伯通,登时身子剧震,厉声喝问:“你母亲与周伯通有甚干系?” 黄蓉一听她的语气,即知她怀疑周伯通与自己母亲有甚情爱纠缠,致让父亲关在桃花岛上,看来虽事隔十余年,她对老顽童并未忘情,否则怎么凭空会吃起这份干醋来?垂首凄然道:“我妈是给老顽童累死的。” 锳姑更增怀疑,灯光下见黄蓉肌肤白嫩,容颜娇媚,自己当年美艳极顶之时,也远不及她美貌,她母亲若与她相似,难保周伯通见了不动心,不禁蹙眉沉思。 黄蓉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妈妈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顽劣如牛,除了有眼无珠的女子,谁也不会对他垂青。”锳姑听她嘲骂自己,但心中疑团打破,反而欣慰,脸上却仍冷冷的不动声色,说道:“既有人爱蠢笨如猪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欢顽劣如牛之人。你妈妈又怎地给老顽童害死了?”黄蓉愠道:“你骂我师哥,我不跟你说话啦。”说着拂袖转身,佯作动怒。 锳姑一心要问明究竟,忙道:“好啦,我以后不说就是。你师哥聪明得很。”黄蓉停步回头,道:“我师哥毫不聪明,他只忠厚老实,他跟我好了之后,就天塌下来,他还是对我好。那老顽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妈,可是我妈不幸谢世,却是从他身上而起。我爹爹一怒之下,将他打断了两条腿,关在桃花岛上,可是关到后来,心中却也悔了。冤有头,债有主,是谁害死你心爱之人,你该走遍天涯海角,找这真凶报仇才是。迁怒旁人,又有何用?”这几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把锳姑说得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黄蓉又道:“我爹爹自知不该迁怒旁人,早将老顽童放了……”锳姑惊喜交集,说道:“那就不用我去救他啦?”黄蓉微笑道:“倘若我爹爹不肯放人,你又救得了老顽童吗?”锳姑默然。 锳姑当年离了大理,隐居黑沼后,曾设法找寻周伯通,起初打探不到消息,后来才辗转得知他为黄药师囚禁桃花岛上。那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顾她而去,甚是决绝,她知若非有重大变故,势难重圆,得悉他失手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难,喜的是这却是个机缘,若自己将他救出,他岂能不念恩情?那知桃花岛上道路千回百转,别说救人,连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险些饿死。还是黄药师派哑仆带路,才送她离岛。她回归黑沼,潜心修习术数之学。这时听说周伯通已经获释,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诸般滋味,一齐涌上心来。 黄蓉笑吟吟的道:“老顽童最肯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他从来不会驳回。你若想见他,这就跟我下山。我为你们撮合良缘,就算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这番话只把锳姑听得双颊晕红,怦然心动。 眼见这场仇杀就可转化为一桩喜事,黄蓉正自大感宽慰,忽听啪的一声,锳姑双掌反向背后相互一击,脸上登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道:“凭你这黄毛丫头,就能叫他听你的话?他干么要听你指使?为了你美貌吗?我无恩于你,也不贪图你的报答。快快让路,再迟片刻,莫怪我出手无情。”黄蓉笑道:“啊哟哟,你要杀我么?”锳姑双眉竖起,冷冷的道:“杀了你又怎样?别人忌惮黄老邪,我却天不怕地不怕。”黄蓉笑嘻嘻的道:“杀了我不打紧,谁给你解那三道算题啊?” 那日黄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写下了三道算题,锳姑日夜苦思,丝毫不得头绪。她当初研习术数原是为了相救周伯通,岂知任何复杂奥妙的功夫,既经钻研,便不免令人废寝忘食,欲罢不能。她明知这些算题即令解答得出,与黄药师的学问仍相去霄壤,对救人之事毫无裨益,但好奇之心迫使她殚精竭虑,非解答明白,实难安心,这时听黄蓉提及,那三道算题立时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显现,不由得踌躇。 黄蓉道:“你别杀我,我教了你罢。”从佛像前取过油灯,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钢针,在地下方砖上划出字迹,登时将第一道“七曜九执天竺笔算”计了出来,只把锳姑看得神驰目眩,暗暗赞叹。 黄蓉接着又解明了第二道“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这道题目更加深奥。锳姑待她写出最后一项答数,不由得叹道:“这中间果然机妙无穷。”顿了顿,说道:“这第三道题呢,说易是十分容易,说难却又难到了极处。‘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我知道这是二十三,不过那是硬凑出来的,要列一个每数皆可通用的算式,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 黄蓉笑道:“这容易得紧。以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余数乘以二十一;七七数之,余数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于一百零五,即为答数;否则须减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数。”锳姑在心中盘算了一遍,果然丝毫不错,低声记诵道:“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黄蓉道:“也不用这般硬记,我念一首诗给你听,那就容易记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余百零五便得知。” 锳姑听到“三人同行”、“团圆半月”几个字,不禁触动心事,暗道:“这丫头既识得他,自早知我的阴私。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团圆半月却讥我与他只有十余日的恩情。”她昔年做下了亏心之事,不免处处多疑,当下沉着声音道:“好啦,多谢你指点。朝闻道,夕死可矣。你再啰唆,我可容你不得啦?”黄蓉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死的是闻道之人啊,倒不曾听说是要弄死那传道之人的。” 锳姑瞧那禅院情势,知道段皇爷必居后进,眼见黄蓉跟自己不住纠缠,必有诡计,心想这丫头年纪虽小,精灵古怪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绷婴儿,运粮船撞翻在阴沟里,为了看她计算,已耽搁了不少时刻,大事当前,怎地还在无用的术数上耗无谓心思?当下更不打话,举步向内。转过佛殿,见前面黑沉沉的没一星灯火。她孤身犯险,不敢直闯,提高声音叫道:“段智兴,你到底见我不见?在黑暗里缩头藏尾,算是什么大丈夫的行迳?” 黄蓉跟在她身后,接口笑道:“你嫌这里没灯么?大师就怕灯火太多,点出来吓坏了你,才教人熄了的。”锳姑道:“哼,我是个命中要下地狱之人,还怕什么刀山油锅?”黄蓉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从怀中取出火摺晃亮了,俯身点燃了她身旁地下一个火头。 岂知自己足边就有油灯,这倒大出锳姑意料之外,定睛看时,其实也不是什么油灯,只是一只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着一根棉芯作灯心,茶杯旁竖着一根削尖的竹签,约有一尺来长,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甚是锋锐。黄蓉足不停步,不住点去,片刻之间,地下宛似满天繁星,布满了灯火与竹签,每只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 待得黄蓉点完,锳姑早已数得明白,共是一百一十三只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签,不禁大为狐疑:“若说这是梅花桩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该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却是什么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宫八卦,又不是梅花五出。而且这竹签如此锋利,上面那里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铁底的鞋子。”心想:“小丫头有备而作,在这上面我必斗她不过,且假作不知,过去便是。”当下大踏步走去,竹签布得密密麻麻,难以通行,她横脚踢去,登时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说道:“捣什么鬼?老娘没空陪小娃娃玩。” 黄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锳姑毫不理会,继续踢去。黄蓉叫道:“好啊,你蛮不讲理,我可要熄灯啦。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签方位记住了。”锳姑心中一惊:“若是数人合力在此处攻我,他们早记熟了方位,黑暗里我可要丧生在竹签之上。快快离此险地!”一提气,加快脚步,踢得更加急了。黄蓉叫道:“也不怕丑,胡赖!”竹棒起处,挡在锳姑面前。 油灯映照下一条绿幽幽的棒影从面前横掠而过,锳姑那把这个十几岁的少女放在心上,左掌直劈,就想一掌震断竹棒。那知黄蓉这一棒使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诀,棒法全是横使,并不攻击敌身,一条竹棒化成一片碧墙,挡在面门,只要敌人不踏上一步,那就无碍,若施攻击,立受反打。锳姑这掌劈去,嗒的声响,手背反给棒端戳中,急忙缩手,已感又疼又麻。 这一下虽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却也甚为厉害,锳姑本不把黄蓉的武功放在眼里,斗然间受了这一下,不禁又惊又怒。她吃了这小亏,毫不急躁,反而沉住了气,先守门户,要瞧明白对方武功的路子再说,暗道:“当年曾听人说过黑风双煞的武功,十分了得,但他们先已在桃花岛学了不少厉害功夫,怎么这小小丫头也有如此造诣?必是黄药师已把生平绝艺授了他这独生爱女。”她当年在桃花岛上吃过大亏,没见到黄药师一面,便已险些命丧岛上,对这位桃花岛主心中向来着实忌惮。 她却不知这“打狗棒法”是丐帮帮主的绝技,即令是黄药师亲至,一时之间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这只守不攻、暗自沉吟之际,黄蓉竹棒仍使开那“封”字诀,挡住她进路,足下却不住移动走位,在竹签之间如穿花蝴蝶般飞舞来去,片刻之间,已用足尖把一百一十三盏油灯踢灭了大半。妙的是只踢熄火头,不但作灯的茶杯并未踏翻踢碎,连清油也溅出不多,灯旁插着的尖利竹签自没碰动。 第651章 射雕英雄传(151) 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岛的“旋风扫叶腿法”,移步迅捷,落点奇准,但锳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远不如竹棒的变化莫测,何况她伤势初愈,元气未复,若攻她下盘,数十招即可取胜,心中计算方定,油灯已给踢得剩下七八盏,这几盏油灯尽数留在东北角,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其余三隅已漆黑一片,突然间黄蓉竹棒抢攻两招,锳姑一怔,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准竹签空隙,退后一步。黄蓉竹棒在地下一撑,身子平掠而起,长袖拂去,袖拂中含了劈空掌功夫,七八盏油灯应手而灭。 锳姑暗暗叫苦:“我虽已有取胜之法,可是在这竹签丛中,每踏一步都能给签子刺穿足掌,那又如何动手?”黑暗中只听得黄蓉叫道:“你记住竹签方位了罢?咱们在这里拆三十招,只要你伤得了我,就让你入内见段皇爷如何?”锳姑道:“竹签是你所布,又不知在这里已练了多少时候,别人一瞬之间,怎能记得这许多油灯的方位。”黄蓉年幼好胜,又自恃记心过人,笑道:“这有何难?你点着油灯,将竹签拔出来重行插过,你爱插在那里就插那儿,然后熄了灯再动手过招如何?” 锳姑心想:“这不是考较武功,却考较记心来了。这机伶小鬼聪明无比,我大仇未报,岂能拿性命来跟她赌赛记心?”灵机一动,已有计较,说道:“好,那倒也公平,老娘就陪你玩玩。”取出火摺晃亮,点燃油灯。 黄蓉笑道:“你何必自称老娘?我瞧你花容月貌,还胜过二八佳人,难怪段皇爷当年对你如此颠倒,而且数十年来颠倒之心丝毫不变。”锳姑正在拔着一根根竹签挪移地位,听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对我颠倒?我入宫两年,他几时理睬过人家?”黄蓉奇道:“咦,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吗?”锳姑道:“教武功就算理睬人家了?”黄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爷要练先天功,可不能跟你太要好啊。”锳姑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怎么他又生皇太子?”黄蓉侧过了头,想了片刻,道:“皇太子是从前生的,那时他还没练先天功呢。” 锳姑又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拔着竹签移动方位。黄蓉见她插一根,心中便记一根,不敢有丝毫怠忽,此事性命攸关,只要记错了数寸地位,待会动起手来,立时有竹签穿脚之祸。锳姑心中,一直在琢磨黄蓉的言语。 过了一会,黄蓉又道:“段皇爷不肯救你儿子,也是为了爱你啊。”锳姑道:“你都知道了?哼,为了爱我?”语意中充满怨毒。黄蓉道:“他是喝老顽童的醋。倘若不爱你,为什么要喝醋?他本已决定出手救你儿子,见到他肚兜上那块‘四张机’的鸳鸯锦帕,‘可怜未老头先白’,你要跟老顽童白头偕老,段皇爷当真伤心之极,当时只想死了!”锳姑从没想到段皇爷对己居然有这番情意,不禁呆呆出神。 黄蓉道:“我瞧你还是好好回去罢。”锳姑冷冷的道:“除非你挡得住我。”黄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划,我只得舍命陪君子。你闯得过去,我决不再挡。倘若闯不过呢?”锳姑道:“以后我永不再上此山。要你陪我一年之约,也作罢论。”黄蓉拍手道:“妙极,跟你在一起虽然挺有趣,但在烂泥塘里住上一年,也真难熬。” 说话之间,锳姑已将竹签换插了五六十根,随即逐一踢灭油灯,说道:“其余的不用换了。”黑暗中五指成抓,猛向黄蓉戳来。黄蓉记住方位,斜身窜出,左足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两根竹签之间,竹棒抖出,点她左肩。那知锳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只听格格格一连串响声过去,数十根竹签全给她踏断,迳入后院去了。 黄蓉一怔,立时醒悟:“上了她当!她换竹签时手上使劲,暗中将签条都捏断了。”只因好胜心盛,于这一着竟没料到,不由得大是懊恼。 锳姑闯进后院,伸手推门,只见房内蒲团上居中坐着一个老僧,银须垂胸,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颊,正自低眉入定。渔樵耕读四大弟子和几名老和尚、小沙弥侍立两旁。 那樵子见锳姑进来,走到老僧面前,合什说道:“师父,刘娘娘上山来访。”那老僧微微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禅房中只点着一盏油灯,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锳姑早知段皇爷已经出家,却想不到十多年不见,一位英武豪迈的皇爷竟已成为如此衰颓的老僧,想起黄蓉适才的话,似乎皇爷当年对自己确也不是少了情意,不禁心中一软,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松开。 一低头,只见那锦帕所制的婴儿肚兜正放在段皇爷蒲团之前,肚兜上放着一枚玉环,正是当年皇爷赐给她的。瞬时之间,入宫、学武、遇周、绝情、生子、丧儿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现了出来,到后来只见到爱儿一脸疼痛求助的神色,虽是小小孩儿,眼光中竟也似有千言万语,似在埋怨母亲不为他减却些微苦楚。 她心中斗然刚硬,提起匕首,劲鼓腕际,对准段皇爷胸口一刀刺了进去,直没至柄。她知段皇爷武功了得,这一刀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尖着肉之际,似乎略有异样,当下向里回夺,要拔出来再刺第二刀,那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中,一时竟没能拔动。只听得四大弟子齐声惊呼,同时抢上。 锳姑十余年来潜心苦修,这当胸一刺不知已练了几千几万遍。她明知段皇爷必定卫护周密,右手白刃刺出,左手早已掌招连发,守住左右与后心三面,这一夺没将匕首拔出,眼见情势危急,忙跃向门口,回头一瞥,只见段皇爷左手抚胸,显得十分痛楚。 她此刻大仇已报,心中却殊无快慰之意,忽然想起:“我与人私通生子,他没一言半语相责,放我随周伯通而去,正式结为夫妇,是老顽童那厮不要我,可不是他不放我。他仍任由我在宫中居住,不但没将我处死,一切供养只有比前更加丰厚。我隐居黑沼,他派人为我种树植林,送我食粮物品,这些年来照应无缺。他实在一直待我好得很啊。”她向来只记着段皇爷不救自己儿子性命,心中全是怨毒,此刻当胸一刃,才想到他的诸般好处,长叹一声,转身出门。 这一转过身来,不禁尖声惊呼,全身汗毛直竖,但见一个老僧合什当胸,站在门口。灯光正映在他的脸上,隆准方口,眼露慈光,虽作僧人装束,却明明白白是当年君临大理的段皇爷。锳姑如见鬼魅,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闪过:“适才定是杀错了人。”眼光横扫,但见让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解去僧袍,左手在颏下一扯,将一把白胡子尽数拉了下来。锳姑又尖声惊呼,这老僧竟是郭靖假装的。 这正是黄蓉安排下的计谋。郭靖点了一灯大师的穴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这一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厉害,是以先出手相攻,岂知此人竟丝毫不会武艺。当黄蓉在院子中向锳姑详细解明三道算题、以“打狗棒法”阻路、再布油灯竹签之时,四弟子赶速给郭靖洗去身上泥污,剃光头发。他颏下白须,也是剃了一灯的胡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觉这事戏弄师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须得干冒大险,各人也感不安,可是为了救师父之命,实无别法,若由四弟子中一人假扮,他们武功不及,势必给锳姑刺死。 锳姑挺刀刺来之时,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两指,捏住了刃锋扁平的两侧。那知锳姑这一刺狠辣异常,饶是郭靖指力强劲,终于刃尖还是入肉半寸,好在未伤肋骨,终无大碍。他若将软猬甲披在身上,原可挡得这一刀,但锳姑机伶过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觉,那么祸胎终是不去,此次一击不中,日后又会再来寻仇。 这“金蝉脱壳之计”眼见大功告成,那知一灯突然在此时出现,不但锳姑吃惊,余人也都大出意料之外。原来一灯虽穴道中指遭点,内功未失,郭靖又怕伤他身子,只点了他最不关紧要的穴道。一灯在隔房潜运内功,缓缓解开了自身穴道,恰好在这当口到了禅房门口。锳姑脸如死灰,自忖这番身陷重围,定然无幸。 一灯向郭靖道:“把匕首还她。”郭靖不敢违拗,将匕首递了过去。锳姑茫然接过,眼望一灯,心想他不知要用什么法子来折磨我,只见他缓缓解开僧袍,又揭开内衣,说道:“大家不许难为她,要好好让她下山。好啦,你来刺罢,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眼瞧锳姑,神色慈和。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柔和,锳姑听来却如雷轰电掣一般,见他眼光之中,甚至有几分柔情,昔日恩情,涌向心头,仇怨霎时尽泯,说道:“是我对你不起!”手一松,当的一声,匕首落地,双手掩面疾奔而出。只听她脚步逐渐远去,终于杳无声息。 众人相互怔怔的对望,都默不作声。突然间咕咚、咕咚两声,那书生和农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原来两人手指中毒,强自撑住,这时见师父无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住。那樵子叫道:“快请师叔!”话犹未了,黄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进来。他是疗毒圣手,取出药来给二人服了,又将二人手指头割开,放出黑血,脸上神色严重,口中叽哩咕噜的说道:“阿马里,哈失吐,斯骨尔……” 一灯懂得梵语,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甚深,须得医治两月,方能痊愈。 此时郭靖已换下僧服,裹好胸前伤口,向一灯磕头谢罪。一灯忙伸手扶起,叹道:“你舍命救我,真是罪过,罪过。”他转头向师弟说了几句梵语,简述郭靖的作为。那天竺僧人道:“斯里星,昂依纳得。” 郭靖一怔,这两句话他是会背的,当下依次背了下去,说道:“斯热确虚,哈虎文钵英……”当日周伯通教他背诵九阴真经,最后一篇全是这些古怪说话,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心中囫囵吞枣的记得滚瓜烂熟,这时便顺口接了下去。 一灯与那天竺僧人听他居然会说梵语,都是一惊,又听他所说的却是一篇习练上乘内功的秘诀,更是诧异。一灯问起原委,郭靖照实说了。 一灯惊叹无已,说道:“此中原委,我曾听重阳真人说过。撰述九阴真经的那位高人黄裳不但读遍道藏,更精通内典,识得梵文。他撰完真经,下卷的最后一章是真经的总旨,真经最高秘奥,全在总旨之中,前面所有难以明解的关锁,总旨乃是钥匙。他忽然想起,此经倘若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横行天下,无人制他得住。但若将这章阐明最高武学的总旨毁去,总是舍不得,于是改写为梵文,却以中文音译,心想此经是否能传之后世,已然难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极少,兼修上乘武学者更属稀有。得经者如为天竺人,虽能精通梵文,却不识中文。中华人士如能通识梵文,武学又高,此人就不至为奸恶小人。他如此安排,差不多等于不欲后人明他经义。因此这篇梵文总旨,连重阳真人也不解其义。岂知天意巧妙,你不懂梵文,却记熟了这些咒语一般的长篇大论,当真是难得之极的因缘。”当下要郭靖将经文梵语一句句的缓缓背诵,他将之译成汉语,写在纸上,授了郭靖、黄蓉二人。 道家武功本来以阴柔为主,九阴极盛,乃成为灾,黄裳所以名之为“九阴真经”,原有阴阳不调,即成为灾之意。这九阴真经的总旨阐述阴阳互济、阴阳调和的至理,纠正道家但重阴柔的缺失,比之真经中所载的功夫更深了一层。 这九阴真经的总旨精微奥妙,一灯大师虽学识渊博,内功深邃,却也不能一时尽解,说道:“你们在山上多住些日子,待我详加钻研,转授你二人。”又道:“我玄功有损,原须修习五年,方得复元,但依这真经练去,看来不用三月,便能有五年之功。虽我所习是佛门功夫,与真经中所述的道家内功路子颇不相同,但看这总旨,武学到得最高处,殊途同归,与佛门所传亦无大别。” 黄蓉说起洪七公为欧阳锋击伤之事,一灯大师甚是关心,说道:“你二人将这九阴神功告知你们师父,他必可由此自复功力,倒不必由老友动手了。”郭蓉二人听了更是欢喜。 二人在山上一连住了十余日,一灯大师每日里讲解九阴神功的要旨,黄蓉更藉此养伤。这一日两人正在禅寺外闲步,忽听空中雕鸣啾急,那对白雕远远从东而至。黄蓉拍手叫道:“金娃娃来啦。”只见双雕敛翼落下,神态甚是委顿。两人不由得一惊,但见雌雕左胸血肉模糊,受了箭伤,箭枝已然不在,想是雕儿自行拔去了,雄雕脚上缚了一块青布,却无金娃娃的踪迹。 黄蓉认得这青布是从父亲衫上撕下,那么双雕确是已去过桃花岛了。瞧这情形,莫非桃花岛来了强敌,黄药师忙于迎敌,无暇为女儿做那不急之务?双雕神骏异常,雌雕却给射中一箭,发箭之人武功自必甚是高强。郭靖忙为雌雕裹创敷药。 黄蓉推详半天,不得端倪。双雕不会言语,虽目睹桃花岛上情景,也不能透露半点消息。两人挂念黄药师安危,当即向一灯大师告别。 一灯道:“本期尚有多日相聚,桃花岛既然有事,我也不能再留你们了。但药兄神通广大,足智多谋,料来当世也没人能加害于他,你们不必多虑。”当下将渔樵耕读四人都传来,命靖蓉二人坐在面前蒲团之上,讲述武学中的精义,直说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讲毕。靖蓉二人依依不舍的告别下山。书生与农夫未曾痊愈,送到山门。那渔人与樵子直送到山脚,待二人找到小红马,这才执手互道珍重而别。 回程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却已与入山时大不相同。想起一灯大师的深恩厚意,黄蓉情不自禁的向着山峰盈盈下拜,郭靖跟着跪倒磕头。 一路上黄蓉虽然挂念父亲,但想他一生纵横天下,罕有受挫,纵遇强敌,即或不胜,也必足以自保,正如一灯大师所云:“料来当世也没人能加害于他”,是以也不怎么耽心。两人坐在小红马背上,谈谈说说,甚是畅快。双雕在空中缓缓相随。 第652章 射雕英雄传(152) 黄蓉笑道:“咱俩相识以来,不知遇了多少危难,但每吃一次亏,多少总有点好处,像这次我挨了裘千仞那老家伙两掌,却换得了九阴神功的秘奥,就算当年王重阳,却也不知。”郭靖道:“我宁可一点儿武功也没有,只要你平平安安。”黄蓉心中甚是欢喜,笑道:“啊哟,要讨好人家,也不用吹这么大的气!你如不会武功,早就给打死啦,别说欧阳锋、沙通天他们,就铁掌帮的一名黑衣汉子,也一刀削了你的脑袋。”郭靖道:“不管怎样,我可不能再让你受伤啦。上次在临安府自己受伤倒不怎样,这几天瞧着你挨痛受苦,唉,当真心里难受。”黄蓉笑道:“哼,你这人没良心。”郭靖奇道:“怎么?”黄蓉道:“你宁可自己受伤,让我来心里不好过。” 郭靖无言可答,纵声长笑,足尖在小红马肋上轻轻一碰,小红马昂首轻嘶,电驰而出,四足犹似凌空一般。 中午时分,已到桃源县治。黄蓉元气究未恢复,骑了半天马,累得双颊潮红,呼吸顿促。桃源城中只一家像样的酒家,叫作“避秦酒楼”。两人入座叫了酒菜。 郭靖向酒保道:“小二哥,我们要往汉口,相烦去河下叫一艘船,邀梢公来此处说话。”酒保道:“客官如搭人同走,省钱得多,两人包一艘船花银子可不少。”黄蓉白了他一眼,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往桌上一抛,道:“够了么?”酒保忙陪笑道:“够了,够了。”转身下楼。 郭靖怕黄蓉伤势有变,不让她喝酒,自己也陪她不饮,只吃饭菜。刚吃得半碗饭,那酒保陪了一个梢公上来,言明直放汉口,管饭不管菜,共三两六钱银子。黄蓉也不讲价,把那锭银子递给梢公。那梢公接了,行个礼道谢,指了指自己的口,嘶哑着嗓子“啊”了几声,原来是个哑巴。他东比西指的做了一阵手势,黄蓉点点头,也做了一阵手势,姿式繁复,竟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哑巴喜容满脸,连连点头而去。 郭靖问道:“你们两个说些什么?”黄蓉说道:“他说等我们吃了饭马上开船。我叫他多买几只鸡、几斤肉,好酒好菜,尽管买便是,回头补钱给他。”郭靖叹道:“这哑梢公要是遇上我,可不知怎生处了。”要知桃花岛上侍仆均是哑巴,跟哑巴打手势说话,黄蓉三岁上便已会了。 那酒楼的一味蜜蒸腊鱼做得甚是鲜美,郭靖吃了几块,想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师现在何处,伤势如何,教人好生挂怀。”恨不得将腊鱼包起来,拿去给洪七公吃。 黄蓉正待回答,只听楼梯脚步声响,上来一个道姑,身穿灰布道袍,用遮尘布帕蒙着口鼻,只露出了眼珠。 那道姑走到酒楼靠角里的一张桌边坐下,酒保过去招呼,那道姑低低说了几句话,酒保吩咐下去,不久端将上来,是一份素面。黄蓉见这道姑身形好熟,却想不出曾在那里见过。郭靖见她留上了神,也向那道姑望了一眼,见她忙转过头去,似乎也正打量着他。黄蓉低声笑道:“靖哥哥,那道姑动了凡心,说你英俊潇洒呢。”郭靖道:“呸,别瞎说,出家人的玩笑也开得的?”黄蓉笑道:“你不信就算啦。” 两人吃完了饭,走向梯口。黄蓉心中狐疑,又向那道姑一望,只见她将遮在脸上的布帕揭开一角,露出脸来。黄蓉一看之下,险些失声惊呼。那道姑一摇手,随即将帕子遮回脸上,低头吃面。郭靖走在前头,并未知觉。 下楼后会了饭帐,那哑梢公已等在酒楼门口。黄蓉做了几下手势,意思说要去买些物事,稍待再行上船。那哑梢公点点头,向河下一艘篾篷大船指了一指。黄蓉会意,见那梢公并不走开,与郭靖向东首走去。在街角边墙后一缩,不再前行,注视着酒楼门口。 过不多时,那道姑出了酒楼,向门口的红马双雕望了一眼,似在找寻靖蓉二人,四下一瞥未见人影,迳向西行。黄蓉低声道:“对,正该如此。”一扯郭靖衣角,快步向东。郭靖莫名其妙,却不询问,只跟着她一股劲儿的走着。 桃源县城不大,片刻间出了东门,黄蓉折而南行,绕过南门后,又转向西。郭靖道:“咱们去跟踪那道姑吗?你可别跟我闹着玩。”黄蓉笑道:“什么闹着玩?这天仙般的道姑,你不追可悔之晚矣。”郭靖急了,停步不走,道:“蓉儿,你再说这些话我要生气啦。”黄蓉道:“我才不怕呢,你倒生点儿气来瞧瞧。” 郭靖无奈,只得跟着又走,约莫走出五六里路,远远见那道姑坐在一株槐树底下,她见靖蓉来到,便即站起,循着小路走向山坳。 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跟着走向小路。郭靖急道:“蓉儿,你再胡闹,我要抱你回去啦。”黄蓉道:“我当真走得累了,你一个人跟罢。”郭靖蹲低身子,说道:“可莫累坏了,我背你回去。” 黄蓉格格一笑,道:“我去揭开她脸上手帕,给你瞧瞧。”加快脚步,向那道姑奔去。那道姑回转身子等她。黄蓉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伸手去揭她脸上布帕。 郭靖随后跟来,只叫:“蓉儿,莫胡闹!”突然见到道姑的脸,一惊停步,只见她蛾眉深蹙,双目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神色,却是穆念慈。 黄蓉抱着她的腰道:“穆姊姊,你怎么啦?杨康那小子又欺侮了你吗?”穆念慈垂首不语。郭靖走近来叫了声:“世妹。”穆念慈轻轻嗯了一声。 黄蓉拉着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道:“姊姊,他怎样欺侮你?咱们找他算帐去。我和靖哥哥也给他作弄得苦,险些儿两条命都送在他手里。” 穆念慈低头不语,她和黄蓉二人的倒影映在清可见底的溪水之中,水面一瓣瓣的落花从倒影上缓缓流过。郭靖坐在离二人数尺外的一块石上,满腹狐疑:穆家世妹怎地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楼中怎么又不招呼?杨康却不知到那里去了? 黄蓉见了穆念慈伤心的神色,也不再问,默默的握着她手。过了好一阵,穆念慈才道:“妹子,郭世哥,你们雇的船是铁掌帮的。他们安排了鬼计,要加害你们。”靖蓉二人吃了一惊,齐声道:“那哑巴梢公的船?”穆念慈道:“正是。不过他不是哑巴。他是铁掌帮里的好手,说话声音响得很,生怕一开口引起你们的疑心,因此假装哑巴。”黄蓉暗暗心惊,说道:“不是你说,我还真瞧不出来。这家伙手势倒打得好,想来他时时装哑巴。” 郭靖飞身跃上柳树,四下张望,除了田中二三农人之外,再无旁人,心想:“若非她二人大兜圈子,铁掌帮定然有人跟来。” 穆念慈叹了一口长气,缓缓的道:“我跟杨康的事,以前的你们都知道了。后来我运义父义母的灵柩南下,在临安牛家村冤家路狭,又遇上了他。”黄蓉接口道:“那回事我们也知道,还亲眼见他杀了欧阳克。”穆念慈睁大了眼睛,难以相信。 黄蓉将她与郭靖在密室养伤之事简略说了,又说到杨康如何冒认丐帮帮主、两人如何脱险等事。这些事经过曲折,说来话长,黄蓉急于要知道穆念慈的经历,只扼要一提。 穆念慈切齿道:“这人作恶多端,日后总没好下场,只恨我有眼无珠,命中有此劫难,竟会遇上了他。”黄蓉摸出手帕,轻轻替她拭去颊上泪水。 穆念慈心中烦乱,过去种种纷至沓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又过半晌,待心中渐渐宁定,才说出一番话来。 第三十二回 湍江险滩 穆念慈右手让黄蓉握着,望着水面的落花,说道:“我见他杀了欧阳克,只道他从此改邪归正,又见丐帮两位高手恭恭敬敬的接他西去,那两位丐帮大叔我本来相识,知道是七公他老人家的亲信下属,他们对他既如此相待,我心中欢喜,就和他同行。” “到了岳州后,丐帮大会君山。他事先悄悄对我说道:洪恩师曾有遗命,着他接任丐帮帮主。我又惊又喜,实在难以相信,但见丐帮中连辈份最高的众长老对他也十分敬重,却又不由得我不信。我不是丐帮中人,不能去参预大会,便在岳州城里等他,心里想着,他一旦领袖丐帮群雄,必能为国为民,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将来也必能手刃大仇,为义父义母报仇。这一晚我东想西想,竟没能安枕,只觉事事美满之极,一生中极少这样开心过,直到黎明时分,正要蒙眬睡去,他忽然从窗中跳了进来。” “我吓了一跳,还道他忽又起了胡闹的念头。他却低声道:‘妹子,大事不好啦,咱们快走。’我惊问原委,他道:‘丐帮中起了内叛,污衣派不服洪帮主的遗命。净衣派与污衣派为了立新帮主的事,大起争斗,已打死了好多人。’我大吃一惊,问道:‘那怎么办?’他道:‘我见伤人太多,甘愿退让,不做帮主了。’我想顾全大局,也只有如此。他又道:‘可是净衣派的长老们却又不放我走,幸得铁掌帮裘帮主相助,才得离开君山。眼下咱们且上铁掌山去避一避再说。’我也不知铁掌帮是好是歹,他既这么说,便跟了他同去。” “到了铁掌山上,那铁掌帮的裘帮主也没见着,说是出门去了。我冷眼旁观,见铁掌帮行事鬼鬼祟祟,到处透着邪门,就对他说:‘你虽退让,不做丐帮帮主,可也不能就此一走了之。我瞧还是去找你师父长春子丘道长,请他约齐江湖好汉,主持公道,由丐帮众英雄在帮中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出任帮主,免得帮中自相残杀,负了洪恩师对你的重托。’他支支吾吾的,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却只提跟我成亲的事。我疾言厉色的数说了他几句,他也生气了,两人吵了一场。” “过了一天,我渐渐后悔起来,心想他虽轻重不分,不顾亲仇,就只念着儿女之情,但总是对我好,而且我责备他的话确是重了些,也难怪他着恼。这天晚上我愈想愈不安,点灯写了个字条,向他赔个不是。我悄悄走到他窗下,正想把字条从窗缝中塞进去,忽然听得他正在跟人说话。我从窗缝中张望,见另一人是个身材矮小的花白胡子老头,身穿黄葛短衫,手里拿着一柄大葵扇。” 郭靖与黄蓉对视一眼,均想:“不知是裘千仞还是裘千丈?” 穆念慈续道:“那老头儿从怀里摸了一个小瓷瓶出来,放在桌上,低声道:‘杨兄弟,你那位没过门的夫人不肯就范,这事容易得紧,你将瓶里的药粉在清茶里放下一些,给她喝了,我包你今晚就洞房花烛。’” 靖蓉两人听到这里,心中都道:“是裘千丈。” 穆念慈续道:“杨康他居然眉花眼笑,连声道谢。我气得几乎要晕了过去。不多时那老头儿告辞出来。我悄悄跟在后面,走远之后,扑上去在他背心上一拳,打倒在地。若不是身在险地,真便要一刀结果了他。我接连几拳将他打晕了,在他身上一搜,这家伙怀里的东西也真多,什么戒指、断剑、砖块,古里古怪一大套,想来都是害人的物事,另外有一本册子,我想其中或许有什么名堂,便取了揣在怀里,越想越恼,决意去跟杨康理论。” “我重到杨康房外,不料他已站在门口,笑吟吟的道:‘妹子,请进来罢。’我打定了主意,这晚非一切说个清楚不可,到了他房里,他便指着桌上的瓷瓶,笑道:‘妹子,你猜,瓶子里装的是什么?’我怒道:‘谁知道是什么脏东西了。’他笑道:‘一个朋友刚才送给我的,说道这药粉只要在清茶里放上一些,骗你喝了,一切便能如我所愿。’这句话倒大出我意料之外,我登时消了气,拿起瓷瓶,推开窗子丢了出去,说道:‘你留着干么?’他说:‘我敬重妹子犹如天人一般,怎会干这等卑鄙龌龊的勾当?’” 郭靖点头道:“杨兄弟这件事可做对了。”穆念慈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黄蓉回想那日在铁掌山上隔窗窥探,见到杨康坐在床沿,搂着穆念慈喁喁细语,当时穆念慈脸含微笑,神色温柔,想来便是掷去瓷瓶之后的事,又想:“那多半是你打倒裘千丈,他在后面瞧见了,就故意向你卖好。” 郭靖问道:“后来怎样?”他得周伯通教诲,凡是别人述说故事,中途停顿,便须追问“后来怎样?”以助人谈兴,不料穆念慈突然满脸通红,转过了头去,垂头不答。黄蓉叫了出来:“啊,姊姊,我知道啦,后来你就跟他拜天地,做了夫妻。” 穆念慈回过头来,脸色却已变得苍白,紧紧咬住了下唇,眼中发出奇异的光芒。黄蓉吓了一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对不起,我胡说八道,好姊姊,你别见怪。”穆念慈低声道:“你没胡说八道,是我自己胡涂。我……我跟他做了夫妻,可是没……没拜天地。只恨我自己把持不定……”说到这里,泪水簌簌而下。 黄蓉见她神情凄苦,伸左臂搂住她肩头,想说些话来安慰,过了好一会,指着郭靖道:“姊姊,你不用难过,那也没什么。那天在牛家村,靖哥哥也想跟我做夫妻。”此言一出,郭靖登时张口结舌,忸怩不堪,说道:“我们……没有……没有做……”黄蓉笑道:“那你想过没有呢?”郭靖连耳根子也都羞得通红,低头道:“是我不好。”黄蓉右手伸过去拍拍他肩头,柔声道:“你想跟我做夫妻,我欢喜得很呢,你没有什么不好。” 穆念慈叹了口气,心想:“黄家妹子虽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小,于男女之事还不大懂。她遇上了这个忠厚老实的郭大哥,真是福气。”黄蓉问道:“姊姊,后来怎样?” 第653章 射雕英雄传(153) 穆念慈望着溪水,低声道:“后来……后来……我听得窗外有人大声喝叱与传呼号令之声,很是混乱,他叫我别作声,说是铁掌帮他们帮里自己的事,跟我们不相干。后来有人来到房外的庭中,号令帮众,说道来了敌人,吩咐各人取了兵刃火把,随他去追赶敌人,我从窗中望出去,指挥帮众的竟然便是刚才那糟老头儿。我想原来他是铁掌帮的帮主,心里很是不安,怕他来责问我为什么暗算他。我那时候怎……怎见得人?幸好他匆匆忙忙的赶了出去,神气倒挺威风的。” 黄蓉笑道:“姊姊,这两个老头儿不是一个人。”穆念慈奇道:“不是一个人?”黄蓉笑道:“他两个是双生兄弟,相貌一模一样。你打倒的那个叫裘千丈,武功稀松平常,净会吹牛骗人。这个裘帮主裘千仞可了不起啦。幸好你打的是假帮主,倘若遇到的是真帮主,他铁掌一挥,你的小命儿可难保得住了。”穆念慈黯然道:“原来如此。那日我遇上的若是那裘帮主,给他一掌打死了,倒也干净。”黄蓉笑道:“咱们的杨大哥可舍不得。”穆念慈一扭身,将她手臂从自己肩头摔了下来,怫然道:“你别再跟我说这些话。”黄蓉伸了伸舌头,笑道:“好罢,是我舍不得。” 穆念慈站起身来,道:“郭大哥,黄家妹子,我走了。两位保重,留神铁掌帮船上的诡计。”黄蓉忙站起来拉住她手,央求道:“好姊姊,你别生气,以后我不敢跟你胡说了。”穆念慈叹道:“我不是生你的气,是……是我自己伤心。” 黄蓉道:“怎么?杨康这小子惹恼你了?”拉她又坐了下来。 穆念慈道:“那老儿走后,杨康又来跟我啰唆。我问他,以后我们两个到底怎么打算。他说:‘我跟你已做了夫妻,一切都不用瞒你啦。大金国大军不日南下,咱们得了铁掌帮这样的大援,里应外合,两湖唾手可得。’他说得兴高采烈,说大金灭了宋朝后,他父王赵王爷将来必登大宝,做大金国皇帝,他便是皇太子,那时候富贵荣华,不可限量。” “我一言不发的听着。他忽然说:‘妹子,那时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了。’我……我再也忍耐不住,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夺门而出,直向山下急奔。这时铁掌峰上已闹得天翻地覆,无数帮众喽啰拿了灯笼火把,齐向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奔去。我独自下山,倒也没人拦阻。经了这番变故,我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那时候也不知东西南北,只是乱走。后来见到一所道院,就闯了进去,刚踏进门,便晕倒了。幸好那里的老道姑收留了我,我一场大病,病了十多天,这几天才好了些。我换上了这身道装,启程回临安牛家村去,不想在这里遇上了你们。” 黄蓉喜道:“姊姊,我们要回桃花岛,正好同路。咱三个儿一块走罢,道上也热闹些。你若不嫌弃,一路上我跟你说几套武功。”穆念慈摇了摇头,道:“不,我……我一个人走。妹子的好意可多谢了。”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交给郭靖,说道:“郭大哥,这本册子中所记的事,跟铁掌帮有关。你们见到七公之时,请交了给他老人家,说不定有些用处。”郭靖道:“是。”伸手接过。 穆念慈快步走远,头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和黄蓉眼望她的背影在一排大柳树后消失,两人默然半晌。郭靖道:“她孤身一人,千里迢迢的回两浙去,只盼她道上别再受歹人欺侮。好在她武功不弱,寻常坏人,她也不怕。”黄蓉道:“那也难说得很,就是像你我这样,也免不了受歹人欺侮。”郭靖叹道:“二师父常说:乱世之际,人不如狗,那也是没法的事。” 黄蓉道:“好,咱们杀那哑巴狗去。”郭靖道:“什么哑巴狗?”黄蓉口中咦咦啊啊,指手划脚的比了一阵。郭靖笑道:“咱们还坐这假哑巴的船?”黄蓉道:“自然要坐。裘千仞那老贼打得我好痛,怎么能就此算了?老贼打不过,先去杀他几个徒子徒孙再说。” 当下两人又回酒楼来,只见那哑巴梢公正在酒楼前探头探脑的张望,见到两人回转,脸露喜色,忙迎上来。靖蓉二人只作不知,随他到码头落船。那船是一艘不大不小的篾篷船,载得八九十石米。沅江中这般船只最多,湘西山货下放,湖滨稻米上运,用的都是这些篾篷木船。只见船上两名后生赤了膊正在洗刷甲板。 靖蓉二人上了船,那梢公解开船缆,把船撑到江心,张起布帆。这时南风正急,顺风顺水,那船如箭般向下游驶去。 郭靖想到杨康和穆念慈之事,不胜感叹,心想:“结义兄弟该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杨康义弟如今误入歧途,我不能不理,说什么也要劝得他改邪归正才是。”斜倚在舱内船板之上,呆呆的出神。 黄蓉忽道:“穆姊姊给你的那本册子让我瞧瞧,不知写着些什么。”郭靖从怀中取出给她。黄蓉一页页的翻阅,忽然叫道:“啊,原来如此。你快来瞧。” 郭靖挪动身子,坐到她身旁,从她手里瞧那册子。 此时天已向晚,朱红的晚霞映射江心,水波又将红霞反射到了黄蓉的脸上、衣上、书上,微微颤动。 原来这册子是铁掌帮第十三代帮主上官剑南所书,记着帮中逐年大事。那上官剑南原是韩世忠部下的将领。秦桧当权后岳飞遭害,韩世忠给削除兵权,落职闲住。他部下官兵大半也解甲归田。上官剑南其时年岁甚轻,愤恨奸臣当道,领着一批兄弟在荆湖一带落草,有的到襄阳去投军守城,上官剑南则入了铁掌帮。不久老帮主去世,他接任帮主之位。这铁掌帮本来只是个小小帮会,经他力加整顿,多行侠义之事,两湖之间的英雄好汉、忠义之士闻风来归,数年间声势大振,在江湖上寖寻已可与北方的丐帮分庭抗礼。 上官剑南心存忠义,虽身在草莽,却念念不忘卫国杀敌、恢复故土,常派遣部属在临安、汴梁等地打探消息,以待时机。事隔多年,铁掌帮中一名兄弟与当年看守岳飞的一名狱卒交好,得悉岳飞死后遗物入棺,其中有一部兵法遗书,辗转打听之下,得悉是在皇宫之中。这讯息快马报到铁掌峰上,上官剑南即日尽点帮中高手,倾巢东下,夜入深宫,毫不费力的便将遗书《破金要诀》盗了出来,当晚持书去见旧主韩世忠。 此时韩世忠年纪已老,在西湖边隐居,见到上官剑南送来的岳飞遗书,想起英雄冤死、壮志不售,不由得拔剑斫案、扼腕长叹。他说自己年纪已老,这部兵法上官剑南或许有用,他为纪念旧友,曾将岳飞生平所作的诗词、书启、奏议等等钞成一卷,于是将这一卷钞本也赠给了上官剑南,勉他继承岳武穆遗志,相率中原豪杰,尽驱异族,还我河山。 韩世忠与上官剑南谈论之际,忽然想到:岳飞这部兵法中处处勉人忠义报国,以他生平抱负,此书定是有所为而作,决不是写了要带入坟墓的,料想因秦桧防范周密,以致无法传出。但想岳飞智计非凡,定有对策,却不知他传出来的消息辗转落在何处,若是他所欲传授之人得讯迟了,再到宫中去取,岂非要扑一个空?两人商谈之后,上官剑南绘了一幅铁掌山的图形,夹层中又藏一纸,上书:“武穆遗书,在铁掌山,中指峰上,第二指节”十六字。韩世忠怕后来之人不解,又在画上题了一首岳飞的旧诗,心想岳飞心目中的传人若非岳飞的子弟,亦必是他旧部,自然知道此诗,当会对这画细细参详。上官剑南再入皇宫,留下图画,以便后来者据此线索而到铁掌帮取书。 上官剑南研读武穆遗书,于练兵破敌之道,颇有领会。但此后金兵南侵,铁掌帮唯能自保,未能聚集义师北上抗金,上官剑南心怀抗金大志,始终不得施展抱负,数十年后郁郁而终,将帮主之位传于裘千仞。上官剑南知裘千仞武功甚强,亦富才略,但生平志在精研武功,于家国兴亡大义不甚措心,素来不习兵阵韬略,武穆遗书于他无用,生怕落入不肖者之手,于是依照图画中所留线索,临终时带入铁掌山中指峰的洞穴。 郭靖翻完册子,喟然叹道:“想不到这位上官帮主竟是一位好汉子。他临死之时还牢牢抱着那部遗书。我只道他也和裘氏兄弟一般,勾结大金,卖国求荣,对他颇为卑视,早知如此,对他的遗骨倒要恭恭敬敬的拜上几拜。当年铁掌帮中大都是忠臣义士,到今却变成了一伙奸贼。上官帮主地下有灵,不知要怎么生气了。” 说话之间,天已向黑,梢公驶船在一个村子旁拢了岸,杀鸡做饭。黄蓉怕他在饭菜中做甚手脚,假意嫌他饭菜肮脏,自行拿了鸡肉蔬菜,与郭靖上岸到村中农家做饭。那梢公吹须瞪眼,极是恼怒,苦于自装哑巴,既没法出言相劝,又不便讥刺泄愤,又见黄蓉打起手势来“妙语如珠、伶牙俐齿”,自己无论如何“辩”她不过,只有暗暗咬牙切齿,待靖蓉二人上了岸后,才在船舱中压低了嗓子大骂。 饭罢,靖蓉二人在农舍前树荫下乘凉。郭靖道:“上官帮主这本记事册,不知如何会落入裘千丈手中,他拿来又有什么用?”黄蓉道:“老骗子的相貌和他弟弟一模一样,要偷这本册子并不为难。他招摇冒充帮主,自须熟知帮中旧事,以免给人拆穿。”过了一会,又道:“想不到曲灵风曲师哥无意中建了大功。”郭靖愕然不解。 黄蓉道:“这武穆遗书本来藏在大内翠寒堂旁的水帘石洞之中,上官剑南既将书盗了来,他画的那幅画,自然是放在原来藏书之处,是不是?”郭靖点头道:“不错。”黄蓉道:“曲师哥给逐出桃花岛后,眷恋师门,知道我爹爹喜爱书画古玩,又想天下奇珍异宝,自然以皇宫之中最多,于是冒险入宫,盗了不少名画法帖……” 郭靖接口道:“是啦,是啦。你曲师哥将这幅画连同别的书画一起盗了来,藏在牛家村密室之中,要想送给你爹爹,不幸给宫中侍卫打死。待完颜洪烈那奸贼到得皇宫之时,非但武穆遗书不见,连指点线索的这幅图画也不在了。唉,早知如此,咱们在水帘洞前大可不必拚命阻拦,我不会给老毒物打伤,你也不用操这七日七夜的心了。”黄蓉道:“那却不然。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养伤,又怎能见到这幅画?又怎能……” 她想到也就是在牛家村中与华筝相见,不禁黯然,隔了一阵才道:“不知爹爹现今怎么啦?”抬头望着天边一弯新月,轻轻的道:“八月中秋快到了。嘉兴烟雨楼比武之后,你就回蒙古大漠了罢?” 郭靖道:“不,我先得杀了完颜洪烈那奸贼,给我爹爹和杨叔叔报仇。”黄蓉凝望月亮,说道:“杀了他之后呢?”郭靖道:“还有很多事啊,要医好师父身上的伤,要请周大哥到黑沼去找锳姑。要到六位师父家里,一家家的去瞧瞧;再得去找到我爹爹的坟墓。”黄蓉道:“这一切全办好之后,你总得回蒙古了罢?” 郭靖道:“我不去!”可实在说不出什么理由,母亲在蒙古,总得接她回江南。黄蓉笑道:“靖哥哥,你很好,你老是在想拖延时日,你不舍得跟我分开。唉,我也不舍得跟你分开。我真傻,尽想这些干么?乘着咱俩在一块儿,多快活一刻是一刻,这样的好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咱们回船去,捉弄那假哑巴玩儿。” 两人回到船中,梢公和两个后生已在后梢睡了。郭靖在黄蓉耳边道:“你睡罢,我留神着他们。”黄蓉低声道:“我教你几个哑巴骂人的手势,明天你做给他看。”郭靖道:“你自己干么不做?”黄蓉轻笑道:“那是粗话,女孩儿家说不出口。”郭靖心想:“原来哑巴也会骂人。”说道:“你先休息一会,明天再骂他不迟。”黄蓉伤后元气未复,确也倦了,把头枕在郭靖腿上,慢慢睡着了。她上身穿着软猬甲,留神不把肩背靠上郭靖大腿。 郭靖本拟打坐用功,但恐梢公起疑,当下横卧舱板,默默记诵一灯大师所授九阴真经中梵文所录总旨,依法照练,练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觉四肢百骸都充塞劲力,正自欢喜,忽听得黄蓉迷迷糊糊的道:“靖哥哥,你别娶那蒙古公主,我自己要嫁给你的。”郭靖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只听她又道:“不,不,我说错了。我不求你什么,我知道你心中真的只喜欢我,那就够啦。”郭靖低声叫了两声:“蓉儿,蓉儿。”黄蓉却不答应,鼻息微闻,又沉沉睡去,原来刚才说的是梦话。 郭靖又爱又怜,但见淡淡的月光铺在黄蓉脸上,此时她重伤初痊,血色未足,脸肌在月光之下,白得有似透明一般。郭靖呆呆的望着,过了良久,见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几滴泪水来。郭靖心道:“她梦中必是想到了咱俩的终身之事,莫瞧她整日价似乎无忧无虑,嘻嘻哈哈的,其实心中却不快活。唉,是我累得她这般烦恼,当日在张家口她如没遇上我,于她岂不是好?可是我呢?我又舍得撇下她吗?” 一个人在梦中伤心,一个睁着眼儿愁闷,忽听得水声响动,一艘船从上游驶了下来。郭靖微感诧异:“沅江水急滩险,什么船只恁地大胆,竟在黑夜行舟?”正想探头出去张望,忽听得坐船后梢上有人轻轻拍了三下手掌,掌声虽轻,但在静夜之中,却在江面上远远传了出去。接着听得收帆扳桨之声,原来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将过来,不多时,已与郭靖的坐船并在一起。 第654章 射雕英雄传(154) 郭靖轻轻拍醒黄蓉,只觉船身微微一晃,忙掀起船篷向外张望,见一个黑影从自己船上跃往来船,瞧身形正是那哑巴梢公模样。郭靖道:“我过去瞧瞧,你守在这儿。”黄蓉点点头。郭靖矮着身子,蹑足走到船首,见来船摇晃未定,纵身跃起,落在桅杆的横桁之上,落点正好在那船正中,船身微微往下一沉,并未倾侧,船上各人丝毫未觉。他贴眼船篷,从缝隙向下瞧去,见船舱中站着三名黑衣汉子,都是铁掌帮的装束,其中一人身形高大,头缠青布,似是首领。 郭靖身法好快,那假装哑巴的梢公虽比他先跃上来船,此时也刚走入船舱向那大汉躬身行礼,叫了声:“乔寨主。”那乔寨主问道:“两个小贼都在么?”梢公道:“是。”乔寨主又问:“他们可起什么疑心?”那梢公道:“疑心倒没有。只两个小贼不肯在船上饮食,做不得手脚。”乔寨主哼了一声,道:“左右叫他们在青龙滩上送命。后日正午,你们船过青龙滩,到离滩三里的青龙集,你就折断船舵,咱们候在那里接应。”那哑梢公应了。乔寨主又道:“这两个小贼功夫厉害得紧,可千万小心了。事成之后,帮主必有重赏。你从水里回去,别晃动船只,惊醒了他们。”那梢公道:“是。乔寨主还有什么吩咐?”乔寨主摆摆手道:“没有了。”那梢公行礼退出,从船舷下水,悄悄游回。 郭靖双足在桅杆上一撑,回到坐船,将听到的言语悄悄与黄蓉说了。黄蓉冷笑道:“一灯大师那里这般的急流,咱俩也上去了,还怕什么青龙险滩、白虎险滩?睡罢。” 既知贼人阴谋,两人反而宽怀,次日在舟中观赏风景,安心休息,晚上也不必守夜。 到第三日早晨,那梢公正要收锚开船,黄蓉道:“且慢,先把马匹放上岸去,莫在青龙滩中翻船,送了性命。”那梢公微微变色,假装不懂。黄蓉双手扬起,忍不住要“说”几句粗话骂他,桃花岛上的哑仆个个邪恶狠毒,骂人的“言语”自也不凡,黄蓉幼时学会,其实也不明其中含意,这时她左手两指刚围成圆圈,终觉不雅,格格几声轻笑,放下手来,自与郭靖牵马上岸。 郭靖忽道:“蓉儿,别跟他们闹着玩了。咱们从这里弃船乘马就是啦。”黄蓉道:“为什么?”郭靖道:“铁掌帮阴险小人,何必跟他们计较?咱俩只要太太平平的厮守在一起,比什么都强。”黄蓉道:“难道咱俩当真能太太平平的厮守一辈子?”郭靖默然,眼见黄蓉松开小红马的缰绳,指着向北的途径。那小红马甚有灵性,数次离开主人,这时知道主人又要暂离,便放开足步向北奔去,片刻间没了踪影。 黄蓉拍手道:“下船去罢。”郭靖道:“你身子尚未复原,何必干冒危险?”黄蓉道:“你不来就算了。”自行走下江边斜坡,上了篾篷船。郭靖无奈,只得跟着上船。黄蓉笑道:“傻哥哥,咱们此刻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的经历,日后分开了,便多有点事情回想,岂不是好?”郭靖道:“咱们日后难道……难道当真非分开不可?我……我说什么也不跟你分开!”黄蓉凝视着他脸不答。 郭靖心头一片茫然,如有大铁锤在心口敲击。当时在牛家村一时意气,答应了拖雷要娶华筝,此后才体会到其中的伤痛惨酷。 又驶了一个多时辰,眼见日将当午,沅江两旁群山愈来愈险峻,料想青龙滩已不在远。靖蓉二人站在船头眺望,只见上行的船只都由人拉纤,大船的纤夫多至数十人,最小的小船也有三四人。每名纤夫躬身弯腰,一步步的往上挨着,额头几和地面相触,在急流冲激之下,船只竟似钉住不动一般。众纤夫都头缠白布,上身赤膊,古铜色的皮肤上满是汗珠,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口中大声吆喝,数里长的河谷间呼声此伏彼起,绵绵不绝。下行的船只却顺流疾驶而下,刹那间掠过了一群群纤夫。 郭靖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暗暗心惊,低声向黄蓉道:“蓉儿,我先前只道沅江水势纵险,咱俩也不放在心上。现下瞧这情势,只怕急滩极长,如坐船翻了,你身子没好全,或有不测。”黄蓉道:“依你说怎生处?”郭靖道:“打倒哑巴梢公,拢船靠岸。”黄蓉摇头道:“那不好玩。”郭靖急道:“现下怎是玩的时候?”黄蓉抿嘴笑道:“我就是爱玩嘛!”郭靖见混浊的江水束在两旁陡峰之间,湍急已极,心中暗自计议,但他心思迟钝,又计议得出什么来? 江水转了个弯,远远望见江边有数十户人家,房屋高高低低的倚山而建。急流送船,势逾奔马,片刻间到了屋边。岸上有数十名壮汉沿江相候,哑梢公将船上两根缆索抛上岸去,众壮汉接住了,套在一个大绞盘上。十多人扳动绞盘,将船拉到岸边。 这时下游又驶上一艘篾篷船,三十多名纤夫到了这里都气喘吁吁,有的便躺在江边,疲累之极,再也动弹不得。郭靖心道:“瞧来下面的江水比这里更急得多。”又见纤夫中有几个是花白头发的老者,有几个却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都面黄肌瘦,胸口肋骨根根凸出,蓦地里觉得世上人人皆苦,不由得喉头似乎有物哽住了。 船靠岸后,那梢公抛下铁锚,郭靖见山崖边还泊着二十几艘船。黄蓉问身旁一个男子:“大哥,这儿是什么地方?”那男子道:“青龙集。” 黄蓉点点头,留神哑梢公的动静,只见他跟斜坡上一名大汉打了几下手势,突然取出一柄斧头,两下猛砍,便斩断了缆索,跟着伸手提起了铁锚。那船给湍急的江水一冲,蓦地里侧身横斜,转了个圈子,飞也似的往下游冲去。岸上众人都大声惊呼起来。 一过青龙集,河床陡然下倾,江水喷溅注泻。哑梢公双手掌舵,双眼目不转睛的瞪视着江面。两名后生各执长篙,分站在他两侧,似是预防急流中有甚不测,又似护卫哑梢公,怕靖蓉二人前来袭击。 郭靖见水流愈来愈急,那船如堕峭壁,狂冲而下,每一瞬间都能撞上山石,碰成碎片,高声叫道:“蓉儿,抢舵!”说着拔步奔往后梢。两名后生听见叫声,长篙挺起,各守一舷。郭靖那把这两人放在眼里,疾往右舷冲去。 黄蓉叫道:“慢着!”郭靖停步回头,问道:“怎么?”黄蓉低声道:“你忘了雕儿?待船撞翻,咱俩乘雕飞走,瞧他们怎么办。”郭靖大喜,心想:“蓉儿在这急流之中有恃无恐,原来早就想到了这一着。”招手将双雕引在身旁。那哑梢公见他正要纵身抢来,忽又止步,不知两人已有避难之法,还道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给湍急的江水吓得手足无措,没了主意,心中暗暗欢喜。 轰轰水声之中,忽然远处传来纤夫的齐声吆喝,刹时之间,已瞧见迎面一艘篾篷船逆水驶来,桅杆上一面黑旗迎风招展。哑梢公见了这船,提起利斧,喀喀几声,砍断了舵柄,站在左舷,只待那黑旗船擦身而过时便即跃上。 郭靖按着雌雕的背叫道:“蓉儿,你先上!”黄蓉却道:“不用急!”心念一转,叫道:“靖哥哥,掷铁锚打烂来船。”郭靖依言抢起铁锚。这时坐船失了舵掌,顺水猛往来船冲去。眼见两船相距已只丈余,来船转舵避让,江上船夫与山边纤夫齐声大呼,郭靖奋力将铁锚掷出,这一挥之中,使上了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时乘六龙”,右掌劲发,全身似欲飞起,铁锚疾飞出去,撞向来船船头的纤杆。 那纤杆给七八条百丈竹索正拉得紧紧的,扳成了弓形,铁锚拦腰撞到,喀喇一声巨响,断成了两截。数十名纤夫正出全力牵引,竹索斗然松了,人人俯跌在地。那船登时有如纸鹞断线,在水面上急转几圈,便即尾前首后的向下游冲去。众人更大声惊呼,顷刻间人声水声,在山峡间响成一片。 哑梢公出其不意,惊得脸色惨白,纵声大叫:“喂,喂!救人哪,救人哪!”黄蓉笑道:“哑巴会说话啦,当真是天下奇闻。”郭靖掷出一锚,手边尚有一锚,见坐船与来船并肩顺流冲下,相距甚近,吸一口气,使出一招“见龙在田”,双手举锚挥了几下,身子连转三个圈子,一半运力,一半借势,脱手将铁锚抛向前船尾舵。 眼见这一下要将舵柄打得粉碎,两船俱毁已成定局,忽然前船舱中跃出一人,抢起长篙刺出,篙身轻颤,贴在铁锚柄上,那人劲力运处,竹篙弯成弧形,啪的一声,篙身中折,但铁锚给长篙这么一掠,去势偏了,水花飞溅,铁锚和半截长篙都落入了江心。持篙那人身披黄葛短衫,一部花白胡子在疾风中倒卷到耳边,站在颠簸起伏的船梢上稳然不动,威风凛凛,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 靖蓉二人见他斗然在这船上现身,不由得吃了一惊,心念甫转,只听喀喇喇一声巨响,坐船船头已迎面撞上一座礁石,这一下把两人震得直飞出去,后心撞在舱门之上。江水来得好快,顷刻间已没至足踝,这时要骑上雕背,也已不及。 当此紧急关头更无余暇思索,郭靖飞身纵起,叫道:“跟我来!”一招“飞龙在天”,和身直扑,猛向裘千仞撞去。他知这时候生死间不容发,若在敌船别处落足,裘千仞定然不待他站稳即行从旁袭击,以他功力,自己必然禁受不起,现下迎面猛攻,逼他先取守势,便有间隙在敌船取得立足之地。 裘千仞知他心意,半截竹篙一摆,在空中连刺数点,叫他拿不准刺来方向,虚虚实实,变幻不定。郭靖使一招“密云不雨”,双掌交替连拍,击向裘千仞头顶,左臂格开篙头,身子续向敌船落去。裘千仞纵声长啸,竹篙脱手,并掌往郭靖当胸击去,他足踏实地,敌在半空,掌力一交上了,非将对手震入江中不可。 那竹篙尚在半空未落,突然横来一根竹棒在篙上一搭,借势跃来一人,正是黄蓉。她人未至,棒先到,凌虚下击,连施三下杀手。裘千仞料不到她来势竟这般迅捷,左眼险为棒端戳中,只得还掌挡格。郭靖乘机站上船梢,“降龙十八掌”中极少使用的一招“损则有孚”出招夹击。裘千仞不敢怠慢,侧身避过竹棒,右腿横扫,将郭靖逼开一步,随即呼呼拍出两掌。 这铁掌功夫岂同寻常?铁掌帮开山建帮,数百年来扬威中原,靠的就是这套掌法,到了上官剑南与裘千仞手里,更多化出了不少精微招术,威猛虽不及降龙十八掌,但掌法精奇巧妙,犹在降龙十八掌之上。两人顷刻之间在后梢头拆了七八招,各存忌惮,掌未使足,已然收招,水声虽响,却也盖不了四张手掌发出的呼呼风声。 这时裘千仞的坐船中早有帮众抢上来掌住了舵,慢慢转过船来,头前尾后,向下游急冲。哑梢公所乘那船已碎成两截,船板、布帆、哑梢公和两个后生都在一个大漩涡中团团打转。哑梢公大声惨呼,远远传送过来,果然是声音洪亮。黄蓉百忙中左手向身后挥出,做个手势,终于还是“骂”了他一句,反正没旁人见到,不雅也就算了。哑梢公等三人虽竭力挣扎,怎逃得出水流的牵引,转眼间卷入了漩涡中心,直没江底。 黑旗船顺水疾奔。黄蓉回头望去,漩涡已在两三里之外。双雕在空中盘旋飞翔,不住啼鸣。黄蓉挥动竹棒,把船上帮众逼向船头,返身正要相助郭靖双战裘千仞,眼角间瞥见船舱中刀光闪动,一名黑衣汉子举刀猛向什么东西砍落。 她也不及看清那人要砍什么,左手扬处,一把钢针飞出,都钉上他手腕手臂。那人手中钢刀跌落,砍上自己右腿,大声惨叫。黄蓉抢入船舱,举脚将他踢开,见舱板上横卧着一人,手足受缚,动弹不得。那人一对眼冷冷的瞧着自己,却是神算子锳姑。 黄蓉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救了她性命,拾起舱板上钢刀,割断她手上绳索。锳姑双手脱缚,右手斗地伸出,施展小擒拿手从黄蓉手里夺过钢刀。黄蓉猝不及防,但见刀光闪动,锳姑已一刀将那黑衣汉子砍死,这才弯腰割断她自己脚上绳索,说道:“你虽救了我,可别盼我将来报答。”黄蓉笑道:“谁要你报答了?你救过我,今日我救还你一次,正好扯直,以后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 黄蓉说着后半句时,已抢到船梢,伸竹棒上前相助郭靖。裘千仞腹背受敌,掌上加劲,倒也支持得住。但听得扑通、扑通、啊哟、啊唷之声连响,锳姑持刀将船上帮众一一逼入江中。在这激流之中,再好的水性也逃不了性命。 裘千仞与郭靖对掌,本已渐占上风,但黄蓉使打狗棒法上来加攻,他以一敌二,十余招以后,不由得左支右绌,绕着船舷不住倒退,他背心向着江面,教黄蓉攻不到他后背。郭靖连使狠招,裘千仞双足犹似钉在船舷上一般,再也逼不动他半寸,这时只消退得一步,立时身堕江心。黄蓉心道:“你虽然外号‘铁掌水上飘’,但这‘水上飘’三字也不过你自吹轻功了得,莫说在这江中的骇浪惊涛之上,便湖平如镜,毕竟也不能在水面飘行。除非学了你老兄的法子,先在水底下打上几千几百根木桩。”又见他出掌沉稳,目光不住向江面上眺望,似在盼望再有船只驶来援手,心想:“你武功虽高,但今日咱们以三敌一,如再奈何不了你,咱们也算脓包之至了。” 这时锳姑已将船上帮众扫数驱入水中,只留下掌舵的一人,见靖蓉二人一时不能得手,冷笑道:“小姑娘让开了,我来。”黄蓉听她言语中意存轻视,不禁有气,竹棒前伸,连攻两招,这是以进为退,待裘千仞侧身相避,便即跃后两步,拉了拉郭靖的衣襟,说道:“让她来打。”郭靖收掌护身,退了下来。 第655章 射雕英雄传(155) 锳姑冷笑道:“裘帮主,你在江湖上也算名气不小,却乘我在客店中睡着不防,用迷香害我。这般下三滥的勾当,亏你也做得出来。”裘千仞道:“你给我手下人擒住,还说什么嘴?若是我自己出马,只凭这双肉掌,十个神算子也料理了。”锳姑冷冷的道:“我什么地方得罪铁掌帮啦?”裘千仞道:“这两个小贼擅闯我铁掌峰圣地,你干么收留在黑沼之中?我好言求你放人,你竟敢谎言包庇,你当我裘千仞是好惹的么?”锳姑道:“啊,原来是为了这两个小贼。你有本事尽管拿去,我才不理会这些闲事呢。”说着退后几步,抱膝坐倒在船舷,神情闲逸,竟存了隔山观虎斗之心,要靖蓉二人和裘千仞拚个两败俱伤。她这么一来,裘千仞、郭靖、黄蓉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 锳姑当时行刺一灯大师,为郭靖以身相代,又见一灯袒胸受刃,忽然天良发现,再也不忍下手,下得山来,爱儿惨死的情状却又在脑际萦绕不去。她在客店中心烦意乱,愤怨纠结,于神不守舍之际,竟给铁掌帮用迷药做翻,否则以她的精明机伶,岂能折在无名小辈之手?这时见了靖蓉二人,满腔怨毒无处发泄,竟盼他们三人在这急流中同归于尽。 黄蓉心道:“好,我们先对付了裘千仞,再给你瞧些好的。”向郭靖使个脸色,两人一使竹棒,一发双掌,并肩向裘千仞攻去,顷刻间三人又打了个难解难分。锳姑凝神观斗,见裘千仞掌力虽然凌厉,终难胜二人,但见他不住移动脚步,似是要设法出奇制胜。 郭靖怕黄蓉重伤初愈,斗久累脱了力,说道:“蓉儿,你且歇一会,待一忽儿再来助我。”黄蓉笑道:“好!”提棒退下。 锳姑见二人神情亲密,郭靖对黄蓉体贴万分,心想:“我一生之中,几时曾有人对我如此?”由羡生妒,因妒转恨,忽地站起,叫道:“以二敌一,算什么本事?来来来,咱四人两对两的比个输赢。”双手在怀中一探,取出两根竹筹,不待黄蓉答话,双筹纵点横打,向她攻去。黄蓉骂道:“失心疯的婆娘,难怪连老顽童也不爱你。” 锳姑双眉倒竖,攻势更厉。她这一出手,船上形势立变。黄蓉打狗棒法虽然精妙,毕竟不及她功力深厚,何况重伤之后,内力未复,身法颇减灵动,只得以“封”字诀勉力挡架。锳姑滑溜如鱼,在这颠簸起伏、摇晃不定的船上,更能大展所长。黄蓉只得出言引她心神恍惚,说道:“你爱上老顽童,可不用学他的疯疯颠颠,我跟你说,他不爱疯颠婆娘。” 那边郭靖与裘千仞对掌,一时未分胜败。郭靖自得一灯大师指点武学精要,这些日子来内力虽未能速增,掌法循环牵引之道却领悟了不少,勉力支撑,居然尚能自保。裘千仞见锳姑先由敌人变为两不相助、忽又由两不相助变为出手助己,虽感莫名其妙,却不禁暗暗叫好,精神一振,掌力更为沉狠,料得定时候稍长,对手终究会抵挡不住,见郭靖挥掌猛击而来,当即侧身,避过正面锋锐,右掌高,左掌低,同时拍出。郭靖回掌兜截,一招“损则有孚”,四掌相接,各使内劲。两人同时“嘿”的一声呼喊,都退出了三步。裘千仞退向后梢,拿住了势子。郭靖左脚却在船索上一绊,险些跌倒,他怕敌人乘虚袭击,索性乘势翻倒,一滚而起,使掌护住门户。裘千仞胜算在握,又见他跌得狼狈,不由得哈哈一声长笑,踏步再上。 锳姑已把黄蓉逼得气喘吁吁,额头见汗,正感快意,突然间听到笑声,不由得心头大震,脸色剧变,左手竹筹发出了竟忘记撤回。黄蓉见此空隙,良机难逢,竹棒急转,点向她前胸,棒端正要戳中她胸口“神藏穴”,蓦见锳姑身子颤动,如中风邪,大叫一声:“原来是你!”势若疯虎般直扑裘千仞。 裘千仞见她双臂猛张,这一扑直已把性命置之度外,口中恶狠狠的露出一口白牙,似要牢牢将自己抱住,再咬下几口肉来,他虽武功高强,见了这般拚命的狠劲,也不由得吃惊,忙旁跃避开,叫道:“你干什么?” 锳姑更不打话,一扑不中,随即双足力登,又向他扑去。裘千仞左掌掠出,往她肩头击落,满拟她定要伸手相格,岂知锳姑不顾一切,对敌人来招丝毫不加理会,仍然向他猛扑。裘千仞大骇,心想只要给这疯妇抱住了,只怕急切间解脱不开,那时郭靖上来一掌,自己那有命在?当下顾不得掌击敌人,先行逃命要紧,忙矮身窜向左侧。 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让在一边,见锳姑突然发疯,甚感惊惧,但见她狂纵狠扑,口中呵呵发声,张嘴露牙,拚着命要抱住裘千仞。 裘千仞武功虽高,但锳姑豁出了性命不要,委实奈何她不得,只得东闪西避,眼见她脸上肌肉扭曲,神情狰狞,心中愈来愈怕,暗叫:“报应,报应!今日当真要命丧这疯妇之手。”锳姑再扑几次,裘千仞已避到了舵柄之旁。锳姑眼中如要喷血,一抓仍然不中,手掌起处,蓬的一声把掌舵汉子打入江中,接着飞脚又踢断了舵柄。 那船一失掌舵,在急流中立时乱转。黄蓉暗暗叫苦:“这女子迟不迟,早不早,偏在这时突然发起疯来,看来咱们四人都难逃命。”当下撮唇作啸,要召双雕下来救命。就在此时,那船突然打横,撞向岸边岩石,砰的一声巨响,船头破了个大洞。 裘千仞见锳姑踢断舵柄,已知她决意与己同归于尽,眼见离岸不远,心想不管是死是活,非冒险逃命不可,斗然提气向岸上纵去。这一跃虽使全力,终究还差了丈许,上不了岸,扑通一声,跌入水里,立时沉至江底,他身子一冒上来,立时给急流冲走,幸好毁船之余,江中飘浮不少断桅碎木,裘千仞抓住一根断木,牢牢抱住,乘流而下。他不通水性,但内功深厚,在急流中一面闭气,一面拚命向岸边划去,虽吃了十多口水,终于爬上了岸。他筋疲力尽,坐在石上喘气,已在下游十余里之遥,但见那船在远处已成为一个黑点,想起锳姑咬牙切齿的神情,兀自心有余悸。 锳姑见裘千仞离船逃脱,大叫:“恶贼,逃到那里去?”奔向船舷,跟着要跃下水去。这时那船又已给急流冲回江心,在这险恶的波涛之中,下去那有性命?郭靖不忍她送命,奔上抓住她后心。锳姑大怒,回手挥去,郭靖忙低头避过。 黄蓉见双雕已停在舱面,叫道:“靖哥哥,理这疯妇作甚?咱们快走。” 江水汹涌,转瞬间便要浸到脚面,郭靖松开了手,见锳姑双手掩面,放声大哭,不住惨呼:“儿啊!儿啊!”黄蓉连声催促。郭靖想起一灯大师的嘱咐,命他照顾锳姑,叫道:“你快乘雕上岸,再放回来接我们。”黄蓉急道:“那来不及啊。”郭靖道:“你快走!咱们不能负了一灯大师的托付。” 黄蓉想起一灯的救命之恩,登感踌躇,正自彷徨无计,突然轰的一声猛响,船身又撞中了江心一块大礁,身受剧震,江水直涌进舱,船身顷刻间沉下数尺。黄蓉叫道:“跳上礁去!”郭靖点点头,跃过去扶住锳姑。 这时锳姑如醉如痴,见郭靖伸手来扶,毫不抗拒,双眼发直,望着江心。郭靖右手托在她腋下,叫道:“跳!”三人一齐跃上礁石。那礁石在水面下约有尺许,江水在三人身周奔腾而过,溅得衣衫尽湿,待得三人稳稳站定,那艘篾篷船已沉在礁石之旁。黄蓉虽然自幼与波涛为伍,但见滚滚急流掠身泻注,也不禁头晕目眩,抬头向天,不敢平视江水。 郭靖作哨呼雕,要双雕下来背人。不料双雕怕水,盘旋来去,始终不敢停上浸在水面下的礁石。黄蓉四下张望,见左岸挺立着一棵大柳树,距礁石不过十来丈远,心生一计,道:“靖哥哥,你拉住我手。”郭靖依言握住她左手,咕咚一响,黄蓉溜入了江中。郭靖大惊,见她向水下沉船潜去,忙伏低身子,自己的上身也浸入了水中,尽量伸长手臂,双足牢牢钩住礁石上一块凸出的尖角,右手用劲握住她左腕,唯恐江水冲击之力太强,一个脱手,那她可永远不能上来了。 黄蓉潜向沉船桅杆,扯下帆索,回身上礁,双手交互将船上的帆索收了上来。待收到二十余丈,说道:“靖哥哥,你短剑给我!”郭靖将腰间短剑递了给她。黄蓉拔剑出鞘,割断绳索,然后伸出臂去,招呼雌雕停在她肩头。这时双雕身量已长得颇为沉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过。 黄蓉将绳索一端缚在雌雕足上,向大柳树一指,打手势叫它飞去。雌雕托着绳索在柳树上空打了几个盘旋,重又飞回。黄蓉急道:“唉,我是叫你在树上绕一转再回来。”可是那雕不懂言语,只急得她不住叹气。到第八次上,黄蓉将雕身放低,那雕才碰巧绕了柳树一转回来。靖蓉二人大喜,将绳索的两端用力拉紧,牢牢缚在礁石凸出的尖角上。 郭靖道:“蓉儿,你先上岸罢。”黄蓉道:“不,我陪你,让她先去。”锳姑向两人瞪了一眼,也不说话,双手拉着绳子,交互换手,上了岸去。 黄蓉笑道:“小的时候一套玩意儿,郭大爷,你多赏赐罢!”一跃上绳,施展轻身功夫,就像卖艺的姑娘空中走绳一般,挥舞竹棒稳定身子,横过波涛汹涌的江面,到了柳树枝上。 郭靖没练过这功夫,只怕失足,不敢依样葫芦,也如锳姑那般双手攀绳,身子悬在绳下,吊向岸边,眼见离岸尚有数丈,忽听黄蓉叫道:“咦,你到那里去?”听她语气之中颇有惊讶之意,郭靖怕锳姑神智未清,出了乱子,急忙双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树,已跃下地来。黄蓉指着南方,叫道:“她走啦。”郭靖凝目而望,只见锳姑在乱石山中全力奔跑,说道:“她心神已乱,一个人乱走只怕不妥,咱们追。”黄蓉道:“好罢!”提足要跑,突然双腿酸软,随即坐倒,摇了摇头。 郭靖知她伤后疲累过度,不能再使力奔跑,说道:“你坐着歇歇,我去追她回来。”向锳姑奔跑的方向发足急赶,转过一个山坳,前面共有三条小路,锳姑已人影不见,不知她从何而去。此处乱石嵯峨,长草及胸,四野无人,眼见夕阳下山,天渐昏暗,生怕黄蓉遇险,只得废然而返。 两人在乱石中忍饥过了一宵,次晨醒来,沿着江边小路而下,要寻到小红马再上大路。走了半日,找到一家小饭店打尖,买了三只鸡,一只自吃,两只喂了双雕。 双雕停在高树之上,把两头公鸡啄得毛羽纷飞,酣畅吞食,蓦地里雌雕昂首长鸣,抛下半只没吃完的公鸡,振翅向北疾飞。雄雕跟着飞起,鸣声啾急,随后急赶。郭靖道:“两头雕儿的叫声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见到了什么?”黄蓉道:“瞧瞧去。” 两人跑上大路,只见双雕在远处盘翔两周,突然同时猛扑而下,一扑即起,打了几个圈子,又再扑下。郭靖道:“遇上了敌人。”两人加快脚步赶去,追出两三里,只见前面房屋栉比鳞次,是个市镇,双雕却在空中交叉来去,似是失了敌踪。 二人赶到镇外,呼哨命双雕下来,双雕却不理会,只四下盘旋找寻。郭靖道:“雕儿不知跟谁有这么大的仇恨。”过了好一阵,双雕才先后下来。只见雄雕左足上鲜血淋漓,一条刀痕着实不浅,若非筋骨坚硬,那只脚已给砍下来了,再看雌雕,却见它右爪牢牢抓着一块黑黝黝之物,取出看时,原来是块人的头皮,带着一大丛头发,想来是让它硬生生从头上抓下来的,头皮的一边鲜血斑斑。 黄蓉给雄雕在伤足上敷了金创药。郭靖将头皮翻来翻去的细看,沉吟道:“这对雕儿自小十分驯良,若不是有人相犯,决不会轻易伤人,怎会突然跟人争斗?”黄蓉道:“其中必有蹊跷,只要找到这失了一块头皮之人就明白了。”两人在镇上客店中宿了,分头出去打听。但那市镇甚大,人烟稠密,两人访到天黑,丝毫不见端倪。郭靖道:“我到处找寻没了一片头皮之人,始终找不到。”黄蓉微笑道:“那人没了头皮,想必要戴上顶帽儿遮住。”郭靖大叫一声:“咦!”恍然大悟,想起适才在镇上所见,戴帽之人着实不少,却也无法再去一一揭下他们的帽子来察看。 次晨双雕飞出去将小红马引到。两人记挂洪七公的伤势,又想中秋将届,烟雨楼头有比武之约,双雕与人结仇,也非大事,便启程东行。 两人同骑共驰,小红马奔行迅速,双雕飞空相随。一路上黄蓉笑语盈盈,嬉戏欢畅,尤胜往时,虽至午夜,仍不肯安睡。郭靖见她疲累,常劝她早些休息,黄蓉却只不理,有时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寻些无关紧要的话头,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扯。 这日从江南西路到了两浙东路境内,纵马大奔了一日,已近东海之滨。两人在客店中歇了,黄蓉向店家借了只菜篮,要到镇上买菜做饭。 郭靖劝道:“你累了一天,将就吃些店里的饭菜算啦。”黄蓉道:“我是做给你吃,难道你不爱吃我做的菜么?”郭靖道:“自然爱吃,不过我要你多歇歇,待将养好了,慢慢再做给我吃也不迟。”黄蓉道:“待我将养好了,慢慢再做……”臂上挽了菜篮,左脚跨在门槛之外,竟自怔住了。郭靖尚未明白她的心思,轻轻从她臂上除下菜篮,道:“是啊,待咱们找到师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 黄蓉呆立了半晌,回来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睡着了,脸上却有泪水。 店家开饭出来。郭靖叫她吃饭。黄蓉跃起身来,笑道:“靖哥哥,咱们不吃这个,你跟我来。”郭靖依言随她出店,走到镇上。 黄蓉拣一家白墙黑门的大户人家,见大门大开,有不少宾客进去,里面鼓吹相迎,当即绕到后墙,跃入院中。郭靖不明所以,跟着进去。黄蓉迳向前厅闯去,只见厅上灯烛辉煌,主人正在请客。 第656章 射雕英雄传(156) 黄蓉大喜,叫道:“妙极!这可找对了人家。”笑嘻嘻的走向前去,喝道:“通统给我滚开。”厅上筵开三席,宾主三十余人一齐吃惊,见她是个美貌少女,个个相顾愕然。黄蓉顺手揪住一个肥胖客人,脚下一勾,摔了他个筋斗,笑道:“还不让开?”众客一轰而起,乱成一团。主人大叫:“来人哪,来人哪!” 嘈杂声中,两名教头率领十多名庄客,抡刀使棒,打将入来。黄蓉笑吟吟的抢上,不两招已将两名教头打倒,夺过一把钢刀,舞成一团白光,假意向前冲杀。众庄客发一声喊,跌跌撞撞,争先恐后的都逃了出去。 主人见势头不对,待要溜走,黄蓉纵上去一把扯住他胡子,右手抡刀作势便砍。那主人慌了手脚,双膝跪倒,颤声道:“女……女大王……好……姑娘……你要金银,立时……马上取出献上,只求你饶我一条老命……”黄蓉笑道:“谁要你金银?快起来陪我们饮酒。”左手揪着他胡子提了上来。那主人吃痛,却不敢叫喊。 黄蓉一扯郭靖,两人居中在主宾的位上坐下。黄蓉叫道:“大家坐啊,怎么不坐了?”手一扬,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插在桌上。众宾客又惊又怕,挤在下首两张桌边,没人敢坐到上首的桌旁来。黄蓉喝道:“你们不肯陪我,是不是?谁不过来,我先宰了他?”众人听了,纷纷拥上,你推我挤,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张。黄蓉喝道:“又不是三岁小孩,好好儿坐也不会吗?”众宾客推推挤挤,好半晌才分别在三张桌边坐定了。 黄蓉自斟自饮,喝了杯酒,问主人道:“你干么请客,家里死了人吗?死了几个?”主人结结巴巴的道:“小老儿晚年添了个孩儿,今日是弥月汤饼之会,惊动了几位亲友高邻。”黄蓉笑道:“那很妙啊,把小孩抱出来瞧瞧。” 那主人面如土色,只怕黄蓉伤害了孩子,但见到席上所插的钢刀,却又不敢不依,只得命奶妈抱了孩子出来。黄蓉抱过孩子,在烛光下瞧瞧他的小脸,再望望主人,侧头道:“一点也不像,只怕不是你生的。”那主人神色尴尬,全身颤抖,只道:“是,是!”也不知他说确是他自己生的,还是说:“姑娘之言甚是。”众宾客觉得好笑,却又不敢笑。黄蓉从怀里掏出一锭黄金,交给奶妈,又把孩子还给了她,道:“小意思,算是他外婆的一点见面礼罢。”众人见她小小年纪,竟然自称外婆,又见她出手豪阔,个个面面相觑。那主人自喜出望外,连声称谢。 黄蓉道:“来,敬你一碗!”取一只大碗来斟了酒,放在主人面前。那主人道:“晚辈量浅,阿姨恕罪则个。”他听黄蓉对他儿子自称“外婆”,料来她喜自居长辈,便将“姑娘”叫成了“阿姨”。黄蓉秀眉上扬,伸手一把扯住他胡子喝道:“今天咱们办喜事还是办丧事?你喝不喝?”主人无奈,只得端起碗来,骨都骨都的喝了下去。 黄蓉笑道:“是啊,这才痛快,来,咱们来行个酒令。”她要行令就得行令,满席之人谁敢违拗?但席上不是商贾富绅,就是腐儒酸丁,哪有一个真才实学之人?各人战战兢兢的胡诌,黄蓉一会儿就听得不耐烦了,喝道:“都给我站在一旁!”众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来。只听得咕咚一声,那主人连人带椅仰天跌倒,原来他酒力发作,再也支持不住了。 黄蓉哈哈大笑,自与郭靖饮酒谈笑,旁若无人,让众人眼睁睁的站在一旁瞧着,直吃到初更已过,郭靖劝了几次,这才尽兴而归。 回到客店,黄蓉笑问:“靖哥哥,今日好玩吗?”郭靖道:“无端端的累人受惊担怕,却又何苦来?”黄蓉道:“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那去管旁人死活。”郭靖一怔,觉得她语气颇不寻常,但一时也体会不到这言语中的深意。黄蓉忽道:“我要出去逛逛,你去不去?”郭靖道:“这阵子还到那里?”黄蓉道:“我想起刚才那孩儿倒也有趣,外婆去抱来玩上几天,再还给人家。”郭靖惊道:“这怎使得?” 黄蓉一笑,已纵出房门,越墙而出。郭靖急忙追上,拉住她手臂劝道:“蓉儿,你已玩了这么久,难道还不够么?”黄蓉站定身子,说道:“自然不够!”她顿了一顿,又道:“要你陪着,我才玩得有兴致。过几天你就要离开我啦,你去陪那华筝公主,她一定不许你再来见我。跟你在一起的日子,过得一天,就少了一天。我一天要当两天、当三天、当四天来使。这样的日子我过不够。靖哥哥,晚间我不肯安睡休息,却要跟你胡扯瞎谈,你现下懂了罢?你不会再劝我了罢?” 郭靖握着她的手,又怜又爱,说道:“蓉儿,我生来心里胡涂,一直不明白你对我这番心意,我……我……我不能离开你……”说到这里,却又不知如何说下去。 黄蓉微微一笑,道:“从前爹爹教我念了许多词,都是什么愁啦、恨啦。我只道他念着我那去世了的妈妈,因此尽爱念这些话。今日才知在这世上,欢喜快活原只一忽儿时光,愁苦烦恼才是一辈子的事。爹爹常说:‘世上无人不伤心。’这话真对!” 柳梢头上,浅浅一弯新月,夜凉似水,微风拂衣。郭靖心中本来一直浑浑噩噩,虽知黄蓉对自己一片深情,却不知情根之种,恼人至斯,这时听了她这番言语,回想日来她的一切光景,心想:“我是个粗鲁直肚肠的人,将来跟蓉儿分别了,虽然常常会想着她、念着她,但总也能熬得下来。可是她呢?她一个人在桃花岛上,只有她爹爹相伴,岂不寂寞?”随即又想:“将来她爹爹总是要去世的,那时只有几个哑巴仆人陪着她,她小心眼里整日就爱想心思、转念头,这可不活活的坑死了她?”思念及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双手握住了她手,痴痴望着她脸,说道:“蓉儿,就算天塌下来了,我也在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 黄蓉身子一颤,抬起头来,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郭靖道:“我再也不理什么成吉思汗、什么华筝公主,这一生一世,我只陪着你。”黄蓉低呼一声,纵体入怀。郭靖伸臂搂住了她,这件事一直苦恼着他,此时突然把心一横,不顾一切的如此决定,心中登感舒畅。两人搂抱在一起,一时浑忘了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黄蓉轻轻道:“你妈呢?”郭靖道:“我接她到桃花岛上住。”黄蓉道:“你不怕你师父哲别、义兄拖雷他们么?”郭靖道:“他们对我情深义重,但我的心分不成两个。”黄蓉道:“你江南的六位师父呢?马道长、丘道长他们又怎么说?”郭靖叹了口气道:“他们定要生我的气,但我会慢慢求恳。蓉儿,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呢。” 黄蓉笑道:“我有个主意。咱们躲在桃花岛上,一辈子不出来,岛上我爹爹的布置何等玄妙,他们就是寻上岛来,也找不到你来责骂。” 郭靖心想这法儿可不妥当,正要叫她另筹妙策,忽听十余丈外脚步声响,两个夜行人施展轻身功夫,从南向北急奔而去,依稀听得一人说道:“老顽童已上了彭大哥的当,不用怕他,咱们快去。” 第三十三回 来日大难 郭靖与黄蓉此刻心意欢畅,原不想理会闲事,但听到“老顽童”三字,心中一凛,同时跃起,忙随后跟去。前面两人武功平平,并未知觉。出镇后奔了五六里,那两人转入一个山坳,只听得呼喊叫骂之声,不断从山后传出。 靖蓉二人足下加劲,跟入山坳,只见一堆人聚在一起,有两人手持火把,人丛中周伯通坐在地下,僵硬不动,不知生死;又见周伯通对面盘膝坐着一人,身披大红袈裟,正是灵智上人,也是一动不动。 周伯通左侧有个山洞,洞口甚小,只容一人弯腰而入。那堆人中有人向着洞口吆喝叫骂,却不敢走近,似怕洞中有什么东西出来伤人。 郭靖记起那夜行人曾说“老顽童上了彭大哥的当”,又见周伯通坐着宛如一具僵尸,只怕他已遭难,心下惶急,纵身欲上。黄蓉拉住他手臂,低声道:“瞧清楚了再说。”二人缩身在山石之后,看那洞外几人时,原来都是旧相识:参仙老怪梁子翁,鬼门龙王沙通天,千手人屠彭连虎,少了一条手臂、额头却多了三个肉瘤的三头蛟侯通海,还有两人就是适才所见的夜行人,火光照在他们脸上,认得是梁子翁的弟子,郭靖初学降龙十八掌时曾和他们交过手。 黄蓉心想这几人现下已不是郭靖和自己的对手,四下环望,不见再有旁人,低声道:“以老顽童的功夫,这几个家伙怎能奈何得了他?瞧这情势,西毒欧阳锋必定窥伺在旁。”正想设法查探,只听彭连虎喝道:“狗贼,再不出来,老子用烟来薰了。”洞中一人沉着声音道:“有什么臭本事,都抖出来罢。” 郭靖听声音正是大师父柯镇恶,那里还理会欧阳锋是否在旁,大声叫道:“师父,徒儿郭靖来啦!”人随声至,手起掌落,已抓住侯通海的后心,将他身子甩了出去。 这一出手,洞外众人登时大乱。沙通天与彭连虎并肩攻上,梁子翁绕到郭靖身后,欲施偷袭。柯镇恶在洞中听得明白,扬手一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暗器破空,风声劲急,梁子翁急忙低头,毒菱从顶心掠过,劲风擦得他头皮隐隐作痛,只吓得他背上冷汗直冒,知道柯镇恶的暗器喂有剧毒,当日彭连虎就险些丧生于此,忙跃开丈许,伸手一摸头顶,幸未擦破头皮,忙从怀中取出透骨钉,从洞左悄悄绕近,要想射入洞中还报;手刚伸出,突然腕上一麻,已给什么东西打中,铮的一声,透骨钉落地,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笑道:“快跪下,又要吃棒儿啦!” 梁子翁急忙回头,只见黄蓉手持竹棒笑吟吟的站着,惊怒交集,左手发掌击她肩头,右手迳夺竹棒。黄蓉闪身避开他左手一掌,却不移动竹棒,让他握住了棒端。梁子翁大喜,伸手回夺,心想这小姑娘若不放手,定然连人带棒拖将过来。一夺之下,竹棒果然顺势而至,岂知棒端忽地抖动,滑出了他手掌。这时棒端已进入他守御的圈子,他双手反在棒端之外,急忙回手抓棒,那里还来得及,眼前青影闪动,啪的一声,夹头夹脑给竹棒当头重重猛击了一下。总算他武功不弱,危急中翻身倒地,滚开丈余,跃起身来,怔怔望着这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头顶疼痛,心中胡涂,脸上尴尬。 黄蓉笑道:“你知道这棒法的名字,既给我打中了,你可变成什么啦?”梁子翁当年吃过这“打狗棒法”的苦头,曾给洪七公整治得死去活来,虽事隔多年,仍心有余悸。眼见棒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棒法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法,打中的偏偏是自己身子,而自己似乎并不是狗。他摸着头顶,不明所以,瞥眼见沙彭二人不住倒退,在郭靖掌力催迫下只剩招架之功,叫道:“冲着洪老帮主的面子,咱们就避一避罢!”招呼了两名弟子,转身便奔。 郭靖左肘回撞,把沙通天逼得倒退三步,左手随势横扫。彭连虎见掌风凌厉,不敢硬接,急忙避让。郭靖右手勾转,已抓住他后心提将起来。彭连虎身子矮小,登时双足凌空,想要挥拳踢足抗御,但四肢全没了力气,眼见郭靖左手握拳,就要如铁椎般当胸击来,这一下如何经受得起,忙叫:“今儿是八月初几?”郭靖一怔,问道:“什么?”彭连虎又道:“你顾不顾信义?男子汉大丈夫说了话算不算数?”郭靖再问:“什么?”右手仍将他身子提着。彭连虎道:“咱们约定八月十五在嘉兴烟雨楼比武,这里是不是嘉兴?今天是不是中秋?你怎能伤我?” 郭靖心想不错,正要放开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们把我周大哥怎么了?”彭连虎道:“老顽童跟那和尚赌赛谁先动弹谁输,关我甚事?” 郭靖向地下坐着的两人望了一眼,登时宽怀,心道:“原来如此。”高声叫道:“大师父,您老人家安好罢?”柯镇恶在洞中哼了一声。郭靖怕放手时彭连虎突然出足踢己前胸,右手挥出,将他掷出丈许,叫道:“去罢!” 彭连虎借势纵跃,落在地下,见沙通天与梁子翁早已远远逃走,暗骂他们不够朋友,向郭靖抱拳道:“七日之后,烟雨楼头再决胜负。”转身施展轻功,疾驰而去。一路之上大惑不解:“每见一次这小子,他武功便增长几分,那是什么古怪?到底是服了灵丹妙药,还是得了神仙传授?” 黄蓉走到周伯通与灵智上人身旁,见两人各自圆睁双眼,互相瞪视,当真连眼皮也不眨一眨。黄蓉见到这情势,再回想那夜行人的说话,已知是彭连虎使了奸计,他们忌惮老顽童武功了得,出言相激,让这和尚与他赌赛谁先动弹谁输。灵智上人的武功本来与他相去何止倍蓰,但用这法儿却可将他稳稳绊住,旁人就可分手去对付柯镇恶了。老顽童既喜有人陪他嬉耍,又无机心,自不免着了道儿,旁边虽打得天翻地覆,他却坐得稳若泰山,连小指头儿也不动一动,说什么也不肯输了给灵智上人。 黄蓉叫道:“老顽童,我来啦!”周伯通耳中听见,只怕输了赌赛,却不答应。黄蓉道:“你们俩这般对耗下去,再坐几个时辰,也难分胜败,那有什么劲儿?这样罢,我同时在你们笑腰穴上呵痒,双手轻重一模一样,谁先笑出声来,谁就输了。”周伯通正坐得不耐烦,听黄蓉这么说,大合心意,只不敢示意赞成。 黄蓉更不打话,走到二人之间,蹲下身来,将打狗棒放在地下,伸直双臂,两手食指分别往两人笑腰穴上点去。 她知周伯通内功远胜和尚,是以并未使诈,双手劲力果真不分轻重,但说也奇怪,周伯通固并未动弹,灵智上人竟也浑如不觉,毫不理会。黄蓉暗暗称奇,心想:“这和尚的闭穴功夫当真了得,倘若有人如此相呵,我早大笑不止了。”当下双手加劲。 第657章 射雕英雄传(157) 周伯通潜引内力,与黄蓉点来的指力相抗,那笑腰穴位于肋骨末端,肌肉柔软,最难运劲,但若挺腰反击,借力卸力,又怕动了身子,输了赌赛,但觉黄蓉的指力愈来愈强,只得拚命忍耐,到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了,肋下肌肉一缩一放,将黄蓉手指弹开,跃起身来,呵呵大笑,说道:“胖和尚,真有你的,老顽童服了你啦!” 黄蓉见他认输,好生后悔:“早知如此,我该作个手脚,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劲。”站直身子,向灵智上人道:“你既赢了,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快走,快走!”灵智上人浑不理会,仍一动不动的坐着。黄蓉伸手往他肩头推去,喝道:“谁来瞧你这副蠢相,作死么?”她这么轻轻一推,灵智上人胖大的身躯竟应手而倒,横在地下,双手互拢,仰面朝天,两腿盘起,凌空盘膝,浑似一尊泥塑木雕的佛像。 这一来周伯通和靖蓉二人都吃了一惊。黄蓉心道:“难道他用劲闭穴,功夫不到,竟把自己闭死了?”伸手探他鼻息,好端端的却在呼吸,一转念间,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向周伯通道:“老顽童,你上了人家的大当还不知道,真是蠢才!”周伯通圆睁双眼,气鼓鼓的道:“什么?”黄蓉笑道:“你先解开他的穴道再说。” 周伯通一楞,俯身在灵智上人身上摸了几下,拍了几拍,发觉他周身八处大穴都已为人闭住,跳起身来,大叫:“不算,不算!”黄蓉道:“什么不算?”周伯通道:“他同党待他坐好后点了他穴道,这胖和尚自然丝毫不会动弹。咱们便再耗三天三夜,他也决不会输。”转头向弓身躺在地下的灵智上人叫道:“来来来,咱们再比过。” 郭靖见周伯通精神奕奕,并未受伤,心中记挂师父,不再听他胡说八道,迳自钻进山洞中去看柯镇恶。 周伯通弯腰为灵智上人解开穴道,不住口的道:“来,再比,再比!”黄蓉冷冷的道:“我师父呢?你把他老人家丢到那里去了?”周伯通一呆,叫声:“啊也!”转身就往山洞奔去。这一下去势极猛,险些与从洞中出来的郭靖撞个满怀。 郭靖把柯镇恶从洞中扶出,见师父白布缠头,身穿白衣,不禁呆了,问道:“师父,您家里有丧事么?二师父他们那里去啦?”柯镇恶抬头向天,并未回答,两行眼泪从面颊上簌簌流下。郭靖越发惊疑,不敢再问,忽见周伯通从山洞中又扶出一人,那人左手持葫芦,右手拿白鸡,口里咬着条鸡腿,满脸笑容,不住点头,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靖蓉二人大喜,齐声叫道:“师父!” 柯镇恶脸上突现煞气,举起铁杖,猛向黄蓉后脑击落。这一杖出手又快又狠,竟是“伏魔杖法”中的毒招,是他当年在蒙古大漠中苦练而成,用以对付失了目力的梅超风,叫她虽闻杖上风声,却已趋避不及。黄蓉乍见洪七公,惊喜交集,全没提防背后突然有人偷袭,待得惊觉,铁杖上的疾风已将她全身罩住。 郭靖眼见这一杖要打得她头破骨碎,情急之下,左手疾带,将铁杖拨在一边,右手伸出,已抓住杖头,只是他心慌意乱之际用力过猛,又没想到自己此时功力大进,以前出掌使力十分,留力二十分,内力大增之后,出掌劲力三十分,体内余力自然而然增至七十分,所谓“行有余力”、“举重若轻”,便是这个道理。他左掌这一带使的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手法,柯镇恶只觉一股极大力量突然逼来,势不可当,登时铁杖撒手,站立不定,俯冲摔倒。 郭靖大惊,忙弯腰扶起,连叫:“大师父!”只见他鼻子青肿,撞落了两颗门牙。柯镇恶呸的一声,把两颗门牙和血吐在手掌之中,冷冷的道:“给你!”郭靖一呆,双膝跪地,说道:“弟子该死,求师父重重责打。”柯镇恶仍伸出了手掌,说道:“给你!”郭靖哭道:“大师父……”语音哽咽,不知如何是好。 周伯通笑道:“自来只见师父打徒弟,今日却见徒弟打师父,好看啊好看!”柯镇恶听在耳里,怒火愈盛,说道:“好啊,常言道:打落牙齿和血吞。我给你作甚?”伸手将两颗牙齿抛入口中,仰头一咽,吞进了肚子。周伯通拍手大笑,高声叫好。 黄蓉见事出非常,柯镇恶神情悲痛决绝,又不知他何以要杀死自己,心下惊疑,慢慢靠向洪七公身畔,拉住了他手。 郭靖磕头道:“弟子万死也不敢冒犯大师父,一时胡涂失手,只求大师父责打。”柯镇恶道:“师父长、师父短,谁是你师父?你有桃花岛主做岳父,还要师父作甚?江南七怪这点微末道行,哪配做你郭大爷的师父?”郭靖听他说得厉害,只有磕头。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松嘴放开鸡腿,右手疾忙伸过抓住,说道:“柯大侠,师徒过招,一个失手也稀松平常。适才靖儿带你这一招是我所授,算老叫化的不是,这厢跟你赔礼了。”说著作了一揖。周伯通听洪七公如此说,心想我何不也来说上几句,说道:“柯大侠,师徒过招,一个失手也稀松平常,适才郭靖兄弟抓你铁杖这下的内力是我所授,算老顽童的不是,这厢跟你赔礼了。”说着也是一揖。 他如此依样葫芦的说话原意是凑个热闹,但柯镇恶正当狂怒不可抑制,听来却似有意讥刺,连洪七公一片好心也当作了歹意,大声说道:“你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自恃武艺盖世,就可横行天下了?哼,我瞧多行不义,必将自毙。” 周伯通奇道:“咦,南帝又犯着你什么了,连他也骂在里头?” 黄蓉在一旁听着,知道愈说下去局面愈僵,有这老顽童在这里纠缠不清,终难平伏柯镇恶怒火,接口道:“老顽童,‘鸳鸯织就欲双飞’找你来啦,你还不快去见她?” 周伯通大惊,高跃三尺,叫道:“什么?”黄蓉道:“她要和你‘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周伯通更惊,大叫:“在那里?在那里?”黄蓉手指向南,说道:“就在那边,快找她去。”周伯通道:“我永不见她。好姑娘,以后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可千万别跟她说曾见到过我……”话未说完,已拔足向北奔去。黄蓉叫道:“你说了话可要作数。”周伯通远远的道:“老顽童一言既出,八马难追!”“难追”两字一出口,早一溜烟般奔得人影不见。黄蓉本意是要骗他去找锳姑,岂知他对锳姑畏若蛇蝎,避之惟恐不及,倒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管怎样,总是将他骗开了。 这时郭靖仍跪在柯镇恶面前,垂泪道:“七位师父为了弟子,远赴绝漠,弟子纵粉身碎骨,也难报七位师父的大恩。这只手掌得罪了大师父,弟子也不能要啦!”从腰间拔出金刀,就往左腕上砍去。 柯镇恶铁杖横摆,挡开了这一刀,虽刀轻杖重,但两件兵刃相交,火花迸发,柯镇恶虎口隐隐发麻,知道郭靖这一刀出了全力,确是真心,说道:“好,既然如此,那就须得依我一件事。”郭靖大喜,道:“大师父但有所命,弟子岂敢不遵?” 柯镇恶道:“你如不依,以后休得再见我面,咱们师徒之义,就此一刀两断。” 郭靖道:“弟子尽力而为,若不告成,死而后已。” 柯镇恶铁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喝道:“去割了黄老邪和他女儿的头来见我。” 郭靖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道:“大……师……师父……”柯镇恶道:“怎么?”郭靖道:“不知黄岛主怎生得罪了你老人家?” 柯镇恶叹道:“咳,咳!”咬牙切齿的道:“我真盼老天爷赐我片刻光明,让我见见你这忘恩负义小畜生的面目!”举起铁杖,当头往郭靖头顶击落。 黄蓉当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时,便已隐约猜到,突见他举杖猛击,郭靖却不闪让,竹棒从旁递出,一招“恶狗拦路”,拦在铁杖与郭靖头顶之间,待铁杖击到,竹棒侧抖旁缠,向外斜甩。这“打狗棒法”精妙无比,她虽力弱,但顺势借力,将铁杖掠开。 柯镇恶一个踉跄,不等站稳,便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捶两拳,向北疾驰而去。郭靖发足追上,叫道:“大师父慢走。”柯镇恶停步回头,厉声喝道:“郭大爷要留下我的老命么?”脸色狰狞。郭靖一呆,不敢拦阻,低垂了头,耳听得铁杖点地之声愈来愈远,终于完全消失,想起师父的恩义,不禁伏地大哭。 洪七公携着黄蓉的手,走到他身边,说道:“柯大侠与黄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紧,两人总是结了什么极深的梁子。说不得,只好着落在老叫化身上给他们排解。” 郭靖收泪起身,说道:“师父,你可知……可知为了什么?” 洪七公道:“饿了好半天,师父得先吃个饱,才好说其他。”三人于是回到客店,黄蓉到厨房中找些菜肴酒肉,安排三人吃了,洪七公才说别来情由。 洪七公缓缓说道:“老顽童受了骗,要跟人家赌赛身子不动。那些奸贼正要害我,你大师父在牛家村外撞到了,护着我躲进了这山洞之中,仗着他毒菱暗器厉害,众奸贼不敢强闯,才支撑了这些时候。唉,你大师父为人是极仗义的,他陪着我在洞中拒敌,明明是决意饶上了自己一条性命。”说到这里,喝了两大口酒,把一只鸡腿都塞入了口里,三咬两嚼,吞入肚中,伸袖一抹口边油腻,说道:“适才打得猛恶,我又失了功夫,不能插手相助,跟你大师父见了面,还没空跟他说什么呢。瞧他这般着恼,决非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他是侠义英雄,岂能如此胸襟狭小?好在没几天就到八月中秋,待烟雨楼比武之后,老叫化给你们说开罢。”郭靖哽咽着连声称谢。 洪七公笑道:“你两个娃娃功夫大进了啊,柯大侠也算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两个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台,那是怎么一回子事?” 郭靖一时说不出话来。黄蓉咭咭咯咯的将别来诸般情由说了个大概。洪七公听得杨康杀死了欧阳克,大声叫好;听丐帮长老受杨康欺骗,连骂:“小杂种!四个老胡涂!鲁有脚有脚没脑子!那彭长老下次见到我把他杀了!”待听到一灯大师救治黄蓉、锳姑子夜寻仇等事端,只呆呆出神;听到锳姑在青龙滩上忽然发疯,不觉“噫”了一声。黄蓉道:“师父,怎么?你也识得锳姑?”心想:“师父一生没娶妻,难道也给锳姑迷上了?哼,这锳姑又有什么好?阴阳怪气、疯疯颠颠的,却迷倒了这许多武林高手?她年轻之时,容貌美丽、娇滴滴的,但没我聪明,不知会不会烧得一手好菜?比我如何?” 幸好听洪七公接下去道:“没什么。我不识锳姑,但段皇爷落发出家之时,我就在他身旁。那日他送信到北边来,邀我南下。我知他若无要事,决不致惊动老叫化,又想起云南火腿、过桥米线和饵块的美味,当即动身。会面之后,我瞧他神情颓伤,与华山论剑时那生龙活虎的模样已大不相同,好生奇怪。我到达后数日,他就藉口切磋武功,要将先天功和一阳指传给我。老叫化心想:他当日以一阳指和我的降龙十八掌、老毒物的蛤蟆功、黄老邪的劈空掌与弹指神通打成平手,如今又得王重阳传授了先天功,二次华山论剑,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非他莫属,为什么竟要将这两门绝技平白无端的传给老叫化?如说切磋武功,为什么又不肯学我的降龙十八掌?其中必有蹊跷。后来老叫化细细琢磨,又背着他与他的四大弟子商量,终于瞧出了端倪,原来他把这两门功夫传了给我之后,就要自戕而死。至于他为什么如此伤心,他的弟子却不知情。” 黄蓉道:“师父,段皇爷怕他一死之后,没人再制得住欧阳锋。” 洪七公道:“是啊,我瞧出了这一节,说什么也不肯学他的。他终于吐露真情,说他的四个弟子虽忠诚勤勉,可是分心于国事政务,未能专精学武,又资质悟心不佳,难成大器。全真七子的武功似也不能臻登峰造极之境。一阳指我不肯学,那也罢了,先天功倘若失传,他却无面目见重阳真人于地下。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虑,劝也无用,只坚执不学,方能留得他的性命。段皇爷无法可施,只得退一步退位为僧。他落发那日,我就在他旁边。说起来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唉,这场仇冤如此化解,那也很好。” 黄蓉道:“师父,我们的事说完了,现下要听你说啦。” 洪七公道:“我的事么?嗯,在御厨里我连吃了四次鸳鸯五珍脍,算是过足了瘾,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鹌子羹、羊舌签、姜醋香螺、牡蛎酿羊肚……”不住口将御厨中的名菜报将下去,说时不住价大吞馋涎,回味无穷。黄蓉插嘴道:“怎么后来老顽童找你不到啦?” 洪七公笑道:“御厨众厨师见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连三不见,都说又闹狐狸大仙啦,大家插香点烛的来拜我。后来给侍卫头儿知道了,派了八名侍卫到御厨来捉狐狸。老叫化心想这可乖乖不得了,老顽童又人影不见,只得溜到个僻静处所躲了起来。那地方叫什么‘萼绿华堂’,种满了梅树,瞧来是皇帝小子冬天赏梅花的地方,这大热天,除了每天早晨有几名老太监来扫扫地,平时鬼影儿也没一个,落得老叫化独个儿逍遥自在。皇宫中到处都是吃的,就是多一百个老叫化也饿不了,正好安安静静的养伤。每天好吃好住,比做皇帝还更清闲。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这一晚半夜里,忽听得老顽童装鬼哭,又装狗叫猫叫,在宫中吵得天翻地覆,又听得几个人大叫:‘洪七公洪老爷子,洪七公洪老爷子!’我出去一张,原来是彭连虎、沙通天、梁子翁这一伙鬼家伙。” 黄蓉奇道:“咦,他们找你干么?”洪七公道:“我也奇怪得很啊。我一见到他们,立刻缩身,却给老顽童瞧见了。他十分欢喜,奔上来抱住我,说道:‘谢天谢地,总算让老顽童找着啦。’他当即命梁子翁他们殿后……” 第658章 射雕英雄传(158) 黄蓉奇道:“梁子翁他们怎能听老顽童的指派?”洪七公笑道:“当时我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总之这伙奸贼见了老顽童害怕得紧,他说什么,大家不敢违拗。他命梁子翁他们殿后,自己负了我到牛家村去,要来寻你们两个。在路上他才对我说起,他到处寻我不着,心中着急,却在城中撞到了梁子翁他们,情急无奈之际,便抓着那些人个个饱打一顿,叫他们白天夜晚不断在大街小巷中寻找。他说他们在皇宫中已搜寻了几遍,只地方太大,我又躲得隐秘,始终找我不着。” 黄蓉笑道:“瞧不出老顽童倒有这手,将众魔头制得服服贴贴,不知他们怎么又不逃走?”洪七公笑道:“老顽童自有他的顽皮法儿。他在身上推下许多污垢来,搓成了十几颗药丸,逼他们每人服上三颗,说道这是七七四十九天后发作的毒药,剧毒无比,除他之外,天下无人解得。他们若能听话,到第四十八天上就给解药。这些恶贼虽将信将疑,但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终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得乖乖的听老顽童呼来喝去,不敢违抗。”郭靖本来心里难过,听洪七公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出来。 洪七公又道:“到牛家村后,找你们两个不见,老顽童逼他们四出寻找。昨儿晚上,个个又垂头丧气的回来,老顽童臭骂了他们一顿。他骂得兴起,忽然说道:‘倘若明天仍找不到郭靖与黄蓉那两个娃娃,老子再撒泡尿搓泥丸给你们吃!’这句话引起了他们疑心,不住用话套问。老顽童越说越露马脚,他们才知上了当,所服药丸压根儿不是毒药。我知情势危险,这批奸贼留着终究后患不小,叫老顽童尽数杀了算啦。那知彭连虎也瞧出情形不妙,便使诡计,要那青海胖和尚跟老顽童比试打坐功夫。我拦阻不住,只得逃出牛家村,在村外遇到柯大侠,他护着我逃到这里,彭连虎他们一路追了下来。老顽童虽胡涂,也知离了我不妥,忙赶到这里。那些奸贼不住用言语相激,老顽童终于忍不得,跟那和尚比赛起来了。” 黄蓉听了这番话,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若不是撞得巧,师父你的性命要送在老顽童手里啦。”洪七公道:“我的性命本就是捡来的,送在谁手里都一样。” 黄蓉忽然想起一事,道:“师父,那日咱们从明霞岛回来……”洪七公道:“不是明霞岛,是压鬼岛。”黄蓉微微一笑,道:“好罢,压鬼岛就压鬼岛,那欧阳克这会儿是半点不假的成了鬼啦。那日咱们在木筏上救了欧阳锋叔侄,曾听老毒物说道,天下只一人能治得你的伤,可是此人武功盖世,用强固然不行,你又不愿损人利己,求他相救。当时你不肯说出此人姓名,现下我和靖哥哥湘西一行,自然知道此人除了当年的段皇爷、今日的一灯大师,再无别个。” 洪七公叹道:“他若以先天功一阳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经八脉,原可治我之伤,只是这一出手,他须得大伤元气,多则五年,少则三年,难以恢复。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不在乎二次华山论剑的胜负,但他已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寿数?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 郭靖喜道:“师父,原来不须旁人相助,奇经八脉自己也能通的。”洪七公奇道:“什么?”黄蓉道:“靖哥哥背熟了的那篇叽哩咕噜、咕噜叽哩,一灯大师译出来教给了我们。他吩咐我们跟你老人家说,可以用这功夫打通自己的奇经八脉。”当下将一灯的译文念了个大概,又说了些一灯解说的真经秘奥。洪七公倾听之后,思索良久,大喜跃起,连叫:“妙,妙!这法儿准成,但至少也得一年半载才见功效。” 黄蓉道:“烟雨楼比武,对方定会邀欧阳锋前来压阵。老顽童的功夫虽不输于他,但此人疯疯颠颠,临场时难保不出乱子,须得到桃花岛去请我爹爹来助战,才有必胜把握。”洪七公道:“这话不错。我先赴嘉兴,你们两个同到桃花岛去罢。” 郭靖不放心,定要先护送洪七公去嘉兴。洪七公道:“我骑你小红马去,要是路上有甚危难,老叫化拍马便走,任谁也追赶不上。” 次日天明,洪七公吃了一大碗面,骨都都喝了一大碗酒,上了马,双腿一夹。小红马向靖蓉二人长嘶一声,似是道别,向北风驰而去。 郭靖望着洪七公影踪不见,又想起柯镇恶欲杀黄蓉之事,疑窦满腹,闷闷不乐。黄蓉也不相劝,自去雇了船,扬帆直赴桃花岛来。 到得岛上,打发船夫走后,黄蓉道:“靖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允?”郭靖道:“你先说出来听听,别又是我做不到的。”黄蓉笑道:“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六位师父的头。”郭靖不悦道:“蓉儿,你还提这个干么?”黄蓉道:“我为什么不提?这事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我虽跟你好,却也不愿给你割下脑袋来。” 郭靖叹道:“我真不明白大师父干么生这么大的气。他知道你是我最心爱之人,我宁可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宁可把脑袋让你割十七八次,也决不肯伤害你半点。” 黄蓉听他说得真诚,心里感动,拉住他手,轻轻靠在他身上,指着水边的一排柳树,轻声问道:“靖哥哥,你说这桃花岛美么?”郭靖道:“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黄蓉叹道:“我只想在这儿活下去,不愿给你杀了。”郭靖抚着她的头发道:“好蓉儿,我怎会杀你?”黄蓉道:“要是你六位师父、你的妈妈、你的好朋友们都逼你来杀我,你动不动手?”郭靖昂然道:“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齐跟你为难,我也始终护着你。” 黄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问道:“你为了我,肯把这一切人都舍下么?”郭靖迟疑不答。黄蓉微微仰头,望着他的双眼,脸上神色焦虑,等他回答。 郭靖道:“蓉儿,我说过要在这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我说的时候,便已打定了主意,可不是一时兴起,随口说的。”黄蓉道:“好!那么从今天起,你就不离开这岛啦。”郭靖奇道:“打从今天起?”黄蓉道:“嗯,打从今天起!我会求爹爹去烟雨楼助战,我和爹爹去杀了完颜洪烈给你报仇,我和爹爹到蒙古去接你妈妈。甚至,我求爹爹去向你六位师父赔不是。我要叫你心里再没一件放不下的事。” 郭靖见她神色奇特,说道:“蓉儿,我跟你说过的话,决没说了不作数的,你放心好啦,那又何必这样。”黄蓉叹道:“天下的事难说得很。当初你答允那蒙古公主的婚事,何尝想到日后会要反悔?从前我只知道自己爱怎么就怎么,现今才知道……唉!你想得好好的,老天偏偏尽跟你闹别扭。”说到这里不禁眼圈儿红了,垂下头去。 郭靖不语,心中思潮起伏,见黄蓉对自己如此情深爱重,原该在这岛上陪她一辈子才是,但就此把世事尽数抛开,把世上旁的人尽数舍了,自己却又万万做不到,但为什么做不到,一时却又想不明白。 黄蓉轻轻的道:“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定要强你留在这儿,只是,只是……我心里害怕得紧。”说到这里,忽然伏在他肩头啜泣了起来,身子轻轻颤抖。 这一下大出郭靖意料之外,呆了一呆,忙问:“蓉儿,你心里怕什么?”黄蓉不语,只低头哭泣。郭靖与她相识以来,一起经历过不少艰险困苦,始终见她言笑自若,这时她回到故居,立时就可与爹爹见面,怎么反害怕起来?问道:“你怕你爹爹有甚不测么?”黄蓉摇头。郭靖再问:“你怕我离开此岛后,永远不再回来?”黄蓉又摇头。郭靖连问四五句,她总是摇头。 过了好一阵,黄蓉抬起头来,说道:“靖哥哥,到底害怕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我想到你大师父要杀我的神情,便忍不住心中慌乱,总觉得有一天,你会听他话而杀了我的。因此我求你别再离开这里。你答允我罢!” 郭靖笑道:“我还道什么大事,原来只为了这个。那日在北京,我六位师父不也骂你小妖女什么的?后来我跟着你走了,到后来也没怎样。我六位师父好似严厉凶狠,心中却再也慈祥不过。你跟他们熟络了,他们定会喜欢你的。二师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无比,你跟他学学,一定有趣得紧。七师父更加温柔和气……” 黄蓉截断他的话,问道:“这么说,你定是要离开这儿的了?”郭靖道:“咱俩一起离开,一起到蒙古去接我母亲,一起去杀完颜洪烈,再一起回来,岂不很好?”黄蓉怔怔的道:“如果是这样,咱俩永远不会一起回来,永远不会厮守一辈子。”郭靖奇道:“为什么?”黄蓉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见了你大师父的模样,我猜想得到的。他单是杀了我也还不够,他已把我恨到了骨头里去。” 郭靖见她说这话时似乎心也碎了,脸上虽然还带着那股小女孩儿的稚气,但眉梢眼角间的神情,似乎已亲见了来日的不测大祸,心想她料事向来不错,这次我如不听她的话,日后倘若有甚灾难降临到她身上,那便如何是好?言念及此,心中一酸,再也顾不得旁的,一句话冲口而出:“好!我不离开这里就是!” 黄蓉向他呆望半晌,两道泪水从面颊上缓缓的流了下来。 第三十四回 岛上巨变 郭靖低声问道:“蓉儿,你还要什么?” 黄蓉道:“我还要什么?什么也不要啦!”秀眉微扬,叫道:“要是再要什么,老天爷也不容我。”长袖轻举,就在花树底下翩翩起舞。但见她转头时金环耀日,起臂处白衣凌风,到后来越舞越急,挥动衣袖,拂向身边花树,树上花瓣乱落,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如一只只蝴蝶般绕着她身子转动。她舞了一会,忽地纵起,跃到一株树上,随即跳到另一株树上,舞蹈中夹杂着“逍遥游”与“桃华落英掌”的身法,想见喜悦已极。 郭靖心想:“妈妈从前给我讲故事,说东海里有座仙山,山上有许多仙女。难道世上还能有什么仙山比桃花岛更好看,有什么仙女比蓉儿还美?” 黄蓉飞舞正急,忽然“咦”的一声低呼,跃下树来,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林中奔去。郭靖怕迷失道路,在后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黄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阵,突然停步,指着前面地下黄鼓鼓的一堆东西,问道:“那是什么?” 郭靖抢上几步,见一匹黄马倒在地下,忙奔近察看,认得是三师父韩宝驹的坐骑追风黄,伸手在马腹上一摸,着手冰凉,已死去多时。这马当年随韩宝驹远赴大漠,郭靖自小与它相熟,便似是老朋友一般,忽见死在这里,甚是难过,寻思:“此马口齿虽长,但神骏非凡,这些年来驰驱南北,脚步轻健,一如往昔,丝毫不见老态,怎么竟会倒毙在此?三师父定要十分伤心了。” 再定神看时,见那黄马并非横卧而死,而是四腿弯曲,瘫成一团。郭靖一凛,想起那日黄药师一掌击毙华筝公主的坐骑,那马死时也是这般姿态,忙运力左臂,搁在马项颈底下抬起,伸右手去摸死马的两条前腿,果觉腿骨均已断裂,松手再摸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断了。他愈来愈惊疑,忙翻转马身细细审视,见那马全身并无伤口,不禁坐倒在地,心道:“这马是谁打死的?三师父又到那里去了?”瞧这马的死法,在这桃花岛上能下手如此狠厉的,自只黄药师一人。 黄蓉在旁瞧着郭靖看马,一言不发,这时才低声道:“你别急,咱们细细的查个水落石出。”拂开花树,看着地下,慢慢向前走去。郭靖见地下湿泥中留有足迹,再也顾不得迷路不迷路,侧身抢在黄蓉前面,顺着足迹急奔。 足迹时隐时现,道路变幻,好几次郭靖找错了路,都是黄蓉细心,重行在草丛中岩石旁找到,有时足迹消失,她又在路旁树身上寻到了兵器撞出的痕迹。追出数里,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树,树丛中露出一座坟墓。黄蓉急奔而前,扑在墓旁。 郭靖初次来桃花岛时见过此墓,知是黄蓉亡母埋骨的所在,见墓碑已倒在地下,当即扶起,果见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一行字。 黄蓉见墓门洞开,隐约料知岛上已生巨变。她不即进坟,在坟墓周围察看,见墓左青草给踏坏了一片,墓门进口处有兵器撞击的痕迹。她在墓门口倾听半晌,没听到里面有甚响动,这才弯腰入门。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趋的跟随。 墓道中石壁到处碎裂,显见经过一番恶斗,两人更惊疑不定。走出数丈,黄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虽然昏暗,仍隐约可辨正是全金发的半截秤杆。这秤杆乃镔铁铸成,粗若儿臂,却为人硬生生折成了两截。黄蓉与郭靖对望一眼,谁也不敢开口,心知能空手折断这铁秤的,举世只寥寥数人而已,在这桃花岛上,自然除黄药师外更无旁人。黄蓉拿着断秤,双手不住发抖。 郭靖从黄蓉手里接过铁秤,插在腰带里,弯腰找寻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着。再走几步,前面愈益昏暗,他双手在地下摸索,口鼻中已忍不住发出呜咽之声,突然碰到一个圆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杆上的秤锤,全金发临敌之时用以飞锤打人的。 郭靖放在怀里,继续摸索,手上忽觉冰凉,又软又腻,似乎摸到一张人脸。他大惊跃起,蓬的一声,头顶结结实实的撞上了墓道石顶,却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摺晃亮,只叫得一声苦,脑中犹似天旋地转,登时晕倒在地。 火摺拿在他手中,兀自燃着,黄蓉在火光下见全金发睁着双眼,死在地下,胸口插着另外半截秤杆。 到此地步,真相终须大白,黄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气从郭靖手里接过火摺,在他鼻子下薰炙。烟气上冒,郭靖打了两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的向黄蓉望了一眼,站起身来迳行入内。 两人走进墓室,只见室中一片凌乱,供桌打缺了一角,墓室左角横卧一人,头戴方巾,鞋子跌落,瞧背影正是朱聪。 第659章 射雕英雄传(159) 郭靖默默走近,扳过朱聪身子,火光下见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却早已冰凉。当此情此境,这微笑显得分外诡异,分外凄凉。郭靖低声道:“二师父,弟子郭靖来啦!”轻轻扶起他身子,只听得玎玎琤琤一阵轻响,他怀中落下无数珠宝,散了一地。 黄蓉拾起些珠宝来看了一眼,随即抛落,长叹一声,说道:“是我爹爹供在这里陪我妈妈的。”郭靖瞪视着她,眼中如要喷出血来,低沉着声音道:“你说……说我二师父来偷珠宝?你竟敢说我二师父……” 在这目光的逼视下,黄蓉毫不退缩,也怔怔的凝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愁苦。 郭靖又道:“我二师父是铁铮铮的汉子,怎会偷你爹爹的珠宝?更不会……更不会来盗你妈妈墓中的物事。”但眼看着黄蓉的神色,他语气渐渐从愤怒转为悲恨,眼前事物俱在,珠宝确是从朱聪怀中落下,又想二师父号称“妙手书生”,别人囊中任何物品,都能毫不费力的手到拿来。难道他当真会来偷盗这墓中的珠宝么?不,不,二师父为人光明磊落,素来不贪财宝,除了对付敌人之外,也不擅取旁人物事,决不能作此等卑鄙勾当,其中定然另有别情。他又悲又怒,脑门发胀,眼前一阵黑一阵亮,双掌只捏得格格直响。 黄蓉轻声道:“我那日见了你大师父的神色,已觉到你我终究难有善果。你要杀我,就下手罢。我妈妈就在这里,你把我葬在她身边。葬我之后,你快快离岛,莫让我爹爹撞见了。”郭靖不答,只大踏步走来走去,呼呼喘气。 她拉开供桌后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禁“啊”的一声,只见韩宝驹与韩小莹兄妹双双死在玉棺之后。韩宝驹半身伏在棺上,脑门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个指孔。韩小莹是横剑自刎,右手还抓着剑柄,当是她自知不敌,不愿像韩宝驹那样惨死敌手。只见韩小莹左手抚在玉棺的棺盖上,五根手指都蘸满了血,也不知是韩宝驹伤处的还是她自刎后流出来的血,在白玉棺盖上写了个小小的“十”字,似乎一个字没写完就此死了。 黄蓉之母的玉棺乃以楠木所制,棺盖朝天的一面镶以一块大白玉。韩小莹左手五根手指蘸血划出五条血痕,再加一个小小“十”字,晶莹白玉衬出凝结的鲜血,又是艳丽,又是恐怖。郭靖嘶声叫号:“七师父,你要写‘黄药师’,弟子知道了,说什么也要给你报仇。” 郭靖走过去抱起韩宝驹的尸身,自言自语:“我亲眼见到梅超风已死,天下会使这九阴白骨爪的,除了你爹爹还会有谁?”把韩宝驹的尸身轻轻放在地下,又把韩小莹的尸身扶得端正,迈步向外走去,经过黄蓉时眼光茫然,竟似没见到她。 黄蓉心中一阵冰凉,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摺子竟已点完,这墓室虽是她来惯之地,但现下墓内多了四个死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惊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一交,奔出墓门后才想起是绊到了全金发的尸身。 眼见墓碑歪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动机括关上墓门,心念忽动:“我爹爹杀了江南四怪之后,怎能不关上墓门?他对妈妈情深爱重,即令当时匆忙万分,也决计不肯任由墓门大开。”想到此处,疑惑不定,随即又想:“爹爹怎能容三个男人的尸身留在墓内跟妈妈为伴?此事万万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测了?”当下将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关上了墓门,急步往居室奔去。 郭靖虽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数十步,就左转右圈的迷失了方向,眼见黄蓉过来,当即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的穿过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黄药师所居的精舍之前,那精舍已给打得东倒西歪,遍地都是断梁折柱。 黄蓉大叫:“爹爹,爹爹!”奔进屋中,室内也是桌倾凳翻,书籍笔砚散得满地,壁上悬着的几张条幅也给扯烂了半截,却那里有黄药师的人影?黄蓉双手扶着翻转在地的书桌,摇摇欲倒,过了半晌,方才定神,心想:“这不对,不可能这样……”急步到众哑仆所居房中去找了一遍,竟一人不见。厨房灶中烟消灰冷,板桌上放着不少空碗,有的还盛着残羹冷菜,似是人们吃过后剩下来的,没洗过的箸匙到处都是。众人就算不死,也已离去多时,看来这岛上除了她与郭靖之外,更无旁人。 她慢慢回到精舍,只见郭靖仍直挺挺的站在房中,双眼发直,神情木然。黄蓉颤声道:“靖哥哥,你快哭罢,你先哭一场再说!”她知郭靖与他六位师父情若父子,此时心中伤痛已到极处,他内功已练至上乘境界,突然间大悲大痛而不加发泄,定致重伤。那知郭靖宛似不闻不觉,只呆呆的瞪视着她。黄蓉欲待再劝,自己却也已经受不起,只叫得一声“靖哥哥”,腿软欲倒,说话再也接不下去了。 黄蓉要想多找些真相的线索,拉开书桌的抽屉,逐一看去,在右上角的抽屉之中,见摊着一张白纸,写满了字。郭靖夹手抢过,展开看时,见纸上写道: “江南下走柯镇恶、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全金发、韩小莹拜上桃花岛黄岛主前辈尊前:顷闻传言,全真六子误信人言,行将有事于桃花岛。晚生等心知实有疑误,唯恨人微言轻,不足为两家解憾言和耳。前辈当世高人,唯可与王重阳王真人争先决胜,岂能纡尊自降,与后辈较一日之短长耶。昔蔺相如让路以避廉颇,千古传为盛事。盖豪杰之士,胸襟如海,鸡虫之争,非不能为,自不屑为也。行见他日全真弟子负荆于桃花岛阶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辈高义,岂不美哉?” 郭靖眼见二师父的笔迹,捧着纸笺的双手不住颤抖,心下沉吟:“全真七子与黄药师在牛家村相斗,欧阳锋暗使毒计,打死了长真子谭处端。当时欧阳锋一番言语,嫁祸于黄药师,黄老邪目中无人,不屑分辩,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师父得知全真教要来大举寻仇,生怕两败俱伤,是以写这信劝黄药师暂且避开,将来再设法言明真相。六位师父实是一番美意,黄药师这老贼怎能出手加害?” 转念又想:“六位师父既已送来此信,又到桃花岛来干什么?想是得知全真六子动身来岛,黄药师未必肯避,难免酿成大祸,为了好心解纷,匆匆赶来,要想拦阻双方争斗。”随即又想:“黄老邪啊黄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师父是全真教邀来的帮手,便不分青红皂白的痛下毒手。” 黄蓉接过纸笺来仔细看了,心道:“他六位师父到桃花岛来,原是一番好意。只恨这妙手书生为德不卒,生平做惯了贼,见到我妈这许多奇珍异宝,不禁动心,终于犯了我爹爹的大忌……”怔怔的将纸笺放入抽屉。 两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杀蓉儿,不杀蓉儿!”黄蓉心中又是一酸,说道:“你师父死了,你痛哭一场罢。”郭靖自言自语:“我不哭,我不哭。” 这两句话说罢,两人又沉寂无声。远处海涛之声隐隐传来,刹时之间,黄蓉心中转过了千百种念头,从儿时直到十五岁之间在这岛上的种种经历,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但随即又一晃而回。只听得郭靖又自言自语:“我要先葬了师父。是吗?是要先葬了师父吗?”黄蓉道:“对,先葬了师父。” 她当先领路,回到母亲墓前。郭靖一言不发的跟着。黄蓉伸手待要推开墓碑,郭靖突然抢上,飞起右腿,扫向碑腰。那墓碑是极坚硬的花岗石所制,郭靖这一腿虽使了十成力,也只把墓碑踢得微微歪斜,右足外侧却已碰得鲜血直流,他竟似未感疼痛,双掌在碑上一阵猛拍猛推,从腰间拔出全金发的半截秤杆,扑上去在墓碑上乱打。石碑上火星四溅,石屑纷飞,突然啪的一声,半截秤杆又再折断,郭靖双掌奋力齐推,石碑断成两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铁杆来。他抓住铁杆使力摇晃,铁杆尚未拗断,呀的一声,墓门却已开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黄药师,谁能知道这机关?谁能把我恩师骗入这鬼墓之中?不是他是谁?是谁?”仰天大喊一声,钻入墓中。 断碑上裂痕斑斑,铺满了鲜血淋漓的掌印。黄蓉见他对自己母亲的坟墓怨愤如此之深,心意已决:“他若毁我妈妈玉棺出气,我先一头撞死在棺上。”正要走进墓去,郭靖已抱了全金发的尸身走出。 他放下尸身,又进去逐一将朱聪、韩宝驹、韩小莹的尸身恭恭敬敬的抱了出来。黄蓉偷眼望去,见他一脸虔诚爱慕的神色,登时心中冰凉:“他爱他众位师父,远胜于爱我。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将四具尸身抱入树林,离坟墓数百步之遥,这才俯身挖坑。他先用韩小莹的长剑掘了一阵,到后来愈掘愈快,长剑啪的一声,齐柄而断,猛然间胸中一股热气上涌,一张口,吐出两大口鲜血,俯身双手使劲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掷出,势如发疯。 黄蓉到种花哑仆的屋中去取了两把铲子,一把掷给了他,自己拿了一把帮着掘坑。郭靖一语不发的从她手中抢过铲子,一拗折断,抛在地下,拿另一把铲子自行挖掘。到此地步,黄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观看。郭靖全身使劲,只一顿饭工夫,已掘了大小两坑。他把韩小莹的尸体放入小坑,跪下磕了几个头,呆呆的望着韩小莹的脸,瞧了半晌,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聪的尸身。 他正要将尸体放入大坑,心念一动:“黄药师的肮脏珠宝,岂能陪我二师父入土?”左手抱着尸身,右手伸到他怀内,将珠玉珍饰一件件的取出,看也不看,顺手抛在地下。黄蓉正自悲怨,见郭靖又放下朱聪的尸身,扳开他左手紧握着的拳头,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黄蓉凝目看去,见是一只翠玉琢成的女鞋,长约寸许,晶莹碧绿,虽是件玩物,但雕得与真鞋一般无异,精致玲珑,确为珍品,但在母亲墓中从未见过,不知朱聪从何处得来。 郭靖翻来翻去察看,见鞋底刻着一个“招”字,鞋内底下刻着一个“比”字,此外再无异处。他恨极了这些珍宝,呸的一声,抛在地下。 他呆立一阵,缓缓将朱聪、韩宝驹、全金发三人的尸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瞧着三位师父的脸,终是不忍,叫道:“二师父、三师父、六师父,你们……你们死了!”声音柔和,仍带着往昔和师父们说话时的尊敬语气。过了半晌,他斜眼见到坑边那堆珍宝,怒从心起,双手捧了,拔足往坟墓奔去。 黄蓉怕他入墓侵犯母亲玉棺,忙急步赶上,张开双臂,拦在墓门之前,凛然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轻轻推开她身子,右手使力往里摔出,只听得珠宝落地,琮琤之声好一阵不绝。黄蓉见那翠玉小鞋落在脚边,俯身拾起,说道:“这不是我妈的。”说着将玉鞋递了过去。郭靖木然瞪视,也不理睬。黄蓉便顺手放在怀里,见郭靖转身又到坑边,铲了土将三人的尸体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渐昏暗,黄蓉见他仍然不哭,越来越担忧,心想让他独自一人,或许能哭出声来,回到屋中找些腌鱼火腿,胡乱做了些饭菜,放在篮中提来,只见他仍站在师父坟边不动。她这一餐饭做了小半个时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处所未曾移动,连姿式亦未改变。黑暗中望着他石像一般的身子,黄蓉大是惊惧,叫道:“靖哥哥,你怎么了?”郭靖不理。黄蓉又道:“吃饭罢,你饿了一天啦!”郭靖道:“我饿死也不吃桃花岛上的东西。” 黄蓉听他答话,稍稍放心,知他性子执拗,这一次伤透了心,这岛上的东西说什么也不吃的了,便缓缓放下饭篮,慢慢坐倒在地。一个站,一个坐,时光悄悄流转,半边月亮从海上升起,渐渐移到两人头顶。篮中饭菜早已冰凉,两人心中也是一片冰凉。 就在这凄风冷月、涛声隐隐之中,突然远处传来了几声号叫,声音凄厉异常,似是狼嗥虎啸,却又似人声呼叫。 叫声随风传来,一阵风吹过,呼号声随即消失。黄蓉侧耳倾听,隐约听到那声音是在痛苦挣扎,只不知是人是兽,当下辨明了方向,发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个念头在心中一转:“这多半不是好事,让他见了徒增烦恼。”身当此境,黑夜独行委实害怕,好在桃花岛上一草一木尽皆熟识,虽心下惊惧,仍鼓勇前行。 走出十余步,突觉身边风声过去,郭靖已抢在前面。他不识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见他掌劈足踢,猛力摧打拦在身前的树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黄蓉道:“你跟我来。”郭靖大叫:“四师父,四师父!”他已认出这叫声是四师父南希仁所发。 黄蓉在弯曲迂回的小路中缓缓前行,半轮明月初上,夜色朦胧,她察看路上情状,见道旁树木有些为铁器击断,路旁花草则经人践踏,显是有人觅路而行,发觉道路不通时又折了回来。走出十余丈,只见当路直插着一根黑黝黝之物,正是南希仁的铁扁担。郭靖抢上拔起扁担,拿在手中。 两人上岛之前,岛上曾经下雨,道路泥湿,黄蓉看着地上足迹,道:“有三个人的脚印。”郭靖急道:“如见到你爹爹在打我四师父,我只好拚命。”黄蓉道:“好!你先杀我好啦。”郭靖不答,只见前面南希仁沉重的脚印时时走错,后面两人却似熟识道路,步履轻快的跟随在后。郭靖心想,追踪南希仁的必是黄药师无疑,世上只有他轻功既如此高明,又熟知桃花岛古怪曲折的道路。黄蓉又道:“四师父的脚印干了,他已过去几天,后面两个脚印却是新的。”郭靖恨恨的道:“四师父逃到了这偏僻的所在,你爹爹今天又追来杀他。快走,快走!救人要紧!” 黄蓉心中又是一凉,寻思:“他四师父见了我,不要了我性命才怪。不知爹爹在不在?”但这时她早已不顾一切,明知大祸在前,亦不想趋避,领着郭靖向前直奔。惨淡的月光之下,只见前方桃树下一个人扭曲着身子正在滚来滚去。 第660章 射雕英雄传(160) 郭靖大叫一声,抢上抱起,只见南希仁脸露笑容,口中不住发出呵呵之声。郭靖又惊又喜,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叫:“四师父,四师父!” 南希仁口中呵呵声不止,突然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全没防备,不由自主的低头避开。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着一拳,这一次郭靖想到是师父在责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欢,一动不动的让他打了一拳。那知南希仁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声,把郭靖打了个筋斗。郭靖自幼与他过招练拳也不知已有几千百次,于他的拳力掌劲熟知于胸,料不到这一拳竟劲力突增,大是惊疑。他刚站定身子,南希仁跟着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闪避。这一拳劲力更大,郭靖眼前金星乱冒,险些晕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块大石,猛往他头顶砸下。 郭靖仍不闪避,这块大石击将下去,势要打得他脑浆迸裂。黄蓉在旁看得凶险,忙飞身抢上,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南希仁连人带石摔倒,口中呵呵呼叫,竟爬不起来。郭靖怒喝:“你干么推我四师父?” 黄蓉只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济,一推便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见他满脸笑容,但这笑容似是强装,显得异样可怖。黄蓉惊呼一声,伸出了手,却不敢碰他身子。南希仁蓦然回手一拳,打中她左肩,两人同声大叫。黄蓉虽身披软猬甲,这一拳也给打得隐隐作痛,跌开几步。南希仁的拳头给甲上尖刺戳得鲜血淋漓。 两人大叫声中夹着郭靖连呼“四师父”。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乎忽然认出是他,张口要待说话,嘴边肌肉牵动,出尽了力气,仍说不出话,脸上兀自带着笑容,眼神中却流露出极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师父,你歇歇,是谁害你的?” 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说话,但嘴唇始终没法张开,撑持片刻,头一沉,往后便倒。郭靖叫了几声“四师父”,抢着要去相扶。黄蓉在旁看得清楚,说道:“你师父要写字。”郭靖眼光斜过,果见南希仁手指颤抖,要想在地下划字。 黄蓉看着他努力移动手指,却写不成字,心中怦怦乱跳,突然想起:“他身在桃花岛,就是最笨之人,也知道是我爹爹杀他。他命在顷刻,还要尽最后的力气来写杀他之人的姓名,难道凶手另有其人吗?”凝神瞧着他的手指,眼见手指越动越无力,心中不住祷祝:“如他要写别人姓名,千万快写出来。”只见他手指在湿泥上移动,一划一短直,又是一划连钩,写了个“一冂”,一个字没写完,手指一颤,就此僵直不动了。 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着他,只觉得他身子一阵剧烈的抽搐,再无呼吸,眼望着这小小的“一冂”字,叫道:“四师父,我知道你要写个‘东’字,是‘东邪’黄药师!在这岛上,能害你的凶手,自然是那可恶的老‘东邪’!”扑在南希仁身上,纵声大恸。 这一场捶胸痛哭,才将他闷了整天的满腔悲愤尽情发泄,哭到后来,竟伏在南希仁的尸身上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悠悠醒来,日光耀眼,原来天已大明。起身四望,黄蓉已不知去了那里,南希仁的尸身仍睁着双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话,不禁又流下泪来,伸手轻轻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临终时神情奇特,不知受了什么伤而致命,解开他衣服全身检视。除了昨晚拳击黄蓉而手上刺伤之外,自顶至踵竟一无伤痕,前胸后心也无遭受内力拳掌击伤的痕迹。心想:“黄老邪弹指神通杀人不见血,这功夫我可不懂,他离去不久,迟早要杀他为师父报仇。” 郭靖抱起南希仁尸身,要想将他与朱聪等葬在一起,树林中道路怪异,脚印杂乱,走出数十步便已觅不到来路,只得重行折回,便在桃树下掘了个坑,将他葬了。 他一天不食,腹中饥饿,欲待觅路到海滨乘船回向大陆,却走得晕头转向。他坐着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这时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无路,只笔直朝着太阳东行。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一片没法穿过的密林,这林子好不古怪,每株树上都生满了长藤钩刺,实难落脚,寻思:“今日有进无退!”纵身跃上树顶。 只在树上走得一步,就听得嗤的一声,裤脚给藤刺撕下一块,小腿上也给划了几条血痕。再走两步,几条长藤又缠住了左腿。他拔出金刀割断长藤,放眼远望,前面刺藤树密密层层,无穷无尽,叫道:“就算腿肉割尽了,也要闯出这鬼岛去!”正要纵身跃出,忽听黄蓉在下面叫道:“你下来,我带你出去。”低下头来,见她站在左首一排刺藤树下。 郭靖也不答话,纵下地来,见黄蓉容颜惨白,全无血色,不由得一惊,想问是否旧伤复发,终于强行忍住。黄蓉见他似欲与自己说话,但嘴唇微微一动,随即转头。她等了片刻不见动静,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走罢!”两人曲折东行。 黄蓉伤势未愈,斗然遭此大变,一夜间柔肠百转,心想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也怨不得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地,干么要受老天爷这等处罚?难道说老天爷当真妒恨自己太快活了么?她引着郭靖走向海滩,心知他此去永无回转之日,两人再难见面,每走一步,似乎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块。待穿出刺藤树丛,海滩就在面前,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摇摇欲倒,忙伸竹棒在地下一撑,不料手臂也已酸软无力,竹棒一歪,身子往前直摔。 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刚要碰到她臂膀,师父的大仇猛地在脑海中闪过,左手疾出,啪的一声,在自己右腕上击了一拳。这是周伯通所授的双手左右互搏之术,右手遭击,翻掌还了一招,随即向后跃开。黄蓉已一交摔倒。 郭靖眼见她这一交摔下,登时悔恨、爱怜、悲愤,种种激情一时间涌向胸臆,他再心似铁石,也禁不住俯身抱她起来,要待找个柔软所在将她放下,四下一望,见东北岩石中有些青布迎风飘扬。 黄蓉睁开眼来,见郭靖的眼光正凝望远处,顺着他眼光望去,也即见到了青布,惊呼一声:“爹爹!”郭靖抱她奔去,见一件青布长袍嵌在岩石之中,旁边还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黄药师的服饰。 郭靖将黄蓉缓缓放下。黄蓉惊疑不定,俯身拾起,见长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张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郭靖斗然想起:“这是黄药师使九阴白骨爪害了我三师父后揩拭的。”他本来握着黄蓉的手,此际胸口热血上涌,使劲摔开她手,抢过长袍,嗤的一声,撕成了两截,又见袍角已给扯去了一块,瞧那模样,所缺的正是缚在雕足上的那块青布。 袍上血掌印清清楚楚,连掌中纹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似要从衣上跳跃而出,扑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惊心动魄,悲愤欲狂。 他卷起自己长袍的下摆塞入怀里,涉水走向海边一艘帆船。船上的聋哑水手早已尽数不知去向。他终不回头向黄蓉再瞧一眼,拔出金刀割断船缆,提起铁锚,升帆出海。 黄蓉望着帆船顺风西去,起初还盼他终能回心转意,掉舵回舟,来接她同行,但见风帆越来越小,心中渐渐犹如一大块寒冰凝了起来。 她呆呆望着大海,终于那帆船在海天相接处消失了踪影,突然想起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岛上,靖哥哥是见不到了,也不知爹爹是否还会回来,今后的日子永远过不完,难道就一辈子这样站在海边么?蓉儿,蓉儿,你可千万别寻死啊! 郭靖独驾轻舟,离了桃花岛往西进发,驶出十数里,忽听空中雕鸣声急,双雕飞着追来,停在帆桁之上。郭靖心想:“雕儿随我而去,蓉儿一个儿在岛上,那可更加寂寞了!”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忍不住转过了舵,要去接她同行,驶出一程,忽想:“大师父吩咐我割了黄药师与蓉儿的头去见他。大师父和二师父他们同到桃花岛,黄药师痛下毒手,他虽目不能见,却清清楚楚听到了。不知如何,他竟天幸逃得性命。他举铁杖要打死蓉儿,要我杀死蓉儿,这事还有什么错?我不能杀蓉儿,二师父他们不是蓉儿害死的。可是我怎么还能跟她在一起?黄药师刚害了四师父,应当便在附近。我要割了黄药师的头,拿去见大师父。打不过黄老邪,我让他杀了便是。”当下又转过舵来。坐船在海面上兜了个圈子,又向西行。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极了桃花岛上诸物,举起铁锚在船底打了个大洞,这才跃上岸去,见帆船渐渐倾侧,沉入海底,似乎五位师父的遗体也跟着沉入了海底。西行找到农家,买米做饭吃了,问明路程,迳向嘉兴而去。 这一晚他宿在钱塘江边,眼见明月映入大江,水中冰轮已有团圞意,蓦地心惊,只怕错过了烟雨楼比武之约,一问宿处的主人,才知这日尚是八月十三,忙连夜过江,买了一匹健马,加鞭奔驰,午后到了嘉兴城中。 他自幼听六位师父讲述当年与丘处机争胜的情景,醉仙楼头铜缸赛酒、逞技比武诸般豪事,六人都津津乐道,是以他一进南门即问醉仙楼所在。 醉仙楼在南湖之畔,郭靖来到楼前,抬头望去,依稀仍是韩小莹所述的模样。这酒楼在他脑中已深印十多年,今日方得亲眼目睹,但见飞檐华栋,果然好一座齐楚阁儿。店中竖立着一块大木牌,写着“太白遗风”四字,楼头匾额黑漆已有剥落,苏东坡所题的“醉仙楼”三个金字仍擦得闪闪生光。郭靖心跳加剧,三脚两步抢上楼去。 一个酒保迎上来道:“客官请在楼下用酒,今日楼上有人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话,忽听有人叫道:“靖儿,你来了!”郭靖抬起头来,见一个道人端坐而饮,长须垂胸,红光满脸,正是长春子丘处机。 郭靖抢上前去,拜倒在地,只叫了一句:“丘道长!”声音已然哽咽。 丘处机伸手扶起,说道:“你早到了一天,那可好得很。我也早到了一天。我想明儿要跟彭连虎、沙通天他们动手,早一日到来,好跟你六位师父先饮酒叙旧。你六位师父都到了么?我已给他们定下了酒席。”郭靖见楼上开了九桌台面,除丘处机一桌放满杯筷外,其余八桌每桌都只放一双筷子、一只酒杯。丘处机道:“十八年前,我在此和你七位师父初会,他们的阵仗也就这么安排。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师的,只可惜他老人家与你五师父两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言下甚有怃然之意。郭靖转过头去,不敢向他直视。丘处机并未知觉,又道:“当日我们赌酒的铜缸,今儿我又去法华寺里端来了。待会等你六位师父到来,我们再好好喝上几碗。” 郭靖转过头去,见屏风边果然放着一口大铜缸。缸外生满黑黝黝的铜绿,缸内却已洗擦干净,盛满佳酿,酒香阵阵送来。郭靖向铜缸呆望半晌,再瞧着那八桌空席,心想:“除大师父之外,再也没人来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见七位恩师再好端端的在这里喝酒谈笑,尽一日之醉,就是我立刻死了,也欢喜不尽。” 丘处机又道:“当初约定今年三月廿四,你与杨康在这儿比武决胜。我钦服你七位师父云天高义,起始就盼你得胜,好教江南七怪名扬天下。我东西飘游,只顾锄奸杀贼,不曾在杨康身上花多少心血。他生长于金人王府,近墨者黑,我没让他学好武功,那也罢了,最不该没能将他陶冶教诲,成为一条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实愧对你杨叔父了。虽说他现下已痛改前非,究属邪气难除,此刻想来,好生后悔。” 郭靖待要述说杨康行止不端之事,但说来话长,一时不知从何讲起。丘处机又道:“人生在世,文才武功都是末节,最要紧的是忠义二字。就算那杨康武艺胜你百倍,论到人品,醉仙楼的比武还是你各位师父胜了。嘿嘿,丘处机当真输得心服口服。”说着哈哈大笑,突见郭靖泪如雨下,奇道:“咦,干么这般伤心?” 郭靖放声大哭,抢上一步,拜伏在地,哭道:“我……我……我五位恩师都已不在人世了。”丘处机大惊,忙问:“什么?”郭靖哭道:“除了大师父,其余五位……都不在了。” 丘处机犹如焦雷轰顶,半晌做声不得。他只道指顾之间就可与旧友重逢欢聚,那知蓦地里竟祸生不测。他与江南七怪虽聚会之时甚暂,但十八年来肝胆相照,早已把他们当作生死之交,这时惊闻噩耗,心中伤痛之极,大踏步走到栏干之旁,望着茫茫湖水,仰天长啸,七怪的身形面貌,一个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他转身捧起铜缸,高声叫道:“故人已逝,要你这劳什子作甚?”双臂运劲,猛力往外摔去。扑通一声大响,水花高溅,铜缸带着满缸酒水跌入了湖中。 他回头抓住郭靖手臂,问道:“怎么死的?快说!”郭靖正要答话,突然眼角瞥处,见一人悄没声的走上楼头,一身青衣,神情潇洒,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郭靖眼睛一花,还道看错了人,凝神定睛,却不是黄药师是谁? 黄药师见他在此,也是一怔,突觉劲风扑面,郭靖一招“亢龙有悔”隔桌冲击而来。这一掌他当真使尽了平生劲力,声势猛恶惊人,只盼与死仇同归于尽,再也不留余力自保。黄药师身子微侧,左手推出,将他掌势卸在一旁。只听得喀喇喇几声响,郭靖收势不住,身子穿过板壁,向楼下直堕。也是醉仙楼合当遭劫,他这一摔正好跌在碗盏架上,乒乓乒乓一阵响,碗儿、碟儿、盘儿、杯儿,也不知打碎了几千百只。 这日午间,酒楼的老掌柜听得丘处机吩咐如此开席,又见他托了大铜缸上楼,想起十八年前旧事,心中早就惴惴不安,这时只听得楼上楼下响成一片,不由得连珠价的叫苦,颠三倒四的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城隍老爷……” 第661章 射雕英雄传(161) 郭靖怕碗碟碎片伤了手掌,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劲,纵身跃起,立时又抢上楼来。只见灰影闪动,接着青影一晃,丘处机与黄药师先后从窗口跃向楼下。郭靖心想:“这老贼武功在我之上,空手伤他不得。”从腰间刀鞘中拔出成吉思汗所赐金刀,心道:“拚着挨那老贼一拳一脚,好歹也要在他身上砍上两刀。”奔到窗口,踊身便跳。 这时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听得酒楼有人跳下,都拥来观看,突见窗口又有人凌空跃落,手里握着一柄白光闪闪的短刀,众人发一声喊,互相推挤,早跌倒了数人。 郭靖在人丛中望不见黄丘二人,向身旁一个老者问道:“楼上跳下来的两人那里去了?”那老者见他手握钢刀,神情凶狠,大吃一惊,只叫:“好汉饶命,不关老汉的事。”郭靖连问数声,只把那老者吓得大叫“救命”。郭靖展臂轻轻将他推开,闯出人丛,丘黄二人却已影踪不见。 他又奔上酒楼,四下了望,但见湖中一叶扁舟载着丘黄二人,正向湖心土洲上的烟雨楼划去。黄药师坐在船舱,丘处机坐在船尾荡桨。 郭靖见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必是到烟雨楼去拚个你死我活,丘道长纵然神勇,那能敌此老贼?”急奔下楼,抢了一艘小船,拨桨随后跟去。眼见大仇在前,再也难以宁定,可是水上之事,实是性急不得,一下子使力大了,啪的一声,木桨齐柄折断。他又急又怒,抢起一块船板当桨来划,这时欲快反慢,离丘黄二人的船竟越来越远。好容易将小船拨弄到岸边,二人又已不见。 郭靖自言自语:“得沉住了气,可别大仇未报,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纳三下,凝神侧耳,果听得楼后隐隐有兵刃劈风之声,夹着一阵阵吆喝呼应,却不止丘黄二人。 郭靖四下观看,摸清了周遭情势,蹑足走进烟雨楼,楼下无人,奔上楼梯,见窗口一人凭栏而观,口中尚在嚼物,嗒嗒有声,正是洪七公。郭靖抢上去叫声:“师父!”洪七公点了点头,向窗下一指,举起手中半只熟羊腿来咬了一口。郭靖奔到窗边,见楼后空地上剑光耀眼,八九个人正把黄药师围在垓心,眼见敌寡己众,心中稍宽,待得看清接战众人的面目,又不觉一惊。 只见大师父柯镇恶挥动铁杖,与一个青年道士靠背而立,再定睛看时,那青年道士是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手挺长剑,护定柯镇恶后心。此外尚有六个道人,便是马钰、丘处机等全真六子。 郭靖看了片刻,已瞧出全真派是布了天罡北斗阵合战,但长真子谭处端已死,“天璇”之位便由柯镇恶接充,想是他武功较逊,眼睛盲了,又不谙阵法,再由尹志平守护背后,临时再加指点。全真六子各舞长剑,进退散合,围着黄药师斗得极是激烈。 那日牛家村恶斗,全真七子中只二人出剑,余人俱赤掌相搏,战况已凶险万状,此时七柄长剑再加一根铁杖,更加猛恶惊人。黄药师却仍空手,在剑光杖影中飘忽来去,似乎已给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数十招中尽避让敌刃,竟未还过一拳一脚。郭靖心中暗喜:“任你神通广大,今日也叫你难逃公道。” 突然见黄药师左足支地,右腿绕着身子横扫二圈,逼得八人一齐退开三步。郭靖暗赞:“好旋风扫叶腿法!”黄药师回过头来,向楼头洪郭两人扬了扬手,点头招呼。郭靖见他满脸轻松自在,浑不是给迫得喘不过气来的神气,不禁生疑,见黄药师左掌斜挥,向长生子刘处玄头顶猛劈下去,已从守御转为攻击。 这一掌劈到,刘处玄本来不该格挡,须由位当天权的丘处机和位当天璇的柯镇恶从旁侧击解救,但柯镇恶目不见物,与常人接战自可以耳代目,遇着黄药师这般来无影去无踪、迅如雷闪的高明掌法,那里还能随机应变?丘处机剑光闪闪,直指黄药师右腋,柯镇恶待得听到尹志平指点出杖,已迟了一步。 刘处玄只觉风声飒然,敌人手掌已拍到顶门,但黄药师有意容让,掌到敌顶,稍有停滞,让刘处玄来得及倒地滚开。马钰与王处一在旁双剑齐出救援。刘处玄危难虽脱,天罡北斗之阵却也散乱了,黄药师哈哈一笑,向孙不二疾冲过去,冲出三步,突然倒退,背心撞向广宁子郝大通。郝大通从未见过这般怪招,微一迟疑,待要挺剑刺他脊梁,黄药师动如脱兔,已闯出圈子,在两丈外站定。 洪七公笑道:“黄老邪这一手可帅得很啊!”郭靖叫道:“我去!”发足向楼梯奔去。洪七公道:“不忙,不忙!你岳丈初时老不还手,我很为你大师父担心,现在瞧来他并无伤人之意。”郭靖回到窗边,问道:“怎见得?” 洪七公道:“倘若他有意伤人,适才那瘦皮猴道士那里还有命在?小道士们不是对手,不是对手。”他咬了一口羊腿,又道:“你岳丈与丘处机还没到来之时,我见那几个老道和你大师父在那边排阵,但这天罡北斗阵岂能顷刻之间便学得成?那几个老道劝你大师父暂不插手助阵,你大师父咬牙切齿,说什么也不答应。不知你大师父为了什么事,跟你岳丈结下了那么大怨仇。他跟那小道士合守天璇,终究挡不住你岳丈的杀手。” 郭靖恨恨的道:“他不是我岳丈。”洪七公奇道:“咦,怎么又不是岳丈了?”郭靖咬牙切齿的道:“他,他,哼!”洪七公道:“蓉儿怎么啦?你们小两口吵架了,是不是?”郭靖道:“不关蓉儿的事。这老贼,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跟他仇深似海。”洪七公吓了一跳,忙问:“这话当真?” 这句话郭靖却没听见,他全神贯注的正瞧着楼下恶斗。这时情势已变,黄药师使出劈空掌法,只听得呼呼风响,对手八人攻不近身。若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人的武功,黄药师原不能单凭一对肉掌便将他们挡在丈许之外,但天罡北斗阵是齐进齐退之势,郝大通、孙不二、柯镇恶、尹志平四人武功较弱,只消有一人给逼退了,余人只得跟着后却。八人进一步退两步,与黄药师愈离愈远,但北斗之形仍维持不乱。 到这时全真派的长剑已及不着黄药师身上,他却可以俟隙而攻。再拆数招,洪七公道:“嗯,原来如此。”郭靖忙问:“怎么?”洪七公道:“黄老邪故意引逗他们展开阵势,要看清楚阵法精奥。十招之内,他就要缩小圈子了。” 洪七公功力虽失,眼光仍是奇准,果然黄药师劈出去的掌力一招弱似一招,全真诸子逐渐合围,不到一盏茶功夫,众人似已挤成一团。眼见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四人的剑锋便可同时插到黄药师身上,不知怎的,四柄长剑却都贴身而过,毕竟差了数寸,若不是四人收剑迅捷,竟要相互在同门师兄弟身上刺个透明窟窿。 在这小圈子中相斗,招招相差只毫发之间。郭靖心知黄药师既熟识阵法,就不会再跟众人磨耗,破阵破弱,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大师父与尹志平两人,此处离众人太远,危急时不及相救,眼见阵中险象环生,向洪七公道:“弟子下去。”也不等他答话,飞奔下楼。 待得奔近众人,却见战局又变,黄药师不住向马钰左侧移动,越移越远,似乎要向外逃遁。郭靖手执金刀,只待他转身发足,立时猛扑而上。忽听得王处一撮唇而啸,他与郝大通、孙不二三人组成的斗柄从左转了上去,仍将黄药师围在中间。黄药师连移三次方位,不是王处一转动斗柄,就是丘处机带动斗魁,始终不让他抢到马钰左侧,到第四次上,郭靖猛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抢北极星位。” 那日他在牛家村疗伤,隔墙见到全真七子布“天罡北斗阵”,先后与梅超风、黄药师相斗,其后与黄蓉参详天上的北斗星宿与北极星,得知若将北斗星宿中“天枢”“天璇”两星联一直线,向北伸展,即遇北极星。此星永居正北,北斗七星每晚环之而转。其后他在洞庭湖君山为丐帮所擒,又再仰观天文,悟到天罡北斗阵的不少诀窍,但也只将北斗阵连环救援、此击彼应的巧妙法门用入自己武功而已。黄药师才智胜于郭靖百倍,又精通天文术数、阴阳五行之学,牛家村一战未能破得全真七子的北斗阵,事后凝思多日,即悟到了此阵的根本破绽之所在。郭靖所想的只是“学”,黄药师不屑去学王重阳的阵法,所想的却是“破”,知道只须抢到北极星方位,北斗阵散了便罢,否则他便坐镇中央,带动阵法,以逸待劳,立于不败之地。 全真诸子见他窥破阵法关键,都暗暗心惊,若谭处端尚在,七子浑若一体,决不容他抢到北极星位。此时“天璇”位上换了柯镇恶与尹志平,武功固远逊,阵法又不熟,天罡北斗阵威力大减。马钰等明知缠斗下去必无善果,且郭靖窥伺在旁,只要黄药师当真遇到危险,他翁婿亲情,岂有不救?但师叔与同门遭害之仇不能不报,重阳先师当年武功天下第一,他弟子合六人之力尚斗不过一个黄药师,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委实名不副实。 黄药师笑道:“想不到重阳门下弟子,竟这般不知好歹!”斗然欺到孙不二面前,唰唰唰连劈三掌。马钰与郝大通挺剑相救。黄药师身子略侧,避开二人剑锋,唰唰唰,向孙不二又劈三掌。桃花岛主掌法何等精妙,这六掌劈将下来,纵然王重阳复生,洪七公伤愈,也得避其锋锐,孙不二如何抵挡得住?眼见掌来如风,只得连挽剑花,奋力守住面门。黄药师蓦地里双腿连环,又向她连踢六腿。这“桃华落英掌”与“旋风扫叶腿”齐施,正是桃花岛的“东风绝技”,六招之下敌人倘若不退,接着又是六招,招术愈来愈快,六六三十六招,任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也要教他避过了掌击,躲不开腿踢。 马钰等见他专对孙不二猛攻,团团围上相援,在这紧迫之际,阵法最易错乱。柯镇恶目不见物,斗魁横过时起步稍迟,黄药师一声长笑,已越过他身后。忽然一人在半空中大叫“啊哟”,飞向烟雨楼屋角,却是尹志平给他抓住背心,掷了上去。 这一来阵法破绽更大,黄药师那容对方修补,低头向马钰疾冲,满以为他必定避让,那知马钰剑守外势,左手剑诀直取对手眉心,出手沉稳,劲力浑厚。黄药师侧身避过,赞了声:“好,不愧全真首徒。”猛地里回身起脚,将郝大通踢了个筋斗,俯身抢起长剑,当胸刺落。刘处玄大惊,挥剑来格。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饶他一命!”手腕震处,啪的一声,双剑齐断。但见青影闪动,桃花岛主疾趋北极星位。 此时阵法已乱,无人能阻。诸子不住价叫苦,眼见他要以主驱宾,全真派溃于今日。 马钰一声长叹,正要弃剑认输,任凭敌人处置,忽见青影闪晃,黄药师反奔而回,北极星位上多了一人,却是郭靖。丘处机大喜过望,他在醉仙楼上曾见郭靖与黄药师拚命。马钰与王处一识得郭靖,知他心地纯厚,纵然相助岳丈,也决不致向师父柯镇恶反噬。余下三子却惶急更甚,眼见郭靖已占住北极星位,他翁婿二人联手,全真派实无死所,正惊疑间,却见郭靖左掌右刀,已与黄药师斗在一起,不由得惊诧不已。 黄药师破乱了阵法,满拟能将全真派打得服输叫饶,那知北极星位上突然出现了一人。他全神对付全真诸子,并未转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当胸就是一掌。那人伸左掌卸开来势,身子稳凝不动。黄药师大吃一惊,心想:“世上能凭一人之力挡得住我一掌的,寥寥可数。此人是谁?”回过头来,却见是郭靖。 此时黄药师前后受敌,如不能驱开郭靖,天罡北斗阵从后包抄上来,委实凶险万分。他向郭靖连劈三掌,一掌猛似一掌,每一掌都让郭靖运劲化开。第四掌他虚实并用,料着郭靖要乘隙还手,那知郭靖仍只守不攻,金刀竖挡胸口,左掌在自己下腹缓缓掠过,叫他虽一招双攻,但双攻都失了标的。黄药师一惊更甚:“这傻小子窥破了阵法秘奥,居然稳守北极星位,竟不移动半步。是了,他必受了全真诸子传授,在这里合力对我。”他自不知这一下只猜对了一半。郭靖确是通悉了天罡北斗阵的精要,然而是从九阴真经中习得,却非全真诸子所授。 郭靖面对杀师大仇,却沉住了气坚守要位,双足犹似用铁钉在地下牢牢钉住,任凭黄药师故意露出多大破绽诱敌,他只视而不见。黄药师暗暗叫苦,心道:“傻小子不识进退!哼,拚着给蓉儿责怪,今日也只有伤你了,否则不能脱身。”他左掌划了个圈子,待划到胸前七寸之处,右掌斗地搭上了左掌,借着左掌这一划之劲,力道大了一倍,正要向郭靖面门拍去,心念忽动:“倘若他仍呆呆的不肯让开,这一掌势必将他打成重伤。真要有甚三长两短,蓉儿这一生可永远不会快活的了。” 郭靖见他借劲出掌,眼看这一下来势非同小可,咬一咬牙,出一招“见龙在田”,只得以降龙十八掌的功夫硬拚,自知武功远为不及,硬碰硬的对掌有损无益,但若不强接对方这一招而闪身避开,他必抢来占住北极星位,再要除他可就千难万难了。这一招出去,实是豁出了性命的蛮干,不料黄药师掌出尺许,突然收回,叫道:“傻小子,快让开,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 郭靖见他容让,弓背挺刀,凝神相望,却不答话。这时全真诸子已整顿了阵势,远远围在黄药师身后,俟机攻上。黄药师又问:“蓉儿呢?她在那里?”郭靖仍然不答,脸色阴沉,眼中喷出怒火。黄药师见了他脸色,疑心大起,怕女儿已遭不测,喝道:“你把她怎么样了?快说!”郭靖牙齿咬得更紧,持刀的右手微微发抖。 第662章 射雕英雄传(162) 黄药师凝目相视,郭靖每一个细微的举止都逃不过他眼光,见他神色大异,更加惊疑,叫道:“你的手干么发抖?你为什么不说话?”郭靖想起桃花岛上诸位师父惨死的情状,悲愤交迸,全身不由自主的剧烈颤动,眼眶也自红了。 黄药师见他始终不语,目中含泪,愈想愈怕,只道女儿与他因华筝之事起了争闹,伤心自尽,双足一点,直扑过去。丘处机长剑挥动,天罡北斗阵同时发难,王处一、郝大通两人一剑一掌,左右攻上。郭靖掌卸来势,金刀如电而出,还击一招。黄药师却不闪避,反手迳拿他手腕夺刀。这一拿虽既狠且准,但王处一长剑已抵后心,不得不扭腰躲过,就此一让,夺刀的五指差了两寸,郭靖已乘机回刀剁削。 这一番恶斗,比适才更加激烈数倍。全真诸子初时固欲杀黄药师而甘心,好为周伯通与谭处端报仇,但动手之后,见黄药师一再留情,不下杀手,己方敌意也就减了。黄药师自与江南六怪相见后,明知其中生了误会,只他生性傲慢,又自恃长辈身分,不屑先行解释,满拟先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弃剑服输,再说明真相,重重教训他们一顿,因此动武之际手底处处留情。否则马钰、丘处机等纵然无碍,孙不二、尹志平那里还有命在?那知郭靖突然出现,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舍死狠拚,心想他如不是逼死了黄蓉,何必如此惧怕自己?一意要抓住郭靖问个明白。 但此际郭靖占了北极星位,尹志平虽在烟雨楼顶上尚未爬落,双方优劣之势已然倒转。天罡北斗阵法滚滚推动,攻势连绵不绝。黄药师连抢数次,始终逼不开郭靖,焦躁起来,每当用强猛冲,全真诸子必及时救援,欲待回身下杀手先破阵法,郭靖却又稳恃枢纽,居中策应。四、五十招下来,黄药师已给逼得难以施展,北斗阵渐渐缩小,合围之势已成。 斗到分际,马钰长剑一指,叫道:“且住!”全真诸子各自收势,牢牢守住方位。马钰说道:“黄岛主,你是当代武学宗主,后辈岂敢妄自得罪?今日我们恃着人多,占了形势,我周师叔、谭师弟的血债如何了断,请你说一句罢!” 黄药师冷笑一声,说道:“有什么说的?爽爽快快将黄老邪杀了,以成全真派之名,岂不美哉?看招!”身不动,臂不抬,右掌已向马钰面门劈去。 马钰一惊闪身,但黄药师这一掌发出前毫无先兆,发出后幻不可测,虚虚实实,原是桃华落英掌法中的绝招,他精研十年,本拟在二次华山论剑时用以争胜夺魁,这一招群殴之际使用不上,单打独斗,丹阳子功力再深,如何能是对手?马钰不避倒也罢了,这向右一闪,刚好撞上他的后着,暗叫一声:“不好!”待要伸手相格,敌掌已抵在胸口,只要他劲力一发,心肺全遭震伤。 全真五子尽皆大惊,剑掌齐上,却那里还来得及?眼见马钰立时要命丧当场,那知黄药师哈哈一笑,撤掌回臂,说道:“我如此破了阵法,谅你们输了也不心服。黄老邪死则死耳,岂能让天下英雄笑话?好道士,大伙儿齐上吧!” 刘处玄哼了一声,挥拳便上,王处一长剑紧跟递出,天罡北斗阵又已发动。这时使的是第十七路阵法,王处一之后该由马钰攻上。王处一疾刺一剑后让出空档,但马钰不向前攻,反而退后两步,叫道:“且慢!”众人又各住手。 马钰道:“黄岛主,多承你手下容情。”黄药师道:“好说。”马钰道:“按理说,此时晚辈命已不在,先师遗下的这个阵法,已为你破了,我们若知好歹,该当垂手服输,听凭处置。只师门深仇,不敢不报,了结此事之后,晚辈自当刎颈以谢岛主。”黄药师脸色惨然,挥手道:“多说无益,动手罢。世上恩仇之事,原本难明。” 郭靖心想:“马道长等与他动手,是为了要报师叔师弟之仇。其实周大哥好端端的活着,谭道长之死也跟黄岛主无涉。但如我出言解释明白,全真诸子退出战团,单凭大师父和我二人,那里是他对手?别说杀师大仇决计难报,连自己的性命也必不保。”转念一想:“我若隐瞒此事,岂非成了卑鄙小人?众位师父时时言道:头可断,义不可失。”朗声说道:“马道长,丘道长,王道长,你们的周师叔并没死,谭道长是欧阳锋害死的。”丘处机甚为诧异,问道:“你说什么?” 郭靖于是述说当时如何在牛家村密室养伤,隔墙如何耳闻目睹裘千丈造谣、双方激斗、欧阳锋掌毙谭处端、偷袭黄药师、梅超风护师殒命等情。他虽口齿笨拙,于重大关节之处却也说得明明白白。 全真诸子听得将信将疑。丘处机喝道:“你这话可真?”郭靖指着黄药师道:“弟子恨不得生啖这老贼之肉,岂肯谎言助他?但实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六子知他素来诚信,何况对黄药师这般切齿痛恨,所说自必属实。 黄药师听他居然为自己分辩,也大出意料之外,问道:“你干么如此恨我?蓉儿呢?”柯镇恶接口道:“你自己做的事难道不明白?靖儿,咱们就算打不赢,也得跟这老贼拚了。”说着举起铁杖,向黄药师横扫过去。 郭靖听了师父之言,知他已原谅了自己,心中一阵喜慰,随即眼泪流了下来,叫道:“大师父,二师父他们……他们五位,死得好惨!” 黄药师伸手抓住柯镇恶铁杖的杖头,问郭靖道:“你说什么?朱聪、韩宝驹他们好好的在我岛上,怎会死了?”柯镇恶奋力回夺,铁杖纹丝不动。黄药师又问郭靖:“你目无尊长,跟我胡说八道,动手动脚,是为了朱聪他们么?”郭靖眼中如要出血,叫道:“你亲手将我五位师父害了,还要假作不知?”提起金刀,挺臂直削。黄药师挥手将铁杖甩出,当的一声,杖刀相交,火花四溅。 黄药师又道:“是谁见来?”郭靖道:“五位师父是我亲手埋葬,难道还能冤了你不成?”黄药师冷笑道:“冤了又怎样?黄老邪一生独来独往,杀几个人还会赖帐?不错,你那些师父通统是我杀的!”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不,爹爹,不是你杀的,你千万别揽在自己身上。” 众人一齐转头,只见说话的正是黄蓉。众人全神酣斗,竟没察觉她何时到来。 郭靖乍见黄蓉,不禁一呆,霎时间不知是喜是愁。 黄药师见女儿无恙,大喜之下,痛恨郭靖之心全消,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子,过来,让爹疼你。”这几日来黄蓉受尽了煎熬,到此时才听到一句亲切之言,飞奔过去,投入父亲怀中,哭道:“爹,这傻小子冤枉你,他……他还欺负我。” 黄药师搂着女儿笑道:“黄老邪自行其是,早在数十年前,无知世人便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头上,再加几桩,又岂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师姊的大仇人,当真是我亲手杀了。”黄蓉急道:“不,不,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傻小子这么大胆,竟敢欺侮我乖宝贝,你瞧爹爹收拾他。”一言甫毕,突然回手出掌,快似电闪,当真来无影、去无踪。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俩的对答,突然啪的一声,左颊热辣辣的吃了一记耳光,待要伸手挡架,黄药师的手掌早已回了黄蓉头上,轻轻抚摸她秀发。这一掌打得声音甚响,劲力却弱,郭靖抚着面颊,茫然失措,不知该上前动手,还是怎地。 柯镇恶听到郭靖被打之声,只怕黄药师已下毒手,急问:“靖儿,你怎么?”郭靖道:“没事。”柯镇恶道:“别听妖人妖女一搭一档的假撇清,我虽没眼珠,但在坟墓外亲耳听到你六师父的秤杆给人夺去,用手折断。桃花岛上,除了这老贼之外,更有谁有这高的功力……”郭靖不等他说完,已和身猛向黄药师扑去。柯镇恶铁杖也已疾挥而出。 黄药师放下女儿,闪开郭靖手掌,抢步来夺铁杖,这次柯镇恶有了防备,便没给他抓到。师徒二人联手,刹时间已与黄药师斗得难解难分。郭靖虽屡逢奇人,学得不少神妙武功,但与这位武学大宗师的桃花岛主相较,毕竟相去尚远,纵有柯镇恶相助,亦无济于事,只拆得二三十招,已给逼得难展手脚。 丘处机心道:“全真派危急时他师徒出手相助,眼下二人落败,我们岂可坐视?且不管周师叔生死若何,先打服了黄老邪再定分晓。”长剑直指,叫道:“柯大侠请退回原阵!”此时尹志平已从烟雨楼顶爬下,虽摔得脸青鼻肿,却无大伤,奔到柯镇恶身后仗剑守护。天罡北斗阵再行推动,将黄药师父女围在垓心。 黄药师大是恼怒,心想:“先前误会,攻我尚有可说,傻小子既已说明真相,你这群杂毛仍恃众胡来,黄老邪当真不会杀人吗?”身形闪处,直扑柯镇恶左侧。 黄蓉见父亲脸露杀气,知他下手再不容情,心中一寒,却见王处一、马钰已挡开父亲掌势,柯镇恶的铁杖却恶狠狠的向自己肩头压下,口中还在骂:“十恶不赦的小贱人、鬼妖女!桃花岛上的贱货!”黄蓉从来不肯吃半点小亏,听他破口乱骂,怒从心起,叫道:“你有胆子再骂我一句?” 江南七怪都是生长市井的屠沽之辈,出口伤人有甚难处?柯镇恶恨极了黄药师父女,听她如此说,当下什么恶毒的言语都骂了出来。黄蓉自幼独居,那里听到过这些粗言秽语,饶是她聪明绝顶,柯镇恶每骂一句,她都得一怔之后方明白言中之意,到后来越听越不成话,越听越不明所以,啐了一口,说道:“亏你还做人家师父,也不怕说脏了嘴。”柯镇恶骂道:“老子跟干净人说干净话,跟臭贱人说臭话!你这人越脏,老子的话跟着也是越脏。” 黄蓉大怒,提起竹棒迎面直点。柯镇恶还了一杖,那知打狗棒法神妙绝伦,数招一过,铁杖已让黄蓉以“引”字诀拖住,跟着她竹棒挥舞,棒东杖东,棒西杖西,全然不得自由。柯镇恶在北斗阵中位居“天璇”,他一受制,阵法登时呆滞。 丘处机剑光闪闪,刺向黄蓉背后,本来这招原可解了柯镇恶之厄,可是黄蓉恃着身披宝甲,竟不理会,棒法变幻,连出三招。丘处机长剑已指到她背心,心念一动:“丘某是何等样人,岂能伤这小小女孩?”剑尖触背,却不前送。就这么救援稍迟,黄蓉已抢到空隙,竹棒疾搭急回,借着伏魔杖法外崩之力,向左甩出。柯镇恶力道全使反了,铁杖不由自主的脱出掌握,飞向半空,扑通一声,跌入了南湖湖边。 王处一怕她乘势直上,早已抢在柯镇恶身前,挺剑挡住。他虽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打狗棒法,不禁大是惊疑。 郭靖见师父受挫,叫道:“大师父,你请歇歇,我来替你。”纵身离开北极星位,抢到“天璇”。他此时武功已胜全真诸子,兼之精通阵法奥妙,一加推动,阵势威力大增。北斗阵本以“天权”为主,但他一入阵,枢纽移至“天璇”,阵法立时变幻。这奇势本来不及正势坚稳,但黄药师一时之间参详不透,虽有女儿相助,仍难抵挡,幸而全真诸子下手各留分寸,不施杀手,只郭靖一人性命相搏,黄药师尚可支撑。 斗到分际,郭靖愈逼愈近。他有诸子为援,黄药师伤他不得,只得连使轻功绝技,方避开了郭靖势若疯虎的连环急攻。 黄蓉见郭靖平素和善温厚的脸上这时笼罩着一层杀气,狰狞可怖,似乎突然换了一人,变得从不相识,心中又惊又怕,挡在父亲面前,向郭靖道:“你先杀了我罢!”郭靖怒目而视,喝道:“让开!”黄蓉一呆,心道:“怎么你也这样对我呼喝?”郭靖抢上前去,伸臂将她推开,纵身直扑黄药师。 忽听得身后一人哈哈大笑,叫道:“药兄不用发愁,做兄弟的助你来啦!”语声铿铿然十分刺耳。众人不敢就此回身,将北斗阵转到黄药师身后,这才见到湖边高高矮矮的站着五六人,为首一人长手长腿,正是西毒欧阳锋。 全真六子齐声呼啸。丘处机道:“靖儿,咱们先跟西毒算帐!”长剑挥动,全真六子都围到了欧阳锋身周。 那知郭靖全神贯注在黄药师身上,对丘处机这话恍然不闻。全真六子一抽身,他已扑到黄药师身前,两人以快打快,倏忽间拆了五六招。双方互击不中,均各跃开,沉肩拔背,相向瞪视。只听郭靖大叫一声,攻将上去,数招一过,又分别退开。 此时全真六子已布成阵势,看柯镇恶时,但见他赤手空拳,守在黄药师身旁,侧耳倾听,双掌张开,显是要不顾自己安危,扑上去牢牢将他抱住,让郭靖搏击他要害。丘处机向尹志平一招手,命他占了“天璇”之位。马钰高声吟道:“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这是谭处端临终之时所吟的诗句,诸子听了,敌忾之心大起,剑光霍霍,掌影飘飘,齐向欧阳锋攻去。 欧阳锋手中蛇杖倏伸倏缩,将全真派七人逼开。他在牛家村见过全真派天罡北斗阵的厉害,心中好生忌惮,先守紧门户,以待敌方破绽。北斗阵一经展开,前攻后击,连环不断。欧阳锋遇招拆招,见势破势,片刻间已看出尹志平的“天璇”是阵法一大弱点,心想此阵少了一环,实不足畏,当下使开蛇杖坚守要害,游目四顾,观看周遭情势。 郭靖与黄药师贴身肉搏。黄蓉挥动竹棒,将柯镇恶挡在距两人丈余之外,连叫:“且慢动手,听我说几句话。”但郭靖充耳不闻,他将金刀还鞘,只用双掌,一掌接着一掌拍出,狠命扑击。黄蓉见父亲初时尚手下容情,但给郭靖缠得急了,脸上怒色渐增,出手愈重,眼见局势危急,只要他两人之中任谁稍有疏神,定有人遭致伤亡,一抬头见洪七公在烟雨楼头凭栏观战,忙叫:“师父,师父,你快来分说明白。” 第663章 射雕英雄传(163) 洪七公也早瞧出情形不妙,苦于武功全失,无力排难解纷,正自焦急,听得黄蓉叫唤,心想:“只要黄老邪对我有几分故人之情,此事尚有可为。”双手在栏干上一按,从半空轻飘飘的落下地来,叫道:“大家住手,老叫化有话说。” 九指神丐在江湖上何等威名,众人见他忽然现身,个个心中一凛,不由自主的住手罢斗。 欧阳锋第一个暗暗叫苦,心道:“怎么老叫化的武功回来了?”他不知洪七公听了黄蓉口述九阴真经中梵文书写的神功总旨之后,这几日来照法而行,自通奇经八脉。洪七公武功原已精绝,既得闻上乘内功诀窍,如法修为,自是效验如神,短短数日之中,已将八脉打通一脉,轻身功夫已回复了三四成。若论拳劲掌力、搏击厮斗,仍还不如一个初练武功的壮汉,但纵跃起伏,身法轻灵,即以欧阳锋如此眼力,亦瞧不出他徒具虚势,全无实劲。 洪七公见众人对自己竟仍如此敬畏,寻思:“老叫化若不装腔作势一番,难解今日危局,可是该当说些什么话,方能让全真诸道俯首听命、叫老毒物知难而退?”一时无计,且仰天打个哈哈再说,猛抬头,却见明月初升,圆盘似的冰轮上缘隐隐缺了一边,心念忽动,说道:“眼前个个是武林高手,不意行事混帐无赖,说话如同放屁。” 众人一怔,知他向来狂言无忌,也不以为忤,但如此见责,必有缘故。马钰行了一礼,说道:“请前辈赐教。” 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听人说,今年八月中秋,烟雨楼畔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净,但想时候还早,尽可在这儿安安稳稳睡个懒觉,那知道今儿一早便听得砰砰嘭嘭的吵个不休。又是摆马桶阵、便壶阵啦,又是汉子打婆娘、女婿打丈人啦,杀猪屠狗一般,闹得老叫化睡不得个太平觉。你们抬头瞧瞧月亮,今儿是什么日子?” 众人听了他这几句话,斗然间都想起今天还是八月十四,比武之约尚在明日,何况彭连虎、沙通天等正主儿未到,眼下动手,确有点儿于理不合。丘处机道:“老前辈教训得是。我们今日原不该在此骚扰。”转头向欧阳锋道:“欧阳锋,咱们换个地方去拚个死活。”欧阳锋笑道:“妙极,妙极,该当奉陪。” 洪七公把脸一沉,说道:“王重阳一归天,全真教的一群杂毛闹了个乌七八糟。我跟你们说个好的,五个男道士加个女道姑,再凑上个武功低微的小道士,满不是老毒物对手。王重阳没留下什么好处给我,全真教的杂毛死光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问一声:你们订下了比武约会,明儿怎生践约啊?七个死道士跟人家打什么?” 这番话明里是嘲讽全真诸子,暗中却是好意点醒,与欧阳锋动上了手实是有死无生。他全真派七道斗不过黄药师,自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六子久历江湖,怎不明他话中含意,但大仇当前,焉能退缩? 洪七公眼角一横,见郭靖向黄药师瞪目怒视,黄蓉泫然欲泪,心知其中纠葛甚多,寻思:“待老顽童到来,凭他这身功夫,当可艺压全场,那时老叫化自有话说。”喝道:“老叫化要睡觉,谁再动手动脚,便是跟我过不去。到明晚任你们闹个天翻地覆,老叫化谁也不帮。马钰,丘处机,你这伙杂毛都给我坐下来练练功夫,内力强得一分是一分,临时抱佛脚,也胜于不抱。靖儿、蓉儿,来跟我捶腿。” 欧阳锋对他心存忌惮,暗想他若与全真诸子联手,便难抵敌,当即说道:“老叫化,药兄与我哥儿俩跟全真教结上了梁子。九指神丐言出如山,今日给你面子,明儿你可得谁也不帮。” 洪七公暗暗好笑:“现在你伸个小指头儿也推倒了我,居然怕我出手。”大声道:“老叫化放个屁也比你说话香些,不帮就不帮,你准能胜么?”说着仰天卧倒,把酒葫芦枕在脑后,叫道:“两个孩儿,快捶脚!” 这时他啃着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头,可是还在恋恋不舍的又咬又舔,似乎其味无穷,望着天边重重叠叠的云层,说道:“这云好不古怪,只怕要变天呢!”又见湖面上水气弥漫,用力吸了几口气,摇摇头道:“好气闷!”转头对黄药师道:“药兄,借你闺女给我捶腿成不成?”黄药师微微一笑。黄蓉走过来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轻轻捶着。洪七公叹道:“唉,这几根老骨头从来没享过这般福气!”瞪着郭靖道:“傻小子,你的狗爪子没给黄老邪打断罢?”郭靖应了一声:“是。”坐在另一边给他捶腿。 柯镇恶倚着水边的一株柳树,一双无光的眼珠牢牢瞪着黄药师。他以耳代目,黄药师在湖边走来走去,走到东他转头跟到东,走到西也跟到西。黄药师并不理会,嘴角边微带冷笑。全真六子与尹志平各自盘膝坐在地下,仍布成天罡北斗之阵,低目垂眉,静静用功。欧阳锋手下的蛇夫在船中取出桌椅酒菜,安放在烟雨楼下。欧阳锋背向众人,饮酒吃菜,凝思洪七公中了自己沉重之极的掌力之后,何以能得迅速康复。 其时天气闷热,小虫四下乱飞,湖面上白雾濛濛。洪七公道:“我大腿骨发酸,非有大风雨不可,明天中秋若有月亮,老子把大腿砍了给你们。”斜眼看靖蓉两人,见他们眼光始终互相避开,从没对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见了这般尴尬之事,心里怎别得住?但问了几次,两人支支吾吾的总是不答。 洪七公高声向黄药师道:“药兄,这南湖可还有个什么名称?”黄药师道:“又叫作鸳鸯湖。”洪七公道:“好啊!怎么在这鸳鸯湖上,你女儿女婿小两口闹别扭,老丈人也不给劝劝?” 郭靖一跃而起,指着黄药师道:“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怎么还能叫他丈人?”黄药师冷笑道:“希罕么?江南七怪没死清,还剩一个臭瞎子。我要叫他也活不过明天……”柯镇恶没等他说完,已纵身扑将过去。郭靖抢在头里,竟后发先至。黄药师还了一招,双掌相交,蓬的一声,将郭靖震得倒退两步。 洪七公喝道:“我说过别动手,老叫化说话当真是放屁么?” 郭靖不敢再上,恨恨的瞪视黄药师。洪七公道:“黄老邪,江南六怪英雄侠义,你干么杀害无辜?老叫化瞧着你这副样儿挺不顺眼。”黄药师道:“我爱杀谁就杀谁,你管得着么?”黄蓉叫道:“爹,他五个师父不是你害死的,我知道。你说不是你害的。” 黄药师在月光下见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大为爱怜,横眼向郭靖一瞪,见到他满脸杀气,心肠又复刚硬,说道:“是我杀的。”黄蓉哽咽道:“爹,你为什么硬要自认杀人?”黄药师大声道:“世人都说你爹邪恶古怪,你难道不知?邪人难道还会做好事?天下所有的坏事都是你爹干的。” 欧阳锋哈哈大笑,朗声道:“药兄这几句话真是痛快之极,佩服,佩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药兄,兄弟送你一件礼物。”右手微扬,将一个包袱掷了过去。他与黄药师相隔数丈之遥,但随手挥掷,包袱便破空而至,旁观众人均感骇异。 黄药师接在手中,触手似觉包中是个人头,打将开来,赫然是个新割下的首级,头戴方巾,颏下有须,面目却不相识。欧阳锋笑道:“兄弟今晨西来,在一所书院歇足,听得这腐儒在对学生讲书,说什么要做忠臣孝子,兄弟听得厌烦,将这腐儒杀了。你我东邪西毒,可说是臭味相投了。”说罢纵声长笑。 黄药师脸上色变,说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将那人头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欧阳锋讨了个没趣,哈哈笑道:“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礼法所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仁义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 一言甫毕,半空突然打了个霹雳。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乌云遮没了半爿天,眼见雷雨即至。便在此时,只听得鼓乐声喧,七八艘大船在湖中划来,船上挂了红灯,船头竖着“肃静”“回避”的硬牌,一副官宦的气派。 注: 北斗七星即西方天文学中的大熊星座七星,道家称为天罡。其中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为斗魁,玉衡、开阳、摇光(又称瑶光)三星为斗柄。 第三十五回 铁枪庙中 船靠岸边,走上二三十人,彭连虎、沙通天等均在其内。最后上岸的一高一矮,高的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矮的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完颜洪烈恃有欧阳锋、裘千仞两人出马,这番比武有胜无败,竟亲自再下江南。 黄蓉指着裘千仞道:“爹,女儿曾中了这老儿一掌,险些送了性命。”黄药师在归云庄及牛家村外见过裘千仞出丑,却不知是裘千丈冒充,心想凭他这点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儿打伤,颇觉奇怪。这时欧阳锋已与完颜洪烈等人会在一起,低声计议。 过了半晌,欧阳锋走到洪七公身前,说道:“七兄,待会比武,你两不相助,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无力,要助也无从助起。”答道:“什么待会不待会的,我是说八月十五。”欧阳锋道:“就是这样。药兄,全真派与江南七怪不识好歹,向你泰山头上动土,你是一代宗主,跟这些人动手失了身分,待兄弟给你打发,你只袖手旁观如何?” 黄药师眼看双方阵势: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诸子势必尽遭欧阳锋毒手,全真派不免就此覆灭;要是郭靖助守“天璇”,欧阳锋就不是北斗阵对手;但如这傻小子仍一味跟自己纠缠,形势又自不同,心想:“郭靖这小子乳臭未干,乃蠢笨少年,全真一派的存亡祸福却系于他一念之间,王重阳地下有知,也只有苦笑了。”欧阳锋见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问话,心想时机稍纵即逝,倘若老顽童周伯通到来,那可不易对付,长啸一声,叫道:“大家动手啊,还等什么?”洪七公怒道:“你是说人话还是放狗屁?”欧阳锋向天上一指,笑道:“子时早过,现下已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抬起头来,只见月亮微微偏西,一半为乌云遮没,果然已是子末丑初。欧阳锋蛇杖点处,斗然间袭到了丘处机胸前。 全真六子见大敌当前,彭连虎等在旁虎视眈眈,心想今日只要稍有不慎,势必一败涂地,当下抖擞精神,全力与欧阳锋周旋,只接战数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这时西毒有意要在众人之前逞威,施展的全是凌厉杀手。丘处机、王处一等奋力抵挡,只因阵法不全,每一招都接得十分吃力。 黄蓉见郭靖怒视父亲,只碍着洪七公,迟迟不敢出手,灵机一动,说道:“整日价嚷什么报仇雪恨,哼,当真杀父仇人到了,却又害怕。”郭靖为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心想:“先杀金狗,再找黄药师不迟。”拔出金刀,向完颜洪烈直奔过去。 沙通天与彭连虎同时抢上,挡在完颜洪烈面前。郭靖金刀反腕斜砍,彭连虎举起判官双笔封架,铮的一响,只震得虎口发麻,郭靖却已抢过二人。沙通天疾施“移形换位”,没将他挡住,忙飞步追去。灵智上人与梁子翁各挺兵刃拦截。 郭靖闪过梁子翁发出的两枚透骨钉,双手连刀带掌,使一招“羝羊触藩”,和身冲将过去。梁子翁见来势凌厉,忙卧地滚避。灵智上人身躯肥大,行动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闪开,敌人便抢到赵王爷面前,当即举起双钹强挡他这一招,当当两声大响,双钹为掌力震得飞向半空,郭靖的掌风却又迎面劈到。灵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诣深厚,兼之手上有毒,当即挥掌拍出,斗觉胸口气窒,臂膀酸麻,手掌软软垂下,腕上关节已给震脱,毒掌功夫竟半点没能使上。灵智不明所以,既无灵,又无智,头脑中一团混乱,呆立不动。郭靖此时若乘势补上一掌,立时便要了他性命,但他志在击杀完颜洪烈,更不向灵智上人多瞧一眼。两面大铜钹从空中黄光闪闪的先后落将下来。镗的一声大响,第一面铜钹正中灵智上人头顶,幸好是平平跌落,否则钹边锋利如刀,势须将他的光头一分为二,跟着又是镗的一声,这一次更加响亮,却是第二面铜钹落下,双钹互击,响声嗡嗡不绝,从湖面上远远传送出去。 完颜洪烈见郭靖足不停步的连过四名高手,倏忽间抢到面前,不禁大骇,叫声:“啊也!”拔步飞奔。郭靖挥刀赶去,只追出数步,眼前黄影闪动,双掌从斜刺里拍到。郭靖侧身避过,金刀戳出,身子却为来掌带得一晃,忙踏上一步,见敌人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顾不得再追杀仇人,当下右刀左掌,凝神接战。 彭连虎见郭靖为裘千仞挡住,梁子翁与沙通天双双守卫完颜洪烈,险境已过,纵到柯镇恶身前,笑问:“柯大侠,怎么江南七怪只来了一怪?” 柯镇恶的铁杖给黄蓉甩入南湖,耳听得敌人出言奚落,挥手发出一枚铁菱,随即后跃。月色朦胧下铁菱来势劲急,彭连虎吃过这剧毒暗器的大苦头,当真是惊弓之鸟,不敢挥判官笔去挡击,挺双笔在地下急撑,凭空跃起,嗤的一声,铁菱刚好从脚底擦过。他见柯镇恶手中没兵刃,一咬牙,提笔疾上。 柯镇恶足有残疾,平时行走全靠铁杖撑持,听得敌人如风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跃开两步,落地时左足酸软,险些摔倒。彭连虎大喜,左笔护身,防他突施绝招反击,右笔便往他背心猛砸而下。柯镇恶听声辨形,打滚避开。彭连虎的镔铁判官笔打在地下石上,溅起数点火星,骂道:“贼瞎子,恁地奸滑!”左笔跟着递出。 第664章 射雕英雄传(164) 柯镇恶又是一滚,嗤的一声,还了一枚铁菱。灵智上人左手捧着右手手腕,正自叽哩咕噜的骂人,陡见柯镇恶滚到身旁,便提脚踹落。柯镇恶听得风声,左手在地下一撑,斜斜窜出。他避开了灵智这一踹,再躲不开双笔齐至,只觉后心一痛,暗叫不好,只得闭目待死,却听一声娇叱:“去罢!”接着一声:“啊唷!”随即蓬的一声。原来黄蓉使打狗棒法带住铁笔,顺势旁甩,摔了彭连虎一交。这棒法便是适才甩去柯镇恶铁杖那一招,只彭连虎紧抓兵刃,说什么也不肯脱手,便连人带笔一齐摔出。 彭连虎又惊又怒,爬起身来,见黄蓉使开竹棒护着柯镇恶,让他站起。柯镇恶骂道:“小妖女,谁要你救我?”黄蓉叫道:“爹,你照顾这瞎眼浑人,别让人伤了。”说着奔去相助郭靖,双战裘千仞。柯镇恶呆立当地,一时迷茫不知所措。 彭连虎见黄药师站得远远的,背向自己,似乎没听到女儿的话,悄悄掩到柯镇恶身后,判官笔斗然打出。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镇恶眼能见物,铁杖在手,也未必招架得了,眼见得手,突听嗤的一声,一物破空飞至,撞在他笔上,炸得粉碎,却是小小一粒石子。这一下只震得他虎口疼痛,铁笔摔落。彭连虎大吃一惊,不知此石从何而至,怎地劲力大得这般出奇,但见黄药师双手互握,放在背后,头也不回的望着天边乌云。 柯镇恶在归云庄上听到过这弹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黄药师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炽,向他身后猛扑过去,叫道:“七兄弟死剩一个,留着何用?”黄药师仍不回头,待他欺近背心尚有三尺,左手向后轻轻挥出。柯镇恶但觉一股大力推至,不由自主的仰天坐倒,气血翻涌,站不起身。 此时天空愈黑,湖上迷迷濛濛的起了一阵浓雾,涌上土洲,各人双脚都已没入雾中。 郭靖得黄蓉相助,已与裘千仞战成平手。那边全真派却迫蹙异常,郝大通腿上给蛇杖扫中,孙不二的道袍给撕去了半边。王处一暗暗心惊,情知再斗下去,不多时己方必有人非死即伤,乘着马钰与刘处玄前攻之际,从怀中取出一个流星点起,嘶的一声,一道光芒划过长空。 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门徒,教中第三代弟子人数众多,除尹志平外,如李志常、张志敬、王志坦、祁志诚、张志仙、赵志敬、甄志丙、宋德方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次嘉兴烟雨楼比武,七子深恐彭连虎、沙通天等携带大批门徒喽啰倚多为胜,命不少门下弟子也随来嘉兴,要他们候在南湖之畔,若见流星升起,便赶来应援。这时王处一见局面不利,便放出流星。但突然间大雾弥漫,相隔数尺便即人形难辨,只怕众弟子未必能冲雾而至。 再斗一阵,白雾愈重,各人裹在湿气之中都感窒闷。天上黑云也越积越厚,穿过云层透射下来的月光渐渐微弱,终于全然消失。众人各自惊心,虽不罢斗,却互相渐离渐远,出招之际护身多而相攻少。 郭靖、黄蓉双斗裘千仞,突然一阵浓雾涌到,夹在三人之间。郭靖见裘黄二人身形忽隐,当即抽身去寻完颜洪烈。 他睁大双目,要找完颜洪烈头顶金冠的闪光,但大雾密密层层,看不出三尺之外,正东奔西突寻找间,忽听雾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谁找我打架啊?”郭靖大喜,要待答话,丘处机已叫了起来:“周师叔,你老人家好啊?” 就在此时,乌云中露出一个空隙,各人突见敌人原来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伤到自己,不约而同的惊叫后跃。 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众人之间,高声说道:“人这么多啊,热闹得紧,妙极,妙极!”右手在左臂弯里推了几下,搓下一团泥垢,说道:“给你吃毒药!”往身旁沙通天嘴里塞去。沙通天急闪,饶是他移形换位之术了得,仍没能闪开,给周伯通左手揪住,将泥垢塞入了口中。他吃过老顽童的苦头,知道倘若急忙吐出,势须挨一顿饱打,只得闷声不响的含在口里,料知此丸无毒,倒也并不害怕。 王处一见周伯通突然到来,大喜过望,叫道:“师叔,原来你当真没给黄岛主害死。”周伯通怒道:“谁说我死了?黄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来从没成功。哈,黄老邪,你倒再试试看。”说着挥拳向黄药师肩头打去。 黄药师不敢怠慢,还了一招桃华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杂毛老道怪我杀了你,跟我缠夹不清,说是要为你报仇。”周伯通怒道:“你杀得了我?别吹牛!我几时给你杀死过了?好缠夹不清,你瞧清楚了,我是老顽童呢还是老顽鬼?”越打越快。黄药师见他不可理喻,真正缠夹不清的倒是此公,但出招却精妙奇幻,只得全力接战。 全真诸子满以为师叔一到,他与黄药师就可联手对付欧阳锋,那知这位师叔不会听话,霎时之间与黄药师斗了个难解难分。马钰连叫:“师叔,别跟黄岛主动手!”欧阳锋接口道:“对,老顽童,你决不是黄老邪敌手,快逃命要紧。快逃,快逃!”周伯通为他一激,越加不肯罢手。 黄蓉叫道:“老顽童,你用九阴真经上的功夫与我爹爹过招,你师兄在九泉之下怎生说?”周伯通哈哈大笑,得意之极,说道:“你瞧我使的是经上功夫么?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经文忘记了。嘿嘿,学学容易,忘记可麻烦啦!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双手分搏顽童拳,老顽童自己想出来的,跟九阴真经有屁相干?” 黄药师在桃花岛上与他动手之时,觉到他拳脚劲力大得出奇,这时见他拳法虽极精奇,劲力却已较前减弱,只堪堪与自己打了个平手,正自奇怪,听他这么说,不禁暗暗纳闷,不知他使了什么希奇古怪法子,竟能将一门上乘武功硬生生从心里忘记了去。 欧阳锋从雾中隐约见到周伯通与黄药师斗得紧急,暗自心喜,但又怕他打败黄药师后便与全真诸子联手对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机,正好先破北斗阵,当下挥动蛇杖,着着进击,北斗阵顷刻间险象环生。王处一与刘处玄大叫:“周师叔,先杀欧阳锋!” 周伯通见众师侄情势危急,于是左掌右拳,横劈直攻,待打到黄药师面前时,忽地哈哈一笑,拳变掌,掌成拳,横直互易。黄药师万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时,眉梢已给他掌尖拂中,虽未受伤,却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对方,倏地惊觉,左手啪的一声,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记,骂道:“该死,该死,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黄药师微微一怔,手掌已递了出去,这一招也快速无伦,无声无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弯腰沉肩,叫声:“哎唷!报应得好快。” 浓雾弥漫,越来越难见物。郭靖怕两位师父遭逢不测,伸手扶起柯镇恶,挽着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声道:“两位师父且到烟雨楼上歇歇,等大雾散了再说。”黄蓉叫道:“老顽童,你听不听我话?”周伯通道:“我打不赢你爹爹,你放心。” 黄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许杀了他。”周伯通道:“为什么?”他口中不停,拳脚上丝毫不缓。黄蓉叫道:“你不听我吩咐,我可要将你的臭史抖出来啦。”周伯通道:“什么臭史?胡说八道。”黄蓉拖长了声音道:“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这两句话只把周伯通吓得魂飞魄散,忙道:“行,行,听你话就是。老毒物,你在那里?”只听马钰的声音从浓雾中透了出来:“周师叔,你占北极星位围他。” 黄蓉又道:“爹,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个大大奸贼,快杀了他。”黄药师道:“孩子,到我身边来。”重雾之中,却不见裘千仞到了何处。但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下来给你爷爷磕头,今日才饶你性命。” 郭靖将洪柯二人送到楼边,回身又来寻找完颜洪烈,岂知适才只到烟雨楼边这一转身,不但完颜洪烈影踪不见,连沙通天、裘千仞等也已不知去向,但听得周伯通叫道:“咦,老毒物呢?逃到那里去啦?” 此时湿雾浓极,实是罕见的异象,虽是中秋,却星月无光。各人互相近在身畔,却不见旁人面目,只影影绰绰的见到些模糊人形,说话声音听来也重浊异常,似是相互间隔了什么东西。众人都屡经大敌,但这时斗然间均似变了瞎子,心中无不惴惴。黄蓉靠在父亲身旁,马钰低声发施号令,缩小阵势。人人侧耳倾听敌人动静。 一时之间,四下里寂静无声。过了一会,丘处机忽然叫道:“听!这是什么?”只听得周围嗤嗤嘘嘘,异声自远而近。 黄蓉惊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脸!”洪七公在楼头也已听到,高声叫道:“老毒物布蛇阵,大伙快到楼上来。”周伯通的武功在众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极了蛇,发一声喊,抢先往烟雨楼狂奔。他怕毒蛇咬自己脚跟,楼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轻功跃上楼去,料想毒蛇不会跃高追咬,他坐在楼顶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惊胆战。过不多时,蛇声愈来愈响。黄蓉拉着父亲的手奔上烟雨楼。全真诸子手牵着手,摸索上楼。尹志平踏了个空,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跌得头上肿了个大瘤,忙爬起来重新抢上。 黄蓉没听到郭靖声音,心中挂念,叫道:“靖哥哥,你在那里?”叫了几声,不听答应,更是耽心,说道:“爹,我去找他。”只听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后你也不用叫我。我不会应你的!”原来他就在身边。 黄药师大怒,骂道:“浑小子,臭美么?”横臂就是一掌。郭靖低头避开,正要还手,却听飕飕箭响,几枝长箭腾腾腾的钉上了窗格。众人吃了一惊,只听得四下里喊声大作,羽箭纷纷射来,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马,又听得楼外人声喧哗,高叫:“莫走了反贼!” 王处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结嘉兴府贪官,点了军马来对付咱们!”丘处机叫道:“冲下去杀他个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众人听得箭声愈密,蛇声愈近,才知完颜洪烈与欧阳锋暗中安排下了毒计,但这场大雾却不在众人意料之中。洪七公叫道:“挡得了箭,挡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伙儿快退。”只听周伯通在楼顶破口大骂毒蛇,双手接住了两枝长箭,不住拨打来箭。 那烟雨楼三面临水。官军乘了小舟围着烟雨楼放箭,只因雾大,一时却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们向西,从陆路走。”他是天下第一大帮会的首领,随口两下呼喝,自有一股威势。混乱之中,众人都依言下楼,摸索而行,苦在睁目瞧不出半尺,那里还辨东西南北?只得拣箭少处行走,各人手拉着手,只怕迷路落单。 丘处机、王处一手持长剑,当先开路,双剑合璧,舞成一团剑花,抵挡箭雨。 郭靖右手拉着洪七公,左手伸出去与人相握,触手处温软细腻,握到的却是黄蓉的小手。他心中一怔,急忙放下,只听黄蓉冷冷的道:“谁要你来睬我?” 猛听得丘处机叫道:“快回头,前面遍地毒蛇,闯不过去!”黄药师与马钰殿后,阻挡追兵,听到丘处机叫声,急忙转头。黄药师折下两根竹枝,往外扫打。烟雾中只听得蛇声吱吱,一股腥臭迎面扑来。黄蓉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黄药师叹道:“四下无路可走,大家认了命罢!”掷下竹枝,把女儿横抱在手。 以众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挡不住去路,但西毒的蛇阵中毒蛇成千成万,只要给咬上一口,立时便送了性命。众人听到蛇声,无不毛骨悚然。黄药师玉箫已折,洪七公钢针难施,最难的还是大雾迷濛,目不见物,虽有路可逃,也无从寻找。 正危急间,忽听一人冷冷的道:“小妖女,竹棒给我瞎子。”却是柯镇恶的声音。黄蓉听他说到“瞎子”二字,即明其意,心中一喜,忙将打狗棒递了过去。柯镇恶不动声色,接棒点地,说道:“大伙儿跟着瞎子逃命罢!烟雨楼边向来多烟多雾,有啥希奇?否则又怎会叫作烟雨楼?” 他是嘉兴本地人,于烟雨楼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皆烂熟于胸,他双目盲了,平时不及常人,这时大雾弥漫、乌云满天,众人伸手不见五指,对他却毫无障碍。他辨察蛇嘶箭声,已知西首有条小路并无敌人,便一跷一拐的领先冲出。岂知这小路近数年来种满青竹,其实已无路可通。柯镇恶幼时熟识此路,数十年不来,却不知小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便竹丛挡道,无法通行。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竹杆纷纷飞开,众人随后跟来。马钰大叫:“周师叔,快来,你在那里?”周伯通坐在楼顶,听得四周都是蛇声,那敢答应?只怕毒蛇最爱咬的便是老顽童身上之肉,若给群蛇听到自己声音,那还了得? 众人行出十余丈,竹林已尽,前面现出小路,耳听得蛇声渐远,但官军呐喊声却愈来愈响,似是有人绕道从旁包抄。群雄怕的只是蛇群,区区官军怎放在眼内。刘处玄道:“郝师弟,你我去冲杀一阵,杀几名狗官出气。”郝大通应道:“好!”两人提剑欲上,突然箭如蝗至,两人忙舞剑挡架。 再走一会,已至大路,电光乱闪,霹雳连响,大雨倾盆而下,只一阵急雨,雾气转瞬间给冲得干干净净,虽仍乌云满天,但人影已隐约可辨。众人都道:“好了,好了,大雾可散啦。”柯镇恶道:“危难已过,各位请便。”将竹棒递给黄蓉,头也不回的迳向东行。 郭靖叫道:“师父!”柯镇恶道:“你先送洪老侠往安稳处所养伤,再到柯家村来寻我。”郭靖应道:“是!” 第665章 射雕英雄传(165) 黄药师接住一枝射来的羽箭,走到柯镇恶面前,说道:“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愿对你明言……”柯镇恶不待他话完,迎面一口浓痰,向他脸孔正中吐去,骂道:“今日之事,我死后没面目对六位兄弟!”人声嘈杂,黄药师凑近他身子说话,两人相距不到一尺,这口痰突如其来,全没防备,黄药师一侧头,这口痰有一半碰到了他面颊。黄药师大怒举掌。郭靖见状大惊,飞步来救,心想这一掌拍了下去,大师父那里还有性命? 他与柯黄二人相距十余步,眼见相救不及,微光中却见黄药师举起了的手缓缓放下,哈哈一笑,说道:“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岂能跟你这等人一般见识?”举袖抹去脸上痰沫,转身向黄蓉道:“蓉儿,咱们走罢!”郭靖听了他这几句话,心下大疑,疑心什么却模糊难明,只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全然不对,霎时之间,又如眼前出现了一团浓雾。 猛听得喊声大作,一群官兵冲杀过来。全真六子各挺长剑,杀入阵去。 黄药师不屑与官兵动手,回身挽着洪七公手臂,说道:“七兄,咱们老兄弟到前面喝几杯再说。”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极,妙极!”转瞬间两人没入黑暗之中。 郭靖欲去相扶柯镇恶,一小队官兵已冲到跟前。他不欲多伤人命,伸双臂不住将官兵推开。混乱中听得丘处机等大呼酣斗,官兵队中杂着完颜洪烈带来的金兵,还有裘千仞手下的铁掌帮众,强悍殊甚,一时杀不退,郭靖怕师父在乱军中遭害,大叫:“大师父,大师父,你在那里?”这时厮杀声乱成一片,始终不闻柯镇恶答应。 黄蓉从柯镇恶手中接过竹棒后,便一直在他身旁,见他唾吐父亲,争端又起,心想这事闹到这个地步,一生美梦,总是碎成片片了。此后军马冲杀过来,她却倚树悄然站立,大队兵马在她身旁奔驰来去,她恍似不闻不见,只呆呆出神,忽听得“啊哟”一声呼叫,正是柯镇恶口音。她循声望去,见他倒在路边,一名军官举起长刀,向他后心砍落。 柯镇恶滚地避开,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将那军官打得昏了过去,刚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黄蓉奔近看时,原来他腿上中了一箭,当下拉住他臂膀扶起。柯镇恶使力摔脱她手,可是他一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后酸软无力,身子摇晃几下,向前扑出,又要跌倒。黄蓉伸右手抓住他后领,冷笑道:“逞什么英雄好汉?”左手轻挥,已使“兰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贞穴”,这才放开他衣领,抓住他左臂。柯镇恶待要挣扎,但半身酸麻,动弹不得,只得任由她扶住,不住喃喃咒骂。 黄蓉扶着他走出十余步,躲在一株大树背后,只待喘息片刻再行,官兵忽然见到二人,十余枝羽箭飕飕射来。黄蓉抢着挡在前面,舞竹棒护住头脸,羽箭都射在她软猬甲上。柯镇恶听着箭声,知她以身子为自己挡箭,心中一软,低声道:“你不用管我,自己逃罢!”黄蓉哼了一声,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什么法子?”二人边说边行,避到了一座矮墙之后。羽箭已不再射来,但柯镇恶身子沉重,黄蓉只累得心跳气喘,没奈何倚墙稍息。柯镇恶叹道:“罢罢罢,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你去罢,柯瞎子今后算是死了。”黄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没死,干么算是死了?你不找我报仇,我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缩,点中了他双腿弯里的两处“委中穴”。这一下柯镇恶全没防备,登时委顿在地,暗暗自骂胡涂,不知这小妖女要用什么恶毒法儿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迸,只听得脚步细碎,她已转出矮墙。 这时厮杀之声渐远渐低,似乎全真诸子已将这一路官兵杀散,人声远去之中,隐隐又听得郭靖在大叫“大师父”,呼声越来越远,想是找错了方向,待要出声招呼,自己伤后中气不足,料来他也难听见。又过片刻,四下一片寂静,远处公鸡啼声此起彼和。柯镇恶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鸡啼了!明天嘉兴府四下里公鸡仍一般啼鸣,我却已死在小妖女手下,再也听不到了。” 想到此处,忽听脚步声响,有三人走来,一人脚步轻巧,正是黄蓉,另外两人却落脚重浊,起步拖沓。只听黄蓉道:“就是这位大爷,快抬他起来。”说着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数下,解开他被封的穴道。柯镇恶只觉身子为两个人抬起,横放在一张竹枝扎成的抬床之上,随即为人抬起行走。 他大是诧异,便欲询问,忽想莫再给她抢白几句,自讨没趣,正迟疑间,只听唰的一响,前面抬他的那人“啊哟”叫痛,当是吃黄蓉打了一棒,又听她骂道:“走快些,哼哼唧唧的干么?你们这些当官军的就会欺侮老百姓,没个好人!”接着唰的一响,后面那人也吃了一棒,那人可不敢叫出声了。 柯镇恶心想:“原来她去捉了两名官军来抬我,也真亏她想得出这主意。”这时他腿上箭伤越来越疼,只怕黄蓉出言讥嘲,咬紧了牙关半声不哼,但觉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了一条崎岖的小道。又走一阵,树枝树叶不住拂到身上脸上,显是在树林之中穿行。两名官军跌跌撞撞,呼呼喘气,但听黄蓉挥竹棒不住鞭打,只赶得两人拚了命支撑,一脚高一脚低的努力赶路。 约莫行出三十余里,柯镇恶算来已是巳末午初。此时大雨早歇,太阳将湿衣晒得半干,耳听得蝉鸣犬吠,田间男女歌声遥遥相和,一片太平宁静,比之适才南湖恶斗,宛似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行人来到一家农家休息。黄蓉向农家买了两个大南瓜,和米煮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镇恶面前。柯镇恶道:“我不饿。”黄蓉道:“你腿疼,当我不知道么?什么饿不饿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阵,才给你治。” 柯镇恶大怒,端起那碗热腾腾的南瓜迎面泼去,只听她冷笑一声,一名官兵大声叫痛,想是她闪身避开,这碗南瓜都泼在官兵身上。黄蓉骂道:“嚷嚷什么?柯大爷赏南瓜给你吃,不识抬举吗?快吃干净了。”那官兵给她打得怕了,肚中确也饥饿,当下忍着脸上烫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块块的吃了下去。 这一来,柯镇恶当真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只板凳边上,心下极为尴尬,要待伸手去拔箭,却怕创口中鲜血狂喷,她当然见死不救,多半还会嘲讽几句。正自沉吟,听黄蓉说道:“去倒一盆清水来,快快!”话刚说完,啪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个耳括子。柯镇恶心道:“小妖女不说话则已,一开口,总是叫人吃点苦头。” 黄蓉又道:“拿这刀子去,给柯大爷箭伤旁的下衣割开。”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黄蓉道:“姓柯的,你有种就别叫痛,叫得姑娘心烦,可给你来个撒手不理。”柯镇恶怒道:“谁要你理了?快给我滚得远远的。”话未说完,突觉创口一阵剧痛,显是她拿住箭杆,反向肉里插入。柯镇恶又惊又怒,顺手一拳,创口又是一下剧痛,手里却多了一枝长箭。原来黄蓉已将箭枝拔出,塞在他手里。 只听她说道:“再动一动,我打你老大个耳括子!”柯镇恶知她说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对手,给她一刀杀了,倒也干净爽脆,但如让她打上几个耳括子,临死之前却又多蒙一番耻辱,当下铁青着脸不动,听得嗤嗤声响,她撕下几条布片,在他大腿的创口上下用力缚住,止住流血,又觉创口一阵冰凉,知她在用清水洗涤。 柯镇恶惊疑不定,寻思:“她若心存恶念,何以反来救我?倘说并无歹意,哼,哼,桃花岛妖人父女还能安什么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计。唉,这种人诡计百出,要猜她的心思委实千难万难。”转念之间,黄蓉已在他伤处敷上金创药,包扎妥当;只觉创口清凉,疼痛减了大半,腹中却饿得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 黄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饿,原来当真饿得厉害,现下可没什么吃的啦,好罢,走啦!”啪啪两响,在两名官军头上各击一棒,押着两人抬起柯镇恶继续赶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听得鸦声大噪,千百只乌鸦在空中飞鸣来去。 柯镇恶听得鸦声,已知到了铁枪庙附近。那铁枪庙祀奉的是五代时名将铁枪王彦章。庙旁有座高塔,塔顶群鸦世代为巢,当地乡民传说铁枪庙的乌鸦是神兵神将,向来不敢侵犯,以致生养繁殖,越来越多。 黄蓉问道:“喂,天黑啦,到那里投宿去?”柯镇恶寻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风声,引动官兵捉拿。”说道:“过去不远有座古庙。”黄蓉骂道:“乌鸦有什么好看?没见过么?快走!”这次不闻棒声,两名官军却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还是足踢。 不多时来到铁枪庙前,柯镇恶听黄蓉踢开庙门,扑鼻闻到一阵鸦粪尘土之气,似乎庙中久无人居,只怕她埋怨嫌脏,那知她竟没加理会。耳听她命两名官军将地下打扫干净,又命两人到厨下去烧热水;耳听她轻轻唱着小曲,什么“鸳鸯双飞”,又是什么“未老头白”的。过了一会,官军烧来了热水。黄蓉先为柯镇恶换了金创药,这才自行洗脸洗脚。 柯镇恶躺在地下,拿个蒲团当作枕头,忽听她骂道:“你瞧我的脚干么?我的脚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对眼珠子!”那官军吓得魂不附体,咚咚咚的直磕响头。黄蓉道:“你说,你干么眼睁睁的瞧着我洗脚?”那官军不敢说谎,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见姑娘一双脚雪白粉嫩……生得好看,脚趾甲红红的……像观音菩萨……” 柯镇恶一惊,心想:“这贼厮鸟死到临头,还起色心!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还是剥他的皮。”那知黄蓉笑道:“你这蠢才见过观音菩萨的脚吗?”砰的一声,伸棒绊了他一个筋斗,居然没再追究。两名官军躲向后院,再也没敢出来。 柯镇恶一语不发,静以待变。只听黄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说道:“王铁枪威震当世,到头来还是落得个为人所擒,身首异处,又逞什么英雄?说什么好汉?嗯,这杆铁枪只怕还当真是铁铸的。” 柯镇恶幼时常与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张阿生等到这庙里来玩耍,那时他眼睛未瞎,几人虽是孩子,俱都力大异常,轮流抬了那杆铁枪舞动玩耍,这时听黄蓉如此说,接口道:“自然是铁打的,还能是假的么?”黄蓉“嗯”了一声,伸手抽起铁枪,说道:“倒有三十来斤。我弄丢了你的铁杖,一时也铸不及赔你。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你没兵器防身,暂且就拿这杆枪当铁杖使罢。”也不等柯镇恶答话,到天井中拿了一块大石,砰砰嘭嘭的将铁枪枪头打掉,将枪杆递在他手中。 柯镇恶自兄长死后,与六个结义弟妹形影不离,此时却已无一个亲人,与黄蓉相处虽只一日,不知不觉之间已颇舍不得与她分离,听她说到“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阵茫然,迷迷糊糊的接过铁枪,觉得比用惯了的铁杖沉了些,却也将就用得,心想:“她给我兵器,那当真是不存恶意了。” 只听她又道:“这是我爹爹配制的田七鲨胆散,对你伤口很有好处。你恨极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说着递了一包药过来。柯镇恶伸手接了,缓缓放入怀中,想说什么话,却说不出来,只盼她再说几句,却听她道:“好啦,睡罢!” 柯镇恶侧身而卧,将铁枪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那里睡得着。但听塔顶群鸦噪声渐歇,终于四下无声,却始终不听黄蓉睡倒,听声音她一直坐着,动也不动。又过半晌,听她又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听她翻覆低吟,似是咀嚼词中之意。柯镇恶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什么,但听她语音凄婉,似乎伤心欲绝,竟不觉呆了。 又过良久,听她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侧身卧倒,呼吸渐细,慢慢睡熟,柯镇恶手抚身旁铁枪,儿时种种情状,突然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见到朱聪拿着一本破书,摇头晃脑的诵读;韩宝驹与全金发骑在神像肩头,拉扯神像的胡子;南希仁与自己并力拉着铁枪一端,张阿生拉着铁枪另一端,三人斗力;韩小莹那时还只四五岁,拖着两条小辫子,鼓掌嘻笑。她小辫子上结着鲜红的头绳,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摇动。 突然之间,眼前又是漆黑一团。六个结义弟妹,还有亲兄长,都先后毁在黄药师和他门人的手下。胸中一丛仇恨之火,再也难以抑制。 他提着铁枪,悄没声的走到黄蓉身前,只听她轻轻呼吸,睡得正沉,寻思:“我这么一枪下去,她就无知无觉的死了。嘿,若非如此,黄老邪武功盖世,我今生怎能报得深仇?他女儿睡在这里,正是天赐良机,教他尝一尝丧女之痛。”转念又想:“这女子救我性命,我岂能恩将仇报?咳,杀她之后,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决,心道:“我柯镇恶一生正直,数十年来无一事愧对天地。此刻于人睡梦之中暗施偷袭,自非光明磊落的行迳,但我一死以报,也对得住她了。”举起铁枪,正要向黄蓉当头猛击下去,忽听得远处有人哈哈大笑,声音极是刺耳,静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 黄蓉给笑声惊醒,跃起身来,突见柯镇恶高举铁枪,站在身前,不觉吃了一惊,叫道:“欧阳锋!” 第666章 射雕英雄传(166) 柯镇恶听她惊醒,这一枪再也打不下去,又听得有数人说着话渐渐行近,隔得远了,言语却听不清楚。再过片刻,脚步声也隐隐听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这庙中前殿后院他无一处不熟,低声道:“老毒物他们定是见到了鸦塔,向这边走来,咱们且躲一躲。”黄蓉道:“是。”将睡过的一列蒲团踢散。柯镇恶牵着她手,走向后殿,伸手推门,通向后殿的门却给闩上了。柯镇恶骂道:“这两个贼官军!”料想两名官军乘黑逃走,怕黄蓉发觉,先行闩上了门。这时已不及举枪撞门,耳听得大门为人推开,知道大殿中无处可以躲藏,低声道:“神像背后。” 两人刚在神像后坐定,便有十余人走入殿中,跟着嗤的一响,柯镇恶闻到一阵硫磺气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摺。只听欧阳锋道:“赵王爷,今日烟雨楼之役虽然无功,但也已大挫敌人的锐气。”完颜洪烈笑道:“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欧阳锋嘿嘿的笑了数声,说道:“小王爷安排下妙计,调集嘉兴府官兵,万箭齐发,本可将这批家伙一网打尽,不料迟不迟,早不早,刚好有这场大雾,却给群奸溜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道:“有欧阳先生与裘帮主两位出马,群奸今日虽然逃走,日后终能一一歼灭。只恨晚辈来迟了一步,没能见到欧阳先生大展神威,可惜之极。”柯镇恶认得是杨康的声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听梁子翁、彭连虎、沙通天等各出谀言,纷纷奉承欧阳锋,说他如何独斗全真群道,杀得众道士狼狈不堪。各人不提裘千仞,又不听到此人说话,猜想此人并未同来。 柯镇恶听这许多高手群集于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适才他要与黄蓉同归于尽,不知怎的,此时却又惟恐给敌人发见,伤了黄蓉与自己性命。只听完颜洪烈的从人打开铺盖,请完颜洪烈、欧阳锋、杨康三人安睡。 杨康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欧阳先生,令侄武功既高,人品又潇洒俊雅,晚辈与他投缘得很,只盼从此结成好友,不料他竟为全真教众杂毛所害。晚辈每一想起,心头难过之极。全真教那群恶道,晚辈立誓要一个个亲手杀了,以慰欧阳世兄在天之灵。只可惜晚辈武功低微,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盼欧阳锋去杀了他师父丘处机以除后患,因此一路上力陈全真七子如何在牛家村杀死欧阳克,骗得欧阳锋深信不疑。 欧阳锋默然良久,缓缓的道:“我侄儿不幸惨死,先前我还道是郭靖这小子下的毒手,适才听你转述丘处机之言,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恶道所为。现今我白驼山已无传人,我收了你做徒儿罢。”杨康高声叫道:“师父,徒儿磕头。”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跟着咚咚咚咚几声,想是爬在地下向欧阳锋磕头。 柯镇恶心想这人好好一个忠良之后,岂知不但认贼作父,更拜恶人为师,陷溺愈来愈深,只怕再难回头了,心中对他愈益卑视。 只听完颜洪烈道:“客地无敬师之礼,日后再当重谢。”欧阳锋喟然道:“珍珠宝物,白驼山也有一些,欧阳锋只瞧着这孩子聪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将来能有个传人罢了。”完颜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梁子翁等纷向三人道喜。 正乱间,忽然一人叫了起来:“傻姑饿了,饿死啦,怎不给我吃的?” 柯镇恶听得傻姑叫喊,大是惊诧,心想此人怎会跟完颜洪烈、欧阳锋等人混在一起。只听杨康笑道:“对啦,快找些点心给大姑娘吃,莫饿坏了她。”过了片刻,傻姑大声咀嚼,吃起东西来。她一边吃,一边道:“好兄弟,你说带我回家去,叫我乖乖的听你话,怎么还不到家?”杨康道:“明儿就到啦,你吃得饱饱的睡觉罢。” 又过一会,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宝塔上悉悉索索的,是什么声音?”杨康道:“不是鸟儿,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杨康笑道:“傻姑娘,怕什么!”傻姑道:“我怕鬼。”杨康笑道:“这里这许多人,鬼怪不敢来的。” 傻姑道:“我就是怕那个矮胖子的鬼。”杨康强笑道:“别胡说八道啦,什么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道:“哼,我知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坟里,婆婆的鬼会把矮胖子的鬼赶出来,不让他住在坟里。他要来找你讨命。”杨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爷爷来领你回桃花岛去。”傻姑不敢再说。忽听沙通天喝道:“喂,踏着我的脚啦。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别动!”想是傻姑怕鬼,在人丛中乱挨乱挤。 柯镇恶听了这番说话,疑云大起:傻姑所说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韩宝驹了,他命丧桃花岛上,明明是为黄药师所杀,他的鬼魂怎会来找杨康讨命?傻姑虽然痴呆,但这番话中必有原因,苦于强敌当前,没法出去问个明白。忽又想到:“黄药师在烟雨楼前对我言道:‘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岂能跟你这等人一般见识?’他既不屑杀我,又怎能杀我五个弟妹?但若不是黄药师,四弟又怎说亲眼见他害死二弟、七妹?” 正自心中琢磨,忽觉黄蓉拉过自己左手,伸手指在他掌心中写了一字:“求”,接着一字一字的写道:“……你一事”。柯镇恶在她掌心中写道:“何事”。黄蓉写道:“告我父何人杀我”。 柯镇恶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正想拉过她手掌来再写字询问,突觉身旁微风一动,黄蓉已跃了出去,只听她笑道:“欧阳伯伯,您好啊。” 众人万料不到神像后面竟躲得有人,只听得嚓嚓、铮铮一阵响处,各人抽出兵刃,将她团团围住,纷纷呼喝:“是谁?”“有刺客!”“什么人?” 黄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欧阳伯伯大驾,你们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欧阳锋道:“令尊怎知我会来此?”黄蓉道:“我爹爹医卜星相,无所不通,起个文王先天神课,自然知晓。”欧阳锋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问,她也不会说真话,便笑笑不语。沙通天等到庙外巡视了一遍,不见另有旁人,当下环卫在完颜洪烈身旁。 黄蓉坐在一个蒲团上,笑吟吟的道:“欧阳伯伯,你害得我爹爹好苦!” 欧阳锋微笑不答,他知黄蓉虽然年幼,却机变百出,只要一个应对不善,给她抓住了岔子讥嘲一番,在众人之前可难以下台。只听她说道:“欧阳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镇小蓬莱给全真教的众老道围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难以脱身。”欧阳锋微微一笑,说道:“那有此事?”黄蓉急道:“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明明是你杀了全真教的谭处端,那些臭道士却始终纠缠着我爹爹。再加上个老顽童从中胡搅,我爹爹又不肯分辩是非,那怎么得了?” 欧阳锋暗暗心喜,说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几个杂毛,怎奈何得了他?”黄蓉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个老顽童,我爹爹便抵挡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来对你说,他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参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欧阳锋道:“什么文字?”黄蓉道:“摩诃波罗,揭谛古罗,斯里星,昂依纳得。斯热确虚,哈虎文砵英。” 这几句叽哩咕噜的话,柯镇恶与完颜洪烈等都听得不明所以,欧阳锋却大吃一惊,这是九阴真经下卷最后一篇中的古怪言语。真经经文他读了无数遍,几乎已可背诵,这些怪话却既难索解,更难记忆,难道黄药师当真参详透了?他心中虽怦然而动,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淡然说道:“小丫头就爱骗人,这些胡言乱语,谁又懂得了?”黄蓉道:“爹爹已把这篇古怪文字逐句译出,从头至尾,明明白白。我亲眼所见,怎会骗你?”欧阳锋素服黄药师之能,心想这篇古怪文字要是始终无人能解,那便罢了,若有一人解识得出,则普天下舍黄药师之外更无旁人,淡淡的道:“那可要恭贺你爹爹了。” 黄蓉听他言中之意,仍然将信将疑,又道:“我看了之后,现下还记得几句,不妨背给你听听。”念道:“或身搔动,或时身重如物镇压,或时身轻欲飞,或时如缚,或时奇寒壮热,或时欢喜躁动,或时如有恶物相触,身毛惊竖,或时大乐昏醉。凡此种种,须以下法导入神通。” 这几句经文只把欧阳锋听得心痒难搔。黄蓉所念的,正是一灯大师所译九阴真经总旨中的一段。这诸般怪异境界,原是修习上乘内功之人常所经历,修士每当遭逢此境,总是战战兢兢的镇慑心神,以防走火入魔,岂知竟有妙法将心魔导化而为神通,那真是无上宝诀了。只因黄蓉所念确是真经经文,并非胡乱杜撰,欧阳锋内功精湛,入耳即知真伪,至此更无疑念,问道:“下面怎样说?” 黄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记得下面又说什么‘遍身毛孔皆悉虚疏,即以心眼见身内三十六物,犹如开仓见诸麻豆等,心大惊喜,寂静安快。’”她所背经文,头一段是怪异境界,次一段是修习后的妙处,偏偏将中间修习之法漏了。 欧阳锋默然,心想凭你这等聪明,岂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说,但不知你来说这番话是何用意。 黄蓉又道:“我爹爹命我来问欧阳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呢,还是得三千字?”欧阳锋道:“请道其详。”黄蓉道:“如果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灭了全真教,那么这篇九阴神功的五千字经文,我尽数背给你听。”欧阳锋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黄蓉道:“爹爹请你去给他报仇,待杀了周伯通与全真六子后,我说三千字与你。”欧阳锋笑道:“你爹爹跟我交情向来平平,怎地这般瞧得起老毒物?”黄蓉道:“我爹爹说道:第一,害死你侄儿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门人,想来你该报仇……” 杨康听了这话,不由得打个寒噤,他是丘处机之徒,黄蓉这话明明说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问道:“好兄弟,你冷么?”杨康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黄蓉接着道:“第二,他译出经文后就与全真道士动手,不及细细给我讲解,想这部奇书旷世难逢,岂能随他湮没?当今只有你与他性情相投,神通武功,足可与他并驾。承欧阳伯伯瞧得起,当日曾驾临桃花岛求亲,你侄儿虽不幸为全真派门人所害,但我爹爹说,谅来你也还会顾念你侄儿,因此要你修习神功之后再转而授我。”欧阳锋胸口一酸,心下琢磨:“这番话倒也可信,若无高人指点,谅这小丫头纵把经文背得滚瓜烂熟,也是无用。”转念一想,说道:“我怎知你背的是真是假?” 黄蓉道:“郭靖这浑小子已将经文写与你了,我说了译文的关键诀窍,你一加核对,自知真假。”欧阳锋道:“话倒不错,让我养养神,明儿赶去救你爹爹。”黄蓉急道:“救兵如救火,怎等得明日?”欧阳锋笑道:“那么我给你爹爹报仇,也是一样。”他算计已定,经文在自己掌握之中,将来逼着黄蓉说出经文关键,自能参详得透全篇文义,此时让黄药师与全真教斗个两败俱伤,岂不妙哉? 柯镇恶在神像背后,听两人说来说去,话题不离九阴真经,寻思黄蓉在他掌中写了“告我父何人杀我”七字,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黄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么?”欧阳锋笑道:“这个自然,你也歇歇罢!” 只听黄蓉拖动蒲团,坐在傻姑身旁,说道:“傻姑,爷爷带了你到桃花岛上,怎么你在这里?”傻姑道:“我不爱跟着爷爷,我要回自己家去。”黄蓉道:“是这个姓杨的好兄弟到岛上来,带你坐船,一起来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 柯镇恶心念一动:“杨康几时到过桃花岛上?”只听黄蓉问道:“爷爷那里去啦?”傻姑惊道:“你别说我逃走啊,爷爷要打我的。”黄蓉笑道:“我不说,不过我问你什么话,你须得好好回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爷爷说,他要来捉我回去,教我认字。”黄蓉笑道:“我一定不说。你说爷爷要你认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爷爷在书房里教我认字,说我爹爹姓曲曲儿,我也姓曲曲儿,他写了个曲曲儿的字,叫我记住。又说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儿什么风。我老是记不得,爷爷就生气了,骂我傻得厉害。我本来就叫傻姑嘛!” 黄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的。爷爷骂你,爷爷不好,傻姑好!”傻姑听了很是高兴。黄蓉道:“后来怎样?”傻姑道:“我说我要回家,爷爷更加生气。忽然一个哑巴仆人进来东指西指、咿咿啊啊的,爷爷说:‘我不见客,叫他们回去罢!’过了一会,那哑巴送了一张纸来,爷爷看了一看,放在桌上,就叫我跟哑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难看,我向他瞪眼珠,他也向我瞪眼珠。” 柯镇恶回想当日赴桃花岛求见之时,情景果真如此,初时黄药师拒见六人,待朱聪将事先写就的书信送入,傻姑才出来接待,可是三弟现时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酸痛。只听黄蓉又问:“爷爷见了他们么?”傻姑道:“爷爷叫我带同哑巴佣人请客人吃饭,他自己走了。我不爱瞧那矮胖子,偷偷溜了出来,见爷爷坐在石头后面向海里张望,我也向海里张望,看见一艘船远远开了过来,船里坐的人,爷爷说都是牛鼻子道士。哈哈,牛鼻子!” 柯镇恶心道:“当日我们得悉全真派大举赴桃花岛寻仇,抢在头里向黄药师报讯,请他暂行避让,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说明原委。可是在岛上始终没见全真诸子到来,怎么这傻姑又说有道士坐船而来?” 第667章 射雕英雄传(167) 只听黄蓉又问:“爷爷就怎样?”傻姑道:“爷爷向我招手,叫我过去。我吓了一跳,先前我溜了出来玩,他早就瞧见啦。我不敢过去,怕他打。他说我不打你,你过来。我就过去。他说他要坐船出海钓鱼,叫我去对那些牛鼻子说:爷爷不在家,出海去了,叫他们回去,岛上的路他们不认得。那些牛鼻子上了岸,我就去对他们说:‘爷爷不在家,爷爷不喜欢见到牛鼻子。哈哈,牛鼻子,你们生了牛鼻子吗?我看倒像是猪鼻子!’他们瞪眼不理我,我也向他们的猪鼻子瞪眼睛。他们就回进船里去了。”黄蓉道:“后来呢?” 傻姑道:“后来爷爷就到大石头后面去开船,我知道的,那些牛鼻子生得难看,爷爷不爱见他们。”黄蓉赞道:“是啊,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爷爷什么时候再回来?”傻姑道:“什么回来?他没回来。” 柯镇恶身子一震,只听黄蓉问道:“你记得清楚么?后来怎么?”只听她问话的声音也微微发颤,显是问到了重大的关节所在。 傻姑道:“爷爷正要开船,忽然飞来了一对大鸟,就是你那对鸟儿啊。爷爷向鸟儿招手唿哨,这对鸟儿就飞了下来,鸟脚上还缚着什么东西,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爷爷,给我,给我!’……”说到这里,当真大叫起来。杨康叱道:“别吵啦,大家要睡觉。” 黄蓉道:“傻姑,你说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轻轻的说。”果真放低了声音说道:“爷爷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块布来,缚在大鸟足上,把大鸟又放走了。”黄蓉嗯了一声,自言自语:“爹爹要避开全真诸子,怪不得没空去取金娃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谁射的?”问道:“谁射了鸟儿一箭?”傻姑道:“射箭?没有啊。”说着呆呆出神。黄蓉道:“好,再说下去。”傻姑道:“爷爷见袍子撕坏了,就脱了下来,叫我回去给他拿过一件。等我拿来,爷爷却不见啦,牛鼻子的船也不见啦,只有那件撕坏的袍子抛在地下。” 她说到这里,黄蓉不再询问,似在静静思索,过了半晌,才道:“他们去了那里呢?”傻姑道:“我瞧见的。我大叫爷爷,听不到他答应,就跳到大树顶上去张望,我见爷爷的小船在一边,牛鼻子的大船在另一边,慢慢的就都开得不见了。我不爱去见那矮胖子,就在沙滩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领这爷爷和好兄弟回去。”黄蓉问道:“这爷爷,不是教你认字的那个爷爷罢?”傻姑嘻嘻笑了几声,说道:“这个爷爷好,不要我认字,还给我吃糕儿。”黄蓉道:“欧阳伯伯,你糕儿还有么?再给她几块。”欧阳锋干笑道:“有啊!”柯镇恶一颗心似乎要从腔子中跳跃而出:“原来欧阳锋那日也在桃花岛上。” 猛听得傻姑“啊哟”一声叫,接着啪啪两响,有人交手,又是跃起纵落之声,只听黄蓉叫道:“你想杀她灭口吗?”欧阳锋笑道:“这事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你爹爹。我又何必杀这傻姑娘?你要问,痛痛快快的问个清楚罢。”但听得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呻吟,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想是为欧阳锋打中了什么所在。 黄蓉道:“我就不问,也早已猜到了,只是要傻姑亲口说出来罢了。”欧阳锋笑道:“你这小丫头也真鬼机伶,但你怎能猜到,倒说给我听听。” 黄蓉道:“我初时见了岛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杀了江南五怪。后来想到一事,才知决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让三个臭男子的尸身留在我妈妈墓中陪她?又怎能从墓中出来之后不掩上墓门?”欧阳锋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哟,这当真是我们疏忽了。康儿,是不是?” 柯镇恶只听得心胆欲裂,这时才悟到黄蓉原来早瞧出杀人凶手是欧阳锋、杨康二人,她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这一出去凶多吉少,是以要柯镇恶将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他又悲又悔,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说明凶手是谁,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转念一想:“我飞天蝙蝠性儿何等暴躁,瞎了眼珠,却将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纵然明说,我又岂肯相信?柯镇恶啊柯镇恶,你这杀千刀的贼厮鸟,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举手猛打自己耳光,只听欧阳锋又道:“你怎么又想到我身上?”黄蓉道:“想到你并不难,掌毙黄马、手折秤杆,当世有这功力的寥寥无几。不过初时我还当是别人。靖哥哥问南希仁,是谁害他的。南希仁嘴里不能说话了,临死时用手指在地下划字,要写出杀他之人的姓名,只写了三笔,没写完便断了气。” 欧阳锋呵呵大笑,说道:“南希仁这汉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见你。他先躲了起来,我们一点人数,少了一个,留下终是祸患,找了几天没找到。幸好康儿有一幅桃花岛的总图,什么古怪小路、机关布置,图中全部写得都有。我们按图索骥,终于才寻着他。” 黄蓉心道:“杨康怎会有我岛上总图?啊,是了,当日欧阳克来求婚,我爹爹将岛上总图借了给他,杨康在牛家村杀了欧阳克,自然在他身上将总图搜了出来。那么他们能开启我妈妈的墓门,全都不奇了。”说道:“我见南希仁临死时的情状,必是中了怪毒,我还猜想是裘千仞,这老儿练毒掌,当时便猜到了他身上。”欧阳锋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是在掌力不在掌毒。他掌上没毒,用毒物熬练手掌,不过是练掌力的法门,将毒气逼将出来,掌力自然增强。那南希仁死时口中呼叫,说不出话,脸上却露笑容,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那是中了什么毒?”欧阳锋不答,又问:“他身子扭曲,在地下打滚,力气却大得异乎寻常,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如此剧毒之物,我想天下舍裘铁掌外,再也无人能有。” 黄蓉这话明着相激,欧阳锋虽知其意,仍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物,难道是白叫的吗?”蛇杖在地下重重一顿,喝道:“就是这杖上的蛇儿咬了他,咬中了他舌头,是以他身上无伤,说不出话。”柯镇恶听得热血直涌入脑,几欲晕倒。 黄蓉听得神像后微有响动,急忙咳嗽数声,掩盖了下去,缓缓说道:“当时江南五怪给你尽数击毙,逃掉的柯镇恶又没眼珠,以致到底是谁杀人都辨不清楚。” 柯镇恶听了此言,心中一凛:“她这话是点醒于我,叫我不可轻举妄动,以免两人一齐送命,死得不明不白。” 却听欧阳锋干笑道:“这个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是故意放他走的。那南希仁见到我杀人,因此尽管他躲得好,我们就算多花几天,也非找到他灭口不可。至于柯瞎子吗,不妨饶他一条性命。”黄蓉道:“啊,是啦。你杀了五人,却教柯大侠误信是我爹爹杀的,让他出去宣扬此事,好令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欧阳锋笑道:“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康儿想出来的,是么?”杨康又含含糊糊的应了声。 黄蓉道:“这当真是神机妙算,佩服,佩服。”欧阳锋道:“咱们可把话题岔开去啦。后来你怎么又想到是我?”黄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荆湖北路和我交手,虽说他也可赶在头里,先到桃花岛,但要快过小红马,终究难能。我再想南希仁只写了三笔,一划、一短竖,再是一划连钩,说是‘东’字的起笔固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尝不能?若非东邪,定是西毒了。这一点我在桃花岛上早就想到,但当时尚有许多枝节想不明白。” 欧阳锋叹道:“我只道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原来仍留下了这许多线索。南希仁多半见到我们神色不对,进坟墓时故意落后,一见我杀全金发,立即逃出。” 黄蓉道:“南四侠平时不大说话,为人却十分机伶。我苦苦思索韩小莹在我妈玉棺上所写的那个小‘十’字,到底她想写什么字。只因我想这位小王爷武艺低微,决没本事一举杀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终想不到是他。”杨康哼了一声。 黄蓉道:“那天我孤身一人留在桃花岛上,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终猜不透。我梦见了很多人,后来梦到穆家姊姊,梦见她在中都比武招亲。我突然从梦中惊醒,跳了起来,才知凶手原来是这位小王爷!” 杨康听了她这几句语音尖锐颤抖的话,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强笑道:“难道是穆念慈托梦给你?”黄蓉道:“是啊,若不是这个梦,我怎会想到是你?你那只翡翠小鞋呢?”杨康一怔,厉声道:“你怎知道?又是穆念慈在梦中说的?”黄蓉冷笑道:“那何用说?你们二人将朱聪打死后,把我妈妈墓里的珠宝放在他怀里,好教旁人见了,只道他盗宝给我爹爹见到,因而丧生。这栽赃之计原本大妙,只你忘了一节,朱聪的外号叫作妙手书生。” 欧阳锋好奇心起,问道:“是妙手书生便又怎地?”黄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宝,却不知从他身上取宝。”欧阳锋不解,问道:“什么取宝?”黄蓉道:“朱聪武功虽不及你,但他在临死之前施展妙手,在这位小王爷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们居然始终不觉。若非此物,我万万料想不到小王爷竟曾光降过桃花岛。” 欧阳锋笑道:“此事有趣得紧,这妙手书生倒也厉害,性命虽已不在,却能留下话来。他取的那物,想必是什么翡翠小鞋了。”黄蓉道:“不错。妈妈墓中宝物,我自幼见熟,这翡翠小鞋却从未见过。朱聪死后仍牢牢握住,必有缘故。这小鞋正面鞋底有个‘比’字,反面有个‘招’字,我总想不明是什么意思,那晚做梦,见到穆家姊姊在中都街头卖艺,竖一面‘比武招亲’的锦旗,这一下教我豁然而悟,全盘想通了。” 欧阳锋笑道:“这鞋底的两个字,原来尚有此香艳典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兴,柯镇恶却愈听愈怒,只黄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黄蓉料他不懂,当下明里说给欧阳锋听,实则向他解释:“那日穆姊姊在中都比武招亲,小王爷下场大显身手,我凑巧也赶上瞧这场热闹。比到后来,小王爷抢下了穆姊姊脚上一对绣鞋。这场比武是他胜了,说到招亲,后来却纠葛甚多。” 只因这场比武招亲,日后生出许多事来。当时梁子翁、沙通天等在旁目睹,此后完颜洪烈丧妻、杨康会见本生亲父等情由,亦均从此而起。众人听到了,各生感慨。 黄蓉道:“既然想到了此事,那就再也明白不过。小王爷与穆姊姊日后私订终身,定情之物,最好自然是雕一双玉鞋了。这双玉鞋想来各执一只,这一只有‘比、招’二字,那一只鞋上定是‘武、亲’二字。小王爷,我猜得不错罢?”杨康不答。 黄蓉又道:“这个关节既然解开,其他更没疑难了。韩宝驹身中九阴白骨爪身亡,世上练这武功的原只黑风双煞,可是这两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风双煞的师父亦必精擅,岂知我爹爹固然从未练过九阴真经中的任何武功,而铁尸梅超风生前却还收过一位高足。韩小莹在墓室中亲眼见到小王爷用九阴白骨爪插死她堂兄韩宝驹,她当时挥剑自杀,临死之前,左手手指蘸了鲜血,在我妈的棺盖上要写小王爷的名字,但没能写完就死了,她所写的那个小小‘十’字,自然是‘杨’字的起笔。想不到郭靖那浑小子定要说是个‘黄’字。”说到此处,不禁黯然。 欧阳锋纵声长笑,说道:“棺盖上这个小小‘十’字,我见了本想抹去,还是康儿脑筋动得快,他说:‘这不是黄字的起笔吗?’我想不错,就让这血字留下了。哈哈!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烟雨楼前要跟你爹爹拚命。” 黄蓉叹道:“你们的计策原本大妙,那浑小子悲怒之中更难明是非。我先前还道是你逼着岛上哑仆带路,原来是傻姑领你们进内。想必小王爷答应带她回牛家村,傻姑喜欢之极,便对你们惟命是从。其实就算没傻姑带路,小王爷既有岛上总图,尽可任意来去。嗯,定是你们两人埋伏在我妈妈墓内,命傻姑托言是我爹爹邀请,骗江南六怪进墓。欧阳伯伯拦在墓门,那江南六怪如何能再脱毒手?这是个瓮中捉鳖之计啊。” 柯镇恶听她所说,宛若亲见,当日在墓室门外给人堵门屠杀、自己和南希仁及时逃出的情况,立时又在脑中出现,只听黄蓉又道:“欧阳伯伯在海边捡了我爹爹的长袍,穿戴起来,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上来就给伤了几人,南希仁特别机警,他走在后面,听到欧阳伯伯折断全金发的秤杆,立刻拉了柯镇恶转身逃走,当时他还以为杀全金发的是我爹爹。其实朱聪与全金发是欧阳伯伯所杀,韩宝驹是小王爷所杀,韩小莹自刎而死,柯南二人却逃出墓穴。你们故意放柯镇恶逃命,南希仁虽也逃了出去,在偏僻处躲了数日,隔了几天,欧阳伯伯和小王爷才找到南希仁,使毒蛇咬死了他。” “你们在墓室中杀人之后,又回到我爹爹的精舍,将桌椅门窗打得稀烂,好装得是我爹爹与六怪动手所打坏。欧阳伯伯,你要杀六怪,他们挡不住你的一招。我爹爹要杀他们,也不用使第二招,用不着在精舍里打得这么一塌胡涂吧。这真是欲盖弥彰了,当时我一见就知道不对。” 欧阳锋叹道:“小丫头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机缘凑合,也是六怪命该如此。我与康儿前赴桃花岛之时,倒不知六怪是在岛上。” 第668章 射雕英雄传(168) 黄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头虽响,却也只凭得侠义二字,若说到功夫武艺,如何在你欧阳伯伯眼里。你们两人这般大费周章,定是另有图谋。”欧阳锋笑道:“小丫头聪明机伶,料来也瞒你不过。”黄蓉道:“我猜上一猜,倘若猜错,欧阳伯伯莫怪。我想你到岛上之初,本盼全真诸子和我爹爹斗得两败俱伤,你来个卞庄刺虎,一举而灭了全真教和桃花岛。那知到得迟了一步,我爹爹和全真教道士都已离岛他往。小王爷盘问傻姑,得知六怪却在,嗯,于是你们两位大显身手杀了五怪,装作是我爹爹所为,再将岛上哑仆尽数杀死,毁尸灭迹,从此更无对证。生怕南希仁说出真相,因此说什么也要找到他来杀了。日后事发,洪七公、段皇爷等岂能不与我爹爹为难?小王爷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岛后毁去你们留下的种种痕迹,是以故意放柯镇恶逃生。这人眼睛瞎了,嘴里舌头却没烂掉。他真相瞧不见,胡言乱语却是会说的。” 柯镇恶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又悲愤,又羞愧。只听欧阳锋叹道:“我真羡慕黄老邪生了个好女儿。诸般经过,委实曲折甚多,你却一切猜得明明白白,有如亲眼目睹一般。小女娃儿,你当真聪明得紧啊。” 第三十六回 大军西征 黄蓉幽幽的道:“欧阳伯伯赞得我可太好了。现下郭靖中你之计,和我爹爹势不两立。等你明儿救了我爹爹,倘若你侄儿尚在,唉,当日婚姻之约,难道不能旧事重提么?唉,真令人神伤!”欧阳锋心中一凛:“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却听黄蓉说道:“傻姑,这个好兄弟待你好得很,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带我回家去。我不爱在那个岛上玩。我要回家去。”黄蓉道:“你回家干什么?你家里死过人,有鬼。”傻姑“啊”的一声,惊道:“啊,我家里有鬼,有鬼!我不回去啦。”黄蓉道:“那个人是谁杀的?” 傻姑道:“我见到的,是好兄弟……”只听叮当两响,两件暗器跌落在地。黄蓉笑道:“小王爷,你让她说下去好了,又何必用暗器伤她?”杨康怒道:“这傻子胡说八道,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黄蓉道:“傻姑,你说好啦,这位爷爷爱听。”傻姑道:“不,好兄弟不许我说,我就不说。” 杨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觉,你再开口说一个字,我叫恶鬼来吃了你。”傻姑很为害怕,连声答应:“噢,噢。”只听得衣服悉索之声,她已蒙头睡倒。 黄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说话解闷儿,我叫爷爷来领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我不去。”黄蓉道:“那么你说,好兄弟在你家里杀人,他杀了个什么人?” 众人听她忽问杨康杀人之事,都觉诧异。杨康却心下怦怦乱跳,右手暗自运劲,心想这傻姑倘若当真要吐露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为,纵然惹起欧阳锋疑心,也只得以九阴白骨爪杀手将她毙于当场,又想:“我杀欧阳克时,只穆念慈、程瑶迦、陆冠英三人见得,难道消息终于泄漏了出去?嗯,多半这傻姑当时也瞧见了,只我没留意到她。早知如此,在桃花岛上便该一并杀了她,免留祸胎。” 这时古庙中寂静无声,只待傻姑开口。柯镇恶更连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过了半晌,傻姑始终不说,只听得鼾声渐响,她竟睡着了。杨康松了口气,手心中全是冷汗,寻思:“这傻姑留着终是祸殃,必当想个什么法儿除了她。”斜目瞧欧阳锋时,见他闭目而坐,月光照着他半边脸面,显得神情漠然,似对适才的对答全未留意。 众人都道黄蓉信口胡说,傻姑既已睡着,此事当无下文,于是或卧或倚,渐入睡乡。正蒙眬间,忽听傻姑大喊一声,跃起身来,叫道:“别扭我!好痛啊!” 黄蓉尖声叫道:“鬼,鬼,断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杀了那断腿的公子爷,他来找你讨命啦!”静夜之中,这几句话听来当真令人寒毛直竖。傻姑叫道:“不,不是我杀的,是好兄弟杀……”一言未毕,呼、蓬、啊哟三声连响,原来杨康突然跃起,伸手往傻姑天灵盖上抓落,却给黄蓉以打狗棒甩了个筋斗。 这一动手,殿上立时大乱,沙通天等将黄蓉团团围住。 黄蓉只如不见,伸左手指着庙门,叫道:“断腿的公子爷,你来,傻姑在这儿!”傻姑向庙门望去,黑沉沉的不见什么,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黄蓉的袖子,急道:“别来找我讨命,是好兄弟用铁枪头杀的,我躲在厨房门后瞧见的……断腿鬼,你,你别找我啊!” 欧阳锋万料不到爱子竟是杨康所杀,但想别人能说谎,傻姑所言必定不假,悲怒之下,反哈哈大笑,横目向杨康道:“小王爷,我侄儿当真该死,杀得好啊,杀得好!”笑声森寒,话声凄厉,各人耳中嗡嗡作响,似有无数细针同时在耳内钻刺一般,忍不住身子颤抖,牙齿相击。只听得群鸦乱噪,呀呀哑哑,夹着满空羽翼振扑之声,却是塔顶千百头乌鸦为欧阳锋笑声惊醒,都飞了起来。 杨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双目斜睨,欲寻逃路。完颜洪烈也暗暗心惊,待鸦声稍低,说道:“这女子疯疯颠颠,欧阳先生怎能信她的话?令侄是小王礼聘东来,小王父子倚重得紧,岂能无缘无故的伤他?” 欧阳锋脚上微一用劲,人未站直,身子已斗然跃起,盘着双膝轻轻落在傻姑身畔,左手抓住她臂膀,喝道:“他干么要杀我侄儿?快说!”傻姑猛吃一惊,叫道:“不是我杀的,别捉我,别捉我。”她用力挣扎,但欧阳锋手如钢钳,那里挣扎得脱,又惊又怕,不由得哭出声来,大叫:“爹呀!” 欧阳锋连问数声,只把傻姑吓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瞪着一双眼睛发呆。黄蓉柔声道:“傻姑别怕,这位爷爷要给糕你吃。”这一语提醒了欧阳锋,想到越是强加威吓,傻姑越不敢说,从怀中掏出一个作干粮的冷馒头,塞在她手里,左手又松开了她手臂,笑道:“是啊!给你吃糕!”傻姑抓住了馒头,兀自惊惧,说道:“爷爷,你抓得我好痛啊,你别抓我。”欧阳锋温言道:“傻姑乖,傻姑听话,爷爷不抓你了。” 黄蓉道:“那天断了腿的公子爷抱着一个姑娘,你说她长得标致么?”傻姑道:“标致得很啊,她到那里去啦?”黄蓉道:“你知她是谁?你不知道的,是不是?”傻姑甚是得意,拍手笑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是好兄弟的老婆!” 此言一出,欧阳锋更没半点疑心,他素知自己的私生子生性风流,必因调戏穆念慈起祸,但欧阳克武功高强,虽双腿受伤,杨康也远不是他敌手,不知如何加害,转头向杨康道:“我侄儿不知好歹,冒犯了小王妃,真正罪该万死了。”杨康道:“不……不……不是我杀的。”欧阳锋厉声喝问:“是谁杀的?”杨康只吓得手脚麻软,额头全是冷汗,平时的聪明机变突然消失,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欧阳锋道:“桃花岛的总图,本来在我侄儿身上,后来到了你手里,我问你原因,你说因和我侄儿交好,借了来想学五行八卦的变化。我当时还有些不信,原来你杀了他之后,据为己有,是不是?”杨康不住发抖,不敢回答。 黄蓉叹道:“欧阳伯伯,你不须怪小王爷狠心,也不须怪你侄儿风流,只怪你自己本领太高。”欧阳锋奇道:“为什么?”黄蓉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我在牛家村时,曾听得一男一女在隔壁说话,好生不解。” 欧阳锋听了这几句浑没来由的话,如堕五里雾中,连问:“什么话?” 黄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说给你听,决不增减一字,请你解给我听。我没见两人的面,不知那男的是谁,也不知女的是谁。只听得那男的说道:‘我杀欧阳克之事,倘若传扬出去,那还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该杀他。他叔父虽厉害,咱们远走高飞,他也未必能找得着,而且他压根儿不知是你下的手。’” 欧阳锋听黄蓉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接着道:“这女子说得不错啊,那男的又怎么说?”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只把杨康听得更加惊惧。这时月光从庙门中斜射进来,照在神像之前,杨康避开月光,悄悄走到黄蓉背后,但听她道:“那男的说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个计较。他叔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我早有此意,只他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黄蓉虽未说出那说话之人是谁,但语言音调,将杨康的口吻学得维妙维肖。杨康自幼长于中都大兴府,母亲包惜弱却乃临安府人氏,是以语言兼混南北,黄蓉这么一学,无人不知那人便是杨康。 欧阳锋嘿嘿冷笑,一转头不见了杨康所在,忽听啪的一响,又是“啊哟”一声惊呼,只见杨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鲜血淋漓,脸色惨白。 原来杨康听黄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跃起,伸手爪疾往她头顶抓下。黄蓉学着他腔调说话之时,料知他必来暗算,早有提防,她武功远比杨康为高,听得风声,当即向右侧避,这一抓便落在她左肩。杨康这一下“九阴白骨爪”用上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软猬甲的刺上,十指连心,痛得他险些立时昏晕。 旁人在黑暗中没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黄蓉还是欧阳锋所为。众人忌惮欧阳锋了得,谁也不敢出声。 完颜洪烈上前扶住,问道:“康儿,怎么啦?那里受了伤?”随手拔出腰刀,递在他手里,料想欧阳锋决不能善罢,只盼仗着人多势众,父子俩今晚能逃得性命。杨康忍痛道:“没什么。”刚接过腰刀,突然手麻无力,呛啷一响,腰刀跌落,忙弯腰去拾,说也奇怪,手臂僵直,已不听使唤。这一惊非同小可,左手在右手背上用力一捏,竟丝毫没知觉。他抬头望着黄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针伤我。” 彭连虎等虽碍着欧阳锋,但想完颜洪烈是金国王爷,欧阳克的仇怨总能设法化解,见杨康神色惶急,当下或抢上慰问,或奔至黄蓉眼前,连叫:“快取解药来救治小王爷。”却都尽量离得欧阳锋远远地。 黄蓉淡淡的道:“我软猬甲不喂毒,不必庸人自扰。这里自有杀他之人,我又何必伤他?” 却听得杨康惨然大叫:“我……我……我动不来啦!”但见他双膝弯曲,身子慢慢垂下,口中发出似人似兽的呵呵之声。 黄蓉好生奇怪,回头见欧阳锋也大有惊讶之色,再瞧杨康时,却见他满面堆欢,咧嘴嘻笑,银白色的月光映照之下,更显得诡异无伦,心念忽动,说道:“原来是欧阳伯伯下的毒手。” 欧阳锋奇道:“瞧他模样,确是中了我怪蛇之毒,我原是要他尝尝这个滋味,小丫头给我代劳,妙极,妙极。只这怪蛇天下唯我独有,小丫头又从何处得来?”黄蓉道:“我那有怪蛇?这原是你下的毒,说不定你自己也还不知。”欧阳锋道:“这倒奇了。” 黄蓉道:“欧阳伯伯,我记得你曾跟老顽童打过一次赌。你将怪蛇的毒液给一条鲨鱼吃了,这鱼中毒死后,第二条鲨鱼吃它的肉,又会中毒,如此传布,可说得上流毒无穷,是也不是?”欧阳锋笑道:“我的毒物若无特异之处,那‘西毒’二字岂非浪得虚名?”黄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条鲨鱼。” 这时杨康势如发疯,不住在地下打滚。梁子翁想抱住他,又怎能近身? 欧阳锋皱眉思索,仍然不解,说道:“请你说得明白些。” 黄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岛上与他相遇,给他打了一拳。这拳打在我左肩,软猬甲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这软猬甲便是第二条鲨鱼。适才小王爷出掌抓我,天网恢恢,正好抓在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毒血刺进了他的血中。嘿嘿,他是第三条鲨鱼。”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心想欧阳锋的怪蛇原来如此厉害,又想杨康设毒计害死江南五怪,到头来却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当真报应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阵寒意。 完颜洪烈走到欧阳锋面前,突然双膝跪地,叫道:“欧阳先生,你救小儿一命,小王永感大德。”完颜洪烈虽知杨康不是他亲儿,但杨康一出世便叫他“爹爹”,自幼由他抚养长大,他钟爱包惜弱,爱屋及乌,对杨康一直如亲儿无异。 欧阳锋哈哈大笑,说道:“你儿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儿的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连虎等人脸上缓缓横扫过去,阴沉沉的道:“那一位英雄不服,请站出来说话!” 众人不由得同时后退,那敢开口? 杨康忽从地上跃起,砰的一声,发拳将梁子翁打了一个筋斗。完颜洪烈站起身来,叫道:“快扶小王爷去临安,咱们赶请名医给他治伤。”欧阳锋笑道:“老毒物下的毒,天下有那一个名医治得?又有那一个名医不要性命,敢来坏我的事?” 完颜洪烈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将武师喝道:“还不快扶小王爷?” 杨康突然高高跃起,头顶险些撞着横梁,指着完颜洪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妈,又想来害我!”完颜洪烈急退几步,脚下一个踉跄。 沙通天道:“小王爷,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双臂,不料杨康右手反勾,拿住他左手手腕,伸手在他左臂上狠狠抓了一把。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脱,呆了一呆,只觉左臂微微麻痒,不禁心胆俱裂。黄蓉冷冷的道:“第四条鲨鱼。” 彭连虎与沙通天素来交好,他又善使毒药,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飕的一声,将沙通天左臂半条臂膀砍了下来。侯通海还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连虎,你敢伤我师哥?”和身扑上,要和他拚命。沙通天忍住疼痛,叫道:“傻子,站住!彭大哥是为我好!” 第669章 射雕英雄传(169) 此时杨康神智更加胡涂了,指东打西,乱踢乱咬。众人见了沙通天的情景,那里还敢逗留,齐声发喊,一拥出庙。这一阵大乱,又将塔上群鸦惊起,月光下只见庙前空地上鸦影飞舞,哑哑声中混杂着杨康的嘶叫。 完颜洪烈跨出庙门,回过头来,叫道:“康儿,康儿!”杨康眼中流泪,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颜洪烈大喜,伸出手臂,将他抱在怀里,说道:“孩子,你好些了?”月光下猛见杨康面目突变,张开了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咬将过来,完颜洪烈大骇,左手使劲推出。杨康力道全失,仰天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完颜洪烈不敢再看,急奔出庙,飞身上马,众家将前后簇拥,刹时间逃得影踪不见。欧阳锋与黄蓉瞧着杨康在地下打滚,各自转着念头,都不说话。过了一会,杨康全身一阵扭曲,就此不动。 欧阳锋冷冷的道:“闹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们瞧瞧你爹去。”黄蓉道:“这会儿爹爹已回桃花岛了罢,有什么好瞧的?” 欧阳锋一怔,冷笑道:“原来小丫头这番言语全是骗人。”黄蓉道:“起初那些话自然是骗你。我爹爹何等样人,岂能给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困住了?我若不说九阴真经什么的,谅你也不容我盘问傻姑。” 此时柯镇恶对黄蓉又佩服,又怜惜,只盼她快些使个什么妙计,脱身逃走,却听欧阳锋道:“你的谎话中夹着三分真话,否则老毒物也不能轻易上当。好罢,你将你爹爹的译文从头至尾说给我听,不许漏了半句。”黄蓉道:“要是我记不得呢?”欧阳锋道:“最好你能记得。否则你这般美貌伶俐的一个小丫头给我怪蛇咬上几口,可就大煞风景了。” 黄蓉从神像后跃出之时,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这时亲见杨康临死的惨状,不禁心惊胆战,寻思:“即使我将一灯大师所授的经文说与他知晓,他仍不能放过我,怎生想个法儿得脱此难?”一时彷徨无计,心想只有先跟他敷衍一阵再作打算,说道:“我见了原来的经文,或能译解得出。你且一句句背来,让我试试。” 欧阳锋道:“这些叽哩咕噜的话,谁又背得了?你不用跟我胡混。”黄蓉听他说背诵不出,灵机一动,已有了计较,心道:“他既背不出,自然将经文当作性命。”当即说道:“好罢,你取出来读,我翻译给你听。”欧阳锋一意要听她译解,大喜之下,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连接打开三层,这才取出郭靖所默写的经文。黄蓉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写一气,这老毒物竟当作至宝。” 欧阳锋晃亮火摺,在神台上寻到半截残烛点着了,照着经文念道:“摩诃波罗,揭谛古罗……忽不尔,肯星多得,斯根六补。”黄蓉道:“大经要旨,尽在于斯:善用观相,运作十二种息。” 欧阳锋大喜,又念:“吉尔文花思,哈虎。”黄蓉道:“能愈诸患,渐入神通。”欧阳锋道:“取达别思吐,恩尼区。”黄蓉沉吟片刻,摇头道:“错了,你读错啦!”欧阳锋道:“没错,确是这么写的。”黄蓉道:“那却奇了,这句浑不可解。”左手支颐,假装苦苦思索。欧阳锋甚是焦急,凝视着她,只盼她快些想通。 过了片刻,黄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这傻小子写错了,给我瞧瞧。”欧阳锋不虞有他,将经文递了过去。黄蓉伸右手接着,左手拿过烛台,似是细看经文,蓦地里双足急登,向后跃开丈余,将那几张纸放在离烛火半尺之处,叫道:“欧阳伯伯,这经文是假的,我烧去了罢。” 欧阳锋大骇,忙道:“喂,喂,你干什么?快还我。”黄蓉笑道:“你要经文呢,还是要我性命?”欧阳锋道:“要你性命作甚?快还我!”语音急迫,大异常时,作势扑上抢夺。黄蓉将经文又移近烛火两寸,说道:“站住了!你一动我就烧,只要烧去一个字,就要你终身懊悔。”欧阳锋心想不错,哼了一声,说道:“我斗不过你这鬼灵精,将经文放下,你走你的罢!” 黄蓉道:“你是当代宗师,可不能食言。”欧阳锋沉着脸道:“我说快将经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黄蓉知他是大有身分之人,虽生性歹毒,却不失信于人,将经文与烛台都放到地下,笑道:“欧阳伯伯,对不住啦。”提着打狗棒转身便走。 欧阳锋竟不回头,斗然跃起,反手出掌,蓬的一声巨响,已将铁枪王彦章的神像打去了半边,喝道:“柯瞎子,滚出来。” 黄蓉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见柯镇恶已从神像身后跃出,舞枪杆护住身前。黄蓉登时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领,柯大爷躲在神像背后,岂能瞒得了他?想来呼吸之声早给他听到了。只他没将柯大爷放在眼里,一直隐忍不发。”当即纵身上前,竹棒微探,帮同守御,向欧阳锋道:“欧阳伯伯,我不走啦,你放他走。” 柯镇恶道:“不,蓉儿你走,你去找靖儿,叫他给我们六兄弟报仇。”黄蓉凄然道:“他如肯信我的话,早就信了。柯大爷,你如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终难得明。你对郭靖说,我并不怪他,叫他别难过。”柯镇恶怎肯让她舍命相救自己,两人争持不已。 欧阳锋焦躁起来,骂道:“小丫头,我答应了放你走,你又啰唣什么?”黄蓉道:“我却不爱走啦。欧阳伯伯,你把这惹厌的瞎子赶走,我好陪你说话儿解闷。可别伤了他。” 欧阳锋心想:“你不走最好,这瞎子是死是活跟我有甚相干?”大踏步上前,伸手往柯镇恶胸口抓去。柯镇恶横过枪杆,挡在胸前。欧阳锋振臂格出,柯镇恶双臂发麻,胸口震得隐隐作痛,呛啷一声,铁枪杆直飞起来,戳破屋瓦,穿顶而出。 柯镇恶急忙后跃,人在半空尚未落地,领口一紧,身子已让欧阳锋提起。他久经大敌,虽危不乱,左手微扬,两枚毒菱往敌人面门打去。欧阳锋料不到他竟有这门败中求胜的险招,相距既近,来势又急,实难闪避,当即身子后仰,乘势力甩,将柯镇恶从头顶挥了出去。 柯镇恶从神像身后跃出时,面向庙门,给欧阳锋这么一抛,不由自主的穿门而出。这一掷劲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抢在毒菱之前,两枚毒菱飞过欧阳锋头顶,紧跟着要钉在柯镇恶自己身上。黄蓉叫声:“啊哟!”却见柯镇恶在空中身子稍侧,伸右手将两枚毒菱轻轻巧巧的接过,他这听风辨形之术实已练至化境,竟似比有目之人还更清楚利落。 欧阳锋喝了声采,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饶你去罢。”柯镇恶落下地来,犹自迟疑。黄蓉笑道:“柯大爷,欧阳伯伯要拜我为师,学练九阴真经。你还不走,也想拜我为师么?”柯镇恶知她虽说得轻松自在,其实处境险恶之极,站着只不肯走。 欧阳锋抬头望天,说道:“天已大明了,走罢!”拉着黄蓉的手,快步出门。黄蓉叫道:“柯大爷,记着我在你手掌里写的字。”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人已在数丈之外。 柯镇恶呆了良久,耳听得乌鸦一群群的扑入古庙啄食尸身,跃上屋顶,摸到了铁枪。拄枪在庙顶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这瞎子更到何处去安身?忽听得群鸦悲鸣,扑落落的不住从半空跌落,原来群鸦食了杨康尸身之肉,相继中毒而死,不由得叹了口长气,纵下地来,绰枪北行。 走到第三日上,忽听空中雕唳,心想双雕既然在此,只怕靖儿亦在左近,当下在旷野中纵声大呼:“靖儿,靖儿!”过不多时,果听马蹄声响,郭靖骑了小红马奔来。他与柯镇恶在混战中失散,此时见师父无恙,欣喜不已,不等马停,便急跃下马,奔上来抱住,连叫:“大师父!” 柯镇恶左右开弓,打了他两记耳光。郭靖不敢闪避,愕然放开了手。柯镇恶左手继续扑打郭靖,右手却连打自己耳光。这一来郭靖更加惊讶,叫道:“大师父,你怎么了?”柯镇恶骂道:“你是小胡涂,我是老胡涂!”他连打了十几下,这才住手,两人面颊都已红肿。柯镇恶破口将郭靖与自己痛骂半天,才将古庙中的经历一一说了出来。 这中间原委曲折甚多,郭靖思索半天,这才从头至尾的明白了,不由得又惊又喜,又心疼又惭愧,又是悲伤,心想:“原来真相如此,我当真错怪蓉儿了。”柯镇恶喝道:“你说咱俩该不该死?”郭靖连声称是,又道:“是弟子该死。大师父眼睛不便,可怪不得你。”柯镇恶怒道:“他妈的,我也该死!我眼睛瞎了,难道心里也瞎了?”郭靖道:“咱们得赶紧想法子搭救蓉儿。”柯镇恶道:“她爹呢?”郭靖道:“黄岛主护送洪恩师到桃花岛养伤去了。大师父,你说欧阳锋把蓉儿带去了那里?” 柯镇恶默然不语,过了一阵方道:“蓉儿给他捉了去,就算不死,也不知给他折磨成什么样子。靖儿,你快去救她,我是要自杀谢她的了。”郭靖惊叫:“不行!你千万别这么想。”只是他素知师父性情刚愎,不听人言,说死就死,义无反顾,说道:“大师父,请你快到桃花岛报讯,请黄岛主急速来援,弟子决不是欧阳锋对手。” 柯镇恶一想不错,持枪便行。郭靖恋恋不舍,跟在后面。柯镇恶横枪打去,骂道:“还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儿好好救回,我要了你小命。” 郭靖只得止步,眼望着师父的背影在东边桑树丛中消失,实不知到那里去找黄蓉,思索良久,策马携雕,寻路到铁枪庙来。只见庙前庙后尽是死鸦,殿上只余一摊白骨残尸。 郭靖虽恨杨康戕害五位师父,但想他既已身死,怨仇一笔勾消,念着结义一场,捡起骸骨到庙后葬了,拜了几拜,祝道:“杨兄弟,你若念我今日葬你之情,须当佑我找到蓉儿,以补你生前之过。” 此后郭靖一路打听,找寻黄蓉的踪迹。这一找就是半年,秋去冬来,冬尽春回,他策红马,携双雕,到处探访,问遍了丐帮、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黄蓉的音讯竟半点俱无。想到这半年中黄蓉不知已受了多少苦楚,当真心如刀割,决心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他一赴中都,二至汴梁,三去桃花岛,黄药师固然没见到,连完颜洪烈竟也不知去向。丐帮群丐听得帮主有难,也全帮出动寻访。这一日郭靖来到归云庄,见庄子已烧成一片白地,不知陆乘风、陆冠英父子已遭到了什么劫难。 一日行至山东境内,但见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纷纷逃难,都说蒙古与金兵交战,金兵溃败,退下来的败兵残害百姓,无所不为。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见疮痍满目,心想兵凶战危,最苦的还是百姓。金兵南下,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残暴之极,蒙古兵虽然较好,但也好不了多少。幸好蒙古和宋境之间,夹了个金国,蒙古兵一时还不能侵入宋境。 这天来到山东东路,过了沂州,在莒州歇了一晚,次日更向北行,来到密州乡下的一个村庄,正想借个地方饮马做饭,突然前面喧哗之声大作,人喊马嘶,数十名金兵冲进村来。兵士放火烧村,将众百姓逼出屋来,见有年轻女子,一个个用绳缚了,其余不问老幼,见人便砍。 郭靖见了大怒,纵马上前,夹手将带队军官手中大枪夺过,左手反掌挥出,正打在他太阳穴上。这些时日中他朝晚练功不辍,内力大进,这掌打去,那军官登时双睛突出而死。众金兵齐声呼喊,刀枪并举,冲杀上来。小红马见遇战阵,兴高采烈,如飞般迎将上去。郭靖左手又夺过一柄大砍刀,右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术,大呼酣战。 众金兵见此人凶猛,败军之余那里还有斗志,转过身来奔逃出村。突然迎面飘出一面大旗,烟雾中一小队蒙古兵急冲而至。金兵给蒙古兵杀得吓破了胆,不敢迎战,仗着人多,回头又斗郭靖,只盼夺路而逃。 郭靖恼恨金兵残害百姓,纵马抢先出村,一人单骑,神威凛凛的守在山谷隘口。十余名金兵奋勇冲上,给他接连戳死数人。余众不敢上前,进退不得,乱成一团。 蒙古兵见前面突然有人助战,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一阵冲杀,将三十几名金兵尽数歼于村中。带兵的百夫长正要询问郭靖来历,队中一名什长识得郭靖,大叫:“金刀驸马!”拜伏在地。百夫长听得是大汗的驸马爷,忙下马行礼,命人快马报了上去。 郭靖急传号令,命蒙古兵急速扑灭村中各处火头。众百姓扶老携幼,纷纷来谢。 正乱间,村外蹄声急响,无数军马涌至。众百姓大惊,不由得面面相觑。只见一匹枣骝马如风驰到,马上一个少年将军大叫:“郭靖安答在那里?” 郭靖见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两人奔近,抱在一起。双雕识得拖雷,上前挨挨擦擦,十分亲热。拖雷命一名千夫长率兵追击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帐篷,与郭靖互道别来情事。 拖雷说起北国军务,郭靖才知别来年余,成吉思汗马不停蹄的东征西伐,拓地无数。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四王子,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四杰,以及哲别、速不台等大将都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西夏转眼便可攻灭。现下拖雷与木华黎统兵攻打金国,河南、山东数场大战,将金兵打得溃不成军。金国余兵集于潼关,闭关而守,不敢出山东迎战。 郭靖在拖雷军中住了数日,快马传来急讯,成吉思汗召集诸王众将,大会漠北。拖雷与木华黎不敢怠慢,将令旗交了副将,连夜北上。郭靖想念母亲,便与拖雷同行。 不一日来到斡难河畔,极目远望,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之上,营帐一座连着一座,成千成万的战马奔跃嘶叫,成千成万的矛头耀日生辉。千万座灰色的营帐之中,耸立着一座黄毡大帐,营帐顶子以黄金铸成,帐前高高悬着一枝九旄大纛。 第670章 射雕英雄传(170) 郭靖策马立在沙冈之上,望着这赫赫兵威,心想金帐威震大漠,君临绝域,想像成吉思汗在金帐中传出号令,快马一匹接着一匹,将号令送到万里外的王子和大将手中,于是号角鸣响,草原上烽火弥天,箭如飞蝗,长刀闪动,烟尘中铁蹄奔践。 他正想:“大汗要这许多土地百姓,不知有什么用?”忽见尘头起处,一队骑兵驰来相迎。拖雷、木华黎、郭靖三人进金帐谒见大汗,但见诸王诸将都已群集在帐,排列两旁。 成吉思汗见三人到来,心中甚喜。拖雷与木华黎禀报了军情。郭靖上前跪下请罪,说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国完颜洪烈的脑袋,但数次相见,都给他逃了,甘受大汗责罚。”成吉思汗笑道:“小鹰长大了,终有一天会抓到狐狸,我罚你作甚?你来得正好,我时时记着你。”当下与诸将共议伐金大计。 木华黎进言:金国精兵坚守潼关,急切难下,上策莫如联宋夹击。成吉思汗道:“好,就这么办。”当下命人修下书信,遣使南下。大会至晚间始散。 郭靖辞出金帐,暮色苍茫中正要去母亲帐中,突然间身后伸过一双手掌,掩向他眼睛。以他此时武功,那能让人在身后偷袭,侧身正要将来人推开,鼻中已闻到一股香气,又觉那人是个女子,急忙缩手,叫道:“华筝妹子!”只见华筝公主似笑非笑的站在当地。 两人睽别经年,此番重逢,只见她身材更高了些,在劲风茂草之中长身玉立,更显得英姿飒爽。郭靖又叫了一声:“妹子!”华筝喜极而涕,叫道:“你果然回来啦!”郭靖见她真情流露,心中也甚感动。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良久,华筝道:“去看你妈去。你活着回来,你猜是我欢喜多些呢,还是你妈欢喜多些?”郭靖道:“我妈定然欢喜万分。”华筝嗔道:“难道我就不欢喜了?”蒙古人性子直率,心中想到什么,口里就说了出来。郭靖与南人相处年余,多历机巧,此时重回旧地,听到华筝这般说话口气,不禁深有亲切之感。 两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帐中。郭靖母子相见,自有一番悲喜。 又过数日,成吉思汗召见郭靖,说道:“你的所作所为,我都已听拖雷说了。你这孩子守信重义,我很欢喜。再过数日,我给你和我女儿成亲罢!”郭靖大吃一惊,心想:“蓉儿此时存亡未卜,我如何能背她与别人结亲?”但见成吉思汗仪容威严,满心虽想抗命,却结结巴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成吉思汗素知他朴实,只道他欢喜得傻了,当下赏了他一千户奴隶,一百斤黄金,五百匹马,五百头牛,二千头羊,三百匹骆驼,命他自去筹办成亲。 华筝是成吉思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王钟爱。此时蒙古国势隆盛,成吉思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各族诸汗听得大汗嫁女,纷纷来贺,珍贵礼物堆满了数十座营帐。华筝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却满腹烦恼,一脸愁容。 眼见喜期已在不远,郭靖垂头丧气,不知如何是好。李萍见儿子神色有异,这天晚上问起。郭靖当下将黄蓉的种种情由,从头细说了一遍。李萍听了,半晌做声不得。 郭靖道:“妈,孩儿为难之极,不知该怎么办才是?”李萍道:“大汗对我们恩深义重,岂能相负?但那蓉儿,那蓉儿,唉,我虽未见过她,想来也是万般的惹人爱怜。”郭靖忽道:“妈,如我爹爹遇上此事,他该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问,呆了半晌,想起丈夫生平的性情,昂然说道:“你爹爹一生甘愿自己受苦,决不肯有半点负人。”郭靖站起身来,凛然道:“孩儿虽未见过爹爹,但该学爹爹为人。如果蓉儿平安,孩儿当守旧约,与华筝公主成亲。倘若蓉儿有甚不测,孩儿是终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当真如此,我郭氏宗嗣岂非由你而绝?但这孩子性儿与他爹爹一般,最是执拗不过,既经拿定了主意,旁人多说也是无用。”问道:“你如何去禀告大汗?”郭靖道:“我跟大汗也是说这几句话。”李萍有心要成全儿子之义,说道:“好,此地也不能再留,你去谢过大汗,咱娘儿俩即日南归。”郭靖点头称是。 母子俩当晚收拾行李,除了随身衣物和些少银两,其余大汗所赐,尽数封在帐中。 郭靖收拾已毕,道:“我去别过华筝。”李萍踌躇道:“这话如何说得出口?你悄悄走了就是,免她伤心。”郭靖道:“不,我要亲口对她说。”出了营帐,迳往华筝所住的帐中而来。 华筝公主与母亲住在一个营帐之中,这几日喜气洋洋的正忙于筹办婚事,忽听郭靖在帐外叫唤,脸上一红,叫了声:“妈!”她母亲笑道:“没多几天就成亲啦,连一日不见也不成。好罢,你会会他去。”华筝微笑着出来,低声叫道:“郭靖哥哥。”郭靖道:“妹子,我有话跟你说。”引着她向西走去。 两人走了数里,离大营远了,这才在草地上坐下。华筝挨着郭靖身子,低声道:“郭靖哥哥,我也正有话要跟你说。”郭靖微微一惊,道:“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否则真不知如何启齿。华筝道:“知道什么?我是要跟你说,我不是大汗的女儿。”郭靖奇道:“什么?” 华筝抬头望着天边初升的眉月,缓缓道:“我跟你成亲之后,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儿,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骂我,你尽管打骂。别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热血上涌,道:“妹子,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华筝道:“什么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谁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连你的一半也没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蒙古南归的事,这当儿再也说不出口。 华筝又道:“这几天我真是高兴啦。那时候我听说你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好。多亏拖雷哥哥拦阻,我才放下了刀子,不然这会儿我怎么还能嫁给你呢?郭靖哥哥,我若不能做你妻子,我宁可不活着。”郭靖心想:“蓉儿不会跟我说这些话,不过两人对我都是很好很好的。”想到黄蓉,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华筝奇道:“咦,你为什么叹气?”郭靖迟疑道:“没什么。”华筝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欢你,三哥四哥却同你好。我在爹爹面前,就老说大哥二哥不好,说三哥四哥好,你不用愁。”郭靖道:“为什么?”华筝很得意,说道:“我听妈妈说,爹爹年纪老了,这些时在想立汗太子,你猜会立谁?”郭靖道:“自然是你大哥术赤了。他年纪最长,功劳又最大。”华筝摇头道:“我猜不会立大哥,多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 郭靖知道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勇悍善战,二子察合台精明能干,两人互不相下,素来争竞极烈。三子窝阔台却好饮爱猎,性情宽厚,他知将来父王死后,继承大汗位子的不是大哥就是二哥,而父王在四个儿子之中,最宠爱的却是幼弟拖雷,这大汗之位决计落不到自己身上,因此一向与人无争,三个兄弟都跟他好。郭靖听了华筝这话,难以相信,道:“难道凭你几句话,大汗就换立了汗太子?”华筝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瞎猜。不过就算大哥还是二哥将来做大汗,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若难为你,我跟他们动刀子拚命。” 华筝自幼得成吉思汗宠爱,四个哥哥向来都让她三分。郭靖知她说得出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华筝道:“是啊,哥哥们如待咱们不好,咱俩就一起回南去。”郭靖冲口说出:“我正要跟你说,我要回南去。” 华筝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妈妈舍不得我。”郭靖道:“是我一个人……”华筝道:“嗯,我永远听你的话。你说回南,我总也就跟你走。爹妈要是不许,咱们偷偷的走。”郭靖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来,叫道:“是我和妈妈两个人回南边去。”此言一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四目交视,突然都似泥塑木雕一般,华筝满脸迷惘,一时不明白他意思。 郭靖道:“妹子,我对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亲。”华筝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吗?你怪我没为你自杀,是不是?”郭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我不知道是谁错了,想来想去,定然是我错了。”当下将黄蓉与他之间的根由一事不隐的说了。待说到黄蓉给欧阳锋擒去、自己寻她大半年不见诸般经过,华筝听他说得动情,也不禁掉下泪来。 郭靖道:“妹子,你忘了我罢,我非去找她不可。”华筝道:“你找到她之后,还来瞧我不瞧?”郭靖道:“若她平安无恙,我定然北归。若你不嫌弃我,仍然要我,我就跟你成亲,决无反悔。”华筝缓缓的道:“你不用这么说,你知道我是永远想嫁给你的。你去找她罢,找十年,找二十年,只要我活着,我总在这草原上等你。”郭靖心情激动,说道:“是的,找十年,找二十年,我总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十年,我总时时刻刻记得你在这草原上等我。” 华筝跃起身来,投入他怀里,放声大哭。郭靖轻轻抱着她,眼圈儿也自红了。 两人相偎相倚,更不说话,均知事已如此,若再多言,徒惹伤心。 过了良久,只见四乘马自西急奔而来,掠过两人身旁,直向金帐驰去。一匹马驰到离金帐数十丈时忽然扑地倒了,再也站不起来,显是奔得筋疲力尽,脱力倒毙。乘者从地下翻身跃起,对地下死马一眼也没看,毫不停留的向金帐狂奔。 只过得片刻,金帐中奔出十名号手,分站东南西北四方,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郭靖知道这是成吉思汗召集诸将最紧急的号令,任他是王子爱将,倘若大汗屈了十个手指还不赶到,立时斩首,决不宽赦,当即叫道:“大汗点将!”不及跟华筝多说,疾向金帐奔去,只听得四方八面马蹄急响。 郭靖奔到帐里,成吉思汗刚屈到第三个手指,待他屈到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将全已到齐,只听他大声叫道:“那狗王摩诃末有这般快捷的王子么?有这么英勇的将军么?”诸王众将齐声叫道:“狗王没有!”成吉思汗捶胸叫道:“你们瞧,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者的卫兵,那狗王摩诃末把我忠心的仆人怎么了?”诸将顺着大汗的手指瞧去,只见几名蒙古人个个面目青肿,胡子给烧得清光。胡子是蒙古武士的尊严,只要给人一碰都是莫大侮辱,何况烧光?诸将见到,都大声怒叫。 成吉思汗叫道:“花剌子模虽国大兵多,咱们难道便害怕了?咱们为了一心攻打金狗,才对他万分容让。术赤我儿,你跟大伙儿说,摩诃末那狗王怎生对付咱们了。” 术赤走上一步,大声道:“那年父王命孩儿征讨该死的蔑儿乞惕人,得胜班师。那摩诃末狗王派了大军,也来攻打蔑儿乞惕人。两军相遇,孩儿命使者前去通好,说道父王愿与花剌子模交朋友。那红胡子狗王却道:‘成吉思汗虽命你们不打我,真主却命我打你们。’一场恶战,咱们打了胜仗,但因敌人十倍于我,咱们半夜里悄悄退了兵。” 博尔忽说道:“虽然如此,大汗对这狗王仍礼敬有加。咱们派去商队,但货物给狗王抢了,商人给狗王杀了。这次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听了金狗王子完颜洪烈的唆使,把大汗的忠勇使者杀了,将使者的卫兵杀了一半,另一半烧了胡子赶回来。” 郭靖听到完颜洪烈的名字,心中一凛,问道:“完颜洪烈在花剌子模么?”一个被烧了胡子的使者护卫道:“我认得他,他就坐在狗王身边,不住跟狗王低声说话。” 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联了花剌子模,要两边夹击我们,咱们害怕了么?”众将齐声叫道:“咱们大汗天下无敌。你领我们去打花剌子模,去攻破他们的城池,烧光他们的房屋,杀光他们的男人,掳走他们的女人牲口!”成吉思汗叫道:“要捉住摩诃末,要捉住完颜洪烈!”众将齐声呐喊,喊声在大漠上远远传了出去,帐幕中的烛火也震得摇晃不已。 成吉思汗拔出佩刀,在面前虚砍一刀,奔出帐去,跃上马背。诸将蜂拥出帐,上马跟在后面。成吉思汗纵马奔了数里,驰上一个山冈。诸将知他要独自沉思,都留在冈下,绕着山冈围成圈子。 成吉思汗见郭靖在旁不远,叫道:“孩子,你来。”郭靖驰马上冈。 成吉思汗望着草原上军营中繁星般的火堆,扬鞭道:“孩子,那日咱们给桑昆和札木合围在山上,我跟你说过几句话,你还记得么?”郭靖道:“记得。大汗说,咱们蒙古人有这么多好汉,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残杀,联在一起,咱们能叫全世界都做蒙古人的牧场。”成吉思汗挥动马鞭,吧的一声,在空中击了一鞭,叫道:“不错,现今蒙古人联在一起了,咱们捉那完颜洪烈去。” 郭靖本已决定次日南归,忽然遇上此事,杀父之仇如何不报,又想起自己母子受大汗厚遇,正好为他出力,以报恩德,叫道:“这次定要捉住完颜洪烈这狗贼。” 成吉思汗道:“那花剌子模号称有精兵百万,我瞧六七十万总是有的。咱们却只有二十万兵,还得留下几万打金狗。十五万人敌他七十万,你说能胜么?”郭靖不懂战阵攻伐之事,但年少气盛,向来不避艰难,听大汗如此相询,昂然说道:“当然能胜!” 成吉思汗叫道:“定然能胜。那天我说过要当你亲生儿子一般相待,铁木真说过的话,从来不会忘记。你随我西征,捉了摩诃末和完颜洪烈,再回来和我女儿成亲。”此言正合郭靖心意,当即连声答应。 成吉思汗纵马下冈,叫道:“点兵!”亲兵吹起号角,成吉思汗急驰而回。沿途只见人影闪动,战马奔腾,却不闻半点人声。待他到得金帐之前,三个万人队早已整整齐齐的列在草原上,明月映照一排排长刀,遍野闪耀银光。 第671章 射雕英雄传(171) 成吉思汗进入金帐,召来书记,命他修写战书。那书记在一大张羊皮纸上写了长长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诵给大汗听:“上天立朕为各族大汗,拓地万里,灭国无数,自古德业之隆,未有如朕者。朕雷霆一击,汝能当乎?汝国祚存亡,决于今日,务须三思,若不输诚纳款,行见蒙古大军……” 成吉思汗越听越怒,飞起一脚,将那白胡子书记踢了个筋斗,骂道:“你跟谁写信?成吉思汗跟这狗王用得着这么啰唆?”提起马鞭,夹头夹脑劈了他十几鞭,叫道:“你听着,我怎么念,你就怎么写。”那书记战战兢兢的爬起来,换了一张羊皮纸,跪在地下,望着大汗的口唇。 成吉思汗从揭开着的帐门望出去,向着帐外三万精骑出了一会神,低沉着声音道:“这么写,只要六个字。”顿了一顿,大声道:“你要打,就来打!” 那书记吃了一惊,心想这牒文太也不成体统,但头脸上吃了这许多鞭子,兀自热辣辣的作痛,如何敢多说一句,当即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写了这六个字。 成吉思汗道:“盖上金印,即速送去。”木华黎上来盖了印,派一名千夫长领兵送去。诸将得悉大汗牒文中只写了这六个字,都意气奋扬,听得信使的蹄声在草原上逐渐远去,突然不约而同的叫道:“你要打,就来打!”帐外三万兵士跟声呼叫:“呵呼,呵呼!”这是蒙古骑兵冲锋接战时惯常的呐喊。战马听到主人呼喊,跟着嘶鸣起来。 刹时间草原上声震天地,似乎正经历着一场大战。 成吉思汗遣退诸将士兵,独自坐在黄金椅上出神。这张椅子是攻破金国中都时抢来的,椅背上铸着盘龙抢珠,两个把手上各雕有一只猛虎,原是金国皇帝的宝座。成吉思汗支颐沉思,想到自己多苦多难的年轻日子,想到母亲、妻子、四个儿子和爱女,想到无数美丽的妃子,想到百战百胜的军队,无边无际的帝国,以及即将面临的强敌。 他年纪虽老,耳朵仍极灵敏,忽听得远处一匹战马悲鸣了几声,突无声息。他知道是一匹老马患了不治之症,主人不忍它缠绵痛苦,一刀杀了。他突然想起:“我年纪也老了,这次出征,能活着回来吗?要是我在战场上送命,四个儿子争做大汗,岂不吵得天翻地覆?唉,难道我就不能始终不死么?” 任你是战无不胜、无所畏惧的大英雄,待得精力渐衰,想到这个“死”字,心中总也不禁有栗栗之感。他想:“听说南边有一批人叫做‘道士’,能教人成仙,长生不老,到底是不是真的?”手掌击了两下,召来一名箭筒卫士,命传郭靖入帐。 须臾郭靖到来,成吉思汗问起此事。郭靖道:“长生成仙,孩儿不知真假,若说练气吐纳,延年益寿,那确是有的。”成吉思汗大喜,说道:“你识得有这等人么?快去找一个来见我。”郭靖道:“这等有道之士,随便征召,他是决计不来的。”成吉思汗道:“不错,我派一个大官,去礼聘他北来。你说该去请谁?”郭靖心想:“天下玄门正宗,自是全真派。全真六子中丘道长武功最高,又最喜事,或许请得他动。”当下说了长春子丘处机的名字。 成吉思汗大喜,当即召书记进来,将情由说了,命他草诏。那书记适才吃了他一顿打,想了良久,写诏道:“朕有事,就快来。”学着大汗的体裁,诏书上也只六字,自以为这一次定然称旨。那知成吉思汗一听大怒,挥鞭又打,骂道:“我跟狗王这生说,对有道之士也这生说么?要写长的,恭恭敬敬的,有礼貌的。” 那书记不会写中华文字,当即去找了一个熟娴汉文的汉人来,要他写一通谦恭有礼、敦请丘处机的诏书。那汉人文士伏在地下,草诏道:“天厌中原骄华大极之性,朕居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朴还淳,去奢从俭。每一衣一食,与牛竖马圉共弊同飨。视民如赤子,养士如兄弟,谋素和,恩素畜。练万众以身人之先,临百阵无念我之后,七载之中成大业,六合之内为一统。非朕之行有德,盖金之政无恒,是以受天之佑,获承至尊。南连赵宋,北接回纥,东夏西夷,悉称臣佐。念我单于国千载百世之来,未之有也。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犹惧有缺。且夫刳舟剡楫,将欲济江河也。聘贤选佐,将以安天下也。朕践祚已来,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见其人。访闻丘师先生,体真履规,博物洽闻,探颐穷理,道冲德着,怀古君子之肃风,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栖岩谷,藏身隐形。阐祖宗之遗化,坐致有道之士,云集仙迳,莫可称数。自干戈而后,伏知先生犹隐山东旧境,朕心仰怀无已。” 那文士写到这里,抬头问道:“够长了么?”成吉思汗笑道:“这么一大橛,够啦。你再写我派汉人大官刘仲禄去迎接他,请他一定要来。” 那文士又写道:“岂不闻渭水同车,茅芦三顾之事?奈何山川悬阔,有失躬迎之礼。朕但避位侧身,斋戒沐浴,选差近侍官刘仲禄,备轻骑素车,不远千里,谨邀先生暂屈仙步,不以沙漠悠远为念,或以忧民当世之务,或以恤朕保身之术。朕亲侍仙座,钦惟先生将咳唾之余,但授一言,斯可矣。今者,聊发朕之微意万一,明于诏章,诚望先生既着大道之端,要善无不应,亦岂违众生之愿哉?故兹诏示,惟宜知悉。” 成吉思汗道:“好,就是这样。”赏了那文士五两黄金,又命郭靖亲笔写了一信,务恳丘处机就道,即日派刘仲禄奉诏南行。(按:成吉思汗征请丘处机之诏书,系根据史书所载原文。) 次日,成吉思汗大会诸将,计议西征,会中封郭靖为“那颜”,命他统率一个万人队。“那颜”是蒙古最高的官衔,非亲贵大将,不能当此职称。 此时郭靖武功大进,但说到行军打仗,却毫不通晓,只得向义兄拖雷以及哲别、速不台、博尔忽等大将请教。但他资质本不聪明,战阵之事又变化多端,一时三刻之间那能学会?眼见众大将点兵备粮,选马拣械,人人忙碌。十五万大军西征,远涉苦寒不毛之地,这番筹划的功夫却也非同小可。此等事务他全不通晓,只得吩咐手下十名千夫长分头办理。哲别与拖雷二人又时时提示指点。 过得月余,越想越不妥,自知拙于用智使计,攻打敌军百万之师,降龙十八掌与九阴真经可全用不上,只要一个号令不善,立时败军覆师,不但损折成吉思汗威名,且枉自送了这一万人的性命。这一日正想去向大汗辞官,甘愿做个小兵,临敌之际只单骑陷阵杀将便是,忽然亲兵报道,帐外有一千多名汉人求见。 郭靖大喜,心道:“丘道长来得好快。”忙迎出帐去,只见草原上站着一群人,都是化子装束,心中一怔。三个人抢上来躬身行礼,原来是丐帮的鲁有脚与简梁两位长老。郭靖急问:“你们得知了黄蓉姑娘的讯息么?”鲁有脚道:“小人等到处访寻,未得帮主音讯,听说官人领军西征,特来相助。”郭靖大为奇怪,问道:“你们怎地得知?”鲁有脚道:“大汗派人去征召丘处机丘道长,我帮自全真教处得获官人消息。” 郭靖呆了半晌,望着南边天上悠悠白云,心想:“丐帮帮众遍于天下,连他们也不知蓉儿下落,只怕凶多吉少了。”言念及此,眼圈儿不禁红了。当下命亲兵安顿了帮众,自去禀报大汗。 成吉思汗道:“好,都编在你麾下就是。”郭靖说起辞官之事,成吉思汗怒道:“是谁生下来就会打仗的?不会嘛,打得几仗也就会了。你从小跟着我长大,怕什么带兵打仗?成吉思汗的女婿岂有不会打仗的?” 郭靖不敢再说,回到帐中,只是烦恼。鲁有脚问知此事,劝慰了几句。到了傍晚,鲁有脚进帐说道:“早知如此,小人从南边带一部《孙子兵法》,或《太公韬略》来,那就好了。”这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边有一部名为《破金要诀》的武穆遗书,此是军阵要诀,怎地忘了?当即从衣囊中取将出来,挑灯夜读,直读到次日午间,方始微有倦意。这书中诸凡定谋、审事、攻伐、守御、练卒、使将、布阵、野战,以及动静安危之势,用正出奇之道,无不详加阐述。当日郭靖在沅江舟中匆匆翻阅,全未留心,此刻当用之际,只觉无一而非至理名言。 书中有些处所看不明白,便将鲁有脚请来,向他请教。鲁有脚道:“小人一时不明,待下去想想。”他只出帐片刻,立刻回来解释得清清楚楚。郭靖大喜,继续向他请教。但说也奇怪,鲁有脚当面总回答不出,只要出去思索一会,便即心思机敏,疑难立解。郭靖初时也不在意,但一连数日,每次均如此,不禁奇怪。 这日晚间,郭靖拿书上一字问他。鲁有脚又说记不起了,须得出去想想。郭靖心道:“书上疑难,你慢慢的想也就罢了。一个字倘若不识,岂难道想想就会识得的?”他虽身为大将,究属年轻,童心犹盛,等鲁有脚一出帐,立即从帐后钻出,伏在长草之中,要瞧他到底闹什么玄虚。 只见他匆匆走进一个小小营帐,不久便即回出。郭靖急忙回帐。鲁有脚跟着进来,说道:“小人想着了。”接着说了那字的音义。郭靖笑道:“鲁长老,你既另有师傅,何不请来见我?”鲁有脚一怔,说道:“没有啊。”郭靖握了他手掌,笑道:“咱们出去瞧瞧。”说着拉了他出帐,向那小帐走去。 小帐前有两名丐帮的帮众守着,见郭靖走来,同时咳嗽了一声。郭靖听到咳声,忙撇下鲁有脚,急步往小帐奔去。一掀开帐幕,只见后帐来回抖动,显是刚才有人出去。郭靖抢步上前,掀开后帐,但见一片长草,却无人影,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郭靖回身向鲁有脚询问,他说这营帐是他的居所,并无旁人在内。郭靖不得要领,再问他武穆遗书上的疑难,鲁有脚却直到第二日上方始回覆。郭靖心知这帐中人对己并无恶意,只不愿相见,料来必是江湖上的一位高人,也就不便强人所难,当下将这事搁在一边。 他晚上研读兵书,日间就依书上之法操练士卒。蒙古骑兵素习野战,不惯这等列阵为战之法,但主帅有令,不敢违背,只得依法操练。又过月余,成吉思汗兵粮俱备,而郭靖所统的万人队,也已将天覆、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八个阵势演习纯熟。这八阵原为诸葛亮依据古法而创,传到岳飞手里,又加多了若干变化。 岳飞少年时只喜野战,上司宗泽说道:“尔勇智才艺,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之计。”因授以布阵之法。岳飞说道:“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泽对他的话也颇为首肯。岳飞后来征伐既多,也知拘泥旧法固然不可,但以阵法教将练卒,再施之于战场,亦大有制胜克敌之功。这番经过也都记在《破金要诀》之中。 这日天高气爽,长空万里,一碧如洗。蒙古十五个万人队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成吉思汗祭过天地,誓师出征,对诸王诸将训示:“石头无皮,人命有尽。我头发胡子都白了,这次出征,未必能活着回来。我的妃子也于昨晚跟我提起,我想着不错,今日我要立一个儿子,在我死后高举我的大纛。” 开国诸将随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到这时身经百战,尽已白发苍苍,听到大汗忽要立后,都不禁又惊又喜,一齐望着他的脸,静候他说出继承者的名字。 成吉思汗道:“术赤,你是我的长子,你说我该当立谁?”术赤心里一跳,他骁勇善战,立功最多,又是长子,向来便以为父王死后自然由他继位,这时大汗忽然相问,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性如烈火,与大哥向来不睦,听父王问他,叫了起来:“要术赤说话,要派他作甚?我们能让这蔑儿乞惕的杂种管辖么?”原来成吉思汗初起时众少力微,妻子曾遭仇敌蔑儿乞惕人掳去,数年后待得夺回,已然生了术赤,只成吉思汗并不以此为嫌,对术赤自来视作亲子。 术赤听兄弟如此辱骂,那里忍耐得住,扑上前去,抓住察合台胸口衣襟,叫道:“父王并不将我当作外人,你却如此辱我!你有什么本事强过我?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已。咱俩这就出去比个输赢。要是我射箭输给你,我将大拇指割掉。要是我比武输给你,我就倒在地上永远不起来!”转头向成吉思汗道:“请父王降旨!”两兄弟互扭衣襟,当场就要拚斗。 众将纷纷上前劝解,博尔术拉住术赤的手,木华黎拉着察合台的手。成吉思汗想起少年之时数为仇敌所窘,连妻子也不能保,以致引起今日纷争,不禁默然。众将都责备察合台不该提起往事,伤了父母之心。成吉思汗道:“两人都放手。术赤是我长子,我向来爱他重他,以后谁也不许再说。”察合台放开了术赤,说道:“术赤的本事高强,谁都知道。但他不及三弟窝阔台仁慈,我推举窝阔台。”成吉思汗道:“术赤,你怎么说?”术赤见此情形,心知汗位无望,他与三弟向来和好,又知他为人仁爱,日后不会相害,便道:“很好,我也推举窝阔台。”四王子拖雷更无异言。窝阔台推辞不就。 成吉思汗道:“你不用推让,打仗你不如你大哥二哥,但你待人亲厚,将来做了大汗,诸王诸将不会自相纷争残杀。咱们蒙古人只要自己不打自己,天下无敌,还有什么好耽心的?”当日成吉思汗大宴诸将,庆祝新立太子。 众将士直饮至深夜方散。郭靖回营时已微有酒意,正要解衣安寝,一名亲兵突然匆匆进帐,报道:“驸马爷,不好啦,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带了兵厮杀去啦。”郭靖吃了一惊,道:“快报大汗。”那亲兵道:“大汗醉了,叫不醒他。” 第672章 射雕英雄传(172) 郭靖知道术赤和察合台各有亲信,麾下都拥精兵猛将,倘若相互厮杀起来,蒙古军力非大伤元气不可,但日间两人在大汗之前尚且殴斗,此时又各醉了,自己去劝,如何拆解得开。一时彷徨无计,在帐中走来走去,以手击额,自言自语:“要是蓉儿在此,必能教我一个计策。”只听得远处呐喊声起,两军就要对杀,郭靖更是焦急,忽见鲁有脚奔进帐来,递上一张纸条,上写:“以蛇蟠阵阻隔两军,用虎翼阵围擒不服者。” 这些日子来,郭靖已将一部武穆遗书读得滚瓜烂熟,斗然间见了这两行字,顿时醒悟,叫道:“怎地我如此愚拙,竟然计不及此,读了兵书何用?”当即命军中传下令去。蒙古军令严整,众将士虽已多半饮醉,但一闻号令,立即披甲上马,片刻之间,已整整齐齐的列成阵势。 郭靖令中军点鼓三通,号角声响,前阵发喊,向东北方冲去。驰出数里,哨探报道,大王子和二王子的亲军两阵对圆,已在厮杀,只听呵呼、呵呼之声已然响起。郭靖心中焦急:“只怕我来迟了一步,这场大祸终于阻止不了。”忙挥手发令,万人队的右后天轴三队冲上前去,右后地轴三队列后为尾,右后天冲,右后地冲,西北风,东北风各队居右列阵,左军相应各队居左,随着郭靖军中大纛,布成蛇蟠之阵,向前猛冲过去。 术赤与察合台属下各有二万余人,正手舞长刀接战,郭靖这蛇蟠阵突然自中间疾驰而至,军容严整。两军一怔之下,微见散乱。只听得察合台扬声大呼:“是谁?是谁?是助我呢,还是来助术赤那杂种?”郭靖不理,令旗挥动,各队旋转,蛇蟠阵登时化为虎翼阵,阵面向左,右前天冲四队居为前首,其余各队从察合台军两侧包抄了上来,只左天前冲二队向着术赤军,守住阵脚。 察合台这时已看清楚是郭靖旗号,高声怒骂:“我早知贼南蛮不是好人。”下令向郭靖军冲杀。但那虎翼阵变化精微,两翼威力极盛,乃当年韩信在垓下大破项羽时所创。兵法云:“十则围之。”本来须有十倍兵力,方能包围敌军,但此阵极尽变幻,竟能以少围多。 察合台的部众见郭靖部一小队一小队的纵横来去,不知有多少人马,心中各存疑惧。片刻之间,察合台的二万余人已遭割裂阻隔,左右不能相救。他们与术赤军相战之时,斗志原本极弱,一来对手都是族人,大半交好相识,二来又怕大汗责罚,这时为郭靖部冲得乱成一团,更加无心拚斗,只听得郭靖中军大声叫道:“咱们都是蒙古兄弟,不许自相残杀。快抛下刀枪弓箭,免得大汗责打斩首。”众将士正合心意,纷纷下马,投弃武器。 察合台领着千余亲信,向郭靖中军猛冲,只听三声锣响,八队兵马从八方围到,霎时地下尽都布了绊马索,千余人一一跌下马来。那八队人四五人服侍一个,将察合台以及他的带兵亲信揿在地下,都用绳索反手缚了。 术赤见郭靖挥军击溃了察合台,不由得又惊又喜,正要上前叙话,突听号角声响,郭靖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四下里围了上来。术赤久经阵战,但见了这等阵仗,也惊疑不已,忙喝令拒战,却见郭靖的万人队分作十二小队,不向前冲,反向后却。术赤更加奇怪,那知道这十二队分为大黑子、破敌丑、左突寅、青蛇卯、摧凶辰、前冲巳、大赤午、先锋未、右击申、白云酉、决胜戌、后卫亥,按着十二时辰,奇正互变,奔驰来去。十二队阵法倒转,或右军左冲,或左军右击,一番冲击,术赤军立时散乱。不到一顿饭工夫,术赤也军溃受擒。 术赤想起初遇郭靖时曾将他鞭得死去活来,察合台想起当时曾嗾使猛犬咬他,都怕他乘机报复,惊吓之下,酒都醒了,又怕父王重责,都悔恨不已。 郭靖擒了两人,心想自己究是外人,做下了这件大事,也不知是祸是福,正要去和窝阔台、拖雷商议,突听号角大鸣,火光中大汗的九旄大纛远远驰来。 成吉思汗酒醒后得报二子统兵拚杀,惊怒交迸之下,不及穿衣披甲,散着头发急来阻止。驰到临近,只见两军将士一排排坐在地下,郭靖的骑军监视在侧,又见二子虽骑在马上,但无盔无甲,手无兵刃,每人都给八名武士执刀围住,不禁大奇。 郭靖上前拜伏在地,禀明原由。成吉思汗见一场大祸竟为他消弭于无形,欣喜不已。他赶来之时,心想两子所统蒙古精兵自相残杀,必已死伤惨重,两个爱子说不定都已尸横就地,岂知两子无恙,三军俱都完好,委实喜出望外。当即大集诸将,把术赤与察合台狠狠责骂了一顿,重赏郭靖和他属下将士,对郭靖道:“你还说不会带兵打仗?这一仗的功劳,可比打下金国的中都还大。敌人的城池今天打不下,明天还可再打。我的爱子和精兵倘若死了,怎么还活得转来?” 郭靖将大汗所赏的金银牲口都分给了将士,一军之中,欢声雷动。诸将见郭靖立了大功,都到他营中贺喜。郭靖遵哲别之嘱,亲自去向术赤、察合台谢罪。二人见未酿大祸,免了大汗罪责,懊悔之余深自庆幸,反向郭靖诚心道谢。兄弟二人相互间虽嫌隙不消,对郭靖却反增情谊。 郭靖静下来后,在帐中取出鲁有脚先前交来的字条细看,见字迹扭曲,甚是拙劣,多半确是鲁有脚所写,但又起疑心:“蛇蟠、虎翼两阵,我虽用以教练士卒,却未跟鲁长老说起过阵势的名字,我向他请教兵书上的疑难,也没和这几个阵势是有关的。他怎知有此两阵?难道是偷读了我的兵书?”当下将鲁有脚请到帐中,说道:“鲁长老,这兵书你若爱看,我借给你就是。”鲁有脚笑道:“穷叫化这一辈子是决计不会做将军的,带领些小叫化也不用讲兵法,兵书读了无用。”郭靖指着字条道:“你怎知蛇蟠、虎翼之阵?”鲁有脚道:“官人曾与小人说过,怎地忘了?”郭靖知他所言不实,越想越奇怪,始终不明他隐着何事。 次日成吉思汗升帐点将。前军先锋由察合台、窝阔台统领;左军由术赤统领;右军由郭靖统领。前、左、右三军各是三个万人队。成吉思汗带同拖雷,自将主军六个万人队随后应援。每名军士都携马数匹,交替乘坐,以节马力,将官携马更多。十五个万人队,马匹数逾百万。此外粮食、马秣装在骆驼及马车之上,更有牛羊无数。此去西行荒凉,军马给养,务须备足。 号角齐鸣,鼓声雷动,先锋前军三万,士壮马腾,浩浩荡荡的向西进发。 蒙古人从宋人、金人处学得了炼铁、铸铁之术,兵甲锐利,举世无敌,成吉思汗天纵英明,用兵如神,战无不胜。 大军渐行渐远,入花剌子模境后,一路势如破竹。摩诃末兵力虽众,却远不是蒙古军的敌手。郭靖攻城杀敌,立了不少功劳。 第三十七回 从天而降 这一日郭靖驻军那密河畔,晚间正在帐中研读兵书,忽听帐外喀的一声轻响,帐门掀处,一人钻了进来。帐前卫兵上前喝止,给那人手臂轻挥,一一点倒在地。那人抬头而笑,烛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欧阳锋。郭靖离中土万里,不意在此异邦绝域之地竟与他相遇,不禁惊喜交集,跃起身来,叫道:“黄姑娘在那里?” 欧阳锋道:“我正要问你,那小丫头在那里?快交出人来!”郭靖听了此言,喜不自胜,不由得满脸笑容,心道:“如此说来,蓉儿尚在人世,且已逃脱他的魔手。”欧阳锋厉声又问:“小丫头在那里?”郭靖道:“她在江南随你而去,后来怎样?她……她很好吗?你没害死她,这可真要多谢你啦!我……我真要谢谢你。”说着躬身道谢,忍不住喜极而泣。 欧阳锋知他不会说谎,但从诸般迹象看来,黄蓉必在郭靖营中,何以他全然不知,一时思之不解,盘膝在地下铺着的毡上坐了。 郭靖拭了眼泪,解开卫兵穴道,命人送上乳酒酪茶。欧阳锋喝了一碗马乳酒,说道:“傻小子,我不妨跟你明言。那丫头在嘉兴府铁枪庙中确给我拿住了,那知过不了几天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说道:“她聪明伶俐,倘若想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生逃了的?”欧阳锋恨恨的道:“在太湖边归云庄上……呸,说他作甚,总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来自负,这等失手受挫之事岂肯亲口说出,也不再追问,得知黄蓉无恙,喜乐不胜,不住大叫:“好极!好极!真正多谢你了!”欧阳锋和他有杀师大仇,决不可解,但他不害黄蓉,心中终究感激。 欧阳锋道:“谢什么?她逃走之后,我紧追不舍,好几次差点就抓到了,总给她狡猾兔脱。但我追得紧急,这丫头却也没能逃回桃花岛去。我们两个一追一逃,到了蒙古边界,忽然失了她的踪迹。我想她定会到你军中,于是反过来使个守株待兔之计。” 郭靖听说黄蓉到了蒙古,更加惊喜交集,忙问:“你见到了她没有?” 欧阳锋怒道:“倘若见到了,我还不抓回去?我日夜在你军中窥伺,始终不见这丫头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捣什么鬼?”郭靖呆了半晌,道:“你日夜在我军中窥伺?我怎地半点也不知道?”欧阳锋笑道:“我是你天前冲队中的一名西域小卒。你是主帅,怎认得我?”蒙古军中本多俘获的敌军,欧阳锋是西域人,会说色目人言语,混在军中,确不易为人察觉。 郭靖听他这么说,不禁骇然,心想:“他若要伤我,我这条命早已不在了。”喃喃的道:“你怎说蓉儿在我军中?” 欧阳锋道:“你擒大汗二子,攻城破敌,若不是那丫头从中指点,凭你这傻小子就办得了?可是这丫头从不现身,那也当真奇了。现下只得着落在你身上交出人来。”郭靖笑道:“倘若蓉儿现身,我真求之不得。但你倒想想,我能不能将她交给你?” 欧阳锋道:“你不肯交人,我自有对付之道。你虽手绾兵符,统领大军,可是在我欧阳锋眼中,嘿嘿,这帐外帐内,就如无人之境,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谁又阻得了我?”郭靖点点头,默然不语。 欧阳锋道:“傻小子,咱俩订个约怎样?”郭靖道:“订什么约?”欧阳锋道:“你说出她的藏身之处,我担保决不伤她一毫一发。你若不说,我慢慢总也能找到,那时候啊,哼哼,可就没什么美事啦。” 郭靖素知他神通广大,只要黄蓉不在桃花岛藏身,总有一日能给他找着擒去,这番话却也非信口胡吹,沉吟了片刻,说道:“好,我跟你订个约,但不是如你所说。”欧阳锋道:“你要如何?”郭靖道:“欧阳先生,你现下功夫远胜于我,可是我年纪比你小,总有一天,你年老力衰,会打我不过。”郭靖以前叫他“欧阳世伯”,但他害死了五位恩师,仇深似海,那“世伯”两字是再也不会出口了。 欧阳锋从未想到“年老力衰”四字,给他一提,心中一凛:“这傻小子这几句话倒也不傻。”说道:“那便怎样?”郭靖道:“你与我有杀师深仇,此仇不可不报,你便走到天边,我也总有一日要找上你。” 欧阳锋仰头哈哈大笑,说道:“乘着我尚未年老力衰,今日先将你毙了!”语声甫毕,双腿一分,人已蹲起,双掌排山倒海般劈将过来。 此时郭靖早已将九阴真经上的“易筋锻骨章”练成,既得一灯大师译授了真经总旨,经上其他功夫也已练了不少,内力的精纯浑厚更大非昔比,身子略侧,避开掌势,回了一招“见龙在田”。欧阳锋回掌接住,这降龙十八掌功夫他本知之已稔,又知郭靖得洪七公真传,掌力甚强,但比之自己终究差着一截,不料这下硬接硬架,身子竟微微晃动。他略有大意,险些输了,不由得一惊:“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这小子就要赶上我了。”当即左掌拍出。 郭靖又侧身避过,回了一掌。这一招欧阳锋却不再硬接,手腕回勾,将他掌力卸开。郭靖不明他掌力运用的秘奥,只道他是消解自己去招,那知欧阳锋寓攻于守,一勾之中竟蓄有回力,郭靖只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闪避不及,只得伸右掌抵住。 要论到两人功力,郭靖仍稍逊一筹,此时形势,已与当日临安皇宫水帘洞中抵掌相似,虽郭靖已能支持较久,但时刻长了,终究非死即伤。欧阳锋依样葫芦,再度将他诱入彀中,心下正喜,突觉郭靖右掌微缩,势似不支,当即掌上加劲,那知他右掌轻滑,竟尔避开,欧阳锋猛喝一声,掌力疾冲而去,心想:“今日是你死期到了。” 眼见指尖要扫到他胸前,郭靖左掌横过,在胸口一挡,右手食指伸出,猛向欧阳锋太阳穴点去。这是他从一灯大师处见到的一阳指功夫,但一灯大师并未传授,他当日只见其形,全不知其中变化诀窍,此时危急之下,以双手互搏之术使了出来。一阳指正是蛤蟆功的克星,欧阳锋见到,如何不惊?立即跃后避开,怒喝:“段智兴这老儿也来跟我为难了?” 其实郭靖所使指法并非真是一阳指,更未附有先天功,如何能破蛤蟆功,但欧阳锋大惊之下,不及细辨,待得跃开,才想起这一阳指后招无穷,怎么他一指戳过,就此缩手,想是并未学全,双掌一上一下,一放一收,斗然击出。这一下来得好快,郭靖念头未转,已纵身跃起,只听得喀喇一声巨响,帐中一张矮几已给西毒双掌劈成数块。 欧阳锋重占上风,次掌继发,忽觉身后风声飒然,有人偷袭,当下竟不转身,左腿向后反踢。身后那人也举腿踢来,双足相交,那人一交摔了出去,但腿骨居然并未折断,倒大出欧阳锋意料之外。他回过身来,只见帐门处站着三个有须乞丐,原来是丐帮的鲁、简、梁三长老。鲁有脚纵身跃起,双臂与简梁二人手臂相挽,这是丐帮中聚众御敌、以弱抗强之术,当日君山大会选立帮主,丐帮就曾以这功夫结成人墙,将郭靖与黄蓉逼得束手无策。 第673章 射雕英雄传(173) 欧阳锋从未和这三人交过手,但适才对了一脚,已试出鲁有脚内力不弱,其余二丐想来也都相类,自己与郭靖单打独斗虽稳操胜券,但加上一群臭叫化,自己就讨不了好去,当下哈哈一笑,说道:“傻小子,你功夫大进了啊!”曲起双腿,双膝坐在毡上,对鲁有脚等毫不理会,说道:“你要和我订什么约,且说来听听。” 郭靖道:“你要黄姑娘给你解释九阴真经,她肯与不肯,只能由她,你不能伤她毫发。”欧阳锋笑道:“她如肯说,我原本舍不得加害,难道黄老邪是好惹的么?小姑娘伶牙俐齿,作个伴儿,谈谈说说,再好不过。但她如坚不肯说,岂不许我小小用点儿强?”郭靖摇头道:“不许。”欧阳锋道:“你要我答允此事,以什么交换?”郭靖道:“从今而后,你落在我手中之时,我饶你三次不死。” 欧阳锋站起身来,纵声长笑。笑声尖厉奇响,远远传送出去,草原上的马匹听了,都嘶鸣起来,好一阵不绝。郭靖双眼凝视着他,低声道:“这没什么好笑。你自己知道,总有一日,你会落入我手中。” 欧阳锋虽然发笑,其实却也当真忌惮,暗想这小子得知九阴真经秘奥,武功进境神速,委实轻视不得,口中笑声不绝,心下计议已定,笑道:“我欧阳锋竟要你这臭小子相饶?好罢,咱们走着瞧。”郭靖伸出手掌,说道:“丈夫一言。”欧阳锋笑道:“快马一鞭。”在他掌上轻拍一下,反过手掌,郭靖轻击一掌,反掌由欧阳锋再拍。这三击掌相约是宋人立誓的仪式,若负誓言,终身为人不齿。 三掌击过,欧阳锋正要再盘问黄蓉的踪迹,一瞥眼间,忽在营帐缝中见有一人在外飞掠而过,身法快捷异常,心中一动,忙揭帐而出,却已不见人影。他回过头来,说道:“十日之内,再来相访,且瞧是你饶我,还是我饶你?”说罢哈哈大笑,倏忽之间,笑声已在十数丈外。 鲁简梁三长老相顾骇然,均想:“此人武功之高,世所罕有,无怪能与洪帮主齐名当世。”郭靖将欧阳锋来访的原由向三人说了。鲁有脚道:“他说黄帮主在咱们军中,全是胡说八道。倘若黄帮主在此,咱们岂能不知?再说……” 郭靖坐了下来,一手支颐,缓缓道:“我却想他的话也很有些道理。我常常觉得,黄姑娘就在我身边,我有什么疑难不决之事,她总是给我出个极妙的主意。只不管我怎么想念,却始终见不着她。”说到这里眼眶中已充满泪水。鲁有脚劝道:“官人也不须烦恼,眼下离别一时,日后终能团聚。”郭靖道:“我得罪了黄姑娘,只怕她再也不肯见我。不知我该当如何,方能赎得此罪?”鲁简梁三人相顾无语。郭靖又道:“纵使她不肯和我说话,只须让我见上一面,也好令我稍解思念的苦楚。”简长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儿咱们须得计议个稳妥之策,防那欧阳锋再来滋扰。” 次日大军西行,晚间安营后,鲁有脚进帐道:“小人年前曾在江南得到一画,想我这等粗野鄙夫,怎领会得画中之意?官人军中寂寞,正可慢慢鉴赏。”说着将一卷画放在案上。郭靖打开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见纸上画着一个簪花少女,坐在布机上织绢,面目宛然便是黄蓉,只容颜瘦损,颦眉含眄,大见憔悴。 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见画边又题了两首小词。一词云:“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边衣。”另一词云:“九张机,双飞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这两首词自是模仿锳姑〈四张机〉之作,但苦心密意,语语双关,似又在〈四张机〉之上。郭靖虽难以尽解,但“薄情自古多离别”等浅显句子却也是懂的,回味半日,心想:“此画必是蓉儿手笔,鲁长老却从何处得来?”抬头欲问时,鲁有脚早已出帐。郭靖忙命亲兵传他进来。鲁有脚一口咬定,说是在江南书肆中购得。 郭靖就算再鲁钝十倍,也已瞧出这中间定有玄虚,鲁有脚是个粗鲁豪爽的汉子,怎会去买什么书画?就算有人送他,他也必随手抛弃。他在江南书肆中购得的图画,画中的女子又怎会便是黄蓉?只鲁有脚不肯吐露真相,却也无可奈何。 正沉吟间,简长老走进帐来,低声道:“小人适才见到东北角上人影一晃,倏忽间不知去向,只怕欧阳锋那老贼今晚要来偷袭。”郭靖道:“好,咱们四人在这里合力擒拿。”简长老道:“小人有条计策,官人瞧着是否使得。”郭靖道:“想必是好的,请说罢。”简长老道:“这计策说来其实平常。咱们在这里掘个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负沙包,守在帐外。那老贼不来便罢,若是再来跟官人啰唣,管教他有来无去。” 郭靖大喜,心想欧阳锋素来自负,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此计虽旧,对付他倒是绝妙。当下三长老督率士兵,在帐中掘了个深坑,坑上盖以毛毡,毡上放了张轻便木椅。二十名健卒各负沙包,伏在帐外。沙漠中行军常须掘地取水,是以帐中掘坑,毫不引人注目。安排已毕,郭靖秉烛相候。那知这一晚欧阳锋竟不到来。次日安营后,三长老又在帐中掘下陷阱,这晚仍无动静。 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听得军中刁斗之声此起彼息,心中也思潮起伏。猛听得帐外如一叶落地,欧阳锋纵声长笑,踏进帐来,便往椅中坐落。 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他连人带椅跌入坑中。这陷阱深达七八丈,径窄壁陡,欧阳锋功夫虽高,落下后急切间那能纵得上来?二十名亲兵从帐边蜂拥抢出,四十个大沙包迅即投入陷阱,尽数压在欧阳锋身上。 鲁有脚哈哈大笑,叫道:“黄帮主料事如神……”简长老向他瞪了一眼,鲁有脚急忙住口。郭靖忙问:“什么黄帮主?”鲁有脚道:“小人说溜了嘴,我是说洪帮主。若是洪帮主在此,定然欢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问,突然帐外亲兵发起喊来。 郭靖与三长老急忙抢出,只见众亲兵指着地下,喧哗叫嚷。郭靖排众看时,见地下一个沙堆渐渐高起,似有什么物事要从底下涌出,登时醒悟:“欧阳锋好功夫,竟要从地下钻将上来。”当即发令,数十名骑兵翻身上马,往沙堆上踹去。 众骑兵连人带马份量已然不轻,再加奔驰起落之势,欧阳锋武功再强,也禁受不起,只见沙堆缓缓低落,但接着别处又有沙堆涌起。众骑兵见何处有沙堆耸上,立时纵马过去践踏,过不多时,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持不住,已闭气而死。 郭靖命骑兵下马掘尸。此时已交子时,众亲兵高举火把,围成一圈,十余名兵士举铲挖沙,挖到丈余深处,果见欧阳锋直挺挺站在沙中。此处离帐中陷坑已有数丈之遥,虽说沙地松软,但他竟能凭一双赤手,闭气在地下挖掘行走,有如鼹鼠一般,内功之强,确属罕见罕闻。众士卒又惊又佩,将他抬了起来,横放地下。 鲁有脚探他已无鼻息,但摸他胸口却尚自温暖,便命人取铁链来捆缚,以防他醒转后难制。欧阳锋在沙中爬行,头顶始终给马队压住,无法钻上,当下假装闷死,待上来时再图逃走。这时他悄没声的呼吸了几下,见鲁有脚站在身畔,大声命人取炼,突然跃起,大喝一声,伸手扣住了鲁有脚右手脉门。 这一下变起仓卒,死尸复活,众人都大吃一惊。郭靖却已左手按住欧阳锋背心“陶道穴”,右手按住他腰间“脊中穴”。这两个穴道都是人身背后大穴,他若非在沙下给压得半死不活,筋疲力尽,焉能轻易让人按中?他一惊之下,欲待反手拒敌,只觉穴道上微微一麻,心知郭靖留劲不发,若他掌力送出,自己脏腑登时震碎,何况此时手足酸软,就算并非要穴被制,与郭靖平手相斗也必万万不敌,只得放开了鲁有脚手腕,挺立不动。 郭靖道:“欧阳先生,请问你见到了黄姑娘么?”欧阳锋道:“我见到她侧影,这才过来找她。”郭靖道:“你当真看清楚了?”欧阳锋恨恨的道:“若非鬼丫头在此,谅你也想不出这装设陷阱的诡计。”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去罢,这次饶了你。”右掌轻送,将他弹出丈余之外。他忌惮欧阳锋了得,若贸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击。 欧阳锋回过身来,冷然道:“我和小辈单打独斗,向来不使兵刃。但你有鬼丫头暗中相助,诡计多端,此例只好破了。十日之内,我携蛇杖再来。杖头毒蛇你亲眼见过,可须小心了。”说罢飘然而去。 郭靖望着他的背影倏忽间在黑暗中隐没,一阵北风过去,身上登感寒意,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禁栗栗危惧,自己虽跟江南六怪学过多般兵刃,但俱非上乘功夫,欲凭赤手对付毒杖,那是万万不能,如使用兵器,又没一件当真擅长。一时彷徨无计,抬头望天,黑暗中但见白雪大片大片的飘下。 回到帐中不久,寒气更浓。亲兵生了炭火,将战马都牵入营帐避寒。丐帮众人大都未携皮衣,突然气候酷寒,只得各运内力抵御。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不及硝制,只擦洗了羊血,就令帮众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结成了坚冰。花剌子模军乘寒来攻,郭靖早有防备,以龙飞阵大胜了一仗,连夜践雪北追。 古人有诗咏寒风西征之苦云:“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又云:“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云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郭靖久在漠北,向习寒冻,倒也不以为苦,但想黄蓉若真在军中,她生长江南,如何经受得起?不由得愁思倍增。翌晚宿营后他也不惊动将士,悄悄到各营察看,但查遍了每一座营帐,又那里有黄蓉的影子? 回到帅帐,却见鲁有脚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道:“这欧阳锋狡猾得紧,吃了一次亏,第二次又怎再能上钩?”鲁有脚道:“他料想咱们必使别计,那知咱们却给他来个依样葫芦。这叫作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人不可测。” 郭靖横了他一眼,心道:“你说带领小叫化不用读兵法,这兵书上的话,却又记得好熟。”鲁有脚道:“但如再用沙包堆压,此人必有解法。咱们这次给他来个同中求异。不用沙包,却用滚水浇淋。”郭靖见数十名亲兵在帐外架起二十余只大铁锅,将冻成坚冰的一块块白雪用斧头敲碎,铲入锅中,说道:“那岂不活活烫死了他?”鲁有脚道:“官人与他相约,若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饶他三次。但如一下子便烫死了,算不得落入官人手中,要饶也无从饶起,自不能说是背约。” 过不多时,深坑已然掘好,坑上一如旧状,铺上毛毡,摆了张木椅。帐外众亲兵也已在锅底生起了柴火,烧冰化水,只天时委实寒冷过甚,有几锅柴薪添得稍缓,锅面上转眼又结起薄冰。鲁有脚不住价催促:“快烧,快烧!” 突然间雪地里人影一闪,欧阳锋举杖挑开帐门,叫道:“傻小子,这次再有陷阱,你爷爷也不怕了!”说着飞身而起,稳稳往木椅上一坐。 鲁简梁三长老料不到欧阳锋来得这般快法,此时锅中坚冰初熔,尚只是一锅锅冰凉的雪水,莫说将人烫死,即是用来洗个澡也嫌太冷,眼见欧阳锋往椅上一坐,不禁连珠价叫苦。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欧阳锋大骂声中,又连人带椅的落入陷阱。 此时连沙包也未就手,以欧阳锋的功夫,跃出这小小陷阱当真易如反掌,三长老手足无措,只怕郭靖受害,齐叫:“官人,快出帐来。”忽听背后一人低喝道:“倒水!” 鲁有脚听了这声音,不须细想,立即遵从,叫道:“倒水!”众亲兵抬起大锅,猛往陷阱中泼将下去。 欧阳锋正从阱底跃起,几锅水忽从头顶泻落,一惊之下,提着的一口气不由得松了,身子立即下堕。他将蛇杖在阱底急撑,二次提气又上,这次有了防备,头顶灌下来的冷水虽多,却已冲他不落。那知天时酷寒,冷水甫离铁锅,立即结冰,欧阳锋跃到陷阱中途,头上脚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坚冰。他上跃之劲极为猛烈,但坚冰硬逾钢铁,咚的一下,头上撞得甚是疼痛,欲待落下后蓄势再冲,双脚却已牢牢嵌在冰里,动弹不得。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喝一声,运劲猛力挣扎,刚把双脚挣松,上半身又已为冰裹住。他只怕难以脱困,忙挥动衣袖,裹住了一团风,坚冰纵将头脸冻住,尚有一团空隙,可用龟息功呼吸延命。 众亲兵于水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练纯熟,四人抬锅倒水后退在一旁,其余四人立即上前递补,此来彼去,犹如水车一般,迅速万分。只怕滚水溅泼开来烫伤了,各人手上脸上都裹布相护。岂知雪水不及烧滚,冷水亦能困敌,片刻之间,二十余大锅雪水灌满了陷阱,结成一条四五丈长、七尺圆径的大冰柱。 这一下误打误撞,竟一举成功,众人都惊喜交集。三长老督率亲兵,铲开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缚住,赶了二十匹马结队拉索,将那冰柱拖上。 四营将士得讯,纷到主帅帐前观看奇景。众人一齐用力,竖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见欧阳锋露齿怒目,挥臂抬足,却给牢牢困在大冰柱中,半点动弹不得。众将士欢声雷动。鲁有脚生怕欧阳锋内功精湛,竟以内力熔冰攻出,命亲兵继续浇水泼上,将那冰柱加粗。郭靖道:“我曾和他立约,要相饶三次不杀。打碎冰柱,放了他罢!”三长老都感可惜,但豪杰之士无不重信守义,当下也无异言。 第674章 射雕英雄传(174) 鲁有脚提起铁锤正要往冰柱上击去,简长老叫道:“且慢!”问郭靖道:“官人,以这欧阳锋的功力,在这冰柱中支持得几时?”郭靖道:“一个时辰谅可挨到,过此以外,只怕性命难保了。”简长老道:“好,咱们过一个时辰再放他。性命能饶,苦头却不可不吃。”郭靖想起杀师之仇,点头称是。 讯息传到,别营将士也纷纷前来观看。郭靖对三长老道:“自古道:士可杀不可辱。此人虽然奸恶,究是武学宗师,岂能任人嬉笑折辱?”当下命士卒用帐篷将冰柱遮住,派兵守御,任他亲贵大将亦不得启帐而观。 过了一个时辰,三长老打碎冰柱,放欧阳锋出来。欧阳锋虽依靠口鼻前一团冰中空隙,以龟息法呼吸延命,亦已元气大伤,盘膝坐在地下,运功良久,呕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郭靖与三长老见他在冰中困了整整一个时辰,虽神情委顿,但随即来去自如,均各叹服。 这一个时辰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当时只道是欧阳锋在侧,以致提心吊胆,但破冰释人之后,在帐中亦难宁静。他坐下用功,镇摄心神,约莫一盏茶时分,万念俱寂,心地空明,突然之间,想到了适才烦躁不安的原因。原来当鲁有脚下令倒水之前,他清清楚楚的听到一人低喝:“倒水!”这声音熟悉异常,竟有八九分是黄蓉的口音,只当时正逢欧阳锋落入陷阱,事势紧急,未及留心,但此后这“倒水”两个字的声音,似乎始终在耳边萦绕不去,而心中却又捉摸不着。 他跃起身来,脱口叫道:“蓉儿果然在军中。我尽集将士,不教漏了一个,难道还查她不着?”但随即转念:“她既不肯相见,我又何必苦苦相逼?”展开图画,呆望画中少女,心中悲喜交集。 静夜之中,忽听远处快马驰来,接着又听得亲卫喝令之声,不久使者进帐,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原来蒙古大军分路进军,节节获胜,再西进数百里,即是花剌子模的名城撒麻尔罕。成吉思汗哨探获悉,花剌子模本以名城玉龙杰赤为都,撒麻尔罕建成后,迁为新都,结集重兵十余万守御,兵精粮足,城防完固,城墙之坚厚更号称天下无双,料得急切难拔,是以传令四路军马会师齐攻。 次晨郭靖挥军沿那密河南行。军行十日,已抵撒麻尔罕城下。城中见郭靖兵少,全军开关出战,郭靖布下风扬、云垂两阵,半日之间,杀伤了敌人五千余名。花剌子模军气为之夺,败回城中。 第三日成吉思汗大军,以及术赤、察合台两军先后到达。十余万人四下环攻,那知撒麻尔罕城墙坚厚,守御严密,蒙古军连攻数日,伤了不少将士,始终不下。 又过一日,察合台的长子莫图根急于立功,奋勇迫城,城头上一箭射下,贯脑而死。成吉思汗素来钟爱此孙,见他阵亡,悲怒无已。亲兵将王孙的尸体抬来,成吉思汗眼泪扑簌而下,抱在怀中,将他头上的长箭用力拔出,只见那箭狼牙雕翎、箭杆包金,刻着“大金赵王”四字。左右识得金国文字的人说了,成吉思汗怒叫:“啊,原来是完颜洪烈这奸贼!”跃上马背,传令道:“大小将士听着:任谁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颜洪烈为王孙复仇,此城子女玉帛,尽数赏他。” 一百名亲兵站在马背之上,将大汗的命令齐声喊出。三军听到,尽皆振奋踊跃,一时箭如飞蝗,杀声震天,或叠土抢登,或竖立云梯,或抛掷钩索攀援,或拥推巨木冲门。城中将士百计守御,攻到傍晚,蒙古军折了四千余人,撒麻尔罕城却仍屹立如山。成吉思汗自进军花剌子模以来,从无如此大败,当晚在帐中悲痛爱孙之亡,怒如雷霆。 郭靖回帐翻阅武穆遗书,要想学一个攻城之法,但撒麻尔罕的城防与中国大异,遗书所载的战法均无用处。心想兵困坚城之下,兵粮马秣,俱已渐渐不足,本拟取之于敌,但久攻不下,敌军如出城决战,蒙古军自当破敌如摧枯拉朽,但敌军坚守不出,欲一战而不可得。兼之天又严寒,军心急躁,似是全军覆没之象,不由得英雄气短。 郭靖请鲁有脚入帐商议,知他必去就教黄蓉,待他辞出后悄悄跟随,不料鲁有脚前后布满丐帮帮众,一见郭靖便都大声喝令敬礼。郭靖寻思:“这当然又是蓉儿的计谋,唉,她总有避我之法,我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她料中。” 过了一个多时辰,鲁有脚回报道:“这大城急切难攻,小人也想不出妙计。且过几日,看敌军有无破绽,再作计较。”郭靖点头不语。 他初离蒙古南下之时,只是个浑浑噩噩、诚朴木讷的少年,但一年来迭经忧患,数历艰险,见识增进了不少,这晚在帐中细细咀嚼画上两首词的词义,但觉缠绵之情不能自已,心想:“蓉儿决非对我无情,定是在等我谢罪。只是我生来愚蠢,实不知如何补过,方合她的心意。”想到此处,烦恼不已。 这晚睡在帐中,翻来覆去思念此事,直到三更过后,才迷迷糊糊的睡去,梦中竟与黄蓉相遇,当即问她该当如何谢罪,只听她在自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郭靖大喜,便即醒转,却已记不起她说的是几句什么话。他苦苦思索,竟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要待再睡,得以与黄蓉重在梦中相会,偏偏又睡不着了。焦急懊闷之下,连敲自己脑袋,突然间灵机一动:“我记不起来,难道不能再问她?”大叫:“快请鲁长老进帐。” 鲁有脚只道有什么紧急军务,披着羊裘赤足赶来。郭靖道:“鲁长老,我明晚无论如何要与黄姑娘相见,不管是你自己想出来也好,还是去和别人商量也好,限你明日午时之前,给我筹划一条妙策。”鲁有脚吃了一惊,说道:“黄帮主不在此间,官人怎能与她相见?”郭靖道:“你神机妙算,定有智计。明日午时若不筹划妥善,军法从事。”自觉这几句话太也蛮横,不禁暗暗好笑。 鲁有脚欲待抗辩,郭靖转头吩咐亲兵:“明日午时,派一百名刀斧手帐下伺候。”亲兵大声应了。鲁有脚愁眉苦脸,转身出帐。 次日一早大雪,城墙上坚冰结得滑溜如油,如何爬得上去?成吉思汗收兵不攻,心想此时甫入寒冬,此后越来越冷,非至明春二三月不能转暖,如舍此城而去,西进时在后路留下这十几万敌军精兵,随时会给截断归路,腹背受敌;但若屯兵城下,只怕敌人援军云集,不幸寡不敌众,一战而溃,势不免覆军异域,匹马无归。他负着双手在帐外来回踱步,彷徨无计,望着城墙边那座高耸入云的雪峰皱起了眉头出神。 眼见这雪峰生得十分怪异,平地斗然拔起,孤零零的耸立在草原之上,就如一株无枝无叶的光干大树,是以当地土人称之为“秃木峰”。撒麻尔罕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墙借用了一边山峰,营造之费既省,而且坚牢无比,可见当日建城的策划大匠极具才智。这山峰陡削异常,全是坚石,草木不生,纵是猿猴也决不能攀援而上。撒麻尔罕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汤。 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结发起事,大小数百战,从未如今日之困,难道竟是天绝我么?”眼见大雪纷纷而下,驼马营帐尽成白色,城中却处处炊烟,更增愁闷。 郭靖却另有一番心事,只怕这蛮干之策为黄蓉一举轻轻消解,再说鲁有脚如仍坚忍不说,也决不能当真将他斩首,心想与黄蓉斗智,那自来是有输无赢,连一分赢面也占不上。时近正午,他沉着脸坐在帐中,两旁刀斧手各执大刀侍立,只听得军中号角吹起,午时已届。鲁有脚走进帐来,说道:“小人已想得一个计策,但怕官人难以照计行事。”郭靖大喜,说道:“快说,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什么难行?” 鲁有脚指着秃木峰的峰顶道:“今晚子时三刻,黄帮主在峰顶相候。”郭靖一呆,道:“她怎上得去?你莫骗我。”鲁有脚道:“我早说官人不肯依言,纵想得妙计,也是枉然。”说罢打了一躬,转身出帐。 郭靖心想:“果然蓉儿随口一句话,就叫我束手无策。这秃木峰比铁掌山中指峰尚高数倍,蒙古的悬崖更不能与之相比。难道峰上有什么神仙,能垂下绳子吊我上去么?” 当下闷闷不乐的遣去刀斧手,单骑到秃木峰下察看,见那山峰有若圆柱,上下便似一般粗细,峰周结了一层厚冰,晶光滑溜,就如当日冻困欧阳锋的那根大冰柱一般,名字叫作“秃木峰”,山峰固然有如秃木,料想自有天地以来,除飞鸟之外,决无人兽上过峰顶。他仰头望峰,忽地啪的一声,头上皮帽跌落雪地,刹那间心意已决:“我不能和蓉儿相见,生不如死。此峰虽险,我定当舍命而上,纵失足跌死了,也是为她的一番心意。”言念及此,心下登时舒畅。 这晚他饱餐一顿,结束停当,腰中插了金刀,背负长索,天未全黑,便即举步出帐。只见鲁简梁三长老站在帐外,说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峰?”鲁有脚道:“正是,官人不是与黄帮主有约,要在峰顶相会么?”郭靖大奇,心道:“难道蓉儿并非骗我?”又惊又喜,随着三人来到秃木峰下。 只见峰下数十名亲兵赶着数十头牛羊相候。鲁有脚道:“宰罢!”一名亲兵举起尖刀,将一头山羊的后腿割了下来,乘着血热,按在峰上,顷刻间鲜血成冰,将一条羊腿牢牢的冻在峰壁,比用铁钉钉住还要坚固。 郭靖尚未明白此举用意,另一名亲兵又已砍下一条羊腿,黏上峰壁,比先前那条羊腿高了约有四尺。郭靖大喜,才知三长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级,当斯酷寒,再无别法更妙于此。只见鲁有脚纵身而起,稳稳站在第二条羊腿之上。简长老砍下一条羊腿,向上掷去,鲁有脚接住了又再黏上。 过不多时,这“羊梯”已高达十余丈,在地下宰羊传递上去,未及黏上峰壁,已然冻结。郭靖与三长老垂下长索,将活羊吊将上去,随杀随黏。待“羊梯”建至山峰半腰,罡风吹来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高手,身子虽微微摇晃,双脚在羊腿上站得极稳,兀自生怕滑溜失足,四人将长索缚在腰间,互为牵援,直忙到半夜,这“羊梯”才建到峰顶。三长老固疲累之极,郭靖也已出了好几身大汗。 鲁有脚喘了好几口气,笑道:“官人,这可饶了小人么?”郭靖又歉仄,又感激,拱手说道:“真不知该当如何报答三位才好。”鲁有脚躬身还礼,说道:“这是帮主之令,再为难的事也当遵办。谁教我们有这么一位刁钻古怪的帮主呢。”三长老哈哈大笑,面向山峰,缓缓爬下。 郭靖望着三人一步步的平安降到峰腰,这才回身,只见那山峰顶上景色瑰丽无比,万年寒冰结成一片琉璃世界,或若琼花瑶草,或似异兽怪鸟,或如山石嶙峋,或拟树枝桠槎。郭靖越看越奇,赞叹不已。料想不久黄蓉便会从“羊梯”上峰,霎时之间不禁热血如沸,面颊通红,正自出神,忽听身后格格一声轻笑。 这一笑登时教他有如雷轰电震,立即转过身来,月光下只见一个少女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却不是黄蓉是谁? 郭靖虽明知能和她相见,但此番相逢,终究仍是乍惊乍喜,疑在梦中。两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顶寒冰滑溜异常,两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两响,同时滑倒。郭靖生怕黄蓉跌伤,人未落地,运劲向前急纵,抢着将她抱住。两人睽别经年,相思欲狂,此时重会,搂住了那里还能分开? 过了好一阵子,黄蓉轻轻挣脱,坐在一块高凸如石凳的冰上,说道:“若不是见你想得我苦,才不来会你呢。”郭靖傻傻的望着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隔了良久,才叫了声:“蓉儿。”黄蓉应了他一声。郭靖喜悦万分,又叫道:“蓉儿。” 黄蓉笑道:“你还叫不够么?这些日子来,我虽不在你眼前,难道你每天不是叫我几十遍么?”郭靖道:“你怎知道?”黄蓉微笑道:“你见不着我,我却常常见你。”郭靖道:“你一直在我军中,干么不让我相见?”黄蓉嗔道:“亏你还有脸问呢?你一知道我平安无恙,就会去和那华筝公主成亲。我宁可不让你知晓我的下落好。你道我是傻子么?” 郭靖听她提到华筝的名字,狂喜之情渐淡,惆怅之心暗生。 黄蓉四下张望,说道:“这座水晶宫多美,咱们到里面坐下说话。”郭靖顺着她眼光瞧去,只见一大块坚冰中间空了一个洞穴,于月光下暗影朦胧,掩映生姿,真似是一座整块大水晶雕成的宫殿。 两人携手走进冰洞,挨着身子坐下。黄蓉道:“想到你在桃花岛上这般待我,你说我该不该饶你?”郭靖站起身来,说道:“蓉儿,我给你磕一百个响头赔罪。”他一本正经,当真就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下头去,数道:“一、二、三、四……” 黄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罢,我如不饶你,你就砍掉鲁有脚一百个头,我也懒得爬这高峰呢!”郭靖喜道:“蓉儿,你真好。”黄蓉道:“有什么好不好的?先前只道你一心一意就想给师父报仇,心里没我这个人半点影子,我自然生气啦!后来见你跟欧阳锋立约,只要他不害我,你可饶他三次不死,倒不急着报仇啦!这么说,你倒当真把我瞧得比为你师父报仇要紧些。” 郭靖摇头道:“你到这时候才知道我的心。”黄蓉又抿嘴一笑,道:“你瞧我穿的是什么?”郭靖的眼光一直望着她脸,听到这句话才看她身上,只见她穿着一袭黑色貂裘,正是当日两人在张家口订交时自己所赠,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了她手。 第675章 射雕英雄传(175) 两人偎倚着坐了片刻,郭靖道:“蓉儿,我听大师父说,你在铁枪庙里给欧阳锋逼着同行,后来怎生逃出了他手掌?”黄蓉叹道:“就只可惜了陆师哥好好一座归云庄。老毒物那日逼我跟他讲解九阴真经,我说讲解不难,但须得有个清净所在。老毒物说这个自然,咱们去僻静之地找所寺院。我说寺院中和尚讨厌,我又不爱吃素。老毒物说那怎么办。我说太湖旁有座归云庄,风景既美,酒菜又好,只不过庄主是我朋友,未免令他放心不下。” 郭靖道:“是啊,他定然不肯去。”黄蓉道:“不,他这人可有多自大,那把旁人放在眼内。我越这么说,他越是要去。他说不管那庄上你有多少朋友,老毒物全对付得了。两人到了归云庄上,陆师哥父子却全不在家,原来一齐到江北宝应程大小姐府上探访亲家去啦。你知那庄子是按着我爹爹五行八卦之术建造的。老毒物一踏进庄子,就知不妙,正想拉了我退出,可是我东一钻西一拐,早就躲了个没影没踪。他找我不到,怒起上来,一把火将归云庄烧成了白地。” 郭靖“啊”的一声,道:“我去归云庄找过你的,只见到满地瓦砾,想不到竟是老毒物干的好事。”黄蓉道:“我料到他要烧庄,要大伙儿事先躲开啦。老毒物虽抓我不到,可是他当真歹毒,守着去桃花岛的途径候我,几次险些儿给他撞到,后来我索性北赴蒙古,他又随后跟着。傻哥哥,幸好你傻里傻气的,要是跟老毒物一般机灵,来个前后合围,我可不知该躲到那里去啦。”郭靖赧然呆笑。 黄蓉道:“但最后还是你聪明,知道逼鲁有脚想计策。”郭靖道:“蓉儿,是你教我的啊。”黄蓉奇道:“我教你的?”郭靖道:“你在梦里教我的。”当下把梦中情境说了一遍。 黄蓉这次却不笑他,心中感动,悠悠的道:“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这般思我念我,我其实早该与你相见了。”郭靖道:“蓉儿,以后你永远别离开我,好不好?” 黄蓉望着团团围绕山峰的云海出了一会神,忽道:“靖哥哥,我冷。”郭靖忙将身上皮裘解下,给她披在身上,道:“咱们下去罢。”黄蓉道:“好,明晚我们再来这里,我把九阴真经的要义详详细细说给你听。”郭靖大感诧异,问道:“什么?”黄蓉的右手本来与他的左手握着,这时用力捏了一把,说道:“我爹爹译出了真经最后那一篇中叽哩咕噜的文字,明晚我来说给你听。”郭靖心想:“这篇梵文明明是一灯大师译出来的,怎说是她爹爹?”心头疑惑,正要再问,黄蓉又在他手上捏了一把。 他心知其间必有缘故,当下随口答应,两人一齐下峰。回到帐中,黄蓉在他耳边低声道:“欧阳锋也到了秃木峰上,咱们说话之时,他就躲在后面偷听。”郭靖大吃一惊,道:“啊,我竟没发觉。” 黄蓉道:“他躲在一块冰岩后面。老毒物老奸巨猾,这次却忘了冰岩透明,藏不了人。我也直到月光斜射,才隔着冰岩隐隐看到他稀淡的人影。”郭靖道:“原来你提九阴真经什么,是说给他听的。”黄蓉道:“嗯,我要骗他到山峰绝顶,咱们却撤了羊梯,教他在山峰顶上修仙练气,做一辈子活神仙。”郭靖大喜,鼓掌叫好。 次日成吉思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余精锐。城头守军嘻笑辱骂,只气得成吉思汗暴跳如雷,放眼又见满野都是冻毙的牛羊马匹尸体,更是心惊。心想如此酷寒,此城若再有十日不破,只怕蒙古精兵有半数要歼于城下。苦思无计,心想我成吉思汗一生英雄,原来要毕命于斯。 当晚郭靖、黄蓉与丐帮三老安排停当,只待欧阳锋上得峰去,就在下面毁梯。岂知欧阳锋狡猾殊甚,却也防到了这着,远远守在一旁,不等靖蓉二人上峰,他竟不现身。 黄蓉微一沉吟,又生一计,令人备了几条长索,用石油浸得湿透。花剌子模国地底到处遍藏石油。千余年前,当地居民掘井取水,却得了石油,遇火即焚,此后便用以煮饭烧物,称为火油。蒙古军亦自花剌子模百姓处夺得火油,作为燃料。 靖蓉二人背负油索上峰,将索子藏在岩石之后,然后坐在水晶宫中谈论。过不多时,欧阳锋的人影果在冰岩后面隐约显现。他轻功已练至炉火纯青之境,上峰履冰,竟悄无声息,料想二人定难知觉。黄蓉当即说了几节经文,两人假意研讨。研讨是假,谈论的经文要旨却句句是真。欧阳锋听在耳里,但觉妙义无穷,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我若逼那丫头,她纵然无奈说了,也必不肯说得这般详尽,在此窃听,委实妙不可言。 黄蓉慢慢讲解,郭靖假意询问。欧阳锋心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也不明白,当真笨得可以。”忽听峰下号角声响紧迫。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大汗点将,我得下去。”其实这号角声却是他事先安排下的。黄蓉道:“那么咱们明儿再来。”郭靖道:“上峰下峰,极是费事,在帐中说不好吗?”黄蓉道:“不,欧阳锋那老儿到处找我,此人狡狯已极,没地方躲得了他。可是凭他再奸猾,也决想不到咱俩会来到这山峰绝顶。”欧阳锋暗自得意:“嘿,莫说小小山峰,就逃到天边,我也追得到你。” 郭靖道:“那么你在这里等着,半个时辰之内,我必可赶回。”黄蓉点头答应。郭靖迳自下峰。他把黄蓉一人留在峰上,心中终究惴惴,但想欧阳锋一意要偷听真经,必不致现身相害。他下峰之时,将浸了火油的长索绕在一只只冰冻的羊腿之上。 过了一顿饭时分,黄蓉站起身来,自言自语:“怎么靖哥哥还不上来?这峰上不知有鬼没有?想起杨康和欧阳克,当真害怕,我且下去一会,再跟靖哥哥一起上来。”欧阳锋只怕给她发觉,缩在冰岩后面不敢丝毫动弹,眼见她也攀下山峰去了。 郭靖与三长老守在峰脚,一见黄蓉下来,立刻举火把点燃长索。长索一路向上焚烧,羊腿受热,附在峰壁上的血冰熔化,每步梯级自下而上的逐一跌落。眼见一条火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映着冰雪,煞是好看。 黄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你说这次还饶不饶他?”郭靖道:“这是第三次,咱们不能失信背约。”黄蓉笑道:“我有个法儿,既不背约,又能杀了他给你师父报仇。”郭靖大喜,叫道:“蓉儿,你当真全身是计。怎么能这般妙法?” 黄蓉笑道:“那一点也不难。咱们让老毒物在峰上喝十天十夜西北风,叫他又冻又饿,熬个筋疲力尽,然后搭羊梯救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饶他了,是不是?”郭靖道:“是啊。”黄蓉道:“你既饶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客气。一等他下峰,踏上平地,咱俩同时动手,再加上三位长老相助,咱们五人打一个半死不活的病夫,你说能不能杀他?”郭靖道:“那当然能够。只是这般杀了他,未免胜之不武。”黄蓉道:“嘿,跟这般歹毒狠恶之人,还讲什么武不武呢?他害我们五位师父之时,下手可曾容情了?他杀四师父,使的手段可光明正大?” 想到恩师的血海深仇,郭靖不由得目眦欲裂,又想欧阳锋本领高强,倘若这次放过了他,以后未必再有复仇机会,咬牙道:“好,就这么办。” 两人回到帐中,这番当真研习起九阴真经上的武功来,谈论之下,均觉对方一年来武功大有长进,均感欣慰。黄蓉不会背诵梵文,汉文译本又在郭靖身边,她于真经总旨所知不全,此时方得睹全豹,大喜之下,精神倍长。 说到后来,郭靖道:“完颜洪烈那奸贼就在这城内,我们眼睁睁的瞧着,却拿他无可如何。你倒想个攻城的妙法。”黄蓉沉吟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筹划过十几条计策,却没一条当真管用。”郭靖道:“丐帮兄弟之中,总有十几个轻身功夫甚是了得,再加上你我二人,咱们试试爬城如何?”黄蓉摇头道:“这城墙每一丈之内都有十几把强弓守着,别说不易爬城,即令十几人个个都冲进了城,里面十多万守军拚死挡住了,也没法斩关破门。”两人长夜纵谈,这一晚竟没睡觉。 次日清晨成吉思汗又下令攻城,一万余名蒙古兵扳起弹石机,石弹如雨般落入城中。还有几尊从金兵、宋军那里辗转夺来的火炮,也发炮轰击。但守军藏身于碉堡之中,石弹、火炮摧破民房甚众,守军伤亡却少。一连三日,蒙古军百计攻击,始终不逞。 到第四日上,天空又飘下鹅毛大雪。郭靖望着峰顶道:“只怕等不到十日,欧阳锋就冻得半死了。”黄蓉道:“他内功精湛,可以熬上十天。”一语甫毕,突然两人同时惊叫,只见山峰上落下一物,正是欧阳锋的身形。黄蓉拍手喜叫:“老毒物熬不住,自行寻死啦!”随即奇道:“咦,奇怪!怎么会这样?” 只见他并非笔直下堕,身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就似风筝一般。靖蓉二人惊诧万分,心想从这千丈高峰落下,不跌得粉身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势怎地如此缓慢,难道老毒物当真还会妖法不成?片刻之间,欧阳锋又落下一程,二人这才看清,只见他全身赤裸,头顶缚着两个大圆球一般之物。黄蓉心念一转,已明其理,连叫:“可惜!” 原来欧阳锋遭困秃木峰顶,他武功虽高,终究无法从这笔立千丈的高峰上溜下来,熬了几日冻饿,情急智生,忽然想到一法。他除下裤子,将两只裤脚牢牢打了个结,又怕裤子不牢,将衣衫都除下来缚在裤上,双手持定裤腰,迎风兜满了气,咬紧牙关,纵身跃出,从山峰上跳将下来。此法原本极为冒险,只不过死中求生,除此更无他策,果然裤子中鼓满了气,将他下降之势大为减弱。他不穿衣裤,双手几乎冻僵,仗着一身卓绝内功,强自运气周流全身,与寒气冰雪相抗。 黄蓉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倒想不出奈何他之法。此时城内城外两军尽已瞧见,数十万人一齐仰起了头望着这空中飞人。不少小兵只道神仙下凡,跪在地下磕头膜拜。 郭靖看着欧阳锋落下的方向,必是堕入城中,待他离地尚有数十丈,抢过一张铁胎弓,连珠箭发,往他身上射去,心想他身在半空,无可腾挪闪避,只是想到相饶三次之约,箭头对准他大腿非致命之处。欧阳锋人在半空,眼观四方,见羽箭均射向下盘,当即弯腰弓身,双足连挥,把郭靖射上来的箭枝一一踢开。 三军喧哗声中,成吉思汗已接到郭靖的约略禀报,下令放箭。登时万弩同张,箭似流星成雨,齐向欧阳锋射去,眼见他就有千手万腿,也难逐一拨落。他全身赤裸,在空中又无可腾挪闪避,势必要将他射得刺猬相似。欧阳锋见情势危急,突然松手,登时头下脚上的倒堕下来。数十万人齐声呼喊,当真惊天动地。 只见他在半空腰间一挺,扑向城头的一面大旗。此时西北风正厉,将那大旗自西至东张得笔挺。欧阳锋左手前探,已抓住了旗角,就这么稍一借力,那大旗已中裂为二。欧阳锋一个筋斗,双脚勾住旗杆,直滑下来,消失在城墙之后。 两军见此奇事,无不骇然,一时谈论纷纷,竟忘了厮杀。 郭靖心想:“此次不算饶他,下次岂非尚要相饶一次?蓉儿定然极为不快。”那知一转头,却见黄蓉眼含笑意,忙问:“蓉儿,什么事高兴?”黄蓉双掌一拍,笑道:“我送一份大礼给你,你欢不欢喜?”郭靖道:“什么礼啊?”黄蓉道:“撒麻尔罕城。”郭靖愕然不解。黄蓉道:“老毒物教了我一个破城妙法,你去调兵遣将,今晚大功可成。”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只把郭靖喜得连连鼓掌。 是日未正,郭靖传下密令,命部属割破帐篷,制成一顶顶圆伞,下系坚牢革索,限一个半时辰缝成一万顶。将士尽皆起疑,心想帐篷割破,如此严寒,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一夜也是难熬,但主帅有令,只得遵从。 郭靖又令调集军中供食用的牛羊,在雪峰下候命。令一个万人队在北门外布成天覆、地载、风扬、云垂四阵,专等捕帅捉将;令一个万人队在北门两侧布成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四阵,勒逼敌军投向天地风云四阵之中;令第三个万人队轻装劲束,以候调用。 当晚饱餐战饭,两个万人队依令北开。待到戌末亥初,郭靖派亲兵禀报大汗,敌城眼下可破,请调重兵冲城。成吉思汗得报,将信将疑,急令郭靖进帐回报。亲兵禀告:“金刀驸马此时已率部出击,只待大汗接应。” 郭靖阵中吹动号角,千余军士宰牛杀羊,将肉块冻结在高峰之上。丐帮中高来高去的好手甚多,互相传递牵援,架成了数十道“羊梯”。郭靖一声令下,当先抢上,一万名将士以长索系腰,慢慢爬上峰顶。此刻严令早传,不得发出丝毫声息。黑夜中但见数十条夭矫巨龙蜿蜒上峰。 这山峰绝顶方圆不广,一万人拥得密密层层,后来者几无立足之地。郭靖令将士在腰里系上革伞,各执兵刃,跃入城中,齐攻南门。 他手掌一拍,首先跃下,数百名丐帮帮众跟着踊身跃落。这般高峰下跃,自是极险,但蒙古将士素来勇悍,日间又曾见欧阳锋从峰上降落,各人身上革伞比他鼓气入裤之法更稳当得多,再见主帅身先士卒,当下个个奋勇。一时之间,空中宛似万花齐放,一顶顶革伞张了开来,带着将士稳稳下堕。 黄蓉坐在峰顶冰岩之上,眼见大功告成,不由得心花怒放,寻思:“成吉思汗破城与否,原本与我无关。但若靖哥哥能听我言语,倒可乘机了结一件大事。” 第676章 射雕英雄传(176) 郭靖足一着地,立即扯下背后革伞,舞动大刀,猛向守军扫去。此时城中已有少数守军惊觉,但斗然间见到成千成万敌军从天而降,骇惶之余,那里还有斗志?最先着地的又是丐帮帮众,个个武艺高强,接战片刻,早已攻近城门。接着蒙古军先后降落,虽有数百名军士因伞破跌毙,数百名将士在空中为敌军羽箭射死,但十成中倒有八成多平安着地,大半受风吹荡,落入城中各处,为花剌子模军围住,或擒或杀,但落在城门左近的也有一二千人。郭靖令半数抵挡敌军,半数斩关开城。 成吉思汗见郭靖所部飞降入城,惊喜交集,当即尽点三军,攻向城边,只见南门大开,数百名蒙古军执矛守住。当下几个千人队蜂拥冲入,里应外合,奋勇攻杀。十余万守军张惶失措,不知敌军从何而来。蒙古军一面厮杀,一面到处浇泼火油放火。城中大火冲天,花剌子模兵更加乱成一团。 未及天明,守军大溃。花剌子模国王摩诃末得报北门尚无敌军,当即开城北奔。那知郭靖的一个万人队早就候在两侧,箭矛齐施,大杀一阵。摩诃末无心恋战,命完颜洪烈率兵殿后,自己在亲兵拥护下当先逃命。 郭靖一心要拿完颜洪烈,乱军中见他金盔闪动,率军急追。花剌子模军虽败,毕竟人数众多,此时困兽犹斗,个个情急拚命。郭靖兵少,阻拦不住,前面快马不住报来,说道敌军即将突围。 郭靖想起兵法有云:“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莫追。”当即下令变阵,令旗展处,天地风云四阵让开通路,数万花剌子模军疾冲而过,又见令旗扬起,号炮响动,四阵重又合围。此时敌军只剩殿后万余人,虽皆精锐,然败军之余,士无斗志,人数又不如对方,尽数为郭靖部属所擒。郭靖检点俘虏,却不见完颜洪烈在内,此仗虽获全胜,但两大仇人俱脱,仍有余憾。 待到天明,城中残敌肃清。成吉思汗在摩诃末王宫大集诸将。 郭靖正在整军,查点慰抚部下伤亡,听得大汗的金角吹动,忙循声赶去,奔到王宫前面广场,见宫门旁站着一小队军士,黄蓉与鲁有脚等三长老都在其内。黄蓉双手一拍,两名小军抬上一只大麻袋。她笑道:“喂,你猜猜这里面是什么?”郭靖笑道:“这城中千奇百怪的物事都有,怎猜得着?”黄蓉道:“这是我送给你的,定要教你欢喜。”郭靖忽地想起,莫非她在城中寻到什么美貌女子,来开自己一个玩笑?当下摇头道:“我不要。”黄蓉笑道:“你当真不要?见到了可别改口。” 她将麻袋一抖,袋中果然跌出一个人来,只见他头发散乱,满脸血污,披着一件花剌子模兵所穿的皮袄。看他面目时,赫然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 郭靖大喜,道:“妙极了,你从那里捉来?”黄蓉道:“我见败兵从北门出来,一队兵打着赵王旗号,一个金盔锦袍的将军领军奔东。我想完颜洪烈这厮狡猾得紧,败军之后决不会公然打起赵王旗号,定是个金蝉脱壳之计。旗号打东,他必定向西遁逃,当下与鲁长老等在西边埋伏,果然拿到这厮。”从身边取出郭靖那柄短剑,交还给他,说道:“恭喜你今日得报大仇,待会用这把剑杀了这奸贼,你爹爹在天之灵必定欢喜。”郭靖接过短剑,向她深深打躬行礼,说道:“蓉儿,你为我报了先父之仇,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黄蓉抿嘴笑道:“那也是碰巧罢啦。你立下此功,大汗必有重赏,那才教好呢。”郭靖道:“我也没什么想要的。”黄蓉向旁走开,低声道:“你过来。”郭靖跟了过去。黄蓉道:“这世上难道你当真没什么想要的了?”郭靖一怔,道:“我只要一样,就是盼望永远不跟你分离。”黄蓉微笑道:“今日你立此大功,纵然有什么事触犯大汗,我想他也决不会生气发作。”郭靖“嗯”了一声,还未明白。黄蓉道:“此刻你若是求他封什么官爵,他必答应。但若求他不封你什么官爵,他也难以拒绝。要紧的是须得要他先行亲口言明,不论你求什么,他都允可。”郭靖道:“是啊!” 黄蓉听他说了“是啊”两字,不再接口,只是搔头,恼道:“你这金刀驸马做得挺美,是不是?”郭靖登时恍然大悟,叫道:“嗯,我明白啦。你叫我去向大汗辞婚,叫他答允在先,待我说出口后难以拒绝。”黄蓉愠道:“那可全凭你自己了,或者你挺想做驸马爷呢?”郭靖道:“蓉儿,华筝妹子待我一片真心,可是我对她始终情若兄妹。起初我拘于信义,不便背弃婚约,但如大汗肯收回成命,那当真两全其美。” 黄蓉心中甚喜,向他微笑斜睨。郭靖欲待再说,忽听宫中二次金角响起,伸手在黄蓉手上一握,说道:“蓉儿,你听我好音。”当下押着完颜洪烈进宫朝见大汗。 成吉思汗见郭靖进来,心中大喜,亲下宝座迎接,携着他手上殿,命左右搬来一张锦凳,叫他坐在自己身旁。待听郭靖说起拿到完颜洪烈,成吉思汗更喜,见完颜洪烈俯伏在地,提起右足踏在他的头上,笑道:“当时你到蒙古来耀武扬威,可曾想到也有今日?”完颜洪烈自知不免一死,抬头说道:“当时我金国兵力强盛,可惜不先灭了你小小蒙古,致成今日之患。”成吉思汗大笑,命亲兵牵将出去,就在殿前斩首。 郭靖想起父亲大仇终于得复,心中又喜又悲,本想用丘处机所赠短剑去亲手杀了他,但见完颜洪烈满脸愁苦,心中仇恨顿消,觉得不必由自己亲自下手了。 成吉思汗道:“我曾说破城擒得完颜洪烈者,此城子女玉帛全数赏他,你领兵点收去罢。”郭靖摇头道:“我母子受大汗恩庇,足够温饱,奴仆金帛,多了无用。”成吉思汗道:“好,这正是英雄本色。那么你要什么?但有所求,我无不允可。”郭靖离座打了一躬,说道:“欲求大汗一事,请大汗勿怒。”成吉思汗笑道:“你说罢。” 郭靖正欲说出辞婚之事,忽听得远处传来成千成万人的哭叫呼喊之声,震天撼地,惊心动魄。殿上诸将尽皆跃起,抽出长刀,只道城中投降了的花剌子模军民突然起事,都要奔出去镇压。成吉思汗笑道:“没事,没事。这狗城不服天威,累得我损兵折将,又害死了我爱孙,须得大大洗屠一番。大家都去瞧瞧。”当下离座步出,诸将跟随在后。 众人出宫后上马驰向西城。但听得哭叫之声愈来愈惨厉。一出城门,只见无数百姓奔逃哭叫,推拥滚扑,蒙古兵将乘马来回奔驰,手舞长刀,向人群砍杀。 原来蒙古人命令居民尽数出城,不得留下一个。当地居民初时还道是蒙古人点阅户口,以防藏匿奸细,那知蒙古军先搜去居民全部兵器,再点出诸般巧手工匠,随即在人丛中拉出美貌的少妇少女,以绳索缚起。撒麻尔罕居民此时才知大难临头,有的欲图抵抗,当场被长刀长矛格毙。蒙古军十几个千人队齐声呐喊,向人丛冲去,举起长刀,不分男女老幼的乱砍。这一场屠杀当真惨绝人寰,自白发苍苍的老翁,以至未离母亲怀抱的婴儿,无一得以幸免。当成吉思汗率领诸将前来察看时,早已有十余万人命丧当地,四下里血肉横飞,蒙古马的铁蹄踏着遍地尸首,来去屠戮。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杀得好,杀得好,叫他们知道我的厉害。”郭靖看了片刻,再也忍耐不住,驰到成吉思汗马前,叫道:“大汗,你饶了他们罢。”成吉思汗手一摆,喝道:“尽数杀光,一个也不留。”郭靖不敢再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人丛中逃了出来,扑在一个被战马撞倒的女子身上,大叫:“妈妈!”一名蒙古兵疾冲而过,长刀挥处,母子两人斩为四段。那孩子的双手尚自牢牢抱着母亲。 郭靖胸中热血沸腾,叫道:“大汗,你说过这城中的子女玉帛都是我的,怎么你又下令屠城?”成吉思汗一怔,笑道:“你自己不要的。”郭靖道:“你说不论我求你什么,你都允可,是么?”成吉思汗点头微笑。郭靖大声道:“大汗言出如山,我求你饶了这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大为惊诧,万想不到他会恳求此事,但既已答允,岂能反悔?心中极为恼怒,双目如要喷出火来,瞪着郭靖,手按刀柄,喝道:“小家伙,你当真求我此事?” 诸王众将见大汗发怒,都吓得心惊胆战。成吉思汗左右一列排开,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勇将,刚猛剽悍,视死如归,但大汗一怒,却人人不寒自栗。 郭靖从未见成吉思汗如此凶猛的望着自己,也真极为害怕,身子不由得微微打战,说道:“只求大汗饶了众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低沉着嗓子道:“你不后悔?”郭靖想起黄蓉教他辞婚,现下放过这个良机,终身要失去大汗的欢心,那也罢了,而自己与黄蓉的良缘却也化为流水,但眼见这数十万百姓呼叫哀号的惨状,如何能见死不救?昂然道:“我不后悔。” 成吉思汗听他声音发抖,知他心中害怕,但仍鼓勇强求,也不禁佩服他的倔强,拔出长刀,叫道:“收兵!”亲兵吹起号角,数万蒙古骑兵身上马上都溅满鲜血,从人丛中纵马而出,整整齐齐的排列成阵。 成吉思汗自任大汗以来,从无一人敢违逆他旨意,这次给郭靖硬生生的将他屠城之令扼住,甚是恼怒,大叫一声,将长刀重重掷在地下,驰马回城。诸将都向郭靖横目怒视,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谁倒霉,难免要大吃苦头。攻破撒麻尔罕城后本可大掠大杀数日,这么一来,破城之乐是全盘落空了。 郭靖心知诸将不满,也不理会,骑着小红马慢慢向僻静之处走去。此时大战初过,城内城外成千成万座房屋兀自焚烧,遍地都是尸骸,雪满平野,尽染赤血。他想:“战祸之惨,一至于斯。我为了报父亲之仇,领兵来杀了这许多人。大汗为了要征服天下,杀人更多。可是千万将士百姓却又犯了什么罪孽,落得这般肝脑涂地,骨弃荒野?”越想心中越不安:“我破城为父报仇,却害死了这许多人,到底该是不该?” 他一人一骑,在荒野中走来走去,苦苦思索,直到天黑,才回到城中宿营之处。来到营门,只见大汗的两名亲兵候在门外,上前行礼,禀道:“大汗宣召驸马爷,小人相候已久,请驸马爷快去。” 郭靖心想:“我日间逆了大汗旨意,他要将我斩首也未可知。事已如此,只好相机行事。”招手命自己的一名亲兵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叫他急速报与鲁有脚知道,自己迳行入宫。他惴惴不安,但打定了主意:“不管大汗如何威逼震怒,我总是不收回饶赦满城百姓的求恳。他是大汗,不能食言。” 他满心以为成吉思汗必在大发脾气,那知走到殿门,却听得大汗爽朗的大笑之声一阵阵从殿中传出。郭靖不由得微感诧异,加快脚步走进殿去,只见成吉思汗身旁坐着一人,脚边又坐着一个少女,倚在他膝上。坐着的是个长须如漆的道士,原来是长春子丘处机,脚边的少女却是华筝公主。 郭靖大喜,忙奔上相见。成吉思汗从侍从手中抢过一枝长戟,掉过头来,戟杆往郭靖头上猛击下去。郭靖一惊,侧头让开,这一杆打在他的左肩,崩的一声,戟杆断为两截。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小家伙,就这么算了。若不是你今日立了大功,又瞧在丘道长和女儿份上,今日要杀你的头。” 华筝跳起身来,叫道:“爹,我不在这儿,你定尽欺侮我郭靖哥哥。”成吉思汗将断戟往地下一掷,笑道:“谁说的?”华筝道:“我亲眼见啦,你还赖呢。因此我不放心,要和丘道长一起来瞧瞧。” 成吉思汗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郭靖,笑道:“大家坐着别吵,听丘道长读诗。” 丘处机在烟雨楼斗剑后,见周伯通安好无恙,又知害死谭处端的正凶是欧阳锋,便与马钰等向黄药师郑重谢罪。全真六子后来遇到柯镇恶,得悉备细,不胜浩叹。丘处机想起收徒不慎,对杨康只授武功而不将他带出王府,少年人习于富贵,把持不定,终于落此下场,更自责甚深。这日得到成吉思汗与郭靖来信,心想蒙古人并吞中国之势已成,难得成吉思汗前来相邀,正好乘机进言,若能启他一念之善,便可令普天下千千万万百姓免于屠戮,实为无量功德,又挂念郭靖,便带了十余名弟子冒寒西来。 丘处机见郭靖经历风雪,面目黝黑,身子却更壮健,甚是欣喜。郭靖未到之时,他正与成吉思汗谈论途中见闻,说有感于风物异俗,做了几首诗,当下捋须吟道: “十年兵灾万民愁,千万中无一二留。去岁幸逢慈诏下,今春须合冒寒游。 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穷急漏诛残喘在,早教生民得消忧。” 一名通晓汉语的文官名叫耶律楚材,将诗义译成蒙古语。成吉思汗听了,点头不语。 丘处机向郭靖道:“当年我和你七位师父在醉仙楼头比武,你二师父从我怀中摸去了一首未作成的律诗。此番西来,想念七位旧友,终于将这首诗续成了。”吟道: “自古中秋月最明,凉风届候夜弥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跃水精。” 这四句是你二师父见过的,下面四句是我新作,他却见不到了: “吴越楼台歌吹满,燕秦部曲酒肴盈。我之帝所临河上,欲罢干戈致太平。” 郭靖想到七位师父,不禁泪水盈眶。 成吉思汗道:“道长西来,想必已见我蒙古兵威,不知可有诗歌赞咏否?”丘处机道:“一路见到大汗攻城掠地之威,心中有感,也做了两首诗。第一首云: 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 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徒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 第677章 射雕英雄传(177) 耶律楚材心想大汗听了定然不喜,一时踌躇不译。丘处机不予理会,续念道:“我第二首是: 呜呼天地广开辟,化生众生千万亿。暴恶相侵不暂停,循环受苦知何极。 皇天后土皆有神,见死不救知何因?下士悲心却无福,徒劳日夜含酸辛。” 这两首诗虽不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悯人之心,跃然而出。郭靖日间见到屠城的惨状,更感慨万分。成吉思汗道:“道长的诗必是好的,诗中说些什么,快译给我听。”耶律楚材心想:“我曾向大汗进言,劝他少杀无辜百姓,他那里理睬。幸得这位道长深有慈悲心肠,作此好诗,只盼能说动大汗。”当下照实译了。成吉思汗听了不快,向丘处机道:“听说中华有长生不老之法,盼道长有以教我。” 丘处机道:“长生不老,世间所无,但道家练气,实能却病延年。”成吉思汗问道:“请问练气之道,首要何在?”丘处机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成吉思汗问道:“何者为善?”丘处机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成吉思汗默然。 丘处机又道:“中华有部圣书,叫作《道德经》,吾道家奉以为宝。‘天道无亲’、‘圣人无常心’云云,都是经中之言。经中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丘处机一路西行,见到战祸之烈,心中恻然有感,乘着成吉思汗向他求教长生延年之术,当下反覆开导,为民请命。 成吉思汗以年事日高,精力骎衰,所关怀的只是长生不老之术,眼见丘处机到来,心下大喜,只道纵不能修成不死之身,亦必可获知增寿延年之道,岂知他翻来覆去总是劝告自己少用兵、少杀人,言谈极不投机,说到后来,对郭靖道:“你陪道长下去休息罢。” 注: 一、成吉思汗任郭靖为统兵大将,本为小说家言,正史中并无郭靖、黄蓉其人,评者有云:蒙古统治者歧视汉人,将天下人等分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中国北方人)、南人(中国南方人)四等,绝无任汉人、南人为统兵大将之理。此评错了,元朝分人民为四等,乃征服中国全境、建立元朝后的后期之事,因南人造反者多,遂加种种限制,不得执兵器等。当成吉思汗、窝阔台、忽必烈等为大汗之世,任命汉人为统兵大将者着实不少。如张柔、张世杰等皆为方面统兵大将。蒙古西征时有汉人作统兵大将,不但是汉人,而且姓郭。郭宝玉为成吉思汗所亲信重用,曾统兵征撒麻尔罕,其孙郭侃亦为统兵元帅,曾在成吉思汗之孙旭烈兀(hulegu 1217-1265)麾下领蒙古大军西征天房(沙地阿拉伯)及富浪(赛普鲁斯岛,岛上回教苏丹不敌投降)。郭侃从百户、千户升为万户、那颜,军中官职等同郭靖,西征时攻克伊朗、伊拉克等地时立大功,降哈里发、苏丹等甚众。忽必烈入据中国后,派大军西征日本,统兵元帅为汉人范文虎,两次遇飓风覆舟,大军覆没,仍获重用。 二、花剌子模为回教大国,国境在今俄罗斯南部、阿富汗、伊朗一带。撒麻尔罕城在今俄罗斯乌兹别克共和国境内。据《元史》载,成吉思汗攻花剌子模旧都玉龙杰赤时,曾以石油浇屋焚烧,城因之破。 三、据史籍载,丘处机与成吉思汗来往通信三次,始携弟子十八人经昆仑赴雪山相见,本书略去通信三次过程。丘处机弟子李志常撰有《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备记途中经历,此书今尚行世。本书中所引的四首诗,是丘处机原作。 第三十八回 锦囊密令 郭靖陪了丘处机与他门下十八名弟子李志常、尹志平、夏志诚、于志可、张志素、王志明、宋德方等休息后,再赴成吉思汗的宴会。丘处机回答成吉思汗的询问,详述健身延年、保民行善之道,待得辞出来到宫外,天已微明,只见黄蓉与鲁、简、梁三长老以及千余名丐帮帮众,都骑了马候在宫外。 眼见郭靖出宫,黄蓉拍马迎上,笑问:“没事吗?”郭靖笑道:“运气不错,刚碰着丘道长到来,大汗心情正好。”黄蓉向丘处机行礼见过,对郭靖道:“我怕大汗发怒要杀你,领人在这里相救。大汗怎么说?答应了你辞婚么?”郭靖踌躇半晌,道:“我没辞婚。”黄蓉一怔,道:“为什么?”郭靖道:“蓉儿你千万别生气,因为……”刚说到这里,华筝公主从宫中奔出,大声叫道:“郭靖哥哥。” 黄蓉见到是她,脸上登时变色,立即下马,闪在一旁。郭靖待要对她解释,华筝却拉住了他手,说道:“你想不到我会来罢?你见到我高不高兴?”郭靖点点头,转头寻黄蓉时,却已人影不见。 华筝一心在郭靖身上,并未见到黄蓉,拉着他手,咭咭呱呱的诉说别来相思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儿必道我见到华筝妹子,这才不肯向大汗辞婚。”华筝所说的话,他竟一句也没听进耳里。华筝说了一会,见他呆呆出神,嗔道:“你怎么啦?我大老远的赶来瞧你,你全不理睬我?” 郭靖道:“妹子,我挂念着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回头再跟你说话。”迳行奔回营房去找黄蓉。亲兵说道:“黄姑娘回来拿了一幅画,出东门去了。”郭靖惊问:“什么画?”那亲兵道:“就是驸马爷常常瞧的那幅。”郭靖更惊,心想:“她将这画拿去,显是跟我决绝了。我什么都不顾啦,随她南下便是。”匆匆留了个字条给丘处机,跨上小红马出城追去。 小红马脚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着黄蓉,心中焦急,更不住的催促,转眼之间,已奔出数十里,城郊人马杂沓,尸骸纵横,一到数十里外,放眼但见一片茫茫白雪,雪地里有一道马蹄印笔直向东。郭靖心中甚喜:“小红马脚力之快,天下无双,再过片刻,必可追上蓉儿。我和她同去接了母亲,一齐南归。大汗与华筝妹子必定怪我,也顾不得了。” 又奔出十余里,只见马蹄印转而向北,蹄印之旁突然多了一道行人的足印。这足印甚是奇特,双脚之间相距几有四尺,步子迈得如此之大,而落地却轻,只陷入雪中数寸。郭靖吃了一惊:“这人轻身功夫好厉害。”随即想到:“左近除欧阳锋外,更无旁人有此功夫,难道他在追赶蓉儿?” 想到此处,虽在寒风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小红马甚通灵性,知道主人追踪蹄印,不待郭靖控缰指示,顺着蹄印一路奔了下去。只见那足印始终是在蹄印之旁,但数里之后,这一对印痕在雪地中忽尔折西,忽尔转南,弯来绕去,竟无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儿必是发现欧阳锋在后追赶,故意绕道。但雪中蹄痕显然,极易追踪,老毒物始终紧追不舍。” 又驰出十余里,蹄印与足印突然与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叠交叉。郭靖下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后,望着雪地中远远伸出去的两道印痕,斗然醒悟:“蓉儿使出她爹爹的奇门之术,故意东绕西转的迷惑欧阳锋,教他兜了一阵,又回上老路。” 他跃上马背,又喜又忧,喜的是欧阳锋多半再也追不上黄蓉,忧的是蹄印杂乱,自己却也失了追寻她的线索,站在雪地中呆了一阵,心想:“蓉儿绕来绕去,终究是要东归,我只是向东追去便了。”跃上马背,认明了方向,迳向东行。奔驰良久,果然足印再现,接着又见远处青天与雪地相交处有个人影。 郭靖纵马赶去,远远望见那人正是欧阳锋。这时欧阳锋也已认出郭靖,叫道:“快来,黄姑娘陷进沙里去啦。” 郭靖大惊,双腿一夹,小红马如箭般疾冲而前。待离欧阳锋数十丈处,只感到马蹄忽沉,踏到的不再是坚实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红马也知不妙,忙拔足斜奔,再绕弯奔到临近,只见欧阳锋绕着一株小树急转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闹什么玄虚?”一勒缰绳,要待驻马相询,那知小红马竟不停步,疾冲奔去,随又转回。 郭靖当即醒悟:“原来地下是沼泽软泥,一停足立即陷下。”一转念间,不由得大惊:“莫非蓉儿闯到了这里?”向欧阳锋叫道:“黄姑娘呢?”欧阳锋足不停步的奔驰来去,叫道:“我跟着她马蹄足印一路追来,到了这里,就没了踪迹。你瞧!”说着伸手向小树上一指。 郭靖纵马过去,只见树枝上套着一个黄澄澄的圈子。小红马从树旁擦身驰过,郭靖伸手拿起圈子,正是黄蓉束发的金环。他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中跳了出来,圈转马头,向东直奔,驰出里许,只见雪地里一物熠熠生光。他从马背上俯下身来,长臂拾起,却是黄蓉襟头常佩的一朵金镶珠花。他更加焦急,大叫:“蓉儿,蓉儿,你在那里?”极目远望,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没见一个移动的黑点,又奔出数里,左首雪地里铺着一件黑貂裘,正是当日在张家口自己所赠的。 他令小红马绕着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儿!”声音从雪地上远远传送出去,附近并无山峰,竟连回音也无一声。郭靖大急,突然哭出声来,哭着嘶声大叫。 过了片刻,欧阳锋也跟着来了,叫道:“我要上马歇歇,咱们一道寻黄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赶,她怎会奔到这沼泽之中?”双腿一夹,小红马急窜而出。 欧阳锋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跃到小红马身后,伸手来抓马尾。郭靖没料想他来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龙摆尾”,右掌向后拍出,与欧阳锋手掌相交,两人都是出了全力。郭靖为欧阳锋掌力推动,身子竟离鞍飞起,幸好小红马向前直奔,他左掌伸出,按落马臀,借力又上了马背。 欧阳锋却向后倒退了两步,由于郭靖这一推之力,落脚重了,左脚竟深陷入泥,直没至膝。欧阳锋大惊,知道在这流沙沼泽之地,左脚陷了,倘出力上拔提出左脚,必致将右脚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难脱身。情急之下横身倒卧,着地滚转,同时右脚用力向空踢出,一招“连环鸳鸯腿”,凭着右脚这上踢之势,左足跟着上踢,泥沙飞溅,已从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听得郭靖大叫:“蓉儿,蓉儿!”一人一骑,已在里许之外,遥见小红马跑得甚是稳实,看来已走出沼泽,当下跟着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愈松软,似乎起初尚是沼泽边缘,现下已踏入中心。他连着了郭靖三次道儿,最后一次在数十万人之前赤身露体,狼狈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艺高强,他自己却觉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时与郭靖单身相逢,好歹也要报此大仇,纵冒奇险,也决不肯错此良机,何况黄蓉生死未知,也不能就此罢休,施展轻功,提气直追。 这番轻功施展开来,数里之内,当真疾逾奔马。郭靖听得背后踏雪之声,猛回头,见欧阳锋离马尾已不过数丈,一惊之下,急忙催马。 一人一骑,顷刻间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不住呼叫:“蓉儿!”眼见天色渐暗,黄蓉出现的机缘愈来愈渺茫,他呼喊声自粗嗄而嘶哑,自哽咽而变成哭叫。小红马早知危险,足底愈软,起步愈快,到得后来竟四蹄如飞,犹似凌空御风一般。汗血宝马这般风驰电掣般全速而行,欧阳锋轻功再好,时刻一长,终于呼吸迫促,腿劲消减,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小红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点点的红色汗珠溅在雪地上,鲜艳之极,颗颗蹄印之旁,宛如散了朵朵桃花。 待驰到天色全黑,红马已奔出沼泽,早把欧阳锋抛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儿的坐骑无此神骏,跑不到半里,就会陷在沼泽中动弹不得。我宁教性命不在,也要设法救她。”他明知黄蓉此时失踪已久,若陷在泥沙之中,纵然救起,也已返魂无术,这么想也只自行宽慰而已。他下马让红马稍息片刻,抚着马背叫道:“马儿啊马儿,今日休嫌辛苦,须得拚着命再走一遭。” 他跃上马鞍,勒马回头。小红马害怕,不肯再踏入软泥,但在郭靖不住催促之下,终于一声长嘶,泼剌剌放开四蹄,重回沼泽。它知前途尚远,大振神威,越奔越快。 正急行间,猛听得欧阳锋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驰马过去,白雪反射微光下只见他大半个身子已陷入泥中,双手高举,在空中乱抓乱舞,眼见泥沙慢慢上升,已然齐胸,一抵口鼻,不免窒息毙命。 郭靖见他这副惨状,想起黄蓉临难之际亦必如此,胸中热血上涌,几乎要跃下马来,自陷泥中。欧阳锋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齿道:“你害死我恩师,又害死了黄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欧阳锋厉声道:“咱们曾击掌为誓,你须饶我三次。这次是第三次,难道你不顾信义了?”郭靖垂泪道:“黄姑娘已不在人世,咱们的盟约还有何用处?” 欧阳锋破口大骂。郭靖不再理他,纵马走开。奔出数十丈,听得他惨厉的呼声远远传来,心终不忍,叹了口气,回马过来,见泥沙已陷到他颈边。郭靖道:“我救你便是。但马上骑了两人,马身吃重,势必陷入泥沼。”欧阳锋道:“你用绳子拖我。”郭靖未携带绳索,转念间解下长衣,执住一端,纵马驰过他身旁。欧阳锋伸手拉住长衣的另一端,郭靖双腿急夹,大喝一声。小红马奋力前冲,波的一声响,将欧阳锋从软沙之中直拔出来,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若是向东,不久即可脱出沼泽,但郭靖悬念黄蓉,岂肯就此罢休?当下纵马西驰。欧阳锋仰天卧在雪上,飞速滑行,乘机喘息运气。小红马骎骎騑騑,奔腾骏发,天未大明,又已驰过沼泽,只见雪地里蹄印点点,正是黄蓉来时的踪迹,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处?郭靖跃下马来,望着蹄印呆呆出神。 第678章 射雕英雄传(178) 他心里伤痛,竟忘了大敌在后,站在雪地里左手牵着马缰,右手挽了貂裘,极目远眺,心摇神驰,突觉背上微触,待得惊觉,急欲回身,只觉欧阳锋的手掌已按在自己背心“陶道穴”上。欧阳锋那日从沙坑中钻出,也曾为郭靖如此制住,此时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禁哈哈大笑。 郭靖哀伤之余,早将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杀便杀,咱们可不曾立约要你饶我。”欧阳锋一怔,他本想将郭靖尽情折辱一番,然后杀死,那知他竟无求生之想,当即了然:“这傻小子和那丫头情义深重,我若杀他,倒遂了他殉情的心愿。”转念又想:“那丫头既已陷死沙中,倒要着落在他身上译解经文。”点了郭靖的穴道,提着他手膀,跃上马背,两人并骑,向南边山谷中驰去。 行到巳牌时分,见大道旁有个村落。欧阳锋纵马进村,但见遍地都是尸骸,天时寒冷,尸身尽皆完好,死时惨状未变,自是皆为蒙古大军经过时所害。欧阳锋大叫数声,村中静悄悄地竟无一人,只几十头牛羊高鸣相和。欧阳锋大喜,押着郭靖走进一间石屋,说道:“你现下为我所擒,我也不来杀你。只要打得过我,你就可出去。”解开他穴道,去牵了一条羊来宰了,在厨下煮熟。 郭靖望着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恨。欧阳锋抛一只熟羊腿给他,说道:“等你吃饱了,咱们就打。”郭靖怒道:“要打便打,有什么饱不饱的?”飞身而起,劈面出掌。欧阳锋举手挡开,回以一拳。顷刻之间,两人在石屋中打得桌翻凳倒。 拆了三十余招,郭靖毕竟功力不及,给欧阳锋抢上半步,右掌抹到了胁下。郭靖难以闪避,只得停手待毙,欧阳锋竟不发劲,笑道:“今日到此为止,你练几招真经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过。” 郭靖“呸”了一声,坐在一张翻转的凳上,拾起羊腿便咬,心道:“他有心要学真经功夫的诀窍,盼我演将出来,便可揣摩照学,他这是要拜我为师。我偏不上当。他要杀我,就让他杀好了……嗯,他刚才这一抹,我该当如何拆解?”遍思所学的诸般拳术掌法,无招可以破解,却想起真经上载得有一门“飞絮劲”巧劲,似可将他这一抹化于无形。 他心想:“我自行练功,他要学也学不去。”当下将一只羊腿吃得干干净净,盘膝坐在地下,想着经中所述口诀,依法修习。他自练成“易筋锻骨章”后,根柢扎稳,又得一灯大师传授,经中要旨已了然于胸,“飞絮劲”这等功夫只乃末节,用不到两个时辰,便已练就,斜眼看欧阳锋时,见他也坐着用功,当下叫道:“看招!”身未站直,已挥掌劈将过去。 欧阳锋回掌相迎,斗到分际,他依样葫芦又伸掌抹到了郭靖胁下。突觉手掌滑溜,斜在一旁,身不由主的微微前倾,郭靖左掌已顺势向他颈中斩落。欧阳锋又惊又喜,索性加力前冲,避过了这招斩势,回身叫道:“好功夫,这是经中的么?叫什么名字?”郭靖道:“沙察以推,爱末琴儿。”欧阳锋一怔,随即想到这是经中的古怪文字,心想:“这傻小子一股牛劲,只可巧计诈取,硬逼无用。”掌势变动,又跟他斗在一起。 两人缠斗不休,郭靖一到输了,便即住手,另练新招。当晚郭靖坦然而卧,欧阳锋却提心吊胆,既怕给他半夜偷袭,又恐他乘黑逃走。 两人如此在石屋中一住月余,将村中的牛羊几乎吃了一半。这一个多月之中,倒似欧阳锋硬逼郭靖练功。欧阳锋武学深邃,瞧着郭靖练功前后的差别,也悟到了不少经中要旨,但以之与所得的经文参究印证,却又全然难以贯通。他越想越不解,便逼得郭靖越紧,这么一来,郭靖的功夫在这月余之中竟突飞猛进。欧阳锋不由得暗暗发愁:“如此下去,我还没参透真经要义,打起来却要不是这傻小子的对手了。” 郭靖初几日满腔愤恨,打到后来,更激起了克敌制胜之念,决意跟他拚斗到底,终究要凭真功夫杀了他才罢,明知此事极难,却毫不气馁,怒火稍抑,坚毅愈增。只是欧阳锋真正所长乃蛤蟆功内力,而内功修为全仗积累,非几下奇妙巧招可以达致,郭靖武功虽进,内力终究尚自不及。这一日他在村中死尸身畔拾到一柄铁剑,便即苦练兵刃,使剑与欧阳锋的铁棍过招。欧阳锋本使蛇杖,当日与洪七公舟中搏斗,蛇杖沉入大海,后来另铸钢杖,派了属下得力之人去西域觅得怪蛇,再加训练,被困冰柱后,钢杖与小蛇又让鲁有脚收了毁去。现下所用的只是一根寻常铁棍,更无怪蛇助威,然而招术奇幻、变化无穷,不断将郭靖的铁剑震飞,如杖上有蛇,郭靖自更难抵挡。 耳听得成吉思汗大军东归,人喧马嘶,数日不绝,两人激斗正酣,毫不理会。这一晚大军过完,耳边一片清静。郭靖挺剑而立,心想:“今晚虽仍不能胜你,但你的铁棍却无论如何再震不脱我的铁剑了。”他急欲一试练成的新招,静候敌手先攻,忽听得屋外有人喝道:“好奸贼,往那里逃?”清清楚楚是老顽童周伯通的口音。 欧阳锋与郭靖相顾愕然,均想:“怎么他万里迢迢的也到西域来啦?”两人正欲说话,只听得脚步声响,两个人一先一后的奔近石屋。村中房屋不少,仅这石屋中点着灯火。欧阳锋左手挥处,一股劲气飞出,将灯灭了。就在此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一人奔了进来,后面那人跟着追进,自是周伯通了。 听这两人的脚步声都轻捷异常,前面这人的武功竟似不在周伯通之下。欧阳锋大是惊疑:“此人居然能逃得过老顽童之手,当世之间,有此本领的屈指可数。若是黄药师或洪七公,老毒物可大大不妙。”当即筹思脱身之计。 只听得前面那人纵身跃起,坐在梁上。周伯通笑道:“你跟我捉迷藏,老顽童最开心不过了,可别再让你溜了出去。”黑暗中只听他掩上大门,搬起门边的大石撑在门后,叫道:“喂,臭贼,你在那里?”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摸索。郭靖正想出声指点他敌人是在梁上,周伯通突然高跃,哈哈大笑,猛往梁上那人抓去。原来他早听到那人上梁,故意在屋角里东西摸索,教敌人不加提防,然后突施袭击。 梁上那人也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个筋斗翻下,蹲在北首。周伯通嘴里胡说八道,出手却也甚为小心,留神倾听那人所在。静夜之中,他依稀听到有三个人呼吸之声,心想这屋中灯火戛然而灭,果然有人,只干么不作声,想是吓得怕了,叫道:“主人别慌,我来拿个小贼,捉着了马上出去。”常人喘气粗重,内功精湛之人呼吸缓而长,轻而沉,稍加留心,极易分辨。那知侧耳听去,东西北三面三人个个呼吸低缓,周伯通一惊非小,叫道:“好贼子,居然在这里伏下了帮手。” 郭靖本待开言招呼,转念一想:“欧阳锋窥伺在旁,周大哥所追的也是个劲敌,我且不表露身分,俟机助他的为是。” 周伯通一步一步走近门边,低声道:“看来老顽童捉人不到,反要让人捉了去。”心下计议已定,一觉局势不妙,立时夺门而出。 就在此时,远处喊声大作,蹄声轰轰隆隆,有如秋潮夜至,千军万马,杀奔前来。 周伯通叫道:“你们帮手越来越多,老顽童可要失陪了。”伸手去搬门后大石,似要出门逃走,突然双手举起大石,往他所追之人站身处掷去。这块大石份量着实不轻,欧阳锋每晚搬来撑在门后,郭靖如移石开门,他在睡梦中必可醒觉。 欧阳锋耳听得风声猛劲,心想老顽童掷石之际,右侧必然防御不到,我先将他毙了,眼前少了祸患,日后华山二次论剑更去了个劲敌。心念甫动,身子已然蹲下,双手齐推,运“蛤蟆功”直击过去。他蹲在西端,这一推自西而东,势道凌厉之极。郭靖与他连斗数十日,于他一举一动都已了然于胸,虽在黑夜之中,一听得这股劲风,已知他忽向周伯通施袭,当即跨步上前,一招“亢龙有悔”急拍而出。站在北首那人听到大石掷来,弯腿站定马步,双掌外翻,要以掌力将大石反推出去伤敌。 四人分站四方,劲力发出虽有先后,力道却几乎不分上下。大石为四股力道从东南西北一逼,飞到屋子中心落下,砰的一声大响,将一张桌子压得粉碎。 这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周伯通觉得有趣,不禁纵声大笑。但他的笑声到后来竟连自己也听不见了,原来成千成万的军马已奔进村子。但听得战马嘶叫声、兵器撞击声、士卒呼喊声乱成一团。郭靖听了军士的口音,知是花剌子模军队败入村中,意图负隅固守。但布阵未定,蒙古军已随后赶到,只听马蹄击地声、大旗展风声、呐喊冲杀声、羽箭破空声自远而近。跟着短兵相接,肉搏厮杀,四下里不知有多少军马在大呼酣斗。 突然有人推门,冲了进来。周伯通一把抓起,摔了出去,捧起大石,又挡在门后。 欧阳锋一击不中,心想反正已为他发现踪迹,叫道:“老顽童,你知我是谁?”周伯通隐约听到人声,但分辨不出说话,左手护身,右手伸出去便抓。欧阳锋右手勾住他手腕,左手反掌拍出。周伯通接了一招,惊叫:“老毒物,你在这里?”身形微晃,抢向左首,身子已侧了过来,就在那时,北首那人乘隙而上,发掌向他背后猛击。周伯通右手向欧阳锋攻去,左拳回挡身后来掌,心想自在桃花岛上练得左右互搏之术,迄今未有机缘分斗两位高手,今日正是试招良机,拳头刚与敌掌相接,突然郭靖从东扑至,右手架开周伯通的拳头,左手代他接了这一掌。 三人同声惊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那人叫的是“郭靖”,郭靖叫的却是“裘千仞”! 周伯通那日在烟雨楼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眼见无路可走,便横卧楼顶,将屋面瓦片一片片盖在身上,遮得密密层层,官兵的羽箭固射他不着,欧阳锋的青蛇也没游上屋顶来咬他。待得日出雾散,蛇阵已收,众人也都走得不知去向。 他百无聊赖,四下闲逛,过了数月,丐帮的一名弟子送了一封黄蓉的信来,信中说道:他曾亲口答应,不论她有何所求,必当遵命,现下要他去杀了铁掌帮帮主裘千仞;此人与段皇爷的刘贵妃有深仇大怨,杀了他后,刘贵妃就不会再来找他,否则的话,刘贵妃便寻到天涯海角,也非嫁给他不可。信中还书明铁掌峰的所在。 周伯通心想“不论何事,必当遵命”这句话,确对黄蓉说过。裘千仞那老儿与金国勾结,原本不是好人,杀了他也是应该。至于自己和刘贵妃这番孽缘,更一生耿耿于怀,自觉亏负她实多,她既与裘千仞有仇,自当代她出力,而她能不来跟自己纠缠,更加上上大吉,当下便找到铁掌峰上。 裘千仞与他一动手,初时尚打成平手,待他使出左右互搏之术,登时不敌,只得退避。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认输,胜负已决,本应了结,那知周伯通竟穷追不舍。裘千仞数次问他为了何事,周伯通却又瞠目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知“刘贵妃”三字,那是杀他头也不肯出口的。 两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越走越远。周伯通的武功虽比裘千仞略胜一筹,但要伤他性命,却也大非易事。裘千仞千方百计难以摆脱,心想:“我如逃到绝西苦寒之地,难道你仍穷追不舍?”周伯通心想:“倒要瞧你逃到那里才走回头路子。” 一到了塞外大漠,平野莽莽,追踪极易,裘千仞更无所遁形。好在周伯通极顾信义,遵守口头约定,裘千仞只须躺下睡觉,坐下吃饭,或大便小解,他决不上前侵犯,自己也就跟着照做。但不论裘千仞如何行奸使诈,老顽童始终阴魂不散,纠缠不休。 周伯通一路与裘千仞斗智斗力,越来越兴味盎然,几次制住了他,竟不舍得下手杀却,少了一个难逢难得的玩物。这一日也真凑巧,两人乱逃乱追,误打误撞的闯进了郭靖与欧阳锋所在的石屋。 此时周郭两人已知其余三人是谁,但三人的呼声为门外厮杀激斗之声淹没,欧阳锋与裘千仞却还认不出对方。欧阳锋尚知此人是周伯通的对头,裘千仞却认定屋中两人必是一路。周、裘、欧阳三人武功卓绝,而郭靖与欧阳锋斗了这数十日后,刻苦磨练,骎骎然已可与三人并驾齐驱。这四大高手密闭在这漆黑一团、两丈见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见物,耳不听闻,言语不通,四人都似突然变成又聋又哑又瞎。 郭靖心想:“我挡住欧阳锋,让周大哥先结果了裘千仞。那时咱两人合力,杀欧阳锋不难。”算计已定,双掌虚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却与一人的手掌碰到。郭靖在桃花岛上与周伯通拆解有素,双手一交,已知是他,当即纵上前去,待要拉他手臂示意,那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左臂疾缩,右手斗然出拳,一下击在郭靖肩头,这一拳并没使上内劲,但郭靖绝无提防,倒给他打得隐隐作痛。周伯通道:“好兄弟,你要试试大哥的功夫来着?小心了!”左手跟着一掌。郭靖虽未听到他的话声,却已有备,当下挥臂格开。 这时欧阳锋与裘千仞也已拆了数招,均已从武功中认出对方。他两人倒无仇怨,但想到日后华山论剑,势须拚个你死我活,此时相逢,若能伤了对手,自是大妙,是以手上竟也毫不放松。斗了片刻,只觉面上背后疾风掠来掠去,一愕之下,立时悟到周伯通在与郭靖过招。两人心中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颠三倒四,人所难测,有此良机,如何不喜?不约而同的攻了上去。 周伯通与郭靖拆了十余招,觉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又惊又喜,连问:“兄弟,你从那里学来的功夫?”但门外厮杀正酣,郭靖怎能听见?周伯通怒道:“好啊,你不肯说,卖什么关子?”只觉劲风扑面,欧阳、裘两人同时攻到,足下一点,跃上屋梁,叫道:“让你一人斗斗他们两个。” 第679章 射雕英雄传(179) 欧阳锋与裘千仞从他袍袖拂风之势中,察觉周伯通上梁暂息,心想正好合力毙了这傻小子,一左一右,分进合击。郭靖先前给周伯通缠住了,连变四五般拳法始终无法抽身,好容易待他退开,两个强敌却又攻上,不禁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术分挡二人。斗得片刻,欧阳锋与裘千仞暗暗称奇。均知以郭靖功力,单就欧裘一人便能胜他,那知两人联手,他竟左挡西毒、右拒铁掌,两人一时竟奈何他不得。 周伯通在梁上坐了一阵,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靖受伤,悄悄从墙壁溜下,双手乱抓,一下子恰好抓到欧阳锋后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猛攻,突觉背后有人,急忙回掌抵挡。郭靖乘机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跃入屋角,不住喘气,倘若周伯通到来稍迟,欧阳锋这一推他多半挡架不住。 四人在黑暗中倏分倏合,一时周伯通与裘千仞斗,一时郭靖与裘千仞斗,一时欧阳锋与裘千仞斗,一时周伯通与欧阳锋斗,一时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数招。四人这一场混战,就中周伯通最为兴高采烈,但觉得生平大小数千战,好玩莫逾于此。斗到分际,他忽然缠住郭靖不放,说道:“我两只手算是两个敌人,欧阳锋、裘千仞两个臭贼自然也是两个敌人。你以一敌四,试试成不成?这新鲜玩意儿你可从来没玩过罢?” 郭靖听不到他说话,忽觉三人同时向自己猛攻,只得拚命闪躲。周伯通不住鼓励:“别怕,别怕。危险时我会帮你。”但在这漆黑一团之中,只要着了任谁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之忧,周伯通纵然事后相救,又怎来得及? 再拆数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尽,但觉欧裘两人的拳招越来越沉,只得边架边退,要待跃到梁上暂避,却始终给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无法脱身,惊怒交集之下,再也忍耐不住,破口骂道:“周大哥你这傻老头,尽缠住我干什么?” 但苦于屋外杀声震天,说出来的话别人一句也听不见。郭靖又退几步,忽在地下的大石上一绊,险些跌倒。他弯着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铁掌已拍了过来。郭靖百忙之中不及变招,顺手抱起大石挡在胸前。裘千仞一掌击在石上,郭靖双臂运劲,往外推出,接了他这一掌。只觉左侧风响,欧阳锋掌力又到,郭靖力透双臂,大喝一声,将大石往头顶掷了上去,跟着侧身避过来掌。 大石穿破屋顶飞出,砖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光登时从屋顶射了进来。周伯通怒道:“瞧得见了,还有什么好玩?” 郭靖疲累已极,双足力登,从屋顶的破洞中穿了出去。欧阳锋急忙飞身追出。周伯通大叫:“别走,别走,陪我玩儿。”长臂抓他左足。欧阳锋一惊,忙右足回踢,破解了他这一抓,身子不能留空,又复落下。裘千仞不待他着地,飞足往他胸间踢去。欧阳锋胸口微缩,伸指点他足踝。三人连环邀击,又恶斗起来。此时人影已隐约可辨,门外杀声也渐消减,远不如适才黑战胡斗时的惊险。周伯通大为扫兴,一口恶气都出在两人身上,拳法陡变,向两敌连下杀手。 郭靖逃出石屋,眼里见人马来去奔驰,耳中听金铁铿锵撞击,不时夹着一声双方士卒着刀中箭时的惨呼号叫。他冲过人丛,飞奔出村,在一处小树林里躺下休息。恶斗了这半夜,这一躺下来,只觉全身筋骨酸痛欲裂,虽然记挂周伯通的安危,但想以他武功,至不济时也可脱身逃走,躺了一阵,便即沉沉睡去。 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觉脸上冰凉,有物蠕蠕而动。他不及睁开眼睛,立即跃起,只听一声欢嘶,原来适才是小红马在舐他的脸。郭靖大喜,抱住红马,一人一马劫后重逢,亲热了一阵。他为欧阳锋囚在石屋之时,这马自行在草地觅食,昨晚大军激战,它仗着捷足机敏,居然逃过了祸殃,此刻又把主人找到。 郭靖牵了红马走回村子,只见遍地折弓断箭,人马尸骸枕藉,偶而有几个受伤未死的士兵发出几声惨呼。他久经战阵,见惯死伤,但这时想起黄蓉,不禁伤痛欲绝。悄悄回到石屋,在屋外侧耳听去,寂无人声,再从门缝向内张望,屋中早已无人。推门入内前后察看,周伯通、欧阳锋、裘千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呆立半晌,上马东行。小红马奔跑迅速,不久就追上了成吉思汗大军。 此时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数十万雄师如土崩瓦解。花剌子模国王摩诃末素来傲慢暴虐,众叛亲离之余,带了一群残兵败将,狼狈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将速不台与哲别统带两个万人队穷追,自己率领大军班师。速不台与哲别直追到今日莫斯科以西、第聂伯河畔基辅城附近,大破俄罗斯和钦察联军数十万人,将投降的基辅大公及十一个俄罗斯王公尽数以车辕压死。这一战史称“迦勒迦河之役”,俄罗斯大片草原自此长期呻吟于蒙古军铁蹄之下。摩诃末日暮途穷,后来病死于里海中的一个荒岛之上。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尔罕城忽然不见了郭靖,甚是忧急,耽心他孤身落单,死于乱军之中,见他归来,不禁大喜。华筝公主自更欢喜。 丘处机随大军东归,一路上力劝大汗恤民少杀。成吉思汗虽和他话不投机,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过拂其意,因是战乱之中,百姓凭丘处机一言而全活的不计其数。 花剌子模与蒙古相距数万里,成吉思汗大军东还,历时甚久,回到斡难河畔后大宴祝捷,休养士卒。丘处机与鲁有脚等丐帮帮众先后告辞南归。又过数月,眼见金风肃杀,士饱马腾,成吉思汗又兴南征之念,这一日大集诸将,计议伐金。 郭靖自黄蓉死后,忽忽神伤,常自一个儿骑着小红马,携了双雕,在蒙古草原上信步漫游,痴痴呆呆,每常接连数日不说一句话。华筝公主温言劝慰,他就似没有听见。众人得悉情由,知他心中悲苦,无人敢提婚姻之事。成吉思汗忙于筹划伐金,自也无暇理会。这日在大汗金帐之中计议南征,诸将各献策略,郭靖却始终不发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诸将,独自在山冈上沉思了半天,次日传下将令,遣兵三路伐金。其时他长子术赤、次子察合台均在西方统辖新征服诸国,伐金的中路军由三子窝阔台统率,左军由四子拖雷统率,右军由郭靖统率。 成吉思汗宣召三军统帅进帐,命亲卫暂避,对窝阔台、拖雷、郭靖三人说道:“金国精兵都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诸将所献方策虽各有见地,但正面强攻,不免旷日持久。现下我蒙古和大宋联盟,我军取了金国中都之后,最妙之策,莫如借道宋境,自唐州、邓州进兵,直捣金国都城大梁。” 窝阔台、拖雷、郭靖三人听到此处,同时跳了起来,互相拥抱,大叫:“妙计!”成吉思汗向郭靖微笑道:“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问你,攻下大梁之后怎样?”郭靖沉思良久,摇头道:“不攻大梁。” 窝阔台与拖雷明明听父王说直捣大梁,怎地郭靖却又说不攻,心下疑惑,一齐怔怔的望着他。成吉思汗仍脸露微笑,问道:“不攻大梁便怎样?”郭靖道:“既不是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几句话把窝阔台与拖雷听得更加胡涂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八个字说得很好,你跟两位兄长说说明白。” 郭靖道:“我猜测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歼敌城下。大梁乃金国皇帝所居之地,可是驻兵不多,一见我师迫近,金国自必从潼关急调精兵回师相救。中华的兵法上说:‘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百里疾趋,士卒尚且只能赶到十分之一。从潼关到大梁,千里赴援,精兵锐卒,十停中到不了一停,加之人马疲敝,虽至而弗能战。我军在大梁城外休兵养锐,以逸待劳,必可大破金兵。金国精锐尽此一役而溃,大梁不攻自下。倘若强攻大梁,急切难拔,反易腹背受敌。”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说得好!” 他取出一幅地图,摊在案上,三人看后,尽皆惊异。原来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图,图上画着敌我两军的行军路线,如何拊敌之背,攻敌腹心,如何诱敌自潼关劳师远来,如何乘敌之疲,聚歼城下,竟与郭靖所说的全无二致。窝阔台与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又惊又佩。郭靖心下钦服:“我从武穆遗书学得用兵之法,这是汇集中华名将数千年的智慧,不算希奇。大汗不识字不读书,那是天纵奇才,天生的英明。” 成吉思汗道:“这番南征,破金可必。这里有三个锦囊,各人收执一个,待攻破大梁之后,你们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銮殿上聚会,共同开拆,依计行事。”从怀里取出锦囊,每人交付一个。郭靖接过一看,见囊口用火漆密封,漆上盖了大汗的印章。成吉思汗又道:“未入大梁,不得擅自拆开。启囊之前,三人相互检验囊口有无破损。”三人一齐拜道:“大汗之命,岂敢有违?” 成吉思汗问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极为迟钝,何以用兵却又如此机敏?”郭靖将熟读《破金要诀》之事说了。成吉思汗问起岳飞的故事,郭靖将岳飞如何在朱仙镇大破金兵、金兵如何称他为“岳爷爷”、如何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等语一一述说。成吉思汗不语,背着手在帐中走来走去,叹道:“恨不早生百年,跟这位大英雄交一交手。今日世间,能有谁是我敌手?”言下竟大有寂寞之意。 郭靖从金帐辞出,想起连日军务倥偬,未与母亲相见,明日誓师南征,以报大宋历朝世仇,今日这一日该当陪伴母亲了,走向母亲营帐。却见帐中衣物俱已搬走,只剩下一名老军看守,一问之下,原来他母亲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迁往另一座营帐。 郭靖问明所在,走向彼处,见那座营帐比平时所居的大了数倍,揭帐进内,吃了一惊,只见帐内金碧辉煌,花团锦簇,尽是蒙古军从各处掠夺来的珍贵宝物。华筝公主陪着李萍,正在闲谈郭靖幼年时的趣事。她见郭靖进来,微笑着站起迎接。 郭靖道:“妈,这许多东西那里来的?”李萍道:“大汗说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赏你的。其实咱们清寒惯了,那用得着这许多物事?”郭靖点点头,见帐内又多了八名服侍母亲的婢女,都是大军掳来的女奴。 三人说了一会闲话,华筝告辞出去。她想郭靖明日又有远行,今日跟她必当有许多话说,那知她在帐外候了半日,郭靖竟不出来。 李萍道:“靖儿,公主定是在外边等你,你也出去和她说一会话儿。”郭靖答应了一声,却坐着不动。李萍叹道:“咱们在北国一住二十年,虽多承大汗眷顾,我却想家得紧。但愿你此去灭了金国,母子俩早日回归故乡。咱俩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旧居住下,你也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这北边再也休来了。只公主之事,却不知该当如何,这中间实有许多难处。” 郭靖道:“孩儿当日早跟公主言明,蓉儿既死,孩儿是终生不娶的了。”李萍叹道:“公主或能见谅,但我推念大汗之意,却甚耽心。”郭靖道:“大汗怎样?”李萍道:“这几日大汗忽然对咱娘儿优遇无比,金银珠宝,赏赐无数。虽说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性情,颇有所知,看来此中另有别情。”郭靖道:“妈,你瞧是什么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辈,有甚高见?只细细想来,大汗是要逼咱们做什么事。”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亲。”李萍道:“成亲是件美事,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愿,也不须相逼。我看啊,你统率大军南征,大汗是怕你忽起异心叛他。”郭靖摇头道:“我无意富贵,大汗深知。我叛他作甚?” 李萍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说我怀念故乡,想与你一同南归,你去禀告大汗,瞧他有何话说。”郭靖喜道:“妈,你怎不早说?咱们共归故乡,原是美事,大汗定然允准。”他掀帐出来,不见华筝,想是她等得不耐烦,已怏怏离去。 郭靖去了半晌,垂头丧气的回来。李萍道:“大汗不准,是不是?”郭靖道:“这个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你在这儿干什么?”李萍默然。郭靖道:“大汗说,待破金之后,让我再奉母回乡,那时衣锦荣归,岂非光采得多?我说母亲思乡情切,但盼早日南归。大汗忽有怒色,只摇头不准。” 李萍沉吟道:“大汗今日还跟你说了些什么?”郭靖将大汗在帐中指点方略、传交锦囊等情说了。李萍道:“唉,若你二师父和蓉儿在世,定能猜测得出。只恨我是个蠢笨的乡下女子,只越想越不安,却又不知为了何事。” 郭靖将锦囊拿在手里玩弄,道:“大汗授这锦囊给我之时,脸上神色颇为异样,只怕与此有关也未可知。”李萍接过锦囊,细细检视,随即遣开侍婢,说道:“拆开来瞧瞧。”郭靖惊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死罪。”李萍笑道:“临安府织锦之术,天下驰名。你妈妈是临安人,自幼学得此法。又何须弄损火漆,只消挑破锦囊,回头织补归原,决无丝毫破绽。”郭靖大喜。李萍取过细针,轻轻挑开锦锻上的丝络,从缝中取出一张纸来,母子俩摊开一看,面面相觑,不由得都身上凉了半截。 原来纸上写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命窝阔台、拖雷、郭靖三军破金之后,立即移师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攻破临安,灭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统于蒙古。密令中又说,郭靖若能建此大功,便即封为大蒙古国宋王,以临安为都,统御宋朝山河。但若怀有异心,不遵诏命或弃军逃遁,窝阔台与拖雷已奉有令旨,立即将其斩首,其母亦必凌迟处死。密令用蒙古新字书写,郭靖在蒙古日久,也已学识。 第680章 射雕英雄传(180) 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妈,若不是你破囊见此密令,我母子性命不保。想我是大宋之人,岂能卖国求荣?”李萍道:“为今之计,该当如何?”郭靖道:“妈,你老人家只好辛苦些,咱俩连夜逃回南边。”李萍道:“正是,你快去收拾,可别泄露了形迹。” 郭靖点头,回到自己帐中,取了随身衣物,除小红马外,又挑选八匹骏马。倘若大汗点兵追赶,便可和母亲轮换乘坐,以节马力,易于脱逃。 他于大汗所赐金珠一介不取,连同那柄虎头金刀也留在帐中,除下那颜的元帅服色,换上了寻常皮裘。他自幼生长大漠,今日一去,永不再回,心中不禁难过,对着居住日久的旧帐篷怔怔的出了会神,眼见天色已黑,又回母亲帐来。 掀开帐门,心中突的一跳,只见地下横着两个包裹,母亲却已不在。郭靖叫了两声:“妈!”不闻应声,心中微感不妙。待要出帐去找,突然帐门开处,光火耀眼,大将赤老温站在帐门外叫道:“大汗宣召金刀驸马!”他身后军士无数,均手执长矛。郭靖见此情势,心中大急,若凭武功强冲,料那赤老温拦阻不住,但寻思:“母亲既已为大汗擒去,我岂能一人逃生?”跟着赤老温走向金帐。只见帐外排列着大汗的无数箭筒卫士,手执长矛大戟,队伍远远伸展出去。赤老温道:“大汗有令将你绑缚。这可要得罪了,驸马爷莫怪。”郭靖点点头,反手就缚,走进帐中。 帐内燃着数十枝牛油巨烛,照耀有如白昼。成吉思汗虎起了脸,猛力在案上一拍,叫道:“我待你不薄,自小将你养大,又将爱女许你为妻。小贼,你胆敢叛我?” 郭靖见那只拆开了的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已有死无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岂能听你号令,攻打自己邦国?”成吉思汗听他出言挺撞,更加恼怒,喝道:“推出去斩了。”郭靖双手给粗索牢牢绑着,八名刀斧手举刀守在身旁,无法反抗,大叫:“你与大宋联盟攻金,中途背弃盟约,言而无信,算什么英雄?”成吉思汗大怒,飞脚踢翻金案,喝道:“待我破了金国,与赵宋之盟约已然完成。那时南下攻宋,岂是背约?快快斩了!”诸将虽多与郭靖交好,但见大汗狂怒,都不敢求情。 郭靖更不打话,大踏步出帐。忽见拖雷骑马从草原上急奔而来,大叫:“刀下留人!”他上身赤裸,下身套着一条皮裤,想是睡梦中得到讯息,赶来求情。他直闯进帐,叫道:“大汗父王,郭靖安答立有大功,曾经救你救我性命,虽犯死罪,不可处斩。”成吉思汗想起郭靖之功,叫道:“带回来。”刀斧手将郭靖押回。 成吉思汗沉吟半晌,道:“你心念赵宋,有何好处?你曾跟我说过岳飞之事,他如此尽忠报国,到头来仍然处死。你为我平了赵宋,我今日当着众人之前,答应封你为宋王,让你统御南朝江山。你是南朝人,做南朝的大王,好好对待南朝人,并非叛国、背弃自己宗族。”郭靖昂然道:“我非敢不奉大汗号令。但要我攻打自己邦国,虽受千刀万箭,亦不能遵命。” 成吉思汗道:“带他母亲来。”两名亲兵押着李萍从帐后出来。 郭靖见了母亲,叫道:“妈!”走上两步,刀斧手举刀拦住。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子二人得知,不知如何泄漏。” 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俱享尊荣,否则先将你母亲一刀两段,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亲,先做不孝之人。”郭靖听了他这几句话,只吓得心胆俱裂,垂头沉思,不知如何是好。 拖雷劝道:“安答,你自小生长蒙古,就跟蒙古人一般无异。赵宋贪官勾结金人,害死你父亲,逼得你母亲无家可归,若非父王收留,焉有今日?你不能做个害死母亲之人。盼你回心转意,遵奉大汗令旨,以后反可善待宋人,让南朝百姓过太平日子。”郭靖望着母亲,就欲出口答应,但想起母亲平日教诲,又想起西域各国为蒙古征服后百姓家破人亡的惨状,委实左右为难。 成吉思汗一双老虎般的眼睛凝望着他,等他说话。金帐中数百人默无声息,目光全都集于郭靖身上。郭靖道:“我……”走上一步,却又说不下去了。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这孩子一时想不明白,待我劝劝他如何?”成吉思汗大喜,连说:“好,你快劝他。”李萍走上前去,拉着郭靖臂膀,走到金帐的角落,两人一齐坐下。李萍将儿子搂在怀里,轻轻说道:“二十年前,我在临安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这孩子。一天大雪,丘处机丘道长与你爹结识,赠了两把短剑,一把给你爹,一把给你杨叔父。”一面说,一面从郭靖怀中取出那柄短剑,指着柄上“郭靖”两字,说道:“丘道长给你取名郭靖,给杨叔父的孩子取名杨康,你可知是什么意思?”郭靖道:“丘道长是叫我们不可忘了靖康之耻。” 李萍道:“是啊。杨家那孩子认贼作父,落得身败名裂,那也不用多说了,只可惜杨叔父一世豪杰,身后子孙却玷污了他的英名。”叹了口气,又道:“想我当年忍辱蒙垢,在北国苦寒之地将你养大,所为何来?难道为的是要养大一个卖国奸贼,好叫你父在黄泉之下痛心疾首么?”郭靖叫了声:“妈!”眼泪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李萍说的是汉语,成吉思汗与拖雷、诸将都不知她语中之意,但见郭靖流泪,只道李萍贪生怕死,已将儿子说动,均各暗喜。 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转眼即过,生死又有什么大不了?只要一生行事无愧于心,也就不枉了在这人世走一遭。倘若别人负了我们,也不必念他过恶。你记着我的话罢!”她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神色极是温柔,说道:“儿子,你好好照顾自己!”说着举起短剑割断他手上绳索,不待郭靖转身,便即转过剑尖,刺入自己胸膛。 郭靖双手脱缚,急来抢夺,但那短剑锋锐异常,早已直没至柄。成吉思汗吃了一惊,叫道:“快拿!”那八名刀斧手不敢伤害驸马,抛下手中兵刃,纵身扑上。 郭靖伤痛已极,抱起母亲,一个扫堂腿,两名刀斧手飞跌出去。他左肘后挺,撞正在一名刀斧手胸口。诸将大呼,猱身齐上。郭靖急扑后帐,左手扯住帐幕用力拉扯,将半座金帐拉倒,罩在诸将头上。混乱之中,他抱起母亲直奔而出。 但听得号角急吹,将士纷纷上马追来。郭靖哭叫数声:“妈!”不听母亲答应,探她鼻息,早已断气。他抱着母亲尸身在黑暗中向前急闯,但听四下里人喊马嘶,火把如繁星般亮了起来。他慌不择路的奔了一阵,眼见东南西北都是蒙古将士,他纵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敌十多万蒙古精兵?倘若骑在小红马背上,凭着宝马脚力或能远遁,现下抱了母亲的尸身步行,可万难脱险了。 他一言不发,迈步疾奔,心想只要能奔到悬崖之下,施展轻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将虽多,却无人能爬得上来,当可暂且一避,再寻脱身之计。正奔之间,前面喊声大振,一彪军马冲到,火光中看得明白,当先一员大将红脸白须,正是开国四杰之一的赤老温。郭靖侧身避开赤老温砍来的一刀,不转身奔逃,反而直冲入阵。蒙古兵齐声大呼。 郭靖左手前伸,拉住一名什长右腿,同时右足一点,人已纵起。他翻身骑上马背,放稳母亲尸身,随手将那什长摔在马下,抢过他手中长矛。上马、放母、摔敌、抢矛,四件事一气呵成,此时如虎添翼,双腿一挟,摇动长矛,从阵后直冲了出去。赤老温大声发令,挥军追来。 敌阵虽已冲出,但纵马所向,却与悬崖所在恰恰相反,越奔相距越远。该当纵马南逃,还是先上悬崖?心下计议未定,大将博尔忽又已领军杀到。此时成吉思汗暴跳如雷,传下将令,不可放箭伤人,务须活捉郭靖。大队人马一层一层的围上,更有数千军马远远向南奔驰,先行布好阵势,防他逃逸。 郭靖冲出博尔忽所领的千人队,衣上马上,全是斑斑血迹。若不是大汗下令必须活捉,蒙古兵将不敢放箭,厮杀时又均容让三分,否则郭靖纵然神勇,又怎能突出重围?他手上只觉母亲身子已然冰凉,强行忍泪,纵马南行。后面追兵渐远,但天色也已明亮。身处蒙古腹地,离中土万里,匹马单枪,如何能摆脱追兵,逃归故乡? 行不多时,前面尘土飞扬,一彪军马冲来,郭靖忙勒马向东。但那坐骑冲杀了半夜,已支持不住,忽地前腿跪倒,再也无力站起。是时情势危急已极,但他仍不肯舍却母亲尸身,当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敌。 眼见军马奔近,烟尘中飕飕声响,一箭飞来,正中长矛。这一箭劲道极猛,郭靖只觉手中长矛一震,矛头竟给射断。接着又是一箭射向前胸。郭靖抛开长矛,伸手接住,却见那箭箭头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起头来,只见一名将军勒住部属,单骑过来,正是当年教他箭法的神箭将军哲别。郭靖叫道:“师父,你来拿我回去么?”哲别道:“正是。” 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难脱重围,与其为别人所擒,不如将这场功劳送给师父。”便道:“好,让我先葬了母亲。”四下一望,见左首有个土冈,抱着母亲走上冈去,用断矛掘了个坑,把母亲尸身放入,眼见短剑深陷胸口,他不忍拔出,跪下拜了几拜,捧沙土掩上,想起母亲一生劳苦,抚育自己成人,不意竟葬身于此,伤痛中伏地大哭。 哲别跃下马来,跪在李萍墓前拜了四拜,将身上箭壶、铁弓、长枪,尽数交给郭靖,又牵过自己坐骑,把马缰塞在他手里,说道:“你去罢,咱们只怕再也不能相见了。”郭靖愕然,叫道:“师父!”哲别道:“当年你舍命救我,难道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就不会舍命救你?”郭靖道:“师父,你干犯大汗军令,为祸不小。”哲别道:“我东征西讨,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大汗最多打我军棍,不至砍头。你快快去罢。”郭靖犹自迟疑。哲别道:“我只怕部属不听号令,这番带来的都是你西征旧部。你且过去问问,他们肯不肯贪图富贵拿你?” 郭靖牵着马走近,众兵将一齐下马,拜伏在地,叫道:“小人恭送那颜南归。”郭靖举目望去,果然尽是曾随他出生入死、冲锋陷阵的旧部将士,心下感动,说道:“我得罪大汗,当受严刑。你们放我逃生,给大汗知道了,必受重罚。”众军道:“将军待我等恩义如山,不敢有负。”郭靖叹了口气,举手向众军道别,持枪上马。 正要纵马而行,忽然前面尘头起处,又有一路军马过来。哲别、郭靖与众军尽皆变色。哲别心道:“我拚受重责,放走郭靖,但若与本军厮杀,那可是公然反叛了。”叫道:“郭靖快走!”只听前军中发喊:“莫伤了驸马爷。” 众人一怔,只见来军奔近,打着四王子的旗号。 烟尘中拖雷快马驰来,倏忽即至,骑的是郭靖的小红马。他策马驰近,翻身下马,说道:“安答,你没受伤么?”郭靖道:“没有。哲别师父正要擒我去见大汗。”他故意替哲别掩饰,以免成吉思汗知晓内情。 拖雷向哲别横了一眼,说道:“安答,你骑了这小红马快去罢。”又将一个包袱放在鞍上,道:“这里是黄金千两,你我兄弟后会有期。” 豪杰之士,当此时此情,也不须多言。郭靖翻身上了小红马马背,说道:“你叫华筝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勿以我为念。”拖雷长叹一声,说道:“华筝妹子是永远不肯另嫁别人的。我瞧她定会南下找你,那时我自当派人护送。”郭靖忙道:“不,不用来找我。且别说天下之大,难以找着,即令相逢,也只徒增烦恼。”拖雷默然,两人相顾无语。隔了半晌,拖雷道:“走罢,我送你一程。” 两人并骑南驰,直行出三十余里。郭靖道:“安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请回罢!”拖雷道:“我再送你一程。”又行十余里,两人下马互拜,搂抱了一会,洒泪而别。 拖雷眼望着郭靖的背影渐行渐小,在大漠中缩成一个黑点,终于消失,怅望南天,悄立良久,这才郁郁而回。 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恶 郭靖纵马急驰数日,已离险地。缓缓南归,天时日暖,青草日长,沿途兵革之余,城破户残,尸骨满路,所见所闻,尽皆怵目惊心。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暂歇,见壁上题着几行字道:“唐人诗云:‘水自潺潺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尽见花。’我中原锦绣河山,竟成胡虏鏖战之场。生民涂炭,犹甚于此诗所云矣。”郭靖瞧着这几行字怔怔出神,悲从中来,不禁泪下。 他茫茫漫游,不知该赴何处,只一年之间,母亲、黄蓉、恩师,世上最亲厚之人,一个个的弃世而逝。欧阳锋害死恩师与黄蓉,原该去找他报仇,但一想到“报仇”二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惨状立即涌上心头,自忖父仇虽复,却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来这报仇之事,未必就是对了。 诸般事端,在心头纷至沓来:“我一生苦练武艺,练到现在,又怎样呢?连母亲和蓉儿都不能保,练了武艺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让谁快乐了?母亲、蓉儿因我而死,华筝妹子因我而终生苦恼,给我害苦了的人可着实不少。” “完颜洪烈、摩诃末他们自然是坏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杀了完颜洪烈,该说是好人了,却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养我母子二十年,到头来却又逼死我母亲。” 第681章 射雕英雄传(181) “我和杨康义结兄弟,然而两人始终怀有异心。穆念慈姊姊是好人,为什么对杨康却又死心塌地的相爱?拖雷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如他领军南攻,我是否要在战场上跟他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不,不,每个人都有母亲,都是母亲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的抚育长大,我怎能杀了别人的儿子,叫他母亲伤心痛哭?他不忍心杀我,我也不忍心杀他。然而,难道就任由他来杀我大宋百姓?” “学武是为了打人杀人,看来我过去二十年全都错了,我勤勤恳恳的苦学苦练,到头来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点武艺不会反而更好。如不学武,那么做什么呢?我这个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什么?以后数十年中,该当怎样?活着好呢,还是早些死了?倘若活着,此刻已烦恼不尽,此后自必烦恼更多。但若早早死了,当初妈妈又何必生我?又何必这么费心尽力的把我养大?”翻来覆去的想着,越想越胡涂。” 接连数日,他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在旷野中踯躅来去,尽是思索这些事情。又想:“母亲与众位恩师一向教我为人该当重义守信,因此我虽爱极蓉儿,但始终不背大汗婚约,结果不但连累母亲与蓉儿枉死,大汗、拖雷、华筝他们,心中又那里快乐了?江南七侠七位恩师都是侠义之士,竟没一人能获善果。洪恩师为人这样好,偏偏重伤难愈。欧阳锋与裘千仞多行不义,却又逍遥自在。世间到底有没有天道天理?老天爷到底生不生眼睛?管不管正义、邪恶?” 他在旷野中信步而行,小红马缓缓跟在后面,有时停下来在路边咬几口青草。他心中只是琢磨:“我为救撒麻尔罕城数十万男女老小的性命,害死了蓉儿,到底该是不该?这些人跟我无亲无故,从不相识。为了蓉儿,我自己死了也不懊悔。我求大汗饶了这几十万可怜之人,大汗恼怒之极,几乎要杀我的头,而我的同袍部属又个个恼恨我不堪,因为他们辛辛苦苦的攻城破敌,却因我一句话而失了抢劫掳掠的乐趣。我为这些不相识的人害了蓉儿,也几乎害了自己性命,得罪了大汗、部下、好朋友,是不是蠢笨之极?蠢当然是蠢的,但该不该呢?” “六位师父、洪恩师、我妈妈,总是教我该当行侠仗义、救人危困,不该为了自己的好处,见人危难而袖手不顾,有人残杀无辜、伤害良民,该当奋不顾身的救援。金人来侵我国家、害我同胞,必须为国为民,奋起抵抗,自己生死祸福,不可放在心上。如果大汗要屠的是临安城,要清洗的是济南城,他下令要杀的都是我中国百姓,这千千万万转眼便死的都是我中华同胞,我不顾蓉儿,不顾自己性命去救他们,当然是对的。大丈夫该有仁人义士之心。洪恩师常常说的:‘义所当为,死则死耳!’有什么了不起?然而花剌子模不是中国,撒麻尔罕城中的男女老幼不是中国人,他们说的话跟我不同,写的字跟我不同,眼睛、头发的颜色、相貌全跟我不同,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为什么见到蒙古兵提枪挥刀要杀他们,心里就不忍?就此拚了自己性命,害了蓉儿的性命?我是不是大大的错了?是不是见到有人遭逢危难,是自己父母、师父、朋友,是我心爱的蓉儿,就该奋身相救?不相干的人就不必救?” “洪恩师甚至见到西毒叔侄这样的大坏蛋在海里遇难,也要出手相救。该做的就是要做,是中国人该救,外国人也是人,也应当救,救了之后对自己利不利,就不该理会。洪恩师明知救了西毒之后,对自己不利,他还是要救,后来果然给西毒打得重伤,险些丧命。他一点也不懊悔,对我们总是说:见人有难,必须相救,后果如何,在所不计。他说:所谓行侠仗义,所谓是非善恶,只是在这个‘侠’字,在这个‘义’字,是便是‘是’,善就是‘善’。所做但求心之所安,倘若斤斤计较于成败利钝、有利有害、还报多少、损益若干,那是做生意,不是行善做好事了。凡是‘善’事,必定是对人有利、而对自己未必有利的。咱们做人讲究‘义气’,‘义’就是‘义所当为’。对!师父教训得是!中国人有危难该救,外国人有危难也该救!该做就要去做,不可计算对自己有多少利益?” “如果我在大沙漠中渴得快死了,一个撒麻尔罕的牧人骑了骆驼经过我身边,他水袋中清水很多,会不会给我喝一点?虽然素不相识,他还是会给我喝的。这就是‘义所当为’!” “我救了撒麻尔罕人,害死了蓉儿,该不该呢?不,蓉儿不是我害死的,是欧阳锋追她追入了沼泽流沙。我拚了命要救她,不过救不到。我宁可用自己性命来换她的命,不过她死的时候不知道,现下她死了,她在天有灵,该当知道了。我不是为了要娶华筝而求大汗饶了撒麻尔罕城几十万人性命,她知道我想娶的是她,她知道的,她知道的!”想到黄蓉一死,或在天上,或在阴世,便什么都明白了,知道自己真心爱她,不会错怪了自己;倘若她没死,那当然更好,错怪了自己也不打紧。“最好蓉儿没死,心里怨我怪我,都不要紧,从此不理我,我也情愿,她去嫁了别人,我也情愿。总之她没死就好了!”想通了这一节,纠缠不清的烦恼便理清了不少。 这日来到山东济南府的一个小镇,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头,自饮闷酒,刚吃了三杯,忽然一条汉子奔进门来,指着他破口大骂:“贼鞑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跟你拚了。”说着挥拳扑面打来。 郭靖吃了一惊,左手翻转,抓住他手腕,轻轻一带,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丝毫不会武功。郭靖见无意中将他摔得头破血流,甚是歉仄,忙伸手扶起,说道:“大哥,你认错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骂:“贼鞑子!”门外又有十余条汉子拥进店来,扑上来拳打足踢。郭靖这几日来常觉武功祸人,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动手,兼之这些人既非相识,又不会武,只一味蛮打,当下东闪西避,全不还招。但外面人众越来越多,挤在小酒店里,他身上终于还是吃了不少拳脚。 他正欲运劲推开众人,闯出店去,忽听得门外有人高声叫道:“靖儿,你在这里干什么?”郭靖抬头见那人身披道袍,长须飘飘,正是长春子丘处机,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长,这些人不知为什么打我。”丘处机双臂推开众人,拉着郭靖出去。 众人随后喝打,但丘郭二人迈步疾行,郭靖唿哨招呼红马,片刻之间,两人一马已奔到旷野,将众人抛得影踪不见。郭靖将一众市人无故聚殴之事说了。丘处机笑道:“你穿着蒙古人装束,他们只道你是蒙古鞑子。”接着说起,蒙古兵与金兵在山东一带鏖战,当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时出力相助蒙古,那知蒙古将士与金人一般残虐,以暴易暴,烧杀掳掠,也害得众百姓苦不堪言。蒙古军大队经过,众百姓不敢怎样,但官兵只要落了单,往往为百姓打死。 丘处机又问:“你怎由得他们踢打?你瞧,闹得身上这许多瘀肿。”郭靖长叹一声,将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亲等诸般情事一一说了。 丘处机惊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计,咱们赶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备。”郭靖摇头道:“那有什么好处?结果只有打得双方将士尸如山积,众百姓家破人亡。”丘处机道:“倘若宋朝亡了给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无穷了。”郭靖道:“丘道长,我有许多事情想不通,要请你指点迷津。”丘处机牵着他手,走到一株槐树下坐了,道:“你说罢!” 郭靖于是将这几日来所想的是非难明、武学害人种种疑端说了,最后叹道:“弟子立志终生不再与人争斗。恨不得将所学武功尽数忘却,不过积习难返,适才一个不小心,又将人摔得头破血流。” 丘处机摇头道:“靖儿,你这就想得不对了。数十年前,武林秘笈九阴真经出世,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而招杀身之祸,后来华山论剑,我师重阳真人独魁群雄,夺得真经。他老人家本拟将之毁去,但随即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祸,端在人之为用。’终于将经书保全下来。天下的文才武略、坚兵利器,无一不能造福于人,亦无一不能为祸于世。你只要一心为善,武功愈强愈好,何必将之忘却?” 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长之言自然不错,想当今之世,武学之士都称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强。弟子仔细想来,武功要练到跟这四位前辈一般,固已千难万难,但即令如此,于人于己又有什么好处?” 丘处机呆了一呆,说道:“黄药师行为乖僻,虽然出自愤世嫉俗,心中实有难言之痛,但自行其是,极少为旁人着想,我所不取。欧阳锋作恶多端,那不必说了。段皇爷慈和宽厚,倘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隐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义之人。只洪帮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我对他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华山二次论剑之期转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胜过洪帮主,可是天下豪杰之士,必奉洪帮主为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郭靖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心中一凛,问道:“我恩师的伤势痊愈了么?他老人家是否要赴华山之会?”丘处机道:“我从西域归来后亦未见过洪帮主,不论他是否出手,华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为此而路过此地,你就随我同去瞧瞧如何?” 郭靖这几日心灰意懒,对这等争霸决胜之事甚感厌烦,摇头道:“讲武论剑之地,弟子不想去了,请道长勿怪。”丘处机道:“你要去那里?”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那里算那里罢啦!” 丘处机见他神情颓丧,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了无生意,很是担忧,虽百般开导,郭靖总摇头不语。丘处机寻思:“他素来听洪帮主的言语,若去到华山,师徒相见,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劝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靖儿,你要尽数忘却学会的武功,倒有法子。”郭靖道:“当真?”丘处机道:“世上有一个人,无意中学会九阴真经中的上乘武功,后来想起此事违背誓约,负人嘱托,终于强行将这些功夫忘却。你要学他榜样,非去请教他不可。” 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对,周伯通周大哥。”随即想起周伯通是丘处机的师叔,自己脱口而叫他大哥,岂非比丘处机还僭长一辈,不禁甚是尴尬。 丘处机微微一笑,说道:“周师叔向来也不跟我们分尊卑大小,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我毫不在乎。”郭靖问道:“他在那里?”丘处机道:“华山之会,周师叔定是要去的。”郭靖道:“好,那我随道长上华山去。” 两人行到前面市镇,郭靖取出银两,为丘处机买了一匹坐骑。两骑并辔西去,不一日来到华山脚下。 那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经,说华山如同《春秋》,主威严肃杀,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险无比。两人来到华山南口的山荪亭,只见亭旁生着十二株大龙藤,夭矫多节,枝干中空,就如飞龙相似。郭靖见了这古藤枝干腾空之势,猛然想起了“飞龙在天”那一招来,只觉依据九阴真经的总旨,大可从这十二株大龙藤的姿态之中,创出十二路古拙雄伟的拳招出来。正自出神,忽然惊觉:“我只盼忘去已学的武功,如何又去另想新招、钻研伤人杀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委实不可救药。” 忽听丘处机道:“华山是我道家灵地,这十二株大龙藤,相传是希夷先生陈抟老祖所植。”郭靖道:“陈抟老祖?那就是一睡经年不醒的仙长么?”丘处机道:“陈抟老祖生于唐末,中历梁唐晋汉周五代,每闻换朝改姓,必愀然不乐,闭门高卧。世间传他一睡经年,其实只是他忧心天下纷扰,百姓受苦,闭门不出而已。及闻宋太祖登基,他哈哈大笑,喜欢得从驴子背上摔了下来,说道天下从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爱民,天下百姓确是得了他不少好处。” 郭靖道:“陈抟老祖如若生于今日,少不免又要穷年累月的闭门睡觉了。”丘处机长叹一声,说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见天下事已不可为。然我辈男儿,明知其不可亦当为之。希夷先生虽是高人,但为忧世而袖手高卧,却大非仁人侠士的行径。”郭靖默然。 两人将坐骑留在山脚,缓步上山,经桃花坪,过希夷峡,登莎梦坪,山道愈行愈险,上西玄门时须援铁索而登,两人一身上乘轻功,自是顷刻即上。行七里而至青坪,坪尽,山石如削,北壁下大石当路。丘处机道:“此石叫作回心石,再上去山道奇险,游客至此,就该回头了。”远远望见一个小小石亭。 丘处机道:“这便是赌棋亭了。相传宋太祖与希夷先生曾弈棋于此,将华山作为赌注,宋太祖输了,从此华山上的土地就不须缴纳钱粮。”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剌子模国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们,都似是以天下为赌注,大家下棋。”丘处机点头道:“正是。靖儿,你近来潜思默念,颇有所见,已不是以前那般浑浑噩噩的一个傻小子了。”又道:“这些帝王元帅们以天下为赌注,输了的不但输去了江山,输去了自己性命,可还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过千尺峡、百尺峡,行人须侧身而过。郭靖心想:“若是有敌人在此忽施突击,那可难以抵挡。” 心念方动,忽听前面有人喝道:“丘处机,烟雨楼前饶你性命,又上华山作甚?”丘处机忙抢上数步,占住峰侧凹洞,这才抬头,只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侯通海等四人并排挡在山道尽头。 第682章 射雕英雄传(182) 丘处机上山之时,已想到此行必将遇到欧阳锋、裘千仞等大敌,但周伯通、洪七公、黄药师等齐至,也尽可抵敌得住,却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胆上山。他站身之处虽略宽阔,地势仍然极险,若受挤迫,不免堕入万丈深谷,事当危急,不及多想,唰的一声拔出长剑,一招“白虹经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四敌中以侯通海最弱,又已断了一臂,这一剑正是攻敌之弱。侯通海见剑招凌厉,侧身略避,单手举三股叉招架。彭连虎的判官笔与灵智上人的铜钹左右侧击,硬生生要将丘处机挤入谷底。 丘处机长剑与侯通海的三股叉一黏,劲透剑端,借力腾身,已从侯通海头顶跃过。彭连虎与灵智上人的兵刃击上山石,火花四溅。沙通天在嘉兴铁枪庙中失去一臂,此刻臂伤已然痊愈,见师弟误事,立施“移形换位”之术,想挡在丘处机身前。丘处机剑光闪闪,疾刺数招。沙通天晃身没挡住,已为他急步抢过。沙彭两人呼喝追去。丘处机回剑挡架数招,灵智上人挥钹而上。三般兵刃,绵绵急攻。 眼见丘处机情势危急,郭靖本当上前救援,但总觉与人动武是件极大坏事,见双方斗得猛烈,甚觉烦恶,当下转过头不看,攀藤附葛,竟从别处下山。他信步而行,内心两个念头不住交战:“该当前去相助丘道长?还是当真从此不跟人动武?” 他越想越胡涂,寻思:“丘道长若给彭连虎等害死,岂非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将彭连虎等人击下山谷,又到底该是不该?”他越行越远,终于不闻兵刃相接之声,独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 过了良久,忽听身旁松树后簌的一响,一人从树后探出身来。郭靖转过身来,见那人白发红脸,原来是参仙老怪梁子翁,当下也不理会,仍自苦苦思索。梁子翁却大吃一惊,知道郭靖武功大进,自己早非敌手,立即缩回,藏身树后。躲了一会,见他并不追来,又见他失魂落魄,愁眉苦脸,不断喃喃自语,似乎中邪着魔一般,心想:“今日这小子怎地如此怪模怪样,且试他一试。”他不敢走近,拾起一块石子向郭靖背后投去。郭靖听到风声,侧身避过,仍不理会。 梁子翁胆子大了些,从树后出来,走近几步,轻声叫道:“郭靖,你在这里干什么?”郭靖道:“我在想,我用武功伤人,是否应该?”梁子翁一怔,随即大喜,心想:“这小子当真傻得厉害。”又走近几步,道:“伤人是大大恶事,自然不该。”郭靖道:“你也这么想?我真盼能把学过的功夫尽数忘了。” 梁子翁见他眼望天边出神,缓步走到他背后,柔声道:“我也正在尽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说道:“好啊,你说该当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双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后颈“天柱”和背心“神堂”两大要穴。郭靖一怔,只感全身酸麻,已无法动弹。梁子翁狞笑道:“我吸干你身上鲜血,你就全然不会武功了。”一张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心想自己辛苦养育的一条蟒蛇给这小子吸去了宝血,以致他武功日强,自己却全无长进,不饮他的鲜血,难以补偿。虽事隔已久,蟒蛇宝血的功效未必尚在,却也不必理会了。 这一下变生不测,郭靖只感颈中剧痛,眼前金星乱冒,忙运劲挣扎,可是两大要穴为敌人紧紧拿住,全身竟使不出半点劲力。但见梁子翁双目满布红丝,脸色狠恶之极,咬住自己头颈,越咬越狠,只要喉管给他咬断,那里还有性命?情急之下,再没余暇思索与人动武是否应当,立即使出“易筋锻骨章”中的功夫,一股真气从丹田中冲上,猛向“天柱”“神堂”两穴撞去。 梁子翁双手抓得极紧,那知对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内外铄,但觉两手虎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脱。郭靖低头耸肩,腰胁使力,凡人腰力之强,尤胜于手臂、腿脚,梁子翁立足不住,身子突从郭靖背上甩过,惨呼声中,直堕入万丈深谷。惨呼声山谷鸣响,四下回音愈传愈多,愈传愈乱,郭靖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 直过好半晌,他惊魂方定,抚着颈中创口,才想起无意中又以武功杀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杀他,他必杀我。我杀他若是不该,他杀我难道就该了么?”探头往谷底望去,山谷深不见底,参仙老怪已不知葬身何处。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颈中创伤,忽听铎、铎、铎,数声断续,一个怪物从山后转了出来。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人。 只是这人头下脚上的倒立而行,双手各持一块圆石,以手代足,那铎、铎、铎之声就是他手中圆石与山道撞击而发出。郭靖诧异万分,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惊奇更甚,这怪人竟是西毒欧阳锋。 他适才受到袭击,见欧阳锋这般装神弄鬼,心想定有诡计,当下退后两步,严神提防。只见欧阳锋双臂先弯后挺,跃到一块石上,以头顶地,双臂紧贴身子两侧,笔直倒立,竟似僵尸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欧阳先生,你在干什么?”欧阳锋不答,似乎浑没听到他问话。郭靖退后数步,离得远远的,左掌扬起护身,防他忽出怪招,这才细看动静。 过了一盏茶时分,欧阳锋只倒立不动。郭靖欲知原委,苦于他全身上下颠倒,不易查看他脸色,当下双足分开,低头从自己胯下倒望出去,只见欧阳锋满头大汗,脸上神色痛苦异常,似是在修习一门怪异内功,突然之间,他双臂平张,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个大陀螺般转将起来,越转越快,但听呼呼声响,衫袖生风。 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练功,这门武功倒转身子来练,可古怪得紧。”但想修习这等上乘内功最易受外邪所侵,其时精力内聚,对外来侵害无丝毫抗御之力,修习时若不是有武功高强的师友在旁照料,便须躲于僻静所在,以免不测。欧阳锋独自在此修习,似乎无人防护,委实大违常理。眼下是华山二次论剑之期,高手云集,人人对他极为相忌,即令善自防护,尚不免招人暗算,怎敢如是大胆,在这处所独自练功?当此之时,别说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个寻常壮汉上前一拳一脚,他也非受重伤不可。眼见欧阳锋如肉在俎,静候宰割,他是杀师害蓉儿的大仇人,此时再不报仇,更待何时?只是他刚杀了梁子翁,正大感内疚,走上两步后便即站定,竟下不了杀人决心。 欧阳锋转了半晌,渐转渐缓,终于不动,僵直倒立片刻,翻半个筋斗,挺身直立,双目直视,迈步从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悄悄跟随。 欧阳锋上山登峰,愈行愈高。郭靖跟着他一路上山,来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见他走到一个山洞之前,停下不动。 郭靖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忽听欧阳锋厉声喝道:“哈虎文砵英,星尔吉近,斯古耳。你解得不对,我练不妥当。”郭靖大奇,心想这几句明明是九阴真经总旨中的梵语,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经,洪恩师教他不可改动怪文奇句,因此这些怪话并未改动,欧阳锋也一字不错的背了出来,却不知他是在与谁说话? 洞中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没解错!” 郭靖一听这声音,险些儿惊呼出声,却不是他日夜感怀悼念的黄蓉是谁?莫非她并未丧生大漠?难道此刻是在梦中,是在幻境?难道自己神魂颠倒,竟把声音听错了? 欧阳锋道:“我依你所说而练,绝无错失,何以任脉与阳维脉竟尔不能倒转?”那女子道:“火候若未足,强求也枉然。” 这声音明明白白是黄蓉,更无丝毫可疑,郭靖惊喜交集,身子摇晃,几欲晕去,激奋之下,竟将颈中创口迸破,鲜血从包扎的布片下不绝渗出,却全然不觉。 只听欧阳锋怒道:“明日正午,便是论剑之期,我怎等得及慢慢修习?快将全部经文尽数译与我听,不得推三阻四。”郭靖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险修习内功,实因论剑之期迫在眉睫,无可延缓。 只听黄蓉笑道:“你跟我靖哥哥有约,他饶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须得任我乐意之时方才教你。”郭靖听她口中说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畅甜美,莫可名状,恨不得纵起身来大叫大嚷,以抒胸中狂喜。 欧阳锋冷然道:“事机紧迫,纵然有约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从权。”说着抛下手中圆石,大踏步跨进洞去。黄蓉叫道:“不要脸,我偏不教你!”欧阳锋连声怪笑,低声道:“我瞧你教是不教。” 只听得黄蓉惊呼一声:“啊哟。”接着嗤的一声响,似是衣衫破裂,当此之时,郭靖那里还想到该不该与人动武,大叫:“蓉儿,我在这里!”左掌护身,抢进山洞。 欧阳锋左手抓住黄蓉手中竹棒,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黄蓉使一招“棒挑癞犬”,前伸斜掠,忽地将竹棒从他掌中夺出。欧阳锋喝一声采,待要接着抢攻,猛听得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学大宗师,素不失信于人,此时为势所逼,才不得不对黄蓉用强,忽听得郭靖到来,不由得面红过耳,料想他定会质问自己为何弃信背约,袍袖拂起,遮住脸面,从郭靖身旁疾闪而过,与他更不朝相,出洞急窜,顷刻间人影不见。 郭靖奔过去握住黄蓉双手,叫道:“蓉儿,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动,不由得全身发颤。黄蓉两手甩开,冷冷的道:“你是谁?拉我干么?”郭靖一怔,道:“我……我是郭靖啊。你……你没有死,我……我……”黄蓉道:“我不识得你!”迳自出洞。郭靖赶上去连连作揖,求道:“蓉儿,蓉儿,你听我说!”黄蓉哼了一声,道:“蓉儿的名字,是你叫得的么?你是我什么人?”郭靖张大了口,一时答不出话来。 黄蓉向他晃了一眼,但见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与前大不相同,心中忽有不忍之意,随即想起他累次背弃自己,恨恨啐了一口,迈步向前。 郭靖大急,拉住她衣袖,颤声道:“你听我说一句话。”黄蓉道:“说罢!”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见到你的金环貂裘,只道你……”黄蓉道:“你要我听一句话,我已听到啦!”回夺衣袖,转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见她决绝异常,生怕从此再也见不着她,但实不知该当说些什么话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见她衣袂飘飘,一路上山,只得闷声不响的跟随在后。 黄蓉乍与郭靖相遇,心情也激荡之极,回想自己抛弃金环貂裘,在流沙中引开欧阳锋的追踪,凶险万状;从西域东归,独个儿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岛去和父亲相聚,在山东却生了场大病。病中无人照料,更加凄苦,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负义,真恨父母不该将自己生在世上,受尽这许多苦楚。待得病好,在鲁南又给欧阳锋追到,被逼随来华山,译解经文。回首前尘,尽是恨事,却听得郭靖的脚步一声声紧跟在后。 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阵,忽地回身,大声道:“你跟着我干么?”郭靖道:“我永远要跟着你,一辈子也不离开的了。” 黄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驸马爷,跟着我这穷丫头干么?”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亲,我怎能再做他驸马?”黄蓉大怒,一张俏脸儿胀得通红,道:“好啊,我道你当真还记着我一点儿,原来是给大汗撵了出来,当不成驸马,才又来找我这穷丫头。难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么?”说到这里不禁气极而泣。 郭靖见她流泪,更加手足无措,欲待说几句辩白之言、慰藉之辞,却不知如何启齿,呆了半晌,才道:“蓉儿,我在这里,你要打要杀,全凭你就是。” 黄蓉凄然道:“我干么要打你杀你?算咱们白结识了一场,求求你,别跟着我啦。”郭靖见她始终不肯相谅,脸色苍白,叫道:“你要怎么,才信我对你的心意?”黄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儿什么华筝妹子、华筝姊姊一来,又将我抛在脑后。除非你眼下死了,我才信你的话。” 郭靖胸中热血上涌,一点头,转过身子,大踏步就往崖边走去。这正是华山极险处之一,叫做“舍身崖”,这一跃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黄蓉知他性子戆直,只怕说干就干,急忙纵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使劲,蹬足从他肩头跃过,站在崖边,又气又急,流泪道:“好,我知道你一点也不体惜我。我随口说句气话,你也不肯轻易放过。跟你说,你不用这般恼我,干脆永不见我面就是。” 她身子发颤,脸色雪白,凭虚凌空的站在崖边,就似一枝白茶花在风中微微晃动。郭靖当时管不住自己,凭着一股蛮劲,真要踊身往崖下跳落,这会儿却又怕她失足滑下,忙道:“你站进来些。” 黄蓉听他关怀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谁要你假情假意的说这些话?我在山东生病,没人理会,那时你就不来瞧我?我给欧阳锋那老贼撞到了,使尽心机也逃不脱他掌握,你又不来救我?我妈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顾自死了。我爹不要我,他也没来找我。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这世上没一个人要我,没一个人疼我!”说着连连顿足,放声大哭,这些日子来的孤苦伤心,至此方得尽情一泄。 郭靖心中万般怜爱,但觉她说得句句不错,越听越恼恨自己。一阵风来,黄蓉只觉身上一寒,身子一缩。郭靖解下外衣要给她披上,忽听崖边有人大喝:“谁敢大胆,欺侮咱们黄姑娘?”一人长须长发,从崖边转了上来,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郭靖只凝望着黄蓉,是谁来了,全不理会。黄蓉正没好气,喝道:“老顽童,我叫你去杀裘千仞,人头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没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责,要想个法儿哄她欢喜,说道:“黄姑娘,谁惹你恼啦?老顽童替你出气。” 黄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谁?” 第683章 射雕英雄传(183) 周伯通一意要讨好黄蓉,更不打话,反手一记,顺手一记,啪啪两下,重重的打了郭靖两个耳光。郭靖正当神不守舍之际,毫没防备,老顽童出手又重,只感眼前一黑,双颊立时红肿。周伯通道:“黄姑娘,够了么?倘若不够,我给你再打。” 黄蓉见郭靖两边面颊上都肿起了五个红红的指印,满腔怒意登时化为爱怜,爱怜之情又转为对周伯通大感恼怒,嗔道:“我自生他的气,又关你什么事?谁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杀裘千仞,干么你不听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头,缩不回来,寻思:“老顽童拍马屁拍在马脚上。”正自狼狈,忽听身后崖边兵刃声响,隐隐夹着呼叱之声,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叫道:“多半是裘千仞那老儿来了,我这就去杀他。”语音甫毕,已一溜烟的奔到了崖后。 倘若裘千仞当真赶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那敢前去招惹?那日他与裘千仞、欧阳锋、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目混战,郭靖与欧阳锋先后脱身,裘千仞终于也俟机冲了出去。周伯通仍紧追不舍。裘千仞给他迫得筋疲力尽,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帮的帮主,竟然遭此羞辱,只盼寻个痛快法儿自戕而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惨遭荼毒,一眼瞥见沙石里盘着几条毒蛇。他知道这类蛇剧毒无比,只要给咬中一口,立时全身麻木,死得最无痛苦,当即抓起一条,伸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贼,你好!” 正要将蛇口放向自己手腕,那知周伯通生平怕极了蛇,大叫一声,转身便逃。 裘千仞一怔,过了半晌,方始会意他原来怕蛇。这一来,局面逆转,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条蛇,大喊大叫赶来。周伯通吓得心胆俱裂,发足狂奔。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还在他之上,若非对他心有忌惮,不敢过份逼近,早已追上。两人一逃一追,闹到天黑,周伯通才得乘机脱身。裘千仞其实是以进为退,心中暗暗好笑,却不敢当真追逐。第二日周伯通抢到一匹骏马,加鞭东归,只怕给裘千仞追上了。 黄蓉见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会,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言语。郭靖叫了声“蓉儿!”黄蓉轻轻“嗯”了一声。郭靖欲待说几句谢罪告饶的话,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话说错了,却又惹得她生气。两人迎风而立,黄蓉忽然打了个喷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当即给她披在身上。黄蓉低下了头,只不理会。 猛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极,妙极!”黄蓉伸出手来,握住了郭靖的手,低声道:“靖哥哥,咱们瞧瞧去。”郭靖喜极而涕,说不出话来。黄蓉伸衣袖给他抹去泪水,笑道:“脸上又是眼泪,又是手指印,人家还道是我把你打哭了呢。”郭靖道:“是你把我打哭了最好!”黄蓉盈盈一笑,两人就此言归于好。 两人手拉着手转过山崖,只见周伯通坐在一块大石上,抱腹翘足,大是得意。丘处机按剑侍立在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扑击,或缩身退避,神态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原来均让周伯通点中了穴道。 周伯通道:“那时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药给你们服下,你们这几个臭贼倒也鬼机灵,瞧出无毒,竟不听你爷爷的话,哼哼,今日怎么样了?”他虽将这四人制住,一时却也想不出处置之法,见靖蓉二人过来,说道:“黄姑娘,这四个臭贼我送给你罢!” 黄蓉道:“我要来有什么用?哼,你不想杀人,又不想放人,捉住了臭贼却没法使唤,你叫我三声好姊姊,我就教你个乖。”周伯通大喜,连叫两声:“好姊姊!”每叫一声,又加上一个揖。第三声加料,叫作:“好阿姨!”黄蓉抿嘴一笑,指着彭连虎道:“你搜他身上。”周伯通依言搜检,从彭连虎身上搜出一枚上装毒针的指环,两瓶解药。黄蓉道:“他曾用这针刺你师侄马钰,你在他身上戳几下罢。” 彭连虎等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只吓得魂不附体,苦于穴道被点,动弹不得,但觉身上连连剧痛,已各自让周伯通用指环上毒针戳刺了几下。 黄蓉道:“解药在你手里,你叫他们干什么,瞧他们敢不敢违抗?”周伯通大喜,侧头一想,从身上又推下不少污垢,将解药倒在里面,搓成一颗颗小丸,交给丘处机道:“你押这四个臭贼,到终南山重阳宫去幽禁二十年。他们路上倘若乖乖的,就给一丸我的灵丹妙药,否则让他们毒发罢,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处机躬身答应。黄蓉笑道:“老顽童,你这几句话倒说得挺好,一年不见,你大有长进了啊!” 周伯通一向佩服黄蓉,得她称赞,甚是得意,将彭连虎等人穴道解了,说道:“你们到重阳宫去,给我安安稳稳的住上二十年,如诚心改过,日后还可做个好人。如仍不学好,哼哼,我全真教的道爷们个个是杀人不眨眼、抽筋不皱眉的老手,将你这四个臭贼先用解药解了毒,再做成人肉丸子,分来吃了,瞧你们还作得成什么怪?”彭连虎等那敢多说,诺诺连声。丘处机忍住了笑,向周伯通行礼作别,仗剑押着四人下山。 黄蓉笑道:“老顽童,你几时学会教训别人了?前面的话倒还有理,到后来可越说越不成体统。”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见左侧高峰上白光闪动,显是兵刃为日光所映,叫道:“咦,那是什么?”靖蓉二人抬起头来,闪光却已不见。周伯通只怕黄蓉追问他裘千仞之事,说道:“我去瞧瞧。”健步如飞,抢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满腹言语要说,找了一个山洞,互诉别来之情。这一说直说到日落西山,意犹未尽。郭靖背囊中带着干粮,取出来分与黄蓉。 她边吃边笑,说道:“欧阳锋那老贼逼我教他九阴真经,你那篇经文本就写得颠三倒四,我再给他胡乱一解,他信以为真,已苦练了几个月。我说这上乘功夫要颠倒来练,他果真头下脚上的练功,强自运气叫周身经脉逆行。这厮本领也当真不小,把阴维、阳维、阴跷、阳跷四脉练得顺逆自如。倘若他全身经脉都逆行起来,不知会怎生模样?”说着格格而笑。郭靖也笑道:“难怪我见他颠倒行路,这功夫可不易练。”(数百年来天竺有一门瑜珈之术,其中头下脚上的倒练之法,流传全球,健身作用甚强,《射雕》读者声称此术传自宋代西域欧阳锋云。异术源流,真相难考,不必深究矣。) 黄蓉道:“你到华山来,想是要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了?”郭靖道:“蓉儿,你怎么又来取笑?我是要向周大哥请教一个法子,怎生将已会的武功尽数忘却。”将这些日来自己所思各节一一说了。 黄蓉侧过头想了一阵,道:“唉,忘了也好。咱俩武功越练越强,心里却越来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时候什么也不会,倒无忧无虑。”她那想到一个人年纪大了,必有不少烦恼愁苦,跟武功高低殊不相干。她又道:“听欧阳锋说,明日是论剑之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争这第一,那么咱们怎生想个法儿,助我爹爹独冠群雄。”郭靖道:“蓉儿,非是我不听你言语,但我想洪恩师大仁大义,为人胜过了你爹爹。” 黄蓉本来与他偎倚在一起,听他说自己爹爹不好,一怒将他推开。郭靖一呆,黄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师待咱俩原也不错。这样罢,咱俩谁也不帮,好不好?”郭靖道:“你爹爹与洪恩师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们暗中设法相助,反不喜欢。”黄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就是奸恶小人了?”说着板起了脸。郭靖道:“糟糕,我这蠢才,净是说错话,又惹你生气。”不由得满脸惶恐之色。 黄蓉噗哧一笑,道:“往后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气呢。”郭靖不解,搔头呆望着她。 黄蓉道:“倘若你当真不再抛了我,咱俩以后在一起的日子才长呢。我真想不出你会有多少傻话要说。”郭靖大喜,握住她双手,连说:“我怎么会抛了你?我怎么会?”黄蓉道:“人家公主不要你,你自然只好要我这穷丫头啦。” 郭靖给黄蓉这一语引动了心事,想起母亲惨死大漠,黯然不语。此时新月初上,银光似水,照在两人身上。黄蓉见他脸色有异,知道自己也说错了话,忙岔开话题道:“靖哥哥,过去的事谁也别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也欢喜得紧呢。我让你亲亲我的脸,好不?” 郭靖脸上一红,竟不敢去亲她。黄蓉嫣然一笑,自觉不好意思,又转换话题,说道:“你说明日论剑,谁能得胜?”郭靖道:“那真难说得紧,不知一灯师伯来不来?” 黄蓉道:“大师出家遁世,与人无争,决不会来抢这个虚名儿。”郭靖点头道:“我也这么想。你爹爹、洪恩师、周大哥、裘千仞、欧阳锋五人,个个有独擅技艺。但不知洪恩师是否已全然康复?是否武功如昔?”说着戚然有忧。黄蓉道:“按理说,原是老顽童武功最强,但若他决计不使九阴真经上的功夫,却又不及另外四人了。” 两人谈谈说说,黄蓉渐感疲倦,轻轻倚在郭靖怀中睡着了。她一向身穿软猬甲,凡靠在郭靖身上,必惯于使得甲上尖刺不会刺痛郭靖,这姿势好久不摆了,久别重作,心中说不出的舒畅开心。郭靖正也有蒙眬之意,忽听脚步声响,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的从崖后急奔而出。 那二人衣襟带风,跑得极为迅捷,看那身形步法,前一人是老顽童周伯通,后面追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吓取胜,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时裘千仞给周大哥逼得亡命而逃,怎么现下变得反其道而行?轻推黄蓉,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瞧!” 黄蓉抬起头来,月光下见周伯通东奔西窜,始终不敢站定身子,听他叫道:“姓裘的老贼,我在这儿伏下捉蛇的帮手,你还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儿?”周伯通大叫:“郭兄弟,黄姑娘,快来帮我捉蛇。”郭靖待要跃出,黄蓉倚在他怀里,轻声道:“别动!” 周伯通转了几个圈子,不见靖蓉二人出来,叫道:“臭小子,鬼丫头,再不出来,我可要骂你们十八代祖宗啦。”黄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来,你有本事就骂我爹爹。”周伯通见裘千仞双手各握一条昂头吐舌的毒蛇,吓得脚都软了,央求道:“黄姑娘,快来,快来,我骂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 裘千仞见靖蓉二人候在一边,暗暗吃惊,寻思须得乘早溜走,否则这三人合力,自己决讨不了好去,一到明日正午,那是单打独斗的争雄赌胜,就不怕他们了,当下双足一点,猛窜而前,举起毒蛇往周伯通脸上挨去。 周伯通挥袖急挡,向旁闪避,突然间头顶一声轻响,只觉颈中一下冰凉,一个活东西从衣领中钻到了背后,在衣服内乱蹦乱跳,又滑又腻。这一下他吓得魂不附体,大叫:“死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衣内去将毒蛇掏出来,只不住狂奔翻跃,忽觉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这番再也没命了,全身发麻,委顿在地。靖蓉两人大惊,一齐飞步来救。 裘千仞见周伯通突然狼狈不堪,大感诧异,正要寻路下山,猛见树丛中走出一个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贼,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这人背向月光,面目无法看清,裘千仞心中一凛,喝道:“你是谁?”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缩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阴曹地府,忽觉一人扶起了他,说道:“周老爷子,别怕,那不是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觉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乱跳,不禁尖声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那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 这时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却是一灯大师座下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一的渔人,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颈后衣领,抓了一条金娃娃出来。原来他在华山山溪中见到一对金娃娃,捉住了放在怀中,却给一条溜了出来,爬上了树,无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领。那金娃娃其实不会咬人,但周伯通一心念着毒蛇,认定这冰凉滑腻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那渔人再迟来一步,只怕他要吓得晕过去了。 周伯通睁开眼来,见到那渔人,此时惊魂未定,只觉眼前之人曾经见过,却想不起是谁,一回头,猛见裘千仞不住倒退,一个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周伯通微一定神,只惊得魂飞魄散,这黑影正是大理国皇宫中的刘贵妃锳姑。 裘千仞本以为当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过自己,若以毒蛇将他惊走,次日比武,大有独魁群雄之望,不料在这论剑前夕锳姑斗然出现。那日青龙滩上,他曾见她发疯蛮打,心想若为这疯婆抱住,大敌环伺在旁,定当性命不保,祇听她嘶哑着嗓子叫道:“还我儿子的命来!”裘千仞心中一凛,当年自己乔装改扮,夜入皇宫伤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爷耗费功力,那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只不知怎的给她识破了真相?强笑道:“疯婆子,你尽缠着我干么?” 锳姑叫道:“还我儿子的命来!”裘千仞道:“什么儿子不儿子?你儿子丧命,跟我有甚相干?”锳姑道:“哼,那晚上我没瞧见你面貌,可记得你的笑声。你再笑一下!笑啊,笑啊!” 裘千仞见她双手伸出,随时能扑上来抱住自己,又退两步,身子微侧,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飞而出,直击锳姑小腹。这是他铁掌功的十三绝招之一,叫作“阴阳归一”,最是猛恶无比。锳姑眼见厉害,正要用泥鳅功化开,不料敌招来得奇快,自己脚步尚未移动,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 第684章 射雕英雄传(184) 锳姑心中一痛,自知报仇无望,拚着受他这一掌,纵上去要抱着他身子滚下山谷,同归于尽,忽然一股拳风从耳畔擦过,刮面如刀。裘千仞这一掌未及打实,急忙缩回手臂,架开从旁袭来的一拳,怒道:“老顽童,你又来啦。”却是周伯通见锳姑势危,施展九阴真经中的上乘功夫,解开了他这铁掌绝招。 周伯通不敢直视锳姑,背向着她,说道:“锳姑,你不是这老儿的对手,快快走罢。我去也!”正欲飞奔下山,锳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给你儿子报仇?”周伯通一楞,道:“什么,我的儿子?”锳姑道:“正是,害了你儿子的,就是这裘千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与锳姑欢好数日,竟已生下一子,心中迷迷糊糊,一时难解,回过头来,见锳姑身旁多了数人,除郭靖、黄蓉外,一灯大师与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后。 此时裘千仞离崖边已不及三尺,眼见身前个个都是劲敌,形势之险,生平从所未遇,双掌一拍,昂然道:“我上华山,为的是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哼哼,你们竟想合力伤我,好先去了一个劲敌,这等奸恶行径,亏你们干得出来。” 周伯通心想这厮的话倒也有几分在理,说道:“好,那么待明日论剑之后,再取你狗命。”锳姑却厉声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日?”黄蓉也道:“老顽童,跟信义之人讲信义,跟奸诈之人就讲奸诈。现下是摆明了几个打他一个,瞧他又怎奈何得咱们?” 裘千仞脸色惨白,眼见凶多吉少,叫道:“你们凭什么杀我?”那书生道:“你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裘千仞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若论动武,你们恃众欺寡,我独个儿不是对手。可是说到是非善恶,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那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错事的,就请上来动手。在下引颈就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 一灯大师长叹一声,首先退后,盘膝低头而坐。各人给裘千仞这句话挤兑住了,分别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过失。渔樵耕读四人当年在大理国为大臣时都曾杀过人,虽说是秉公行事,但终不免有所差错。周伯通与锳姑对望一眼,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内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时战阵中杀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黄蓉想起近年来累得父亲心惊担忧,大是不孝,至于骗人上当、欺诈作弄之事,更加屈指难数。 裘千仞几句话将众人说得哑口无言,心想良机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眼见他侧身避让,裘千仞足上使劲,正要窜出,突然山石后飞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 这一棒来得突兀之极,裘千仞左掌飞起,正待翻腕带住棒端,这棒连戳三下,竟在霎时之间分点他胸口三处大穴。裘千仞大惊,见竹棒来势如风,挡无可挡,闪无可闪,只得又退回崖边。山石后一条黑影身随棒至,站在当地。 郭靖黄蓉齐叫:“师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 裘千仞骂道:“臭叫化,你也来多事。论剑之期还没到啊。”洪七公道:“我是来锄奸,谁跟你论剑?”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侠士,我是奸徒,你是从来没作过坏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我们丐帮查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实,一人查过,二人再查,决无冤枉,老叫化这才杀他。老叫化贪饮贪食,小事胡涂,可是生平从来没错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 这番话大义凛然,裘千仞听了不禁气为之夺。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师父铁掌帮上代帮主上官剑南何等英雄,一生尽忠报国,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你接你师父当了帮主,却去与金人勾结,通敌卖国,死了有何面目去见你师父?你上华山来,妄想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莫说你武功未必能独魁群雄,纵然当世无敌,天下英雄能服你这卖国奸徒么?” 这番话只把裘千仞听得如痴如呆,数十年来往事,一一涌向心头,想起师父素日的教诲,后来自己接任铁掌帮帮主,师父在病榻上传授帮规遗训,谆谆告诫该当如何为国为民,“铁掌”二字,原是铁面无私、辣手锄奸之意,那知自己年岁渐长,武功渐强,越来越与本帮当日忠义报国、杀敌御侮的宗旨相违。陷溺渐深,帮众流品日滥,忠义之辈洁身引去,奸恶之徒蜂聚群集,竟把大好一个铁掌帮变成了藏垢纳污、为非作歹的邪恶渊薮。一抬头,只见明月在天,低下头来,见洪七公一对眸子凛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间天良发现,但觉一生行事,不少皆为伤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叹道:“洪帮主,你教训得是。”转过身来,踊身便往崖下跃去。 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羞愧之余,忽施突击,此人武功非同小可,这一出手必是极厉害的绝招,万料不到他竟会忽图自尽。正自错愕,忽然身旁灰影闪动,一灯大师身子已移到了崖边,他本来盘膝而坐,这时仍盘膝坐着,左臂伸出,揽住裘千仞双脚,硬生生将他拉回,说道:“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既痛悔前非,重新为人,尚且不迟。” 裘千仞放声大哭,向一灯跪倒,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锳姑见他背向自己,正是复仇良机,从怀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锳姑大怒,厉声道:“你干什么?”周伯通自她出现,一直胆战心惊,给她这么迎面一喝,叫声:“啊哟!”转身急向山下奔去。锳姑道:“你到那里去?”随后赶来。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锳姑微微一怔,不加理会,仍发足急追。周伯通大惊,又叫:“啊哟,不好啦。我裤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别来。”锳姑寻了他二十年,心想这次再给他走脱,此后再无相见之期,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不停步的追赶。周伯通吓得魂飞天外,本来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将锳姑吓得不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机溜走,不料惶急之下,大叫一声,当真屎尿齐流。 郭靖与黄蓉见这对冤家越奔越远,先后转过了山崖,均感好笑,回过头来,见一灯大师在裘千仞耳边低声说话,裘千仞不住点头。一灯说了良久,站起身来,道:“走罢!”靖蓉二人上前拜见,又与渔樵耕读四人点首为礼。 一灯伸手抚了抚两人头顶,脸现笑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无恙,英风胜昔,又收得两位贤徒,当真可喜可贺。”洪七公躬身道:“大师安好。多谢你救了我徒儿小命!”一灯微笑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双手合什行礼,转身便走。洪七公叫道:“明日论剑啊,大师怎么就走了?” 一灯转过身来,笑道:“想老衲乃方外闲人,怎敢再与天下英雄比肩争先?老衲今日来此,为的是要化解这场纠缠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圆满。七兄,当世豪杰舍你更有其谁?你又何必自谦?”说着又合什行礼,携着裘千仞的手,迳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齐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着师父而去。 那书生经过黄蓉身边,见她晕生双颊、喜透眉间,笑吟道:“隰有苌楚,猗傩其枝!”黄蓉听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鸡栖于埘,日之夕矣。”那书生哈哈大笑,一揖而别。 郭靖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蓉儿,这又是什么梵语么?”黄蓉笑道:“不,这是诗经上的话。”郭靖听说他们是对答诗文,也就不再追问。黄蓉笑吟吟的瞧着他,心想:“这位朱相爷果真聪明,猜到了我心事。他引的那两句诗经,下面有‘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家,乐子之无室’三句,本是少女爱慕一个未婚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合适,说他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还没成家娶妻,我很欢喜。”想到此处,突然轻叫:“啊哟!不对。”郭靖忙问:“怎么?”黄蓉微笑道:“我引这两句诗经,下面接着是‘羊牛下来,羊牛下括’,说时候不早,羊与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栏去啦,本是骂这朱相爷为畜生。但这可将一灯师伯也一并骂进去啦!那就无礼之极。” 郭靖不去理会她这些不打紧的机锋嘲谑,只是想着适才洪七公斥骂裘千仞的一番言语,这些日来苦恼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团,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师父说他生平杀过二百三十一人,但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只要不杀错一个好人,那就问心无愧。瞧师父指斥裘千仞之时,何等神威凛凛。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师父之下,只因邪不胜正,气势先就馁了。只要我将一身武功用于仗义为善,又何须将功夫抛弃忘却?”这番道理其实平易浅白,丘处机也曾跟他说过,只他对丘处机并不如何信服,而他随成吉思汗西征,眼见屠戮之惨,战阵之酷,生民之苦,母亲又惨死刀下,心中对刀兵征战大为憎恶,方有这番苦思默想。他素来敬服洪七公,恩师这番言行,比之丘处机的空言开导,自有效得多。经此一反一覆,他为善之心却更坚一层了。 靖蓉二人上前拜见师父,互道别来之情。原来洪七公随黄药师同赴桃花岛养伤,当地僻静之极,又有黄药师这大高手在旁护持相助,他顺顺利利的以九阴真经总旨中所载上乘内功自通经脉,经半年而内伤痊愈,又半年而神功尽复。黄药师因挂念女儿,待他伤势一愈,即行北上寻女。洪七公反而离岛较迟,他日前曾与鲁有脚相遇,因而于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谈了一阵,郭靖道:“师父,你休息一会罢,天将破晓,待会论剑比武,使劲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纪越老,好胜之心越强,想到即将与东邪西毒过招,心中竟惴惴不安,说来大是好笑。蓉儿,你爹爹近年来武功大进,你倒猜猜,待会比武,你爹爹和你师父两人,到底谁强谁弱?” 黄蓉道:“您老人家和我爹爹向来难分上下,现下你会了九阴神功,我爹爹怎么还是你对手?待会见到爹爹,我就跟他说干脆别比了,早些儿回桃花岛是正经。” 洪七公听她语气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沉吟,已明白了她心意,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用跟我绕弯儿说话,九阴神功是你们俩的,你就不激我,老叫化也不会老着脸皮使将出来。待会跟黄老邪比武,我只用原来的武功就是。” 黄蓉正要他说这句话,笑道:“师父,如你输在我爹爹手里,你别气闷,我烧一百样好菜给你吃,有些是我新近想出来的,教你赢了固然欢喜,输了却也开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馋涎,哼了一声,道:“你这女孩儿心地不好,又是激将,又是行贿,刁钻古怪,一心就盼自己爹爹得胜。” 黄蓉一笑,尚未答话,洪七公忽然站起身来,指着黄蓉身后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 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过头来,只见欧阳锋高高的身躯站在当地。他悄没声的忽尔掩至,两人竟没知觉,都大为惊异。 第四十回 华山论剑 欧阳锋冷冷的道:“早到早比,迟到迟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决胜呢,还是性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赌胜负,亦决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欧阳锋道:“好!”他左手本来放在背后,突然甩将出来,手里握着蛇杖,将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这儿呢,还是换个宽敞的所在?” 洪七公尚未回答,黄蓉接口道:“华山比武不好,还是到船里去比。”洪七公一怔,问道:“什么?”黄蓉道:“好让欧阳先生再来一次恩将仇报、背后袭击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当,学一次乖,你别指望老叫化再能饶你。” 欧阳锋听黄蓉出口讥嘲,丝毫不动声色,双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缓缓运起蛤蟆功的劲力。 黄蓉将打狗棒交给洪七公,说道:“师父,打狗棒加九阴神功,跟这老奸贼动手,不必讲什么仁义道德。”洪七公心想:“单凭我原来武功,要胜他原极不易,待会尚要与黄老邪比武,倘跟老毒物斗了个筋疲力尽,就不能敌黄老邪了。”点了点头,接过打狗棒,左一招“打草惊蛇”,右一招“拨草寻蛇”,分攻两侧。 欧阳锋与他对敌数次,从未见他使过打狗棒法,当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势紧迫,洪七公也一直未用。欧阳锋曾见黄蓉使这棒法时招数精奇,早就不敢小视了,这时见洪七公两招打出,棒夹风声,果然非同小可,蛇杖抖处,挡左避右,直攻敌人中宫。他的蛇杖已失落两次,现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制,杖上人头雕得更加诡奇可怖,只是两条怪蛇驯养未久,临敌之时却不如最初那两条这般熟习灵动。 洪七公当日后颈为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掌击,险些送命,直养了将近两年方始康复。那是他一生从所未有之大败,亦是从所未遇之奇险,此仇岂可不报?当下运棒成风,奋力进攻。 两人首次华山论剑,争的是荣名与九阴真经;第二次在桃花岛过招,是为了郭靖与欧阳克争婚;均是只决胜负,不关生死。第三次海上相斗,生死只隔一线,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让;现下第四次恶战,才真正各出全力,再无半点留情。两人均知对方年齿虽增,武功却较前更加狠辣,只要稍有疏神,中了对方一招半式,难免命丧当地。 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两百余招,忽然月亮隐没,天色转黑。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转瞬随即破晓。两人生怕黑暗中着了对方毒手,各自严守门户,不敢抢攻。 第685章 射雕英雄传(185) 郭靖与黄蓉不禁耽心,踏上数步,若见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瞧着二人恶斗,思潮起伏:“这二人是当今难分上下的高手,但一个行侠仗义,一个恃强为恶,可见武功本身并无善恶,端在人之为用。行善则武功愈强愈善,肆恶则愈强愈恶。”到后来天色阴暗,两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闻兵刃破空和窜扑呼喝之声,心中怦怦乱跳,暗想:“师父因运功疗伤,耽误了两年进修。高手功劲原本差不得分毫,这一进一退,莫要由此而输在欧阳锋手里。若真如此,当初实不该三次相饶。”又想起丘处机曾解说“信义”两字,该分大信大义与小信小义,倘顾全一己的小信小义而亏大节,就算不得是信义了。想到此处,热血上涌,心道:“虽然师父与他言明单打独斗,但如他害了师父,从此横行天下,不知有多少好人要伤在他手里。我从前不明‘信义’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胡涂事出来。”心意已决,双掌一错,就要上前相助。 忽听黄蓉叫道:“欧阳锋,我靖哥哥和你击掌相约,饶你三次不死,那知你仍然恃强欺我。你言而无信,尚不及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怎有脸来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 欧阳锋一生恶行干了不计其数,可是始终极重然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无反悔,生平也一直以此自负,若非事势迫切,他决不致违约强逼黄蓉,此时与洪七公斗得正紧,忽听她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发烧,心神大乱,出杖稍偏,险些为打狗棒戳中。 黄蓉又叫道:“你号称西毒,行事奸诈原也不在话下,可是要一个后生小辈饶你三次不死,已丢尽了脸面,居然还对后辈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汉笑歪了嘴巴。欧阳锋啊欧阳锋,有一件事,普天下当真无人及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脸天下第一!” 欧阳锋大怒,但随即想到这是黄蓉的诡计,有意引得自己气恼惭愧,只要内力运转微有不纯,立时便败在洪七公手下,便给她来个听而不闻。那知黄蓉越骂越刁钻古怪,武林中许多出名的坏事与他本来全无干系,却都栽在他的名下。给她这么东拉西扯的一阵胡说,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个歹人,世间千千万万桩恶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为。倘若单是说他大做阴毒坏事,欧阳锋本来也不在乎,他原本以“毒”为荣,可是黄蓉数说他做的尽是江湖上诸般下流的下三滥勾当,说见他向灵智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亲叔叔”,硬要拜彭连虎为“干爹”,为的是乞求他指环毒针的毒药秘方,种种肉麻无耻,匪夷所思;说听得他一再向完颜洪烈自荐,要做他的亲兵队长,得以每晚在赵王府中守夜。至于郭靖在西域如何饶他三次不死,如何从流沙、冰柱、和粪坑中放他出来,如何脱了裤子跃下冰峰,屁股上连中三箭,留下老大箭疤,不妨脱下裤子在华山绝顶展示,由众公决,更加上了十倍油盐酱醋,说得他不堪已极。 初时欧阳锋尚能忍耐,到后来听得她有些话实在太过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驳几句。黄蓉正是要惹他与自己斗口,越加的跟他歪缠胡闹。这么一来,欧阳锋拳脚兵刃是在与洪七公恶斗,与黄蓉却另有一场口舌之争,说到费心劳神,与黄蓉的斗口似犹在与洪七公角力之上。 又过半晌,欧阳锋心智渐感不支,心想:“我如再不使出九阴真经的功夫来,定难取胜。”他虽未能依照黄蓉所说将全身经脉逆转,但修习了半年,凭着武学渊深,内功浑厚,竟尔已有小成,当下蛇杖挥动,忽变怪招。洪七公吃了一惊,凝神接战。 黄蓉叫道:“源思英儿,巴巴西洛着,雪陆文兵。”欧阳锋一怔:“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他那知黄蓉全是在信口胡说,卷起舌头,模仿九阴真经中的梵语,将一些全无意义的声音乱喊乱叫,但叫嚷的语气却变化多端,有时似愤怒喝骂,有时似诚恳劝诫,忽尔惊叹,忽尔欢呼,突然之间,她用追问的语气连叫数声,显是极迫切的质问。欧阳锋虽欲不理,却不由自主的道:“你问什么?” 黄蓉以假梵语答了几句。欧阳锋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所写的“经文”中去追寻,一时之间,脑中各种各样杂乱无章的声音、形貌、招数、秘诀,纷至沓来,但觉天旋地转,竟不知身在何处。洪七公见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绽,叫声:“着!”一棒打在他的天灵盖上。 这一棒是何等劲力,欧阳锋脑中本已乱成一团,经此重击,更加七荤八素,不知所云,大叫一声,倒拖了蛇杖转身便走。郭靖叫道:“往那里跑?”纵身赶上,欧阳锋忽然跃起,在半空连翻三个筋斗,转瞬间连滚带爬的转入崖后,不知去向。 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相顾愕然,骇极而笑。 洪七公叹道:“蓉儿,今日打败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劳大。只不过咱师徒联手,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黄蓉笑道:“师父,这功夫不是你教的罢?”洪七公笑道:“你这功夫是天生的。有你爹爹这么鬼精灵的老子,才有你这么鬼精灵的女儿。” 忽听山后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后说短长,老叫化,你羞也不羞?”黄蓉大叫:“爹爹!”跃起奔去。 朝暾初上,阳光闪耀下一人青袍素巾,缓步而来,正是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黄蓉扑上前去,父女俩搂在一起。黄药师见女儿脸上稚气大消,已长成一个亭亭少女,与亡妻更为相似,既甚欢喜,又不禁伤感。 洪七公道:“黄老邪,我曾在桃花岛上言道:你闺女聪明伶俐,诡计多端,只有别人上她的当,她决不能吃别人的亏,叫你不必耽心。你说,老叫化的话错了没有?” 黄药师微微一笑,拉着女儿的手,走近身去,说道:“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败,了却你我一件大心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叫化啦。我见了你女儿,肚里的蛔虫就乱钻乱跳,馋涎水直流。咱们爽爽快快的马上动手,是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只等吃蓉儿烧的好菜。” 黄蓉笑道:“不,要师父败了,我才烧菜给你吃。”洪七公道:“呸,不怕丑,你想挟制我,是不是?”黄药师道:“老叫化,你受伤之后耽误了两年用功,只怕现下已不是我对手。蓉儿,不论谁胜谁败,你都须烧天下第一的菜肴相请师父。”洪七公道:“是啊,这才是大宗师的说话,堂堂桃花岛岛主,那能像小丫头这般小气。咱们也别等正午不正午,来罢!”说着竹棒一摆,就要上前动手。 黄药师摇头道:“你适才跟老毒物打了这么久,虽说不上筋疲力尽,却也大累了一场,黄某岂能捡这个便宜?咱们还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养力罢。”洪七公虽知他说得有理,但不耐烦再等,坚要立时比武。黄药师坐在石上,不去睬他。 黄蓉见两人争执难决,说道:“爹爹,师父,我倒有个法儿在此。你俩既可立时比武,爹爹又不占便宜。”洪七公与黄药师齐道:“好啊,什么法儿?”黄蓉道:“你们两位是多年好友,不论谁胜谁败,总伤了和气。可是今日华山论剑,却又势须分出胜败,是不是?”洪黄二人本就想到此事,这时听她言语,似乎倒有一个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时动手,又可不让黄药师占便宜,而且还能使两家不伤和气,齐问:“你有什么好主意?” 黄蓉道:“是这样:爹爹先跟靖哥哥过招,瞧在第几招上打败了他,然后师父再与靖哥哥过招。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取胜,而师父用了一百招,那就是爹爹胜了。倘若师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师父胜了。”洪七公笑道:“妙极,妙极!”黄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两人都精力充沛,待与师父再比,两人都已打过了一场,岂不是公平得紧么?”黄药师点点头道:“这法儿不错。靖儿,来罢,你用不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黄蓉又道:“且慢,还有一事须得言明。倘若你们两位前辈在三百招之内都不能打败靖哥哥,那便如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黄老邪,我初时尚羡你生得个好女儿,这般尽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那知女生外向,却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啊!” 黄药师生性怪僻,但怜爱幼女之心却素来极强,暗道:“我成全了她这番心愿就是。”说道:“蓉儿的话也说得是。咱两个老头若不能在三百招内击败靖儿,还有什么颜面自居天下第一?”转念又想:“我原可故意相让,容他挡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却不肯让,必能在三百招内败他。那么我倒并非让靖儿,却是让老叫化了。”一时沉吟未决。 洪七公在郭靖背后一推,道:“快动手罢,还等什么?”郭靖一个踉跄,冲向黄药师面前。黄药师心道:“好,我先试试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掌翻起,向他肩头斜劈下去,叫道:“第一招!” 当黄药师举棋不定之际,郭靖也好生打不定主意:“我决不能占那天下第一的名号,可是该当让黄岛主得胜,还是让师父得胜?”正在迟疑,黄药师已挥掌劈到。他右臂举起架开,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心道:“我好胡涂,竟想什么让不让的?我纵出全力,也决挡不了三百招。”眼见黄药师第二招又到,便凝神接战,此时心意已决,任凭二人各用真功夫将自己击败,谁快谁慢,由其自决,自己绝无丝毫偏袒。 数招一过,黄药师大为惊异:“这傻小子的武功,怎么竟练到了这等地步?我如稍有容让,莫说让他挡到三百招之外,说不定还得输在他手里。”高手比武,实让不得半分。黄药师初时出手只使了七分劲,不料郭靖全力奋抗,竟给压在下风。他心中一急,忙展开桃华落英掌法,身形飘忽,力争先着。 郭靖的武功确已大非昔比,黄药师连变十余种拳掌,始终难以反先,待拆到一百余招,他倏施诡招,郭靖料不到他竟会使诈,险些给他左脚踢中,只得退开两步,这才扳成平衡之局。黄药师舒了一口气,暗叫:“惭愧!”欲待乘机占到上风,不料郭靖守得坚稳之极,尽管他攻势有如惊风骇浪,始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拳脚上竟没半点破绽。耳听得女儿口中已数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黄药师大为焦躁:“老叫化出手刚猛,倘若他在一百招内败了靖儿,我这张脸往那里搁去?”招势一变,掌影飘飘,出手快捷无伦。 这一来,郭靖登处下风,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压向身来,眼前金星乱冒,堪堪要抵挡不住。黄药师出手加快,攻势大盛,黄蓉口中,却也跟着数得快了。郭靖唇干舌燥,手足酸软,越来越难挡,只凭着一股坚毅之气硬挺下来,正危急间,忽听黄蓉大叫一声:“三百!”黄药师脸色一变,向后跃开。 此时郭靖已给逼得头晕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转,接连打了十多个旋子,眼见再转数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了“千斤坠”功夫,要待将身子定住。可是黄药师内力的后劲极大,人虽退开,拳招余势未衰,郭靖竟定不住身子,只得弯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拨动,借着“降龙十八掌”的猛劲,滴溜溜的向右打了十多个旋子,脑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黄药师道:“岳父爹爹,你再出一招,我非摔倒不可。”黄蓉大喜,笑道:“靖哥哥,你叫我爹爹,叫得挺好!” 黄药师见郭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余年之功练成的“奇门五转”,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天下第一的称号是你的啦。”双手一拱,转身欲走。 洪七公道:“慢来,慢来,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铁箫借给靖儿罢。”黄药师的玉箫已然折断,腰带里插着一根铁箫,当下拔出来递给郭靖。洪七公对郭靖道:“你用兵刃,我空手跟你过招。”郭靖一愕,道:“这个……”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脚有什么比头?上罢!”左手五指如钩,一把抓住他手腕,将铁箫夺了过来。郭靖没懂他用意,脱手放箫,竟未抵御。洪七公骂道:“傻小子,咱们是在比武哪!”左手将铁箫还给了他,右手却又去夺。郭靖这才回箫避开。黄蓉数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无兵刃相差其实不多,洪七公将降龙十八掌使将开来,掌风扫到一丈开外,郭靖虽有铁箫,又那能近身还击?他本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屋之中给欧阳锋逼着过招,剑法已大有进益。自来武功必定攻守兼习,郭靖的兵刃功夫练的却是八成守御,二成攻敌。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数不能算是极上乘武功,他习得九阴真经后再次进修,却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时他但求自保,不暇伤敌,以铁剑抵挡欧阳锋的铁棍,钻研出不少防身消势之法,此刻以箫作剑,用以抵挡洪七公凌厉无伦的掌风,便也大见功效。 洪七公见他门户守得极为紧密,心下甚喜,暗道:“这孩子极有长进,也不枉了我教导一场,但我如在二百招之内败他,黄老邪脸上须不好看。过得二百招后,我再施展重手便是。”依着降龙十八掌的招式,自一变以至九变顺序演将下去,疾风呼呼,掌影已将郭靖全身裹住。 此时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极,原难抵挡,但洪七公要在二百招后再行取胜,却想错了一着。郭靖正当年富力壮,练了“易筋锻骨章”后内力更加浑厚,洪七公年岁却不轻了,中了欧阳锋的蛇咬掌击,功力虽复,究亦大见摧伤,降龙十八掌招招须使真力,到九变时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势道虽仍刚猛狠辣,后劲却已渐见衰减。 第686章 射雕英雄传(186) 待拆到两百招外,郭靖铁箫上的剑招倒还罢了,左手配合的招势却渐见强劲。洪七公暗想不妙,若与他以力相拚,说不定会输在他手里,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敌,当下双掌外豁,门户大开,郭靖一怔,心想:“这招掌法师父却从没教过。”若与敌人对敌,自可直进中宫,攻敌前胸,但眼前对手是自己恩师,岂能用此杀手?微一迟疑间,洪七公笑道:“你上当啦。”左足倏起,将他手中铁箫踢飞,右掌斜翻,拍中他左肩。 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相伤,只使了八成力,准以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胜了。不料郭靖这几年来久历风霜,身子练得极为粗壮,受了这一掌只晃得几晃,肩头虽一阵剧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见他居然硬挺顶住,不禁大吃一惊,道:“你吐纳三下,调匀呼吸,莫要受了内伤。”郭靖依言吐纳,胸气立舒,说道:“弟子输了。”洪七公道:“不,适才你故意不攻我前胸,让我在先,倘若就此认输,黄老邪如何能服?接招!”说着又发掌劈去。 郭靖手中没了兵刃,见来招势道锋锐,当下以周伯通所授的空明拳化开。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术,是周伯通从《道德经》中化出来的,《道德经》中有言道:“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坚强处下,柔弱处上。”又云:“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那降龙十八掌却是武学中至刚至坚的拳术。古语有云:“柔能克刚”,但也须视“柔”的功力是否胜“刚”而定,以洪七公的修为,纵然周伯通以至柔之术对敌,却也未必能胜。但郭靖习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是空明拳,左手出的却是降龙掌,刚柔相济,阴阳为辅,洪七公的拳招虽刚猛莫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黄蓉在旁数着拳招,眼见三百招将完,郭靖全无败象,心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数着。洪七公耳听得她数到二百九十九招,不禁好胜心起,突然一掌“亢龙有悔”,排山倒海般直击过去,此招既出,只怕郭靖抵挡不住,受了重伤,大叫:“小心啦!” 郭靖听到叫声,掌风已迎面扑到,但觉来势猛烈之极,知道无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划个圆圈,呼的一声,也是一招“亢龙有悔”拍出。砰的一响,双掌相交,两人都全身大震。黄药师与黄蓉齐声惊呼,走近观看。 两人双掌相抵,胶着不动。郭靖有心相让,但知师父掌力厉害,若此刻退缩,给他顺势推来,自己必受重伤,决意先运劲抵挡一阵,待他掌劲稍杀,再行避让认输。洪七公见郭靖居然挡得住自己毕生精力之所聚的这一掌,不由得又惊又喜,怜才之意大盛,好胜之心顿灭,决意让他胜此一招,以成其名,当下留劲不发,缓缓收力。 便在这双方不胜不败、你退我让之际,忽听山崖后一人大叫三声,三个筋斗翻将出来,正是西毒欧阳锋。 洪七公与郭靖同时收掌,向后跃开。只见欧阳锋全身衣服破烂,满脸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阴真经上的神功已然练成,我的武功天下第一!”蛇杖向四人横扫过来。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抢上去将他蛇杖架开,数招一过,四人无不骇然。欧阳锋的招术本就奇特,此时更加怪异无伦,忽尔伸手在自己脸上猛抓一把,忽尔反足在自己臀上狠踢一脚,每一杖打将出来,中途方向必变,实不知他打将何处。洪七公惊奇万分,只得使开打狗棒法紧守门户,那敢贸然进招? 斗到深涧,欧阳锋忽然反手啪啪啪连打自己三个耳光,大喊一声,双手各从怀中摸出一块圆石,按在地下,身子倒立,窜将过来。洪七公又吃惊,又好笑,心想:“我这棒法最擅长打狗,你忽作狗形,岂非自投罗网?”竹棒伸处,向他腰间挑去。不料欧阳锋忽地翻身一滚,将竹棒半截压在身下,随即顺势滚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脱手。欧阳锋骤然间飞身跃起,双足连环猛踢。洪七公大惊,向后急退。 这时黄蓉早已拾起地下铁箫,还给父亲。黄药师挺箫斜刺而出。欧阳锋叫道:“段皇爷,我不怕你的一阳指!”说着纵身扑上。黄药师见了他的举止,已知他神智错乱,只是心中虽疯,出手却比未疯时更加厉害。饶是他智慧过人,一时也想不明其中道理,怎知欧阳锋苦读郭靖默写的假经,本已给缠得头昏脑胀,黄蓉更处处引他走入歧路,盲练瞎闯,适才头顶遭洪七公击以一棒,更加胡涂了,然他武功本强,虽走了错道,错有错着,出手离奇荒诞,竟教洪黄两大宗师错愕难解。 数十招一过,黄药师又败下阵来。郭靖抢上迎敌。欧阳锋忽然哭道:“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抛去蛇杖,张开双臂,扑上来便抱。郭靖知他将自己认作了侄儿欧阳克,听他叫声凄惨,发掌要将他推开。欧阳锋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将他牢牢抱住。郭靖心下怅惘,忙运劲挣扎,但欧阳锋力大无穷,抱得他丝毫动弹不得。 洪七公、黄药师、黄蓉大惊,三人抢上救援。洪七公伸指疾点欧阳锋背心“凤尾穴”,要迫他松手。不料他此时全身经脉倒转,穴道全已变位,洪七公挺指戳将下去,他茫然未觉,全不理会。黄蓉回身捡起一块石头,向他头顶砸落。欧阳锋右手握拳,自下挥击上来。黄蓉拿捏不住,石头脱手飞落山谷。郭靖乘欧阳锋松了右手,用力猛挣,向后跃开,定了定神,只见欧阳锋与黄药师斗得正猛。黄药师插箫于腰,空手而搏。 此时欧阳锋所使的招数更为希奇古怪,诡异绝伦,身子时而倒竖,时而直立,甚而有时一手撑地,身子横挺,只以一手与敌人对掌。黄药师全神贯注的发招迎敌,倒还不觉得怎样,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却看得心摇神驰。黄蓉见父亲连遇险招,叫道:“师父,对付这疯子不必依武林规矩,咱们齐上!” 洪七公道:“若在平时,咱们原可合力擒他。但今日华山论剑,天下英雄都知须得单打独斗,咱们以众敌寡,须惹江湖上好汉耻笑。”但见欧阳锋疯势更增,口吐白沫,挺头猛撞。黄药师抵挡不住,不住倒退。 突然之间,欧阳锋俯身疾攻,上盘全然不守。黄药师大喜,心想:“这疯子毕竟胡涂了。”运起“弹指神通”功夫,急弹他鼻侧的“迎香穴”。这一指去势快极,不料刚触到他脸皮,欧阳锋微微侧头,一口咬住他食指。黄药师大惊,急出左手拍他“太阳穴”,逼他松口。欧阳锋右手挥出,将他招术化开,牙齿却咬得更加紧了。 郭靖见黄药师遇险,更不思虑,和身扑上,右臂弯过,扣到欧阳锋颈中,使的是蒙古的摔跤之术。欧阳锋果然忌惮,侧头闪避,便松口放开了黄药师的手指。黄药师见郭靖这一下志在救援,已不顾自身安危,用心极佳,微微一笑。黄蓉叫道:“靖哥哥,做女婿的该当如此,好得很啊!”见欧阳锋猛向郭靖攻击,抢上助战。 欧阳锋十指往黄蓉脸上抓去,日光直射之下,但见他面容狞恶,满脸是血,黄蓉心下害怕,惊呼逃开。郭靖忙发掌救援。欧阳锋回手抵敌,黄蓉方得脱身。 只十余合,郭靖肩上腿上接连中招。洪七公道:“靖儿退下,再让我试试。”空手抢上。两人这一番激斗,比适才更加猛恶。洪七公当欧阳锋与黄药师、郭靖对掌之时,在旁留神观看,见他出招虽怪异无比,其中实也有理路可寻,主要是将他常用的掌法逆转运使,上者下之,左者右之,虽并非尽皆如此,却也是十中不离八九,心中有了个大概,对战之时虽仍处下风,却已有攻有守,三招中能还得一招。 黄蓉取出手帕,为父亲包扎指上创口。黄药师更瞧出许多路子来,接连叫道:“七兄,踢他环跳。”“上击巨阙!”“反掌倒劈天柱。”黄药师旁观者清,洪七公依言施为,片刻间便将战局拉平。两人心中都暗自惭愧:“这是合东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见即可取胜,欧阳锋忽然张嘴,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脸上吐去。 洪七公忙侧身避开,欧阳锋竟料敌机先,发掌击向他趋避的方位,同时又是一口浓痰吐来。洪七公处境窘迫,欲待不避,可是那口痰势挟劲风,倘若打中眼珠,就算不致受伤,定也十分疼痛,而敌人必乘机猛攻,那就难以抵挡,百忙中伸右手将痰抄在掌中,左手还了一招。战不数合,欧阳锋又是一口唾沫急吐,他竟将痰涎唾沫也当作了攻敌利器,夹在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缭乱,心意烦躁。 洪七公见他显然轻辱于己,不由得怒气勃发,同时右手握着一口浓痰,滑腻腻的极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斗到分际,他突然张开右掌,叫声:“着!”疾往欧阳锋脸上抹去。这一招明里是用痰去抹他的脸,暗中却另藏厉害杀着。欧阳锋神智虽乱,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时更为灵敏,见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侧脸微避。洪七公手掌翻转,直戳过去,欧阳锋斗然张口急咬。 这正是他适才用以击败黄药师的绝招,看来滑稽,但他张口快捷,教人难以躲闪,以黄药师如此登峰造极的武功竟也着了道儿。黄药师、黄蓉、郭靖看得分明,但见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边,相距不及一寸,而他蓦地张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闪,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叫道:“小心!”“啊哟,不好!” 岂知他们三人与欧阳锋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号称九指神丐,当年为了馋嘴贪吃,误了时刻,来不及去救一个江湖好汉的性命,大恨之下,将自己食指发狠砍下。欧阳锋这一咬又快又准,倘若换了旁人,食指定会给他咬住,偏生洪七公没有食指,只听喀的一响,他两排牙齿自相撞击,却咬了个空。洪七公少了食指,欧阳锋原本熟知,但他这时势如疯虎般乱打乱扑,那里还想得到这些细微末节? 高手比武,若双方武功都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往往对战竟日,仍然难分上下,唯一取胜之机端在对方偶犯小错,此刻欧阳锋一口咬空,洪七公那能放过?立即一招“笑言哑哑”,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仓穴”上。 旁观三人见洪七公得手,正待张口叫好,不料一个“好”字还未出口,洪七公已一个筋斗倒翻出去。欧阳锋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有如醉酒,但终于站稳身子,仰天大笑。原来他经脉倒转,洪七公这一指虽戳中他“足阳明胃经”的大穴,他只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常,却乘机一掌击在洪七公的肩头。好在他中招在先,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凌厉,洪七公顺着来势倒翻筋斗,将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还回了一招“见龙在田”,也将欧阳锋打得倒退几步。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伤,但半身酸麻,一时之间已无法再上。他是大宗师身分,若不认输那就迹近无赖,同时确也佩服对方武功了得,抱拳说道:“欧阳兄,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 欧阳锋仰天长笑,双臂在半空乱舞,向黄药师道:“段皇爷,你服不服我?”黄药师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竟教一个疯子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岂不教天下好汉耻笑?”但若上前再斗,自忖又难取胜,只得点了点头。 欧阳锋向郭靖道:“孩儿,你爹爹武艺盖世,天下无敌,你喜不喜欢?”欧阳克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实是父子,此时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当作欧阳克,竟将藏在心中数十年的隐事说了出来。郭靖心想这里各人都不是他对手,他天下第一的名号当之无愧,说道:“咱们都打不过你!” 欧阳锋嘻嘻傻笑,问黄蓉道:“好媳妇儿,你喜不喜欢?”黄蓉见父亲、师父、郭靖三人相继败阵,早在苦思对付这疯汉之法,但左思右想,实无妙策,这时听他相问,又见他手舞足蹈,神情怪异,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后的影子也是乱晃乱摇,灵机忽动,说道:“谁说你是天下第一?有一个人你就打不过。” 欧阳锋大怒,捶胸叫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说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过。”欧阳锋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道:“他名叫欧阳锋。”欧阳锋搔搔头皮,迟疑道:“欧阳锋?”黄蓉道:“不错,你武功虽好,却打不过欧阳锋。” 欧阳锋心中越加胡涂,只觉“欧阳锋”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亲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谁呢?脱口问道:“我是谁?”黄蓉冷笑道:“你就是你。自己快想,你是谁啊?” 欧阳锋心中一寒,侧头苦苦思索,但脑中混乱一团,愈要追寻自己是谁,愈是想不明白。智力超异之人,有时独自瞑思,常会想到:“到底我是谁?我在生前是什么?死后又是什么?”等等疑问。古来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欧阳锋才智卓绝,这些疑问有时亦曾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此时连斗三大高手而获胜,而全身经脉忽顺忽逆,心中忽喜忽怒,蓦地里听黄蓉这般说,不禁四顾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谁?我在那里?我怎么了?” 黄蓉道:“欧阳锋要找你比武,要抢你的九阴真经。”欧阳锋道:“他在那里?”黄蓉指着他身后的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后。”欧阳锋急忙回头,见到了石壁上映出来的自己影子。 他身后恰好是一块平整光滑的白色山壁,他转身回头,阳光自他身后照来,将他影子映得清清楚楚。他出拳发掌,影子也出拳发掌,他飞脚踢出,影子也飞脚踢出。他一脚重重踢在山壁上,好不疼痛,急忙缩脚,怔了一怔,奇道:“这……这……他……他……”黄蓉道:“他要打你了!” 第687章 射雕英雄传(187) 欧阳锋蹲低身子,发掌向影子劈去。影子同时发出一掌,双掌相对,欧阳锋只觉来掌力坚,对自己刚猛的掌力毫不退缩。欧阳锋大急,左掌右掌,连环邀击,那影子也双掌连发,掌力越强,对方打过来也相应而强,绝不示弱。欧阳锋见对方来势厉害,转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后。他发觉敌人忽然不见,大叫:“往那里逃?”向左抢上数步。 左边也是光秃秃的山壁,日光将他影子映在壁上,甚像是个直立的敌人。欧阳锋右掌猛挥,击在石上,只疼得他骨节欲碎,大叫:“好厉害!”随即左脚飞出。山壁上的影子也举脚踢来,双足相撞,欧阳锋奇痛难当,不敢再斗,转身便逃。 此时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见了敌人,窜出丈余,回头返望,只见影子紧随在后,其时影子平铺在地,已不似有人追逐,但他心智混乱,吓得大叫:“让你天下第一,我认输便是。”那影子动也不动。欧阳锋转身再奔,微一回头,仍见影子紧紧跟随。他驱之不去,斗之不胜,只吓得心胆欲裂,边叫边号,直往山下逃去。过了半刻,隐隐听到他的叫声自山坡上传来,仍是:“我输了!别追我,别追我!” 黄药师与洪七公眼见这位一代武学大师竟落得如此下场,不禁相顾叹息。此时欧阳锋的叫声时断时续,已在数里之外,但山谷间回音不绝,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虽阳光明亮,心中却都微微感到寒意。洪七公叹道:“此人命不久矣。” 郭靖忽然自言自语:“我?我是谁?”黄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着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哥,快别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罢。”郭靖凛然惊悟,道:“正是。师父,黄岛主,咱们下山去罢。” 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还叫他黄岛主?我劈面给你几个老大耳括子。” 黄蓉脸现红晕,似笑非笑的说道:“靖哥哥,你刚才不是叫过了?”郭靖一凛,大声叫道:“岳父爹爹!” 黄药师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儿,一手挽着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学之道无穷无尽,今日见识到老毒物的武功,实令人又惊又愧。自重阳真人逝世,从此更无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 洪七公道:“蓉儿的烹调功夫天下第一,这个我却敢说。” 黄蓉抿嘴笑道:“不用赞啦,咱们快下山去,我给你烧几样好菜就是。” 洪七公、黄药师、郭靖、黄蓉四人下得华山,黄蓉妙选珍肴,精心烹饪,让洪七公吃了个酣畅淋漓。当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黄药师父女住一房,郭靖与洪七公住一房。次晨郭靖醒来,对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着三个油腻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鸡腿还是猪蹄写的。 郭靖心下怅惘,忙去告知黄药师父女。黄药师叹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龙见首不见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几眼,道:“靖儿,你母亡故,世上最亲之人就是你大师父柯镇恶了,你随我回桃花岛去,请你大师父主婚,完了你与蓉儿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说不出话来,只连连点头。黄蓉抿嘴微笑,想出口骂他“傻子”,但向父亲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说。 黄药师沉默寡言,不喜和小儿女多谈无谓之事,同行了一两日便即分手。郭靖将小红马给黄蓉乘坐,另行买了一匹白马自乘,两骑连辔缓缓而行。 黄蓉道:“爹爹真好,放咱俩小夫妻自由自在的胡闹,他眼不见为净。”两人商量行程,黄蓉说要沿途游山玩水,自西而东,从京兆府路东经南京路而至洛阳、开封,然后南下淮南、江南而至浙西,又道:“难得无心无事,开开心心,跟靖哥哥游遍天下,人生一大乐事也。靖哥哥,你说好不好?”郭靖自然说:“好!”这条路虽要在金国地界而行,但金国近年来对蒙古每战必败,一到潼关以东,已全无管束之力。两人纵马而行,并无金兵胥吏查问。 不一日过了江南东路的广德,忽然空中雕鸣声急,两头白雕自北急飞而至。郭靖大喜,长声呼啸,双雕扑了下来,停在他肩头,见到黄蓉在旁,更增欢喜,轻啄两人身臂,十分亲热。郭靖离蒙古时走得仓皇,未及携带双雕,此时相见,欣喜无已,伸手不住抚摸雕背,忽见雄雕足上缚着一个皮革卷成的小筒,忙解下打开,但见革上用刀尖刻着几行蒙古文字道: “我师南攻,将袭大宋,我父虽知君南返,但攻宋之意不改。知君精忠为国,冒死以闻。我累君母惨亡,愧无面目再见,西赴绝域以依长兄,终身不履故土矣。谚语云骆驼虽壮,难负千夫,挺身负重,虽死无益。愿君善自珍重,福寿无极。” 那革上并未写上下款,但郭靖一见,即知是华筝公主的手笔,当下将革上文字译给黄蓉听了,问道:“蓉儿,你说该当如何?” 黄蓉道:“她说骆驼难负千夫,那是什么意思?”郭靖道:“这是蒙古人的谚语,等如咱们说‘独木难支大厦’。”黄蓉点了点头,道:“蒙古兵要攻宋,咱们早就知道了,不过她飞雕传讯,总是对你的一番好意。” 这一日两人进了两浙西路,将到长兴,这一带虽是太湖南岸的膏腴之地,但离江淮战区不远,百姓亦多逃难,抛荒了田地不耕。行入山间,山道上长草拂及马腹,不见人迹,眼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间,两头白雕突在天空高声怒鸣,疾冲而下,瞬息间隐没在林后。靖蓉二人心知有异,忙催马赶去。绕过林子,只见双雕盘旋飞舞,正与一人斗得甚急,看那人时,原来是丐帮的彭长老。但见他舞动钢刀,护住全身,刀法迅狠,双雕虽勇,却也难以取胜。斗了一阵,那雌雕突然奋不顾身的扑落,抓起彭长老的头巾,在他头上猛啄了一口。彭长老钢刀挥起,削下它不少羽毛。 黄蓉见彭长老头上半边光秃秃的缺了大块头皮,不生头发,登时醒悟:“当日这雕儿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来是这坏叫化所射。后来双雕在青龙滩旁与人恶斗,抓下一块头皮,那就是这恶丐的了。”大声叫道:“姓彭的,你瞧我们是谁。”彭长老抬头见到二人,只吓得魂飞天外,转身便逃。雄雕疾扑而下,向他头顶啄去。 彭长老舞刀护住头顶,雌雕从旁急冲而至,长嘴伸处,已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长老大叫一声,抛下钢刀,冲入了身旁的荆棘丛中,那荆棘生得极密,彭长老性命要紧,那顾得全身刺痛,连滚带爬的钻进了荆棘深处。这一来双雕倒也没法再去伤他,只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荆棘丛上盘旋不去。 郭靖招呼双雕,叫道:“他已坏了一眼,就饶了他罢。”忽听身后长草丛中传出几声婴儿呼叫。郭靖叫声:“啊!”跃下白马,拨开长草,只见一个婴儿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双女子的腿脚,忙再拨开青草,见一个青衣女子晕倒在地,却是穆念慈。黄蓉惊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了婴儿。那婴儿目光炯炯的凝望着他,也不怕生。黄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数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来,睁眼见到二人,疑在梦中,颤声道:“你……你是郭大哥……黄家妹子……”郭靖道:“穆世妹,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没受伤吗?”穆念慈挣扎着要起身,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见她双手双足都为绳索缚住。黄蓉忙过来给她割断绳索。穆念慈忙不迭的从郭靖手中接过婴儿,定神半晌,才含羞带愧的述说经过。 原来穆念慈在铁掌峰上失身于杨康,竟然怀孕,只盼回到临安故居,千辛万苦的向东行到长兴郊外,已支持不住,在树林中一家无人破屋中住了下来,不久生了一子。她不愿见人,索性便在林中捕猎采果为生,幸喜那孩子聪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凄苦。 这一天她带了孩子在林中捡拾柴枝,恰逢彭长老经过,见她姿色,上前意图非礼。穆念慈武功虽也不弱,但彭长老是丐帮四大长老之一,在丐帮中可与鲁有脚等相颉颃,何况他又会慑心术,能以目光迷人心智,穆念慈自不是他对手,不久即给他打倒绑缚,惊怒交集之下,晕了过去。若不是靖蓉二人适于此时到来,而双雕目光锐利,在空中发现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势必又受辱于恶徒了。 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黄蓉说起杨康已在嘉兴铁枪庙中逝世,眼见穆念慈泪如雨下,大有旧情难忘之意,便不敢详述真情,只说杨康是中了欧阳锋之毒,心道:“我这也不是说谎,他难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吗?” 郭靖见那孩儿面目英俊,想起与杨康结义之情,深为叹息。穆念慈垂泪道:“郭大哥,请你给这孩儿取个名字。”郭靖想了一会,道:“我与他父亲义结金兰,只可惜没好下场,我未尽朋友之义,实为生平恨事。但盼这孩子长大后有过必改,力行仁义。蓉儿,我文字上不通,你帮我想想。”黄蓉眼望穆念慈,看她意愿。 穆念慈道:“蓉妹妹,请你照着郭大哥说的意思,给孩儿取个名儿。”黄蓉道:“我给他取个名字叫作杨过,字改之,你说好不好?”穆念慈谢道:“好极了!但愿如郭大哥和蓉妹妹所说。” 黄蓉邀穆念慈同去桃花岛,郭靖自告奋勇,愿收杨过为徒,传他武功。穆念慈见靖蓉二人神情亲密,对己一片真情好意,但想到自己凄苦,心酸更甚,只是推辞,说道:“郭大哥肯收这孩子为弟子,真是他的福气。咱们先拜师父!”抱起杨过,向郭靖拜了几拜,说道:“孩子太小,现下来桃花岛不很方便。日后一定来投靠师父、师娘。” 次晨,郭靖黄蓉再邀穆念慈同去桃花岛,穆念慈只说要去临安故居自己家里。郭靖曾得拖雷赠以千两黄金,便赠了她不少银两。穆念慈谢了,轻声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兴铁枪庙,瞧瞧他爹爹的坟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别。 这日晚间投宿,两人饭后在灯下闲谈。 郭靖怀里藏着华筝刻着字的那块皮革,想到儿时与华筝、拖雷同在大漠游戏,种种情状宛在目前,对华筝虽无儿女之情,但想她以如花年华,在西域孤身依术赤而居,自必郁郁寡欢,心头甚有黯然之意。又想到蒙古大军南侵,宋朝主昏臣庸,兵将腐朽,难以抵挡,千万百姓势必遭劫。如去向朝廷禀告,朝廷亦必无对策,只怕促使早日向蒙古投降,有损无益。黄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灯下缝补衣衫。 郭靖忽道:“蓉儿,华筝说累我母亲惨亡,愧无面目见我,那是什么意思?”黄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亲,她自然心中过意不去。”郭靖“嗯”了一声,低头追思母亲逝世前后的情景,突然跃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来如此!” 黄蓉给他吓了一跳,针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鲜血,笑问:“怎么啦?大惊小怪的,知道了什么?”郭靖道:“我与母亲偷拆大汗的密令,决意南归,当时帐中并无一人,大汗却立即知晓,将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义。这消息如何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来,原来是她。”黄蓉摇头道:“华筝公主对你诚心相爱,她决不会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要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帐外偷看到我妈私拆锦囊,抽出大汗的密令,又见到我妈和我收拾行李,要悄悄别去,于是去告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会留住我在大漠不放,就遂了她心愿。她不知私拆锦囊乃是大罪,那知却生出这等大祸来。”说着连连叹息。 黄蓉道:“既是她无心之过,你就该到西域去寻她啊!”郭靖道:“我与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现下依长兄而居,在西域尊贵无比,我去相寻干么?”黄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 次晨两人纵马南行,当晚在湖州一家大客栈“招商安寓”中歇宿。黄昏时分,两人在客店大堂中用饭,听得邻桌七八名大汉饮酒纵谈,都是山东口音,说的是山东益都府青州“忠义军”抗金杀敌之事。郭靖听得关心,叫了五斤酒、八大碗菜请客,移座过去请教询问。 这些大汉是从青州南逃的客商,一向做两浙的丝绸生意,最近青州危急,他们便逃到浙西来暂避兵乱,见郭靖请吃酒菜,甚是殷勤有礼,便告知山东青州的情状。益都府青州是鲁南要地,近年来金兵对蒙古连吃败仗,声势衰弱,地方上的汉人揭竿起事,占了不少地方,称为“忠义军”,奉潍州人李全为首。那李全甚是能干,他夫人杨妙真更为了得,当时号称“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再加上李全的哥哥李福,三人将金兵打得落花流水,山东义民纷纷来归,声势浩大。近几个月来连场胜仗,将淮南与山东的金兵赶得只好西退,自从岳飞、刘锜、虞允文以来,宋人从未如此大胜金兵过。 临安朝廷得讯后大喜,其时丞相史弥远当政,便任命李全为京东路总管(其时京东东西路早已属金国该管,但宋朝仍任命京东路的官员),部下军队正式称为“忠义军”,以楚州(淮安)为总部。宋朝在江北有了一支军队,似乎有所振作。但朝廷虽对忠义军发一些粮饷,其实对之十分猜忌。后来金兵渡淮,攻向长江边,李全率军打得金兵一败再败,一蹶不振。朝廷升李全为保宁军节度使兼京东路镇抚副使,俨然是大将大官了。但朝廷在李全之上,又派了一名大将许国任淮东制置使,以作牵制。许国过去在襄樊、枣阳打仗,军功卓著,但他为人昏暴,对李全、杨妙真夫妇不加礼遇。忠义军与宋军(正规部队)如发生磨擦纠纷,许国必定处分忠义军,十分不公。其时蒙古军击败金兵,打到了山东,起始进攻青州。李全在前线作战,后方忠义军气愤不平,便即作乱,杀了许国全家,许国自杀。 第688章 射雕英雄传(188) 这一带的百姓有的做过忠义军,有的是忠义军的亲友,那几个青州客商也把李全和杨妙真夫妇吹得天花乱坠。黄蓉听得这位女将竟如此了得,说道:“靖哥哥,我想瞧瞧这二十年天下无敌手的梨花枪,到底如何了得?”郭靖道:“好!这是咱们大宋收复的土地,虽在江北,一尺一寸也都是大宋的江山。咱们既然撞到了,总得助那李全夫妇一臂之力。”两人商议了几句,便向北往山东益都府而去。 两人见到李全、杨妙真夫妇后,说起来意。李全做了大官,已有些官架子,不免骄傲,同时内乱未靖,心下正自忧急,见靖蓉二人年纪轻轻,男的纯朴,女的美貌,谅无奇才异能,谢了几句,便吩咐下属款待酒饭,说道敌兵来时,如我夫妇打不退敌军,再请两位相助守城。 李全随即发号施令,却不是部署守城,而是调兵遣将,去擒杀叛乱的忠义军下属,再将强占了饷银库的宋兵赶出城去。靖蓉二人见他虽剽悍英武,但统兵统得乱糟糟地,属下互斗,内部甚为混乱,四分五裂,自己各部之间看来尚有一番生死搏斗。 郭靖久经战阵,行军打仗的首先要务,便是哨探敌情,却见李全只随口讯问:“敌军有多少?到底是蒙古兵还是金兵?不会是蒙古兵吧?敌军前锋已到了那里?”下属将士随口而答,难知真假。靖蓉二人也无心去用酒饭,低声商量了几句,黄蓉自告奋勇,骑了小红马去察看敌情。 傍晚时分,郭靖在北门外引领遥望,见小红马绝尘而至,忙迎了上去。黄蓉勒住马头,脸现惊恐之色,颤声道:“蒙古大军看来有十余万之众,咱们怎抵挡得住?”郭靖吃了一惊,道:“有这么多?” 黄蓉道:“上次成吉思汗叫你们兵分三路,想一举灭宋。你不肯干,旁人却肯干啊。”郭靖忙一揖,急道:“要请诸葛亮想个妙策。”黄蓉摇头道:“我已想了很久啦。靖哥哥,若说单打独斗,天下胜得过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说敌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俩心上。可是现下敌军是千人、万人、十万人,那有什么法子?”郭靖叹道:“咱们大宋军民比蒙古人多上数十倍,若能万众一心,又何惧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胆小昏庸、虐民误国,忠义军又有内乱,大敌当前,却还在自相残杀。” 黄蓉道:“蒙古兵不来便罢,倘若来了,咱们杀得一个是一个,当真危急之际,咱们还有小红马可赖。天下事原也忧不得这许多。”郭靖正色道:“蓉儿,这话就不是了。咱们既学了武穆遗书中的兵法,又岂能不受岳武穆‘尽忠报国’四字之教?他教的虽是‘破金’,其实是‘破敌’,用以‘破蒙’,那也无妨。咱俩虽人微力薄,却也要尽心竭力,为国御侮。纵然捐躯沙场,也不枉了父母师长教养一场。”黄蓉素明他心意,叹道:“我原知难免有此一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两人计议已定,心中反而舒畅,当下回入城中,对酌谈论,想到敌军压境,面临生离死别,比往日更增一层亲密。直饮到二更时分,忽听城外号哭之声大作,远远传来,极是惨厉。黄蓉叫道:“来啦!”两人奔到城头,只见城外难民大至,扶老携幼,人流滚滚不尽。原来忠义军虽收复了青州,宋军反进攻忠义军,忠义军的将领又起叛乱,杀死了李全的哥哥李福。李全夫妇派兵平乱,众百姓怕乱,不敢进城,散居于山野之间,现下蒙古兵杀到,只得逃向城中躲避。 那知守城官令军士紧闭城门,不放难民入城。过不多时,李全加派士卒,弯弓搭箭对住难民,喝令退去。城下难民大叫:“蒙古兵杀来啦!”守城官只不开城门。众难民在城下号叫呼喊,哭声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头,极目远望,但见远处一条火龙蜿蜒而来,显是蒙古军的先锋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熟知蒙古军攻城惯例,常迫使敌人俘虏先登,眼见数万难民集于城下,蒙古先锋一至,青州城内城外军民,势非自相残杀不可。 此时情势紧急,已无迟疑余裕,郭靖站在城头,振臂大呼:“青州城如给蒙古兵打破,没人能活,是好汉子快跟我杀敌去!”那北门守城官是李全的亲信,听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扰乱人心,快拿下了!”郭靖从城头跃下,右臂长出,抓住守城官前胸,举起他身子,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骑。 守城官兵中原多忠义之士,眼见难民在城下哀哭,许多俱是自己亲友,尽怀不忿,见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惊喜交集,并不上前救护长官。郭靖喝道:“快传令开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紧,只得依言传令。北门大开,难民如潮水般涌入。 郭靖将守城官交与黄蓉看押,便欲提枪纵马出城。黄蓉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将甲胄脱下交与郭靖穿戴,在郭靖耳边轻声道:“假传圣旨,领军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穴道,将他掷在城门之后。郭靖心想此计大妙,当即朗声大叫:“奉圣旨:皇上派我守城抗敌,救护百姓。众军快随我出城御敌!”他内功深湛,这几句话以丹田之气叫将出来,虽城内城外叫闹喧哗,但人人听得清楚,刹时间竟尔寂静半晌。慌乱之际,众军那分辨得出真伪?兼之近来忠义军自相残杀,又与朝廷官兵对杀,军令混乱,莫可适从,当此强敌压境、惊惶失措之际,听得有人领军抗敌,四下里齐声欢呼。 郭靖领了六七千人马出得城来,见军容不整,队伍散乱,如何能与蒙古精兵对敌?想起武穆遗书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诈。”便传下将令,命三千余军士赴东边山后埋伏,听号炮一响,齐声呐喊,招扬旌旗,却不出来厮杀;又命三千余军士赴西山后埋伏,听号炮二响,也叫喊扬旗,虚张声势;又下令安排了号炮。 两队军士的统领见郭靖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各自接令领军而去。 待得难民全数进城,天已大明。只听得金鼓齐鸣,铁骑奔践,眼前尘头大起,蒙古军先锋已迫近城垣。 黄蓉从军士队中取过一枪一马,随在郭靖身后。郭靖朗声发令:“四门大开!城中军民尽数躲入屋中,胆敢现身者,立即斩首!”其实他不下此令,城中军民也早躲得影踪全无,勇敢请缨的都已在东西两边山后埋伏。只听得背后鸾铃声响,两骑马驰到,李全夫妇分持刀枪,站在靖蓉二人身侧。黄蓉见那杨妙真顶盔贯甲,英风飒飒,手中一杆梨花枪擦得雪亮,心中暗赞。 蒙古军铁骑数百如风般驰至,但见青州城门大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骑马绰枪,站在护城河的吊桥之前,身后只男女二人护卫。统带先锋的千夫长看得奇怪,不敢擅进,飞马报知后队的万夫长。 那万夫长久历战阵,得报后甚是奇怪,心想世上那有此事,忙纵马来到城前,遥遥望见郭靖,先自吃了一惊。他西征之时,数见郭靖迭出奇谋,攻城克敌,战无不胜,飞天进军攻破撒麻尔罕城之役,尤令他钦佩得五体投地,蒙古军中至今津津乐道,此时见郭靖挡在城前,城中却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那敢进攻?在马上抱拳行礼,叫道:“金刀驸马在上,小人有礼了。” 郭靖还了一礼,却不说话,那万夫长勒兵退后,飞报统帅。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纛招展下一队铁甲军铿锵而至,拥卫着一位少年将军来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 拖雷飞马突出卫队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么?”郭靖纵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来是你!”他二人往常相见,必互相欢喜拥抱,此刻两马驰到相距五丈开外,却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郭靖道:“安答,你领兵来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奉父王大汗之命,身不由主,请你见谅。” 郭靖放眼远望,见旌旗如云,刀光胜雪,不知有多少人马,心想:“这铁骑冲杀过来,我郭靖今日要毕命于此了。”朗声说道:“好,那你来取我的性命罢!”拖雷心里微惊,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实非他敌手,何况我与他恩若骨肉,岂能伤了结义之情?”一时踌躇难决。李全夫妇见他二人叙话,心中惊疑不定。 黄蓉回过头来,右手一挥,城内军士点起号炮,轰的一声猛响,东边山后众兵将齐声呐喊,旌旗招动。拖雷脸上变色,但听号炮连响,西山后又有敌军叫喊,心道:“不好,我军中伏。”他随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岂但身经百战而已,什么大阵大仗没见过,这数千军士的小小埋伏那在他眼内?但郭靖在西征时大显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时见情势有异,心下先自怯了,当即传下将令,后队作前队,退兵三十里安营。 郭靖见蒙古兵退去,与黄蓉相顾而笑。黄蓉道:“靖哥哥,恭贺你空城计见功。” 郭靖笑容登敛,忧形于色,摇头道:“拖雷为人坚忍勇决,今日虽然退兵,明日必定再来,那便如何抵敌?”黄蓉沉吟半晌,道:“计策倒有一个,就怕你顾念结义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凛,说道:“你要我去刺杀他?”黄蓉道:“他是大汗最宠爱的幼子,尊贵无比,非同别个统军大将。四皇子一死,敌军必退。”郭靖低头无语,回进城去。 城中军民虽见敌军退兵,到处仍乱糟糟地。李全夫妇眼见郭靖片言之间就令蒙古大军退去,料想他必有过人之能,又见到蒙古大军的声势,便随着靖蓉二人来到客店,要邀两人去官衙中饮酒庆贺。郭靖与他商量守城之策。李全听他说蒙古大军明天还要再来,说道:“阁下既同蒙古兵统帅是好朋友,咱们不妨商量投降,好救救满城官兵百姓。”郭靖喝了声:“呸!”说道:“要投降,你自己干罢。你投降了,也救不得满城百姓!”李全夫妇讨了个没趣,含愧而去。 郭靖久在蒙古军中,知道蒙古兵对投降的敌人决不宽待,心中郁闷不已,酒饭难以入口,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耳听得城中到处大哭小叫之声,心想明日此时,青州城中只怕更无一个活着的大宋臣民,蒙古军屠城血洗之惨,他亲眼看见过不少,当日撒麻尔罕城杀戮情状不绝涌向脑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儿,古人大义灭亲,我今日岂能再顾朋友之义!”黄蓉叹道:“这件事本来难得很。” 郭靖心意已决,换过夜行衣装,与黄蓉共骑小红马向北驰去,待至蒙古大军附近,将红马放在山中,步行去寻觅拖雷的营帐。两人捉到两名守夜巡逻的军士,点了穴道,剥下衣甲来换了。郭靖的蒙古话是自幼说惯了的,军中规程又无一不知,毫不费力的混到了大帐边上。此时天色全黑,两人伏在大帐背后,从营帐缝中向里偷瞧。 只见拖雷在帐中走来走去,神色不宁,口中只是叫着:“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发现自己踪迹,险些脱口答应。黄蓉早有提防,一见他张口,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骂自己蠢才,又好笑,又难过。黄蓉在他耳边道:“动手罢,大丈夫当机立断,迟疑无益。” 就在此时,远处马蹄声急,一骑快马奔到帐前。郭靖知有紧急军情来报,俯在黄蓉耳边道:“且听过军情,再杀他不迟。”见一名黄衣使者翻身下马,直入帐中,向拖雷磕头,禀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说什么?”那使者呈上文书,跟着跪在毡上,唱了起来。蒙古人开化未久,虽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识字,更不会写,有甚旨意,发出文书之外,更常命使者口传。军令事关重大,生怕遗漏误传,常将旨意编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烂熟,覆诵无误,这才出发。 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与郭靖一齐心惊,拖雷更流下泪来。原来成吉思汗于灭了西夏后得病,近来病势日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师回去相见。旨意最后说:日来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倘若知他下落,务须邀他北上与大汗诀别;他所犯重罪,尽皆赦免。 郭靖听到此处,伸匕首划开篷帐,钻身进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惊,见是郭靖,不胜之喜,两人这才相抱。 那使者认得郭靖,上前磕头,道:“金刀驸马,大汗对你日日思念,请你务必赴金帐相见。” 郭靖听得“金刀驸马”四字,心头一凛,生怕黄蓉多心,忙从帐篷裂缝中跃了出去,拉住黄蓉的手,道:“蓉儿,我和你同去同归。”黄蓉沉吟不答。郭靖道:“你信不信我?”黄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什么驸马驸牛,我也大义灭亲,一刀把你宰了,把你的牛腿马脚割下来,冻在雪峰之上。我爬上雪峰,跳了下来。” 当晚拖雷下令退军,次晨大军启行。郭靖与黄蓉找回红马双雕,随军北上。郭靖道:“这李全甚无骨气,蒙古兵倘若再来,他必投降。”后来果不出所料,李全为蒙古大军包围,无法得脱,便即投降。 拖雷只怕不及见到父亲,令副帅统兵班师,自与靖蓉二人快马奔驰,未及一月,已来到西夏成吉思汗的金帐。拖雷遥遥望见金帐前的九旄大纛耸立无恙,知道父亲安好,欢呼大叫,催马驰至帐前。 郭靖勒住马头,想起成吉思汗抚养之恩、知遇之隆、杀母之仇、屠戮之惨,一时爱恨交迸,低头不语。忽听得号角吹起,两排箭筒卫士在金帐前列成两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着拖雷的右肩,从帐中大踏步而出。他脚步虽豪迈如昔,但落地微颤,身子随着抖动。郭靖抢上前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热泪盈眶,颤声道:“起来,起来!郭靖孩儿,你们回来了,好极!我天天想着你们两个。”郭靖站起身来,见大汗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两颊深陷,看来在世之日已然无多,不禁仇恨之心稍减。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叹了一口长气,遥望大漠远处,呆呆出神。郭靖与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声。 第689章 射雕英雄传(189) 过了良久,成吉思汗叹道:“当初我与札木合安答结义起事,那知到头来我却非杀他不可。我做了天下大汗,他却死在我手里。再过几天那又怎样呢?我还不是与他一般的同归黄土?谁成谁败,到头来又有什么差别?”拍拍二人肩头,说道:“你们两人须得始终和好,千万别自相残杀。郭靖孩儿不肯跟华筝结亲,那也罢了!你终究是汉人,变不成蒙古人,那是谁都没法子的,勉强不来,这一节我近来也想通了。咱们虽是蒙古人汉人,但一直到死,始终要和好,像一家人一样。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当想起结义之情,却常常终夜难以合眼。” 拖雷与郭靖想起在青州城下险些拚个你死我活,都暗叫惭愧。 成吉思汗站了这一阵,但觉全身乏力,正要回帐,忽见一小队人马飞驰而至。当先一人白袍金带,穿的是金国服色。成吉思汗见到敌人,精神一振。 那人在远处下马,急步过来,遥遥拜伏在地,不敢走近。亲卫报道:“金国使者求见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国不肯归降,派人来见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说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该万死,特献上祖传明珠千颗,以求大汗息怒赦罪。这千颗明珠是下邦镇国之宝,恳请大汗赐纳。”使者禀罢,从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只玉盘,再从锦囊中倒出无数明珠,跪在地下,双手托起玉盘。 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见玉盘中成千颗明珠,都有小指头般大小,绕着一颗大母珠滴溜溜的滚动。这些珠子单就一颗已是希世之珍,何况千颗?更何况除了一颗母珠特大之外,其余的珠子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见珍珠光采柔和晶莹,相辉交映,玉盘上竟似笼罩着一层淡淡虹晕。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自是欢喜,但这时他眉头皱了几下,向亲卫道:“收下了。”亲卫接过玉盘。那使者见大汗收纳礼物,欢喜无限,说道:“大汗许和,下邦自国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谁说许和?回头就发兵讨伐金狗。左右,拿下了!”亲卫一拥而上,将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叹道:“纵有明珠千颗,亦难让我多活一日!”从亲卫手里接过玉盘,猛力一掷,连盘带珠远远摔了出去,玉盘撞在石上,登时碎裂。众人尽皆愕然,那金国使者更吓得魂不附体。 那些珍珠后来蒙古将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无数遗在长草之间,直到数百年后,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兴索然,回入金帐。黄昏时分,他命郭靖单独陪同,在草原上闲逛。两人纵马而行,驰出十余里,猛听得头顶雕唳数声,抬起头来,只见那对白雕在半空中盘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铁胎画弓,扣上长箭,对着雌雕射去。郭靖惊叫:“大汗,别射!”成吉思汗虽然衰迈,出手仍是极快,待听到郭靖叫声,长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过人,箭无虚发,这一箭爱雕必致毙命,岂知那雌雕侧过身子,左翼横扫,竟将长箭拍落,原来成吉思汗气力衰了,这一箭已不如何劲急。雄雕大怒,纵声长唳,向成吉思汗头顶扑击下来。郭靖喝道:“畜生,作死么?”扬鞭向雄雕打去。雄雕见主人出手,振翼凌空,急鸣数声,与雌雕双双飞远。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将弓箭抛在地下,说道:“数十年来,今日第一次射雕不中,想来确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劝慰,却不知说什么好。成吉思汗突然双腿一夹,纵马向北急驰。郭靖怕他有失,催马赶上,小红马行走如风,一瞬眼间已追到马旁。 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忽道:“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自国土中心达于诸方极边之地,东南西北乘马奔驰,皆有一年行程。你说古今英雄,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说道:“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成吉思汗双眉竖起,举起马鞭就要往郭靖头顶劈将下去,但见他凛然不惧的望着自己,马鞭扬在半空却不落下,喝道:“你说什么?” 郭靖心想:“自今而后,与大汗未必有再见之日,纵然惹他恼怒,心中言语终须说个明白。”昂然说道:“大汗,你养我教我,逼死我母,这些旧事,那也不必说了。你一直当我是亲人,爱我、提拔我,我也当你是亲人般敬你、爱你。我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又道:“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难道我一生就没做过什么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你叫蒙古人不可自相残杀,大伙儿的日子都过得好了。你灭却数十国,归并千百部族,大家奉你号令,不再你打我,我打你,万国百姓都有太平日子好过,人人心里是很感激你的。只是你南征西伐,积尸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难说得很了。”他生性戆直,心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成吉思汗一生自负,此际给他这么一顿说,竟难以辩驳,回首前尘,勒马回顾,不禁茫然若失,过了半晌,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郭靖吓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话说重了,忙伸手扶住,说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语多有冒犯,请你恕罪。”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张脸全成蜡黄,叹道:“我左右之人,没一个如你这般大胆,敢跟我说几句真心话。”随即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我一生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依你说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话!”在马臀上猛抽一鞭,急驰而回。 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着郭靖的那番言语。 郭靖与黄蓉向大汗遗体行过礼后,辞别拖雷,即日南归。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 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附录一 成吉思汗家族 祖先 在中国北方很寒冷的地方,山野、草原、沙漠、树林里的人以打猎、捕渔和游牧为生。他们分为许多不同的部族,后来都称为蒙古人。 有兄弟两个,哥哥的眼力很好,所以传说中他有三只眼睛,额头中间还有一只。有一天,两兄弟站在高山上了望,看见一群人沿着河过来。哥哥对弟弟说:“那边车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可以做你的妻子。”弟弟走过去一看,见那姑娘果然美貌动人。两兄弟把那姑娘雅兰花抢了来,做了弟弟的妻子。 雅兰花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她丈夫死了。她又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大儿子暗地里议论:“爸爸死了,妈妈却又生了三个儿子。我们家里只有一个男仆,这三个孩子是他的儿子罢?”雅兰花知道了两个大儿子的议论。在春天里的一天,她煮了腊羊肉给五个儿子吃,然后叫他们并排坐在一边,每个人给一支箭,叫他们折断,他们很容易的就折断了;又把五支箭合起来叫他们折断,五兄弟轮流着使劲拗箭,都折不断。 雅兰花说道:“大孩儿,二孩儿,你们怀疑三个弟弟是怎么生的,是谁的孩子。我也不怪你们。你们不知道,每天晚上,有一道光从天窗中照射到我帐幕里,变成了一个淡黄色的男子,来抚摸我的肚皮,后来那人又变成了一道光,从天窗中出去。这三个孩子是天神的儿子。你们五人都是从我肚皮里生出来的,如果一个个分散开,就会像一支箭那样给任何人折断。要是大家相亲相爱,同心协力,就像合起来的五支箭那样坚牢,谁也折不断你们了。” 然而母亲雅兰花死后,五兄弟并不和睦。四个哥哥说小弟勃端察儿不喜欢说话,是傻子,不分牲畜给他。小弟弟只得骑了一匹秃尾巴生疮的瘦马,沿着斡难河出去打猎过活,拣拾野狼吃过后剩下来的残肉。 但勃端察儿可不是傻子,是狼一样的厉害人物。他抢劫别人的牲口,抢了一个孕妇做妻子,又娶了别的女人做妻子,俘虏别族的人做奴隶。他是成吉思汗的祖先。 父亲母亲 勃端察儿和四个哥哥都子孙众多,一代代的繁衍下来,分成蒙古人的许多部族。 勃端察儿的子孙所组成的许多部族之中,有一部的酋长叫做也速该。有一天,他在野外放鹰捕雀,看见一个男子带了美丽的新婚妻子经过。也速该就回到家里,叫了哥哥和弟弟,来追赶这对夫妻。 那男子名叫赤列都,是篾儿乞惕部人,见到三个人恶狠狠的追来,很是害怕,骑了马急奔,三兄弟在后追赶,赤列都绕着山冈逃了一圈,又回到妻子坐着的车前。他妻子诃额伦(“云”的意思)说:“那三个人追来,想杀死你。只要保住性命,不难再娶得妻子。每个车座上都有女子,每辆车中都可以找到夫人。你如果想念我,另外娶一个妻子,叫她用我的名字,也叫诃额伦好了。现在你快逃,闻着我的香气逃走罢。”把身上衫子脱下来给他。赤列都刚接过衫子,见那三人绕过山坳追来,忙拍马逃走了。 三兄弟追了一会,追他不上,回来把诃额伦带走。她大声哭叫,也没法子。也速该把她带回家去,和她成亲。 也速该和诃额伦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生下来的时候,左手掌里握着一块凝结的血块。那时也速该正在和敌人打仗,捉来的俘虏中有一个人名叫铁木真,就把儿子取名为铁木真,纪念这个胜仗。 铁木真就是后来的成吉思汗。 铁木真九岁(有的书上说是十三岁)的时候,父亲也速该带他到外婆家去求婚,半路上遇见了一个亲戚德薛禅。 德薛禅见铁木真眼睛明亮,脸有光采,很是欢喜,说他有个女儿,请他父子去看看。也速该见到小姑娘眉清目秀,就向德薛禅求婚。德薛禅答应了。那小姑娘名叫蒲儿帖,比铁木真大一岁,十岁了。 也速该将带来的马匹当作财礼,把儿子留在德薛禅家里,就回去了。路上遇到一群塔塔儿人在宴会。塔塔儿人请他喝酒,但想起也速该以前抢掠过他们,便在食物里放上了毒药。 也速该在回家途中,觉得很不舒服,勉强支撑着走了三天,回到家中,毒发而死;临死时把妻子儿女托给亲信蒙力克照顾。 蒙力克依着也速该的嘱咐,去把铁木真领回家来。铁木真见父亲死了,扑在地下大哭。 也速该是部族的领袖,他死之后,儿子幼小,部族中人抛弃了诃额伦夫人母子,去归附另一个部族泰亦赤兀惕人。诃额伦夫人赶上去苦苦哀求,也是没用。有一个忠心的族人劝大家不要走,反给他们用刀砍死了。 诃额伦夫人一家生活很苦,她采拾野果野菜,抚养孩子长大。 也速该另外一个妻子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别克惕,一个叫别勒古台,也跟诃额伦夫人和铁木真住在一起。 异母兄弟 有一天,铁木真和比他小两岁的亲弟弟合撒儿,还有别克惕、别勒古台四人一起去钓鱼。铁木真和合撒儿钓到了一条银鱼,另外两兄弟恃强抢了去。铁木真兄弟气愤得很,回去告诉母亲。诃额伦夫人劝他们要和好,说大家同是一个父亲的儿子,不应该争闹,要齐心合力,向泰亦赤兀惕人报仇。 铁木真和合撒儿不听母亲的话,说道:“昨天射到一只雀儿,给他们抢了去,今天又来抢鱼。咱们可不能老是受他们欺侮。”两兄弟气愤愤的奔了出去。 别克惕坐在山冈上牧马,忽然看见铁木真从后面掩来,合撒儿从前面过来,手里都拿着弓箭,知道事情不妙,说道:“咱们正受泰亦赤兀惕人的欺辱,仇还没有报,你们为什么把我当作眼中钉?我们大家孤另另的,除了影子之外,没有旁的朋友;除了马尾之外,没有旁的鞭子。为什么要自相残杀?请你们不要杀弟弟别勒古台。”说罢,盘膝而坐,也不抵抗。铁木真、合撒儿二人一前一后的把他射杀了。 两兄弟回家。一进门,诃额伦夫人看了二人的神气就明白了,大大生气,狠狠的责骂了他们一顿。 妻子 铁木真长大了,泰亦赤兀惕人把他捉了去,想杀死他,但给他逃了出来。 后来铁木真去娶了幼年时父亲给他定下的妻子蒲儿帖。蒲儿帖带来一件名贵的黑貂皮袄做嫁妆。铁木真将这件貂皮袄拿去送给父亲的老朋友王罕。 王罕念着也速该的旧情,对铁木真很是照顾,认他为义子。 有一天半夜里,篾儿乞惕人忽然前来袭击,幸亏诃额伦夫人的女仆耳朵好,远远就听见了,忙叫醒众人逃跑。铁木真躲在不儿罕山里,敌人寻他不到。可是铁木真的妻子蒲儿帖没马骑,躲在一辆牛车里,给篾儿乞惕人发现了。 篾儿乞惕人就是诃额伦夫人的前夫赤列都的族人,他们为了报复诃额伦夫人被夺的仇恨,所以半夜里来袭击。他们捉到了年轻美貌的蒲儿帖,怨仇已报,又找不到铁木真,就收兵回去,把蒲儿帖给了赤列都的兄弟做妻子。 铁木真去向义父王罕求救。王罕点起了兵,又约了另一个义子札木合,和铁木真三路会师去攻打篾儿乞惕人。打了很久时候的仗,才把篾儿乞惕部打垮。铁木真把妻子夺了回来,很是高兴。 蒲儿帖在归途中生了个儿子,没有婴儿襁褓,就把他裹在面粉里。这个儿子是篾儿乞惕掠夺者和她生的。铁木真也不介意,把孩子当作自己的亲儿子,给他取名为术赤,那是“客人”的意思。那时蒙古人还处在部落氏族社会,财产公有,妻子儿子的谁属,并不分得很清楚。 全世界较原始的氏族都是这样的。 第690章 射雕英雄传(190) 铁木真聪明勇敢,很有见识,势力越来越大,打败了无数敌人,做了蒙古许多部族的共同领袖。大家尊他为成吉思汗。“成吉思”是“大海”的意思,颂扬他和海洋一样伟大。 他的妻子蒲儿帖和他生了三个儿子和几个女儿。 成吉思汗报了仇,把泰亦赤兀惕部灭了,把害死他父亲的塔塔儿部也打垮了。 成吉思汗和部属商议,怎样处置塔塔儿部的俘虏。大家说,塔塔儿部的男子,只要高过车轴的,一概杀死,妇女儿童就分给大家做奴隶。 成吉思汗的异母弟别勒古台开完了会,从帐房里出来。塔塔儿部中有人问他:“你们商量些什么?”别勒古台说:“决定将你们高过车轴的男人都杀死。”塔塔儿的俘虏知道后就奋力抵抗,使成吉思汗部下遭到很大损失。成吉思汗很是生气,下命令说,以后开亲族会议,不许别勒古台参加。[1] 成吉思汗娶了塔塔儿部美丽的姑娘依速甘[2]做妃子。依速甘说:“我的姊姊也遂比我还要美丽。”成吉思汗道:“如果我找到你的姊姊,你肯让位给她么?”依速甘说:“肯的。”成吉思汗便派人去找寻。 也遂和她丈夫正在树林中避难,终于被成吉思汗部下的兵士捉住,她丈夫却逃跑了。也遂的确美丽非凡,成吉思汗很爱她。 有一天,成吉思汗坐在也遂、依速甘两姊妹中间饮酒,听得也遂长叹一声,神色郁郁不乐。他就起了疑心,把博尔术和木华黎两员大将叫来,吩咐说:“把所有的人一部一部的分开。自己部里不准有别部的人。” 这样分开之后,剩下一个年轻男子无部可归,查问出来,原来是塔塔儿人,就是也遂的丈夫。成吉思汗怒道:“这个人心怀恶意,混在我们这里,想干什么?塔塔儿部中凡是比车轴高的男人都要处死,还有什么说的?快快斩了。”就把他杀了。 成吉思汗对也遂还是一样的宠爱。 叔父 成吉思汗东征西伐,捉了不少俘虏。 他分给母亲和幼弟斡赤斤[3]一万户百姓,作为奴隶。他母亲诃额伦夫人心里嫌少,但没有作声。给长子术赤九千户,次子察合台八千户,三子窝阔台五千户,幼子拖雷也是五千户。给二弟合撒儿四千户,三弟合赤温[4]二千户,异母弟别勒古台一千五百户。 他叔父曾经投降过敌人,成吉思汗不分俘虏给他,还想杀了他。大将博尔术、木华黎等苦苦相劝,说他叔父和他父亲从小在一个帐房中居住,在同一只锅子里吃饭。成吉思汗想起了父亲,才饶了叔父不杀。 胞弟 后父的儿子 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临死之时,将妻子儿女托给蒙力克照料。蒙力克有七个儿子。他又娶了诃额伦夫人为妻,成为成吉思汗的后父。 蒙力克的七个儿子中,有一个名叫阔阔出,是个巫师,在蒙古人中是最有学问的人。“成吉思汗”这个尊号就是他提议的。他装神作怪,自称常常骑马到天上,所以蒙古各部的族长都很尊敬他。阔阔出越来越狂妄,有一次联合了六个兄弟,把成吉思汗的弟弟合撒儿捉住了,吊起来狠狠的打了一顿。 合撒儿是草原上出名的勇士,据说力气比三条牯牛还大,射箭能射到五百丈远。他身材高大,人家说他一餐可以吃完一只小牛。那当然都是夸张,然而他总是个了不起的好汉。 成吉思汗那时候心情正在不好,听到了合撒儿被吊打的消息,就骂他道:“人家说,世上凡是活的东西,都打你不过。为什么你给人家打败了?”合撒儿很难过,流着眼泪走了,三天没见哥哥的面。 阔阔出向成吉思汗挑拨离间,说道:“上天有指示:这一次让铁木真执掌大权,下一次让合撒儿执掌大权。所以你如果不提防合撒儿,后患可大得很。” 成吉思汗信了,当即出发去逮捕合撒儿。 诃额伦夫人得到了讯息,急忙乘了白骆驼轿车,连夜奔驰,黎明时候赶到,只见成吉思汗已把合撒儿的衣袖缚住了,除下他的帽子,正在那里严厉审问,想要杀死他。他见母亲赶来,就避在一边。诃额伦夫人怒气冲冲的下车,亲手解开合撒儿的袖子,盘膝坐下,解开衣衫,露出了两只乳房,说道:“铁木真孩儿,看见了吗?你是吃这奶长大的。你三弟、四弟一个奶还没吃完,你二弟合撒儿已把我两个奶都吃完了。他吃完了我两个奶的乳水,使我胸头舒畅,心里快活。合撒儿力大无比,箭法了得,打倒了无数敌人。现今敌人打完了,你就不要合撒儿了吗?” 成吉思汗为了要使母亲息怒,就说:“母亲责备得是,我很惭愧,以后我不敢这样了。” 他虽没杀死合撒儿,但总耽心合撒儿会抢他的权位,暗中夺取了合撒儿所领的大部份百姓,原来有四千户百姓,只给他剩下一千四百户。诃额伦夫人知道了,很是愁闷,老得很快,不久就死了。合撒儿手下的人有许多很害怕,都悄悄逃走了。 巫师阔阔出的势力渐渐扩大,许多部族都去投奔他,拥他为领袖。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的奴隶有些逃到阔阔出那里,斡赤斤派人去讨还。阔阔出把他的使者打了一顿,不许使者骑马,叫他背负了鞍子,徒步回来。 斡赤斤亲自去讲理。阔阔出七兄弟围住了要打他。斡赤斤害怕得很,只得认错。七兄弟强迫他跪在阔阔出的面前悔过。 第二天早晨,成吉思汗还没起床,斡赤斤就到帐里跪下哭诉。和成吉思汗睡在一起的蒲儿帖夫人坐起来,拉被子遮住自己赤裸的胸膛,见斡赤斤痛哭,不禁也掉下泪来,对丈夫道:“他们吊打了合撒儿,又逼迫斡赤斤下跪,欺侮你的好兄弟。将来你逝世之后,你留下来的广大国土,当然就给他们抢去了。”成吉思汗对斡赤斤道:“阔阔出就要过来,你会知道怎么报仇的。”斡赤斤拭干了眼泪,走到帐外,布置了三个大力士。 过不多时,成吉思汗的后父蒙力克老翁领着七个儿子,一同走进帐里。斡赤斤抓住阔阔出的衣领,说道:“昨天你强迫我下跪悔过,现今我们角力去。”阔阔出返身也把斡赤斤的衣领扭住。成吉思汗道:“到外面去,你们摔一场跤。”斡赤斤把阔阔出拉出去,预先伏下的三名大力士迎上来,捉住阔阔出,折断了他的腰。斡赤斤回进帐去,说道:“阔阔出跟我摔跤,打败了,耍胡赖,躺在地下不肯起来。” 蒙力克老翁明白了原因,对成吉思汗道:“当你广大的国土还只像小小土块的时候,我就跟你做同伴。当汹涌的大江还只像小溪的时候,我就跟你相识了。你怎么不念旧情?” 他六个儿子拦住了帐门,围绕着火盆,挽起了袖子要打。成吉思汗急了,喝道:“让开!”冲出帐去,众卫士便上来保护。 成吉思汗见到阔阔出的尸身,命人取来一顶旧帐幕,搭在尸身上。 第二天早晨,帐幕本来关着的天窗打开了,帐幕的门仍然关着,阔阔出的尸身却不见了,再也找不到。 成吉思汗对大家说:“巫师阔阔出打我的弟弟,又说坏话离间我们兄弟,违犯了天意,所以上天把他的性命和尸身都取去了。”[5] 成吉思汗又责备蒙力克不对,看在母亲的份上,没有处罚他和他别的儿子。 长子和次子争吵 成吉思汗率领大军去讨伐花剌子模。那是在蒙古人西方的回教大国,土地广大,人民众多,兵力很强。[6]花剌子模的苏丹摩诃末傲慢而胡涂。 成吉思汗出兵的前夕,王妃也遂对他说:“大汗越高山、渡大河,长途远征。如果你高山似的金身忽然倒塌了,你的蒙古国家由谁来治理?你像梁柱似的金身忽然倒塌了,你的神威大纛由谁来高举?你四个儿子之中,由谁来执政?请大汗留下旨意。”这件事大家心中都早已想到了的,但谁也不敢提。也遂是成吉思汗宠爱的王妃,所以她说了出来。 成吉思汗召集众人,说道:“也遂虽是女子,她这话倒很对。我的弟弟、儿子、博尔术、木华黎,你们都不说。我倒不知自己已经老了,好像是不会死的,竟把这件事给忘了。术赤,你是我长子,你怎么说?” 术赤还没开口,次子察合台大声道:“父王叫术赤说话,要派他做什么?我们能让着篾儿乞惕的杂种管辖么?” 术赤听察合台这样说,跳起来抓住他的衣襟,怒道:“我父王从来不把我当作外人,你为什么老是跟我过不去?你什么事胜过我了?你不过暴躁骄傲而已。我和你比箭,要是我输了,就割下大拇指。我和你比武,要是我输了,就倒在地上永远不起来。请父王下令。”两兄弟互相拉着衣襟。博尔术抢上去拉住了术赤的手,木华黎拉住察合台的手。成吉思汗铁青了脸不作声。 大臣阔可搠思说道:“察合台,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们出生之前,各部各族的人都打得昏天黑地,连睡觉的时候也没有,大家日夜只是打仗、掳掠。察合台啊,你的话让你母亲伤心。你们同是蒲儿帖夫人的儿子,是同胞亲兄弟,你这样的话,忘了母亲的大恩,令她灰心落泪。你们英明的父王建国之初,何等艰难困苦,忍饥挨渴,汗流脚底。你们的母亲一同吃苦,把好吃好喝的东西留给你们,清洗你们的屎尿,直到你们会站立骑马。你们母亲盼望的是爱子幸福,你们千万不可令她忧愁。” 成吉思汗道:“不能这样说术赤。术赤当然是我的长子,这种话不许再说。” 察合台笑道:“术赤是有本事的。术赤和我,都是父王的大儿子。我二人齐心合力为父王出力。三弟窝阔台仁慈,我推举他将来继承父王的大业。” 成吉思汗问术赤:“你怎么说?”术赤知道自己没有希望继承大位,便道:“察合台的话不错。我们二人齐心为你出力。我也推举窝阔台。”成吉思汗道:“世界广大,江河众多。你们只要出力去攻打外国,地方有的是,你们尽可去占来做牧场。术赤、察合台,你们两个今后一定要和睦,不可让人耻笑。”两人都答允了。 成吉思汗问窝阔台:“你有什么话说?”窝阔台道:“父王恩赐,两位兄长推举,我只有勉力去做。要是我的子孙不行,虽然包着草,牛也不吃,虽然包着油,狗也不吃,那么自有兄弟们的子孙来高举父王的大纛。” 成吉思汗点头称是,问四子拖雷道:“你有什么话说?”拖雷素来和窝阔台很是友爱,说道:“我愿全力辅助窝阔台三哥。他忘了的,我提醒他。他睡着了,我叫他起来。他出去征战,我总在他身旁。” 于是成吉思汗便立窝阔台为继承人。 在攻打花剌子模之时,术赤和察合台两人仍然不和,两军不能协调,征战不利。成吉思汗派窝阔台做总司令,统率两军,这才节节胜利。 生儿子的气 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攻打花剌子模的首都玉龙杰赤大城。唋三兄弟分取了城中的百姓工匠,没有留给父王。三兄弟回来时,成吉思汗恼怒得很,三天没有传见。 博尔术、木华黎等大将劝他说:“为了教训花剌子模的苏丹,我们已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玉龙杰赤[7]的百姓虽然给大汗的三个儿子分了,也和大汗自己所有一样。我军大胜,大家都很欢喜,大汗何必发怒?儿子们做错了事,心里很害怕,以后一定会小心谨慎,请准许他们谒见罢。” 成吉思汗接受劝告,命三个儿子进见,引述祖言古语,重重责骂。术赤、察合台、窝阔台三人站着,汗流满面,又是惭愧,又是害怕。 三名亲卫箭筒士劝大汗道:“儿子们打了胜仗,大汗这样重责,令他们灰心。儿子们已经知错了。从日出的地方到日落的地方,敌人还很多,让我们去攻打他们,去攻打巴格达的苏丹,去抢夺他们的金银、绸缎。大汗请息怒罢。” 成吉思汗怒气平息,重赏劝他的大将和三名亲卫箭筒士,与三个儿子和好。 皇后和妃子 成吉思汗的皇后妃子很多,他让她们分住在五个地方,蒙古人在帐幕里居住,所以称为五个斡儿朵,斡儿朵是“宫帐”的意思。 第一斡儿朵的正后是元配蒲儿帖皇后,其下有五个次后,再下面有许多妃子。各斡儿朵的情形都相同,不过后妃的数目有多有少。蒲儿帖皇后生了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四个儿子,五个女儿。 第二斡儿朵的正后是忽兰皇后。她父亲是篾儿乞惕部的一个酋长,本来跟随乃蛮部的塔阳汗对成吉思汗作战。塔阳汗败死后,那个酋长带了女儿去向成吉思汗投降,要把美丽的女儿献给他。走在路上,遇到成吉思汗部下的一名将领纳牙阿。纳牙阿说:“现今战事激烈,你们父女俩如在路上遇到军队,恐怕会遭难,你女儿会受到污辱。你们留在我这里,等战事结束,我护送你们去见大汗。”于是父女俩在纳牙阿的帐幕里住了三天,再去见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大怒,要杀纳牙阿,说他不该将这样美丽的姑娘在帐幕里留了三天。忽兰和纳牙阿忙说明经过。成吉思汗后来发觉忽兰果然仍是处女,对她很宠爱,对忠诚的纳牙阿也大加重用,觉得这样美丽的姑娘在他帐幕里住了三天,居然仍是处女,这人可以付托大事。 成吉思汗很喜欢忽兰,称她为“我那娇小的美人儿”。忽兰皇后生了一个儿子,叫做阔列坚。成吉思汗待他如同四个嫡子一样。后来阔列坚随拔都西征,在俄罗斯中箭而死。 第二斡儿朵的次后叫做古儿八速,是塔阳汗的后母。当塔阳汗和成吉思汗打仗的时候,古儿八速曾说蒙古人身上很臭。这句话给成吉思汗听到了,后来将她俘虏了来,就问她:“你说我们蒙古人身上很臭吗?”当晚就和她同房,大概要她闻闻自己身上臭不臭。古儿八速自然不敢说臭。 第三斡儿朵的正后是也遂皇后。在诸后之中,她和忽兰皇后两人最为得宠。成吉思汗出征,有时带忽兰同行,有时带也遂同行。 第四斡儿朵的正后是依速甘皇后。她是也遂皇后的妹妹。由于她举荐姊姊,成吉思汗才得到也遂皇后。她嫁给成吉思汗较早,但甘心位居姊姊之下。 第691章 射雕英雄传(191) 第四斡儿朵的三后名叫合答安皇后,是四大功臣之一赤老温的妹妹。成吉思汗少年时为泰亦赤兀惕人俘虏,脱逃后躲在赤老温家里的羊毛车中,才得免难。后来成吉思汗灭了泰亦赤兀惕部,合答安的丈夫给乱兵杀死,她给蒙古兵俘虏了。她远远望见成吉思汗,大叫:“铁木真救我。”成吉思汗就收她为妻。 四大斡儿朵之外,又另有一个“公主斡儿朵”,正后是金国的公主。成吉思汗率兵围困中都燕京,金国皇帝送女儿歧国公主求和。当时金国皇宫中未嫁的公主共有七人,歧国公主最美丽聪明,宫中称她为“小姐姐”。这位“小姐姐”嫁了成吉思汗后,很受到敬重,蒙古人称她为“公主皇后”。成吉思汗为她特别成立一个“公主斡儿朵”。[8] 五个斡儿朵分设在不同地方,相隔很远。[9] 死亡 成吉思汗征服西夏,把西夏百姓杀了一大批,于猪儿年(丁亥,一二二七年)七月十二日在西夏去世,年七十三岁。去世的地方在今甘肃东部清水县。也遂皇后一直陪伴着他。 车子载着大汗的金棺东归,走到一个地方,车轮陷入了地里不动,许多骏马也拖拉不动。一个善歌的歌手唱道:“大汗啊,你弃掉天下而去了,你的皇后、皇子、亲族、故土都在等你回去。你所出生的故乡,还在遥远的地方。你的蒲儿帖皇后、忽兰皇后,你的伙伴博尔术、木华黎他们,都在等你回去。由于西夏的姑娘们美丽,你忘了蒙古的亲人么?” 这样唱了之后,车子动了,把成吉思汗的遗体送回蒙古。诸将严守秘密,路上遇到行人,一概杀却,免得消息泄漏。 大汗的灵柩在各个皇后的斡儿朵中逐一陈列发丧,最后葬在不儿罕山中。 成吉思汗年轻的时候给篾儿乞惕人追逐,避入不儿罕山,躲过了大难。不儿罕山是斡难河和怯绿连河的发源地。成吉思汗曾在山谷中一株大树下默思多时,说过要葬在这棵大树的下面。儿子们遵从他的遗命。葬后不起坟墓,蒙古兵将骑了大群马匹践平土地,后来四周长起密林。至今还没有发现真正的所在地。[10] 长子术赤 成吉思汗所征服的大帝国,从中心骑马向四方奔跑,据说东南西北都要奔驰一年才到边界。他把这个大帝国分给四个儿子。 长子术赤的封地,在今日俄罗斯的碱海、顿河、伏尔加河一带,称为“钦察汗国”。因为那时候这些地方叫做钦察。 术赤是长子,但不得继承大位,封地又远,所以怏怏不乐,后来就生病了。成吉思汗派他去征讨里海、黑海北方诸地,术赤没有很快的出动,成吉思汗很不高兴。后来成吉思汗征伐了西域回蒙古,沿途几次叫术赤来相会。术赤生了病,不能来见。那时有个蒙古人从术赤的领地到来,成吉思汗问起术赤的病况。那人说大王子身体很好,行前还见到他带了大队人马在打猎。成吉思汗大怒,便率兵去征讨问罪,派窝阔台与察合台作先锋。大军刚要出发,术赤的死讯由快马传到。成吉思汗十分悲痛,问起死因,才知他生病已久,那次行猎的其实是术赤的部将。大汗要将传假讯的人捉来治罪,那人却已逃走了。 术赤死时四十九岁,有十四个儿子。长子鄂尔达,次子拔都。鄂尔达自知才能不及弟弟,兄弟俩又友爱,所以将继承父位的权利让给了拔都。 次子察合台 察合台的长子叫做莫图根。成吉思汗在他的众多孙子之中,最钟爱莫图根。在攻打花剌子模时,有一次围城,莫图根给敌人射死。成吉思汗很悲痛,城破之后,屠杀全城百姓,为孙儿报仇。 那时察合台还不知儿子已死,旁人都不敢告诉他。有一天,成吉思汗和几个儿子一同吃饭,假装大发脾气,说儿子们都不听话,对察合台尤其恼怒。察合台很惶恐,说道:“我如不听父王的吩咐,甘愿给父王处死。”成吉思汗道:“我不论什么吩咐你都听,是吗?”察合台道:“是。儿子决计不敢违命。”成吉思汗道:“那么你听我吩咐:你的儿子莫图根已经死了,我叫你不可悲伤。”察合台大惊,拚命的忍住眼泪,装作并不悲伤,安安静静的吃完了饭,才独自到野外去放声大哭。 察合台脾气暴躁,但很会辨别是非,军中如果有什么争执,疑难不决,由他来判断,总十分公平。 窝阔台能继承大位,察合台拥立的功勋最大。窝阔台继位后,遇到什么大事,总派人去征求二哥的意见,对他十分尊敬。 察合台的封地在今新疆、阿富汗、俄罗斯乌兹别克共和国一带,称为“察合台汗国”,地域也十分广大。 三子窝阔台 窝阔台的领地“窝阔台汗国”在今俄罗斯中亚细亚巴尔喀什湖附近。他是蒙古的共主,统治蒙古本部和中国北部,所以作为特别领地的“窝阔台汗国”,地域就很小了。 窝阔台做了十三年大汗,死时五十六岁,因酗酒得病。他个性光明磊落,宽大温和,曾公开检讨自己,说:“我继承父皇的大位以来,做了四件好的事情。第一,征服金国;第二,成立了驿站,因而数万里之间交通便利;第三,在许多没有水的地方开掘了水井,使得百姓有丰富的水草,繁殖牲口;第四,在所征服的各城各地设立治民官,让众百姓能安居乐业。但我也做了四件错事,第一,我继承大位,受命统治万国,但我时时饮酒大醉;第二,我强娶叔父斡赤斤所属部众中的女子,这是不合道理的;第三,我误信谗言,杀死了父亲手下的功臣朵豁勒忽,他是忠义人,我十分后悔;第四,我下令构筑围墙,圈定兄弟们的牧地,以致兄弟们发出怨言。” 他能公开作自我批评,可见性格坦白直率,能分辨是非。 四子拖雷 拖雷是成吉思汗的小儿子,也最得他钟爱。成吉思汗出征,经常叫拖雷陪在身边,称他是“伴当”。成吉思汗死后将大部份精兵猛将都交了给他(据michel hoang 在《成吉思汗》一书中所说,成吉思汗逝世时有十四万精兵,将其中十万人交给拖雷),因此四个儿子中,拖雷这一系兵力最强,势力最大。拖雷为人英明,很得人心。成吉思汗逝世时,察合台和窝阔台都领兵在外,只拖雷在蒙古本部,因此军国大事都由他决定,称为“监国”。 蒙古习俗,国主由亲王大将共同推举,这个大会叫做“库里尔台”。成吉思汗虽有遗命要窝阔台继承,但根据传统习惯,还是要召开“库里尔台”来正式推举。 大会中王公、驸马、众大将都极力推举拖雷。窝阔台也不敢接任大位。拖雷却主张尊重父皇遗命。会议一直开了四十几天,始终不能决定。最后在拖雷坚持之下,斡赤斤和察合台也都赞成拥戴窝阔台,窝阔台才得到库里尔台的承认。 兔儿年(辛卯,一二三一年),窝阔台大汗亲征金国,攻破居庸关,占领了许多城市,忽然得了病,说不出话。巫师卜占之后,说道:“因为杀害金国百姓太多,所以山川神灵作祟侵害大汗,必须由亲族中一个人代死,否则病不能好。” 拖雷说:“我答应过父皇,一心辅助皇兄,我愿意代皇兄死。巫师,你念咒罢。” 巫师就念了咒,给拖雷饮了神水。拖雷说:“请皇兄照料我的孤儿和妻子。”不久就死了。拖雷代死之后,窝阔台的病果然就好了。[11] 蒙古人对拖雷都十分钦佩。窝阔台更加感激,曾说他将来死后,要将大位传给拖雷的长子蒙哥。 孙子拔都(术赤的次子) 窝阔台做大汗的第七年,俄罗斯诸部起来反抗。窝阔台听从察合台的意见,命令诸王、驸马、万户、千户各派长子出征。因为每个长子麾下都兵众将广,所以实力特别强大,总兵力大约是十五万人,已经超过了成吉思汗逝世时的兵力。这次西征称为“长子远征”。 拔都是术赤的继承人,是长子中的长子(其实是次子),由他做统帅。察合台部派长子莫图根(已死)的长子不里统军,窝阔台部由长子贵由统军,拖雷部由长子蒙哥统军。统军的是长子,但别的儿子也有不少参加远征。 大军西征,势如破竹,平定了钦察、北俄罗斯、南俄罗斯,攻克莫斯科、基辅等大城。在征服俄罗斯等十一个国家之后,拔都决定分兵三路西征,于是搭起大帐设宴。在宴会中却发生了一场大争吵。 拔都是长兄,又是大军统帅,宴会还没有开始,便拿起酒杯来先饮了几杯。察合台的孙子不里、窝阔台的儿子贵由十分不满,吵嚷起来。不里骂道:“拔都为什么先饮酒?他自以为是元帅,其实是个生胡子的婆娘,早就该将他踏在脚底下。”贵由说:“这是个带弓箭的婆娘,我们二人早就该用棍子狠狠的打他一顿。”还有一个大将附和二人。大吵之后,宴会不欢而散。 他们为什么骂拔都是“婆娘”?拔都很会打仗,对待部下将士很好,人人叫他为“赛因汗”。“赛因”在蒙古话里是“好”的意思,说他是“好王子”。不里和贵由对部下却很凶,他们觉得拔都婆婆妈妈,不够威风,像个女人。 更重要的原因,是察合台系和窝阔台系的王子们心中对术赤系的王子都瞧不起,总记得术赤并不是成吉思汗的亲生子。 拔都派人去禀告了大汗。窝阔台很是恼怒,等贵由回来朝见报告战况时,痛骂他:“听说你在出征途中,把有屁股的人都打了屁股,把军人的脸都丢光了。你自以为征服了俄罗斯,就可对兄长不敬吗?其实那又不是你的功劳。”把他送去给拔都处分,把不里交给察合台处分。 拔都自然不敢当真处分大汗的儿子贵由,但这场怨仇互相结得很深。 拔都和贵由、不里两人争吵后,兵分三路。北路军察合台部队,由察合台的另一个儿子贝达尔任统帅,攻打波兰。中路军术赤部队,由拔都自己任统帅,攻打匈牙利。南路军窝阔台部队,由大将速不台及窝阔台另一个儿子合丹(贵由的弟弟)共任统帅。 北路军击破波兰大军,打得波兰王布莱斯狼狈逃命,渡过奥得河,在莘尔斯达特大平原上和波兰日耳曼联军遭遇,一场大战,波德联军全军覆没。贝达尔命部下在战场上割下敌军的耳朵,收集在一起,共有九巨捆之多。这是世界史上有名的一个战役。中路军和南路军也都节节胜利。北、中、南三路军队在多瑙河畔会师,只杀得欧洲人尸骨如山,蓝色多瑙河变成了红色多瑙河。[12] 拔都大军一路打到亚德里亚海的威尼斯国边界,一路打到离维也纳三十里的地方,正要征服全欧洲,忽然接到窝阔台大汗逝世的消息,于是拔都下令班师。 这次西征一共打了六年,吓得欧洲人心惊胆破,称之为“黄祸”。 拔都班师回到俄罗斯,在自己汗国都城中驻守。从东到西,几万里的大片土地都是他的势力范围。他统治的钦察汗国,欧洲人称为金帐汗国。俄罗斯侯王在金帐前战栗听命,达四百年之久。当元朝在中国的统治结束后,金帐汗国仍统治着俄罗斯。直到十六世纪中叶,俄国彼得大帝兴起,蒙古人在俄国的统治才衰退而消失。[13] 拔都的哥哥鄂尔达让位给拔都,所以拔都将东方锡尔河一带地方分给哥哥,鄂尔达一系建立了“白帐汗国”。拔都的弟弟昔班(术赤第五个儿子)西征有功,拔都也分给他一片领地,建立的汗国叫做“青帐汗国”。这两个汗国都远不及金帐汗国重要。 孙子贵由(窝阔台的长子) 窝阔台死后,皇后和诸王大臣召开“库里尔台”。几次召拔都来参加,拔都始终不来。大会决定立窝阔台的长子贵由接位。 贵由作了大汗,便要统兵去征讨拔都,朝中大臣极力劝阻,才打消了这主意。这是聪明的决定,如果出兵,多半打不过拔都。 贵由喜欢喝酒,手足有痉挛病,接位后第三年春天就死了。 孙子蒙哥(拖雷的长子) 短命的贵由死后,王公大将开“库里尔台”大会推举大汗。大会的地点是在拔都所管辖的地方。会中王公大将都推举拔都。在成吉思汗的许多孙子中,拔都年纪最长,兵力强盛,西征的威名很大,仁慈而得人心,何况大会在他势力范围之内举行。 然而拔都不肯当大汗,极力主张由拖雷的长子蒙哥接位。拔都很精明,知道自己如做大汗,别的三系会联合起来反对,自己寡不敌众,一定抵挡不住。 蒙哥在西征之时和拔都很合作,堂兄弟间感情很好。察合台系的不里、窝阔台系的贵由联合起来反对拔都,拖雷系的蒙哥却一直支持统帅。 库里尔台大会尊重拔都的意见,推举蒙哥当大汗。 这时朝中大权是在贵由的皇后海迷失手里。她想叫自己的儿子做大汗,派人去对拔都说:“大会议向来是在东方蒙古本部举行的,这次在西方开,不合祖宗规矩,而且许多王公大将都没有参加,会议的决定不能算数。”拔都说:“那么明年在东方再开大会好了。” 到了明年,拔都派自己的弟弟统领大军,护送蒙哥到蒙古本部开会,自己驻在西方作后援。开大会之时,窝阔台与察合台两个系统的王公知道争不过拔都和蒙哥,都不到会。拔都传下命令:那一个不遵大会决定,国法从事。术赤和拖雷两个系统的兵力很强,两系联合,窝阔台系和察合台系的力量及不上。蒙哥做大汗的决定,在东方的大会中又通过了。国家大权于是从窝阔台系转移到了拖雷系的手里。 窝阔台曾经说过将来要让蒙哥做大汗。但窝阔台的性子随随便便,说过的话不大放在心上。他养了几头小猎豹,没有奶吃,就叫人牵了一头母牛来,让小猎豹吃母牛的奶。窝阔台有一个小孙子,名叫失烈门,就说:“爷爷,你叫小豹吃母牛的奶,这头母牛自己的小牛就没有奶吃了,不是要饿死么?”[14]窝阔台很感动,说道:“失烈门这话很对。你很有仁爱心肠,将来可以继我的位做大汗。”所以失烈门一直认为自己有权继承大汗的位子。失烈门不是贵由的儿子,是他的侄儿。 第692章 射雕英雄传(192) 蒙哥做了大汗,失烈门和贵由的两个儿子都不服。贵由的两个儿子在车中藏了兵器,想发动政变,结果被破获了。蒙哥把这三人送到荒僻地方去监禁起来,后来都杀了他们。 察合台的孙子不里和贵由交好,曾在宴会中一起骂过拔都,也参与了贵由儿子侄儿的政变密谋。政变失败后,蒙哥将不里送去交给拔都。拔都就把他杀了。 蒙哥英明果毅,善于处理政务,他灭了大理,征服今西康、西藏、印度支那一带土地,派兵远征,攻克今伊拉克的首都巴格达,遣兵攻朝鲜、印度,掳掠了大批百姓和财物回来。他做了九年大汗,在攻打四川重庆时去世。[15] 孙子忽必烈(拖雷的第四子) 蒙哥的胞弟忽必烈接任大汗,灭了南宋,统一全中国,是元朝的开国皇帝。[16] 忽必烈做了二十年大汗后征服中国,统治了十五年,到八十岁才死。他治理国家的本事,是蒙古所有大汗之中最好的。[17]他曾派兵去攻打日本、缅甸、越南等国。 攻打日本的大军十余万人,乘船在海中遇到飓风,全军覆没。蒙古兵天下无敌,但不懂海战。征日本的大军在阴历八月初一出发,那正是飓风季节,只要迟得两个月出发,日本人一定也给蒙古人征服了。[18]蒙古兵从成吉思汗兴起到忽必烈去世,一百年中只打了一个大败仗。不是败在敌人的手里,而是败给了飓风(日本人称之为“神风”)。 元朝在中国统治了八十九年,一共十个皇帝,都是拖雷的子孙。 孙子旭烈兀(拖雷的第六子) 拖雷有十一个儿子,其中两个做皇帝,那是长子蒙哥、四子忽必烈。第六子旭烈兀也是大大有名之人,他比忽必烈小两岁。 蒙古人有三次大西征。第一次西征是成吉思汗亲自率领,第二次是术赤的次子拔都率领,第三次西征的统帅是旭烈兀。 忽必烈九岁时,成吉思汗从西域凯旋回来,忽必烈和七岁的弟弟同去迎接祖父。成吉思汗率众打猎,忽必烈射死一只兔子,旭烈兀射死一只野山羊。蒙古人的习俗,儿童第一次射杀禽兽,要将猎物的血涂在长辈的手指上表示敬意。旭烈兀握住成吉思汗的手涂血,出力很重,成吉思汗怪他太粗鲁。忽必烈却捧住祖父的手轻轻涂拂,成吉思汗很欢喜。 这件事显示两兄弟从小就性格不同。 蒙哥做大汗的时候,里海、阿母河一带的回教徒木剌夷教派行凶作乱,派遣刺客到处杀人。蒙哥派六弟旭烈兀西征,将这个实行暗杀政策的教派灭了。[19]旭烈兀又再西行,攻破回教大教主哈里发的总部巴格达。[20] 旭烈兀在巴格达城中,见到大教主哈里发的宫殿华美之极,一座又高又大的藏宝塔中珍宝堆积如山,感到十分惊异,把哈里发叫来,说道:“你积聚了这么许多金银财宝,到底用来做什么?你为什么不把财宝分给部属,叫他们为你出力死战,保住你的性命和巴格达?”哈里发不知道怎样回答才是。旭烈兀道:“你既然这样喜欢财宝,这许多财宝我就都还给你。”于是把哈里发关在藏宝塔里,不给他饮食,对他说:“这些财宝都是你的,你要吃便吃好了,没有人来干涉。” 哈里发对着满塔的金银财物,但宝石珍珠是不能当饭吃的,困顿了七日就死了。[21] 旭烈兀再派部下的汉人大将郭侃[22]西征,攻打天房(今沙地阿拉伯),天房苏丹投降。郭侃再渡海攻富浪(今地中海中的塞普鲁斯岛),岛上的苏丹也投降。那时蒙哥去世的讯息传到,旭烈兀便停止西攻。 旭烈兀在伊朗、叙利亚、伊拉克、土耳其、沙地阿拉伯一带建立一个大汗国,称为“伊儿汗国”。伊儿汗国包括了中东当代所有的石油出产国家,边境与埃及相接。埃及抵抗蒙古人入侵,各地回教难民纷纷涌到,所以埃及就成为回教的文化中心。 旭烈兀曾向东罗马帝国国王求婚,要娶他女儿。东罗马王不敢拒绝,但知道蒙古男人娶很多妻子,不舍得把公主嫁给他,于是送了自己的私生女儿玛丽亚给他。玛丽亚到时,旭烈兀刚逝世,旭烈兀的儿子阿八哈就娶了她。阿八哈瞧在妻子的面上,对待天主教徒很好,不加虐待,又和教皇、法兰西等国建交,互通使节。[23] 孙子阿里不哥(拖雷的第七子) 拖雷的第七个儿子叫阿里不哥,当大哥蒙哥大汗逝世时,四哥忽必烈在攻打中国,六哥旭烈兀在西征,他自己在老家蒙古的和林(在今蒙古乌兰巴托西南)大本营留守。他得到一批王公大将的拥戴,立为大汗,而忽必烈则在上都开平(在今内蒙多伦之北)立为大汗。 两兄弟争夺大位,拥护阿里不哥的王公大将较多。但两兄弟领兵打了几仗,弟弟打不过哥哥,连战连败,终于投降。忽必烈问他:“你倒平心而论,到底是该你做大汗,还是该我做?”阿里不哥说:“以前是该我做,现今当然是你该做了。”他意思是说,我是根据蒙古祖传的规矩,由王公大将开“库里尔台”推举的,你是用刀枪弓箭打出来的。 女儿 成吉思汗女儿很多,其中一个叫做阿剌海别吉,最有本事。她先嫁汪古部酋长的儿子,丈夫死后,改嫁丈夫的哥哥的儿子,丈夫又死,改嫁赵王孛要合。成吉思汗西征,四个儿子都带兵随行,派这个公主留守老家,称为“监国公主”。这位监国公主处理政事很有见识,经常判断得很对。监国公主的办公厅有数千名女官和侍女,奉她命令办理政务。那时在东方负责攻打金国的大将是木华黎,遇到军国大事,都要向监国公主请示。(《射雕》小说中华筝公主为虚构,不提其他公主,求简也。) 成吉思汗另有一个女儿布亦塞克,成吉思汗将她许配给宏吉剌部的酋长。那个酋长嫌她相貌太丑,不肯娶她,成吉思汗就将这酋长杀了。 宏吉剌部是蒙古各部中专出美女的地方。那个酋长平生美女见得多了,竟连大汗的公主也感到不能忍耐。成吉思汗的妻子蒲儿帖皇后就是宏吉剌部人,他的许多媳妇、孙媳也都是这部的女子。到了忽必烈时,更定下规矩,每两年一次,到宏吉剌去选妃嫔和宫女。[24] 旷古未有的蒙古大帝国,到成吉思汗的孙子手里才建成。但基础是成吉思汗奠定的。无敌于天下的蒙古军队的一切军事制度和军事技术,也是成吉思汗一手建立的。他是人类历史中位居第一的军事大天才。他团结蒙古各部族,发展蒙古的生产力和经济,对蒙古人功劳很大,他西征南伐虽然也有沟通东西文化和交通的功劳,但破坏和残杀厉害,对于整个人类,到底功大还是罪大,后世学者的评价因观点不同而有异。无论如何,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伟人。西方文化以扩张征服为尚,但西方人的历史中,无一人及得上成吉思汗(以及他的子孙拔都、旭烈兀等等)。 西方传统的历史家既有种族自大、以及西方文化最为优秀的偏见,对于西方国家给成吉思汗、拔都、旭烈兀打得一败涂地的史实十分不忿,因之在评价成吉思汗时尽量夸大他的残暴和破坏。其实,任何战争中都有残暴和破坏,以高举基督教旗帜、并以保卫西方文明为号召的十字军东征,何尝不烧杀残暴、奸淫掳掠?绝没有比蒙古大军西征文明了半点。近代历史家对蒙古西征和其他战争以同一标准评论,就比较公允,一般认为,其破坏和残暴,和任何大战役相等,但有沟通世界贸易、促进东西交通之功。阿拉伯回教人从第七到十一世纪时打得西方人步步退缩,束手无策,蒙古人攻克巴格达,占领中亚细亚各地,回教大军大败,西方历史家出于种族及宗教偏见,又大赞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亦非公允。 研究成吉思汗领导的蒙古大军所以能征服中亚、俄罗斯,一直打到威尼斯、维也纳,原因之一是蒙古马质素优良,能耐劳,可长途行军战斗,蒙古人学会了使用马镫,骑在马上双手可空出来射箭,而骑射之术远胜回教徒及西方武士。 第二个原因是科技上的,当时阿拉伯回教徒的科技文明大大胜于西欧人。中国宋代的炼铁、铸铁之术、使用火药的高科技刚发明,蒙古人从辽国、金国(女真人)那里间接学得,使用于战阵,回教徒及欧西人无可抗挡。 最大的原因是成吉思汗的军事天才与组织天才。西方历史家认为整个人类历史上,只有希腊马其顿王亚力山大大帝、迦太基大将汉尼拔、阿拉伯回教苏丹萨拉丁、法国拿破仑,这四个人的军事天才方可和成吉思汗相比较,但四个人都比他不上。世界论剑,他是人类历史中天下五绝的“天下第一”。 但《射雕英雄传》所更颂扬的英雄,是质朴厚道的平民郭靖,而不是灭国无数的成吉思汗。相信这是更加人民性的历史观点。 注: 在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台北举行的“金庸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中,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柳存仁教授提出一篇〈《脱卜赤颜》全真教和《射雕英雄传》〉的论文。本书作者向来尊柳教授为半师半友的前辈,以他学识之渊博,品德之崇高,其实是“大半为师小半友”。该论文所述《蒙古秘史》一书诸家之评述,以及与《射雕》之干系,多为作者所未知,深受教益,谨此书以志感。该文收入研讨会之论文集中,论文集由台北远流出版公司出版,王秋桂教授主编。 注释: [1]别勒古台据说有子孙八十人。 [2]蒙古人译名非常复杂。本文译名大致上依照《新元史》,但也有若干改动。“依速甘”在《新元史》中译作“也速干”,和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的名字太接近了。 [3]斡赤斤在蒙古语中是“灶君、火王”的意思。蒙古习俗,由幼子守家,看管家财。 丘处机西去见成吉思汗时,途中曾受斡赤斤的款待。斡赤斤知道他是大汗所召,不敢先向他请教长生的秘诀(见《长春真人西游记》)。斡赤斤寿命很长,后来忽必烈和弟弟阿里不哥争位时,蒙古多数王公支持阿里不哥,斡赤斤却拥护忽必烈。据说他有一百个妻子、一百个儿子,妻儿走到他面前,有许多他竟不认识。 [4]合赤温早死,没有留下什么重要事迹。 [5]成吉思汗知道阔阔出得族人崇信,说他的生命和尸首都为上天取去,族人就认为连上天都处罚他,不会因此而反对成吉思汗。猜想阔阔出的尸体一定是成吉思汗暗中派人取去的。这是蒙古部族中军权、政权对抗神权、文化权的一场斗争。 [6]花剌子模的领土包括现代俄罗斯中亚细亚南部、伊朗、阿富汗等地。 [7]玉龙杰赤在现代俄罗斯乌兹别克共和国咸海之南,现名库尼亚乌尔根赤。撒麻尔罕在今俄罗斯境,仍名撒麻尔罕,在阿富汗喀布尔之北,新疆喀什之西。地势与《射雕》中所描写者不同,小说内容夸张以增趣味耳。 [8]金歧国公主的母亲姓袁,是汉人。但蒙古历代大汗、皇帝的后妃中无汉人,只有朝鲜人。 [9]日本人箭内亘着《元朝怯薛及斡儿朵考》(陈捷、陈清泉译)对四大斡儿朵的所在地有所考证,但没有提到“公主斡儿朵”。 [10]叶奇《草木子》中说:蒙古诸汗葬后,以万骑踏平墓地,在上面杀一只小骆驼,以千骑守墓。等明年青草生长,守军移去,草原上一望平野,已无丝毫墓地的痕迹。要祭墓的时候,把小骆驼的母亲牵来,母骆驼来回悲鸣的所在便是葬所。但母骆驼死后,就谁也找不到墓地了。 成吉思汗陵寝的所在地,学者意见不一。宋人彭大雅、徐霆所著《黑鞑事略》,言陵墓在外蒙古克鲁伦河侧。近人屠寄亦主此说。张相文〈成吉思汗陵寝发见记〉一文,根据蒙古人近世传说和清朝官方文书,认为陵墓在河套的榆林附近。以主张外蒙古说的较多。 [11]也许这只是巧合,更可能是巫师在神水中下了毒。《新元史》的作者却大赞拖雷诚心感动了鬼神。成吉思汗四子中,拖雷所拥兵马最多,势力最大,窝阔台为大汗,也可能是两系争权,窝阔台部杀了拖雷,但史实全无迹象。 [12]拔都远征军于一二四一年三月十八日在chmielnik大破波兰王bolew统率的军队;当年四月九日在liegnitz大破波德联军,杀了西里西亚(德国南部、捷克北部)国王亨利二世;另一个战役中在战场上杀了布希米亚(今捷克)国王wences,打败了乌高林大主教所统率的匈牙利军。大将速不台打败了匈牙利王贝拉所统率的匈牙利、克罗兹、日耳曼、法国联军。 [13]蒙古人统治黑海里的克里米亚半岛,直到一七八三年才给俄国人占去,离开现在还不到二百年。(本文作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14]失烈门这几句话,或许是提醒祖父:“你如让拖雷的儿子蒙哥继任大汗,你自己的儿子、孙子却没有奶吃了。” [15]在《神雕侠侣》中,改写为死于攻襄阳之役。 [16]在中国历史书中,成吉思汗为元朝“太祖”,窝阔台为“太宗”,贵由为“定宗”,蒙哥为“宪宗”,忽必烈为“世祖”。也速该和拖雷没有做大汗,但因子孙做了大汗,所以追尊也速该为“烈祖”,拖雷为“睿宗”。 第693章 射雕英雄传(193) [17]忽必烈在史书上的评价很高。《新元史》说他:“混壹南北,纪纲法度灿然明备,致治之隆,庶几贞观。”极力赞扬他任用儒生;又说唐太宗玄武门之变,把哥哥和弟弟杀了,忽必烈也和弟弟争位,但把弟弟捉来后没有杀他,所以在这件事上还胜过唐太宗。《元史》说他:“度量弘广,知任善使,信用儒术,能以夏变夷。”马可波罗说他是:“自有人类祖先亚当以来,迄于今日,世上从来未见如此广有人民、土地、财货的强大君主。”又yule本《马可波罗行纪》中引波斯历史家wassaf的评论,说:“从我国(波斯)境到蒙古帝国的中心、有福皇帝公道可汗驻在之处,路程相距虽有一年之远,但他的丰功伟业,传到了我们的地方。他的制度法律,睿敏智慧,贤明判断,可惊可羡的治绩,据可信的证人如著名商贾和博学旅人的述说,都是远远超过了迄今所见的伟人之上。单以他的功业和才能而言,已使历史上所有的名人都黯然失色。罗马、波斯、中国、印度、阿拉伯等国所有的君主都及他不上。”这些歌颂当然是未免太夸张了,但忽必烈所统治的土地之广,确是亘古未有。屠寄《蒙兀儿史记》说他:“目有威棱,而度量弘广,知人善用,群下畏而怀之……一变祖父诸兄武断之风,渐开文明之治。”但忽必烈征服中国,后代虐杀甚众,元朝横征暴敛,规模制度远不及清朝。 [18]忽必烈派去征日本的统帅,是右丞相蒙古人阿剌罕、中书右丞汉人范文虎。范文虎是吕文焕之兄吕文德的女婿。吕文焕就是守襄阳多年的宋朝大将,后来投降了蒙古。遇到飓风而覆没的蒙古主力部队由范文虎统带。范文虎落海后,漂流一昼夜,幸好抓到一块船板而逃得性命。忽必烈很宽大,说遇到飓风不是他的过失,继续重用他。 [19]木剌夷是回教的一个狂热教派,起源于波斯,正统回教认为他们是异端邪派。这教派的领袖称为“山中老人”,以暗杀作为主要手段,总部设在高峰的顶上,称为“鹫巢”。在山谷中建立了一座大花园,花木庭榭,美丽无比。宫殿辉煌,装饰有无数金银珍宝,到处有管子流通美酒、蜜糖、牛乳。园中充满各族美貌的少女,能歌善舞。山上养了一批幼童,从小就教导他们,说为领袖而死,可以上升天堂。等他们到了二十岁时,在他们的饮料中放入迷药,于他们昏迷中每次四人、或六人、或十人一批抬入花园,任由他们在花园里无所不为,所有美女都温柔的服侍他们。这些青年尽情享乐,舒服之极,相信确是到了《可兰经》中所说的天堂乐园。过了一段时候,再用迷药将他们迷倒,抬出花园。他们醒转之后,甚是失望,山中老人召他们来见。这些青年自幼深受教育,确信山中老人是回教圣经中所说的大先知,对他绝对崇拜。山中老人问他们从那里来,都答称来自天堂乐园。山中老人于是派他们去行刺,说为教尽力,死后可入天堂。这些青年为了返回天堂享乐,行刺时奋不顾身,但求早死,所以往往成功。各国君主对山中老人都十分害怕,对他所提的要求不敢不答允。刺客所服的迷药是大麻一类,突厥语称为haschachin,西欧历史家称这个教派的教徒为assassini。英文assassin(刺客、暗杀者)一字就由此而来。旭烈兀攻破了该派在高峰上的城堡,一举而将之歼灭,不分老小,全部杀光。但这教派分布甚广,总部被摧毁后仍在别的地方继续恐怖活动。 [20]那时回教徒在中东一带势力极大。回教的大教主称为哈里发,驻在巴格达(今伊拉克首都),就像基督教的教皇驻在罗马一样。哈里发统率大军,兼管政治。当时在巴格达统治已近五百年,又占领了基督教的圣城耶路撒冷。西欧的基督徒组织“十字军东征”,一次又一次的和回教徒作战,规模巨大的东征共有八次,但终于打不过回教徒而失败。旭烈兀的西征却只打一仗就摧毁了回教的大本营。 [21]那个哈里发名叫木司塔辛,爱好音乐,是大食朝的第三十七代哈里发。一说旭烈兀将他裹在毛毡中,放在巴格达大街上,命军士纵马践踏而死。 [22]郭侃的祖父郭宝玉是郭子仪的后裔,陕西人,成吉思汗手下大将,随大汗西征,功劳很大,在攻打撒麻尔罕城时身受重伤,流血不止。成吉思汗命人剖开一条大牛的肚子,将郭宝玉放在大牛肚子里,后来就血止伤愈。郭宝玉、郭侃在《元史》、《新元史》中均有传。当世有评者认为:“元人分治下百姓为四等,南人为第四等,因此成吉思汗不可能封郭靖为统兵大将。”可惜这位评者不熟悉历史,元朝分百姓为四等,是后代之事。早期蒙古统治者不但封汉人为西征大将,而且封的碰巧有几个是汉人中姓郭的。蒙古攻金、攻宋,统兵大将中张柔、史天泽、张宏范、严忠范等均为汉人。忽必烈灭金灭宋后,以汉人史天泽、廉希宪、杨惟中、刘秉忠、张文谦、姚枢、商挺、窦默等为丞相、尚书等大官。成吉思汗死于一二二七年。蒙古于一二七九年灭宋,蒙古灭南宋后,发觉南宋百姓不服者多,难于统治,方逐步有歧视南人的规定,这些规定为习惯法,并非于某年制定。成吉思汗在生时,肯定尚无歧视南人的观念,而且当时根本尚无“南人”的分类,南人要到忽必烈灭南宋后才有。成吉思汗时汉人做大将者甚多,“刘伯林,济南人,好任侠,善骑射,后封太师、秦国公”(《元史》)那是官居极品了,其子“刘黑马,封太傅、秦国公”,父子都作三公,封国公。 [23]洪钧(赛金花的丈夫)对元史研究有重要贡献。在中国历史家中,他最先参考大量欧西书籍材料,以补充及校正《元史》,所著《元史译文证补》成为柯绍忞着《新元史》的主要参考资料。可惜他准备写的《旭烈兀补传》等篇,未及成而逝世。 [24]《马可波罗行纪》的剌木学本中详述蒙古大汗选妃之法:大汗每两年一次派使者到宏吉剌部,把所有的处女都召集了来,检查她们的皮肤、头发、面貌、口唇等等是否与全身相称,用品定黄金成色的“克拉”来定分数。最高满分是廿四k。评定结果有的是十六k,有的是十七、十八k,要二十k、廿一k以上,才选到大汗的后宫。大汗再派人在这些二十k以上的处女中选出三四十人,派大臣的妻子三四十人分别陪她们睡觉,审查她们是否有隐疾或缺点,睡着后是否打鼾,身上有没有难闻的气息。淘汰了一批之后,每五人为一班(冯承钧译的本子则说是六人一班),每一班侍奉三日三夜,期满改由第二班轮值,周而复始。淘汰出来的姑娘仍住在宫里,蒙古贵人有要娶妻的,大汗就遣一名姑娘给他,赠送丰富的嫁妆。大汗到宏吉剌部这样选女,该部族人都感到荣耀,因为选中的姑娘不是侍奉大汗,就是配给贵人,出路都很好。 本文材料主要出自下列各书: 1.元史(宋濂等) 2.新元史(柯绍忞) 3.蒙古秘史(外蒙古策·达木丁苏隆编译,谢再善译) 4.冯承钧:成吉思汗传 5.王国维:皇元圣武亲征录校注 6.马可波罗行纪(冯承钧译注) 7.李思纯:元史学 8.henry h.howorth:history of the mongols 9.jeremiah curtin:the mongols,ahistory 10.gabriele mondel:the lifeand timesof genghis khan 11.成吉思汗(俄罗斯杨契维茨基着,邵循岱译) 12.ralphfox:genghis khan 13.michelhoang:genghis-khan (本文前半部分根据《蒙古秘史》,其余部分参考余书。) 附录二 关于“全真教” 道教开始于汉代的“太平道”与“五斗米道”。先秦的道家是哲学上的学派,到了汉代才成为宗教。六朝时有“干君道”(即太平道)、“天师道”(即五斗米道)、“帛家道”等。宋金以后,炼养派分南宗、北宗;符箓科教派分为“龙虎”(即天师道,又称正一教)、合皂、茅山三宗。 道教炼养派注重修仙长生之术,所炼的丹分为外丹、内丹。外丹是黄白术,末流演变为点金术,成为化学的前身,中外相同。内丹是炼气,化为内功与内家拳术,以及医学上针灸、经脉与穴道的研究,末流演变为房中术。 道教末流所吹嘘的本事,是世俗人生的理想,既能财富无穷、长生不老、性机能特强,又能召仙降妖、招魂捉鬼,所以掌握了世俗最高权力的帝王也大感兴趣。北宋之末,徽宗皇帝对道教尤其着迷,命道教的领导人册封他为“教主道君皇帝”。 金兵占领中国北方后,北方百姓流离失所,惨受欺压,陕西、山东、河北一带兴起了三个新的道教教派,称为“全真教”、“大道教”、“太一教”,结纳平民,隐然和异族的统治者对抗,其中尤以全真教声势最盛。 全真教不尚符箓烧炼,而以苦己利人为宗,所以大得百姓的尊敬。全真教属于道教中的北宗。元朝虞集《道园学古录》一书中说:“昔者汴宋之将亡,而道士家之说,诡幻益盛,乃有豪杰之士,佯狂玩世,志之所存,则求返其真而已,谓之全真。士有识变乱之机者,往往从之,门户颇宽弘,杂出乎期间者不可胜纪。而涧饮谷食,耐辛苦寒暑,坚忍人之所不能堪,力行人之所不能守,以自致于道,亦颇有所述于世。” 王重阳 全真教的教祖是王喆。(这“喆”字也有写作三个“吉”字重叠的,两个字的声音意义都和“哲”字相同。)关于他的生平,终南山重阳宫有一大碑,上刻刘祖谦所撰的〈重阳仙迹记〉,其中说:“师咸阳人,姓王氏,名喆,字知明,重阳其号。美须髯,目长于口,形质魁伟,任气好侠,少读书,系学籍,又隶名武选。天眷初,以财雄乡里……后于南时村掘地为隧,封高数尺,榜曰:‘活死人墓’。……大定丁亥夏,焚其居,人争赴救,师婆娑舞于火边,且作歌以见意。诂旦东迈,遥达宁海,首会马钰于怡老亭。马亦儒流中豪杰者,与其家人孙氏俱执弟子礼。又得谭处端、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等七人,号马曰丹阳、谭曰长真、刘曰长生、丘曰长春、王曰玉阳、郝曰广宁、孙曰清净散人……若其出神入梦、掷伞投冠、腾凌灭没之事,皆其权智,非师之本教,学者期闻大道,无溺于方技可矣。” 金密国公金源铸撰有〈全真教祖碑〉,其中说:“先生美须髯,大目,身长六尺余寸,气豪言辩,以此得众。家业丰厚,以粟贷贫人……有谭玉者,患大风疾垂死,乞为弟子,先生以涤面余水赐之,盥竟,眉发俨然如旧,顿亲道气萧洒,训名处端,号长真子。又有登州栖霞县丘哥者,幼亡父母,未尝读书,来礼,先生使掌文翰,自后日记千余言,亦善吟咏,训名处机,号长春子者是也。后愿礼师者云集,先生诮骂捶楚以磨炼之,往往散去,得先生道者,马谭丘而已。八年三月,凿洞昆仑山,于岭上采石为用,不意有巨石飞落,人皆悚栗,先生振威大喝,其石屹然而止。山间樵苏者欢呼作礼,远近服其神变。又或餐瓦石,或现二首坐庵中。……九年己丑四月,宁海周伯通者,邀先生住庵,榜曰金莲堂,夜有神光照耀如昼,人以为火灾,近之,见先生行光明中。……至登州,游蓬莱阁下观海,忽发飓风,人见先生随风吹入海中,惊讶间,有顷复跃出,唯遗失簪冠而已,移时,却见逐水波泛泛而出。或言先生目秀者,即示以病眸;或夸先生无漏者,即于州衙前登溷。凡为变异,人不可测者,皆此类也。……于宁海途中,先生掷油伞于空,伞乘风而起,至查山王处一庵,其伞始堕,至掷处已二百余里也。……与众别曰:‘我将归矣!’众乞留颂。先生曰:‘我于长安栾村吕道人庵壁上书矣。’枕左肱而逝。众皆号恸。先生复起曰:‘何哭乎?’于是呼马公附身密语。……铭之曰:咸阳之属,曰大魏村,山川温丽,实生异人。幼之发秀,长而不群,工乎谈笑,妙于斯文。又善骑射,健勇绝伦。以文非时,复意于武,勘定祸乱,志欲斯举。文武二进,天不我与……” 碑文中叙述王重阳许多希奇古怪的事迹,自然不可尽信,喝斥飞岩、口嚼瓦石、堕海不溺、掷伞飞行等等,或许是他显示一些武功,而传闻者加以夸大。人家说他内功深厚,不必大小便,他即刻在官府衙门前当众大小便,作风十分幽默。 清末广东东莞陈友珊着有《长春道教源流》八卷,考证王重阳曾起兵与金兵相抗,其中说:“王重阳,有宋之忠义也……据此则重阳不惟忠愤,且实曾纠众与金兵抗矣。金时碑记,有所忌惮,不敢显言。” 全真七子 全真七子都名显当世,他们的事迹在碑文或书籍记载中流传下来。碑文和书籍都很多,重要的书籍有《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七真年谱》、《终南山祖庭仙真内传》、《甘水仙源录》、《金莲正宗记》、《金莲正宗仙源像传》等。 第694章 射雕英雄传(194) 元王利用〈无为真人马宗师道行碑〉:“马师钰,字玄宝,号丹阳子……山东宁海州人……中元后,重阳祖师造其席,与之瓜,即从蒂而食,询其故,曰:‘甘从苦中来。’问:‘奚自?’曰:‘终南。不远三千里,特来扶醉人。’……遂心服而师事之。祖师感化非一,师悟……头分三髻,三髻者,三‘吉’字,祖师讳也。十四年秋,与三道友言志于秦渡镇,师曰:‘斗贫。’谭曰:‘斗是。’刘曰:‘斗志。’丘曰:‘斗闲。’师曰:‘夫道以无心为体,忘言为用,柔弱为本,清净为基。节饮食,绝思虑,静坐以调息,安寝以养气。心不驰则性定,形不劳则精至,神不扰则丹结,然后灭情于虚,宁神于极,不出户庭而妙道得矣。’” 金密国公金源铸〈谭真人仙迹碑铭〉:“谭公处端,字通正,号长真子,初名玉,宁海州人,其父即镠镣之工,每以己生资济贫窘……往执弟子礼,重阳使宿庵中。时严冬飞雪,藉海藻而寐,重阳展足令抱之,少顷,汗流被体,如罩身炊甑中,拂晓以盥余水使涤面,月余,疾顿愈,由是推心敬事。”王重阳伸脚令谭处端抱住,谭感全身发热,当是王重阳以内功为他治病,盥余水中可能含有药物,涤面月余而大麻疯病痊愈,这说法自比〈全真教祖碑〉中简单的叙述更能入信。 金秦志安〈长生真人刘宗师道行碑〉:“刘先生处玄,字通妙,号长生子,东莱之武官庄人……承安丁巳,章宗召问至道之要。先生对曰:‘寡嗜欲则身安,薄赋敛则国泰。’”《元史·丘处机传》:“丘处机,登州栖霞人,自号长春子……金宋之季,俱遣使来召,不赴。岁己卯,太祖自乃蛮命近臣彻伯尔刘仲禄持诏求之……处机乃与弟子十有八人同往见焉……经数十国,历地万有余里……既见,太祖大悦,赐食,设庐帐甚饬。太祖时方西征,日事攻战。处机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杀人。’及问为治之方,则以敬天爱民为本。问长生久视之道,则告以清心寡欲为要。太祖深契其言,曰:‘天赐仙翁,以悟朕志。’命左右书之,且以训诸子焉。于是锡之虎符,副以玺书,不斥其名,惟曰‘神仙’……时国兵践蹂中原,河南北尤盛,民罹俘戮,无所逃命。处机还燕,使其徒持牒招求于战伐之余,于是为人奴者得复为良,与滨死而得更生者,毋虑二三万人,中州人至今称道之。” 元姚燧〈王宗师道行碑铭〉:“玉阳体玄广度真人王处一,宁海东牟人……尝俯大壑,一足跂立,观者目瞬毛竖,舌挢然不能下,称为‘铁脚仙’。洞居九年,制炼形魄。长春颂以诗,有‘九夏迎阳立,三冬抱雪眠’语。出游齐鲁间,大肆其术,度人逐鬼、踣盗碎石……或以为善幻诬民,因召饮可鸩。真人出门,戒其徒先凿池灌水,挠而浊之,往则持杯尽饮,曰:‘吾贫人也,未尝从人丐取。今幸见招,愿丐余杯,以尽君欢。’与之,又尽饮,归,解衣浴池中,有顷,池水沸涸,以故不死。……或谗其善幻,世宗试而鸩之,见不可杀,悔怒,逐谗者。” 元徐琰〈郝宗师道德碑〉:“郝师大通,字太古,号广宁子,宁海人……研精于易,因通阴阳律历之术,性不乐仕进,慕司马季主、严君平之为人,以卜筮自晦……乃弃家礼重阳于烟霞洞,求为弟子,重阳……解纳衣,去其袖而与之,曰:‘勿患无袖,汝当自成’,盖传法之意也。”《续文献通考》:“广宁坐赵州桥下,儿童戏累石为塔于其顶,嘱以勿坏,头竟不侧,河水溢,不动,亦不伤。” 据《续文献通考》及《登州府志》:“孙仙姑不二,号清净散人,宁海县忠显幼女……父以配马丹阳,生三子。丹阳既弃家从道,重阳祖师画骷髅劝化之,又画天堂一轴示之。姑弃三子诣金莲堂祈度。重阳赠以诗,改今名,遂授以道要。” 《长春真人西游记》 丘处机远赴西域去见成吉思汗的事迹,随行弟子李志常着有《长春真人西游记》(有王国维校注本)一书,详述经过及旅途见闻。 《长春真人西游记》载有丘处机旅途中的一首长诗:“金山东畔阴山西,千岩万壑攒深溪。溪边乱石当道卧,古今不许道轮蹄。前年军兴二太子(即察合台),修道架桥彻溪水。今年吾道欲西行,车马喧阗复经此。银山铁壁千万重,争头竞角夸清雄。日出下观沧海近,月明上与天河通。参天松如笔管直,森森动有百余尺。万株相倚郁苍苍,一鸟不鸣空寂寂。羊肠孟门压太行,比斯大略犹寻常。双车上下苦敦颠,百骑前后多惊惶。天池海在山头上,百里镜空含万象。县车束马西下山,四十八桥低万丈。河南海北山无穷,千变万化规模同。未若兹山太奇绝,磊落峭拔加神功。我来时当八九月,半山已上皆为雪。山前草木晓如春,山后衣衾冷如铁。” 丘处机、李志常一行,在西行途中见到成吉思汗攻破花剌子模诸城后屠戮之惨,《长春真人西游记》中有云:“方算端(即苏丹,回教国王)之未败也,城中常十余万户,国破而来,存者四之一。” 近代史家新会陈垣先生着《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对全真教甚为推重,书中说:“自永嘉以来,河北沦于左衽者屡矣,然卒能用夏变夷,远而必复,中国疆土乃愈拓而愈广,人民愈生而愈众,何哉?此固先民千百年之心力艰苦培植而成,非幸致也。三教祖之所为,亦先民表现之一端耳。”后记中又说:“……觉此所谓道家者类皆抗节不仕之遗民,岂可以其为道教而忽之也……诸人所以值得表扬者,不仅消极方面有不甘事敌之操,其积极方面复有济人利物之行,固与明季遗民之逃禅者异曲同工也。” 据陈垣先生考证,全真教历任掌教,自王喆以后,依次为马钰、谭处端、刘处玄、丘处机、尹志平、李志常、张志敬、王志坦、祁志诚、张志仙、苗道一、孙德彧、蓝道元、孙履道、苗道一(二次接任)、完颜德明。其中谭处端曾任教主,尹志平寿至八十三岁,《射雕》、《神雕》两书中写其早逝,并非根据史实。尹志平号称“清和真人”,乃有道之士,《神雕》一书中将他写得不堪,有诬先贤,新修本中另改姓氏,音同字不同,已非清和真人矣。 全真七子和以后历任教祖未必都会武功,他们炼气修习内功,主要是健身却病之术。 在《神雕侠侣》书中出现的耶律楚材,是成吉思汗的近臣(“蒙古”两字的汉译,据说是耶律楚材所创),当丘处机会见成吉思汗时,耶律楚材和他时相往来,作诗唱和。但耶律楚材信奉佛教,对于丘处机得到成吉思汗的优待(命丘处机通管天下僧尼,豁免道士赋税差役,但僧人不能豁免)十分不满,在他所著的《西游录》中对丘处机大肆攻击。今人姚从吾先生着有〈耶律楚材西游录足本校注〉专文,详加分析,认为耶律楚材的攻击主要从宗教的偏见出发,不能成立。耶律楚材的儿子耶律铸,亦为蒙古贵官,耶律齐、耶律燕二人则为作者虚构,未必真有其人。 《列仙全传》 《列仙全传》是明朝万历年间刊行的一部有文有图的道家传说故事书。 中国的神仙传记,以题名汉刘向撰的二卷《列仙传》为最早,陶洪景、葛洪、孙夷中、杜光庭、沈汾等相继有所编撰。最大部头的是北宋初年乐史所撰的《总仙记》,共一百三十卷,相信传说中的全部仙人都已包括在内,但已失传。《列仙全传》九卷,叙述了五百八十一位仙人的故事,起自老子、木公、西王母,一直叙至明朝成化、弘治年间。其中许多并不是仙人,只是会幻术或得到皇帝封号的道士。在现存的这类书籍中,这是内容最丰富的了。 这书号称是王世贞编辑,又有李攀龙序,但多半是刊行此书的汪云鹏所伪托。汪云鹏是徽州“玩虎轩”书铺的主人,曾刊行许多附有精美插图的书籍和戏曲本子。《射雕》书中所附王喆、马钰、谭处端、丘处机、郝大通、王处一等六人的图像都出于此书。《列仙全传》中也有刘处玄与孙不二两人的故事,但没有图。 六幅图中所绘全真教六位领袖的故事,都强调神怪法力。 图中王重阳手中提铁罐,因他曾提铁罐乞食。他有许多特立异行,常人以为他是疯子,叫他“王害风”,风同疯,即称他为“王疯子”。马钰逝世那一天,对门人说:“今日当有非常之喜。”不久听得空中有音乐声,仰见仙姑乘云而过,仙童玉女,拥导前后,对马钰说:“我们先去蓬岛等你。”当夜马钰在大风雷中去世。谭处端在高唐县写了“龟蛇”二字送给茶馆主人吴六,吴挂在茶馆里,后来邻舍失火,延烧甚广,只有吴六的茶馆不遭波及。延祥馆中有枯槐一株,丘处机以杖绕而击之,喝道:“槐树复生!”槐树至今荣茂。郝大通图中所绘是他在赵州桥边头顶砖石小塔的故事。王处一图中所绘是王重阳飞伞二百里而传书的故事。 第695章 射雕英雄传(195) 黄裳 《射雕英雄传》中所说的黄裳真有其人。近人陈国符先生《道藏源流考》中考证宋徽宗访求天下道教遗书刻板的经过颇详。徽宗于政和三年下诏天下访求道教仙经,所获甚众。政和五年设经局,敕道士校定,送福州闽县,由郡守黄裳役工镂板。所刊道藏称为《政和万寿道藏》,共五百四十函,五千四百八十一卷。 黄裳,字晟仲,人称演山先生,福建延平人,高宗建炎三年卒,年八十七。“演山先生神道碑”中说他:“颇从事于延年养生之术。博览道家之书,往往深解,而参诸日用。” 黄裳刊印道藏的名气很响,后来“明教”刊印经书,也借用他的名字。陆游《渭南文集卷五·条对状》:“明教伪经妖像,至于刻版流布。假借政和中道官程若清为校勘、福州知州黄裳为监雕。” 至于黄裳根据道藏而撰《九阴真经》,自是武侠小说家的凭空撰述了。 本章后记 《射雕英雄传》作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九年,在《香港商报》连载。回想十多年前《香港商报》副刊编辑李沙威兄对这篇小说的爱护和鼓励的殷殷情意,而他今日已不在人世,不能让我将这修订本的第一册书亲手送给他,再想到他那亲切的笑容和微带口吃的谈吐,心头甚感辛酸。 《射雕》中的人物个性单纯,郭靖诚朴厚重、黄蓉机智灵巧,读者容易印象深刻。这是中国传统小说和戏剧的特征,但不免缺乏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大概由于人物性格单纯而情节热闹,所以《射雕》比较得到欢迎,很早就拍粤语电影,在泰国上演潮州剧的连台本戏,在中国内地和香港、台湾拍过多次电视片集和电影。他人冒名演衍的小说如《江南七侠》、《九指神丐》等等种类也颇不少。但我自己,却觉得我后期的某几部小说似乎写得比《射雕》有了些进步。 写《射雕》时,我正在长城电影公司做编剧和导演,这段时期中所读的书主要是西洋的戏剧和戏剧理论,所以小说中有些情节的处理,不知不觉间是戏剧体的,尤其是牛家村密室疗伤那一大段,完全是舞台剧的场面和人物调度。这个事实经刘绍铭兄提出,我自己才觉察到,写作之时却完全不是有意的。当时只想,这种方法小说里似乎没有人用过,却没想到戏剧中不知已有多少人用过了。 修订时曾作了不少改动。删去了初版中一些与故事或人物并无必要联系的情节,如小红鸟、蛙蛤大战、铁掌帮行凶等等,除去了秦南琴这个人物,将她与穆念慈合而为一。也加上一些新的情节,如开场时张十五说书、曲灵风盗画、黄蓉迫人抬轿与长岭遇雨、黄裳撰作《九阴真经》的经过等等。我国传统小说发源于说书,以说书作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成吉思汗的事迹,主要取材于一部非常奇怪的书。这部书本来面目的怪异,远胜《九阴真经》,书名《忙豁仑纽察脱必赤颜》,一共九个汉字。全书共十二卷,正集十卷,续集二卷。十二卷中,从头至尾完全是这些叽哩咕噜的汉字,你与我每个字都识得,但一句也读不懂,当真是“有字天书”。这部书全世界有许许多多学者穷毕生之力钻研攻读,发表了无数论文、专书、音释,出版了专为这部书而编的字典,每个汉字怪文的词语,都可在字典中查到原义。任何一个研究过去八百年中世界史的学者,非读此书不可。 原来此书是以汉字写蒙古话,写成于一二四〇年七月。“忙豁仑”就是“蒙古”,“纽察”在蒙古话中是“秘密”,“脱必赤颜”是“总籍”,九个汉字联在一起,就是“蒙古秘史”。此书最初极可能就是用汉文注音直接写的,因为那时蒙古人还没有文字。这部书是蒙古皇室的秘密典籍,绝不外传,保存在元朝皇宫之中。元朝亡后,给明朝的皇帝得了去,于明洪武十五年译成汉文,将叽哩咕噜的汉字注音怪文译为有意义的汉文,书名《元朝秘史》,译者不明,极可能是当时在明朝任翰林的两个外国人,翰林院侍讲火原洁、修撰马懿亦黑。怪文本(汉字蒙语)与可读本(汉文译本)都收在明成祖时所编的《永乐大典》中,由此而流传下来。明清两代中版本繁多,多数删去了怪文原文不刊。 《元朝秘史》的第一行,仍写着原书书名的怪文“忙豁仑纽察脱必赤颜”。起初治元史的大学者如李文田等不知这九字怪文是什么意思,都以为是原作者的姓名。欧阳锋不懂《九阴真经》中的怪文“哈虎文钵英,呼吐克尔”等等,那也难怪了。 后来叶德辉所刊印的“怪文本”流传到了外国,各国汉学家热心研究,其中以法国人伯希和、德国人海涅士、苏联人郭增、日本人那珂通世等致力最勤。 我所参考的《蒙古秘史》,是外蒙古学者策·达木丁苏隆先生先将汉字怪文本还原为蒙古古语(原书是十三世纪时的蒙古语,与现代蒙语不同),再译成现代蒙语,中国的蒙文学者谢再善先生据以译成现代汉语。 《秘史》是原始材料,有若干修订本流传到西方,再由此而发展成许多著作,其中最重要的是波斯人拉施特所著的《黄金史》。西方学者在见到中国的《元朝秘史》之前,关于蒙古史的著作都根据《黄金史》。修订本中删去事迹甚多,如也速该抢人之妻而生成吉思汗、也速该为人毒死、成吉思汗曾为敌人囚虏、成吉思汗的妻子蒲儿帖为敌人抢去而生长子术赤、成吉思汗曾射死其异母弟别克惕等,都是说起来对成吉思汗不大光彩的事。 《九阴真经》中那段怪文的设想从什么地方得到启发,读者们自然知道了。 蒙古人统治全中国八十九年,统治中国北部则超过一百年,但因文化低落,对中国人的生活没有遗留重大影响。蒙古人极少与汉人通婚,所以也没有为汉人同化。据李思纯先生在《元史学》书中说,蒙古语对汉语的影响,可考者只有一个“歹”字,歹是不好的意思,歹人、歹事、好歹的“歹”,是从蒙古语学来的。撰写以历史作背景的小说,不可能这样一字一语都考证清楚,南宋皇帝官员、郭啸天、杨铁心等从未与蒙古人接触,对话中本来不该出现“歹”字,但我也不去故意避免。我所设法避免的,只是一般太现代化的词语,如“思考”、“动机”、“问题”、“影响”、“目的”、“广泛”等等。“所以”用“因此”或“是以”代替,“普通”用“寻常”代替,“速度”用“快慢”代替,“现在”用“现今”、“现下”、“目下”、“眼前”、“此刻”、“方今”代替等等。 本书的插图有一幅是大理国画师张胜温所绘的佛像,此图有明朝翰林学士宋濂的一段题跋,其中说: “右梵像一卷,大理国画师张胜温之所貌,其左题云‘为利贞皇帝信画’,后有释妙光记,文称盛德五年庚子正月十一日,凡其施色涂金皆极精致,而所书之字亦不恶云。大理本汉楪榆、唐南诏之地,诸蛮据而有之,初号大蒙,次更大礼,而后改以今名者,则石晋时段思平也。至宋季微弱,委政高祥、高和兄弟。元宪宗帅师灭其国而郡县之。其所谓庚子,该宋理宗嘉熙四年,而利贞者,即段氏之诸孙也。” 其中所考证的年代弄错了。宋濂认为画中的“庚子”是宋理宗嘉熙四年(一二四〇年),其实他算迟了六十年,应当是宋孝宗淳熙七年庚子(一一八〇年)。原因在于宋濂没有详细查过大理国的历史,不知道大理国盛德五年庚子是一一八〇年,而不是六十年之后的庚子。另有一个证据,画上题明为利贞皇帝画,利贞皇帝就是段智兴,他在位时共有利贞、盛德、嘉会、元亨、安定、亨时(据罗振玉《重校订纪元编》。《南诏野史》中无“亨时”年号)六个年号。宋濂所说的庚子年(宋理宗嘉熙四年),在大理国是孝义帝段祥兴(段智兴的孙子)在位,那是道隆二年。大理国于一二五三年(宋理宗宝佑元年)为蒙古忽必烈所灭,其时大理国皇帝为段兴智。 此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该院出版物中的说明根据宋濂的考证而写,将来似可改正。宋濂是明初享有大名的学者,朱元璋的皇太子的老师,号称明朝开国文臣之首。但明人治学粗疏,宋濂奉皇帝之命主持修《元史》,六个月就编好了,第二年皇帝得到新的资料,命他续修,又只六个月就马马虎虎的完成,所以《元史》是中国正史中质素最差者之一。比之《明史》从康熙十七年修到乾隆四年,历六十年而始成书,草率与严谨相去极远,无怪清末学者柯劭忞要另作《新元史》代替。单是从宋濂题画、随手一挥便相差六十年一事,便可想得到《元史》中的错误不少。但宋濂为人忠直有气节,决不拍朱元璋的马屁,做人的品格是很高的。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 本书第三版于二〇〇一年至二〇〇二年再作修订,改正了不少年代的错误,黄药师和诸弟子的关系也重写了。修改时参考了台湾网页“金庸茶馆”中诸网友,以及不少读者们的宝贵意见,不过错误恐怕仍不能扫除干净,继续欢迎读者们指正和提供意见。 第三版修订本中,将吕文焕守襄阳一节,改为李全、杨妙真夫妇领“忠义军”守青州,以顺合历史及地理,守襄阳事至《神雕》书中再发展。 本书台湾出版者台北远流出版公司负责人王荣文先生、编辑李佳颖小姐、郑祥琳小姐、赵贞仪小姐,对书中年代、人物年龄、事迹先后等纠正甚多,尤其郑小姐编制年月表格,以学术态度处理,更为感谢,年龄表中,她甚至将侯通海、陆冠英、程瑶迦等次要人物的年龄也一并计算。 二〇〇二年六月 第696章 神雕侠侣(1) “金庸作品”新序 小说是写给人看的。小说的内容是人。 小说写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或成千成万人的性格和感情。他们的性格和感情从横面的环境中反映出来,从纵面的遭遇中反映出来,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关系中反映出来。长篇小说中似乎只有《鲁滨逊飘流记》,才只写一个人,写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写到后来,终于也出现了一个仆人“星期五”。只写一个人的短篇小说多些,尤其是近代与现代的新小说,写一个人在与环境的接触中表现他外在的世界、内心的世界,尤其是内心世界。有些小说写动物、神仙、鬼怪、妖魔,但也把他们当作人来写。 西洋传统的小说理论分别从环境、人物、情节三个方面去分析一篇作品。由于小说作者不同的个性与才能,往往有不同的偏重。 基本上,武侠小说与别的小说一样,也是写人,只不过环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节偏重于激烈的斗争。任何小说都有它所特别侧重的一面。爱情小说写男女之间与性有关的感情和行动,写实小说描绘一个特定时代的环境与人物,《三国演义》与《水浒》一类小说叙述大群人物的斗争经历,现代小说的重点往往放在人物的心理过程上。 小说是艺术的一种,艺术的基本内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主要形式是美,广义的、美学上的美。在小说,那是语言文笔之美、安排结构之美,关键在于怎样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形式而表现出来。什么形式都可以,或者是作者主观的剖析,或者是客观的叙述故事,从人物的行动和言语中客观的表达。 读者阅读一部小说,是将小说的内容与自己的心理状态结合起来。同样一部小说,有的人感到强烈的震动,有的人却觉得无聊厌倦。读者的个性与感情,与小说中所表现的个性与感情相接触,产生了“化学反应”。 武侠小说只是表现人情的一种特定形式。作曲家或演奏家要表现一种情绪,用钢琴、小提琴、交响乐、或歌唱的形式都可以,画家可以选择油画、水彩、水墨、或版画的形式。问题不在采取什么形式,而是表现的手法好不好,能不能和读者、听者、观赏者的心灵相沟通,能不能使他的心产生共鸣。小说是艺术形式之一,有好的艺术,也有不好的艺术。 好或者不好,在艺术上是属于美的范畴,不属于真或善的范畴。判断美的标准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学上的真或不真(武功在生理上或科学上是否可能),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经济上的值钱不值钱,政治上对统治者的有利或有害。当然,任何艺术作品都会发生社会影响,自也可以用社会影响的价值去估量,不过那是另一种评价。 在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的势力及于一切,所以我们到欧美的博物院去参观,见到所有中世纪的绘画都以圣经故事为题材,表现女性的人体之美,也必须通过圣母的形象。直到文艺复兴之后,凡人的形象才大量在绘画和文学中表现出来,所谓文艺复兴,是在文艺上复兴希腊、罗马时代对“人”的描写,而不再集中于描写天使与圣人。 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以来是“文以载道”,那和中世纪欧洲黑暗时代的文艺思想是一致的,用“善或不善”的标准来衡量文艺。《诗经》中的情歌,要牵强附会地解释为讽刺君主或歌颂后妃。对于陶渊明的<闲情赋>,司马光、欧阳修、晏殊的相思爱恋之词,或惋惜地评之为白璧之玷,或好意地解释为另有所指。他们不相信文艺所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 我写武侠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写他们在特定的武侠环境(中国古代的、缺乏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不合理社会)中的遭遇。当时的社会和现代社会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古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仍能在现代读者的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情绪。读者们当然可以觉得表现的手法拙劣,技巧不够成熟,描写殊不深刻,以美学观点来看是低级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我不想载什么道。我在写武侠小说的同时,也写政治评论,也写与历史、哲学、宗教有关的文字,那与武侠小说完全不同。涉及思想的文字,是诉诸读者理智的,对这些文字,才有是非、真假的判断,读者或许同意,或许只部份同意,或许完全反对。 对于小说,我希望读者们只说喜欢或不喜欢,只说受到感动或觉得厌烦。我最高兴的是读者喜爱或憎恨我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如果有了那种感情,表示我小说中的人物已和读者的心灵发生联系了。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造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艺术是创造,音乐创造美的声音,绘画创造美的视觉形象,小说是想创造人物、创造故事,以及人的内心世界。假使只求如实反映外在世界,那么有了录音机、照相机,何必再要音乐、绘画?有了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纪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何必再要小说? 武侠小说虽说是通俗作品,以大众化、娱乐性强为重点,但对广大读者终究是会发生影响的。我希望传达的主旨,是:爱护尊重自己的国家民族,也尊重别人的国家民族;和平友好,互相帮助;重视正义和是非,反对损人利己;注重信义,歌颂纯真的爱情和友谊;歌颂奋不顾身的为了正义而奋斗;轻视争权夺利、自私可鄙的思想和行为。武侠小说并不单是让读者在阅读时做“白日梦”而沉缅在伟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希望读者们在幻想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想像自己要爱国家、爱社会、帮助别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积极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武侠小说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有不少批评家认定,文学上只可肯定现实主义一个流派,除此之外,全应否定。这等于是说:少林派武功好得很,除此之外,什么武当派、崆峒派、太极拳、八卦掌、弹腿、白鹤派、空手道、跆拳道、柔道、西洋拳、泰拳等等全部应当废除取消。我们主张多元主义,既尊重少林武功是武学中的泰山北斗,而觉得别的小门派也不妨并存,它们或许并不比少林派更好,但各有各的想法和创造。爱好广东菜的人,不必主张禁止京菜、川菜、鲁菜、徽菜、湘菜、维扬菜、杭州菜、法国菜、意大利菜等等派别,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也。不必把武侠小说提得高过其应有之份,也不必一笔抹杀。什么东西都恰如其份,也就是了。 我写这套总数三十六册的《作品集》,是从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后约十五、六年,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两篇中篇小说,一篇短篇小说,一篇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出版的过程很奇怪,不论在香港、台湾、海外地区,还是中国大陆,都是先出各种各样翻版盗印本,然后再出版经我校订、授权的正版本。在中国大陆,在“三联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税。我依足法例缴付所得税,余数捐给了几家文化机构及支助围棋活动。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经授权的,直到正式授权给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版”的版权合同到二〇〇一年年底期满,以后中国内地的版本由广州出版社出版,主因是港粤邻近,业务上便于沟通合作。 翻版本不付版税,还在其次。许多版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写及出版武侠小说。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版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也有人未经我授权而自行点评,除冯其庸、严家炎、陈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拜嘉之外,其余的点评大都与作者原意相去甚远。好在现已停止出版,出版者道歉赔偿,纠纷已告结束。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篇《越女剑》不包括在内,偏偏我的围棋老师陈祖德先生说他最喜爱这篇《越女剑》。)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用什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什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连天”不能对“神侠”,“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征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思而合规律的字。 有不少读者来信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所写的小说之中,你认为哪一部最好?最喜欢哪一部?”这个问题答不了。我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限于才能,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 这些小说在香港、台湾、中国内地、新加坡曾拍摄为电影和电视连续集,有的还拍了三、四个不同版本,此外有话剧、京剧、粤剧、音乐剧等。跟着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哪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改编演出得最成功?剧中的男女主角哪一个最符合原着中的人物?”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小说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作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小说,脑中所出现的男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或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每个读者性格不同,他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余地。我不能说那一部最好,但可以说:把原作改得面目全非的最坏,最自以为是,最瞧不起原作者和广大读者。 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唐人传奇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比较认真的武侠小说,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 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对回教增加了认识和好感。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决不是作者的本意。 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汉族和契丹、蒙古、满族等民族有激烈斗争;蒙古、满人利用宗教作为政治工具。小说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小说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不必在小说中对暂时性的观念作价值判断。人性却变动极少。 在刘再复先生与他千金刘剑梅合写的《父女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剑梅小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谈话,李先生说,写小说也跟弹钢琴一样,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是一级一级往上提高的,要经过每日的苦练和积累,读书不够多就不行。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每日读书至少四五小时,从不间断,在报社退休后连续在中外大学中努力进修。这些年来,学问、知识、见解虽有长进,才气却长不了,因此,这些小说虽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还是要叹气。正如一个钢琴家每天练琴二十小时,如果天份不够,永远做不了萧邦、李斯特、拉赫曼尼诺夫、巴德鲁斯基,连鲁宾斯坦、霍洛维兹、阿胥肯那吉、刘诗昆、傅聪也做不成。 第697章 神雕侠侣(2) 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许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由于得到了读者们的指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吸收了评论者与研讨会中讨论的结果。仍有许多明显的缺点无法补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足之处,希望写信告诉我。我把每一位读者都当成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关怀,自然永远是欢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第一回 风月无情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桌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濛濛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五个少女和歌嘻笑,荡舟采莲。她们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词人欧阳修所作的〈蝶恋花〉词,写的正是越女采莲的情景,虽只寥寥六十字,但季节、时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饰、心情,无一不描绘得历历如见,下半阕更是写景中有叙事,叙事中夹抒情,自近而远,余意不尽。欧阳修在江南为官日久,吴山越水,柔情密意,尽皆融入长短句中。宋人不论达官贵人,或里巷小民,无不以唱词为乐,是以柳永新词一出,有井水处皆歌,而江南春岸折柳,秋湖采莲,随伴的往往便是欧词。 时当南宋理宗年间,地处嘉兴南湖。当时嘉兴属于两浙路秀州。节近中秋,荷叶渐残,莲肉饱实。这一阵歌声传入湖边一个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晚风拂动她杏黄色道袍的下摆,拂动她颈中所插拂尘的千百缕柔丝,心头思潮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争乱”。只听得歌声渐渐远去,唱的是欧阳修另一首〈蝶恋花〉词,一阵风吹来,隐隐送来两句:“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歌声甫歇,便是一阵格格娇笑。 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着染满了鲜血的手掌,喃喃自语:“那又有什么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 在那道姑身后十余丈处,一个青袍长须的老者也一直悄立不动,只有当“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那两句传到之时,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过,舟中五个少女中三人十五六岁上下,另外两个都只九岁。两个幼女是中表之亲,表姊姓程,单名一个英字,表妹姓陆,名无双。两人相差半岁。 三个年长少女唱着歌儿,将小舟从荷叶丛中荡将出来。程英道:“表妹你瞧,这位老伯伯还在这儿。”说着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满头乱发,胡须也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须发油光乌黑,照说年纪不大,可是满脸皱纹深陷,却似七八十岁老翁,身穿蓝布直缀,颈中挂着个婴儿所用的锦缎围涎,围涎上绣着幅花猫扑蝶图,已然陈旧破烂。 陆无双道:“这怪人在这儿坐了老半天啦,怎么动也不动?”程英道:“别叫怪人,要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气的。”陆无双笑道:“他还不怪吗?这么老了,头颈里却挂了个围涎。他生了气,要是胡子都翘了起来,那才好看呢。”从小舟中拿起一个莲蓬,往那人头上掷去。 小舟与那怪客相距数丈,陆无双年纪虽小,手上劲力竟自不弱,这一掷也是甚准。程英叫了声:“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见那莲蓬迳往怪客脸上飞去。那怪客头一仰,已咬住莲蓬,也不伸手去拿,舌头卷处,咬住莲蓬便大嚼起来。五个少女见他竟不剥出莲子,也不怕苦涩,就这么连瓣连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几眼,忍不住格格而笑,一面划船近前,走上岸来。 程英走到那人身边,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这样不好吃的。”从袋里取出一个莲蓬,劈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后递在怪客手里。那怪客嚼了几口,但觉滋味清香鲜美,与适才所吃的大不相同,咧嘴向程英一笑,点了点头。程英又剥了几枚莲子递给他。那怪客将莲子抛入口中,一阵乱嚼,仰天说道:“跟我来!”说着大踏步向西便走。 陆无双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们跟他去。”三个女伴胆小,忙道:“快回家去罢,别走远了惹你娘骂。”陆无双扁扁嘴扮个鬼脸,见那怪客走得甚快,说道:“你不来算啦。”放脱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与表妹一同出来玩耍,不能撇下她自归,只得跟去。那三个女伴虽比她们大了好几岁,但个个怕羞胆怯,只叫了几声,便见那怪客与程陆二人先后走入了桑树丛后。 那怪客走得甚快,见程陆二人脚步小跟随不上,先还停步等了几次,到后来不耐烦起来,突然转身,长臂伸处,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孩儿夹在腋下,飞步而行。二女只听耳边风声飒然,路上的石块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动。陆无双害怕起来,叫道:“放下我,放下我!”那怪客那里理她,反走得更加快了。陆无双仰起头来,张口往他手掌缘上猛力咬去。那怪客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齿撞得隐隐生痛。陆无双只得松开牙齿,一张嘴可不闲着,拚命的大叫大嚷。程英却默不作声。 那怪客又奔一阵,将二人放下地来。当地是个坟场。程英的小脸吓成惨白,陆无双却胀得满脸通红。程英道:“老伯伯,我们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两眼瞪视着她,一言不发。程英见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怜自伤的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轻声道:“要是没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边来,我剥莲子给你吃。”那怪客叹道:“是啊,十年啦,十年来都没人陪我玩。”突然间目现凶光,恶狠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里去了?” 程英见他突然间声色俱厉,心里害怕,低声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住她手臂,将她身子摇了几摇,低沉着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给他吓得几欲哭了出来,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齿的道:“哭啊,哭啊!你干么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这样。我不准你嫁给他,你说不舍得离开我,可是非跟他走不可。你说感激我对你的恩情,离开我心里很难过,呸!都是骗人的鬼话。你要是真伤心,又怎么不哭?” 他狠狠的凝视着程英。程英早给吓得脸无人色,但泪水总没掉下来。那怪客出力摇晃她身子。程英牙齿咬住嘴唇,心中只说:“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为我掉一滴眼泪,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我活着还有什么用?”猛然放脱程英,双腿一弯,矮着身子,往身旁一块墓碑上撞去,砰的一声,登时晕了过去,倒在地下。 陆无双叫道:“表姊,快逃。”拉着程英的手转身便走。程英奔出了几步,见怪客头上汩汩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别撞死啦,瞧瞧他去。”陆无双道:“死了,那不变了鬼么?”程英吃了一惊,既怕他变鬼,又怕他忽然醒转,再抓住自己说些古里古怪的疯话,但见他满脸鲜血,甚为可怜,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会再抓我。”一步步的缓缓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么?” 怪客呻吟了一声,却不回答。程英胆子大了些,取手帕给他按住伤口。但他这一撞之势着实猛恶,头上伤得好生厉害,转瞬之间,一条手帕就给鲜血浸透。她用左手紧紧按住伤口,过了一会,鲜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睁眼,见程英坐在身旁,叹道:“你又救我作甚?还不如让我死了干净。”程英见他醒转,很是高兴,柔声道:“你头上痛不痛?”怪客摇摇头,凄然道:“头上不痛,心里痛。”程英听得奇怪,心想:“怎么头上破了这么一大块,反而头上不痛心里痛?”当下也不多问,解下腰带,给他包扎好了伤处。 怪客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你是永不肯再见我的了,咱们就这么分手了么?你一滴眼泪也不肯为我流么?”程英听他这话说得伤心,又见他一张丑脸虽鲜血斑斑的甚是怕人,眼中却满是求恳之色,不禁心中酸楚,两道泪水夺眶而出。怪客见到她的眼泪,脸上神色又是欢喜,又是凄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程英见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轻轻伸出双手,搂住了他脖子。陆无双见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搂着痛哭,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哈哈大笑。 那怪客听到笑声,仰天叹道:“是啊,嘴里说永远不离开我,年纪一大,便将过去的说话都忘了,只记着这个新相识的小白脸。你笑得可真开心啊!”低头仔细再瞧程英,说道:“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许你走,不许你跟那小白脸畜生走。”说着紧紧抱住了程英。 陆无双见他神情激动,却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们回家去罢,你从今以后,永远跟着爹爹在一起。”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义父啊,你不认得了吗?”程英微微摇头,道:“我没义父。”怪客大叫一声,狠狠将她推开,喝道:“阿沅,你连义父也不认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说道:“嗯,二十年之前,阿沅才似你这般大。如今阿沅早长大啦,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儿中,就只陆展元那小畜生一个。”陆无双“啊”的一声,问道:“陆展元?” 怪客双目瞪视着她,问道:“你认得陆展元,是不是?”陆无双微微笑道:“我自然认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满脸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陆无双两臂,问道:“他……他……这小畜生在那里?快带我去找他。”陆无双很害怕,脸上却仍带着微笑,颤声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兴已整整找了三天,就是要找这小畜生算帐。小娃娃,你带我去,老伯伯不难为你。”语气渐转柔和,说着放开了手掌。陆无双右手抚摸左臂,道:“我给你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里,忽然忘记了。” 那怪客双眉直竖,便欲发作,随即想到欺侮这样个小女孩甚为不该,丑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伸手入怀,道:“是公公不好,给你陪不是啦。公公给糖糖你吃。”可是一只手在怀里伸不出来,显是摸不到什么糖果。 陆无双拍手笑道:“你没糖,说话骗人,也不害羞。好罢,我跟你说,我大伯就住在那边。”手指远处两株高耸的槐树,道:“就在那边。” 怪客长臂伸出,又将两人夹在腋下,飞步向双槐树奔去。他急冲直行,遇到小溪阻路,纵跃即过。片刻之间,三人已到了双槐之旁。那怪客放下两人,却见槐树下赫然并列着两座坟墓,一座墓碑上写着“陆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上则是“陆门何夫人之墓”七字。墓畔青草齐膝,显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瞪着墓碑,自言自语:“陆展元这小畜生死了?几时死的?”陆无双笑嘻嘻的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亲手取他狗命。”说着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声音中充满哀愁愤懑,殊无欢乐之意。 此时天色向晚,绿杨青草间已笼上淡淡烟雾。陆无双拉拉表姊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回去罢。”那怪客道:“小白脸死了,阿沅还在这里干么?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娃,你带我去找你……找你那个死大伯的老婆去。”陆无双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见吗?我大妈也死了。” 怪客纵身跃起,叫声如雷,猛喝:“你这话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陆无双脸色苍白,颤声道:“爹爹说的,我大伯死了之后,大妈跟着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吓我,我怕!”怪客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你还没见我面,决不能死。我跟你说过的,十年之后我定要来见你。你……你怎么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势若疯虎,突然横腿扫出,喀的一声,将右首那株槐树只踢得不住摇晃,枝叶簌簌作响。程英和陆无双手拉着手,退得远远的,那敢近前?只见他忽地抱住槐树用力摇晃,似要拔将起来。那槐树虽非十分粗大,却那里拔得它起?他高声大叫:“你亲口答应的,难道就忘了吗?你说定要和我再见一面。怎么答应了的事不算数?”喊到后来,声音渐渐嘶哑。他蹲下身子,双手运劲,头上热气缓缓冒起,有如蒸笼,手臂上肌肉虬结,弓身拔背,猛喊一声:“起!”那槐树始终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声巨响,竟尔从中断为两截。他抱着半截槐树发了一阵呆,轻声道:“死了,死了!”举起来奋力掷出,半截槐树远远飞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张了柄伞。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错,陆门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两块石碑幻成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个却是长身玉立、神情潇洒的少年。两人并肩而立。 那怪客睁眼骂道:“你诱拐我的乖女儿,我一指点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进,猛往那少年胸口点去,突觉食指剧痛,几欲折断,原来这一指点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却隐没不见了。怪客大怒,骂道:“你逃到那里去?”左掌随着击出,双掌连发,啪啪两响,都击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来愈凌厉,打得十余掌,手掌上已鲜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劝道:“老伯伯,别打了,你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陆展元这小畜生。” 第698章 神雕侠侣(3) 他正自纵声大笑,笑声忽尔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见你的面不可,非见你的面不可。”双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锥子般插入了那座“陆门何夫人”坟墓的坟土之中,待得手臂缩回,已将坟土抓起了两大块。只见他两只手掌有如铁铲,随起随落,将坟土一大块一大块的铲起。 程陆二人吓得脸无人色,不约而同的转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贯注的挖坟,浑没留意。二人急奔一阵,直到转了好几个弯,不见怪客追来,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识途径,沿路向乡人打听,直到天色已黑,方进陆家庄大门。 陆无双张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妈妈快来,那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坟!”飞跑着闯进大厅,只见父亲陆立鼎正抬起了头,呆呆的望着墙壁。 程英跟着进厅,和陆无双顺着他眼光瞧去,却见墙上印着三排手掌印,上面两个,中间两个,下面五个,共是九个。每个掌印都殷红如血。 陆立鼎听到女儿叫嚷,忙问:“你说什么?”陆无双叫道:“那个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坟。”陆立鼎一惊,站起身来,喝道:“胡说!”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陆立鼎知道自己女儿刁钻顽皮,精灵古怪,但程英却从不说谎,问道:“什么事?”陆无双咭咭咯咯的将适才的事说了。 陆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说完,从壁上摘下单刀,朝兄嫂坟墓急奔而去。奔到坟前,只见不但兄嫂的坟墓已给挖破,连二人的棺木也都打开了。当他听到女儿说起有人挖坟,此事原在意料之中,但亲眼见到,仍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棺中尸首却已踪影全无,棺木中的石灰、纸筋、棉垫等已凌乱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见两具棺木的盖上留着不少铁器的斩凿印痕,不由得既悲且愤,又惊又疑,刚才没细问女儿,不知这盗墓恶贼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们死后尚来毁尸泄愤?当即提刀追赶。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长陆展元所传,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实,一生席丰履厚,从不到江湖上行走,可说是全无阅历,又乏应变之才,不会找寻盗尸贼的踪迹,兜了个圈子后又回到坟前,更没半点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 他走进大厅,坐在椅中,顺手将单刀拄在椅边,瞧着墙上的九个血手印呆呆出神。心中只想:“哥哥临死之时曾说道,他有个仇家,是个道姑,名叫李莫愁,外号‘赤练仙子’,武功既高,行事又心狠手辣。预料在他成亲之后十年要来找他夫妻报仇。那时他说:‘我此病已好不了,这场冤仇,那赤练仙子是报不成的了。再过三年,便是她来报仇之期,你无论如何要劝你嫂子远远避开。’我当时含泪答应,不料嫂子在我哥哥逝世的当晚便即自刎殉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来正是那道姑前来报仇之期,可是我兄嫂既已去世,冤仇什么的自也一笔勾销,那道姑又来干什么?哥哥又说,那道姑杀人之前,往往先在那人家中墙上或是门上印上血手印,一个手印便杀一人。我家连长工婢女总共也不过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个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死,便再派人去掘坟盗尸?这……这女魔头当真恶毒……我今日一直在家,这九个血手印却是几时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手,此人……此人……”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背后脚步细碎,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他双眼,听得女儿的声音说道:“爹爹,你猜我是谁?”这是陆无双自小跟父亲玩惯了的玩意,她三岁时伸手蒙住父亲双目,说:“爹爹,你猜我是谁?”令父母大笑了一场,自此而后,每当父亲闷闷不乐,她总是使这法儿引他高兴。陆立鼎纵在盛怒之时,让爱女这么一逗,也必怒气尽消。但今日他却再无心思与爱女戏耍,拂开她双手,道:“爹爹没空,你到里面玩去!” 陆无双一呆,她自小得父母爱宠,难得见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娇跟父亲不依,只见男仆阿根匆匆进来,垂手禀道:“少爷,外面来了客人。”陆立鼎挥挥手道:“你说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爷,那大娘不是要见你,是过路人要借宿一晚。”陆立鼎惊道:“什么?是娘们?”阿根道:“是啊,那大娘还带了两个孩子,长得怪俊的。”陆立鼎听说那女客还带着两个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摇摇头道:“不是。穿得干干净净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陆立鼎道:“好罢,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饭菜相待就是。”阿根答应着去了。陆无双道:“我也瞧瞧去。”随后奔出。 陆立鼎站起身来,正要入内与娘子商议如何应敌,陆二娘已走到厅上。陆立鼎将血手印指给她看,又说了坟破尸失之事。陆二娘皱眉道:“两个孩子送到那里去躲避?”陆立鼎指着墙上血手印道:“两个孩子也在数内,这魔头既按下了血手印,只怕轻易躲避不了。嘿,咱两个枉自练了这些年武功,这人进出我家,我们没半点知觉,这……这……”陆二娘望着白墙,抓住椅背,道:“为什么九个手印?咱们家里可只有七口。” 她两句话出口,手足酸软,怔怔的瞧着丈夫,竟要流下泪来。陆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道:“娘子,事到临头,也不必害怕。上面这两个手印是要给哥哥和嫂子的,下面两个自然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两个,是对付无双和小英。最后三个,打的是阿根和两名丫头。嘿嘿,这才叫血溅满门啊。”陆二娘颤声道:“哥哥嫂子?”陆立鼎道:“不知这魔头跟哥哥嫂子有甚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从坟里掘出他们遗体来折辱。”陆二娘道:“你说那疯子是她派来的?”陆立鼎道:“这个自然。”陆二娘见他满脸汗水尘土,柔声道:“回房去擦个脸,换件衣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说。” 陆立鼎站起身来,和她并肩回房,说道:“娘子,陆家满门今日倘若难逃一死,也让咱们死得不堕了兄嫂的威名。”陆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爷说得是。”两人均想,陆立鼎虽藉藉无名,他兄长陆展元、何沅君夫妇却侠名震于江湖,嘉兴陆家庄的名头在武林中向来无人小觑。 二人走到后院,忽听得东边壁上喀的一响,高处有人。陆立鼎抢上一步,挡在妻子身前,抬头看时,却见墙头上坐着个男孩,伸手正去摘凌霄花。又听墙脚边有人叫道:“小心啦,莫掉下来。”原来程英、陆无双和另一个男孩守在墙边花丛之后。陆立鼎心想:“这两个孩儿,想是来借宿那家人的,怎地如此顽皮?” 墙头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陆无双叫道:“给我,给我!”那男孩一笑,却向程英掷去。程英伸手接过,递给表妹。陆无双恼了,拿过花儿丢在地下,踏了几脚,嗔道:“希罕么?我才不要呢。”陆氏夫妇见孩儿们玩得起劲,全不知一场血腥大祸已迫在眉睫,叹了口气,同进房中。 程英见陆无双踏坏花朵,道:“表妹,你又生什么气啦?”陆无双小嘴撅起,道:“我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说着右足一点,身子跃起,已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来的紫藤,这么一借力,又跃高数尺,迳往一株银桂树的枝干上窜去。墙头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这里来!”陆无双双手拉着桂花树枝,在空中荡了几下,松手放树,向着墙头扑去。 以她所练过的这一点微末轻功而言,这一扑委实太过危险,但她气恼那男孩把花朵抛给表姊而不给自己,女孩儿家在生人面前要强好胜,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从空中飞跃过去。那男孩吃了一惊,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陆无双原可攀到墙头,但在半空中见到男孩要来相拉,叱道:“让开!”侧身要避开他双手。但空中转身是极上乘的轻身功夫,她曾见到父亲使过,连她母亲也不会,她一个小小女孩又怎会使?这一转身,手指已攀不到墙头,惊叫一声“啊哟”,直堕下来。 墙脚下那男孩见她跌落,飞步过来,伸手去接。墙高一丈有余,陆无双身子虽轻,这一跌下来可力道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两人重重的一齐摔倒。只听喀嚓两响,陆无双左腿腿骨折断,那男孩的额角撞在花坛石上,登时鲜血喷出。 程英与另一个男孩见闯了大祸,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身来,按住额上创口,陆无双却已晕了过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来!” 陆立鼎夫妇听得叫声,从房中奔出,见到两个孩子负伤,又见一个中年妇人从西厢房快步出来,料想是那前来借宿的女子。只见她抢着抱起陆无双与那男孩走向厅中,她不替孩子止血,却先给陆无双接续断了的腿骨。陆二娘取过布帕,给那男孩头上包扎了,过去看女儿腿伤。 那妇人在陆无双断腿内侧的“白海穴”与膝后“委中穴”各点一指,止住她的疼痛,双手持定断腿两边,待要接骨。陆立鼎见她出手利落,点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云大起,叫道:“大娘是谁?光临舍下有何指教?”那妇人全神贯注的为陆无双接骨,只嗯了几声,没答他问话。 就在此时,忽然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但取陆家一门七口性命,余人快快出去。”那妇人正在接骨,猛听得屋顶上呼喝之声,吃了一惊,不自禁的双手一扭,喀的一声,断骨又扭歪了,陆无双剧痛之下,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各人一齐抬头,只见屋檐边站着个少年道姑,其时月亮初升,月光映在她脸上,看来只十五六岁年纪,背插长剑,血红的剑绦在风中猎猎作响。陆立鼎朗声道:“在下陆立鼎。你是李仙姑的门下么?”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说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儿、婢仆尽都杀了,然后自尽,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不徐不疾,竟将对方半点没放在眼里。 陆立鼎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全身发颤,说道:“你……你……”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待要跃上厮拚,却想对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当真跟她动手,正踌躇间,忽觉身旁有人掠过,那前来借宿的妇人已纵身上屋,手挺长剑,跟那小道姑斗在一起。 那妇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黄道袍,月光下只见灰影与黄影盘旋飞舞,夹杂着三道寒光,偶而发出几下兵刃碰撞之声。陆立鼎武功得自兄长亲传,虽从无临敌经历,眼光却是不弱,于两人剑招瞧得清清楚楚。见小道姑手中一柄长剑已转守为攻,攻守倏变,剑法凌厉。那妇人凝神应敌,乘隙递出招数。斗然间听得铮的一声,双剑相交,小道姑手中长剑飞向半空。她急跃退后,俏脸生晕,叱道:“我奉师命来杀陆家满门,你是什么人,却来多管闲事?” 那妇人冷笑道:“你师父如有本事,就该早寻陆展元算帐,现下明知他死了,却来找旁人晦气,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挥,三枚银针激射而出,两枚打向那妇人,第三枚却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陆立鼎。这一下陡然而发,出人意外,那妇人挥剑击开,陆立鼎低声怒叱,伸两指钳住了银针。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只听得步声细碎,飞快去了。那妇人跃回庭中,见陆立鼎手中拿着银针,忙道:“快放下!”陆立鼎依言掷下。那妇人挥剑割断自己一截衣带,立即将他右手手腕牢牢缚住。 陆立鼎吓了一跳,道:“针上有毒?”那妇人道:“剧毒无比。”当即取出一粒药丸给他服下。陆立鼎只觉食中两指麻木不仁,随即肿大。那妇人忙用剑尖划破他两根手指的指心,但见一滴滴的黑血渗了出来。陆立鼎大骇,心道:“我手指又没破损,只碰了一下银针就这等厉害,倘若给针尖刺破一点,又怎有命在?”向那妇人施了一礼,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敢请问大娘高姓。” 那妇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陆立鼎一凛,说道:“原来是武家娘子。听说武前辈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门下,不知是否?”武娘子道:“正是。一灯大师是我家官人的师父。小妇人从官人手里学得一些粗浅武艺,当真班门弄斧,可教陆爷见笑了。”陆立鼎连声称谢援手之德。他曾听兄长说起,生平所见武学高手,以大理一灯大师门下的最是了得;一灯大师原为大理的国君,避位为僧后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随侍,其中那农夫名叫武三通,与他兄长生有嫌隙,至于如何结怨,则未曾明言。可是武娘子不与己为敌,反而出手逐走赤练仙子的弟子,此中缘由实难索解。 各人回进厅堂。陆立鼎将女儿抱在怀内,见她已然醒转,脸色惨白,但强自忍痛,竟不哭泣,心中甚是怜惜。武娘子叹道:“这女魔头的徒儿一去,那魔头便即亲至。陆爷,不是我小看于你,凭你夫妇两人,再加上我,决不是那魔头的对手。但我瞧逃也无益,咱们听天由命,便在这儿等她来罢!” 陆二娘问道:“这魔头到底是何等样人?和咱家又有甚深仇大怨?”武娘子向陆立鼎望了一眼,道:“难道陆爷没跟你说过?”陆二娘道:“他说只知此事与他兄嫂有关,其中牵涉到男女情爱,他也并不十分明白。” 武娘子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了。我是外人,说一下不妨。令兄陆大爷十余年前曾去大理。那魔头赤练仙子李莫愁现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可是十多年前却是个美貌温柔的好女子,那时也并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与令兄相见之后,就种下了情苗。后来经过许多纠葛变故,令兄与令嫂何沅君成了亲。说到令嫂,却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但今日情势紧迫,我也只好说了。这个何沅君,本来是我们的义女。” 陆立鼎夫妇同时“啊”的一声。 第699章 神雕侠侣(4) 武娘子轻抚那受伤男孩的肩膀,眼望烛火,说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妇收养在家,认作义女,对她甚是怜爱。后来她结识了令兄,双方情投意合,要结为夫妇。拙夫一来不愿她远嫁,二来又偏见甚深,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无论如何不肯答允。阿沅却悄悄跟着令兄走了。成亲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时去跟新夫妇为难。喜宴座中有一位大理天龙寺的高僧,出手镇住两人,要他们冲着他的面子,保新夫妇十年平安。拙夫与李莫愁当时被迫应承十年内不跟新夫妇为难。拙夫愤激过甚,此后就一直疯疯颠颠,不论他的师友和我如何相劝,总不能开解,老是算着这十年的日子。屈指算来,今日正是十年之期,想不到令兄跟阿沅……唉,却连十年的福也享不到。”说着垂下头来,神色凄然。 陆立鼎道:“如此说来,掘坟盗我兄嫂遗体的,便是尊夫了。”武娘子脸有惭色,道:“刚才听府上两位小姐说起,那确是拙夫。”陆立鼎怫然道:“尊夫这等行迳,可大大的不是了。这本来也不是什么怨仇,何况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仇大怨,也是一了百了,却何以来损伤他遗体,这算什么英雄好汉?”论到辈份,武氏夫妇该是尊长,但陆立鼎心下愤怒,说话间便不叙尊卑之礼。武娘子叹道:“陆爷责备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语举止,往往不通情理。我今日携这两个孩儿来此,原是防备拙夫到这里来胡作非为。当今之世,只怕也只有我一人,他才忌惮三分了。”说到这里,向两个孩子道:“向陆爷陆二娘叩头,代你爹爹谢罪。”两个孩子拜了下去。 陆二娘忙伸手扶起,问起名字,那摔破额角的叫做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两人相差一岁,一个十二,一个十一,武学名家的两个儿子,却都取了个斯文名字。武娘子言道,他夫妇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险恶,盼望儿子弃武学文,可是两个孩儿还是好武,跟他们的名字沾不上边儿。 武娘子说了情由,黯然叹息,心想:“这番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别的言语却不足为外人道了。”原来何沅君长到十七八岁时,亭亭玉立,娇美可爱,武三通对她似乎已不纯是义父义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侠的身分,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内心郁结,突然见她爱上了个江南少年,竟狂怒不能自已。至于他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除了敌视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当年欺骗郭靖、却遭黄蓉反欺,为郭靖托下压在肩头的黄牛、大石,弄得不能脱身,虽后来与靖蓉二人和解结交,但“江南人狡猾多诈”一节,却深印脑中。 武娘子又道:“万想不到拙夫没来,那赤练仙子却来寻府上的晦气……”说到此处,忽听屋上有人叫道:“儒儿,文儿,给我出来!”这声音来得甚是突然,丝毫不闻屋瓦上有脚步之声,便忽然有人呼叫。陆氏夫妇同时一惊,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与陆无双也认出是吃莲蓬怪客的声音。 忽然人影晃动,武三通飞身下屋,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儿子上屋而去。武娘子大叫:“喂,喂,你来见过陆爷、陆二娘,你拿去的那两具尸体呢?快送回来……”武三通全不理会,早去得远了。 武三通乱跑一阵,奔进一座树林,忽然放下修文,单单抱着头上有伤的敦儒,走得影踪不见,竟把小儿子留在树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见父亲抱着哥哥,早已奔出数十丈外,只听得他远远叫道:“你等着,我回头再来抱你。”武修文知道父亲行事向来颠三倒四,倒也不以为异。黑夜之中一个人在森林里虽然害怕,但想父亲不久回来,当下坐在树边等待。过得良久,父亲始终不来,靠在树干之上,过了一会,终于合眼睡着了。 睡到天明,迷糊中听得头顶几下清亮高亢的啼声,他睁开眼来,抬头望去,只见两只极大的白色大鹰正在天空盘旋翱翔,双翅横展,竟达丈许。他从未见过这般大鹰,凝目注视,又感奇怪,又觉好玩,叫道:“哥哥,快来看大鹰!”一时没想到只自己孤身一人,自来形影不离的哥哥却已不在身边。 忽听得背后两声低啸,声音娇柔清脆,似出于女孩子之口。两只大鹰又盘旋了几个圈子,缓缓下降。武修文回过头来,见树后走出一个女孩,向天空招手,两只大鹰敛翅飞落,站在她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抚摸两只大鹰之背,说道:“好雕儿,乖雕儿。”武修文心想:“原来这两只大鹰是雕儿。”但见双雕昂首顾盼,神骏非常,站在地下比那女孩还高。 武修文走近说道:“这两只雕儿是你家养的么?”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个轻蔑神色,道:“我不认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声轻哨,那雕儿左翅突然扫出,劲力竟然极大,武修文没提防,登时给扫得摔了个筋斗。 武修文打了个滚站起,望着双雕,心下好生羡慕,说道:“这对雕儿真好,肯听你话。我回头要爹爹也去捉一对来养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着么?”武修文连讨三个没趣,讪讪的很不好意思,定睛瞧时,只见她身穿淡绿罗衣,颈中挂着串明珠,脸色白嫩无比,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来,双目流动,秀眉纤长。武修文虽是小童,也觉她秀丽之极,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之意,但见她神色凛然,却又不禁感到畏缩。 那女孩右手抚摸雕背,一双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滚了一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儿出来玩?”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什么?”那女孩扁了扁小嘴,哼的一声,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说着转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边叫,一边随后跟去。 他见那女孩约莫比自己小着两三岁,人矮腿短,自己一发足便可追上,那知他刚展开轻功,那女孩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数丈,竟把他远远抛在后面。她再奔几步,站定身子,回头叫道:“哼,你追得着我么?”武修文道:“自然追得着。”立即提气急追。 那女孩回头又跑,忽然向前疾冲,躲在一株松树后面。武修文随后跟来,那女孩瞧他跑得近了,斗然间伸出左足,往他小腿上绊去。武修文全没料到,登时向前跌出。他忙使个“铁树桩”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向他臀部猛力踢去。武修文一交直摔下去,鼻子刚好撞在一块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点点斑斑的尽是鲜血。 那女孩见血,不禁慌了,登时没做理会处,只想拔足逃走,忽然身后有人喝道:“芙儿,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那女孩并不回头,辩道:“谁说的?他自己摔交,管我什么事?你可别跟我爹乱说。”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实也不很疼,但见到满手鲜血,心下惊慌。他听得女孩与人说话,转过身来,见是个撑着铁拐的跛足老者。那人两鬓如霜,形容枯槁,双眼翻白,是个瞎子。 只听他冷笑道:“你别欺我瞧不见,我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小妞儿啊,现下已这样坏,大了瞧你怎么得了?”那女孩过去挽住他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别跟我爹爹说,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给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鼻旁“闻香穴”按了几下。武修文鼻血本已渐止,这么几揿,就全然不流了,只觉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铁钳,又长又硬,紧紧抓着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来,微微一挣,竟动也不动,当下手臂一缩一圈,使出母亲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个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没料到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手法,给他一翻之下,竟尔脱手,“噫”的一声轻呼,随即又抓住了他手腕。武修文运劲欲再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别怕,你姓什么?”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道:“你说话不是本地口音,从那里来的?你爹妈呢?”说着放松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没见爹娘,不知他两人怎样了,听他问起,险些儿便要哭出来。那女孩刮脸羞他,唱道:“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儿红,要漏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将母亲在陆家庄等候敌人、父亲抱了哥哥不知去了那里、自己黑夜中等待父兄不见、在树下睡着等情说了。他心情激动,说得大为颠三倒四,但那老者也听出了七八成,又问知他们是从大理国来,父亲叫作武三通,最擅长的武功是“一阳指”。那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灯大师门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认识咱们皇爷吗?你见过他没有?我可没见过。”武三通当年在大理国功极帝段智兴手下当御林军总管,后来段智兴出家,法名一灯,但武三通与两个孩子说起往事之时,仍是“咱们皇爷怎样怎样”,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们皇爷”。 那老者道:“我也没机缘拜见过他老人家,久仰‘南帝’的大名,好生钦羡。这女孩儿的爹娘曾受过他老人家极大的恩惠。如此说来,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妈等的敌人是谁?”武修文道:“我听妈跟陆爷说话,那敌人好像是什么赤练蛇、什么愁的。”那老者抬起了头,喃喃的道:“什么赤练蛇?”突然一顿铁杖,大声叫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武修文喜道:“对对!正是赤练仙子!” 那老者登时神色甚是郑重,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玩,一步也别离开。我瞧瞧去。”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万万去不得。那女魔头凶恶得紧,我打不过她。不过既知朋友有难,可不能不去。你们要听话。”说着拄起铁杖,一跷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说道:“这老公公又瞎又跛,却奔得这么快。”那女孩小嘴一扁,道:“这有什么稀奇?我爹爹妈妈的轻功,你见了才吓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爹爹妈妈也又瞎又跛的吗?”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妈妈才又瞎又跛!” 此时天色大明,田间农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着山歌。那老者是本地土著,双目虽盲,但熟悉道路,随行随问,不久即来到陆家庄前。远远便听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的打得极是猛烈。陆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却是市井之徒,虽同是嘉兴有名的武学之士,却向无往来;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练仙子,这番赶去只是多陪上一条老命,但想到此事牵涉一灯大师的弟子在内,大伙儿欠一灯大师的情太多,决不能袖手不理,便即足下加劲,抢到庄前。只听得屋顶上有四人正自激烈相斗,他侧耳静听,从呼喝与兵刃相交声中,听出一边三个,另一边只有一人,可是竟众不敌寡,那三个已全然落在下风。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两个儿子,陆立鼎夫妇甚为讶异,不知他是何用意。武娘子却脸有喜色,笑道:“拙夫平日疯疯颠颠,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陆二娘问起原因,武娘子笑而不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对不对,待会儿便有分晓。”这时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程英也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来。陆二娘抱了两个孩子要送她们入房安睡。武娘子道:“且稍待片刻。”忽听得屋顶有人叫道:“抛上来。”正是武三通的声音。他轻功了得,来到屋顶,陆氏夫妇事先仍全没察觉。 武娘子接过程英,走到厅口向上抛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陆氏夫妇正惊异间,武娘子又抱过陆无双掷了上去。 陆立鼎大惊,叫道:“干什么?”跃上屋顶,四下里黑沉沉地,已不见武三通与二女的影踪。他拔足欲追,武娘子叫道:“陆爷不须追赶,他是好意。”陆立鼎将信将疑,跳回庭中,颤声问道:“什么好意?”此时陆二娘却已会意,道:“武三爷怕那魔头害了孩儿们,当是将他们藏到了稳妥之处。”陆立鼎当局者迷,为娘子一语点醒,连道:“正是,正是。”但想到武三通盗去自己兄嫂尸体,却又甚不放心。 武娘子叹道:“拙夫自从阿沅嫁了令兄之后,见到女孩子就会生气,不知怎的,竟会眷顾府上两位千金,实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来带走儒儿、文儿之时,我见他对两位小姐连望几眼,神色间甚为怜爱,颇有关怀之意。他从前对着阿沅,也总是这般模样的。果然他又来抱去了两位小姐。唉,但愿他从此转性,不再胡涂!”说着连叹了两口长气。 陆氏夫妇初时顾念女儿与姨侄女的安危,心中栗六,举止失措,此时去了后顾之忧,恐惧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两人身上带齐暗器兵刃,坐在厅上,闭目养神。两人做了十几年夫妻,平日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强敌转瞬即至,想起陆展元与武娘子所说那魔头武功高强、行事毒辣,多半劫数难逃,夫妇相偕之时无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手相握。 过了良久,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女子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吐字清亮,清清楚楚听得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每唱一字,便近了不少,那人来得好快,第三句歌声未歇,已来到门外。 三人愕然相顾,突然砰嘭喀喇数声响过,大门内门闩木撑齐断,大门向两旁飞开,一个美貌道姑微笑着缓步进来,身穿杏黄道袍,自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扫天井,上前喝问:“是谁?”陆立鼎急叫:“阿根退开!”却那里还来得及?李莫愁拂尘挥动,阿根登时头颅碎裂,不声不响的死了。陆立鼎提刀抢上,李莫愁身子微侧,从他身边掠过,挥拂尘将两名婢女同时扫死,笑问:“两个女孩儿呢?” 第700章 神雕侠侣(5) 陆氏夫妇见她一眨眼间便连杀三人,明知无幸,一咬牙,提起刀剑分从左右攻上。李莫愁举拂尘正要击落,见武娘子持剑在侧,微微一笑,说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便在屋中杀人了!”她话声轻柔婉转,神态娇媚,加之明眸皓齿,肤色白腻,实是个出色的美人,也不见她如何提足抬腿,已轻飘飘的上了屋顶。陆氏夫妇与武娘子跟着跃上。 李莫愁先派弟子小道姑洪凌波去查察陆展元家满门情形,才知陆展元夫妇已于三年前去世,又查知其家现存主仆七人,回报师父。李莫愁气恼不解,这笔帐便要转到其弟陆立鼎身上,依据自己一向惯例,在陆家墙上印了九个血手印示警。上面一对手印说明是要杀陆展元夫妇以泄当年怨愤,即便死了,也要将他们拆骨扬灰。下面七个手印,自是指明要杀陆家现存的主仆七人。 李莫愁拂尘轻挥,将三般兵刃一齐扫开,娇滴滴、软绵绵的说道:“陆二爷,你哥哥倘若尚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那小贱人,我未始不可饶了你家一门良贱。如今,唉,你们运气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陆立鼎叫道:“谁要你饶!”挥刀砍去,武娘子与陆二娘跟着上前夹攻。李莫愁眼见陆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转身劈掌的架子,宛然便是当年意中人陆展元的模样,心中酸楚,却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若举手间杀了他,在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陆家刀法”了,当下随手挥架,让这三名敌手在身边团团而转,心中情意缠绵,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厉。 突然间李莫愁一声轻啸,纵下屋去,扑向小河边一个手持铁杖的跛足老者,拂尘起处,向他颈口缠了过去。这一招她足未着地,拂尘却已攻向敌人要害,全未防备自己处处都是空隙,只是她杀着厉害,实要教对方非取守势不可。 那老者于敌人来招听得清清楚楚,铁杖疾横,斗地点出,迳刺她右腕。铁杖是极沉重的兵刃,自来用以扫打砸撞,这老者却运起“刺”字诀,竟使铁杖如剑,出招轻灵飘逸。李莫愁拂尘微挥,银丝倒转,已卷住了铁杖杖头,叫一声:“撒手!”借力使力,拂尘上的千百缕银丝将铁杖之力尽数借了过来。那老者双臂剧震,险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势跃起,身子在空中斜斜窜过,才将她一拂的巧劲卸开,心下暗惊:“这魔头果然名不虚传。”李莫愁这一招“太公钓鱼”,取义于“愿者上钩”,以敌人自身之力夺人兵刃,本来百不失一,岂知竟没夺下他铁杖,却也大出意料之外,暗道:“这跛脚老头儿是谁?竟有这等功夫?”身形微侧,见他双目翻白,是个瞎子,登时醒悟,叫道:“你是柯镇恶!” 这盲目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飞天蝙蝠柯镇恶。 当年郭靖、黄蓉参与华山论剑之后,由黄药师主持成婚,在桃花岛归隐。黄药师性情怪僻,不喜热闹,与女儿女婿同处数月,不觉厌烦起来,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另寻清静之地闲居,迳自飘然离岛。黄蓉知道父亲脾气,虽然不舍,却也无法可想。初时还道数月之内,父亲必有消息带来,那知一别经年,音讯杳然。黄蓉思念父亲和师父洪七公,和郭靖出去寻访,两人在江湖上行走数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岛,原来黄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来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宁,有了身孕,处处不便,不由得甚为烦恼,推源祸始,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人性子本易暴躁,她对郭靖虽情深爱重,这时却找些小事,不断跟他吵闹。郭靖明白爱妻脾气,每当她无理取闹,总笑笑不理。倘若黄蓉恼得狠了,他就温言慰藉,逗得她开颜为笑方罢。 不觉十月过去,黄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怀孕时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儿之后,却异常怜爱,事事纵恣。这女孩不到一岁便已顽皮不堪。郭靖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黄蓉却着意护持,郭靖每管一回,结果女儿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岁那年,黄蓉开始授她武艺。这一来,桃花岛上的虫鸟走兽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给拔得精光,就是尾巴给剪去了一截,昔时清清静静的隐士养性之所,竟成了鸡飞狗走的顽童肆虐之场。郭靖一来顺着爱妻,二来对这顽皮女儿确也甚为爱怜,每当女儿犯了过错,要想责打,但见她扮个鬼脸搂着自己脖子软语央求,只得叹口长气,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这些年中,黄药师与洪七公均全无音讯,靖蓉夫妇虽知二人当世无敌,不致有何意外,但衣食无人侍奉,不免挂念。郭靖又几次去接大师父柯镇恶,请他到桃花岛来颐养天年。但柯镇恶爱与市井之徒为伍,闹酒赌钱为乐,不愿过桃花岛上冷清清的日子,始终推辞不来。这一日他却不待郭靖来接,自行来到岛上。原来他近日手气不佳,连赌连输,欠下了一身债,无可奈何,只得到徒儿家里来避债。郭靖、黄蓉见到师父,自是高兴异常,留着他在岛上长住,无论如何不放他走了。黄蓉慢慢套出真相,暗地里派人去为他还了赌债。柯镇恶却不知道,不敢回嘉兴去,闲着无事,就做了郭芙的游伴。 忽忽数年,郭芙已满九岁了。黄蓉记挂父亲,与郭靖要出岛寻访,柯镇恶说什么也要一起去,郭芙自也磨着非同去不可。四人离岛之后,谈到行程,柯镇恶说道:“什么地方都好,就是嘉兴不去。”黄蓉笑道:“大师父,好教你得知,那些债主我早给你打发了。”柯镇恶大喜之下,首先便要去嘉兴。 到得嘉兴,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镇恶向故旧打听,有人说前数日曾见到一个青袍老人独自在烟雨楼头喝酒,说起形貌,似乎便是黄药师的模样。郭靖、黄蓉大喜,便在嘉兴城乡到处寻访。这日清晨,柯镇恶带着郭芙,携了双雕到树林中玩,不意凑巧碰到了武修文。 柯镇恶与李莫愁交手数合,就知不是她对手,心想:“这女魔头武功之强,竟似不亚于当年的梅超风。”当下展开伏魔杖法,紧紧守住门户。李莫愁心中暗赞:“曾听陆郎这没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兴前辈人物江南七怪,武功甚为不弱,收下一个徒儿大大有名,便是大侠郭靖。这老儿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虚传。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还接得了我十余招。”只听陆氏夫妇大声呼喝,与武娘子已攻到身后,心中主意已定:“要伤柯老头不难,但惹得郭氏夫妇找上门来,却是难斗,今日放他一马便了。”拂尘扬动,银丝鼓劲挺直,就似一柄花枪般向柯镇恶当胸刺去。这拂尘丝虽是柔软之物,但藉着一股巧劲,所指处又是要害大穴,这一刺之势却也颇为厉害。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顿,借势后跃。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进招追击,那知斗然间疾向后仰。她腰肢柔软之极,翻身后仰,肩膀离武娘子已不及二尺。武娘子吃了一惊,急挥左掌向她额头拍去。李莫愁腰肢轻摆,就如一朵水仙在风中微微一颤,早已避开,啪的一下,陆二娘小腹中掌。 陆二娘向前冲了三步,伏地摔倒。陆立鼎见妻子受伤,右手力挥,将单刀向李莫愁掷去,跟着展开双臂扑上,要抱住她与之同归于尽。李莫愁以处女之身,失意情场,变得异样的厌憎男女之事,见陆立鼎纵身扑来,恼恨之极,转过拂尘柄打落单刀,拂尘借势挥出,唰的一声,正中他天灵盖。 李莫愁连伤陆氏夫妇,只一瞬间之事,待得柯镇恶与武娘子赶上相救,已然不及。她笑问:“两个女孩儿呢?”不等武娘子答话,黄影闪动,已窜入庄中,前后搜寻,竟没程英与陆无双的人影。她从灶下取过火种,在柴房里放了把火,跃出庄来,笑道:“贫道跟桃花岛、一灯大师都没过节,两位请罢。” 柯镇恶与武娘子见她凶狠肆暴,气得目眦欲裂,铁杖钢剑,双双攻上。李莫愁侧身避过铁杖,拂尘扬出,银丝早将武娘子长剑卷住。两股劲力自拂尘传出,一收一放,喀的一响,长剑断为两截,剑尖刺向武娘子,剑柄却向柯镇恶脸上激射过去。 武娘子长剑遭夺,已大吃一惊,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尘撕断长剑,再以断剑分击二人,剑头来得好快,忙低头闪避,只觉头顶一凉,剑头掠顶而过,割断了一大丛头发。柯镇恶听到金刃破空之声,杖头激起,击开剑柄,但听得武娘子惊声呼叫,当下运杖成风,着着进击,他左手虽扣了三枚毒菱,但素闻赤练仙子的冰魄银针阴毒异常,自己目不见物,别要引出她的厉害暗器来,更难抵挡,是以情势虽紧,那毒菱却一直不敢发射。 李莫愁对他始终手下容情,心道:“若不显显手段,你这瞎老头只怕还不知我有意相让。”腰肢款摆,拂尘银丝已卷住杖头。柯镇恶只觉一股大力要将他铁杖夺出手去,忙运劲回夺,那知劲力刚透杖端,突然对方相夺之力已不知到了何处,这一瞬间,但觉四肢百骸都空空荡荡的无所著力。李莫愁左手将铁杖掠过一旁,手掌已轻轻按在柯镇恶胸口,笑道:“柯老爷子,赤练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镇恶此时自已无法抵挡,怒道:“贼贱人,你发劲就是,啰唆什么?” 武娘子见状,大惊来救。李莫愁跃起身子,从铁杖上横窜而起,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掌在武娘子脸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儿,胆子也算不小。”说着格格娇笑,几个起落,早去得远了。 武娘子只觉她手掌心柔腻温软,给她这么一摸,脸上说不出的舒适受用,眼见她背影在柳树丛中一晃,随即不见,自己与她接招虽只数合,但每一招都险死还生,已然使尽了全力,此刻软瘫在地,一时竟动弹不得。柯镇恶适才胸口也犹如压了一块大石,闷恶难言,当下急喘了数口气,才慢慢调匀呼吸。 过了好一会,武娘子奋力站起,但见黑烟腾空,陆家庄已裹在烈焰之中,火势逼将过来,炙热异常,与柯镇恶分别扶起陆氏夫妇,觉得二人气息奄奄,已挨不过一时三刻,寻思:“如搬动二人,只怕死得更快,但又不能将他们留在此地,那便如何是好?” 正自为难,忽听远处一人大叫:“娘子,你没事么?”正是武三通的声音。 第二回 故人之子 武娘子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丈夫叫唤,又喜又恼,心想你这疯子不知在胡闹些什么,却到这时才来,只见他上衣扯得破破烂烂,颈中兀自挂着何沅君儿时所用的那块围涎,急奔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没事么?”她近十年来从未见丈夫对自己这般关怀,心中甚喜,叫道:“我在这里。”武三通扑到跟前,将陆氏夫妇一手一个抱起,叫道:“快跟我来。”一言甫毕,便腾身而起。柯镇恶与武娘子跟随在后。 武三通东弯西绕,奔行数里,领着二人到了一座破窑之中。这是座烧制酒坛子的陶窑,倒是极大。武娘子走进窑洞,见敦儒、修文两个孩子安好无恙,当即放心,叹了口气。窑洞里有张小床,似有人居住。 武氏兄弟正与程英、陆无双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与陆无双见到陆氏夫妇如此模样,扑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镇恶听陆无双哭叫爸爸妈妈,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惊叫:“啊哟,不好,咱们引鬼上门,那女魔头跟着就来啦!”武娘子适才这一战已吓得心惊胆战,忙问:“怎么?”柯镇恶道:“那魔头要伤陆家两个孩子,但不知她们在那里……”武娘子当即醒悟,惊道:“啊,是了,她有意不伤咱们,却偷偷的跟来。”武三通大怒,叫道:“这赤练蛇女鬼阴魂不散,让我来斗她。”说着挺身站在窑洞之前。 陆立鼎头骨已碎,但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强自忍着一口气,向程英道:“阿英,你把我……我……胸口……胸口一块手帕拿出来。”程英抹了抹眼泪,伸手到他胸衣内取出一块锦帕。手帕是块白缎子,四角都绣着朵红花。花红欲滴,每朵花旁都衬着一张翠绿色叶子,白缎子已旧得发黄,花叶却兀自娇艳可爱,便如真花真叶一般。陆立鼎道:“阿英,你把手帕缚在颈中,千万不可解脱,知道么?”程英不明他用意,但既为姨父吩咐,当即接过,点头答应。 陆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听到丈夫说话,睁开眼来,说道:“为什么不给双儿?你给双儿啊!”陆立鼎道:“不,我怎能负了她父母之托?”陆二娘急道:“你……你好狠心,你自己女儿也不顾了?”说着双眼翻白,声音都哑了。陆无双不知父母吵些什么,只哭叫:“妈妈,爸爸!”陆立鼎柔声道:“娘子,你疼双儿,让她跟着咱们去不好么?” 原来这块红花绿叶锦帕,是当年李莫愁赠给陆展元的定情之物。红花是大理国最著名的曼陀罗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绿”“陆”音同,绿叶就是比作她心爱的陆郎了,取义于“红花绿叶,相偎相倚”。陆展元临死之时,料知十年之期一届,李莫愁、武三通二人必来生事,自己原有应付之策,不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艺平平,到时定然抵挡不了,无可奈何之中,便将这锦帕交给兄弟,叮嘱明白,如武三通前来寻仇,能避则避,如不能避,动手自然必输,却也不致有性命之忧;但李莫愁近年来心狠手辣之名播于江湖,遇上了势必无幸,危急之际将锦帕缠在颈中,只盼这女魔头顾念旧情,或能忍手不予加害。但陆立鼎心高气傲,始终不肯取出锦帕向这女魔头乞命。 程英是陆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将女儿托付于他抚养。他受人重托,责任未尽,此时大难临头,便将这块救命的锦帕给了她。陆二娘舐犊情深,见丈夫不顾亲生女儿,惶急中伤处剧痛,晕了过去。 第701章 神雕侠侣(6) 程英见姨母为锦帕之事烦恼,忙将锦帕递给表妹,道:“姨妈说给你,你拿着罢!”陆立鼎喝道:“双儿,是表姊的,别接。”武娘子瞧出其中蹊跷,说道:“我将帕儿撕成两半,一人半块,好不好?”陆立鼎欲待再说,一口气接不上来,那能出声,只有点头。武娘子将锦帕撕成两半,分给了程陆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听到背后又哭又叫,不知出了什么事,回过头来,蓦见妻子左颊漆黑,右脸却无异状,不禁骇异,指着她脸问道:“为……为什么这样?”武娘子伸手在脸上一摸,道:“什么?”只觉左边脸颊木木的无甚知觉,心中一惊,想起李莫愁临去时曾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难道这只柔腻温香的手掌轻抚而过,竟就此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问,忽听窑洞外有人笑道:“两个女娃娃在这里,是不是?不论死活,都给抛出来罢。否则的话,我一把火将你们都烧成了酒坛子。”声若银铃,既脆且柔。 武三通急跃出洞,见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由得大感诧异:“怎么十年不见,她仍这等年轻貌美?”当年在陆展元的喜筵上相见,李莫愁方当妙龄,未逾二十,此时已过十年,但眼前此人除改穿道装外,仍然肌肤娇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尘轻轻挥动,神态悠闲,美目流盼,桃腮带晕,若非素知她杀人不眨眼,定道是位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见她拂尘一动,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窑洞之中,若再回洞,只怕她乘机闯进去伤害了众小儿,见洞边长着棵碗口粗细的栗树,当即双掌齐向栗树推去,吆喝声中,将树干从中击断。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好力气。”武三通横持树干,说道:“李姑娘,十年不见,你好啊。”他从前叫她李姑娘,现下她出了家,他并没改口,依然旧时称呼。这十年来,李莫愁从未听人叫过自己作“李姑娘”,忽然听到这三字,心中一动,少女时种种温馨旖旎的风光突然涌向胸间,但随即想起,自己本可与意中人一生厮守,那知这世上另外有个何沅君在,竟令自己伤心失意,一世孤单凄凉,想到此处,心中一瞬间涌现的柔情密意,登时尽化为无穷怨毒。 武三通也心碎于所爱之人弃己而去,虽和李莫愁其情有别,却也算得同病相怜,但那日自陆展元的酒筵上出来,亲眼见到她手刃何老拳师一家二十余口男女老幼,下手之狠,此时思之犹有余悸。何老拳师与她素不相识,无怨无仇,跟何沅君也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个“何”字,她伤心之余,竟去将何家满门杀了个干干净净。何家老幼直到临死,始终没一个知道到底为了何事。其时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干预,事后才得悉李莫愁纯为迁怒,只不过发泄心中的失望与怨毒,从此对这女子便既恨且惧,这时见她脸上微现温柔之色,顷刻间转为冷笑,不禁为程陆二女耽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陆家墙上印了九个手印,这两个小女孩便非杀不可。武三爷,请你让路罢。”武三通道:“陆展元夫妇已死,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你毒手,小小两个女孩儿,就饶了罢。”李莫愁微笑摇首,柔声道:“武三爷,请你让路。”武三通将栗树抓得更加紧了,叫道:“李姑娘,你忒也狠心,阿沅……”“阿沅”两字一入耳,李莫愁脸色登变,说道:“我曾立过重誓,谁在我面前提起这贱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曾在沅江上连毁六十三家货栈船行,只因他们招牌上带了这个臭字,这件事你可曾听到了吗?武三爷,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说着拂尘一起,往武三通头顶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尘,这一拂下去既快又劲,只带得武三通头上乱发猎猎飞舞。她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门下高弟,虽然痴痴呆呆,武功却确有不凡造诣,是以一上来就下杀手。武三通左手挺举,树干猛地伸出,狂扫过去。李莫愁见来势厉害,身子随势飘出,不等他树干力道使足,随即飞跃而前,拂尘攻他面门。武三通见她攻入内圈,右手倏起,伸指向她额上点去,这招一阳指点穴去势虽不甚快,却变幻莫测,难闪难挡。李莫愁一招“倒打金钟”,身子骤然间已跃出丈许之外。 武三通见她忽来忽往,瞬息间进退自如,暗暗惊佩,奋力舞动树干,将她逼在丈余之外。但只要稍露空隙,李莫愁便如闪电般欺近身来,若非他一阳指厉害,早已不敌,饶是如此,那树干毕竟沉重,舞到后来渐感吃力,李莫愁却越欺越近。突然间黄影晃动,她竟跃上武三通手中所握栗树的树梢,挥动拂尘,凌空下击。武三通大惊,倒转树梢往地下急撞。李莫愁格格娇笑,踏着树干直奔过来。武三通侧身长臂,挺指点出。她纤腰微摆,已退回树梢。此后数十招中,不论武三通如何震撞扫打,她始终犹如黏附在栗树上一般,顺着树干抖动之势,寻隙进攻。 这一来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虽然不重,究是在树干上又加了数十斤的份量,何况她站在树上,树干打不着她,她却可以攻人,立于不败之地。武三通见渐处下风,心知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紧,满窑洞老幼要尽丧她手,奋起膂力,将树干越舞越急,欲以树干猛转之势,将她甩下树来。 又斗片刻,听得背后柯镇恶大叫:“芙儿,你也来啦?快叫雕儿咬这恶女人。”跟着便有一个女孩声音连声呼叱,空中两团白影扑将下来,却是两头大雕,左右分击,攻向李莫愁两侧,正是郭芙携同双雕到了。 李莫愁见双雕来势猛恶,一个筋斗翻下栗树,左足钩住了树干。双雕扑击不中,振翼高飞。女孩的声音又唿哨了几下。双雕二次扑落,四只钢钩铁爪齐向树底抓去。李莫愁曾听人说起,桃花岛郭靖、黄蓉夫妇养有一对大雕,颇通灵性,这时斗见双雕分进合击,对雕儿倒不放在心上,却怕双雕是郭靖夫妇之物,倘若他夫妇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她闪避数次,拂尘啪的一下,打上雌雕左翼,只痛得它吱吱急鸣,几根长长的白羽从空中落了下来。 郭芙见雕儿受挫,大叫:“雕儿别怕,咬这恶女人。”李莫愁向她望去,见这女孩儿肤似玉雪,眉目如画,心里一动:“听说郭夫人是当世英侠中的美女,不知比我如何?这小娃儿难道是她女儿吗?” 她心念微动,手中稍慢。武三通见虽有双雕相助,仍战她不下,焦躁起来,力运双臂,猛地连人带树将她往空中掷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会出此怪招,双足离树,给他掷高数丈。双雕见她飞上,扑动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如脚踏平地,双雕原奈何她不得,此时她身在半空,无所借力,如何能与飞禽抵敌?情急之下,挥动拂尘护住头脸,长袖挥处,三枚冰魄银针先后急射而出。两枚分射双雕,一枚却指向武三通胸口。双雕忙振翅高飞,但银针去得快极,嗤嗤作响,从雄雕脚爪之旁擦过,划破了爪皮。 武三通正仰头相望,猛见银光闪动,忙着地滚开,银针仍刺中了他左足小腿。武三通一滚站起,左腿竟已不听使唤,左膝跪倒。他强运功力,待要撑持起身,麻木已扩及全腿,登时俯伏跌倒,双手撑了几下,终于伏在地下不动了。 郭芙大叫:“雕儿,雕儿,快来!”但双雕逃得远了,并不回头。李莫愁笑道:“小妹妹,你可是姓郭么?”郭芙见她容貌美丽,和蔼可亲,似乎并不是什么“恶女人”,便道:“是啊,我姓郭。你姓什么?”李莫愁笑道:“来,我带你去玩。”缓步上前,去携她手。柯镇恶铁棒撑地,急从窑洞中窜出,拦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儿,快进去!”李莫愁笑道:“怕我吃了她么?”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蹦蹦的过来,见窑洞前有人,叫道:“喂,你们到我家里来干么?”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侧头向两人瞧瞧,笑道:“啧啧,大美人儿好美貌,小美人儿也挺秀气,两位姑娘是来找我的吗?姓杨的可没这般美人儿朋友啊。”脸上贼忒嘻嘻,说话油腔滑调。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谁来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来找我,怎么到我家来?”说着向窑洞一指,敢情这座破窑竟是他家。郭芙道:“哼,这般肮脏地方,谁爱来了?” 武娘子见丈夫倒地,不知死活,耽心之极,从窑洞中抢出,俯身叫道:“三哥,你怎么啦?”武三通哼了一声,背心摆了几摆,始终站不起身。郭芙极目远眺,不见双雕,大叫:“雕儿,雕儿,快回来!” 李莫愁心想:“夜长梦多,别等郭靖夫妇到来,讨不了好去。”微微一笑,迳自闯向窑洞。武娘子忙纵身回转拦住,挥剑叫道:“别进来!”李莫愁笑道:“这是那个小兄弟的府上,你又作得主了?”左掌对准剑锋,直按过去,刚要碰到刃锋,手掌略侧,三指推在剑身刃面,剑锋反向武娘子额头削去,嚓的一响,削破了她额头。李莫愁笑道:“得罪!”将拂尘往衣衫后领中一插,低头进了窑洞,双手分别将程英与陆无双提起,竟不转身,左足轻点,反跃出洞,百忙中还出足踢飞了柯镇恶手中铁杖。 那褴褛少年见她伤了武娘子,又掳劫二女,大感不平,耳听得陆程二女惊呼,当即跃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大美人儿,你到我府上伤人捉人,也不跟主人打个招呼,太不讲理,快放下人来。” 李莫愁双手各抓着一个女孩,没提防这少年竟会张臂相抱,但觉胁下忽然多了一双手臂,心中一凛,不知怎的,忽然全身发软,当即劲透掌心,轻轻一弹,将二女弹开数尺,随即一把抓住少年后心。她年未逾三十,仍为处女之身,当年与陆展元痴恋苦缠,始终以礼自持。十年来江湖上有不少汉子见她美貌,不免动情起意,但只要神色间稍露邪念,往往立毙于她赤练神掌之下。那知今日竟会给这少年抱住,她一抓住少年,本欲掌心发力,立时震碎他心肺,但适才听他称赞自己美貌,语出诚挚,心下有些欢喜,这话如为大男人所说,只有惹她厌憎,出于这十二三岁少年之口却只显其真,一时心软,竟下不了手。 忽听得空中雕唳声急,双雕自远处飞回,又扑下袭击。李莫愁左袖挥出,两枚冰魄银针急射而上。双雕先前已在这厉害之极的暗器下吃过苦头,忙振翅上飞,但银针去势劲急,双雕飞得虽快,银针却射得更快,双雕吓得高声惊叫。李莫愁见这对恶鸟再也难以逃脱,正自欢喜,猛听得呼呼声响,两枚小小暗器迅速异常的破空而至,刚听到一点声息,暗器转瞬间划过长空,已将两枚银针分别打落。 这暗器先声夺人,威不可当,李莫愁大吃一惊,随手放落少年,纵身过去看时,原来只是两颗寻常的小石子,心想:“发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测,我可不是对手,先避他一避再说。”身随意转,右掌拍出,击向程英后心。她要先伤了程陆二女,再图后计。 手掌刚要碰到程英后心,一瞥间见她颈中系着一条锦帕,素底缎子上绣着红花绿叶,正是当年自己精心绣就、赠给意中人之物,不禁一呆,倏地收回掌力,往日的柔情密意瞬息间在心中滚了几转,心想:“他心中始终没忘了我,这块帕儿也一直好好收着。他求我饶他后人,却饶是不饶?”一时犹豫不定,决意先毙了另一个小女孩再说。拂尘抖处,银丝击向陆无双后心,阳光耀眼下,见她颈中也系着这样一条锦帕,李莫愁“咦”的一声,心道:“怎地有两块帕儿?定有一块假的。”拂尘改击为卷,裹住陆无双头颈,将她倒拉转来。 就在此时,破空之声又至,一粒小石子向她后心疾飞而至。李莫愁听了风声,知来势劲急,忙回过拂尘,钢柄挥出,刚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发热,全身剧震,拂尘几乎脱手。她不敢逗留,随手提起陆无双,展开轻功,犹如疾风掠地,转瞬间奔了个无影无踪。 程英见表妹遭擒,大叫:“表妹,表妹!”随后跟去。但李莫愁的脚力何等迅捷,程英怎追得上?江南水乡之地到处河泊纵横,程英奔了一阵,前面小河拦路,无法再行。她沿岸奔跑叫嚷,忽见左边小桥上黄影晃动,一人从对岸过桥奔来。程英只一呆,已见李莫愁站在面前,手里却没再抓着陆无双。 程英见她回转,甚是害怕,大着胆子问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见她肤色白嫩,容颜秀丽,冷冷的道:“你这等模样,他日长大了,若非让别人伤心,便是自己伤心,不如及早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烦恼。”拂尘一起,搂头拂落,要将她连头带胸打得稀烂。 她拂尘挥到背后,正要向前击出,突然手上一紧,银丝给什么东西拉住了,竟甩不出去。她大吃一惊,转头欲看,蓦地里身不由主的腾空而起,给一股大力拉扯向上。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顺势朝后高跃丈许,这才落下,左掌护胸,拂尘上内劲贯注,直刺出去,岂知眼前空荡荡的竟什么也没有。她生平大小数百战,从未遇到过这般怪异情景,脑海中一个念头电闪而过:“妖精?鬼魅?”一招“混元式”,拂尘舞成个圆圈,护住身周五尺之内,这才再行转身。 只见程英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脸上木无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尸,一见之下,登时心头说不出的烦恶,李莫愁不由自主的倒退两步,一时之间,实想不到武林中有那一个厉害人物是这等模样,待要出言相询,只听那人低头向程英道:“娃儿,这女人好生凶恶,你去打她。”程英那敢动手,仰起头道:“我不敢。”那人道:“怕什么?只管打。”程英仍然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投去。 第702章 神雕侠侣(7) 李莫愁当此非常之境,便不敢应以常法,料想用拂尘挥打必非善策,当即伸出左手相接,刚要碰到程英腰间,忽听嗤的一声,臂弯斗然酸软,手臂竟抬不起来。程英一头撞在她胸口,跟着顺手挥出,啪的一响,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记巴掌。 李莫愁生平从未受过如此大辱,狂怒之下,更无顾忌,拂尘倒转,疾挥而下,击向程英头顶,猛觉虎口剧震,拂尘柄飞起,险些脱手,原来那人又弹出一块小石,打在她拂尘柄上。程英却已稳稳站立在地。 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若不尽快脱身,大有性命之忧,轻声一笑,转身便走,奔出数步,双袖向后连挥,一阵银光闪动,十余枚冰魄银针齐向青袍怪人射去。她发这暗器,不转身,不回头,可是针针指向那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没料想她暗器功夫竟这等阴狠厉害,当即飞身向后急跃。银针来得虽快,他后跃之势更快,只听得银针玎玎铮铮一阵轻响,尽数落在地下。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这十余枚银针但求将他逼开,一听到他后跃风声,袖子又挥,一枚银针直射程英。她知这一针非中不可,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动手,竟不回头察看,足底加劲,急奔过桥,穿入了桑林。 那青袍人叫了声:“啊哟!”上前抱起程英,只见一枚长长的银针插在她肩头,不禁脸上变色,微一沉吟,抱起她快步向西。 柯镇恶等见李莫愁终于掳了陆无双而去,都感惊惧。那衣衫褴褛的少年道:“我瞧瞧去。”郭芙道:“有什么好瞧的?这恶女人一脚踢死了你。”那少年笑道:“你踢死我?不见得罢。”说着发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说我要踢你。”她可不懂这少年绕弯儿骂她是“恶女人”。 那少年奔了一阵,忽听得远处程英高声叫道:“表妹,表妹!”当即循声追去。奔出数十丈,听声辨向,该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里却不见二女影子。 一转头,只见地下明晃晃的撒着十几枚银针,针身镂刻花纹,打造得甚为精致。他俯身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见银针旁一条大蜈蚣肚腹翻转,死在地下。他觉得有趣,低头细看,见地下蚂蚁死了不少,数步外尚有许多蚂蚁正在爬行。他拿一枚银针去拨弄几下,那几只蚂蚁兜了几个圈子,便即翻身僵毙,连试几只小虫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这些银针去捉蚊蝇,真再好不过,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灵便,猛然惊觉:“针上有毒!拿在手中,岂不危险?”忙张开手掌抛下银针,只见两张手掌心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里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觉左臂麻木渐渐上升,片刻间便麻到臂弯。他幼时曾给毒蛇咬过,险些送命,当时受咬处附近就这般麻木不仁,知道凶险,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忽听背后一人说道:“小娃娃,知道厉害了罢?”这声音铿锵刺耳,似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那少年急忙转身,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一人双手各持一块木块,撑在地下,头下脚上的倒立,双脚并拢,撑向天空。他退开几步,叫道:“你……你是谁?” 那人双手在地下一撑,身子忽地拔起,一跃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说道:“我……我是谁?我知道我是谁就好啦。”那少年更加惊骇,发足狂奔。只听得身后笃、笃、笃的一声声响亮,回头望去,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原来那人以手为足,双手将硬木块拍在地下,倒转身子而行,竟快速无比,离自己背后已不过数尺。 他加快脚步,拚命急奔,忽听呼的一声响,那人从他头顶跃过,落在他身前。那少年叫道:“妈啊!”转身便逃,可是不论他奔向何处,那怪人总是呼的一声跃起,落在他身前。他枉有双脚,却赛不过一个以手行走之人。他转了几个方向,那怪人越逼越近,当下伸手发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不听使唤,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东奔西跑,身上的毒越加发作得快。”那少年福至心灵,双膝跪倒,叫道:“求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摇头道:“难救,难救!”那少年道:“你本事这么大,定能救我。”这一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听得甚是高兴,微微一笑,道:“你怎知我本事大?”那少年听他语气温和,似有转机,忙道:“你倒转了身子还跑得这么快,天下再没第二个及得上你。”他随口捧上一句,岂知“天下再没第二个及得上你”这话,正好打中了那怪人心窝。他哈哈大笑,声震林梢,叫道:“倒过身来,让我瞧瞧。” 那少年心想不错,自己直立而他倒竖,确是瞧不清楚,他既不愿顺立,只有自己倒竖了,当下倒转身子,将头顶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觉,牢牢的在旁撑住。那怪人向他细看了几眼,皱眉沉吟。 那少年此时身子倒转,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见他高鼻深目,满脸花白短须,如银似铁,又听他喃喃自语,说着叽哩咕噜的怪话,甚为难听。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见他眉目清秀,心中也有几分欢喜,道:“好,救你不难,但你须得答允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公公,你要我答允什么事?”怪人咧嘴一笑,道:“我正要你答允这件事。我说什么,你都得听我的。”少年心下迟疑:“什么话都听?难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听?” 怪人见他犹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罢!”说着双手一缩一挺,身子飞起,向旁跃开数尺。那少年怕他远去,忙要追去求恳,但不能学他这般用手走路,翻身站起,追上几步,叫道:“公公,我答允啦,你不论说什么,我都听你的。”怪人转过身来,说道:“好,你罚个重誓来。”少年此时左臂麻木已延至肩头,心里越来越怕,只得罚誓道:“公公如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恶毒,我一定听你的话。倘若不听,恶毒便又再回到我身上。”心想:“以后我永远不再去碰银针,恶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我罚这样一个誓,这怪人肯不肯算数?” 斜眼瞧他时,却见他脸有喜色,显得甚为满意,那少年暗喜:“老家伙信了我啦。”怪人点点头,忽地翻过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几下,说道:“好,好,你是个好娃娃。”少年只觉经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时减轻,叫道:“公公,你再给我捏啊!”怪人皱眉道:“你别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没爸爸。”怪人喝道:“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要你这儿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来他要收我为儿。”他一生从未见过父亲之面,听母亲说,他父亲在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见到别的孩子有父亲疼爱,心下常自羡慕,只是见这怪人举止怪异,疯疯颠颠,却老大不愿意认他为义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好罢,别人叫我爸爸,我还不肯答应呢。”那少年寻思怎生想个法儿骗得他医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发出一连串古怪声音,似是念咒,发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爸,你到那里去?” 怪人哈哈大笑,说道:“乖儿子,来,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气的法儿。”少年走近身去。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银针之毒,治起来可着实不容易。”当下传了口诀和行功之法,说道此法乃倒运气息,须得头下脚上,气血逆行,毒气就会从进入身子之处回出。不过他新学乍练,气息逆行有限,每日只能逼出少许,须得一月以上,方能驱尽毒性。 那少年甚为聪明,一点便透,入耳即记,依法施为,果然麻木略减。他运了一阵气,双手手指尖流出几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练,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儿。咱们走罢。”少年一愕,道:“那里去?”怪人道:“你是我儿,爸爸去那里,儿子自然跟着去那里。” 正说到此处,空中忽然几声雕唳,两头大雕在半空飞掠而过。那怪人向双雕呆望,以手击额,皱眉苦苦思索,突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登时脸色大变,叫道:“我不要见他们,不要见他们。”说着伸臂向前,一步跨了出去。他双臂交互伸展,第一步迈得好大,第二步连跨带跃,人已在丈许之外,连跨得十来步,身子早在桑树林后隐没。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随后赶去。绕过一株大柳树,蓦觉脑后一阵疾风掠过,却是那对大雕从身后扑过,向前飞落。柳树林后转出一男一女,双雕分别停在二人肩头。 那男的浓眉大眼,胸宽腰挺,三十来岁年纪,上唇微留髭须。那女的看来不到三十岁,容貌秀丽,一双眼睛灵活之极,在少年身上转了几眼,向那男子道:“你说这人像谁?”那男子向少年凝视半晌,道:“你说是像……”只说了四个字,却不接下去了。 这二人正是郭靖、黄蓉夫妇。这日两人正在一家茶馆中打听黄药师的消息,忽见远处烈焰冲天而起,过了一会,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陆家庄失火!”黄蓉心中一凛,想起嘉兴陆家庄的主人陆展元是武林中一号人物,虽向未谋面,却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说“江南两个陆家庄”。江南陆家庄何止千百,武学之士所说两个陆家庄,却是指太湖陆家庄与嘉兴陆家庄而言。陆展元能与陆乘风相提并论,自非泛泛之士。一问之下,失火的竟就是陆展元之家。两人当即赶去,待得到达,见火势渐小,庄子却已烧成一个火窟,火场中几具焦尸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黄蓉道:“这中间可有古怪。”郭靖道:“怎么?”黄蓉道:“那陆展元在武林中名头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当代女侠。若为寻常火烛,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来?定是仇家来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错,说道:“对,咱们搜搜,瞧是谁放的火,怎么下这等毒手?” 二人绕着庄子走了一遍,不见有何痕迹。黄蓉忽然指着半壁残墙,叫道:“你瞧,那是什么?”郭靖一抬头,见墙上印着几个血手印,给烟一薰,更加显得可怖。墙壁倒塌,有两个血手印只剩下半截。郭靖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赤练仙子!”黄蓉道:“一定是她。早就听说赤练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强,阴毒无比,不亚于当年的西毒。她驾临江南,咱们正好跟她斗斗。”郭靖点点头,道:“武林朋友都说这女魔头难缠得紧,咱们如能找到岳父,请他老人家主持,那就好了。”黄蓉笑道:“年纪越大,胆子越小。”郭靖道:“这话不错。越是练武,越知道自己不行。”黄蓉笑道:“郭大爷好谦!我却觉得自己越练越了不起呢。” 二人嘴里说笑,心中却暗自提防,四下里巡视,在一个池塘旁见到两枚冰魄银针。一枚银针半截浸在水中,塘里几十条金鱼尽皆肚皮翻白,此针之毒,委实可怖可畏。黄蓉伸了伸舌头,拾两段断截树枝夹起银针,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远处搜寻,却见到了双雕,又遇上了那少年。 郭靖眼见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像谁,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怪臭,嗅了几下,只觉头脑中微微发闷。黄蓉也早闻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处,转头寻找,见雄雕左足上有破损伤口,凑近一闻,臭味果然便从伤口发出。二人吃了一惊,细看伤口,虽只擦破一层油皮,但伤足肿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烂。郭靖寻思:“什么伤,这等厉害?”忽见那少年左手全成黑色,惊道:“你也中了这毒?” 黄蓉抢过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挤毒血。只见少年手上流出来的血颜色鲜红,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么血中却又无毒?她不知那少年经怪人传授,已将毒血逼向指尖,一时不再上升。她从囊中取出一颗九花玉露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里,先自闻到一阵清香,随口谢了一声,放入口中嚼碎,但觉满嘴馨芳,甘美无比,一股清凉之气直透丹田。黄蓉又取两粒药丸,喂双雕各服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张口长啸。那少年耳畔异声陡发,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啸声远远传送出去,只惊得雀鸟四下乱飞,身旁柳枝垂条震动不已。他一啸未已,第二啸跟着送出,啸上加啸,声音振荡重叠,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远去。 黄蓉知丈夫发声向李莫愁挑战,听他第三下啸声又出,便也气涌丹田,纵声长啸。郭靖的啸声雄壮宏大,黄蓉的却清亮高昂。两人的啸声交织在一起,有如一只大鹏、一只小鸟并肩齐飞,越飞越高,小鸟始终不落于大鹏之后。两人在桃花岛潜心苦修,内力渐臻化境,双啸齐作,当真是回翔九天,声闻数里。 那倒行的怪人听到啸声,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着程英的青袍客听到啸声,哈哈一笑,说道:“他们也来啦,老夫走远些,免得啰唆。” 李莫愁将陆无双夹在胁下,奔行正急,突然听到啸声,猛地停步,拂尘一挥,转过身来,冷笑道:“郭大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实学。”忽听得一阵清亮的啸声跟着响起,两股啸声呼应相和,刚柔相济,更增威势。李莫愁心中一凛,自知难敌,又想他夫妇同闯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却孤另另一人,登觉万念俱灰,叹了口长气,待要抛下陆无双不理,却见到她颈中半块锦帕,心中一酸,抓着她的背心,快步而去。 此时武娘子已扶着丈夫,带同两个儿子与柯镇恶作别离去。柯镇恶适才一番剧战,生怕李莫愁去而复返伤害郭芙,带着她正想找个隐蔽所在躲了起来,忽听到郭黄二人啸声,心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妈妈!”发足便跑。 第703章 神雕侠侣(8) 一老一小循着啸声奔到郭靖夫妇跟前。郭芙投入黄蓉怀里,笑道:“妈,大公公刚才打跑了一个恶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黄蓉自然知她撒谎,却只笑了笑。郭靖斥道:“小孩子家,说话可要老老实实。”郭芙伸了伸舌头,笑道:“大公公本事不大吗?他怎么能做你师父?这可奇了!”生怕父亲又再责骂,当即远远走开,向那少年招手,说道:“你去摘些花儿,编了花冠给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过去。郭芙瞥见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这么脏,身上还要脏,我不跟你玩。你摘的花儿也给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谁爱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别忙走。你身上余毒未去,发作出来可了不得。”那少年最恼给别人小看了,给郭芙这两句话刺痛了心,当下昂首直行,对郭靖的叫喊只如不闻。郭靖抢步上前,说道:“你怎么中了毒?我们给你治了,再走不迟。”那少年道:“我又不识得你,关你什么事?”足下加快,想从郭靖身旁穿过。郭靖见他脸上悻悻之色,眉目间甚似一个故人,心念一动,说道:“小兄弟,你姓什么?”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侧过身子,意欲急冲而过。郭靖翻掌抓住他手腕。那少年几下挣不脱,左手出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会。那少年想缩回手臂再打,那知拳头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拔不出来。他小脸胀得通红,用力后拔,只拔得手臂发疼,却始终挣不脱他小腹的吸力。郭靖笑道:“你跟我说你姓什么,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牢子,你快放我。”郭靖听了好生失望,腹肌松开,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实说自己名叫“你老子”,在讨他的便宜。那少年拳头脱缚,望着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不及乖儿子。” 黄蓉见了他脸上的狡猾惫懒神情,总觉他跟那人甚为相似,忍不住要再试他一试,笑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吗?”左手挥出,已按住他右肩。那少年觉到按来的力道甚为强劲,忙运力相抗。黄蓉手上劲力忽松,那少年不由自主的向前俯跌,砰的一声,额头重重撞在地下。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来,满身尘土,退后几步,正要污言秽语的骂人,黄蓉已抢上前去,双手按住他肩头,凝视着他双眼,缓缓的道:“你姓杨名过,你妈妈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杨名过,突然为黄蓉说了出来,不由得惊骇无比,胸间气血上涌,手上毒气突然回冲,脑中一阵胡涂,登时晕倒。 黄蓉一惊,扶住他身子。郭靖给他推拿了几下,见他双目缓缓睁开,牙齿咬破了舌头,满嘴鲜血。郭靖又惊又喜,道:“他……他原来是杨康兄弟的孩子。”黄蓉见杨过中毒甚深,低声道:“咱们先投客店,到城里配几味药。”杨过问道:“你……你们怎么认得我?”郭靖道:“我们是你妈妈的朋友,你妈妈呢?”杨过道:“我妈妈死啦,死了很久啦!”郭靖闻言震动,手上用力稍大,杨过又昏了过去。 原来黄蓉见这少年容貌与杨康颇为相像,想起当年王处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试穆念慈的武功师承,伸手按她肩头,穆念慈不向后仰,反而前跌,这正是洪七公独门的运气练功法门。这少年如是穆念慈的儿子,所练武功也必是一路。黄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深知本门练功的诀窍,一试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真相。 当下郭靖抱了杨过,与柯镇恶、黄蓉、郭芙三人携同双雕,回到客店。黄蓉写下药方,店小二去药店配药,她用的药大都是偏门僻药,嘉兴虽是通都大邑,一时却也配不齐全。郭靖见杨过身上剧痛不除,甚是忧虑。黄蓉知丈夫自义弟杨康死后,常自耿耿于怀,今日斗然遇上他子嗣,自是欢喜无限,偏生他又中了剧毒,生死难料,说道:“咱们自己出去采药。”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却见她神色间亦甚郑重,更惴惴不安,于是嘱咐郭芙不得随便乱走,夫妻俩出去找寻药草。 杨过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天黑,并无好转。柯镇恶进来看了他几次,束手无策,他毒菱的毒性与冰魄银针全然不同,两者的解药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着她睡觉。 杨过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转,睁开眼来,但见黑影闪动,有人从窗中窜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着桌子走到窗口张望,见屋檐上倒立着一人,头下脚上,正是日间要他叫爸爸的那怪人,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能摔下屋顶。 杨过惊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么不叫爸爸?”杨过叫了声:“爸爸!”心中却道:“你是我儿子,老子变大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欢喜,说道:“你上来。”杨过爬上窗槛,跃上屋顶。可是他中毒后身子虚弱,力道不够,手指没攀到屋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声惊呼:“啊哟!”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将他轻轻放在屋顶,倒转来站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听得西边房里窗格子喀的一声轻响,料知已有人发现自己踪迹,抱着杨过疾奔而去。待得柯镇恶跃上屋时,四下里早无声无息。 那怪人抱着杨过奔到镇外荒地,将他放下,说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儿,再把毒气逼些儿出来。”杨过依言而行,约莫一盏茶时分,手指上滴出几点黑血,胸臆间登觉大为舒畅。那怪人道:“你这孩儿甚是聪明,一教便会,比我当年亲生的儿子还要伶俐。唉!孩儿啊!”想到亡故了的儿子,眼中不禁湿润,抚摸杨过的头,微微叹息。 杨过自幼没父亲,母亲也在他十一岁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临死之时,说他父亲死在嘉兴铁枪庙里,要他将她遗体火化了,去葬在嘉兴铁枪庙外,又要他去投奔师父郭靖。杨过遵奉母亲遗命办理,从太湖边的长兴来到嘉兴,路程不远,葬了母亲后,从此流落嘉兴,住在这破窑之中,偷鸡摸狗的混日子。杨过年虽幼小,却生来倔强,颇有傲气,不愿去桃花岛投奔于人,寄食过活。穆念慈虽曾传过他一些武功的入门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时杨过又尚幼小,实没能教得了多少。这几年来,杨过到处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与他素不相识,居然对他这等好法,眼见他对自己真情流露,心中感动,纵身跃过,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从两三岁起就盼望有个爱怜他、保护他的父亲。有时睡梦之中,突然有了个慈爱的英雄父亲,但一觉醒来,这父亲却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场。此刻多年心愿忽而得偿,于这两声“爸爸”之中,满腔孺慕之意尽情发泄了出来,再也不想在心中讨还便宜了。 杨过固大为激动,那怪人察觉他叫声出于真情,却只有比他更加欢喜。两人初遇之时,杨过被逼认他为父,实一百个不愿意,此时两人心灵交通,当真亲若父子,但觉对方若有危难,自己就为他死了也所甘愿。那怪人大叫大笑,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儿子,再叫一声爸爸。”杨过依言叫了两声,靠在他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儿子,来,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传给你。”说着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声,双手推出,轰的一声巨响,面前半堵土墙应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弥漫,尘土飞扬。杨过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头,惊喜交集,问道:“那是什么功夫,我学得会吗?”怪人道:“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学得会。”杨过道:“我学会之后,再没人欺侮我了么?”那怪人双眉上扬,叫道:“谁敢欺侮我儿子,我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你只须这么一推,不管多少恶人,都给你推得摔倒了爬不起身。” 这个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欧阳锋了。 他自于华山论剑之役给黄蓉使计逼疯,十余年来走遍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谁?”凡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耽在嘉兴,便是由此。近年来他逆练九阴真经,内力大有进境,脑子也已清醒得多,虽仍疯疯颠颠,许多旧事却已逐渐记起,只自己到底是谁,却始终想不起来。 当下欧阳锋将修习蛤蟆功的入门心法传授了杨过,他这蛤蟆功是天下武学中的一门绝顶功夫。蛤蟆之为物,先在土中久藏,积蓄精力,出土后不须多食。蛤蟆功也讲究积劲蓄力之道,是以内功的修习艰难无比,练得稍有不对,不免身受重伤,甚或吐血身亡,以致当年连亲生儿子欧阳克亦未传授。此时他心情激动,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轻重,竟毫不顾忌的教了这新收的义子。杨过武功并无根柢,虽牢牢记住了入门口诀,却又怎能领会得其中要紧意思?偏生他聪明伶俐,于不明白处自出心裁的强作解人。欧阳锋教了半天,听他瞎缠歪扯,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恼将起来,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见他面貌俊美,甚是可爱,尤胜当年欧阳克少年之时,这一掌便打不下去了,叹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儿我再教你。” 杨过自给郭芙说他手脏身脏,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说道:“我跟着爸爸,不回去啦。”欧阳锋只对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于其余世事却并不胡涂,说道:“我的脑子有些不大对头,只怕带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爷儿俩再厮守一起,永不分离,好不好?”杨过自丧母之后,一生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等亲切言语,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道:“那你早些来接我。”欧阳锋点头道:“我暗中跟着你,不论你到那里,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断成七八十截。”抱起杨过,将他送回客店。 柯镇恶曾来找过杨过,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寻了一遍,也是不见,甚为焦急;二次来寻时,杨过已经回来,正要问他刚才到了那里,忽听屋顶上风声飒然,有人纵越而过。他知有两个武功极强之人在屋面经过,忙将郭芙抱来,放在床上杨过的身边,持铁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敌,去而复回,果然风声自远而近,倏忽间到了屋顶。一人道:“你瞧那是谁?”另一人道:“奇怪,奇怪,当真是他?”原来是郭靖、黄蓉夫妇。 柯镇恶这才放心,开门让二人进来。黄蓉道:“大师父,这里没事么?”柯镇恶道:“没事。”黄蓉向郭靖道:“难道咱们竟看错了人?”郭靖摇头道:“不会,九成是他。”柯镇恶道:“谁啊?”黄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说。但郭靖对恩师不敢相瞒,便道:“欧阳锋。”柯镇恶生平恨极此人,一听到他名字便不禁脸上变色,低声道:“欧阳锋?他还没死?”郭靖道:“适才我们采药回来,见到屋边人影一晃,身法又快又怪,当即追去,却已不见了踪影。瞧来很像欧阳锋。”柯镇恶知他向来稳重笃实,言不轻发,他说是欧阳锋,就决不能是旁人。 郭靖挂念杨过,拿了烛台,走到床边察看,但见他脸色红润,呼吸调匀,睡得正沉,不禁大喜,叫道:“蓉儿,他好啦!”杨过其实是假睡,闭了眼偷听三人说话。他隐约听到义父名叫“欧阳锋”,而这三人显然对他甚为忌惮,不由得暗暗欢喜。 黄蓉过来看他,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见他手臂上毒气上延,过了这几个时辰,料必更加瘀黑肿胀,岂知毒气反而消退,当真奇怪之极。她与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药始终没能采齐,便将采到的几味药捣烂了,挤汁给他服下,也喂了雄雕几匙药汁。 次日清晨,郭靖夫妇见杨过较为清醒健旺,手掌上黑气也已大褪,很是高兴,问起他母亲去世的情形。杨过道:“我妈一连咳嗽了几个月,抓了药吃了,也不见好,后来又吐血,我急得很,只是哭,我妈说她好不了啦,等她死了之后,叫我把她尸身火化了,去葬在嘉兴城外王铁枪庙旁边,说那是埋葬我爸爸的地方……”郭靖心下怃然,叹了口气。杨过道:“过了几天,我妈终于死了,我把她尸身烧成了灰,包了一包,一路问人,找到了嘉兴王铁枪庙,在庙外挖了个坑,葬了我妈骨灰。我妈死的时候,叫我找到桃花岛,去寻郭伯伯、郭伯母……” 郭靖道:“我就是你郭伯伯。”指着黄蓉道:“她是你郭伯母。”杨过叫道:“郭伯伯、郭伯母!”他也不知应当磕头跪拜。郭靖、黄蓉应了,想起桃花岛与穆念慈所居的长兴相去虽不甚近,却也不算甚远,只因不愿出岛重闯江湖,一直没去探望照顾故人,颇感内疚,好在遇到故人之子,以后自当好好照料,教养他成人。黄蓉道:“你怎么不来桃花岛找我们?”杨过道:“妈吩咐我,到了桃花岛后要事事小心,听管听教,不可得罪人……我想反正我在这里也饿不死,所以……嘻嘻……所以就不来啦!”郭靖只是伤感,黄蓉听了,却知道他是不想事事小心、听管听教,这才不到桃花岛来。 当日郭靖夫妇与柯镇恶携了两小离嘉兴向东南行,决定回桃花岛,首先得治好杨过的毒伤。这晚投了客店,柯镇恶与杨过住一房,郭靖夫妇与女儿住一房。 郭靖夫妇睡到中夜,忽听屋顶上喀的一声响,接着隔壁房中柯镇恶大声呼喝,破窗跃出。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纵到窗边,见屋顶上柯镇恶正空手和人激斗,对手身高手长,赫然便是欧阳锋。郭靖大惊,只怕欧阳锋一招之间便伤了大师父性命,正欲跃上相助,却见柯镇恶纵声大叫,从屋顶摔落。郭靖飞身抢上,就在柯镇恶的脑袋将要碰到地面之时,轻轻拉住他后领向上提起,然后再轻轻放下,问道:“大师父,没受伤吗?”柯镇恶道:“死不了。快去截下欧阳锋。”郭靖道:“是。”跃上屋顶。 第704章 神雕侠侣(9) 这时屋顶上黄蓉双掌飞舞,已与这十余年不见的老对头斗得甚是激烈。她这些年来武功大进,内力增强,出掌更变化奥妙,十余招中,欧阳锋竟尔占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欧阳先生,别来无恙啊。”欧阳锋道:“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脸上一片茫然,当下对黄蓉来招只守不攻,隐约觉得“欧阳”二字似与自己有极密切的关系。郭靖待要再说,黄蓉已看出欧阳锋疯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欧阳锋一怔,道:“我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黄蓉道:“不错,你的名字叫作冯郑褚卫、蒋沈韩杨。”她说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欧阳锋心中本就胡涂,给她一口气背了几十个姓氏,将信将疑,更加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是谁?我是谁?” 忽听身后一人大喝:“你是杀害我五个好兄弟的老毒物。”欧阳锋听到“老毒物”三字,略有所悟,正待细思,铁杖已至,正是柯镇恶。他适才为欧阳锋掌力逼下,未曾受伤,到房中取了铁杖上来再斗。郭靖大叫:“师父小心!”柯镇恶铁杖砸出,和欧阳锋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却听呼的一声响,铁杖反激出去,柯镇恶把持不住,铁杖撒手,跟着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师父虽然摔下,并不碍事,但欧阳锋若乘势追击,后着可凌厉之极,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划了个圆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这一招他日夕勤练不辍,初学时便已非同小可,加上这十余年苦功,实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初推出去时看似轻描淡写,但一遇阻力,能在刹时之间连加一十三道后劲,一道强似一道,重重叠叠,简直无坚不摧、无强不破。这是他从九阴真经中悟出来的妙境,纵是洪七公当年,单以这一招而论,也无如此精奥的造诣。 欧阳锋刚将柯镇恶震下屋顶,但觉一股微风扑面而来,风势虽不甚劲,却已逼得自己呼吸不畅,知道不妙,忙身子蹲下,双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三掌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涛汹涌般的向前猛扑。欧阳锋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随时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强,他反击之力也相应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余年,这次江南重逢,再度比拚。昔日华山论剑,郭靖殊非欧阳锋敌手,但别来勇猛精进,武功大臻圆熟,欧阳锋虽逆练真经,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终究是正胜于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与他并驾齐驱,难分上下。黄蓉要丈夫独力取胜,只在旁掠阵,并不上前夹击。 南方的屋顶与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须抵挡冬日冰雪积压,屋顶坚实异常,但淮水以南,屋顶瓦片叠盖,便以轻巧灵便为主。郭靖与欧阳锋各以掌力相抵,力贯双腿,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脚下格格作响,突然喀喇喇一声巨响,几条椽子同时断折,屋顶穿了个大孔,两人一齐落下。 黄蓉大惊,忙从洞中跃落,见二人仍双掌相抵,脚下踏着几条椽子,这些椽子却压在一个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梦方酣,岂知祸从天降,登时双腿骨折,痛极大号。郭靖不忍伤害无辜,不敢足上用力,欧阳锋却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来势均力敌,但因郭靖足底势虚,掌上无所借力,渐趋下风。他以单掌抵敌人双掌,然全身之力已集于右掌,左掌虽然空着,可也已无力可使。黄蓉见丈夫身子微向后仰,虽只半寸几分的退却,却显然已落败势,当下叫道:“喂,张三李四,胡涂王八,看招。”轻飘飘的一掌往欧阳锋肩头拍去。 这一掌出招虽轻,然是桃华落英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敌人身上,劲力直透内脏,纵是欧阳锋这等一流名家,也非受伤不可。欧阳锋听她又以古怪姓名称呼自己,一怔之下,斗然见她招到,双掌力推,将郭靖的掌力逼开半尺,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一把抓住了黄蓉肩头,五指如钩,要硬生生扯她一块肉下来。 这一抓发出,三人同时大吃一惊。欧阳锋但觉指尖剧痛,原来已抓中了她身上软猬甲的尖刺,忙不迭的松手。就在此时,郭靖掌力又到,欧阳锋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一声,两人同时急退,但见尘沙飞扬,墙倒屋倾。原来二人这一下全使上了刚掌,黑暗中瞧不清对方身形,降龙十八掌与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对方肩头。两人破墙而出,半边屋顶塌了下来。黄蓉肩头受了这一抓,虽未受伤,却也已吓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顶将塌未塌之际斜身飞出。只见欧阳锋与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动,显然都已受了内伤。 黄蓉不及攻敌,当即站在丈夫身旁守护。但见二人闭目运气,哇哇两声,不约而同的都喷出一口鲜血。欧阳锋叫道:“降龙十八掌,嘿,好家伙,好家伙!”一阵狂笑,扬长便走,瞬息间去得无影无踪。 此时客店中早已呼爷喊娘,乱成一团。黄蓉知此处不可再居,从柯镇恶手里抱过女儿,说道:“师父,请你抱着靖哥哥,咱们走罢!”柯镇恶将郭靖扛在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北行去。走出片刻,黄蓉忽然想起杨过,不知这孩子逃到了那里,但挂念丈夫身受重伤,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说。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给欧阳锋的掌力逼住了气,说不出话来。他在柯镇恶肩头调匀呼吸,运气通脉,约莫走出七八里地,各脉俱通,说道:“大师父,不碍事了。”柯镇恶将他放下,问道:“还好么?”郭靖摇摇头道:“蛤蟆功当真了得!”见女儿伏在母亲肩头沉沉熟睡,心中一怔,问道:“过儿呢?”柯镇恶一时想不起“过儿”是谁,愕然不答。黄蓉道:“你放心,先找个地方休息,我回头去找他。” 此时天色将明,道旁树木房屋已蒙眬可辨。郭靖道:“我的伤不碍事,咱们一起去找。”黄蓉皱眉道:“这孩子机伶得很,不用为他耽心。”正说到此处,忽见道旁白墙后伸出个小小脑袋一探,随即缩了回去。黄蓉抢过去一把抓住,正是杨过。他笑嘻嘻的叫了声“郭伯母”,说道:“你们才来么?我在这儿等了好久啦。”黄蓉心中好些疑团难解,随口答应一声,道:“好,跟我们走罢!” 杨过笑了笑,跟随在后。郭芙睁开眼来,问道:“你到那里去啦?”杨过道:“我去捉蟋蟀,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什么好玩?”杨过道:“哼,谁说不好玩?一个大蟋蟀跟一只老蟋蟀对打,老蟋蟀输了,又来了两只小蟋蟀帮着,三只打一个。大蟋蟀跳来跳去,这边弹一脚,那边咬一口,嘿嘿,那可厉害了……”说到这里,却住口不说了。郭芙怔怔的听着,问道:“后来怎样?”杨过道:“你说不好玩,问我干么?”郭芙碰了个钉子,很是生气,转过了头不睬他。 黄蓉听他言语中明明是帮着欧阳锋,在讥刺自己夫妇与柯镇恶,便道:“你跟伯母说,到底是谁打赢了?”杨过笑笑,轻描淡写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们都来了,蟋蟀全逃走啦。”黄蓉心想:“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觉有气。 说话之间,众人来到一个村子。黄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见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听说有人受伤生病,忙命庄丁打扫厢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饭,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黄蓉见丈夫气定神闲,心知已无危险,坐在他身旁守护,想起见到杨过以来的种种情况,觉得此人年纪虽小,却有许多怪异难解之处,但若详加查问,他多半不会实说,心想只小心留意他行动便了。当日无话,用过晚膳后各自安寝。 杨过与柯镇恶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听得柯镇恶鼻鼾呼呼,睡得正沉,便打开房门,溜了出去,走到墙边,爬上一株桂花树,纵身跃起,攀上墙头,轻轻溜下。墙外两只狗闻到人气,吠了起来。杨过早有预备,从怀里摸出两根日间藏着的肉骨头,丢了过去。两只狗咬住骨头大嚼,当即止吠。 杨过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约莫走了七八里地,来到铁枪庙前。他推开庙门,叫道:“爸爸,我来啦!”只听里面哼了一声,正是欧阳锋的声音,杨过大喜,摸到供桌前,找到烛台,点燃了残烛,见欧阳锋躺在神像前的几个蒲团之上,神情委顿,呼吸微弱。他与郭靖所受之伤情形相若,只郭靖方当年富力强,复元甚速,他却年纪稍老,精力已颇不如前。 昨晚杨过与柯镇恶同室宿店,半夜里欧阳锋又来瞧他。柯镇恶当即醒觉,与欧阳锋动起手来。其后黄蓉、郭靖二人先后参战,杨过一直在旁观看。终于欧阳锋与郭靖同时受伤,欧阳锋远引。杨过见混乱中无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欧阳锋追去。初时欧阳锋行得极快,杨过自追赶不上,但后来他伤势发作,举步维艰,杨过赶了上来,扶他在道旁休息。杨过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黄蓉、柯镇恶等必来找寻,只恐累了义父性命,与欧阳锋约定了在铁枪庙中相会。这铁枪庙与他二人都大有干系,一说均知。杨过独自守在大路旁相候,与郭靖等会面后,直到半夜方来探视。 杨过从怀里取出七八个馒头,递在他手里,道:“爸爸,你吃罢。”欧阳锋饿了一天,生怕出去遇上敌人,整日躲在庙中苦挨,吃了几个馒头后精神为之一振,问道:“他们在那儿?”杨过一一说了。 欧阳锋道:“那姓郭的吃了我这一掌,七日之内难以复原。他媳妇儿要照料丈夫,不敢轻离,眼下咱们只耽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来,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没半点力气。唉,我好像杀过他几个兄弟,也不知是四个还是五个……”说到这里,不禁剧烈咳嗽。 杨过坐在地下,手托腮帮,小脑袋中霎时间转了许多念头,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倘若进来,可要叫他先受点儿伤。”于是在供桌上取过四只烛台,拔去灰尘堆积的陈年残烛,将烛台放在门口,再虚掩庙门,搬了一只铁香炉,爬上去放在庙门顶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布置些害人的陷阱,见东西两边偏殿中各吊着一口大铁钟。每一口钟都是三人合抱不了,料必重逾千斤。钟顶上有一只极粗的铁钩,与巨木制成的木架相连。这铁枪庙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但巨钟和木架两皆坚牢,仍完好无损。杨过心想:“老瞎子要是到来,我就爬到钟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着。” 他手持烛台,正想到后殿去找件防身利器,忽听大路上笃、笃、笃的一声声铁杖击地,知道柯镇恶到了,待要吹灭烛火,随即想起:“这瞎子目不见物,我倒不必熄烛。”于是任由蜡烛点着,将烛台放在供桌上。但听笃笃笃之声越来越近,欧阳锋忽地坐起,要把全身仅余的劲力运到右掌之上,先发制人,一掌将他毙了。杨过拿起另一只烛台,铁签朝外,守在欧阳锋身旁,心想我虽武艺低微,好歹也要相助爸爸,跟老瞎子一拚。 柯镇恶本来自忖武功与欧阳锋差得远了,万万不及,但听郭靖、黄蓉说到他对掌后身受重伤,难以远走,那铁枪庙便在附近,正是欧阳锋旧游之地,料想他不敢寄居民家,多半会躲在庙中,想起五个弟妹惨遭此人毒手,今日有此报仇良机,那肯放过?睡到半夜,轻轻叫了两声:“过儿,过儿!”不听答应,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没走近查察,便越墙而出。那两条狗子正自大嚼杨过所给的骨头,见他出来,只呜呜几声,却没吠叫。 他缓缓来到铁枪庙前,侧耳听去,庙里果有呼吸之声。他大声叫道:“老毒物,柯瞎子找你来啦,有种的快出来。”说着铁杖在地下一顿。欧阳锋只怕泄了丹田之气,不敢言语。 柯镇恶叫了几声,未闻应声,举铁杖撞开庙门,踏步进内,只听呼的一响,头顶一件重物砸将下来,同时左脚已踏中烛台上的铁签,刺破靴底,脚掌心上一阵剧痛。他一时之间不明所以,铁杖挥起,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将头顶的铁香炉打了开去,随即在地下滚倒,好教铁签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几只烛台,只觉肩头一痛,又有一只烛台的铁签刺入了肉里。他左手抓住烛台拔出,鲜血立涌。此时不敢再有大意,听着欧阳锋呼吸之声,脚掌擦地而前,一步一步走近,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铁杖高举,叫道:“老毒物,今日你还有何话说?” 欧阳锋已将全身所剩有限力气运上右臂,只待对方铁杖击下,手掌同时拍出,跟他拚个同归于尽。柯镇恶虽知仇人身受重伤,但不知他到底伤势如何,忌惮他武功太高,这一杖迟迟不敢击落,要等他先行发招,就可知他还剩下多少力气。两人相对僵持,均各不动。 柯镇恶耳听得他呼吸沉重,脑中斗然间出现了朱聪、韩宝驹、南希仁等结义兄弟的声音,似乎在齐声催他赶快下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声,一招“秦王鞭石”,挥铁杖搂头砸落。欧阳锋身子略闪,待要发掌,一口气却接不上来,手臂软垂下去。砰的一声猛响,火光四溅,铁杖杖头将地下几块方砖击得粉碎。 欧阳锋闪避及时,柯镇恶一击不中,次招随上,铁杖横扫,向他中路打去。若在平日,欧阳锋轻轻一带,就要叫他铁杖脱手,至不济也能纵身跃过,但此刻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劲道,只得着地打滚,避了开去。柯镇恶使开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欧阳锋却越避越缓慢,终于给他一招“杵伏药叉”击中左肩。 杨过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心惊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义父,却自知武艺低微,只有送死的份儿。 第705章 神雕侠侣(10) 柯镇恶接连三杖,都击在欧阳锋身上。欧阳锋今日也是该遭此厄,总算他内力深湛,虽无还手之力,却能退避化解,将他每一击的劲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给打得皮开肉绽,筋骨内脏却不受损。柯镇恶暗暗称奇,心想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下去,明明已经击中,但总是在他身上滑溜而过,十成劲力倒给化解了九成,心想他的头盖总不能以柔功滑开我的杖力,运杖成风,着着向他脑袋进攻。 欧阳锋闪头避了几次,霎时间全身已遭笼罩在他杖风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倘若给他一杖击在头上,那里还保得性命,无可奈何中行险侥幸,突然扑入他怀里,抓住了他胸口。柯镇恶大惊,铁杖已在外门,难以击敌,只得伸手反揪。两人一齐滚倒。 欧阳锋不敢松手,牢牢抓住对方胸口,左手去扭他腰间,忽然触手坚硬,急忙抓起,竟是一柄尖刀。这是张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这刀砍金断玉,锋利无比,名虽如此,其实并非用以屠牛。张阿生在蒙古大漠死于陈玄风之手,柯镇恶心念义弟,这柄刀带在身畔,片刻不离。欧阳锋近身肉搏,拔了出来,左手弯过,举刀便往敌人腰胁刺落。恰在此时,柯镇恶正放脱铁杖,右拳猛力挥出,砰的一声,将欧阳锋打了个筋斗。欧阳锋眼前金星直冒,迷迷糊糊中挥手将尖刀往敌人掷去。柯镇恶听得风声,闪身避过,镗的一声,钟声嗡嗡不绝,原来尖刀掷上殿上铁钟。欧阳锋这一掷无甚手劲,刀刃在铁钟上一撞之后,滑了开来,刺入钟旁钟架的木柱,刀身不住颤动。 杨过站在钟旁,尖刀贴面飞过,险些给刺中脸颊,只吓得心中怦怦而跳,忙快手快脚的爬上钟架。欧阳锋悄悄站起,绕到钟后,屏住呼吸。此时钟声未绝,柯镇恶一时听不出他呼吸所在,侧头细辨声息。大殿中微弱烛光下,见他满头乱发,拄杖倾听,杨过瞧出了其中关键,拔出屠牛刀,将刀柄往钟上撞去,镗的一声,将两人呼吸声尽皆盖过。 柯镇恶听到钟声,向前疾扑,横杖击出,欧阳锋向旁闪避,这一杖便击中了铁钟,只听得镗的一声巨响,当真震耳欲聋。杨过只觉耳鼓隐隐作痛。柯镇恶性起,挥铁杖不住击钟,前声未绝,后声又起,越来越响。欧阳锋心想他这般敲击下去,虽郭靖受伤,只怕黄蓉要来应援。乘着钟声震耳,放轻脚步,想从后殿溜出。不料柯镇恶耳音灵敏之极,虽在钟声镗镗巨响之中,仍分辨得出别的细微声息,听得欧阳锋脚步移动,假装不知,仍挥杖狂敲,待他走出数步,离钟已远,突然纵跃而前,挥杖往他头顶击落。 欧阳锋劲力虽失,但他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些接战时的虚虚实实,岂有不知?见柯镇恶右肩微抬,早知他心意,不待他铁杖挥出,又已避回钟后。他重伤后本已步履艰难,但此刻生死系于一发,竟从数十年的深厚内力之中,激发了连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道。柯镇恶大怒,叫道:“就算打你不死,累也累死了你。”绕钟来追。 杨过见二人绕着铁钟兜圈子,时刻一长,义父必定气力不加,眼见情势危急,忽然心生一计,爬在钟架上双手乱舞,大做手势。欧阳锋全神躲闪敌人追击,并未瞧见,再兜两个圈子,才见杨过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势叫他离开,一时未明其意,但想他既叫我离开,必有用意,当下冒险向外奔去。 柯镇恶停步不动,要分辨敌人去向。杨过除下脚上两只鞋子,向后殿掷去,啪啪两声,落在地下。柯镇恶大奇,明明听得欧阳锋走向大门,怎么后殿又有声响?就在他微一迟疑之际,杨过提起屠牛尖刀,发力往吊着铁钟的木架横梁上斩去。这横梁极粗,杨过力气又小,利刀虽快,数刀急砍又怎斩它得断?但铁钟沉重之极,横梁给接连斩出了几个缺口,已吃不住巨钟的重量。喀喇喇几声响,横梁折断,大铁钟夹着一股疾风,对准柯镇恶的顶门直砸下来。 柯镇恶早听得头顶忽发异声,正自奇怪,巨钟已疾落下来,这当儿已不及逃窜,百忙中铁杖直竖,当的一声猛响,巨钟边缘正压在杖上,就这么一挡,他已乘隙从钟底滚出。但听喀、砰、嘭、轰,接连几响,巨钟撞正铁杖后翻滚而出,在柯镇恶腿上猛力冲撞,将他抛出山门,连翻了几个筋斗,只跌得鼻子流血,额角上也破了一大块。柯镇恶目不见物,不知变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另有古怪敌人,爬起身来,一跷一拐的走了。 欧阳锋在旁瞧着,也不由得微微心惊,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又道:“乖孩儿,好聪明!”杨过从钟架上爬下,喜道:“这瞎子不敢再来啦。”欧阳锋摇头道:“此人跟我仇深似海,只要他一息尚存,必定再来。”杨过道:“那么咱们快走。”欧阳锋仍然摇头,说道:“我受伤甚重,逃不远。”他这时危难暂过,只觉四肢百骸都如要散开来一般,实在一步也不能动了。杨过急道:“那怎么办?”欧阳锋沉吟半晌,道:“有个法子,你再斩断另一口钟的横梁,将我罩在钟下。”杨过道:“那你怎么出来?”欧阳锋道:“我在钟下用功七日,元功一复,自己就能掀钟出来。这七日之中,那柯瞎子纵然再来寻仇,谅他这点点微末道行,也揭不开这口大钟。只要黄蓉这女娃娃不来,未必有人能识破机关。黄蓉一来,那可大事去矣。” 杨过心想除此之外,确也没旁的法子,问清楚他确能自行开钟,不须别人相助,又问:“你七天没东西吃,行吗?”欧阳锋道:“你去找只盆钵,装满了清水,放在我身旁。这里还有好几个馒头,慢慢吃着,尽可支持得七日。” 杨过去厨房中找到一只瓦钵,洗净后装了清水,放在另一口仍然高悬的大钟之下,然后扶了欧阳锋端端正正坐在钟下。欧阳锋道:“孩儿,你尽管随那姓郭的前去,日后我必来寻你。”杨过答应了,爬上钟架,斩断横梁,大铁钟落下,将欧阳锋罩住了。 杨过叫了几声“爸爸”,不听欧阳锋答应,知他在钟内听不见外边声息,正要离去,心念忽动,又到后殿拿一只瓦钵,盛满了清水,将瓦钵放在地下,然后倒转身子,左手伸在钵中,依照欧阳锋所授逆行经脉之法,将手上毒血逼了一些出来。只是使这功夫极是累人,他又只学得个皮毛,虽只挤得十几滴黑血,却已闹得满头大汗。歇了一阵,扯下神像前的几条布幡,缠在一只签筒之上,然后蘸了碗中血水,在那口钟上到处都遍涂了,心想倘若柯瞎子再至,想撬开铁钟,手掌碰到钟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忽又想到,义父罩在钟内,七天之中可别给闷死了,于是用尖刀挖掘钟边之下的青砖,在地下挖了个拳头大的洞孔,以便通风透气。挖掘之间,那尖刀碰到青砖底下的一块硬石,啪的一声,竟尔折断了。这屠牛刀锋锐之极,刃锋却薄,给杨过当作铁凿般乱挖乱掘,一柄宝刀竟尔断送。他不知此刀珍贵,反正不是自己之物,也不可惜,随手抛在一旁,伏在地下,对准钟底洞孔叫道:“爸爸,我去了,你快来接我。钟边地下,我已挖了个洞透气。那口钟外面涂了毒水,你出来时小心些。”随即侧头,俯耳洞孔,只听欧阳锋微弱的声音道:“好孩子,我不怕毒,毒才怕我。你自己小心,我定来接你。” 杨过悄立半晌,颇为恋恋不舍,这才快步奔回寄宿的人家,越墙时提心吊胆,只怕柯镇恶惊觉,那知进房后见柯镇恶尚未回来,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次日一早,忽听得有人用棍棒嘭嘭嘭的敲打房门。杨过跃下床来,打开房门,只见柯镇恶持着一根木棍,脸色灰白,刚踏进门便向前扑出,摔在地下。杨过见他双手乌黑,果然又去寻过欧阳锋,终究中了自己布下之毒,暗暗心喜,假装吃惊,大叫:“柯公公,你怎么了?” 郭靖、黄蓉听得叫声,奔过来查看,见柯镇恶倒在地下,吃了一惊。此时郭靖虽已能行走,却无力气,黄蓉将柯镇恶扶到床上,问道:“大师父,你怎么啦?”柯镇恶摇了摇头,并不答话。黄蓉见到他掌心黑气,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贱人,靖哥哥,待我去会她。”说着一束腰带,跨步出去。 柯镇恶低声道:“不是那女子。”黄蓉止步回头,奇道:“咦,那是谁?”柯镇恶自觉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对付不了,反弄得受伤回来,也可算无能之极。他性子刚硬,对受伤的原由竟一句不提。靖蓉二人知他脾气,若他愿说,自会吐露,否则愈问愈惹他生气。好在他只皮肤中毒,毒性也不厉害,只一时昏晕,服了一颗九花玉露丸后便无大碍。 黄蓉心下计议,眼前郭靖与柯镇恶受伤,那李莫愁险毒难测,须得先将两个伤者、两个孩子送到桃花岛,日后再来找她算帐,方策万全。这日上午在那家人家休息半天,下午雇船东行。杨过见黄蓉不去找欧阳锋,心下暗喜,又想:“爸爸很怕郭伯母去找他,难道郭伯母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大美人儿,比柯瞎子还厉害吗?” 舟行半日,天色向晚,船只靠岸停泊,船家淘米做饭。郭芙见杨过不理睬自己,既生气又觉无聊,倚在船窗向外张望,忽见柳荫下两个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样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郭芙大声叫道:“喂,你们在干什么?”武修文回头见是郭芙,哭道:“我们在哭,你不见么?”郭芙道:“干什么呀,你妈打你们么?”武修文哭道:“我妈死啦!” 黄蓉问道:“他们的妈妈是谁?”郭芙道:“他们是武伯伯、武妈妈的儿子。”黄蓉已得知武三通夫妇曾相助抗御李莫愁,而武三通是恩人一灯大师的弟子,听了一惊,跃上岸去。 只见两个孩子抚着母亲的尸身哀哀痛哭。武娘子满脸漆黑,已死去多时。黄蓉再问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那里去啦。”武修文道:“妈妈给爸爸的伤口吸毒,吸了好多黑血出来。爸爸好了,妈妈却死了。爸爸见妈死了,心里忽然又胡涂啦。我们叫他,他理也不理就走了。”说着又哭了起来。黄蓉心想:“武娘子舍生救夫,实是位义烈女子。”问道:“你们饿了罢?”两兄弟不住点头。 黄蓉叹了口气,命船夫带他们上船吃饭,到镇上买了一具棺木,将武娘子收殓了。当晚不及安葬,次晨才找到坟地,葬了棺木。武氏兄弟在坟前伏地大哭。 郭靖道:“蓉儿,这两个孩儿没了爹娘,咱们便带到桃花岛上,以后要多费你心照顾啦。”黄蓉点头答应,当下劝住了武氏兄弟,上船驶到海边,另雇大船,东行往桃花岛进发。黄药师离岛已久,郭靖、黄蓉在岛上定居,不再胡乱伤人,附近船夫对桃花岛已不再畏若龙潭虎穴。 第三回 投师终南 郭靖在舟中潜运神功,数日间伤势便已痊愈了大半。夫妇俩说起欧阳锋十余年不见,不但未见衰迈,武功犹胜往昔,这一掌倘若打中了郭靖胸口要害,那便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痊可了。两人谈到师父洪七公,不知他身在何处,伤势是否复发,甚是记挂。黄蓉虽在桃花岛隐居,仍遥领丐帮帮主之位,帮中事务由鲁有脚奉黄蓉之名处分勾当。她此番来到内陆,原拟乘便会见帮中诸长老会商帮务,并打听父亲及洪七公近况,郭靖既然受伤,只有先行归岛。 其后谈到杨过,郭靖说道:“我向来有个心愿,你自然知道。今日天幸寻到过儿,我的心愿就可得偿了。”当年郭靖之父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义结兄弟,两家妻室同时怀孕。二人相约,日后生下的若均是男儿,就结为兄弟,若均是女儿,则结为金兰姊妹,如是一男一女,则为夫妇。后来两家生下的各为男儿,郭靖与杨过之父杨康如约结为兄弟。但杨康认贼作父,多行不义,终于惨死于嘉兴王铁枪庙中。郭靖念及此事,常自耿耿于怀。此时这么一说,黄蓉早知他的心意,摇头道:“我不答允。” 郭靖愕然道:“怎么?”黄蓉道:“芙儿怎能许配给这小子。”郭靖道:“他父虽行止不端,但郭杨两家世代交好,我瞧他相貌清秀,聪明伶俐,今后跟着咱俩,将来不愁不能出人头地。”黄蓉道:“我就怕他聪明过份了。”郭靖道:“你不是聪明得紧么?那有什么不好?”黄蓉笑道:“我却偏喜欢你这傻哥哥呢。”郭靖一笑,道:“芙儿将来长大,未必跟你一般也喜欢傻小子。再说,如我这般大傻瓜,天下只怕再也难找第二个了。”黄蓉刮脸羞他道:“好希罕么?不害臊。” 两人说笑几句,郭靖重提话头,说道:“我爹爹就只这么一个遗命,杨铁心叔父临死之际也曾重托于我。可是于杨康兄弟与穆世妹份上,我实没尽了什么心。若我再不将过儿当作亲人一般看待,怎对得起爹爹与杨叔父?我常想将穆世妹接来家里,让她母子好好过活,又怕你多心,想不到穆世妹这么早便去世了。”言下长叹一声,甚有怃然之意。黄蓉笑道:“好舍不得罢?你自己不怀好意,却来赖我多心,真不要脸!”郭靖急了,面红耳赤,说道:“我……我怎么不怀好意了?”黄蓉头一昂,说道:“怎么?你急了,老羞成怒,想打人吗?”郭靖微笑道:“你说我敢不敢?”伸臂将妻子抱住,黄蓉便即动弹不得,大叫:“救命,救命!杀人哪!”郭靖一笑,在她脸上一吻,放开了她。黄蓉柔声道:“好在两个孩子都还小,此事也不必急。将来倘若过儿当真没甚坏处,你爱怎么就怎么便了。” 第706章 神雕侠侣(11) 郭靖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正色道:“多谢相允,我感激不尽。”黄蓉也正色道:“我可没应允。我是说,要瞧那孩子将来是否不坏。”郭靖一揖到地,刚伸腰直立,听她此言,不禁楞住,随即道:“杨康兄弟自幼在金国王府之中,这才学坏。过儿在我们岛上,决计坏不了,何况他这名字,当年就是你给取的。他名杨过,字改之,就算有了过失,也能改正,你放心好啦。”黄蓉笑道:“名字怎能作数?你叫郭靖,好安静吗?从小就跳来跳去的像只大猴子。”郭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黄蓉一笑,转过话头,不再谈论此事。 舟行无话,到了桃花岛上。郭芙突然多了三个年纪相若的小朋友,自然欢喜之极。 杨过服了黄蓉的解药后,身上余毒便即去净。他和郭芙初见面时略有嫌隙,但小孩性儿,过了几日,大家自也忘了。这几天中,四人都在捕捉蟋蟀相斗为戏。 这一日杨过从屋里出来,又要去捉蟋蟀,越弹指阁,经两忘峰,刚绕过清啸亭,忽听得山后笑语声喧,忙奔将过去,只见郭芙和武氏兄弟翻石拨草,也正在捕捉蟋蟀。武敦儒拿着个小竹筒,郭芙捧着一只瓦盆。 武修文翻开一块石头,嗤的一响,一只大蟋蟀跳了出来。武修文纵身扑上,双手按住,欢声大叫。郭芙叫道:“给我,给我。”武修文拿起蟋蟀,道:“好罢,给你。”揭开瓦盆盖,放在盆里,只见这蟋蟀方头健腿、巨颚粗腰,甚是雄骏。武修文道:“这只蟋蟀定是无敌大将军,杨哥哥,你那许多蟋蟀儿都打它不过。” 杨过不服,从怀中取出几竹筒蟋蟀,挑出最凶猛的一只来与之相斗。斗得几个回合,那大蟋蟀张开巨口咬去,将杨过的那只拦腰咬住,摔出盆外,随即振翅而鸣,洋洋得意。郭芙拍手欢叫:“我的打赢啦!”杨过道:“别忙,还有呢。”可是他连出三蟀,尽数败下阵来,第三只甚至给巨蟀一口咬成两截。 杨过脸上无光,道:“不玩啦!”转身便走。忽听得后面草丛中叽叽叽的叫了三声,正是蟋蟀鸣叫,声音却颇有些古怪。武敦儒道:“又是一只。”拨开草丛,突然向后急跃,惊道:“蛇,蛇!”杨过转过身来,果见一条花纹斑斓的毒蛇,昂首吐舌的盘在草中。杨过拾起一块石子,对准了摔去,正中蛇头,那毒蛇扭曲了几下,便即死了。毒蛇所盘之旁有一只黑黝黝的小蟋蟀,相貌奇丑,却展翅发出叽叽之声。 郭芙笑道:“杨哥哥,你捉这小黑鬼啊。”杨过听出她话中有讥嘲之意,激发了胸中傲气,说道:“好,捉就捉。”将黑蟋蟀捉了过来。郭芙笑道:“你这只小黑鬼,要来干什么?想跟我的无敌大将军斗斗吗?”杨过怒道:“斗就斗,小黑鬼也不是给人欺侮的。”将黑蟀放入郭芙的瓦盆。 说也奇怪,那大蟋蟀见到小黑蟀竟有畏惧之意,不住退缩。郭芙与武氏兄弟大声吆喝,为大蟋蟀加劲助威。小黑蟀昂头纵跃而前,那大蟋蟀不敢接战,想跃出盆去。小黑蟀也即跃高,在半空咬住大蟀的尾巴,双蟀齐落,那大蟋蟀抖了几抖,翻转肚腹而死。原来蟋蟀之中有一种喜与毒虫共居,与蝎子共居的叫做“蝎子蟀”,与蜈蚣共居的叫做“蜈蚣蟀”,与毒蛇共居的叫做“蛇蟀”,因身上染有毒虫气息,非常蟀之所能敌。杨过所捉到的小黑蟀正是一只蛇蟀。 郭芙见自己的无敌大将军一战即死,很不高兴,转念一想,道:“杨哥哥,你这头小黑鬼给了我罢。”杨过道:“给你么,本来没什么大不了,但你为什么骂它小黑鬼?”郭芙小嘴一撇,悻悻的道:“不给就不给,希罕吗?”拿起瓦盆一抖,将小黑蟀倒在地下,右脚踹落,登时踏死。杨过又惊又怒,气血上涌,满脸胀得通红,登时按捺不住,反手一掌,重重打了她个耳光。 郭芙一楞,还没决定哭是不哭。武修文骂道:“你这小子打人!”向杨过胸口就是一拳。他家学渊源,自小得父母亲传,武功已有相当根基,这拳正中杨过前胸,力道着实不轻。杨过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修文闪身避过。杨过追上扑击,武敦儒伸脚在他腿上一钩,杨过扑地倒了。武修文转身跃起,骑在他身上。兄弟俩牢牢按住,四个拳头猛往他身上锤去。 杨过虽比二人大了一两岁,但双拳难敌四手,武氏兄弟又练过上乘武功,杨过却只跟穆念慈学过一些粗浅功夫,不是二人对手,当下咬住牙关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你讨饶就放你。”杨过骂道:“放屁!”武修文砰砰两下,又打了他两拳。郭芙在旁见武氏兄弟为她出气,只哭了几声便即止哭,很是开心。 武氏兄弟知道倘若打他头脸,有了伤痕,待会给郭靖、黄蓉看到,必受斥责,是以拳打足踢,都招呼在他身上。郭芙见打得厉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脸上热辣辣的疼痛,又觉打得痛快,不禁叫道:“用力打,再大力点!”武氏兄弟听她这般呼叫,打得更加狠了。 杨过伏在地下,耳听郭芙如此叫唤,心道:“你这丫头如此狠恶,我日后必报此仇。”但觉腰间、背上、臀部剧痛无比,渐渐抵受不住,武氏兄弟自幼练功,拳脚有力,寻常大人也经受不起,若非杨过也练过一些内功,早已昏晕。他咬牙强忍,双手在地下乱抓乱爬,突然间左手抓到一件冰凉滑腻之物,正是适才砸死的毒蛇,当即抓起,回手挥舞。 武氏兄弟见到这条花纹斑斓的死蛇,齐声惊呼。杨过乘机翻身,回手狠狠一拳,只打得武敦儒鼻流鲜血,当即爬起身来,发足便逃。武氏兄弟大怒,随后追去。郭芙要看热闹,连声叫唤:“捉住他,捉住他!”在后追赶。杨过奔了一阵,一回头,见武敦儒满脸鲜血,模样狠恶,心知倘若给两兄弟捉住了,那一顿饱打必比适才更加厉害,不住足的奔向试剑峰山脚,直向峰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虽吃了一拳,其实并不如何疼痛,但见到了鲜血,又害怕,又愤怒,提气急追。杨过越爬越高,武氏兄弟丝毫不肯放松。郭芙却在半山腰里停住脚步,仰头观看。杨过奔了一阵,见前面是个断崖,已无路可走。当年黄药师每创新招,要跃过断崖,再到峰顶绝险之处试招,杨过却如何跃得过?他心道:“我纵然跳崖而死,也不能让这两个臭小子捉住了再打。”转过身来,喝道:“你们再上来一步,我就跳下去啦!”武敦儒一呆,武修文叫道:“跳就跳,谁还怕了你不成?料你也没胆子!”说着又爬上几步。 杨过气血上冲,正要踊身下跃,瞥眼忽见身旁有块大石,半截搁在几块石头之上,似乎安置得并不牢稳。他狂怒之下,那里还想到什么后果,伸手将大石下面的几块石头搬开,那大石果然微微摇动。他跃到大石后面,用力推去,大石晃了两下,空隆一响,向山腰里滚将下来。 武氏兄弟见他推石,心知不妙,吓得脸上变色,急忙缩身闪避。那大石带着无数泥沙,从武氏兄弟身侧滚过,砰嘭巨响,一路上压倒许多花木,滚入大海。武敦儒心下慌乱,一脚踏空,溜了下来,武修文急忙抱住。两人在山坡上站立不住,搂作一团的滚将下来,翻滚了六七丈,幸好给下面一株大树挡住了。 黄蓉在屋中远远听得响声大作,忙循声奔出,来到试剑峰下,但见泥沙飞扬,女儿藏在山边草里,吓得哭也哭不出来,武氏兄弟满头满脸都是瘀损鲜血。黄蓉上前抱起女儿,问道:“什么事?”郭芙伏在母亲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了一会,才抽抽噎噎的诉说杨过怎样无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样相帮、杨过又怎样推大石要压死二人。她将过错尽数推在杨过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却全瞒过了不说。黄蓉听罢,呆了半晌,见到女儿半边脸颊红肿,那一掌打得确然不轻,心下怜惜,不住口的安慰。 这时郭靖也奔了出来,见到武氏兄弟的狼狈情状,问起情由,好生着恼,又怕杨过有甚不测,忙奔上山峰,可是峰前峰后找了一遍,不见影踪。他提高嗓子大叫:“过儿,过儿。”这几下高叫声传数里,但始终不见杨过出来,也不闻应声。郭靖等了一会,越加耽心,下得峰来,划了小艇环岛巡绕寻找,直到天黑,杨过竟不知去向。 杨过推下大石后,见武氏兄弟滚下山坡,望见黄蓉出来,心知这番必受重责,当下缩身在岩石的一个缝隙之中,听得郭靖叫唤,却不敢答应。他挨着饥饿,躲在石缝中全不动弹,眼见暮色苍茫,大海上渐渐昏黑,四下里更无人声。又过一阵,天空星星闪烁,凉风吹来,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缝,向山下张望,见住屋窗中透出灯光,想像郭靖夫妇、柯镇恶、郭芙、武氏兄弟六人正围坐吃饭,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不由得咽了几口唾沫。但随即想到,他们必在背后数说责骂自己,不禁气愤难当。黑夜中站在山崖上的海风之中,悲伤父母早死,想着一生受人欺辱,但觉此时除义父外个个对己冷眼相待,思潮起伏,满胸孤苦怨愤,难以自已。 其实郭靖寻他不着,那有心情吃饭?黄蓉见丈夫烦恼,知劝他不听,也不吃饭,陪他默默而坐。次日天没亮,两人又出外找寻。 杨过饿了半日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住,悄悄溜下山峰,在溪边捉了几只青蛙,剥了皮,找些枯叶,要烧烤来吃。他在外流浪,常以此法充饥度日,此时他怕为郭靖、黄蓉见到烟火,于是躲在山洞中生火,一将蛙腿烤黄,立即踏灭柴火,张口大嚼。耳听得郭靖叫唤:“过儿,过儿。”心想:“你要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来呢。” 当晚他就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阵,忽见欧阳锋走进洞来,说道:“孩儿,我来教你练武功,免得你打不过武家那两个小鬼。”杨过大喜,跟他出洞,见他蹲在地下,咕咕咕的叫了几声,双掌推出。杨过跟着他便练了起来,只觉发掌踢腿,无不恰到好处。忽然欧阳锋挥拳打来,他闪避不及,砰的一下,正中顶门,头上剧痛无比,大叫一声,跳起身来。 头上又是砰的一下,他一惊而醒,原来适才是做了一梦。他摸摸头顶,撞起了一个疙瘩,甚为疼痛,不禁叹了口气,寻思:“料来爸爸此刻已伤势痊愈,从大钟底下出来了。不知他什么时候来接我去,真的教我武功,也免得我在这里受人白眼,给人欺侮。”走出洞来,望着天边,但见稀星数点挂在树梢,回思适才欧阳锋教导自己的武功,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他蹲下身来,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几声,要将欧阳锋当日在嘉兴所传的蛤蟆功口诀用在拳脚之上,但无论如何用不上。他苦苦思索,双掌推出,梦中随心所欲的发掌出足,这时竟全然不知如何才好。 他独立山崖,望着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听海上一声长啸隐隐传来,叫着:“过儿,过儿。”他不由自主的奔下峰去,叫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奔上沙滩,郭靖远远望见,大喜之下,忙划艇近岸,跃上滩来。星光下两人互相奔近。郭靖一把将杨过搂在怀里,只道:“快回去吃饭。”他心情激动,语音竟有些哽咽。回到屋中,黄蓉预备饭菜给郭靖和杨过吃了,大家对过去之事绝口不提。 次日清晨,郭靖将杨过、武氏兄弟、郭芙叫到大厅,又将柯镇恶请来,向柯镇恶道:“大师父,弟子要请师父恩准,跟你收四个徒孙。”柯镇恶喜道:“那再好不过,我恭喜你啦。”郭靖道:“十多年前,过儿的母亲尚未过世,过儿曾向我拜过师,今天正式再拜。先拜祖师爷。”命杨过与武氏兄弟向柯镇恶磕头,再去向江南六怪朱聪等的灵位磕头,然后对他夫妇行拜师之礼。郭芙笑问:“妈,我也得拜么?”黄蓉道:“自然要拜。”郭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头。杨过幼时在长兴遇到郭靖夫妇之时,曾奉母命拜郭靖为师,郭靖夫妇在嘉兴再见他时没提此事,杨过当时初生不久,自早遗忘。 郭靖正色道:“从今天起,你们四人是师兄弟啦……”郭芙接口道:“不,还是师兄妹。”郭靖横了女儿一眼,道:“爹没说完,不许多口。”他顿了一顿,说道:“自今而后,你们四人须得相亲相爱,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如再争闹打架,我可不能轻饶。”说着向杨过看了一眼。杨过心想:“你自然偏袒女儿,以后我不去惹她就是。” 柯镇恶接着将他们门中诸般门规说了一些,都是一些不得恃强欺人、不得滥伤无辜之类,江南七怪门派各自不同,柯镇恶也记不得那许多,反正大同小异。 郭靖说道:“我所学的武功很杂,除了师祖江南七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内功,桃花岛和丐帮两大宗的武功,都练过一些。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们柯大师祖的独门功夫。” 他正要亲授口诀,黄蓉见杨过低头出神,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之色,依稀是杨康当年的模样,不禁心中生憎,寻思:“他父亲虽非我亲手所杀,但也可说死在我手里,可莫要养虎为患,将来成为个大大祸胎。”心念微动,已有计较,说道:“你一个人教四个孩子,未免太也辛苦,过儿让我来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镇恶已拍手笑道:“那妙极啦!你两口子可以比比,瞧谁的徒儿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妻子比自己聪明百倍,教导之法一定远胜于己,当下没口子称善。 郭芙怕父亲严峻,道:“妈,我也要你教。”黄蓉笑道:“你老是缠着我胡闹,功夫一定学不成,还是让爹教你的好。”郭芙向父亲偷看一眼,见他双目也正瞪着自己,急忙转头,不敢再说。 第707章 神雕侠侣(12) 黄蓉对丈夫道:“咱们定个规矩,你不能教过儿,我也不能教他们三人。这四个孩子之间,更加不得互相传授,否则错乱了功夫,有损无益。”郭靖道:“这个自然。”黄蓉道:“过儿,你跟我来。”杨过厌憎郭芙与武氏兄弟,听黄蓉这么说,得以不与他们同场学艺,正合心意,当下跟着她走向内堂。 黄蓉领着他进了书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道:“你师父有七位师父,人称江南七怪,大师父就是柯公公,二师父叫作妙手书生朱聪,现下我先教你朱二师祖的功夫。”说着摊开书本,朗声读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来那是一部《论语》。杨过心中奇怪,不敢多问,只得跟着她诵读识字。 一连数日,黄蓉只教他读书,绝口不提武功。这日读罢了书,杨过独自到山上闲走,想起欧阳锋现下不知身在何处,思念甚殷,不禁双手撑地,倒转身子,学着他样子旋转起来。转了一阵,依照欧阳锋所授口诀逆行经脉,只觉愈转愈顺遂,翻身跃起,咕的一声叫喊,双掌拍出,登觉遍体舒泰,快美无比,立时出了身大汗。他可不知只这一番练功,内力已有进展。欧阳锋的武功别创一格,原是厉害之极的上乘功夫,杨过悟性甚高,虽那日匆匆之际所学甚少,但如此练去,内力也有进益。 自此之后,他每日跟黄蓉诵读经书,早晨晚间有空,自行到僻静山边练功。他倒不是立志习武,想从此练成一身惊人武艺,只每练一次,全身便说不出的舒适,到后来已不练不快。 他暗自修练,郭靖与黄蓉毫不知晓。黄蓉教他读书,不到三个月,已将一部《论语》教完。黄蓉教书早感烦厌,但想:“此人聪明才智似不在我下,如他为人和他爹爹一般,学了武功,将来为祸不小,不如只让他学文,习了圣贤之说,于己于人都好。”当下耐着性子教读,《论语》教完,跟着再教《孟子》。杨过记诵极速,对书中经义却往往不以为然,不住提出疑难。黄蓉常自觉得:“这孩子读圣贤书,有些想法跟我爹爹十分相似,如我爹爹教他,二人谈起来倒必投机。” 几个月过去,黄蓉始终不提武功,杨过也就不问。自那日与郭芙、武氏兄弟打架之后,再不跟他们三人在一起玩耍,独个儿越来越孤僻,心知郭靖虽收他为徒,武功是决计不肯教的了。自己本就不是武氏兄弟对手,待郭靖教得他们一年半载,再有争斗,非死在他们手里不可,打定主意,一有机会,便偷上一艘船去,设法逃离桃花岛。 这日下午,杨过跟黄蓉读了几段《孟子》,辞出书房,在海边闲步,望着大海中白浪滔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脱此困境,眼见海面上白鸥来去,好生欣羡它们的来去自在。正自神往,忽听桃树林外传来呼呼风响。他好奇心起,悄悄绕到树后张望,原来郭靖正在林中空地上教武氏兄弟拳脚,教的是一招擒拿手“托梁换柱”。郭靖口中指点,手脚比划,命武氏兄弟跟着照学。杨过只看了一遍,早就领会到这一招的精义所在,但武氏兄弟学来学去始终不得要领。郭靖本性鲁钝,深知其中甘苦,毫不厌烦,只反覆教导。 杨过暗暗叹气,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岂能如他们这般蠢笨。”闷闷不乐,自回房中睡了。晚饭后读了几遍书,但感百无聊赖,又到海滩旁边,学着郭靖所授的拳脚,使将开来,一招反覆使得几遍,便感腻烦,忽想:“我如去偷学武功,保管比武氏兄弟强得多,就不怕他们来打死我了。”一喜之后,傲心登生:“郭伯伯既不肯教,我又何必偷学他的?哼,这时他就是来求我去学,我也不学的了。最多给人打死了,好希罕么?”想到此处,傲气登长,又感凄苦,倚岩静坐,竟在浪涛声中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次日清晨,杨过不去吃早饭,也不去书房读书,在海中捞了几只大蚝,生火烧烤来吃,心想:“不吃你郭家的饭,也饿不死我。”瞧着岸边的大船和小艇,寻思:“那大船我开不动,小艇却又划不远,怎生逃走才好?”烦恼了半日,无计可施,便在一块巨岩之后倒转了身子,练起了欧阳锋所授的内功来。 正练到血行加速、全身舒畅之际,突然间身后有人大声呼喝,杨过一惊之下,登时摔倒,手足麻痹,再也爬不起来,原来是郭芙与武氏兄弟三人适于此时到来。这巨岩之后本来十分僻静,向无人至,但桃花岛上道路树木的布置皆按五行生克之变,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敢到处乱走,来来去去只在岛上道路熟识处玩耍,碰巧见到了他练功情状。幸好杨过此时功力甚浅,否则给三人齐声吆喝,惊得经脉错乱,非当场瘫痪不可。 郭芙拍手笑道:“你在这里捣什么鬼?”杨过扶着岩石,慢慢支撑着站起,向她白了一眼,转身走开。武修文叫道:“喂,郭师妹问你哪,怎得你这般无礼,也不理睬?”杨过冷冷的道:“你管得着么?”武敦儒大怒,说道:“咱们自管玩去,别去招惹疯狗。”杨过道:“是啊,疯狗见人就咬,人家好端端的在这里,三条疯狗却过来乱吠乱叫。”武敦儒怒道:“你说三条疯狗?你骂人?”杨过笑道:“我只骂狗,没骂人。” 武敦儒怒不可遏,扑上去拔拳便打,杨过一闪避开。武修文想起师父曾有告诫,师兄弟不可打架,这事闹了起来,只怕为师父责备,忙拉住兄长手臂,笑吟吟的对杨过道:“杨大哥,你跟师娘学武艺,我们三个跟师父学。这几个月下来,也不知是谁长进得快了。咱们来过过招,比划比划,你敢不敢?” 杨过心下气苦,本想说:“我没你们的运气,师娘可没教过我武功。”但一听到他说“你敢不敢”四字,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之意,那句泄气的话登时忍住了不说,只哼了一声,冷冷的斜睨着他。武修文道:“咱们师兄弟比试武功,不论谁输谁赢,都不可去跟师父、师娘说,就是打破了头,也说是自己摔的。谁打输了向大人投诉,谁就是狗杂种、王八蛋。杨大哥,你敢不敢?” 他这“你敢不敢”四字第二次刚出口,眼前一黑,左眼上已重重着了杨过一拳,武修文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武敦儒怒道:“你这般打冷拳,好不要脸。”施展郭靖所教的拳法,向杨过腰间打去。杨过不识闪避,登时中拳,眼见武敦儒又飞脚踢来,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昨天郭靖传授武氏兄弟的招数,当即右腿微蹲,左手在武敦儒踢来的右脚小腿上一托。这正是“闹市侠隐”全金发所擅擒拿手法中的一招“托梁换柱”,虽非极精深的武功,临敌之时却也颇切实用。昨日郭靖反覆叫两兄弟试习,武氏兄弟本已学会,但当真使将出来,却远不及杨过偷看片刻的机巧灵活。武敦儒给他这么使力一托,登时远远摔了出去。 武修文眼上中拳,本已大怒,见兄长又遭摔跌,当即扑将上来,左拳虚晃,杨过向左避让,却不知这是拳术中甚为浅近的招数,先虚后实,武修文跟着右拳实击,砰的一声,杨过右边颧骨上重重中拳。武敦儒爬起身来,上前夹击,他两兄弟武功本有根柢,杨过先前就已抵敌不过,再加上郭靖这几个月来的教导,他如何再是敌手?厮打片刻,头脸腰背已连中七八下拳脚。杨过发了狠:“就是给你们打死了,我也不逃。”发拳直上直下的乱舞乱打,全然不成章法。 武修文见他咬牙切齿的拚命,心下倒也怯了,反正已大占上风,不愿再斗,叫道:“你已经输啦,我们饶了你,不用再打了。”杨过叫道:“谁要你饶?”冲上去劈面猛击。武修文伸左臂格开,右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向前急拉,便在此时,武敦儒双拳同时向杨过后腰直击下去。杨过站立不稳,向前摔倒。武敦儒双手按住他头,问道:“你服了没有?”杨过怒道:“谁服你这疯狗?”武敦儒大怒,将他脸孔向沙地上直按下去,叫道:“你不服,就闷死了你。” 杨过眼睛口鼻中全是沙粒,登时无法呼吸,又过片刻,全身如欲爆裂。武敦儒双手用力按住他头,武修文骑在他头颈之中,杨过始终挣扎不脱,窒闷难当之际,这些日子来所练欧阳锋传授的内力突然崩涌,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激升而上,不知如何,全身蓦然间精力充沛,他猛跃而起,眼睛也不及睁开,双掌便推了出去。 这一下正中武修文的小腹,武修文“啊”的一声大叫,飞摔而出,仰跌在地,登时晕去。这掌力是欧阳锋的绝技“蛤蟆功”,威力固不及欧阳锋神功半成,杨过又不会运用,但他于危急之间自发而生的使将出来,武修文却也已抵受不起。 武敦儒抢将过去,见兄弟一动也不动的躺着,双眼翻白,只道已给杨过打死,大骇之下,大叫:“师父,师父,我弟弟死了,我弟弟死了!”连叫带哭,奔回去禀报郭靖。郭芙心中害怕,也急步跟去。 杨过吐出嘴里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觉全身半点气力也无,便欲移动一步也艰难无比,见武修文躺着不动,又听得武敦儒大叫:“我弟弟死了!”心下一片茫然,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明知事情大大不妙,却无力逃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见郭靖、黄蓉飞步奔来。郭靖抱起武修文,在他胸腹之间推拿。黄蓉走到杨过身边,问道:“欧阳锋呢?他在那里?”杨过茫然不答。黄蓉又问:“这蛤蟆功他什么时候教你的?”杨过似乎听见了,又似没有听见,双眼失神落魄的望着前面,嘴巴紧紧闭住,生怕说了一个字出来。黄蓉见他不理,抓住他双臂,连声道:“快说!欧阳锋在那里?”杨过始终一动不动。 过不多时,武修文在郭靖内力推拿下醒转,接着柯镇恶也随郭芙赶到。柯镇恶听郭芙说了杨过倒转身子的情状,又听得他如何“打死”武修文,想到这小子原来是欧阳锋的传人,满腔仇怨登时都转到了他身上,听得黄蓉连问:“欧阳锋在那里?”而杨过全不理睬,当即走上前去,高举铁杖,厉声喝道:“欧阳锋这奸贼在那里?你不说,一杖就打死了你!” 杨过此时已豁出了性命不要,大声道:“他不是奸贼!他是好人。你打死我好了,我一句话也不说。”柯镇恶大怒,挥杖怒劈。郭靖大叫:“大师父,别……”只听啪的一声,铁杖从杨过身侧擦过,击入沙滩。原来柯镇恶心想打死这小小孩童毕竟不妥,铁杖击出时准头略偏。 柯镇恶厉声道:“你一定不说?”杨过大声道:“你有种就打死我,我怕你这老瞎子吗?”郭靖纵身上前,重重打了他个耳光,喝道:“你胆敢对师祖爷爷无礼!”杨过也不哭泣,只冷冷的道:“你们也不用动手,要我性命,我自己死好了!”反身便向大海奔去。 郭靖喝道:“过儿回来!”杨过奔得更加急了。郭靖正欲上前拉他,黄蓉低声道:“且慢!”郭靖当即停步,只见杨过直奔入海,冲进浪涛之中。郭靖惊道:“他不识水性,蓉儿,咱们快救他。”又要入海去救。黄蓉道:“死不了,不用着急。”过了一会,见杨过竟不回来,也不禁佩服他的傲气,纵身入海,游了出去。她精熟水性,在近岸海中救个人自是视作等闲,潜入水底,将杨过拖回,将他搁在岩石之上,任由他吐出肚中海水,自行慢慢醒转。 郭靖瞧瞧师父,又瞧瞧妻子,问道:“怎么办?”黄蓉道:“他这功夫是来桃花岛之前学的,欧阳锋如来到岛上,咱们决不能不知。”郭靖点点头。黄蓉问道:“小武的伤怎么样?”郭靖道:“只怕要将养一两个月。” 柯镇恶道:“明儿我回嘉兴去。”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自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决不愿跟欧阳锋的传人同处一地。黄蓉道:“大师父,这儿是你的家,你何必让这小子?” 当天晚上,郭靖把杨过叫进房来,说道:“过儿,过去的事,大家也不提了。你对师祖爷爷无礼,不能再在我门下,以后你只叫我郭伯伯便是。你郭伯伯不善教诲,只怕反耽误了你。过几天我送你去终南山重阳宫,求全真教长春子丘真人收你入门。全真派武功是武学正宗,你好好在重阳宫中用功,修心养性,盼你日后做个正人君子。” 杨过应了一声:“是,郭伯伯!”当即改了称呼,不再认郭靖作师父了。 郭靖这日一早起来,带备银两行李,与大师父、妻子、女儿、武氏兄弟别过,带着杨过,乘船到浙江海边上岸。郭靖买了两匹马,与杨过晓行夜宿,一路向北。杨过从未骑过马,但他手脚灵便,习练数日,已控辔自如。他少年好事,常驰在郭靖之前。 不一日,两人渡过黄河,来到陕西。此时大金国已为蒙古所灭,黄河以北,尽为蒙古人天下。郭靖少年时曾在蒙古军中做过大将,只怕遇到蒙古旧部,招惹麻烦,将良马换了两匹极瘦极丑的驴子,身穿破旧衣衫,打扮得就和乡下庄汉相似。杨过也穿上粗布大褂,头上缠了块青布包头,跨在瘦驴之上。这驴子脾气既坏,走得又慢,杨过在道上整日就是与之拗气。 这一天到了樊川,已是终南山所在,汉初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于此,因而得名。沿途冈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有江南景色。 杨过自离桃花岛后,心中气恼,绝口不提岛上之事,这时忍不住道:“郭伯伯,这地方倒有点像咱们桃花岛。”郭靖听他说“咱们桃花岛”五字,不禁怃然有感,道:“过儿,此去终南山不远,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学艺。数年之后,我再来接你回桃花岛。”杨过头一撇,道:“我这一辈子永远不回桃花岛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纪,竟说出这等决绝的话来,心中一怔,一时无言可对,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气么?”杨过道:“侄儿那里敢?不过侄儿惹郭伯母生气罢啦。”郭靖拙于言辞,不再接口。 第708章 神雕侠侣(13) 两人一路上冈,中午时分到了冈顶的一座庙宇。郭靖见庙门横额写着“普光寺”三个大字,当下将驴子拴在庙外松树上,进庙讨斋饭吃。庙中有七八名僧人,见郭靖打扮鄙朴,神色间极为冷淡,拿两份素面、七八个馒头给二人吃。 郭靖与杨过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面,一转头,忽见松后有一块石碑,长草遮掩,露出“长春”二字。郭靖心中一动,走过去拂草看时,碑上刻的却是长春子丘处机的一首诗,诗云: “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枉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 郭靖见了此诗,想起十余年前蒙古大漠中种种情事,抚着石碑呆呆不语,待想起与丘处机相见在即,心中又自欣喜。 杨过道:“郭伯伯,这碑上写着些什么?”郭靖道:“那是你丘祖师做的诗。他老人家见世人多灾多难,感到十分难过。”当下将诗中含义解释了一遍,道:“丘真人武功固然卓绝,这一番爱护万民的心肠更教人钦佩。你父亲是丘祖师当年得意弟子。丘祖师瞧在你父面上,定会好好待你。你用心学艺,将来必有大成。” 杨过道:“郭伯伯,我想请问你一件事。”郭靖道:“什么事?”杨过说道:“我爹爹是怎么死的?”郭靖脸上变色,想起嘉兴铁枪庙中之事,身子微颤,黯然不语。杨过道:“是谁害死他的?”郭靖仍然不答。 杨过想起母亲每当自己问起父亲的死因,总是神色特异,避不作答,又觉郭靖虽待己甚为亲厚,黄蓉却颇有疏忌之意,他年纪虽小,也早觉得其中必有隐情,这时忍不住大声道:“我爹爹是你跟郭伯母害死的,是不是?” 郭靖大怒,顺手在石碑上重重拍落,厉声道:“谁教你这般胡说?”他此时功劲何等厉害,盛怒之下这么一击,只拍得石碑不住摇晃。杨过见他动怒,忙低头道:“侄儿知错啦,以后不敢胡说,郭伯伯别生气。” 郭靖对他本甚爱怜,听他认错,气就消了,正要安慰他几句,忽听身后有人“咦”的一声,语气显得甚为惊诧。回过头来,见两个中年道士站在山门口,凝目注视,脸上大有愤色,自己适才在碑上这一击,定教他二人瞧在眼里了。 两个道士对望了一眼,便即快步下冈。郭靖见二人步履轻捷,显然身有武功,心想此去离终南山不远,这二道多半是重阳宫中人物。两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或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他自在桃花岛隐居后,不与马钰等互通消息,全真门下弟子都不相识,只知全真教近来好生兴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响,平素行侠仗义,扶危解困,做下了无数好事,江湖上不论是否武学之士,凡听到全真教的名头,都十分尊重。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见丘真人,正好与那二道同行。 当下足底加劲,抢出山门,只见那两个道士已快步奔在十余丈外,却不住回头观看。郭靖叫道:“二位道兄且住,在下有话请问。”他嗓门洪亮,一声呼出,远近皆闻,那二道却不停步,反走得更加快了。郭靖心想:“难道这二人是聋子?”足下微使劲力,几个起落,已绕过二人身旁,抢在前头,转身说道:“二位道兄请了。”说着唱喏行礼。 二道见他身法如此迅捷,脸现惊惶,见他躬身行礼,只道他要运内劲暗算,忙分向左右闪避,齐声问道:“你干什么?”郭靖道:“二位可是终南山重阳宫的道兄么?”那身材瘦削道人沉着脸道:“是便怎地?”郭靖道:“在下是长春真人丘道长故人,意欲上山拜见,相烦指引。”另一个五短身材的道人冷笑道:“你有种自己上去,让路罢!”说着突然横掌挥出,出掌竟甚快捷。郭靖只得向右让过。不料另一个瘦道人与那矮道人武术上练得丝丝入扣,分进合击,跟着一掌自右向左,将郭靖围在中间。这两招叫做“大关门式”,乃全真派武功的高明招数,郭靖如何不识?他见二道不问情由,一上来就使伤人重手,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有何误会,当下既不化解,亦不闪避,只听波波两声,二道双掌都击在他胁下。 郭靖中了这两掌,已知对方武功深浅,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论,确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与自己算是同辈。他在二道手掌击到之时,早已鼓劲抵御,内力运得恰到好处,自己既不丝毫受损,却也不将掌力反击出去令二人手掌疼痛肿胀,只平平常常受了,恍若无事。 二道苦练了十余年的绝招打在对方身上,竟如中败絮,全不受力,不禁惊骇之极,便即齐声呼啸,同时跃起,四足齐飞,猛向郭靖胸口踢到。郭靖暗暗奇怪:“全真七子都是有道高士,待人亲切,怎地门下弟子却这般毫没来由的便对人拳足交加?”见二道使出“鸳鸯连环腿”的脚法,仍不动声色,未加理会。但听得啪啪啪,波波波,数声响过,他胸口多了几个灰扑扑的脚印。 二道每人均连踢六脚,足尖犹如踢在沙包之上,软软的甚为舒服,见对方神定气闲,浑若无事,这一下惊诧更比适才厉害了几倍,心想:“这贼子如此了得?就是我们师父师伯,也没这等功夫。”斜眼细看郭靖时,见他浓眉大眼,神情朴实,一身粗布衣服,就如寻常庄稼汉子一般,实无半分异样之处,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杨过见二道对郭靖又打又踢,郭靖却不还手,不禁生气,走上喝道:“你这两个臭道士,干么打我伯伯?”郭靖连忙喝止,道:“过儿,快住口,过来拜见两位道长。”杨过一怔,心想:“郭伯伯好没来由,何必畏惧他们?” 两个道士对望一眼,唰唰两声,从腰间抽出长剑。矮道士一招“探海屠龙”,刺向郭靖下盘,另一个使招“罡风扫叶”,却向杨过右腿疾削。 郭靖对刺向自己这剑全没在意,见瘦道人那招出手狠辣,不由得着恼:“这孩子跟你们无怨无仇,何以下此毒手?这一剑岂非要将他右腿削断?”身子微侧,左手掌缘搁上矮道人剑柄,“顺手推舟”,轻轻向左推开。矮道人不由自主的剑刃倒转,当的一声,与瘦道人长剑相交,架开了他那一招。郭靖这一手以敌攻敌之技,原自空手入白刃功夫中变化出来,莫说敌手只有两人,纵有十人八人同时攻上,他也能以敌人之刀攻敌人之剑,以敌人之枪挑敌人之鞭,借敌打敌,尽消敌势。 二道均感手腕酸麻,虎口隐隐生痛,立即斜跃转身,向郭靖怒目而视,又惊骇,又佩服,齐声低啸,双剑又上。 郭靖心想:“你们这是初练天罡北斗阵的根基功夫,虽是上乘剑法,但你们只有二人,剑术又没练得到家,有何用处?”生恐杨过给二人剑锋扫到,侧身避开双剑,伸右手抱起杨过,叫道:“在下是丘真人故人,两位不必相戏。”那瘦道人道:“你冒充马真人的故人也没用。”郭靖道:“马真人确也曾传授过在下功夫。”矮道人怒道:“贼子胡说八道,却来消遣人,只怕我们重阳祖师也曾传过你武功。”挺剑向他当胸刺到。 郭靖见二道明明是全真门下,却何以把自己以敌人相待,全然不明所以。他和全真七子情谊非比寻常,又想杨过要去重阳宫学艺,不能得罪了宫中道士,是以一味闪避,并不还手。 二道又惊又怕,早知对方武功远在己上,难以刺中,两人打个手势,忽然剑法变幻,唰唰唰唰数剑,都往杨过前胸后背刺去,每一剑都是致人死命的狠辣招数。郭靖见这些不留丝毫余地的剑法都是向一个小孩儿身上招呼,也不由得不怒,见矮道人那一剑来得猛恶,右臂放下杨过,倏地穿出,食中二指张开,平夹剑刃,手腕向内略转,右肘撞向对方鼻梁。矮道士出力回抽,没抽动长剑,却见他手肘已然撞到,心知只要给撞中了面门,非死也受重伤,只得撒手松剑后跃。 此时郭靖的武功真所谓随心所欲,不论举手抬足无不恰到好处,他右手双指微微一沉,那剑倒竖立起,剑柄向上反弹。那瘦道人正挺剑刺向杨过头颈,剑锋恰给剑柄撞中,铮的一声,右臂发热,全身剧震,只得松手放剑,向旁跳开。两人齐声说道:“淫贼厉害,走罢!”说着转身急奔。 郭靖一生遭人骂过不少,但不是“傻小子”,便是“笨蛋”,也有人骂他“臭贼”“贼厮鸟”的,“淫贼”二字的恶名,乃破天荒第一遭给人加在头上。他微觉诧异,伸手抱起杨过急步追赶,奔到二道身后,右足一点,身子从二道头顶飞过,足一落地,立刻转身喝道:“你们骂我什么?” 矮道人心下吃惊,嘴头仍硬,说道:“你若不是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到终南山来干什么?”他此言出口,生怕郭靖上前动手,随即倒退三步。 郭靖一呆,心想:“我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那姓龙的女子是谁?我为什么要娶她?我早有了蓉儿,怎会再娶旁人?”一时摸不着半点头脑,怔在当地。二道见他发呆,心想良机莫失,互相使个眼色,急步抢过他身边,上山奔去。 杨过见郭靖出神,轻轻挣下地来,说道:“郭伯伯,两个臭道士走啦。”郭靖如梦初醒,“嗯”了一声,道:“他们说我要娶那姓龙的女子,她是谁啊?”杨过道:“侄儿也不知道,这两人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动手,定是认错了人。”郭靖哑然失笑,道:“必是如此,怎么我会想不到?咱们上山罢!” 杨过将二道遗下的两柄长剑提在手中。郭靖一看剑柄,上面赫然刻着“重阳宫”三个小字。二人一路上山,行了一个多时辰,已至金莲阁,再上去道路险峻,蹑乱石,冒悬崖,屈曲而上,过日月岩时天渐昏暗,到得抱子岩时新月已从天边出现。那抱子岩生得甚是奇怪,大岩石就如一个妇人抱着个孩子一般。两人歇了片刻,郭靖道:“过儿,你累了?”杨过摇头道:“不累。”郭靖道:“好,咱们再上。” 又走一阵,迎面一块大岩石当道,形状可怖,自空凭临,宛似一个老妪弯腰俯视。杨过正觉害怕,忽听岩后数声唿哨,跃出四个道士,各执长剑,拦在当路,默不作声。 郭靖上前唱喏行礼,说道:“在下桃花岛郭靖,上山拜见丘真人。”一个长身道士踏上一步,冷笑道:“郭大侠名闻天下,是桃花岛黄老前辈令婿,岂能如你这般无耻?快快下山去罢!”郭靖心道:“我什么事无耻了?”当下沉住气道:“在下确是郭靖,请各位引见丘真人便见分晓。” 那长身道士喝道:“你到终南山来恃强逞能,当真活得不耐烦了。不给你些厉害,你还道重阳宫尽是无能之辈。”说话中竟将适才矮、瘦二道也刺了一下,语声甫毕,长剑晃动,踏奇门,走偏锋,一招“分花拂柳”刺向郭靖腰胁。郭靖暗暗奇怪:“怎地我十余年不闯江湖,世上的规矩全都变了?”侧身避开,待要说话,另外三名道士各挺长剑,将他与杨过二人围在垓心。郭靖道:“四位要待怎地,才信在下确是郭靖?” 那长身道士喝道:“除非你将我手中之剑夺了下来。”说着又是一剑,这一剑竟当胸直刺。自来剑走轻灵,讲究偏锋侧进,不能如使单刀那般硬砍猛劈,他这一剑却全没将郭靖放在眼里,招数中显得甚为浮嚣。 郭靖微微有气,心道:“夺你之剑,又有何难?”眼见剑尖刺到,伸食指扣在拇指之下,对准剑尖侧面弹出,嗡的一声,那道士把捏不定,长剑飞上半空。郭靖不等那剑落下,铮铮铮连弹三下,嗡嗡嗡连响三声,三柄长剑跟着飞起,剑刃在月光映照下闪闪生辉。杨过大声喝采,叫道:“你们信不信了?”郭靖平时出手总为对方留下余地,这时气恼这长身道人剑招无礼,才使出了弹指神通的妙技。这门功夫是黄药师的绝学,郭靖在岛上住了几年,已尽得岳父真传,他内力深厚,使将出来自非同小可。 四名道士长剑脱手,却还不明白对方使的是何手段。那长身道士叫道:“淫贼会使妖法,走罢。”说着跃向老妪岩后,在乱石中急奔而去。其余三道跟随在后,片刻间均已隐没在黑暗之中。郭靖第一次给人骂“淫贼”,这一次又遭骂“使妖法”,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过儿,将几柄剑好好放在路边石上。” 杨过道:“是。”依言拾起四剑,与手中原来二剑并列在一块青石之上,对郭靖的武功佩服得五体投地,口边滚来滚去的只想说一句话:“郭伯伯,我不跟臭道士学武功,我要跟你学。”但想起桃花岛上诸般情事,终于将那句话咽在肚里。 二人转了两个弯,前面地势微见开旷,但听得兵刃铮铮相击为号,松林中跃出七名道士,也各持长剑。 郭靖见七人扑出来的阵势,左边四人,右边三人,摆正了“天罡北斗阵”阵法,心中一凛:“与此阵相斗,倒有些难缠。”不敢托大,低声嘱咐杨过:“你到后面大石旁边等我,走得远些,以免我照顾你分心。”杨过点点头,不愿在众道士之前示弱,解开裤子,大声道:“郭伯伯,我去拉尿。”说着转身而奔,到后面大石旁撒尿。郭靖暗喜:“这孩子聪明伶俐,直追蓉儿,但愿他走上正路,一生学好。” 回头瞧七个道人时,那七人背向月光,面目不甚看得清楚,但见前面六人颏下都有一丛长须,年纪均已不轻,第七人身材细小,似乎年岁较轻,心念一动:“及早上山拜见丘真人说明误会要紧,何必跟这些人瞎缠?”身形一晃,已抢到左侧“北极星位”。 第709章 神雕侠侣(14) 那七个道人见他一语不发,突然远远奔向左侧,还未明白他用意,那位当“天权”的道人低啸一声,带动六道向左转将上来,要将郭靖围在中间。那知七人刚一移动,郭靖制敌机先,向右踏了两步,仍站稳“北极星位”。天权道人本拟由斗柄三人发动侧攻,但见郭靖所处方位古怪,三人长剑都攻他不到,反而七人都门户洞开,互相不能联防,每人均暴露于他攻势之下,防守为难,忙左手发出讯号,带动阵势后转。岂知摇光道刚移动脚步,郭靖走前两步,又已站稳北极星位,待得北斗阵法布妥,七人仍处于难攻难守的尴尬形势。 那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的极上乘功夫,练到炉火纯青之时,七名高手合使,实可说无敌于天下。郭靖深知这阵法秘奥,只消占到了北极星位,便能以主驱奴,制得北斗阵缚手缚脚,施展不得自由。也因那七道练这阵法未臻精熟,若由马钰、丘处机等主持阵法,决不容敌人轻轻易易的就占了北极星位。此时八人连变几次方位,郭靖稳持先手,始终不动声色,只气定神闲的占住了枢纽要位。 位当天枢的道人年长多智,已瞧出不妥,叫道:“变阵!”七道倏地散开,左冲右突,东西狂奔,料想这番倒乱阵法,必能迷惑敌人目光。突然之间,七道又已组成阵势。只是斗柄斗魁互易其位,阵势也已从正西转到了东南。阵势一成,天璇、玉衡二道挺剑上冲,猛见敌人站在斗柄正北,两足不丁不八,双掌相错,脸上微露笑容。二道猛地惊觉:“我二人倘若冲上,开阳、天玑二位非受重伤不可!”只一呆间,天枢道已大声叫道:“攻不得,快退下!”天权道又惊又怒,大声唿哨,带动六道连连变阵。 杨过远远站着观看,见七个道人如发疯般环绕狂奔,郭靖却只或东或西、或南或北的移动几步,七道始终不敢向郭靖发出一招半式。他愈看愈觉有趣,忽见郭靖双掌一拍,叫道:“得罪!”突然向左疾冲两步。 此时北斗阵已全在他控制之下,他向左疾冲,七道若不跟着向左,人人后心暴露,无可防御,这在武学中凶险万分,只得跟着向左。这么一来,七道已陷于不能自拔之境。郭靖快跑则七道跟着快跑,他缓步则七道跟着缓步。那年轻道士内力最浅,给郭靖带着急转十多个圈子,已头脑发晕,呼吸不畅,转眼就要摔倒,然心知北斗阵如少了一人,全阵立崩,只得咬紧牙关,勉力撑持。 郭靖年纪已然不轻,但自偕黄蓉归隐桃花岛后,少与外界交往,仍不脱往日少年人性子,见七道奔得有趣,不由得童心大起,心想:“今日无缘无故的遭你们一顿臭骂,不是叫我淫贼,便咒我会使妖法,若不真的显些妖法给你们瞧瞧,岂非枉自受辱?”当下高声叫道:“过儿,瞧我使妖法啦。”忽然纵身跃上了高岩。那七个道士此时全在他控制之下,他既跃上高岩,若不跟着跃上,北斗阵弱点全然显露,有数人尚自迟疑,那天权道气急败坏的大声发令,抢着将全阵带上高岩。 七道立足未定,郭靖又纵身窜上一株松树。他虽与众道相离,但不远不近,仍占定了北极星位,然居高临下,攻瑕抵隙更加方便。七道暗暗叫苦,都想:“不知从那里钻了这大魔头出来,全真教今日当真颜面扫地。”心中这般思念,脚下却半点停留不得,各找树干上立足之处,跃了上去。郭靖笑道:“下来罢!”纵身下树,伸手向位占开阳的道士足上抓去。 那北斗阵法最厉害之处,乃左右呼应,互为奥援,郭靖既攻开阳,摇光与玉衡就不得不跃落树下相助,而这二道一下来,天枢、天权二道又须跟下,顷刻之间,全阵尽皆牵动。 杨过瞧得心摇神驰,惊喜不已,心道:“将来若有一日我能学得郭伯伯的本事,纵然一世受苦,也所心甘。”但转念便即想到:“我这世那里还能学到他的本事?只郭芙那丫头与武氏兄弟才有这福气。郭伯伯明知全真派武功远不及他,却送我来跟这些臭道士学艺。”越想越烦恼,几乎要哭将出来,当即转过了头不去瞧他逗七道为戏,但他小孩心性,如何忍耐得了,只转头片刻,禁不住回头观战。 郭靖心想:“到了此刻,你们总该相信我是郭靖了。做事不可太过,须防丘真人脸上不好看。”见七道转得正急,突然站定,拱手说道:“七位道兄,在下郭靖多有得罪,请引路罢。” 那天权道性子暴躁,见对方武功高强,精通北斗阵法,更认定他对本教不怀好意,朗声喝道:“淫贼,你处心积虑钻研本教阵法,用心当真阴毒。你要在终南山干这无耻勾当,我全真教嫉恶如仇,决不能坐视不理。”郭靖愕然问道:“什么无耻勾当?” 天枢道说道:“瞧你这身武功,该非自甘下流之辈,贫道好意相劝,你快快下山去罢。”语气中显得对郭靖的武功甚为钦佩。郭靖道:“在下自南方千里北来,有事拜见丘真人,怎能不见他老人家一面,就此下山?”天权道问道:“你定要求见丘真人,是何用意?”郭靖道:“在下自幼受马真人、丘真人大恩,十余年不见,好生记挂。此番前来,除了拜见之外,另行有事相求。” 天权道一听之下,敌意更增,脸上便似罩上一阵乌云。原来江湖上于“恩仇”二字,看得最重,有时结下深仇,说道前来报恩,其实乃是报仇,比如说道:“在下二十年前承阁下砍下了一条臂膀,此恩此德,岂敢一日或忘?今日特来酬答大恩。”而所谓有事相求,往往也不怀好意,比如强人劫镖,通常便说:“兄弟们短了衣食,相求老兄帮忙,借几万两银子使使。”此时全真教大敌当前,那天权道有了成见,郭靖好好的一番言语,他却都当作了反话,冷冷的道:“只怕敝师玉阳真人,也于阁下有恩。” 郭靖听了此言,登时想起少年时在赵王府之事,玉阳子王处一不顾危险,力敌群邪,舍命相救,委实恩德非浅,说道:“原来道兄是玉阳真人门下。王真人确于在下有莫大恩惠,倘若也在山上,当真再好不过。” 这七名道人都是王处一的弟子,忽尔齐声怒喝,各挺长剑,七柄剑青光闪动,疾向郭靖身上七处刺来。郭靖皱起眉头,心想自己越谦恭,对方越凶狠,真不知是何来由,可惜黄蓉没同来,否则她一眼之间便可明白其中原因,当下斜身侧进,占住北极星位,朗声说道:“在下江南郭靖,来到宝山实无歹意,各位须得如何,方能见信?” 天权道说道:“你已连夺全真教弟子六剑,何不再夺我们七剑?”那天璇道一直默不作声,突然拉开破锣般的嗓子说道:“狗淫贼,你要在那龙家女子跟前卖好逞能,难道我全真教是好惹的么?”郭靖怒道:“什么姓龙的姑娘,我郭靖素不相识。”天璇道哈哈一笑,道:“你自然跟她素不相识。天下又有那一个男子跟她相识了?你若有种,就高声骂她一句小贱人。” 郭靖一怔,心想那姓龙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样人,自己怎能无缘无故的出口伤人,便道:“我骂她作甚?”三四个道人齐声说道:“你这可不是不打自招么?” 郭靖平白无辜的给他们硬安上一个罪名,越听越胡涂,心想只有硬闯重阳宫,见了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一切自有分晓,便冷然道:“在下这可要上山了,各位倘若阻拦,莫怪无礼。” 七道各挺长剑,同时踏上两步。天璇道大声道:“你别使妖法,咱们只凭武功上见高低。”郭靖一笑,心中已有主意,说道:“我偏要使点妖法。你们瞧着,我双手不碰你们兵刃,却能将你们七柄长剑尽数夺下了。”七道互望一眼,脸上均有不信之色,心中都道:“你武功虽强,难道不用双手,当真能夺下我们兵刃?你空手入白刃功夫就算练到了顶儿尖儿,也得有一双手呀。”天枢道忽道:“好啊,我们领教阁下的踢腿神功。”郭靖道:“我也不须用脚,总而言之,你们的兵刃手脚,我不碰到半点,只要碰着了,就算我输,在下立时拍手回头,再也不上宝山啰唣。” 七道听他口出大言,人人着恼。那天权道长剑一挥,立时带动阵法围了上去。 郭靖斜身疾冲,占了北极星位,随即快步转向北斗阵左侧。天权道识得厉害,急忙带阵转至右方。凡两人相斗,总须面向敌人,敌人如绕到背后,非立即转身迎敌不可。此时郭靖所趋之处,正是北斗阵的背心要害,不必出手攻击,七名道人已不得不带动阵法,以正面和他相对。但郭靖一路向左,竟不回身,只或快或慢,或正或斜,始终向左奔跑。他既稳稳占住北极星位,七道不得不跟着向左。 郭靖越奔越快,到后来简直势逾奔马,身形一晃,便已奔出数丈。七道的功夫倒也颇非寻常,虽处逆境,阵法竟丝毫不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部位都守得既稳且准,但身不由主的跟着他疾奔。 郭靖不由得暗暗喝采:“全真门下之士果然不凡。”当下提一口气,奔得犹似足不点地一般。他占了中心位置,七道绕之而奔,奔行的过程又比他多了数倍。 七道初时尚可勉力跟随,时刻一长,各人轻身功夫分出了高下,位当天权、天枢、玉衡的三道功夫较高,奔得较快,余人渐渐落后,北斗阵中已现空隙。各人不禁暗惊,心想:“敌人如在此时出手攻阵,只怕我们已防御不了。”事到临头,也已顾不到旁的,只有各拚平生内力,绕着郭靖打转。 世上孩童玩耍,以绳子缚石,绕圈挥舞,挥得急时突然松手,石子便带绳远远飞出。此时天罡北斗阵绕圈急转,情形亦复相似,七道绕着郭靖狂奔,手中长剑举在头顶,各人奔得越快,长剑越把捏不定,就似有股大力向外拉扯,要将手上长剑夺出一般。突然之间,郭靖大喝一声:“撒手!”向左飞身疾窜。七道出其不意,只得跟着急跃,也不知怎的,七柄长剑一齐脱手飞出,有如七条银蛇,直射入十余丈外的松林之中。郭靖猛地停步,笑吟吟的回过头来。 七个道人面如死灰,呆立不动,但每人仍各守方位,阵势严整。郭靖见他们经此一番狂奔乱跑,居然阵法不乱,足见平时习练的功夫实不在小。那天权道有气没力的低声唿哨,七人退入山岩之后。 郭靖道:“过儿,咱们上山。”他连叫两声,杨过并不答应。他四下里找寻,杨过已影踪不见,但见树丛后遗著他一只小鞋。郭靖吃了一惊:“原来除了这七道之外,另有道人窥视在旁,将他掳了去。”但想群道不过认错了人,对己有所误会,全真教行侠仗义,决不致难为一个孩子,倒也并不着慌,提气向山上疾奔。他在桃花岛隐居十余年,虽每日练功,但长久未与人对敌过招,有时不免有寂寞之感,今日与众道人激斗一场,每一招都得心应手,不由得暗觉快意。 此时山道更为崎岖,有时峭壁间必须侧身而过,行不到半个时辰,乌云掩月,山间忽然昏暗。郭靖心道:“此处我地势不熟,那些道兄们莫要使甚诡计,倒不可不防。”放慢脚步,缓缓而行。 又走一阵,云开月现,满山皆明,正自一畅,忽听得山后隐隐传出大群人众的呼吸。气息之声虽微,但人数多了,郭靖已自觉得。他紧一紧腰带,转过山道。 眼前是个极大圆坪,四周群山环抱,山脚下有座大池,水波映月,银光闪闪。池前疏疏落落的站着百来个道人,黄冠灰袍,手执长剑,剑光闪烁耀眼。 郭靖定睛细看,群道每七人一组,布成了十四个天罡北斗阵。每七个北斗阵又布成一个大北斗阵。自天枢以至摇光,声势非同小可。两个大北斗阵一正一奇,相生相克,互为犄角。郭靖暗暗心惊:“这大北斗阵法从未听丘真人说起过,想必是这几年中新钻研出来的,比之重阳祖师所传,可又深一层了。”于是缓步上前。 只听得阵中一人撮唇唿哨,九十八名道士倏地散开,或前或后,阵法变幻,已将郭靖围在中间。各人长剑指地,凝目瞧着郭靖,默不作声。 郭靖拱着手团团一转,朗声说道:“在下江南郭靖,诚心上宝山拜见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各位道长,请众位道兄勿予拦阻。” 阵中一个长须道人说道:“阁下武功了得,何苦不自爱如此,竟与妖人为伍?贫道良言奉劝,自来女色误人,阁下数十年寒暑之功,莫教废于一旦。我全真教跟阁下素不相识,并无过节,阁下何苦助纣为虐,随同众妖人上山捣乱?便请立时下山,日后尚有相见地步。”他说话声音低沉,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显见内力深厚,语意恳切,倒是诚意劝告。 郭靖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些道人不知将我当作何人,倘若蓉儿在此,就能轻易分说这误会了。”说道:“什么妖人女色,在下一概不知,容在下与马真人、丘真人等相见,便见分晓。” 长须道人凛然道:“你执迷不悟,定要向马真人、丘真人领教,须得先破了我们的北斗大阵。”郭靖道:“在下区区一人,武功低微,岂敢与贵教的绝艺相敌?请各位放还在下携来的孩儿,引见贵教掌教真人和丘真人。” 长须道人高声喝道:“你装腔作势,出言相戏,终南山上重阳宫前,岂容你这淫贼撒野?”长剑在空中一挥,剑刃劈风,声音嗡嗡然长久不绝。众道士各挥长剑,九十八柄剑刃披荡往来,激起一阵疾风,剑光组成了一片光网。 郭靖暗暗发愁:“他两个大阵奇正相反,我一个人如何占他的北极星位?今日之事,当真棘手之极了。” 他心下计议未定,两个北斗大阵的九十八名道人已左右合围,剑光交织,只怕一只苍蝇也难钻过。长须道人叫道:“快亮兵刃罢!全真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 第710章 神雕侠侣(15) 郭靖心想:“这北斗大阵自然难破,但说要能伤我,却也未必。此阵人数众多,威力虽大,但各人功力高低参差,必有破绽,且瞧一瞧他们的阵法再说。”突然间滴溜溜一个转身,奔向西北方位,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潜龙勿用”,手掌一伸一缩,猛地斜推出去。七名年轻道人剑交左手,各自相联,齐出右掌,以七人之力挡了他这一招。郭靖这路掌法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前推之力固然极强,更厉害的还在后着的那一缩。七名道人奋力挡住了他那猛力一推,不料立时便有一股大力向前牵引,七人立足不定,身不由主的一齐俯地摔倒,虽立时跃起,但个个尘土满脸,无不大为羞愧。 长须道人见他出手凌厉,只一招就摔倒了七名师侄,不由得心惊,长啸一声,带动十四个北斗阵,重重叠叠的联在一起,料想敌人纵然掌力再强十倍,也决难双手推动九十八人。 郭靖想起当日君山大战,与黄蓉力战丐帮,对手武功虽均不强,但一经联手,却难抵敌,便不敢与众道强攻硬战,展开轻身功夫,在阵中钻来窜去,找寻空隙。 他东奔西跃,引动阵法生变,只一盏茶时分,已知单凭一己之力,要破此阵实极为难。一来他不愿下重手伤人;二来阵法严密之极,竟似没半点破绽;三来他心思迟钝,阵法变幻却快,纵有破绽,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来。溶溶月色下,剑光似水,人影如潮,此来彼去,更无已时。 再斗片刻,阵势渐渐收紧,从空隙之间奔行闪避越来越不易,寻思:“我不如闯出阵去,迳入重阳宫去拜见马道长、丘道长。”抬头四望,见西边山侧有二三十幢房舍,有几座构筑宏伟,料想重阳宫必在其间,便即向东疾趋,几下纵跃,已折向西行。 众道见他身法突然加快,一条灰影在阵中有如星驰电闪,几乎看不清他所在,不禁头晕目眩,攻势登时呆滞。长须道人叫道:“大家小心了,莫要中了淫贼诡计。” 郭靖大怒,心想:“说来说去,总是叫我淫贼。这名声传到江湖之上,我郭靖算是什么人了?”又想:“这阵法由他主持,只要打倒此人,就可设法破阵。”双掌一分,直向那长须道人奔去。那知这阵法的奥妙之一,就是引敌攻击主帅,各小阵乘机东包西抄、南围北击,敌人便落入了陷阱。郭靖只奔出七八步,立感情势不妙,身后压力骤增,两侧也翻翻滚滚的攻了上来。他待要转向右侧,正面两个小阵十四柄长剑同时刺到。这十四剑方位时刻拿捏得无不恰到好处,竟教他无可闪避。 郭靖身处险境,并不畏惧,反怒气更盛:“你们纵然误认我是什么妖人淫贼,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招招下的都是杀手?难道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又说什么‘全真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倏地斜身窜跃,右脚飞出,左手前探,将一名小道人踢了个筋斗,随手将他长剑夺过,眼见右腰七剑齐到,他左手挥出,八剑相交,喀喇一响,七柄剑每一剑都从中断为两截,他手中长剑却完好无恙。他所夺长剑本也与别剑无异,并非特别锐利的宝剑,只是他内劲运上了剑锋,对手七剑一齐震断。 那七名道人惊得脸如土色,只一呆间,旁边两个北斗阵立时转上,挺剑相护。郭靖见这十四人各以左手扶住身旁道侣右肩,十四人的力气已联而为一,心想:“且试一试我的功力到底如何。”长剑挥出,黏上了第十四名道人手中利剑。 那道人急向里夺,那知手中长剑就似镶焊在铜鼎铁砧之中,竟纹丝不动。其余十三人各运功劲,要合十四人之力将敌人的黏力化开。郭靖正要引各人合力,一觉手上夺力骤增,喝一声:“小心了!”右臂振处,喀喇喇一阵响,犹如推倒了什么巨物,十二柄长剑尽皆断折。最后两柄却飞向半空。十四名道人惊骇无已,急忙跃开。郭靖暗叹:“毕竟我功力尚未精纯,却有两柄剑没能震断。” 这么一来,众道人更多了一层戒惧,出手愈稳,廿一名道士手中虽失了兵刃,但运掌成风,威力并未减弱。郭靖适才震剑,未能尽如己意,又感敌阵守得越加坚稳,心想不知马道长、丘道长他们这些年中在北斗阵上另有什么新创,倘若对方忽出高明变化,自己一时之间难以拆解,只怕不免为群道所擒,事不宜迟,须得先下手为强,当下高声叫道:“各位道兄,再不让路,莫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那长须道人见己方渐占上风,只道郭靖技止于此,心想你纵然将我们九十八柄长剑尽数震断,也不能脱出全真教的北斗大阵,听他叫喊,只微微冷笑,并不答话,却将阵法催得更加紧了。 郭靖倏地矮身,窜到东北角上,但见西南方两个小阵如影随形的转上,当即指尖抖动,长剑于瞬息之间连刺了十四下,十四点寒星似乎同时扑出,每一剑都刺中一名道人右腕外侧“阳谷穴”。这是剑法中最上乘功夫,运剑如风似电,落点却不失厘毫,就和同时射出十四件暗器一般无异。 他出手甚轻,每个道人只腕上一麻,手指无力,十四柄长剑一齐落地。各人惊骇之下,急忙后跃,察看手腕伤势,但见阳谷穴上微现红痕,一点鲜血也没渗出,才知对方竟以剑尖使打穴功夫,劲透穴道,却没损伤外皮。众道暗暗吃惊,均想这淫贼虽然无耻,倒还不算狠毒,若非手下容情,要割下我们手掌可还真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来,已有五七三十五柄长剑脱手。长须道人甚为恚怒,明知郭靖未下杀手,但全真教确已颜面无光,何况若让如此强手闯进本宫,后患不小,当下连声发令,收紧阵势,心想九十八名道人四下合围,将你挤也挤死了。 郭靖心道:“这些道兄实在不识好歹,说不得,只好狠狠挫折他们一下。”左掌斜引,右掌向左推出。一个北斗阵的七名道人转上接住。郭靖急奔北极星位,第二个北斗阵跟着攻了过来。此时共有一十四个北斗阵,也即有一十四个北极星座,郭靖分身乏术,自没法同时占住一十四个要位。他展开轻身功夫,刚占第一阵的北极星位,立即又转到第二阵的北极星位,如此转得几转,阵法已现混乱之象。 长须道人见势不妙,急发号令,命众道远远散开,站稳阵脚,以静制动,他知各人若随敌人乱转,敌人奔跑迅速,必能乘隙捣乱阵势,但如固守不动,一十四个北极星位相互远离,敌人身法再快,也难同时抢占。 郭靖暗暗喝采,心想:“这位道兄精通阵法要诀,果然见机得快。他们既站立不动,我便乘机往重阳宫去罢。”转念忽想:“啊哟,不好,多半马道长、丘道长他们都不在宫中,否则我跟这些道兄们斗了这么久,丘道长他们岂有不知之理。”抬头向重阳宫望去,忽见道观屋角边白光连闪,似是有人正使兵刃相斗,只相距远了,难见身形,更无法听到刀剑撞击之声。 郭靖心中一动:“有谁这么大胆,竟敢到重阳宫去动手?今晚之事,实在大有蹊跷。”要待赶去瞧个明白,十四座北斗阵却又逼近,越缠越紧。他心中焦急,左掌一招“见龙在田”,右手一招“亢龙有悔”,使出左右互搏之术,同时分攻左右。但见左边北斗大阵的四十九人挡他左招,右边四十九人挡他右招。他招数未曾使足,中途忽变,“见龙在田”变成了“亢龙有悔”,而“亢龙有悔”却变成了“见龙在田”。 他以左右互搏之术,双手使不同招数已属难能,而中途招数互易,众道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左边的北斗大阵原是抵挡他的“见龙在田”,右边的挡他的“亢龙有悔”,这两招去势相反,两边道人奋力相抗,那料得到倏忽之间他竟招数互易。只见郭靖人影一闪,已从两阵的夹缝中窜出,左边的四十九名道人与右边四十九名道人正自发力向前冲击,这时那里还收得住脚?砰的一声巨响,两阵相撞,或剑折臂伤,或鼻肿目青,更有三十余人自相冲撞摔倒。 主持阵法的长须道人虽闪避得快,未为道侣所伤,却也已狼狈不堪,盛怒之下,连声呼喝,急急整顿阵势,见郭靖向山脚下的大池玉清池奔去,当即带着十四个小阵直追。全真派的武功本来讲究清静无为、以柔克刚,主帅动怒,正犯了全真派武功的大忌,他心浮气粗之下,已说不上什么审察敌情、随机应变。 郭靖堪堪奔到玉清池边,但见眼前一片水光,右手长剑挥出,斩下池边一棵杨柳的粗枝,随即抛下长剑,双手抓起树枝,远远抛入池中。他足下用劲,身子腾空,右足尖在树枝上一点,树枝直沉下去,他却已借力纵到了对岸。 众道人奔得正急,收足不住,但听扑通、扑通数十声连响,倒有四五十人摔入了水中。最后数十人已踏在别人背上,这才在岸边停住脚步。有些道人不识水性,在池中载沉载浮,会水的道人急忙施救。玉清池边群道拖泥带水,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第四回 全真门下 郭靖摆脱众道纠缠,提气向重阳宫奔去,忽听得钟声镗镗响起,正从重阳宫中传出。钟声甚急,似是传警。郭靖抬头看时,见道观后院火光冲天而起,不禁一惊:“原来全真教今日果有敌人大举来袭,须得赶快去救。”但听身后众道齐声呐喊,蜂拥赶来,他这时方才明白:“这些道人定是将我当作和敌人是一路,现下主观危急,他们更要跟我拚命了。”当下也不理会,迳向山上疾奔。 他展开身法,片刻间已纵出数十丈外,不到一盏茶工夫,奔到重阳宫前,但见烈焰腾吐,浓烟弥漫,火势甚是炽烈,但说也奇怪,重阳宫中道士无数,竟没一个出来救火。 郭靖暗暗心惊,见十余幢道观屋宇疏疏落落的散处山间,后院火势虽大,主院尚未波及,但听得主院中吆喝斥骂、兵刃相交之声大作。他双足一蹬,跃上高墙,便见一片大广场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正自激斗。定神看时,见四十九名黄袍道人结成了七个北斗阵,与百余名敌人相抗。敌人高高矮矮,或肥或瘦,一瞥之间,见这些人武功派别、衣着打扮各自不同,或使兵刃,或出肉掌,正四面八方的向七个北斗阵狠扑。看来这些人武功不弱,人数又众,全真群道已落下风。只敌方各自为战,七个北斗阵却相互呼应,守御严密,敌人虽强,也尽能抵挡得住。 郭靖待要喝问,却听得殿中呼呼风响,尚有人在内相斗。从拳风听来,殿中相斗之人的武功又比外边的高得多。他从墙头跃落,斜身侧进,东一晃、西一窜,已从三座北斗阵的空隙间穿了过去。群道大骇,纷纷击剑示警,但敌人攻势猛恶,没法分身拦阻。 大殿上本来明晃晃的点着十余枝巨烛,此时后院火光逼射进来,已把烛火压得黯然无光,只见殿上排列着七个蒲团,七个道人盘膝而坐,左掌相联,各出右掌,抵挡身周十余人的围攻。 郭靖不看敌人,先瞧那七道,见七人中三人年老,四人年轻,年老的正是马钰、丘处机和王处一,年轻的四人中只识得一个尹志平。七人依天枢以至摇光列成北斗阵,端坐不动。七人之前一个道士俯伏在地,不知生死,但见他白发苍然,却看不到面目。 郭靖见马钰等处境危急,胸口热血涌将上来,也不管敌人是谁,舌绽春雷,张口喝道:“大胆贼子,竟敢到重阳宫来撒野!”双手伸处,已抓住两名敌人背心,待要摔将出去,那知两人均是好手,双足牢牢钉在地上,竟摔之不动。郭靖心想:“那里来的这许多硬手?难怪全真教今日要吃大亏。”突然松手,横脚扫去。那二人正使千斤坠功夫与他手力相抗,不意他蓦地变招,在这一扫之下登时身子腾空,破门而出。 敌人见对方骤来高手,都是一惊,但自恃胜算在握,也不以为意,早有两人扑过来喝问:“是谁?”郭靖毫不理会,呼呼两声,双掌拍出。那两人尚未近身,已给他掌力震得立足不住,腾腾两下,背心撞上墙壁,口喷鲜血。其余敌人见他一上手连伤四人,不由得大为震骇,一时无人再敢上前邀斗。马钰、丘处机、王处一认出是他,心喜无已,暗道:“此人一到,我教无忧矣!” 郭靖竟不把敌人放在眼里,跪下向马钰等磕头,说道:“弟子郭靖拜见。”马钰、丘处机、王处一微笑点头,举手还礼。尹志平忽叫:“郭兄留神!”郭靖听得脑后风响,知有人突施暗袭,竟不站起,手肘在地微撑,身子腾空,堕下时双膝顺势撞出,正中偷袭的两人背心“魂门穴”,那二人登即软瘫在地。郭靖仍然跪着,膝下却已多垫了两个肉蒲团。 马钰微微一笑,说道:“靖儿请起,十余年不见,你功夫大进了啊!”郭靖站起身来,道:“这些人怎么打发,但凭道长吩咐。”马钰尚未回答,郭靖只听背后有二人同声打了个哈哈,笑声颇为怪异。 他转过身来,见身后站着二人。一个身披红袍,头戴金冠,形容枯瘦,是个中年蒙僧。另一个身穿浅黄色锦袍,手拿摺扇,作贵公子打扮,三十岁左右年纪,脸上一股傲狠之色。郭靖见两人气度沉穆,与余敌大不相同,不敢轻慢,抱拳说道:“两位是谁?到此有何贵干?”那贵公子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什么来着?”口音不纯,显非中土人氏。 郭靖道:“在下是这几位师长的弟子。”那贵公子冷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还有这等人物。”他年纪比郭靖还小了几岁,但说话老气横秋,甚是傲慢。郭靖本欲分辩自己并非全真派弟子,但听他言语轻佻,微微有气,他本不善说话,也就不再多言,只道:“两位与全真教有何仇怨?这般兴师动众,放火烧观?”那贵公子冷笑道:“你是全真派后辈,此间容不到你来说话。”郭靖道:“你们如此胡来,未免也太横蛮。”此时火焰逼得更加近了,眼见不久便要烧到重阳宫主院。 第711章 神雕侠侣(16) 那贵公子摺扇一开一合,踏上一步,笑道:“这些朋友都是我带来的,你只要接得了我三十招,我就饶了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郭靖见情势危急,不愿多言,右手探出,抓住他摺扇猛往怀里一带,他若不撒手放扇,便要将他身子拉过。 一拉之下,那公子的身子几下晃动,摺扇居然并未脱手。郭靖微感惊讶:“此人年纪不大,居然抵得住我这一拉,他内力的运法似和那青海僧灵智上人门户相近,可比灵智上人远为机巧灵活,想来也是密教一派。他这扇子的扇骨是钢铸的,原来是件兵刃。”手上加劲,喝道:“撒手!”那公子脸上斗然间现出一层紫气,但霎息间又即消退。郭靖知他急运内功相抗,自己若在此时加劲,只要他脸上现得三次紫气,内脏必受重伤,心想此人练到这等功夫实非易事,不愿使重手伤他,微微一笑,突然张开手掌。 摺扇平放掌心,那公子夺劲未消,郭靖的掌力从摺扇传到对方手上,转为推劲,那公子站立不定,身子便欲向后飞出,郭靖掌上如稍加劲力,那公子定要仰天大摔一交,郭靖却于此时松手。那公子心下明白,对方武功远胜于己,为保全自己颜面,才未推摔自己,垂手跃开,满脸通红,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语气中已大为有礼了。郭靖道:“在下贱名不足挂齿,这里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师。” 那公子将信将疑,心想适才和全真众老道斗了半日,他们也只一个天罡北斗阵厉害,如单打独斗,似乎都不是自己对手,怎地他们的弟子却这等厉害,再向郭靖上下打量,见他容貌朴实,甚为平庸,一身粗布衣服,无异寻常庄稼汉子,但手底下功夫却当真深不可测,便道:“阁下武功惊人,小可拜服,十年之后,再来领教。小可于此处尚有俗务未了,今日就此告辞。”说着拱了拱手。郭靖抱拳还礼,说道:“十年之后,我在此相候便了。” 那公子转身出殿,走到门口,说道:“小可与全真派的过节,今日自认是栽了。但盼全真教各人自扫门前雪,别来横加阻挠小可的私事。”依照江湖规矩,一人倘若自认栽了筋斗,并约定日子再行决斗,那么日子未至之时,纵然狭路相逢也不能动手。郭靖听他这般说,当即答允,说道:“这个自然。” 那公子微微一笑,以蒙语向那蒙僧说了几句,正要走出,丘处机忽然提气喝道:“不用等到十年,我丘处机就来寻你。”他这一声呼喝声震屋瓦,显得内力甚为深厚。那公子耳中鸣响,心头一凛,暗道:“这老道内力不弱,敢情他们适才未出全力。”不敢再行逗留,迳向殿门疾趋。那红袍蒙僧向郭靖狠狠望了一眼,与其余各人纷纷走出。 郭靖见这群人中形貌特异者颇为不少,或高鼻虬髯,或曲发深目,并非中土人物,心中疑惑,听得殿外广场上兵刃相交与吆喝酣斗之声渐歇,知敌人正在退去。 马钰等七人站起身来,那横卧在地的老道却始终不动。郭靖抢上一看,原来是广宁子郝大通,才知道马钰等虽身受火厄,始终端坐不动,是为了保护同门师弟。见他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双目紧闭,显已身受重伤。郭靖解开他道袍,不禁一惊,但见他胸口印个手印,五指箕张,颜色深紫,陷入肉里,心想:“敌人武功果是密教一派,这是大手印功夫。掌上虽然无毒,功力却比当年的灵智上人为深。”再搭郝大通的脉搏,幸喜仍洪劲有力,知他玄门正宗,多年修为,内力不浅,性命当可无碍。 此时后院的火势逼得更加近了。丘处机抱起郝大通,说道:“出去罢!”郭靖道:“我带来的孩子呢?是谁收留着?莫要让火伤了。”丘处机等全心抗御强敌,未知此事,听他问起,都问:“是谁的孩子?在那里?” 郭靖还未回答,忽然火光中黑影一晃,一个小小身子从梁上跳下,笑道:“郭伯伯,我在这里。”正是杨过。郭靖大喜,忙问:“你怎么躲在梁上?”杨过笑道:“你跟那七个臭道士……”郭靖喝道:“胡说!快来拜见祖师爷。” 杨过伸了伸舌头,当下向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磕头,待磕到尹志平面前时,见他年轻,转头问郭靖道:“这位不是祖师爷了罢?我瞧不用磕头啦。”郭靖道:“这位是尹师伯,快磕头。”杨过心中老大不愿意,只得也磕了。郭靖见他站起身来,不再向另外三个中年道人磕头见礼,喝道:“过儿,怎么这般无礼?”杨过笑道:“等我磕完了头,那就来不及啦,你莫怪我。” 郭靖问道:“什么事来不及了?”杨过道:“有个道士给人绑在那边屋里,如不去救,只怕要烧死了。”郭靖急问:“那一间?快说!”杨过伸手向东一指,说道:“好像是在那边,也不知道是谁绑了他的。”说着嘻嘻而笑。 尹志平横了他一眼,急步抢到东厢房,踢开房门不见有人,又奔到东边第四代弟子修习内功的静室,一推开门,但见满室浓烟,一个道人给缚在床柱之上,口中呜呜而呼,情势已甚危殆。尹志平当即拔剑割断绳索,救了他出来。 此时马钰、丘处机、王处一、郭靖、杨过等人均已出了大殿,站在山坡上观看火势。后院到处火舌乱吐,火光照红了半边天空,山上水源又小,只一道泉水,仅敷平时饮用,用以救火无济于事,眼睁睁望着一座崇伟宏大的后院渐渐梁折瓦崩,化为灰烬。全真教众弟子合力阻断火路,其余殿堂房舍才不受蔓延。马钰本甚达观,心无挂碍。丘处机却性急暴躁,老而弥甚,望着熊熊大火,咬牙切齿的咒骂。 郭靖正要询问敌人是谁,只见尹志平右手托在一个胖大道人腋下,从浓烟中钻将出来。那道人给烟薰得不住咳嗽,双目流泪,一见杨过,便即大怒,纵身向他扑去。杨过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后。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谁,伸手便在他胸口推去,要将他推开,去抓杨过。那知这一下犹如推在一堵墙上,竟纹丝不动。那道人一呆,指着杨过破口大骂:“小杂种,你要害死道爷!”王处一喝道:“清笃,你叫嚷什么?” 那道人鹿清笃是王处一的徒孙,适才死里逃生,心中急了,见到杨过就要扑上厮拚,全没理会掌教真人、师祖爷和丘祖师都在身旁,听得王处一这么呼喝,才想到自己无礼,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低头垂手,说道:“弟子该死。”王处一道:“到底是什么事?”鹿清笃道:“都是弟子无用,请师祖爷责罚。”王处一眉头微皱,愠道:“谁说你有用了?我问你是什么事?” 鹿清笃道:“是,是。弟子奉师父之命,在后院把守,后来师父带了这小……小……小……”他满心想说“小杂种”,终于想到不能在师祖爷面前无礼,改口道:“……小孩子来交给弟子,说他是我教一个大对头带上山来的,为师父所擒,叫我好好看守,不能让他逃了。于是弟子带他到东边静室里去,坐下不久,这小……小孩儿就使诡计,说要拉屎,要我放开缚在他手上的绳索。弟子心想他小小一个孩童,也不怕他走了,便给他解了绳索。那知这小孩儿坐在净桶上假装拉屎,突然间跳起身来,捧起净桶,将桶中臭屎臭尿向我身上倒来。” 鹿清笃说到此处,杨过嗤的一笑。鹿清笃怒道:“小……小……你笑什么?”杨过抬起了头,双眼向天,笑道:“我自己笑,你管得着么?”鹿清笃还要跟他斗口,王处一道:“别跟小孩子胡扯,说下去。”鹿清笃道:“是,是。师祖爷你不知道,这小孩子狡猾得紧。我见尿屎倒来,匆忙闪避,他却笑着说道:‘啊哟,道爷,弄脏了你衣服啦!……’”众人听他细着嗓门学杨过说话,语音不伦不类,都暗暗好笑。王处一皱起了眉头,暗骂这徒孙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鹿清笃续道:“弟子自然着恼,冲过去要打,那知这小孩举起净桶,又向我抛来。我大叫:‘小杂种,你干什么?’忙使一招‘急流勇退’,立时避开,一脚却踩在屎尿之中,不由得滑了两下,总算没摔倒,不料这小……小孩儿乘我慌乱之时,拔了我腰间佩剑,剑尖顶在我心口,说我只要动一动,就一剑刺了进去。我想君子不吃眼前亏,只好不动。这小孩儿左手拿剑,右手用绳索将我反绑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块衣襟,塞在我嘴里,后来宫里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师叔相救,岂不是活生生教这小孩儿烧死了么?”说着瞪眼怒视杨过,恨恨不已。 众人瞧瞧杨过,又转头瞧瞧他,但见一个身材瘦小,另一个胖大魁梧,不禁都纵声大笑。鹿清笃给众人笑得莫名其妙,抓耳摸腮,手足无措。 马钰笑道:“靖儿,这是你的儿子罢?想是他学全了他娘的本领,这般刁钻机灵。”郭靖道:“不,这是我义弟杨康的遗腹子。”丘处机听到杨康的名字,心头一凛,细细瞧了杨过两眼,果见他眉目间依稀有几分杨康的模样。杨康是他惟一的俗家弟子,虽这徒儿不肖,贪图富贵,认贼作父,但丘处机每当念及,总自觉教诲不善,以致让他误入歧途,常感内疚,现下听得杨康有后,心中伤感欢喜齐至,忙问端详。 郭靖简略说了杨过身世,又说是带他来拜入全真派门下。丘处机道:“靖儿,你武功早已远胜我辈,何以不自己传他武艺?”郭靖道:“此事容当慢慢禀告。弟子今日上山,得罪了许多道兄,极是不安,谨向各位道长谢过,还望恕罪莫怪。”将众道误己为敌、接连动手等情说了。马钰道:“若非你及时来援,全真教不免一败涂地。大家是自己人,什么赔罪、多谢的话,谁也不必提了。” 丘处机剑眉早已竖起,待掌教师兄一住口,立即说道:“志敬主持外阵,敌友不分,当真无用。我正自奇怪,怎地外边安下了这么强的阵势,竟转眼间就让敌人冲了进来,攻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哼,原来他调动北斗大阵去阻拦你来着。”说着须眉戟张,甚为恼怒,当即呼叫两名弟子上来,询问何以误认郭靖为敌。 两名弟子神色惶恐。那年纪较大的弟子说道:“守在山下的冯师弟、卫师弟传上讯来,说这……这位郭大侠在普光寺中拍击石碑,只道他定……定是敌人一路。” 郭靖这才恍然,想不到一切误会全由此而起,说道:“那可怪不得众位道兄。弟子在山下普光寺中,无意间在道长题诗的碑上拍了一掌,想是因此惹起众道友的误会。”丘处机道:“原来如此,事情可也真凑巧。我们事先早已得知,今日来攻重阳宫的邪魔外道就是以拍击石碑为号。”郭靖道:“这些人到底是谁?竟敢这么大胆?” 丘处机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靖儿,我带你去看件物事。”说着向马钰与王处一点点头,转身向山后走去。郭靖向杨过道:“过儿,你在这儿跟着各位祖师爷,可别走开。”跟在丘处机后面。只见他一路走向观后山峰,脚步矫捷,不减少年。 二人来到山峰绝顶。丘处机走到一块大石之后,说道:“这里刻得有字。” 此时天色昏暗,大石背后更是漆黑一团。郭靖伸手石后,果觉石上有字,逐字摸去,原来是一首诗,诗云: “子房志亡秦,曾进桥下履。佐汉开鸿举,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游,功成拂衣去。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重阳起全真,高视仍阔步。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妄迹复知非,收心活死墓。人传入道初,二仙此相遇。于今终南下,殿阁凌烟雾。” 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顺着笔划书写,忽然惊觉,那些笔划与手指全然吻合,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写出来一般,不禁脱口而出:“用手指写的?” 丘处机道:“此事说来骇人听闻,但确是用手指写的!”郭靖奇道:“难道世间真有神仙?”丘处机道:“这首诗是两个人写的,两位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书写前面那八句之人,身世更加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绝伦,虽非神仙,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郭靖大是仰慕,忙道:“这位前辈是谁?道长可否引见,得让弟子拜会。”丘处机道:“我也从来没见过此人。你坐下罢,我跟你说一说今日之事的因缘。” 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望着山腰里的火光渐渐减弱,忽道:“只可惜此番蓉儿没跟我同来,否则一起坐在这里听丘道长讲述奇事,岂不是好?” 丘处机道:“这诗的意思你懂么?”郭靖此时已是中年,但丘处机对他说话的口气,仍与十多年前他少年时一般无异,郭靖也觉原该如此,答道:“前面八句说的大概是张良罢,这故事弟子曾听蓉儿讲过,倒也懂得,说他在桥下为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许他孺子可教,传他一部异书。后来张良辅佐汉高祖开国,称为汉兴三杰之一,终于功成身退,隐居而从赤松子游。后面几句说到重阳祖师的事迹,弟子就不大懂了。”丘处机问道:“你知重阳祖师是什么人?” 郭靖一怔,答道:“重阳祖师是道长师父,全真教的开山祖师,当年华山论剑,武功天下第一。”丘处机道:“那不错,他少年时呢?”郭靖摇头道:“我不知道。”丘处机道:“‘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我恩师不是生来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时先学文,再练武,是一位纵横江湖的英雄好汉,只因愤恨金兵入侵,毁我田庐,杀我百姓,曾大举义旗,与金兵对敌,占城夺地,在中原建下了轰轰烈烈的一番事业,后来终以金兵势盛,先师连战连败,将士伤亡殆尽,这才愤而出家。那时他自称‘活死人’,接连几年,住在本山的一个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门一步,意思是虽生犹死,不愿与金贼共居于青天之下,所谓不共戴天,就是这个意思了。”郭靖道:“原来如此。” 第712章 神雕侠侣(17) 丘处机道:“事隔多年,先师的故人好友、同袍旧部接连来访,劝他出墓再干一番事业。先师心灰意懒,又觉无面目以对江湖旧侣,始终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后,先师一个生平劲敌在墓门外百般辱骂,连激他七日七夜,先师实在忍耐不住,出洞与之相斗。岂知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师恍然而悟,才知这人倒是出于好心,乃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没在坟墓之中,用计激他出墓。二人经此一场变故,化敌为友,携手同闯江湖。” 郭靖想到前辈的侠骨风范,不禁悠然神往,问道:“那一位前辈是谁?不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师之一罢?” 丘处机道:“不是。论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抛头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名声也没没无闻。”郭靖道:“啊,原来是女的。”丘处机叹道:“这位前辈其实对先师甚有情意,欲待委身与先师结为夫妇。当年二人不断争闹相斗,也是那人故意要和先师亲近。只不过她心高气傲,始终不愿先行吐露情意。后来先师自然也明白了,但他于邦国之仇终究难以忘怀,常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对那位前辈的深情厚意,装痴乔呆,只作不知。那前辈只道先师瞧她不起,怨愤无已。两人本已化敌为友,后来却又因爱成仇,约好在这终南山上比武决胜。” 郭靖道:“那又不必了。”丘处机道:“是啊!先师知她原是一番美意,自是一路忍让。岂知那前辈性情乖僻,说道:‘你越让我,那就越瞧我不起。’先师逼于无奈,只得跟她动手。当时他二位前辈便在这里比武,斗了几千招,先师不出重手,始终难分胜败。那人怒道:‘你并非存心和我相斗,当我是什么人?’先师道:‘武比难分胜负,不如文比。’那人道:‘这也好。倘若我输了,我终生不见你面,好让你耳目清净。’先师道:‘但如你胜了,你要怎样?’那人脸上一红,无言可答,终于一咬牙,说道:‘你那活死人墓就让给我住。’” “那人这句话其实大有文章,意思说倘若胜了,要和先师在这墓中同居厮守。先师好生为难,自料武功稍高她一筹,实逼处此,只好胜了她,以免日后纠缠不清,于是问她怎生比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决胜负。’” “次日黄昏,二人又在此处相会。那人道:‘咱们比武之前,先得立下个规矩。’先师道:‘又定什么规矩了?’那人道:‘你如得胜,我当场自刎,以后自然不见你面。我如胜了,你要么就把这活死人墓让给我住,终生听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违;否则的话,就须得出家,任你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论做和尚还是道士,须在这山上建立寺观,陪我十年。’先师心中明白:‘终生听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为妻。否则便须做和尚道士,那是不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胜你,逼你自杀?不过在山上陪你十年,却又难了。’当下好生踌躇。其实这位女流前辈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她一片情深,先师也不是不动心,但不知如何,说到要结为夫妇,却总没这缘份。先师沉吟良久,打定了主意,知道此人说得出做得到,一输之后必定自刎,于是决意舍己从人,不论比什么都输给她便是,说道:‘好,就是这样。’” “那人道:‘咱们文比的法子甚为容易。大家用手指在这块石头上刻几个字,谁写得好,那就胜了。’先师道:‘用手指怎么能刻?’那人道:‘这就是比一比指上功夫,瞧谁刻得更深。’先师摇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倘若我能,你就认输?’先师本处进退两难之境,心想世上决无此事,正好乘此下台,成个不胜不败之局,这场比武就不了了之,当即说道:‘你如有此能耐,我自然认输。要是你也不能,咱俩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 “那人凄然一笑,道:‘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说着左手在石上抚摸了一阵,沉吟良久,道:‘我刻些什么字好?嗯,自来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杰是张子房。他反抗暴秦,不图名利,是你的先辈。’于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书写起来。先师见她手指到处,石屑竟纷纷跌落,当真是刻出一个个字来,自是惊讶无比。她在石上所写的字,就是这一首诗的前半截八句。” “先师心下钦服,无话可说,当晚搬出活死人墓,让她居住,第二日出家做了道士,在那活死人墓附近,盖了座小小道观,那就是重阳宫的前身了。” 郭靖惊讶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细抚摸,果然非凿非刻,当真是用手指所划,说道:“这位前辈的指上功夫,也确骇人听闻。”丘处机仰天打个哈哈,道:“靖儿,此事骗得先师,骗得我,更骗得你。但若你妻子当时在旁,决计瞒不过她的眼去。”郭靖睁大双眼,道:“难道这中间有诈?” 丘处机道:“这何消说得?你想当世之间,论指力是谁第一?”郭靖道:“那自然是一灯大师的一阳指。”丘处机道:“是啊!凭一灯大师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材之上,也未必能划出字来,何况是在石上?更何况是旁人?先师出家做了黄冠,对此事苦思不解。后来令岳黄药师前辈上终南来访,先师知他极富智计,隐约说起此事,向他请教。黄岛主想了良久,哈哈笑道:‘这个我也会。只是这功夫目下我还未练成,一月之后再来奉访。’说着大笑下山。过了一个月,黄岛主又上山来,与先师同来观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辈的诗句,题到‘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为止,意思是要先师学张良一般,遁世出家。黄岛主左手在石上抚摸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写起字来,他是从‘重阳起全真’起,写到‘殿阁凌烟雾’止,那都是恭维先师的话。” “先师见那岩石触手深陷,就与上次一般无异,更加惊奇,心想:‘黄药师的武功明明逊我一筹,怎地也有这等厉害指力?’一时满腹疑团,突然伸手指在岩上一刺,说也奇怪,那岩石竟给他刺了一个孔。就在这里。”说着将郭靖的手牵到岩旁一处。 郭靖摸到一个小孔,用食指探入,果然与印模一般,全然吻合,心想:“难道这岩石特别松软,与众不同。”指上运劲,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隐隐生疼,岩石自是纹丝不动。 丘处机哈哈笑道:“谅你这傻孩子也想不通这中间的机关。那位女前辈右手手指书写之前,左手先在石面抚摸良久,原来她左手掌心中藏着一大块化石丹,将石面化得软了,在一炷香的时刻之内,石面不致变硬。黄岛主识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采药配制化石丹,这才回来依样葫芦。” 郭靖半晌不语,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实不在那位女前辈之下,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何处。”心下好生挂念。 丘处机不知他的心事,接着道:“先师初为道士,心中不忿,但道书读得多了,终于大彻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缘法,又参透了清净虚无的妙诣,乃苦心潜修,光大我教。推本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辈那么一激,世间固无全真教,我丘某亦无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处了。”郭靖点头称是,问道:“但不知这位女前辈名讳怎生称呼,她可还在世上么?”丘处机叹道:“这位女前辈当年行侠江湖,行迹隐秘异常,极少有人见过她真面目。除了先师之外,只怕世上无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先师也从来不跟人说。这位前辈早在首次华山论剑之前就已去世,否则以她这般武功与性子,岂有不去参与之理?” 郭靖点头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后人留下?”丘处机叹了口气道:“乱子就出在这里。那位前辈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一个随身丫鬟相侍,两人苦守在那墓中,竟也十余年不出,那前辈的一身惊人武功都传给了那个丫鬟。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武林中自然无人知闻,她却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什么赤练仙子李莫愁。” 郭靖“啊”了一声,道:“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来渊源于此。”丘处机道:“你见过她?”郭靖道:“数月之前,在江南曾碰上过。此人武功果然了得。”丘处机道:“你伤了她?”郭靖摇头道:“没有。其实也没当真会面,只见到她下手连杀数人,狠辣无比,较之当年的铁尸梅超风尤有过之。” 丘处机道:“你没伤她也好,否则麻烦多得紧。她的师妹姓龙……”郭靖一凛,道:“是那姓龙的女子?”丘处机脸色微变,道:“怎么?你也见过她了?可出了什么事?”郭靖道:“弟子不曾见过她。只是此次上山,众位师兄屡次骂我是妖人淫贼,又说我为了要娶姓龙的女子而来,教我好生摸不着头脑。” 丘处机哈哈大笑,随即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是重阳宫该遭此劫。若非阴错阳差,生了这误会,不但北斗大阵必能挡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时三刻上山,郝师弟也不致身受重伤。”他见郭靖满面迷惘之色,说道:“今日是那姓龙的女子十八岁生辰。”郭靖顺口接了一句:“嗯,是她十八岁生辰!”可是一个女子的十八岁生辰,为什么能酿成这等大祸,仍半点也不明白。 丘处机道:“这姓龙的女子名字叫作什么,外人自然无从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龙女,咱们也就这般称呼她罢。十八年前的一天夜里,重阳宫外突然有婴儿啼哭之声,宫中弟子出去察看,见包袱中裹着个女婴,放在地下。重阳宫要收养这女婴自极不方便,可是出家人慈悲为本,却也不能置之不理,任她死去。那时掌教师兄和我都不在山上,众弟子正没做理会处,一个中年女子突然从山后过来,说道:‘这孩子可怜,待我收留了她罢!’众弟子正求之不得,便将婴儿交给了她。后来马师兄与我回宫,他们说起此事,讲到那中年女子的形貌打扮,我们才知是居于活死人墓中的那个丫鬟。她与我们全真七子曾见过几面,但从没说过话。两家相隔虽近,只因上辈这些纠葛,当真是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听过算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她弟子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艺甚高,在江湖上闹了个天翻地覆。全真教数次商议,要治她一治,终于碍着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们写了一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辞十分客气。可是那信送入之后,宛似石沉大海,始终不见答覆,而她对李莫愁仍纵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过得几年,有一日墓外荆棘丛上挑出一条白布灵幡,我们料知是那位道友去世了,师兄弟六人到墓外致祭。刚行礼毕,荆棘丛中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向我们还礼,答谢吊祭,说道:‘师父去世之时,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长,那人作恶横行,师父自有制她之法,请各位不必操心。’说毕转身回入。我们待欲详询,她已进了墓门。先师曾有遗训,全真派门下任何人不得踏进墓门一步。她既进去,只索罢了,不过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死,还能有什么制治弟子之法?见那小女孩孤苦可怜,便送些粮食用品过去,但每次她总原封不动,命一名仆妇退了回来。看来此人性子乖僻,与她祖师、师父一模一样。她既有仆妇照料,就不必旁人代为操心了。后来我们四方有事,少在宫中,于这姑娘的讯息也就极少听见。不知怎的,李莫愁忽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再生事。我们只道那位道友当真遗有妙策,都感钦佩。” “去年春天,我与王师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侠家中盘桓,竟听到了一件惊人的消息。说道一年之后,四方各处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终南山,有所作为。终南山是全真教的根本之地,他们上山来自是对付我教,岂可不防?我和王师弟还怕讯息不确,派人四出打听,此事果然不假。不过他们上终南山来却不是冲着我教,而是对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有所图谋。”郭靖奇道:“她小小一个女孩子,又从不出外,怎能跟这些邪魔外道结仇生怨?”丘处机道:“到底内情如何,既跟我们并不相干,本来也就不必理会。但一旦这群邪徒来到终南山上,我们终究无法置身事外,于是辗转设法探听,才知这件事是小龙女的师姊挑拨起来的。”郭靖道:“李莫愁?” 丘处机道:“是啊。原来她们师父教了李莫愁几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说她学艺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当师父在世之日,虽然作恶,总还有几分顾忌,待师父一死,就借吊祭为名,闯入活死人墓中,想将师妹逐出。她自知所学未曾尽得师祖、师父的绝艺,要到墓中查察有无武功秘笈之类遗物。那知墓中布置下许多巧妙机关,李莫愁费尽心机,才进了两道墓门,在第三道门边却看到师父的一封遗书。她师父早料到她必定会来,这通遗书放在那里等她已久,其中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师妹十八岁生辰,自那时起便是她们这一派的掌门。遗书中又嘱她痛改前非,否则难获善终。那便是向她点明,倘若她怙恶不悛,她师妹便当以掌门人身分清理门户。” “李莫愁很生气,再闯第三道门,却中了她师父事先布置下的埋伏,若非小龙女给她救治,当场就得送命。她知厉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罢手,那肯甘心?后来又闯了几次,每次都吃了大亏。最后一次竟与师妹动手过招。那时小龙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武功却已远胜师姊,如不是手下容让,取她性命也非难事……” 第713章 神雕侠侣(18) 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传闻失实。”丘处机道:“怎么?”郭靖道:“我恩师柯大侠曾和李莫愁斗过两场,说起她的武功,实有独到之处。连一灯大师的及门高弟武三通武大哥也败在她手下。那小龙女若未满二十岁,功夫再好,终难胜她。” 丘处机道:“那是王师弟听丐帮中一位朋友说的,到底小龙女是不是当真胜过了师姊,其时并无第三人在场,谁也不知,只江湖上有人这么说罢了。这一来,李莫愁更加心怀不忿,知道师父偏心,将最上乘的功夫留了给师妹。于是她传言出来,说道某年某月某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要比武招亲……”郭靖听到“比武招亲”四字,立即想到杨康、穆念慈当年在中都之事,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丘处机知他心意,也叹了口气,道:“她扬言道:有谁胜得小龙女,不但小龙女委身相嫁,而墓中大量奇珍异宝、武功秘笈,也尽数相赠。那些邪魔外道本不知小龙女是何等样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扬,说她师妹的容貌远胜于她。这赤练仙子据说甚为美貌,容貌姿色莫说武林中少见,就是大家闺秀,只怕也少有人及。” 郭靖心中却道:“那又何足为奇?我那蓉儿自然胜她百倍。” 丘处机续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对李莫愁着迷的人着实不少。只是她对谁都不加青眼,有谁稍为无礼,立施毒手,现下听说她另有个师妹,相貌更美,而且公然比武招亲,谁不想来一试身手?” 郭靖恍然大悟,拍腿说道:“原来这些人是来求亲的。怪不得宫中道兄们骂我是淫贼妖人。”丘处机哈哈大笑,又道:“我们又探听到,众妖邪对全真教也非全无顾忌。他们大举齐上终南山来,我们如干预此事,索性乘机便将全真教挑了。我们得到讯息,决意跟众妖邪周旋,当即传出法帖,召集本教各代道侣,早十天聚在重阳宫中。只刘师哥和孙师妹在山西,不及赶回。我们一面操演北斗阵法,一面送信到墓中,请小龙女提防。那知此信送入,仍没回音,小龙女竟全不理睬。” 郭靖道:“或许她已不在墓中了。”丘处机道:“不,在山顶遥望,每日都可见到炊烟在墓后升起。你瞧,就在那边。”说着伸手西指。郭靖顺着他手指瞧去,但见山西郁郁苍苍,十余里地尽是树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处。想像一个十八岁少女,整年住在墓室之中,倘若换作了生性活泼好动的蓉儿,真要闷死她了。 丘处机又道:“我们师兄弟连日布置御敌。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陆续赶回,查出众妖邪之中最厉害的是两个大魔头。他们约定在山下普光寺中聚会,以手击碑石为号。你无意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显出功力惊人,我那些没用的徒子徒孙便大惊小怪。那两个大魔头都是蒙古密教弟子,武功不弱,今年到中原几下出手,震动武林。你在桃花岛隐居,因而不知。那贵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据说还是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孙,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识蒙古王族,可想得到此人来历么?” 郭靖喃喃说了几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举止,却想不起会是谁的子嗣,但觉此人容貌俊雅,傲狠之中又带了不少狡诈之气。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长子术赤剽悍英武,次子察合台性子暴躁而实精明,三子窝阔台即当今蒙古皇帝,性格宽和,四子拖雷血性过人,相貌均与这霍都大不相同。 丘处机道:“说不定他自高身价,胡乱吹嘘,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密教一派,今年年初来到中原,出手就伤了河南三雄,后来又在甘凉道上独力杀死兰州七霸,名头登时响遍了半边天,我们可料不到他竟会揽上这门子事。另外那个蒙古僧人名叫达尔巴,天生神力,和霍都的武功全然一路,看来是霍都的师兄还是师叔。他是出家人,自不是要来娶那女子,多半是来帮霍都的。” “其余的淫贼奸人见这两人出头,都绝了求亲之念,然而当年李莫愁曾大肆宣扬,说古墓中珍宝多如山积,又有不少武功秘本,什么降龙十八掌的掌谱、一阳指的指法等等无不齐备。群奸虽将信将疑,但想只要跟上山来,打开古墓,多少能分润些好处,是以上终南山来的竟有百余人之众。本来我们的北斗阵定能将这些二流脚色尽数挡在山下,纵然不能生擒,也教他们不得走近重阳宫一步。也是我教合当遭劫,竟没来由的生出误会,那也不必说了。” 郭靖甚感歉仄,呐呐的要说几句谢罪之言。丘处机将手一挥,笑道:“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宫殿馆阁,尽是身外之物,身子躯壳尚不足惜,又理这些身外物作甚?你十余年来勤修内功,难道这一点还勘不破么?”郭靖也是一笑,应了声:“是!”丘处机笑道:“其实我眼见重阳宫后院为烈火焚烧之时,也暴跳如雷,此刻才宁静了下来,比之马师哥当时便即心无挂碍,我的修为万万不及了。”郭靖道:“这些奸人如此没来由的欺上门来,也难怪道长生气。” 丘处机道:“北斗大阵全力与你周旋,两个魔头便领着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阳宫前。他们一上来就放火烧观,郝师弟出阵与那霍都王子动手。也是他过于轻敌,而霍都的武功又别具一格,怪异特甚,郝师弟出手时略现急躁,胸口中了他一掌。我们忙结阵相护。但少了郝师弟一人,补上来的弟子功力相差太远,互相又不熟习,阵法威力便属有限。你若不及时赶到,全真教今日当真一败涂地。现下想来,就算守在山下的众弟子不认错敌人,那些二流妖人固无法上山,达尔巴与霍都二人却终究阻挡不住。此二人联手与北斗阵相斗,我们输是不会输的,但决不能如你这般赢得干净爽快……”正说到这里,忽听西边呜呜呜一阵响亮,有人吹动号角。角声苍凉激越,郭靖听在耳中,不由得心迈阴山,神驰大漠,想起了蒙古黄沙莽莽、平野无际的风光。 再听一会,忽觉号角中隐隐有肃杀之意,似是向人挑战。丘处机脸现怒色,骂道:“孽障,孽障!”眼望西边树林,说道:“靖儿,那奸人与你订了十年之约,妄想这十年中肆意横行,好教你不便干预。天下那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咱们过去!”郭靖道:“是那霍都王子?”丘处机道:“自然是他。他在向小龙女挑战。”一边说,一边飞步下山。郭靖跟随在后。 二人行出里许,听那号角吹得更加紧了,角声呜呜之中,还夹着一声声兵刃的铮铮撞击,显是那达尔巴也出手了。丘处机怒道:“两个武学名家,合力来欺侮个年轻姑娘,当真好不要脸。”说着足下加快。两人片刻间已奔到山腰,转过一排石壁。郭靖只见眼前是黑压压的一座大树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百余人,正是适才围攻重阳宫那些妖邪。两人隐身石壁之后,察看动静。 只见霍都王子与达尔巴并肩而立。霍都举角吹奏。达尔巴左手高举一根金色巨杵,将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只金镯不住往杵上撞去,铮铮声响,与号角声相互应和,要引小龙女出来。两人闹了一阵,树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半点声响。 霍都放下号角,朗声说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龙女恭贺芳辰。”一语甫毕,树林中铮铮铮响了三下琴声,似是小龙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闻道龙姑娘扬言天下,今日比武招亲,小王不才,特来求教,请龙姑娘不吝赐招。”猛听得琴声激亢,大有怒意。众妖邪虽不懂音律,却也知鼓琴者心意难平,出声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谅也不致辱没。姑娘乃当世侠女,不须腼觍。”此言甫毕,但听琴韵更转高昂,隐隐有斥责之意。 霍都向达尔巴望了一眼,那和尚点了点头。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现身,小王只好强请了。”说着收起号角,右手一挥,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拥而前,均想:“连大名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挡不了我们,谅那小龙女孤身一个小小女子,济得甚事?”但怕别人抢在头里,将墓中宝物先得了去,各人争先恐后,拥入树林。 丘处机高声叫道:“这是全真教祖师重阳真人旧居之地,快退出来。”众人听得他叫声,微微一怔,但脚下毫不停步。丘处机怒道:“靖儿,动手罢!”二人转出石壁,正要抢入树林,忽听群豪高声叫嚷,飞奔出林。 丘郭二人一呆,但见数十人没命价飞跑,接着霍都与达尔巴也急步奔出,狼狈之状,比之适才退出重阳宫时不知过了几倍。丘郭均感诧异:“小龙女不知用何妙法驱退群邪?”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便听得嗡嗡响声自远而近,月光下但见白茫茫、灰濛濛一团物事从林中疾飞出来,扑向群邪头顶。郭靖奇道:“那是什么?”丘处机摇头不答,凝目而视,只见江湖豪客中有几个跑得稍慢,给那群东西在头顶一扑,登时倒地,抱头狂呼。 郭靖惊道:“是一群蜂子,怎么白色的?”说话之间,那群玉色蜂子又已螫倒了五六人。树林前十余人滚来滚去,呼声惨厉,听来惊心动魄。郭靖心想:“给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须这样杀猪般的号叫,难道这玉蜂毒性异常么?”只见灰影晃动,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浓烟,向他与丘处机面前扑来。 眼见群蜂来势凶猛,难以抵挡,郭靖要待转身逃走,丘处机气涌丹田,张口向群蜂一口喷出。蜂群飞得正急,突觉一股强风刮到,势道顿挫。丘处机一口气喷完,第二口又即喷出。郭靖学到诀窍,当即跟着鼓气力送,与丘处机所吹的一股风连成一起。二人使的都是玄门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挡不住,当先的数百只蜂子飞势立偏,从二人身旁掠过,却又追赶霍都、达尔巴等人去了。 这时在地下打滚的十余人叫声更加凄厉,呼爹喊娘,大声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错啦,求小龙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骇异:“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纵然砍下他们一臂一腿,也未必会讨饶叫痛。怎地小小蜂子的一螫,竟这般厉害?” 但听得林中传出铮铮琴声,接着树梢头冒出一股淡淡白烟。丘郭二人只闻到一阵极甜的花香。过不多时,嗡嗡之声自远而近,那群玉蜂闻到花香,飞回林中,原来是小龙女烧香召回。 丘处机与小龙女做了十八年邻居,从不知她竟有此本事,既感佩服,又觉有趣,说道:“早知我们这位芳邻如此神通广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这两句话虽对郭靖而言,但提气送出,有意也要小龙女听到。果然林中琴声变缓,轻柔平和,显是酬谢高义之意。丘处机哈哈大笑,朗声叫道:“姑娘不必多礼。贫道丘处机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辰。”琴声铮铮两响,似相酬答,从此寂然。 郭靖听那些人叫得可怜,道:“道长,这些人怎生救他们一救?”丘处机道:“龙姑娘自有处置,咱们走罢。” 二人转身东回,路上郭靖又求丘处机收杨过入门。丘处机叹道:“你杨铁心叔父是豪杰之士,岂能无后?杨康落得如此下场,我也颇有不是之处。你放心好了,我必尽心竭力,教养这小孩儿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谢。 二人谈谈说说,回到重阳宫前,天色已明。众道士正在收拾后院烬余,清理瓦石。 丘处机召集众道士,为郭靖引见,指着那主持北斗大阵的长须道人,说道:“他是王师弟的大弟子,名叫赵志敬。第三代弟子之中,武功以他练得最纯,就由他点拨过儿的功夫罢。”郭靖与此人交过手,知他武功确颇了得,心中甚喜,命杨过向赵志敬行了拜师之礼,自己又向赵志敬郑重道谢。 他在终南山盘桓数日,对杨过谆谆告诫叮嘱,又跟他详细说明全真派武功乃武学正宗,当年王重阳武功天下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无一能敌。他自己所以能胜诸道,实因众道士未练到绝顶,却非全真派武功不济。可是杨过认定郭靖夫妇不愿教他本领,推卸责任,便胡乱交给旁人传艺,兼之亲眼见到群道折剑倒地的种种狼狈情状,郭靖虽解释再三,他口头唯唯答应,心中决不肯信。郭靖安顿好了杨过,与众人别过,回桃花岛而去。 丘处机回想当年传授杨康武功,却任由他在王府中养尊处优,终于铸成大错,心想:“自来严师出高弟,棒头出孝子。这次对过儿须得严加管教,方不致重蹈他父覆辙。”当下将杨过叫来,疾言厉色的训诲一顿,嘱他刻苦耐劳,事事听师父教训,不可有丝毫怠忽。 杨过留在终南山上,本已老大不愿,此时没来由的受了一场责骂,恚愤难言,当时忍着眼泪答应了,待得丘处机走开,不禁放声大哭。忽然背后一人冷冷的道:“怎么?祖师爷说错了你么?” 杨过一惊,止哭回头,只见背后站着的正是师父赵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赵志敬道:“那你为什么哭泣?”杨过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难过。”赵志敬明明听得丘师伯厉声教训,他却推说为了思念郭靖,甚为不悦,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如此狡猾,若不重重责打,大了如何能改?”沉着脸喝道:“你胆敢对师父说谎?” 杨过眼见全真教群道给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见丘处机等给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脚乱,全赖郭靖救援,认定这些道士本领全都稀松平常。他对丘处机尚且毫不佩服,更何况对赵志敬?他见师父脸色难看,心道:“我拜你为师,原本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又有屁用?还不是大脓包一个?你凶霸霸的干么?”转过了头不答。 第714章 神雕侠侣(19) 赵志敬大怒,嗓门提得更加高了:“我问你话,你胆敢不答?”杨过道:“师父要我答什么?”赵志敬听他出言挺撞,怒气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挥去,啪的一声,登时将他打得脸颊红肿。杨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发足便奔。赵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问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快放手,我不跟你学武功啦!” 赵志敬更怒,喝道:“小杂种,你说什么?”杨过此时横了心,骂道:“臭道士,狗道士,你打死我罢!”其时于师徒之份看得最重,武林之中,师徒就如父子一般,师父就要处死弟子,为徒的往往也不敢反抗。杨过居然胆敢辱骂师尊,实是罕见罕闻的大逆不道之事。赵志敬气得脸色焦黄,举掌又劈脸打了下去。杨过突然间纵身跃起,抱住他手臂,张口咬住他右手食指,出力咬紧,牙齿深入肉里。 杨过自得欧阳锋授以内功秘诀,时加修习,已有了些根柢。赵志敬盛怒之下,又瞧他小小孩童,丝毫未加提防,给他紧抱狠咬,竟挣之不脱,十指连心,手指受痛,最为难忍。赵志敬左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拳,喝道:“你作死么?快放开!”杨过此时心中狂怒,纵然刀枪齐施,他也决意不放,但觉肩头剧痛,牙齿更加使劲,喀的一响,直咬抵骨。赵志敬大叫:“哎唷!”左拳狠狠在他天灵盖上一锤,将他打得昏去,这才捏住他下颚,将右手食指抽出。满手鲜血淋漓,指骨已断,虽能续骨接指,但此后这根手指的力道必较往日为逊,武功不免受损,气恼之余,在杨过身上又踢了几脚。 他撕下杨过衣袖,包了手指创口,四下一瞧,幸好无人在旁,此事若为旁人知晓,江湖上传扬出去,说全真教赵志敬给小徒儿咬断指骨,当真颜面无存,当下取过一盆冷水,将杨过泼醒。 杨过一醒转,发疯般纵上又打。赵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当真不想活了?”杨过骂道:“狗贼,臭道士,长胡子山羊,给我郭伯伯打得爬在地下吃屎讨饶的没用家伙,你才是畜生!” 赵志敬右手出掌,又打了他一掌。此时他有了提防,杨过要待还手,那里还能近身?瞬息之间,给他连踢了几个筋斗。赵志敬若要伤他,原也轻而易举,但想他究是自己徒弟,如下手重了,师父、师伯问起来如何对答?但杨过瞎缠猛打,势如拚命,倒似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虽身上连中拳脚,疼痛不堪,竟丝毫不见退缩。 赵志敬对杨过拳打足踢,心中却好生后悔,眼见他虽全身受伤,却越斗越勇,最后迫于无奈,左手伸指在他胁下一点,封闭了他穴道。杨过躺在地下动弹不得,眼中满含怒色。赵志敬道:“你这逆徒,服不服了?”杨过双眼瞪视,毫无屈服之意。赵志敬坐在一块大石上,呼呼喘气。他若与高手比武过招,打这一时三刻绝不致呼吸急喘,现下手脚自然不累,只心中恼得厉害,难以宁定。 一师一徒怒目相对,赵志敬竟想不出善策来处置这顽劣孩儿,正烦恼间,忽听钟声镗镗响起,却是掌教召集全教弟子。赵志敬吃了一惊,对杨过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你。”伸手解开了他穴道。 那知杨过猛地跃起,纵身扑上。赵志敬退开两步,怒道:“我不打你,你还要怎地?”杨过道:“你以后还打我不打?”赵志敬听得钟声甚急,不敢耽误,只得道:“你如乖乖地,我打你作甚?”杨过道:“那也好。师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师父。你只要再打我一下,我永不认你。”赵志敬气得只有苦笑,点了点头,道:“掌教召集门人,快跟我去罢。”他见杨过衣衫扯烂,面目青肿,怕旁人查问,给他略略整理,拉了他手,奔到宫前聚集。 赵志敬与杨过到达时,众道已分班站立。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向外而坐。马钰双手击了三下,朗声说道:“长生真人与清净散人从山西传来讯息,说道该处之事极为棘手。本座和两位师弟会商决定,长春真人和玉阳真人带同十名弟子,即日前去应援。”众道人面面相觑,有的骇异,有的愤激。丘处机叫出十名弟子的姓名,说道:“各人即行收拾,明天一早随玉阳真人和我前去山西。余人都散了。” 众道散班,这才悄悄议论,说道:“那李莫愁不过是个女子,怎地这生了得。连长生子刘师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清净散人孙师叔难道不是女子?可见女子之中也尽有能人,却小觑不得。”有的道:“丘师伯与王师伯一去,那李莫愁自当束手就缚。” 丘处机走到赵志敬身边,向他道:“你师父本要带你同去,但怕耽误了过儿功夫,这一趟你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见杨过满脸伤痕,不觉一怔,道:“怎么?跟谁打架了?”赵志敬大急,心想丘师伯得知实情,必然严责,忙向杨过连使眼色。杨过心中早有主意,见到赵志敬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却不回答。丘处机怒道:“是谁将你打得这个样子?到底是谁不好?快说。”赵志敬听丘师伯语气严厉,更加害怕。 杨过说:“不是打架,是弟子摔了一交,掉下了山坑。”丘处机不信,怒道:“你说谎,好好的怎会摔一交?你脸上这些伤也不是摔的。”杨过道:“适才师祖爷教训弟子要乖乖学艺……”丘处机道:“是啊,那怎么了?”杨过道:“师祖爷走开之后,弟子想师祖爷教训得是,弟子今后要力求上进,才不负了师祖爷的期望。”他这几句花言巧语,丘处机听得脸色渐和,嗯了一声。杨过接着道:“那知突然来了一条疯狗,不问情由的扑上来便咬,弟子踢它赶它,那疯狗却越来越凶。弟子只得转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入了山坑。幸好我师父赶来,救我起来。” 丘处机将信将疑,眼望赵志敬,意思询问这话真假。赵志敬大怒,心道:“好哇,你这臭小子胆敢骂我疯狗?”但形格势禁,不得不为他圆谎,只得点头道:“是弟子救他起来的。” 丘处机这才信了,道:“我去之后,你好好传他本门玄功,每隔十天,由掌教师伯覆查一次,指点窍要。”赵志敬心中老大不愿,但师伯之言那敢违抗,只得躬身答应。杨过此时只想着逼得师父自认疯狗的乐趣,丘师祖之言全未听在耳里。待丘处机走开了十几步,赵志敬怒火上冲,忍不住伸手又要往杨过头顶击去。杨过大叫:“丘师祖!”丘处机愕然回头,问道:“什么?”赵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势甚为尴尬,勉强回臂用手指去搔鬓边头发。杨过奔向丘处机,叫道:“师祖爷,你去之后,没人看顾我,这里好多师伯师叔都要打我。”丘处机脸一板,喝道:“胡说!那有这等事?”他外表严厉,内心却甚慈祥,想起孤儿可怜,朗声道:“志敬,你好好照料这个孩儿,若有差失,我回来唯你是问。”赵志敬只得又答应了。 当日晚饭过后,杨过慢吞吞的走到师父所住的静室之中,垂手叫了声:“师父!”此刻是传授武功之时,赵志敬盘膝坐在榻上早已盘算多时,心想:“这孩子这等顽劣,此时已如此桀骜倔强,日后武功高了,还有谁更能制得住他?但丘师伯与师父命我传他功夫,不传可又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决不下,见他慢慢进来,眼光闪动,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更老大生气,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他于本门功夫一窍不通,我只传他玄功口诀,修练之法却半点不教。他记诵得几百句歌诀又有何用?师父与师伯们问起,我尽可推诿,说他自己不肯用功。” 心中计算已定,和颜悦色的道:“过儿,你过来。”杨过道:“你打不打我?”赵志敬道:“我传你功夫,打你作甚?”杨过见他如此神情,倒大出意料之外,慢慢走近,严加戒备,怕他有甚诡计。赵志敬瞧在眼里,只作不知,说道:“我全真派功夫,乃是从内练出外,与外家功夫自外向内者不同。现下我传你本门心法,你要牢牢记住了。”于是将全真派的入门内功口诀,说了一遍。 杨过只听了一遍,就已记在心里,寻思:“这长胡子老山羊恼我恨我,岂肯当真传授功夫?他多半教我些没用的假口诀作弄人。”过了一会,假装忘却,又向赵志敬请教。赵志敬照旧说了。次日,杨过再问师父,听他说的与昨日一般无异,这才相信非假,料得他如胡乱捏造,连说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过了十日,赵志敬便只授他口诀,如何修练的实在法门却一字不说。到第十天上,赵志敬带他去见马钰,说已授了本门心法,命杨过背给掌教师祖听。杨过自头至尾背了一遍,一字不错。马钰甚喜,连赞孩子聪明。他是敦厚谦冲的有道之士,君子可欺以方,那想得到赵志敬另有诡计。 夏尽秋至,秋去冬来,转瞬过了数月,杨过记了一肚皮口诀,实在功夫却丝毫没学到,若论武艺内功,与他上山之时实无半点差别。杨过于记诵口诀之初,过不了几天,即知师父是在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却也无法可想,眼见掌教师祖慈和,如向他诉说,他也不过责备赵志敬几句,只怕这长胡子山羊会另使毒计来折磨自己,只有待丘师祖回来再说。但数月间丘师祖始终不归。好在杨过对全真派武功本来挺瞧不起,学不学也不在乎,心中只想:“这些脓包功夫,学会了也只有个屁用,老子越不学,功夫越加强些!”但赵志敬如此相欺,心中怀恨愈烈,不肯吃眼前亏,脸上可越加恭顺。 赵志敬暗自得意,心道:“你忤逆师父,到头来瞧是谁吃亏?” 转眼到了腊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阳传下来的门规,每年除夕前三日,门下弟子大较武功,考查这一年来各人的进境。众弟子见较武之期渐近,日夜勤练不息。 这一天腊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门人分头较艺,称为小较。各弟子分成七处,马钰的徒子徒孙成一处,丘处机、王处一等的徒子徒孙又各成一处。谭处端虽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孙仍然极盛。马钰、丘处机等怜念他早死,对他的门人加意指点,是以每年大较,长真子谭氏门人倒也不输于其余六子的弟子。这一年重阳宫遇灾,全真派险遭颠覆之祸,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虽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实则武林中各门各派好手辈出,这名号岌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练苦修,比往日更着意了几分。 全真教由王重阳首创,乃创教祖师。马钰等七子是他亲传弟子,为第二代。赵志敬、尹志平、程瑶迦等为七子门徒,属第三代。杨过等一辈则是第四代了。这日午后,玉阳子门下赵志敬、崔志方等人齐集东南角旷地之上,较武论艺。王处一不在山上,由大弟子赵志敬主持小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脚,或使刀枪,或发暗器,或显内功,由赵志敬等讲评一番,以定甲乙。 杨过入门最迟,位居末座,眼见不少年纪与自己相若的小道士或俗家少年武艺精熟,各有专长,并无羡慕之心,却生怀恨之意。赵志敬见他神色间忿忿不平,有意要使他出丑,待两名小道士比过器械,大声叫道:“杨过出来!” 杨过一呆,心道:“你又没传我半点武艺,叫我出来干么?”赵志敬又叫道:“杨过,你听见没有?快出来!”杨过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杨过,参见师父。”全真门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少数如杨过这般俗家子弟,行的是俗家之礼。 赵志敬指着场中适才比武得胜的小道士,说道:“他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去跟他比试罢。”杨过道:“弟子又不会丝毫武艺,怎能和师兄比试?”赵志敬怒道:“我传了你大半年功夫,怎说不会丝毫武艺?这大半年中你干什么来着?”杨过无话可答,低头不语。赵志敬道:“你懒惰贪玩,不肯用功,拳脚自然生疏。我问你:‘修真活计有何凭?心死群情念不生。’下两句是什么?”杨过道:“精气充盈功行具,灵光照耀满神京。”赵志敬道:“不错,我再问你:‘秘语师传悟本初,来时无欠去无余。’下两句是什么?”杨过答道:“历年尘垢揩磨尽,遍体灵明耀太虚。”赵志敬微笑道:“很好,一点儿也不错。你就用这几句法门,下场和师兄过招罢。”杨过又是一怔,道:“弟子不会。”赵志敬心中得意,脸上却现大怒之色,喝道:“你学了功诀,却不练功,不断推三阻四,快快下场去罢。” 这几句歌诀虽是修习内功的要旨,教人收心息念,练精养气,但每一句均有几招拳脚与之相配,合起来便是一套简明的全真派入门拳法。众道士亲耳听到杨过背诵口诀,丝毫无误,只道他临试怯场,好心的出言鼓励,幸灾乐祸的便嘲讽讪笑。全真弟子大都是良善之士,只因郭靖上终南山时一场大战,将群道打得一败涂地,得罪的人多了,颇有不少在郭靖手下吃了苦头之人迁怒于杨过,盼他多受挫折,虽未必就是恶意,但要出一口胸中肮脏之气,也是人之常情。 杨过见众人催促,有些人更冷言冷语的连声讥刺,不由得怒气转盛,把心一横,暗道:“今日把命拚了就是。”便即纵跃入场,双臂舞动,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猛击过去。那小道士见他一下场既不行礼,亦不按门规谦逊求教,已自诧异,待见他发疯般乱打,更加吃惊,不由得连连倒退。杨过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冲上去着着进逼。那小道士退了几步,见他下盘虚浮,斜身出足,一招“风扫落叶”,往他腿上扫去。杨过不知闪避之法,立足不住,扑地倒了,跌得鼻血长流。 第715章 神雕侠侣(20) 群道见他跌得狼狈,有的笑了起来。杨过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头向小道士猛扑。小道士见他来得猛恶,侧身让过。杨过出招全然不依法度,双手一搂,已抱住对方左腿。小道士右掌斜飞,击他肩头,这招“揩磨尘垢”原是拆解自己下盘被袭的正法,但杨过在桃花岛既未学到武艺,在重阳宫又未得传授实用功夫,于对方什么来招全不知晓,只听蓬的一声,肩头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已给重重击中了一拳。他愈败愈狠,一头撞正对方右腿,小道士立足不定,已给他压倒在地。杨过抡起拳头,狠命往他头上打去。 小道士败中求胜,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乘他疼痛,已借势跃起,反手一推一甩,重重将杨过摔了一交,使的正是一招“无欠无余”。他打个稽首道:“杨师弟承让!”同门较艺,本来一分胜败就须住手,那知杨过势若疯虎,又疾冲过来。两三招之间,又给摔倒,但他越战越勇,拳脚也越出越快。 赵志敬叫道:“杨过,你早输了,还比什么?”杨过那里理会,横踢竖打,竟没半分退缩。群道初时都觉好笑,均想:“我全真门中那有这般蛮打的笨功夫?”但后来见他情急拚命,只怕闯出祸来,纷纷叫道:“算啦,算啦。师兄弟切磋武艺,不必认真。” 再斗一阵,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只闪避挡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拚命,万夫莫当。杨过在终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气,此时禁不住尽情发泄出来。小道士的武功虽远胜于他,却那有这等旺盛斗志?眼见抵敌不住,只得在场中绕圈奔逃。杨过在后疾追,骂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过了想逃么?” 此时旁观的十人中倒有九个是道士,听他这么臭道士、贼道士的乱骂,不由得又是好气,又觉好笑,人人都道:“这小子非好好管教不可。”那小道士给赶得急了,惊叫:“师父,师父!”盼赵志敬出言喝止。赵志敬连声怒喝,杨过却毫不理睬。 正没做理会处,人群中一声怒吼,窜出一名胖大道人,纵上前去,一把抓住杨过的后领,提将起来,啪啪啪三记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得他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杨过险些给这三下打晕了,定睛看时,原来是与自己有仇的鹿清笃。杨过首日上山,鹿清笃给他使诈险些烧死,此后受尽师兄弟的讪笑,说他本事还不及一个小小孩儿。他一直怀恨在心,此时见杨过又再胡闹,忍不住便出来动手。 杨过本就打豁了心,眼见是他,更知无幸,但后心让他抓住了,动弹不得。鹿清笃一阵狞笑,又是啪啪啪三记耳光,叫道:“你不听师父言语,就是本门叛徒,谁都打得。”说着举手又要打落。 赵志敬的师弟崔志方见杨过出手之际竟似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又知赵志敬心地狭隘,只怕其中另有别情,眼见鹿清笃落手凶狠,恐他打伤了人,当即喝道:“清笃,住手!”鹿清笃听师叔叫喝,虽然不愿,只得放下杨过,道:“师叔你有所不知,这小子狡猾无赖之极,不重重教训,我教中还有什么规矩?” 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杨过面前,见他两边面颊肿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边都是鲜血,神情可怜,温言道:“杨过,师父教了你武艺,怎不用功修习,却与师兄们撒泼乱打?”杨过恨恨的道:“什么师父?他没教我半点武功。”崔志方道:“我明明听到你背诵口诀,一点也没错。” 杨过想起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背诵四书五经,只道赵志敬所教的也是与武功无关的经书,道:“我又不想考试中状元,背这些劳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发怒,要试他是否当真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当下板起脸道:“对尊长说话,怎么这等无礼?”倏地伸手,在他肩头一推。 崔志方是全真门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虽不及本门好手赵志敬,却也内外兼修,功力颇深。这一推轻重疾徐恰到好处,触手之下,但觉杨过肩头微侧,内力自生,竟把他推力卸开了一小半,虽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惊,心头疑云大起,寻思:“他小小年纪,入我门不过半年,怎能有此功力?他既具此内力,适才比武就绝不该如此乱打,难道当真有诈么?”他那知杨过修习欧阳锋所传内功,不知不觉间已颇有进境。白驼山一派内功上手甚易,进展极速,不比全真派内功在求根基扎实。在初练的十年之中,白驼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后,全真派弟子才慢慢赶将上来。两派内功本来大不相同,但崔志方随手那么一推,自难分辨其间的差别。 杨过给他一推,胸口气都喘不过来,只道他也出手殴打自己。他此时天不怕,地不怕,纵然丘处机亲来,也要上前动手,那里会忌惮什么崔志方、崔志圆?当下低头直冲,向他小腹撞去。崔志方怎能与小孩儿一般见识,微微一笑,闪身让开,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实功夫,说道:“清笃,你与杨师弟过过招,下手有分寸些,别太重了!” 鹿清笃巴不得有这句话,立时晃身挡在杨过前面,左掌虚拍,杨过向右一躲,鹿清笃右掌打出,这一掌“虎门手”劲力不小,砰的一响,正中杨过胸口。若非杨过已习得白驼山内功,非当场口喷鲜血不可,饶是如此,胸前也已疼痛不堪,脸如白纸。鹿清笃见一掌打他不倒,也暗自诧异,右拳又击他面门。杨过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竟不会最寻常的拆解之法。鹿清笃右拳斜引,左拳疾出,砰的一响,又打中他小腹。杨过痛得弯下了腰。鹿清笃竟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缘猛斩而下,正中项颈。他满拟这一斩对准要害,要他立时晕倒,以报昔日之仇,那知杨过身子晃了几下,死命挺住,仍不跌倒,然头脑昏眩,已全无还手之力。 崔志方此时已知他确然不会武功,叫道:“清笃,住手!”鹿清笃向杨过道:“臭小子,你服了我么?”杨过骂道:“贼道士,终有一日要杀了你!”鹿清笃大怒,两拳连击,都打在他鼻梁上。 杨过给殴击得昏天黑地,摇摇晃晃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忽然间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冲上来,眼见鹿清笃第三拳又向面门击至,闪无可闪,避无可避,自然而然的双腿一弯,口中阁的一声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笃小腹。但见他一个胖大身躯突然平平飞出,腾的一响,尘土飞扬,跌在丈许之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动。 旁观众道见鹿清笃以大欺小,毒打杨过,均有不平之意,长一辈的除赵志敬外都在出声喝止,那知奇变陡生,鹿清笃竟让杨过掌力摔出,就此僵卧不动,人人都大为讶异,一起拥过去察看。 杨过于这蛤蟆功的内功原本不会使用,只在危急拚命之际,自然而然的迸发,第一次在桃花岛上击晕了武修文,相隔数月,间中自习,内力又已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对鹿清笃的憎恨,更非对武氏兄弟之可比,劲由心生,竟将他打得直飞出去。只听得众道士乱叫:“啊哟,不好,死了!”“没气啦,准是震碎了内脏!”“快禀报掌教祖师。”杨过心知已闯下了大祸,昏乱中不及细想,撒腿便奔。 群道都在查探鹿清笃死活,杨过悄悄溜走,竟没人留心。赵志敬见鹿清笃双眼上翻,不明生死,又骇又怒,大叫:“杨过,你学的是什么妖法?”他武功虽强,但平日长在重阳宫留守,见闻不广,竟不识得蛤蟆功手法。他叫了几声,不闻杨过答应。众道士回过身来,已不见他踪影。赵志敬立传号令,命众人分头追拿,料想这小小孩童在这片刻之间又能逃到何处? 杨过慌不择路,发足乱闯,只拣树多林密处钻去,奔了一阵,只听得背后喊声大振,四下里都有人在大叫:“杨过,杨过,快出来。”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乱走,忽觉前面人影一晃,一名道士已见到了他,抢着过来。杨过急忙转身,西边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杨过一矮身,从一丛灌木下钻了过去。那道士身躯高大,钻不过去,待得绕过树丛来寻,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 杨过钻过灌木丛,向前疾冲,奔了一阵,耳听得群道呼声渐远,但始终不敢停步,避开道路,在草丛乱石中狂跑,到后来全身酸软,委实再也奔不动了,只得坐在石上喘气。坐了一会,心中只道:“快逃,快逃。”可是双腿如千斤之重,说什么也站不起来。忽听身后有人嘿嘿冷笑,杨过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出,见身后一个道人横眉怒目,长须垂胸,正是赵志敬。 二人相对怒视半晌,片刻之间,都一动也不动。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转身便逃。赵志敬抢上前去,伸手抓他后心。杨过向前急扑,幸好差了数寸,没给抓住,当即拾起一块石子,用力向后掷出。赵志敬侧身避过,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杨过狂奔十几步,突见前面似是一道深沟,已无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还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踊身跃下。 赵志敬走到峭壁边缘向下张望,见杨过沿着青草斜坡,直滚进了树丛之中。立足处离下面斜坡少说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跃下,快步绕道来到青草坡上,顺着杨过在草地上压平的路,寻进树丛,却不见他踪迹,越行树林越密,到后来竟已遮得不见日光。他走出十数丈,猛地省起,这是重阳祖师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严规,任谁不得入内一步,可是若容杨过就此躲过,却心有不甘,当下高声叫道:“杨过,杨过,快出来。” 叫了几声,林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他大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朦胧中见地下立着块石碑,低头看时,见碑上刻着四个大字:“外人止步。”赵志敬踌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杨过你这小贼,再不出来,抓住你活活打死。”叫声甫毕,忽闻林中起了一阵嗡嗡异声,接着灰影晃动,一群白色蜂子从树叶间飞出,扑了过来。 赵志敬大惊,挥动袍袖要将蜂子驱开,他内力深厚,袖上的劲道原自不小,但挥了数挥,蜂群突分为二,一群正面扑来,另一群却从后攻至。赵志敬更加心惊,不敢怠慢,双袖飞舞,护住全身。群蜂散了开来,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扑击。赵志敬不敢再行抵御,挥袖掩住头脸,转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来,飞得虽不甚速,却死缠不退。赵志敬逃向东,玉蜂追向东,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稍微缓慢,两只蜂子猛地从空隙中飞了进去,在他右颊上各螫了一针。片刻之间,赵志敬只感麻痒难当,似乎五脏六腑也在发痒,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到后来立足不定,倒在林边草坡上滚来滚去,大声呼叫。蜂群在他身畔盘旋飞舞,有的更乘隙刺了他两下,便回入林中。 第五回 活死人墓 杨过摔下山坡,滚入树林长草丛中,便即昏晕,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身上刺痛,睁开眼来,只见无数白色蜂子在身周飞舞来去,耳中听到的尽是嗡嗡之声,跟着全身奇痒入骨,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晕了过去。 又过良久,忽觉口中有一股冰凉清香的甜浆,缓缓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内,但觉说不出的受用,微微睁眼,猛见到面前两尺外是一张生满鸡皮疙瘩的丑脸,正瞪眼瞧着自己。杨过一惊之下,险些又要晕去。那丑脸人伸出左手捏住他下颚,右手拿着一只杯子,把甜浆灌入他嘴里。 杨过觉得身上奇痒剧痛已减,又发觉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知那丑脸人救治了自己,微微一笑,意示相谢。那丑脸人也是一笑,喂罢甜浆,将杯子放在桌上。杨过见她的笑容更十分丑陋,但奇丑之中却含仁慈温柔之意,登时感到一阵温暖,求道:“婆婆,别让师父来捉我去。” 那丑脸老妇柔声问道:“好孩子,你师父是谁?”杨过已好久没听到这般温和关切的声音,胸间一热,不禁放声大哭。那老妇左手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劝慰,只脸含微笑,侧头望着他,目光中充满爱怜之色,右手轻拍他背心;待他哭了一阵,才道:“好些了吗?”杨过听那老妇语音慈和,忍不住又哭。那老妇拿手帕给他拭泪,安慰道:“乖孩子,别哭,别哭,过一会儿就不痛啦。”她越劝慰,杨过越哭得伤心。 忽听帷幕外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孙婆婆,这孩子哭个不停,干什么啊?”杨过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一个少女走了进来。那少女披着一袭薄薄的白色布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看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除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俗,只肌肤间少了血色,显得苍白异常。杨过脸上一红,立时收声止哭,低垂了头甚感羞愧,但随即以眼角偷看那少女,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忙又低下头来。 孙婆婆笑道:“我没法子啦,还是你来劝劝他罢。”那少女走近床边,看他头上给玉蜂螫刺的伤势,又见他满头满脸都给人打得肿胀受伤,伸手摸了摸他额角,瞧他是否发烧。杨过的额头与她掌心一碰到,但觉她手掌寒冷异常,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那少女道:“没什么。你已喝了玉蜂浆,半天就好。你闯进林子来干什么?” 杨过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只觉这少女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神色间却冰冷淡漠,当真洁若冰雪,却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这姑娘是水晶做的,还是个雪人儿?到底是人是鬼,还是菩萨仙女?”虽听她语音娇柔婉转,但语气中似乎也没丝毫暖意,一时呆住了竟不敢回答。 孙婆婆笑道:“这位龙姊姊是这里的主人,她问你什么,你都回答好啦!” 第716章 神雕侠侣(21) 这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主人小龙女。其时她已过十八岁生辰,只因长居墓中,不见日光,所修习内功又是克制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寻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几岁。孙婆婆是服侍她师父的女仆,自她师父逝世,两人在墓中相依为命。这日听到玉蜂的声音,知有人闯进墓地外林,孙婆婆出去查察,见杨过中蜂毒晕倒,将他救回。本来依照她们门中规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进来更犯大忌。但杨过年幼,又见他遍体伤痕,孙婆婆心下不忍,破例相救。 杨过从石榻上翻身坐起,跃下地来,向孙婆婆和小龙女都磕了个头,说道:“弟子杨过,拜见婆婆,拜见龙姑姑。” 孙婆婆眉花眼笑,连忙扶起,说道:“啊,你叫杨过,不用多礼。”她在墓中住了几十年,从不与外人来往,此时见杨过人品俊秀,举止有礼,心中说不出的喜爱。小龙女却只点了点头,在床边一张石椅上坐了。孙婆婆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怎生受了伤?那一个歹人将你打成这个样子的啊?”她口中问着,却不等他答覆,出去拿了好些点心糕饼,不断让他吃。 杨过吃了几口糕点,于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从头至尾说了。他口齿伶俐,说来本已娓娓动听,加之新遭折辱,言语中更心情激动。孙婆婆不住叹息,时时插入一句二句评语,竟语语回护着他,一会儿说黄蓉偏袒女儿,行事不公,不照顾一个外来孤儿;一会儿斥责赵志敬心胸狭隘,欺侮孩子。小龙女却不动声色,悠悠闲闲的坐着,只在听杨过说到李莫愁之时,与孙婆婆对望了数眼。孙婆婆听杨过说罢,伸臂将他搂在怀里,连说:“我这苦命孩子。” 小龙女缓缓站起,道:“他的伤不碍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罢!” 孙婆婆和杨过都是一怔。杨过大声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孙婆婆道:“姑娘,这孩子回到重阳宫中,他师父定要难为他。”小龙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师父说说,教他别难为孩子。”孙婆婆道:“唉,旁人教门中的事,咱们也管不着。”小龙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浆去,再跟他说,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说话斯文,但语气中自有股威严,教人难以违抗。孙婆婆叹了口气,知她自来执拗,多说也是无用,望着杨过,目光中甚有怜惜之意。 杨过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谢婆婆和姑姑医伤,我走啦!”孙婆婆道:“你到那里去?”杨过呆了片刻,道:“天下这么大,那里都好去。”但他心中实不知该到何处才是,脸上不自禁露出凄然之色。 孙婆婆道:“孩子,非是我们姑娘不肯留你过宿,实因此处向有严规,不容外人入来,你别难过。”杨过昂然道:“婆婆说那里话来?多谢婆婆和姑姑,咱们后会有期了,杨过永远不忘两位的好意照顾。”他满口学的是大人口吻,但声音稚嫩,孙婆婆听来既觉可笑又觉可怜,见他眼中泪珠莹然,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将下来,对小龙女道:“姑娘,这深更半夜的,就让他明儿一早再去罢。”小龙女微微摇头,道:“婆婆,你难道忘了师父说的规矩?”孙婆婆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低声向杨过道:“来,孩子,我给你一件物事玩儿。”杨过伸手背在眼上一抹,低头向门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我死也不回臭道士那里去。” 孙婆婆摇了摇头,道:“你不认得路,我带你出去。”上前携了他手。一出室门,杨过眼前便漆黑一团,由孙婆婆拉着手行走,只觉转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不知孙婆婆在黑暗之中如何认得这曲曲折折的路径。 原来这活死人墓虽号称坟墓,其实是一座极为宽敞宏大的地下仓库。当年王重阳起事抗金之前,动用数千人力,历时数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粮草,作为山陕一带的根本,外形筑成坟墓之状,以瞒过金人耳目;又恐金兵终于来攻,墓中更布下无数巧妙机关,以抗外敌。义兵失败后,他便在此隐居。是以墓内房舍众多,通道繁复,外人入内,即令四处灯烛辉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说没丝毫星火之光了。 两人出了墓门,走到林中,忽听得外面有人朗声叫道:“全真门下弟子甄志丙,奉师命拜见龙姑娘。”声音远隔,显是从禁地之外传来。甄志丙是丘处机的二弟子,武功了得,为人颇有才干,在全真教中甚受重视。 孙婆婆道:“外面有人找你来啦,且别出去。”杨过又惊又怒,身子剧颤,说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当,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让他们杀我抵命便了。”说着大踏步走出。孙婆婆道:“我陪你去。” 孙婆婆牵着杨过之手,穿过丛林,来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见六七名道人一排站着,另有四名火工道人,抬着身受重伤的赵志敬与鹿清笃。群道见到杨过,轻声低语,不约而同的走上了几步。杨过挣脱孙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声道:“我在这里,要杀要剐,全凭你们就是。不必去烦扰人家!” 群道不料他小小一个孩儿竟这般性子刚硬,都出乎意料之外。一个道人抢将上来,伸手抓住杨过后领拖了过去。杨过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什么?”那道人是赵志敬的大弟子,见师父为杨过而身受玉蜂之螫,痛得死去活来,也不知性命是否能保。他向来对师父十分尊敬,心想做徒弟的居然对师父如此忤逆,无法无天之至,听杨过出言冲撞,顺手在他头上就是一拳。 孙婆婆本欲与群道好言相说,见杨过给人强行拖去,已大为不忍,突见他遭到殴打,心头怒火那里还按捺得下?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觉手腕上热辣辣的一阵剧痛,不由得松手,待要喝问,孙婆婆已将杨过抱起,转身而行。 莫看她只是个龙钟衰弱的老妇,这下出手夺人却迅捷已极,群道只一呆间,她已带了杨过走出丈许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来!”同时抢上。孙婆婆停步回头,冷笑道:“你们要怎地?” 甄志丙知活死人墓人士与师门渊源极深,不敢轻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开,不得在前辈面前无礼。”这才上前躬身为礼,道:“弟子甄志丙拜见前辈。”孙婆婆道:“干什么?”甄志丙道:“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请前辈赐还。”孙婆婆双眉一竖,厉声道:“你们当我之面,已将他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观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他。要我放回,万万不能!”甄志丙忍气道:“这孩子顽劣无比,欺师灭祖,大坏门规。武林中人讲究敬重师长,敝教责罚于他,想来也是该的。”孙婆婆怒道:“什么欺师灭祖,全是一面之词。”指着躺在担架中的鹿清笃道:“孩子跟这胖道士比武,是你们全真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本来不肯比,给你们硬逼着下场。既然动手,自然有输有赢,这胖道人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谁了?”她相貌本来丑陋,这时心中动怒,紫胀了脸皮,更加怕人。 说话之间,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多名道士,都站在甄志丙身后,窃窃私议,不知这大声呼喝的丑老婆子是谁。 甄志丙心想,打伤鹿清笃之事原也怪不得杨过,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自堕威风,说道:“此事是非曲直,我们自当禀明掌教师祖,由他老人家秉公发落。请前辈将孩子交下罢。”孙婆婆冷笑道:“你们的掌教又秉什么公了?全真教自王重阳以下,从来就没一个好人。若非如此,咱们住得这般近,干么始终不相往来?”甄志丙心想:“这是你们不跟我们往来,又怎怪得了全真教?你话中连我们创教真人也骂了,太也无礼。”但不愿由此而启口舌之争,致伤两家和气,只说:“请前辈成全,敝教如有得罪之处,当奉掌教吩咐,登门谢罪。” 杨过揽着孙婆婆的头颈,在她耳边低声道:“婆婆你别上他当。” 孙婆婆十八年来将小龙女抚养长大,内心深处常盼再能抚养一个男孩,见杨过跟自己亲热,极是高兴,心意已决:“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将孩子抢去。”高声叫道:“你定要带孩子去,到底要怎生折磨他?”甄志丙一怔,说道:“弟子与这孩子的亡父有同门之谊,决不能难为亡友孤儿,老前辈大可放心。”孙婆婆摇了摇头,说道:“老婆子素来不听外人啰唆,少陪啦。”说着拔步走向树林。 赵志敬躺在担架上,玉蜂螫伤处麻痒难当,心中却极明白,听得甄志丙与孙婆婆斗口良久不决,愈听愈怒,突然挺身从担架中跃出,纵到孙婆婆跟前,喝道:“这是我的弟子,爱打爱骂,全凭于我。不许师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这等规矩?” 孙婆婆见他面颊肿得犹似猪头一般,听了他说话,知是杨过的师父,一时之间倒无言语相答,只得强词夺理:“我偏不许你管教,那便怎么?”赵志敬喝道:“这孩子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来横加插手?”孙婆婆一怔,大声道:“他早不是你全真教的门人啦。这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龙女姑娘为师,他好与不好,天下只小龙女姑娘一人管得。你们乘早别来多管闲事。” 此言出口,群道登时大哗。武林中向来规矩,如未得本师允可,决不能另拜别人为师,纵然另遇的明师本领较本师高出十倍,亦不能见异思迁,任意飞往高枝,否则即属重大叛逆,为武林同道所不齿。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为师后,再跟洪七公学艺,始终不称“师父”,直至后来柯镇恶等正式允可,方与洪七公定师徒名分。此时孙婆婆让赵志敬抢白得无言可对,她又从不与武林人士交往,那知这些规矩,信口开河,却不知犯了大忌。全真诸道本来多数怜惜杨过,颇觉赵志敬处事不公,但听杨过胆敢公然反出师门,那是全真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之事,无不大为恼怒。 赵志敬伤处忽尔剧痛,忽尔奇痒,本已难以忍耐,只觉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咬牙问杨过道:“杨过,此事当真?” 杨过原本不知天高地厚,见孙婆婆为了护着自己与赵志敬争吵,她就算说自己犯下了千件万件十恶不赦大罪,也都一口应承,何况只不过改投师门,那正是他心中意愿,又别说是拜小龙女为师,便说他拜一只臭猪、一只疯狗为师,他也毫不迟疑的认了,大声叫道:“臭道士,贼头狗脑的山羊胡子牛鼻子,既不教我半点武功,又这般打我,怎么还配做我师父?不错,我已拜了孙婆婆为师,又拜了龙姑姑为师啦。” 赵志敬气得胸口几欲炸裂,飞身而起,双手往他肩头抓去。孙婆婆骂道:“你作死么?”右臂格出,碰向赵志敬手腕。赵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高手,若论武功造诣,与丘处机的爱徒尹志平、甄志丙等各有所长,虽身受重伤,出势仍极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两步。孙婆婆呸了一声,道:“好杂毛,倒非无能之辈。”赵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这次孙婆婆已不敢小觑于他,侧身避过,裙里腿无影无踪的忽地飞出。赵志敬听到风声,待要躲避,玉蜂所螫之处突然奇痒难当,不禁“嗳哟”一声大叫,抱头蹲低,就在他大叫声中,孙婆婆已一脚踢在他胁下。赵志敬身子飞起,在半空中还是痒得“嗳哟、嗳哟”的大叫。 甄志丙抢上两步,伸臂接住赵志敬,交给身后弟子。他见这丑婆子武功招数奇异,武功与己相若的赵志敬一招间便即落败,料知自己也难胜得,一声唿哨,六名道人从两侧围上,布成天罡北斗之阵,将孙婆婆与杨过包在中间。甄志丙叫声:“得罪!”左右位当天枢、摇光的两名道人攻了上来。孙婆婆不识阵法,只还了几招,立知厉害,她又只能一手应敌,拆到十二三招时已凶险百出,每一下攻招都给甄志丙推动阵法化解开去,而北斗阵的攻势却连绵不断。再拆十余招,孙婆婆右掌给两名道士缠住了,左侧又有两名道士攻上,只得放下杨过,出左手相迎,只听得北斗阵中一声唿哨,两名道士抢上来擒拿杨过。 孙婆婆暗暗心惊:“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点本事,老婆子对付不了。”一面出裙里腿逐开两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来。这吟声初时极为轻微,众道并不在意,但她吟声后一声与前一声相叠,重重叠叠,竟越来越响。 甄志丙与孙婆婆一起手相斗,即全神戒备。他知当年住在这墓中的前辈,武功可与本教创教祖师并驾争先,她后人自然也非等闲之辈,听到嗡嗡之声,料想是一门传音摄心之术,忙屏息宁神,以防为敌所制;听了一阵,她吟声不断加响,自己心旌却毫无动摇之象,正自奇怪,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禁大惊。正欲传令群道退开,但听得远处的嗡嗡之声,已与孙婆婆口中的吟声混成一片,甄志丙大叫:“大伙儿快退!”群道一呆,心想:“我们已占上风,不久便可生擒这一老一小,老婆子乱叫乱嚷又怕她何来?”突然树林中灰影闪动,飞出一群玉蜂,往众人头顶扑来。群道见过赵志敬所吃的苦头,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掉头就逃。蜂群急飞追赶。 眼见群道人人难逃蜂螫之厄,孙婆婆哈哈大笑。忽见林中抢出一个老道,手中高举两个火把,火头中有浓烟升起,挥向蜂群。群蜂为黑烟一薰,阵势大乱,慌不迭的远远飞走。孙婆婆一惊,看那老道时,只见他白发白眉,脸孔极长,看模样是全真教中高手,喝问:“喂,你这老道是谁?干么驱赶我蜂儿。” 那老道笑道:“贫道郝大通,拜见婆婆。” 第717章 神雕侠侣(22) 孙婆婆虽向不与武林中人交往,但与重阳宫近在咫尺,也知广宁子郝大通是王重阳座下的七大弟子之一,心想赵志敬、甄志丙这样的小道士能为已自不低,这老道自然更加难缠,鼻中闻到火把上的浓烟,臭得便想呕吐,料想这火把是以专薰毒虫的药草所扎,眼下既无玉蜂可恃,只得乘早收篷,厉声喝道:“你薰坏了我家姑娘的蜂子,怎生赔法,回头跟你算帐。”抱起杨过,纵身入林。 甄志丙问道:“郝师叔,追是不追?”郝大通摇头道:“创教祖师定下严规,不得入林,且回观从长计议。” 孙婆婆携着杨过的手又回入墓。二人共经这番患难,更亲密了一层。杨过担心小龙女仍不肯收留,孙婆婆道:“你放心,我定要说得她收你为止。”命他在一间石室中休息,自行去向小龙女关说。 杨过等了良久,始终不见她回来,越来越焦心,寻思:“龙姑姑多半不肯收留,就算孙婆婆强了她答允,我勉强在此也是无味。”想了片刻,心念已决,悄悄向外走去。 刚走出室门,孙婆婆匆匆走来,问道:“你去那里?”杨过道:“婆婆,我去啦,等我年纪大些,再来望你。”孙婆婆道:“不,我送你到一处地方,教别人不能欺你。”杨过听了这话,知道小龙女果然不肯收留,心中一酸,低头道:“那也不用了。我是个顽皮孩子,不论到那里,人家都不要我。婆婆你别多费心。”孙婆婆与小龙女争了半天,见她执意不肯,也自恼了,又见杨过可怜,胸口热血上涌,叫道:“孩子,别人不要你,婆婆偏喜欢你。你跟我走,不管去那里,婆婆总跟你一起。” 杨过大喜,伸手拉着她手,二人一齐走出墓门。孙婆婆气愤之下,也不转头去取衣物,伸手在怀中一摸,碰到个瓶子,记起是要给赵志敬疗毒的蜂浆,心想这臭道士固然可恶,却罪不至死,他不服这蜂浆,不免后患无穷,带着杨过,往重阳宫而去。 杨过见她奔近重阳宫,吓了一跳,低声道:“婆婆,你又去干什么?”孙婆婆道:“给你的臭师父送药。”几个起落,已奔近道观。她跃上墙头,正要往院子中纵落,黑暗中忽然钟声镗镗急响,远远近近都是唿哨之声,在一片寂静中猛地众声齐作。 全真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宗派,平时防范布置已异常严密,这日接连出事,更四面八方都有守护,见有人闯入宫来,立时示警传讯,宫中众弟子当即分批迎敌。更有一群群道人远远散了出去,既围来攻之敌,又阻敌人后援。 孙婆婆暗骂:“老婆子又不是来打架,摆这些臭架子吓谁了?”高声叫道:“赵志敬,快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大殿上一名中年道人应声而出,说道:“夤夜闯入敝观,有何见教?”孙婆婆道:“这是治他蜂毒的药,拿了去罢!”说着将一瓶玉蜂浆抛了过去。那道人伸手接住,将信将疑,寻思:“她干么这等好心,反来送药。”朗声道:“那是什么药?”孙婆婆道:“不必多问,你给他尽数喝将下去,自见功效。”那道士道:“我怎知你是好心还是歹意,又怎知是解药还是毒药。赵师兄已给你害得这么惨,怎么忽然又生出菩萨心肠来啦?” 孙婆婆听他出言不逊,竟把自己的一番好意说成是下毒害人,怒气再也不可抑制,将杨过往地下一放,急跃而前,夹手将玉蜂浆抢过,拔去瓶塞,对杨过道:“张开嘴来!”杨过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张大了口。孙婆婆侧过瓷瓶,将一瓶玉蜂浆都倒在他嘴里,说道:“好,免得让他们疑心是毒药。过儿,咱们走罢!”说着携了杨过之手,走向墙边。 那道士名叫张志光,是郝大通的第二弟子,这时暗自后悔不该无端相疑,看来她送来的倒真是解药,赵志敬如无药救治,只怕难以挨过,急步抢上,双手拦开,笑道:“老前辈,何必这么大的火性?我随口说句笑话,你又当真了。大家多年邻居,总该有点儿见面之情,哈哈,既是解药,就请见赐。” 孙婆婆冷笑道:“解药就只一瓶,要多是没有的了。赵志敬的伤,你自己想法儿给他治罢!”张志光道:“我不信解药就只一瓶,小道这就跟着你去取罢。”说着挤眉弄眼,嘻嘻一笑。孙婆婆讨厌他油嘴滑舌,举止轻佻,反手一个耳括子,喝道:“你不敬前辈,这就教训教训你。”这一掌出手奇快,张志光不及闪避,啪的一声,正中脸颊,清脆爽辣。 门边两名道士脸上变色,齐声说道:“就算你是前辈,也岂容你到重阳宫撒野?”一出左掌,一出右掌,从两侧分进合击。孙婆婆领略过全真教北斗阵功夫,知道极不好惹,此时身入重地,那能跟他们恋战?晃身从双掌夹缝中窜过,抱起杨过就往墙头跃去。 她眼见墙头无人,刚要在墙上落足,突然墙外一人纵身跃起,喝道:“下去罢!”双掌迎面推来。孙婆婆人在半空,没法借劲,只得右手还了一招,单掌与双掌相交,各自退后,分别落在墙壁两边。六七名道士连声呼啸,将她挤在墙角。 这六七人都是全真教第三代好手,特地挑将出来防守道宫大殿。刹时之间,此上彼退,此退彼上,六七人已波浪般攻了数次。孙婆婆给逼在墙角之中,欲待携杨过冲出,那几名道人所组成的人墙却硬生生将她挡住了,数次冲击,都给逼了回来。 又拆十余招,主守大殿的张志光知敌人已无能为力,当即传令点亮蜡烛。十余根巨烛在大殿四周燃起,照得孙婆婆面容惨淡,一张丑脸阴森怕人。张志光叫道:“守阵止招。”七名与孙婆婆对掌的道人同时向后跃开,双掌当胸,各守方位。孙婆婆喘了口气,冷笑道:“全真教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几十个年轻力壮的杂毛合力欺侮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孩子。嘿嘿,厉害啊厉害!” 张志光脸上一红,说道:“我们只是捉拿闯进重阳宫来的刺客。管你是老太婆也好,男子汉也好,长着身子进来,便得矮着身子出去。”孙婆婆冷笑道:“什么叫做矮着身子出去?叫老太婆爬出山门,是也不是!”张志光适才脸上让她一掌打得疼痛异常,那肯轻易罢休,说道:“若要放你,那也不难,只须依我们三件事。第一,你放蜂子害了赵师兄,须得留下解药。第二,这孩子是全真教的弟子,不得掌教真人允可,怎能任意反出师门?你将他留下了。第三,你擅自闯进重阳宫,须得在重阳祖师之前磕头谢罪。” 孙婆婆哈哈大笑,道:“我早跟咱家姑娘说,全真教的道士们全没出息,老太婆的话几时说错了?来来来,我跟你磕头赔罪。”说着福将下去,就要跪倒。 这一着倒大出张志光意料之外,一怔之间,孙婆婆已弯身低头,忽地寒光闪动,一枚暗器直飞过来。张志光叫声“啊唷”,忙侧身避开,那暗器来得好快,啪的一下,已打中了他左眼角,暗器粉碎,张志光额上全是鲜血。原来孙婆婆顺手从怀中摸出那装过玉蜂浆的空瓷瓶,冷不防的以独门暗器手法掷出。她这一派武功系女流所创,招数手法处处出以阴柔,变幻多端,这一招“前恭后踞”更是人所莫测,虽是个空瓷瓶,但在近处蓦地掷出,张志光出其不意,却也没能躲开。 群道见张志光满脸是血,齐声惊怒呼喝,纷纷拔出兵刃,一时庭院中剑光耀眼。孙婆婆负隅而立,微微冷笑,心知今日难有了局,但她性情刚硬,老而弥辣,那肯屈服,转头问杨过道:“孩子,你怕么?”杨过见到这些长剑,心中早在暗想:“倘若郭伯伯在此,臭道士再多我也不怕。若凭孙婆婆的本事,我们却闯不出去。”听孙婆婆相问,朗声答道:“婆婆,让他们杀了我便是。此事跟你无关,你快出去罢。” 孙婆婆听这孩子如此硬气,又为自己着想,更是爱怜,高声道:“婆婆跟你一起死在这里,好让臭道士们遂了心意。”突然之间大喝一声:“着!”急扑而前,双臂伸出,抓住了两名道士的手腕,一拗一夺,已抢过两柄长剑。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怪异之极,似是蛮抢,却又巧妙非凡。两道全没防备,眼睛一眨,手中兵器已失。 孙婆婆将一柄长剑交给杨过,道:“孩子,你敢不敢跟臭道士们动手?”杨过道:“我自然不怕。就可惜没旁人在此。”孙婆婆道:“什么旁人?”杨过大声道:“全真教威名盖世,这等欺侮孤儿老妇的英雄之事,若没旁人宣扬出去,岂不可惜?”他听了孙婆婆适才与张志光斗口,已会意到其中关键。他说得清脆响亮,却带着明显的童音。 群道听了这几句话,倒有一大半自觉羞愧,心想合众人之力而与一个老妇一个幼童相斗,确然胜之不武。有人低声道:“我去禀告掌教师伯,听他示下。”此时马钰独自在山后十余里的一所小舍中清修,教中诸务都已交付于郝大通处理。说这话的是谭处端的弟子,觉得事情闹大了,涉及全真教清誉,非由掌教亲自主持不可。 张志光脸上为碎瓷片割伤了十多处,鲜血蒙住了左眼,惊怒之中不及细辨,还道左眼已为暗器击瞎,心想掌教师伯性子慈和,必定吩咐放人,自己这只眼睛算是白瞎了,当即大声叫道:“先拿下这恶婆娘,再去请掌教师伯发落。各位师弟齐上,把人拿下了再说。” 天罡北斗阵渐渐缩小,眼见孙婆婆只有束手被缚的份儿,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之处,她长剑挥舞,竟守得紧密异常,再也进不了一步。这阵法若由张志光主持,原可变阵进攻,但他怕对方暗器中有毒,如出手相斗,血行加剧,毒性发作得更快,是以眯着左眼,只在一旁喝令指挥。他既不下场,阵法威力大为减弱。 群道久斗不下,渐感焦躁,孙婆婆突然一声呼喝,抛下手中长剑,抢上三步,从群道剑光中钻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将他提起,叫道:“你们到底让不让路?”群道一怔之间,忽地身后一人抢出,伸手在孙婆婆腕上一搭。孙婆婆尚未看清此人面容,只觉腕上酸麻,抓着的少年道人已给他夹手抢过,紧接着劲风扑面,那人挥掌当面击来。孙婆婆急忙回掌挡格。双掌相交,啪的一响,孙婆婆退后一步。 此人也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许,跟着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孙婆婆还了一招,双掌撞击,她又退后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着击出。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孙婆婆连退三步,竟没余暇去看敌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孙婆婆背靠墙壁,已退无可退。那人右掌击出,与孙婆婆手心相抵,朗声道:“婆婆,解药和孩子留下了罢!” 孙婆婆抬起头来,见那人白须白眉,满脸紫气,正是先前以毒烟驱赶玉蜂的郝大通,适才交了三掌,已知他内力深厚,远在自己之上,倘若他掌力发足,定然抵挡不住,但她性子刚硬,宁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须得先杀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与先师渊源极深,不愿相伤,掌上留劲不发,说道:“你我数十年邻居,何必为一个小孩儿伤了和气?”孙婆婆冷笑道:“我是好意来送药,你问问自己弟子,此言可假?” 郝大通转头欲待询问,孙婆婆忽地飞出一腿,往他下盘踢去。 这一腿来得无影无踪,身不动,裙不扬,郝大通待得发觉,对方足尖已踢到小腹,纵然退后,也已不及,危急之下不及多想,掌上使足了劲力,“嘿”的一声,将孙婆婆推了出去。这一推中含着他修为数十年的全真派上乘玄功内力,喀喇一响,墙上一大片灰泥带着砖瓦落将下来。孙婆婆喷出一大口鲜血,缓缓坐倒,委顿在地。 杨过大惊,伏在她身上,叫道:“你们要杀人,杀我好了。谁也不许伤了婆婆。”孙婆婆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孩子,咱俩死在一块罢。”杨过张开双手,护住了她,背脊向着郝大通等人,将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度外。 郝大通这一掌下了重手,眼见打伤了对方,早已好生后悔,要察看孙婆婆伤势,想给她服药治伤,但给杨过遮住了,没法瞧见,温言道:“杨过,你让开,待我瞧瞧婆婆。”杨过那肯信他,双手紧紧抱住了孙婆婆。郝大通说了几遍,见杨过不理,焦躁起来,伸手去拉他手臂。杨过高声大嚷:“臭道士,你们杀我好了,我不让你害我婆婆。”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身后冷冷的一个声音说道:“欺侮幼儿老妇,算得什么英雄好汉?”郝大通听那声音清冷寒峻,心头一震,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门口,白衣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重阳宫钟声一起,十余里内外群道密布,重重叠叠的守得严密异常,然而这少女陡然进来,事先竟没一人示警,不知她如何竟能悄没声的闯进道院。郝大通问道:“姑娘是谁?有何见教?”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并不答话,走到孙婆婆身边。杨过抬起头来,凄然道:“龙姑姑,这恶道士……把……把婆婆打死啦!”这白衣少女正是小龙女。孙婆婆带着杨过离墓、进观、出手,她都跟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料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杀手,是以始终没露面,那知形格势禁,孙婆婆终于受了重伤,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杨过舍命维护孙婆婆的情形,她都瞧在眼里,见他眼中满是泪水,点了点头,道:“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什么。” 孙婆婆自小将她抚养长大,直与母女无异,但小龙女十八年来过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子,兼之自幼修习内功,竟修得胸中极少喜怒哀乐之情,见孙婆婆伤重难愈,自不免难过,但哀戚之感在心头一闪即过,脸上竟不动声色。 郝大通听得杨过叫她“龙姑姑”,知道眼前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龙女,更加诧异不已。霍都王子铩羽败逃,数月来传遍江湖,小龙女虽未下终南山一步,名头在武林中却已颇为响亮。 第718章 神雕侠侣(23) 小龙女缓缓转过头来,向群道脸上逐一望去。除郝大通内功深湛、心神宁定之外,其余众道士见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个突。 小龙女俯身察看孙婆婆,问道:“婆婆,你怎么啦?”孙婆婆叹了口气,道:“姑娘,我一生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终是不答允。”小龙女秀眉微蹙,道:“现下你想求我什么?”孙婆婆点了点头,指着杨过,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小龙女道:“你要我照料他?”孙婆婆强运一口气,道:“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别让他吃旁人半点亏,你答不答允?”小龙女踌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孙婆婆厉声道:“姑娘,老婆子倘若不死,也会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时候吃饭洗澡、睡觉拉尿,难道……难道不是老婆子一手照料的么?你……你……你报答过我什么?”小龙女上齿咬着下唇,说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孙婆婆的丑脸上现出一丝微笑,眼睛望着杨过,似有话说,一口气却接不上来。 杨过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边,低声道:“婆婆,你有话跟我说?”孙婆婆道:“你……你再低下头来。”杨过将腰弯得更低,把耳朵与她口唇碰在一起。孙婆婆低声道:“你龙姑姑无依无靠,你……你……也……照料她……一生一世……”说到这里,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突然满口鲜血喷出,只溅得杨过半边脸上与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点,就此闭目而死。杨过大叫:“婆婆,婆婆!”伤心难忍,伏在她身上号啕大哭。 群道在旁听着,无不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走上前去向孙婆婆的尸首行礼,说道:“婆婆,我失手伤你,实非本意。这番罪业既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该当有此一劫。你好好去罢!”小龙女站在旁边,一语不发,待他说完,两人相对而视。 过了半晌,小龙女才皱眉说道:“怎么?你不自刎相谢,竟要我动手么?”郝大通一怔,道:“怎么?”小龙女道:“杀人抵命,你自刎了结,我就饶了你满观道士性命。”郝大通尚未答话,旁边群道已哗然叫了起来。此时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纷纷斥责:“小姑娘,快走罢,我们不来难为你。”“瞎说八道!什么自刎了结,饶了我们满观道士性命?”“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郝大通听群道喧扰,忙挥手约束。 小龙女对群道之言恍若不闻,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团冰绡般的物事,双手一分,右手将一块白绡戴在左手之上,原来是一只手套,随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轻声道:“老道士,你既贪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动手罢!” 郝大通惨然一笑,说道:“贫道误伤了孙婆婆,不愿再跟你一般见识,你带了杨过出观去罢。”他想小龙女虽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满天下,终究不过凭藉一群玉蜂之力。她小小年纪,就算武功有独得之秘,总不能强过孙婆婆去,让她带杨过而去,一来念着双方师门上代情谊,息事宁人,二来误杀孙婆婆后心下实感不安,只得尽量容让。 不料小龙女对他说话仍恍如并没听见,左手轻扬,一条白色绸带忽地甩出,直扑郝大通面门。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事先竟没半点朕兆,烛光照映之下,只见绸带末端系着个金色圆球。郝大通见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极怪异,他年纪已大,行事稳重,虽自恃武功高出对方甚多,却也不肯贸然接招,闪身往左避开。 那知小龙女这绸带兵刃竟能在空中转弯,郝大通跃向左边,这绸带跟着向左,只听得玎玎玎三声连响,金球疾颤三下,分点他脸上“迎香”、“承泣”、“人中”三个穴道。这三下点穴出手之快、认位之准,实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听得金球中发出玎玎声响,声虽不大,却甚为怪异,入耳荡心摇魄。郝大通全没料到,大惊之下,忙使个“铁板桥”,身子后仰,绸带离脸数寸急掠而过。他怕绸带上金球跟着下击,也是他武功精纯,挥洒自如,便在身子后仰之时,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这一着也出乎小龙女意料之外,铮的一响,金球击落在地。她这金球击穴,着着连绵,郝大通竟在极危急之中以巧招避过。小龙女左手绸带与金球在空中缓缓掠过,倘若乘势再行击落,郝大通万难更避,她并不追击,显是手下容情。 郝大通伸直身子,脸上已然变色。群道不是他弟子,就是师侄,向来对他武功钦服之极,见他虽未受伤,这一招却避得十分狼狈,无不骇异。四名道人各挺长剑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道:“是啦,早该用兵刃!”双手齐挥,两条白绸带犹如水蛇般蜿蜒而出,玎玎两响,接着又玎玎两响,四名道人手腕上的“灵道”穴都让金球点中,呛啷、呛啷两声,四柄长剑落地。这一下先声夺人,群道尽皆变色,没人再敢出手。 郝大通初时只道小龙女武功多半平平,那知一动上手竟险些输在她手里,不由得生了敌忾之心,从一名弟子手中接过长剑,说道:“龙姑娘功夫了得,贫道倒失敬了,来来来,让贫道领教高招。”小龙女点了点头,玎玎声响,白绸带自左而右的横扫过去。 按照辈份,郝大通高着一辈,小龙女动手之际本该敬重长辈,先让三招,但她一上来就下杀手,于什么武林规矩全不理会。郝大通心想:“这女孩儿武功虽不弱,但似乎什么也不懂,显是绝少临敌接战的经历,再强也强不到那里。”当下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摆动长剑,与她的一对白绸带拆解起来。 群道团团围在周围,凝神观战。烛光摇晃下,但见一个白衣少女,一个灰袍老道,带飞如虹,剑动若电,红颜华发,渐斗渐烈。 郝大通在这柄剑上花了数十载寒暑之功,单以剑法而论,在全真教中可以数得上第三四位,但与这小姑娘翻翻滚滚拆了数十招,竟占不到丝毫便宜。小龙女双绸带夭矫似灵蛇,圆转如意,再加两枚金球不断发出玎玎之声,扰人心魄。郝大通久战不下,虽未落下风,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与这小女子战到百招以上,纵然获胜,也已脸上无光,不由得焦躁,剑法忽变,自快转慢,招式虽比前缓了数倍,剑上劲力却也大了数倍。初时剑锋须得避开绸带卷引,威力既增,反去削斩绸带。 再拆数招,只听铮的一响,金球与剑锋相撞,郝大通内力深厚,将金球反激起来,弹向小龙女面门,当即乘势追击,众道欢呼声中剑刃随着绸带递进,指向小龙女手腕,满拟她非撒手放下绸带不可,否则手腕必致中剑。那知小龙女右手疾翻,已将剑刃抓住,喀的一响,长剑从中断为两截。 这一下群道齐声惊叫,郝大通向后急跃,手中拿着半截断剑,怔怔发呆。他怎想得到对方手套系以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是她师祖传下的利器,虽轻柔软薄,却刀枪不入,任他宝刀利剑都难损伤,剑刃为她蓦地抓住,随即以巧劲折断。 郝大通脸色苍白,大败之余,一时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机关,只道她当真练就了刀枪不入的上乘功夫,颤声说道:“好好好,贫道认输。龙姑娘,你把孩子带走罢。”小龙女森然道:“你打死了孙婆婆,说一句认输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个哈哈,惨然道:“我当真老胡涂了!”提起半截断剑就往颈中抹去。 忽听铮的一响,手上剧震,却是一枚铜钱从墙外飞入,将半截断剑击落在地。他内力深厚,要从他手中将剑击落,当真谈何容易?郝大通一凛,从这钱镖打剑的功夫,已知是师兄丘处机到了,抬起头来,叫道:“丘师哥,小弟无能,辱及我教,你瞧着办罢。”只听墙外一人纵声长笑,说道:“胜负实乃常事,倘若打个败仗就得抹脖子,你师哥再有十八颗脑袋也都割完啦。”人随声至,丘处机手持长剑,从墙外跃进。 他生性豪爽不过,长剑挺出,刺向小龙女手臂,说道:“全真门下丘处机向高邻讨教。”小龙女道:“你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处机的长剑。郝大通惊叫:“师哥,留神!”但为时已然不及,小龙女手上使劲,丘处机力透剑锋,二人手劲对手劲,喀喇一响,长剑又断。但小龙女也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痛。只这一招之间,她已知丘处机的武功远在郝大通之上,师门秘技“玉女心经”自己未曾练成,胜他不得,将断剑往地下一掷,左手夹着孙婆婆的尸身,右手抱起杨过,双足一蹬,腾空而起,轻飘飘的从墙头飞跃而出。 丘处机、郝大通等人见她忽露了这手轻身功夫,不由得相顾骇然。丘郝二人与她交手,已知她武功虽精,比之自己终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轻身功夫却当真见所未见。郝大通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丘处机道:“郝师弟,枉为你修习了这多年道法,连这一点点挫折也勘不破?咱们师兄弟几个这次到山西,不也闹了个灰头土脸?”郝大通惊道:“怎么?没人损伤罢?”丘处机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见马师哥去。” 李莫愁在江南嘉兴连伤陆立鼎等数人,随即远走山西,在晋北又伤了几名豪杰。终于激动公愤,当地的武林首领大撒英雄帖,邀请同道群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当时马钰与丘处机等商议,都说李莫愁虽作恶多端,但她的师祖终究与重阳先师渊源极深,最好是从中调解,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当下刘处玄与孙不二两人连袂北上。那知李莫愁行踪诡秘,忽隐忽现,刘孙二人竟奈何她不得,反给她又伤了几名晋南晋北的好汉。 后来丘处机与王处一带同十名弟子再去应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难与众多好手为敌,便以言语相激,与丘王诸人订约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试的是孙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以冰魄银针刺伤了她,随即亲上门去,馈赠解药,叫丘处机等不得不受。这么一来,全真诸道算是领了她情,按规矩不能再跟她为敌。诸人相对苦笑,铩羽而归。幸好丘处机心急回山,没与王处一等同去太行山游览,才及时救了郝大通性命。 丘处机查问郝大通和古墓派芳邻动手的原由,得知是赵志敬对待杨过不公而起,甚为恼怒。他因弟子杨康之故,想好好将杨过在全真教中教养成材,却偏遇上这件大不称心事,这孩儿既已入了古墓,已不便强去索回,自觉有负郭靖托付,只盼将来对杨过再行照顾。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武功本以赵志敬为最强,马、丘、王诸真人原要将他立为第三代首座弟子,但指挥北斗大阵阻截群邪来犯终南山时生了大错,这次对杨过又如此小气粗暴,此人显然艺高而德才不足,七子商议之下,便改立长春门下的甄志丙为第三代首座弟子。赵志敬妒悔之余,自对杨过加倍恼恨。 小龙女出了重阳宫后,放下杨过,抱了孙婆婆的尸身,带同杨过回到活死人墓中。她将孙婆婆尸身放在她平时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颐于几,呆呆不语。杨过伏在孙婆婆身上,伤心悲愤,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过了良久,小龙女道:“人都死了,还哭什么?你这般哭她,她也不会知道了。”杨过一怔,觉她这话辛辣无情,但仔细想来,却也当真如此,伤心益甚,不禁又放声大哭。 小龙女冷冷的瞧着他,丝毫不动声色,又过良久,这才说道:“咱们去葬了她,跟我来。”抱起孙婆婆尸身出了房门。杨过伸袖抹了眼泪,跟在她后面。墓道中没半点光亮,他尽力睁大眼睛,也看不见小龙女的白衣背影,只得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她弯弯曲曲的东绕西回,走了半晌,推开一道沉重的石门,从怀中取出火摺打着了火,点燃石桌上两盏油灯。杨过四下里张望,不由得打个寒噤,只见空空旷旷的一座大厅上并列放着五具石棺。凝神细看,见两具石棺棺盖已密密盖着,另外三具的棺盖却只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无尸首。 小龙女指着右边第一具石棺道:“祖师婆婆睡在这里。”指着第二具石棺道:“师父睡在这里。”杨过见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说谁睡在这里,见棺盖并未推上,若有僵尸在内,岂不可怖?只听她道:“孙婆婆睡这里。”杨过才知是具空棺,轻轻吐了口气。他望着旁边两具空棺,好奇心起,问道:“那两口棺材呢?”小龙女道:“我师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杨过一呆,道:“李莫愁……她会回来么?”小龙女道:“我师父这么安排了,她总要回来的。这里还少一口石棺,因为我师父料不到你会来。”杨过吓了一跳,忙道:“我?我可不!”小龙女道:“我答允孙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离开这儿,你自然也在这儿。” 杨过听她漠不在乎的谈论生死大事,也就再无顾忌,道:“就算你不让我出去,等你死了,我就出去了。”小龙女道:“我既说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会比你先死。”杨过道:“为什么?你年纪比我大啊!”小龙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杀了你。”杨过吓了一跳,说道:“孙婆婆叫我也要照料你一生一世的……”小龙女微微一笑,道:“你能照料我?大家一起死了,谁也不用照料谁。” 小龙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开棺盖,抱起孙婆婆便要放入。杨过心中不舍,说道:“让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龙女见他与孙婆婆相识不过一日,却已如此重情,不由得好生厌烦,皱了皱眉头,当下抱着孙婆婆的尸身不动。杨过在暗淡灯光下见孙婆婆面目如生,又想哭泣。小龙女横了他一眼,将孙婆婆的尸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盖一拉,喀隆一声响,棺盖与石棺的榫头相接,盖得严丝合缝。 小龙女怕杨过再哭,对他一眼也不再瞧,说道:“走罢!”左袖挥处,室中两盏油灯齐灭,登时黑成一团。杨过怕她将自己关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第719章 神雕侠侣(24)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人闹了这半天也都倦了。小龙女命杨过睡在孙婆婆房中。杨过自幼独身浪迹江湖,常在荒郊古庙中过夜,本来胆子甚壮,但这时要他在墓中独睡一室,想起石棺中那些死人,委实说不出的害怕。小龙女连说几声,他只不应。 小龙女道:“你没听见么?”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怕什么?”杨过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睡。”小龙女皱眉道:“那么跟我一房睡罢。”当下带他到自己房中。 她在暗中惯了,素来不点灯烛,这时特地为杨过点了一枝蜡烛。杨过见她秀美绝伦,身上衣衫又皓如白雪,一尘不染,心想她的闺房也必陈设得极为雅致,那知一进房中,不由得大为失望,但见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无异。一块长条青石作床,床上铺了张草席,一幅白布当作薄被,此外更无别物。 杨过心想:“不知我睡在那里?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龙女道:“你睡我的床罢!”杨过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龙女脸一板,道:“你要留在这儿,我说什么,你就得听话。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违抗我半点,立时取你性命。”杨过道:“你不用这么凶,我听你话就是。”小龙女道:“你还敢顶嘴?”杨过见她年轻美丽,却硬装狠霸霸模样,伸了伸舌头,就不言语了。小龙女已瞧在眼里,道:“你伸舌头干什么?不服我是不是?”杨过不答,脱下鞋子,迳自上床睡了。 一睡到床上,只觉彻骨冰凉,大惊之下,赤脚跳下床来。小龙女见他吓得狼狈,虽然矜持,却也险些笑出声来,道:“干什么?”杨过见她眼角之间蕴有笑容,便笑道:“这床上有古怪,原来你故意作弄我。”小龙女正色道:“谁作弄你了。这床便是这样的,快上去睡着。”说着从门角后取出一把扫帚,道:“你如睡了一阵溜下来,须吃我打十帚。” 杨过见她当真,只得又上床睡倒,这次有了防备,不再惊吓,但觉草席下似乎放了一层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发抖,上下两排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再睡一阵,寒气透骨,实在忍不下去了。 转眼向小龙女望去,见她脸上似笑非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不禁暗暗生气,咬紧牙关,全力与身下的寒冷抗御。只见小龙女取出一根绳索,在室东的一根铁钉上系住,拉绳横过室中,将绳子的另端系在西壁的一根钉上,绳索离地约莫一人来高。她轻轻纵起,横卧绳上,竟以绳为床,跟着左掌挥出,掌风到处,烛火登熄。 杨过大为钦服,说道:“姑姑,明儿你把这本事教给我好不好?”小龙女道:“这本事算得什么?你好好的学,我有好多厉害本事教你呢。”杨过听得小龙女肯真心教他,登时将初时的怨气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感激之下,不禁流下泪来,哽咽道:“姑姑,你待我这么好,我先前还恨你呢。”小龙女道:“我赶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没什么希奇。”杨过道:“倒不为这个,我只道你也跟我从前的师父一样,尽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龙女听他话声颤抖,问道:“你很冷么?”杨过道:“是啊,这张床底下有什么古怪,怎地冷得这般厉害?”小龙女道:“你爱不爱睡?”杨过道:“我……我不爱。”小龙女冷笑道:“哼,你不爱睡,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可得呢。”杨过奇道:“那不是活受罪么?”小龙女道:“哼,原来我宠你怜你,你还当是活受罪,当真不知好歹。” 杨过听她口气,似乎她叫自己睡这冷床确也不是恶意,于是柔声央求道:“好姑姑,这张冷床有什么好处,你跟我说好不好?”小龙女道:“你要在这床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处将来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许再说。”黑暗中听得她身上衣衫轻轻的响了几下,似乎翻了个身,她凌空睡在一条绳索之上,居然还能随便翻身,委实不可思议。 她最后两句话声音严峻,杨过不敢再问,于是合上双眼想睡,但身下一阵阵寒气透了上来,想着孙婆婆又心中难过,那能睡着?过了良久,轻声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听小龙女呼吸徐缓,已经睡着。他又轻轻叫了两声,仍不闻应声,心想:“我下床来睡,她不会知道的。”悄悄溜下床来,站在当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知刚站定脚步,瑟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已从绳上跃了过来,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后,将他按在地下。杨过惊叫一声。小龙女拿起扫帚,在他屁股上用力击了下去。杨过知道求饶也是枉然,于是咬紧牙关强忍。起初五下甚是疼痛,但到第六下时小龙女落手已轻了些,到最后两下时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轻。十下打过,提起他往床上一掷,喝道:“你再下来,我还要再打。” 杨过躺在床上,不作一声,只听她将扫帚放回门角落里,又跃上绳索睡觉。小龙女只道他定要大哭大闹一场,那知他竟一声不响,倒大出意料之外,问道:“你干么不作声?”杨过道:“没什么好作声的,你说要打,总须要打,讨饶也没用。”小龙女道:“哼,你在心里骂我。”杨过道:“我心里没骂你,你比我从前那些师父好得多。”小龙女奇道:“为什么?”杨过道:“你虽打我,心里却怜惜我。越打越轻,怕我疼了。”小龙女给他说中心事,脸上微微一红,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见,骂道:“呸,谁怜惜你了,下次你不听话,我下手就再重些。” 杨过听她的语气温和,嬉皮笑脸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欢喜。”小龙女啐道:“哼,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着觉。”杨过道:“那要瞧是谁打我。要是爱我的人打我,我一点也不恼,只怕还高兴呢。她打我,是为我好。有的人心里恨我,只要他骂我一句,瞪我一眼,待我长大了,要一个个去找他算帐。”小龙女道:“你倒说说看,那些人恨你,那些人爱你。”杨过道:“这个我心里记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多得数不清。爱我的只有我死了的妈妈、我的义父、郭伯伯,还有孙婆婆和你。” 小龙女冷笑道:“哼,我才不会爱你呢。孙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这辈子可别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杨过本已冷得难熬,听了此言,更如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忍着气问道:“我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这般恨我?”小龙女道:“你好不好关我什么事?我也没恨你。我这一生就住在这坟墓之中,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杨过道:“那有什么好玩?姑姑,你到外面去过没有?”小龙女道:“我没下过终南山,外面也不过有山有树,有太阳月亮,有什么好?” 杨过拍手道:“啊哟,那你可真是枉自活了这一辈子啦。城里形形色色的东西,那才教好看呢。”当下把自幼东奔西闯所见的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这时加油添酱,更加说得希奇古怪,变幻百端。好在小龙女活了一十八岁从没下过终南山,不管他如何夸张形容,全都信以为真,听到后来,不禁叹了口气。 杨过道:“姑姑,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龙女道:“你别胡说!祖师婆婆留下遗训,在这活死人墓中住过的人,谁也不许下终南山一步。”杨过吓了一跳,道:“难道我也不能下山啦?”小龙女道:“自然不能。”杨过听了倒也并不忧急,心道:“桃花岛是海中孤零零的一座岛,我去了也能离开,这座大坟又怎当真关得我住?”又问:“你说那个李莫愁李姑娘是你师姊,她自然也在这活死人墓中住过了,怎么又下终南山去?”小龙女道:“她不听我师父的话,是师父赶她出去的。”杨过大喜,心想:“有这规矩就好办,那一天我想出去了,只须不听你话,让你赶了出去便是。”但想这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风,否则就不灵了。 两人谈谈说说,杨过一时之间倒也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发抖,央求道:“姑姑,你饶了我罢。我不睡这床啦。”小龙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师父打架,不肯讨一句饶,怎么现下这般不长进?”杨过笑道:“谁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我,我也不肯输一句口。谁待我好呢,我为他死了也心甘情愿,何况讨一句饶?”小龙女呸了一声,道:“谁待你好了?” 杨过听她语音之中并无怒意,大声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实他身上虽冷,却也不须喊得如此惊天动地。小龙女道:“你别吵,我把这石床的来历说给你知道。”杨过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说罢。” 小龙女道:“我说普天下英雄都想睡这张石床,并非骗你。这床是用上古寒玉制成,实是修习上乘内功的良助。”杨过奇道:“这不是石头么?”小龙女冷笑道:“你说见过不少古怪事物,可见过这般冰冷的石头没有?这是祖师婆婆的好朋友花了好几年心血,到极北苦寒之地,在数百丈坚冰之下挖出来的寒玉。睡在这玉床上练内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练的十年。”杨过喜道:“啊,原来有这等好处。”小龙女道:“初时你睡在上面,觉得奇寒难熬,只得运全身功力与之相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纵在睡梦之中也练功不辍。常人练功,就算是最勤奋之人,每日总须有几个时辰睡觉。练功是逆天而行的事,气血运转,均与常时不同,常人每晚睡觉,气血自不免如旧运转,倒将白天所练成的功夫十成中耗去了九成。但若在这寒玉床上睡觉,睡梦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杨过登时领悟,道:“那么晚间在冰雪上睡觉,也有好处。”小龙女道:“那又不然。一来冰雪给身子偎热,化而为水,人不能在冷水中睡觉;二来这寒玉远远超过了冰雪的寒冷。”杨过道:“姑姑,怪不得你冷天也穿白色衣衫,冰雪一样,当真好看,原来你身上也是冷的,我见人家在冬天都穿深色袄子的。你不怕冷吧?”小龙女道:“我不怕冷。你说白色衣衫好看吗?我不管好看不好看,衣服穿在身上就是了。这寒玉床另有一桩好处,大凡修练内功,最忌走火入魔,因此平时练功,倒有一半精神用来和心火相抗。这寒玉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修道人坐卧其上,心火自清,练功时尽可勇猛精进,不怕后患。这岂非比常人练功又快了一倍?” 杨过喜得心痒难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让我睡了这床,自己只在绳子上睡,就没得到寒玉床的好处了。将来我不知怎样报答你才好。孙婆婆叫我也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一定好好照料你。”小龙女道:“你自己哭哭啼啼的,照料我什么?”杨过道:“我将来年纪大些,就不是小孩子了。姑姑,我用心练功,将来就不怕武家兄弟与郭芙他们了,全真教的赵志敬他们练功虽久,我也追得上。”小龙女冷冷的道:“祖师婆婆传下的遗训,既在这墓中住,就得修心养性,绝了与旁人争竞之念。”杨过急道:“难道他们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孙婆婆,咱们就此算了?”小龙女道:“每个人总是要死的,孙婆婆倘若不死在郝大通手里,再过几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会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什么分别?报仇雪恨的话,以后不可再跟我提。” 小龙女自幼受师父及孙婆婆抚养长大,十八年来始终与两个年老婆婆为伴。二人虽对她甚好,但她师父要她修习“玉女心经”,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乐之情,只要见她或哭或笑,必有重谴,孙婆婆虽然热肠,却也不敢碍了她进修,是以养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气。她不但内功练的是冷功,性格脾气练的也是冷功。这时杨过一来,此人心热如火,年又幼小,言谈举止自与两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龙女听他说话,明知不对,却也与他谈得娓娓忘倦。 杨过觉得这些话虽言之成理,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时却想不出话来反驳。就在此时,寒气又阵阵侵袭,不禁发抖。小龙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挡这床上的寒冷。”于是传了他几句口诀与修习内功的法门,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门根基功夫。杨过依法而练,只练得片刻,便觉寒冷大减,待得内息转到第三转,但感身上火热,再也不嫌冰冷难熬,反觉睡在石床上清凉舒服,双眼一合,便迷迷糊糊的睡去。睡了小半个时辰,身上热气消失,给床上的寒意冷醒了过来,便又依法行功。如此忽醒忽睡,闹了一夜,次晨醒转却丝毫不觉困倦。原来只一夜之间,内力修为上便已有了进步。 第二天两人吃了早饭,杨过将碗筷拿到厨下,洗涤干净,回到大厅中来。小龙女道:“有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倘若你当真拜我为师呢,一生一世就得听我的话。如不拜我为师,我仍传你功夫,你将来如胜得过我,就凭武功打出这活死人墓去。”杨过毫不思索,说道:“我自然拜你为师。就算你不传我半点武艺,我也决意听你的话。”小龙女奇道:“为什么?”杨过道:“姑姑,你心里待我好,难道我不知道么?”小龙女板起脸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许你再挂在嘴上说。你既决意拜我为师,咱们到后堂行礼去。” 杨过跟着她走向后堂,小龙女在桌上点亮两枝蜡烛。杨过见堂上也空荡荡的没什么陈设,只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西壁画中是两个姑娘。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对镜梳妆,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侍候。画中镜里映出那年长女郎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间却隐隐带着杀气。杨过望了几眼,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意。 第720章 神雕侠侣(25) 小龙女指着那年长女郎道:“这位是祖师婆婆,你磕头罢。”杨过奇道:“她是祖师婆婆,怎么这般年轻?”小龙女道:“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杨过心中琢磨着“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这两句话,忽感一阵凄凉,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像,不禁要掉下泪来。 小龙女那知他心意,又指着那丫鬟装束的少女道:“这是我师父,你快磕头罢。”杨过侧头看那画像,见这少女憨态可掬,满脸稚气,那知后来竟成了小龙女的师父,当下不遑多想,跪下就向画像磕头,砰砰砰的重重磕下,心中充满了诚意。 小龙女待他站起身来,指着东壁上悬挂着的画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沫。”杨过一看,见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悬长剑,右手食指指着东北角,背脊向外,面貌却看不见。他甚感奇怪,问道:“那是谁?干么唾他?”小龙女道:“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我们门中有个规矩,拜了祖师婆婆之后,须得向他唾吐。”杨过大喜,他对全真教本就十分憎恶,只觉本门这规矩妙之极矣,大大一口唾沫吐在王重阳画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颇觉不够,又吐了两口,骂了两声:“臭道士!”还待再吐,小龙女道:“够啦!” 杨过问道:“咱们祖师婆婆好恨王重阳么?”小龙女道:“不错。”杨过道:“我也恨他。干么不把他的画像毁了,却留在这里?”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师父与孙婆婆说,天下男子就没个好人。”她突然声音严厉,喝道:“日后你年纪大了,做了坏事出来,瞧我饶不饶你?”杨过道:“你自然饶我。”小龙女本来威吓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这句话来,一怔之下,倒拿他无法可想,喝道:“快拜师父。” 杨过道:“师父自然是要拜的。不过你先须答允我一件事,否则我就不拜。”小龙女心想:“听孙婆婆说,自来收徒之先,只有师父叫徒儿答允这样那样,岂有徒儿反向师父要胁之理?”她生性沉静,倒也并不动怒,道:“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杨过道:“我心里当你师父,敬你重你,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可是我口里不叫你师父,只叫你姑姑。”小龙女不禁一呆,问道:“那为什么?”杨过道:“我拜过全真教那臭道士做师父,他待我不好,我在梦里也骂师父。因此还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骂师父时连累到你。”小龙女哑然失笑,觉得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罢,我答允你便是。” 杨过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龙女咚咚咚的叩了八个响头,说道:“弟子杨过今日拜小龙女姑姑为师,自今而后,杨过永远听姑姑的话,要一生一世照料姑姑周全。倘若姑姑有甚危难凶险,杨过要舍了自己性命保护姑姑,如有坏人来欺侮姑姑,杨过拚了命也要将他杀了。”其实此时小龙女的武功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杨过见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汉保护弱女子的气概,到后来竟越说越慷慨激烈。小龙女听他语气诚恳,虽话中孩子气甚重,却也不禁感动。 杨过磕完了头,爬起身来,满脸喜悦之色。小龙女道:“你有什么好高兴的?我本事胜不过那全真教的老道丘处机,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杨过道:“他们再好也不干我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龙女道:“其实学了武功也没什么用。只是在这墓中左右无事,我就教你罢了。” 杨过道:“姑姑,咱们这一派叫作什么名字?”小龙女道:“自祖师婆婆入居这活死人墓以来,从来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们这一派也没什么名字。后来李师姊出去行走江湖,旁人说她是‘古墓派’弟子,咱们就叫‘古墓派’罢!”杨过摇头道:“古墓派,这名称不好!”他刚拜师入门,便指摘本门的名称,小龙女也不以为意,说道:“名称好不好有甚相干?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会。” 杨过想起自己孤另另的留在这墓室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你说永远听我话,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了?你还说要帮我打坏人呢。”杨过想了一想,道:“好,那你快些回来。”小龙女冷冷的道:“那也说不定,要是一时三刻捉不到呢?”杨过奇道:“捉什么?”小龙女不再答话,迳自去了。 她这一出去,墓中更没半点声息。杨过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什么人,但想她不会下终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却不知捉谁,捉来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大的妙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别吃亏才好。胡思乱想了一阵,出了大厅,沿着走廊向西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便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着墙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上,仍不见厅中烛光。他惊慌起来,加快脚步向前。本已走错了路,这一慌乱,更错上加错。越走越快,东碰西撞,黑暗中但觉处处都是歧路岔道,永远走不回大厅。他放声大叫:“姑姑,姑姑,快来救我。”回音在墓道之中传来,隐隐发闷。 乱闯了一阵,只觉地下潮湿,拔脚时带了泥泞上来,原来已非墓道,却走进了与墓道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加害怕,心道:“我如在墓中迷路,姑姑总能找到我。现下我走到了这里,她遍找不见,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会伤心得很。”不敢再走,摸到块石头,双手支颐,呆呆的坐着,只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声。 这样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忽然隐隐听到“过儿,过儿!”的叫声。杨过大喜,急跃而起,叫道:“姑姑,我在这里。”可是那“过儿,过儿”的叫声却越去越远。杨过大急,放大了嗓子狂喊:“我在这里。”过了一阵子,仍听不见声息,突觉耳上一凉,耳朵给人提了起来。 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喜,叫道:“姑姑,你来啦,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小龙女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杨过道:“我走错了路。”小龙女嗯了一声,拉住他手便走,虽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阳下一般,转弯抹角,行走迅速异常。杨过道:“姑姑,你怎么能瞧见?”小龙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长大,自然不用光亮。”杨过适才在这一个多时辰中惊悔交集,此时获救,喜不自胜,只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片刻之间,小龙女又带他回到大厅。杨过叹了一口长气,道:“姑姑,刚才我真耽心。”小龙女道:“耽心什么?我总会找到你的。”杨过道:“不是耽心这个,我怕你以为我自己逃走了,心里难过。”小龙女道:“你如逃走,我答允了孙婆婆的话就不算数了,又有什么难过?” 杨过听了,很觉无味,问道:“姑姑,你捉到了么?”小龙女道:“捉到了。”杨过道:“你为什么捉他?”小龙女道:“给你练习武功啊。跟我来!”杨过心想:原来她去捉个臭道人来给我过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师父赵志敬,他给姑姑制服后,只有挨自己的拳打足踢,没法反抗,当真大大过瘾。跟随在后,越想越开心。 小龙女转了几转,推开一扇门,进了间石室,室中点着灯火。石室奇小,两人站着,转身也不容易,室顶又矮,小龙女伸长手臂,几可碰到。 杨过不见道士,暗暗纳罕,问道:“你捉来的道士呢?”小龙女道:“什么道士?”杨过道:“你不是说出去捉人来助我练功么?”小龙女道:“谁说是人了?就在这儿。”俯身在石室角落里提起一只布袋,解开缚在袋口的绳索,倒转袋子一抖,飞出来三只麻雀。杨过大为奇怪:“原来姑姑出去是捉麻雀。” 小龙女道:“你把三只麻雀都捉来给我,可不许弄伤了羽毛脚爪。”杨过喜道:“好啊!”扑过去就抓。但麻雀灵动异常,东飞西扑,杨过气喘吁吁,累得满头大汗,别说捉到,连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龙女道:“你这么捉不成,我教你法子。”教了他一些窜高扑低、挥抓拿捏的法门。杨过才知她是经由捉麻雀而授他武功,用心牢牢记住。诀窍虽领会了,一时之间却不易用得上。小龙女任他在小室中自行琢磨练习,带上了门出去。 这一日杨过并没捉到一只,晚饭过后,便在寒玉床上练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跃起时高了数寸,出手时也快捷了许多。到第五日上,终于抓到了一只。杨过大喜不已,忙奔去告知小龙女。不料她殊无嘉许之意,冷冷的道:“一只有什么用,要连捉三只。” 杨过心想:“既能捉到一只,再捉两只又有何难?”岂知大谬不然,接连两日,又一只也捉不到了。小龙女见三只麻雀已累得精疲力尽,用饭粒饱饱喂了一顿,放出墓去,另行捉了三只来让他练习。到了第八日上,杨过才一口气将三只麻雀抓住。 小龙女道:“今天该上重阳宫去啦。”杨过惊道:“干什么?”小龙女不答,带着他走出墓门。杨过已有七日不见日光,乍见之下,眼睛几乎睁不开来。 两人来到重阳宫前。杨过心下惴惴,不住斜眼瞧小龙女,却见她神色漠然,于她心意猜不到半分,只听她朗声叫道:“赵志敬,快出来。” 两人来到宫前,便有人报了进去,小龙女叫声甫毕,宫中涌出数十名道士。两名小道士左右扶着赵志敬,只见他形容憔悴,双目深陷,已没法自行站立。众道见到二人,都手按剑柄,怒目而视。 第六回 玉女心经 小龙女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交在杨过手里,高声道:“这是治疗蜂毒的蜜浆,拿去给赵志敬罢。”杨过见到赵志敬,早就恨得牙痒痒地,但不便拂逆小龙女之意,快步上前,将蜜浆在赵志敬面前地下重重一放。群道听说小龙女又到宫前,只道来为孙婆婆报仇,一面严加戒备,一面飞报马钰、丘处机等师尊,那知她竟是来送解毒蜜浆,愕然之下,无言可对。杨过放下瓷瓶,向赵志敬望了一眼,满脸鄙夷之色,转头便走。 鹿清笃见到杨过,怒火上冲,叫道:“好小子,叛出师门,就这么走了么?”那日他给杨过以蛤蟆功打晕,虽一时闭气,但杨过功力甚浅,毕竟受伤不重,丘处机给他推拿了几次,将养数日,已然痊愈,此时飞步抢出,要报当日一推之仇。 小龙女道:“过儿,今日且别还手。”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响,接着掌风飒然,有人抓向自己后领。他在活死人墓中睡了八晚寒玉床,练了八日捉麻雀,小龙女虽只授了他一些捉雀的法门,但那是古墓派轻功精萃之所在,此时身上功夫与当日小较比武时已颇有不同,当下不先不后,直等鹿清笃手掌刚要抓到,这才矮身窜出,跟着乘势伸手在他衣角上一带。鹿清笃说什么也想不到短短数日内他轻功便已大有进境,大怒之下出手不免轻敌,急扑不中,身已前倾,再给他一带,登时立足不住,重重一交向前扑倒。 待得他爬起身来,杨过早奔到小龙女身畔。鹿清笃大声怒喝,要待冲过去再打,群道中突然奔出一人,犹似足不点地般倏忽抢到,拉着他的手臂,回入人丛。鹿清笃为他抓住,登时半身麻木,抬头看时,原来是师叔甄志丙,已骂到口边的一句话便即缩回。 甄志丙朗声叫道:“多谢龙姑娘赐药。”说着躬身行礼。小龙女不理,牵着杨过的手道:“回去罢。”甄志丙道:“龙姑娘,这杨过是我全真教门下弟子,你强行收去,此事如何了断?”小龙女一怔,并不答理,挽着杨过手臂,快步入林。 甄志丙、赵志敬等群道呆在当地,相顾愕然。 两人回入墓室,来到大厅。小龙女道:“过儿,你的功夫有进益了,不过你打那胖道士,却很不对。”杨过道:“这胖道士打得我苦,不过今日我听你话,没打够他。姑姑,干么我不该打他?”小龙女摇头道:“不是不该打他,是打法不对。你不该带他仆跌,应该不出手带他,让他自行朝天仰摔一交,那就更加出丑,大大狼狈。”杨过大喜,道:“那可有趣得紧,姑姑,你教我。”小龙女道:“我是过儿,你是胖道人,你就来捉我罢。”说着缓步前行。 杨过笑嘻嘻的伸手去捉她。小龙女背后似乎生了眼睛,杨过跑得快,她脚步也快,杨过走得慢了,她也就放慢脚步,总是与他不即不离的相距约莫三尺。杨过道:“我捉你啦!”纵身向前扑去,小龙女竟不闪避。杨过眼见双手要抱住她的脖子,那知就在两臂将合未合之际,小龙女斜刺里向后一滑,脱出了他臂圈。杨过忙回臂去捉,这一下急冲疾缩,自己势道用逆了,再也立足不稳,仰天一交,跌得背脊隐隐生痛。 小龙女伸手牵住他右手提起,助他站直。杨过喜道:“姑姑,这法儿真好,你身法怎么能这般快?”小龙女道:“你再捉一年麻雀,那就成啦。”杨过奇道:“我已会捉啦。”小龙女冷笑道:“哼,那就算会捉?我古墓派的功夫这么容易学会?你跟我来。” 当下带他到另一间石室之中。这石室比之先前捉麻雀的石室长阔均约大了一倍,室中已有六只麻雀在内。地方大了这么多,捕捉麻雀自然远为艰难,小龙女又授了他一些轻功提纵术与擒拿功夫,八九天后,杨过已能一口气将六只麻雀捉住。 此后石室愈来愈大,麻雀只数也越来越多,最后是在大厅中捕捉九九八十一只麻雀。古墓派心法神妙,寒玉床对修习内功助力奇大,只三个月工夫,八十一只麻雀杨过已能手到擒来。小龙女见他进步迅速,也觉欢喜,说道:“这初步功夫,叫作‘柔网势’。现下咱们到墓外去捉啦。”杨过听说到墓外练功,喜形于色。小龙女道:“有什么好欢喜的?这功夫难练得紧。八十一只麻雀,一只也不能飞走了。” 两人来到墓外,此时正当暮春三月,枝头一片嫩绿,杨过深深吸了几口气,一股花香草气透入胸中,甜美清新,说不出的舒适受用。 第721章 神雕侠侣(26) 小龙女抖开布袋袋口,麻雀纷纷飞出,她一双纤纤素手挥出,东边一收,西边一拍,将几只振翅飞出的麻雀挡回。群雀骤得自由,那能不四散乱飞?但小龙女双掌这边挡,那边拍,八十一只麻雀尽数聚在她胸前三尺之内。 但见她双臂飞舞,两只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任他八十一只麻雀如何飞滚翻扑,始终飞不出她双掌所围成的圈子。杨过只看得目瞪口呆,又惊又喜,一定神间,立时想到:“姑姑是在教我一套奇妙掌法。快用心记着。”凝神观看她如何出手挡击,如何回臂反扑。她发掌奇快,但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自成段落。杨过看了半晌,虽不明掌法中的精微之处,但已不似初见时那么诧异万分。 小龙女又打了一盏茶时分,双掌分扬,反手背后,那些麻雀骤脱束缚,纷纷冲天飞去。小龙女道:“要它们飞不走,这功夫叫‘夭矫空碧’。”突然高跃,长袖挥处,两股袖风扑出,群雀尽数跌落,唧唧乱叫,过了一会,才一只只养回力气,振翅飞去。 杨过大喜,牵着她衣袖,道:“姑姑,我猜郭伯伯也不会你这本事。”小龙女道:“各派武功家数不同。柔网势之后是夭矫空碧,是祖师婆婆自创的功夫。你好好学罢!”于是授了他十几招掌法,杨过一一学了。十余日内,杨过将八十一招“柔网势”学全了,练习纯熟。小龙女捉了一只麻雀,命他用掌法拦挡。最初挡得两三下,麻雀就从他双掌空隙中窜了出去。小龙女候在一边,纤手一伸,挡回麻雀。杨过继续展开掌法,但不是出招未够快捷,便是时刻拿捏不准,只两三招,又给麻雀逃走。小龙女挡回让他再练。 如此练习不辍,春尽夏来,日有进境。杨过天资颖悟,用功勤奋,所能挡住的麻雀不断增加,到了中秋过后,“柔网势”已然练成,掌法展了开来,已能将八十一只麻雀全数挡住,偶尔有几只漏网,乃因功力未纯,却非旦夕间所能做到了。 这日小龙女说道:“你已练成了这套掌法,再遇到那胖道士,便可毫不费力的摔他几个筋斗了。”杨过道:“若和赵志敬动手呢?”小龙女不答,心想:“瞧那赵志敬和孙婆婆动手时的身手,他如不是中了蜂毒,孙婆婆也未必能赢。你目下的功夫可还远不及他。”杨过明白她这不答之答的含意,说道:“现下我打不过他也不要紧,再过几年,就能胜过他了。姑姑,咱们古墓派的武功确比全真教要厉害些,是不是?” 小龙女仰头望着室顶石板,说道:“这句话世上只你我二人相信。上次我跟全真教姓丘的老道动手,武功我不及他,然而这并非古墓派不及全真教,只不过我还没练成我派最精奥的功夫而已。”杨过一直以小龙女难胜丘处机为忧,听了此言,不由得喜上眉梢,问道:“姑姑,那是什么功夫?很难练么?你就起始练,好不好?” 小龙女道:“我跟你说个故事,你才知道我派的来历。你拜我为师之前,曾拜过祖师婆婆。她姓林,名字叫做朝英,数十年前,武林中以祖师婆婆与王重阳二人武功最高。本来两人难分上下,后来王重阳因组义师反抗金兵,日夜忙碌,祖师婆婆却潜心练武,终于高出了他一筹,但祖师婆婆向来不问武林中的俗事,不喜炫耀,因此江湖上知道她名头的人却很少。后来王重阳举义失败,愤而隐居在这活死人墓中,日夜无事,以钻研武学自遣,祖师婆婆那时却心情不佳,接连生了两场大病,因此待得王重阳二次出山,祖师婆婆却又不及他了。最后两人不知如何比武打赌,王重阳竟输给了祖师婆婆,这古墓就让给她住。来,我带你去看看这两位先辈留下来的遗迹。” 杨过拍手道:“原来这座石墓是祖师婆婆从王重阳手里赢来的。早知如此,我住在这里可又加倍开心了。”小龙女淡淡的道:“你住在这里,本来不很开心。嫌气闷了,不好玩,是不是?”杨过道:“不,跟你在一起,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挺开心的。”小龙女微微一笑,摇摇头,领着他来到一间石室。杨过见这座石室形状奇特,前窄后宽,成为梯形,东边半圆,西边却作三角形状,问道:“姑姑,这间屋子为什么建成这个怪模样?”小龙女道:“这是王重阳钻研武学的所在,前窄练掌,后宽使拳,东圆研剑,西角修习内功。”杨过在屋室中走来走去,只觉莫测高深。 小龙女伸手向上一指,说道:“王重阳武功的精奥,尽在于此。”杨过抬头看时,见室顶石板上刻满诸般花纹符诀,均以利器刻成,或深或浅,殊无规则,一时之间,未能领略得出其中奥妙。 小龙女走到东边,伸手到半圆的弧底推了几下,一块大石缓缓移开,现出一扇洞门。她手持蜡烛,领杨过进去。里面又是一室,却和先一间处处对称,而又处处相反,乃后窄前宽,西圆东角。杨过抬头仰望,见室顶也刻满了无数符号图诀。 小龙女道:“这是祖师婆婆的武功之秘。她赢得古墓,乃是用智,若论真实功夫,确是未及王重阳。她移居古墓之后,先参透了王重阳所遗下的这些武功,更潜心苦思,创出了克制他诸般武功的巧妙法子。就都刻在这里了。”杨过喜道:“这可妙极了。丘处机、郝大通他们武功再高,总也强不过王重阳去,你只消将祖师婆婆的武功学会了,自然胜过了这些臭道士。”小龙女道:“话是不错,只可惜没人助我。”杨过昂然道:“我助你。”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只可惜你本事不够。”杨过满脸通红,甚感羞愧。 小龙女道:“祖师婆婆这套功夫叫作‘玉女心经’,其中高深的部分须得二人同练,互相帮助。当时祖师婆婆是和我师父一起练的。祖师婆婆练成不久,便即去世,我师父却还没练成。”杨过转愧为喜,道:“我是你徒儿,也能跟你同练。”小龙女沉吟道:“好!咱们走着瞧罢。第一步,你先得练成本门各项武功。第二步是学全真派武功。第三步再练克制全真派武功的玉女心经。我师父去世之时,我还只十四岁,本门功夫是学全了,全真派武功却只练了个开头,更不用说玉女心经了。第一步我可教你,第二步、第三步咱俩须得一起琢磨着练。” 一般修习内功之道,多为增强内力。同样的一拳一脚、一掌一剑,在内力平平之人使来,不过令敌人摔倒受伤,或以之拆解对手来招。但内力一经增强,轻轻一掌,即可使敌重伤呕血,甚或一命呜呼;挥剑架出,可将对手沉重攻来之兵刃反弹自伤,将对手虎口震裂,甚或兵刃脱手高飞。武功高低往往便决于内力之深浅。当年郭靖在蒙古大漠随江南六怪学练武功,进境甚慢,其后得全真派丹阳子马钰授以上乘内功,修习之后,不知不觉便手脚灵便,膂力大增,习武时进步便速。古墓派武学修习内功之法与一般武功大异,内功渐高,学者只身轻足健,出手快捷,于常人发出一招的时刻中可连发三四招,但招力却并不相应而增。盖轻捷与厚重相对,既求轻捷即不能厚重,厚重若得,轻捷便须相应舍离。 古墓派祖师林朝英当年创此武学,只旨在胜过其心中爱侣王重阳,但求于对方出乎不意之时,在其后颈或背心轻轻拍上一掌,或戳中一指,既不欲其真感痛楚,更不愿对方受伤,只须双方哈哈一笑,王重阳束手认输,便心愿已偿。是以身法越快越好,越轻越佳,招式中不须带有丝毫劲力,但求出招方位匪夷所思,便即大功告成。这不免与武学成法截然相反,所传下来的,尽是这些在王重阳身上曾经试之有效的招式。王重阳乃武学大师,当时天下无敌,华山论剑居五绝之魁,要在他身上轻轻拍上一掌,令他束手认输,当真难乎其难。林朝英挖空心思、朝思暮研,走的便是一条武学怪径。传到后世,李莫愁以区区一个弱女子,竟能凭着人所难测之掌法,以及从剑法中变化出来的奇妙拂尘招数,威震江湖,群豪闻名丧胆。 小龙女将基本功夫传了杨过,令他练熟之后,又出外捉了三只麻雀,放入前窄后宽的石室之中,任其自由飞翔,然后当一雀低飞之时,纵身而前,将其挡落,最后将三只麻雀挡入一个小圈子内,不能脱身为止。 小龙女说道:“先前你练成的‘柔网势’,是不令八十一只麻雀脱出圈子,此后要练的,是先任由麻雀夭矫空碧,再以掌力将它逼低,再也不能脱出掌力束缚,最后要练得逼落八十一只麻雀为止。这路功夫,叫做‘天罗地网势’,比之‘柔网势’又难了不少。麻雀高飞,你轻功再好,也决不能跃上五六丈高而将麻雀逼下来,唯须眼明手快,身法既轻且快,一见麻雀上飞,便即出手逼住。这功夫要跟麻雀比快,它快你更快,麻雀没劲力,只须手指轻轻一拨,手掌轻轻一挡,它便飞不动了。因此所练的内功也以轻功为主,须得动念即去,出手如电,手上全然无力也不打紧。” 杨过听了点头,问道:“姑姑,咱们这门武功虽然极快,但出手不带劲力,对手如运力跟咱们对掌,或是拆解,他手上力道却极凌厉,咱们只怕抵敌不过,那便如何是好?” 小龙女道:“好,咱们来试试!你发力来跟我对掌!”说着右掌轻飘飘向他面门按去。杨过右掌重重拍出,向她来掌拍去,这一下也快捷无伦,只盼啪的一声,两人手掌相向,互击一掌。不料小龙女手掌突然转向,噗的一下轻响,在他后脑拂了一下,跟着左手突然转出,手指在他右肘“天井穴”上轻轻一弹。“天井穴”在肘外大骨后上一寸两筋间陷中,在“清冷渊”穴之下,中指后手臂登时无力,软软垂下。杨过叫道:“你骗人,我不来,我不来!” 小龙女微微一笑,左手拿起他右臂,右手在他“天井穴”附近的“四渎穴”及“清冷渊”两穴上轻轻揉搓。杨过右臂酸麻即止,说道:“姑姑,我懂啦!咱们不跟对手拚力道,而是要比他快,令他想也想不到就着了道儿。” 小龙女微笑道:“是啊,咱们练的,就是要怎样比他快,出手要奇,令他想上三天三夜也想不到咱们出手的方位。”杨过扒头搔耳,喜悦不禁,说道:“姑姑,那真好。”小龙女道:“出手的招数方位,有祖师婆婆传下来的奇妙法门,你只须记得便是。至于怎样比他快,比武学大高手还要快,咱们就得多练练了。不但你要练,我也要练。好在有寒玉床相助,终究练得成的。”于是又教他一些“天罗地网势”窜高伏低的轻身功夫。杨过道:“天罗地网,无所不包!对方就逃到天涯海角,咱们终能用‘天罗地网势’将他擒来。” 此后小龙女将古墓派的内功诀窍、拳法掌法、兵刃暗器,一项项的传授。如此过得两年,杨过已尽得所传,藉着寒玉床之助,进境奇速,只功力尚浅而已。古墓派武功创自女子,师徒三代又都是女人,不论掌法剑法,都不免轻灵有余,沉厚不足。杨过生性浮躁轻捷,这武功的路子倒也合于他性子。 小龙女年纪渐长,越加出落得清丽无伦。这年杨过已十六岁了,身材渐高,喉音渐粗,已是个俊秀少年,非复初入古墓时的孩童模样,小龙女和他相处惯了,仍当他孩童看待。杨过对师父十分敬重,两年之间,竟无一事违逆师意。小龙女刚想到要做什么,他不等师父开口,早就抢先办好。杨过又常抢着做饭烧水,尽量不让师父劳碌。小龙女冷冰冰的性儿仍与往时无异,对他不苟言笑,神色冷漠,似没半点亲人情份。杨过却也不以为意。小龙女有时抚琴一曲,琴韵也平和冲淡,一片漠然。杨过便在旁静静聆听。 这日杨过在窄室之中,已能将放开的八十一只麻雀,尽数逐一挡落,围成一团,不会飞散,小龙女所授的“天罗地网势”轻功,大致也已学全,只内力尚有不足,飞身未能进退若神、出手亦未见快如电闪而已。小龙女道:“好了!过儿,练得很好。咱们到外面去练练。”杨过一听得“到外面”三字,登时眼中有神,容光焕发。 两人来到墓外,小龙女和杨过分别以“天罗地网势”逼落飞翔的麻雀,有些飞得太高,望之无可奈何,便不理会。有时麻雀太过灵动,小龙女逼它不落,杨过便纵身而前,出手相助,两人合力,才将麻雀逼落。小龙女喜道:“对了,过儿,咱们已往练的还只是古墓功夫的第一层、第二层,到第三层之后,很多功夫是咱二人联手抗敌。” 杨过大为开心,向后倒翻了个筋斗,说道:“姑姑,我如得能和你联手痛打牛鼻子,挑了全真教,那可真快活死我了!”小龙女道:“全真教是挑不了的,这些牛鼻子不过害死了孙婆婆,别的也没做什么坏事。咱们只找郝大通一人算帐便是。我师父说,这些牛鼻子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扶危解困,还做了不少好事呢,算得是侠义道吧!”杨过道:“江湖上总有不少坏人,咱两个联手对敌,来打坏人好了。”小龙女道:“坏人随他自管自坏去,不跟咱们相干。咱两个在这古墓之中,自在逍遥,坏人也害咱们不到。” 杨过听师父这么说,似乎今后一生要在古墓中长住,不觉气闷之极,待要反驳几句,又即想到小龙女说“咱两个在这古墓之中,自在逍遥”,心道:“姑姑肯让我在这古墓中陪伴她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她说‘自在逍遥’,好似也不厌烦我陪她一生一世,那可好极了。”冲口而出:“姑姑,我愿意在这古墓中陪伴你一生一世,你答允了孙婆婆的,永永远远不赶我走!”小龙女淡淡一笑,道:“那也得瞧你乖不乖。” 第722章 神雕侠侣(27) 杨过道:“我自然乖,永永远远听你话,好教你不舍得赶我走。”小龙女道:“你好有宝吗?我干么不舍得赶你走?你走了之后,我再去收个女徒儿,就不怕寂寞了。”杨过道:“女徒儿又蠢又不乖!”忽然心下恐惧,悲从中来,扑身草地,哭道:“姑姑,我将来大了,你也别赶我走。我不乖,你打我好了,你杀我好了,我死也不离开你!”说着越哭越大声。他心情激动,哭得几乎是故意撒娇。 他只在初进古墓及孙婆婆去世时大哭过,此后从不哭泣,小龙女万料不到只几句话他便放声大哭,不由得手足无措,说道:“别哭,别哭!我又没赶你走。”杨过道:“那你以后也不可吓我,说要赶我走。”小龙女道:“你一听到‘到外面去’就即眉花眼笑,我想你在古墓中一定气闷得紧。”杨过道:“我陪着你在一起,一点也不气闷,反而开心得很。你如不许我陪伴你,我就一剑杀了我自己。”小龙女板起脸道:“你只要乖乖的,听我话就是了。不许你用自杀来威胁我。我如要赶你走,你死不死关我什么事,威胁也没用的。”杨过听她说“你死不死关我什么事”,这句话冷漠无情之极,忍不住又伏地大哭。小龙女道:“又不是小娃娃了,动不动就哭,算乖呢,还是不乖?” 杨过翻身跃起,说道:“姑姑,我不哭啦!”见一对白蝴蝶双双飞过,便即飞身纵出,双掌打个圈子,将这对蝴蝶分别抓在双手。蝴蝶飞翔远较麻雀迟缓,以杨过此时的轻功及手法,捉蝶自是手到拿来,轻而易举。小龙女道:“这对蝴蝶多好看,别伤了它们。”杨过道:“是!”伸开手掌,任由双蝶翩跹而去,脸颊上泪水兀自未干,他伸衣袖拭去,微笑道:“夭矫空碧!” 当晚两人吃过晚餐,杨过收拾了碗筷,在厨房中将碗碟筷子洗得干净,放在木架上晾干,又洗了锅镬,自回寒玉床上躺卧,依照小龙女所传之法修习内功。此时小龙女仍和他同睡一室,杨过有时修习内功时遇到难处,大呼小叫,小龙女便可立即指点,免他于极寒极热时内息走岔。两人日夜庄敬相对,心中各无男女之见,小龙女也没想到要另睡一室。 这晚小龙女洗过脸、洗过手脚,走入卧室,又挂了长绳,上绳而睡。杨过练了一遍师传内功,刚要合眼,忽见小龙女一双纤纤白足在绳上转了个方向,当是她翻了个身。杨过平时看惯了,向来无动于中,但这天日间为了小龙女赶他不赶而大哭大叫一番,心情激荡,见到这双白足,只觉说不出的可爱,心道:“我只须乖乖的听话,姑姑便不会赶我走。我一生一世在这里瞧着她这对小小的白脚儿,那一生一世就开心得很。”胡思乱想片刻,不敢再想,便即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心口突然一团热气,慢慢向下移往小腹,突见一对白蝴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在眼前翩翩飞舞。杨过看了一会,瞧得有趣,疾跃而起,伸出双掌,使动“天罗地网势”,右掌高挡,左手已轻轻抓住了一只白蝶,跟着右掌前探,将另一只白蝶抓住了。只觉入手冰冷,两只白蝴蝶身子柔软,却冷得出奇。片刻之间,只觉双蝶渐渐温暖,轻轻颤动。杨过生怕伤害了蝴蝶,轻轻松手,不敢抓紧,却又怕蝴蝶飞走,仍松松拢住,却不放手。突觉两只蝴蝶一冲,从他手掌中脱身滑出,跟着有人喝道:“过儿,你干什么?” 杨过一惊而醒,立即察觉自己双掌握住了姑姑的两只脚掌,自己站在地下小龙女所卧的长绳之前。他大吃一惊,急跃回床,砰的一声,摔上了寒玉床,颤声道:“姑……姑……对……对不住,我做梦,捉住了一对白蝴蝶,那知……那知却抓住了你的脚。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寒玉床寒气上升,他惊惶之下不遑运功抵御,登时冷得牙齿互击,格格作声,身子发抖。 小龙女道:“别怕,别怕!你不是故意就好。”轻拍他胸口。杨过只觉一股暖气冲向“膻中穴”,渐渐周身温暖,便即宁定,自运功力与寒气相抗。小龙女上绳自睡,双膝曲转,双足缩入裙底,杨过便见不到她的赤足了。 第二日小龙女怕杨过又再发梦,便将长绳挂入了隔壁的石室而睡。杨过央求道:“姑姑,我说什么也不敢再发梦来捉你了。我绑住自己的手,要是我再发梦,你用剑斩我好了,我一痛,立刻就醒了。”小龙女道:“我瞧你当真不是故意的,这才饶你。你功行已有进展,也不会轻易走火了,自己小心便是。”杨过不敢再求,此后练功,加倍的小心翼翼,居然无事。 这日小龙女道:“我古墓派武功,你已学全啦,明儿咱们练全真派武功。这些全真老道的功夫,练起来可不容易,当年师父也不十分明白,我更加没能领会多少。咱们一起从头来练。我如解得不对,你尽管说好了。” 次日师徒俩到了第一间奇形石室之中,依着王重阳当年刻在室顶的符诀图形修习。 杨过练了几日,这时他武学的根柢已自不浅,又生性聪明,许多处所一点即透,初时进展极快。但十余日后,突然接连数日不进反退,愈练愈别扭。 小龙女和他拆解研讨,也自感到疑难重重,道:“我与师父学练全真武功,练不多久,便难进展一步,其时祖师婆婆已不在世,没处可以请教。明知由于未得门径口诀,却也无法可想。我曾说要到全真教去偷口诀,给师父重重训斥了一顿。这门功夫就此搁下了,反正是全真派武功,不练也不打紧。此事不难,咱们只消去捉个全真道士来,不断敲他脑袋,逼他传授入门口诀,那就行了。跟我走罢。” 这一言提醒了杨过,忽然想起赵志敬传过他的“全真大道歌”中有云:“大道初修通九窍,九窍原在尾闾穴。先从涌泉脚底冲,涌泉冲起渐至膝。过膝徐徐至尾闾,泥丸顶上回旋急。金锁关穿下鹊桥,重楼十二降宫室。”便将这几句话背了出来。 小龙女细辨歌意,说道:“听来这确是全真派武功的要诀。你既知道,那再好也没有了。”杨过于是将赵志敬所传口诀,逐一背诵出来。当日赵志敬所传,确是全真派上乘内功的基本要诀,但未授其用法,至于什么“涌泉”、“十二重楼”、“泥丸”等等名称更毫不解说,杨过只熟记在心,自毫无用处。此时小龙女细加推究,说明“涌泉穴”是在足底,“尾闾穴”是在脊椎尽头,至于“泥丸”亦即头顶的“百会穴”。同一穴道有六个不同名称,因而易于混淆,小龙女指出其中关键,杨过立时便明白了。数月之间,两人已将王重阳在室顶所留的武功精要大致参究领悟。 这一日两人在石室中对剑已毕,小龙女叹道:“初时我小觑全真派的武功,只知它虽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其实也不过如此,到得今日,才知此道其实大有道理。咱们虽尽知其法门秘要,但要练到得心应手,劲力自然而至,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成功。”杨过道:“全真派武功虽精,但祖师婆婆既留下克制之法,自然尚有胜于它的本事。这叫做一山还有一山高。”小龙女道:“从明日起,咱们要练玉女心经了。” 次日两人同到第二间石室,依照室顶的符诀图形练功。这番修习却比学练全真派武功容易得多,林朝英所创破解王重阳武功的法门,还是源自她原来的武学。室顶符诀图形便是心经要诀,林朝英另有口传详解,详述心经武功的练法及要旨所在。这部心经,自浅而深,分为十篇。小龙女的师父不传首徒李莫愁,却传给了小徒小龙女。李莫愁以为另有笔录的《玉女心经》,却不知师祖、师父只是口传,并无笔录。 过得数月,二人已将《玉女心经》的外功练成。有时杨过使全真剑法,小龙女就以玉女剑法破解,待得小龙女使全真剑法,杨过便以玉女剑法克制。那玉女剑法果是全真剑法的克星,一招一式,恰好把全真剑法的招式压制得动弹不得,步步针锋相对,招招制敌机先,全真剑法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脱不了玉女剑法的笼罩。 两人所使剑招均极狠辣,但两人依照经中所嘱,折去长剑剑尖,又将剑刃两边剑锋以锤子打钝,这剑既不能刺人,又不能伤人,变成了徒有剑招、剑意而不能伤人的“无锋剑”。李莫愁所以使拂尘而不使剑,便因古墓派的剑法虽精,却不易伤敌,于是以拂尘使剑招,剑法精妙,人所难测,往往一战便即取胜。 殊不知“无锋剑”不易伤人,乃因林朝英只求克制全真剑法,无意当真与王重阳性命相拚,旨在较艺而非搏斗,一胜即可,决不伤人。因之古墓派的“玉女无锋剑”剑招奇幻,变化莫测,似乎平平无奇,突然间幻招忽生,看去极像要抛剑认输,却怪事陡起,剑招忽从万万不可能之处生出,实令人眼花缭乱,手足无措。盖林朝英和王重阳对剑之时,七分当真,却有三分乃是戏耍,林朝英的武功与王重阳本来旗鼓相当,其实谁也胜不了谁,王重阳明知对方好胜心切,又怜她是女流之辈,到紧急关头每每容让一招半式,林朝英却由此而生变化,有时撒娇乔呆,有时放泼赖皮,不存半点武学大宗师风范,当王重阳哭笑不得之际,林朝英就此获胜。这些剑术用在与自己人试招原本极为适合,但当真临敌,只因花招极多,虚式层出,敌人难辨真假,极易受骗上当,待得发觉,早已为对方所制,后悔莫及了。 外功初成,转而进练内功。全真内功博大精深,欲在内功上创制新法而胜过之,委实谈何容易?林朝英也真绝顶聪明,居然别寻蹊径,自旁门左道力抢上风。小龙女抬头望着室顶的图文,沉吟不语,一动不动的凝视,始终皱眉不语。 杨过道:“姑姑,这功夫很难练么?”小龙女道:“我从前听师父说,这心经的内功须二人同练,只道能与你合修,那知却不能够。”杨过大急,忙问:“为什么?”小龙女道:“你如是女子,那就可以。”杨过急道:“那有什么分别?男女不是一样么?”小龙女摇头道:“不一样。你瞧这顶上刻着的图形。”杨过向她所指处望去,见室顶角落处刻着无数人形,不下七八十个,瞧模样似乎均是女相,姿式各不相同,全身有一丝丝细线向外散射。杨过仍不明原由,转头望她。 小龙女道:“我师父曾指着这些图形说,练功时全身热气蒸腾,须拣空旷无人之处,全身衣服畅开而修习,使得热气立时发散,无片刻阻滞,否则转而郁积体内,小则重病,大则丧身。”杨过道:“那么咱们解开衣服修习就是了。”小龙女道:“到后来二人以内力导引防护,你我男女有别,解开了衣服相对,成何体统?” 杨过这两年来专心练功,并未想到与师父男女有别,这时觉得与师父解开全身衣衫而相对练功确然不妥。小龙女其时已年逾二十,可是自幼生长古墓,于世事可说一无所知,本门修练的要旨又端在克制七情六欲,是以师徒二人虽是少年男女,但朝夕相对,一个冷淡,一个恭诚,绝无半点越礼之处。此时谈到解衣练功,只觉是个难题而已,亦无他念。杨过忽道:“有了!咱俩可以并排坐在寒玉床上练。”小龙女道:“万万不行。热气给寒玉床逼回,练不上几天,你和我就都死啦。” 杨过沉吟半晌,问道:“为什么定须两人在一起练?咱俩各练各的,我遇上不明白地方,慢慢再问你不成吗?”小龙女摇头道:“不成。这门内功步步艰难,时时刻刻会练入岔道,如无旁人相助,非走火入魔不可,只有你助我、我助你,合二人之力方能共度险关。”杨过道:“练这门内功,果然有些麻烦。”小龙女道:“咱们将外功再练得熟些,也足够打败全真老道了。又不是真的要跟他们拚死活,就算胜他们不过,又有什么了?这内功不练也罢。”杨过听师父这般说,便答应了。 这日他练完功夫,出墓去打些獐兔之类以作食粮,打到一只黄獐后,又去追赶一头灰兔,这灰兔东闪西躲,灵动异常,他此时轻身功夫已甚了得,但一时竟追它不上。他童心大起,不肯发暗器相伤,却与它比赛轻功,要累得兔儿无力奔跑为止。一人一兔越奔越远,兔儿转过山坳,忽然在一大丛红花底下钻了过去。 这丛红花排开来长达数丈,密密层层,奇香扑鼻,待他绕过花丛,兔儿已影踪不见。杨过与它追逐半天,已生爱惜之念,纵然追上,也会相饶,找不到也就罢了。但见花丛有如一座大屏风,红瓣绿枝,煞是好看,四下里树荫垂盖,便似天然结成的一座花房树屋。杨过心念一动,忙回去拉了小龙女来看。 小龙女淡然道:“我不爱花儿,你既喜欢,就在这儿玩罢。”杨过道:“不,姑姑,这是咱们练功的好所在。你在这边,我到花丛那一边去,咱俩都解开了衣衫,但谁也瞧不见谁。岂不绝妙?”小龙女听了大觉有理。她跃上树去,四下张望,见东南西北都一片清幽,只闻泉声鸟语,杳无人迹,确是个上好的练功所在,说道:“亏你想得出,咱们今晚就来练罢。” 当晚二更过后,师徒俩来到花荫深处。静夜之中,花香更加浓郁。小龙女将修习玉女心经的口诀法门说了一段,杨过问明白了其中疑难不解之处,二人各处花丛一边,解开衣衫,修习起来。杨过左臂透过花丛,与小龙女右掌相抵,只要谁在练功时遇到难处,对方受到感应,立时能运功为助。 第723章 神雕侠侣(28) 《玉女心经》练到第七篇之后,全是二人联手对敌之术,双剑合璧,男攻则女守,男守则女乘机攻敌。两人攻守兼备,攻者不虞对方反击,尽可全力施为,攻势比之原来强了一倍;守者因有攻者窥伺在侧,敌人不敢全力进攻,来力减弱,守者随时可转守为攻。杨过与小龙女联手应敌,虽无对手可任二人试招,但二人心中皆存了个全真道人在,试招者每每便是郝大通,于是在师徒二人心中,郝大通一败涂地之余,只有跪地求饶,有时跪地求饶者竟是丘处机。师徒二人大乐,相对大笑。 小龙女受师父之诫,不可大悲大乐,自知不合,忙收敛笑容。杨过见小龙女平时难有笑颜,此刻却玉容嫣然,可亲可爱,偏又强自忍笑,更增妩媚,忍不住便想伸臂将她抱在怀里,亲她几下,但随即想到她是师尊,双臂伸出了便即缩回。小龙女问道:“你这招是什么?”杨过道:“我怕丘处机跪在地下,突然使出‘前恭后踞’,诡计伤你,因此我要全力护你。” 这正是《玉女心经》第七篇的要旨所在。林朝英当年创建此经时,已占有石墓,王重阳不肯随来。她枯居石墓,自创诡异武功,将一番无可奈何的相思之意,寄托于招式之中,想像自己遇到危难,爱侣王重阳竟能不顾自身安危,奋力来救,代为挡开敌人。杨过随口一句谎话,竟应了祖师婆婆当年撰述此经的遗意。小龙女点头称是。 两人练到第十九招“亭亭如盖”时,小龙女复述师传要旨:“这一招我拚不过敌人,给他一掌击倒,或是一脚着身,摔倒在地,敌人跟着追击,以拳掌或刀剑再来伤我,你须扑将过来,挡在我身上,代我受这一击。敌人举起拳掌或是刀剑,要击在你身上。你扑在我身上回护之时,必须两腿分开,撑在地下,腰脊出力挺住,上身才不致当真压在我身上。我一剑从你两腿之间刺出,正通入敌人小腹。敌人见我二人摔倒,以为我二人已无抗御之能,更不提防,何况你遮住了我兵刃,敌人见不到这‘无中生有’的一刺,非但闪避不了,根本没想到要避,自然一剑直通入小腹。” 杨过摇头道:“姑姑,这一招的确巧妙之极,敌人万想不到,只不过……只不过好像太阴毒了一些。”小龙女道:“什么阴毒?我二人既已摔倒,那牛鼻子就该罢手,他为什么又赶上前来,出手再来伤你?他如不上前追击,这一剑就刺他不到。因此这一剑只刺坏人,不伤好人。”杨过点头道:“对极,祖师婆婆要对付的原是坏人。” 殊不知林朝英创建这些招式之时,设想自己临敌时遇到危难,王重阳只因爱极了自己,竟肯舍却自身,来救爱侣。种种模拟,纯系自怜自惜,不过于无可奈何中聊以自慰,以寄相思之情而已。 杨过按着心经第七篇下段所载,记清了招式之后,与小龙女俩一招一式的试演下来。其时二人修习心经上半部的内功初成,出手迅捷轻盈之极,刹忽来去,尽是奇招怪式,偏又快速无伦。杨过以前与小龙女对招,心中总是存着一份诚敬之意,手掌连她衣衫边缘也不敢碰到。但练到第七篇下段的功夫,每一招每一式皆是由自己奋力回护对方,心中假想敌人出招凌厉凶狠,小龙女难以抵敌,时时处于极大凶险之中,拆招既久,心中自然而然觉得小龙女已不是武功较己为高的师尊,只觉她柔弱可怜,受恶人欺凌,非自己出力保护不可。 小龙女本来年纪比他大了几岁,但自幼生长于石墓之中,少见天日,所练的玉女神功又有少忧少虑、驻颜缓老之效,因此两人相较,倒似杨过的年纪反大过了她。这套武功一练,杨过到后来只觉小龙女是个依赖自己保护的小妹子,更不当她是姑姑师父,所有拳招剑法,尽用于代小龙女挡架敌招,竟不顾及自己。这么一来,这第七篇下段的功夫,便练得丝丝入扣,将心经中武功的原意显示无遗,不仅招式相合,更连拳旨剑意,也表达得淋漓尽致。 小龙女招式上受杨过代挡保护,时刻稍久,心随手转,不自禁生出依赖顺从之情,师尊的架子尊严忽然尽去,两人目光偶尔相对,一个怜惜回护,一个仰赖求助,突然间心灵相通。这本是心经内功的原意,徒练内功,难达此境,一与外功相结,两人不由自主的内外交融。 这日练到一招“愿为铁甲”,杨过须得双臂环抱小龙女,似乎化为一件铁甲,将她周身护得不受敌伤,小龙女则须束手受护,自行调匀真气。杨过纵身而前,双臂虚抱,其实并没碰到师父身子,但眼光中脉脉含情,显得决意自舍性命,为她尽受敌人刀枪拳脚。小龙女一与他眼光相接,红晕上脸,微感不妥,眼光中露出羞怯之情,轻声道:“过儿,不好!”杨过便即跳开。 两人在古墓中相处日久,年岁日长,情愫早生,只是一个矜持冷淡,一个尊敬恭顺,即在言语中亦无丝毫越礼之处,此刻所练武功既须全身纵跃出力,更时时刻刻设想处于生死存亡的一线之间,种种礼法堤防,早已减弱,自然顺了凡人有生俱来的本性。这日从头练起,练到“亭亭如盖”那一招,小龙女叫声:“啊哟!”一个挫步,向前斜身摔倒。杨过纵身而前,凭虚扑在她身上代挡敌招,双足分开撑地,腰间使力,上身挺起,不和她身子相触。此时敌人赶将上来,欲待伤害杨过。小龙女便挺长剑从杨过两腿之间的空隙上刺,一剑通入敌人小腹,就此杀了敌人。 杨过腰背出力撑住身子,不令自己压到小龙女身上,却见她眼波盈盈,满脸红晕,嘴角边似笑非笑,娇媚百端,不禁全身滚热,再也难以克制,双臂抱住了她身子,伸嘴欲在她脸颊上一吻。小龙女年过二十,心中自非全无情欲,给杨过这么一抱,见到他的眼光,不由得心中动情。但她自幼所练内功是冷漠自制,不论外界如何生变,自己既不惊惧,亦不动怒,动情自然更加不可,蓦地里觉到不妥,出力跳起,脱出杨过的搂抱,顺手重重在他臀部猛击一掌,喝道:“你不乖!不练啦。”奔回石墓。 杨过又惊又惭,急速随后跟去,幸好小龙女并没闭上墓门。杨过走到小龙女卧室之外,拿了一柄扫帚,跪倒在地,说道:“姑姑,今天我错了,请你重重打我吧!”高举扫帚过顶。小龙女道:“我不打你,你知错了就好。咱们以后不练这一招了。”杨过道:“不练也成。以后倘若真有坏人害你,我一般的奋不顾身,保你护你,代挡杀招!”小龙女哼的一声,说道:“原来你还是乖的,并不欺侮我。”杨过听了她一声哼,心中大石才落,说道:“我永永远远的保你护你,决不欺侮你。” 两人自此以夜作昼,晚上练功,白日在墓中休息。杨过和小龙女严自提防,以免更犯当日险些情不自禁之误。如此两月有余,相安无事。 那心经的内功要旨在更增纵跃之能以及出招的快捷,劲力的增长却非玉女心经要旨所在。所以要两人同练,一来若遇走火入魔等困厄时可互相救助,更要紧的是使得两人心灵相通,在危急之际有如一人。林朝英和王重阳所以良缘难谐,主因便在互不了解,各人所思所念,每每与对方相左,难以心灵相通。林朝英生性矜持,又复腼觍,不肯先吐情意,只盼同练内功,对方自悟,得以心心相印。其实男女二人若两情相悦,坦白直言即可表达情意,自内功入手而求两心互通,未免是远兜圈子了。且舍口舌言语而不用,内功练到高深处,敌意渐增,情意自相应而减。 王重阳其实未与林朝英同练玉女心经,林朝英此番心血,于数十年后方得让徒孙受益。杨过虚心受教,小龙女诚意传剑,两情相洽,敌意不生。 那玉女心经的第九篇全是内功,共分九段,分别行功,这一晚小龙女已练到第七段,杨过也已练到第六段。当晚两人隔着花丛各自用功,全身热气蒸腾,将那花香一薰,更加芬芳馥郁。渐渐月到中天,再过半个时辰,两人六段与七段的行功就分别练成了。突然间山后传来脚步声响,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近。 这玉女心经单数行功是“阴进”,双数为“阳退”。杨过练的是“阳退”功夫,随时可以休止,小龙女练的“阴进”却须一气呵成,中途不能微有顿挫。此时她用功正到要紧关头,对脚步声和说话声全然不闻。杨过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下惊异,忙将丹田之气逼出体外,吐纳三次,止了练功。只听那二人渐行渐近,语音好生熟悉,原来一个是以前的师父赵志敬,一个却是甄志丙。两人越说越大声,竟在互相争辩。 只听赵志敬道:“甄师弟,此事你再抵赖也没用。我去禀告丘师伯,凭他查究罢。”甄志丙道:“你苦苦逼我,为了何来?难道我就不知?你不过要跟我争做第三代的首座弟子,将来好做我教掌门人。”赵志敬冷笑道:“你不守清规,犯了我教大戒,怎能再做首座弟子?”甄志丙道:“我犯了什么大戒?”赵志敬大声喝道:“全真教第四条戒律,淫戒!” 杨过隐身花丛,偷眼外望,见两个道人相对而立。甄志丙脸色铁青,在月光映照下更显得全无血色,沉着嗓子道:“什么淫戒?”说了这四字,伸手按住剑柄。赵志敬道:“你自从见了活死人墓中的那个小龙女,整日价神不守舍,胡思乱想,你心中不知几千百遍的想过,要将小龙女搂在怀里,温存亲热,无所不为。我教讲究的是修心养性。你心中这么想,难道不是已犯了淫戒么?” 杨过对师父尊敬无比,听赵志敬这么说,不由得怒发欲狂,对二道更恨之切骨。但听甄志丙颤声道:“胡说八道,连我心中想什么,你也知道了?”赵志敬冷笑道:“你心中所思,我自然不知。我为了要捉拿杨过这叛门的小畜生回观治罪,派了鹿清笃和另外三名弟子,轮派在古墓外林子中伺伏,只等这小畜生出墓到林中来,便捉他回观……”甄志丙道:“杨过的武功早高过你弟子鹿清笃了,还捉得到他吗?”赵志敬冷冷的道:“杨过是捉不到,他们却发现了几个大秘密。他们见到,咱们全真教有一位甄师叔,不断在古墓外的林中踱来踱去,仰起了头喃喃自语,只怕口中叫的是‘小龙女,小龙女!’”甄志丙怒道:“一派胡言,那有此事!” 赵志敬道:“就算听不到你说话,但你三日两头到那林子中踱来踱去,总不假吧?咱们掌门师伯吩咐了的,谁都不准走到古墓旁的林子里去。我派四个弟子去守候捉拿杨过,除师叔伯、师父之外,教里人人都知。你去林子里等小龙女,这不是犯了淫戒算什么?你不认,我们到掌门师伯、丘师伯那里去评评这理。”甄志丙道:“赵师哥,你为来为去,不过想撬掉我这第三代首座弟子的名号,要我将来做不成本教掌门,你肆口胡说,目的只是为此,大家知道你的用意,除了耻笑之外,又有谁信你了?再说,本教李志常李师哥、王志坦王师弟、宋德方宋师弟,那一个不是精明能干,干才远胜于你,你要撬掉我已千难万难,挨下来却也未必轮到你呢!” 赵志敬冷笑道:“是我肆口胡说吗?小龙女二十岁生日那天,是谁巴巴的在古墓前放了一盒蜜饯蟠桃、两罐蜜枣,说是‘恭祝龙姑娘芳辰’呢?”甄志丙道:“你倒把人家的生日记得这么清清楚楚。”赵志敬道:“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妖魔鬼怪大举来攻,烧了重阳宫的宫观,这日子谁不记得?你想不认吗?哼哼!是谁送了这份生日礼,又写了‘恭祝龙姑娘芳辰’的礼笺,还怕人家不知是谁送的礼,下面却写着‘重阳宫小道甄志丙谨具’十个字。这张礼笺,可教鹿清笃给收下了。咱们不妨到丘师伯面前去对一对笔迹,到底是甄师弟你亲笔所书呢,还是我赵志敬假冒的?”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纸,扬了几扬,说道:“这是不是你的笔迹?咱们交给掌门马师伯、你座师丘师伯认认去。”甄志丙再也忍耐不住,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分心便刺。 赵志敬侧身避开,将红纸塞入怀内,狞笑道:“你想杀我灭口么?只怕没这等容易。”甄志丙一言不发,疾刺三剑,每一剑都给赵志敬避开了。到第四剑上,铮的一声,赵志敬也长剑出手,双剑相交,便在花丛旁剧斗起来。两人都是全真派第三代高弟,一个是丘处机二徒,一个是王处一首徒,武功原在伯仲之间。甄志丙咬紧牙关狠命相扑,赵志敬却在恶斗之中不时夹着几句讥嘲,意图激怒对方,造成失误。丘处机的弟子之中,武功本以尹志平居首,甄志丙其次,但近几年来尹志平潜心内丹炼气之道,于武功上不免生疏了,于是第三代弟子之中,便由甄志丙及赵志敬互争雄长。 此时杨过已将全真派的剑法尽数学会,见二人酣斗之际,进击退守,招数虽变化多端,但大致尽在意料之中,心想姑姑教的本事果然不错。见二人翻翻滚滚的拆了数十招,甄志丙使的尽是进手招数,赵志敬不断移动脚步,冷笑道:“我会的你全懂,你会的我也都练过。要想杀我,休想啊,休想。”他守得稳凝无比,甄志丙奋力进扑,每一招都让他挡开了。再斗一阵,眼见二人脚步不住移向小龙女身边,杨过大惊,心想:“这两名贼道倘若打到我姑姑身畔,那可糟啦!” 蓦地里赵志敬突然反击,将甄志丙逼了回去。他急进三招,甄志丙连退三步。杨过见二人离师父远了,心中暗喜,那知甄志丙忽然剑交左手,右臂倏出,呼的一掌,当胸拍去。赵志敬笑道:“你就是有三只手,也只有妙手偷香的本事,终难杀我。”当下左掌相迎。两人剑刺掌击,比适才斗得更加凶了。 小龙女潜心内用,对外界一切始终不闻不见。杨过见二人走近几步,心中就焦急万分,移远几步,又略略放心。 第724章 神雕侠侣(29) 斗到酣处,甄志丙大声怒喝,连走险招,竟不再挡架对方来剑,一味猛攻。赵志敬暗呼不妙,知他处境尴尬,宁可给自己刺死,也不能泄漏了暗恋人家姑娘之事。他与甄志丙虽素来不睦,却无杀他之心,这么一来,登时落在下风。再拆数招,甄志丙左剑平刺,右掌正击,同时左腿横扫而出,正是全真派中的“三连环”绝招。 赵志敬高纵丈余,挥剑下削。甄志丙长剑脱手,猛往对方掷去,跟着“嘿”的一声,双掌齐出。 杨过见这几招凌厉变幻,已非己之所知,不禁手心中全是冷汗,眼见赵志敬身在半空,无可闪避,看来这两掌要打得他筋折骨断。岂知赵志敬竟在这危急异常之际忽然空中翻身,急退寻丈,轻轻巧巧的落下地。 瞧他身形落下之势,正对准了小龙女坐处花丛,杨过大惊之下再无细思余暇,纵身而起,左掌从右掌下穿出,托在赵志敬背心,一招“彩楼抛球”,使劲挥出,将他庞大的身躯抛在两丈以外。但他此时内力未足,这一下劲力使得猛了,劲集左臂,下盘便虚,登时站立不稳,身子一侧,左足踏上了一根花枝。那花枝迅即弹回,碰在小龙女脸上。只这么轻轻一弹,小龙女已大吃一惊,全身大汗涌出,正在急速运转的内息涌入丹田,回不上来,立即昏晕。 甄志丙斗然间见杨过出现,又斗然间见到自己昼思夜想的意中人竟隐身在花丛之中,登时呆了,实不知是真是幻。此时赵志敬已站直身子,月光下已瞧清楚小龙女的面容,又见她晕在地下,衣衫不整,叫道:“妙啊,原来她在这里偷汉子。” 杨过大怒,厉声喝道:“两个臭道士都不许走,回头找你们算帐。”见小龙女摔倒后便即不动,想起她曾一再叮嘱,练功之际必须互相全力防护,纵然是獐兔之类无意奔到,也能闯出大祸,这时她大受惊吓,定然为祸非小,惶急无比,伸手去摸她额头,只觉一片冰凉,忙将她衣襟拉过,遮好她身子,将她抱起,叫道:“姑姑,你没事么?” 小龙女“嗯”了一声,却不答话。杨过稍稍放心,道:“姑姑,咱们先回去,回头再来杀这两个贼道。”小龙女全身无力,偎倚在他怀里。杨过迈开大步,走过二人身边。甄志丙痴痴呆呆的站在当地。赵志敬哈哈大笑,道:“甄师弟,你的意中人在这里跟旁人干那无耻勾当,你与其杀我,还不如杀他!”甄志丙听而不闻,不作一声。 杨过听了“干那无耻勾当”六字,虽不明他意之所指,但知总是极恶毒的咒骂,盛怒之下,将小龙女轻轻放在地下,让她背脊靠在一株树上,折了一根树枝拿在手中,向赵志敬戟指喝道:“你胡说什么?” 事隔两年,杨过已自孩童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赵志敬初时并不知道是他,待得听他二次喝骂,脸庞又转到月光之下,这才瞧清楚原来是自己徒儿,自己忙乱中竟给他摔了一交,不由得惭怒交迸,见他上身赤裸,喝道:“杨过,原来是你这小畜生!”杨过道:“你骂我也还罢了,你骂我姑姑什么?”赵志敬哈哈一笑,道:“人言道古墓派是姑娘派,向来传女不传男,个个是冰清玉洁的处女,却原来污秽不堪,姘头相好几十个,不管和尚道士,徒弟师父,碰上了就不分日夜,幕天席地的干这调调儿!” 小龙女适于此时醒来,听了他这几句话,惊怒交集,刚调顺了的气息又复逆转,双气相激,胸口郁闷无比,知道已受内伤,只骂得一声:“你胡说八道……”突然口中鲜血狂喷,如一根血柱般射了出来。 甄志丙与杨过一齐大惊,双双抢近。甄志丙问道:“你怎么啦?”俯身察看她伤势。杨过只道他意欲加害,左手推向他胸口。甄志丙顺手一格。杨过对全真派的武功招招熟习,手掌一翻,已抓住他手腕,先拉后送,将他摔了出去。 此时杨过练功时日未久,武功其实尚远不及甄志丙,如与别派武学之士相斗,对手武功与甄志丙相若,杨过非输不可。但林朝英当年钻研克制全真武功之法,每一招每一式都配合得丝丝入扣,而她创成之后从未用过,是以全真弟子始终不知世上竟有这一项本门克星的武功。此时杨过突然使出,甄志丙猝不及防,又当心神激荡之际,竟全无招架之功。杨过出手虽快,劲力不足,甄志丙这一交虽未跌倒,但身子已在两丈之外,站在赵志敬身旁。 杨过道:“姑姑,你莫理他们,我先扶你回去。”小龙女气喘吁吁的道:“不,你杀了他们,别……别让他们在外边说……说我……”杨过道:“好。”纵身而前,手中树枝向赵志敬当胸点去。赵志敬那将他放在眼里,长剑微摆,削他树枝。那知杨过所使剑招正是全真剑法的对头,树枝尖头一颤,倏地弯过,已点中赵志敬手腕上穴道。赵志敬手腕一麻,暗叫不好。杨过左掌横劈,直击他左颊,这一劈来势怪极,乃是从最不可能处出招。赵志敬要保住长剑,就得挺头受了他这一劈,若要避招,长剑非撒手不可。 赵志敬武功了得,放手撒剑,低头避过,杨过已将他长剑夺过,赵志敬跟着左掌前探,就在这一瞬之间要夺回长剑。岂知林朝英在数十年前早已料敌机先,对全真高手可能使用的诸般巧妙厉害变着,尽数预拟了对付之策。赵志敬这一招自觉别出心裁,定能败中求胜,那想到杨过与小龙女早就将此招拆解得烂熟于胸。杨过见他左掌一闪,已知他要用此着,长剑刺去,抢先削他手掌。赵志敬急忙缩手。杨过剑尖已指在他胸口,喝道:“躺下!”左脚勾出。赵志敬要害受制,动弹不得,给他一勾,当即仰天摔倒。杨过提起长剑,疾往他小腹刺下。 忽然身后风声飒然,一剑刺到,甄志丙厉声喝道:“你胆敢弑师么?”这一剑攻敌之必救,杨过于大惊大怒交攻之际,仍能审察缓急,立时回剑挡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甄志丙见他回剑既快且准,不禁暗暗称赞,突觉自己手中长剑不挺自伸,竟遭对方黏了过去,一惊之下,急运内力回夺。他内力自远为深厚,双力互夺,杨过长剑反给牵引过去。不料杨过正是要诱他使这一着,只微一凝持,突然放剑,双掌直欺,猛击他前胸,同时剑柄反弹上来,双掌一剑,三路齐至,甄志丙武功再高,也挡不住这怪异之极的奇袭。 当此之时,甄志丙只得撒剑回掌,并手横胸,急挡一招,只手臂弯得太内,已难发劲,总算杨过内力不强,未能将他双臂折断,但也已震得他胸口剧痛,两臂酸麻,急忙倒退三步。赵志敬已乘机跳起,与甄志丙并肩抗敌。杨过双剑在手,向二人攻去。 赵甄二人数招之间,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杀得手忙脚乱,都既惊且怒,再也不敢大意。两人并肩而立,使开掌法,只守不攻,要先摸清对方的武功路子再说。这么一来,杨过虽双手皆有利器而对方赤手空拳,但二人守得严密异常,再也不能如初交手时那么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林朝英只求盖过王重阳,如以利剑制敌肉掌,非但胜之不武,抑且自失身分,她于此自是不屑去多费心思,因此玉女心经剑术之中,并无克制全真派拳脚的招数。加之赵甄二人功力固然远胜,又联防而求立于不败之地,杨过双剑闪烁,纵横挥动,却无可乘之机,到后来且渐落下风。赵志敬掌力沉厚,不断催劲,压向他剑上。 甄志丙定了定神,暗想两个长辈合斗一个少年,那成什么样子?眼见胜算已然在握,又记挂小龙女的安危,喝道:“杨过,你快扶你姑姑回去,跟我们瞎缠什么?”杨过道:“姑姑恨你们胡说八道,叫我非杀了你们不可。”甄志丙呼的一掌,将他左手剑震歪了,向左跃开三步,叫道:“且住!”杨过道:“你想逃么?”甄志丙道:“杨过,你想杀我们两个,这叫做千难万难,不过好教你姑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姓甄的倘若吐露了半句,立时自刎相谢。倘有食言……”说到此处,左掌向天,说道:“我甄志丙死得惨不堪言,死后身入十八层地狱,来世做狗做猪,永为畜生!” 杨过一呆之下,听他说得诚恳,已知这誓言出自真心,喝道:“姓甄的,你做猪做狗,倒也相配!”向前踏上两步,蓦地里挺剑向背后刺出,直指赵志敬胸口。 这一招“木兰回射”阴毒无比,赵志敬正自全神倾听二人说话,那料到他忽施偷击,待得惊觉,剑尖已刺上了小腹。赵志敬只感微微一痛,立时气运丹田,小腹斗然间向后缩了半尺,疾起右腿,竟将杨过手中长剑踢飞。杨过不等他右腿缩回,伸指向他膝弯里点去,正中穴道。赵志敬虽逃脱性命,却再也站立不住,右腿跪倒在杨过面前。 杨过伸手接住从空中落下的长剑,指在赵志敬咽喉,道:“我曾拜你为师,磕过你八个头,现下你已非我师,这八个头快磕回来。”赵志敬气得几欲晕去,脸皮紫胀,几成黑色。杨过手上稍稍用力,剑尖陷入他喉头肉里。赵志敬骂道:“你要杀便杀,多说什么?”杨过挺剑正要刺去,忽听小龙女在背后说道:“过儿,师父杀不得,你叫他立誓不说今日之事,就……就饶了他罢!” 杨过对小龙女之言奉若神明,听她这般说,便道:“你发个誓来。”赵志敬虽然气极,毕竟性命要紧,说道:“我不说就是,发什么誓?”杨过道:“不成,非发个毒誓不可。”赵志敬道:“好,今日之事,咱们这里只四人知道。如我对第五个人说起,教我身败名裂,逐出师门,为武林同道所不齿,终于不得好死!” 小龙女与杨过都不谙世事,只道他当真发了毒誓。甄志丙却听出他誓言之中另藏别意,待要提醒杨过,又觉不便明助外人,只见杨过抱着小龙女,脚步迅捷,转过山腰去了。 杨过抱着小龙女回到古墓,将她放上寒玉床。小龙女叹道:“我身受重伤,怎么还能与寒气相抗?”杨过“啊”了一声,心中愈惊,暗想:“原来姑姑受伤如此之重。”当下抱她到邻室她自己的卧房。小龙女刚一卧倒,又是“哇”的一声,喷出了大口鲜血,杨过赤裸的上身给喷得满胸是血。她喘息几下,便喷一口血。杨过吓得手足无措,只是流泪。 小龙女淡淡一笑,说道:“我把血喷完了,就不喷了,又有什么好伤心的?”杨过道:“姑姑,你别死。”小龙女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杨过愕然道:“我?”小龙女道:“我死之前,自然先将你杀了。”这话她在两年多前曾说过一次,杨过早就忘了,想不到此时重又提起。小龙女见他满脸讶异之色,道:“我若不杀你,死了怎有脸去见孙婆婆?你独个儿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料你?”杨过心中一片惶乱,不知说什么好。 小龙女吐血不止,神情却甚镇定,浑若无事。杨过灵机一动,奔去舀了一大碗玉蜂蜜浆来,喂她喝下。这蜜浆疗伤果有神效,过不多时,她终于不再吐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杨过心中略定,惊疲交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地下,也倚墙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咽喉上一凉,当即惊醒。他在古墓中住了多年,虽不能如小龙女般黑暗中视物有如白昼,但在墓中来去,也已不须秉烛点灯。睁开眼来,见小龙女坐在床沿,手执长剑,剑尖指在他喉头,一惊之下,叫道:“姑姑!你……” 小龙女淡然道:“过儿,我这伤势好不了啦,现下杀了你,咱们一块儿见孙婆婆去罢!”杨过只急叫:“姑姑!”小龙女道:“你心里害怕,是不是?挺快的,只一剑就完事。”杨过见她眼中忽发异光,知她立时就要下杀手,胸中求生之念热切无比,再也顾不得别的,一个打滚,飞腿去踢她手中长剑。 小龙女虽内伤沉重,身手迅捷,竟不减平时,侧身避开他这一脚,剑尖又点在他喉头。杨过连变几下招术,但他每一招每一式全是小龙女所指点,那能不在她意料之中?长剑如影随形,始终不离他咽喉三寸之处。杨过吓得全身出汗,暗想:“今日逃不了性命,定要给姑姑杀了。”危急中双掌一并,凭虚击去,欺她伤后无力,招数虽精,该无劲力与自己对掌。 小龙女识得他用意,上身微侧让开,杨过只须双掌下击,便可打落她手中长剑,但他无论如何不肯以一指相加于师父,掌力略偏,在小龙女肩头掠过。小龙女叫道:“过儿,不用斗了!”长剑略挺,剑尖颤了几颤,一招巧妙无比的“分花拂柳”,似左实右,已点在杨过喉头。她运劲前送,正要在他喉头刺落,见到他乞怜的眼色,突然心中怜意大生,登时手腕无力,全身酸软,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这一剑刺来,杨过只有待死,不料她竟会抛剑不刺。他一呆之下,随即转身逃出,临出门时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只见她半身倒在地下,长剑落在身边,嘴里两道鲜血从嘴角边缓缓流下,双目紧闭,昏暗之中,但见她本来白玉一般晶莹的脸色,似乎变得有些灰扑扑地。杨过心中大恸:“姑姑就要死了,我说什么也不离开她!她要杀我,让她杀好了。”抢身过去,靠墙坐倒,将小龙女的身子轻轻扶起,靠在自己胸前,伸手到石桌上将那碗尚未喝完的玉蜂蜜拿过,左手拨开小龙女的嘴唇,将蜂蜜缓缓灌入她口里。 小龙女喝得几口蜂蜜,微微睁眼,发觉杨过搂着她上身,心下大喜,脸色如春花之绽,问道:“我要杀你,你……你怎不逃走?”杨过道:“我舍不得离开你!你杀我也不打紧。你如真的死了,我就自杀,否则你到了阴间,没人陪你,你会害怕的。”小龙女听他这几句话情深无限,没半点假意,心中平静,便呼吸顺畅,迷迷糊糊的似欲睡去。杨过将她抱起,轻轻放到床上,拉过薄被盖在她身上。打亮火摺,点燃石桌上的一支蜡烛,见小龙女脸上微透红晕,嘴角边露出笑意,先前重伤垂死的颓态已大为改善。 第725章 神雕侠侣(30) 小龙女微微睁眼,说道:“我受激吐血,师父以前曾说,该找人参、田七、红花、当归之类药物服了,慢慢调养,否则吐血不止,伤势难愈。”杨过道:“我这就出去找药,你乖乖的躺着休息。”小龙女闭了眼,轻轻的道:“你要小心!”杨过道:“是。姑姑,我不放心离开你。”小龙女道:“你去好了,我就要死,也等你回来再死。” 杨过心想古墓中没银子去买药,到山下见到药店,或偷或抢,见机行事便了,便即走出古墓。但见阳光耀目,清风拂体,花香扑面,好鸟在树,那里还是墓中阴沉惨怛的光景? 他回到红花丛旁先前练功之处,赵志敬和甄志丙已人影不见,便展开轻功向山下急奔。中午时分,已到了山脚,他放慢脚步而行,走到溪边,将自己身上的血迹稍事清洗。走了一阵,腹中饿得咕咕直响。他自幼闯荡江湖,找东西吃的本事着实了得,四下张望,见西边山坡上长着一大片玉米,于是过去摘了五根棒子。玉米尚未成熟,但已可食得。他拾了一些枯柴,便想设法生火烧烤来吃,自己吃三根棒子,余下两根拿去给师父。忽听树后脚步声细碎,有人走近。 他侧身先挡住了玉米,以免给乡农捉贼捉赃,再斜眼看时,却见是个妙龄道姑,身穿杏黄道袍,脚步轻盈,缓缓走近。她背插双剑,剑柄上血红丝绦在风中猎猎作响,显是会武。杨过心想此人定是山上重阳宫里的,多半是清净散人孙不二的弟子。他想女道姑就不必跟她为难了,低了头自管在地下掇拾枯枝。 那道姑走到他身前,问道:“喂,上山的路怎生走法?”杨过暗道:“这女子是全真教弟子,怎能不识上山路径?定然不怀好意。”当下也不转头,随手向山一指,道:“顺大路上去便是。”那道姑见他上身赤裸,下身一条裤子甚为敝旧,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是沾了油漆,还是染了菜汁,蹲在道旁执拾柴草,料想是个寻常庄稼汉。她自负美貌,任何男子见了都要目不转瞬的呆看半晌,这少年居然瞥了自己一眼便不再瞧第二眼,竟似瞎了眼一般,不禁有气,但随即转念:“这些蠢牛笨马一般的乡下人又懂得什么?”说道:“你站起来,我有话问你。” 杨过对全真教上上下下早就尽数恨上了,当下装聋作哑,只作没听见。那道姑道:“傻小子,我的话你听见没有?”杨过道:“听见啦,可是我不爱站起来。”那道姑听他这么说,不禁嗤的一笑,说道:“你瞧瞧我,是我叫你站起来啊!”这两句话声音娇媚,又甜又腻。杨过心中一凛:“怎么她说话这等怪法?”抬起头来,只见她肤色白润,双颊晕红,两眼水汪汪的斜睨自己,似乎并无恶意;一眼看过之后,又低下头来拾柴。 那道姑又问:“你知不知道山上的那座大墓在哪里?”杨过一怔,仍不抬头,干脆答道:“不知道!”那道姑觉察到他神色有异,心想这孩子大约是害怕大坟,见他满脸稚气,对自己毫不动心,也不生气,又想:“原来是个不懂事的傻孩子。乡下人不懂什么容貌美丽,银钱总是贪的。”她急于问路,不能色诱,便以财诱,从怀里取出两锭银子,叮叮的相互撞了两下,说道:“小兄弟,你听我话,这两锭银子就给你。” 杨过原不想招惹她,但听她说话奇怪,倒要试试她有何用意,于是索性装痴乔呆,怔怔的望着银子,道:“这亮晶晶的是什么啊?”那道姑一笑,说道:“这是银子。你要新衣服啦、大母鸡啦、白米饭啦,都能用银子去买来。”杨过装出一股茫然不解的神情,心想:“我抢了她银子,就好到山下去给姑姑买药。”说道:“你又骗我啦,我不信。”那道姑笑道:“我几时骗过你了?喂,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杨过道:“人人都叫我傻蛋,你不知道么?你叫什么名字?” 那道姑笑道:“傻蛋,你只叫我仙姑就得啦,你妈呢?”杨过道:“我妈刚才骂了我一顿,到山上砍柴去啦。”那道姑道:“嗯,我要用把斧头,你去家里拿来,借给我使使。”杨过大奇,双眼发直,口角流涎,傻相装得越加像了,不住摇头,道:“那不行,斧头不能借人的。”那道姑笑道:“你爹妈见了银子,就肯借斧头啦。”说着扬手将一锭银子向他掷去。 杨过伸手去接,假装接得不准,让那银子撞在肩头,落下来时,又碰上了右脚,他捧住右脚,左足单脚而跳,大叫:“嗳哟,嗳哟,你打我!我跟妈妈说去!”说着大叫大嚷,拾起银子,转身向山下急奔,要去买药。 那道姑见他傻得有趣,微微而笑,解下身上腰带,向杨过的右足挥出。杨过听到风声,回头一望,见到腰带来势,吃了一惊:“这是我古墓派的功夫!难道她不是全真派道姑?”当下也不闪避,让她腰带缠住右足,扑地摔倒,全身放松,任她横拖倒曳的拉回来,心下戒惧:“她上山去,难道是冲着姑姑?” 他一想到小龙女,不知她此时生死如何,不由得忧急无比。那道姑将他拉到面前,见他虽满脸灰土,却眉清目秀,心道:“这乡下小子生得倒俊,只可惜绣花枕头,肚子里一包乱草。”听他兀自大叫大嚷,胡言乱语,微微笑道:“傻蛋,你要死还是要活?”说着拔出长剑,抵在他胸口。 杨过见她出手这招“锦笔生花”正是古墓派嫡传剑法,心下更无疑惑:“此人多半是师伯李莫愁的弟子,上山找我姑姑,定然不怀好意。从她挥腰带、出长剑的手法看来,武功倒也不弱,我便装傻到底,好教她全不提防。”满脸惶恐,求道:“仙姑,你……你别杀我,我听你的话。”那道姑笑道:“好,你如不听我吩咐,一剑就将你杀了。”杨过叫道:“我听,我听。”那道姑挥起腰带,啪的一声轻响,已缠回腰间,姿态飘逸,甚是潇洒。杨过暗赞一声:“好!”脸上却仍一股茫然之色。道姑心道:“这傻子又怎懂得这一手功夫之难?我这可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说道:“你快回家去拿斧头。” 杨过本想先到山下买药,料想那道姑追自己不上,但见她是李莫愁的弟子,要去古墓,定是要为难小龙女,倒不可不防。当下奔向前面农舍,故意足步蹒跚,落脚极重,摇摇摆摆,显得笨拙异常。那道姑瞧得极不顺眼,叫道:“你可别跟人说起,快去快回。”杨过应道:“是啦!”悄悄在一所农舍的门边一张,见屋内无人,想是都在田地里耕作,在壁上取了一柄伐树砍柴用的短斧,顺手又在板凳上取过一件破衣披在身上,傻里傻气的回来。 他虽在作弄那道姑,心中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脸上不禁深有忧色。那道姑嗔道:“你哭丧着脸干么?快给我笑啊。”杨过咧开了嘴,傻笑几声。那道姑秀眉微蹙,道:“跟我上山去。”杨过忙道:“不,不,我妈吩咐我不可乱走。”那道姑喝道:“你不听话,我立时杀了你。”说着伸左手扭住他耳朵,右手长剑高举,作势欲斩。杨过杀猪也似的大嚷起来:“我去啊,我去啊!” 那道姑心想:“这人蠢如猪羊,正合我用。”于是拉住他袖子,走上山去。她轻功不弱,行路自然极快。杨过却跌跌撞撞,左脚高,右脚低,远远跟在后面,走了一阵,便坐在路边石上不住拭汗,呼呼喘气。那道姑连声催促快走。杨过道:“你走起路来像兔子一般,我怎跟得上?”那道姑见日已偏西,心中老大不耐烦,回过来挽住他手臂,向山上急奔。杨过只跟不上,双脚乱跨,忽尔在她脚背上重重踹了一脚。 那道姑“嗳哟”一声,怒道:“你作死么?”但见他气息粗重,当真累得厉害,伸左臂托在他腰里,喝一声:“走罢!”揽着他身子向山上疾驰,轻功施展开来,片刻间就奔出数里。杨过让她揽在臂弯,背心感到的是她身上温软,鼻中闻到的是她女儿香气,索性不使半点力气,任由她带着上山。那道姑奔了一阵,俯下头来,见他脸露微笑,显得甚为舒服,不禁有气,松开手臂,将他掷落,嗔道:“你好开心么?”杨过摸着屁股大叫:“哎唷,哎唷,仙姑摔痛傻蛋屁股啦。” 那道姑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怎么这生傻?”杨过道:“是啊,我本来就叫傻蛋嘛。仙姑,我妈说我不姓傻,姓张。你可是姓仙么?”那道姑道:“你叫我仙姑就得啦,管我姓什么呢。”原来她便是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弟子、当日去杀陆立鼎满门而给武娘子逐走的小道姑洪凌波。杨过想探听她姓名,她竟不吐露。 她在石上坐下,整理给风吹散了的秀发。杨过侧着头看她,心道:“这道姑也算得挺美了,但还不及桃花岛郭伯母,更加不及我姑姑。”洪凌波向他横了一眼,笑道:“傻蛋,你尽瞧着我干甚?”杨过道:“我瞧着就是瞧着,又有什么干不干的?你不许我瞧,我不瞧就是了,有什么希罕?”洪凌波噗哧一笑,道:“你瞧罢!喂,你说我好不好看?”从怀里摸出一只象牙小梳,慢慢梳理头发。 杨过道:“好看啊,就是,就是……”洪凌波道:“就是什么?”杨过道:“就是不大白。”洪凌波向来自负肤色白腻,肌理晶莹,听他这么说,不禁勃然而怒,站起身来喝道:“傻蛋,你要死了,说我不够白?”杨过摇头道:“不大白。”洪凌波怒道:“谁比我更白了?”杨过道:“昨晚跟我一起睡的,就比你白得多。”洪凌波道:“谁?是你媳妇儿,还是你娘?”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就想将这肤色比自己更白的女人杀了。杨过道:“都不是,是我家的白羊儿。”洪凌波转怒为笑,道:“真是傻子,人怎能跟畜牲比?快走罢。”挽着他臂膀,快步上山。 将至直赴重阳宫的大路时,洪凌波折而向西,朝活死人墓的方向走去。杨过心想:“她果然去找我姑姑。”洪凌波走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找寻路径。杨过道:“仙姑,前面走不通啦,树林子里有鬼。”洪凌波道:“你怎知道?”杨过道:“林子里有个大坟,坟里有恶鬼,谁也不敢走近。”洪凌波大喜,心道:“活死人墓果在此处。” 原来洪凌波近年得师父传授,武功颇有进益,在山西助师打败武林群豪,更得李莫愁欢心。她听师父谈论与全真诸子较量之事,说道若能练成“玉女心经”,便不用畏惧全真教这些牛鼻子老道,只可惜记载这门武学的书册留在终南山古墓之中。洪凌波问她为什么不到墓中研习这功夫。李莫愁含糊而答,只说已把这地方让给了小师妹,师姊妹俩不大和睦,向来就没来往。她极其好胜,自己曾数度闯入活死人墓、铩羽受创、狼狈逃走之事,自不肯对徒儿说起,反说小师妹年纪幼小,武功平平,做师姊不便以大欺小。洪凌波极力撺掇师父去占墓夺经。其实李莫愁此念无日或忘,但对墓中机关参详不透,迟迟不敢动手,听徒儿说得热切,只微笑不答。 洪凌波提了几次,见师父始终无可无不可,暗自留了心,向师父详问去终南山古墓的道路,私下绘了一图,却不知李莫愁其实并未尽举所知以告。这次师父派她上长安杀个并无多大武功的仇家,事成之后,便迳上终南山来,不意与杨过相遇;便命杨过使短斧砍开阻路荆棘,觅路入墓。 杨过心想这般披荆斩棘而行,搅上一年半载也走不近古墓,痴痴呆呆的只依命而行。闹了大半时辰,天色全黑,还行不到里许路,离古墓仍极遥远。他记挂小龙女之心越来越热切,急于想去瞧她,暗想自己能制住这小道姑,也不怕她能有什么古怪,举斧乱劈几下,对准一块石头砍了下去,火星四溅,斧口登时卷了。他大声叫道:“嗳哟,嗳哟,这儿有一块大石头。斧头坏啦,回头爹爹准要打我。仙姑,我……我要回家去啦。” 洪凌波早十分焦急,瞧这等走法,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入墓,只骂:“傻蛋,不许回去!”杨过道:“仙姑,你怕不怕鬼?”洪凌波道:“鬼才怕我呢,我一剑就将恶鬼劈成两半。”杨过喜道:“你不骗我么?”洪凌波道:“我骗你干么?”杨过道:“恶鬼既然怕你,我就带你到大坟去。那恶鬼出来,你可要赶跑他啊!”洪凌波大喜道:“你识得到大坟去的路?快带我去。”杨过怕她疑心,唠唠叨叨的再三要她答允,定要杀了恶鬼。洪凌波连声安慰,叫他放心,说道便有十个恶鬼也都杀了。 杨过牵着她手,走出花木丛来,转到通往古墓的秘道。此时已近中夜,星月无光。杨过拉着她手,只觉温腻软滑,暗暗奇怪:“姑姑与她都是女子,怎地姑姑的手冰冰冷的,她却这么温暖。”不自禁手上用劲,捏了几捏。如果武林中有人对洪凌波这般无礼,她早已拔剑砍杀,但她只道杨过是个傻瓜,此时又有求于他,再者见他俊秀,心中也有几分喜欢,竟未动怒,暗道:“这傻蛋倒也不是傻得到底,却也知道我生得好看。” 不到一顿饭功夫,杨过已将洪凌波领到墓前。他出来时急于去为小龙女找药,没关上墓门,他心中怦怦乱跳,暗暗祷告:“但愿姑姑不死!”便即举步入内。洪凌波心想:“这傻蛋忽然大胆,倒也奇怪。”不暇多想,在黑暗中紧紧跟随,她听师父说墓中道路迂回曲折,只要走错一步,立时迷路,却见杨过毫不迟疑的快步而前,东一转,西一绕,这边推开一扇门,那边拉开一块大石,竟熟悉异常。洪凌波暗暗生疑:“墓中道路有甚难走?莫非师父骗我,她怕我私自进入么?”片刻之间,杨过已带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龙女卧室。他轻轻推开门,侧耳倾听,不闻半点声响,待要叫唤:“姑姑!”想起洪凌波在侧,急忙忍住,低声道:“到啦!” 第726章 神雕侠侣(31) 这时室中烛火已熄,一片黑暗。洪凌波虽艺高人胆大,毕竟也惴惴不安,忙取出火摺,打火点燃桌上的蜡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躺在床上。她早料到会在墓中遇到师叔小龙女,却想不到她竟这般泰然高卧,不知是睡梦正酣,还是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平剑当胸,说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 杨过张大了口,一颗心几乎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全神注视小龙女的动静,只见她一动不动,隔了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从洪凌波说话到小龙女答应,杨过等得焦急异常,恨不得扑上前去,抱住师父放声大哭,待听她出声,心头有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悦之下,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洪凌波问道:“傻蛋,你干什么?” 杨过呜咽道:“我……我好怕。” 小龙女缓缓转过身来,低声道:“你不用怕,刚才我死过一次,一点也不难受。”洪凌波斗然间见到她秀丽绝俗的容颜,大吃一惊:“世上居然有这等绝色美女!”不由得自惭形秽,又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小龙女轻轻的道:“我师姊呢?她也来了么?”洪凌波道:“我师父命弟子先来,请问师叔安好。”小龙女道:“你出去罢,这个地方莫说你,连你师父也不许来。” 洪凌波见她满脸病容,胸前一片片的斑斑血渍,说话中气短促,显然身受重伤,将提防之心去了大半,暗想:“当真天缘巧合,不想我洪凌波竟成了这活死人墓的传人。”眼见小龙女命在顷刻,只怕她忽然死去,无人能知收藏《玉女心经》的所在,忙道:“师叔,师父命弟子来取玉女心经。你交了给我,弟子立时给你治伤。” 小龙女长期修练,七情六欲本来皆已压制得若有若无,可说万事不萦于怀,但此时重伤之余,失了自制,听她这么说,不由得又急又怒,晕了过去。洪凌波抢上去在她人中上捏了几下,小龙女悠悠醒来,说道:“师姊呢?你请她来,我有话……有话跟她说。”洪凌波眼见本门的无上秘笈竟然唾手可得,迫不及待,一声冷笑,从怀里取出两枚长长的银针,厉声道:“师叔,你认得这针儿,不快交出玉女心经,可莫怪弟子无礼。” 杨过曾吃过这冰魄银针的大苦头,只不过无意捏在手里,便即染上剧毒,倘若刺在身上,那还了得?见事势危急,叫道:“仙姑,那边有鬼,我怕!”说着扑将过去,抱住她背心,顺手便在她“肩贞”“京门”两穴上各点一指。洪凌波做梦也想不到这“傻蛋”竟有一身上乘武功,要待骂他胡说八道,已全身酸麻,软瘫在地。杨过怕她有自通经脉之能,随即在她“巨骨穴”上又再重重点上几指,说道:“姑姑,这女人真坏,我用银针来刺她几下好不好?”说着用衣襟裹住手指,拾起银针。 洪凌波身不能动,这几句话却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见他拾起银针,笑嘻嘻的望住自己,只吓得魂飞魄散,要待出言求情,苦在张口不得,只目光中露出哀怜之色。小龙女道:“过儿,关上了门,防我师姊进来。”杨过应道:“是!”刚要转身,忽听身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师妹,你好啊?我早来啦。” 杨过大惊转身,烛光下见门口俏生生的站着个美貌道姑,杏眼桃腮,嘴角边似笑非笑,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当洪凌波打听活死人墓中道路之时,李莫愁早料到她要自行来盗《玉女心经》,派她到长安杀人等等,都是有意安排。她一直悄悄跟随其后,见到她如何与杨过相遇,如何入墓,如何逼小龙女献经,又如何中计失手,只因她身法迅捷,脚步轻盈,洪凌波、小龙女与杨过竟全没察觉,直至斯时,方始现身。 小龙女矍然而起,叫了声:“师姊!”跟着便不住咳嗽。李莫愁问道:“孙婆婆呢?”小龙女道:“孙婆婆死了!”李莫愁更加放心。小龙女见她听得孙婆婆去世,脸上反有喜色,心下暗责她为人凉薄。 李莫愁冷冷的指着杨过道:“这人是谁?祖师婆婆遗训,古墓中不准男子踏进一步,你干么容他在此?”小龙女猛烈咳嗽,无法答话。杨过挡在小龙女身前相护,朗声道:“她是我姑姑,这里的事,不用你多管!”李莫愁冷笑道:“好傻蛋,真会装蒜!”拂尘挥动,呼呼呼进了三招。这三招虽先后而发,却似同时而到,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厉害招数,别派武学之士若不明此中奥妙,一上手就给她击得筋断骨折。杨过对这门功夫习练已熟,虽远不及李莫愁功力深厚,仍轻描淡写的闪开了她三招混一的“三雀投林”。 李莫愁拂尘回收,暗暗吃惊,瞧他闪避的身法乃本门武学,厉声问道:“师妹,这小贼是谁?”小龙女怕再呕血,不敢高声说话,低低的道:“过儿,拜见了大师伯。”杨过呸了一声,道:“这算什么师伯?”小龙女道:“你俯耳过来,我有话说。” 杨过只道她要劝自己向李莫愁磕头,心下不愿,但仍俯耳过去。小龙女声细若蚊,轻轻道:“脚边床角落里,有块突起的石板,你用力向左边扳,然后立即跳上床来。”李莫愁也当她是嘱咐徒儿向自己低头求情,眼前一个身受重伤,一个后辈小子,那里放在心上,自管琢磨怎生想个妙法,勒逼师妹献出《玉女心经》。 杨过点点头,朗声道:“好,弟子拜见大师伯!”慢慢伸手到小龙女脚边床里摸去,触手处果有块突起的石板,出力扳动,跟着跃上床去。只听得轧轧几响,石床突然下沉。李莫愁一惊,知道古墓中到处都是机关,当年师父偏心,瞒过自己,却将运转机关的法门尽数传给师妹,立即抢上来向小龙女便抓。 此时小龙女全无抵御之力,石床虽然下沉,但李莫愁见机奇快,出手迅捷之极,这一下竟要硬生生将她抓下床来。杨过大惊,奋力拍出一掌,将她手爪击开,眼前一黑,砰嘭两响,石床已落入下层石室。室顶石块自行推上,登时将小龙女师徒与李莫愁师徒四人一上一下的隔成两截。 杨过蒙眬中见室中似有桌椅之物,走向桌旁,取火摺点燃桌上半截残烛。小龙女叹道:“我血行不足,难以运功治伤。但纵然身未受伤,咱师徒俩也斗不过我师姊……”杨过听到她“血行不足”四字,也不待她说完,提起左手,看准了腕上筋脉,狠命咬落,登时鲜血迸出。他将伤口放在小龙女嘴边,鲜血便汩汩从她口中流入。 小龙女本来全身冰冷,热血入肚,身上便微有暖意,但知此举不妥,待要挣扎,杨过右臂牢牢抱住她腰间,令她动弹不得。过不多时,伤口血凝,杨过又再咬破,然后再咬右腕,灌了几次鲜血之后,杨过只感头晕眼花,全身无力,这才坐直身子。小龙女对他凝视良久,不再说话,幽幽叹了口气,自行练功。杨过见蜡烛行将燃尽,换上了一根新烛。 这一晚两人各自用功。杨过是补养失血后的疲倦。小龙女服食杨过的鲜血后精神大振,两个时辰后,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睁开眼来,向他微微一笑。杨过见她双颊本来惨白,此时忽然有两片红晕,有如白玉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大喜道:“姑姑,你好啦。”小龙女点点头。杨过欣喜异常,却不知说什么好。他自不知补充失血如真欲生效,须将鲜血输入血管,服食鲜血未必能真补血,但小龙女极度衰弱,垂死之际,身中气血突然大增,多少亦有振奋精神、增强体力之效。 小龙女道:“咱们到孙婆婆屋里去,我有话跟你说。”杨过道:“你不累么?”小龙女道:“不碍事。”伸手在石壁的机括上扳了几下,石块转动,露出一道门来。此处的道路杨过亦已全不识得。小龙女领着他在黑暗中转来转去,到了孙婆婆屋中。 她点亮烛火,将杨过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裹,将自己的一对金丝手套也包在里面。杨过呆呆的望着她,奇道:“姑姑,你干什么?”小龙女不答,又将两大瓶玉蜂浆放在包中。杨过喜道:“姑姑,咱们要出去了,是么?那好得很。” 小龙女道:“你好好去罢,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待我很好。”杨过大惊,问道:“姑姑你呢?”小龙女道:“我向师父立过誓,终身不出此墓。除非……除非……嗯,我不出去。”说着黯然摇头。 杨过见她脸色严正,语气坚定,决计不容自己反驳,不敢再说,但此事实在重大,终于鼓起勇气道:“姑姑,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着你。”小龙女道:“此时我师姊定然守住了出墓的要道,要逼我交出玉女心经。我功夫远不如她,又受了伤,定然斗她不过,是不是?”杨过道:“是。”小龙女道:“咱们留着的粮食,我看勉强也只吃得二十来天,再吃些蜂蜜什么,最多支持一个月。一个月之后,那怎么办?”杨过一呆,道:“咱们强冲出去,虽打不过师伯,却也未必不能逃命。”小龙女摇头道:“你如知道你师伯的武功脾气,就知咱们决不能逃命。那时不但要惨受折辱,而且死时苦不堪言。”杨过道:“倘若这样,我一个人更加难以逃出。” 小龙女摇头道:“不!我去邀她相斗,一路引她走入古墓深处,你就可乘机逃出。你出去之后,搬开墓左的大石,拔出里面的机括,就有两块万斤巨石落下,永远封住了墓门。”杨过愈听愈惊,问道:“姑姑,你会开动机括出来,是不是?” 小龙女摇头道:“不是。当年王重阳起事抗金,这座石墓是他积贮钱粮兵器的大仓库。石墓机关重重,布置周密,又在墓门口安下这两块万斤巨石,称为‘断龙石’。他预计万一义师未兴,而金兵得知风声先行来攻,如寡不敌众,他就放下巨石,闭墓而终,攻入墓来的敌人也决难生还。断龙石既落之后,不能再启。你知入墓甬道甚窄,只容一人通行,就算进墓的敌人有千人之众,也只能排成长长的一列,仅有当先的一人能摸到堵塞了墓门的巨石,一个人不论力气多大,终究抬它不起。那老道如此安排,那是宁死不屈、又要与敌人同归于尽。他抗金失败后,独居石墓,金主侦知他的所在,曾前后派了数十名高手来杀他,都给他或擒或杀,竟没一人脱生。后来金主暴毙,继位的皇帝不知原委,没再追杀,因此这两块断龙石始终不曾用过。王重阳让出活死人墓时,将墓中一切机关尽数告知了祖师婆婆。”她缓缓说来,气喘不已。 杨过越听越惊,垂泪道:“姑姑,我死活都要跟着你。”小龙女道:“你跟着我有什么好?你说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你就出去玩罢。以你现下的功夫,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已不能跟你为难。你骗过洪凌波,比我聪明得多,以后也不用我来照料你了。” 杨过奔上去抱住她,哭道:“姑姑,我如不能跟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会快活。” 小龙女本来冷傲绝情,说话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此时不知怎的,听了杨过这几句话,不禁胸中热血沸腾,眼中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她大吃一惊,想起师父临终时对她千叮万嘱的言语:“你所练功夫,乃是断七情、绝六欲的上乘功夫,日后你如果为人流了眼泪,动了真情,尤其倘若眼泪是为男人而流,不但武功大损,且有性命之忧,切记,切记。”用力将杨过推开,冷冷的道:“我说什么,你就得依我吩咐。” 杨过见她突然严峻,不敢再说。小龙女将包裹缚在他背上,从壁上摘下长剑,递在他手中,厉声道:“待会我叫你走,你立刻就走,一出墓门,立即放下大石闭门。你师伯厉害无比,时机稍纵即失,你听不听我话?”杨过哽咽着声音道:“我听话。”小龙女道:“你如不依言而行,我死在阴间,也永远恨你。走罢!”拉了杨过的手,开门而出。 杨过从前碰到她手,总是其寒如冰,但此刻给她握住,却觉她手掌一阵热一阵冷,与平昔大异,这时心煎如沸,无暇去想此种小事,跟随着她一路走出。行了一阵,小龙女摸着一块石壁,低声道:“她们就在里面,我一将师姊引开,你便从西北角边门冲出。洪凌波若来追你,你便用玉蜂针伤她。”杨过心乱如麻,点头答应。 玉蜂针是古墓派的独门暗器,林朝英当年有两门最厉害的暗器,一是冰魄银针,另一就是玉蜂针。这玉蜂针是细如毛发的金针,内以精钢制成,外镀黄金数层,再以玉蜂尾刺上毒液炼过,虽然细小,但因黄金沉重,掷出时仍可及远。不过这暗器太过阴毒,人所难防,林朝英自来极少使用,中年后武功出神入化,更不须用此暗器。小龙女的师父因李莫愁不肯立誓永居古墓以承衣钵,传了她冰魄银针后,玉蜂针的功夫就没传授。杨过却已得小龙女传授。 小龙女凝神片刻,按动石壁机括,轧轧声响,石壁缓缓向左移开。她双绸带立即挥出,左攻李莫愁,右攻洪凌波,身随带进,去势迅捷已极。这时李莫愁已解开了洪凌波身上穴道,斥责了她几句,正在推算墓中方位,想觅路出室,突见小龙女攻进,师徒俩一惊。李莫愁拂尘挥出,挡开了她绸带。拂尘与绸带都是至柔之物,以柔敌柔,但李莫愁功力远胜,两件兵器一交,小龙女的绸带登时倒卷回来。 小龙女左带回转,右带继出,霎时间连进数招,两条绸带夭矫灵动。李莫愁又惊又怒:“师父果然好偏心,她几时传过我这门功夫?”但自忖尽可抵敌得住,也不必便下杀手,一来《玉女心经》未得,若杀了她,在这偌大石墓中实难寻找,二来也要瞧瞧师父究竟还传了她什么厉害本事。 第727章 神雕侠侣(32) 洪凌波向来自负精明强干,不意今日折在一个少年手里,给他装傻乔呆的作弄了半天,没瞧出半点破绽,一直便在气恼,叱道:“傻蛋,你这臭小子心眼儿可坏得到了家。”双剑左刺右击,嗤嗤嗤连进数招。杨过只得举剑相挡。若在平时,他定要出言讥嘲,跟她再开开玩笑,但此时想起跟小龙女分手在即,眼眶中满蕴热泪,望出来模糊一片,只顺手招架,殊无还击之意。洪凌波递了数剑,虽伤他不得,但见他出手无力,只道他本领平常,更自恨先前大意,竟没提防的给他点中了穴道。 李莫愁与师妹拆了十余招,拂尘一翻,卷住了她左手绸带,笑道:“师妹,瞧你师姊的本事。”手劲到处,绸带登时断为两截。寻常使兵刃斗殴,以刀剑震断对方的刀剑已属难能,拂尘和绸带均是极柔软之物,她居然能以刚劲震断绸带,比之震断刀剑可就更难上十倍。李莫愁显了这一手,脸上大有得色。 小龙女不动声色,道:“你本事好便怎样?”半截断带扬出,已裹住了她拂尘的丝线,右手绸带倏地飞去,卷住了拂尘木柄,一力向左,一力向右,啪的一声,拂尘断为两截。这一手论功力远比李莫愁适才震断绸带为浅,但出手奇快,运劲巧妙,却也使李莫愁措手不及。她微微一惊,抛下拂尘柄,空手来夺绸带,直逼得小龙女连连倒退。 又拆了十余招,小龙女已退到了东边石壁之前,眼见身后已无退路,忽地反手在石壁上一抹,叫道:“过儿,快走!”喀喇一响,西北角露出个洞穴。李莫愁大吃一惊,急忙转身,要拦住杨过。小龙女抛下绸带,扑上去双掌连下杀手。李莫愁只得回身抵挡。小龙女喝道:“过儿,还不快走?” 杨过望着小龙女,知已无可挽回,叫道:“姑姑,我去啦!”唰唰唰突进三剑,剑尖直指洪凌波面前。洪凌波一直见他剑招软弱,那知蓦地里剑势陡强,危急中只得向后跃开。杨过弯腰冲出石门,回过头来,要向小龙女再瞧最后一眼。 小龙女与师姊赤手对掌,虽在重伤之余,但习了《玉女心经》后招数变幻,数十招内原可不落下风,但她见杨过的背影在洞口一晃,想到此后与他永远不能再见,忽地胸口一热,眼中发酸,似要流下泪来。她从来不动真情,今日却两番要哭,不禁大是惊惧。高手对掌,那容得有丝毫疏神?再加她自杨过鲜血中得来少些力道,此时亦已使用垂尽,李莫愁见她一呆,立即乘隙而入,一把抓住她左手手腕的“会宗穴”,出脚勾去。小龙女站立不定,倒在地下。 杨过回过头来,正见到小龙女给师姊勾倒,但见李莫愁扑上去要伤害师父,胸中热血上涌,大叫:“别伤我姑姑!”又从石门中窜入,自后扑上,拦腰抱住了李莫愁。这一抱是各家招数之所无,却是他情急之下胡打蛮来。李莫愁一心要拿师妹,竟没提防他去而复回,给他双手牢牢抱住了腰,一时竟挣扎不脱。 她虽出手残暴,任性横行,不为习俗所羁,但守身如玉,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仍是处女,陡然间给杨过牢牢抱住,不禁心荡。当年杨过尚在童年,李莫愁曾给他抱住,也已感心神荡漾,此时杨过年纪大了,李莫愁但觉一股男子热气从背脊传到心里,荡心动魄,不由得全身酸软,满脸通红,手臂上登时没了力气。小龙女乘机出手反扣李莫愁手腕脉门,可是洪凌波的剑尖却也指到了杨过背心。 小龙女仰卧在地,眼见剑到,当即向左滚动,将杨过与李莫愁同时带在一旁,洪凌波这一剑便刺了个空。小龙女跃起身来,喝道:“过儿,快出去!” 杨过牢牢抱住李莫愁的细腰,叫道:“姑姑,你快出去!我抱着她,她走不了。”这瞬息之间,李莫愁已连转了十几次念头,知事势危急,生死只间一发,然而让他抱在怀中,却心魂俱醉,快美难言,竟不想挣扎。小龙女好生奇怪:“师姊如此武功,怎么竟会被过儿制得动弹不得?难道是穴道给扣住了?”见洪凌波左手剑又向杨过刺去,当即伸出双指在她右手剑的平面剑刃上推去,那剑斗地跳起,碰向她左手长剑。当的一声,洪凌波双手虎口发麻,两柄长剑同时落地,吓了一跳,向后跃开。 这双剑相交,迸出几星火花,就在这火花的一下闪烁之中,李莫愁觉到师妹瞧向自己的眼光中露出奇异之色,不禁大羞,骂道:“臭小子,你作死么?”双臂运劲挣卸,脱出了杨过的怀抱,跳起身来,随即发掌向小龙女拍去。 小龙女正注视着杨过的动静,突觉李莫愁掌到,不及以招数化解,只得还掌挡架,但觉师姊掌力沉厚,给她震得胸口隐隐作痛,见杨过爬起后仍来相助自己,喝道:“过儿,你当真不听我的话,是不是?”杨过道:“你什么话都听,就这一句不听。好姑姑,我跟你死活都在一起。你死我也一起死!我俩个一生一世要互相照看着!”小龙女听他说得诚挚,心中又动真情,见李莫愁又挥掌拍来,自知此刻功力大损,这一掌万万接她不得,低头旁窜,抓起杨过,从石门中奔了出去。 李莫愁如影随形,伸手向她背心抓去,叫道:“别走!”小龙女回手一扬,十余枚玉蜂针掷出。李莫愁蓦地闻到一股蜜糖的甜香,知道厉害,大骇之下,忙挺腰向后摔出,正撞在洪凌波身上,两人一齐跌倒。 但听得叮叮叮极轻微的几响,几枚玉蜂针都打上了石壁,接着又是轧轧两声,却是小龙女带着杨过逃出石室,开动机关,又将室门堵住了。 注:在本书原版,全真教中对小龙女倾倒之年轻道人本写作尹志平。但尹志平真有其人,道号“清和真人”,乃丘处机之徒,后曾任全真教掌教,将其写得品行不堪,有损先贤形象,今在第三版改名“甄志丙”,声音相似而实无其人,纯属虚构。 第七回 重阳遗刻 杨过随着小龙女穿越甬道,奔出古墓,大喜无已,在星光下吸了几口气,道:“姑姑,我去放下断龙石,将两个坏女人闷死在墓里。”说着便要去找寻机关。小龙女摇摇头,道:“且慢,等我先回进去。”杨过一惊,忙问:“为什么?”小龙女道:“师父嘱咐我好好看守此墓,决不能让旁人占了去。” 杨过道:“咱们封住墓门,她们就活不成。”小龙女道:“可是我也回不进去啦。师父的话我永远不敢违抗。可不像你!”说着瞪了他一眼。杨过胸口热血上涌,伸手挽住她手臂,道:“姑姑,我听你的话就是。”小龙女克制心神,生怕激动,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摔脱了他手,走进墓门,道:“你放石罢!”说着背脊向外,只怕自己终于变卦,更不回头瞧他一眼。 杨过心意已决,深深吸了口气,胸臆间尽是花香与草木的清新之气,抬头上望,但见满天繁星,闪烁不已,暗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瞧见天星了。”奔到墓碑左侧,依着小龙女先前指点,运劲搬开巨石,果然下面有一块圆圆的石子,当下抓住圆石,用力一拉。圆石离开原位后露出一孔,一股细沙迅速异常的从孔中向外流出,墓门上边两块巨石便慢慢落下。这两块断龙石重逾万斤,当年王重阳构筑此墓之时,合数百人之力以巨索拉扯,方始安装完成,此时将墓门堵死,李莫愁、小龙女、洪凌波三人武功再高,也决不能生出此墓了。 小龙女听到巨石慢慢下落之声,忍不住泪流满面,回过头来。杨过待巨石落到离地约有二尺之时,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从这二尺空隙中窜了进去。小龙女一声惊叫,杨过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赶我不出去啦。我跟你死在一起!”一言甫毕,腾腾两声猛响,两块巨石已然着地。 小龙女惊喜交集,激动过度,险些又要晕去,扑在杨过身上,只是喘气。杨过轻轻搂住了她,轻拍她背脊。过了良久,小龙女才道:“好罢,咱俩便死在一起。”牵着杨过的手,走向内室。 李莫愁师徒正在四周找寻机关,东敲西打,茫无头绪,焦急万状,突见二人重又现身,不由得喜出望外。李莫愁身形一晃,抢到小龙女与杨过身后,先挡住了二人退路。小龙女冷冷的道:“师姊,我带你去个地方。”李莫愁迟疑不答,心道:“这墓中到处都是机关,莫要着了她道儿。她若使甚手脚,我可防不胜防。”小龙女道:“我带你去拜见师父灵柩,你不愿去也就罢了。”李莫愁道:“你可不能凭师父之名来骗我。”小龙女微微冷笑,也不答话,迳向门口走去。李莫愁见她言语举止之中自有一股威仪,似乎令人违抗不得,当下师徒两人跟随在后,步步提防,不敢有丝毫怠忽。小龙女携着杨过之手前行,也不怕师姊在后暗算,带着她们进了放石棺的灵室。 李莫愁从未来过此处,念及先师教养之恩,心中微觉伤感,但随即想起师父偏心,哀戚之念立转愤怒,竟不向师父灵柩磕拜,怒道:“我们师徒之间早已情断义绝,你带我来作甚?”小龙女淡淡的道:“这里还空着两具石棺,一具是你用的,一具是我用的。我就这么跟你说一声,你爱那一具可以任拣。”说着伸手向两具石棺一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你敢恁地消遣我?”语歇招出,发掌击向小龙女胸前。那知小龙女眼见掌到,竟不闪避挡格。李莫愁一怔,心道:“这一掌可莫劈死了她。”掌缘离她胸口数寸,硬生生的收转。小龙女心平气和的道:“师姊,墓门的断龙石已经放下啦!” 李莫愁脸色立时惨白,墓中诸般机关她虽不尽晓,却知“断龙石”是闭塞墓门的最厉害杀着,当年师父曾遇大敌,险些不能抵御,几乎要放“断龙石”挡敌,后来终于连使冰魄银针和玉蜂针伤了强敌。不料师妹竟将自己闭在墓内,惊惶之下,颤声道:“你另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龙女淡然道:“断龙石一闭,墓门再不能开,你难道不知?”李莫愁伸臂揪住她胸口衣襟,厉声道:“你骗人!”小龙女仍不动声色,说道:“师父留下的玉女心经就在这里。”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本旧经书,抛入一具未上盖的空棺之中。这本旧经书是道家的要典《参同契》,凡学道之人,都是要研读的。小龙女刚好读了几页收在怀里,便随手取了掷出,说道:“你要看,只管去看好啦。功夫练得再精,也没了对手。我和过儿在这儿,你要杀,尽管下手。但你想生离古墓,我瞧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那知就里,心头大震,只道日思夜想的《玉女心经》就在眼前,便想俯身到空棺去取,但想自己一转身,后心便为师妹师徒所袭,心想先杀了她师徒再去取经,事出万全,便挥掌击向她面门。杨过闪身而上,挡在小龙女身前,叫道:“你先杀我罢!”李莫愁手掌下沉,转到了小龙女胸口,留劲不发,恶狠狠的瞧着杨过,说道:“你这般护着她,就为她死了也心甘,是不是?”杨过朗声道:“正是!”李莫愁左手斜出,将杨过腰中长剑抢在手里,指住他咽喉,厉声道:“我只杀一个人。你再说一遍,你死还是她死?”杨过朝着小龙女一笑,大声道:“自然是我死!”此时二人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论李莫愁施何杀手,也都不放在心上。 李莫愁长叹一声,说道:“师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下山去啦!” 古墓派祖师林朝英当年苦恋王重阳,终于好事难谐。她伤心之余,立下门规,凡是得她衣钵真传之人,必须发誓一世居于古墓,终身不下终南山,但若有个男子心甘情愿的为她而死,这誓言就算破了。不过此事决不能事先让那男子得知。只因林朝英认定天下男子无不寡恩薄情,决无一个能心甘情愿为心爱的女子而死,王重阳英雄侠义,尚且如此,何况旁人?日后倘若真有这样的人,那么她后代弟子跟他下山,也不枉了。李莫愁比小龙女早入师门,原该承受衣钵,但她不肯守那终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后来反由小龙女得了真传。 此时李莫愁见杨过这般诚心对待小龙女,不由得又羡慕,又恼恨,想起陆展元对自己的负心薄幸,双眉扬起,叫道:“师妹,你真有福气。”恼恨心起,要师妹也享不到真心情郎之爱,长剑疾向杨过喉头刺去。小龙女见她真下毒手,事到临头,不由得不救,左手挥动,十余枚玉蜂针急掷而出。 李莫愁身子跃起,避开金针。小龙女已拉了杨过奔向门口,回头说道:“师姊,我誓言破也好,不破也好,咱四个命中注定要在这墓中同归于尽。我不愿再见你面,咱们各死各的罢。”伸手在壁角按落,石门落下,又将四人隔开。 小龙女心情激动,一时难以举步。杨过扶着她到孙婆婆房中休息,倒了两杯玉蜂蜜,服侍她喝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小龙女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过儿,你为什么甘愿为我死?”杨过道:“我在世上就只你一个亲人,你待我好,我舍不得离开你。我怎能不为你死?”小龙女不语,隔了半晌,才道:“早知这样,咱们也不用回进墓来陪她们一起死啦。不过,若不回来,不知你甘愿为我而死,我这誓言也不能算破。”杨过道:“咱们想法子出去,好不好?”小龙女道:“你不知这古墓的构筑多妙,咱们不能再出去啦。”杨过叹了口气。 小龙女道:“你后悔了,是不是?”杨过道:“不,在这里我跟你在一起,外边世界上又没疼我的人。”小龙女以前不许他说“你疼我什么”,杨过自后就一直不提,这时她心情已变,听了不禁大有温暖之感,问道:“那你干么又叹气了?”杨过道:“我想倘若咱俩一块儿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你跟我在一起,当真快活不过。” 第728章 神雕侠侣(33) 小龙女自婴儿之时即在古墓之中长大,向来心如止水,师父与孙婆婆从来不跟她说外界之事,她自然无从想像,此时给杨过一提,不由得心事如潮,但觉胸口热血一阵阵的上涌,待欲运气克制,总不能平静,不禁暗暗惊异,自觉生平从未经历此境,想必是重伤之后,功力难复。她却不知以静功压抑七情六欲,实系逆天行事,并非情欲就此消除,不过严加克制而已。她此时已年过二十,突遭危难,却有个少年男子甘心为她而死,自不免激动真情,有如堤防溃决,情意如潮,诸般念头纷至沓来。 她坐在床上运了一会功,浮躁无已,在室中走来走去,却越走越郁闷,脚步加快,奔跑起来。杨过见她双颊潮红,神情激动,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不禁骇异。小龙女奔了一阵,重又坐到床上,向杨过望去,见他脸上充满关切和爱怜之情,忽然心动:“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们还分什么师徒姑侄?如他来抱我,我决不推开,便让他紧紧的抱着我。” 杨过见她眼波流动,胸口不住起伏喘气,只道她伤势又发,急道:“姑姑,你怎么啦?”小龙女柔声道:“过儿,你过来。”杨过依言走到床边,小龙女握住他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抚摸,低声道:“过儿,你喜不喜欢我?”杨过只感她脸上烫热如火,心中大急,颤声道:“你胸口好痛么?”小龙女微笑道:“不,我心里舒服得很。过儿,我快死啦,你跟我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杨过道:“当然啦,这世上就只你是我的亲人。”小龙女道:“要是另外有个女子,也像我这样待你,你会不会也待她好?”杨过道:“谁待我好,我也待她好。”他此言一出,突觉小龙女握着他的手颤了几颤,登时变得冰冷,抬起头来,见她本来晕红娇艳的俏脸忽又回复了一向的苍白。 杨过心中一惊:“世上女子千千万万,要是千千万万个女子都待我好,难道我就喜欢那千千万万个女子?好比那小道姑洪凌波,她揽住了我,跟我亲亲热热的说话,倒也舒服,可是她又怎能跟姑姑相比?”说道:“姑姑,我待她们好,那跟对你不同的。先前你放下‘断龙石’,我想到从此不能跟你在一起,比死还要难过,我宁可在古墓之中跟你一起饿死,跟你一起给李莫愁打死。姑姑,我如不能在你身边,我还是死了的好。世上如果另外有个女子,像你这样待我好,我也当她是好人,只是好朋友就是了,但我决不能为她而死。” 小龙女问道:“为什么?是因为我待你好吗?”杨过道:“姑姑,我喜欢见到你,陪在你身边,你待我好不好,那不相干。就算你天天打我骂我,用剑每天斩我一个伤疤,我还是真的喜欢你。老天爷就算要我做狗做猫,你天天鞭我踢我,我也定要跟在你身边。姑姑,我这一生一世,就只喜欢你一个人。”小龙女道:“那很好,我对你也一样。” 她师徒二人在石墓中朝夕相处,早已情愫暗生,情根深种,但二人自己并没清楚体会到。除武功之外,日常不谈其余,直到此刻面临生死大关,才真正明白自己心中的深情,原来和对方竟如此的难离难舍。小龙女很是开心,叹道:“这么我就放心啦。”紧紧握着他手不放。杨过但觉一阵阵温热从她手上传来。 小龙女道:“过儿,我真不好。”杨过忙道:“不,你一直都好。”小龙女摇头道:“我以前对你很凶,起初要赶你出去,幸亏孙婆婆留住了你。如果我不赶你,孙婆婆也不会死啊!”说到这里,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自五岁开始练功,就不再流泪,这时重又哭泣,心神大震,全身骨节格格作响,似觉功劲内力正在离身而去。杨过大骇,只叫:“你……姑姑,你怎么了?觉得怎样?” 就在这当口,忽然轧轧声响,石门推开,李莫愁与洪凌波走了进来。原来李莫愁心想断龙石已下,左右是个死,也不再顾忌墓中到处伏有厉害机关,鼓勇前闯,竟给她连过几间石室,到了孙婆婆房里。她暗自庆幸,只道此番运气奇佳,竟没触发机关受困,却没想到墓中机关原为抵挡大队金兵而设,皆是巨石所构,粗大笨重,须有人操纵方能拒敌,小龙女既不施暗算,诸般机关自也全无动静。李莫愁年少时曾在古墓居住,粗知主要机关的结构运使。但她师父既决意不传她衣钵,墓中诸般奇巧机关便不告知启用之法。 杨过立即抢过,挡在小龙女身前。李莫愁道:“你让开,我有话跟师妹说。”杨过防她使诈伤害师父,不肯让开,道:“你说便是。”李莫愁瞪眼向他望了一阵,叹道:“似你这般男子,当真天下少有。”小龙女忽地站起,问道:“师姊,你说他怎么啦,好还是不好?”李莫愁道:“师妹,你从没下过山,不知世上人心险恶,似他这等情深义重之人,普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她在情场中伤透了心,悲愤之余,不免过甚其辞,把普天下所有真情的男子都抹杀了。 小龙女极为喜慰,低声道:“那么,有他陪着我一起死,便已不枉了这一生。”李莫愁道:“师妹,他到底是你什么人?你已嫁了他么?”小龙女道:“不,他是我徒儿。他说他这一生一世,就只喜欢我一个。他宁可死了,也不肯离开我。” 李莫愁大是奇怪,摇头道:“师妹,我瞧瞧你的手臂。”伸出左手轻轻握住小龙女的手,右手捋起她衣袖,但见雪白的肌肤上殷红一点,正是师父所点的守宫砂。李莫愁暗暗钦佩:“这二人在古墓中耳鬓厮磨,居然能守之以礼,她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当下卷起自己衣袖,一点守宫砂也娇艳欲滴,两条白臂傍在一起,煞是动人。不过自己是无可奈何才守身完贞,师妹却是有男子心甘情愿的为她而死,她仍守身如玉,难易之别,大相迳庭,想到此处,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放开了小龙女手臂。 小龙女道:“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李莫愁本意要羞辱她一番,说她勾引男子,败坏师门,想激得她于惭怒交迸之际无意中透露出墓的机关,但此时已无言可说,沉吟片刻,又有了主意,说道:“师妹,我是来向你赔不是啦。”小龙女大出意外,她素知这位师姊心高气傲,决不肯向人低头,这句话不知是何用意,淡淡的道:“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各行其是,那也不用赔什么不是。”李莫愁道:“师妹,你听我说,我们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气之事,是有个真心的郎君。古人有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苦,不用说了。这少年待你这么好,你其实什么都不欠缺了。”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是很开心啊!他永远会对我好的,我知道。” 李莫愁立起艳羡之念,想起自己的不幸,缓缓的道:“小师妹,你一生便住在这石墓之中,跟你熟识的男子也就只他一人,却不知世上男人负心的多,真正忠诚对你的只怕半个也没有。你师姊本来有个相好的男人,他对我说尽了甜言蜜语,说道就是为我死一千次一万遭也没半点后悔。不料跟我只分开了两个月,他遇到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立即就跟她好得不得了,再见到我时竟睬也不睬,好像素不相识一般。我问他怎么样?他说道:‘李姑娘,我跟你是江湖上的道义之交,多承你过去待我不错,将来如有补报之处,自不敢忘。’他居然老了脸皮说道:‘李姑娘,下个月廿四日,我在大理跟何姑娘成亲。那时你如有空,请你大驾光临来吃喜酒。’我气得当场呕血,晕倒在地。他将我救醒,扶我到一家客店休息,就此扬长而去。”她复述陆展元当年对她所说的决绝言语,神情声口,十足十便似出于一个薄情寡义的男子之口,只是加上了极深的怨艾愤恨。这些年来,她的确时时刻刻在回想当日陆展元对她所说的言语。 小龙女问道:“后来怎样?你就罢了不成?” 李莫愁冷冷的道:“怎么样啊?男人家变了心,你便用一千匹马也拉他不回来!就算你把钢刀架在他头颈里,逼得他回到你身边,他虚情假意,跟你花言巧语的再骗你一阵,你又有什么味道?世上的男人,个个会喜新弃旧,见异思迁,就算你是天仙化人,千娇百媚,也终究不能让他永永远远对你真心诚意。小师妹,这个男人,他真正肯为你死,这样的男子,我朝思暮想,只盼有幸遇到一个。他是白痴也好,是丑八怪也罢,我总真心真意的待他。师妹,你却遇到了,你真好福气!我不羡慕师父传你玉女心经,只羡慕你遇到这样一个好徒儿。” 杨过大声道:“李师伯,我遇到这样的好师父,我才是运气好呢!”李莫愁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两个运气都好,就可惜你们年纪轻轻,终身就得住在这暗无天日的古墓之中,再也见不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了。你将来会后悔的。” 杨过大声抗辩:“决计不会,决计不会!我若有半点后悔之心,让她一剑斩死我好了,我决计不逃!”小龙女向他温柔亲切的瞧去,慰抚他道:“过儿,你别急,我相信你和我在一起,永远不会后悔!”杨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掌。两人手掌相接,登时心灵相通,深知此生此世,互相决不相负。两人相望,石室中虽亮光不足,也感到有如说了千百句言语,互证情意,决无他日变心之虞。 李莫愁叹了口气,说道:“师妹,你是年轻姑娘,不知人心险恶,那也怪你不得。师姊今天教你一招防身之术。这一招师父不会教你,因为她没出过石墓,她自己也不懂的。”小龙女听她说得郑重,凝神倾听,说道:“多谢师姊教导。” 李莫愁道:“那一天你男人对你的神情如果突然之间变了,本来十分亲热,爱得你要死要活,忽然间他对你生疏了、客气了,那便是他变了心。你一时瞧不出来,却要加意提防,且看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万万放他不过。” 小龙女道:“咱们只在这石墓之中,又能有什么蛛丝马迹了?师姊,多谢你把自身经历说给我听。不过我是用不着的,因为千年万年,他也不会对我变心。” 李莫愁心中一酸,接着道:“那好极啦。那你就该当下山去好好快活一番。花花世界,你二人双宿双飞,赏心乐事,当真无穷无尽。”小龙女抬起头来,出了一会神,轻轻道:“是啊,可惜现下已经迟了。”李莫愁道:“为什么?”小龙女道:“断龙石已经放下,纵然师父复生,咱们也不能再出去了。”李莫愁低声下气,费了一番唇舌,原盼引起她求生之念,凭着她对古墓地形的熟悉,找寻一条生路,那知到头来仍然无望。她想到自己受人背叛、情郎变心,到头来更困于古墓活活埋葬,心情加倍难受,急怒之下,不由得杀意骤生,手腕微翻,举掌往小龙女头顶击落。 杨过蓦见李莫愁忽施杀手,慌乱中自然而然的蹲下身子,阁的一声大叫,双掌推出,使出了欧阳锋所授的蛤蟆功。这是他幼时所学功夫,自进古墓后从来没练过,但深印脑海之中,于最危急时不思自出。李莫愁这一掌将落未落,突觉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从旁压到,忙回掌向下挡架。杨过在古墓中修习两年,内力大增,虽跟蛤蟆功全不相干,这一推之力却也已大非昔比,砰的一声,竟将李莫愁推得向后飞出,在石壁上重重一撞,只感背脊剧痛。 李莫愁大怒,双掌互擦,斗室中登时腥臭弥漫,中人欲呕。小龙女知杨过适才这一击不过侥幸得手,师姊真正厉害的“赤练神掌”功夫施展出来,合自己与杨过二人之力也决抵挡不住,当即拉着杨过手臂,闪身穿出室门。 李莫愁挥掌拍出,那知手掌尚在半空,左颊上忽地吃了一记耳光,虽然不痛,声音却甚清脆,但听小龙女叫道:“你想学玉女心经的功夫,这就是了!”李莫愁只一怔间,右颊上又中了一掌。她素知师父《玉女心经》的武功厉害之极,此时但见小龙女出手快捷无比,而手掌之来又变幻无方,明明是本门武功路子,偏生自己全然不解其中奥妙,自是玉女心经功夫无疑,心中立时怯了,眼睁睁望着师妹携同杨过走入另室,关上了室门。她兀自抚着脸颊,暗道:“总算她手下留情,倘若这两掌中使上了劲力,我这条命还在么?”却不知《玉女心经》功夫求快求奇不求狠,小龙女掌法虽妙,掌力却通常并不伤人。 杨过见师父干净利落的打了李莫愁两下耳光,大是高兴,道:“姑姑,这心经的功夫,李莫愁便敌不过……”一言未毕,忽见小龙女颤抖不止,似乎难以自制,惊叫:“姑姑,你怎么……你……”小龙女颤声道:“我……我好冷……”适才她击出这两掌,虽发劲极轻,使的却是内家真力,重伤后玄功未复,这一牵动受损不小。她一生在寒玉床上练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时制力一去,犹如身堕万仞玄冰之中,奇冷彻骨,牙齿不住打战。杨过急得只叫:“怎么办?”情急之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欲以自身的热气助她抗寒,只抱了一会,但觉小龙女身子越来越冷,渐渐自己也抵挡不住。 小龙女自觉内力在一点一滴的不断消失,说道:“过儿,我是不成的啦,你……你抱我到……到那放石棺的地方去。”杨过伤心欲绝,说不出话来,但随即想起,反正大家已没几天好活,这时陪她一起死了也是一样,快快活活的道:“好。”抱着她走到放石棺的室中,将她放在一具石棺旁边地下,点燃了蜡烛。烛光映照之下,石棺厚重,更显得小龙女柔纤脆弱。 小龙女道:“你推开这……这具石棺的盖儿,把我放进去。”杨过道:“好!”小龙女察觉他语音中并无伤感之意,微觉奇怪。杨过推开棺盖,抱起她轻轻放入,随即跃进棺中,和她并头卧倒。两人挤在一起,已无转侧余地。 第729章 神雕侠侣(34) 小龙女又欢喜,又奇怪,问道:“你干什么?”杨过道:“我自然跟你在一起。让那两个坏女人睡那口石棺。”小龙女长长叹了口气,心中平安,身上寒意便已不如先前厉害,转眼向杨过瞧去,只见他目光也正凝视着自己。她偎倚在杨过身上,心头一阵火热。杨过伸过手臂,将她紧紧抱住了。 小龙女微感羞涩,身在杨过怀抱之中,寒意尽消,转过了头不敢瞧他,心头迷乱了半晌,忽见棺盖内侧似乎写得有字,凝目瞧去,果见是十六个大字:“玉女心经,欲胜全真。重阳一生,不弱于人。” 这十六个字以浓墨所书,笔力苍劲,字体甚大。其时棺盖只推开了一半,但斜眼看去,仍然清清楚楚。小龙女“咦”的一声,道:“那是什么意思?”杨过顺着她目光瞧去,见到那十六个大字,微一沉吟,说道:“是王重阳写的?”小龙女道:“好像是他写的。他似说咱们的玉女心经盼望胜过全真派武功,其实他自己却并不弱于咱们祖师婆婆,是不是?”杨过笑道:“这牛鼻子老道吹牛。”小龙女再看那十六个字时,只见其后还写得有许多小字,只是字体既小,又是在棺盖的彼端,她睡在这一头却已难以辨认,说道:“过儿,你出去。”杨过摇头道:“我不出去。”小龙女微笑道:“你先出去一会儿,待会再进来陪我。”杨过这才爬出石棺。 小龙女坐起身来,要杨过递过烛台,转身到彼端卧倒,观看小字。她逐一慢慢读去,连读了两遍,忽感手上无力,烛台一晃,跌在胸前。杨过忙伸手抢起,扶她出了石棺,问道:“怎么?那些字写的是什么?” 小龙女脸色异样,定神片刻,才叹了口气道:“原来祖师婆婆死后,王重阳又来过古墓。”杨过道:“他来干么?”小龙女道:“他来吊祭祖师婆婆。他见到石室顶上祖师婆婆留下的玉女心经,竟把全真派所有的武功尽数破去。他便在这石棺的盖底留字说道,咱们祖师婆婆所破去的,不过是全真派的粗浅武功而已,但较之最上乘的全真功夫,玉女心经又何足道哉?” 杨过“呸”了一声道:“反正祖师婆婆已经过世,他爱怎么说都行。”小龙女道:“他在留言中又道:他在另一间石室中留下破解玉女心经之法,后人有缘,一观便知。”杨过好奇心起,道:“姑姑,咱们瞧瞧去。”小龙女道:“王重阳的遗言中说道,那间石室是在此室之下。我在这里一辈子,却不知尚有这间石室。”杨过央求道:“姑姑,咱们想法子下去瞧瞧。” 此时小龙女对他已不若往时严厉,虽身子疲倦,仍觉还是顺着他的好,微微一笑,说道:“好罢!”在室中巡视沉思,最后向适才睡卧过的石棺内注视片刻,道:“原来这具石棺也是王重阳留下的。棺底可以掀开。” 杨过大喜,道:“啊,我知道啦,那是通向石室的门儿。”当即跃入棺中,四下摸索,果然摸到个可容一手的凹处,紧紧握住了向上一提,却纹丝不动。小龙女道:“先朝左转动,再向上提。”杨过依言转而后提,只听喀喇一响,棺底石板应手而起,大喜叫道:“行啦!”小龙女道:“且莫忙,待洞中秽气出尽后再进去。” 杨过坐立不安,过了一会,道:“姑姑,行了吗?”小龙女叹道:“似你这般急性儿,也真难为你陪了我这几年。”缓缓站起,拿了烛台,与他从石棺底走入,下面是一排石级,石级尽处是条短短甬道,再转了个弯,果然又是一间石室。 室中也无特异之处,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仰望,但见室顶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迹符号,最右处写着四个大字:“九阴真经”。 两人都不知九阴真经中所载实乃武学最高的境界,看了一会,但觉奥妙难解。小龙女道:“就算这功夫当真厉害无比,对咱们也全没用处了。” 杨过叹了口气,正欲低头不看,一瞥之间,突见室顶西南角绘着一幅图,似与武功无关,凝神细看,倒像是幅地图,问道:“那是什么?”小龙女顺着他手指瞧去,只看了片刻,全身登时便如僵住了,再也不动。 过了良久,她兀自犹如石像一般,凝望着那幅图出神。杨过害怕起来,拉拉她衣袖,问道:“姑姑,怎么啦?”小龙女“嗯”的一声,忽然伏在他胸口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杨过柔声道:“你身上又痛了,是不是?”小龙女道:“不,不是。”隔了半晌,才道:“咱们可以出去啦。”杨过大喜,一跃而起,大叫:“当真?”小龙女点了点头,轻声道:“那幅图画,绘的是出墓的秘道。”她熟知墓中地形,一见便明白此图含义。 杨过欢喜无已,道:“妙极了!那你干么哭啊?”小龙女含着眼泪,嫣然笑道:“我以前从来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这墓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什么分别?可是,可是这几天啊,我老是想到,你对我这么好,我要跟你在一起好好过些快活日子,我还要到外面去瞧瞧。过儿,我又害怕,又欢喜。” 杨过拉着她手,说道:“姑姑,你和我一起出去,我采花儿给你戴,捉蟋蟀给你玩,好不好?”这些年来他只在古墓,人虽长大了,所想到的有趣之事,还是儿时的那些玩意。小龙女从来没与人玩过,听他兴高采烈的说着,也就静静的倾听,过了好一会,终于支持不住,慢慢靠向杨过肩头。杨过说了一会,不听她回答,转过头来,见她双眼微闭,呼吸细微,竟已沉沉睡去。他心中一畅,倦困暗生,迷糊之间竟也入了睡乡。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突然腰间一酸,腰后“中枢穴”上给人点了一指。他一惊而醒,待要跃起抵御,后颈已给人施擒拿手牢牢抓住,登时动弹不得,侧过头来,但见李莫愁师徒笑吟吟的站在身旁,师父也已给点中了穴道。原来杨、龙两人殊无江湖上应敌防身的经历,喜悦之余,竟没想到要回上去安上棺底石板,竟让李莫愁发现了这地下石室,偷袭成功。 李莫愁冷笑道:“好啊,这里竟还有个如此舒服的所在,两个娃儿躲了起来享福。师妹,你倒用心推详推详,说不定会有一条出墓的道路。”小龙女道:“我就算知道,也不会跟你说。”李莫愁本来深信她先前所说并无虚假,又曾去墓门察看,见断龙石确已放下,更无出墓之望,但小龙女全无城府机心,说这两句话的语气神情,似乎显知出墓之法。李莫愁大喜,说道:“好师妹,你带我们出去,从此我不再跟你为难。”小龙女道:“你们自己进来,自己想法子出去,为什么要我带领?” 李莫愁素知这个师妹倔强执拗,即令师父在日,也常容让她三分,用强胁迫九成无效,但当此生死关头,不管怎么也都要逼一逼了,于是伸指在两人颈下“天突穴”上重重一点,又在两人股腹之间的“五枢穴”上点了一指。那“天突穴”是人身阴维、任脉之会,“五枢穴”是足少阳带脉之会,李莫愁使的是古墓派秘传点穴手法,料知两人不久便周身麻痒难当,非吐露秘密不可。 小龙女闭上了眼,浑不理会。杨过道:“如果我姑姑知道出路,咱们干么不逃出去,却还留在这儿?”李莫愁笑道:“她刚才已露了口风,再赖不了啦。她自然知道这古墓另有秘密出口,等你们养足了精神,当然便出去了。师妹,你到底说不说?”小龙女轻轻的道:“你到了外面,也不过再去杀人害人,出去又有什么好?” 李莫愁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不语。过了一会,杨过已先抵受不住,叫道:“喂,李莫愁,祖师婆婆传下这手点穴法来,是叫你欺侮自己人吗?你用来害自己师妹,可对得住祖师婆婆么?”李莫愁微笑道:“你叫我李莫愁,咱们早就不是自己人了。” 杨过在小龙女耳边低声道:“你千万别说出墓的秘密,李莫愁若不知道,始终不会杀我们,她一知出路,立刻就下毒手了。”小龙女道:“你说得对,我倒没想到。我本来就只偏偏不跟她说。”此时她卧倒在地,睁眼便见到室顶的地图,心想:“这地图若给师姊发现,那可糟了。我眼光决不能瞧向地图。” 当年王重阳得知林朝英在活死人墓中逝世,想起她一生对自己情痴,这番恩情非同小可,此时人鬼殊途,心中伤痛殊甚,于是悄悄从秘道进墓,避开她丫鬟弟子,对这位江湖旧侣的遗容熟视良久,抑住声息痛哭了一场,这才巡视自己昔时所建的这座石墓,见到了林朝英所绘自己背立的画像,又见到石室顶上她的遗刻。见玉女心经中所述武功精微奥妙,每一招的确尽是全真武功的克星,不由得脸如死灰,当即退出。 他独入深山,结了一间茅庐,一连三年足不出山,精研玉女心经的破法,虽小处也有成就,但始终组不成一套包蕴内外、融会贯串的武学。心灰之下,对林朝英的聪明才智更加佩服,甘拜下风,不再钻研。十余年后华山论剑,夺得武学奇书《九阴真经》。他决意不练经中功夫,但为好奇心所驱使,禁不住翻阅一遍。 他武功当时已是天下第一,《九阴真经》中所载的诸般秘奥精义,一经过目,思索上十余日,即已全盘豁然领悟,知道精通《九阴真经》要旨后,破解《玉女心经》武功,全不为难。当下仰天长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隐秘的地下石室顶上刻下真经的要旨,并一一指出破除《玉女心经》之法。他看了古墓的情景,料想那几具空棺将来是林朝英的弟子所用。她们多半是临终时自行入棺等死,其时自能得知全真派祖师一生不输于人。于是在一具空棺盖底写下了十六字,好教林朝英后人于临终之际,得知全真教创教祖师的武学,实非《玉女心经》所能克制。 这只是他一念好胜,却非有意要将《九阴真经》泄漏于世,料想待得林朝英的弟子见到《九阴真经》之时,也已奄奄一息,只能将这秘密带入地下了。 王重阳与林朝英均是武学奇才,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二人之间,既无或男或女的第三者引起情海波澜,亦无亲友师弟间的仇怨纠葛。王重阳先前尚因专心起义抗金大事,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但义师毁败、枯居石墓,林朝英前来相慰,柔情高义,感人实深,其时已无好事不谐之理,却仍落得情天长恨,一个出家做了黄冠,一个在石墓中郁郁以终。此中原由,丘处机等弟子固然不明,甚而王林两人自己亦难解说,惟有归之于“无缘”二字而已。却不知无缘系“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负益甚,每当情苗渐茁,谈论武学时的争竞便随伴而生,始终互不相下。两人相较,终究还是林朝英稍胜,王重阳因始终不甘屈居女子之下,每当对林朝英稍有情意,便即强自抑制。后来林朝英创出了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经,而王重阳不甘服输,又将《九阴真经》的要旨刻在墓中。只是他自思玉女心经为林朝英自创,自己却依傍前人遗书,相较之下,实逊一筹,此后深自谦抑,常常告诫弟子以容让自克、虚怀养晦之道。 至于室顶秘密地图,却是当石墓建造之初即已刻上,原是为防石墓为金兵在外长期围困,得以从秘道脱身。这条秘道却连林朝英也不知悉。林朝英只道一放下“断龙石”,即与敌人同归于尽,却没想到王重阳建造石墓之时,正谋大举以图规复中原,满腔雄心壮志,岂肯一败之下便即自处绝地?后来王重阳让出石墓之时,深恐林朝英讥其预留逃命退步,失了慷慨男儿的气概,是以并不告知,却也是出于一念好胜。 小龙女不敢去看地图,眼光只望着另一个角落,突然之间,“解穴秘诀”四个小字有如电光般闪入眼中。她心中一凛,将秘诀仔细看了几遍,一时大喜过望,若不是素有自制,几乎便叫了出来。秘诀中讲明自通穴道之法,如修习内功时走火,穴道闭塞,即可以此法自行打通。只因《九阴真经》中所载内功极为深奥,若修习者走岔内息,自闭穴道,旁边纵有高手,亦难以代为通穴解救,只可由修习者自行凭此秘法解穴,否则若有人练到《九阴真经》,武功必已到一流境界,绝少再会给人点中穴道。 其中“解穴秘诀”、“闭气秘诀”、“移魂大法”三项神功互有关连。人之穴道经脉因受封而闭塞,非经外力,难以通解。若自身能以“闭气”之法暂停呼吸,内息停运,即可顺势解开闭塞之穴道经脉;然“闭气”极难,须得运使“移魂大法”中放心离魂之术,神游物外,心不附体,短暂闭气方不致窒息断气,气绝身亡。由放心离魂而闭气,由闭气而解穴,三功连贯,浑为一体。玉女心经中的最高明部分神光离合、似有似无、若隐若现、难以捉摸,必须用到放心离魂之术,方能神游物外,不萦于心,若无其事,虚虚实实,真幻莫测,方能免为所制。那时也不能说是全真派武功高,还是玉女心经高,只不过谁也不能制服对方,也不致为对方所制,各自悠游自在而已。这三门神功在小龙女此时处境,实是救命的妙诀。 她转念又想:“我纵然通了穴道,但斗不过师姊,仍归无用。”当即细看室顶经文,要找一门即知即用的武功,一出手就将李莫愁制住,但约略瞥去,每一项皆艰深繁复,料想即令最易的功夫,也须数十日方能练成,却又不敢多看,生恐李莫愁顺着自己目光抬头仰望,即便发见室顶的地图与《九阴真经》。“移魂大法”以上乘内功为根柢,小龙女自忖内功修为未及师姊,贸然使用,难免反为所制,耳听得杨过大呼小叫,不住与李莫愁斗口,幸得如此,这个向来细心的师姊才没留心自己眼光。突然间心念一动,想到了计策,抬头将“解穴秘诀”、“闭气秘诀”与“移魂大法”三项默念一遍,俯嘴在杨过耳边,轻轻教给了他。 第730章 神雕侠侣(35) 杨过登时便即领会。小龙女轻声道:“先解穴道。”杨过生怕李莫愁师徒发觉,口中大声呻吟,不断胡言乱语,叫道:“啊哟,李师伯,你下手实在太也狠毒,对不住祖师婆婆,更对不住祖师婆婆的婆婆。啊哟,李师伯,你年纪挺轻,相貌虽比不上我师父,却也算得上是个少见少有的美女,你这样坏心,我怕你黑心一直黑到脸上,损了你的花容月貌,太也可惜了。你怎不怕对不住婆婆的太婆……”前言不搭后语,乘机神游物外,魂不守舍,口中稍停,便即闭气。李莫愁听他本来直呼自己姓名,颇为无礼,后来却改称“师伯”,称赞自己美貌,胡言乱语,甚是好笑,笑吟吟的听着。 小龙女与杨过依着王重阳遗刻中所示的“解穴秘诀”默运玄功,两人内功本有根柢,片刻间已将身上受封的两处穴道解开。两人外表一无动静,但李莫愁还是立即察觉有异,喝道:“干什么?”纵身过来。小龙女跃起身来,反手出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拍,正是玉女心经中的上乘武功。李莫愁万料不到她竟能自解穴道,大惊之下,急忙后跃。小龙女道:“师姊,你想不想出去?” 李莫愁一听大喜,她自负武功高强,才智更罕逢匹敌,这次竟遭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师妹玩弄于掌股之上,不由得愤恚异常,但想且当忍一时之气,先求出墓,再治她不迟,她虽有几下怪招,但着身无力,这时已觉到似乎并非她手下容情,而实是内劲不足,没什么了不起,当即笑道:“这才是好师妹呢,我跟你赔不是啦,你带我出去罢。” 杨过心想,眼前机会大好,正可乘机离间她师徒,说道:“我姑姑说,只能带你们之中一个人出去,你说是带你呢,还是带你徒儿?”李莫愁道:“你这坏小厮,乘早给我闭嘴。”小龙女还没明白杨过的用意,但处处护着他,随即道:“正是,我只能带一个人,多了不行。”杨过笑道:“师伯,还是让洪师姊跟我们出去的好,洪师姊虽不及你美貌,但你年纪大了,活得够啦。”李莫愁甚为恼怒,却仍不作声。杨过道:“好罢!我们走!姑姑在前带路,我走第二,走在最后的就不能出去。” 小龙女此时已然会意,轻轻一笑,携着杨过的手,走出石室。李莫愁与洪凌波不约而同的抢在其后,两人同时挤在门口,只怕小龙女当真放下机关,将最后一人隔在墓中。李莫愁怒道:“你跟我抢么?”左手伸出,已扳住了洪凌波肩头。洪凌波知师父出手狠辣,若不停步,立时会毙于她掌下,只得让师父走在前头,心中又恨又怕。 李莫愁紧紧跟在杨过背后,一步也不敢远离,只觉小龙女东转西弯,越走越低。同时脚下渐渐潮湿,心知早已出了古墓,在暗中隐约望去,到处都是岔道。再走一会,道路奇陡,竟笔直向下,若非四人武功均高,早已滑倒摔落。李莫愁暗想:“终南山本不甚高,这般走法,不久就到山下,难道我们是在山腹中么?” 下降了约莫半个时辰,道路渐平,湿气却也渐重,到后来更听到了淙淙水声,路上水没至踝。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渐与胸齐。小龙女低声问杨过道:“那闭气秘诀你记得明白罢?”杨过低声道:“记得。”小龙女道:“待会你闭住气,莫喝下水去。”杨过道:“嗯,姑姑,你自己要小心了。”小龙女点点头。 原来当年王重阳将石墓地下仓库建于山上一条小溪之旁,将小半条溪水引入墓中,墓中居者以溪水供饮水烹饪之用,此外洗涤洁净,皆赖此溪水。小溪源自高山,流泻而下,墓中用后,稍停片刻,溪水流泻,又归澄清。这时小龙女引导杨过、李莫愁等,经由此小溪通道从墓后脱出,须得钻进地下潜流,方至平地。溪水流至地下潜流后,与别的溪流会同,水流增大加深。 说话之间,水已浸及咽喉。李莫愁暗暗吃惊,叫道:“师妹,你会泅水吗?”小龙女道:“我一生长于墓里,从未外出,怎会泅水?”李莫愁略觉放心,踏出一步,不料脚底忽空,一股水流直冲口边。她大惊之下,急忙后退,但小龙女与杨过却已钻入水中,到此地步,前面纵是刀山剑海,也只得闯了过去,突觉后心一紧,衣衫已给洪凌波拉住,忙反手回击,这一下虽出手不轻,但在水中,力道给水阻了,洪凌波拉得又紧,甩她不脱。水声轰轰,虽为地下潜流,声势仍足惊人。李莫愁与洪凌波都不识水性,受潜流一冲,立足不定,都浮身而起。 李莫愁虽武功精湛,此刻也不免惊慌无已,伸手乱抓乱爬,突然间触到一物,当即用力握住,却是杨过的左臂。杨过正闭住呼吸,与小龙女携着手在水底一步步向前而行。陡然给李莫愁抓到,忙运擒拿法卸脱,但李莫愁既已抓住,那里还肯放手?一股股水往她口中鼻中急灌,直至昏晕,仍牢牢抓住。杨过几次甩解不脱,生怕用力过度,喝水入肚,也就由得她抓着。 四人在水底拖拖拉拉,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小龙女与杨过虽依法闭气,仍气闷异常,时时须得到水面呼吸几口,渐渐支持不住,两人都喝了一肚子水,幸差水势渐缓,地势渐高,不久就露口出水。又行了一炷香时分,越走眼前越亮,终于在一个山洞里钻了出来。二人筋疲力尽,先运气吐出腹中之水,躺在溪旁地下喘息不已。 此时李莫愁仍牢牢抓着杨过手臂,直至杨过逐一扳开她手指,方始放手。小龙女点了李莫愁师徒二人肩上穴道,将她们放在一块圆石之上,让腹中之水慢慢从口中流出。 杨过游目四顾,但见浓荫匝地,花光浮动,喜悦无限,只道:“姑姑,你说好看么?”小龙女点头微笑。两人想起过去这数天的情景,恍同隔世。 过了良久,李莫愁“啊、啊”几声,先自醒来,但见阳光耀眼,当真重见天日,回想适才坐困石墓、潜流遭厄的险状,兀自不寒而栗,虽上身麻软,心中却远较先前宽慰。又过一会,洪凌波才慢慢醒转。小龙女对李莫愁道:“师姊,你们请便罢!”李莫愁师徒双手瘫痪,下半身却行动自如,站起身来,默默无言的对望一眼,一前一后的去了。 四下里寂无人声,原来这山洞是在终南山山脚一处极为荒僻的所在。当晚小龙女与杨过二人就在树荫下草地上睡了。次晨醒来,依杨过说就要出去游玩,但小龙女从未见过繁华世界,不知怎的,竟大为害怕,说道:“不,我得先养好伤,然后咱们须得练好玉女心经。”杨过在自己头顶重击一掌,说道:“该死!打你这胡涂小子!我竟忘了你的伤。”又想下山之后,再要和师父解开衣衫一同练功,诸多不便,便伸掌传气,助她运功疗伤。不到半月,小龙女内伤已然痊愈。 两人在一株大松树下搭了两间小茅屋以蔽风雨。茅屋上扯满了紫藤。杨过喜欢花香浓郁,更在自己居屋前种了些玫瑰茉莉之类香花。小龙女却爱淡雅,说道松叶清香,远胜异花奇卉,她所住的茅屋前便一任自然,惟有野草。 师徒俩日间睡眠,晚上用功。数月过去,先是小龙女练成了玉女心经,再过月余,杨过也功行圆满。两人反覆试演,已全无窒碍,杨过又提入世之议。 小龙女但觉如此安稳过活,世上更无别事能及得上,但想他向往红尘,终难长羁他在荒山之中,说道:“过儿,咱俩的武功虽已大非昔比,但跟你郭伯父、郭伯母相较,却又怎地?”杨过道:“我自然还远远及不上,但你跟他们大概各有所长。”小龙女道:“你郭伯父将功夫传了他女儿,又传了武氏兄弟,他日相遇,咱们仍会受他们欺侮。” 一听此言,杨过跳了起来,怒道:“他们若再欺侮我,岂能跟他们干休?”小龙女冷冷的道:“你打他们不过,那也枉然。”杨过道:“那你帮我。”小龙女道:“我打不赢你郭伯母,仍然无用。”杨过低头不语,筹思对策。沉吟了一会,说道:“瞧在郭伯伯的份上,我不跟他们争闹就是。”小龙女心想:“他在墓中住了两年多,练了古墓派内功,居然火性大减,倒也难得。”其实杨过不过年纪大了,多明事理,想起郭靖相待自己确是一片真情,心下感激,甘愿为他而退让一步,何况与郭芙、武氏兄弟也无深仇大恨,只不过儿时为了蟋蟀而争闹揪打而已,此时回想,早已淡然。 小龙女道:“你肯不跟人争竞,那再好也没有了。不过听你说道,到了外边,就算你肯让了别人,别人仍会来欺侮你,咱们若不练成王重阳遗下来的功夫,遇上了武功高强之人,终究还是敌不过。”杨过知她颇不想离开这清静所在,不忍拂逆其意,便道:“姑姑,我听你话,打从明儿起,咱们起手练《九阴真经》。” 就因这一席话,两人在山谷中又多住了一年有余。小龙女和杨过重经秘道潜入墓中,将重阳遗刻诵读数日,记忆无误,这才出来修习。年余之间,师徒俩内功外功俱皆精进。但墓中的重阳遗刻仅为对付玉女心经的法门,只为《九阴真经》的一小部份,最重要的梵语音译总旨秘诀更加不知,是以二人所学,比之郭靖、黄蓉毕竟尚远为不如,但此却非二人所知了。 这一日练武已毕,两人均觉大有进境。杨过跳上跳下的十分开心,小龙女却愀然不乐。杨过不住说笑话给她解闷。小龙女只不声不响。杨过知道此时重阳遗刻上的功夫已然学会,若说要融会贯通,自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但其中诀窍奥妙却已大都知晓,只要日后继续修习,功夫越深,威力就必越强。料想小龙女不愿下山,却无藉口相留,是以烦恼,便道:“姑姑,你不愿下山,咱们就永远在这里便是。”小龙女喜道:“好极啦……”只说了三个字,便即住口,明知杨过纵然勉强为己而留,心中也难真正快活,幽幽的道:“明儿再说罢。”晚饭也不吃,回到小茅屋中睡了。 杨过坐在草地上发了一阵呆,直到月亮从山后升起,这才回屋就寝。睡到半夜,睡梦中隐隐听得呼呼风响,声音劲急,非同寻常。他一惊而醒,侧耳听去,正是有人相斗的拳声掌风。他忙窜出茅屋,奔到师父茅屋外,低声道:“姑姑,你听到了么?” 此时掌风呼呼,更加响了,按理小龙女必已听见,但茅屋中却不闻回答。杨过又叫了两声,推开柴扉,只见榻上空空,原来师父早已不在。他更加心惊,忙寻声向掌声处奔去。奔出十余丈,未见相斗之人,单听掌风,已知其中之一正是师父,对手掌风沉雄凌厉,武功似犹在师父之上。 杨过急步抢去,月光下只见小龙女与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盘旋来去,斗得正急。小龙女虽身法轻盈,但那人武功高强之极,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小龙女不过勉力支撑。杨过大骇,叫道:“师父,我来啦!”两个起落,已纵到二人身边,与那人一朝相,不禁惊喜交集,原来那人满腮虬髯,根根如戟,一张脸犹如刺猬相似,正是分别已久的义父欧阳锋。 但见他凝立如山,一掌掌缓缓的劈去,小龙女不住闪避,不敢正面接他掌力。杨过叫道:“都是自己人,且莫斗了。”小龙女一怔,心想这大胡子疯汉怎会是自己人,一凝思间,身法略滞。欧阳锋斜掌从肘下穿出,一股劲风直扑她面门,势道雄强无比。杨过大骇,急纵而前,见小龙女左掌已与欧阳锋右掌抵上,知师父功力远不及义父,时刻稍久,必受内伤,当即伸五指在欧阳锋右肘轻轻一拂,正是他新学九阴真经中的“手挥五弦”上乘功夫。他虽习练未熟,但落点恰到好处,欧阳锋手臂微酸,全身消劲。 小龙女见机何等快捷,只感敌人势弱,立即催击,此一瞬间欧阳锋全身无所防御,虽轻加一指,亦受重伤。杨过翻手抓住了师父手掌,夹在二人之间,笑道:“两位且住,是自己人。”欧阳锋尚未认出是他,只觉这少年武功奇高,未可小觑,怒道:“你是谁,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 杨过知他素来疯疯颠颠,只怕他已然忘了自己,大叫道:“爸爸,是我啊,是你的儿子啊。”这几句话中充满了激情。欧阳锋一呆,拉着他手,将他脸庞转到月光下看去,正是数年来自己到处找寻的义儿,但一来他身材长高,二来武艺了得,是以初时难以认出。他当即抱住杨过,大叫大嚷:“孩儿,我找得你好苦!”两人紧紧搂在一起,都流下泪来。 小龙女自来冷漠,只道世上就只杨过一人情热如火,此时见欧阳锋也是如此,心中对下山一事更凛然有畏,静静坐在一旁,愁思暗生。 欧阳锋那日在嘉兴王铁枪庙中与杨过分手,躲在大钟之下,教柯镇恶奈何不得。他潜运神功,治疗内伤,七日七夜后内力已复,但给柯镇恶铁杖所击出的外伤实也不轻,一时难痊。他掀开巨钟,到客店中又去养了二十来天伤,这才内外痊愈,便去找寻杨过,但一隔匝月,大地茫茫,那里还能寻到他踪迹?寻思:“这孩子九成是到了桃花岛上。”当即弄了一只小船,驶到桃花岛来,白天不敢近岛,直到黑夜,方始在后山登岸。他自知非郭靖、黄蓉二人之敌,又不知黄药师不在岛上,寻思就算自己本领再大一倍,也打这三人不过,是以白日躲在极荒僻的山洞之中,每晚悄悄巡游。岛上布置奇妙,他也不敢随意乱走。 如此一年有余,总算他谨慎万分,白天不敢出洞一步,踪迹始终未让发觉,直到一日晚上听到武敦儒兄弟谈话,才知郭靖已送杨过到全真教学艺。欧阳锋大喜,当即偷船离岛,赶到重阳宫来。那知其时杨过已与全真教闹翻,进了活死人墓。此事在全真教实为奇耻大辱,全教上下,人人绝口不谈,欧阳锋探不到半点消息。这些时日中,他踏遍了终南山周围数百里之地,却那知杨过竟深藏地底,自然寻找不着。 第731章 神雕侠侣(36) 这一晚事有凑巧,他行经山谷之旁,突见一个白衣少女对着月亮抱膝长叹。欧阳锋疯疯颠颠的问道:“喂,我孩儿在那里?你有没见他啊?”小龙女横了他一眼,不加理睬。欧阳锋纵身上前,伸手便抓她臂膀,喝道:“我孩儿呢?”小龙女见他出手强劲,武功之高,生平从所未见,即是全真教高手,亦远远不及,大吃一惊,忙使小擒拿手卸脱。欧阳锋这一抓原期必中,不料竟让对方轻轻巧巧的拆解开了,也不问她是谁,左手跟着又上。两人就这么毫没来由的斗了起来。 义父义子各叙别来之情。欧阳锋神智半清半迷,过去之事早已说不大清楚,而对杨过所述也不甚了了,只知他这些年来一直在跟小龙女练武,大声道:“这小女孩儿武功又不及我,何必跟她练?让我来教你。”小龙女又怎跟他计较,听到后淡淡一笑,自行走在一旁。 杨过却感到不好意思,说道:“爸爸,师父待我很好。”欧阳锋妒忌起来,叫道:“她好,我就不好么?”杨过笑道:“你也好。这世上就只你两个待我好。”欧阳锋一番话虽说得不明不白,杨过却也知他在几年中到处找寻自己,实已费尽了千辛万苦。 欧阳锋抓住他手掌,嘻嘻傻笑,过了一阵,道:“你的武功倒练得不错,就可惜不会世上最上乘的两大奇功。”杨过道:“那是什么啊?”欧阳锋浓眉倒竖,喝道:“亏你是练武之人,世上两大奇功都不知晓。你拜她为师有什么用?”杨过见他忽喜忽怒,不由得暗自担忧,心道:“爸爸患病已深,不知何时方得痊愈?”欧阳锋哈哈大笑,道:“嘿,让爸爸教你。那两大奇功第一是蛤蟆功,第二是九阴真经。我先教你蛤蟆功的入门功夫。”说着便背诵口诀。杨过微笑道:“你从前教过我的,你忘了吗?”欧阳锋搔搔头皮,道:“原来你已经学过,再好也没有了。你练给我瞧瞧。” 杨过自入古墓之后,从未练过欧阳锋昔日所授的怪异功夫,此时听他一说,欣然照办。他在桃花岛时便已练过,现下以上乘内功一加运用,登时使得花团锦簇。欧阳锋笑道:“好看!好看!就是不对劲,中看不中用。我把其中诀窍尽数传了你罢!”当下指手划脚、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也不理会杨过是否记得,只说个不停,说一段蛤蟆功,又说一段颠倒逆练的九阴真经。杨过听了半晌,但觉他每句话中都似妙义无穷,但既繁复,又古怪,一时之间又那能领会得了这许多? 欧阳锋说了一阵,瞥眼忽见小龙女坐在一旁,叫道:“啊哟,不好,莫要给你的女娃娃师父偷听了去。”走到小龙女跟前,说道:“喂,小丫头,我在传我孩儿功夫,你别偷听。”小龙女道:“你的功夫有甚希罕?谁要偷听了?”欧阳锋侧头一想,道:“好,那你走得远远地。”小龙女靠在一株花树上,冷冷的道:“我干么要听你差遣?我爱走就走,不爱走就不走。”欧阳锋大怒,须眉戟张,伸手要往她脸上抓去,但小龙女只作不见,理也不理。杨过大叫:“爸爸,你别得罪我师父。”欧阳锋缩回了手,说道:“好好,那就我们走得远远地,可是你跟不跟来偷听?” 小龙女心想过儿这义父为人无赖,懒得再去理他,转过了头不答,不料背心上突然一麻,原来欧阳锋忽尔长臂,在她背心穴道上点了一指,这一下出手奇快,小龙女又全然不防,待得惊觉想要抵御,上身已转动不灵。欧阳锋跟着又伸指在她腰里点了一下,笑道:“小丫头,你莫心焦,待我传完了我孩儿功夫,就来放你。”说着大笑而去。 杨过正在默记义父所传的蛤蟆功与九阴真经,但觉他所说的功诀有些缠夹不清,乱七八糟,然而其中妙用甚多,却绝无可疑,潜心思索,毫不知小龙女遭袭之事。欧阳锋走过来牵了他手,道:“咱们到那边去,莫给你的小师父听去了。”杨过心想小龙女怎会偷听,你就硬要传她,她也决不肯学,但义父心性失常,也不必和他多所争辩,于是随着他走远。 小龙女麻软在地,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自己武功虽练得精深,究是少了临敌的经验,以致中了李莫愁暗算之后,又遭这胡子怪人的偷袭,于是潜运九阴神功,自解穴道,先行闭气之法,盼穴道和经脉畅通。岂知两处穴道不但毫无松动之象,反更加酸麻,不禁大骇。原来欧阳锋的手法刚与九阴真经逆转而行,她以王重阳的遗法冲解,竟求脱反固。试了几次,但觉遭点处隐隐作痛,就不敢再试,心想那疯汉传完功夫之后,自会前来解救,她万事不萦于怀,也不焦急,仰头望着天上星辰出了会神,便合眼睡去。 过了良久,眼上微觉有物触碰,她黑夜视物如同白昼,此时竟不见一物,原来双眼给人用布蒙住了,随觉有人张臂抱住了自己。这人相抱之时,初时极为胆怯,后来渐渐大胆放肆。小龙女惊骇无已,欲待张口而呼,苦于口舌难动,但觉那人以口相就,亲吻自己脸颊。她初时只道是欧阳锋忽施强暴,但与那人面庞相触之际,却觉他脸上光滑,决非欧阳锋的满脸虬髯。她心中一荡,惊惧渐去,情欲暗生,心想原来杨过这孩子却来戏我。只觉他双手越来越不规矩,缓缓为自己宽衣解带,小龙女无法动弹,只得任其所为,不由得又惊喜,又害羞,但觉杨过对己亲怜密爱,只盼二人化身为一,不禁神魂飘荡,身心俱醉。 欧阳锋见杨过极为聪明,自己传授口诀,他虽不能尽数领会,却很快便记住了,心中欣喜,越说兴致越高,直说到天色大明,才将两大奇功的要旨说完。杨过默记良久,说道:“我也学过《九阴真经》,但跟你说的却大不相同。却不知是何故?”欧阳锋道:“胡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九阴真经》?”杨过道:“比如练那易筋锻骨之术,你说第三步是气血逆行,冲天柱穴。我师父却说要意守丹田,通章门穴。”欧阳锋摇头道:“不对,不对……嗯,慢来……”他照杨过所说一行,忽觉内力舒发,意境大不相同。他自想不到郭靖写给他的经文其实已经颠倒窜改,不由得心中混乱一团,喃喃自语:“怎么?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你的女娃娃师父错了?怎会有这等事?我……我是谁?” 杨过见他两眼发直,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连叫他几声,不闻答应,怕他疯病又要发作,甚是担忧,想起义父记不起自己名字,当日郭伯母故意叫他“赵钱孙李、周吴陈王、冯郑褚卫、蒋沈韩杨”,显是有意扰乱他的思路。义父曾为此烦恼,再听郭靖夫妇背后谈论,称他为“欧阳锋”,一直想要提醒他,但当时诸事纷至叠来,不得其便,于是说道:“爸爸,你名叫欧阳锋,记得了吗?” 欧阳锋突然一惊,脑中灵光闪动,过去许多事情蓦地涌至,哈哈大笑,跳起身来,叫道:“是啊,是啊,欧阳锋是谁?……哈哈,欧阳锋!”随手折了根树枝,展开蛇杖杖法,使得呼呼风响,大叫:“欧阳锋了不起……欧阳锋是天下武功第一之人……”“欧阳锋武功高强,谁都不怕!哈哈!哈哈!”也不理杨过,一阵风般去了。 杨过正要去追,忽听得数丈外树后忽喇一声,立即想起了姑姑,但见人影一闪,花丛中隐约见到靛青道袍的一角。此处人迹罕至,怎会有外人到此?而且那人行动鬼鬼祟祟,显似不怀好意,不禁疑心大起,急步赶去。那人脚步迅速,向前飞奔,瞧他后心是个道人。 杨过叫道:“喂,是谁?给我站住!”施展轻功,提步急追。 那道人听到呼喝,奔得更加急了,杨过微一加劲,身形如箭般直纵过去,一把抓住了他肩头,扳将过来,原来是甄志丙。杨过见他衣冠不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喝问:“你干什么?”甄志丙此时已受任为全真教第三代弟子首座,武功既高,平素举止又极有气派,但不知怎的,此时竟满脸慌张,说不出话来。杨过见他怕得厉害,想起那日他斩钉截铁的立誓,为人倒也不坏,便放松了手,温言道:“既然没事,你就走罢!”甄志丙回头瞧了几眼,慌慌张张的急步去了。 杨过暗笑:“这道士失魂落魄似的,当真可笑。”回到茅屋之前,只见花树丛中露出小龙女的两只赤足,一动不动,似乎已睡着了。杨过叫了两声:“姑姑!”不闻答应,钻进树丛,见小龙女卧在地下,眼上却蒙着块青布。 杨过微感惊讶,揭去了她眼上青布,但见她眼中神色极是异样,晕生双颊,娇羞无限。杨过问道:“姑姑,谁给你包上了这块布儿?”小龙女不答,眼中微露责备之意。杨过见她身子软瘫,似给人点中了穴道,伸手拉她一下,果然她动弹不得。杨过念头一转,已明原委:“定是我义父用逆劲点穴法点中了她,否则任他再厉害的点穴功夫,姑姑也能自行通解。”依照欧阳锋适才所授之法,给她解开穴道。 不料小龙女穴道遭点之时,固然全身软瘫,但杨过替她解开了,她仍软绵绵的倚在杨过身上,似乎周身骨骼尽皆融化了一般。杨过伸臂扶住她肩膀,柔声道:“姑姑,我义父做事颠三倒四,你莫跟他一般见识。”小龙女将脸蛋藏在他怀里,腻腻糊糊的道:“你自己才颠三倒四呢,不怕丑,还说人家!”杨过见她举止与平昔大异,稍觉慌乱,道:“姑姑,我……我……”小龙女抬起头来,嗔道:“你还叫我姑姑?”杨过更加慌了,顺口道:“我不叫你姑姑叫什么?要我叫师父么?”小龙女浅浅一笑,道:“你这般对我,我还能做你师父么?”杨过奇道:“我……我怎么啦?” 小龙女卷起衣袖,露出一条雪藕也似的臂膀,但见洁白似玉,竟无半分瑕疵,本来一点殷红的守宫砂已不知去向(注),羞道:“你瞧。”杨过摸不着头脑,搔搔耳朵,道:“姑姑,我不懂啊。”小龙女嗔道:“我跟你说过,不许再叫我姑姑。”她见杨过满脸惶恐,心中顿生说不尽的柔情,低声道:“咱们古墓派的门人,世世代代都是处女传处女。我师父给我点了这点守宫砂,昨晚……昨晚你这么对我,我手臂上怎么还有守宫砂呢?”杨过道:“我昨晚怎么对你啊?”小龙女脸一红,道:“别说啦。”隔了一会,轻轻的道:“以前,我怕下山去,现下可不同啦,不论你到那里,我总心甘情愿的跟着你。” 杨过大喜,叫道:“姑姑,那好极了。”小龙女正色道:“你怎么仍是叫我姑姑?难道你没真心待我么?”她见杨过不答,心中焦急起来,颤声道:“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人?”杨过诚诚恳恳的道:“你是我师父,你怜我教我,我发过誓,要一生一世敬你重你,听你的话。”小龙女大声道:“难道你不当我是你媳妇?” 杨过从未想到过这件事,突然给她问到,不由得张皇失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喃喃的道:“不,不!你不能是我媳妇,我怎么配?你是我师父,是我姑姑。” 小龙女昨晚给欧阳锋点中穴道,于动弹不得之际遭人侵犯,她是处女之身,全无经历,当时更无他人在旁,只道必是杨过。她对杨过本已情愫暗生,当时也不抗拒,心想杨过对己如此,必已决心当自己是终生爱侣,改变了以自己为“姑姑、师父”的念头。她心中正充满了柔情密意,料想杨过必如昨晚一般,对自己更有一番爱怜备至的温柔,两人须当山盟海誓,从此结为夫妇,改了“姑姑”与“师父”的称呼和关系,不知他要叫自己为“龙姊”呢,还是比较粗俗的“媳妇儿”?自己又不知叫他什么,是不是要改称“郎君”? 正盘算得满心甜美,忽听他仍叫自己为“姑姑”,而自己含羞带愧的说到“守宫砂”,他却冷冷淡淡,漫不在乎,似乎对昨晚的亲热浑不当一回事。这在自己是比生死更要紧的大事,他却漠不关心,显然将两人的情爱并不如何放在心上。蓦地里想起师姊先前的话:“那一天你男人对你的神情如果突然之间变了,本来十分亲热,爱得你要死要活,忽然间他对你生疏了、客气了,那便是他变了心,你可要加意提防,留意种种蛛丝马迹。”听他清清楚楚的说:“不,不!你不能是我媳妇,我怎么配?你是我师父,是我姑姑。”心想:“那还不是变了心,等如是斩钉截铁的说道:不要我做他的媳妇。这不是蛛丝马迹,加意提防又有什么用?”只气得全身发抖,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杨过慌了手脚,只是叫道:“姑姑,姑姑!”小龙女听他仍这么叫,狠狠凝视着他,举起左掌,便要向他天灵盖劈落,但这一掌始终落不下去,她目光渐渐的自恼恨转为怨责,又自怨责转为怜惜,叹了一口长气,轻轻的道:“既然这样,原来你当真不想要我,你宁可一个人自由自在,不受人拖累,那么以后你别再见我,免得我伤心!”长袖一拂,转身疾奔下山。 杨过大叫:“姑姑,你到那里去?我跟你同去。”小龙女回过身来,眼中泪珠转来转去,缓缓说道:“你如再见我,就只怕……只怕我……我管不住自己,难饶你性命。”杨过道:“你怪我不该跟义父学武功,是不是?”小龙女凄然道:“你跟人学武功,我怎会怪你?原来,原来你终于变了心!”转身快步而行。 杨过一怔之下,不知所措,眼见她白衣的背影渐渐远去,终于在山道转角处隐没,不禁悲从中来,伏地大哭。左思右想,实不知如何得罪了师父,何以她神情如此特异,一时温柔缠绵,一时却又怨愤决绝?为什么说要做自己“媳妇”,又不许叫她姑姑,又说自己“终于变了心”?想了半天,心道:“此事定与我义父有关,定是他得罪我师父了。” 第732章 神雕侠侣(37) 杨过四顾茫然,但见空山寂寂,微闻鸟语。他满心惶急,大叫:“姑姑,姑姑!爸爸,爸爸!”隔了片刻,四下里山谷回音也叫着:“姑姑,姑姑!爸爸,爸爸!”叫声惶急,充满哭音。 他数年来与小龙女寸步不离,既如母子,又若姊弟,突然间她不明不白的绝裾而去,岂不叫他肝肠欲断?伤心之下,几欲在山石上一头撞死。但心中总还存着指望,师父突然而去,或许也能突然而来。义父虽得罪了她,她稍后必会想到我并无过失,自然会回头寻我。 这一晚他又怎睡得安稳?只要听到山间风声响动,或是虫鸣雀飞,都疑心是小龙女回来了,一骨碌爬起,大叫:“姑姑!”出去迎接,每次总凄然失望。到后来索性不睡了,奔上山巅,睁大了眼四下眺望,直望到天色大亮,惟见云生谷底,雾迷峰巅,天地茫茫,就只他杨过一人而已。 杨过捶胸大号,蓦地想起:“姑姑既然不回,我这就找她去。只要见得着她,不管她如何打我骂我,我总不离开她。她要打死我,就让她打死便了。”心意既决,登时精神大振,将小龙女与自己的衣服用物胡乱包了一包,负在背上,大踏步出山。 一到有人家处,就打听有没见到一个白衣美貌女子。大半天中,他接连问了十几个乡民,都摇头说并没瞧见。杨过焦急起来,再次询问,出言就不免欠缺了礼貌。那些山民见他一个年轻小伙子,冒冒失失的打听什么美貌闺女,先就有气,有一人就反问那闺女是他什么人。杨过道:“你不用管。我只问你有没见到她从此间经过?”那人便要反唇相稽。旁边一个老头拉了拉他衣袖,指着东边一条小路,笑道:“昨晚老汉见到有个仙女般的美人向东而去,还道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却原来是老弟的相好……”杨过不听他说完,忙一揖相谢,顺着他所指的小路急步赶了下去,虽听得背后一阵轰笑,却也没在意,怎知是那老者见他年轻无礼,故意胡扯骗他。 奔了一盏茶时分,眼前出现两条岔路,不知向那一条走才是。寻思:“姑姑不喜热闹,多半是拣荒僻的路走。”踏上左首那条崎岖小路。岂料这条路越走越宽,几个转弯,竟转到了一条大路上来。他一日一晚没半点水米下肚,见天色渐晚,腹中饿得咕咕直响,见前面房屋鳞次栉比,是个市镇,快步走进一家客店,叫道:“拿饭菜来。” 店伴送上一份家常饭菜,杨过扒了几口,胸中难过,喉头噎住,食不下咽,心道:“虽然天黑,我还是得去找寻姑姑,错过了今晚,只怕今后永难相见。”将饭菜一推,叫道:“店伴,我问你一句话。”店伴笑着过来,问道:“小爷有甚吩咐?可是这饭菜不合口味?小的吩咐去另做,小爷爱吃什么?” 杨过连连摇手,道:“不是说饭菜。我问你,可有见到一个穿白衫子的美貌姑娘,从此间过去么?”店伴沉吟道:“穿白衣,嗯,这位姑娘可是戴孝?家中死了人不是?”杨过好不耐烦,问道:“到底见是没见?”店伴道:“姑娘倒有,确也是穿白衫子的……”杨过喜道:“向那条路走?”店伴道:“可过去大半天啦!小爷,这娘儿可不是好惹的……”突然放低声音,说道:“我劝你啊,还是别去找她的好。”杨过又惊又喜,知是寻到了姑姑的踪迹,忙问:“她……怎么啦?”问到此句,声音也发颤了。 那店伴道:“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那姑娘是会武的?”杨过心道:“我怎会不知?”忙道:“知道啊,她是会武的。”那店伴道:“那你还找她干么?可险得紧哪。”杨过道:“到底是什么事?”那店伴道:“你先跟我说,那白衣美女是你什么人?”杨过无奈,看来不先说些消息与他,他决不肯说小龙女的行踪,于是说道:“她是我……是我的姊姊,我要找她。”那店伴一听,肃然起敬,但随即摇头道:“不像,不像。”杨过焦躁起来,一把抓住他衣襟,喝道:“你到底说是不说?”那店伴一伸舌头,道:“对,对,这可像啦!” 杨过喝道:“什么又是不像、又是像的?”那店伴道:“小爷,你先放手,我喉管给你抓得闭住了气,嘿嘿,说不出话。要勉强说当然也可以,不过……”杨过心想此人生性如此,对他用强也是枉然,便松开了手。那店伴咳嗽几声,道:“小爷,我说你不像,只为那娘……那女……嘿嘿,你姊姊,透着比你年轻貌美,倒像是妹子,不是姊姊。说你像呢,为的是你两位都火性儿,有一门子爱抡拳使棍的急脾气。”杨过只听得心花怒放,笑逐颜开,道:“我……我姊姊跟人动武了吗?” 那店伴道:“可不是么?不但动武,还伤了人呢,你瞧,你瞧。”指着桌上几条刀剑砍起的痕迹,得意洋洋的道:“这事才教险呢,你姊姊本事了得,一刀将两个道爷的耳朵也削了下来。”杨过笑问:“什么道爷?”心想定是全真教的牛鼻子道人给我姑姑教训了一番。那店伴道:“就是那个……”说到这里,突然脸色大变,头一缩,转身便走。 杨过料知有异,不自追出,端起饭碗,举筷只往口中扒饭,放眼瞧去,只见两个道人从客店门外并肩进来。两人都是二十六七岁年纪,脸颊上都包了绷带,走到杨过之旁的桌边坐下。一个眉毛粗浓的道人一叠连声的只催快拿酒菜。那店伴含笑过来,偷空向杨过眨下眼睛,歪了歪嘴。杨过只作不见,埋头大嚼。他听到了小龙女的消息,极是欢畅,吃了一碗又添一碗。他身上穿的是小龙女缝制的粗布衣衫,本就简朴,一日一夜之间急赶,尘土满身,便和寻常乡下少年无异。那两个道士一眼也没瞧他,自行低声说话。 杨过故意唏哩呼噜的大声嚼食,却全神倾听两个道人说话。 只听那浓眉道人道:“皮师弟,你说韩陈两位今晚准能到么?”另一个道人嘴巴甚大,喉音嘶哑,粗声道:“这两位都是丐帮中铁铮铮的汉子,跟申师叔有过命的交情,申师叔出面相邀,他们决不能不到。”杨过斜眼微睨,向两人脸上瞥去,并不相识,心想:“重阳宫中牛鼻子成千,我认不得他们,他们却都认得我这反出全真教的小子,可不能跟他们朝相。哼,他们打不过我姑姑,又去约什么丐帮中的叫化子作帮手。”听那浓眉道人道:“说不定路远了,今晚赶不到……”那姓皮的道人道:“哼,姬师兄,事已如此,多耽心也没用,谅她一个娘们,能有多大能耐……”那姓姬的道人忙道:“喝酒,别说这个。”随即招呼店伴,吩咐安排一间上房,当晚就在店中歇息。 杨过听了二人寥寥几句对话,料想只消跟住这两个道人,便能见着姑姑。想到此处,心中欢欣无限。待二人进房,命店伴在他们隔壁也安排间小房。 那店伴掌上灯,悄声在杨过耳畔道:“小爷,你可得留神啊,你姊姊割了那两个道爷耳朵,他们准要报仇。”杨过悄声道:“我姊姊脾气再好不过,怎会割人家耳朵?”那店伴阴阳怪气的一笑,低声道:“她对你自然好啦,对旁人可好不了。你姊姊正在店里吃饭……嘿嘿,当真是姊姊?小的可不大相信,就算是姊姊罢,那道爷坐在她旁边,就只向她的腿多瞧了几眼,你姊姊就发火啦,拔剑跟人家动手……”他滔滔不绝,还要说下去,杨过听得隔壁已灭了灯,忙摇手示意,叫他免开尊口,心中暗暗生气:“那两个臭道士定是见到姑姑美貌,不住瞧她,惹得她生气。哼,全真教中又怎有好人?”又想:“姑姑曾到重阳宫中动手,那两个臭道士自然认得她,那时他们脸上的怪模怪样还能好看得了?” 他等店伴出去,熄灯上炕,这一晚决意不睡,默默记诵了一遍欧阳锋所授的两大神功秘诀。但这两项秘诀本就十分深奥,欧阳锋说得又颠三倒四,太也杂乱无章,他记得住的最多也不过两三成而已,这时也不敢细想,生怕想得出了神,对隔房动静竟然不知。 这般静悄悄的守到中夜,突然院子中登登两声轻响,有人从墙外跃进。接着隔房窗子啊的一声推开。姓姬的道人问道:“是韩陈两位么?”院子中一人答道:“正是。”姬道人道:“请进罢!”轻轻打开房门,点亮油灯。杨过全神贯注,倾听四人说话。 只听那姓姬的道人说道:“贫道姬清虚,皮清玄,拜见韩陈两位英雄。”杨过心道:“全真教以‘处志清静’四字排行,这两个牛鼻子是全真教中的第四代弟子,不知是郝大通还是刘处玄那一条老牛的门下。”听得一个嗓音尖锐的人说道:“我们接到你申师叔的帖子,马不停蹄的赶来。那小贱人当真十分了得么?”姬清虚道:“说来惭愧,我们师兄弟跟她斗过一场,不是她对手。” 那人道:“这女子的武功是什么路数?”姬清虚道:“申师叔疑心她是古墓派传人,是以年纪虽小,身手着实了得。”杨过听到“古墓派”三个字,不自禁轻轻“哼”了一声。 只听姬清虚又道:“可是申师叔提起古墓派,这小丫头却对赤练仙子李莫愁口出轻侮言语,那么又不是了。”那人道:“既是如此,料来也没什么大来头。明儿在那里相会?对方有多少人?”姬清虚道:“申师叔和那女子约定,明儿正午,在此去西南四十里的豺狼谷相会,双方比武决胜。对方有多少人,现下还不知道。我们既有丐帮英雄韩陈两位高手压阵助拳,也不怕他们人多。”另一个声音苍老的人道:“好,我哥儿俩明午准到,韩老弟,咱们走罢。” 姬清虚送到门口,压低了语声说道:“此处离重阳宫不远,咱们比武的事,可不能让宫中马、刘、丘、王几位师祖知晓,否则我们会受重责。”那姓韩的哈哈一笑,说道:“你们申师叔的信中早就说了,否则的话,重阳宫高手如云,何必又来约我们两个外人作帮手?”那姓陈的道:“你放心,咱们决不泄漏风声就是。别说不能让马刘丘王郝孙六位真人得知,你们别的师伯、师叔们知道了,恐怕也不大妥当。”两名道人齐声称是。杨过心想:“他们联手来欺我姑姑,却又怕教里旁人知道,哼,鬼鬼祟祟,作贼心虚!” 只听那四人低声商量了几句,韩陈二人越墙而出,姬清虚和皮清玄送出墙去。 注:所谓“守宫砂”是我国古代民间的传统信念,据称以“守宫”(形同壁虎之小动物,有长尾及四足)和以朱砂及其他特种药材,桩烂成泥,点于处女手臂,则殷红一点,长时不褪。该女子如嫁人成婚,或失却贞操,此“守宫砂”即隐没不现。古人以此法鉴别处女或非处女。古代官府或民间,常以此法判定刑案,或滥施私刑,少女冤枉受刑或竟丧命者为数不少。近代医学已认定此法无医药学根据,不复采用。亦有人认为真正守宫难得(“守宫”之名即意为守住处女贞操,并非壁虎或蜥蜴),必要药材之药方失传,无法制出真正守宫砂,故不能否定古法之可靠性。小说中仍提此法,不过表示当小说中事件发生之时代,此法曾普遍流传。读者视之为我国南宋时代之民间迷信可也,不必信以为真。即在我国古代,官府亦常传召稳婆(有经验之接生妇),鉴定女子是否处女,亦不以守宫砂为真正鉴别根据。 第八回 白衣少女 杨过轻轻推开窗门,闪身走进姬皮二道房中,见炕上放着两个包裹,拿起一个包裹一掂,包里有二十来两银子,心想:“正好用作盘缠。”揣在怀里。另一个包裹四尺来长,包着两口长剑。他分别拔出,使重手法将两口剑都折断了,重行还归入鞘,再将包裹包好,正要出房,转念一想,拉开裤子,在二道被窝中拉了一大泡尿。 耳听得有人上墙之声,知道两名道士的轻身功夫也只寻常,不能一跃过墙,须得先跳上墙头,再纵身下地,当即闪身回房,悄悄掩上房门,两名道人竟全无知觉。杨过俯耳于墙,倾听隔房动静。 只听两名道人低声谈论,对明日比武之约似乎胜算在握,一面解衣上炕,突然皮清玄叫了起来:“啊,被窝中湿漉漉的是什么?啊,好臭,姬师兄,你这么懒,在被窝中拉尿?”姬清虚啐道:“什么拉尿?”接着也即大叫:“那里来的臭猫子到这儿拉尿。”皮清玄道:“猫儿拉尿那有这样多?”姬清虚道:“咦,奇怪……哎,银子呢?”房中霎时一阵大乱,两人到处找寻放银两的包裹。杨过暗暗好笑。只听得皮清玄大声叫道:“店伴儿,店伴儿,你们这里是黑店不是?半夜三更偷客人银子?” 两人叫嚷了几声,那店伴睡眼惺忪的起来询问。皮清玄一把抓住他胸口,说他开黑店。那店伴叫起撞天屈来,惊动了客店中掌柜的、烧火的、站堂的都纷纷起来,接着住店的客人也挤过来看热闹。杨过混在人丛之中,见那店伴大逞雄辩,口舌便给,滔滔不绝,只驳得姬皮二道哑口无言。这店伴生性最爱与人斗口,平素没事尚要撩拨旁人,何况此时有人惹上头来,更何况他是全然的理直气壮。只说得口沫横飞,精神越来越旺。姬皮二道老羞成怒,欲待动手,但想到教中清规,此处是终南山脚下,怎敢胡来?只得忍气吞声,关门而睡。那店伴兀自在房外唠叨不休。 次日清晨,杨过起来吃面,那多嘴店伴过来招呼,口中喃喃不绝的还在骂人。杨过笑问:“那两个贼道怎么啦?”店伴得意洋洋,说道:“直娘贼,这两个臭道士想吃白食、住白店,本来瞧在重阳宫的份上,那也不相干,可是他们竟敢说我们开黑店。今儿天没亮,两个贼道就溜走了。哼,老子定要告上重阳宫去,全真教的道爷成千成万,那一个不是严守清规戒律?这两个贼道的贼相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定要认了他们出来……”杨过暗暗好笑,又挑拨了几句,给了房饭钱,问明白去豺狼谷的路径,迈步便行。 第733章 神雕侠侣(38) 转瞬间行了三十余里,豺狼谷已不在远,见天色尚只辰初。杨过心道:“我且躲在一旁,瞧姑姑怎生发付歹人。最好别让姑姑先认出我来。”想起当日假扮乡农少年耍弄洪凌波之事,甚是得意,不妨依样葫芦,再来一次,走到一家农舍后院,探头张望,见牛栏中一条大牯牛正在发威,低头挺角,向牛栏的木栅猛撞,登登大响。杨过心念一动:“我就扮成个牧童,姑姑乍见之下,必定认我不出。” 他悄悄跃进农舍,屋里只两个娃娃坐在地下玩土,见到了吓得不敢作声。他找了套农家衣服换上,穿上草鞋,抓一把土搓匀了抹在脸上,走近牛栏,见壁上挂着一个斗笠、一枝短笛,正是牧童所用之物,心中甚喜,这样一来,扮得更加像了,摘了斗笠戴起,拿一条草绳缚在腰间,将短笛插在绳里,然后开了栏门。那牯牛见他走近,已自荷荷发怒,一见栏门大开,急冲出来,猛往他身上撞去。 杨过左掌在牛头上一按,飞身上了牛背。这牯牛身高肉壮,足足有七百来斤,毛长角利,甚是雄伟,一转眼已冲上了大路。它正当发情,暴躁异常,出力跳跃颠荡,要将杨过震下背来。杨过稳稳坐着,极是得意,笑叱:“你再不听话,可有苦头吃了。”提起手掌,用掌缘在牛肩上一斩。这一下他只使了二成内力,那牯牛便已痛得抵受不住,大声吽叫,正要跃起发威,杨过又一掌斩下。这般连斩得十余下,那牯牛终于不敢再倔强了。杨过又试出只要用手指戳它左颈,它就转右,戳它右颈,立即转左,戳臀则进,戳额即退,居然指挥如意。 杨过大喜,手指猛力在牛臀上一戳,牯牛向前狂奔,居然迅速异常,几若奔马,不多时穿过一座密林,来到一个四周群山壁立的山谷,正与那店伴所说的无异。他跃落牛背,任由牯牛在山坡上吃草,手牵牛绳,躺在地下装睡。 红日渐渐移到中天,他心中越来越慌乱,生怕小龙女不理对方约会,竟然不来。四下里一片寂静,只那牯牛不时发出几下吽声。突然山谷口有人击掌,接着南边山后也传来几下掌声。杨过躺在坡上,跷起一只泥腿,搁在膝上,将斗笠遮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右眼在外。 过了一会,谷口进来三名道人。其中两个就是昨日在客店中见过的姬清虚与皮清玄,另一个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甚矮,想来就是那个什么“申师叔”了,凝目看他相貌,依稀在重阳宫曾经见过。跟着山后也奔来两人。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面目苍老,满头白发,两人都作乞丐装束,自是丐帮中的韩陈二人。五人相互行近,默默无言的只一拱手,各人排成一列,脸朝西方。 就在此时,谷口外隐隐传来一阵得得蹄声,那五人相互望了一眼,一齐注视谷口,只听得蹄声细碎,越行越近,谷口黑白之色交映,一匹黑驴驮着个白衣女子疾驰而来。杨过遥见之下,心中一凛:“不是姑姑!难道又是他们的帮手?”只见那女子驰到距五人数丈处勒定黑驴,冷冷的向各人扫了一眼,脸上全是鄙夷之色,似不屑与他们说话。 姬清虚叫道:“小丫头,瞧你不出,居然有胆前来,把帮手都叫出来罢。”那女子冷笑一声,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柄又细又薄的弯刀,宛似一弯眉月,银光耀眼。姬清虚道:“我们这里就只五个,你的帮手几时到来,我们可不耐烦久等。”那女子一扬刀,说道:“这就是我的帮手。”刀锋在空中划过,发出一阵嗡嗡之声。 此言一出,六个人尽皆吃惊。那五人惊的是她孤身一个女子,居然如此大胆,也不约一个帮手,竟来与武林中的五个好手比武。杨过却失望伤痛之极,满心以为在此必能候到小龙女,岂知所谓“白衣美貌女子”,却另有其人,斗然间胸口逆气上涌,再也难以自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他这么一哭,那六人也吃了一惊,见是山坡上一个牵牛放草的牧童,均未在意,料来乡下一个孩童受了委屈,在此啼哭。姬清虚指着那姓韩的道:“这位是丐帮的韩英雄。”指着那姓陈的道:“这位是丐帮的陈英雄。”又指着“申师叔”道:“我们师叔申志凡申道长,你曾经见过的。”那女子全不理睬,眼光冷冷,在五人脸上扫来扫去,竟将对方视若无物。 申志凡道:“你既只一人来此,我们也不能跟你动手。给你十日限期,十天之后,你再约四个帮手,到这里相会。”那女子道:“我说过已有帮手,对付你们这批酒囊饭袋,还约什么人?”申志凡怒道:“你这女娃娃,当真狂得可以……”他本待破口喝骂,终于强忍怒气,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古墓派的?”那女子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牛鼻子老道,你敢跟姑娘动手呢?还是不敢?”申志凡见她孤身一人,却有恃无恐,料得她必定预伏好手在旁,古墓派的李莫愁却是个惹不得的人物,说道:“姑娘,我倒要请问,你平白无端的伤了我派门人,到底是什么原因?倘若曲在我方,小道登门向你师父谢罪,要是姑娘说不出一个缘由,那可休怪无礼。” 那女子冷然一笑,道:“自然是因你那两个牛鼻子无礼,我才教训他们。不然天下杂毛甚多,何必定要削他们两个的耳朵?”申志凡越见她托大,越加惊疑不定。那姓陈乞丐年纪虽老,火气却不小,抢上一步,喝道:“小娃娃,跟前辈说话,还不下驴?”说着身形晃处,已欺到黑驴跟前,伸手去抓她右臂。这一下出手迅速之极,那女子不及闪躲,立时为他抓住,她右手握刀,右臂遭抓,已不能挥刀挡架。 不料冷光闪动,那女子手臂一扭,一柄弯刀竟劈了下来。那陈姓乞丐大骇,急忙撒手,总算他见机极快,变招迅捷,但两根手指已给刀锋划破。他急跃退后,拔出单刀,哇哇大叫:“贼贱人,你当真活得不耐烦啦。”那姓韩乞丐从腰间取出一对链子锤,申志凡亮出长剑。姬清虚与皮清玄也抓住剑柄,拔剑出鞘,斗觉手上重量有异,两人不约而同“咦”的一声,大吃一惊,原来手中抓住的各是半截断剑。 那女子见到二道狼狈尴尬的神态,不禁噗哧一笑。杨过正自悲伤,听到那女子笑声,见到二道的古怪模样,也不自禁的破涕为笑。只见那女子一弯腰,唰的一刀,往皮清玄头上削去。皮清玄急忙缩头,那知她这一刀意势不尽,手腕微抖,在半空中转了个弯,终于划中皮清玄的右额,登时鲜血迸流。这一招极尽奇幻,落点匪夷所思,人所难测,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典型招术。其余四人又惊又怒,团团围在她黑驴四周。姬皮二人退在后面,手里各执半截断剑,抛去是舍不得,拿着可又没用,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一声清啸,左手一提缰绳,胯下黑驴猛地纵出数丈。韩陈二丐当即追近,刀锤纷举,攻了上去。申志凡跟着抢上,使开全真派剑法,剑剑刺向敌人要害。杨过见他剑法虽狠,但比之甄志丙、赵志敬等大有不如,料来是“志”字辈中的三四流脚色。 他此时心神略定,方细看那女子容貌,只见她一张瓜子脸,颇为俏丽,年纪似尚比自己小着一两岁,无怪那店伴不信这个“白衣美貌女子”是他姊姊。她虽也穿着一身白衣,但肤色微见淡黄,与小龙女的皎白胜雪截然不同。她刀法轻盈流动,大半却是使剑的路子,刺削多而砍斫少。杨过只看了数招,心道:“她使的果然是我派武功,难道又是李莫愁的弟子?”心想两边都不是好人,不论谁胜谁败,都不必理会,又想:“凭你也配称什么‘白衣美貌女子’了?白衣真是白衣,女子倒也是女子,‘美貌’却是狗屁。你给我姑姑做丫鬟也不配。”曲臂枕头,仰天而卧,斜眼观斗。 起初十余招那少女居然未落下风,她身在驴背,居高临下,弯刀挥处,五人不得不跳跃闪避。又斗十余招,姬清虚见手中这柄断剑实在管不了用,心念一动,叫道:“皮师弟,跟我来。”奔向旁边树丛,拣了一株细长小树,用断剑齐根斩断,削去枝叶,俨然是一根杆棒。皮清玄依样削棒。二道左右夹攻,挺棒向黑驴刺去。 那少女轻叱:“不要脸!”挥刀挡开双棒,就这么一分心,那姓韩乞丐的链子锤与申志凡的长剑前后齐到。那少女急使险招,低头横身,铁锤夹着一股劲风从她脸上掠过。当的一声,弯刀与长剑相交,就在此时,黑驴负痛长嘶,前足提起,原来已让姬清虚刺中了一棒。那姓陈乞丐就地打滚,展开地堂刀法,刀背在驴腿上重重一击,黑驴登时跪倒。这么一来,那少女再也不能乘驴而战,眼见剑锤齐至,当即飞身而起,左手抓住皮清玄的杆棒,用力一拗,杆棒断成两截。她双足着地,回刀横削,格开那姓陈乞丐砍来的一刀。杨过一惊:“怎么?她已受了伤?” 原来那少女左足微跛,纵跃之际显得不甚方便,一直不肯下驴,自是为了这缘故。杨过侠义之心顿起,待要插手相助,转念却想:“我和姑姑好端端在古墓中长相厮守,都是李莫愁那恶女人到来,才闹到这步田地。这女子又冒充我姑姑,要人叫她‘白衣美貌女子’,骗得我苦,好不要脸!”转过了头,不去瞧她。 耳听得兵刃相交叮当不绝,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住,又回过头来,见相斗情势已变,那少女东闪西避,已遮拦多还手少。突然那姓韩乞丐铁锤飞去,那少女侧头让过,正好申志凡长剑削到,玎的一声轻响,将她束发的银环削断了一根,半边鬓发便披垂下来。那少女秀眉微扬,嘴唇一动,脸上登如罩了一层严霜,反手还了一刀。 杨过见她扬眉动唇的怒色,心中剧烈一震:“姑姑恼我之时,也是这般神色。”只因那少女这一发怒,杨过立时决心相助,拾起七八块小石子放入怀中,但见她左支右绌,神情已颇狼狈。申志凡叫道:“你跟赤练仙子李莫愁到底怎生称呼?再不实说,可莫怪我们不客气了!”那少女弯刀横回,突从他后脑钩了过来。申志凡没料到她会忽施突袭,挡架不及。姓陈乞丐急叫:“留神!”姬清虚猛力举杆棒向弯刀刃上击去,才救了申志凡性命。 五人见她招数毒辣,下手加狠。霎时之间,那少女连遇险招。申志凡料想这少女与李莫愁必有渊源,杀伤了她,祸患无穷,反正全真派与李莫愁在山西早动过手,也不怕师伯们怪罪,眼见她并无后援,正好杀了灭口,于是招招指向她要害。 杨过见她危在顷刻,再也延缓不得,牵过牛头对住六人,翻身上了牛背,随即溜到牛腹之下,双足勾住牛背,伸指在牛臀上一戳。那牯牛放开四蹄,向六人直冲过去。 六人恶斗正酣,突见疯牛冲来,都吃了一惊,四下纵开避让。 杨过伏在牛腹之下,看准了五个男子的背心穴道,小石子一枚枚掷出,或中“魂门”,或中“神堂”,但听得呛啷、啪喇、“哎唷”连响,五人双臂酸麻,手中兵刃纷纷落地。杨过却已驱赶牯牛回上山坡。他从牛腹下翻身落地,大叫大嚷:“啊哟,大牯牛发疯啦,这可不得了啦!” 申志凡穴道遭点,兵刃脱手,又不见敌人出手,自料是那少女的帮手所为,此人武功如此高明,那里还敢恋战?幸好双腿仍能迈步,发足便奔,总算他尚有义气,叫道:“陈大哥,韩兄弟,咱们走罢!”余人不暇细想,也都跟着逃走。皮清玄慌慌张张,不辨东西,反而向那少女奔去。姬清虚大叫:“皮师弟,到这里来!” 皮清玄待要转身,那少女抢上一步,弯刀斫落。皮清玄大惊,手中又没兵刃,忙偏身闪避,那少女弯刀斫出时似东实西,如上却下,冷光闪处,已砍到了他面门。皮清玄危急中举手挡格,嚓的一声,弯刀已削去了他三根手指。他尚未觉得疼痛,回头急逃。 姓韩乞丐逃出十余步,见陆无双不再追来,心道:“这丫头跛了脚,怎追我得上?”想到她足跛,不自禁的向她左腿瞧了一眼,转身又奔。这一下正犯了那少女之忌,她怒气勃发,叫道:“贼叫化,你道我追你不上么?”舞动弯刀,挥了几转,呼的一声,猛地掷出。弯刀在半空中银光闪闪,噗的一声,插入那姓韩乞丐左肩。那人一个踉跄,肩头带着弯刀,狂奔而去。不多时五人均已窜入了树林。 那少女冷笑几声,心中狐疑:“难道有人伏在左近?他为什么要帮我?”自己使惯了的银弧刀给那姓韩乞丐带了去,不禁有些可惜,拾起那姓陈乞丐掉在地下的单刀,拿在手里,急步往四下树林察看,静悄悄的没半个人影。回到谷中,但见杨过哭丧着脸坐在地下,呼天抢地的叫苦。 那少女问道:“喂,牧童儿,你叫什么苦?”杨过道:“我牛儿忽然发疯,身上撞烂了这许多毛皮,回去主人家定要打死我。”那少女看那牯牛,但见毛色光鲜,也没撞损什么,说道:“好罢,总算你这牛儿帮了我一个忙,给你一锭银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锭三两银子的元宝,掷在地下。她想杨过定要大喜称谢,那知他仍愁眉苦脸,摇着头不拾银子。那少女道:“你怎么啦?傻瓜,这是银子啊。”杨过道:“一锭不够。”那少女又取出一锭银子掷在地下。杨过有意相逗,又再摇头。 那少女恼了,秀眉上扬,沉脸骂道:“没啦,傻瓜!”转身便走。杨过见了她发怒的神情,不自禁的胸头热血上涌,眼中发酸,想起小龙女平日责骂自己的模样,心意已决:“一时之间如寻不着姑姑,我就尽瞧这姑娘恼怒的样儿便了。”伸手抱住她右腿,叫道:“你不能走!”那少女用力挣扎,却给他牢牢抱住了挣不脱,更加发怒,叫道:“放开!你拉着我干么?”杨过见她怒气勃勃,愈加乐意,叫道:“我回不了家啦,你救我命。”跟着便大叫:“救命,救命!” 第734章 神雕侠侣(39) 那少女又好气又好笑,举刀喝道:“你再不放手,我砍死了你。”杨过抱得更加紧了,假意哭了起来,哭叫:“你砍死我算啦,反正我回家去也活不成。”那少女道:“你要怎地?”杨过道:“我不知道,我跟着你去。”那少女心想:“没来由的惹得这傻瓜跟我胡缠。”提刀便砍。杨过料想她不会真砍,仍抱住她小腿不放,那知这少女出手狠辣,这一刀当真砍向他头顶,虽不想取他性命,却要在他头顶砍上一刀,好叫他吃点苦头,不敢再来歪缠。杨过见单刀直砍下来,待刀锋距头不过数寸,一个打滚避开,大叫:“杀人哪,杀人哪!” 那少女更加恼怒,抢上又挥刀砍去。杨过横卧地下,双脚乱踢,大叫:“我死啦,我死啦!”他一双泥足瞎伸乱撑,模样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但那少女几次险些让他踢中手腕,始终砍他不中。杨过见她满脸怒色,正是要瞧这副嗔态,不由得痴痴的凝望。那少女见他神色古怪,喝道:“你起来!”杨过道:“那你杀我不杀?”那少女道:“好,我不杀你就是。”杨过慢慢爬起,呼呼呼的大声喘息,暗中运气闭血,一张脸登时惨白,全无血色,就似吓得魂不附体一般。 那少女心中得意,“呸”了一声道:“瞧你还敢不敢胡缠?”举刀指着山坡上皮清玄那几根被割下来的手指,说道:“人家这般凶神恶煞,我也砍下他的爪子来。”杨过装出惶恐畏惧模样,不住退缩。那少女将单刀插在腰带上,转身找寻黑驴,那驴子早逃得不知去向,只得徒步而行。 杨过拾起银子,揣在怀里,牵了牛绳跟在她后面,叫道:“姑姑,你带我去。”那少女那加理睬,加快脚步,转眼间将他抛得影踪不见。那知刚歇得一歇,只见他牵着牯牛远远奔来,叫道:“带我去啊,带我去啊。”那少女秀眉紧蹙,展开轻功,一口气奔出数里,只道他再也追赶不上,不料过不多时,又隐隐听到“带我去啊”的叫声。那少女怒从心起,反身奔去,拔出单刀,高高举起。杨过叫道:“啊哟!”抱头便逃。那少女只要他不再跟随,也就罢了,转身再行。 走了一阵,听得背后一声牛鸣,回头望时,但见杨过牵了牯牛遥遥跟在后面,相距约有三四十步。那少女站定脚步等他过来。可是杨过见她不走,也就立定不动,她如前行,当即跟随,如返身举刀追来,他转头就逃。这般追追停停,天色已晚,那少女始终摆脱不了他的纠缠。她见这小牧童虽傻里傻气,脚步却异常迅捷,想是在山地中奔跑惯了,要待追上去打晕了他,或砍伤他两腿,总给他连滚带爬、惊险异常的溜脱。那少女见他逃脱,每次所差不过一线,暗想这家伙运气倒好,也不以为异。 又缠了几次,那少女左足跛了,行得久后,甚感疲累,心生一计,高声叫道:“好罢,我带你走便是,你可得听我的话。”杨过喜道:“你当真带我去?”那少女道:“是啊,干么要骗你?我走得累了,你骑上牛背,也让我骑着。”杨过牵了牯牛快步走近,暮霭苍茫中见她眼光闪烁,知她不怀好意,当下笨手笨脚的爬上了牛背。那少女右足一点,轻轻巧巧的跃上,坐在杨过身前,心想:“我驴子逃走了,骑这牯牛倒也不坏。”足尖在牛胁上重重一踢。牯牛吃痛,发蹄狂奔。那少女微微冷笑,蓦地里手肘用力向后撞去,正中杨过胸口。杨过叫声“啊哟!”一个筋斗翻下了牛背。 那少女甚是得意,心想:“任你无赖,此次终须着了我的道儿。”伸指在牛胁里一戳,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忽听杨过仍然大叫大嚷,声音就在背后,一回头,只见他两手牢牢拉住牛尾,双足离地,给牯牛拖得腾空飞行,满脸又是泥沙,又是眼泪鼻涕,情状之狼狈无以复加,可就是不放牛尾。那少女无法可施,提起单刀正要往他手上砍去,忽听人声喧哗,原来牯牛已奔到了一个市集。人众拥挤,牯牛无路可走,停了下来。 杨过自小便爱逗人为乐,生性颇有几分流气,自入古墓后,小龙女一本正经,管教严谨,他不敢有丝毫放肆,别之已久,这时寻小龙女不见,正自伤心气苦,便以逗弄这少女为乐,稍泄闷气,又可见到她生气的模样,聊以自慰,以为见到了姑姑。他躺在地下大叫:“我胸口好疼啊,你打死我啦!”市集上众人纷纷围拢,探问缘由。 那少女钻入人丛,便想乘机溜走,不料杨过从地下爬将过去,又已抱住她右腿,大叫:“别走,别走啊!”旁人问道:“干什么?你们吵些什么?”杨过想起小龙女问他要不要她做媳妇,便叫道:“她是我媳妇儿,我媳妇儿不要我,还打我。”那人道:“媳妇儿打老公,还成什么世界?”那少女柳眉倒竖,左脚踢出。杨过把身旁一个壮汉一推,这一脚正好踢在他腰里。那大汉怒极,骂道:“小贱人,踢人么?”提起醋钵般的拳头捶去。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借力挥出,那大汉二百来斤的身躯忽地飞起,在空中哇哇大叫,跌入人丛,只压得众人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那少女竭力要挣脱杨过,给他死命抱住了腿,却那里挣扎得脱?眼见又有五六人抢上要来为难,只得低头道:“我带你走便是,快放开。”杨过道:“你还打不打我?”那少女道:“好,不打啦!”杨过这才松手,爬起身来。二人钻出人丛,奔出市集,但听后面一片叫嚷之声。杨过居然百忙之中仍牵着那条牯牛。 杨过笑嘻嘻的道:“人家也说,媳妇儿不可打老公。”那少女恶狠狠的道:“死傻蛋,你再胡说八道,说我是你媳妇儿什么,瞧我不把你的脑袋瓜子砍了下来。”说着提刀一扬。杨过抱住脑袋,向旁逃过几步,求道:“好姑娘,我不敢说啦。”那少女啐道:“瞧你这副脏模样,丑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妇儿。”杨过嘻嘻傻笑,却不回答。 此时天色昏暗,两人站在旷野,遥望市集中炊烟袅袅升起,腹中都感饥饿。那少女道:“傻蛋,你到市上去买十个馒头来。”杨过摇头道:“我不去。”那少女脸一沉,道:“你干么不去?”杨过道:“我才不去呢!你骗我去买馒头,自己偷偷的溜了。”那少女道:“我说过不溜就是了。”杨过不住摇头。那少女握拳要打,他却又快步逃开。两人绕着大牯牛,捉迷藏般团团乱转。那少女一足跛了,行走不便,眼见这小子跌倒爬起,大呼小叫,自己虽有轻身功夫,却总追他不上。 她恼怒已极,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枉称机智乖巧,却给这个又脏又臭的乡下小傻蛋缠得束手无策,算得无能之至。也是杨过一副窝囊相装得实在太像,否则她几次三番杀不了这小傻蛋,心中早该起疑。她沿着大道南行,见杨过牵着牯牛远远跟随,心下计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将他杀了。走了一顿饭工夫,天色更黑了,见道旁有座破庙,似乎无人居住,寻思:“今晚我就睡在这里,等那傻瓜半夜里睡着了,一刀将他砍死。”向破庙走去,推门进去,尘气扑鼻,屋中神像破烂,显是废弃已久。她割些草将神台抹干净了,躺在台上闭目养神。 她见杨过并不跟随进来,叫道:“傻蛋,傻蛋!”不听他答应,心想:“难道这傻蛋知道我要杀他,因而逃了?”虽不理会,却觉有些寂寞,盼望傻蛋终于回来相伴,过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突然一阵肉香扑鼻。她跳起身来,走到门外,但见杨过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着一大块肉,正自张口大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上树枝搭架,挂着野味烧烤,香味一阵阵送来。 杨过见她出来,笑了笑道:“要吃么?”将一大块烤得香喷喷的肉掷了过去。那少女接在手中,似是一块黄麖腿肉,肚中正饿,撕下一片来吃了,虽然没盐,滋味仍颇不错,坐近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来。她先将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见杨过吃得唾沫乱溅,嗒嗒有声,不由得恶心,欲待不吃,腹中却又饥饿,只得转过了头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块,杨过又递了一块给她。那少女道:“傻蛋,你叫什么名字?”杨过楞楞的道:“你是神仙不是?怎知我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乐,笑道:“哈,原来你就叫傻蛋。你爸爸妈妈呢?”杨过道:“都死光啦。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我不知道。你问来干么?”杨过心想:“你不肯说,我且激你一激。”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啦,你也叫傻蛋。”那少女大怒,纵起身来,举拳往他头上猛击一记,骂道:“谁说我叫傻蛋?你自己才是傻蛋。”杨过哭丧着脸,抱头说道:“人家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不知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说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那少女道:“谁说不知道了?我不爱跟你说就是。我姓陆,知不知道?” 这少女就是当日在嘉兴南湖中采莲的幼女陆无双。她与表姊程英、武氏兄弟采摘凌霄花时摔断了腿,武娘子为她接续断骨,正当那时洪凌波奉师命来袭,以致接骨不甚妥善,伤愈后左足短了寸许,行走时便有跛态。她皮色不甚白皙,但容貌秀丽,长大后更见娇美,只一足跛了,不免引以为恨。 那日李莫愁杀了她父母婢仆,将她掳往居处赤霞庄,本来也要杀却,但见到她颈中所系的锦帕,记起她伯父陆展元昔日之情,迟迟不忍下手。陆无双聪明精乖,情知落在这女魔头手中,生死系于一线,这魔头来去如风,要逃是万万逃不走的,于是一起始便曲意迎合,处处讨好,竟奉承得那杀人不眨眼的赤练仙子加害之意日渐淡了。李莫愁有时记起当年恨事,就对她折辱一场。陆无双故意装得蓬头垢面,一跷一拐,逆来顺受。李莫愁天性本非极恶,见她可怜巴巴的模样,胡乱打骂一番,出了心中之气,也就不为已甚。李莫愁既当时没下手,有了见面之情,此后既无重大原由,也就不再起心杀她了。陆无双委曲求全,也亏她一个小小女孩,居然在这大魔头手下挨了下来。 她将父母之仇暗藏心中,丝毫不露。李莫愁问起她父母,她总假装想不起来。当李莫愁与洪凌波练武之时,她就在旁递剑传巾、斟茶送果的侍候,十分殷勤。她武学本有些根柢,看了二人练武,心中暗记,待李洪二人出门时便偷偷练习,平时更加意讨好洪凌波。后来洪凌波乘着师父心情甚佳之时代陆无双求情,也拜在她门下作了徒弟。 如是过了数年,陆无双武功日进,但李莫愁对她总心存疑忌,别说最上乘的武功,便第二流的功夫也不传授。倒是洪凌波见她可怜,暗中常加点拨,因此她的功夫说高固然不高,说低却也不低。这日李莫愁与洪凌波师徒先后赴活死人墓盗《玉女心经》,陆无双见她们长久不归,决意就此逃离赤霞庄,回江南去探访父母生死下落。她幼时虽见父母给李莫愁打得重伤,料想凶多吉少,究未亲见父母逝世,总存着一线指望,要去探个水落石出。临走之时,心想一不作,二不休,竟又盗走了李莫愁的一本《五毒秘传》,那是记载诸般毒药和解药的抄本。 她左足跛了,最恨别人瞧她跛足,那日在客店之中,两个道人向她的跛足多看了几眼,她立即出言斥责,那两个道人脾气也不甚好,三言两语,动起手来,她使弯刀削了两个道人的耳朵,才有日后豺狼谷的约斗。当日李莫愁掳她北去之时,她在窑洞口与杨过曾见过一面,但其时二人年幼,日后都变了模样,数年前匆匆一会,这时自然谁都记不起了。 陆无双吃完两块烤肉,也就饱了。杨过却借着火光掩映,看她脸色,心道:“我姑姑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眼前这女子若是姑姑,我烤麖腿给她吃,岂不是好?”心下寻思,呆呆的凝望着她,竟似痴了。陆无双哼了一声,心道:“你这般无礼瞧我,现下且自忍耐,半夜里再杀你。”当即回入破庙中睡了。 睡到中夜,她悄悄起来,走到庙外,见火堆边杨过一动不动的睡着,火堆早熄了,蹑手蹑足的走到他身后,手起刀落,往他背心砍去,当的一声,虎口震得剧痛,登时把捏不定,单刀脱手,只觉中刀处似铁似石。她一惊非小,忙转身逃开,心道:“难道这傻蛋竟练得周身刀枪不入?”奔出数丈,见杨过并不追来,回头望去,见他仍伏在火边不动。 陆无双疑心大起,叫道:“傻蛋,傻蛋!我有话跟你说。”杨过不应。她凝神细看,见杨过身形缩成一团,模样古怪,大着胆子走近,见他竟然不似人形,伸手摸了摸,衣服下硬硬的似是块大石。抓住衣服向上提起,衣服下果然是块岩石,又那里有杨过的人在? 她呆了一呆,叫道:“傻蛋,傻蛋!”不听答应,侧耳倾听,似乎破庙中传出一阵阵鼾声,循声寻去,见杨过正睡在她适才所睡的神台上,背心向外,鼾声大作,浓睡正酣。陆无双盛怒之下,也不去细想他怎会突然睡到了神台上,纵身而前,挺刀尖向他背心插落。这一下刀锋入肉,手上绝无异感,却听杨过打了几下鼾,说起梦话来:“谁在我背上搔痒,嘻嘻,别闹,别闹,我怕痒。” 陆无双惊得脸都白了,双手发颤,心道:“此人难道竟是鬼怪?”转身欲逃,一时双足竟不听使唤,迈不出步。只听他又说梦话:“背上好痒,定是小老鼠来偷我的黄麖肉。”伸手背后,从衣衫底下拉出半爿黄麖,啪的一声,抛在地下。陆无双舒了一口长气,这才明白:“原来这傻蛋将黄麖肉放在背上,刚才这刀刺在兽肉上啦,却教我虚惊一场。” 她连刺两次失误,对杨过憎恨之心更加强了,咬牙低声道:“臭傻蛋,瞧我这次要不要了你命。”闪身扑上,举刀向他背心猛砍。杨过于鼾声呼呼中翻了个身,这一刀啪的一声,砍在台上,深入木里。 第735章 神雕侠侣(40) 陆无双手上运劲,待要拔刀,杨过正做什么恶梦,大叫:“妈啊,妈啊,小老鼠来咬我啊。”两条泥腿倏地伸出,左腿搁在陆无双臂弯里的“曲池穴”,右腿却搁在她肩头的“肩井穴”。这两处都是人身大穴,他两条泥腿摔将下来,无巧不巧,恰好撞正这两处穴道。陆无双登时动弹不得,呆呆的站着,让身子作了他搁腿的架子。 她心中怒极,身子虽不能动,口中却能说话,喝道:“喂,傻蛋,快把臭脚拿开。”只听他打呼声愈加响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恼恨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去。杨过翻了个身,正好避过唾沫,右脚尖漫不经意的掠了过来,正好在她“巨骨穴”上轻轻一碰。陆无双立时全身酸麻,连嘴也张不开了,鼻中只闻到他脚上阵阵臭气。 就这么搁了一盏茶时分,陆无双气得几欲晕去,心中赌咒发誓:“明日待我穴道松了,定要在这傻蛋身上斩他十七八刀。”再过一阵,杨过心想也作弄她得够了,放开双足,转过身来,虽在黑暗之中,她脸上的气恼神色仍瞧得清清楚楚。她越动怒,似乎越与小龙女相似,杨过痴痴的瞧着,那里舍得闭眼?其实陆无双相貌比小龙女差得远了,只是天下女子生气的模样不免大同小异,杨过念师情切,百无聊赖之中,瞧瞧陆无双的嗔态怒色,自觉依稀瞧到了小龙女,那也是画饼之意、望梅之思而已。 过了一会,月光西斜,从大门中照射进来。陆无双见杨过双眼睁开,笑眯眯的瞧着自己,心中一凛:“莫非这傻蛋乔呆扮痴?他点我穴道,并非无意碰巧撞中?”想到此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此时,忽见杨过斜眼望着地下,她歪过眼珠,顺着他眼光看去,只见地下并排列着三条黑影,原来有三个人站在门口。凝神再看,三条黑影的手中都拿着兵刃,她暗暗叫苦:“糟啦,糟啦,对头找上了门来,偏生给这傻蛋撞中了穴道。”她连遭怪异,心中虽然起疑,却总难信如此肮脏猥琐的一个牧童竟会有一身高明武功。 杨过闭上了眼大声打鼾。只听门口一人叫道:“小贱人,快出来,你站着不动,就想道爷饶了你么?”杨过心道:“原来又是个牛鼻子。”又听另一人道:“我们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削你两只耳朵、三根手指。”第三人道:“老子在门外等着,爽爽快快的出来动手罢。”说着向外跃出。三人围成半圆,站在门外。 杨过伸个懒腰,慢慢坐起,说道:“外面叫什么啊,傻姑娘,你在那里?咦,你干么站着不动?”在她背上推了几下。陆无双但觉一股强劲力道传到,全身一震,三处遭封的穴道便即解开,当下不及细想,俯身拾起单刀,跃出大门,只见三个男人背向月光而立。 她更不打话,翻腕向左边那人挺刀刺去。那人手中拿的是条铁鞭,他转过身来,铁鞭看准尖刀砸落。他铁鞭本就沉重,兼之膂力甚强,砸得又准,当的一声,陆无双单刀脱手。中间一名道人手挺长剑,向陆无双刺来。杨过横卧桌上,见陆无双向旁跳开,左手斜指,心道:“好,那道人的长剑保不住。”果然她手腕斗翻,已施展古墓派武功,夺过道人手中长剑,顺手斫落,噗的一声,道人肩头中剑。他大声咒骂,跃开去撕道袍裹伤。 陆无双挥剑与使鞭的汉子斗在一起。另一个矮小汉子手持花枪,东一枪西一枪的攒刺,不敢逼近。那使鞭的猛汉武艺不弱,斗了十余合,陆无双渐感不支。那人出手与步履之间均有气度,似乎颇为自顾身分,陆无双数次失手,他竟并不过份相逼。 那道人裹好伤口,空手过来,指着陆无双骂道:“古墓派的小贱人,下手这般狠毒!”挺臂舞拳,向她急冲过去。白光闪动,那道人背上又吃了一剑,可是那矮汉的花枪却也刺到了陆无双背心,使鞭猛汉的铁鞭戳向她肩头。杨过暗叫:“不好!”双手握着的两枚石子同时掷出,一枚荡开花枪,另一枚打中了猛汉右腕。 不料那猛汉武功了得,右腕中石,铁鞭固然无力前伸,但左掌快似闪电,倏地穿出,噗的一声,击正陆无双胸口。杨过大惊,他究竟年轻识浅,看不透这猛汉左手上拳掌功夫了得,急忙抢出,一把抓住他后领运劲甩出。那猛汉腾空而起,跌出丈许之外。那道人与矮汉子见杨过如此厉害,忙扶起猛汉,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过俯头看陆无双时,见她脸如金纸,呼吸微弱,受伤着实不轻,伸左手扶住她背脊,让她慢慢坐起,但听得格啦、格啦两声轻响,却是骨骼互撞之声,原来她两根肋骨给那猛汉一掌击断了。她本已晕去,两根断骨一动,一阵剧痛,便即醒转,低低呻吟。杨过道:“怎么啦?很痛么?”陆无双早痛得死去活来,咬牙骂道:“问什么?自然很痛。抱我进庙去。”杨过托起她身子,不免略有震动。陆无双断骨相撞,又一阵难当剧痛,骂道:“好,鬼傻蛋,你……你故意折磨我。那三个家伙呢?”杨过出手之时,她已给击晕,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杨过笑了笑,道:“他们只道你已经死了,拍拍手就走啦。”陆无双心中略宽,骂道:“你笑什么?死傻蛋,见我越痛就越开心,是不是?”杨过每听她骂一句,就想起小龙女当日叱骂自己的情景来。他在活死人墓中与小龙女相处这几年,实是他一生中最欢悦的日子,小龙女纵然斥责,他因知师父真心相待,内心仍感温暖。此时找寻师父不到,恰好碰到另一个白衣少女,凄苦孤寂之情,竟得稍却。实则小龙女秉性冷漠,纵对杨过责备,也不过不动声色的淡淡数说几句,那会如陆无双这么乱叱乱骂?但在杨过此时心境,终归有个年轻女子斥骂自己,远比无人斥骂为佳,对她的恶言相加只微笑不理,抱起她放在台上。陆无双横卧下去时断骨又格格作声,忍不住大声呼痛,呼痛时肺部吸气,牵动肋骨,痛得更加厉害了,咬紧牙关,额头上全是冷汗。 杨过道:“我给你接上断骨好么?”陆无双骂道:“臭傻蛋,你会接什么骨?”杨过道:“我家里的癞皮狗跟隔壁的大黄狗打架,给咬断了腿,我就给它接过骨。还有,王家伯伯的母猪撞断了肋骨,也是我给接好的。”陆无双大怒,却又不敢高声呼喝,低沉着嗓子道:“你骂我癞皮狗,又骂我母猪。你才是癞皮狗,你才是母猪。”杨过笑道:“就算是猪,我也是公猪。再说,那癞皮狗也是雌的,雄狗不会癞皮。”陆无双虽伶牙利齿,但每说一句,胸口就一下牵痛,满心要跟他斗口,却力所不逮,只得闭眼忍痛不理。杨过道:“那癞皮狗的骨头经我一接,过不了几天就好啦,跟别的狗打起架来,就跟没断过骨头一样。” 陆无双心想:“说不定这傻蛋真会接骨。何况如没人医治,我准没命。可是他跟我接骨,便得碰到我胸膛,那……那怎么是好?哼,他如治我不好,我跟他同归于尽。如治好了,我也决不容这见过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她幼遭惨祸,忍辱挣命,心境本已大异常人,跟随李莫愁日久,耳染目濡,更学得心狠手辣,小小年纪,却满肚子的恶毒心思,低声道:“好罢!你如骗我,哼哼,小傻蛋,我决不让你好好的死。” 杨过心道:“此时不刁难,以后没机会了。”冷冷的道:“王家伯伯的母猪撞断了肋骨,他闺女向我千求万求,连叫我一百声‘好哥哥’,我才去给接骨……”陆无双连声道:“呸,呸,呸,臭傻蛋……啊唷……”胸口又一阵剧痛。杨过笑道:“你不肯叫,那也罢了。我回家啦,你好好儿歇着。”说着站起身来,走向门口。 陆无双心想:“此人一去,我定要痛死在这里了。”只得忍气问道:“你要怎地?”杨过道:“本来嘛,你也得叫我一百声好哥哥,但你一路上骂得我苦了,须得叫一千声才成。”陆无双心下计议:“一切且答允他,待我伤愈,再慢慢整治他不迟。”说道:“我就叫你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哎唷……哎唷……”杨过道:“好罢,还有九百九十七声,那就记在帐上,等你好了再叫。”走近身来,伸手去解她衣衫。 陆无双不由自主的一缩,惊道:“走开!你干什么?”杨过退了一步,道:“隔着衣服接断骨我可不会,那些癞皮狗、老母猪都不穿衣服。”陆无双也觉好笑,可是若要任他解衣,终觉害羞,过了良久,才低头道:“好罢,我闹不过你。”杨过道:“你不爱治就不治,我又不希罕……”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这小贱人定然在此方圆二十里之内,咱们赶紧搜寻……”陆无双一听到这声音,只吓得面无人色,当下顾不得胸前痛楚,伸手按住了杨过的嘴巴,原来外面说话的正是李莫愁。 杨过听了她声音,也大吃一惊。只听另一个女子声音道:“那叫化子肩头所插的那把弯刀,明明是师妹的银弧刀,就可惜没能起出来认一下。”此人自是洪凌波了。 她师徒俩从活死人墓中死里逃生,回到赤霞庄来,见陆无双竟已逃走,这也罢了,不料她还把一本《五毒秘传》偷了去。李莫愁横行江湖,武林人士尽皆忌惮,主要还不因她武功,而在她赤练神掌与冰魄银针的剧毒。《五毒秘传》中载得有神掌与银针上毒药及解药的药性、制法,倘若流传出去,赤练仙子便似赤练蛇给人拔去了毒牙。秘传中所载她早熟烂于胸,自不须带在身边,在赤霞庄中又藏得机密万分,那知陆无双平日万事都留上了心,得知师父收藏的所在,既决意私逃,便连这本书也偷了去。 李莫愁这一番惊怒当真非同小可,带了洪凌波连日连夜的追赶,但陆无双逃出已久,所走的又系荒僻小道。李莫愁师徒自北至南、自南回北兜截了几次,始终不见她踪影。这一晚事有凑巧,师徒俩行至潼关附近,听得丐帮弟子传言,召集西路帮众聚会。李莫愁心想丐帮徒众遍于天下,耳目灵通,当会有人见到陆无双,于是师徒俩赶到集会之处,想去打探消息,在路上恰好撞到一名五袋弟子由一名丐帮帮众背着飞跑,另外十七八名乞儿在旁卫护。李莫愁见那人肩头插了一柄弯刀,正是陆无双的银弧刀。她闪身在旁窃听,隐约听到那些乞丐愤然叫嚷,说给一个跛足丫头用弯刀掷中了肩头。 李莫愁大喜,心想他既受伤不久,陆无双必在左近,当下急步追赶,寻到了那破庙之前。但见庙前烧了一堆火,又微微闻到血腥气,忙晃亮火摺四下照看,果见地下有几处血迹,血色尚新,显是恶斗未久。李莫愁一拉徒儿的衣袖,向那破庙指了指。洪凌波点点头,推开庙门,舞剑护身,闯了进去。 陆无双听到师父与师姊说话,已知无幸,把心一横,躺着等死。只听得门声轻响,一条淡青人影闪了进来,正是师姊洪凌波。 洪凌波对师妹情谊还算不错,知道此次师父定要使尽诸般恶毒法儿,折磨得师妹痛苦难当,这才慢慢处死,眼见她躺在神台上,当下举剑往她心窝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剑尖刚要触及陆无双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头一拍,洪凌波手臂无劲,立时垂下。李莫愁冷笑道:“难道我不会动手杀人?要你忙什么?”对陆无双道:“你见到师父也不拜了么?”她此时虽当盛怒,仍然言语斯文,一如平素。陆无双心想:“今日既已落在她手中,不论哀求也好,挺撞也好,总是要苦受折磨。”淡淡的道:“你与我家累世深仇,什么话也不必说啦。”李莫愁静静的望着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凌波脸上满是哀怜之色。陆无双上唇微翘,反而神情倨傲。 三人这么互相瞪视,过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书呢?拿来。”陆无双道:“给一个恶道士、一个臭叫化子抢去啦!”李莫愁暗吃一惊。她与丐帮虽无梁子,跟全真教的过节却是不小,素知丐帮与全真教渊源极深,这本《五毒秘传》落入了他们手中,那还了得? 陆无双隐约见到师父淡淡轻笑,自是正在思量毒计。她在道上遁逃之际,提心吊胆的只怕师父追来,此刻当真追上了,反不如先时恐惧,突然间想起:“傻蛋到那里去了?”她命在顷刻,想起那个肮脏痴呆的牧童,不知不觉竟有一股温暖亲切之感。突然间火光闪亮,蹄声腾腾直响。 李莫愁师徒转过身来,只见一头大牯牛急奔入门,那牛右角上缚了一柄单刀,左角上缚着一丛烧得正旺的柴火,眼见冲来的势道极是威猛,李莫愁当即闪身在旁,但见牯牛在庙中打了个圈子,转身又奔了出去。牯牛进来时横冲直撞,出去时发足狂奔,转眼间已奔出数丈之外。李莫愁望着牯牛后影,初时微感诧异,随即心念一动:“是谁在牛角上缚上柴火尖刀?”转过身来,师徒俩同声惊呼,躺在台上的陆无双已影踪不见。 洪凌波在破庙前后找了一遍,跃上屋顶。李莫愁料定是那牯牛作怪,当即追出庙去。黑暗中但见牛角上火光闪耀,已穿入了前面树林。她在火光照映下见牛背上无人,看来陆无双并非乘牛逃走,转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应,赶这怪牛来分我之心,乘乱救了她去。”但一时之间不知向何方追去才是,脚步加快,片刻间已追上牯牛,纵身跃上牛背,却瞧不出什么端倪,立即跃下,在牛臀上踢了一脚,撮口低啸,与洪凌波通了讯号,一个自北至南,一个从西到东的追去。 第736章 神雕侠侣(41) 这牯牛自然是杨过赶进庙去的。他听到李莫愁师徒的声音,当即溜出后门,站在窗外偷听,只一句话,便知李莫愁是要来取陆无双性命,灵机一动,奔到牯牛之旁,将陆无双那柄给铁鞭砸落在地的单刀拾起,再拾了几根枯柴,分别缚上牛角,取火燃着了柴枝,伏在牛腹之下,手脚抱住牛身,驱牛冲进庙去,一把抱起陆无双,仍藏在牛腹底下逃出庙去。他行动迅捷,兼之那牯牛模样古怪,饶是李莫愁精明,只因事出不意,却也没瞧出破绽。待得她追上牯牛,杨过早已抱着陆无双跃入长草中躲起。 这一番颠动,陆无双早痛得死去活来,于杨过怎样相救、怎样抱着她藏身在牛腹之下、怎样跃入草丛,她都迷糊不清,过了好一阵,神智稍复,“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忙按住她口,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作声!”只听脚步声响,洪凌波道:“咦,怎地一霎眼就不见了人?”远处李莫愁道:“咱们走罢。这小贱人定逃得远了。”但听洪凌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陆无双又气闷又痛楚,又待呼痛,杨过仍按住她嘴不放。 陆无双微微一挣,发觉让他搂在怀内,又羞又急,正想出手打去。杨过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上当,你师父在骗你。”这句话刚说完,果然听得李莫愁道:“当真不在此处。”说话声音极近,几乎就在二人身旁。陆无双吃了一惊,心道:“若不是傻蛋见机,这番可没命了!”原来李莫愁疑心她就藏在附近,口中说走,其实是施展轻功,悄没声的掩了过来。陆无双险些中计。 杨过侧耳静听,这次她师徒俩才当真走了,松开按在陆无双嘴上的手,笑道:“好啦,不用怕啦。”陆无双道:“放开我。”杨过轻轻将她平放草地,说道:“我立时给你接好断骨,咱们须得赶快离开此地,待得天明,可就脱不了身啦。”陆无双点了点头。杨过怕她接骨时挣扎叫痛,惊动李莫愁师徒,当即点了她麻软穴,伸手去解她衣上扣子,说道:“千万别作声。” 解开外衣后,露出一件月白色内衣,内衣之下是个杏黄色肚兜。杨过不敢再解,目光上移,但见陆无双秀眉双蹙,紧闭双眼,又羞又怕,浑不似一向的蛮横模样。杨过情窦初开,闻到她一阵阵处女体上的芳香,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陆无双睁开眼来,轻轻的道:“你给我治罢!”说了这句话,又即闭眼,侧过头去。杨过双手微微发颤,解开她肚兜,看到她乳酪一般的胸脯,怎么也不敢用手触摸,心中只当她是小龙女:“倘若她是姑姑,这般畅开了衣衫,露出胸脯,叫我接骨,我敢不敢瞧她胸脯?呸,姑姑的胸脯比这个美上一百倍,她只要不恼,我自然要瞧。”他对小龙女敬畏之心犹在,但想到她时,敬畏之中不免加上几分男女间的相思之情。 陆无双等了良久,但觉微风吹在自己赤裸的胸上,颇有寒意,转头睁眼,却见杨过正自痴痴的瞪视,怒道:“你……你瞧……瞧……什么?”杨过一惊,伸手去摸她肋骨,一碰到她滑如凝脂的皮肤,身似电震,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缩手。陆无双道:“快闭上眼睛,你再瞧我一眼,我……我……”说到此处,眼泪流了下来。 杨过忙道:“是,是。我不看了。你……你别哭。”果真闭上眼睛,伸手摸到她断了的两根肋骨,将断骨仔细对准,忙拉她肚兜遮住她胸脯,心神略定,于是折了四根树枝,两根放在她胸前,两根放在背后,用树皮牢牢绑住,使断骨不致移位,这才又扣好她里衣与外衣的扣子,松了她穴道。 陆无双睁开眼来,见月光映在杨过脸上,双颊绯红,神态忸怩,正偷看她脸色,与她目光一碰,忙转过头去。此时她断骨对正,虽仍疼痛,但比之适才断骨相互锉轧时的剧痛已大为缓和,心想:“这傻蛋倒真有点本事。”她此时自已看出杨过实非常人,更不是傻蛋,但她一起始就对之嘲骂轻视,现下纵然蒙他相救,却也不肯改颜尊重,问道:“傻蛋,你说怎生是好?呆在这儿呢,还是躲得远远地?”杨过道:“你说呢?”陆无双道:“自然走啊,在这儿等死么?”杨过道:“到那儿去?”陆无双道:“我要回江南,你肯不肯送我去?”杨过道:“我要寻我姑姑,不能去那么远。”陆无双一听,脸色沉了下来,道:“好罢,那你快走!让我死在这儿罢。” 陆无双如若温言软语的相求,杨过定不答允,但见她目蕴怒色,眉含秋霜,依稀是小龙女生气的模样,不由得难以拒却,心想:“说不定姑姑恰好到了江南,我送陆姑娘去,常言道好心有好报,天可怜见,却教我撞见了姑姑。”他明知此事渺茫之极,但无法拒绝陆无双所求,只好向自己巧所辩解罢了,叹了口气,俯身将她抱起。 陆无双怒道:“你抱我干么?”杨过笑道:“抱你去江南啊。”陆无双大喜,噗哧一笑,道:“傻蛋,江南这么远,你抱得我到么?”话虽这么说,却安安静静的伏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了。 这时那头大牯牛早奔得不知去向。杨过生怕给李莫愁师徒撞见,尽拣荒僻小路行走。他脚下迅捷,上身却稳然不动,全没震痛陆无双的伤处。陆无双见身旁树木不住倒退,他这一路飞驰,竟有如奔马,比自己空身急奔还更迅速,轻功实不在师父之下,暗暗惊奇:“原来这傻蛋身负绝艺,他小小年纪,怎能练到这一身本事?”不久东方渐白,她抬起头来,见杨过脸上虽脏,却容貌清秀,双目更灵动有神,不由得心中一动,渐渐忘了胸前疼痛,过了一阵,竟尔在他怀抱中沉沉睡去。 待得天色大明,杨过有些累了,奔到一棵大树底下,轻轻将她放下,自己坐在她身边休息。陆无双睁开眼来,浅浅一笑,说道:“我饿啦,你饿不饿?”杨过道:“我自然也饿,好罢,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站起身来,又抱起了她,但抱了半夜,双臂微感酸麻,便举起她坐在自己肩头,缓缓而行。 陆无双两只脚在杨过胸前轻轻的一荡一荡,笑道:“傻蛋,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总不成在别人面前,我也叫你傻蛋。”杨过道:“我没名字,人人都叫我傻蛋。”陆无双愠道:“你不说就算啦!那你师父是谁?”杨过听她提到“师父”二字,他对小龙女极是敬重,那敢轻忽玩闹,正色答道:“我师父是我姑姑。”陆无双信了,心道:“原来他是家传的武艺。”又问:“你姑姑是那一家那一派?”杨过呆头呆脑的道:“她是住在家里的,派什么的我可不知道啦。”陆无双嗔道:“你装傻!我问你,你学的是那一门子武功?”杨过道:“你问我家的大门吗?怎么说是纸糊的,那明明是木头的。”陆无双心下沉吟:“难道此人当真是傻蛋?武功虽好,人却痴呆么?”温言道:“傻蛋,你好好跟我说,你为什么救我性命?” 杨过一时难以回答,想了一阵,道:“我姑姑叫我救你,我就救你。”陆无双道:“你姑姑是谁?”杨过道:“姑姑就是姑姑。她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陆无双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原来真是傻的。”本来已对他略有温柔之意,此时却又转生厌憎。杨过听她不再说话,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啦?”陆无双哼了一声。杨过又问一句。陆无双嗔道:“我不爱说话就不说话,傻蛋,你闭着嘴巴!”杨过知她此时脸色定然好看,不过她坐在自己肩头,难以见到,不禁暗感可惜。 不多时,来到一个小市镇。杨过找了一家饭店,吃过饭后,陆无双取出银子,叫杨过去买头驴子,付了饭钱后,跨上驴背。但刚上驴背,断骨处便即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那驴子的脾气倔强,挨到墙边,将她身子往墙上擦去。陆无双手脚都无力气,惊呼一声,竟从驴背上摔落。她右足着地,稳稳站定,牵动伤处,疼痛难当,怒道:“你明明见我摔下来,也不来扶。”杨过傻笑几下,却不说话。陆无双道:“你扶我骑上驴子去。”杨过依言扶她上了驴背。那驴子一觉背上有人,立时又要捣鬼。 陆无双道:“你快牵着驴子。”杨过道:“不,我怕驴子踢我。要是我那条大牯牛跟着来,可就好了。”陆无双气极:“这傻蛋说他不傻却傻,说他傻呢,却又不傻。他明明是想抱着我。”无可奈何,只得道:“好罢,你也骑上驴背来。”杨过这才一笑跨上驴背,双手搂在她腰里,两腿微一用力,那驴子但感腹边大痛,那里还敢作怪,乖乖的走了。 杨过道:“向那儿走?”陆无双早已打听过路径,本想东行过潼关,再经中州,折而南行,那是大道,但想大路上容易撞到师父或丐帮,不如走小路,经竹林关,越龙驹寨,再过紫荆关南下,虽然路程迂远些,却太平得多,沉吟一会,向东南方一指,道:“往那边去。” 驴子蹄声得得,缓缓而行,刚出市集,路边一个农家小孩奔到驴前,叫道:“陆姑娘,有件物事给你。”说着将手中一束花掷了过来,转头撒腿就跑。陆无双伸手接过,见是一束油菜花,花束上缚着一封信,忙撕开封皮,抽出一张黄纸,见纸上写道: “尊师转眼即至,即速躲藏,切切!” 黄纸粗糙,字迹却颇秀雅。陆无双“咦”了一声,惊疑不定:“这小孩是谁?他怎知我姓陆?又怎知我师父即会追来?”问杨过道:“你识得这小孩,是不是?是你姑姑派来的?” 杨过在她脑后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迹,心想:“这明明是个寻常农家孩童,定是受人差遣送信。只不知信是谁写的?看来倒是好意。要是李莫愁追来,那便如何是好?”他虽学了玉女心经和九阴真经,一身而兼修武林中两大秘传,但毕竟时日太浅,虽知秘奥,修为未至,也是枉然,若给李莫愁赶上,可万万不是敌手,青天白日的无处躲藏,正自沉吟无计,听陆无双问起,答道:“我不识得这小傻蛋,看来也不是我姑姑派来的。” 刚说了这两句话,只听吹打声响,迎面抬来一乘花轿,数十人前后簇拥,原来是迎娶新娘。虽是乡间村夫的粗鄙鼓乐,却也喜气洋洋,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韵味。杨过心念一动,问道:“你想不想做新娘子?” 第九回 百计避敌 陆无双正自惶急,听他忽问傻话,怒道:“傻蛋!又胡说什么?”杨过笑道:“咱们来玩拜天地做亲。你扮新娘子好不好?那才教美呢。脸上披了红布,别人说什么也瞧你不见。”陆无双一怔,道:“你教我扮新娘子躲过师父?”杨过嘻嘻笑道:“我不知道,你扮新娘子,我就扮新官人。”此时情势紧迫,陆无双也无暇斥骂,心想:“这傻蛋的主意真古怪,但除此之外,实在亦无别法。”问道:“怎么扮法啊?”杨过不敢多挨时刻,扬鞭在驴臀上连抽几鞭,驴子发足直奔。 乡间小路狭窄,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塞住了路,两旁已无空隙。迎亲人众见驴子迎面奔来,齐声叱喝,叫驴上乘客勒缰缓行。杨过双腿一夹,却催得驴子更加快了,转眼间已冲到迎亲的人众跟前。早有两名壮汉抢上前来,欲待拉住驴子,以免冲撞花轿。杨过皮鞭挥处,卷住了二人手臂,一提一放,登时将二人摔在路旁,向陆无双道:“我要扮新官人啦。”身子前探,右手伸出,已将骑在一匹白马上的新郎提过。 那新郎十七八岁年纪,全身新衣,头戴金花,突然给杨过抓住,吓得魂不附体。杨过举起他身子向上抛掷,待他飞上丈余,再跌下来时,在众人惊呼声中伸手接住。迎亲的共有三十来人,半数倒是身长力壮的关西大汉,见他如此本领,新郎又落入他手中,那敢上前动手?一个老者见事多了,料得大盗拦路行劫,抢上前来唱个肥喏,说道:“大王请饶了新官人。大王要多少盘缠使用,大家尽可商量。”杨过向陆无双笑道:“媳妇儿,怎么他叫我大王?我又不姓王?我瞧他比我还傻。”陆无双道:“别瞎缠啦,我好似听到了师父花驴上的铃子声响。” 杨过一惊,侧耳静听,果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铃声,心想:“她来得好快啊。”说道:“铃子?什么铃子?是卖糖的么?那好极啦,咱们买糖吃。”转头向那老者道:“你们全都听我的话,就放了他,要不然……”说着又将新郎往空中上抛。那新郎吓得哇哇大叫,哭将起来。那老者不住作揖,道:“全凭大王吩咐。”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媳妇儿,她见你们玩拜天地做亲,很是有趣,也要来玩玩……”陆无双斥道:“傻蛋,你说什么?”杨过不去理她,说道:“你们快把新娘子的衣服给她穿上,我就扮新官人玩儿。” 儿童戏耍,原是常有假扮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做亲之事,普天下皆然,不足为异。但万料不到一个拦路行劫的大盗忽然要闹这玩意,众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看二人时,一个是弱冠少年,一个是妙龄少女,说是一对夫妻,倒也相像。众人正没做理会处,杨过听金铃之声渐近,跃下驴背,将新郎横放驴子鞍头,让陆无双守住了,自行到花轿跟前,掀开轿门,拉了新娘出来。 那新娘吓得尖声大叫,脸上兜着红布,不知外面出了什么事。杨过伸手拉下她脸上红布,但见她脸如满月,一副福相,笑道:“新娘子美得紧啊。”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摸。新娘子吓得呆了,反而不敢作声。杨过左手提起新娘,叫道:“若要我饶她性命,快给我媳妇儿换上新娘打扮。” 第737章 神雕侠侣(42) 陆无双耳听得师父花驴的鸾铃声越来越近,向杨过横了一眼,心道:“这傻蛋不知天高地厚,这当口还说笑话。”但听迎亲的老者连声催促:“快,快!快换新郎新娘的衣服。”送嫁喜娘当即七手八脚的除下了新娘的凤冠霞帔、锦衣红裙,给陆无双穿戴。杨过自己动手,将新郎的吉服穿上,对陆无双道:“乖媳妇儿,进花轿去罢。”陆无双叫新娘先进花轿,自己坐在她身上,这才放下轿帷。 杨过看了看脚下草鞋,铃声却已响到山角之处,叫道:“回头向东南方走,快吹吹打打!有人若来查问,别说见到我们。”抢下新郎脚上的新鞋,自己换上,纵身跃上白马,与骑在驴背上的新郎并肩而行。众人见新夫妇都落入了强人手中,那敢违抗,唢呐锣钹,一齐响起。 花轿转过头来,只行得十来丈,后面鸾铃声急,两匹花驴踏着快步,追了上来。陆无双在轿中听到铃响,心想能否脱却大难,便在此一瞬之间了,一颗心怦怦急跳,倾听轿外动静。杨过装作害羞,低头瞧着马颈,只听得洪凌波叫道:“喂,瞧见一个跛脚姑娘走过没有?”迎亲队中的老者说道:“没……没有啊?”洪凌波再问:“有没见一个年轻女子骑了牲口经过?”那老者仍道:“没有。”师徒俩纵驴从迎亲人众身旁掠过,急驰而去。 过不多时,李洪二人兜过驴头,重行回转。李莫愁拂尘挥出,卷住轿帷一拉,嗤的一声,轿帷撕下了半截。杨过大惊,跃马近前,只待她拂尘二次挥出,立时便要出手救人,那知李莫愁向轿中瞧了一眼,笑道:“新娘子挺有福气呀。”抬头向杨过道:“小子,你运气不小。”杨过低下了头,那敢与她照面,但听蹄声答答,二人竟自去了。 杨过大奇:“怎么她竟然放过了陆姑娘?”向轿中张去,但见那新娘吓得面如土色,簌簌发抖,陆无双竟已不知去向。杨过更奇,叫道:“哎唷,我的媳妇儿呢?”陆无双笑道:“我不见啦。”但见新娘裙子一动,陆无双钻了出来,原来她低身躲在新娘裙下。她知师父行事素来周密,决不轻易放过任何处所,料知她必定去后复来,便即躲了起来。杨过道:“你安安稳稳的做新娘子罢,坐花轿比骑驴子舒服。” 陆无双点了点头,对新娘道:“你挤得我好生气闷,快给我出去。”新娘无奈,只得出轿,骑在陆无双先前所乘的驴上。新娘和新郎从未见过面,此时新郎见新娘肥肥白白,颇有几分珠圆玉润;新娘偷看新郎,倒也五官端正。二人心下窃喜。 一行人行出二十来里,眼见天色渐渐晚了。那老者不住向杨过哀求放人,以免误了拜天地的吉时。杨过斥道:“你啰唆什么?” 一句话刚出口,忽然路边人影一闪,两个人快步奔入树林。杨过心下起疑,追了下去,依稀见到二人背影,衣衫褴褛,却是化子打扮。杨过勒住了马,心想:“莫非丐帮已瞧出了蹊跷,又在前边伏下人手?事已如此,只得向前直闯。” 不久花轿抬到,陆无双从破帷里探出头来,问道:“瞧见了什么?”杨过道:“花轿帷子破了,你脸上又不兜红布。做新娘子嘛,总须哭哭啼啼,就算心里一百个想嫁人,也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喊爹叫娘,不肯出门。天下那有你这般不怕丑的新娘子?” 陆无双听他话中之意,似乎自己行藏已让人瞧破,只轻轻骂了声“傻蛋”,不再言语。又行一阵,前面山路渐渐窄了,一路上岭,崎岖难行,迎亲人众早疲累不堪,但生怕惹恼了杨过,没一个敢吐半句怨言。 上得岭后,众人休息半晌,才抬起花轿又行,二更时分,到了一个市镇,杨过才放迎亲人众脱身。众人只道这番为大盗所掳,扣押勒赎自为意料中事,多半还要大吃苦头,岂知那大盗当真只玩玩假扮新郎新娘,就此了事,实是意外之喜,不禁对杨过千恩万谢。随伴的喜娘更加口彩连篇:“大王和压寨娘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多生几位小大王!”只惹得杨过哈哈大笑,赏了她一锭银子。陆无双又羞又嗔。 杨过与陆无双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叫了饭菜,正坐下吃饭,忽见门口人影一闪,有人探头进来,见到杨陆二人,立即缩头转身。杨过见情势有异,追到门口,见院子中站着两人,正是在豺狼谷中与陆无双相斗的申志凡与姬清虚。二道拔出长剑,纵身扑上。杨过心想:“你们找我晦气干么?想自讨苦吃?”两个道士扑近,却侧身掠过,奔入大堂,抢向陆无双。就在此时,蓦地里传来玎玲、玎玲一阵铃响。 铃声突如其来,待得入耳,已在近处,两名道士脸色大变,互相瞧了一眼,急忙退向西首第一间房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再也不出来了。杨过心想:“臭道士,多半也吃过那李莫愁的苦头,竟吓成这个样子。” 陆无双低声道:“我师父追到啦,傻蛋,你瞧怎么办?”杨过道:“怎么办?躲一躲罢!”刚伸出手去扶她,铃声斗然在客店门口止住,只听李莫愁的声音道:“你到屋上守住。”洪凌波答应了,飕的一声,上了屋顶。又听掌柜的说道:“仙姑,你老人家住店……哎唷,我……”噗的一声,仆跌在地,再无声息。他怎知李莫愁最恨别人在她面前提到一个“老”字,何况当面称她为“老人家”。拂尘挥出,差一些便要了掌柜他老人家的老命。她问店小二:“有个跛脚姑娘,住在那里?”那店小二早吓得魂不附体,只说:“我……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李莫愁左足将他踢开,右足踹开西首第一间房的房门,进去查看,那正是申姬二道所住之处。 杨过寻思:“只好从后门溜出去,虽然定会给洪凌波瞧见,却也不用怕她。”低声道:“媳妇儿,跟我逃命罢。”陆无双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心想这番如再逃得性命,当真是老天爷太瞧得起啦。 两人刚转过身,东角落里一张方桌旁一个客人站了起来,走近杨陆二人身旁,低声道:“我来设法引开敌人,快想法儿逃走。”这人一直向内坐在暗处,杨陆都没留意他面貌。他说话之时脸孔向着别处,话刚说完,已走出大门,只见到他的后影。这人身材不高,穿一件宽大的青布长袍。 杨陆二人只对望得一眼,猛听得铃声大振,直向北响去。洪凌波叫道:“师父,有人偷驴子。”黄影一闪,李莫愁从房中跃出,追出门去。陆无双道:“快走!”杨过心想:“李莫愁轻功迅捷无比,立时便能追上此人,转眼又即回来。我背了陆姑娘行走不快,仍难脱身。”灵机一动,闯进了西首第一间房。 只见申志凡与姬清虚坐在炕边,脸上惊惶之色兀自未消,此时片刻也延挨不得,杨过不容二道站起喝问,抢上去手指连挥,将二人点倒,叫道:“媳妇儿,进来。”陆无双走进房来。杨过掩上房门,道:“快脱衣服!”陆无双脸上一红,啐道:“傻蛋,胡说什么?”杨过道:“脱不脱由你,我可要脱了。”除了外衣,随即将申志凡的道袍脱下穿上,又除了他的道冠,戴在自己头上。陆无双登时醒悟,道:“好,咱们扮道士骗过师父。”伸手去解衣钮,脸上又是一红,向姬清虚踢了一脚,道:“闭上眼睛啦,死道士!”姬清虚与申志凡不能转动的只是四肢而非五官,当即闭上眼睛,那敢瞧她? 陆无双又道:“傻蛋,你转过身去,别瞧我换衣。”杨过笑道:“怕什么,我给你接骨之时,岂不早瞧过了?”此语一出,登觉太过轻薄无赖,不禁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陆无双秀眉一紧,反手就是一掌。 杨过只消头一侧,立时就轻易避过,但一时失魂落魄,呆呆的出了神,啪的一下,这一记重重击在他左颊。陆无双万想不到这掌竟会打中,还着实不轻,心下歉然,笑道:“傻蛋,打痛了你么?谁叫你瞎说八道?” 杨过抚着面颊,笑了一笑,转过身去。陆无双换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不像个小道士?”杨过道:“我瞧不见,不知道。”陆无双道:“转过身来啦。”杨过回过头来,见她身上那道袍宽宽荡荡,更加显得她身形纤细,正待说话,陆无双忽然低呼一声,指着炕上,只见炕上棉被中探出一个道士头来,正是豺狼谷中给她砍了三根手指的皮清玄。原来他一直便躺在炕上养伤,见陆无双进房,立即缩头进被。杨陆二人忙着换衣,竟没留意。陆无双道:“他……他……”想说“他偷瞧我换衣”却觉不便出口。 就在此时,花驴铃声又起。杨过听过几次,知花驴已给李莫愁夺回,那青衫客骑驴奔出时铃声杂乱,李莫愁骑驴之时,花驴奔得虽快,铃声却疾徐有致。他一转念间,将皮清玄一把提起,顺手闭住了他穴道,揭开炕门,将他塞入炕底。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烧火取暖,此时天尚暖热,炕底不用烧火,但里面全是烟灰黑炭,皮清玄一给塞入,不免满头满脸全是灰土。 只听得铃声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门口。杨过向陆无双道:“上炕去睡。”陆无双皱眉道:“臭道士睡过的,脏得紧,怎能睡啊?”杨过道:“随你便罢!”说话之间,又将申志凡塞入炕底,顺手解开了姬清虚穴道。陆无双虽觉被褥肮脏,但想起师父手段的狠辣,只得上炕,面向里床。刚刚睡好,李莫愁已踢开房门,二次来搜。杨过拿着一只茶杯,低头喝茶,左手却按住姬清虚背心死穴。李莫愁见房中仍是三个道士,炕上睡了一个,一个低头喝茶,另一个脸如死灰,神魂不定,于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间房。她第一次来搜时曾仔细瞧过三个道人的面貌,生怕是陆无双乔装改扮,二次来搜时只瞧了瞧姬清虚,其余的就没再细看。 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师徒搜遍了镇上各处,吵得家家鸡犬不宁。杨过却安安稳稳的与陆无双并头躺在炕上,闻到她身上一阵阵少女的温馨香味,不禁大乐。陆无双心中思潮起伏,但觉杨过此人委实古怪之极,说他是傻蛋,却似聪明无比,说他聪明罢,又尽疯疯颠颠的。她躺着一动也不敢动,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时怎生是好?过了良久,杨过却没半点动静,反微觉失望,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男子气息,竟尔颠倒难以自已,过了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杨过一觉醒来,天已发白,见姬清虚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陆无双鼻息细微,双颊晕红,两片薄薄红唇略见上翘,不由得心中大动,暗道:“我如轻轻的亲她一亲,她决不会知道。”少年人情窦初开,此刻朝阳初升,正是情欲最盛之时,想起接骨时她胸脯之美,更加按捺不住,伸过头去,要亲她口唇。尚未触到,已闻一阵甜香,不由得心中一荡,热血直涌上来,却见她双眉微蹙,似乎睡梦中也感到断骨处的痛楚。杨过见到这般模样,登时想起小龙女来,想起在古墓中两人的说话,自己说:“姑姑,我这一生一世,就只喜欢你一个人。”小龙女说:“我也一样。”不由得全身冷汗直冒,啪啪两下,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跃下炕来。 这一来陆无双也给惊醒了,睁眼问道:“傻蛋,你干什么?”杨过正自羞愧难当,含含糊糊的道:“没什么,蚊子咬我的脸。”陆无双想起整晚和他同睡,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了头,轻轻的道:“傻蛋,傻蛋!”话声中竟大有温柔缠绵之意。 两人商量今后行止,忽听得李莫愁花驴的铃声响起,向西北方而去,却又是回头往来路搜寻,料来她想起《五毒秘传》落入叛徒手中,迟一日追回,便多一日危险,因此片刻也不耽搁,天色微明,便骑驴动身。 杨过道:“她回头寻咱们不见,又会赶来。就可惜你身上有伤,震荡不得,否则咱们盗得两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她那里还追得上?”陆无双嗔道:“你身上可没伤,干么你不去盗一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杨过心想:“这姑娘当真是小心眼儿,我随口一句话,她就生气。”为了爱瞧她发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非你求我送到江南,我早就去了。”陆无双怒道:“你去罢,去罢!傻蛋,我见了你就生气,宁可自个儿死了的好。”杨过笑道:“嘿,你死了我才舍不得呢。” 他怕陆无双真的大怒,震动断骨,一笑出房,到柜台上借了墨笔砚台,回进房来,将墨在水盆中化开了,双手蘸了墨水,突然抹在陆无双脸上。 陆无双未曾防备,忙掏手帕来抹,不住口的骂道:“臭傻蛋,死傻蛋。”只见杨过从炕里掏出一大把煤灰,用水和了涂在脸上,一张脸登时凹凹凸凸,有如生满了疙瘩。她立时醒悟:“我虽换了道人装束,但面容未变,如给师父赶上,她岂有不识之理?”当下将淡墨水匀匀的涂在脸上。女孩儿家生性爱美,虽涂黑脸颊,仍如搽脂抹粉般细细整容。 两人改装已毕,杨过伸脚到炕下将两名道人的穴道踢开。陆无双见他看也不看,随意踢了几脚,两名道人登时发出呻吟之声,暗暗佩服:“这傻蛋武功胜我十倍。”但钦佩之意,丝毫不形于色,仍骂他傻蛋,似乎浑不将他瞧在眼里。 杨过去市上想雇一辆大车,但市镇太小,无车可雇,只得买了两匹劣马。这日陆无双伤势已痊愈了些,两人各自骑了一匹,慢慢向东南行去。 第738章 神雕侠侣(43) 行了一个多时辰,杨过怕她支持不住,扶她下马,坐在道旁石上休息。他想起今晨居然对陆无双有轻薄之意,轻薄她也没什么,但如此对不起姑姑,自己真是大大的混帐王八蛋,正在深深自责,陆无双忽道:“傻蛋,怎么不跟我说话?”杨过微笑不答,忽然想到一事,叫道:“啊哟,不好,我真胡涂。”陆无双道:“你本就胡涂嘛!”杨过道:“咱们改装易容,那三个道人尽都瞧在眼里,如跟你师父说起,岂不糟糕?”陆无双抿嘴一笑,道:“那三个臭道人先前骑马经过,早赶到咱们头里去啦,师父还在后面。你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没瞧见。” 杨过“啊”了一声,向她一笑。陆无双觉得他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话中“失魂落魄的,也不知想些什么”那几个字,不禁脸儿红了。就在此时,一匹马突然纵声长嘶。陆无双回过头来,只见道路转角处两个老丐并肩走来。 杨过见山角后另有两个人一探头就缩了回去,正是申志凡和姬清虚,心下了然:“原来这三个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帮,说我们改了道人打扮。”当下拱手说道:“两位叫化大爷,你们讨米讨八方,贫道化缘却化十方,今日要请你们布施布施了。”一个化子声似洪钟,说道:“你们就剃光了头,扮作和尚尼姑,也休想逃得过我们耳目。快别装傻啦,爽爽快快的,跟我们到执法长老跟前评理去罢。”杨过心想:“这个老叫化说话声中气十足,只怕武功甚为了得。”那二人正是丐帮中的七袋弟子,见杨陆二人都是未到二十岁的少年,居然武功甚高,料想这中间定有古怪。 双方均自迟疑之际,西北方金铃响起,玎玲,玎玲,轻快流动,抑扬悦耳。陆无双暗想:“糟了,糟了。我虽改了容貌装束,偏巧此时又撞到这两个死鬼化子,给他们一揭穿,怎么能脱得师父毒手?唉,当真运气太坏,魔劫重重,偏有这么多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尽找上了我,缠个没了没完。” 片刻之间,铃声更加近了。杨过心想:“这李莫愁我是打不过的,只有赶快向前夺路逃走。”说道:“两位不肯化缘,也不打紧,就请让路罢。”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两个化子见他脚下虚浮,似乎丝毫不懂武功,各伸右手抓去。杨过右掌劈出,与两人手掌相撞,三只手掌略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这两名七袋弟子练功数十年,内力深湛,在江湖上已少逢敌手,要论武功底子,实远胜杨过,论到招数的奇巧奥妙,却又不及。杨过借力打力,将二人掌力化解了,但要就此闯过,却也不能。三人各自暗惊。 就在此时,李莫愁师徒已然赶到。洪凌波叫道:“喂,叫化儿,小道士,瞧见一个跛脚姑娘过去没有?”两个老丐在武林中行辈甚高,听洪凌波如此询问,心中有气,丐帮帮规严峻,绝不许帮众任意与外人争吵,二人顺口答道:“没瞧见!”李莫愁眼光锐利,见了杨陆二人背影,微微起疑:“这二人似乎曾在那里见过。”又见四人相对而立,剑拔弩张的便要动武,心想在旁瞧个热闹再说。 杨过斜眼微睨,见她脸现浅笑,袖手观斗,心念一动:“有了,如此这般,就可去了她的疑心。”转身走到洪凌波跟前,打个问讯,嘶哑着嗓子说道:“道友请了。”洪凌波以道家礼节还礼。杨过道:“小道路过此处,给两个恶丐平白无端的拦住,定要动武。小道未携兵刃,请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宝剑一用。”说罢又深深一躬。洪凌波见他脸上凹凹凸凸,又黑又丑,但神态谦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却,拔出长剑,眼望师父,见她点头示可,便倒转剑柄,递了过去。 杨过躬身谢了,接过长剑,转身大声向陆无双道:“师弟,你站在一旁瞧着,不必动手,教他丐帮的化子们见识见识我全真教门下手段。”李莫愁一凛:“原来这两个小道士是全真教的。但全真教跟丐帮素来交好,怎地两派门人却闹将起来?”杨过生怕两个乞丐喝骂出来,揭破了陆无双的秘密,挺剑抢上,叫道:“来来来,我一个斗你们两个。”陆无双却大为担忧:“傻蛋不知我师父曾与全真教的道士大小十余战,全真派的武功有那一招一式逃得过她眼去?天下道教派别多着,正乙、大道、太一,什么都好冒充,怎地偏偏指明了全真教?” 两个老丐听他说道“全真教门下”五字,都是一惊,齐声喝道:“你当真是全真派门人?你和那……” 杨过那容他们提到陆无双,长剑刺出,分攻两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嫡传剑法。两个老丐辈份甚高,决不愿合力斗他一个后辈,但杨过这一招来得奇快,不得不同时举棒招架。铁棒刚举,杨过长剑已从铁棒空隙中穿了过去,仍疾刺二人胸口。两个老丐万料不到他剑法如此迅捷,急忙后退。杨过毫不容情,着着进逼,片刻之间,已连刺二九一十八剑,每一剑都一分为二,刺出时只有一招,手腕抖处,剑招却分而为二。这是全真派上乘武功中的“一气化三清”剑术,每一招均可化为三招,杨过每一剑刺出,两个老丐就倒退三步,这一十八剑刺过,两个老丐竟一招也还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十四步。玉女心经的武功专用以克制全真派,杨过未练玉女心经,先练全真武功,不过练得并不精纯,“一气化三清”是化不来的,“化二清”倒也化得似模似样。 李莫愁见小道士剑法精奇,不禁暗惊,心道:“无怪全真教名头这等响亮,果然是人才辈出,这人再过十年,我那里还能是他对手?全真教的掌教,日后只怕落在这小道人手里。”她若跟杨过当真动手,数招之间便能知他的全真剑法似是而非,底子其实是古墓派功夫,但外表看来,却真伪难辨。杨过从赵志敬处学到全真派功夫口诀,此后曾加修习,因此他的全真派武功却也不是全盘冒充。洪凌波与陆无双自然更加瞧得神驰目眩。 杨过这一十八剑刺过,长剑急抖,却已抢到了二丐身后,又是一剑化为两招刺出。二丐急忙转身招架,杨过不容他们铁棒与长剑相碰,晃身闪到二丐背后,两丐急忙转身,杨过又已抢到他们背后。他自知若凭真实功夫,莫说以一敌二,便一个化子也抵敌不过,是以回旋急转,一味施展轻功绕着二丐兜圈。 全真派每个门人武功练到适当火候,就须练这轻功,以便他日练“天罡北斗阵”时抢位之用。杨过此时步伐虽是全真派武功,但呼吸运气,使的却是“玉女心经”中的心法。古墓派轻功乃天下之最,他这一起脚,两名丐帮好手便跟随不上,但见他急奔如电,白光闪处,长剑连刺。如他当真要伤二人性命,二十个化子也都杀了。二丐身子急转,抡棒防卫要害,此时已顾不得抵挡来招,只有尽力守护。 如此急转了数十圈,二丐已累得头晕眼花,脚步踉跄,眼见就要晕倒。李莫愁笑道:“喂,丐帮的朋友,我教你们个法儿,两个人背靠背站着,那就不用转啦。”这一言提醒,二丐大喜,正要依法施为,杨过心想:“不好!给他们这么一来,我可要输。”不再转身移位,一招两式,分刺二丐后心。 二丐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不及回棒招架,忙向前迈了一步,足刚着地,背后剑招便到,大惊之下,只得提气急奔。那知杨过的剑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论两人跑得如何迅捷,剑招始终是在他两人背后晃动。二丐脚步稍慢,背上肌肉就为剑尖刺得剧痛。二丐心知杨过并无相害之意,否则手上微一加劲,剑尖上前一尺,刃锋岂不穿胸而过?但脚下始终不敢有丝毫停留。三人都发力狂奔,片刻间已奔出两里有余,将李莫愁等远远抛在后面。 杨过突然足下加劲,抢在二丐前头,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不约而同的双棒齐出。杨过左手一伸,已抓住一根铁棒,同时右手长剑平着剑刃,搭在另一根铁棒上向左推挤,左掌张处,两根铁棒一齐握住。二丐惊觉不妙,急忙运劲里夺。杨过功力不及对方,那肯与他们硬拚,长剑顺着铁棒直划下去。二丐若不放手,八根手指立时削断,只得撒棒后跃,脸上神色甚为尴尬,斗是斗不过,就此逃走,却又未免丢人太甚。 杨过说道:“敝教与贵帮素来交好,冤有头,债有主,古墓派的赤练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两位何不找她去?”双手捧起铁棒,恭恭敬敬的还了二丐,又道:“那赤练仙子随身携带之物天下闻名,两位难道不知么?”一个老丐恍然而悟,说道:“啊,是了,她手中拿着拂尘,花驴上系有金铃。那个穿青衫的就是她了?”杨过笑道:“不错,不错。用银弧飞刀伤了贵帮弟子的那个姑娘,就是李莫愁的弟子……”微一沉吟,又道:“就只怕……不行,不行……”那声若洪钟的乞丐性子甚是急躁,忙问:“不行什么?”杨过道:“想那李莫愁横行天下,贵帮虽然厉害,却没一个是她敌手。既然伤了贵帮朋友的是她弟子,那也只好罢休。” 那乞丐给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铁棒,就要往来路奔回。另一个乞丐却性格持重,心想我二人连眼前这小道人也斗不过,还去惹那赤练仙子,岂非白白送死?当下拉住他手臂,道:“也不须急在一时,咱们回去从长计议。”向杨过一拱手,说道:“请教道友高姓大名。”杨过笑道:“小道姓萨,名叫华滋。后会有期。”打个问讯,回头便走。 两丐喃喃自语:“萨华滋,萨华滋?可没听过他的名头,此人年纪轻轻,武功居然如此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来,骂道:“直娘贼,狗厮鸟!”另丐问道:“什么?”那丐道:“他名叫萨华滋,那是杀化子啊,给这小贼道骂了还不知道。”两丐破口大骂,却也不敢回去寻他算帐。 杨过心中暗笑,生怕陆无双有失,急忙回转,见陆无双转过了头,不住向这边张望,显是不敢与师父朝相。她一见杨过,脸有喜色,忙催马迎来,低声道:“傻蛋,你好,你撇下我啦。” 杨过一笑,双手横捧长剑,拿剑柄递到洪凌波面前,躬身行礼,道:“多谢借剑。”洪凌波伸手接过。杨过正要转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她见这小道士武艺了得,心想留下此人,必为他日之患,乘他此时武功不及自己,随手除掉了事。 杨过一听“且慢”二字,已知不妙,当下将长剑又递前数寸,放在洪凌波手中,随即撒手离剑。洪凌波只得抓住剑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杨过道:“见笑了!”李莫愁本欲激他动手,将他一拂尘击毙,但他手中没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分,那是不能用兵刃伤他的了,于是将拂尘往后领中一插,问道:“你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下?” 杨过笑道:“我是王重阳的弟子。”他对全真诸道均无好感,心中没半点尊敬之意,丘处机虽相待不错,但与之共处时刻甚暂,临别时又给他狠狠教训了一顿,至于郝大通、赵志敬等,那更是想起来就咬牙切齿。他在古墓中学练王重阳当年亲手所刻的《九阴真经》要诀,若说是他的弟子,勉强也说得上。但照他年纪,只能是赵志敬、甄志丙辈的徒儿,李莫愁见他武功不弱,才问他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人,实已抬举了他。杨过如随口答一个丘处机、王处一的名字,李莫愁倒也信了。但他不肯比打死孙婆婆的郝大通矮着一辈,便抬出王重阳来。重阳真人是全真教创教祖师,生平只收七个弟子,武林中众所周知,这小道人降生之日,重阳真人早不在人世了。 李莫愁心道:“你这小丑八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我是谁,在我面前胆敢捣鬼。”转念一想:“全真教道士那敢随口拿祖师爷说笑?又怎敢口称‘王重阳’三字?但他若非全真弟子,怎地武功招式又明明是全真派的?” 杨过见她脸上虽仍笑吟吟地,但眉间微蹙,正自沉吟,心想自己当日扮了乡童,跟洪凌波闹了好一阵,在古墓中又跟她们师徒数度交手,别给她们在语音举止中瞧出破绽,事不宜迟,走为上策,举手行了一礼,翻身上马,就要纵马奔驰。 李莫愁轻飘飘的跃出,拦在他马前,说道:“下来,我有话问你。”杨过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要问我,有没见到一个左腿有些不便的年轻美貌姑娘?可知她带的那本书在那里?”李莫愁心中一惊,淡淡的道:“是啊,你真聪明。那本书在那里?”杨过道:“适才我和这师弟在道旁休息,见那姑娘和三个化子动手。一个化子给那姑娘砍了一刀,但又有两个化子过来,那姑娘不敌,终于给他们擒住……” 李莫愁素来镇定自若,遇上天大的事也不动声色,但想到陆无双既为丐帮所擒,那本《五毒秘传》势必也落入他们手中,不由得微现焦急。 杨过见谎言见效,更加夸大其词:“一个化子从那姑娘怀里掏出一本什么书来,那姑娘不肯给,却让那化子打了老大个耳括子。”陆无双向他横了一眼,心道:“好傻蛋,你胡说八道损我,瞧我不收拾你?”杨过明知陆无双心中骇怕,故意问她道:“师弟,你说这岂不让人生气?那姑娘给几个化子又摸手、又摸脚,吃了好大的亏哪,是不是?”陆无双低垂了头,只得“嗯”了一声。 说到此处,山角后马蹄声响,拥出一队人马,仪仗兵勇,声势甚盛,原来是一队蒙古官兵。其时金国已灭,淮河以北尽属蒙古。李莫愁自不将这些官兵放在眼里,但她急欲查知陆无双的行踪,不想多惹事端,便避在道旁,只见铁蹄扬尘,百余名蒙古兵将拥着一个官员疾驰而过。那蒙古官员身穿锦袍,腰悬弓箭,骑术甚精,脸容虽瞧不清楚,纵马大跑时的神态却颇剽悍。 第739章 神雕侠侣(44) 李莫愁待马队过后,举拂尘拂去身上给奔马扬起的灰土。她拂尘每动一下,陆无双的心就剧跳一下,知道这一拂若非拂去尘土,而是落在自己头上,势不免立时脑浆迸裂。 李莫愁拂罢尘土,又问:“后来怎样了?”杨过道:“几个化子掳了那姑娘,向北方去啦。小道路见不平,意欲拦阻,那两个叫化就留下来跟我打了一架。” 李莫愁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很好,多谢你啦。我姓李名莫愁,江湖上叫我赤练仙子,也有人叫我赤练魔头。你听过我名字么?”杨过摇头道:“我没听见过。姑娘,你这般年轻美貌,真如天仙下凡一样,怎可称为魔头啊?”李莫愁这时已三十来岁,但内功深湛,皮肤雪白粉嫩,脸上没一丝皱纹,望之仍如二十许人。她一生自负美貌,听杨过这般当面奉承,心下自然乐意,拂尘一摆,道:“你跟我说笑,自称是王重阳门人,本该好好叫你吃点苦头再死。既然你还会说话,我就只用这拂尘稍稍教训你一下。” 杨过摇头道:“不成,小道不能随便跟后辈动手。”李莫愁啐道:“死到临头,还在说笑。我怎么是你后辈啦?”杨过道:“我师父重阳真人,跟你祖师婆婆是同辈,我岂非长着你一辈?你这么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天真烂漫,雪白可爱,我老人家是不能欺侮你的。”李莫愁浅浅一笑,对洪凌波道:“再将剑借给他。”杨过摇手道:“不成,我……”他话未说完,洪凌波已拔剑出鞘,只听嚓的一响,手中拿着的只是个剑柄,剑刃却留在剑鞘之内。她愕然之间,随即醒悟,原来杨过还剑之时暗中使了手脚,将剑刃捏断,但微微留下几分勉强牵连,拔剑时稍一用力,当即断截。 李莫愁脸上变色。杨过道:“本来嘛,我是不能跟后辈年轻小姑娘们动手的,但你既定要逼我过招,这样罢,我空手接你拂尘三招。咱们把话说明在先,只过三招,只要你接得住,我就放你走路。但三招一过,你却不能再跟我纠缠不清啦。”他知当此情势,不动手是不成的了,当真比拚,自然绝不是她对手,索性老气横秋,装出一派前辈模样,再以言语挤兑,要她答应只过三招,不能再发第四招,自己反正斗她不过,用不用兵刃也是一样,最好她也就此不使那招数厉害之极的拂尘。 李莫愁岂不明白他用意,心道:“凭你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说道:“好啊,老前辈,后辈领教啦。”杨过道:“不敢,小妹妹……”突然间只见青影晃动,身前身后都是拂尘影子。李莫愁这一招“无孔不入”,乃向敌人周身百骸进攻,虽是一招,其实千头万绪,一招中包含了数十招,竟同时点他全身各处大穴。她适才见杨过与两丐交手,剑法精妙,确非庸手,定要在三招之内伤他,倒也不易,是以一上手就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三无三不手”来。 这三下招数是她自创,连小龙女也没见过。杨过突然见到,吓了一跳。这其实是无可抵挡的一招,闪得左边,右边穴道被点,避得前面,后面穴道受伤,只武功远胜于她的高手,以狠招正面扑击,才能逼得她回拂尘自救。杨过自然无此功力,情急之下,突然一个筋斗,头下脚上,运起欧阳锋所授功夫,经脉逆行,全身穴道尽数封闭,只觉无数穴道上同时微微一麻,立即无事。他身子急转,倒立着飞腿踢出。 李莫愁眼见明明已点中他多处穴道,他居然仍能还击,心中大奇,跟着一招“无所不至”。这一招点的是他周身诸处偏门穴道。杨过以头撑地,伸出左手,伸指戳向她右膝弯“委中穴”。李莫愁更惊,急忙避开,“三无三不手”的第三手“无所不为”立即使出。 这一招不再点穴,专打眼睛、咽喉、小腹、下阴等人身诸般柔软之处,是以叫作“无所不为”,阴狠毒辣,可说已有些无赖意味。当她练此毒招之时,那想得到世上竟有人动武时会头下脚上,匆忙中一招发出,自是照着平时练得精熟的部位攻击敌人,这一来,攻眼睛的打中了脚背,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攻小腹的打中了大腿,攻下阴的打中了胸膛,攻其柔虚,逢其坚实,竟没半点功效。 李莫愁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她一生中见过不少大阵大仗,武功胜过她的人也曾会过,她事先料敌周详,或攻或守,或击或避,均有成竹在胸,万料不到这小道士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功夫,只一呆之下,杨过突然张口,已咬住了她拂尘的尘丝,一个翻身,直立起来。李莫愁手中一震,竟让他夺去了拂尘。 当年二次华山论剑,欧阳锋逆运经脉,一口咬中黄药师的手指,险些送了他性命。盖逆运经脉之时,口唇运气,一张一合,自然而然会生咬人之意。一人全身诸处之力,均不及齿力厉害,常人可用牙齿咬碎胡桃,而大力士手力再强,亦难握破胡桃坚壳。杨过内力虽不及李莫愁远甚,但牙齿一咬住拂尘,竟夺下她用以扬威十余载的兵刃。 这一下变生不测,洪凌波与陆无双同时惊叫,李莫愁虽然惊讶,却丝毫不惧,双掌轻拍,施展赤练神掌,扑上夺他拂尘。她一掌刚要拍出,突然叫道:“咦,是你!你师父呢?”原来杨过脸上涂了泥沙,头下脚上的急转几下,泥沙剥落,露出了半边本来面目。同时洪凌波也已认出了陆无双,叫道:“师父,是师妹啊。”先前陆无双一直不敢与李莫愁、洪凌波正面相对,此时杨过与李莫愁激斗,她凝神观看,忘了侧脸避开洪凌波的眼光。 杨过左足一点,飞身上了李莫愁的花驴,同时左手弹出,一根玉蜂针射进了洪凌波所乘驴子的脑袋。李莫愁大怒,飞身向杨过扑去。杨过纵身离鞍,倒转拂尘柄,噗的一声,将花驴打了个脑浆迸裂,大叫:“媳妇儿,快随你汉子走。”身子落上马背,挥拂尘向后乱打。陆无双立即纵马疾驰。李莫愁的轻功施展开来,一二里内大可赶上四腿的牲口,但让杨过适才的怪招吓得怕了,不敢过份逼近,施展小擒拿手欲夺还拂尘,第四招上左手三指碰上了尘丝,反手抓住一拉,杨过拿捏不住,又给她夺回。 洪凌波胯下的驴子脑袋中了玉蜂针,突然发狂,猛向李莫愁冲去,张嘴大咬。李莫愁喝道:“凌波,你怎么啦?”洪凌波道:“驴子闹倔性儿。”用力勒缰,拉得驴子满口是血。猛地里那驴子四腿一软,翻身倒毙,洪凌波跃起身来,叫道:“师父,咱们追!”此时杨陆二人早奔出半里之外,再也追不上了。 陆无双与杨过纵骑大奔一阵,回头见师父不再追来,叫道:“傻蛋,我胸口好疼,抵不住啦!”杨过跃下马背,俯耳在地上倾听,并无追骑蹄声,道:“不用怕啦,慢慢走罢。”两人并辔而行。 陆无双叹了口气,道:“傻蛋,怎么连我师父的拂尘也给你夺下来啦?”杨过道:“我跟她胡混乱搞,她心里一乐,就将拂尘给了我。我老人家不好意思要她小姑娘的东西,又还了给她。”陆无双道:“哼,她为什么心里一乐,瞧你长得挺俊么?”说了这话,脸上微微一红。杨过笑道:“她瞧我傻得有趣,也是有的。”陆无双道:“呸!好有趣么?” 两人缓行一阵,怕李莫愁赶来,又催坐骑急驰。如此快一阵、慢一阵的行到黄昏。杨过道:“媳妇儿,你如要保全小命,只好拚着伤口疼痛,再跑一晚。”陆无双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杨过伸伸舌头,道:“可惜是坐骑累了,再跑得一晚准得拖死。”此时天色渐黑,猛听得前面几声马嘶,杨过喜道:“咱们换马去罢。”两人催马上前,奔了里许,见一个村庄外系着百余匹马,原来是日间所见的那队蒙古骑兵。杨过道:“你待在这儿,我进村探探去。”翻身下马,走进村去。 只见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灯光,杨过闪身窗下,向内张望,见一个蒙古官员背窗而坐。杨过灵机一动:“与其换马,不如换人。”待了片刻,见那蒙古官站起身来,在室中来回走动。这人约莫三十来岁,正是日间所见的那锦袍官员,神情举止,气派甚大,看来官职不小。杨过待他背转身时,轻轻揭起窗格,纵身而入。那官员听到背后风声,倏地抢上一步,左臂横挥,一转身,双手十指犹似两把鹰爪,猛插过来,竟是招数凌厉的“大力鹰爪功”。杨过微感诧异,不意这个蒙古官员手下倒也有几分功夫,侧身从他双手间闪过。那官员连抓数下,都给他轻描淡写的避开。 那官员少时曾得鹰爪门的名师传授,自负武功了得,但与杨过交手数招,竟全然无法施展手脚。杨过见他双手又恶狠狠的插来,突然纵高,左手按他左肩,右手按他右肩,内力直透双臂,喝道:“坐下!”那官员双膝一软,坐倒在地,但觉胸口郁闷,似有满腔鲜血急欲喷出。杨过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两揉,那官员胸臆登松,一口气舒了出来,慢慢站起,怔怔的望着杨过,隔了半晌,这才问道:“你是谁?来干么?”这两句汉话倒说得字正腔圆。 杨过笑了笑,反问:“你叫什么名字?做的是什么官?”那官员怒目圆瞪,又要扑上。杨过毫不理睬,却去坐在他先前坐过的椅中。那官员双臂直上直下的猛击过来,杨过随手推卸,毫不费力的将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说道:“喂,你肩头受了伤,别使力才好。”那官员一怔,道:“什么受了伤?”左手摸摸右肩,有一处隐隐作痛,忙伸右手去摸左肩,同样部位也是一般的隐痛,这处所先前没去碰动,并无异感,手指按到,却有细细一点地方似乎直疼到骨里。那官员大惊,忙撕破衣服,斜眼看时,只见左肩上有个针孔般的红点,右肩上也是如此。他登时醒悟,对方刚才在他肩头按落之时,手中偷藏暗器,已算计了他,不禁又惊又怒,喝道:“你使了什么暗器?有毒没毒?” 杨过微微一笑,道:“你学过武艺,怎么连这点规矩也不知?大暗器无毒,小暗器自然有毒。”那官员心中信了九成,但仍盼他只是出言恐吓,神色间有些将信将疑。杨过微笑道:“你肩头中了我的神针,毒气每天伸延一寸,约莫六天,毒气攻心,那就归天了。” 那官员虽想求他解救,却不肯出口,急怒之下,喝道:“既然如此,老爷跟你拚个同归于尽。”纵身扑上。杨过闪身避开,双手各持了一枚玉蜂针,待他又再举手抓来,双手伸出,将两枚玉蜂针分别插入了他掌心。那官员只感掌心中一痛,当即停步,举掌见到掌心中的细针,随即只觉两掌麻木,大骇之下,再也不敢倔强,过了半晌,说道:“算我输了!” 杨过哈哈大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官员道:“下官耶律铸,请问英雄高姓大名?”杨过道:“我叫杨过。你在蒙古做什么官?”耶律铸说了。原来他是蒙古大丞相耶律楚材的长子。耶律楚材辅助成吉思汗和窝阔台平定四方,功勋卓著,是以耶律铸年纪不大,却已做到汴梁经略使的大官,这次是南下到河南汴梁去就任。 杨过也不懂汴梁经略使是什么官职,只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耶律铸道:“下官不知何以得罪了杨英雄,当真胡涂万分。杨英雄但有所命,请吩咐便是。”杨过笑了笑,道:“也没什么得罪了。”突然一纵身,跃出窗去。耶律铸大惊,急叫:“杨英雄……”奔到窗边,杨过早已影踪全无。耶律铸惊疑不定:“此人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我身上中了他的毒针,那便如何是好?”忙拔出掌心中的细针,肩头和掌心渐感麻痒难当。 正心烦意乱间,窗格一动,杨过已然回来,室中又多了一个少女,正是陆无双。耶律铸道:“啊,你回来了!”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的媳妇儿,你向她磕头罢!”陆无双喝道:“你说什么?”反手就是一记巴掌。杨过倘若要避,这一记如何打他得着?但自找寻不着小龙女,沮丧无聊之际,心情反常,颇愿自虐受苦,只觉受她打上一掌、骂得几句,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竟不躲开,啪的一响,面颊上热辣辣的吃了一掌。 耶律铸不知二人平时闹着玩惯了的,只道陆无双的武功比杨过还要高强,呆呆的望着二人,不敢作声,杨过抚了抚被打过的面颊,对耶律铸笑道:“你中了我神针之毒,但一时三刻死不了。只要乖乖听话,我自会给你治好。”耶律铸道:“下官生平最仰慕的是英雄好汉,只可惜从来没见过真正有本领之人,今日得能结识高贤,实慰平生之望。杨英雄有何吩咐,下官乐于照办。”这几句话既自高身分,又将对方大大的捧了一下。 杨过从来没跟官府打过交道,不知居官之人最大的学问就是奉承上司,越精通做官之道的,谄谀之中越不露痕迹。耶律铸原是辽国人,本来粗野诚朴,辽亡后在蒙古朝里做官,渐渐也沾染了中国官场的习气。杨过给他几句马屁一拍,心中大喜,翘起拇指赞道:“瞧你不出,倒是个挺有骨气的好汉子。来,我立刻给你治了。”当下用吸铁石将他肩头的两枚玉蜂针吸了出来,再给他在肩头和掌心敷上伤药。小龙女与杨过若非当真遭逢大敌,所使玉蜂针是只喂极轻微毒药的那一种。 陆无双从未见过玉蜂针,这时见那两口针细如头发,似乎放在水面也浮得起来,心想:“一阵风就能把这针吹得不知去向,却如何能作为暗器?”对杨过佩服之心不由得又增了一分,口中却道:“使这般阴损暗器,没点男子气概,也不怕旁人笑话。” 第740章 神雕侠侣(45) 杨过笑了笑,却不理会,向耶律铸道:“我们两个,想投靠大人,做你侍从。”耶律铸一惊,忙道:“杨英雄说笑话了,有何嘱咐,请说便是。”杨过道:“我不说笑话,当真是要做大人的侍从。”耶律铸心想:“原来这二人想做官,图个出身。”不由得架子登时大了起来,咳嗽一声,正色道:“嗯,学了一身武艺,卖与帝皇家,那才是正途啊。”杨过笑道:“这个你又想错了。我们有个极厉害的仇家对头,一路在后追赶。咱俩打她不过,想装成你的侍从,暂时躲她一躲。”耶律铸好生失望,一张板了起来的脸重又放松,陪笑道:“想两位这等武功,区区仇家,何足道哉。倘若他们人多势众,下官招集兵勇,将他们拿来听凭处置便是。”杨过道:“连我也打她不过,大人那些兵勇就不必费事啦。快吩咐侍从,给我们拿衣服更换。”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为轻松,但语气中自有一股威严,耶律铸连声称是,命侍从取来衣服。杨陆二人到另室去更换了。陆无双取过镜子一照,镜中人貂衣锦袍,明眸皓齿,居然是个美貌的少年蒙古军官,自觉有趣。 次晨一早起程。杨过与陆无双各乘一顶轿子,由轿夫抬着,耶律铸仍然骑马,未到午时,但听得鸾铃之声隐隐响起,由远而近,从一行人身边掠了过去。陆无双大喜,心道:“在这轿中舒舒服服的养伤,真再好不过。傻蛋想出来的傻法儿倒也有几分道理。我就这么让他们抬到江南。” 如此行了两日,不再听得鸾铃声响,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下去,不再回头寻找。向陆无双寻仇的道人、丐帮等人,也没发觉她的踪迹。 第三日上,一行人到了龙驹寨,那是秦豫之间的交通要地,市肆繁盛。用过晚饭后,耶律铸踱到杨过室中,向他请教武学,高帽一顶顶的送来,将杨过奉承得通体舒泰。杨过也就随意指点一二。耶律铸正自聚精会神的倾听,一名侍从匆匆进来,说道:“启禀大人,京里老大人送家书到。”耶律铸喜道:“好,我就来。”正要站起身向杨过告罪,转念一想:“我就在他面前接见信使,以示我对他丝毫无见外之意,那么他教我武功时也必尽心。”于是向侍从道:“叫他到这里见我。” 那侍从脸上有异样之色,道:“那……那……”耶律铸将手一挥,道:“不碍事,你带他进来。”那侍从道:“是老大人自己……”耶律铸脸一沉道:“有这门子啰唆,快去……”话未说完,突然门帷掀处,一人笑着进来,说道:“铸儿,你料不到是我罢。” 耶律铸一见,又惊又喜,急忙抢上跪倒,叫道:“爹爹,怎么你老人家……”那人笑道:“是啊!是我自己来啦。”那人正是耶律铸的父亲,蒙古国大丞相耶律楚材。当时蒙古官制称为中书令。 杨过听耶律铸叫那人为父亲,不知此人威行数万里,乃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有权势的大丞相,向他瞧去,但见他年纪也不甚老,相貌清雅,威严中带着三分慈和,心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 那人刚在椅上坐定,门外又走进两个人来,上前向耶律铸见礼,称他“大哥”。这两人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三、四岁,女的年纪与杨过相仿。耶律铸喜道:“二弟,三妹,你们也都来啦。”向父亲道:“爹爹,你出京来,孩儿一点也不知道。”耶律楚材点头道:“是啊,有一件大事,若非我亲来主持,委实放心不下。”他向杨过等众侍从望了一眼,示意要他们退下。 耶律铸好生为难,本该挥手屏退侍从,但杨过却是个得罪不得之人,不由得脸现犹豫之色。杨过知他心意,笑了一笑,自行退了出去。耶律楚材早见杨过举止有异,自己进来时,众侍从拜伏行礼,只这一人挺身直立,此时翩然而出,更有独来独往、傲视公侯之概,不禁心中一动,问耶律铸道:“此人是谁?” 耶律铸是开府建节的封疆大吏,若在弟妹之前直说杨过的来历,未免太过丢脸,当下含糊答道:“是孩儿在道上结识的一个朋友。爹爹亲自南下,不知为了何事?”耶律楚材领了儿女三人到耶律铸卧房中说话。他叹了口气,缓缓说明情由。 原来蒙古国大汗成吉思汗逝世后,第三子窝阔台继位。窝阔台做了十三年大汗逝世,皇后尼玛察临朝主政。皇后信任群小,排挤先朝的大将大臣,朝政混乱。宰相耶律楚材是三朝元老,又是开国功臣,遇到皇后措施不对之处,时时忠言直谏。皇后见他对自己谕旨常加阻挠,自然恼怒,但因他位高望重,所说的又为正理,轻易动摇不得。耶律楚材自知得罪皇后,全家百口的性命危如累卵,便上了一道奏本,说道河南地方不靖,须派大臣宣抚,自己请旨前往。皇后大喜,心想此人走得越远越好,免得日日在眼前惹气,当即准奏。于是耶律楚材带了次子耶律齐、三女耶律燕,迳来河南,此行名为宣抚,实为避祸。 杨过见耶律楚材等走出自己居室,便回入己房,跟陆无双胡言乱语的说笑,陆无双偏过了头不加理睬。杨过逗了她几次全无回答,当即盘膝而坐,用起功来。 陆无双却感没趣了,见他垂首闭目,过了半天仍然不动,说道:“喂,傻蛋,怎么这当儿用起功来啦?”杨过不答。陆无双怒道:“用功也不急在一时,你陪不陪我说话儿?”正要伸手去呵他痒,杨过忽然一跃而起,低声道:“有人在屋顶窥探!”陆无双没听到丝毫声息,抬头向屋顶瞧了一眼,低声道:“又来骗人?”杨过道:“不是这里,在那边两间屋子之外。”陆无双更加不信,笑了笑,低低骂了声:“傻蛋。”只道他装傻说笑。 杨过扯了扯她衣袖,低声道:“别要是你师父寻来啦,咱们先躲着。”陆无双听到“师父”两字,背上登时出了一片冷汗,跟着他走到窗口。杨过指向西边,陆无双抬起头来,果见两间屋子外的屋顶上黑黝黝的伏着个人影。此时正当月尽夜,星月无光,若非凝神观看,还真分辨不出,心中佩服:“不知傻蛋怎生察觉的?”她知师父向来自负,夜行穿的还是杏黄或靛青道袍,决不改穿黑衣,在杨过耳边低声道:“不是师父。” 一言方毕,那黑衣人突然长身而起,在屋顶飞奔过去,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抬腿踢开窗格,执刀跃进窗中,叫道:“耶律楚材,今日我跟你同归于尽罢。”却是女子声音。 杨过心中一动:“这女子身法好快,武功似在耶律铸之上,老头儿只怕性命难保。”陆无双叫道:“快去瞧!”两人奔了过去,伏在窗外向内张去。 只见耶律铸提着一张板凳,前支后格,正与那黑衣女子相斗。那女子年纪甚轻,但刀法狠辣,手中柳叶刀锋利异常,连砍数刀,已将板凳的四只凳脚砍去。耶律铸眼见不支,叫道:“爹爹,快避开!”随即纵声大叫:“来人哪!”那少女忽地飞起一腿,耶律铸猝不及防,正中腰间,翻身倒地。那少女抢上一步,举刀朝耶律楚材头顶劈落。 杨过暗道:“不好!”心想先救了人再说,手中扣着一枚玉蜂针,正要往少女手腕上射去,只听得耶律楚材的女儿耶律燕叫道:“不得无礼!”右手出掌往那少女脸上劈落,左手以空手夺白刃手法去抢她刀子。这两下配合得颇为巧妙,那少女侧头避开来掌,手腕已给耶律燕搭住,百忙中飞腿踢出,教她不得不退,手中单刀才没给夺去。杨过见这两个少女出手迅捷,暗暗称奇,见霎时之间,两人已砍打闪劈,拆解了七八招。 这时门外冲进来十余名侍卫,见二人相斗,均欲上前。耶律铸道:“慢着!三小姐不用你们帮手。” 杨过低声向陆无双道:“媳妇儿,这两个姑娘的武功胜过你。”陆无双大怒,侧身就是一掌。杨过微笑避开,道:“别闹,还是瞧人打架的好。”陆无双道:“那么你跟我说真个的,到底是我强,还是她们强?”杨过低声道:“一个对一个,这两个姑娘都不如你。你一个打她们两个呢,单论武功你就要输。只不过她们的打法太也老实,远不及你诡计多端、阴险毒辣,因此毕竟还是你赢。”陆无双心下欢喜,低声道:“什么‘诡计多端、阴险毒辣’的,可有多难听!那是变化多端、灵活巧妙,说到诡计多端,世上没人及得上咱们的傻蛋傻大爷。”杨过微笑道:“那你岂不成了傻大娘?”陆无双轻轻啐了一口。 只见两女又斗一阵,耶律燕终究因没兵刃,数次要夺对方的柳叶刀没能夺下,反给逼得东躲西闪,没法还手。耶律齐道:“三妹,我来试试。”斜身侧进,右手连发三掌。耶律燕退在墙边,道:“好,瞧你的。” 杨过只瞧了耶律齐出手三招,不由得暗暗惊诧。只见他左手插在腰里,始终不动,右手一伸一缩,也不移动脚步,随手应付那少女的单刀,招数精妙,而时刻部位拿捏之准,更是不凡,心道:“此人好生了得,似乎是全真派的武功,却又颇有不同。” 陆无双道:“傻蛋,他武功比你强得多啦。”杨过瞧得出神,竟没听见她说话。 第十回 少年英侠 耶律齐道:“三妹,你瞧仔细了。我拍她臂儒穴,她定要斜退相避,我跟着拿她巨骨穴,她不得不举刀反砍。这时出手要快,就能夺下她兵刃。”那黑衣少女怒道:“呸,也没这般容易。” 耶律齐道:“是这样。”说着右掌往她“臂儒穴”拍去。这一掌出手歪歪斜斜,却将她前后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只留下左侧后方斜角一个空隙。那少女要躲他这一拍,只得斜退两步。耶律齐点了点头,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心中一直记着:“千万别举刀反砍。”但形格势禁,只有举刀反砍才是连消带打的妙着,当下无法多想,立时举刀反砍。耶律齐道:“是这样!”人人以为他定是要伸手夺刀,那知他右手也缩了回来,与左手相拱,双手笼入袖筒。那少女一刀没砍着,却见他双手笼袖,微微一呆。耶律齐右手忽地伸出,两根手指夹着刀背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给他夺了过去。 众人见此神技,一时呆了半晌,随即一个哄堂大采。那黑衣少女脸色沮丧,呆立不动。众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你,明明放你一条生路。你还不走,更待何时?” 耶律齐缓步退开,向耶律燕道:“她也没了兵刃,你再跟她试试,胆子大些,留心她的掌中腿。”耶律燕踏上两步,说道:“完颜萍,我们一再饶你,你始终苦苦相逼,难道到了今日还不死心么?”完颜萍不答,垂头沉吟。 耶律燕道:“你既定要与我分个胜负,咱们就爽爽快快动手罢!”说着冲上去迎面就是两拳。完颜萍后跃避开,凄然道:“刀子还我。”耶律燕一怔,心道:“我哥哥夺了你兵刃,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斗,怎地你又要讨还刀器?”说道:“好罢!”从哥哥手里接过柳叶刀抛给了她。一名守卫倒转手中单刀递过,说道:“三小姐,你也使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转念一想:“我空手打不过她,咱们就比刀。”接刀虚劈两下,觉得稍微沉了一点,但勉强也可使得。 完颜萍脸色惨白,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帮着蒙古人,害死我爹爹妈妈,今生我不能找你报仇了。咱们到阴世再算帐罢!”说话甫毕,左手横刀就往自己脖子中抹去。 杨过听她说这几句话时眼神凄楚,一颗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声叫道:“姑姑!” 就在此时,完颜萍已横刀自刎。耶律齐抢上两步,右手长出,又伸两指将她柳叶刀夺过,随手点了她臂上穴道,说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寻短见?”横刀自刎、双指夺刀,都只一霎间之事,待众人瞧得清楚,刀子已重入耶律齐之手。 其时室内众人齐声惊呼,杨过的一声“姑姑”没人在意,陆无双在他身旁却听得清楚,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她是你姑姑?”杨过忙道:“不,不!不是。”原来他见完颜萍眼波中流露出一股凄恻伤痛、万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龙女与他决绝分手时一模一样。他斗然间见到,不由得如痴如狂,竟不知身在何处。 耶律楚材缓缓说道:“完颜姑娘,你已行刺过我三次。我身为大蒙古国宰相,灭了你大金国,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先却又是为何人所灭呢?”完颜萍微微摇头,道:“我不知道。”耶律楚材道:“我姓耶律的是大辽国国姓,大辽国是给你金国灭了的。我大辽国耶律氏的子孙,给你完颜氏杀戮得没剩下几个。我少时立志复仇,这才辅佐蒙古大汗灭你金国。唉,怨怨相报,何年何月方了啊?”说到最后这两句话时,抬头望着窗外,想到只为了几家人争为帝王,以致千城民居尽成废墟,万里之间尸积为山,血流成河。 完颜萍茫然无语,露出几颗白得发亮的牙齿,咬住上唇,哼了一声,向耶律齐道:“我三次报仇不成,自怨本领不济,那也罢了。我要自尽,又干你何事?”耶律齐道:“姑娘只要答允以后不再寻仇,你这就去罢!”完颜萍又哼了一声,怒目而视。耶律齐倒转柳叶刀,用刀柄在她腰间轻轻撞了几下,解开她穴道,随即将刀递了过去。 完颜萍欲接不接,微一犹豫,终于接过,说道:“耶律公子,你数次手下容情,以礼相待,我岂有不知?只是我完颜家跟你耶律家仇深似海,凭你如何慷慨高义,我父母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 耶律齐心想:“这女子始终纠缠不清,她武艺不弱,我总不能寸步不离爹爹,若有失闪,如何是好?嗯,不如用言语相迫,教她只能来找我。”朗声说道:“完颜姑娘,你为父母报仇,志气可嘉。只是老一辈的帐,该由老一辈自己了结。咱们做小辈的自己各有恩怨。你家与我家的血帐,你只管来跟我耶律齐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此后与姑娘遇到,可就十分为难了。” 第741章 神雕侠侣(46) 完颜萍道:“哼,我武艺远不及你,怎能找你报仇?罢了,罢了。”说着掩面便走。 耶律齐知她这一出去,必定又图自尽,有心要救她一命,冷笑道:“嘿嘿,完颜家的女子好没志气!”完颜萍霍地转过身来,愠道:“怎地没志气了?”耶律齐冷笑道:“我武功高于你,那不错,可这又有什么希罕?只因我曾得明师指点,并非我自己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你所学的铁掌功夫,原是一门了不起的武功,不过教你的那位师父所学未精,你练的时日又浅,暂且不及旁人,原是理所当然。只要苦心去另寻明师,难道就找不着了?”完颜萍本来满腔怨怒,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暗暗点头。 耶律齐又道:“我每次跟你动手,只用右手,非是我傲慢无理。只因我左手力大,出手往往便要伤人。这样罢,待你再从明师之后,随时可来找我,只要逼得我使用左手,我引颈就戮,决无怨言。”他知完颜萍的功夫与自己相差太远,纵得高人指点,也难以胜得过自己单手;料想一个人欲图自尽,只一时忿激,只要她去寻师学艺,心有专注,过得若干时日,自不会再生自杀的念头。 完颜萍心想:“你又不是神仙,我痛下苦功,难道两只手当真便胜不了你单手?”提刀在空中虚劈一下,沉着声音道:“好!君子一言……”耶律齐接口道:“快马一鞭!”完颜萍向众人再也不望一眼,昂首而出,但脸上掩不住流露出凄凉之色。 众侍卫见二公子放她走路,自均不敢拦阻,纷纷向耶律楚材道惊请安,退出房去。耶律铸见此处闹得天翻地覆,但杨过始终并不现身,暗感奇怪。耶律燕道:“二哥,你怎么又放了她走?”耶律齐道:“不放她怎么?难道杀了她?”耶律燕抿嘴笑道:“你放她总是不对。”耶律齐道:“什么?”耶律燕笑道:“你既要她作我嫂子,就不该放她啊。”耶律齐正色道:“别胡说!”耶律燕见他认真,怕他动怒,不敢再说笑话。 杨过在窗外听耶律燕说到“要她做我嫂子”几字,心中突然无缘无故的感到一阵酸意,见完颜萍上路向东南方而去,当下向陆无双道:“我瞧瞧去。”陆无双道:“瞧什么?”杨过不答,展开轻功追了出去。 完颜萍武功并不甚强,轻功却甚高明,杨过提气直追,直到龙驹寨镇外,才见到她后影。只见她落入一座屋子的院子,推门进房。杨过跟着跃进,躲在墙边。过了半晌,西厢房中传出灯火,随即听到一声长叹。这一声叹息中直有千般怨愁,万种悲苦。 杨过在窗外听着,怔怔的竟然痴了,触动心事,不知不觉的也长叹一声。完颜萍听得窗外有人叹息,大吃一惊,忙吹熄灯火,退在墙壁之旁,低声喝问:“是谁?”杨过道:“跟你一般,也是伤心之人。”完颜萍更是一怔,听他语气中似乎并无恶意,又问:“你到底是谁?”杨过道:“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几次行刺不成,便想自杀,可不是将自己性命看得忒也轻了?更将这番血海深仇看得忒也轻了?” 呀的一声,两扇门推开,完颜萍点亮烛火,道:“阁下请进。”杨过在门外双手一拱,走进房去。完颜萍见他身穿蒙古军官装束,年纪甚轻,微感惊讶,说道:“阁下指教得是,请问高姓大名。” 杨过不答,双手笼在袖筒之中,说道:“耶律齐大言不惭,自以为只用右手就算本领了得,其实要夺人之刀,点人穴道,一只手也不用又有何难?”完颜萍心中不以为然,只是未摸清对方底细,不便反驳。杨过道:“我教你三招武功,就能逼耶律齐双手齐用。现下我先和你试试,我既不用手,又不使脚,跟你过几招如何?”完颜萍大奇,心道:“难道你有妖法,一口气便能将我吹倒了?”杨过见她迟疑,道:“你只管用刀子砍我,我如闪避不了,是我学艺不精,死而无怨。”完颜萍道:“好罢,我也不用刀,只用拳掌打你。”杨过摇头道:“不,我不用手脚而夺下你刀子,你方能信服。” 完颜萍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微微有气,说道:“阁下如此了得,当真闻所未闻。”说着抽出单刀,往他肩头劈去。她见杨过双手笼袖,浑若无事,只怕伤了他,这一刀的准头略略偏了些。杨过瞧得明白,动也不动,说道:“不用相让,要真砍!”柳叶刀从他肩旁直劈而下,与他身子相离也只寸许。完颜萍见他毫不理会,好生佩服他胆量,又想:“难道这是个浑人?”柳叶刀一斜,横削过去,这次却不容情了。杨过斗地矮身,刀锋从他头顶掠过,相差仍只寸许。 完颜萍打起精神,提刀直砍。杨过顺着刀势避过,道:“你刀中还可再夹掌法。”完颜萍道:“好!”横刀砍出,左掌跟着劈去。杨过侧身闪避,道:“再快些不妨。”完颜萍将一路刀法施展开来,掌中夹刀,愈出愈快。杨过道:“你掌法凌厉,好过刀法。耶律齐说这是铁掌功夫,是不是?”完颜萍点点头,出手更加狠辣。杨过双手始终笼在袖中,在掌影刀锋间飘舞来去。完颜萍单刀铁掌,连他衣服也碰不到半点。 她一套刀法使了大半,杨过道:“小心啦,三招之内,我夺你刀。”完颜萍此时对他已甚为佩服,但说要在三招之内夺去自己兵刃,却仍不信,不由自主的将刀柄握得更加紧了,说道:“你夺啊!”横刀使一招“云横秦岭”,向他头颈削去。杨过一低头,从刀底下钻过,侧过头来,额角正好撞正她右手肘弯“曲池穴”。完颜萍手臂酸软,手指无力。杨过仰头张口,咬住刀背,轻轻巧巧的便夺过刀子,跟着头一侧,刀柄撞在她胁下,已点中了穴道。 杨过抬头松齿,向上甩去,柳叶刀飞了上去,他将刀抛开,为的是要清清楚楚说话,说道:“怎么样,服了么?”说了这六个字,那刀落将下来,杨过张口咬住,笑嘻嘻的瞧着她。完颜萍又惊又喜,点了点头。 杨过见她秋波流转,娇媚动人,不自禁想抱她一抱,亲她一亲,只是此事太过大胆荒唐,咬住刀背,一张脸胀得通红。完颜萍那知他的心事,但见他神色怪异,心中微感惊奇,自觉全身酸麻,双腿软软的似欲摔倒。杨过踏上一步,距她已不过尺许,正想抛去刀子,把嘴唇凑到她眼皮上去亲一个吻,猛地想起:“她好生感激那耶律齐以礼相待,难道我就不如他了?哼,我偏要处处都胜过他。”低下头来,下颚一摆,将刀柄在她腰间一撞,解开她穴道,将刀柄递了过去。 完颜萍不接刀子,双膝跪地,说道:“求师父指点,小女子得报父母深仇,永感大德。”杨过大为狼狈,急忙扶起,伸手从口中取下单刀,说道:“我怎能做你师父?不过我能教你一个杀了那耶律齐的法门。”完颜萍大喜,道:“只要能杀了耶律齐,他哥哥和妹子我都不怕,自能再杀他父亲……”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事,黯然道:“唉,待得我学到能杀他的本事,那耶律老儿怎能还在世上?我父母之仇,终究报不了的啦。”杨过笑道:“那耶律老儿一时三刻之命,总还是有的。”完颜萍奇道:“什么?”杨过道:“要杀耶律齐又有何难?现下我教你三招,今晚就能杀了他。” 完颜萍曾三次行刺耶律楚材,三次都让耶律齐行若无事的打败,知他本领高于自己十倍,心想眼前这蒙古少年军官武功虽强,未必就胜过了耶律齐,纵使胜得,也决不能只教自己三招,就能用之杀了他,而今晚便能杀他,更加万万不能。她怕杨过着恼,不敢出言反驳,只微微摇头,眼中那股让他瞧了发痴发狂的眼色,不住滚来滚去。 杨过明白她心意,说道:“不错,我武功未必在他之上,当真动手,说不定我还输多赢少。但要教你三招,今晚去杀了他,却决非难事。就只怕他曾饶你三次,你下不了手而已。”完颜萍心中一动,随即硬着心肠道:“他虽有德于我,但父母深仇,不能不报。”杨过道:“好,这三招我便教你。你若能杀他而不愿下手,那便如何?”完颜萍道:“凭你处置便了。反正你这么高的本领,要打要杀,我还能逃得了么?”杨过心道:“我怎舍得打你杀你?你杀不杀他,跟我又有甚相干?”微微一笑,说道:“其实这三招也没什么了不起。你瞧清楚了。” 杨过提起刀来,缓缓自左而右的砍去,说道:“第一招,是‘云横秦岭’。”完颜萍心道:“这一招我早就会了,何用你教?”见刀锋横来,侧身而避。杨过突出左手,抓住她的右掌,说道:“第二招,是你刚才使用过两次的‘枯藤缠树’。”完颜萍点头道:“是,这是我铁掌擒拿手中的一招。”杨过握着她又软又滑的手掌,心中一荡,笑道:“你该学羊脂玉掌功才是,怎么去学铁掌擒拿手了?”完颜萍不知他是出言调笑,道:“有羊脂玉掌功么?这名儿倒挺美。”只觉他捏住自己手掌,一紧一放,使力极轻,觉得这手法还不及自己所学以铁掌功为基的擒拿手厉害,心想:“你第一招与第二招都是我所会的功夫,难道单凭第三招一招,就能杀了耶律齐?”杨过凝视她眼睛,叫道:“看仔细了!”突然手腕疾翻,横刀往自己项颈中抹去。 完颜萍大惊,叫道:“你干什么?”她右手给杨过牢牢握住,忙伸左手去夺他单刀。虽在危急之中,她的铁掌擒拿手仍出招极准,一把抓住杨过手腕,往外力拗,叫他手中刀子不能及颈。杨过松开了手,退后两步,笑道:“你学会了么?” 完颜萍惊魂未定,只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不明他的用意。杨过笑道:“你先使‘云横秦岭’横削,再使‘枯藤缠树’牢牢抓住他右手,第三招举刀自刎,他势必用左手救你。他向你立过誓,只要你逼得他用了左手,任你杀他,死而无怨。这不成了么?”完颜萍一想不错,怔怔的瞧着他。杨过道:“这三招万无一失,若不收效,我跟你磕头。”完颜萍微微摇头,说道:“他说过不用左手,一定不会用的。那便怎地?”杨过道:“那又怎地?你永世报不了仇啦,自己死了不就干净?”完颜萍凄然点头,道:“你说得对。多谢指点迷津。阁下到底是谁?” 杨过还未回答,窗外忽然有个女子声音叫道:“他叫傻蛋,你别信他鬼话。”杨过听得是陆无双的声音,只笑了笑,并不理会。完颜萍纵向窗边,只见黑影一闪,一个人影跃出围墙。 完颜萍待要追出,杨过拉住她手,笑道:“不用追了,是我的同伴。她最爱跟我过不去。”完颜萍望着他,沉吟半晌,道:“你既不肯说自己姓名,那也罢了。我信得过你对我总是一番好意。”杨过见她秋波一转,神色楚楚,不由得心生怜惜,当下拉着她手,和她并肩坐在床沿,柔声道:“我姓杨名过,我是汉人,不是蒙古人。我爹爹妈妈都死啦,跟你身世一般……”完颜萍听他说到这里,心里一酸,两滴泪珠夺眶而出。杨过心情激荡,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完颜萍从怀里抽出一块手帕,掷给了他。杨过拿到脸上拭抹,想到自己身世,眼泪却愈来愈多。 完颜萍强笑道:“杨爷,你瞧我倒把你招哭啦。”杨过道:“别叫我杨爷。你今年几岁啦?”完颜萍道:“我十八岁,你呢?”杨过道:“我也是十八。”心想:“我如月份小过她,给她叫一声兄弟,可没味儿。”说道:“我是正月里的生日,以后你叫我杨大哥得啦。我也不跟你客气,叫你完颜妹子啦。”完颜萍脸上一红,觉得此人做事单刀直入,好生古怪,但对自己确然并无恶意,便点了点头。 杨过见她点头,喜得心痒难搔。完颜萍容色清秀,身材瘦削,遭逢不幸,似乎生来就叫人怜惜,而最要紧的是她盈盈眼波竟与小龙女极为相似。他可没想到一个人心中哀伤,眼色中自然有凄苦之意,天下之人莫不皆然,说她眼波与小龙女相似,只因他久寻小龙女不见,思念深切,也只是他自欺自慰的念头而已。他凝视着她眼睛,忽而将她的黑衣幻想而为白衣,将她瘦瘦的瓜子脸幻想成为小龙女清丽绝俗的容貌,痴痴的瞧着,脸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想念、爱怜种种柔情。 完颜萍有些害怕,轻轻挣脱他手,低声道:“你怎么啦?”杨过如梦方醒,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你去不去杀他?”完颜萍道:“我这就去。杨大哥,你陪不陪我?”杨过待要说“自然陪你去”,转念一想:“若我在旁,她有恃无恐,自刎之情不切,耶律齐就不会中计。”说道:“我不便陪你。” 完颜萍眼中登时露出失望之色,杨过心里一软,几乎便要答应陪她,那知完颜萍幽幽的道:“好罢,杨大哥,只怕我再也见不到你啦。”杨过忙道:“那里,那里,我……” 完颜萍凄然摇头,迳自奔出屋去,片刻之间,又已回到耶律铸的住处。 这时耶律楚材等各已回房,正要安寝。完颜萍在大门上敲了两下,朗声说道:“完颜萍求见耶律齐耶律公子。”早有几名侍卫奔过来,待要拦阻,耶律齐打开门来,说道:“完颜姑娘有何见教?”完颜萍道:“我再领教你的高招。”耶律齐心中奇怪:“怎地你如此不自量力?”侧身让开,右手一伸,说道:“请进。” 完颜萍进房拔刀,呼呼呼连环三招,刀风中夹着六招铁掌掌法,这“一刀夹双掌”自左右分进合击。耶律齐左手下垂,右手劈打戳拿,将她三刀六掌尽数化解,心想:“怎生寻个法儿,叫她知难而退,永不再来纠缠?” 二人斗了一阵,完颜萍正要使出杨过所授的三招,门外忽有一女子声音叫道:“耶律齐,她要骗你使用左手,可须小心了。”正是陆无双出声呼叫。耶律齐一怔,完颜萍不等他会过意来,立时一招“云横秦岭”削去,待他侧身闪避,斗地伸出左手,“枯藤缠树”,已抓住他右手,右手回转,横刀猛往自己颈中抹去。 第742章 神雕侠侣(47)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耶律齐心中转了几转:“定须救她?但她是在骗我用左手,我一使上左手,这条命就是交给她了。大丈夫死则死耳,岂能见死不救?”杨过逆料耶律齐的心思,只要突然出此三招,他非出左手相救不可,那知陆无双从中捣乱,竟尔抢先提醒。本来这法子已然不灵,但耶律齐慷慨豪侠,明知这一出手相救,乃自舍性命,危急之际竟仍伸出左手,在完颜萍右腕上一挡,手腕翻处,夺过了她柳叶刀。 二人交换了这三招,各自跃后两步。耶律齐不等她开口,将刀掷了过去,说道:“你已迫得我用了左手,你杀我便是,但有一事相求。”完颜萍脸色惨白,道:“什么事?”耶律齐道:“求你别再加害家父。”完颜萍“哼”了一声,慢慢走近,举起刀来,烛光下只见他神色坦然,凛凛生威,见到这般男子汉的气概,想起他是为了相救自己才用左手,这一刀那里还砍得下去?她眼中杀气突转柔和,将刀子往地下一掷,掩面奔出。 她六神无主,信步所之,直奔郊外,到了一条小溪之旁,望着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心中乱成一团。过了良久良久,叹了口长气。 忽然身后也发出一声叹息。完颜萍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人站在身后,正是杨过。她叫了声“杨大哥”,垂首不语。杨过上前握住她双手,安慰她道:“要为父母报仇,原非易事,那也不必性急。”完颜萍道:“你都瞧见了?”杨过点点头。完颜萍道:“以我这般无用之辈,报仇自然不易。我只要有你一半功夫,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杨过携着她手,和她并排坐在一棵大树下,说道:“纵然学得我的武功,又有何用?你眼下虽不能报仇,总知道仇人是谁,日后岂无良机?我呢?连我爹爹是怎样死的也不知,是谁害死他也不知,什么报仇雪恨,全不用提。” 完颜萍一呆,道:“你父母也是给人害死的么?”杨过叹道:“我妈是病死的,我爹爹却死得不明不白。我从来没见过我爹一面。”完颜萍道:“那怎么会?” 杨过道:“我妈生我之时,我爹已经死了。我常问我妈,爹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仇人是谁?我每次问起,妈妈总垂泪不答,后来我就不敢再问啦。那时候我想,等我年纪大些再问不迟,那知道妈妈忽然一病不起。她临死时我又问起。妈妈只是摇头,说道:‘你爹爹……你爹爹……唉,孩儿,你这一生一世千万别想报仇。你答允妈,千万不能想为爹爹报仇。’我又悲伤,又难过,大叫:‘我不答允,我不答允!’妈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死了。唉,你说我怎生是好啊?”他说这一番话原意是安慰完颜萍,但说到后来,自己也伤心起来。常言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人若不报父仇,乃最大不孝,终身蒙受耻辱,为世人所不齿。杨过连杀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这恨事藏在心中郁积已久,此时倾吐出来,语气中自充满了伤心怨愤。 完颜萍道:“是谁养大你的?”杨过道:“又有谁了?自然是我自己养自己。我妈死后,我就在江湖上东游西荡,这里讨一餐,那里挨一宿,有时肚子饿得抵不住,偷了人家一个瓜儿薯儿,常给人抓住,饱打一顿。你瞧,这里许多伤疤,这里的骨头突出来,都是小时给打的。”一面说,一面卷起衣袖裤管给她看,星光朦胧下完颜萍瞧不清楚,杨过抓住了她手,在自己小腿的伤疤上摸去。完颜萍抚摸到他腿上凹凹凸凸的疤痕,不禁心中一酸,暗想自己虽国破家亡,但父亲留下不少亲故旧部,金银财宝更不计其数,与他的身世相较,自己又幸运得多了。 二人默然半晌,完颜萍将手轻轻缩转,离开了他小腿,但手掌仍让他握着,低声问道:“你怎么学了这一身高强武功?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儿?”杨过微微一笑,道:“我不是蒙古的官儿。我穿蒙古衣衫,为了躲避仇家追寻。”完颜萍喜道:“那好啊。”杨过道:“好什么?”完颜萍脸上微微一红,道:“蒙古人是我大金国的死对头,我自然盼望你不是蒙古官儿。”杨过握着她温软滑腻的手掌,心神不定,说道:“倘若我做大金的官儿,你又对我怎样?” 完颜萍当初见他容貌英俊,武功高强,本已有三分喜欢,何况在患难之际,得他诚心相助,后来听了他诉说身世,更增了几分怜惜,此时听他说话有些不怀好意,却也并不动怒,只叹道:“倘若我爹爹在世,你想要什么,我爹爹总都能给你。现下我爹娘都不在了,一切还说什么?” 杨过听她语气温和,伸手搭在她肩头,在她耳边低声道:“妹子,我求你一件事。”完颜萍芳心怦怦乱跳,已自料到三分,低声问:“什么?”杨过道:“我要亲亲你的眼睛。你放心!我只亲你的眼睛,别的什么也不犯你。” 完颜萍初时只道他要出口求婚,又怕他要有肌肤之亲,自己如若拒却,他微一用强,怎能是他对手?何况她少女情怀,一只手给他坚强粗厚的手掌握着,已自意乱情迷,别说他用强,纵然毫不动粗,实在也难以拒却,那知他只说要亲亲自己的眼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是心中却又微感失望,略觉诧异,当真是中心栗六,其乱如丝了。 她妙目流波,怔怔的望着他,眼神中微带娇羞。杨过凝视她的眼睛,忽然想起小龙女与自己最后一次分别之前,也曾这般又娇羞又深情的望着自己,不禁大叫一声,跃起身来。完颜萍给他吓了一跳,想问他为了什么,又感难以启齿。 杨过心中混乱,眼前晃来晃去尽是小龙女的眼波。那日他见此眼波之时,尚是个混沌未凿的少年,对小龙女又素来尊敬,以致全然不知其中含意,但自下得山来,与陆无双共处几日,此刻又与完颜萍耳鬓厮磨,蓦地里心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对小龙女这番柔情密意,方始领会,不由得懊丧万端,几欲在大树上就此一头撞死,心想:“姑姑对我如此一片深情,又说要做我媳妇,我竟然辜负了她的美意,此时却又往何处寻她?”突然间大叫一声,扑上去一把抱住完颜萍,猛往她眼皮上亲去。杨过天性颇为浮滑跳荡,只因对小龙女既敬且畏,又对她一片真情,两人虽共处石墓,从来不敢有丝毫亵渎之意,但此时年岁既长,情欲茁生,对陆无双、完颜萍既无敬意,又无顾忌,心中只当她们是小龙女化身,便即抱抱吻吻,以代相思之意。 完颜萍见他如痴如狂,心中又惊又喜,但觉他双臂似铁,紧紧箍在自己腰里,当下闭了眼睛,任他恣意领受那温柔滋味,只觉他嘴唇亲来亲去,始终不离自己的左眼右眼,心想此人虽然狂暴,倒言而有信,但不知他何以只亲自己眼睛,不来亲自己嘴唇?忽听得杨过叫道:“姑姑,姑姑!”声音中热情如沸,却又显得极是痛楚。完颜萍正要问他叫什么,忽然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劳您两位的驾!” 杨过与完颜萍同时一惊,离身跃开,见大树旁站着一人,身穿青袍。完颜萍心下怦怦乱跳,满脸飞红,低头抚弄衣角,不敢向那人再瞧上一眼。杨过却认得清楚,正是当日在小客店中盗驴引开李莫愁的那人,于自己和陆无双实有救命之恩,见这人头垂双鬟,是个女郎,当即深深一躬,说道:“日前多蒙姑娘援手,大德难忘。” 那女郎恭恭敬敬的还礼,说道:“杨爷此刻,还记得那一同出死入生的旧伴么?”杨过道:“你说是……”那女郎道:“李莫愁师徒适才将她擒了去啦!”杨过大吃一惊,颤声道:“当真?她……她现下不碍事么?”那女郎道:“一时三刻还不碍事。陆姑娘咬定那部秘本给丐帮拿了去,赤练魔头便押着她去追讨。谅来她性命一时无妨,折磨自然免不了。”杨过叫道:“咱们快救她去。”那女郎摇头道:“杨爷武功虽高,只怕还不是那赤练魔头的对手。咱们枉自送了性命,却于事无补。” 杨过在淡淡星光之下,见这青衣女郎的面目竟说不出的怪异丑陋,脸上肌肉半点不动,倒似一个死人,教人一见之下,不自禁的心生怖意,向她望了几眼,便不敢正视,心想:“这位姑娘为人这么好,却生了这副怪相,当真可惜。我再看她面貌,难免要流露惊诧神色,那可就得罪她了。”问道:“不敢请教姑娘尊姓?” 那女郎道:“贱姓不足挂齿,将来杨爷自会知晓,眼下快想法子救人要紧。”她说话时脸上肌肤丝毫不动,若非听到声音是从她口中发出,真要以为她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僵尸。但说也奇怪,她话声却极娇柔清脆,令人听之醒倦忘忧。杨过道:“既然如此,如何救人一凭姑娘计议。小人敬听吩咐便是。”那女郎彬彬有礼,说道:“杨爷不必客气,你武功强我十倍,聪明才智,我更望尘莫及。你年纪大过我,又是堂堂男子汉,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小女子听从差遣。” 杨过听了她这几句又谦逊、又诚恳的话,心头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心想这位姑娘面目可怖,说话却如此的温雅和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想了一想,说道:“那么咱们悄悄随后跟去,俟机救人便了。”那女郎道:“这样甚好。但不知完颜姑娘意下如何?”说着走了开去,让杨过与完颜萍商议。 杨过道:“妹子,我要去救一个同伴,咱们后会有期。”完颜萍低头道:“我本事虽低,或许也能出得一点力。杨大哥,我随同你去救人罢。”杨过大喜,连说:“好,好!”提高声音,向那青衣女郎说道:“姑娘,完颜姑娘愿助我们去救人。” 那女郎走近身来,向完颜萍道:“完颜姑娘,你是金枝玉叶之体,行事还须三思。我们的对头行事毒辣无比,江湖上称做赤练魔头,当真万般的不好惹。”语气甚为斯文有礼。完颜萍道:“且别说杨大哥于我有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单凭姊姊你这位朋友,我完颜萍也很想交交。我跟了姊姊去,一切小心便是。”那女郎过来携住她手,柔声道:“那再好也没有。姊姊,你年纪比我大,还是叫我妹子罢。” 完颜萍在黑暗之中瞧不见她丑陋的容貌,但听得她声音娇美,握住自己手掌的一只手也又软又嫩,只道她是个美貌少女,心中欢喜,问道:“你今年几岁?”那女郎轻轻一笑,道:“咱们不忙比大小。杨爷,还是救人要紧,你说是不是?”杨过道:“是了,请姑娘指引路途。”那女郎道:“我见到她们是向东南方而去,定是直奔大胜关了。” 三人当即施展轻功,齐向东南方急行。古墓派向以轻功擅长,称得上天下第一。完颜萍武艺并不如何了得,轻功却着实不弱。岂知那青衣女郎不疾不徐的跟在完颜萍身后,完颜萍奔得快,她跟得快,完颜萍行得慢了,她也放慢脚步,两人之间始终是相距一两步。杨过暗暗惊异:“这位姑娘不知是那一派弟子,瞧她轻功,实在完颜妹子之上。”他不愿在两个姑娘之前逞能,始终堕后。 行到天色大明,那女郎从衣囊中取出干粮,又倒了清水,分给二人。杨过见她所穿青袍虽是布质,但缝工精巧,裁剪合身,穿在身上更衬得她身形苗条,婀娜多姿,实远胜锦衣绣服,而干粮、水壶等物,无一不安排妥善,处处显得她心细如发。完颜萍见到她的容貌,甚为骇异,不敢多看,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丑陋的女子?” 那女郎待两人吃完,对杨过道:“杨爷,李莫愁识得你,是不是?”杨过道:“她见过我几次。”那女郎从衣囊中取出一块薄薄的丝巾般之物,道:“这是张人皮面具,你戴了之后,她就认不得你了。”杨过接过手来,见面具上露出双眼与口鼻四个洞孔,便贴在脸上,高低凹凸,处处吻合,就如生成一般,当下大喜称谢。 完颜萍见杨过戴了这面具后相貌斗变,丑陋无比,这才醒悟,说道:“妹子,原来你也戴着人皮面具,我真傻,还道你生就一副怪样呢。真对不起。”那女郎微笑道:“杨爷这副英俊模样,戴了面具可就委屈了他。我的相貌哪,戴不戴都是一样。”完颜萍道:“我才不信呢!妹子,你揭下面具给我瞧瞧,成不成?”杨过心中好奇,也急欲一见她的容貌,但那女郎退开两步,笑道:“别瞧,别瞧,我一副怪相可要吓坏了你。”完颜萍见她一定不肯,只得罢了。 中午时分,三人过了商州,赶到了武关,在镇上一家酒楼上拣个座头,坐下用饭。店家见杨过是蒙古军官打扮,不敢怠慢,极力奉承。 三人吃得一半,门帷掀处,进来三个女子,正是李莫愁师徒押着陆无双。杨过心想此时李莫愁虽决计认不出自己,但一副如此古怪的容貌难免引起她疑心,行事诸多不便,当下转过头去只管扒饭,倾听李莫愁她们说话。不料陆无双固默不作声,李莫愁、洪凌波师徒要了饭菜后也不再说话。 完颜萍听杨过说过李莫愁师徒三人的形貌,心中着急,倒转筷子,在汤里一沾,在桌上写道:“动手么?”杨过心想:“凭我三人之力,再加上媳妇儿,仍难敌她师徒。此事只可智取,不能力敌。”将筷子缓缓摇了几摇。 楼梯脚步声响,走上两人。完颜萍斜眼看去,却是耶律齐、耶律燕兄妹。二人忽见完颜萍在此,均觉惊奇,向她点了点头,找了个座位坐下。他兄妹二人自完颜萍去后,知她不会再来行刺,于是别过父兄,结伴出来游山玩水,在此处又遇见她,更为宽慰。 第743章 神雕侠侣(48) 李莫愁因《五毒秘传》落入丐帮之手,好生愁闷,这几日都食不下咽,这时只吃了半碗面条,就放下筷子,抬头往楼外闲眺,忽见街角边站着两个乞丐,背上都负着五只布袋,乃丐帮中的五袋弟子,心念一动,走到窗口,向两丐招手道:“丐帮的两位英雄,请上楼来,贫道有一句话,相烦转达贵帮帮主。”她知倘若平白无端的呼唤,这二人未必肯来,若说有话转致帮主,丐帮弟子非来不可。 陆无双听师父召唤丐帮人众,必是质询《五毒秘传》的去处,不由得脸色惨白。耶律齐知丐帮在北方势力极大,这个相貌俊美的道姑居然有言语传给他们帮主,不知是何等身分来历,不由得好奇心起,手持酒杯,侧头斜睨。 片刻之间,楼梯上踏板微响,两名化子走了上来,向李莫愁行了一礼,道:“仙姑有何差遣,自当遵奉。”李莫愁敛衽还礼,说道:“两位请勿多礼!”一名化子见陆无双在侧,脸上倏地变色,原来他曾在道上拦截过她,当下一扯同伴,两人跃到梯口。 李莫愁微微一笑,说道:“两位请看手背。”两丐的眼光同时往自己手背上瞧去,只见每只手背上都抹着三条朱砂般的指印,实不知她如何竟以快捷无伦的手法,已神不知鬼不觉的使上了赤练神掌。她这下出手,两丐固一无所知,连杨过与耶律齐两人也未瞧得明白。两丐一惊之下,同声叫道:“你……你是赤练仙子?” 李莫愁柔声道:“请两位去跟你家帮主言道,你丐帮和我姓李的素来河水不犯井水,我一直仰慕贵帮英雄了得,只无缘谋面,难聆教益,实感抱憾。”两丐互望了一眼,心想:“你说得倒好听,怎又无缘无故的突下毒手?”李莫愁顿了一顿,说道:“两位中了赤练神掌,那不用耽心,只要将夺去的书赐还,贫道自会给两位医治。”一丐道:“什么书?”李莫愁笑道:“这本破书,说来嘛也不值几个大钱,贵帮倘若定然不还,原也算不了什么。贫道只向贵帮取一千条叫化的命儿作抵便了。” 两丐手上尚未觉得有何异样,但每听她说一句,便不自禁往手背望上一眼,久闻赤练神掌阴毒无比,中了之后,死时剧痛奇痒,这时心生幻象,手背上三条殷红指印似乎正自慢慢扩大,听她说得凶恶,心想只有回去禀报本路长老再作计较,互相使个眼色,奔下楼去。 李莫愁心道:“你帮主若要你二人活命,势必乖乖的拿《五毒秘传》来求我……啊哟不好,如他抄了个副本留下,却将原本还我,那便如何?”转念又想:“我神掌暗器诸般毒性的解法,全在书上载得明白,他们既得此书,何必再来求我?”想到此处,不禁脸色大变,飞身抢在二丐头里,拦在楼梯中路,砰砰两掌,将二丐击得退回楼头。她倏下倏上,只见青影闪动,已回上楼来,抓住一丐手臂一抖,喀喇声响,那人臂骨折断,手臂软软垂下。另一个化子大惊,但他甚有义气,却不奔逃,抢上来护住受伤的同伴,眼见李莫愁抢上前来,急忙伸拳直击。李莫愁随手抓住了他手腕,顺势一抖,又折断了他臂骨。 二丐都只一招之间就身受重伤,心知今日已然无幸,两人背靠着背,各举一只未伤手臂,决意负隅拚斗。李莫愁斯斯文文的道:“你二位便留着罢,等你们帮主拿书来赎。”二丐见她回到桌边坐下喝酒,背向他们,于是一步步的挨向梯边,欲俟机逃走。李莫愁转身笑道:“瞧来只有两位的腿骨也都折断了,这才能屈留大驾。”说着站起身来。洪凌波瞧着不忍,道:“师父,我看守着不让他们走就是了。”李莫愁冷笑道:“哼,你良心倒好。”缓缓向二丐走近。二丐又愤怒,又害怕。 耶律齐兄妹一直在旁观看,此时再也忍不住,同时霍然站起。耶律齐低声道:“三妹,你快走,这女人好厉害。”耶律燕道:“你呢?”耶律齐道:“我救了二丐,立即逃命。”耶律燕只道二哥于当世已少有敌手,听他说也要逃命,难以相信。 就在此时,杨过伸手用力一拍桌子,走到耶律齐跟前,说道:“耶律兄,你我一起出手救人如何?”他想要救陆无双,迟早须跟李莫愁动手,难得有耶律齐这样的好手要仗义救人,不拉他落水,更待何时? 耶律齐见他穿的是蒙古军装,相貌十分丑陋,生平从未遇见此人,心想他既与完颜萍在一起,自然知道自己是谁,但李莫愁如此功夫,自己都绝难取胜,常人出手,只有枉自送了性命,一时踌躇未答。 李莫愁听到杨过说话,向他上下打量,只觉他话声熟悉,但此人相貌一见之后决难忘记,却可断定素不相识。 杨过道:“我没兵刃,要去借一把使使。”说着身形一晃,在洪凌波身边一掠而过,顺手在她衣带上摘下了剑鞘,在她脸颊上一吻,叫道:“好香!”洪凌波反手一掌,他头一低,已从她掌底钻过。这一下身法之快,异乎寻常,正是在古墓斗室中捉麻雀练出来的最上乘轻功。他除了对小龙女一片深情,因而自谨敬重之外,对其他任何年轻女子,都不免发作轻佻的性子。李莫愁一见到他的高明轻功,心中暗惊。耶律齐却大喜过望,叫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杨过左手一摆,说道:“小弟姓杨。”举起剑鞘道:“我猜里面是柄断剑。”拔剑出鞘,那口剑果是断的。洪凌波猛然醒悟,叫道:“好小子。师父,就是他。”杨过揭下脸上面具,躬身道:“师伯,师姊,杨过参见。”这两声“师伯、师姊”一叫,耶律齐固如堕五里雾中,陆无双更惊喜交集:“怎地傻蛋叫她们师伯、师姊?”李莫愁淡淡一笑,说道:“嗯,你师父好啊?”杨过心中一酸,眼眶儿登时红了。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师父当真调教得好徒儿啊。”日前杨过以怪招化解了她的生平绝技“三无三不手”,最后更以牙齿夺去她拂尘,武功之怪,委实匪夷所思,她虽终于夺回拂尘,也知杨过武功与自己相距尚远,此后回思,仍禁不住暗暗心惊:“这坏小厮进境好快,师妹可更加了不起啦。原来玉女心经中的武功竟这般厉害。幸好师妹那日没跟他联手,否则……否则……”此刻见他又再现身,戒惧立生,不由自主的四下一望,要看小龙女是不是也到了。 杨过猜到了她心意,笑嘻嘻的道:“我师父请问师伯安好。”李莫愁道:“她在那里呢?咱姊妹俩很久没见啦。”杨过道:“师父就在左近,稍待片时,便来相见。”他知自己远不是李莫愁对手,纵然加上耶律齐,仍难取胜,于是摆下“空城计”,抬出师父来吓她一吓。李莫愁道:“我自管教我徒儿,又干你师父什么事了?”杨过笑道:“我师父向师伯求个情,请你将陆师妹放了罢。”李莫愁微微一笑,道:“你乱伦犯上,与师父做了禽兽般的苟且之事,却在人前师父长、师父短的,羞也不羞?” 杨过听她出言辱及师父,胸口热血上涌,提起剑鞘当作剑使,猛力急刺过去。李莫愁笑道:“你丑事便做得,却怕旁人说么?”杨过使开剑鞘,连环急攻,凌厉无比,正是重阳遗刻中克制林朝英玉女剑法的武功。李莫愁不敢怠慢,拂尘摆动,见招拆招,凝神接战。 李莫愁拂尘上的招数皆系从玉女剑法中化出,数招一过,但觉对方的剑法精奇无比,自己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意料之中,竟给他着着抢先,若非自己功力远胜,竟不免要落下风,心中恨道:“师父好偏心,将这套剑法留着单教师妹。哼,多半是要师妹以此来克制我。这剑法虽奇,难道我就怕了?”招数一变,突然纵身而起,跃到桌上,右足斜踢,左足踏在桌边,身子前后晃动,飘逸有致,直如风摆荷叶一般,笑吟吟的道:“你姘头有没有教过你这一手?料她自己也不会使罢?” 杨过一怔,怒道:“什么姘头?”李莫愁笑道:“我师妹曾立重誓,若无男子甘愿为她送命,便一生长居古墓,决不下山。她既随你下山,你两个又不是夫妻,那不是你姘头是什么?”杨过怒极,更不打话,挥动剑鞘纵身跃起,也上了桌子。但他轻功不及对方,不敢踏在桌沿,双足踏碎了几只饭碗菜碗,却也稳稳站定,横鞘猛劈。李莫愁举拂尘挡开剑鞘,笑道:“你这轻功不坏啊!你姘头待你果然很好,说得上有情有义。” 杨过怒气勃发,不可抑止,叫道:“姓李的,你是人不是?嘴里说人话不说?”挺剑鞘快刺急攻。李莫愁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古墓派出了你这两个败类,可说丢尽了脸面。”她手上招架,口中不住出言讥讽。她行事虽毒,谈吐举止却向来斯文有礼,说这些言语其实大违本性,只因她耽心小龙女窥伺在侧,如突然抢出动手,那就难以抵挡,因此污言秽语,滔滔不绝,要骂得小龙女不敢现身。 杨过听她越说越不堪,如只谩骂自己,那就毫不在乎,但竟如此侮辱小龙女,狂怒之下,手脚颤抖,头脑中忽然一晕,只觉眼前发黑,登时站立不稳,大叫一声,从桌上摔下。李莫愁急挥拂尘,往他天灵盖直击下去。 耶律齐眼见势急,在桌上抢起两只酒杯往李莫愁背上打去。李莫愁听到暗器风声,斜眼见是酒杯,当即吸口气封住了背心穴道,定要将杨过打死再说,心想两只小小酒杯何足道哉。那知酒杯未到,酒先泼至,但觉“至阳”“中枢”两穴给酒流冲得微微一麻,暗叫:“不好!师妹到了。酒已如此,酒杯何堪?”急忙倒转拂尘,及时拂开两只酒杯,只觉手臂一震,心中更增烦忧:“怎么这小妮子力气也练得这么大了?” 待得转过身来,见扬手掷杯的并非小龙女,却是那蒙古装束的长身少年,她大为惊讶:“后辈之中竟有这许多好手?”见他拔出长剑,朗声说道:“仙姑下手过于狠毒,在下要讨教几招。”李莫愁见他慢慢走近,脚步凝重,看他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但适才投掷酒杯的手劲,以及拔剑迈步的姿式,竟似有二十余年功力一般,当下凝眸笑问:“阁下是谁?尊师是那一位?”耶律齐恭身道:“在下耶律齐,是全真派门下。” 此时杨过已避在一旁,听得耶律齐说是全真派门下,心道:“他果然是全真派的,难道是马钰的弟子?料得郝大通也教不出这样的好手来。” 李莫愁问道:“尊师是马钰,还是丘处机?”耶律齐道:“不是。”李莫愁道:“是刘、王、郝中的那一位?”耶律齐道:“都不是。”李莫愁格格一笑,指着杨过道:“他自称是王重阳的弟子,那你和他是师兄弟啦。”耶律齐奇道:“不会的罢?重阳真人谢世已久,这位兄台那能是他弟子?”李莫愁皱眉道:“嘿嘿,全真门下尽是些撒谎不眨眼的小子,全真派乘早给我改名为‘全假派’罢。看招!”拂尘轻扬,当头击落。 耶律齐左手捏着剑诀,左足踏开,一招“定阳针”向上斜刺,正是正宗全真剑法。这一招神完气足,劲、功、式、力,无不恰到好处,看来平平无奇,但要练到这般没半点瑕疵,天资稍差之人积一世之功也未必能够。杨过在古墓中学过全真剑法,自然识得其中妙处,不过他武功学得杂了,这招“定阳针”就无论如何使不到如此端凝厚重。 李莫愁见他此招一出,便知是劲敌,跨步斜走,拂尘后挥。耶律齐见灰影闪动,拂尘丝或左或右、四面八方的掠将过来,他接战经历甚少,此时初逢强敌,抖擞精神,全力应付。霎时之间二人拆了四十余招,李莫愁越攻越近,耶律齐缩小剑圈,凝神招架,眼见败象已成,但李莫愁要立时得手,却也不成。她暗暗赞赏:“这小子果是极精纯的全真武功,虽不及丘王刘诸子,却也不输于孙不二。全真门下当真人才辈出。” 又拆数招,李莫愁卖个破绽。耶律齐不知是计,提剑直刺,李莫愁忽地飞出左脚,踢中他手腕,耶律齐手上一疼,长剑脱手,但他虽败不乱,左手斜劈,右手竟用擒拿法来夺她拂尘。李莫愁一笑,赞道:“好俊功夫!”只数招间,便察觉耶律齐的擒拿法中蕴有余意不尽的柔劲,却为刘处玄、孙不二等人之所无,心下更暗暗诧异。 杨过破口骂道:“贼贱人,今生今世我再不认你做师伯。”挺剑鞘上前夹攻。李莫愁见耶律齐的长剑落下,拂尘一起,卷住长剑,往杨过脸上掷去,笑道:“你是你师父的汉子,那么叫我师姊也成。”杨过看准长剑来势,举起剑鞘迎去。陆无双、完颜萍等齐声惊呼,却听得唰的一声,长剑正好插入了剑鞘。 这一下以鞘就剑,当真间不容发,只要剑鞘偏得厘毫,以李莫愁这一掷之势,长剑自是在他身上穿胸而过。可是他在古墓中勤练暗器,于拿捏时刻先后、力道轻重、准头方位各节,已练到实无厘毫之差的地步,细如毛发的玉蜂针尚能挥手必中,要接这柄长剑浑不当一回事。他便以剑鞘作为兵刃,与耶律齐联手双战。他与小龙女一起练功,所使的乃是无锐尖、无侧锋的钝剑,剑头主要用于打穴,使这剑鞘,恰与使钝头“无锋剑”相似,倒也颇为顺手。 这时酒楼上凳翻台歪,碗碎碟破,众酒客早走避一空。洪凌波自跟师父出道以来,从未见她在战阵中落过下风,古墓中受挫于小龙女,只为了不识水性;拂尘虽曾给杨过夺去,转眼便即夺回,仍逼得杨过落荒而逃,虽见二人向师父夹攻,仍毫不担忧,只站在一旁观战。三人斗到酣处,李莫愁招数又变,拂尘上发出一股劲风,迫得二人站立不定,霎时之间,耶律齐与杨过迭遇险招。 耶律燕与完颜萍叫声:“不好。”同时上前助战。只拆得三招,耶律燕左腿给拂尘拂中,登时踉跄跌出,腰间撞上桌缘,才不摔倒。耶律齐见妹子受挫,心神微乱,给李莫愁几下猛攻,不由得连连倒退。 第744章 神雕侠侣(49) 那青衣少女见情势危急,纵上前来扶起耶律燕退开。李莫愁于恶斗之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那少女纵起时身法轻盈,显是名家高弟,挥拂尘往她脸上掠去,问道:“姑娘尊姓?尊师是那一位?” 二人相隔丈余,但拂尘说到就到,晃眼之间,拂尘丝已掠到她脸前。青衣少女吓了一跳,右手急扬,袖中挥出兵刃,挡开拂尘。李莫愁见这兵刃闪闪生光,长约三尺,是根牙箫玉笛一类的银色短棒,心中琢磨:“这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兵刃?”数下急攻,要逼她尽展所长。那少女抵挡不住,杨过与耶律齐忙抢上相救。但实在难敌李莫愁那东发一招、西劈一掌、飘忽灵动的战法,顷刻间险象环生。 杨过心想:“我们只要稍有疏虞,眼前个个难逃性命。”张口大叫:“好媳妇儿、完颜好妹子、穿青衣的好姊姊、耶律好师妹、洪凌波小妹子,大家快下楼去散散心罢!李莫愁这小姑娘泼辣得紧,老哥哥收拾她不了!”几个少女听他乱叫胡嚷,都不禁皱起了眉头。眼见情势确然紧迫,陆无双首先下楼,青衣少女也扶着耶律燕下去。 两个化子见这几个少年英侠为了自己而与李莫愁打得天翻地覆,有心要上前助战,苦于臂膀断折,动手不得。他两人甚有义气,虽李莫愁无暇相顾,二人始终站着不动,不肯先杨过等人逃命。 杨过与耶律齐并肩而斗,抵挡李莫愁愈来愈凌厉的招术,接着完颜萍也退下楼去。杨过道:“耶律兄,这里手脚施展不开,咱们下楼打罢。”他想到了人多之处,就可乘机溜走。耶律齐道:“好!”两人并肩从楼梯一步步退下。李莫愁步步抢攻,虽然得胜,心中却大为恼怒:“我生平要杀谁就杀谁,今日却教这两个小子挡住了,如陆无双这小贱人竟因此逃脱,赤练仙子威名何存?”她一意要擒回陆无双,跟着追杀下楼。 众人各出全力,自酒楼直斗到街心,又自大街斗到荒郊。杨过不住叫嚷:“亲亲媳妇儿,完颜好妹子,走得越快越好。耶律师妹、青衫姑娘,你们也快走。李莫愁这么年轻美貌的小姑娘,咱们蒙古还真少见,我要捉她回去做个老婆!”耶律齐却一言不发,他年纪只比杨过稍大几岁,但容色威严,沉毅厚重,全然不同于杨过的轻捷剽悍、浮躁跳脱。二人断后挡敌,耶律齐硬碰硬的挡接敌人毒招,杨过却纵前跃后,扰乱对方心神。 李莫愁见小龙女始终没现身,更加放心宽怀,全力施展。杨过和耶律齐毕竟功力和她相差太远,战到此时,二人均已面红心跳,呼呼气喘。李莫愁见状大喜,心道:“不用半个时辰,便可尽取这批小鬼的性命。” 正激斗间,忽听得空中几声唳鸣,声音清亮,两头大雕往她头顶疾扑下来,四翅鼓风,只带得满地灰沙飞扬,声势惊人。杨过识得这对大雕是郭靖夫妇所养,自己幼时在桃花岛上也曾与双雕一起玩耍,心想双雕既来,郭靖夫妇必在左近,自己反出重阳宫,可不愿再与他相见,忙跃后数步,取出人皮面具戴上。 双雕倏左倏右,上下翻飞,不住向李莫愁翅扑喙啄。原来双雕记心甚好,当年吃过她冰魄银针的苦头,一直怀恨在心,此时在空中远远望见,登时飞来搏击,但仍怕她银针厉害,一见她扬手,便即振翅上翔。 耶律齐瞧得好生诡异,见双雕难以取胜,叫道:“杨兄,咱们再上,四面夹击,瞧她怎地?”正要猱身抢上,忽听东南方马蹄声响,一乘马急驰而至。 那马脚步迅捷无比,甫闻蹄声,便已奔到跟前,身长腿高,遍体红毛,神骏非凡。李莫愁和耶律齐都是一惊:“这马怎地如此快法?”马上骑着个红衣少女,连人带马,宛如一块大火炭般扑将过来,只她一张雪白的脸庞才不是红色。杨过见了双雕红马,早料到马上少女必是郭靖、黄蓉的女儿郭芙。只见她一勒马缰,红马倏地立住。这马在急奔之中说定便定,既不人立,复不嘶鸣,神定气闲。耶律齐自幼在蒙古长大,骏马不知见过多少,但如此英物却从所未见,更是惊讶。他不知此马乃郭靖在蒙古大漠所得的汗血宝马,当年是小红马,此时马齿已增,算来已过中年,但神物毕竟不同凡马,年齿虽长,仍然筋骨强壮,脚力雄健,不减壮时。 杨过与郭芙多年不见,偶尔想到她时,总记得她是个骄纵蛮横的女孩,那知此时已长成一个颜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她一阵急驰之后,额头微微见汗,双颊为红衣一映,更增娇艳。她向双雕看了片刻,又向耶律齐等人瞥了一眼,眼光扫到杨过脸上时,见他身穿蒙古装束,戴了面具后又容貌怪异,不由得双蛾微蹙,神色间颇为鄙夷。 杨过自幼与她不睦,此番重逢,见她仍厌憎自己,自卑自伤之心更加强了,心道:“你瞧我不起,难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当世大侠、你妈妈是丐帮帮主、你外公是武学大宗师,普天下武学之士,没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妈是个乡下女子,我从来没见过我爹,他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来命苦,受人欺侮。你再来欺侮,也不过又多一个瞧不起我的人而已,老子在乎吗?”他站在一旁暗暗伤心,但觉天地之间无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了无意味。只师父小龙女对自己一片真心,可是此时又不知去了何方?不知今生今世,是否还有重见她的日子? 正自难过,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来。两匹马一青一黄,也都是良种,但与郭芙的红马相形之下,可就差得太远。每匹马上骑着一个少年男子,均身穿黄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见到这恶女人啦。”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一见李莫愁,她是杀死母亲的大仇人,数年来日夜不忘,岂知在此相见,登时急跃下马,各抽长剑,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来。”从马鞍旁取出宝剑,下马上前助战。 李莫愁见敌人越战越多,却个个年纪甚轻,眼见两个少年一上来就面红目赤,恶狠狠的情同拚命,剑法如此纯正,显然也是名家弟子,接着那红衣美貌少女也攻了上来,一出手剑尖微颤,耀目生光,这一剑斜刺正至,暗藏极厉害的后着,功力虽浅,剑法却甚奥妙,心中一凛,叫道:“你是桃花岛郭姑娘?” 郭芙笑道:“你倒识得我。”唰唰连出两剑,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间的要害。李莫愁举拂尘挡开,心道:“小女孩儿好骄横,凭你这点儿微末本领,竟也敢来向我无礼,若不是忌惮你爹娘,就有十个也一起毙了。”拂尘回转,正想夺下她长剑,突然两胁间风声飒然,武氏兄弟两柄长剑同时指到。他哥儿俩和郭芙的武艺都是郭靖一手亲传,三人在桃花岛上朝夕共处,练的是同样剑法。三人剑招配合得紧密无比,此退彼进,彼上此落,虽非什么阵法,但三柄剑使将开来,互相照应,声势也颇不弱。 三人二雕连环搏击,将李莫愁围在垓心。若凭他三人真实本领,时刻稍长,李莫愁必能俟机伤得一人,其余二人就绝难自保。但她见敌方人多势众,如一拥而上,倒不易敌,若再惹得郭靖夫妇出手,更加讨不了好去,拂尘回卷,笑道:“小娃娃们,且瞧瞧赤练仙子耍猴儿的手段!”呼呼呼连进六招,每一招都直指要害,逼得郭芙与武氏兄弟手忙脚乱,不住跳跃避让,当真有些猴儿模样。李莫愁左足独立,长笑声中,滴溜溜一个转身,叫道:“凌波,去罢!”师徒俩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她怕了咱们,追啊!”提剑急追。武氏兄弟展开轻功,随后赶去。李莫愁将拂尘在身后一挥一拂,潇洒自如,足下微尘不起,轻飘飘的似是缓步而行。洪凌波则发足急奔。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气,却与她师徒俩愈离愈远。只两只大雕才比李莫愁更快,不断俯冲啄击。武敦儒眼见今日报仇无望,吹动口哨,召双雕回转。 耶律齐等生怕三人有失,赶来接应,见郭芙等回转,上前行礼相见。众人少年心性,三言两语就说得投机。耶律齐忽然想起,叫道:“杨兄呢?”完颜萍道:“他一个儿走啦。我问他去那里,他理也不理。”说着垂下头来,神色凄苦。 耶律齐奔上个小丘,四下了望,见那青衣少女与陆无双并肩而行,走得已远,杨过却没半点影踪。耶律齐茫然若失,颇感惆怅,他与杨过此次初会,联手拒敌,为时虽暂,但数次性命出入于呼吸之间,攻守配合,互相救援,那是打出来的交情,见他忽然不别而行,倒似不见了一位多年结交的良友一般。 原来杨过见武氏兄弟赶到,与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亲密,所施展剑法又极精妙,不多招之间竟将李莫愁赶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惮郭靖夫妇这才离去,还道三人剑招之中暗藏极厉害内力,逼得她非逃不可。当日郭靖送他上终南山学艺,曾大展雄威,打败无数全真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灵中留下了极深印象,心想郭靖教出来的弟子,武功自然胜己十倍,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念头,见郭芙等三人一招寻常剑法,也以为其中必含奥妙后着。他越看越不忿,想起幼时在桃花岛上给武氏兄弟两番殴打,郭芙则在旁大叫:“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黄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武功如此高强,却不肯传授,将自己送到重阳宫去受一群恶道折磨,登时满腔怨愤,冲向胸膛。 殊不知郭靖自将他送往重阳宫从师后,心中也常自记挂,和黄蓉谈起,关心杨过武功进展如何,在桃花岛上日长无事,常起意要伴同黄蓉到终南山走走,去看望杨过。黄蓉总记得杨过之父杨康当年毒手害死江南五怪、引得郭靖对自己父女视作仇人的恨事,又见杨过狡狯,常不安分,不愿多见他,说道:“靖哥哥,咱们去全真教瞧杨过,只怕那些老道要多心,说咱们疑心全真教教得不认真,要亲自来查考查考。”郭靖摇头道:“马道长、丘道长、王道长他们对我都亲厚得很,绝不会多心。”黄蓉道:“上一辈的当然不会,但上次你独自挑了他们十来个天罡北斗阵,全真教大失面子,第三代弟子以下,未必个个都不介怀吧?”郭靖仔细琢磨,觉妻子的话十分有理,自己见了杨过,非查询他武功不可,一查之下,只怕重阳宫中当真有人多心了。此事其后便不再提。杨过虽知郭靖对自己不错,但也不知他有此心意。 杨过又眼见完颜萍、陆无双、青衣少女、耶律燕四女都眼望自己,脸有诧异之色,心想:“李莫愁污言骂我姑姑,你们便都信了。你们瞧不起我,那也罢了,可怎敢轻视我姑姑?我此刻脸色难看,那是我气不过武氏兄弟和郭芙,气不过郭伯伯、郭伯母,你们便当我跟姑姑有了苟且、因而内心有愧吗?”突然发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乱走。此时他心神异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与自己为难,却没想自己戴着人皮面具,虽满脸妒恨不平之色,完颜萍等又如何瞧得见?他面貌奇特,旁人自觉诧异。李莫愁恶名满江湖,又是众人公敌,所说的言语谁能信了? 他本来自西北向东南行,现下要与这些人离得越远越好,反而折返西北。心中混乱,厌憎尘世,摘下面具,只在荒山野岭间乱走,肚子饥了,就摘些野果野菜果腹。越行越远,不到一个月,已形容枯槁,衣衫破烂,到了一处高山丛中。他也不知这是“五岳天下险”的华山,见山势险峻陡峭,就发狠往绝顶上爬去。 他轻功虽高,但华山是天下之险,也不能说上就上。待爬到半山时,天候骤寒,铅云低压,北风渐紧,接着天空竟飘下一片片雪花。他要尽力折磨自己,并不找地方避雪,风雪越大,越在巉崖峭壁处行走,走到天色向晚,雪下得一发大了,足底滑溜,道路更难辨认,若一个踏空,势必掉在万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他也毫不在乎,姑姑既离己而去,自己这条命也就毫不足贵,生死无所萦怀,仍昂首直上。 又走一阵,忽听身后发出极轻的嗤嗤之声,似有什么野兽在雪中行走,杨过立即转身,只见后面一个人影晃动,跃入了山谷。 杨过大惊,忙奔过去,向谷中张望,只见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钩在石上,身子凌空。杨过见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凭临万仞深谷,武功之高,实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一礼,说道:“老前辈请上来!” 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鸣响,手指一捺,已从山崖旁跃上,突然厉声喝问:“你是川边五丑的同党不是?大风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 杨过给他这般没来由的一骂,心想:“大风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了?”触动心事,突然间放声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轻贱,自己敬爱之极的姑姑,却又无端怪责,决绝而去,此生多半再无相见之日,哭到伤心处,当真天愁地惨,毕生的怨愤屈辱,尽数涌上心来。那人起初见他大哭,不由得一怔,听他越哭越伤心,更觉奇怪,后来见他竟哭得没完没了,突然之间纵声长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间交互撞击,直震得山上积雪一大块一大块的掉落。 杨过听他大笑,哭声顿止,怒道:“你笑什么?”那人笑道:“你哭什么?”杨过待要恶声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测,登时将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倒,说道:“小人杨过,参见前辈。”那人手中拿着一根竹棒,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挑,杨过也不觉有什么大力逼来,便身不由自主的向后摔跌。依这一摔之势,原该摔得爬也爬不起来,但他练过头下脚上的逆练内功,在半空顺势一个筋斗,仍好端端的站着。 第745章 神雕侠侣(50) 这一来,两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凭杨过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个筋斗,虽李莫愁、丘处机之辈也万万不能;而那人见他一个倒翻筋斗之后居然仍能稳立,也不由得另眼相看,又问:“你哭什么?” 杨过打量他时,见他是个须发俱白的老者,身上衣衫破烂,似乎是个化子,虽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满脸红光,神采奕奕,心中肃然起敬,答道:“我是个苦命人,活在世上实在多余,不如死了干净。” 那老丐听他言辞酸楚,满腹含怨,点了点头,问道:“谁欺侮你啦?快说给你公公听。”杨过道:“我爹爹给人害死,却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妈又生病死了,这世上没人怜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声,道:“那也真可怜哪。教你武功的师父是谁?”杨过心想:“郭伯母名儿上是我师父,却不教我半点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们提起来就令人可恨。欧阳锋是我义父,并非师父。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说要做我媳妇,我如说她是我师父,她是要生气的。王重阳祖师和林婆婆石室传经,又怎能说是我师父?我师父虽多,却没一个能提。”那老丐这一问触动他的心事,猛地里又放声大哭,叫道:“我没师父,我没师父!”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说也就罢了。”杨过哭道:“我不是不肯说,是没有。” 那老丐道:“没有就没有,又用得着哭?你识得川边五丑么?”杨过道:“不识。”那老丐道:“我见你一人黑夜行走,还道是川边五丑的同党,既然不是,那便很好。” 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他将丐帮帮主的位子传了给黄蓉后,独个儿东飘西游,寻访天下的异味美食。广东地气和暖,珍奇食谱最多。他到了岭南之后,得其所哉,十余年不再北返中原。那百粤之地毒蛇作羹,老猫炖盅,斑鱼似鼠,巨虾称龙,肥蚝炆老姜,龙虱蒸禾虫,翅生西沙,螺号东风,烤小猪而皮脆,煨果狸则肉红,洪七公如登仙界,其乐无穷。 他偶尔见到不平之事,便暗中扶危济困,杀恶诛奸,以他此时本领,自无人得知他来踪去迹。有时偷听丐帮弟子谈话,得知丐帮在黄蓉、鲁有脚主持下太平无事,内消污衣、净衣两派之争,外除金人与铁掌帮之逼,他老人家无牵无挂,每日里只是张口大嚼、开喉狂吞便了。 这一年川边五丑中的第二丑在广东滥杀无辜,害死了不少良善。洪七公嫉恶如仇,本拟随手将他除去,但想杀他一人甚易,再寻余下四丑就难了,因此上暗地跟踪,要等他五丑聚会,然后一举屠绝,不料这一跟自南至北,千里迢迢,竟跟上了华山。此时四丑已集,尚有大丑一人未到,却在深夜雪地里遇到杨过。 洪七公道:“咱们且不说这个,我瞧你肚子也饿啦,咱们吃饱了再说。”扒开雪地,找些枯柴断枝生了个火堆。杨过帮他捡拾柴枝,问道:“煮什么吃啊?”洪七公道:“蜈蚣!” 杨过只道他说笑,淡淡一笑,也不再问。洪七公笑道:“我辛辛苦苦的从岭南追赶川边五丑,一直来到华山,若不寻几样异味吃吃,怎对得起它?”说着拍了拍肚子。杨过见他全身骨格坚朗,只这大肚子却肥肥凸凸的有些累赘。洪七公又道:“华山之阴,是天下极阴寒之处,所产蜈蚣最为肥嫩。广东天时炎热,百物快生快长,猪肉太肥,青菜筋多,蜈蚣肉也就粗糙了。”杨过听他说得认真,似乎并非说笑,好生疑惑。 洪七公将四块石头围在火旁,从背上取下一只小铁锅架在石上,抓了两团雪放在锅里,道:“跟我取蜈蚣去罢。”几个起落,已纵到两丈高的峭壁上。杨过见山势陡峭,不敢跃上。洪七公叫道:“没中用的小子,快上来!”杨过最恨别人轻贱于他,听了此言,咬一咬牙,提气直上,心道:“怕什么?摔死就摔死罢。”胆气一粗,轻功施展时便更圆转如意,紧紧跟在洪七公之后,十分险峻滑溜之处,居然也给他攀了上去。 只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攀上了一处人迹不到的山峰绝顶。洪七公见他有如此胆气轻功,甚是喜爱,以他见识之广博,竟看不出这少年的武功来历,欲待查问,却记挂着美食,走到一块大岩石边,抓起泥土往旁抛掷,不久土中露出一只死公鸡来。杨过大是奇怪,道:“咦,这里怎么有只大公鸡?”随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埋着的。”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鸡。雪光掩映下杨过瞧得分明,鸡身上咬满了百来条七八寸长的大蜈蚣,红黑相间,花纹斑斓,蠕蠕而动。他自小流落江湖,本来不怕毒虫,但蓦地见到这许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惧。洪七公大为得意,说道:“蜈蚣和鸡生性相克,我昨天在这儿埋了一只公鸡,果然把四下里的蜈蚣都引来啦。”当下取出粗布包袱,连鸡带蜈蚣一起包了,欢天喜地的溜下山峰。 杨过跟随在后,心中发毛:“难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并非故意吓我。”这时一锅雪水已煮得滚热,洪七公打开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条条的抛入锅里。那些蜈蚣挣扎一阵,便都给烫死了。洪七公道:“蜈蚣临死之时,将毒液毒尿尽数吐了出来,这锅雪水剧毒无比。”杨过将毒水倒入了深谷。 洪七公取出小刀,斩去蜈蚣头尾,轻轻一捏,壳儿应手而落,露出肉来,雪白透明,有如大虾。杨过心想:“这般做法,只怕当真能吃也未可知。”洪七公又煮了两锅雪水,再将蜈蚣肉过水洗涤,不余半点毒液,然后从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个铁盒,盒中盛的是油盐酱醋之类。他起了油锅,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时一股香气扑向鼻端。杨过见他狂吞口涎,馋相毕露,不由得又惊讶,又好笑。 洪七公待蜈蚣炸得微黄,加上作料拌匀,伸手往锅中提了一条上来放入口中,轻轻嚼了几嚼,两眼微闭,叹了一口气,只觉天下之至乐,无逾于此矣,将背上负着的一个酒葫芦取下来放在一旁,说道:“吃蜈蚣就别喝酒,否则舌尖麻了,蹧蹋了蜈蚣的美味。”他一口气吃了十多条,才向杨过道:“吃啊,客气什么?”杨过摇头道:“我不吃。”洪七公一怔,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我见过不少英雄汉子,杀头流血不皱半点眉头,却没一个敢跟我老叫化吃一条蜈蚣。嘿嘿,你这小子毕竟也是个胆小鬼。” 杨过给他一激,心想:“我闭着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几条便是,可别让他小觑了。”用两条细树枝作筷,到锅中夹了一条炸蜈蚣上来。洪七公早猜中他心意,说道:“你闭着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气吞他十几条,这叫做无赖撒泼,并非英雄好汉。”杨过道:“吃毒虫也算是英雄好汉?”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惭自称英雄好汉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却找不出几个。”杨过心想:“除死无大事。”将那条蜈蚣放在口中一嚼。只一嚼将下去,但觉满嘴鲜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浓,一生之中从未尝过如此异味,再嚼了几口,一骨碌吞了下去,又去夹第二条来吃,连赞:“妙极,好吃!” 洪七公见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觉这少年是个知己。二人你抢我夺,把百余条大蜈蚣吃得干干净净。洪七公伸舌头在嘴边舔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条蜈蚣下肚才好。杨过道:“我把公鸡再去埋了,引蜈蚣来吃。”洪七公道:“不成啦,一来公鸡的猛性已尽,二来附近已没肥大蜈蚣留下。”忽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仰天往雪地里便倒,说道:“我急赶歹徒,已五日五夜没睡,难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便天塌下来,你也别吵醒我。你给我照料着,别让野兽乘我不觉,咬了我半个头去。”杨过笑道:“遵命。”洪七公闭上了眼,不久便沉沉睡去。 杨过心想:“这位前辈真是奇人。难道当真会睡上三天?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便等他三天就是。”那华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杨过吃了之后,只觉腹中有一团凉意,便如当日睡了寒玉床一般,找块岩石坐下,运息用功良久,便即全身舒畅。此时满天鹅毛般的大雪兀自下个不停,洪七公头上身上盖满了一层白雪,犹如棉花一般。人身本有热气,雪花遇热即熔,如何能停留在他脸上?杨过初时不解,转念一想便即省悟:“是了,他睡觉时潜行神功,将热气尽数收在体内。好端端一个活人,睡着时竟如僵尸一般,这等内功委实可惊可羡。姑姑让我睡寒玉床,就是盼望我日后也能练成这等深厚内功。唉,寒玉床哪,寒玉床!”言念及此,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次晨天将破晓,洪七公已葬身雪坟之中,惟见地下高起一块,不露人形。杨过并无倦意,但见四下里都暗沉沉地,忽听得东北方山边有嚓嚓嚓的踏雪之声,凝神望去,见五条黑影急奔而来,身法迅捷,背上刀光闪烁。杨过心念一动:“多半是这位老前辈所说的川边五丑。”忙在一块大岩石后躲起。 不多时五人便奔到岩石之前。一人“咦”的一声,叫道:“老叫化的酒葫芦!”另一人颤声道:“他……他在华山?”五人脸现惊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议。突然间五人同时分开,急奔下峰。山峰上道路本窄,一人只奔出几步,就踏在洪七公身上,只觉脚下柔软,“啊”的一声大叫。其余四人停步围拢,扒开积雪,见洪七公躺在地上,似已死去多时。五人大喜,伸手探他鼻息,已没了呼吸,身上也冰凉一片。五人欢呼大叫,乱蹦乱跳,当真比拾到奇珍异宝还欢喜百倍。 一人道:“这老叫化一路跟踪,搞得老子好惨,原来死在这里。”另一人道:“洪七公这老贼武功了得,好端端的怎会死了?”又一人道:“武功再好,难道就不死了?你想想,老贼有多大年纪啦。”一人道:“老贼年纪也还不太老,他内功精强,不该这么快就死。”一人道:“天幸阎罗王抓了他去,否则倒难对付。”首先那人道:“来,大伙儿来剁这老贼几刀出出气!任他九指神丐洪七公英雄盖世,到头来终究给川边五雄剁成了他妈的十七廿八块。” 杨过心道:“原来这位老前辈便是洪七公,难怪武功如此了得。”洪七公的名头和“降龙十八掌”等绝技,他曾听小龙女在闲谈时说过,但洪七公的形貌脾气,当年连林朝英也不大清楚,小龙女自更不会知道。他手中扣了玉蜂针,心想五人难以齐敌,只得俟机偷发暗器,伤得三两人后,余下的就好打发了。但随即听那人说要剁几刀出气,只怕他们伤了洪七公,不及发射暗器,大喝一声,从岩石后跃将出来。他没携兵刃,随手捡起两根树枝,快招连发,分刺五人。这五招迅捷异常,就可惜先行喝了一声,五丑有了提防,否则总会有一二人给他刺中。饶是如此,五丑也已颇为狼狈,窜闪挡架,才得避开。 五人转过身来,见只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手中拿了两段枯柴,登时把惊惧之心去了八九。那大丑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帮的小叫化不是?你的老叫化祖宗西天去啦,快跪下给五位爷爷磕头罢。” 杨过见了五人刚才闪避的身法,已约略瞧出他们武功深浅。五丑均使厚背大刀,武功是一师所传,功夫有高低之别,家数却是一般。单打独斗,自己必可取胜,但如五人齐上,却抵敌不过,听大丑叫自己磕头,便道:“是,小人给五位爷磕头。”抢上一步,拜将下去。他跪下拜倒的这一招“前恭后踞”,当年孙婆婆便曾使过,于全真道人张志光出其不意之际掷出瓷瓶,差一点便打瞎了他眼睛,此刻杨过“前恭后踞”之后,接着是一招“推窗望月”,突然双手横扫,两根枯柴分左右击出。 他左边是五丑,右边是三丑。这一招“推窗望月”甚是阴毒,三丑功夫较高,忙竖刀挡架,给他枯柴打上刀背,虎口发热,大刀险些脱手。五丑却给扫中了脚骨,喀喇一声,脚骨虽不折断,却已痛得站不起身。其余四丑大怒,四柄单刀呼呼呼呼的劈来。杨过身法灵便,东西闪避,四丑一时奈何不了他。接着五丑一跷一拐加入战团,恼怒异常,出手犹似拚命。 杨过轻功远在五人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难,但他挂念着洪七公,只怕一步远离,五人就下毒手。但敌不过五人联手,顷刻间便连遇险招,当即俯身抱起洪七公,右手舞动枯柴夺路而行,发足奔出十余丈。川边五丑随后赶来。 杨过只觉手中的洪七公身子冰冷,不禁暗暗着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决无不醒之理,莫非真的死了?叫道:“老前辈,老前辈!”洪七公毫不动弹,宛似死尸无异,只不过并不僵硬。杨过伸手去摸他心口,似乎一颗心尚微微跳动,鼻息却已全无。 这稍一停留,大丑已然追到,他见杨过武功了得,心存忌惮,不敢单独逼近,待得等齐二丑、四丑,杨过又已奔出十余丈外。川边五丑见他攀上峰顶,那山峰只此一条通路,心想你难道飞上天去?倒也并不着急,一步步的追上。 山道越行越险,杨过转过一处弯角,见前面山道狭窄之极,一人通行也不容易,窄道之旁是万丈深渊,云缭雾绕,不见其底,心想:“我就在这里挡住他们。”加快脚步冲过窄道,将洪七公放在一块大岩石畔,立即转身,大丑已奔到窄道路口。 杨过直冲过去,喝道:“丑八怪,你敢来吗?” 那大丑真怕给他一撞之下,一齐掉下深谷,急忙后退。杨过站在路口,是时朝阳初升,大雪已止,放眼但见琼瑶遍山,水晶匝地,阳光映照白雪,瑰美无伦。 杨过将人皮面具往脸上一罩,喝道:“你丑还是我丑?”川边五丑的相貌固然难看,可也不是奇丑绝伦,那一个“丑”字,主要是指他们的行迳而言。这时见杨过双手往脸上一抹,突然变了副容貌,脸皮蜡黄,神情木然,竟如坟墓中钻出来的僵尸一般,五丑面面相觑,无不骇然。 第746章 神雕侠侣(51) 杨过慢慢退到窄道的最狭隘处,使个“魁星踢斗势”,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身子在晓风中轻轻晃动。瞬时之间,只觉英雄之气充塞胸臆:“敌人纵有千军万马冲来,我便也这般一夫当关。”五丑心中嘀咕:“丐帮中那里钻出来这样个古怪少年?”见地势奇险,不敢冲向窄道,聚首商议:“咱们守在这里,轮流下山取食,不出两日,定教他饿得筋疲力尽。”四人一字排在隘口,由二丑下山去搬取食物。 双方便如此僵持下来,杨过不敢过去,四丑也不敢过来。 第十一回 风尘困顿 到第二日上,杨过仍稳守峡口。二丑取来食物,五人张口大嚼,食得嗒嗒有声。杨过早饥火中烧,回首看洪七公时,见他与一日之前的姿势丝毫无变,心想:“他如真睡着,睡梦中翻个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动不动,只怕确然死了。再挨一天,我饿得力弱,更加难以抵敌,不如立即冲出,还能逃生。”缓缓站起,又想:“他说过要睡三天,吩咐我守着照料,我已亲口答应过了,好汉子言出如山,怎可就此舍他而去?”强忍饥饿,闭目养神。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与两日前一般僵卧不动,杨过越看越疑心,暗想:“他明明已死,我偏守着不走,也太傻了罢?再饿得半日,也不用这五个丑家伙动手,我自己就饿死了。”抓起山石上雪块,吞了几团,肚中空虚之感稍见缓和,心想:“我对父母不能尽孝,姑姑又恼了我,我没兄弟姊妹,连好朋友也没一个,‘义气’二字,休要提起。这个‘信’字,好歹要守它一守。”又想:“郭伯母当年和我讲书,说道古时尾生与女子相约,候于桥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涨,尾生不肯失约,抱桥柱而死,自后此人名扬百世。我杨过遭受世人轻贱,若不守此约,更加不齿于人,纵然由此而死,也要守足三日。” 一夜一日眨眼即过,第四日一早,杨过走到洪七公身前,探他呼吸,仍气息全无,不禁心中难过,叹了一口气,向他作了一揖,说道:“洪老前辈,我已守了三日之约,可惜前辈不幸身故。弟子无力守护你遗体,只好将你抛入深谷,免受奸人毁辱。”抱起他身子,走向窄道。 五丑只道他难忍饥饿,要想逃走,齐声吆喝,飞奔过来。杨过大喝一声,将洪七公往身后地下一放,喝道:“我跟你们拚了!”对着大丑疾冲过去。 杨过只奔出两步,突然间头顶一阵劲风过去,一个人从他头顶窜过,站在他与五丑之间,笑道:“这一觉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这一下杨过大喜过望,五丑惊骇失色。原来洪七公初时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让五丑在身上踏了一脚,自然醒了。他存心试探,瞧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约,每当杨过来探他鼻息,便闭气装死;见他忍饥挨饿,信守三日不去,觉这少年有侠义之风,颇为嘉许,直到此刻,才神威凛凛的站在山道隘口。他左手划个半圆,右手一掌推出,正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大丑不及逃避,明知这一招不能硬接,却也只得双掌一并,奋力抵挡。 洪七公掌力收发自如,这时只使了一成力,大丑已感双臂发麻,胸口疼痛。二丑见他势危,生怕为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双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强,二丑全身后仰,险些摔倒。四丑站在其后,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着传将过来,接着四丑传三丑,三丑又传到最后的五丑身上。这五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转瞬之间,就要给洪七公运单掌之力,一举击毙。洪七公笑道:“你们五个家伙作恶多端,今日给老叫化一掌震死,想来死也瞑目。”五人扎定马步,鼓气怒目,合力与他单掌相抗,只觉对方掌力越来越重,胸口烦恶,渐渐每喘一口气都感艰难。 洪七公突然“咦”的一声,显得颇为诧异,将掌力收回了八成,问道:“你们的内功很有些儿门道,你们的师父是谁?” 大丑双掌仍和他相抵,气喘吁吁的道:“我们……是……是达尔巴师父……的……的门下。”洪七公摇头道:“达尔巴?没听见过。嗯,你们内力能互相传接,这功夫很了不起哪。”杨过心想:“能得洪老前辈说一句‘很了不起’,那是当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这五个家伙也平平无奇,没一个打得过我。” 只听洪七公又问:“你们是什么门派的?”大丑道:“我们的师父,是……是密教圣……圣僧……金轮国师门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摇摇头,说道:“密教圣僧、金轮国师?没听见过。青海有个和尚,叫什么灵智上人,倒见过的,他武功强过你们,但所学的不是上乘功夫。你们学的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们祖师爷来,跟我比划比划。” 大丑道:“我们祖师爷是圣僧……活菩萨,蒙古第一国师,神通广大、天下无敌,怎……怎能……”二丑听得洪七公语气中有饶他们性命之意,大丑这般说,正是自断活路,忙道:“是,是。我们去请祖师爷来,跟洪老前辈切磋……切……切……也只有我们祖师爷,才能跟洪老前辈动手。我们小辈……跟你提……提……酒……酒葫芦儿……也……也……不……” 就在这当口,只听铎、铎、铎几声响,山角后转出来一人,身子颠倒,双手各持石块,撑地而行,正是西毒欧阳锋。杨过喜极,大叫三声:“爸爸!”欧阳锋恍若未闻,跃到五丑背后,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撑,一股大力通过五人身子一路传将过去。 洪七公见欧阳锋陡然出现,也大吃一惊,听杨过叫他“爸爸”,心想原来这小子是他儿子,难怪功夫了得,不过这小子守信重义,人品远胜西毒,那是“父不及子”了,只觉手上一沉,对方力道涌来,忙加劲反击。 自华山二次论剑之后,十余年来洪七公与欧阳锋从未会面。欧阳锋神智虽然胡涂,但逆练《九阴真经》,武功愈练愈怪,愈怪愈强。欧阳锋在终南山得杨过提醒,说自己名叫“欧阳锋”,但到底是否欧阳锋,还是弄不清楚,只觉“欧阳锋”是个熟悉之人,口中不断喃喃自语,始终不能将这名字和自己联了起来。这日到了华阴,华山是自己两次论剑之地,山道峰径,依稀熟识,这日又摸了上来。 洪七公曾听郭靖、黄蓉背诵真经中的一小部分,用以疗伤,与自己原来武功一加印证,也大有进境,毕竟正胜于逆,虽所知不多,却也不输于西毒。两人数十年前武功难分轩轾,此后各有际遇,今日第三度在华山相逢,一拚功力,竟仍不分上下。就可怜川边五丑夹在当世两大高手之间,作了试招的垫子、练拳的沙包,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呼吸紧一阵、缓一阵,周身骨骼格格作响,比受任何酷刑更惨上百倍。 欧阳锋忽问:“这五个家伙学的内功很好。是什么门派?”杨过心想:“连我义父也说他们学的内功很好,这五丑果非寻常之辈。”洪七公道:“他们说是什么密教圣僧金轮国师的徒孙。”欧阳锋问道:“这个金轮国师跟你相比,谁厉害些?”洪七公道:“不知道,或许差不多罢。”欧阳锋又问:“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厉害一点儿。”欧阳锋一怔,叫道:“不信!” 两人说话之际,手足仍继续较劲。洪七公连发几次不同掌力,均为欧阳锋在彼端以足力化解,接着他足上加劲,却也难使洪七公退让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时哈哈大笑,向后跃开。 川边五丑身上前后重力骤失,不由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给这两大高手的内力前后来回交逼,五脏六腑均受重伤,筋酥骨软,已成废人,便七八岁的小儿也敌不过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贼,总算你们大限未到,反正今后再也不能害人,快给我滚罢。记得回去跟你们祖师爷金轮国师说,叫他快到中原来,跟我较量较量。”欧阳锋道:“跟我也较量较量。”川边五丑连声答应,脚步蹒跚,相扶相将的狼狈下峰。 欧阳锋翻身正立,斜眼望着洪七公,依稀相识,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什么名字?”洪七公一听,又见他脸上神色迷茫,知他十余年前发疯之后,始终未曾全愈,说道:“我叫欧阳锋,你叫什么?”欧阳锋心头一震,记得杨过曾对他说过,“欧阳锋”是自己的名字,摇头道:“不对。我才叫欧阳锋。”洪七公哈哈笑道:“不对!你名叫臭蛤蟆。”“蛤蟆”两字,欧阳锋十分熟悉,听来有些相似,但细想却又不是。 他与洪七公是数十年的死仇,憎恶之意深印于脑,此时虽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见到他就生气。洪七公见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备,果然听他大吼一声,恶狠狠的扑将上来,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龙十八掌的掌法。两人襟带朔风,足踏寒冰,在这宽仅尺许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绝技,倾力以搏。一边是万丈深渊,只要稍有差池,便遭粉身碎骨之祸,比之平地相斗,倍增凶险。二人此时年岁增长,精力虽已衰退,武学上的修为却俱臻炉火纯青之境,招数精奥,深得醇厚稳实妙诣,只拆得十余招,两人不由得都心下钦佩。欧阳锋叫道:“老家伙厉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蛤蟆也了不起!” 杨过见地势险恶,生怕欧阳锋掉下山谷,但有时见洪七公遇窘,不知不觉竟也盼他转危为安。欧阳锋是他义父,情谊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迈,这随身以俱的大侠风度,令他一见便为之心折。他在饥寒交迫之中,干冒大险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昼夜中两人虽不交一言片语,在杨过心中,却便如已与他共历了千百次生死患难一般。 拆了数十招后,杨过见二人每每于极凶险时化险为夷,便不再挂虑双方安危,只潜心细看武功。他于《九阴真经》所知者只零碎片断,但时见二人所使招数与真经要义暗合,有时义父所使,却偏又截然相反,不由得惊诧,心想:“真经中平平常常一句话,原来有这许多推衍变化。” 堪堪拆到千余招,二人武功未尽,但年岁大了,都感气喘心跳,手脚不免迟缓。杨过叫道:“两位比了半天,想必肚子饿了,大家来饱吃一顿再比如何?”洪七公听到一个“吃”字,立即退后,连叫:“妙极,妙极!”杨过早见五丑用竹篮携来大批冷食,放在一旁,奔去提了过来,打开篮盖,但见冻鸡冻肉、白酒冷饭,一应俱全。洪七公大喜,抢过一只冻鸡,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响。 杨过拿了一块冻肉递给欧阳锋,柔声道:“爸爸,这些日子你在那儿?”欧阳锋瞪着眼睛道:“我在找你。”杨过胸口一酸,心想:“世上毕竟也有如此真心爱我之人。”拉着他手臂,说道:“爸爸,你就是欧阳锋。这位洪老前辈洪七公是好人,你别跟他打架了。”欧阳锋指着洪七公,大声道:“他是洪七公,我是欧阳锋。”望望洪七公,望望杨过,双眼发直,竭力回忆思索。 杨过服侍欧阳锋吃了些食物,站起身来,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辈,他是我义父。请你可怜他身患重病,神智胡涂,别跟他为难了罢!” 洪七公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道:“好小子,原来他是你义父。” 那知欧阳锋突然跃起,叫道:“老叫化,咱们拳脚比不出胜败,再比兵器。”洪七公听他叫自己“老叫化”,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比啦,算你胜就是。”欧阳锋道:“什么算不算的?我非杀了你不可。”回手折了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条棍棒,向洪七公兜头击落。他的蛇杖当年纵横天下,厉害无比,现下杖头虽然无蛇,但这一杖击将下来,杖头未至,烈风已将杨过逼得难以喘气。杨过忙跃开躲避,看洪七公时,只见他拾起地下一根树枝,当作短棒,二人又已斗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间无双,但轻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棒法,此时便逐一使将出来。 这场拚斗,与适才比拚拳脚又另是一番光景,但见杖去灵蛇盘舞,棒来神龙夭矫,或似长虹经天,或若流星追月,只把杨过瞧得惊心动魄,如醉如痴。 二人杖去棒来,直斗到傍晚,兀自难分胜败。杨过见地势险恶,满山冰雪甚为滑溜,二人年岁不轻,再斗下去或有失闪,大声呼喝,劝二人罢斗。但洪七公与欧阳锋斗得兴起,那肯停手?杨过见洪七公吃食时的馋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动,或可收效,于是在山野间挖了好些山药、木薯,生火烤得喷香。 洪七公闻到香气,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们吃东西要紧。”奔到杨过身旁,抓起两枚山药便吃,虽烫得满嘴生疼,仍含糊着连声称赞。欧阳锋跟着赶到,举木杖往他头顶劈下。洪七公却不避让,拾起一枚熟山药往他抛去,叫道:“吃罢!”欧阳锋一呆,顺手接过便吃,浑忘了适才的恶斗。 当晚三人就在附近岩洞中睡觉。杨过想帮义父回复记忆,向他提及种种旧事。欧阳锋总呆呆不答,有时伸拳敲打自己脑袋,竭力思索,但茫无头绪,十分苦恼。杨过怕他反更疯了,劝他安睡,自己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兴奋,忍不住起身悄悄比拟,但觉奥妙无穷,练了半夜,倦极才睡。 次晨一早,杨过尚未睡醒,忽听得洞外呼呼风响,夹着吆喝纵跃之声,急忙奔出,只见洪七公与欧阳锋又已斗得难分难解。他叹了口气,心想:“这两位老人家返老还童,这种架又有什么好打?”只得坐在一旁观看,见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条理分明,欧阳锋的招数却匪夷所思、难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占得上风,但欧阳锋倏使怪招,重又拉成平手。但欧阳锋要操胜券,却也决计不能。 二人日斗晚睡,接连斗了四日,均已神困力倦,几欲虚脱,但始终不肯容让半招。 第747章 神雕侠侣(52) 杨过寻思:“明天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再打了。”这晚待欧阳锋睡着了,悄声向洪七公道:“老前辈请借洞外一步说话。”洪七公跟着他出外。离洞十余丈后,杨过突然跪倒,连连磕头,一句话也不说。洪七公一怔之间,登时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怜欧阳锋身上有病,认输退让,哈哈一笑,说道:“就这么着。”倒曳木棒,往山下便走。 只走出数丈,突闻衣襟带风,欧阳锋从洞中窜出,挥杖横扫,怒喝:“老家伙,想逃么?”洪七公让了三招,欲待夺路而走,却给他杖风四方八面拦住了,脱身不得。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个相让之心,攻势不紧,登时落在下风,狼狈不堪,数次险些命丧于他杖下,眼见他挺杖疾进,击向自己小腹,知他这一杖尚有厉害后着,避让不得,当即横棒挡格,忽觉他杖上传来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力,不禁一惊:“你要和我比拚内力?”心念甫动,敌人内力已逼将过来,除了以内力挡架,更无他策,急运功劲抗御。 以二人如此修为,比拚内力,即到无可容让之境。二人以前数次比拚,都因忌惮对方了得,自己并无胜算,不敢轻易行此险着。那知欧阳锋浑浑噩噩,数日比武不胜,突运内力相攻。 十余年前洪七公固痛恨西毒作恶,此时年纪老了,火性已减,既见他疯疯颠颠,杨过又一再求情,实已无杀他之意,气运丹田,只守不攻,静待他内力衰竭。那知对方内力犹如长江浪涛,源源不绝的涌来,一浪既过,次浪又即扑来,非但无丝毫消减之象,反越来越猛。洪七公自信内力深厚,数十年来续有精进,就算胜不了西毒,若全力守御,当可立于不败之地,岂知拚了几次,欧阳锋的内力竟越来越强。洪七公想起与他隔着川边五丑比力之际,他足上连运三次劲,竟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似乎当时他第一次进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又至;二次劲力犹存,第三次跟着上来。倘若只持守势,由得他连连催逼,力上加力,不断积储,终究难以抵挡,只有乘隙回冲,令他非回力自守不可,来势方不能累积加强,心念动处,立即运劲反击,二人全身都是一震。 杨过见二人比拚内力,大为担忧,他若出手袭击洪七公后心,自可相助义父得胜,然见洪七公白发满头,神威凛然中兼有慈祥亲厚,刚正侠烈中伴以随和洒脱,不自禁的为之倾倒,何况他已应己求恳而甘愿退让,又怎忍出手加害? 二人又僵持一会,欧阳锋头顶透出缕缕白气,渐渐浓密,就如蒸笼一般。洪七公全力抵御,已无法顾到是否要伤对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属万幸。 从清晨直拚到辰时,又从辰时拚到中午,洪七公渐感内力消竭,但对方的劲力仍似狂涛怒潮般涌来,暗叫:“老毒物原来越疯越厉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料得此番拚斗定然要输,苦在无法退避,只得竭力撑持,却不知欧阳锋也已气衰力竭,支撑维艰。 又拚了两个时辰,已至申刻。杨过眼见二人脸色大变,心想再拚得一时三刻,非同归于尽不可,如上前拆解,自己功力与他们相差太远,多半分解不开,反而赔上自己一条性命,迟疑良久,眼见欧阳锋脸色灰白,神气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气,呼吸艰难,心道:“纵冒大险,也得救他们性命。”折了根树干,走到二人之间盘膝坐下,运功护住全身,一咬牙,伸树干往二人杖棒之间挑去。 岂知这一挑居然毫不费力,二人的内力从树干上传来,给他运内力一挡,立即卸去。原来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北丐西毒虽俱是当世之雄,但互耗多日,均已精力垂尽,二人给他内力反激,同时委顿在地,出气多而进气少,难以动弹。杨过惊叫:“爸爸,洪老前辈,你们没事么?”二人呼吸艰难,均不回答。 杨过要扶他们进山洞休息,洪七公轻轻摇头。杨过才知二人受伤极重,移动不得,当晚就睡在二人之间,只怕他们半夜里又起来厮拚。其实二人欲运内功疗伤亦不可得,又怎能互斗?次晨杨过见二人气息奄奄,比昨日更加委顿,心中惊慌,挖掘山药烤了,服侍二人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才略见回复生气。杨过将他们扶进山洞,分卧两侧,自己在中间隔开。 次日两人起身,相对而坐,欧阳锋道:“你我内力不分上下,不能再比了。但说到武术招数,你终究不如我。”洪七公摇头道:“未必,未必,倘若我使出丐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法来,就算棒上没半分内力,你也拆解不了。咱们不决生死,只拆招数,谁输谁赢都不打紧。”欧阳锋道:“好,不使内力,只拆招数!” 洪七公灵机一动,向杨过招招手,叫他俯耳过来,说道:“我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你知道么?”杨过点点头,他在全真教重阳宫中曾听师兄们谈论当世人物,都说丐帮前任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盖世,肝胆照人,乃大大的英雄好汉。洪七公道:“现下我有一套武功传你。这武功向来只传本帮帮主,不传旁人,但我此刻全身无力,使动不得,我要你演给你义父瞧瞧。” 杨过道:“老前辈这武功既不传外人,晚辈以不学为是。我义父神智未复,老前辈不用跟他一般见识。”洪七公摇头道:“你虽学了架式,不知运劲诀窍,临敌之际全然无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义父,只消摆几个姿式,他一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说是传你功夫。”杨过心想:“这套武功既是丐帮镇帮之宝,我义父未必抵挡得了,我又何必帮你赢我义父?”只是推托,说不敢学他丐帮秘传。 洪七公窥破了他心意,高声道:“臭蛤蟆,你义儿知道你敌不过我的打狗棒法,不肯摆式子给你瞧。”欧阳锋大怒,叫道:“孩儿,我还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快摆出来我瞧。”两人一股劲儿的相逼,杨过无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 洪七公叫他取过树枝,将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双犬”细细说给了他听。杨过一学即会,当即照式演出。 欧阳锋见棒招神奇,一时难以化解,想了良久,将一式杖法说给杨过听了。杨过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赞了声:“好!”又说了一招棒法。 两人如此大费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过拆了十来招,杨过却已累得满身大汗。次晨又比,直过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说完。棒法虽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变化却奥妙无穷,越到后来,欧阳锋思索的时刻越长,但他所回击的招数,也皆是攻守兼备、威力凌厉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不禁叹服。 到这日傍晚,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无狗”的第六变说了,这是打狗棒法最后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这一招使将出来,四面八方是棒,劲力所至,便有几十条恶犬也一齐都打死了,所谓“天下无狗”便是此义,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学绝诣。欧阳锋自是难有对策。当晚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 次晨杨过尚未起身,忽听得欧阳锋大叫:“有了,有了。孩儿,你便以这杖法破他。”叫声又兴奋,又紧迫。杨过听他呼声有异,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欧阳锋虽已年老,但因内功精湛,须发也只略现灰白,这晚用心过度,一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岁。杨过心中难过,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欧阳锋却一叠连声的相催,只得听他指拨。这一招十分繁复,欧阳锋反覆解说,杨过方行领悟,依式演了出来。 洪七公一见,脸色大变,随即大声叫好。欧阳锋道:“我想了这么久,方能还招,终究是打狗棒法了得!”突然咯的一声大叫,奋力出掌。洪七公还掌相迎,又进入比拚内力之境。 洪七公出力发劲,忽觉发出的巨大劲力竟有逆转之势,竟来反击自身,大惊之下,只觉欧阳锋的劲力并不乘势追击,反而也慢慢逆转,竟去反击自身。两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咦!奇哉怪也!臭蛤蟆,你捣什么鬼?”“老叫化,怎么你自己打自己,不用客气罢!”洪七公随即明白,他二人所使的九阴真经内功,虽有正练、逆练之分,但均依于《易经》的至理:“物极必反”。老阴升至尽头即转而为少阳,老阳升至顶点便转为少阴。他二人将真经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洪七公正练功夫渐转为逆,而欧阳锋逆练的功夫到后来渐转为正。两人再催几次劲力,两股内力合而为一,水乳交融,不再敌对互攻,而是融和贯通,相互慰抚,便如一幅太极图相似,阴阳二极互环互抱,圆转如意。两人只感全身舒畅,先是身上寒冷彻骨,但对方内力传来,如沐春日阳光,又如浸身于温暖的热水之中,自内息各脉以至四肢百骸,尽皆舒服之极。顷刻间全身炙热,如置身烤炉之中,炎热难忍,对方内力涌来,登时全身清凉,炽热全消。 两人哈哈大笑,都道:“好,好,好!不用比拚了。” 洪七公一跃而起,大叫:“老毒物,欧阳锋!咱俩殊途同归,最后变成‘哥俩好’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欧阳锋。杨过大惊,只道他要伤害义父,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紧,竟拉之不动。 欧阳锋已然神衰力竭,突然间回光反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尽数如在目前,也即哈哈大笑。 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纵声大笑。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大惊,连叫:“爸爸,老前辈!”竟无一人答应。他伸手去拉洪七公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杨过惊骇不已,俯身看欧阳锋时,竟也已没了气息。二人笑声虽歇,脸上却犹带笑容,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 北丐西毒数十年来反覆恶斗,互不相下,岂知竟同时在华山绝顶逝世。两人毕生怨愤纠结,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罢! 杨过霎时间又惊又悲,没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这情形却确实不像,心想:“或许他们死了一会,又会复活。两位老人家武功这样高,身子骨也未衰朽,不会就死的。或许他们又在比赛,瞧谁假死得久些。” 他在两人尸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过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见两尸脸上变色,出现黑斑,才知当真死去,当下大哭一场,在洞侧并排挖了两个坑,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公的酒葫芦,以及两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见二老当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结成了坚冰,足印犹在,躯体却已没入黄土。杨过踏在足印之中,回思当日情景,不禁又自伤心。再想如二老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到头来却要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什么荣名,什么威风,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他钦服二老武功神妙,葬罢二老后,回思二人诸般奇招神功,一招招的试演习练,在岩洞中又多耽了二十余天,直把二人的高明武功尽数记在心中,试招无误,但二老的高明内功却无法照学,也只得罢了。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头,这才离去,心想:“义父虽然了得,终究逊于洪老前辈一筹。那打狗棒法的最后一招‘天下无狗’精妙无比,义父必得苦思一夜方能拆解,虽然义父的解法也极精妙,但若当真对敌,那容他有细细凝思琢磨的余裕?当场便即输了。”叹息了一阵,觅路往山下而去。 下山后仍信步而行,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飘零,待得寿数尽了,随处躺下也就死了。上山时自伤遭人轻贱,满腔怨愤。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别人看重也好,轻视也好,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小小年纪,竟然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连对小龙女的刻骨相思,竟似也淡了几分。 不一日来到豫南一处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尽是枯树败草,朔风肃杀,吹得长草起伏不定,突然间西边蹄声隐隐,烟雾扬起,过不多时,数十匹野马狂奔而东,在里许之外掠过。眼见众野马放驰荒原,自由自在,杨过不自禁的也感心旷神怡,极目平野,奔马远去,只觉天地正宽,无拘无碍,正得意间,忽听身后有马发声悲嘶。 转过身来,只见一匹黄毛瘦马拖着一车山柴,沿大路缓缓走来,想是那马眼见同类有驰骋山野之乐,自己却劳神苦役,致发悲鸣。那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条长腿肌肉尽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满了癞子,满身泥污杂着无数血渍斑斑的鞭伤。一名莽汉坐在车上,嫌那马走得慢,不住手的挥鞭抽打。 杨过受人欺侮多了,见这瘦马如此苦楚,这一鞭鞭犹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泪水几乎欲夺目而出,双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汉子,你鞭打这马干么?”那莽汉见一个衣衫褴褛、化子模样的少年拦路,举起马鞭喝道:“快让路,不要小命了么?”说着鞭子挥落,又重重打在马背上。杨过大怒,叫道:“你再打马,我杀了你!”那莽汉哈哈大笑,挥鞭往杨过头上抽来。 杨过夹手夺过,倒转马鞭,吧的一声,挥鞭在空中打了个圈子,卷住了莽汉头颈,一扯便拉下马来,夹头夹脸的抽打了他一顿。那瘦马模样虽丑,却似甚有灵性,见莽汉遭打,纵声欢嘶,伸头过来在杨过腿上挨挨擦擦,甚是亲热。杨过拉断了它拉车的挽索,拍拍马背,指着远处马群奔过后所留下的烟尘,说道:“你自己去罢,再也没人欺侮你了。” 那马前足人立,长嘶一声,向前直奔。但这马身子虚弱,又挨饿久了,突然疾驰,便即脱力,只奔出十余丈,前腿一软,跪倒在地。杨过见着不忍,跑过去托住马腹,喝一声:“起!”将马托起。那莽汉见他如此神力,只吓得连大车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来,撒腿就跑,直奔到半里之外,这才大叫:“有强人哪!抢马哪!抢柴哪!” 第748章 神雕侠侣(53) 杨过觉得好笑,扯了些青草喂那瘦马。眼见此马遭逢坎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心,抚着马背说:“马啊,马啊,以后你随着我便了。”牵着缰绳慢慢走到市镇,买些料豆麦子喂马吃了个饱。第二日见瘦马精神健旺,这才骑了缓缓而行。 这匹癞马初时脚步蹒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越走越好,七八日后食料充足、精力充沛,竟步履如飞。杨过说不出的欢喜,加意喂养。 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癞马忽然踱到桌旁,望着邻座的一碗酒不住鸣嘶,似欲喝酒。杨过好奇心起,叫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放在桌上,在马头上抚摸几下。那马一口就将一碗酒喝干了,扬尾踏足,甚是喜悦。杨过觉得有趣,又叫取酒,那马一连喝了十余碗,兴犹未尽。杨过再叫取酒时,酒保见他衣衫破烂,怕他无钱会钞,推说没酒了。 饭后上马,癞马乘着酒意,洒开大步,奔驰得犹如颠了一般,道旁树木纷纷倒退,迅捷无比。不过寻常骏马奔驰时又稳又快,这癞马快是快了,身躯却忽高忽低,颠簸起伏,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却也骑它不得。这马更有一般怪处,只要见到道上有牲口在前,非发足超越不可,不论牛马骡驴,总要赶过了头方肯罢休,如遇快马,超赶时更如舍命相拚一般,风驰电掣,不胜不休。而它脚力也真了得,不论如何快马,它必能胜过。这副逞强好胜的脾气,似因生平受尽欺辱而来。杨过心想这匹千里良驹屈于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忽得一展骏足,自是要飞扬奔腾了。 这副劣脾气倒与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他本来情怀郁闷,途中调马为乐,究是少年心性,没几日便开心起来。自此一路向南,来到淮水之畔。沿路想起调笑陆无双、戏弄李莫愁师徒之事,在马上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龙女不知身在何处,何日再得和她相会,却又百转肠回,相思缠心。 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断遇见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样,不少都身负武功,心下琢磨:“难道媳妇儿和丐帮的纠葛尚未了结?又莫非丐帮大集人众,要跟李莫愁一决雌雄?这热闹倒不可不看。”他对丐帮本来无甚好感,但因钦服洪七公,不自禁对丐帮有了亲近之意,心想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陆无双为难,不妨就告知他们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又行一阵,见路上化子越来越多。众化子见了杨过,都微感诧异,他衣衫打扮和化子无异,但丐帮帮众若非当真事在紧急,决不骑马。杨过也不理会,按辔徐行。 行到申牌时分,忽听空中雕鸣啾啾,两头白雕飞掠而过,向前扑了下去。只听得一个化子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会。”又一个化子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第一个化子道:“他夫妇俩秤不离铊,铊不离秤……”瞥眼见杨过勒定了马听他们说话,向他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说了。 杨过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微微一惊,随即心下冷笑:“从前我在你家吃闲饭,给你们轻贱戏弄,那时我年幼无能,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我以天下为家,还倚靠你们什么?”心念一转:“我不如装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们如何待我。” 于是寻了个僻静所在,将头发扯得稀乱,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颊上抓了几把,左眼登时青肿,脸上多了几条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这时更把衣裤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尘中打了几个滚,配上这匹满身癞疮的丑马,果然是一副穷途末路、奄奄欲毙的模样。装扮已毕,一跷一拐的回到大路,马也不骑了,随着众化子而行。他不牵马缰,那丑马自行跟在他身后。丐帮中有人打切口问他是否去参与大宴,杨过不懂切口,瞪目不答,只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后的走着。 一行人迤逦而行,天色将暮,来到一座破旧的大庙前。见两头白雕栖息在庙前一株大松树上。武氏兄弟一个手托盘子,另一个在盘中抓起肉块,抛上去喂雕。日前他哥儿俩与郭芙合斗李莫愁,杨过也曾在旁打量,当时一直凝神瞧着郭芙,对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时斜目而观,见武敦儒神色剽悍,举手投足之间精神十足,武修文轻捷灵动,东奔西走,没一刻安静。武敦儒身穿紫酱色茧绸袍子,武修文穿宝蓝色山东大绸袍子,腰间都束着绣花锦缎英雄绦,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众。 杨过上前打了个躬,结结巴巴的道:“两……两位武兄请了,别来……别来安好。”这时庙前庙后都聚满了乞丐,个个鹑衣百结,杨过虽灰尘扑面,混在众丐之中也并不显得刺眼。武敦儒还了一礼,向杨过上下一瞧,却认他不出,说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谁?”杨过道:“贱名不足挂齿,小弟……小弟想求见黄帮主。” 武敦儒听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正要查问,忽听得庙门口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叫道:“大武哥哥,我叫你给我买根软些儿的马鞭,可买到了没有?”武敦儒忙撇下杨过,迎了上去,说道:“早买到了,你试试,可趁不趁手?”说着从腰带上抽出一根马鞭。 杨过转过头来,只见一个少女穿着淡绿衫子,从庙里快步而出,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正是郭芙。她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挂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如粉装玉琢一般。杨过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惭形秽,便转过了头不看。武修文也即抢上,哥儿俩尽力巴结。 武敦儒跟郭芙说了一会话,记起了杨过,转头问道:“你是来赴英雄宴的罢?”杨过也不知英雄宴是什么,顺口应了一声。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这位朋友,明儿招呼他上大胜关去。”说着自顾和郭芙说话,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应了,过来招呼,请教姓名。杨过照实说了。他原是无名之辈,那化子自然没听见过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称姓王行十三,是丐帮中的二袋弟子,问道:“杨兄从何处来?”杨过道:“从陕西来。”王十三道:“咦,杨兄是全真派门下的了?”杨过听到“全真派”三字就头痛,忙摇头道:“不是。”王十三道:“杨兄的英雄帖定是带在身边了?”杨过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称得上是什么英雄?只是先前跟贵帮黄帮主见过一面,特来求见,想告借些盘缠还乡。”王十三眉头一皱,沉吟半晌,道:“黄帮主正在接待天下英雄,只怕没空见你。”杨过此次原是特意要装得寒酸,对方愈轻视,他愈得意,于是更加可怜巴巴的求恳。 丐帮帮众皆出身贫苦,向来扶危解困,决不轻贱穷人。王十三听他说得哀苦,道:“杨兄弟,你先饱餐一顿,明日咱们去大胜关。我给你回禀长老,转禀帮主,瞧她老人家怎么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来叫他杨兄,现下听他说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己年纪比他大,就改口称杨兄弟了。杨过连声称谢。王十三邀他进庙,捧出饭菜飨客。丐帮此时污衣派得势,本帮即使逢到喜庆大典,也先要把鸡鱼牛羊弄得稀烂,好似残羹剩肴一般才吃,以示决不忘本,招待客人的却是完整酒饭。 杨过正吃之间,眼前斗然一亮,只见郭芙笑语盈盈,飘然进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听武修文道:“好,咱们今晚夜行,连夜赶到大胜关。我去把你红马牵出来。”三人自顾说话,对坐在地下吃饭的杨过眼角也没瞥上一眼。三人走进后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庙,但听得蹄声杂沓,已上马去了。杨过的一双筷子插在饭碗之中,听着蹄声隐隐远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帮帮众,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马,或步行,想来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杨过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什么东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说,当下假痴假呆,只管扮苦装傻。 傍晚时分来到大胜关。那大胜关是豫鄂之间的要隘,地占形势,市肆却不繁盛,自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占之地了。王十三引着杨过越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见前面数百株古槐围绕着一座大庄院,不少英豪之士都向庄院走去。庄内房屋接着房屋,重重叠叠,一时也瞧不清那许多,看来便接待数千宾客也绰绰有余。 王十三在丐帮只是个低辈弟子,知帮主此时正有要务忙碌,那敢去禀告借盘缠这等小事?安排了杨过的住处,自和朋友说话去了。 杨过见庄子气派甚大,众庄丁来去待客,川流不息,暗暗纳罕,不知主人是谁,何以有这等声势?忽听得砰砰砰放了三声号铳,鼓乐手奏起乐来。有人说道:“庄主夫妇亲自迎客,咱们瞧瞧去,不知是那位英雄到了?”但见知客、庄丁两行排开。众人都让在两旁。大厅屏风后并肩走出一男一女,都四十左右年纪,男的身穿锦袍,颏留微须,器宇轩昂,颇见威严;女的皮肤白皙,斯斯文文的似是个贵妇。众宾客悄悄议论:“陆庄主和陆夫人亲自出去迎接大宾。” 两人之后又是一对夫妇,杨过眼见之下心中一凛,不禁脸上发热,那正是郭靖、黄蓉夫妇。数年不见,郭靖气度更见沉着,黄蓉脸露微笑,浑不减昔日端丽。杨过心想:“原来郭伯母竟这般美貌,小时候我却不觉得。”郭靖身穿粗布长袍,黄蓉是淡紫的绸衫,她是丐帮帮主,只得在衫上不当眼处打上几个补钉了事。靖蓉身后是郭芙与武氏兄弟。此时大厅上点起无数明晃晃红烛,烛光照映,但见男的英俊雄伟,女的俏美娇艳。众宾客指指点点:“这位是郭大侠,这位是黄帮主郭夫人。”“这个花朵般的闺女是谁?”“是郭大侠夫妇的女儿。”“那两个少年是他们的儿子?”“不是,是徒儿。” 杨过不愿在人众之间与郭靖夫妇会面,缩在一个高大汉子身后向外观看,鼓乐声中外面进来了四个道人。杨过眼见之下,不由得怒从心起,当先是个白发白眉的老道,满脸紫气,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广宁子郝大通,其后是个灰白头发的老道姑,杨过未曾见过。后面并肩而入两个中年道人,一是赵志敬,一是甄志丙。 陆庄主夫妇齐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称师父,接着郭靖夫妇、郭芙、武氏兄弟等一一上前见礼。杨过听得人丛中一个老者悄悄向人说道:“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剑侠,姓孙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闻大江南北的清净散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是陆夫人的师父。陆庄主的武艺却非她所传。” 陆庄主双名冠英,他父亲陆乘风是黄蓉之父黄药师的弟子,算起来他比郭靖、黄蓉低着一辈。陆冠英的夫人程瑶迦是孙不二的弟子。他夫妇俩本居太湖归云庄,后来庄子给欧阳锋一把火烧成白地,陆乘风一怒之下,叫儿子也不再做太湖群盗的头脑了,携家北上,定居在大胜关。陆乘风中年早逝。当年程瑶迦未嫁时曾遭遇危难,得郭靖、黄蓉及丐帮中人相救,是以对丐帮一直感恩。这时丐帮广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陆冠英夫妇富于家财,便一力承担,将英雄宴设在陆家庄中。 郭靖等敬礼已毕,陪着郝大通、孙不二走向大厅,要与众英雄引见。郝大通捋着胡须说道:“马刘丘王四位师兄接到黄帮主的英雄帖,都说该当奉召,但马师兄近来身子不适,刘师兄、丘师兄他们助他运功医治,难以分身,只有向黄帮主告罪了。”黄蓉道:“好说,好说。几位前辈太客气了。”她虽年轻,然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郝大通等自对她极为尊重。郭靖与甄志丙的师弟尹志平少年时即相识,与甄志丙也曾会过面。郭靖探询马钰病况,得知是老年人的常病,便即放心。 大厅上筵席开处,人声鼎沸,烛光映红,一派热闹气象。甄志丙东张西望,似在人丛中寻觅什么人。赵志敬微微冷笑,低声道:“甄师弟,龙家那位不知会不会赏光?”甄志丙脸上变色,并不答话。郭靖不知他们说的是小龙女,接口道:“那一位姓龙的英雄?是两位师兄的朋友么?”赵志敬道:“是甄师弟的好友,贫道是不敢接交的。” 突然之间,甄志丙在人丛中见到杨过,全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他只道杨过既然在此,小龙女也必到了。赵志敬顺着他眼光瞧去,霎时间脸色大变,怒道:“杨过!是杨过!这……这小……也来了!” 郭靖听到“杨过”两字,忙转头瞧去。他二人别离数年,杨过人已长大,又装得落魄潦倒,郭靖本来未必相识,听了赵志敬的呼声,登时便认出了,又惊又喜,快步抢过去抓住了他手,欢然道:“过儿,你也来啦?我只怕荒废了你功课,没邀你来。你师父带了你来,真再好也没有了。”杨过反出重阳宫,全真教上下均引为本教之耻,谁也不向外泄漏丝毫,郭靖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郭靖对他常自挂念,生怕全真教众道多心,便没去探望,也没派人查询,此刻相会,心下甚喜。 赵志敬此番来参与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说知此事,不料竟与杨过相遇。他生怕郭靖听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此时听他如此说,才知二人也是初遇,当下脸色铁青,抬头望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杨爷的师父?”郭靖大吃一惊,忙问:“赵师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儿不听教训么?”赵志敬见大厅上诸路英雄毕集,提起此事,势必与杨过争吵,全真派脸上无光,只嘿嘿冷笑,不再言语。 第749章 神雕侠侣(54) 郭靖端详杨过,但见他目肿鼻青,脸上丝丝血痕,衣服破烂,泥污满身,显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中难受,双臂将他搂在怀里。杨过一给他抱住,立时全身暗运内功,护住要害。然郭靖乃对他爱怜,那有丝毫相害之意,伸手给他轻擦脸上泥污,向黄蓉叫道:“蓉儿,你瞧是谁来着?”黄蓉见到杨过,也是一怔。她可没郭靖这般欢喜,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来啦。” 杨过从郭靖怀抱中轻轻挣脱,说道:“我身上脏,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这两句话甚是冷淡,语气中颇含讥刺。郭靖微感难过,随即心想:“这孩子没爹没娘,瞧来他师父也不疼他。”携着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杨过本来给分派在大厅角落里的偏席上,跟最不相干之人共座,冷冷的道:“我坐在那边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贵客罢。”郭靖也觉尊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宾席上敬酒。 三巡酒罢,黄蓉站起来朗声说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几路的英雄好汉此刻尚未到来。今晚请各位放怀畅饮,不醉不休,咱们明天再说正事。”众英雄轰然称是。筵席上肉如山积,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斗饮,或说故叙旧。陆冠英在太湖统率群盗时积储甚富,他生性豪阔,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干了多少坛美酒。 酒饭已罢,众庄丁接待诸路好汉,分房安息。 赵志敬悄声向郝大通禀告几句,郝大通点点头。赵志敬站起身来向郭靖一拱手,说道:“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在惭愧得紧,今日负荆请罪来啦。” 郭靖急忙回礼,说道:“赵师兄过谦了。咱们借一步到书房中说话。小孩儿家得罪赵师兄,小弟定当重重责罚,好教赵师兄消气。”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杨过和他相隔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计议早定:“他只要骂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见他面。他如打我,我瞧在他前时对我亲厚的份上,我也就不还手。他要打得狠了,最多不过将我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姑姑日后知道,也不知会不会为我伤心。”他面临生死关头,第一件事便是想到小龙女。心中有了这番打算,便即坦然,已不如初见赵志敬之惊惧,见郭靖向他招手,就过去跟在他身后。 郭芙与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时对杨过已不识得,后来经父母相认,才记起原来是儿时在桃花岛上的旧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变化最大,数月不见即有不同,何况一别数年,又何况杨过故意扮成穷困落魄之状,混在数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识了。她见杨过回来,不禁心中怦然而动,回想当年在桃花岛上争斗吵闹,不知他是否还记昔时之恨?眼见他这副困顿情状,与武氏兄弟丰神隽朗的形貌实有天渊之别,不由得隐隐起了怜悯之心,低声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学艺,不知学得比咱们怎样?”武敦儒还未回答,武修文接口道:“师父武功天下无敌,他怎能跟咱们比?”郭芙点了点头,道:“他从前根基不好,想来难有什么进境,却怎地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武修文道:“那几个老道跟他直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这小子脾气劣得紧,定又闯了什么大祸。” 三人悄悄议论了一会,听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书房说话,又说要重责杨过,郭芙好奇心起,道:“快,咱们抢先到书房埋伏,去听他们说些什么。”武敦儒怕师父责骂,不敢答应。武修文却连声叫好,抢在头里。郭芙右足一顿,微现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是不听我话。”武敦儒见了她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违抗不得,当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刚在书架后面躲好,郭靖、黄蓉已引着郝大通、孙不二、甄志丙、赵志敬四人走进书房,双方分宾主坐下。杨过跟着进来,站立一旁。 郭靖道:“过儿,你也坐罢!”杨过摇头道:“我不坐。”面对着武林中的六位高手,他纵然大胆,到这时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向来把杨过当作自己嫡亲子侄一般,对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问什么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辈的不是,板起脸向杨过道:“小孩儿这等大胆,竟敢不敬师父。快向两位师叔祖、师父、师叔磕头请罪。”其时君臣、父子、师徒之间的名分要紧之极,所谓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师徒尊卑之分,亦不容有半分差池。不论是武林或儒林,还是常人家庭,师父即等同于父亲,尊师孝父,乃天经地义。郭靖生性严厉古板,如此训斥,实为怜他孤苦,语气已温和到了万分,换作别人,早已“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拳头板子夹头夹脸的打下去了。 赵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贫道怎敢妄居杨爷的师尊?郭大侠,你别出言讥刺。我们全真教并没得罪您郭大侠,何必当面损人?杨大爷,小道士给您老人家磕头赔礼,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识得英雄好汉……” 靖蓉夫妇见他神色大变,越说越怒,都诧异之极,心想徒弟犯了过失,师父打骂责罚也属常事,何必如此大失体统?黄蓉料知杨过所犯之事定然重大异常,见郭靖给他一顿发作,做声不得,缓缓道:“我们给赵师兄添麻烦,当真过意不去。赵师兄也不须发怒,这孩子怎生得罪了师父,请坐下细谈。” 赵志敬大声道:“我赵志敬这一点点臭把式,怎配做人家师父?岂不让天下好汉笑掉了牙齿?可不是要我好看吗?” 黄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满。她与全真教本没多大交情,当年全真七子曾摆天罡北斗阵围攻她父亲黄药师,丘处机又曾坚欲以穆念慈许配给郭靖,都曾令她大为不快,虽事过境迁,早已不介于怀,但此时赵志敬在她面前大声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过无礼。 郝大通和孙不二虽觉难怪赵志敬生气,然如此暴躁吵闹,实非出家人本色。孙不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侠和黄帮主说个明白。你这般暴躁,成什么样子?咱们修道人修的是什么道?”孙不二虽是女流,但性子严峻,众小辈都对她极为敬畏,她这么缓缓的说了几句,赵志敬当即不敢再嚷,连称:“是,师叔。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过儿,你瞧你师父对长辈多有规矩,你怎不学个榜样?”赵志敬又待说“我不是他师父”,望了孙不二一眼,便强行忍住。 杨过大声道:“他不是我师父!” 此言一出,郭靖、黄蓉固然大吃一惊,躲在书架后偷听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诧异无比。武林中师徒之分何等严明,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抚育成人,又由洪七公传授武艺,师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师之道实为天经地义,岂知杨过竟敢公然不认师父,说出这般忤逆的话来?他霍地立起,指着杨过,颤声道:“你……你……你说什么?”他拙于言辞,不会骂人,但脸色铁青,却已怒到了极点。 黄蓉平素极少见他如此气恼,低声劝道:“靖哥哥,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为他生气。” 杨过本来心感害怕,这时见连本来疼爱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厉色,把心横了,暗想:“除死无大事,就算你们合力打死了我,那又怎样?”朗声说道:“我本性原来不好,可也没求你们传授武艺。你们都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何必使诡计损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说到“没爹没娘”四字,自伤身世,眼圈微微一红,随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泪。”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师父……好心……好心传你武艺,都是瞧着我和你过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谁又使……又使什么诡计了?谁……谁……又来损……损你了?”他本就不会说话,盛怒之下更加结结巴巴。 杨过见他急了,更加慢慢说话:“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 黄蓉缓缓的道:“郭伯母自然亏待你了。你爱一生记恨,那也由得你。” 杨过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说道:“郭伯母没待我好,可也没亏待我。你说传授武艺,其实是教我读书,你传过我一分半分武功么?”郭靖听了,心道:“原来蓉儿没传他武功。”只听杨过续道:“但读书也是好事,小侄总是多认得了几个字,听你讲了许多古人之事。我还是要多谢您。可是这几个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赵志敬,恨恨的道:“总有一日,我要报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惊,忙问:“甚……什么?什么血海……这……这从那里说起?” 杨过道:“这姓赵的道人自称是我师父,不传我丝毫武艺,那也罢了,他却叫好多小道士来打我。郭伯伯与郭伯母你们两位既没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这姓郝的,见到一位婆婆爱怜我,他却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说我这话是真是假?你把一个赤手空拳的六七十岁婆婆打得呕血身亡,你全真教算是行侠仗义的正经教派,还是行凶作恶、杀害老弱的邪教?郝大通,咱们这就到大厅去,请天下英雄评评这个理,你敢不敢去?你不敢去,便是妖道奸人,你全真教上上下下,便都是无耻恶棍!”想到孙婆婆为己而死,咬牙切齿,扑上去要跟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学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无出其右,只因一个失手误杀了孙婆婆,数年来一直郁郁不乐,引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生平杀人不少,但所杀的尽是奸恶之徒,从来不伤无辜。此时听杨过当众直斥,不由得脸如死灰,当日一掌打得孙婆婆狂喷鲜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身上不带兵刃,当下伸出左手,从赵志敬腰里拔出长剑。 众人只道他要剑刺杨过,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护,不料他倒转长剑,剑柄递向杨过,说道:“不错,我杀错了人。你跟孙婆婆报仇罢,我决不还手就是。”众人见他如此,无不大为惊讶。郭靖生怕杨过接剑伤人,叫道:“过儿,不得无礼。” 杨过知道在郭靖、黄蓉面前,决计难报此仇,朗声说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许我动手,却来显这般大方劲儿。你真要我杀你,干么又不在无人之处递剑给我?郝大通,你这无耻凶徒、妖道恶棍,这场血仇,我迟早要报。你杀了孙婆婆,瞧你全真教是不是恃强行凶、杀害孤寡妇孺的大恶徒?你不如连我也一起杀了灭口。” 郝大通是武林前辈,竟给这少年几句话刺得无言可对,手中拿着长剑,递出又不是,缩回又不是,手上运劲一抖,啪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往地下一丢,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大踏步走出书房。郭靖待要相留,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杨过,又看看孙不二等三人,心想看来这孩子的说话并非虚假,过了半晌,说道:“怎么全真教的师父们不教你功夫?这几年你在干什么了?”问这两句话时,口气已和缓了许多。 杨过道:“郭伯伯上终南山之时,将重阳宫中数百个道士打得没半分还手之力,就算马刘丘王诸位真人不介意,难道旁人也不记恨么?他们不能欺你郭伯伯,难道不能在我这小小孩子身上出气么?他们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传我武功?这几年来我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今日还能活着来见郭伯伯、郭伯母,当真是老天爷有眼了。”他轻轻几句话,将自己反出全真教的起因尽数推在郭靖身上。所谓“暗无天日”云云,倒也不是说谎,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不见天日,郭靖听来,怜惜之心不禁大盛。 赵志敬见郭靖倒有九成信了他的说话,着急起来,说道:“你……你……小杂种胡说八道……你……哼,我们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杨过怒道:“你骂我小杂种,你这猪狗不如的老杂种!你倒说一句真心话,你有没叫你的徒儿们来打我?” 郭靖只道杨过所言是实。黄蓉却鉴貌辨色,见杨过眼珠滚动,满脸伶俐机变的神色,心想:“这孩子狡猾得紧,其中定然有诈。”说道:“这样说来,你一点武功也不会了?你在全真教门下这几年是白耽的了?”一面问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间手臂一长,挥掌往他天灵盖直拍下去。 这一掌手指拍向脑门正中“百会穴”,手掌根拍向额头入发际一寸的“上星穴”,这两大要穴俱是致命之处,只要为重手拍中,立时毙命,无可挽救。郭靖大惊,叫得一声:“蓉儿!”但黄蓉落手奇快,这一掌是她家传的“桃华落英掌”,毫无先兆,手动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杨过身子微微向后一仰,要待避开,但黄蓉此时何等功夫,既然出手,那里还能容他闪避,眼见手掌已拍上他脑门。杨过大惊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脑中念头急转,右手微微一动,又即垂下。如郭靖这等武功高强而心智迟钝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杨过却见事快极,心中立时想到:“郭伯母是试我功夫来着,要是我架了她这一掌,那就是自认撒谎。”但眼见黄蓉这一招实是极厉害的杀手,倘若她并非假意相试,自己不加招架,岂非枉自送了性命?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猛地激起了倔强狠烈、肆意妄为的性儿,心道:“死就死好了!”他此时武功虽未及黄蓉,但要伸手格开她这一掌却也不难,可是竟甘冒生死大险,垂手不动。 黄蓉这一招果是试他武功,手掌拍到了他头顶,却不加劲,只见他脸现惊惶之色,既不伸手招架,更不暗运内功护住要穴,显是丝毫不会武功的模样,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传你武功,是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爷们想来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低声道:“他确没学到全真派武功。” 第750章 神雕侠侣(55) 一言甫出,心中暗叫:“啊哟,不对!险些受了这小鬼之骗。”想起杨过在桃花岛时曾以蛤蟆功震伤武修文,武功已有些根基,纵使这几年没半点进境,适才自己手掌拍上他脑门,无论如何定会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聪明得过了头,要是慌慌张张的格我一招,或许竟能给你骗过。现下你装作一窍不通,却露出破绽来了。”也不说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捣鬼再作计较。她向赵志敬望望,又向杨过瞧瞧,只是微笑。 赵志敬见黄蓉试了一招,杨过并不还手,又听到她低声向丈夫说的话,只道黄蓉已给他瞒过,那就更加显得自己理亏,不由得怒火冲天,大声道:“这小畜生诡计多端,黄帮主你试他不出,我来试试。”走到杨过面前,指着他鼻子道:“小畜生,你当真不会武功么?你如不接招,道爷手下可不会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着瞧罢。”他知杨过的武功实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杀手,却要逼得他非显露真相不可,如仍然装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多与郭靖夫妇翻脸,拚着受教主及师父重责便是。当真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想:“你料定黄帮主不会伤你的性命,这才大着胆子、鬼模鬼样的装得好像。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装假?”袍袖一挥,便要动手。 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伤了杨过性命,便要上前干预。黄蓉一拉他袖子,低声道:“你别管。”她知赵志敬愤怒异常,出招必定沉重,杨过无法行险以图侥幸,势须还手,那时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这许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来料事决无差失,也就不再说话,只踏上了一步,若当真危险,出手相救也来得及。 赵志敬向孙不二、甄志丙二人说道:“孙师叔、甄师弟,这小畜生假装不会武功,我是逼得无法,这才试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击毙了他,请你们在掌教师伯、丘师伯和我师父面前作个见证。” 杨过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孙不二自一清二楚,见他此时凭着狡狯伎俩,挤得赵志敬下不了台,明明显得全真教理亏,又听他口口声声辱骂全真教,也盼赵志敬逼他现出本相,冷笑道:“这般毁师叛教逆徒,打杀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岂能叫人妄开杀戒?这几句话的用意实是威吓杨过,要他不敢继续装假作伪。 赵志敬有师叔撑腰,胆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对准杨过小腹猛踢过去。这招“天山飞渡”刚中有柔,阳劲蕴蓄阴劲,着实厉害。但这一脚劲力虽强,却并不深奥,乃全真派武功入门第一课,出招平淡无奇,只要稍会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一天学武,就必先学“天山飞渡”,跟着就学“退马势”,那是避让“天山飞渡”的一着,一攻一守,乃最简易的套子。赵志敬使出这一招,是要使郭靖、黄蓉明白:“就算我没传他高深武功,难道这入门第一课也不教么?” 杨过见他飞腿踢来,却不使那“退马势”,叫声:“啊哟!”左手下垂,挡住了小腹。赵志敬见他竟然大着胆子不闪不让,这一脚也就不再容情,直踢过去,待得足尖与他小腹相距只余三寸,灯光下猛见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翘起,对准了自己右足内踝的“大豁穴”。 这一脚若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对方身体,自己先已遭点中穴道,这一来不是对方伸手点穴,却是自己将穴道凑到他指尖上去给他点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危急中立即变招,硬生生转过出脚方向,右足从杨过身旁擦过,总算避开了这一点之厄,但身子已不免一晃,满脸胀得通红。 郭靖与黄蓉都在杨过身后,看不到他的手指,还道赵志敬脚下容情,在最后关头转了去势。孙不二和甄志丙却已看得清楚。甄志丙默不作声。孙不二霍地站起,喝道:“好小子,这等奸猾!” 赵志敬左掌虚晃,右掌往杨过左颊斜劈下去,这一招“紫电穿云”却是极精妙的上乘招数,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换,明明劈向左颊,掌缘却要斩在敌人右颈之中。岂知杨过早已将玉女心经练得滚瓜烂熟,这心经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对头。王重阳每一招厉害的拳术掌法,当年林朝英无不拟具了巧妙破法。这时杨过见他左掌晃动,忙伸手抱头,似乎极为害怕,左手食指却已暗藏右颈,却以右掌在外遮掩,令赵志敬无法看到,待他掌缘斩至,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声,左手食指正好点中他掌缘正中的“后溪穴”。 这一着仍是赵志敬自行将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给他点穴,杨过不过料敌机先,将手指放在确当部位而已。赵志敬掌上穴道遭点,登时手臂酸麻,知中诡计,狂怒之下,左足横扫而出,杨过大叫:“啊哟!”左臂微曲,将肘尖置于左腰上二寸五分之处。赵志敬左脚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时撞正杨过肘尖。他这一脚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强劲已极,穴道受到的震荡便也十分厉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孙不二见师侄出丑,左臂探处,伸手挽起,在他背后拍了几下,解开了穴道。 杨过见这老道姑出手既准且快,武功远胜赵志敬,心中也自忌惮,忙退在一旁。 孙不二虽修道多年,性子仍极刚强,见杨过的功夫奇诡无比,似乎正是本门武功的克星,而且要显得全然不会武功,却将全真派第三代弟子的第一高手制得一败涂地,更加难得,自己出手也未必能胜,叫道:“走罢!”也不向郭黄二人道别,袍袖一拂,纵身从书房窗中扑出,迳自上了屋顶。 甄志丙一直犹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黄蓉解释原委,赵志敬怒道:“还说什么?”拉拉他袍袖,两人先后跃出窗口,随孙不二而去。 以郭靖黄蓉二人眼力,自知赵志敬给人点了穴道,但杨过明明并未伸手出指,难道另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 郭靖立即探头到窗口张望,却那里有人?他只道赵志敬正要痛下杀手之际忽然不忍,或是忌了自己夫妇而不敢下手,又或因郝大通无理杀人,全真教怕杨过到大厅上去宣扬其事,请众评理,赵志敬因而假装穴道受点,藉故离去。黄蓉却看出必是杨过使了诡计,不过一来她在杨过背后,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动静,二来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经这样一门武功,竟能料敌机先,将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没丝毫还手之力,一时便也猜想不透。她可不会似郭靖这般君子之心度人,见全真教四道拂袖迳去,大缺礼数,不禁恚怒。 她心下沉吟,回过身来,见书架下露出郭芙墨绿色的鞋子,当即叫道:“芙儿,在这儿干什么?”郭芙嘻嘻一笑,出来扮个鬼脸,道:“我和武家哥哥在这儿找书看呢。”黄蓉知他们三人素来不亲书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来?一看女儿的脸色,料定他们必是事先躲着偷听。正要斥骂几句,丐帮弟子禀报有远客到临,黄蓉向杨过望了一眼,自与郭靖出去迎宾。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杨家哥哥是你们小时同伴,你们好好招呼他。” 武氏兄弟从前和杨过不睦,此时见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没学到半分武功,又让师父“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自更加轻视,叫来一名庄丁,命他招呼杨过,安置睡处。郭芙对杨过却大感好奇,问道:“杨大哥,你师父干么不要你?” 杨过道:“那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懒,脾气不好,又不会装矮人侍候师父的亲人,去给买马鞭子、驴鞭子什么的……” 武氏兄弟听得此言刺耳,都变了脸。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说什么?”杨过道:“我说我不中用,讨不到师父的欢心。” 郭芙嫣然一笑,说道:“你师父是道爷,难道也有女儿么?”杨过见她这么一笑,犹似一朵玫瑰花儿忽然开放,明媚娇艳,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郭芙自来将武氏兄弟摆布得团团乱转,早已不当一回事,这时见到杨过的神色,知他已为自己的美貌倾倒,暗自得意。 杨过眼望西首,见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桃华影落飞神剑”,下联是“碧海潮生按玉箫”。这副对联他在桃花岛试剑亭中曾经见过,知是黄药师所书,但此处的对联下面署名却是“五湖废人病中涂鸦”。他年纪比眼前这三人大不了几岁,阅历心情,却似老了十多年一般,看到“五湖废人”四字,想起亲人或死或离,自己东飘西泊,直与废人无异,适才逼得赵志敬狼狈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时尽消,一股凄苦萧索之意袭上心来,不禁垂下了头,暗自神伤。 郭芙低声软语:“杨大哥,你这就去安置罢,明儿我再找你说话。” 杨过淡淡的道:“好罢!”随着那庄丁出了书房,隐约听得郭芙在发作武氏兄弟:“我爱找他说话,你们又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会求爹爹教他。” 第十二回 英雄大宴 次日杨过在厅上用过早点,见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却在旁探头探脑。杨过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问道:“你找我么?”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门外走走,我要问你这些年来在干些什么。”杨过嘘了口长气,心想那真一言难尽,三日三夜也说不完,而且这些事又怎能跟你说? 二人并肩走出大门,杨过一侧头,见武氏兄弟遥遥跟随在后。郭芙早已知道,却假装没瞧见,只向杨过絮絮相询。杨过详说初入重阳宫时她父亲如何打得群道落花流水,他如何作弄鹿清笃,尽拣些没要紧的闲事乱说一通,东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娇笑。 二人缓步行到柳树之下,忽听得一声长嘶,一匹癞皮瘦马奔将过来,在杨过身上挨挨擦擦,甚是亲热。武氏兄弟见了这匹丑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近二人身边。武修文笑道:“杨兄,这匹千里宝马妙得紧啊,亏你好本事觅来?几时你也给我觅一匹。”武敦儒正色道:“这是大食国来的无价之宝,你怎买得起?”郭芙瞧瞧杨过,望望丑马,见二者一般的肮脏潦倒,不由得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杨过笑道:“我人丑马也丑,原本相配。两位武兄的坐骑,想来神骏得紧了。”武修文道:“咱哥儿俩的坐骑,也不过比你的癞皮马好些。芙妹的红马才是宝马呢。以前你在桃花岛上早见过的。”杨过道:“原来郭伯伯将红马给了姑娘。” 四个人边说边走。郭芙忽然指着西首,说道:“瞧,我妈又传棒法去啦。”杨过转过头来,只见黄蓉和一个年老乞丐正向山坳中并肩走去,两人手中都提着一根杆棒。武修文道:“鲁长老也真够笨的了,这打狗棒法学了这么久,还是没学会。”杨过听到“打狗棒法”四字,心中一凛,却丝毫不动声色,转过头来望着别处,假装观赏风景。 只听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帮的镇帮之宝,我妈说这棒法神妙无比,乃天下兵刃中最厉害的招数,自不是十天半月就学得会的。你说他笨,你好聪明么?”武敦儒叹了口气,道:“可惜除了丐帮帮主,这棒法不传外人。”郭芙道:“将来如你做丐帮帮主,鲁帮主自会传你。这棒法连我爹爹也不会,你不用眼热。”武敦儒道:“凭我这块料儿,怎能做丐帮帮主?芙妹,你说师母怎会选中鲁长老接替?”郭芙道:“这些年来,我妈也只挂个名儿。丐帮大大小小的事儿,一直就交给鲁有脚长老办着。我妈听到丐帮中这许多啰哩啰唆的事儿就头痛,她说何必老这样有名无实,不如干脆叫鲁长老做了帮主。等鲁长老学会打狗棒法,我妈就正式传位给他啦。” 武修文道:“芙妹,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样打的?你见过没有?”郭芙道:“我没见过。咦,我见过的!”从地下捡起一根树枝,在他肩头轻击一下,笑道:“就是这样!”武修文大叫:“好,你当我是狗儿,你瞧我饶不饶你?”伸手作势要去抓她。郭芙笑着逃开,武修文追了过去。两人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地。 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别再闹,我倒有个主意。”武修文道:“好,你说。”郭芙道:“咱们去偷着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究竟是个什么宝贝模样。”武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却摇头道:“要是给师母知觉咱们偷学棒法,定讨一顿好骂。”郭芙愠道:“咱们只瞧个样儿,又不是偷学。再说,这般神妙的武功,你偷瞧几下就会了么?大武哥哥,你可真算了不起。”武敦儒给她一顿抢白,只微微一笑。郭芙又道:“昨儿咱们躲在书房里偷听,我妈骂了人没有?你就是一股劲儿胆小。小武哥哥,咱们两个去。”武敦儒道:“好,好,算你的道理对,我跟你去就是。”郭芙道:“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难道你就不想瞧瞧?你不去也成,我学会了回来用这棒法打你。”说着举起手中树枝向他一扬。 他三人对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耳闻其名已久,但到底是怎么个样儿,却从来没见过。郭靖曾跟他们讲述,当年黄蓉在君山丐帮大会之中如何以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夺得帮主之位,三个孩子听得欣慕无已。此刻郭芙倡议去见识见识,武敦儒嘴上反对,心中早就一百二十个的愿意,只装作勉为其难,不过听从郭芙的主意,万一事发,师母须怪不到他。 郭芙道:“杨大哥,你也跟我们去罢。”杨过眺望远山,似乎正涉遐思,全没听到他们的话。郭芙又叫了一遍,杨过才回过头来,满脸迷惘之色,问道:“好好,跟你去,到那里啊?”郭芙道:“你别问,跟我来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干么,他又看不懂,笨头笨脑的弄出些声音来,岂不教师母知觉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顾着他就是了。你们两个先去,我和杨大哥随后再来。四个人一起走脚步声太大。” 第751章 神雕侠侣(56) 武氏兄弟老大不愿,但素知郭芙的言语违拗不得。兄弟俩当下怏怏先行。郭芙叫道:“咱们绕近路先到那棵大树上躲着,大家小心些别出声,我妈不会知觉的。”武氏兄弟遥遥答应,加快脚步去了。 郭芙瞧瞧杨过,见他身上衣服委实破烂得厉害,说道:“回头我要妈给你做几件新衣,你打扮起来,就不会这般难看了。”杨过摇头道:“我生来难看,打扮也没用的。” 郭芙说过便算,也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瞧着武氏兄弟的背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杨过道:“你为什么叹气?”郭芙道:“我心里烦得很,你不懂的。” 杨过见她脸色娇红,秀眉微蹙,确是个绝美的姑娘,比之陆无双、完颜萍、耶律燕等还更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动,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烦心。”郭芙笑道:“这又奇了,你怎会知道?真胡说八道。”杨过道:“好,我如猜中了,你可不许抵赖。” 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着右颊,星眸闪动,嘴角蕴笑,道:“好,你猜。”杨过道:“那还不容易。武家哥儿俩都喜欢你,都讨你好,你心中就难以取舍。” 郭芙给他说破心事,一颗心登时怦怦乱跳。这件事她知道、武氏兄弟知道、她父母知道,甚至师公柯镇恶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觉得此事难以启齿,每个人心里常常想着,口中却从来没提过一句。此时斗然间给杨过说了出来,不由得她满脸通红,又高兴,又难过,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泪珠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杨过道:“大武哥哥稳重斯文,小武哥哥说话好听。两个儿都年少英俊,性子聪明,又都千依百顺,向我大献殷勤,当真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精,可是我一个儿,又怎能嫁两个人?”郭芙怔怔的听他说着,听到最后一句,啐了一口,说道:“你满嘴胡说,谁理你啦?”杨过瞧她神色,早知已全盘猜中,口中轻轻哼着小调儿:“可是我一个儿啊,又怎能嫁两个人?” 他连哼几句,郭芙始终心不在焉,似没听见,过了一会,才道:“杨大哥,你说是大武哥哥好呢,还是小武哥哥好?”这句话问得甚是突兀。她与杨过虽是儿时游伴,但当时便有嫌隙,又多年未见,现下两人都已长大,这般女儿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可是杨过生性活泼,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片刻间令人如坐春风,似饮美酒。况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过此事,确然觉得二人各有好处,日常玩耍说笑,和武修文较为投机相得,但要办什么正事,却又是武敦儒妥当得多。女孩儿情窦初开,平时对二人或嗔或怒,或喜或愁,将兄弟俩摆弄得神魂颠倒,在她内心,却好生为难,不知该对谁更好些才是。她没人可以商量,这时杨过说中她的心事,竟不自禁的问出了口。 杨过笑道:“我瞧两个都不好。”郭芙一怔,问道:“为什么?”杨过笑道:“倘若他二人好了,我杨过还有指望么?”他一路上对陆无双嬉皮笑脸的胡闹惯了,其实并非当真有甚邪念,这时和郭芙说笑,竟又脱口而出。郭芙一呆,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说半句轻薄之言,当下不知该发怒还是不该,板起了脸,道:“你不说也就罢了,谁跟你说笑?”说着展开轻功,绕小路向山坳后奔去。 杨过碰了个钉子,觉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挤在他们三人中间干么?”转过身来,缓缓而行,心想:“武家兄弟把这姑娘当作天仙一般,唯恐她不嫁自己。其实当真娶到了,整天陪着这般娇纵横蛮的一个女子,定是苦头多过乐趣,嘿,也真好笑。” 郭芙奔了一阵,只道杨过定会跟来央求赔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没他的人影。她心念一转,暗道:“这人不会轻功,自然追我不上。”当即向来路赶回,只见他反而走远,忙奔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不来?”杨过道:“郭姑娘,请你转告你爹爹妈妈,说我走啦。”郭芙一惊,道:“好端端的干么走了?”杨过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我本来不为什么而来,既然来过了,也就该去了。” 郭芙素来喜欢热闹,虽然心中全然瞧不起杨过,只觉得听他说笑,比之跟武氏兄弟说话另有一股新鲜味儿,实是一百个盼望他别走,说道:“杨大哥,咱们这么久没见,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呢。再说,今晚开英雄大宴,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汉都来聚会,你怎不见识见识呢?” 杨过笑道:“我又不是英雄,也来与会,岂不教那些大英雄们笑话?”郭芙道:“那也说得是。”微一沉吟,道:“反正陆家庄不会武功之人也很多,你跟那些帐房先生、管家们一起喝酒吃饭,也就是了。”杨过一听大怒,心想:“好哇,你将我当作低三下四之人看待了。”脸上丝毫不露气恼之色,笑道:“那可不错。”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时却将心一横,决意要做些事情来出一口恶气。 郭芙自小娇生惯养,不懂人情世故,她这几句话其实并非有意相损,却不知无意中已大大得罪了人。她见杨过回心转意,笑道:“快走罢,别去得迟了,给妈先到,就偷看不到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杨过气喘吁吁的跟着,落脚沉重,显得十分的迟钝笨拙。 好容易奔近黄蓉平时传授鲁有脚棒法之处,见武氏兄弟已爬在树梢,四下张望。郭芙跃上树枝,伸下手来拉杨过上去。杨过握着她温软如绵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荡,但随即想起:“你便再美十倍,也怎及得上我姑姑半分?” 郭芙悄声问道:“我妈还没来么?”武修文指着西首,低声道:“鲁长老在那里舞棒弄棍,师母和师父走开说话去了。”郭芙生平就只怕父亲一人,听说他也来了,觉得有些不妥,但见鲁有脚拿着一根竹棒,东边一指,西边一圈,毫无惊人之处,低声道:“这就是打狗棒法么?”武敦儒道:“多半是了。” 郭芙又看了几招,但觉呆滞,不见奥妙,说道:“鲁长老还没学会,没什么好看,咱们走罢。”杨过见鲁长老所使的棒法,与洪七公当日在华山绝顶所传果然分毫不错,暗暗冷笑:“小女孩儿什么也不懂,偏会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对郭芙奉命唯谨,听说她要走,正要跃下树来,忽听树下脚步声响,郭靖夫妇并肩走近。只听郭靖说道:“芙儿的终身大事,自然不能轻忽。但过儿年纪还小,少年人顽皮胡闹总免不了的。在全真教闹的事,看来也不全是他错。”黄蓉道:“他在全真教捣蛋,我才不在乎呢。你顾念郭杨两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该的。但杨过这小子狡狯得紧,我越瞧他,越觉得像他父亲,我怎放心将芙儿许他?” 杨过、郭芙、武氏兄弟听了这几句话,无不大惊。四人虽知郭杨两家本有瓜葛牵连,却不知上代原来渊源极深,更万想不到郭靖有意把女儿许配给杨过。这几句话与各人都有莫大干系,四人自均凝神倾听,四颗心一齐怦怦乱跳。 只听郭靖道:“杨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国王府,误交匪人,才落得如此悲惨下场,到头来竟致尸骨不全。如他自小就由杨铁心叔父教养,决不至此。”黄蓉叹了口气,过了一会,低低的道:“那也说得是。” 杨过对自己身世从来不明,只知父亲早亡,死于他人之手,至于怎样死法,仇人是谁,即自己生母也不肯明言。此时听郭靖提到他父亲,说什么“流落王府,误交匪人”,又是什么“尸骨不全”,登时如遭雷轰电掣,全身发颤,脸如死灰。郭芙斜眼瞧了他一眼,见他如此神色,不由得心中害怕,担心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与黄蓉背向大树,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郭靖轻抚黄蓉手背,温言道:“自从你怀了这第二个孩子,最近身子大不如前,快些将丐帮的大小事务一古脑儿的交了给鲁有脚,须得好好调养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来妈妈有了孩子,我多个弟弟,那可有多好。妈怎么又不跟我说?” 黄蓉道:“丐帮之事,我本来就没多操心。倒是芙儿的终身,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道:“全真教既不肯收过儿,让我自己好好教他罢。我瞧他人是极聪明的,将来我把功夫尽数传了与他,也不枉了我跟他爹爹结义一场。” 杨过听郭靖言语中对自己情重,心中感动不已,几欲流下泪来。 黄蓉叹道:“我就是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因此只教他读书,不传武功。盼他将来成为一个深明大义、正正派派的好男儿,纵使不会半点武功,咱们将芙儿许他,也是心满意足的了。”郭靖道:“你用心本来很好,可是芙儿是这样的一个脾气,这样的一身武功,要她终身守着一个文弱书生,你说不委屈她么?你说她会尊重过儿么?我瞧啊,这样的夫妻定然难以和顺。”黄蓉笑道:“也不怕羞!原来咱俩夫妻和顺,只因为你武功胜过我了。郭大侠,来来来,咱俩比划比划。”郭靖笑道:“好,黄帮主,你划下道儿来罢。”只听啪的一声,黄蓉在郭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过了一会,黄蓉道:“唉,这件事说来好生为难,就算过儿的事暂且搁在一旁,武家哥儿俩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还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特跳。杨过事不关己,却也急欲知道郭靖对二人的评语。 只听郭靖“嗯”了一声,隔了好久始终没有下文,最后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的。一个人要面临大事,真正的品性才显得出来。”他声调转柔,说道:“好,芙儿年纪还小,过几年再说也不算迟,说不定到那时一切自有妥善安排,全不用做父母的操心。你教导鲁长老棒法,可别太费神了,这几日我总觉你气息不顺,很有些耽心。我找过儿去,跟他谈谈。”说着站起身来,向来路回去。 黄蓉坐在石上调匀一会呼吸,才招呼鲁有脚过来试演棒法。这时鲁有脚已将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尽数学全,只是如何使用却未领会诀窍。黄蓉耐着性子,一路路的详加解释。 那打狗棒法的招数固然奥妙,而诀窍心法尤其神妙无比,否则小小一根青竹棒儿怎得成为丐帮镇帮之宝?以欧阳锋如此厉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黄蓉已花了将近一个月工夫,才将招数传授了鲁有脚,此时再把口诀和变化心法念了几遍,叫他牢牢记住,说到融会贯通,那是要瞧各人的资质与悟性了,却不是师父所能传授得了的。 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听得索然无味,什么“封”字诀如何如何,“缠”字诀又怎样怎样,第十八变怎样转为第十九变,而第十九变又如何演为第二十变。三人几次要想溜下树去,却又怕给黄蓉发觉,只盼她尽快说完口诀,与鲁有脚一齐走开。那知黄蓉预定今日在英雄大宴之前将帮主之位传给鲁有脚,预定此时将棒法口诀一齐传完,倘若他无法领会,宁可日后慢慢再教,总须遵依帮规,使他在接任帮主时已学会打狗棒法,因之说了将近一个时辰还没说完。偏生鲁有脚天资不佳,近年来记心减退,一时之间又怎记得了这许多?黄蓉反来覆去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总难记得周全。 黄蓉自十五岁上与郭靖相识,对资质迟钝之人相处已惯,鲁有脚记心不好,她倒也并不着恼。苦在帮规所限,这口诀心法必须以口相传,决不能录之于笔墨,否则写将出来让他慢慢读熟,倒可省却不少心力了。 当日洪七公在华山绝顶与欧阳锋比武,损耗内力后将这棒法每一招每一变都教了杨过,叫他演给欧阳锋观看,但临敌使用的口诀心法却一句不传。他想杨过虽听了招数,不明心法,实无半点用处,这样便不算犯了帮规,而当时并非真的与欧阳锋过招,使棒的心法自也不必传授。那知杨过竟在此处原原本本的尽数听到。他天资高出鲁有脚百倍,只听了三遍,已一字不漏的记住,鲁有脚却兀自颠三倒四、缠七夹八的背不清楚。 黄蓉第二次怀孕之后,某日修习内功时偶一不慎,伤了胎气,身子由是虚弱。这日教了半天,颇感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养了一会神,叫道:“芙儿、儒儿、文儿、过儿,一起都给我滚下来罢!”郭芙等四人大吃一惊,都想:“怎么她不动声色,原来早知道了!”郭芙笑道:“妈,你真有本事,什么都瞒不过你。”说着使招“乳燕投林”,轻轻跃在她面前。武氏兄弟跟着跃下,杨过却慢慢爬下树来。 黄蓉哼了声道:“凭你们这点功夫,也想偷看来着?倘若连你们几个小贼也知觉不了,行走江湖,只怕过不了半天就中歹人埋伏。”郭芙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但自恃母亲素来宽纵,也不怕她责骂,笑道:“妈,我拉了他们三个来,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那知道鲁长老使的一点也不好看。妈,你使给我们见识见识。” 黄蓉一笑,从鲁有脚手中接过竹棒,道:“好,你小心着,我要绊小狗儿一交。”郭芙全神留心下盘,只待竹棒伸来,立即上跃,教她绊之不着。黄蓉竹棒一晃,郭芙急忙跃起,双足离地半尺,刚好棒儿一绊,全不使力的便将她绊倒了。郭芙跳起身来,大叫:“我不来,我不来。那是我自己不好。”黄蓉笑道:“好罢,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郭芙摆个马步,稳稳站着,转念一想,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两个在我旁边,也摆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稳。郭芙伸出手臂与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当真是稳若泰山,说道:“妈,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龙十八掌,那才推得动我们。”黄蓉微微一笑,挥棒往三人脸上横扫过去,势挟劲风,甚是峻急。三人连忙仰后相避,这么一来,下盘扎的马步自然松了。黄蓉竹棒回带,使个“转”字诀,往三人脚下掠去,三人立足不稳,同时扑地跌倒。总算三人武功已颇有根基,上身微一沾地,立即跃起。 第752章 神雕侠侣(57) 郭芙叫道:“妈,你这个仍是骗人的玩意儿,我不来。”黄蓉笑道:“适才我传授鲁长老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那一诀是用蛮力的?你说我这是个骗人的玩意儿,那不错,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骗人玩意儿,只要能把高手骗倒,那就胜了。只有你爹爹的降龙十八掌这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硬拚,用不着使巧劲诈着。可是要练到这一步,天下能有几人能够?”这几句话只把杨过听得暗暗点头,凝思黄蓉所述的打狗棒心法,与洪七公所说的招数一加印证,当真奥妙无穷。 郭芙等三人虽懂了黄蓉这几句话,却未悟到其中妙旨。黄蓉又道:“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异的功夫,卓然自成一家。单学招数,如不知口诀,那是一点无用。凭你绝顶聪明,只怕也难以自创一句口诀,以之与招数相配。但若知道了口诀,非我亲传招数,也只记得什么‘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个字而已,因此不怕你们四个小鬼偷听。要是我传授别种武功,未得我的允准,以后可万万不能偷听偷学,知道了么?”郭芙连声答应,笑道:“妈,你的功夫我何必偷学?难道你还有不肯教我的么?” 黄蓉竹棒在她臀上轻轻一拍,笑道:“跟两位武家哥哥玩去。过儿,我有几句话跟你说。鲁长老,你慢慢去想罢,一时记不全,日后再教你。”鲁有脚、郭芙等四人别了黄蓉,自回陆家庄去,只留下杨过站着。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黄蓉知道他偷学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黄蓉见他神色惊疑不定,拉着他手,叫他坐在身边,柔声道:“过儿,你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倘若问你,料你也不肯说。不过这个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时,性儿也极怪僻,全亏得你郭伯伯处处容让。”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嘴角边现出微笑,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淘气之事,又道:“我不传你武功,本意是为你好,那知反累你吃了许多苦头。你郭伯伯爱我惜我,这份恩情,我自然要尽力报答,他对你有个极大心愿,盼你将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定当尽力助你学好,以成全他心愿。过儿,你也千万别让他灰心,好不好?”杨过从未听黄蓉如此温柔诚恳的对自己说话,只见她眼中充满着怜爱之情,不由得大是感动,胸口热血上涌,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黄蓉抚着他头发,柔声说道:“过儿,我什么也不用瞒你。我以前不喜欢你爹爹,因此一直也不喜欢你。但从今后,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子复了原,我便把全身武功都传给你。郭伯伯也说过要传你武功。” 杨过更加难过,越哭越响,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瞒着你,我……我……我都跟你说。”黄蓉抚着他头发,说道:“今日我很倦,过几天再说不迟,你只要做个好孩子,我就喜欢啦。待会开丐帮大会,你也来瞧瞧罢。”杨过心想洪七公逝世这等大事,自须在大会中明言,擦着眼泪不住点头。 二人在大树下这一席话,都是真情流露,将从前相互不满之情,豁然消解。说到后来,杨过竟破涕为笑,又想到郭靖言语中对自己的期望与厚意,自与小龙女分别以来,首次感到这般温暖。 黄蓉说了一会话,觉得腹中隐隐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说道:“咱们回去罢。”携着他手,缓步而行。杨过心想该把洪七公的死讯先行禀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黄蓉只感丹田中气息越来越不顺畅,皱着眉头道:“明儿再说,我……我不舒服。” 杨过见她脸色灰白,不禁耽心,只觉她手掌有些阴凉,大着胆子暗自运气,将一股热力从手掌上传了过去。当他与小龙女在终南山同练玉女心经之时,这门掌心传功的法门已练得极是纯熟,但他怕黄蓉的内功与他所学互有冲撞抵触,初时只微微传了些过去,后来觉得通行无阻,这才增加内力。 黄蓉感到他传来的内力绵绵密密,与全真派内功全然不同,但柔和浑厚,实不在全真高手之下,体内大为受用,片刻之间,她逆转的气血已归顺畅,双颊现出晕红,心中惊异:“这孩子却在那里学到了这上乘内功?”向他一笑,意甚嘉许。 正要出言询问,郭芙远远奔来,叫道:“妈,妈,你猜是谁来了?”黄蓉笑道:“今儿天下英雄聚会,我怎知是谁来了?”突然心念一动,欢然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师伯、师叔们,这可多年不见了。”郭芙道:“妈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中?”黄蓉笑道:“这有何难?武家哥儿俩寸步也不离开你,忽然不跟着你,定是他们亲人到了。”杨过向来自恃聪明机变,但见黄蓉料事如神,远在自己之上,不禁骇服。 黄蓉又道:“芙儿,恭喜你又得能多学一门上乘武功,就只怕你学不会。”郭芙问道:“什么武功?”杨过冲口而出:“一阳指!”郭芙不去理他,随口道:“你懂什么?妈,是什么武功?”黄蓉笑道:“杨大哥不已说了?”郭芙道:“啊,原来是妈跟你说的。” 黄蓉和杨过都微笑不语。黄蓉心想:“过儿聪明智慧,胜于武家兄弟十倍。芙儿是个草包,更加不用提了。他知一阳指是一灯大师的本门功夫,武氏兄弟的师叔伯们到来,怜他兄弟孤苦,定会传授,而他哥儿俩要讨好芙儿,自是学到什么就转送给她什么了。”郭芙却好生奇怪,妈妈干么要将此事先告诉了杨过,难道真要将我终身许给这小叫化吗?想到此处,不由得向杨过白了一眼,做个鬼脸。 大理一灯大师座下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农夫。他自与李莫愁一战受伤,迄今影踪不见,存亡未卜。此次来赴英雄宴的是渔人点苍渔隐与书生朱子柳二人。 朱子柳与黄蓉一见就要斗口,此番睽别已十余年,两人相见,又各逞机辩。欢叙之后,点苍渔隐与朱子柳二人果然找了间静室,将一阳指的入门功夫传于武氏兄弟。 这日上午,陆家庄上又到了无数英雄好汉。陆家庄虽大,却也已到处挤满了人。 中午饭罢,丐帮帮众在陆家庄外林中聚会。新旧帮主交替是丐帮最隆重的庆典,东南西北各路高辈弟子尽皆与会,来到陆家庄参与英雄宴的群豪也均受邀观礼。 十余年来,鲁有脚一直代替黄蓉处理帮务,公平正直,敢作敢为,丐帮中的污衣、净衣两派齐都心悦诚服。其时净衣派的简长老已然逝世,梁长老长年缠绵病榻,彭长老叛去,帮中并无别人可与之争,是以这次交替顺理成章。黄蓉按着帮规宣布后,将历代帮主相传的打狗棒交给了鲁有脚,众弟子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满头满脸、身前身后都是痰涎,新帮主接任之礼告成。众宾纷纷道贺。 杨过见帮主交接的礼节奇特,暗暗称异,正要起身禀报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忽见一个老丐跃上大石,大声说道:“洪老帮主有令,命我传达。”帮众听了,登时齐声欢呼。他们十多年未得老帮主信息,常自挂念,忽闻他有号令到来,个个欣喜若狂。人丛中一个乞丐大声叫道:“恭祝洪老帮主安好!”众丐一齐呼叫,当真声振天地。呼声此伏彼起,良久方止。 杨过见群丐人人激动,有的甚至泪流满面,心想:“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但众人这等欢欣,我又何忍将洪老帮主逝世的讯息说了出来?何况我人微言轻,述说这等大事,他们未必肯信。会中七张八嘴,势必乱成一团,这又不是好事,何必扫他们的兴?”再想:“他们问到洪老帮主的死因,我自不能隐瞒义父跟他比武之事。武氏兄弟知道我跟义父学过‘蛤蟆功’,他们焉有不说出来之理?会中这许多化子不免要疑心我从旁相助义父,一起下手,因而害死了洪老帮主,那当真百口莫辩了。待得大会散后,我详详细细的告知郭伯母,让她转告便了。”暗自庆幸亏得这老丐抢先出来,否则自己未加深思,迳自直言,难免惹起重大麻烦。 只听那老丐说道:“半年之前,我在广南东路韶州始兴郡遇见洪老帮主,陪着他老人家喝了顿酒。他老人家身子健旺,胃口极好,酒量跟先前也一般无二。”群丐又大声欢叫,夹杂着不少笑声。那老丐接着道:“老帮主这些年来,杀了不少祸国殃民的狗官恶霸,他说刚听到消息,有五个大坏蛋叫作什么‘川边五丑’,奉了蒙古鞑子之命,在川东、湖广一带做了不少坏事,他老人家就要赶去查察,如确然如此,自然要取了这五条狗命。”一名中年乞丐站起身来,说道:“川边五丑前一阵好生猖獗,只行踪飘忽,我们川西众兄弟始终找他们不到。近来却突然不知去向,定是给老帮主出手除了。”丐帮弟子与观礼的群豪纷纷鼓掌。杨过心下黯然:“你们怎知洪老帮主和我义父将川边五丑打成废人之后,他二位不久便离了人世。” 那老丐又道:“洪老帮主言道:方今天下大乱,蒙古鞑子日渐南侵,蚕食我大宋天下,凡我帮众,务须心存忠义,誓死杀敌,力御外侮。”群丐齐声答应,神情甚为激昂。那老丐道:“朝廷政事紊乱,奸臣当道,要那些臭官儿们来保国护民,那是办不到的。眼下外患日深,人人都要存着个捐躯报国之心,洪老帮主命我勉励众位好兄弟,要牢牢记住‘忠义’二字。”群丐轰然而应,齐声高呼:“誓死遵奉洪老帮主的教训。” 杨过自幼失教,不知“忠义”两字有何等重大干系,但见群丐正义凛然,不禁大有所感,心下佩服。 丐帮大会以后办的都是些本帮赏罚升黜等事,帮外宾客不便与闻,纷纷告辞退出。 到得晚间,陆家庄内内外外挂灯结彩,华烛辉煌。正厅、前厅、后厅、厢厅、花厅各处一共开了二百余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杰倒有一大半赴宴。这英雄大宴是数十年中难得一次的盛举,主人既须交游广阔,众所钦服,又须豪于资财,出得起偌大费用,否则决难邀到这许多武林英豪。 郭靖、黄蓉夫妇陪伴主宾,位于正厅。黄蓉为杨过安排席次,便在她坐席之旁。郭芙与武氏兄弟反而坐得甚远。 郭芙初时有些奇怪,心想:“这人不会武功,妈怎么让他坐这好位?”突然转念一想,不由得心中一凉:“啊哟不好,爹爹说要将我许配于他,莫非妈竟依从了爹爹?”她越想越怕,想到刚才眼见妈妈拉住了杨过之手而行,神情亲热,又想爹妈互敬互重,爹爹若执意如此,妈妈自也不会不允。她斜眼望着杨过,又耽心,又气愤,心想:“我怎能嫁给这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来。武修文恰好在此时说道:“芙妹,你瞧那姓杨的小子也坐在这儿,他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郭芙气鼓鼓的道:“你有本事就撵他走啊!” 武氏兄弟对杨过原本只心存轻视,但在树上听到郭靖说要将女儿许配于他,已大生敌意。武修文听了郭芙之言,心想:“我何不去狠狠羞辱他一番?教他在众英雄之前大大出一番丑。师母向来极为要强好胜,这姓杨的当众栽个大筋斗,师母便决不能再要他做女婿了。”他适才跟师伯学了一阳指功夫,正好一试,说道:“他既要冒充英雄,那就让他出出锋头,大大的露一下脸。”站起身来,满满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旁,说道:“杨大哥,这些年来你定然挺得意罢?我敬你一杯。” 杨过见武修文不住转头去瞧郭芙,神色狡狯,显是不怀好意,心想:“他来敬酒,定有鬼花样。在酒中下毒,料也不敢,要防他下蒙药。”站起接过酒杯,说道:“多谢。”沾口不饮。就在此时,武修文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往他腰间点去。他将身子挡住了旁人眼光,这一指对准了杨过的“笑腰穴”,听师伯言道,以一阳指法点中了敌人的“笑腰穴”,对方便要大笑大叫,穴道不解,始终大笑不止。 杨过早就在全神提防,岂能中此暗算?其实即是对方出其不意的突施偷袭,以他此时武功,也决不能着了道儿。若依杨过平时半点不肯吃亏的脾气,定要狠狠反击,不是摔武修文一交,便反点他“笑腰穴”,但今日与黄蓉说了一番话后,心中愉乐,和平舒畅,暗想:“你虽和我过不去,但总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徒弟,我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暗运欧阳锋所授内功,全身经脉霎时之间尽皆逆转,所有穴道即行变位,不过他此时并非头下脚上的倒立,而于这功夫也修为甚浅,经脉只能逆转片刻,一呼一吸之后便即回顺,必须再运内功,方得二次逆转片时。但就只这么短短一刻,已足令武修文这一指全无效用。 武修文一指点后,见杨过只微微一笑,坐回原位,半点不动声色,好生奇怪,回到自己席上,低声道:“哥哥,怎么师伯教的功夫不管使?”武敦儒道:“什么不管使?”武修文将适才之事说了。武敦儒冷笑道:“定是你出指不对,又或是认穴歪了。”武修文急道:“怎么不对?你瞧。”挺出手指,作势往兄长腰中点去,姿式劲道,与师伯所传丝毫不差。 郭芙小嘴一撅,道:“我还道一阳指是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哼!瞧来也没什么用。”她知武氏兄弟学了一阳指而自己不会,虽说二人日后必定传她,却已不甚乐意。 第753章 神雕侠侣(58) 武敦儒霍地站起,也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前,说道:“杨大哥,咱哥儿俩数年不见,此番重逢,小弟也敬你一杯。”杨过心中暗笑:“你弟弟已显过身手,瞧你做哥哥的又有什么高招?”筷上正夹了一大块牛肉,也不放下,左手接过酒杯,笑道:“多谢。”武敦儒更不遮掩,右臂倏出,袍袖带风,出指疾往杨过腰间戳去。杨过见他来指势狠,自己于这逆运经脉的功夫所习有限,只怕抵挡不住,当下不再运气逆脉,手臂下垂,将一大块牛肉挡在自己“笑腰穴”上。他这一下后发而先至,武敦儒全然不觉,食指戳去,正好刺中牛肉。杨过放下筷子,笑道:“喝了酒,吃块牛肉最好。” 武敦儒提起手来,见五只手指中抓着好大一块牛肉,汁水淋漓,拿着又不是,抛去又不好,甚是狼狈,狠狠向杨过瞪了一眼,快步回座。 郭芙见他手中抓着一大块牛肉,很是奇怪,问道:“那是什么?”武敦儒胀红了脸,难以回答,正狼狈间,只见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他举杯向群雄敬了一杯酒,朗声说道:“敝帮洪老帮主传来号令,言道蒙古南侵日急,命敝帮帮众各出死力,抵御外侮。现下天下英雄会集于此,人人心怀忠义,咱们须得商量个妙策,使得蒙古鞑子不敢来犯我大宋江山。”群雄纷纷起立,你一言我一语,都表赞同。此日来赴英雄宴之人多数是血性汉子,眼见国事日非,大祸迫在眉睫,早就深自忧心,有人提起此事,忠义豪杰自是如响斯应。 一个银髯老者站起身来,声若洪钟,说道:“咱们今日众家英雄在此,便当歃血结盟,共抗外敌。咱们要结成一个‘抗蒙保国盟’。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咱们空有忠义之志,若无一个领头的,大事难成。今日群雄在此,大伙儿便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人人心服的豪杰出来,由他领头,众人齐奉号令。”群雄一齐喝采,早有人叫了起来:“就由你老人家领头好啦!”“不用推举旁人啦!” 那老者哈哈笑道:“我这臭老儿又算得那一门子货色?武林高手,自来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为首。中神通重阳真人仙去多年,东邪黄岛主独来独往,西毒非我中原汉人,南帝远在大理,都不是我大宋百姓。这个抗蒙保国盟的盟主,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辈莫属。” 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众望所归,群雄一齐鼓掌,再无异议。 人丛中一人说道:“洪老帮主自然做得群雄盟主,除他老人家之外,又有那一个艺能服众,德能胜人,担当得了这个大任?”他话声响亮,众人齐往发声之处瞧去,却看不到人,原来说话的人身材甚矮,给旁边之人遮没了。有人问道:“是那一位说话?” 那矮子跃起身来,站到了桌上,但见他身高不满三尺,年逾四旬,满脸透着精悍之气。有人识得他是江西好汉“矮狮”雷猛。众人欲待要笑,见了他左顾右盼的威猛眼光,都把笑声吞下了肚里。只听他道:“可是洪老帮主行事神出鬼没,十年之中难得露一次脸,要是遇上了抗敌御侮的大事,恰好无法向他老人家请示,那便如何?”群雄心想:“这话倒也说得是。”雷猛又道:“咱们今日所作所为,全是尽忠报国之事,实无半点私心。咱们推举一位副盟主,洪老盟主云游四方之时,大伙儿就对他唯命是从。” 喝采鼓掌声中,有人叫道:“郭靖郭大侠!”有人叫道:“鲁帮主最好。”有人道:“丐帮前黄帮主足智多谋,又是洪老帮主的弟子,我推举黄帮主。”又有人道:“就是此间陆庄主。”更有人叫:“全真教马教主。长春子丘真人。”一时众论纷纭。 正乱间,厅口快步进来四个道人,却是郝大通、孙不二、赵志敬、甄志丙四人。杨过见他们去而复回,心道:“哼,要跟我再干一场吗?”郭靖和陆冠英大喜,忙离席相迎。全真派号称天下武术正宗,今日英雄大宴中若无全真派高手参与,不免逊色。 郝大通在郭靖耳边低声道:“有敌人前来捣乱,须得小心提防。我们特地赶回报讯。”郭靖心想,广宁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数高手,江湖上武功胜得过他的寥寥可数,他说这几句话的声音微微发颤,对头自必是极厉害的人物,低声问道:“欧阳锋?”郝大通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下的那个蒙古人。”郭靖心中一宽,点头道:“是霍都王子?” 郝大通还未回答,只听得大门外号角声呜呜吹起,接着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击磐声。陆冠英叫道:“迎接贵宾!”语声甫歇,厅前已高高矮矮的站了数十人。 堂上群雄都在欢呼畅饮,突然见这许多人闯进厅来,都微感诧异,但均想此辈定是来赴英雄宴的人物,见内中并无相识之人,也就不以为意。 郭靖低声向黄蓉转述了郝大通的说话,便即站起,夫妻俩与陆冠英夫妇一起迎了出去。郭靖识得那容貌清雅、贵公子模样的是蒙古霍都王子;那脸削身瘦的僧人是霍都的师兄达尔巴。这二人曾在终南山重阳宫中会过,虽是一流高手,但武功尚比自己为逊,也不去惧他。只见这二人分立两旁,中间站着一个身披红袍、极高极瘦、身形犹似竹杆一般的僧人,脑门微陷,便似一只碟子一般。 郭靖与黄蓉互望了一眼,他们曾听黄药师说起过密教金刚宗的奇异武功,练到极高境界之时,顶门微微凹下,此人顶心深陷,难道武功当真高深之极?两人暗中提防,同时躬身施礼。郭靖说道:“各位远道到来,就请入座喝几杯。”他既知来者是敌,也不说什么“光临、欢迎”之类口是心非的言语了。陆冠英吩咐庄丁另开新席,重整杯盘。 武氏兄弟一直帮着师父师母料理事务,武修文快手快脚,尤是第一等的精明干练人物。两兄弟指挥庄丁,在最尊贵处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请众宾挪动座位。郭芙见杨过安安稳稳的坐着,全不动弹,瞧着十分的不顺眼,心道:“你也算得什么英雄?天下英雄都死光了,也轮不到你。”向武修文使个眼色,又向杨过一努嘴。武修文会意,走到杨过身前,说道:“杨大哥,你的座位儿挪一挪。”也不等他示意可否,已指挥庄丁将他杯筷搬到了屋角落里最僻的一席。杨过心中怒火渐盛,也不说话,只暗暗冷笑。 这边厢霍都王子向那高瘦僧人说道:“师父,我给你老人家引见中原两位大名鼎鼎的英雄……”郭靖一惊:“原来他是这蒙古王子的师父。”那僧人点了点头,双目似开似闭。霍都王子道:“这位是做过咱们蒙古西征右军元帅的郭靖郭大侠,这位是郭夫人,也即是丐帮的黄帮主。”那僧人听到“蒙古西征右军元帅”八字,双目一张,斗然间精光四射,在郭靖脸上转了一转,重又半垂半闭,对丐帮的帮主却似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声说道:“这位是在下师尊,蒙古圣僧,人人尊称金轮国师,当今大蒙古国皇后封为第一护国大师。”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响亮。众人听了,愕然相顾,均想:“我们在这里商议抵御蒙古南侵,怎地来了个蒙古的什么护国大师?”杨过更是一凛,记得那日在华山绝顶,义父与洪七公都曾称赞川边五丑所学功夫“了不起”,要他们带讯去叫师祖金轮国师来比划比划;此刻金轮国师与川边五丑的师父达尔巴同时到来,义父与洪七公却不在人世了,既感伤心,又知这高瘦僧人定然了得。 郭靖不知如何对付这几人才好,只淡淡的说道:“各位远道而来,请多喝几杯。” 酒过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来,摺扇一挥张开,露出扇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朗声道:“我们师徒今日未接英雄帖,却来赴英雄大宴,老着脸皮做了不速之客,但想到得会群贤,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盛会难得,良时不再,天下英雄尽聚于此,依小王之见,须得推举一位群雄的盟主,领袖武林,以为天下豪杰之长,各位以为如何?” “矮狮”雷猛大声道:“这话不错。我们已推举了丐帮洪老帮主为群雄盟主,现下正在推举副盟主,阁下有何高见?”霍都冷笑道:“洪七公早就归位了。推一个鬼魂做盟主,你当我们都是死人么?”此言一出,群雄齐声大哗,丐帮帮众尤其愤怒异常,纷纷叫嚷。霍都道:“好罢,洪七公倘若未死,就请他出来见见。” 鲁有脚将打狗棒高举两下,说道:“洪老帮主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你说要见,就轻易见得着么?”霍都冷笑道:“莫说洪七公此时死活难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处,凭他的武功德望,又怎及得上我师父金轮国师?各位英雄请听了,当今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金轮国师,再没第二人当得。” 群雄听了这一番话,都已明白这些人的来意,显是得知英雄大宴将不利于蒙古,是以来争盟主之位。倘若金轮国师凭武功夺得盟主,中原豪杰虽决不会奉他号令,却也削弱了汉人抗拒蒙古的声势。众人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望她,心想:“这几十个人武功再强,也决不能是这里数千人的对手,不论单打独斗还是群殴,我们都不致落了下风,大家只听黄帮主号令行事便了。” 黄蓉知道今日若不动武,决难善罢,群殴自然必胜,不过难令对方心服,朗声说道:“此间群雄已推举洪老帮主为盟主,这个蒙古好汉却横来打岔,要推举一个大家从未闻名、素不相识的什么金轮国师。倘若洪老帮主在此,原可与金轮国师各显神通,一决雌雄,但他老人家周游天下,到处诛杀蒙古鞑子、铲除为虎作伥的汉奸,没料到今日各位自行到来,未能在此恭候,他老人家日后知道了,定感遗憾。好在洪老帮主与金轮国师都传下了弟子,就由两家弟子代师父们较量一下如何?” 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惊人,又当盛年,只怕已算得当世第一,此时纵然是洪七公也未必能强得过他,若与金轮国师的弟子相较,那是胜券在握,决无败理,当下纷纷叫好喝采,声震屋瓦。在偏厅、后厅中饮宴的群雄得到讯息,纷纷涌来,一时廊下、天井、门边都挤满了人,众人叫好助威。蒙古武人一边人少,声势大大不如。 霍都当年在重阳宫与郭靖交手,一招即败,其时还道他是全真派门人,后来稍加打听,自即知道了他来历。师兄达尔巴与自己只伯仲之间,就算师兄弟两人齐上,多半也敌不过洪七公这位弟子郭大侠,但若不允黄蓉之议,今日这盟主一席自夺不到了,这个变故实非始料之所及,不禁彷徨无计。 金轮国师道:“好,霍都,你就下场去,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划比划。”他话声重浊,这句话一口气说将出来,全然不须转换呼吸。他一直在蒙古朝廷的所在和林居住,受蒙古国当今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供奉,封为国师,料想凭着自己亲传弟子霍都的武功,在中原定然少有敌手,最多是不敌北丐、东邪、西毒等寥寥几个前辈而已,却不知他曾折在郭靖手下。霍都答应一声,随即低声道:“师父,那洪老儿的徒弟十分了得,弟子只恐难以取胜,莫要堕了师父威风。” 金轮国师脸一沉,哼了一声,道:“难道连人家的徒儿也斗不过?快下去。”霍都甚是尴尬,他输给郭靖之事,一直瞒着师父,此刻不敢事到临头才来禀明,他只道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当世无人能与匹敌,只消法驾来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来,那知竟会要自己与郭靖比武,正自焦急,一个身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汉子走近身来,凑嘴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霍都一听大喜,站起身来,张开扇子拨了几拨,朗声说道:“素闻丐帮的镇帮之宝,有一套叫做什么打狗棒法的,是洪老帮主生平最厉害的本事。小王不才,要凭这柄扇子破他一破。若是破得,看来洪七公的本事也不过尔尔了!” 黄蓉初时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并未在意,忽听他提到打狗棒法,只轻轻几句话,便将武功最强的郭靖撇在一边,却是谁人献此妙策?向那蒙古人瞧去,当即认出此人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原来他已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装束,留了蓬蓬松松的满腮大胡子,帽子低垂,直遮至眼,若不留神细看,还真认不出来,也只有他,才知打狗棒法非丐帮帮主不传,郭靖武功虽高,却是不会。霍都说这番话,明是指名向自己与鲁有脚挑战。鲁有脚的棒法新学乍练,领会有限,使用不得,那是非自己出马不可了。 郭靖知道妻子的打狗棒法妙绝天下,料想可以胜得霍都,但她这几个月来胎气方动,内息不调,万不能与人动武,于是步出座位,站在席间,朗声道:“我洪恩师的打狗棒法,只在遇上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之时才用,只怕阁下这点微末功夫,还不配见识。你这就来领教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好了。”群雄大声喝采。 金轮国师双目半张半闭,见郭靖出座这么一站,当真是有若渊停岳峙,气势非凡,不由得暗暗吃惊:“此人果真了不起。” 霍都哈哈一笑,说道:“终南山重阳宫中,小王与阁下曾有一面之缘,当日阁下自称是马钰、丘处机诸道的门人,怎么又冒充起洪七公的弟子来啦?”郭靖正要回答,霍都抢着又道:“一人投拜数位师父,本来也是常事。然而今日乃金轮国师与洪老帮主较量功夫,阁下武功虽强,却是艺兼众门,须显不出洪老帮主的真实本事。” 这番话倒也甚是有理,郭靖本就拙于言辞,一时难以辩驳。群雄却大声叫嚷起来:“有种就跟郭大侠较量,没胆子的就夹着尾巴走罢。”“郭大侠是洪老帮主及门弟子,若他代不得,谁又代得了?”“你定要尝尝打狗棒法的滋味,那你是自认为狗了。” 第754章 神雕侠侣(59) 黄蓉朗声道:“咱们今日结盟,结的是‘抗蒙保国盟’,抗的是蒙古,所保的国是大宋。三位要争盟主之位,先须得加盟。国师是不是要辞了蒙古第一国师之位,来加盟我们的同盟,共抗蒙古,共保大宋?”群雄一齐笑嚷:“对,对!你们一起来抗蒙保宋吧!倒也欢迎!” 霍都仰天长笑,发笑时潜运内力,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将群雄七嘴八舌的言语都压了下去,只震得大厅上的烛火摇晃不定。群雄相顾失色,都想:“瞧不出他年纪轻轻,公子哥儿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厉害内功。”霎时间都静了下来。 霍都朗声说道:“我师父要做的,是天下英雄的盟主。他老人家当了盟主之后,他老人家说什么,大伙儿就奉命而行,不得有违。他老人家说保蒙,大伙儿就保蒙。他老人家说灭宋,大伙儿就奉命灭宋。”群雄纷纷叫嚷:“你先说个明白:咱们这个‘抗蒙保国盟’,你们三个是不是想加盟,是不是想抗蒙保宋?”有人大声叫道:“很好,欢迎蒙古国师弃暗投明,深明大义,跟我们一起来抗蒙保宋!” 霍都双手一划,说道:“到底是抗蒙保宋,还是投蒙灭宋,凭盟主一言而决,你们推举洪七公洪帮主,我们推举蒙古圣僧金轮国师,我是国师的弟子,向洪帮主的成名绝技打狗棒法领教,丐帮中那一位会这棒法的,快快代洪帮主出战,否则的话,大家遵奉我师父为盟主,听从盟主的吩咐便了。丐帮只须向我师认输投诚,弃暗投明,我们蒙古人也可网开一面,宽大为怀,原谅你们的愚昧无知。” 中原群雄喝骂声中,鲁有脚竹棒一摆,大踏步走到席间,道:“在下是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打狗棒法十成中还学不到一成,原本不该使用。但你定要尝尝给打狗棒痛打一顿的滋味,在下就打你几棒罢。”鲁有脚的武功本已颇为精湛,打狗棒法虽未学全,究已使他原来武功加强不少威力,眼见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纵得高人传授,功力也必不深,他知黄蓉身子不适,总不能让她涉险。 霍都只求不与郭靖过招,旁人一概不惧,当即抱拳躬身,说道:“鲁帮主,幸会幸会。跟你讨教,再好也没有了。”黄蓉暗暗着急,但想鲁有脚新任帮主,他既已出言挑战,自己便不能再加阻拦,否则既折了鲁有脚的威风,又显得自己的权势仍在丐帮帮主之上,只有让他先斗上一阵再说。 陆家庄上管家指挥家丁,挪开酒席,在大厅上空出七八张桌子的地位来,更添红烛,将厅中心照耀得白昼相似。 霍都叫道:“请罢!”两个字刚出口,扇子挥动,一阵劲风向鲁有脚迎面扑去,风中竟微带幽香。鲁有脚怕风中有毒,忙侧头避开。霍都扇风挥出,跟着嚓的一声,扇子已摺成一条八寸长的点穴笔,迳向对手胁下点去。鲁有脚竹棒扬起,竟不理会他点穴,使缠字诀一绊一挑。这打狗棒法当真巧妙异常,去势全在旁人万难料到之处,霍都轻跃相避,那知竹棒猛然翻转,竟已击中他脚胫。他一个踉跄,跃出三步,才不致跌倒。旁观群雄齐声喝采,呼叫:“打中狗儿啦!”“教你尝一下打狗棒法的味道!” 这一下挫折,霍都登时面红过耳,轻飘飘一个转身,左手挥掌击了出去。鲁有脚飞起左脚,竹棒横扫,登时棒影飞舞,变幻无定。霍都暗暗心惊:“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虚传!”打叠十二分精神,右扇左掌,全力应付。鲁有脚的棒法毕竟未曾学全,数次已可得手,始终功亏一篑。郭靖、黄蓉在旁看着,不住暗叫:“可惜!” 再拆得十余招,鲁有脚棒法中的破绽越露越大。杨过每招看得清楚,不由得暗暗皱眉。幸好打狗棒先声夺人,一出手就打中了对方脚胫,霍都心有所忌,不敢过份逼近,否则鲁有脚早已落败。黄蓉见情势不妙,正欲开言叫他下来,鲁有脚突使一招“斜打狗背”,竹棒一晃,夹头夹脸打在霍都的左边面颊。可是这一棒使得过重,失了轻妙之致,霍都羞痛交集之下,伸手急带,已将竹棒抓住,当下再没顾虑,腾的一掌,正中鲁有脚胸口,跟着又横扫一腿,喀喇一声,鲁有脚脚骨已断,一口鲜血喷出,向前直摔下去。两名七袋弟子急忙抢上扶下。群雄见霍都出手如此狠辣,都愤怒异常,纷纷喝骂。 霍都双手横持那根晶莹碧绿的竹棒,洋洋得意,说道:“丐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原来也不过如此。”他有意要折辱这个中原侠义道的大帮会,双手拿住竹棒两端,便要将竹棒折为两截。 突然间绿影晃动,一个清雅秀丽的少妇已站在面前,说道:“且慢!”正是黄蓉。霍都见她身法奇快,吃了一惊,只说得一个:“你……”黄蓉左手轻挥,右手探取他双目。霍都忙举手相格,黄蓉已将竹棒轻轻巧巧的夺了过来。 这一招夺棒手法叫做“獒口夺棒”,乃是打狗棒法中极高明的招数。当年丐帮洞庭湖君山大会,黄蓉曾以这招手法在杨康手中连夺三次竹棒。这一招变幻莫测,夺棒时百发百中,再强的高手也闪避不了。堂上堂下群雄采声大起,黄蓉回身入座,将竹棒倚在身旁,留着霍都站在当地,甚是狼狈。 他虽武学精深,但黄蓉到底用何手法夺去竹棒,实不解其故,心想:“难道这女子会使幻术?”耳听得众人纷纷讥嘲,斜眼又见师父脸色铁青,料想这样一个美貌少妇真正本领自必有限,当即大声道:“黄帮主,我已将棒儿还了给你,这就请来过过招。你总不会不敢罢?”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为适才并非黄蓉夺棒,乃是他将竹棒交还,以求比试。只武功极高之人,才看出是黄蓉强夺过来。 郭芙听了他这话大是气恼,她一生之中从未见人胆敢对母亲如此无礼,唰的一声,抽出佩剑。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给你出气。”武敦儒也是这个心思,二人不约而同的跃到厅心。一个道:“我师母是尊贵之体。”另一个接上道:“焉能跟你这蛮子动手?”那一个又道:“你先领教领教小爷的功夫再说。” 霍都见二人年纪轻轻,但身法端稳,确是曾得名师指点,心想:“我们今日来此,原是要耀武扬威,折一折汉人武师的锐气,多打几场甚好。不过彼众我寡,如酿成合战群殴,可就难弄得很。”说道:“天下英雄请了,这两个乳臭小儿要跟我比武,倘若小王出手,只怕给人说一声以大欺小,倘若不比,倒又似怕了两个孩子。这样罢,咱们言明比武三场,那一方胜得两场,就取盟主之位。小王与鲁帮主适才的比试不必计算,大家从头比起。各位请看妥是不妥?”这几句话占尽身分,显得极为大方。 郭靖、黄蓉与众贵宾低声商量,觉得对方此议实难拒却。今日与会之人,除了黄蓉不能出阵之外,算来以郭靖、郝大通,和一灯大师的四弟子书生朱子柳三人武功最强。朱子柳虽是大理国重臣,并非宋人,但大理和大宋唇齿相依,近年来也颇受蒙古胁迫,算得是同仇敌忾,何况他与靖蓉夫妇交好,自是义不容辞。当下商定由朱子柳第一阵斗霍都,郝大通第二阵斗达尔巴,郭靖压阵,挑斗金轮国师。这阵势是否能胜,殊无把握,要是金轮国师武功当真极高,连郭靖也抵敌不住,说不定三阵连输,那当真一败涂地了。 众人议论未决,黄蓉忽道:“我倒有个必胜的法儿。”郭靖大喜,正要相询,忽听金刃劈风,霍霍生响,众人转过头来,只见武氏兄弟各使长剑,已和霍都一柄扇子斗在一起。郭靖、黄蓉夫妇,以及一灯大师门下的点苍渔隐与朱子柳均关心徒儿安危,凝目观斗。 原来武氏兄弟听霍都王子出言不逊,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儿,这话给心上人听在耳中,这面子如何下得去?何况适才见师母夺他竹棒,手到拿来,心想他虽打败鲁有脚,但鲁有脚学艺蠢笨,实在太过不济,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俩已得师父武功真传,一人即或斗他不过,二人合力,决无败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场比四场,当真初生犊儿不怕虎,兄弟俩使个眼色,双剑齐出。 郭靖武功虽高,却不大会调教徒儿,自己领会了上乘武学精义,传授时却总辞不达意,说不明白。武氏兄弟资质平平,在短短数年中又学到了多少?只数招之间,二人的长剑便给霍都逼住了,半点施展不开。 霍都眼见必占上风,也不理会对方是二人斗他一人,见武修文长剑刺到,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住了平面剑刃,扇子斜里挥去,拦腰击在剑刃之上,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武氏兄弟大惊,武修文急忙跃开,武敦儒怕伤了兄弟,挺剑直刺霍都背心,要教他不能追击。霍都早料到此招,头也不回,摺扇回转,两下里一凑合,正好搭在剑背,手指转了两转。他只手指转动,武敦儒手中长剑若要顺着扇子而转,肩骨非脱骱不可,只得松手离剑,向后跃开,但见长剑直飞上去,剑光在半空中映着烛火闪了几闪,这才跌下。武氏兄弟又惊又怒,虽赤手空拳,并不惧怕。武敦儒左掌横空,摆着降龙十八掌的招式;武修文却右手下垂,食指微屈,只要敌人攻来,就使一阳指对付。 霍都见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轻视,心道:“赢到此处,已然够了,莫要见好不收,自讨没趣。”降龙十八掌和一阳指都是武学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功力虽浅,摆出来的架子却分毫不错,常人看了也不觉什么,在霍都这等行家眼中却知实非易与,当下哈哈一笑,拱手道:“两位请回罢,咱们只分胜败,不拚生死。”语意中已客气了许多。 武氏兄弟脸上含羞,料想空手与他相斗,多半只有败得更惨,二人垂头丧气的退在一旁,却不到郭芙身边。郭芙急步过去,大声道:“武家哥哥,咱们三人齐上,再跟他斗过。”众人群相注目。郭芙右手持剑,左手一挥,叫道:“我们师兄妹三个一齐来。”郭靖喝道:“芙儿,别胡闹!”郭芙最怕父亲,只得退了几步,气鼓鼓的望住霍都。霍都见她娇艳美貌,笑吟吟的点了点头。郭芙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不理。武氏兄弟本来深恐为郭芙耻笑,见她全心袒护,足见有情,甚感安慰。 霍都打开摺扇,扇了几下,说道:“这一场比试,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侠,敝方三人是家师、师兄与区区在下。我的功夫最差,就打这头阵,贵方那一位下场指教?谁胜谁败,那可不是玩耍了。” 郭靖听妻子说有必胜之道,知道她智计百端,虽不知她使何妙策,却也已有恃无恐,大声说道:“好,咱们就三场见高下。” 霍都知道对方武功最强的是郭靖,师父天下无敌,定能胜他,黄蓉虽施过夺棒怪招,然而瞧她娇怯怯的模样,当真动手,未必厉害,余人更不足道,于是目光向众人一扫,说道:“各位如有异议,便请早言。胜负既决,就须唯盟主之命是从了。” 群雄要待答应,但见他连败鲁有脚与武氏兄弟,均举重若轻,行有余力,不知尚有多少本事没施展出来,大家倒也不敢接口,都转头望着靖蓉夫妇。 黄蓉道:“足下比第一场,令师兄比第二场,尊师比第三场,那是确定不移的了。是也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 黄蓉向身旁众人低声道:“咱们胜定啦。”郭靖道:“怎么?”黄蓉低声道:“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她说了这两句,目视朱子柳。朱子柳笑着接下去,低声道:“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郭靖瞠目而视,不懂他们说些什么。 黄蓉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精通兵法,怎忘了兵法老祖宗孙膑的妙策?”郭靖登时想起少年时读《武穆遗书》,黄蓉曾跟他说过这个故事:齐国大将田忌与齐王赛马,打赌千金,孙膑教了田忌一个必胜之法,以下等马与齐王的上等马赛,以上等马与齐王的中等马赛,以中等马与齐王的下等马赛,结果二胜一负,赢了千金。现下黄蓉自是师此故智了。 黄蓉道:“朱师兄,以你一阳指功夫,要胜这蒙古王子是不难的。”朱子柳当年在大理国做过宰相,自是饱学之士,才智过人。大理段氏一派的武功讲究悟性。朱子柳初列南帝门墙之时,武功居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末,十年后已升到第二位,此时的武功却已远在三位师兄之上。一灯大师对四名弟子一视同仁,诸般武功都倾囊相授,但到后来却以朱子柳领会的最多,尤其一阳指功夫练得出神入化。此时他的武功比之郭靖、马钰、丘处机固尚有不及,但已胜过王处一、郝大通等人了。 郭靖听妻子如此说,当即接口道:“请郝道长当那金轮国师,可就危险得紧。胜负固然无关大局,只怕敌人出手过于狠辣,难以抵挡。”他心直口快,也不顾忌自己算上驷,而将郝大通当作下驷未免太不客气。 郝大通深知这一场比武关系国家气运,与武林中寻常的争名之斗大大不同,倘若给蒙古国师抢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虽然汉人豪杰决不奉他这个“番邦盟主”的号令,但汉人武士不但丢脸,而且人心涣散,只怕难以结盟抗敌,共赴国难,慨然说道:“这个倒不须顾虑,只要利于国家,老道纵然丧生于那僧人之手,那也算不了什么。”黄蓉道:“咱们在三场中只要先胜了两场,这第三场就不用再比。”郭靖大喜,连声称是。 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负重任,倘若胜不了这蒙古王子,可要给天下英雄唾骂一世了。”黄蓉道:“不用过谦,就请出马罢。” 朱子柳走到厅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说道:“这第一场,由敝人来向阁下讨教。敝人姓朱名子柳,生平爱好吟诗作对,写字读书,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请阁下多多指教。”说着深深一揖,从袖里取出一枝笔来,在空中画了几个虚圈儿,全是个迂儒模样。 第755章 神雕侠侣(60) 霍都心想:“越是这般人,越有高深武功,委实轻忽不得。”抱拳为礼,说道:“小王向前辈讨教,请亮兵刃罢。”朱子柳道:“蛮夷之邦,未受圣人教化,阁下既然请教,敝人自当指点指点。”霍都心下恼怒:“你出言辱我蒙古,须饶你不得。”摺扇一张,道:“这就是我的兵刃,你使刀还是使剑?”朱子柳提笔在空中写了一个“笔”字,笑道:“敝人一生与笔杆儿为伍,会使什么兵刃?”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笔,但见竹管羊毫,笔锋上沾着半寸墨,实无异处,与武林中用以点穴的纯钢笔大不相同,正欲相询,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白衣少女。 她在厅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脸上缓缓转动,似乎在找寻什么人。 堂上群雄本来一齐注目朱子柳与霍都二人,那白衣少女一进来,众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望去。但见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虽烛光如霞,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血色,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此时一见那少女,各人心头都不自禁的涌出“美若天仙”四字来。她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杨过一见到那少女,大喜若狂,胸口便似猛地给大铁槌重重一击,立即从屋角里一跃而出,紧紧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 这少女正是小龙女。 她自与杨过别后,在山野间兜了个圈子,重行潜水回进古墓石室。她十八岁前在古墓中居住,当真是心如止水,不起半点漪澜,但自与杨过相遇,经过了这一番波折,再要如旧时一般诸事不萦于怀,却万万不能的了。每当在寒玉床上静坐练功,就想起杨过曾在此床睡过;坐在桌边吃饭,便记起当时饮食曾有杨过相伴。练功不到片刻,便即心中烦躁,难以为继。如此过了月余,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去找杨过,但找到之后如何对待,却一无所知。她自听了李莫愁挑拨之言,明知杨过已经变心,当时一悲而去,过得几天,便想:“他变心就由他变心,我总之是离不开他。” 下得山来,但见事事新鲜,她又怎识得道路,见了路人,就问:“你见到杨过没有?”肚子饿了,拿起人家的东西便吃,也不知该当给钱,一路上闹了不少笑话。但旁人见她美若天仙,天真可爱,不自禁的都加容让,倒也无人与她为难,在饭店中饮食了不给钱,也没人强要索讨。一日无意间在客店中听到两名大汉谈论,说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汉都到大胜关陆家庄赴英雄宴,她想杨过说不定也在那儿,于是打听路途,到得陆家庄来。 除了郝大通、甄志丙、赵志敬等三人外,大厅上二千余人均不知小龙女是何来历,但见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异之感。孙不二虽知其人,却从未会过。甄志丙脸色惨白,身子发颤。赵志敬斜眼瞧着他微微冷笑。郭靖、黄蓉见杨过对她亲热逾恒,大感诧异。 小龙女道:“过儿,你果然在此,我终于找到你啦。”杨过流下泪来,哽咽道:“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罢?”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杨过道:“你以后到那里,我便跟你到那里,杀了我也不跟你分开。”小龙女喜道:“好极了!”大厅之上千人拥集,他二人却旁若无人,自行叙话。小龙女拉着杨过之手,悲喜交集,虽听他仍叫自己“姑姑”,但他紧紧相抱,热情如火,显然对己情意甚深,决非师姊所说的移情负心、要抛弃自己,甚为喜慰。 霍都见了小龙女的模样,虽心中一动,却不知就是当年自己上终南山去向她求婚的那个姑娘,见杨过衣衫褴褛,却与她神情亲热,登生厌憎之心,说道:“咱们要比试功夫,你们让点儿地方出来罢!” 杨过没心思跟他答话,牵着小龙女的手,走到旁边,和她并肩坐在厅柱的石础上,心里欢喜,有如要炸开来一般,左手紧紧搂住她肩头,似乎怕她忽然又走。 霍都转过头来,对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们拳脚上分胜败也好。”朱子柳道:“非也。我中华乃礼义之邦,君子论文,以笔会友,敝人有笔无刀,何须兵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摺扇张开,向他一扇。朱子柳斜身侧步,摇头摆脑,左掌在身前轻掠,右手毛笔迳向霍都脸上划去。霍都侧头避开,但见对方身法轻盈,招数奇特,当下不敢抢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数,再定对策。 朱子柳道:“敝人笔杆儿横扫千军,阁下可要小心了。”说着笔锋向前疾点。霍都虽是在蒙古学的武艺,但金轮国师胸中渊博,浩若湖海,于中原名家的武功无一不知。霍都学武时即已决意赴中原树立威名,因此金轮国师曾将中土著名武学大派的得意招数一一与他拆解。岂知今日一会朱子柳,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而出招更匪夷所思,从所未闻,见他笔锋在空中横书斜钩,似乎写字一般,然笔锋所指,却处处是人身大穴。 大理段氏本系凉州武威郡人,在大理得国称帝,其先世虽为鲜卑拓跋人氏,但久与汉人通婚,受中华教化,已与汉人无异,也早自认为是汉人,中华教化文物广播南疆。朱子柳是天南第一书法名家,虽然学武,却未弃文,后来武学越练越精,竟自触类旁通,将一阳指与书法融为一炉。这路功夫是他所独创,旁人武功再强,若腹中少了文学根柢,实难抵挡他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达高妙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汉儒读过经书、学过诗词,尚能招架抵挡。但见对方毛笔摇晃,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当真是银钩铁划,劲峭凌厉,而雄伟中又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 郭靖不懂文学,看得暗暗称奇。黄蓉却受乃父家传,文武双全,见了朱子柳这一路奇妙武功,不禁大为赞赏。 郭芙走到母亲身边,问道:“妈,他拿笔划来划去,那是什么玩意?”黄蓉全神观斗,随口答道:“房玄龄碑。”郭芙愕然不解,又问:“什么房玄龄碑?”黄蓉看得舒畅,不再回答。 原来“房玄龄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书的碑文,乃楷书精品。前人评褚书如“天女散花”,书法刚健婀娜,顾盼生姿,笔笔凌空,极尽抑扬控纵之妙。朱子柳这一路“一阳书指”以笔代指,也是招招法度严谨,宛如楷书般一笔不苟。霍都虽不懂一阳指的精奥,总算曾临写过“房玄龄碑”,预计得到他那一横之后会跟着写那一直,倒也守得井井有条,丝毫不见败象。 朱子柳见他识得这路书法,喝一声采,叫道:“小心!草书来了。”突然除下头顶帽子,往地下一掷,长袖飞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见他如疯如颠、如酒醉、如中邪,笔意淋漓,指走龙蛇。 郭芙骇然笑问:“妈,他发颠了吗?”黄蓉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笔势更佳。”提起酒壶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兴。”左手执杯,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弹,那酒杯稳稳的平飞过去。朱子柳举笔捺出,将霍都逼开一步,抄起酒杯一口饮尽。黄蓉第二杯、第三杯接着弹去。霍都见二人在阵前劝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内,想挥扇将酒杯打落,但黄蓉凑合朱子柳的笔意,总是乘着空隙弹出酒杯,叫霍都击打不着。 朱子柳连干三杯,叫道:“多谢,好俊的弹指神通功夫!”黄蓉笑道:“好锋锐的‘自言帖’!”朱子柳一笑,心想:“朱某一生自负聪明,总是逊这小姑娘一筹。我苦研十余年的一路绝技,她一眼就看破了。”原来他这时所书,正是唐代张旭的“自言帖”。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杜甫〈饮中八仙歌〉诗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黄蓉劝他三杯酒,一来切合他使这路功夫的身分,二来是让他酒意一增,笔法更具锋芒,三来也是挫折霍都的锐气。 只见朱子柳写到“担夫争道”的那个“道”字,最后一笔钩将上来,墨黑的笔锋直划上了霍都衣衫。群豪轰笑声中,霍都踉跄后退。 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 金轮国师双眼时开时合,似于眼前战局浑不在意,实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霍都已处下风,突然说道:“阿古斯金得儿,咪嘛哈斯登,七儿七儿呼!”众人不知他这几句蒙语说些什么,霍都却知师父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坚守,须使“狂风迅雷功”与对方抢攻,当下发声长啸,右扇左袖,鼓起一阵疾风,急向朱子柳扑去。 劲风力道凌厉,旁观众人不由自主的渐渐退后,只听他口中有似霹雳般不住吆喝助威,料想这“狂风迅雷功”除兵刃拳脚外,叱咤雷鸣,也是克敌制胜的一门厉害手段。朱子柳奋笔挥洒,进退自如,和他斗了个旗鼓相当。 两人翻翻滚滚拆了百余招,朱子柳一篇“自言帖”将要写完,笔意斗变,出手迟缓,用笔又瘦又硬,古意盎然。黄蓉自言自语:“古人言道:‘瘦硬方通神’,这一路‘褒斜道石刻’,当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观。” 霍都仍以“狂风迅雷功”对敌,但对方力道既强,他扇子相应加劲,呼喝也更加猛烈。武功较逊之人竟在大厅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入天井。 黄蓉见杨过与小龙女并肩坐在柱旁,离恶斗的二人不过丈余,相倚相偎,喁喁细语,对相斗的二人丝毫不加理会。小龙女衣带在疾风中猎猎飘动,她却行若无事,只脉脉含情的凝视杨过。黄蓉愈看愈奇,到后来竟是注视他二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心想:“这小女孩似乎身有上乘武功,过儿和她这般亲密,却不知她是那一位高人的门下?” 小龙女此时已过二十岁,只因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长,不见阳光,皮肤娇嫩,驻颜内功又高,看来倒似只十六七岁一般。她在与杨过相遇之前,罕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最能伤身损颜,她过两年只如常人一年。若她真能遵师父之教而清心修练,不但百年之寿可期,且到了百岁,体力容颜仍不亚于五十岁之人。因此在黄蓉眼中,她倒似反较杨过年轻,而举止稚拙、天真纯朴之处,比郭芙更为显然,无怪以为她是小女孩了。 杨过凝视小龙女,见她头发散乱,伸手轻轻给她理好,拔下她头发中的那支荆钗,理好头发后重行插好。小龙女道:“过儿,我一路来寻你,头发乱不乱也不理了,反正没人瞧我。我只爱你瞧我,你不在我身边瞧我,我就不开心。我找你不到,我就哭,哭得好伤心。你不好,也不来劝,不来安慰我。”说着上身微微扭动,似是撒娇。 小龙女幼小之时,师父便教她不可动情,哭固不可,笑也不行,总之要呆呆板板,心如止水。孙婆婆遵依师门教导,也不让小龙女发泄喜怒哀乐之情,因之她自幼既不会求恳,更无机会向师父或孙婆婆撒娇撒痴。她做了杨过的师父后,自居尊长,神色庄严,杨过诙谐说笑,她虽觉好笑,却也不睬不笑。但一个少女撒娇以求得人怜爱,原为有生俱来的天性,即是五六岁的女孩,也会向父母爱娇发嗲,不必教而自会。小龙女既离古墓,一心一意只在爱慕杨过,早将师父的昔日教导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凭天性而为,欲喜即喜,欲悲即悲,更不勉强克制约束内心天然心情。杨过见她神情可亲可爱,揽着她肩头的左臂微微用力,说道:“过儿不来安慰你,是我不好!”右手拿起她右掌,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拍击,说道:“打你这坏小子!” 小龙女问道:“你不见我之后,一天想我几次?”杨过道:“你走了之后,我便出来寻你,从早到晚便在寻你,只大叫:‘姑姑,姑姑!’”小龙女微笑问道:“那么你想我不想?”杨过道:“当然想啊,一天至少想两百次。”小龙女道:“两百次不够,我要三百次。”杨过道:“我一天想你四百次,上午两百次,下午又两百次。”小龙女道:“你吃饭的时候也想我,又多一百次,一天想五百次。”杨过道:“我吃饭的时候也想你。想啊想的,心不在焉,把面条吃进了鼻孔里去。”小龙女噗哧一笑,说道:“那就不好过了。”杨过道:“我不理,鼻子一吸,把面条从鼻孔里吸了进去,嘴巴再一吸,就到了嘴里,再一吞,就吞进了肚里。”小龙女扁扁嘴道:“啊唷,那可脏死了!”杨过道:“不脏,不脏,我从小就这么吃面条,味道还挺好的。我吃饭时想你,嘴里轻轻叫着‘姑姑,姑姑’,嘴巴没空,就用鼻子吃面条。”小龙女心中感动,说道:“过儿好乖!你晚上不睡觉,又多想一百次。” 杨过道:“晚上不睡觉不行。我要睡着了才能做梦,好晚晚梦见你,紧紧抱住你,说道:‘亲亲好媳妇儿,我要你做我媳妇儿!’一面叫,一面亲你的脸,又亲你好美丽的眼睛。”小龙女叹了口气道:“你说要我做你媳妇儿,那真好,我自然要做。那你在睡梦里也想着我了,又多一百次!以后我们分开了,你每天至少要想我六百次。”杨过道:“以后说什么也不分开了。真要分开了,我每天想你七百次。”小龙女道:“八百次!”杨过道:“九百次!”小龙女道:“一千次!”杨过心热如火,忍不住就要揽过她来吻她。但大厅上众目睽睽,他毕竟曾在尘世中长到十几岁,觉得不妥,勉强克制住了,只觉怀中小龙女的身体也渐渐温热。 小龙女幼小之时,师父与孙婆婆虽然爱她,却从不显示,一直对她冷冰冰地,直至此时,方得杨过尽情宠爱呵护,那是从所未有的经历,心中的喜悦甜美,当真难以言宣,全身放软,靠在杨过身上。 第756章 神雕侠侣(61) 这时厅心中两人相斗,局势趋紧。朱子柳用笔越来越丑拙,劲力也逐步加强,笔致有似蛛丝络壁,劲而复虚。霍都暗暗心惊,渐感难以捉摸。金轮国师大声喝道:“马米八米,古斯黑斯。”这八个字蒙古话不知是什么意思,却震得人人耳中嗡嗡发响。朱子柳焦躁起来,心道:“他若再变招,这场架不知何时方能打完。我以大理国故相而为大宋打头阵,可千万不能输了,致贻邦国与师门之羞。”忽然间笔法又变,运笔不似写字,却如拿了斧斤在石头上凿打一般。 这一节郭芙也瞧出来了,问道:“朱伯伯在刻字么?”黄蓉笑道:“我的女儿倒也不蠢,他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春秋时用斧头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你认认看,朱伯伯刻的是什么字。”郭芙顺着他笔意看去,但见所写每一字盘绕纠缠,像是一幅幅小画,一字不识。黄蓉笑道:“这是最古的大篆,无怪你不识,我也认不全。”郭芙拍手笑道:“这番邦蠢才自然更加认不出了。妈,你瞧他满头大汗、手忙脚乱的怪相。” 霍都对这一路古篆果然只识得一两个字。他既不知对方书写何字,自然猜不到书法间架和笔画走势,难以招架。朱子柳一个字一个字篆将出来,文字固然古奥,而作为书法之基的一阳指也相应加强劲力。霍都一扇挥出,收回稍迟,朱子柳毛笔抖动,已在他扇上题了一个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问道:“这是‘网’字么?”朱子柳笑道:“不是,这是‘尔’字。”随即伸笔又在他扇上写了一字。霍都道:“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摇头说道:“错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丧,摇动扇子,要躲开他笔锋,不再让他在扇上题字,不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强攻,霍都忙伸掌抵敌,却给他乘虚而入,又在扇上题了两字,写得急了,来不及写大篆,却是草书。霍都便识得了,叫道:“蛮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尔乃蛮夷’。”群雄愤恨蒙古铁骑入侵,残害百姓,个个心怀怨愤,听得朱子柳骂他“尔乃蛮夷”,都大声喝采。 霍都给他用真草隶篆四般“一阳书指”杀得难以招架,早就怯了,听得这一股喝采声势,心神更乱,见朱子柳振笔挥舞,在空中连书三字,那里还想到去认什么字?勉力举扇护住面门胸口要害,突感膝头一麻,原来已给敌人倒转笔杆,点中了穴道。霍都但觉膝弯酸软,便要跪将下去,心想这一跪倒,那可再也无颜为人,强吸一口气向膝间穴道冲去,要待跃开认输,朱子柳笔来如电,跟着又是一点。他以笔代指,以笔杆使一阳指法连环进招,霍都怎能抵挡?膝头麻软,终于跪了下去,脸上已全无血色。 群雄欢声雷动。郭靖向黄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黄蓉微微一笑。 武氏兄弟在旁观斗,见朱师叔的一阳指法变幻无穷,均大为钦服,暗想:“朱师叔功力如此深厚强劲,化而为书法,其中又有这许多奥妙变化,我不知何日方能学到如他一般。”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兄弟!”两人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赞佩师叔武功,忽听得朱子柳“啊”的一声惨叫,急忙回头,见他已仰天跌倒。 这一下变起仓卒,人人都大吃一惊。原来霍都不支跪地,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阳指法点中他穴道,这与寻常点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须难解救,伸手在他胁下按了几下,运气解开他被封的穴道。不料霍都穴道甫解,杀机陡生,口里微微呻吟,尚未站直,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机括,四枚毒钉从扇骨中飞出,尽数钉在朱子柳身上。本来高手比武,既见输赢,便决不能再行动手,何况对手正在好意为他解穴,大厅上众目睽睽,怎料得到他会突施暗算?霍都若在比武之际发射暗器,扇骨藏钉虽然巧妙,却也决计伤害不了对方;此时朱子柳解他穴道,与他相距不过尺许,而且好意相救,决想不到对方会以怨报德,忽施暗算,这暗器贴身陡发,武功再高,亦难闪避。四枚钉上喂以蒙古雪山所产剧毒,朱子柳一中毒钉,立时全身痛痒难当,难以站立。 群雄惊怒交集,纷纷戟指霍都,斥他卑鄙无耻。霍都笑道:“小王反败为胜,又有什么耻不耻?咱们比武之先,又没言明不得使用暗器。这位朱兄若用暗器先打中小王,那我也只有认命罢啦。”众人虽觉他强词夺理,一时也难驳斥,但仍斥骂不休。 郭靖抢出抱起朱子柳,见四枚小钉分钉他胸口,又见他脸上神情古怪,知暗器上毒药怪异,忙伸指先点了他三处大穴,使得血行迟缓、经脉闭塞,毒气不致散行入心,问黄蓉道:“怎么办?”黄蓉皱眉不语,料知要解此毒,定须霍都或金轮国师亲自用药,但如何夺到解药,一时彷徨无计。 点苍渔隐见师弟中毒深重,又担忧,又愤怒,拉起袍角在衣带中一塞,就要奔出去和霍都交手。黄蓉思虑比武通盘大计:“对方已胜一场,渔人师兄出马,对方达尔巴应战,我们并无胜算。”忙道:“师兄且慢!”点苍渔隐问道:“怎么?”饶是黄蓉智谋百出,却也答不出来,头一场既已输了,此后两场就甚难处。 霍都使狡计胜了朱子柳,站在厅口洋洋自得,游目四顾,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瞥眼间,见小龙女与杨过并肩坐在石础之上,拉着手娓娓深谈,对自己这场胜利竟视若无睹,不由得心头火起,伸扇指着杨过喝道:“小畜生,站起来。” 杨过全神贯注在小龙女身上,天下虽大,更无一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适才霍都与朱子柳斗得天翻地覆,他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与小龙女同在古墓数年,实不知自己对她已刻骨铭心、生死以之。当日小龙女问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因突然而发,他心中从未胆敢想过此事,竟愕然不知所对,事后小龙女影踪不见,他在心中已不知说了几千百遍:“我要的,我自然要的。宁可我立时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媳妇。” 他与小龙女之间的情意,两人都不知不觉而萌发,及至相别,这才蓬蓬勃勃的不可抑制。杨过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龙女于世俗礼法半点不知,只道我欲爱则爱,欲喜则喜,又与旁人何干?因此上一个不理,一个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围观之间、恶斗剧战之场,执手而语,情致缠绵。 杨过心情激动,说道:“姑姑,我叫你叫惯了,嘴里仍叫你‘姑姑’,心里却叫你‘媳妇儿’!”小龙女微笑道:“好的,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媳妇儿’,嗯,媳妇儿,媳妇儿,我爱你这么叫我!”杨过道:“那你要一生一世都做我媳妇儿。”小龙女道:“这个自然。难道只做三天、四天就不做吗?我不成,你也不可以,你要永远是我的老公,不准你变心。”杨过道:“我当然永永远远不变心、不负心。李师伯挑拨造谣,老想骗得你伤心,你别信她的。”小龙女点点头,斩钉截铁的道:“嗯,她是个坏女人!” 霍都又骂一声,杨过仍没听见。霍都更欲斥责,只听金轮国师吩咐道:“我方已胜了一场,可接着再斗第二场。”霍都向杨过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间,大声说道:“敝方胜了一场,第二场由我二师兄达尔巴出手,贵方那一位英雄出来指教?” 达尔巴从大红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厅中。众人见到他的兵刃,都暗暗心惊,原来那是一柄又粗又长的金杵。这金刚降魔杵向为密教中护法尊者所用,藏僧、蒙僧以此为兵刃的本亦常有,但达尔巴这降魔杵长达四尺,杵头碗口粗细,杵身金光闪闪,似是以黄金混和钢铁所铸,或是钢杵外有几层黄金,一望而知甚是沉重。 他来到厅中,向群雄合什行礼,举手将金杵往上高抛。金杵落将下来,砰的一声,把厅上两块青花大砖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逾一尺。这一下先声夺人,此杵之重可知,瞧他又干又瘦的一个和尚,居然使得动此杵,则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黄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这莽和尚,但第三场那国师出手,我方无人能挡,这场比武是输定了。说不得,我勉力用巧劲斗他一斗。”一提打狗棒,说道:“我出手罢!”郭靖大惊,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子不适,怎能与人动手?”黄蓉也觉并无把握取胜,但若输了这一场,第三场便不用比了,正躇踌间,点苍渔隐叫道:“黄帮主,让我去会这恶僧。”他见师弟中毒后麻痒难当的惨状,心急如焚,急欲报仇。黄蓉也苦无善策,心想:“眼下只有力拚,若他胜得蒙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与那国师分个高下便了。”于是说道:“师兄请小心了。” 武氏兄弟搬过师伯所用的两柄铁桨呈上。点苍渔隐挟在胁下,走到厅中。他双眼火红,绕着达尔巴走了一圈。达尔巴莫名其妙,见他打圈,便跟着转身。点苍渔隐猛然大喝,两手分执双桨,往他头顶直劈下去。达尔巴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招架,桨杵相交,当的一声大响,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发响。两人虎口都隐隐发痛,均知对方力大,各自向后跃开。达尔巴说了一句蒙古话,渔隐却用大理的摆夷语骂他。二人谁也不懂,突然间欺近身去,桨杵齐发,又是金铁交鸣的一声大响。 这番恶斗,再不似朱子柳与霍都比武时那般潇洒斯文。二人铜缸对铁瓮,大力拚大力,各以上乘外门硬功相抗,杵桨生风,旁观众人尽皆骇然。 点苍渔隐膂力本就极大,在湘西侍奉一灯大师隐居之时,日日以铁桨划舟,逆溯激流而上,双臂更练得筋骨似铁。他是一灯的大弟子,在师门亲炙最久,四大弟子中向来武功第一,只是他天资较差,内功不及朱子柳,但外门硬功却厉害之极。此时与达尔巴硬拚外功,正是用其所长,但见他双桨飞舞,直上直下的强攻。两柄铁桨每柄都有五十来斤,他却举重若轻,与常人挥舞几斤重的刀剑一般灵便。 达尔巴向来自负膂力无双,不料在中原竟遇到这样一位神力将军,对方不但力大,招数更为精妙,当下全力使动金刚杵。杵对桨,桨对杵,两人均是攻多守少。 当朱子柳与霍都比武之时,厅上观战的群雄均已避招散开,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拚斗,别说劲风难挡,即是桨杵相撞时所发出的巨声也令人甚难忍受。众人多数掩耳而观。烛光照耀之下,黄金杵化成一道金光,镔铁桨幻为两条黑气,交相缠绕。 这一场好斗,多数人平生未见。更凶险的情景固非没有,但高手比拚内功,内里紧迫异常,外表看来却甚平淡。至于拳脚兵刃的招数拆解,则巧妙固有过之,狠猛却又大为不及。世上如点苍渔隐这般神力之人已极罕有,再要两个膂力相若、功力相近之人碰在一起如此恶斗,更加难遇难见了。 郭靖与黄蓉都看得满手是汗。郭靖道:“蓉儿,你瞧咱们能胜么?”黄蓉道:“现下还瞧不出来。”其实郭靖何尝不知一时之间胜负难分,但盼妻子说一句“渔隐可胜”,心中就大为安慰。 再拆数十招,两人力气丝毫不衰,反而精神弥长。点苍渔隐双桨交攻,口中吆喝助威。达尔巴问道:“你说什么?”他说的是蒙语,渔隐那里懂得,也问:“你说什么?”达尔巴自也不懂。两人便即各自乱骂狠斗,只打得厅上桌椅木片横飞。众人耽心他们一个不留神打中了柱子,只怕整座大厅都会塌将下来。 金轮国师和霍都也暗暗心惊,看来如此恶斗下去,达尔巴纵然得胜,也必脱力重伤,但激战方酣,怎能停止? 两人跳荡纵跃,大呼鏖战,黄光黑气将烛光逼得也暗了下来,猛然间震天价一声大响,两人同声大喝,一齐跳开,原来渔隐右手铁桨和金杵硬拚一招,二人各使全力,铁桨桨柄较细,不及金杵坚牢,竟尔断为两截。桨片飞开,当的一声,跌在小龙女身前。 小龙女正与杨过说得出神,毫没留意,桨片砸在砖地上,砸碎了砖块,一小块砖片跳了起来,撞在她左脚脚趾上,她“哎哟”一声,跳了起来。她这一呼痛,杨过方才惊觉,忙问:“你受伤了么?”小龙女抚着脚趾,脸现痛楚神色。 杨过大怒,又心生怜惜,先一把搂住了小龙女,防备再有人伤她,再转头寻找是谁投来这块铁板砸碎砖块,打痛了姑姑,见点苍渔隐右手拿着断桨,正与达尔巴争执,要以单桨与他再斗。达尔巴不住摇头,他知敌人力气功夫和自己半斤八两,若再比武,仍然难胜,既在兵刃上占了便宜,这场比武就算赢了。 霍都站了出来,朗声说道:“我们三场中胜了两场,这武林盟主之位自该属于我师,各位……”他话未说完,杨过向渔隐道:“你的铁桨怎地断了,飞过来打痛了我姑姑?”渔隐道:“我……我……”杨过道:“你的铁桨也不做得结实些,快去赔礼。”渔隐见他是个孩子,不加理睬。杨过忽地伸手,将他断桨夺过,叫道:“快向我姑姑赔不是。” 霍都给他打断话头,大是气恼,喝道:“小畜生!快滚开!”杨过叫道:“小畜生骂谁?”霍都听他问“小畜生骂谁”,顺口答道:“小畜生骂你!”他怎知南方孩子向来以这般套子斗口,一不留神,已自上当。杨过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小畜生骂我!”大厅上情势本来极为紧张,却给这少年突然这么一个打岔,群雄都笑了出来。霍都大怒,摺扇直出,往杨过头顶击落。 群雄适才均见霍都武功了得,这一扇如打在杨过头上,不死也必重伤,齐声呼叫:“住手!”“不得以大欺小!” 郭靖飞身抢出,正要伸手夺扇,杨过头一低,已从霍都手臂下钻过,桨柄回绕,使出打狗棒法的“缠”字诀,在霍都脚下一绊。霍都立足不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总算他武功高强,将跌势硬生生变为跃势,凌空窜起,再稳稳落下。 第757章 神雕侠侣(62) 郭靖一怔,问道:“过儿,怎么了?”杨过笑道:“没什么。这厮瞧不起洪老帮主的打狗棒法,我就想用打狗棒法摔他个筋斗,可惜给他逃开了。”郭靖大奇,又问:“你怎么会使?”杨过撒谎道:“适才鲁帮主和他动手,我瞧了之后,学得几招。”郭靖自己天资鲁钝,只道世上聪明之人甚多,对他的话倒也信了八九成。 霍都这么一绊,料得是自己不小心,怎想得到这少年竟有高明武功,心想眼下争盟主是大事,办完正事再打发这小子不迟,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朗声道:“郭大侠,今日比武是我们胜了,我师金轮国师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那一位不服……” 他话未说完,杨过悄悄走到他身后,桨柄疾送,使出打狗棒法中第四招“戳”字诀,忽地向他臀上戳去。以霍都的武功修为,背后有人突施暗算,岂有不知之理?可是一来他没将杨过放在眼里,二来打狗棒法端的神奇奥妙,他虽惊觉,急闪之际终究还是差了这么几寸,噗的一下,正中臀部。饶是他内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处,这一下却也甚为疼痛,兼之出其不意,他只道定可避过,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喝道:“什么东西?我就不服!” 霎时之间,厅上笑声大作。群雄都想这少年不但顽皮,兼且大胆,这蒙古王子居然两次着了他道儿。 至此地步,霍都焉得不恼?反手一掌,要先打他个耳光,出了口恶气再说。他虽只顺手一掌,但掌力含劲蓄势,实是蒙古金刚宗武功的精要,预拟一掌要将这少年打昏躺下。郭靖知道厉害,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将他手掌抓住,劝道:“阁下怎能跟小孩儿一般见识?”霍都给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发麻,不禁惊怒交集。 杨过乘势横过桨柄,重重一棍打在他臀上,叫道:“小畜生不听话,爸爸打你屁股!”郭靖喝道:“过儿快退开,不许胡闹!”群豪已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团。 蒙古一边的众武士纷纷叫嚷:“两个打一个么?”“不要脸!”“这算不算比武?”郭靖一怔,放脱了霍都。 黄蓉见杨过适才这一绊一戳,确是打狗棒法招数,心下大疑:“他从何处偷学得到这路棒法?难道这几个月来我教鲁有脚之时,每天他都来偷看?但我教棒时每次均四下查过,他怎能瞒得过我?”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回到妻子身旁,但他耽心杨过吃亏,眼光仍不离厅心二人。 只见霍都挥掌飞脚,不住向杨过攻去。杨过一面闪避,一面大叫:“打你屁股,打你屁股!”横桨柄不住向他臀部抽击,此时霍都展开身法,自已打他不着,每一棍都落了空。霍都用摺扇想打杨过脑袋,杨过却用铁桨柄去打他后臀,两人你追我赶,在厅上迅速异常的兜绕圈子,谁也打不着谁。 旁观众人初时只觉滑稽古怪,待见二人绕了几个圈子,都惊讶起来。杨过年纪虽小,然脚步轻盈,身手迅捷,轻功似犹胜对手。霍都几次飞步击打,都给他巧妙避开。 点苍渔隐与达尔巴本来各执兵刃,怒目对视,一个要冲上去再打,一个全神戒备,以防对方突袭,见霍都竟奈何不了这少年,都感诧异,一个咧开大嘴嘻嘻而笑,一个以蒙古话叽哩咕噜的咒骂。 转瞬间霍杨二人又绕了三个圈子,霍都已瞧出对方轻身功夫了得,一味跟他追逐,说不定竟还输了,突然转身,急伸左掌迎面去抓他桨柄,右手扇子往他腿侧“环跳穴”上点去。这一下出手,显已不再是惩戒顽童,竟是比武过招了。 杨过却仍不与他正面对战,侧身避开扇子,横着桨柄挥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一日不过三,打了两下,还欠一下!”拚斗时这般戏弄,本来须得比对方武功高出甚多方无危险,杨过虽学过不少上乘武功,功力却远远不及对手,如此胡闹本来必定遭殃。但群豪瞧得有劲,纷纷嘻笑叫嚷、拍手顿足的为他助威。霍都给吵得心神不定,生怕在天下英雄面前再给这顽童打中一下屁股,那时就算当场杀了这小厮,也已大大丢脸,因之全神贯注的闪避,一时竟忘了反击,杨过这才未遇凶险。 到了此时,黄蓉自早已看出杨过曾受高人指点,武功着实了得,又想起日间他以内力助自己调息,内功修为亦自不凡,心想且由他胡搅一阵,竟能由此挽回连败两阵的颓势亦未可知,高声叫道:“过儿,你好好跟他比一比罢,我瞧他不是你对手。” 杨过向霍都伸了伸舌头,道:“你敢不敢?”说着站定身子,指着他鼻子。 霍都心下虽怒,但想不可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己方连胜两场,武林盟主已然夺得,何必再为一个少年而另起纠纷?便道:“小畜生,如此顽皮,总得要好好教训你一番,这个倒也不忙。现下请天下武林盟主金轮国师给大伙儿致训,大家一齐听他老人家的号令。”群雄轰然抗辩,喧哗嘈杂。 霍都大声道:“咱们言明在先,三赛两胜。各位说过的话,算人话不算?” 群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均知驷不及舌之义,要他们出尔反尔,那是万万不肯的;但适才这两场实在输得冤枉,第一场是中了暗算,反胜为败,第二场只折断了兵刃,可是硬要说不败,却也难以理直气壮。众人给他这么一问,一时语塞。 杨过道:“这个老和尚这般高,这般瘦,模样古怪,怎能做武林盟主?我瞧他不配。”霍都怒道:“这小孩的师父是谁?快领去管教。再在这里撒野,我下手可要不留情面了。”杨过道:“我师父才配当武林盟主,你师父有什么本领?”霍都道:“你师父是那一位?请出来见见。”他见杨过身手不凡,料得他师父必是高手,是以用了个“请”字。 杨过道:“今日争武林盟主,都是徒弟替师父打架,是不是?”霍都道:“不错,我们三场中胜了两场,因此我师父是盟主。”杨过道:“好罢,就算你胜了他们,那又怎地?我师父的徒弟你可没打胜。”霍都问道:“你师父的徒弟是谁?”杨过笑道:“蠢才!我师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群雄听他说得有趣,都哈哈大笑。 杨过笑道:“咱们也来比三场,你们胜得两场,我才认老和尚作盟主。但如我胜得两场,对不起,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师父来当了。”众人听他说到此处,均想莫非他师父当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要来和洪七公、金轮国师争武林盟主,不管他师父是谁,总是汉人,自胜于让蒙古国师抢了盟主去,这少年当然斗不过霍都,然而眼下己方已然败定,只有另生枝节,方有转机,于是纷纷附和:“对,对,除非你们蒙古人再胜得两场。”“这位小哥说的甚是。”“中原高手甚多,你们侥幸占了两场便宜,有甚希罕?” 霍都寻思:“对方最强的两个高手都已败了,再来两个又有何惧?就怕他们使车轮战法,打败两个又来两个。”对杨过道:“尊师要争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英雄何止千万,比了一场又是一场,却比到何年何月方了?” 杨过头一昂,说道:“旁人来作盟主,我师父也不愿理会,但她瞧着你师父心里就有气。”霍都道:“尊师是谁?他老人家可在此处?”杨过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前。喂,姑姑,他问你老人家好呢。” 小龙女“嗯”的一声,向霍都点了点头。 群雄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眼见小龙女容貌俏丽,年纪尚较杨过幼小,怎能是他师父?显是这少年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郝大通、赵志敬、甄志丙等几人才知他所言是实。黄蓉虽智慧过人,却也决计不信小龙女这样一个娇弱幼女会是他师父。 霍都大怒,喝道:“小顽童胡说八道!今日群雄聚会,有多少大事要干,那容得你在此胡闹?快给我滚开。” 杨过道:“你师父又黑又丑,说话叽哩咕噜,难听无比。你瞧我师父多美,多么清雅秀丽,请她做武林盟主,岂不是比你这个丑和尚师父强得多么?” 小龙女听杨过称赞自己美貌,心中欢喜,嫣然一笑,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明艳无伦。 群雄见杨过作弄敌人越来越大胆,都感痛快,有些老成之人却暗暗为他耽心,生怕霍都陡下杀手,势必送了他性命。 果然闹到此时,霍都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王杀此顽童,那是他自取其咎,须怪不得小王。”摺扇一挥,就要往杨过头顶击去。杨过模仿他说话神气,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顽童杀此王子,那是他自取其咎,须怪不得小顽童!”群雄轰笑声中,他突然横过桨柄,往霍都臀上挥去。 霍都侧身让过,摺扇斜点,左掌如风,直击对方脑门。扇点是虚,掌击却实,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力,存心要一掌将他打得脑浆迸裂。杨过闪身斜走,顺手将一张方桌推出,格的一响,霍都这掌击在桌上,登时木屑横飞,方桌塌了半边。群雄见他掌力惊人,不禁咋舌。霍都随即飞脚踢开桌子,跟着进击。杨过见他出掌狠辣,再也不敢轻忽,舞动桨柄,就使打狗棒法和他斗了起来。 那打狗棒法的招数洪七公曾全部传授,当日杨过在华山绝顶向欧阳锋试演数日,招数中最奥妙曲折之处也都已演过,口诀和变化又曾听黄蓉传于鲁有脚,这大半天中自行细加推究,将两者一加凑合,此刻居然使得头头是道。只桨柄太过沉重,又短了半截,运用之际甚不方便,再加研习的时刻太短,未能熟习,拆了十余招,已给霍都扇中夹掌,困在一隅。 黄蓉见他所使的果真都是打狗棒法,虽招数生涩,未尽妙用,出手姿式却似模似样,知他兵刃不顺手,当即走到厅中,伸棒在二人之间一隔,说道:“过儿,打狗须用打狗棒。鲁帮主这棒儿借给你罢,打完恶狗,立即归还。”打狗棒是丐帮帮主的信物,是以须得言明借用。杨过大喜,接过竹棒。黄蓉在他耳边低声道:“逼他交出解药。”说罢便即跃回。杨过没留神适才朱子柳身中暗器的情状,不知解药何指,微微一怔,霍都已挥掌劈到。 杨过提起打狗棒往他小腹点去。这竹棒又坚又韧,长短轻重,无不顺手,以打狗棒使打狗棒法,威力倍增。霍都发掌正劈向他头颈,见他竹棒疾出,迳刺自己脐下三寸的“关元穴”,这是任脉的要穴,这小小顽童认穴竟如此精确,不由得吃了一惊。他与杨过已纠缠数次,始终当他不过是个身手敏捷、曾得明师指点的少年,此刻见了他这一招刺穴,才当他是个可相匹敌的对手,再也不敢轻忽,撤掌回身,转扇护胸。旁观高手见他竟改取守势,显是对杨过颇为忌惮,诧异更甚。 杨过说道:“且慢,小顽童决不白白与人过招,须得赌个利物。”霍都道:“好,你若输了,向我磕三个头,叫三声爷爷。”杨过又使江南顽童常用的讨便宜套子,假装没听见,问道:“叫什么?”这套子突然使将出来,不知者极易上当。霍都生长边陲,日常相处的尽是淳朴质实之辈,那懂这些江南顽童的狡狯,顺口答道:“叫爷爷!”杨过应道:“嗯,乖孙儿,再叫我一声。”众人轰笑声中,霍都又知上了恶当,一咬牙,右扇左掌,狂风暴雨般攻将过去。 杨过奋力抵挡,说道:“你若输了,就须将解药给我。”霍都怒道:“我输给你?快别做梦,小畜生!”杨过竹棒扬起,喝道:“小畜生骂谁?”霍都道:“小畜生骂……”话到口边,猛然省起,总算悬崖勒马,硬生生把最后一个“你”字缩回嘴里。杨过笑道:“小番王,教了你个乖,你记着罢。”他话虽说得轻巧,手上却越来越感艰难。 霍都是国师的得意弟子,已得蒙古金刚宗武功的精要,他与一灯大师最强的弟子朱子柳拆得近千招,功力之深,与杨过自不可同日而语。杨过初时激他动了怒气,乘机占得便宜,霍都也未全力与搏,此刻当真动手,二十余招之后,杨过便即相形见绌。但群雄见他小小年纪,居然支持了这么许久,均已大为赞许,都说:“这孩子可了不起。”纷纷互相询问,这少年是谁的门下。 霍都见敌人势劣,掌力加强。杨过所使的打狗棒法神妙莫测,本非霍都的扇法掌法之所及,但洪七公所授的只是招数,棒法的口诀秘奥,他今朝甫自黄蓉口中听到,仗着聪明,才勉强凑合着两者使用,然要半天之间融会贯通,施展威力,自决无此理。再斗一会,杨过东躲西闪,已难招架。 郭芙与武氏兄弟自厅中比武开始,一直全神观斗,三人凑首悄悄议论,及至杨过出来动手,三人大出意料之外。武氏兄弟说他狂妄愚鲁,自讨苦吃。郭芙偏和他们抬杠,赞他大胆机敏。武氏兄弟听得心中酸溜溜的甚不好受。初时他们见小龙女忽然来到,与杨过神态亲密,兄弟俩对望一眼,登时大感轻松,待得听杨过称她为师父,虽不知真假,二人心头又沉重起来。这时见杨过给霍都逼得手忙脚乱,两兄弟自知不该幸灾乐祸、希冀敌人获胜,然内心深处,竟盼望他这筋斗栽得越重越好。二人只因患得患失,于是忽喜忽忧,心情于瞬息之间接连数变。郭芙对杨过固无好感,亦无厌憎之心,只当他是个落魄无能之人,无足轻重,听父亲说要将自己许配于他,一时虽感气愤,但终信此事决难成真,也不如何挂怀,后来见他武功甚强,也只大为惊异而已,见他势危,却不禁耽心。 杨过料想如此相斗,再斗不了十招,难免给敌人打倒,瞥见小龙女虽仍坐在石础上,背心却已不再倚靠厅柱,神色关注,随时便要跃起相助,心念一动,突然横棒挥出,身子斜飞,从小龙女脚上跃过。霍都喝道:“那里走?”跟着跃起追击。 第758章 神雕侠侣(63) 小龙女双足微抬,左足足尖踢向霍都右足外踝的“昆仑穴”,右足足尖踢他左足心的“涌泉穴”。总算霍都武功极为精强,见微知着,变化迅捷,小龙女双足稍起,旁人毫不在意,他已知这少女是以极厉害的招数忽施突袭,百忙中使一招“鸳鸯连环腿”,双足向空连环虚踢,才避开了她这两下来无影去无踪的飞足点穴。 杨过从小龙女脚上跃过,早料到有此一着,不待敌人落地,打狗棒已挥了出去。霍都伸扇在棒上一搭,借力斜身飞开,离得小龙女远远地,不自禁望了她两眼,心想:“中原果然尽多能人,这两个少年男女都不过十几岁年纪,怎地如此了得?” 杨过得了这一招之利,发挥棒法中攻手,连进了三记杀招,霍都大感狼狈,全力抵御。第四招上杨过已无奥妙棒法连续进攻,缓得一缓,给他反击过来,又处劣势。 旁人不懂棒法,还不怎地,黄蓉却连连暗呼可惜,忍不住念道:“棒回掠地施妙手,横打双獒莫回头。”这正是打狗棒法的诀窍,杨过虽知歌诀招数,却不知此招该当于此时用出,听得黄蓉念起,当即横棒掠地,直击不回。 这一棒去势古怪,他虽使了,实不知有何功效,岂知竹棒击出,正巧对方举扇斜挥。霍都这一招尚未使足,已知不妙,急忙跃起相避。黄蓉又念:“狗急跳墙如何打?快击狗臀劈狗尾。”这路棒法在丐帮中世代相传,做丐儿的有甚文雅之士,口诀语句自然俚俗。旁人还道是黄蓉出言讥骂敌人是狗,却不知她正在指点杨过武艺。那打狗棒法虽是除丐帮帮主外不传别人,但一来杨过已自学会,二来这场比武关系重大,务须求胜,黄蓉也顾不得帮规所限,看到两人进退守攻的情势,不住口的出言指点。 她每一句话都说得正中窍要,兼之杨过机伶无比,数次得手之后,不等黄蓉念完歌诀全句,只消提得头上几字便即施展。这打狗棒法果然威力奇强,霍都空有一身武功,竟让一根竹棒逼得团团乱转,再无还手余地。眼见再拆数招,这武功精强的蒙古王子就要落败,群雄惊喜交集。大厅中采声四起。 霍都挥扇急攻两招,把杨过迫开几步,叫道:“且住!”杨过笑道:“怎么?小孙儿认输了罢?”霍都脸色铁青,森然道:“你说是为你师父争夺盟主,怎么使上了洪七公的武功?若说为洪七公争盟主,适才已比过两场。你们到底是胡混瞎赖,还是怎地?” 黄蓉心想不错,他这话倒难以辩驳,正想与他强词夺理一番,杨过已接口道:“你这次说的倒算是人话,这棒法果然非我师父所授,纵然胜得你,谅你也不服。你要见识见识我师父的功夫,丝毫不难。我刚才借用别派功夫,就怕本门功夫用将出来,你输得太惨。”原来杨过听他说了这番话,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猛然省起:“幸亏这番邦王子提醒了我。若我用打狗棒法胜他,怎能显出我姑姑的本事?姑姑岂不怪我忘了她传授武功的恩德?”其实小龙女一派天真,心中充满了对杨过的柔情密意,只要眼中看着他,就已心满意足,万事全不萦怀,他胜了固好,败也无妨,都没甚相干,至于他是否用本门武功,是否听由黄蓉指点,她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霍都心想:“你若不用打狗棒法,取你性命又有何难。”冷笑道:“这就是了,定须领教尊师的所授高招。” 杨过跟小龙女练得最精纯的乃是剑法,于是向群雄道:“那一位尊长请借柄剑一用。”厅上二千余人之中倒有三百余人佩剑,听杨过如此说,齐声答应,纷纷拔剑。 郝大通和孙不二未曾拜王重阳为师之时,均已心怀忠义,后来受王重阳薰陶,攘夷御侮之心更热。杨过反出全真教,他们自甚感恼怒,但此时见他力抗强敌,为中华争光,登时将门户私见抛在一旁。孙不二武功在全真七子中最弱,王重阳临终时将全真教最锋利的一把宝剑传给了她,俾以利器补武功之不足。她见杨过借剑拒敌,当即纵身抢在头里,双手横托一柄青光闪闪、寒气森森的宝剑,说道:“你用这柄剑罢!” 杨过见那剑犹如一泓秋水,知是断金切玉的利刃,若用以与霍都交手,定可占得不少便宜,但他一见孙不二身上的道袍,立时想起自己在重阳宫中所受的屈辱,又想起孙婆婆横死在郝大通掌下,白眼一翻,却不接剑,转头从一名丐帮弟子手中取过一柄黑沉沉的生锈铁剑,说道:“就借大哥此剑一用。”竟将孙不二僵在当地,进退不得。她虽出家修道,终究武学之士火性难净,自己好意借剑,这少年竟敢如此无礼,不禁大为恼怒,欲待开口斥责,却又大敌当前,不便另起争端,忍怒退回人丛。也是杨过性子太刚,爱憎强烈,本可乘此良机与全真教修好,这么一来,双方嫌隙却更深了。 霍都见他不取宝剑,却拿了一把锈得斑斑驳驳的铁剑,心中却多了一层忌惮之意。盖武功练到极高境界,飞花摘叶均可伤人,原已不仗兵刃锐利,心想敌人取了这样一柄钝剑,当真有恃无恐不成?张开摺扇,挥了两下,欲待开口叫阵。 杨过挺剑指着摺扇上朱子柳所写的四字,笑道:“尔乃蛮夷,众人皆知,倒也不用张扬了。”霍都脸上一红,摺扇啪的一声,摺成根短棒,向他“肩井穴”微点,左掌呼地劈出,势挟劲风,凌厉狠辣。杨过使动铁剑,以“玉女剑法”还招。 当年林朝英石墓苦修,创下玉女心经的武功,此后不再出墓,只传了她的贴身丫鬟,经小龙女再传而至杨过。那丫鬟从不涉足武林。李莫愁虽是小龙女的师姊,却未得师传高深剑法,只以拂尘与掌法、暗器扬威江湖。此时杨过使出古墓派剑法,大厅上各门各派高手毕集,颇多见多识广之士,但除小龙女外,竟没一人见过。 这一派武功的创始人固是女子,接连两代的弟子也都是女人,自不免轻柔有余、威猛不足。小龙女教导杨过的架式,都带着三分袅娜风姿。杨过融会贯通之后,自然而然的除去了女子神态,转为飘逸灵动。古墓派轻功当世无比,此时但见他满厅游走,一招未毕,二招已生。剑招初出时人尚在左,剑招抵敌时身已转右,竟似剑是剑,人是人,两者殊不相干,一套剑法只使得十余招,群雄无不骇然钦服。 霍都的扇上功夫本也算得武林一绝,挥打点刺,也以飘逸轻柔取胜,但此刻遇到天下无双的古墓派绝顶轻功,竟施展不出手脚,加以他扇上给朱子柳写上那四个字,给杨过一番取笑,不愿再行张开,这样一来,扇子中的“挥”字功夫便使不出了。 郭芙与武氏兄弟见杨过的剑法竟如此了得,六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再也无话可说。旁观众人之中第一欢喜的要算郭靖,他见故人之子忽尔练成这般身手,连自己也瞧不明他的家数,想起自己郭家与杨家的累世交情,不由得悲喜交集。黄蓉斜眼望了丈夫一眼,见他眼眶微红,嘴角却带笑容,知他心意,伸过手去握住了他右手。 霍都眼见不敌,焦躁起来,暗思今日若竟折在这小子手中,自此声名扫地,还说什么扬威中原?见杨过长剑斜指,剑尖分花,竟连刺三处,倘若纵跃闪避,登时落了下风,当即张开摺扇,挡过了他这三招连刺,一声呼喝,又使出“狂风迅雷功”来反击。他右扇左袖,鼓起一股疾风,袖中隐藏铁掌,口里大声呼喝,以他武林高手的身分,与一个少年过招,竟然不得不使出看家本领来全力施为,即令得胜,脸上也已无光。但此时他只求不败,那里还顾得这许多?吆喝叫嚷,一招狠似一招。 玉女剑法使的本是无锋钝剑,用这柄生锈铁剑倒也适合,杨过剑走轻灵,招断意连,绵绵不绝,当真是闲雅潇洒,翰逸神飞,大有晋人乌衣子弟裙屐风流之态。这套剑法本以韵姿佳妙取胜,衬着对方的大呼狂走,更加显得他雍容徘徊,隽朗都丽。杨过虽一身破衣,但这路剑法使到精妙处,人人眼前斗然一亮,但觉他清华绝俗,活脱是个翩翩佳公子。可是杨过一求姿式俊雅,剑上威力便不易发扬。霍都豁出了性命不要,愈斗愈狠,杨过渐感吃力。郭靖、黄蓉看出他又将落败,都眉头渐渐皱拢,但见霍都扇底与袖间的风劲越鼓越猛,不由得心中暗叫:“不好!” 忽见杨过铁剑一摆,叫道:“小心!我要放暗器了!”霍都曾用扇中毒钉伤了朱子柳,听他如此说,只道他的铁剑就如自己摺扇一般,也藏有暗器,无怪他不用利剑而用锈剑,自己既以此手段行险取胜,想来对方亦能学样,见杨过铁剑对准自己面门指来,忙向右跃开。却见杨过左手剑诀引着铁剑从右侧刺到,那里有什么暗器? 霍都知道上当,骂了声:“小畜生!”杨过问道:“小畜生骂谁?”霍都不再回答,催动掌力。杨过左手一扬,叫道:“暗器来了!”霍都忙向右避,对方一剑恰好从右边疾刺而至,急忙缩身摆腰,剑锋从右肋旁掠过,相距不过寸许,这一剑凶险之极,疾刺不中,群雄都叫:“可惜!”蒙古众武士却都暗呼:“惭愧!” 霍都虽死里逃生,也吓得背生冷汗,但见杨过左手又是一扬,叫道:“暗器!”便再也不去理他,自行挥掌迎击,果然对方又是行诈。杨过一剑刺空,纵前扑出,左手第四次扬起,大叫:“暗器!”霍都骂道:“小……”第二个字尚未出口,蓦地里眼前金光闪动,这一下相距既近,又是在对方数次行诈之后毫没防备,忙踊身跃起,只觉腿上微微刺痛,已中了几枚极细微的暗器。他想暗器细小,虽中亦无大碍,盛怒之下,扇戳掌劈,要将这狡狯小儿立毙于当场。 杨过知已得手,那里还再和他力拚,只舞剑严守门户,笑吟吟的道:“我三番四次提醒,要放暗器了,要放暗器了,你总不信。可没骗你,是不是?” 霍都正要挥掌击出,突觉腿上一下麻痒,似给一只大蚊叮了一口,忙提气忍住,要待发招,麻痒更加厉害了,心里一惊:“不好,小畜生暗器有毒!”念头只一转,腿上痒得再也无法忍耐,也顾不得大敌当前,抛下扇子,伸手就去搔痒,只这么一搔,竟似连心中也都痒了起来,不由得大叫摔倒。古墓派玉蜂金针之毒,天下罕见,中了一枚已自难当,何况在激斗之际、血行正速时连中数枚? 蒙古僧人达尔巴大踏步走出,抱起师弟交在师父手中,转身向杨过道:“小孩子,我来和你比武!”金刚杵横扫,疾向杨过腰间打去。 这一杵挥将过来,带着一道金光。金刚杵极为沉重,他一出手,金光便生,可见其膂力之强、手法之快。杨过双脚不动,腰身向后缩了尺许,金刚杵恰好在他腰前掠过。那知达尔巴不等金杵势头转老,手腕使劲,金刚杵的横挥之势斗然间变为直挺,竟向杨过腰间直戳过去。以如此沉重兵刃,使如此刚狠招数,竟能半途急遽转向,人人均出意外,杨过也大吃一惊,忙按铁剑在金杵上压落,身子借力飞起。 达尔巴不等他落地,挥杵追击,杨过铁剑又在金杵上一按,二度上跃。达尔巴大喝一声:“往那里逃?”金杵跟着击到。杨过身在半空,不便转折,见情势危急已极,当下行险侥幸,突然伸手抓住杵头,挥剑直削下去。要是他有点苍渔隐那样的力气,敌人非撒手放杵不可。但达尔巴本力强他数倍,用力回夺,急向后退。杨过乘势放开杵头,轻轻巧巧的落下地来。他接连三招被逼飞身半空,性命直在呼吸之间,这时敌人兵刃虽没夺到,但危局已解,旁观众人都舒了口气。古墓派长于轻功,而剑法但求出招奇速,不求强劲伤敌,这几下正是他所学所练的本门熟技。 达尔巴见他轻功高强,变招迅速,说道:“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错,是谁教你的啊?”他说的是蒙古话,杨过自然一字不懂。他料来这和尚是在骂自己,于是依着他的口音,也叽哩咕噜的说了同样几句。这几字发音既准,次序又丝毫不乱,在达尔巴听来,正是问他:“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错,是谁教你的啊?”便答道:“我师父是金轮国师。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该叫我大和尚。” 杨过半点不肯吃亏,心想:“不管你如何恶毒骂我,我只要全盘奉还,口头上就不会输了。你用番话骂我猪狗畜生,我照式照样也骂你猪狗畜生。”是以用心听他说话,等他一说完,便依样葫芦的以蒙古话说道:“我师父是金轮国师。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该叫我大和尚。” 达尔巴大奇,侧过头左看右瞧,心想你明明是小孩子,怎会是大和尚?你师父又怎会是金轮国师?说道:“我是国师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几代的?”杨过也道:“我是国师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几代的?” 吐蕃和蒙古的密教中向来有转世轮回之说,其时达赖与班禅的转世尚未起始,但人死后投胎复生、不昧性灵的说法,早为密教中人人所深信不疑。金轮国师虽是蒙古人,出家后所学的是藏传密宗佛教,在蒙古称为金刚宗,他年轻时收过一个大弟子,这弟子不到二十岁就死了,达尔巴和霍都均未见过,只知有这么一回事。达尔巴在国师座下排名第二,霍都居三,便是为此。此时达尔巴听了这番言语,只道杨过是大师兄转世,又想他如不是神童带艺投胎,一个少年怎能有如此武功?再说他是中原少年,蒙古话又怎能说得这般纯熟?当下侧头向他凝视片刻,越想越像,突然抛下金刚杵,向杨过低头膜拜,连称:“大师兄,师弟达尔巴参见。” 这一来杨过自然大奇,心想这和尚竟然骂不过我,向我低头服输,见他举动恭敬之极,所说言语自非骂人,必是敬语,倒不必跟着他学了,于是点头微笑,躬身合什,意示接纳,并加还礼。 中原群雄更诧异之极,除郭靖、黄蓉外,大家不懂蒙古话,不知杨过跟他叽哩咕噜、咭咭咯咯的对答半晌,说了番什么言语,竟折服了这神力惊人的番僧。 第759章 神雕侠侣(64) 这中间只金轮国师明白原委,心知这二弟子为人鲁直,上了杨过的当,大声说道:“达尔巴,他不是你大师兄转世,快起来跟他比武。”达尔巴一惊跃起,说道:“师父,我看他定是大师兄,否则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身手?”国师道:“你大师兄的武功比你强得多,这孩子却不及你。”达尔巴只摇头不信。国师知他性子最直,一时也说不明白,便道:“你如不信,跟他再比试一下就知道了。” 达尔巴对师父的话向来奉若神明,他既说杨过不是大师兄转世,那就多半不是大师兄了。但他小小年纪,竟有这般高明武功,又自称是他大师兄,却又难以不信,还是遵从师父吩咐,跟他较量几招,试试他的真功夫,瞧是谁胜谁败,那就真伪立判了,于是举手向杨过道:“好,我就跟你比试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凭胜败而定。” 杨过见他站起身来,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神色间甚是恭谨,料想他是说几句礼貌言语,于是一音不变的照说一遍,达尔巴听来,正是:“好,我就跟你比试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凭胜败而定。”他听了这几句话,心下又感惊惧,暗想:“师父说我大师兄的武功比我强得多,我定然比他不过。” 杨过见他脸有惧色,心想:“我再吓他一吓,让他就此退去便是。”说道:“你有五个徒儿,叫作川边五丑,前几天在华山绝顶对我无礼,已让我废去了武功。这五个家伙还活着罢?”他说的是汉语,达尔巴自然不懂,当下由随来的一名武士译了。达尔巴一听之下,更加大惊失色。 川边五丑在洪七公与欧阳锋两大高手夹击之下,全身筋脉俱废,回去话也说不出了。达尔巴察看五人伤势,料想就是师父金轮国师也绝无如此功力,竟能将这五人震得八脉俱废,却又保得他们性命,下手者实有通天彻地之能,殆是神道鬼怪。他又怎想得到洪七公、欧阳锋二人的内力均不在金轮国师之下,二人合力,自是胜了他师父一倍。此刻听杨过这么说,更加惧意大盛,转眼向国师瞧去,见他脸有怒容,却又不敢不与杨过动手,只得说道:“请你手下留情。”杨过学着他的蒙古话,也道:“请你手下留情。” 郭芙见二人以蒙古话说个不休,走到黄蓉身边问道:“妈,他们说些什么?”郭靖明白达尔巴和杨过所说的蒙古话,但不知杨过何以要学他说话。黄蓉于郭靖西征时曾在蒙古军中,粗识蒙古言语,但不甚精,听了达尔巴和杨过的对答,不明其意,但听出杨过依样葫芦,学讲达尔巴的话,但达尔巴何以竟会对他膜拜,却也参详不透,听得女儿相询,只“嗯”了一声,道:“杨家哥哥和他说笑呢!” 便在此时,达尔巴突然挥杵向杨过打去,他想事先已说得清清楚楚,对方自有防备。杨过却见他神态恭敬,万不料他突然出手,这一杵险些给他打着,忙后跃避开。他急退急趋,随即纵上连刺三剑。达尔巴心中存了怯意,生怕杨过武学造诣惊人,轮回转世,必具莫大神通,当下只以金刚杵紧守门户,不敢丝毫怠忽。数招一过,杨过已瞧出他只守不攻,虽不明用意,却乐得大展攻势,飘忽来去,东刺西击,这一路玉女剑法更使得英气爽朗,顾盼生姿,而出招迅速奇快,更是人所罕见。 堪堪拆了百余招,金轮国师瞧得大不耐烦,喝道:“达尔巴,赶快反击,他不是你大师兄!”达尔巴的武功自远在杨过之上,但心存敬畏,功夫倒去了五成,杨过却乘机全力施展。一个越得心应手,一个越畏缩退让。杨过虽占上风,却也伤他不得,达尔巴更道是大师兄手下留情。国师大怒,厉声喝道:“立时反攻!”这一句话声音奇猛,只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达尔巴不敢违抗师令,一挺金刚杵,当即狂打急攻。 他这一番猛击,便将杨过逼得不住闪避,招数中的破绽也渐渐显露出来。达尔巴见他剑招稍疏,金杵倒甩上去,杨过缩手不及,剑杵相交。本来比武之际,双方兵刃碰撞乃是常事,但金刚杵太过沉重,杨过的铁剑始终翻腾飞舞,不敢和金杵相碰,此时一撞,但觉一股大力激荡,震得虎口剧痛,啪的一声,铁剑断为两截。达尔巴叫道:“是我胜啦!”垂杵退开,将金刚杵往地下一竖,双手合什,躬身行礼。他虽得胜,对大师兄却不敢失了礼数。 杨过也用蒙古话叫道:“是我胜啦!”半截铁剑向他迎面掷去。达尔巴侧身避过,心中一怔:“怎么是大师兄胜啦?难道他这一招是诱着?”只见杨过空手猱身而上,不敢怠慢,忙舞杵护身。杨过在古墓中随小龙女学练掌法,练到双掌挡得住九九八十一只麻雀飞翔,不让一只雀儿漏出掌去。这路“天罗地网势”掌法乃林朝英独得之秘,招数掌形从未下过终南山一步,此时使将出来,果然绵密无比,虽系空手,威力实不逊于手中有剑。达尔巴将金刚杵使得呼呼风响,杨过却以极高明轻身功夫在杵隙中进退穿插,虽凶险处时时间不容发,金刚杵却始终碰不到他身子丝毫。他反而抓打撕劈、擒拿勾击,在小擒拿手中夹以“天罗地网势”掌法,着着抢攻,便似八十一只麻雀四面八方向对方进攻一般。 又斗一阵,达尔巴神力愈增,杨过却也越斗越轻捷。他在古墓寒玉床上坐卧练功,斗室中急奔疾转,数年之功,此时才尽数显现出来。偶然使到“夭矫空碧”,高纵低跃,更显轻功之奇。 小龙女坐在柱旁石础上,脸露微笑,瞧着两人相斗,眼见杨过久战不下,从怀中掏出一双白色手套,叫道:“过儿,接住了!”右手一扬,将手套掷了过去。 她这双手套是以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虽然柔薄,却非宝刀利刃所能损伤。郝大通见到手套飞空,脸上微微变色。当年重阳宫中交手,小龙女曾戴这手套而拗断他长剑,竟逼得他险些自杀,此刻眼见之下,不由得触动心境。 杨过接住手套,退后一步,迅速戴上,腰肢款摆,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巧的“美女拳法”来。这路拳法每一招都模拟一位古代美女,由男子使来本来颇不雅观,但杨过研习时姿式已改,招名拳法如旧,身法却已变婀娜妩媚而为飘逸潇洒。旁观群雄浑摸不着头脑,见他忽而翩然起舞,忽而端形凝立,神态变幻,极尽诡异。 女子的姿态心神本就变化既多且速,而历代有名女子性格不凡,颦笑之际、愁喜之分,自更难知难度。将千百年来美女变幻莫测的心情神态化入武术之中,再加上女神端丽之姿,女仙缥缈之形,凡夫俗子,如何能解?杨过使一招“红玉击鼓”,双臂交互快击,达尔巴举杵横架。杨过变为“红拂夜奔”,出其不意的叩关直入,达尔巴竖杵直挡。杨过突使“绿珠坠楼”,扑地攻敌下盘。达尔巴吃了一惊,心想:“大师兄的招法怎地如此难测?”急跃而起,闪开他左掌的劈削。杨过双掌连拍数下,接着连绵不断的拍出,原来这是“文姬归汉”,共有胡笳一十八拍。 他每一招均有来历,达尔巴是蒙古僧人,又怎懂得这些中原典故?霎时间给他忽高忽低、或东或西的攻了个手忙脚乱。杨过手上戴了金丝手套,时时乘机使出“红线盗盒”、“木兰弯弓”、“班姬作史”、“嫦娥窃药”等招数来夺他金杵,逼得他吼叫连连,大为狼狈。群雄大喜,齐声喝采助威。 金轮国师见徒儿武功明明高于这少年,只因存了怯意,不断遭对方抢攻,以致处境窘迫,厉声喝道:“快使无上大力杵法!” 达尔巴应道:“是!”双手握住杵柄,挥舞起来。他单手舞杵已神力惊人,此时双手用劲,连腰力也同时使上了,金刚杵上所发呼呼风声更加响了一倍。这“无上大力杵法”无甚变化,只是横挥八招,直击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覆使将出来,横挥直击,只逼得杨过远远避开,别说正面交锋,连杵风也不敢碰上。 点苍渔隐折断铁桨之后,一直甚不服气,此时见到这“无上大力杵法”如此威武,心想自己桨法之中实无这般至刚至猛的招数,不由得暗自钦佩。 再斗一阵,厅上的红烛已有七八枝为杵风带灭,杨过只仗着轻功东西纵跃,一味闪避,但求不给金杵击中带着,那里还能还手?中原英雄尽皆心惊,默不作声,蒙古众武士却暴雷价叫起好来。 杨过在金杵紧迫下惟有不住退缩,不多时竟已退入了厅角,要待变招,却半点腾不出手脚。这路“无上大力杵法”本就带着三分颠狂之意,达尔巴使发了性,已忘了眼前之人是大师兄转世,见他缩在厅角内已退无可退,大喝一声:“你死了!”金杵横挥,只听得轰隆一声猛响,烟雾弥漫,砖土纷飞,大厅墙壁给他打破了一个大窿。 杨过于千钧一发之际以“天罗地网势”从他头顶疾跃而过,百忙之中仍没忘了用蒙古话回敬一句:“你死了!” 众人只道达尔巴这一招定要得手,郭靖不待他这一杵挥足,已自抢出要袭他后心,猛见眼前红袍晃动,金轮国师发掌击来。郭靖见对方掌势奇速,急使一招“见龙在田”挡开。两人双掌相交,竟没半点声息,身子都晃了两晃。郭靖退后三步,金轮国师却稳站原地不动。他本力远较郭靖为大、功力也深,掌法武技却颇有不及。郭靖顺势退后,卸去敌人的猛劲,以免受伤。金轮国师却极为好胜,强自硬接了这一招,忍着胸口隐隐作痛,竟凝立不动。连郭靖与金轮国师这等高手也道杨过定要遇险,以致一个飞身相救,一个出手阻截,那知杨过竟有奇招,在金杵贴身掠过的空隙之间逃了出来。二人见他居然脱险,均感诧异,一个喜慰,一个惋惜,各自退回。 达尔巴一击不中,更不回身,金杵向后猛挥,杨过见敌招来得快极,自然而然的掠地窜出。这一下犹似燕子穿帘,离地尺许,平平掠过,刚好在金杵之下数寸,那又是“天罗地网势”中的武功,危急中不由自主的夹杂了一些《九阴真经》中的功夫,那是从古墓石室顶上王重阳所遗石刻中学来的。 黄蓉大奇,道:“靖哥哥,怎么过儿也会九阴真经?你教他的么?”她只道郭靖顾念故人之情,在送他上终南山的途中将真经授了于他。郭靖道:“没有啊,倘若传他,我怎会瞒你?”黄蓉“嗯”了一声,素知丈夫对旁人尚且说一是一,对自己自是更无虚言。但见杨过腾挪闪避,每遇危急,总是靠那真经的功夫护身。但他显然并未练通,不会以真经武功反击取胜,虽保得性命,这一场比武看来终归要输了。黄蓉暗暗叹息:“过儿真是奇才,他只消跟得我一年半载,将打狗棒法和真经上的功夫学得全了,这蒙古和尚那里还是他对手?” 正自烦恼,眼光一转之际,忽见丐帮叛徒彭长老混在蒙古武士群中,满脸喜色,她灵机忽动,叫道:“过儿,移魂大法,移魂大法!”《九阴真经》中有一门功夫叫做“移魂大法”,系以心灵之力克敌制胜。当年洞庭湖君山丐帮大会,黄蓉曾以此法克制彭长老迷神催眠的“慑心术”,因此见到此人时便即想起。 古墓派的玉女心经讲究两人共使,须求心意相通,王重阳在古墓石室中刻下《九阴真经》法要时摘入“移魂大法”的大纲,旨在击破玉女心经的两人心意相通,心通之术既受阻挠,玉女心经的诸般妙诣便使不出了。杨过记得“移魂大法”的要旨,他素服黄蓉之能,心想:“郭伯母既出此言,必有缘故,反正今日已然输定,我就试他一试。” 拳脚上继续窜避招架,心中却摒虑绝思,依着经中所载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体真止”,宁神归一,竟无半点杂念。这时他全凭本性招架,听声闪跃、遇风趋避,目光呆呆的瞪着敌人。 又拆数招,达尔巴忽觉杨过举动有异,向他望了一眼,金杵猛击过去。杨过使一招美女拳法中的“蛮腰纤纤”,腰肢轻摆避开,他既运“移魂大法”,心体为一,拳脚上使的是什么招数,脸上就有什么神情。达尔巴见他脸上忽现书卷之气,那里知他是在模仿唐代诗人白乐天之妾小蛮的舞姿,不禁一呆,金杵当头直击。杨过侧头避过,五根手指张开,伸手在自己头发上一梳,手指跟着软软的挥了出去,脸上微微一笑,却是一招“丽华梳妆”。那张丽华是后陈陈后主的宠姬,发长七尺,光可鉴人,陈后主为她废弃政事而亡国,其媚可知。杨过这么一笑,达尔巴已受感染,跟着也是一笑。杨过眉清目秀,添上笑容,更增风致,达尔巴颧骨高耸,面颊深陷,跟着杨过作态一笑,旁观众人无不毛骨悚然。 杨过见他呆住,伸指戳出,却是一招“萍姬针神”。达尔巴侧身闪开,脸上跟着他做个细心缝衣的模样。黄蓉见杨过领会她的意思,居然能以“移魂大法”令敌人受到感应,大为喜慰,低声对郭靖道:“过儿遭际非凡,当年你在他这般年纪之时,尚没如此功夫。”郭靖喜动颜色,点了点头,目光凝视厅心二人,竟不稍瞬。 这“移魂大法”纯系心灵之力的感应,倘若对方心神凝定,此法往往无效。要是对方内力更高,则反激过来,施术者反受其制。两人比武,若施术者武功较强,则拳脚兵刃已足获胜,实不必施用此法,若功力不及,却又不敢贸然使用。是以此法虽高深精奥,临敌时却也无甚用处。达尔巴听杨过说了一通蒙古话,早有八九成信得他是大师兄转世,只因心存敬畏,是以感应极快,杨过这才一举成功,但若施之于霍都,则此术杨过事先既未曾练过,内力又不及对手,势必大遭凶险。 这时杨过将美女拳法施展出来,或步步生莲,或依依如柳,达尔巴依样模仿,只将众人看得又惊骇,又好笑。 第760章 神雕侠侣(65) 郭芙早笑得打跌,对母亲道:“妈,杨家哥哥这套功夫真妙,你怎不教我?”黄蓉道:“你若会了移魂大法,定然闹得天翻地覆,终于自受其害。”拉着她手,郑重说道:“你别以为好玩,杨家哥哥正与这和尚性命相搏,这可比动刀动剑更加凶险呢!”郭芙伸了伸舌头,凝神望着杨过,心里总觉得好玩,见杨过笑达尔巴也笑、杨过怒达尔巴也怒,于是也跟着学样。 那知这“移魂大法”厉害之极,她只学得两下,心头便迷迷糊糊,竟一步步走向厅心。黄蓉大吃一惊,忙伸手拉住。这时郭芙已心神受制,用力想甩开母亲。黄蓉反手扣住她手腕拖回,将她脸儿转过,教她瞧不到杨过。郭芙挣扎了几下,脉门给拿住了动弹不得,脑中一昏,便伏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此时达尔巴已全为杨过制住,见他使招“西子捧心”,登时跟着来一下“东施效颦”,见他使出“洛神微步”,便也亦步亦趋,“翩若惊鸦、宛若游蛇”起来。金轮国师早看出不对,连声呼喝,达尔巴竟恍如不闻。杨过见时机已至,突使一招“曹令割鼻”,挥手在自己脸上斜削一掌,左掌削过,右掌又削,连绵不断。古时曹文叔之妻名令,夫死后自割其鼻,以示决不再嫁。拳法中这一招本是以手掌在自己脸前削过,格开敌人击来面门的拳掌,杨过的手掌却近了数寸,削上了自己脸颊,看似出手甚重,其实只是手掌在自己脸上轻轻一抹,达尔巴那里知道,双掌拚命往自己脸上打去。他神力惊人,每一掌都是百余斤劲力,打到十余掌,终于支持不住,将自己打得昏晕倒地。 杨过稍退数步,坐到小龙女身畔,右手支颐,左手轻轻挥出,长叹一声,脸现寂寥之意。这是“美女拳法”最后一招的收式,叫作“古墓幽居”,却是杨过所自创,林朝英固然不知,小龙女也是不会。杨过当年学全了美女拳法之后,心想祖师婆婆姿容德行,不输于古代美女,武功之高更不必说,这路拳法中若无祖师婆婆在,算不得有美皆备,于是自行拟了这一招,虽说为抒写林朝英而作,举止神态却模拟了师父小龙女。当日小龙女见到,只微微一哂,自也不会跟着他去胡闹。 群雄齐声欢呼,叫道:“我们又胜了第二场!”“武林盟主是大宋高手!”“蒙古鞑子快快滚出去罢,别来中原现世啦!”两名蒙古武士在纷乱中抢出,将达尔巴抬了回去。 金轮国师见两个徒弟都输在这少年手里,却均非武功不及,委实败得胡里胡涂之至,心中恼怒,但脸上不动声色,坐在椅上喝道:“少年,你师父是谁?”他武功绝伦之外,兼且博学多才,居然会说汉语。 杨过右手向小龙女一伸,笑道:“我师父就是这一位,你快来拜见武林盟主罢!” 金轮国师见小龙女妩媚娇怯,比杨过年纪更小,绝不信是他师父,心想:“中原汉人诡计多端,可不能骗得了我?”霍地站起,当啷啷一阵响亮,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轮。这金轮径长尺半,乃黄金混和白金及别的金属铸成,轮上铸有天竺梵文的密宗真言,中藏九个小球,随手一抖,响声良久不绝。国师指着小龙女道:“哼,你这小姑娘也配做武林盟主?只要你接得住我这金轮的十招,我就认你是盟主。”杨过笑道:“我已胜了两场,三赛两胜,你方言明在先,却又胡赖些什么?”国师道:“我要试试她功夫,瞧她是不是当得起。” 小龙女不知金轮国师武功惊世骇俗,也不知“武林盟主”是什么东西,更没想到自己要当还是不当,听他说要试试自己是否接得住他金轮十招,当即站起,说道:“那我就试试。” 国师道:“你如接不住我十招,那便怎样?”小龙女道:“接不住,我就打你不过,又怎样了?”她此时虽对杨过爱念已深,然对别事仍无动于中。中原群雄与蒙古武士均不知这是她本性,见她全不把国师瞧在眼内,还道她确是武功深不可测。更有人见杨过使“移魂大法”打败达尔巴,还道她会使妖法,是个小妖女,登时纷纷议论。 金轮国师却也真怕她行使妖法,便口中喃喃念咒,叽哩咕噜,咭哩咯嘟,念的是密宗真言“降魔伏妖咒”。杨过在旁听得明白,只道这和尚又用蒙古话骂他师父,忙用心硬记,一个字一个字全记得清清楚楚。国师念完咒语,金轮一摆,当啷啷一阵响,喝道:“少年退开,我要动手了!”这两句话说的却是汉语。 杨过摇摇手,不敢说话,只怕一分心便忘了硬生生记住的这大段蒙古话,便依着字音,一字一字的念了起来。黄蓉虽略识蒙古话,但所知者多半为军中言语,学到的有限,这些蒙古密宗咒语,夹了不少梵语,更一句也不明,只微笑听着。 恰好达尔巴此时悠悠醒转,见师父手持金轮,正要与人动手,却听杨过口诵密宗真言“降魔伏妖咒”,此是本门秘法,决不传外人,杨过若非大师兄转世,怎么会念此咒?情急之下,一跃而出,跪在师父面前叫道:“师父,他真是大师兄转世,你再收他入门罢!”金轮国师怒道:“胡说!你上了当还不知道。”达尔巴道:“是的啊,这事千真万确,决不能错。”国师见他纠缠不清,一把抓起他背心往厅里掷去。达尔巴一个一百多斤重的身躯,在他一抓一掷之下轻飘飘的恍似无物。 众人适才见达尔巴力斗点苍渔隐与杨过,膂力惊人,但国师这么一掷,功力显然又远在其上,眼见小龙女这般娇滴滴的模样,别说接他十招,就是给他用力吹一口气,只怕也就吹倒了,不禁都为她担忧。蒙古武士中不少人曾见过国师显示武功,当真是艺压万夫、力胜九牛。小龙女虽是敌人,但见她稚弱美貌,人人均起怜惜之心,想她纵有妖术,也必难敌国师玄功通神,不免暗暗盼他不要痛下辣手。 杨过念完咒语,低声道:“姑姑,小心这个和尚。”国师听他这篇咒语念得一字不错,心下佩服,赞道:“少年,亏得你了。”杨过道:“和尚,亏得你了。”国师双目一瞪,说道:“亏得我什么?”杨过道:“亏得你有胆跟我师父动手,她是菩萨转世,有通天彻地之能、降龙伏虎之功,你还是小心为妙。”他见这和尚厉害,想说得他有了顾忌,出手不敢放尽,师父就易于抵挡。但金轮国师是蒙古不世出的英杰,文武全才,那会上当,叫道:“第一招来了,小姑娘,亮兵刃罢!” 杨过除下金丝手套,给师父戴上,见她脸颊白中透红,双眼含情,瞧着自己,忍不住要在她脸上深深一吻,终于硬生生的克制了,垂手退开。小龙女从怀中摸出一条雪白绸带,迎风一抖,绸带末端系着一个金色圆球,圆球中空有物,绸带抖动,圆球如铃子般响了起来,玎玲玎玲,清脆动听。众人见二人的兵刃都极怪异,心想今日当真大开眼界,一个兵刃极短,一个却是极长,一个极坚,一个却极柔,偏巧二般兵器又都会玎珰作声。 金轮国师所用的金轮专擅锁拿对手兵刃,不论刀枪剑戟、矛锤鞭棍,遇上了尽皆缚手缚脚,常人挥动武器一招过去,当啷啷一声响,手中就没了兵器。若不是他见杨过功夫了得,还决不会说到十招。他一生之中,极少有人能接得了他金轮的三招。 小龙女绸带扬动,抢先进招。金轮国师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左手去抓带子,见绸带夭矫灵动,料来变化必多,这一抓中暗伏上下左右中五个方位,不论绸带闪到那里,都逃不脱掌握。那知绸带上的小圆球玎的一声响,反激起来,迳来打他手背上的“中渚穴”。国师变招奇速,手掌翻转,又来抓那小球。小龙女手腕微抖,小球翻将过去,自下而上,打他手背虎口处的“合谷穴”。国师手掌再翻,这次却是伸出食中两指去夹圆球。小龙女看得明白,绸带微送,圆球伸出去点他臂弯里的“曲泽穴”。 这几下变招,当真只在反掌之间,国师手掌翻了两次,小龙女手腕抖了三下,却已交换了五招。杨过看得明白,大声数道:“一二三四五……五招啦!还剩五招。”金轮国师要小龙女接他十招,是要她抵挡金轮的十下攻势,杨过取巧,却将双方交换的招数一并计算在内。国师是一代武学宗师,那肯与这狡狯小儿斤斤辩算招数多少?当下左臂微偏,让开圆球,金轮直递了出去。 小龙女只听得当啷啷一阵急响,眼前金光闪动,敌人金轮已攻到面前尺许之处。这一下当真变生不测,别说抵挡,闪躲也已不及,危急中抖动手腕,绸带直绕过来,圆球直打国师脑后正中的“风池穴”,这是人身要害,任你武功再强,只要给打中了,终须性命难保。那是她无可奈何,才以两败俱伤的险招逼敌回轮自保。果然国师不愿与她拚命,低头避过,只这么一低头,手上轮子送出略缓。小龙女已乘机收回绸带,玎玎珰珰一阵响,圆球与轮子相碰,已将金轮的攻招解开。这只一瞬间的事,但小龙女已是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经了一转,急忙展开轻功,向旁急退,脸上大现惊惧。 国师只这么攻了一招,但杨过大声叫道:“六七八九十……好啦,我师父已接了你十招,更有什么话说?”这几下交手,国师已知这小姑娘武功虽高,终究万万不及自己,倘若正式比拚,十招之内定可将她打败,最讨厌杨过在旁搅局,胡言乱语,弄得自己心神不定,心想:“且不理这少年胡说,我加紧出招,先将这女孩儿打败了,再作道理。”袍袖带风,金轮晃动,又是一招极厉害的杀着劈将过去。杨过大叫:“不要脸!说了十招,又来偷袭,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他也不理会双方攻守招数多少,口中自管连珠价数将出来。 小龙女接过一招之后,极是害怕,说什么也不敢再正面挡他第二招,展开轻功,在厅上飞舞来去,手中绸带飘动,金球急转,幻成一片白雾,一道黄光。那金球发出玎玎声响,忽急忽缓,忽轻忽响,竟如乐曲一般。原来她闲居古墓之时,曾依着林朝英遗下的琴谱按抚瑶琴,颇得妙理。后来练这绸带金球,听着球中发出的声音颇具音节,也是她少年心性,竟在武功中把音乐配了上去。天地间岁时之序,草木之长,以至人身脉搏呼吸,无不含有一定节奏,音乐乃依循天籁及人身自然节拍而组成,是故乐音则听之悦耳,嘈杂则闻之心烦。武功一与音乐相合,使出来更柔和中节,得心应手。 古墓派的轻功乃武林一绝,别派任何轻功均所不及。于平原旷野之间尚不易见其长处,此时在厅上使将出来,的是飘逸无伦,变幻万方。她一生在墓室中练功,于丈许方圆之内当真趋退若神。金轮国师武功虽然远胜,但她一味腾挪奔跃,却也奈何不了,只听得铃声玎玎,有如乐曲,听了几下,竟便要顺着她乐音出手,急忙摆动金轮,发出一阵嘈音来冲荡铃声。霎时间大厅上两般声音交作,忽轻忽响,或高或低。铃声清脆,听来心旷神怡,金轮中发出的当啷巨响却是如锻铁,如刮镬,如杀猪,如打狗,如逃命,如吊丧,说不出的古怪喧噪。 郭靖与黄蓉在旁观战,都想起少年之时在桃花岛上听洪七公、欧阳锋、黄药师三人以乐声拚斗的情景,此时思及,已如隔世。眼前这两人武功虽妙,说到以乐声拚斗的功夫,却尚远不及洪黄欧阳。这时杨过滔滔不绝的早已数到了“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但小龙女不与敌人正面动手,国师却算来未满十招。郭芙本在母亲怀中昏睡,给金轮的恶响吵醒,双手掩耳,抬起头来,满脸迷惘,不明所以。 此时国师也已极不耐烦,自觉以一代宗主身分,来来去去竟斗不下一个少女,若再拖延,纵然获胜,也已脸上无光,猛地里左臂横伸,金轮斜砸,手掌自左下方仰拍,金轮自右上方击落。二人游斗这许久,小龙女轻功的路子已给他摸准了五成,这两下杀招拦住了她进途退路,要教她让得前面,避不了后面。小龙女危急中绸带飞扬,卷起一团白花,急向上跃。国师金轮回转,已将绸带锁住。若是寻常兵刃,早给他锁夺脱手,但绸带没半点坚劲,竟尔轻轻巧巧的从轮孔中滑脱。国师喝道:“这是第二招,第三招来了!”踏上一步,金轮忽地脱手,向小龙女飞了过去。 这一下绝招实出乎人人意料之外,但见金轮急转,向小龙女砸到。小龙女大骇,伏低身子向后急窜,只听得当啷啷声响,一团黄光从脸畔掠过,不容寸许,疾风只削得她嫩脸生疼。众人惊呼声中,国师抢身长臂,手掌在轮缘一拨,那金轮就如活了一般,在空中忽地转身,又向小龙女追击过去。小龙女眼见轮子转动时势道大得异乎寻常,那敢用绸带去卷?只得以绝顶轻功旁跃避开。国师两击不中,叫道:“好轻功!”抢上去突伸左拳,当的一声在轮边一击,同时双掌齐出,拦在小龙女身前,那金轮却呛啷啷的从她脑后飞来。 金轮来势并不十分迅速,但轮子未到,疾风已至,势道猛恶之极。国师在轮上击这一拳时,已先行料到对方闪避方位,因此那轮子犹似长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绕了半个圈子,向她身后急追。小龙女这一跃一避,已尽施生平所学,却见这和尚双掌箕张,竟自拦在身前。群雄耳中鸣响,目为之眩,无不惊心。 杨过见小龙女遇险,情急关心,顺手抓起达尔巴遗在地下的金杵,奋力跃起,举杵向轮子捣去,当的一声大响,金刚杵恰好套入轮中空洞,但金轮力道实在猛恶,只震得他双手虎口迸裂,鲜血长流,连人带轮和着金杵,一齐摔落在地。 小龙女瞥眼见金轮落地,后路胁迫已解,但自己身在半空,如何能避开面前大敌?情急智生,绸带挥出,卷住西首柱子用劲一扯,身子在空中借力斜飞,撞向厅柱,轻轻巧巧的滑落,溜到了柱后,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国师五丁开山般的掌力。 第761章 神雕侠侣(66) 国师明已得手,却又给杨过从中阻挠,不但对方逃开,连自己纵横无敌的兵刃也让他打落在地,真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大挫折。他本来清明在躬,智慧朗照,这时却不由得大动无明,不待杨过起身,呼的一掌,已劈空向他击去。按理他是一派宗师,对方既是后辈,又已摔在地下未曾起身,如此打他一掌,和他身分及平素的自负委实殊不相称,但盛怒之下也已顾不得这许多。 郭靖见他怒视杨过,抬肩缩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倘若抢步上前,纵挡得一挡,杨过仍不免受伤,危急中不及细思,一招“飞龙在天”,全身跃在空中,向他头顶搏击下来。国师若不收掌力,虽能将杨过毙于掌底,自己却也要丧生于这凌厉无伦的降龙掌之下,手掌急转,“嘿”的一声呼喝,手掌与郭靖相交。 这是当代两位武学大师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无从借力,顺着对方掌势翻了半个筋斗,向后落下。国师却稳站原地,身不晃,脚不移,居然行若无事。郝大通、孙不二、点苍渔隐等素知郭靖武功,见后无不骇异,心想这番僧的功夫委实深不可测。其实郭靖两次和他交掌,都向后退让,自然而然的消解对方掌力,乃武学正道。国师给杨过一捣乱,搅得脸上无光,硬要争回颜面而再度实接郭靖掌力,却大耗内力真气,虽似占了上风,实则内里吃亏。二人均是并世雄杰,数十招内难判高下,国师勉强在一招中先占地步,胸口又不免隐隐生疼,好在对方只求救人,并不继续进招,于是口唇紧闭,暗运内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滞气。 杨过死里逃生,爬起身来,奔向小龙女身旁,小龙女也正过来探视。两人齐声问道:“你没事么?”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脸上同现笑容,搂在一起,满心喜悦。 杨过随即举起金刚杵,将金轮顶在杵上,耍盘子般转动,居然也发出些呛啷啷的声响,高声叫道:“番邦众武士听者:你们大国师的兵刃已给我缴下,还说什么天下武林盟主?快快滚你们番邦老奶奶的臭鸡蛋、臭鸭蛋罢!” 蒙古武士尽皆不服,眼见国师与小龙女比武已然胜了,对方出了一个杨过不足,又出一个郭靖,纷纷叫嚷:“你们以三敌一,羞也不羞?”“国师自行将金轮抛去,岂是你这小子所能夺下?”“一对一,好好比过,不许旁人插手助拳!”“对对,再打过。”众人喧哗叫嚣,但说的都是蒙古话,除郭靖之外,中原群雄一句也听不懂。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觉以武功而论,国师当然在小龙女之上,但“抗蒙保国盟”盟主这个名号,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蒙古国师拿去,否则中原武林固然丢尽了脸面,而群集抗蒙之际自不免先行折了锐气。少年气盛的见蒙古众武士喧扰,也即大声喝骂,与他们对吵起来。双方各抽兵刃,势成群殴。 杨过高举金杵金轮,向国师说道:“还不认输?你的兵刃都失了,还有什么脸面?世上可有兵刃给人收去的武林盟主么?” 国师正暗运内力,杨过的说话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敢开口说话。杨过一见情状,已自猜到三分,忙大声说道:“各位英雄请听了:我再问他三声,他如不答,便是认输。”他怕时刻一久,国师运气完毕,更不延搁,一口气的问道:“你是不是输了?武林盟主你是想也不敢想了?你默不作声,就是认输?”国师正消去了滞气,胸口隐痛已除,待要答话,杨过见他嘴唇微动,忙抢在头里,说道:“好,你既认输,我们也不来难为你,你们大伙儿好好的去罢。”当下高举金杵金轮,拿去交给了郭靖。他本想交与师父,但怕国师发怒来夺,小龙女抵挡不住。 国师气得脸皮紫胀,又忌惮郭靖武功了得,金轮既落入他手,自己空手去夺,必难成功,眼见中原武士人多势众,倘若群斗,己方定要一败涂地。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先行退却,再图报复,大声说道:“中原蛮子诡计多端,倚多为胜,不是英雄好汉,大伙儿随我走罢。”他右手一挥,蒙古众武士齐向厅外退出。他遥遥向郭靖施礼,说道:“郭大侠,黄帮主,今日领教高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郭靖躬身答礼,说道:“大师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贤师徒的兵刃就请取回。”说着要将金轮金杵递过。杨过大声道:“金轮国师,你想伸手接过,要不要脸?”郭靖刚喝得一声:“过儿,别胡说!”国师早已袍袖飘动,转身向外,头也不回的大步出厅。 杨过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药来换我的解药罢。”国师自恃玄功通神,深明医理,什么毒物都能治得,恨极杨过狡猾无礼,对他的话毫不理睬,迳自去了。黄蓉见朱子柳合上眼睡去,心想此间聚集了不少使用喂毒暗器的名家,总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毒,见国师不肯交换解药,却也不甚在意。 此时陆家庄前后欢声雷动,都为杨过与小龙女力胜金轮国师喝采。二人身旁围集数百人,纷纷议论。有的说杨过打败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的说小龙女轻功超逸,居然避开了金轮如此凶猛的飞击。但对杨过以“移魂大法”使达尔巴自击晕倒一节,十之八九都不明白。有人问起,杨过便胡说八道一番,问者似懂非懂,若再追问,只更增迷惘。 注:本书初版之中,金轮国师作金轮“法王”,其身份为西藏喇嘛教法王,有读者指摘作者歧视西藏密宗,常将喇嘛派为反面角色。其实作者对藏传密教同样尊崇,与尊敬佛教之其他宗派无异,亦决不歧视西藏、青海、四川、甘肃、云南、内蒙等地的藏族同胞。作者曾受藏传佛教上师宁布切加持,授以净意、清静、辟邪咒语,熟读后能随口念诵,作者客厅中现悬有藏胞从西藏带出之大幅莲花生上师显圣唐卡织毯。据史书记载,元朝中期以后,蒙古统治者入据中原,利用少数藏传喇嘛,欺压人民,多作淫秽之事,违反佛教宗旨及戒律,故事中将喇嘛写作反派角色,并非故意歧视。为免误会计,三版修订时将原来的“法王”改为“蒙古国师”,但其个人作为,仍大致根据史书所述之“番僧”作风,与行为高尚圣洁之其他喇嘛全不相干。 第十四回 礼教大防 当下陆家庄上重开筵席,再整杯盘。杨过一生受尽委屈,遭遇无数折辱轻贱,今日方得扬眉吐气,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人人刮目相看,自是得意非凡。更加开心的是相思多时,终于得与小龙女重逢相聚,而且嫌隙尽去,两情融洽。 小龙女见杨过喜动颜色,除了相思之苦尽消之外,知他尚为逐去金轮师徒而喜,自也极为高兴。黄蓉对她很是喜爱,拉着她手问长问短,要她坐在席间自己身畔。小龙女见杨过坐在郭靖与点苍渔隐之间,与她隔得老远,忙招手道:“过儿,过来坐在我身边。”杨过却知男女有别,初见之际一时忘形,对她真情流露,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与她这般亲热,却觉不妥,听她这般叫唤,脸上不禁一红,微微一笑,却不过去。 小龙女又叫道:“过儿,你干么不来?”杨过道:“我坐在这里好了,郭伯伯跟我说话呢。”小龙女秀眉微蹙,说道:“我要你坐在我身边。”杨过见了她生气的神情,心中怦然一动,这轻嗔薄怒的模样,真教他为之粉身碎骨也甘心情愿。当日只因陆无双的嗔容与小龙女微有相似之处,便为她奋身却敌、护行千里,此时真人到来,那里还能有半点违拗?当即站起,走到她座前。 黄蓉见了二人神情,微微起疑,当即命人安排席位,问杨过道:“过儿,你这身武功是跟谁学的?”杨过指着小龙女道:“她是我师父啊,郭伯母你怎么不信?”黄蓉素知他狡谲,但见小龙女一派天真无邪,料定不会撒谎,转头问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的?”小龙女很是得意,说道:“是啊,你说我教得好不好?”黄蓉这才信了,说道:“好得很啊!妹妹,你师父是谁?”小龙女道:“我师父已经死了。”说着眼圈一红,心中难过。她师父本来教得她不动七情六欲,但此时对杨过的爱念一起,胸中隐藏着的深情慢慢都泄露了出来。 黄蓉又问:“请问尊师高姓大名?”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师父就是师父。”黄蓉只道她不肯说,武林中人讳言师门真情也属常事,便不再问。小龙女的师父是林朝英的贴身丫鬟,只有一个使唤的小名,连她自己也不知姓什么。 这时各路武林大豪纷向郭靖、黄蓉、小龙女、杨过四人敬酒,互庆打败了强敌金轮国师。郭芙跟着父母,本来到处受人尊重,此时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无光,除了武氏兄弟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没一人理会。她心中气闷,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们别喝酒了,外边玩去。”武敦儒与武修文齐声答应。三人站起,正要出厅,忽听郭靖叫道:“芙儿,你到这儿来。”郭芙回过头来,见父亲已移坐在母亲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于是走近身去,叫了声:“爹,妈!”倚在黄蓉身上。 郭靖向黄蓉笑道:“你起初耽心过儿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济,难及芙儿,现下总没话说了罢?他为中原英雄立了这等大功,别说并没什么过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错了事,那也是功胜于过了。”黄蓉点点头,笑道:“这一回是我走了眼,过儿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欢喜得紧呢。” 郭靖听妻子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龙女道:“龙姑娘,令徒过世了的父亲当年与在下有八拜之交。杨郭两家累世交好,在下单生一女,相貌与武功都还过得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什么口里就说什么。黄蓉插嘴笑道:“啊哟,瞧你这般自夸自赞的劲儿,也不怕龙家妹子笑话。” 郭靖哈哈一笑,接着说道:“在下意欲将小女许配给贤徒。他父母都已过世,此事须得请龙姑娘作主。乘着今日群贤毕集,喜上加喜,咱们就请两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订了亲事如何?”其时婚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做不了主,因之当年郭靖之父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才有指腹为婚之事。 郭靖说了此言,笑嘻嘻的望着杨过与女儿,心料小龙女定会玉成美事。郭芙早羞得满脸通红,将脸蛋儿藏在母亲怀里,心觉不妥,却不敢说什么。 小龙女脸色微变,还未答话,杨过已站起身来,向郭靖与黄蓉深深一揖,说道:“郭伯伯、郭伯母养育的大恩、见爱之情,小侄粉身难报。但小侄家世寒微,人品低劣,万万配不上你家千金小姐。” 郭靖本想自己夫妇名满天下,女儿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现下亲自出口许配,他定然欢喜之极,那知竟会一口拒绝,不由得一怔,但随即想起,他定是年轻面嫩,腼腆推托,哈哈一笑,说道:“过儿,你我不是外人,这是终身大事,不须害羞。”杨过又一揖到地,说道:“郭伯伯、郭伯母,你两位如有什么差遣,小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婚姻之命,却实在不敢遵从。”郭靖见他脸色郑重,大是诧异,望着妻子,盼她说个明白。 黄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听明白,就在席间开门见山的当众提出来,枉自碰了个大钉子,眼见杨过与小龙女相互间的神情大有缠绵眷恋之意,但他们明明自认师徒,难道两人行止乖悖,竟做出逆伦之事来?这一节却甚为难信,心想杨过虽未必是正人君子,却也不致如此胡作非为。宋人最重礼法,师徒间尊卑伦常,看得与君臣、父子一般,万万逆乱不得。所谓“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师即是父,是以“师父”二字连称,师娶其徒,徒娶其师,等于是父女乱伦、母子乱伦一般,当时之人连想也不敢想。(注) 黄蓉虽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时未敢相信,问杨过道:“过儿,龙姑娘真的是你师父吗?”杨过道:“是啊!”黄蓉又问:“你是磕过头、行过拜师的大礼了?”杨过道:“是啊。”他口中答覆黄蓉,眼光却望着小龙女,满脸温柔喜悦,深怜密爱,别说黄蓉聪颖绝伦,就算换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间绝非寻常师徒而已。 郭靖却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说过是龙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派,那还有什么假的?我跟他提女儿的亲事,怎么蓉儿又问他们师承门派?嗯,他先入全真派,后来改投别师,虽不合武林规矩,却也不难化解。” 黄蓉见了杨过与小龙女的神色,暗暗心惊,向丈夫使个眼色,说道:“芙儿年纪还小,婚事何必着急?今日群雄聚会,还是商议国家大计要紧。儿女私事,咱们暂且搁下罢。”郭靖心想不错,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险些儿以私废公了。龙姑娘,过儿与小女的婚事,咱们日后慢慢再谈。” 小龙女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己要嫁给过儿做妻子,他不会娶你女儿的。” 这两句话说得清脆明亮,大厅上倒有数百人都听见了。郭靖一惊,站了起来,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她拉着杨过的手,神情亲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他是你的徒……徒……儿,却难道不是么?” 第762章 神雕侠侣(67) 小龙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见日光,因之脸无血色,白皙逾恒,但此时心中欢悦,脸色娇艳,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从前教过他武功,可是他现下武功跟我一般强了。他心里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从前……”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天真纯朴,但女儿家的羞涩却是与生俱来,缓缓说道:“从前……我只道他不喜欢我,不要我做他媳妇,我……我心里难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爱我,我……我……”厅上数百人肃静无声,倾听她吐露心事。本来一个少女纵有满腔热爱,怎能如此当众宣泄?又怎能向郭靖这不相干之人倾诉?但她于什么礼法人情压根儿一窍不通,觉得这番言语须得跟人说了,当即说了出来。 杨过听她真情流露,自大为感动,但见旁人脸上都是又惊又诧、又尴尬、又不以为然的神色,知道小龙女太过无知,不该在此处说这番话,当下牵着她手站起身来,柔声道:“姑姑,咱们去罢!”小龙女道:“好!”两人并肩向厅外走去。大厅上虽群英聚会,几逾千人,但在小龙女眼中,就只见到杨过一人。 郭靖和黄蓉愕然相顾,他夫妇俩一生之中经历过千奇百怪、艰难惊险,于眼前此事却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小龙女和杨过正要走出大厅,黄蓉叫道:“龙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众望所属,观瞻所系,此事还须三思。”小龙女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我做不来什么盟主不盟主,姊姊你如喜欢,就请你当罢。”黄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让,该当让给前辈英雄洪老帮主。”武林盟主是学武之人最尊荣的名位,小龙女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笑道:“很好!就这样罢,反正我不懂。”拉着杨过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间衣袖带风,红烛晃动,座中跃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长剑,正是全真道士赵志敬。他横剑拦在厅口,大声道:“杨过,你欺师灭祖,已不齿于人,今日再做这等禽兽之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赵某但教有一口气在,断不容你。”杨过不愿与他在众人之前纠缠不清,低沉着声音道:“让开!”赵志敬大声道:“甄师弟,你过来,你倒说说,那天晚上咱们在终南山上,亲眼目睹这两人赤身露体,干什么来着?”甄志丙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他们师徒要自成婚配,不干我们的事!” 杨过那晚与小龙女在花丛中练玉女心经,为赵甄二人撞见,杨过曾迫赵志敬立誓,不得向第五人说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广众之间大肆诬衊,恼怒已极,喝道:“你立过重誓,不能向第五人说的,怎么如此……如此……”赵志敬哈哈一笑,大声道:“不错,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说,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你们行得苟且之事,我自然说得。” 赵志敬见二人于夜深之际、衣衫不整的同处花丛,怎想得到是在修习上乘武功?这时狂怒之下抖将出来,倒也不是故意诬衊。小龙女那晚为此气得口喷鲜血,险些送命,这时听他狡言强辩,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轻轻按去,说道:“你还是别胡说的好。”此刻她玉女心经早已练成,这一掌按出无影无踪,而玉女心经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克星,赵志敬伸手急格,不料小龙女的手掌早已绕过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赵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惊,但对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触即逝,竟没半点知觉,当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干么?我又不……”一言未毕,突然双目直瞪,砰的一声,仰天翻身摔倒,竟已受了极重内伤。林朝英自创制玉女心经武功以来,这一招是第一次重创全真派门人。全真武功竟输得一败涂地,别说还手,连招架也没丝毫能耐。 孙不二与郝大通见师侄受伤,忙抢出扶起,只见他血气上涌,胀得满脸通红,宛似醉酒,摔在地下爬不起身,跟着一大口鲜血喷出。孙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当真和我全真派干上了。”拔出长剑,就要与小龙女动手。她心中暗惊,心想若与小龙女动手,只怕一两招间便即大败,但实逼处此,非叫阵不可。 郭靖急从席间跃出,拦在双方之间,劝道:“咱们自己人休得相争。”向杨过道:“过儿,双方都是你师尊。你劝大家回席,从缓分辨是非不迟。” 小龙女从来意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等说过了话不算的奸险背信之事,极是厌烦,牵着杨过的手,皱眉道:“过儿,咱们走罢,永不见这些人啦!”杨过随着她跨出两步。 孙不二长剑闪动,喝道:“打伤了人想走么?” 郭靖见双方又要争闹,正色说道:“过儿,你可要立定脚跟,好好做人,别闹得身败名裂。你的名字是你郭伯母取的,你可知这个‘过’字的用意么?” 杨过听了这话,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时的许多往事,想起了诸般伤心折辱,又想:“怎么我这名字是郭伯母取的?” 郭靖对杨过爱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责之深,见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脸,正自欣慰无已,却突然发觉他做了万万不该之事,心中一急,语声也就特别严厉,又道:“你过世的母亲定然曾跟你说,你单名一个‘过’字,表字叫作什么?”杨过记得母亲确曾说起,只是他年纪轻轻,从来无人以表字相称,几乎自己也忘了,答道:“叫作‘改之’。”郭靖厉声道:“不错,那是什么意思?”杨过想了一想,记起黄蓉教过的经书,说道:“郭伯母是叫我有了过失就要悔改。” 郭靖语气稍转和缓,说道:“过儿,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是先圣先贤说的话。你对师尊不敬,此乃大过,你好好的想一下罢。” 杨过道:“若是我错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赵志敬道:“他打我辱我,骗我恨我,我怎能认他为师?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爱她,难道这就错了?”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气壮。郭靖的机智口才均远所不及,怎说得过他?但心知他行为大错特错,却不知如何向他说清楚才是,只道:“这个……这个……总之是你不对……” 黄蓉缓步上前,柔声道:“过儿,郭伯伯全是为你好,你可要明白。”杨过听到她温柔的言语,心中一动,也放低了声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一红,险些要流下泪来。黄蓉道:“他好言好语的劝你,你千万别会错了意。”杨过道:“我就是不懂,到底我又犯了什么错?”黄蓉脸一沉,说道:“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跟我们闹鬼?”杨过心中不忿,心道:“你们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报,却又要我怎地?”咬紧了嘴唇却不答话。黄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绕弯儿。龙姑娘既是你师父,那便是你尊长,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这个规矩,杨过并不像小龙女那般一无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气,为什么只因为姑姑教过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为什么他与姑姑绝无苟且,却连郭伯伯也不肯信?他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刚烈之人,此时受了冤枉,更是甩出来什么也不理会了,大声说道:“我做了什么事碍着你们了?我又害了谁啦?姑姑教过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 这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骇人听闻。当时宋人拘泥礼法,这般肆无忌惮的逆伦言语,人人听了都说不出的难过,就如听到有人公然说要娶母亲为妻一般。郭靖一生最敬重师父,只听得气往上冲,抢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小龙女吃了一惊,伸手便格。郭靖武功远胜于她,此时盛怒之下,更出尽了全力,一带一挥,将小龙女抛出丈余,接着手掌疾探,抓住了杨过胸口“天突穴”,左掌高举,喝道:“小畜生,你胆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杨过给他一把抓住,全身劲力全失,心中却丝毫不惧,朗声说道:“姑姑全心全意爱我,我对她也是这般。郭伯伯,你要杀我便可下手,我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 郭靖道:“我当你是我亲生儿子一般,决不许你做了错事,却不悔改。”杨过昂然道:“我没错!我没做坏事!我没害人!你便将我粉身碎骨,我也要娶姑姑为妻,终生不跟她分离!”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铿然有声。 厅上群雄听了,心中都是一凛,觉得他的话实在也有几分道理,若他师徒俩一句话也不说,在什么世外桃源,或穷乡荒岛之中结成夫妇,始终不为人知,确是与人无损。只要他们不吐露是师徒关系,这对郎才女貌的璧人结为夫妇,确然碍不了任何人的事,害不了谁。但这般公然无忌的胡作非为,却有乖世道人心,不但成为武林中败类,抑且成为俗世中的奸恶之徒。 郭靖举起手掌,凄然道:“过儿,我心里好疼,你明白么?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你做坏事,你明白么?”说到后来,语音中已含哽咽。 杨过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将自己击死。他有时虽然狡计百出,但此刻却又倔强无比,朗声道:“我知道自己没错,我一定要娶我姑姑作妻子。你不准许,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举,这一掌若是击在杨过天灵盖上,他那里还有性命?群雄凝息无声,数百道目光都望着他手掌。 小龙女听杨过朗声宣称:“你便将我粉身碎骨,我也要娶姑姑为妻,终生不跟她分离。”不由得心魂俱醉,自己心中也大声说道:“你便将我粉身碎骨,我也要嫁过儿为妻,终生不跟他分离。”见郭靖抓住杨过要打,纵身过去,在杨过身旁一站,朗声道:“我一定要嫁他做媳妇,你连我也一起打死好啦!” 郭靖左掌在空际停留片时,又向杨过瞧了一眼,但见他咬紧口唇,双眉紧蹙,宛似他父亲杨康当年的模样,心中一阵酸痛,长叹一声,右手放松了他领口,说道:“你好好的想想去罢。”转过身来,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脸色悲痛,心灰意懒已到极处。 小龙女道:“过儿,这些人横蛮得紧,咱们走罢。”杨过心想“横蛮”二字的形容,确甚适当,大踏步走向厅口,与小龙女携手而出,到庄外牵了瘦马,迳自去了。 群雄眼睁睁的望着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愤怒,有的惊诧。 杨过与小龙女并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时两人久别重逢,远离尘嚣,于适才的恶斗、争辩,都已忘得干干净净,只觉此刻人生已臻极美之境,过去的生涯尽是白活,而未来的时光也大可不必再过。两人心灵相通,不交一言,默默无言的走着,到了一株垂杨树下,两人过去坐下,在树荫下倚着树干,渐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瘦马在远处吃着青草,偶而发出一声声低嘶。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两人相视一笑。杨过道:“姑姑,咱们到那里去?”小龙女沉吟半晌,道:“还是回古墓去罢。”她自下得山来,只觉软红十丈虽然繁华,终不如在古墓中那么逍遥自在。杨过寻思:“得与姑姑在古墓中厮守一辈子,此生已无他求。”从前记挂着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个转,却又留恋起古墓中清净的生涯来,满脸笑容说道:“好极了!”当下两人折而向北,缓缓而行。一个仍叫他“过儿”,一个仍叫她“姑姑”,都觉如此相处相呼,最自然不过。 中午时分,两人谈到金轮国师的武功,都说他功夫了得,难以抵敌。小龙女忽道:“过儿,玉女心经中第七篇,咱们从没练好过,你可记得么?”杨过道:“记是记得的,但咱俩拆来拆去,总是不成,想来总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小龙女道:“本来我也想不透,但昨天见那老道姑的宝剑抖了几下,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杨过回想孙不二昨日所使的剑招,登时领悟,叫道:“对啦,对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学与玉女心经同时使用,怪不得咱们一直练得不对。” 当年古墓派祖师林朝英独居古墓而创下玉女心经,虽是要克制全真派武功,但对王重阳始终情意不减,因此前面各篇固是以玉女心经武功克制全真派功夫,写到第七篇之时,幻想终有一日能与意中人并肩击敌,因之这一篇的武术是一个使玉女心经,一个使全真功夫,却相互应援,分进合击,而不是相互对抗。林朝英当日柔肠百转,深情无限,缠绵相思,尽数寄托于这篇武经之中。双剑纵横是宾,携手克敌才是主旨所在,然而在所遗石刻之中却不便注明这番心事。小龙女与杨过初练时相互情愫未生,无法体会祖师婆婆的深意。 当下两人一齐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对拆起来。小龙女缓缓使动玉女剑法,杨过使的则是全真剑法。但拆了数招,仍觉难以融会。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心中想像与王重阳并肩御敌,一招一式尽是相互配合照顾,此时杨龙两人对拆,却是将对方当成了敌人,互刺互击,相杀相斫,自是大为凿枘。其实林朝英与王重阳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单只一人,已无旁人能与之对敌,这套联手抗敌的功夫,并无真正用处,只林朝英自肆想像、以托芳心而已。她创此剑法时武功已达巅峰,招式劲急,绵密无间,不能有毫发之差,杨过与小龙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难得心应手。其实当日两人修习玉女心经第七篇,本已互相回护救援,但修习之时,杨过忍不住抱住小龙女,两人自知不合,此后遇到这类武功时便即避开不练,以免心猿意马之际,重蹈故辙。 过去既逢到即避,自不熟练,二人练了一会总感不对。小龙女道:“或许咱们记错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练。”杨过正要答话,突听远处马蹄声响,一骑飞驰而至。转眼之间,这一乘如风般掠过身边,正是黄蓉骑着小红马。 第763章 神雕侠侣(68) 杨过不愿再与她一家人见面而多惹烦恼,于是与小龙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小龙女虽是师父,但除武功之外什么事也不懂,杨过说改走小道,她自无异议。当晚二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了。杨过睡在床上,小龙女仍用一条绳子横挂室中,睡在绳上。二人都已决意要结为夫妇,但在古墓中数年来都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自然而然的睡下,依法练功,只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后更不分离,均感无限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来到一座大镇。镇上人烟稠密,车来马往,甚是热闹。杨过带同小龙女到一家酒楼用饭,刚走上楼梯,不禁一怔,见黄蓉与武氏兄弟坐在一张桌旁正自吃饭。杨过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装不见,上前行礼,叫了声:“郭伯母。” 黄蓉双眉深锁,脸带愁容,问道:“你见到我女儿没有?”杨过道:“没有啊。芙妹没跟你在一起么?”黄蓉尚未答话,楼梯声响,走上数人。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轮国师。杨过急忙转头,悄悄走到小龙女身旁,低声道:“背转了脸,别瞧他们。”但金轮国师眼光何等锐利,一上楼梯,于楼上诸人均已尽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剌剌的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杨过本已将头转过,突听黄蓉叫了声:“芙儿!”不禁回头,只见郭芙与国师同坐一桌。郭芙眼睁睁望着母亲,却不敢过去。 原来金轮国师陆家庄受挫,心中不忿,筹思反败为胜之策,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针,毒性发作,多方解救始终无效,更须设法抢夺解药,是以未曾远去,便在陆家庄附近逗留。也是郭芙合当遭难,清晨骑了小红马出来驰骋,正好遇上这个大对头,给他一把揪下马来。小红马极有灵性,飞奔回庄,悲嘶不已。郭靖夫妇知女儿遇险,大惊之下,立即分头寻找。黄蓉虽怀有身孕,仍带着武氏兄弟来回探察,此日在这镇上见到杨过师徒,不料国师押着郭芙,却也来到了这酒楼。 黄蓉一见女儿,惊喜交集,见她落入大敌手中,叫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拿着一双筷子在桌上划来划去,筹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听国师说道:“黄帮主,这一位是你的爱女罢?前日我见她倚在你怀中,撒痴撒娇,有趣得紧啊。”黄蓉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武修文站起身来,喝道:“枉你身为一派宗师,比武不胜,却来欺侮人家年轻姑娘,羞也不羞?”国师对他的话只当没听见,又道:“黄帮主,前日较量,你们明明输了,却多般的横生枝节,不是好汉行迳。你先将毒针解药给我,然后咱们约定日子,公公道道的比一场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谁属。”黄蓉仍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武修文大声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我们立时送上解药,比武之议慢慢商量不迟。”黄蓉斜眼向杨过与小龙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药是在这二人身上,你贸然答应对方,也不知人家给是不给。”国师道:“喂毒暗器,天下难道就只你们一家?你们用毒针伤我徒儿,我也能在你女儿身上钉上几枚毒钉。你们给解药,我们就给她治。说到放人,可没那么容易。”黄蓉见女儿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受伤,但母女情深,不禁心中无主,常言道“关心则乱”,她虽机变无双,此时竟一筹莫展。 眼见店伴将酒菜川流不息送到金轮国师桌上,国师等纵情饮食,大说大笑。郭芙呆呆坐着,凝望母亲,始终不提筷子。黄蓉心如刀割,牵动内息,突然腹中隐隐作痛。 金轮国师用完酒饭,站起身来,说道:“黄帮主,跟咱们一起走罢。”黄蓉一愕,立时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儿不放,竟连自己也要带走,此时落了单,身边只武氏兄弟二人,自非他敌手,不禁脸色大变。国师又道:“黄帮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我们当然以礼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论,立时恭送南归。”他上楼见到黄蓉,便知遇到良机,只要将她擒获,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当真是一件天大买卖送上门来。黄蓉只关心着女儿,先前竟没想到此节。 武氏兄弟见师娘受窘,明知不敌,却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长剑双双出鞘,护在师娘身前。黄蓉低声道:“快跳窗逃走,向师父求救。”武氏兄弟两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了一眼,这才奔向窗口。 黄蓉暗骂:“笨蛋,这当儿怎容得如此迟疑?”果然只这么稍一稽延,已自不及。金轮国师长臂前探,一手一个,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鹰拿小鸡般提了起来。武氏兄弟回剑急刺,国师也不闪避,只双手微摆,武敦儒长剑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长剑却刺向了哥哥。二武大惊,忙撒手抛剑,当啷两声,两剑同时落地,才算没伤了兄弟。国师内力到处,闭了二人穴道,双臂一振,将二人抛出丈许,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爷走罢。” 国师转头向杨过与小龙女道:“你两位跟黄帮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请自便,以后别来碍我的事就是。两位武功了得,今后好好保重,再去练上一二十年,天下便无敌手。”他倒并非对二人另眼相看,却知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武功虽都不及自己,但如联手相斗,那就不易应付,即使得胜,也未必定可擒获黄蓉,因之有意相间,那是得其主干、舍其旁枝之意。他并不知黄蓉因怀孕而不便动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法极其神妙,是个劲敌。 小龙女道:“过儿,咱们走罢!这老和尚很厉害,咱们打他不过的。”她满心只盼早回古墓,与杨过长相厮守,她于世间的恩仇斗杀本就毫不关心,见到国师又感害怕,便即直言无隐。杨过答应了,站起身来,走到楼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与黄蓉永世不再相见,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只见她玉容惨淡,左手按住小腹,显是在暗忍疼痛,杨过登时心想:“郭伯伯、郭伯母不许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们对我实无恶意,今日郭伯母有难,我如何能一走了之?但敌人太强,我与姑姑齐上,也决不是这和尚的敌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何必将自己与姑姑的性命赔上?不如立即去禀告郭伯伯,让他率人追救。”想到此处,向黄蓉打个眼色。黄蓉知他要去传讯求救,稍感宽心,极缓极缓的点了点头。 杨过携着小龙女的手,举步下楼,只见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黄蓉身前,粗声说道:“快走,还耽搁什么?”说着伸手去拉她臂膀,竟当她囚犯一般。 黄蓉当了十余年丐帮帮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虽今日遭厄,岂能受此伧夫之辱?见他黑毛茸茸的一双大手伸将过来,当即衣袖甩起,袖子盖上他手腕,乘势抓住挥出,呼的一声,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躯从酒楼窗口飞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黄蓉生性爱洁,不愿手掌与他手腕相触,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楼上众人初时听他们说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见动手,登时大乱。 金轮国师冷笑道:“黄帮主果然好功夫。”学着蒙古武士的神气,大踏步走上,一模一样的伸手去拉,黄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虽同样的出手,自己要同样的摔他却万万不能,只得退了一步。杨过已走下楼梯数级,猛见争端骤起,黄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还顾得什么生死安危,飞身过去拾起武敦儒掉下的长剑,急向国师后心刺去,喝道:“黄帮主带病在身,你怎可乘危相逼?” 国师听到背后金刃破空之声,竟不回头,翻过手指往他剑刃平面上一击。当的一响,杨过只震得右臂发麻,剑尖直垂下去,忙飞身跃开。 国师回过身来,说道:“少年,快快走罢!你年纪轻轻,武功不弱,将来成就远胜于我,此时却还不是我对手,何苦强自出头,丧生于我手下?”这几句话软硬兼施,既把杨过捧了一下,却又深具威胁。他的金轮为杨过与小龙女击落,令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之位终于落空,心中对二人自恨得牙痒痒的,然此刻权衡轻重,以拿住黄蓉为第一要务,不愿多树敌人,只盼杨过与小龙女退出这场是非,日后再找这两个小辈的晦气不迟。他称雄大漠,颇富谋略,非徒武功惊人而已。 这几句话不亢不卑,确又不是大言欺人,杨过究是少年心性,听他说自己将来造就还胜于他,心中自喜,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气,要练到你这般厉害的功夫很不容易。这位黄帮主自小养我大的,你还是别难为她罢。她武功厉害之极,多半还胜过了你,她今日若非有病,你是比不过她的。你如不信,待她将病养好了,跟你比试一场如何?”他只道国师自负功夫了得,给他这么一激,或许真的不再与黄蓉为难。 岂知国师本来耽心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联手合力,这才对杨过客气,此刻听了他这几句话,向黄蓉脸上一望,果见她容色憔悴,病势竟自不轻,心想单凭你这两个少年男女,我金轮国师又有何惧?冷笑一声,抢到梯口,说道:“那你也留下罢!” 小龙女站在梯间,给金轮国师将她与杨过隔开,心中不乐,说道:“和尚你走开,让他下来。”国师双眉倒竖,“单掌开碑”,一招疾推下去。他膂力本大,这一招居高临下,更加威猛无比,小龙女那敢硬接?她悬念杨过身在楼头,不向梯底跃下,双足一蹬,竟以绝顶轻功从敌人身畔擦过,与杨过并肩而立。国师当她从左侧掠过时回肘反打,竟一击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轻捷。杨过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长剑交在她手里,说道:“姑姑,这和尚无礼,咱们打他。” 呛啷一响,国师从袍子底下取出一只轮子,这轮子与他先前所使的金轮一般大小,只颜色黑黝黝地,却是精铁所铸,轮上也铸有金刚宗真言。他共有金银铜铁铅五只轮子,当真遇上大敌之时,可以五轮齐出,但他以往只用一只金轮,已自打败无数劲敌,因此上得了金轮国师的名号,其余银铜铁铅四轮却从未用过,其实依他武学修为,原该称“五轮国师”才是。陆家庄比武时金轮给杨过以金刚杵捣下,这时将铁轮取出,说道:“黄帮主,你也一齐上么?”他虽见黄蓉脸有病容,终忌惮她武功了得,这句“黄帮主”一呼,点醒她是一帮之主,如与旁人联手合力斗他一人,未免堕了帮主身分。 杨过叫道:“黄帮主要回家啦,她没空跟你啰唆。”转头向黄蓉道:“郭伯母,你先带了芙妹走罢。”他已打定主意,自己与小龙女合力拒敌,打是打不过的,但勉力抵挡一阵,设法逃走,却多半办得到,好在此时并非比武赌胜,只须逃脱魔掌,就算逃得狼狈万状,又有何妨?当下挺剑向国师刺去。小龙女见他使的是玉女心经功夫,于是跟着挥剑旁击,她心中无甚打算,既见杨过与这和尚动手,也就出手相助。 金轮国师舞动轮子,挡开两剑,他嫌酒楼上桌椅太多,施展不开手脚,一面舞轮,一面飞脚将桌椅踢开。杨过心想:“跟你以力硬拚,我们定然要输,只有跟你纠缠,才可抵挡得片刻。”见他踢开桌椅,便反把桌椅推转,挡在敌我之间。他与小龙女都轻身功夫了得,东钻西窜,并不正式和敌人拚斗,再加上忽尔投掷酒壶,忽尔抛去菜盘,只闹得楼面上酒浆菜汁,淋漓满地。 如此一闹,黄蓉已乘机拉过郭芙。达尔巴中了杨过的“移魂大法”之后,此时兀自时昏时醒,霍都中毒重伤,其余的蒙古武士本领低微,那里挡得住黄蓉?杨过大叫:“郭伯母,你们快走罢!”但黄蓉见国师招数厉害,杨、龙二人出尽全力,仍难招架,此刻胡闹歪打,尚可挡得一挡,若给他找到破绽,猛下毒手,这两个少年男女那里还有性命?心想:“他舍命救我,我岂能只图自身,舍之而去?”给武氏兄弟解开穴道后,站在楼头,悄立观战。 武氏兄弟却连声催促:“师娘,咱们先走罢,你身子不适,须得保重。”黄蓉初时不理,听他们催得紧了,怒道:“为人不讲‘侠义’,练武有何用处?活在世上又有何用处?这杨过强过你们百倍。哼,你兄弟俩好好想一想罢。”武氏兄弟一番好意,却给师母一顿抢白,讪讪的老大不是意思。 郭芙从地下拾起一条断了的桌脚,叫道:“武家哥哥,咱们齐上。”黄蓉一把拉住,说道:“凭你这点功夫,上去送死么?”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她见杨过与小龙女出招也无甚特异奥妙之处,有时姿式虽妙,剑招却毫不凌厉狠辣。 国师每次追击,总给地下倒翻的桌椅挡住去路,而杨、龙二人转动灵活,飘忽来去,尽是游斗。他心念一动,足下突然使劲,只听喀喇喇、喀喇喇响声不绝,一张张倒翻的桌椅在他足底碎裂断折。他手上舞动铁轮攻拒转打,足底却使出“千斤坠”功夫,双脚踏到何处,何处的桌椅便断,再斗得数转,楼面上堆成一层碎木残块,三人均在碎木层上相斗,再无桌椅阻手碍脚,挡住去路。 此时国师大踏步来去,铁轮晃得当啷啷直响,双臂大开大阖,以急招向二人猛攻。杨过与小龙女少了桌椅的阻隔,只得以真功夫抵挡。国师连进三招,杨过修习玉女心经,只练快,不练劲,手上乏劲,国师来招,他架得手臂隐隐生痛。国师得理不让人,第四招当头猛砸,铁轮未到,已挟着一股疾风,声势惊人。杨过与小龙女双剑齐上,剑尖抵中铁轮,合双剑之力,才挡过了这一招,但两柄剑均已给压得弯了。 第764章 神雕侠侣(69) 两人同时奋力弹开铁轮,杨过长剑直刺,攻敌上盘,小龙女横剑急削敌人左腿。国师飞脚向小龙女手腕踢去,铁轮斜打,击向杨过项颈。杨过低头蹲腿,闪避铁轮。不料此时奇峰突起,国师右手陡松,铁轮竟向杨过头顶摔落,他双手得空,同时向小龙女肩上抓去。就在这瞬息之间,二人同时遭逢奇险。黄蓉“啊”的一声叫,要待抢上相救,只见杨过身子贴地斜飞,尚未落地,长剑已直刺国师后心,这一招也是一举两得,攻守兼备,既解自身危难,且以“围魏救赵”之计令国师不敢向小龙女进袭,此招叫作“雁行斜击”,却是全真派剑法。 国师“咦”的一声,乘铁轮尚未落地,右脚脚背在铁轮上一抄,那轮子激飞起来,当啷啷声响,向杨过头上砸到。杨过在危急中使了一招全真派剑法,居然收到奇效,跟着又是一招全真派的“白虹经天”,平剑旋转向轮子打去。轮重剑轻,这一剑平击本无效用,但这一下旋转恰到好处,合上了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道理,铁轮方向转过,反向国师头上飞去。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喝采。 国师胆敢兵刃脱手、飞轮击敌,原是料到敌人无力接轮,倘若对方以兵刃砸碰飞轮,不论多么沉重的钢鞭大刀,撞上了均非脱手不可,那料到杨过竟有拨转轮子的功夫?盛怒之下,伸手抓住铁轮,暗运转劲,又将轮子飞出。这时劲力加急,轮子竟寂然无声,却是铁轮飞转太快,轮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杨过第一次拨他轮子,是无意中用上了九阴真经的功夫,这时再度伸剑拍打,当的一声,长剑震得脱手。国师立时一记“大摔碑手”重重拍去。原来杨过的九阴真经功夫未曾练熟,这次力道用得不正。 小龙女见杨过遇险,纤腰微摆,长剑急刺,这一招去势固然凌厉,抑且风姿绰约,飘逸无比,却已使上了《玉女心经》第七篇中互相救护的武功。黄蓉母女看得心旷神怡,同声叫道:“好!” 国师收掌跃起,抓住轮子架开剑锋,杨过也乘机接回长剑,适才这一下当真死里逃生,但人当危急之际心智特别灵敏,猛地里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剑法,难以抵挡。但我使全真剑法,她使玉女剑法,却均化险为夷。心经的最后几篇原来要如此使法?”大叫:“姑姑,‘浪迹天涯’!”说着斜剑刺出。小龙女未及多想,依言使出心经中所载的“浪迹天涯”,挥剑直劈。两招名称相同,招式却是大异,一招是全真剑法的厉害剑招,一招是玉女剑法的险恶家数,双剑合璧,威力立时大得惊人。国师无法齐挡双剑击刺,向后急退,嗤嗤两声,身上两剑齐中。亏得他闪避得宜,剑锋从两胁掠过,只划破了他衣服,但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国师百忙中又急退两步,以避锋锐,只听杨过叫道:“花前月下!”一招自上而下搏击,模拟冰轮横空、清光铺地的光景。小龙女单剑颤动,如鲜花招展风中,来回挥削,只晃得国师眼花缭乱,浑不知她剑招将从何处攻来,只得跃后再避。杨过又叫:“清饮小酌!”剑柄提起,剑尖下指,有如提壶斟酒。小龙女剑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樱唇,宛似举杯自饮一般。 金轮国师见二人剑招越来越怪,却相互呼应配合,所有破绽全为旁边一人补去,厉害杀着层出不穷。他越斗越惊,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辈出,似这等匪夷所思的剑法,我在蒙古怎梦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可小觑了天下英雄。”气势一馁,更呈败象。 杨过和小龙女修习这篇剑法,数度无功,此刻身遭奇险,相互情切关心,都不顾自身安危,先救情侣,正合上了剑法主旨。这路剑法每一招中均含着一件韵事,或“抚琴按箫”、或“扫雪烹茶”、或“松下对弈”、或“池边调鹤”,均是男女与共,当真是说不尽的风流旖旎。林朝英情场失意,在古墓中郁郁而终。她文武全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最后将毕生所学尽数化在这套武功之中。她创制之时只是自舒怀抱,那知数十年后,竟有一对后辈情侣以之克御强敌,却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杨过与小龙女初使时尚未尽数体会剑法奥妙,到后来却越来越得心应手。使这剑法的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侣,则许多精妙之处实难体会;相互间心灵不能沟通,则联剑之际是朋友便太过客气,是尊长小辈便不免照拂仰赖;如属夫妻同使,妙则妙矣,可是其中脉脉含情、盈盈娇羞、若即若离、患得患失诸般心情却又差了一层。此时杨过与小龙女相互眷恋极深,然未结丝萝,内心隐隐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当真是亦喜亦忧,亦苦亦甜,这番心情,与林朝英创制这套“玉女素心剑”之意渐渐心息相通。 黄蓉在旁观战,见小龙女晕生双颊,腼腆羞涩,杨过时时偷眼相觑,依恋回护,虽是并战强敌,却流露出男欢女悦、情深爱切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心惊,同时受了二人的感染,竟回想到与郭靖初恋时的情景。酒楼上一片杀伐声中,竟蕴含着无限柔情密意。 杨过与小龙女灵犀暗通,金轮国师更难抵御,深悔适才将桌椅尽皆踏毁了,否则有桌椅阻隔,敌人攻势不能如此凌厉,眼见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当下一步步退向楼梯,又一级级的退了下去。杨过与小龙女居高临下的逼攻,眼见就可将他逐走。黄蓉叫道:“除恶务尽,过儿,别放过了他。”她瞧出杨过与小龙女所以胜得国师,全凭了一套奇妙的剑法,看来倒有八分侥幸,今日若放过了他,此人武学高深,回去穷思精研,想出了破解这套剑法的法门,日后再要相除却又千难万难了。 杨过答应一声,猛下杀手,“小园艺菊”、“茜窗夜话”、“柳荫联句”、“竹帘临池”,一招招的使将出来,国师几乎连招架都来不及,别说还手。 杨过本拟遵照黄蓉嘱咐乘机杀他,那知林朝英当年创制这路剑法本为自娱抒怀,实无伤人毙敌之意,其时心中又充满柔情,剑法虽然厉害,却无一招旨在致敌死命。这时杨龙二人虽逼得国师手忙脚乱,狼狈万状,却无法取他性命。 国师不明剑法来历,见对方奇招迭出,只道厉害杀着尚未使出,只要二人一用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计上心来,足下用劲,每在楼梯上退一级,便踏断一级楼梯。他魁梧的身躯拦在梯心,杨龙二人无法抢前,待得三级楼梯断截,长剑已自递不到他身前。国师铁轮一举,说道:“今日见识中原武功,老衲佩服得紧。你们这套剑法叫做什么名堂?”杨过正色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棒法与刺驴剑术为首,我们这套剑法,就是刺驴剑术了。”国师一怔,道:“刺驴剑术?”杨过道:“是啊,刺秃驴的剑术。”国师才知他是绕弯儿诅骂,大怒喝道:“无礼小儿,终须叫你知道金轮国师的手段。”铁轮呛啷啷一挥,大踏步而去。 但见他身形飘飘,去得好快,几下急晃,已在墙角边隐没。杨过料知难以追上,转过身来,却见达尔巴扶着霍都,脸色惨白,站在当地,说道:“大师兄,你杀我不杀?”杨过见二人可怜,向黄蓉道:“郭伯母,放他们走了,好不好?”黄蓉点了点头。杨过又见霍都神情委顿,憔悴不堪,从怀里摸出一小瓶玉蜂浆来,指指霍都,做过服药姿势,交给达尔巴。达尔巴大喜,与霍都叽哩咕噜说了一阵。霍都取出一包药粉,交给杨过,说道:“那位使笔的前辈中了我毒钉,这是解药。” 达尔巴向杨过合什行礼,说道:“大师兄,多谢。”杨过也合什还礼,嬉皮笑脸的学他蒙语,说道:“大师兄,多谢。”达尔巴大奇:“大师兄为什么叫我大师兄?”转念一想,便即明白:“他转世为人,已让我为大,不来跟我争大师兄之位。”心下更加感激,向杨过深深打躬,伸左臂抱起霍都,与众蒙古武士一齐去了。 杨过将解药交于黄蓉,躬身施礼,说道:“郭伯母,小侄就此别过,伯母和郭伯伯多多保重。”想到这番别后再不相见,心中难过。黄蓉问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我和姑姑去个见不到人的所在隐居,从此永不出来,免得累了郭伯伯与你的名声。”黄蓉寻思:“他今日舍命救了我和芙儿,恩德非浅,眼见他陷迷沉沦,我岂可不相救于他?”于是说道:“那也不忙在这一刻,今儿大伙儿累了,咱们找个客店休息一宵,明日分手动身不迟。”杨过见她情意恳挚,不便违拗,也就答应了。 黄蓉取出银两,赔了酒楼的破损,到镇上借客店休息。当晚用过晚膳,黄蓉差开郭芙,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说话,将小龙女叫进房来,说道:“妹子,我有一件物事送给你。”小龙女道:“你给我什么?” 黄蓉将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给她梳头,只见她乌丝垂肩,轻软光润,极是可爱,于是将她柔丝细心卷起,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枚束发金环,说道:“妹妹,我给你这个戴。”那金环打造得极是精致,通体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回绕,相连处铸成一朵将开未放的玫瑰。黄药师收藏天下奇珍异宝,她偏拣中了这枚金环,匠艺之巧,可想而知。小龙女从来不戴什么首饰,束发之具就只一枚荆钗而已,虽见金环精巧,也不在意,随口谢了。黄蓉给她戴在头上,随即跟她闲谈。 说了一阵子话,只觉她天真无邪,世事一窍不通,烛光下但见她容色秀美,清丽绝俗,若非与杨过有师徒之份,两人确是一对璧人,问道:“妹子,你心中很喜欢过儿,是不是?”小龙女盈盈一笑,问道:“是啊,你们为什么不许他跟我好?”黄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时,父亲不肯许婚郭靖,江南七怪又骂自己为“小妖女”,直经过重重波折,才得与郭靖结成鸳侣,眼前杨过与小龙女真心相爱,何以自己却来出力阻挡?但他二人师徒名份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大乖伦常,有何脸面以对天下英雄?当下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世间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与过儿结成夫妻,别人要一辈子瞧你不起。”小龙女微笑道:“别人瞧我不起,那打什么紧?” 黄蓉又是一怔,只觉她这句话与自己父亲倒气味相投,当真有我行我素、视天下人皆如无物之概;想到此处,不禁点了点头,心想似她这般超群拔类的人物,原不能拘以世俗之见,但转念又想起丈夫对杨过爱护之深、关顾之切,不论他是否会做自己女婿,总盼他品德完美,于是说道:“过儿呢?别人也要瞧他不起。”小龙女道:“他和我一辈子住在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快快活活,理会旁人作甚?”黄蓉问道:“什么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小龙女道:“那是一座好大的古墓,我向来就住在里面的。”黄蓉一呆,道:“难道今后你们一辈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远不出来了?” 小龙女很是开心,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说道:“是啊,出来干么?外边的人都坏得很。你们虽好,但很多想法很是古怪。”黄蓉道:“过儿从小在外边东飘西荡,老是关在一座坟墓之中,难道不气闷么?”小龙女笑道:“有我陪着他,怎会气闷?”黄蓉叹道:“初时自是不会气闷。但多过得几年,他就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来,就会烦恼了。”小龙女本来极是欢悦,听了这几句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来,道:“我问过儿去,我不跟你说了。”说着走出房去。 黄蓉见她美丽的脸庞上突然掠过一层阴影,自己适才的说话实是伤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之心,登感后悔,但转念又想,自己见得事多,自不同两个少年男女的一厢情愿,这番忠言纵然逆耳,却深具苦心,心想:“不知过儿怎么说?”悄悄走到杨过窗下,要听听二人对答之言。 只听小龙女问道:“过儿,你这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会烦恼么?会生厌么?”杨过道:“你又问我干么?你知道我只有欢喜不尽。咱俩个直到老了、头发都白了、牙齿跌落了,也仍欢欢喜喜的厮守不离。”这几句话情辞真挚,十分恳切。小龙女听着,心中感动,不由得痴了,过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这样。”从衣囊中取出根绳子,横挂室中,说道:“睡罢!”杨过道:“郭伯母说,今晚你跟她母女俩睡一间房,我跟武氏兄弟俩睡一间房。”小龙女道:“不!为什么要那两个男人来陪你?我要和你睡在一起。”说着举手一挥,将油灯灭了。 黄蓉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下大骇:“她师徒俩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那道士赵志敬的话并非虚假!”她想两个少年男女同床而睡,不便在外偷听,正待要走,突见室内白影一闪,有人凌空横卧,晃了几下,随即不动了。黄蓉大奇,借着映入室内的月光看去。只见小龙女横卧在一根绳上,杨过却睡在炕上。二人虽然同室,却相守以礼。黄蓉悄立庭中,只觉这二人所作所为大异常人,是非实所难言。 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寝,忽听脚步声响,郭芙与武氏兄弟从外边回来。黄蓉道:“儒儿、文儿,你哥儿俩另外去要间房,不跟杨家哥哥一房睡罢。”武氏兄弟答应了。郭芙却问:“妈,为什么?”黄蓉道:“不关你事。”武修文笑道:“我知道为什么。他二人师不师、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黄蓉板脸斥道:“文儿,你不干不净的说什么?”武敦儒道:“师娘你也忒好,这样的人理他干么?我是决不跟他说话的。”郭芙道:“今儿他二人救了咱们,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宁可教金轮国师杀了,好过受这些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黄蓉怫然不悦,道:“别多说了,快去睡罢。” 第765章 神雕侠侣(70) 这一番话杨过与小龙女隔窗都听得明白。杨过自幼与武氏兄弟不和,当下一笑而已,并不在意。小龙女心中却在细细琢磨:“干么过儿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来想去难以明白,半夜里叫醒杨过,问道:“过儿,有一件事你须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过得几年,可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杨过一怔,半晌不答。小龙女又问:“你如不能出来,可会烦恼?你虽爱我之心始终不变,在古墓中时日久了,可会气闷?” 这几句话杨过均觉好生难答,此刻想来,得与小龙女终身厮守,当真是快活胜过神仙,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纵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厌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呢?顺口说一句“决不气闷”,原自容易,但他对小龙女一片至诚,从来没半点虚假,沉吟片刻,道:“姑姑,要是咱们气闷了、厌烦了,那便一同出来便是。” 小龙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心想:“郭夫人的话倒非骗我。将来他终究会气闷,要出墓来,那时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乐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轻贱于他?想来我是个坏女子了。我喜欢他、疼爱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那他还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终南山巅,他不肯答应要我做媳妇,自必为此了。”反覆思量良久,只听得杨过鼻息调匀,沉睡正酣,于是轻轻下地,走到炕边,凝视着他俊美的脸庞,中心栗六,柔肠百转,不禁掉下泪来。 次晨杨过醒转,只觉肩头湿了一片,微觉奇怪,见小龙女不在室中,坐起身来,却见桌面上用金针刻着细细的十二个字: “你自己保重,记着我时别伤心。” 杨过脑中一团混乱,呆在当地,不知所措,见桌面上泪水点点,兀自未干,自己肩头所湿的一片自也是她泪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乱,推窗跃出,大叫:“姑姑,姑姑!” 店小二上来侍候。杨过问他那白衣女客何时动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对。杨过心知此刻时机稍纵即逝,要是今日寻她不着,只怕日后难有相会之时,奔到马厩中牵出瘦马,跃上马背。郭芙正从房中出来,叫道:“你去那里?”杨过听而不闻,沿大路纵马向北急驰,不多时已奔出了数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却那里有小龙女的人影? 又奔一阵,只见金轮国师一行人骑在马上,正向西行。众人见他孤身一骑,均感错愕。国师提缰催马,向他驰来。杨过未带兵刃,斗逢大敌,自十分凶险,但他此时心中所思,只是小龙女到了何处,自身安危浑没念及,眼见国师拍马过来,反而勒转马头,迎了上去,问道:“你见到我师父么?”国师见他并不逃走,已自奇怪,听了他问这句话,更是一愕,随口答道:“没见啊,她没跟你在一起么?” 二人一问一答,均出仓卒,未经思索,但顷刻之间,便都想到杨过一人落单,就非国师敌手。二人眼光一对,胸中已自了然。杨过双腿一夹,金轮国师已伸手来抓。但瘦马神骏非凡,犹似疾风般急掠而过。国师催马急赶,杨过一人一骑早远在里许之外,再难追上。国师心念动处,勒马不追,寻思:“他师徒分散,我更有何惧?黄帮主如尚未远去,嘿嘿……”当即率领徒众,向来路驰回。 杨过一阵狂奔,数十里内找不到小龙女半点踪迹,胸间热血上涌,昏昏沉沉,竟险些晕倒在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怎么又得罪她啦?她离去之时流了不少眼泪,那自非恼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说在古墓之中日久会厌,她只道我不愿与她长相厮守。”想到此处,眼前登见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着她便是。”不由得破涕为笑,在马背上连翻了几个筋斗。 适才纵马疾驰,不辨东西南北,定下神来,认明方向,勒转马头,向终南山而去。一路上越想越觉所料不错,倒将伤怀悬想之情去了九分,放开喉咙,唱起山歌来。 过午后在路边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面条,出来之时匆匆未携银两,觑那店主人不防,跃上马背,急奔而逃,只听店主人远远在后叫骂,却那里奈何得了他?不禁暗自好笑。行到申牌时分,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大树林,林中隐隐传出呼叱喝骂之声。他心中微惊,侧耳听去,却是金轮国师与郭芙的声音。 他心知不妙,跃下马背,把缰绳在辔头上一搁,隐身树后,悄步寻声过去探索,走了十余丈,望见树林深处的乱石堆中,黄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与金轮国师一行拒敌。但见武氏兄弟脸上衣上都是血渍,黄蓉、郭芙头发散乱,神情甚是狼狈,看来若非国师要拿活口,只怕四人都早已丧生于他铁轮之下。 杨过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间,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这便如何是好?可有什么法儿能救得郭伯母?”忽见国师挥轮砸出,黄蓉无力硬架,便在一堆乱石之后一缩。国师在乱石外转来转去,竟攻不到她身前。杨过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也倚赖乱石避难,危急中只须躲到石后,达尔巴诸人就须远兜圈子,方能追及,那时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乱石之后。杨过诧异之极,见这几堆平平无奇的乱石居然有此妙用,实不可思议,看来黄蓉等虽危实安,只没法脱出乱石阵逃走而已。 国师久攻不下,虽打伤了武氏兄弟,但伤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为郭芙刺死,眼见黄蓉所堆的这许多乱石大有古怪,须得推究出其中奥妙,方能擒获四人。他自负才智过人,反正这几人说什么也逃不脱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乱石阵的布局,大踏步闯进阵中,手到擒来,方显本事。左手一挥,约退诸人,自己也退开丈余,望着乱石阵暗自凝思。大凡行兵布阵,脱不了太极两仪、五行八卦的变化,国师精通奇门妙术,心想这乱石阵虽怪,总也不离五行生克的道理。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刚似瞧出了一点端倪,略加深究,却又全盘不对,左翼对了,右翼生变,想通了阵法的前锋,其后尾却又难以索解,不禁呆在当地,惊佩无已。他文武全才,实是当世出类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难题,务要凭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愿。 国师皱起眉头沉思,良久不动,突然间双眼精光大盛,身形晃动,闯进乱石阵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这一下变生不测,黄蓉等三人大惊失色,登时手足无措,如出阵去救,定要遭他毒手。 原来郭芙见敌人呆立不动,一时大意,竟不遵母亲所示的方位站立,离了阵法的蔽障。国师一见有隙可乘,立时出手擒获,伸指点了她胁下穴道,放在地下。他故意不点哑穴,让她哀声求救,好激得黄蓉出阵。郭芙周身麻痒难当,忍不住呻吟出声。黄蓉岂不知敌人诡计,但听到女儿哀声,中心如沸,只得咬住嘴唇强忍。 杨过在树后瞧得明白,见黄蓉竹棒一摆,就要奔出乱石堆抢救爱女,这一出去可凶险之极,当下不及细想,猛地跃出,抓住郭芙后心,向乱石堆扑去。国师铁轮飞出,击向他后心,杨过人在半空,难以闪避,用力将郭芙朝黄蓉推去,同时使个“千斤坠”,身子直落,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乱石堆上,但听得呛啷啷声音响亮,铁轮自头顶疾飞而过,兜了个圈子,又飞回国师手中。 黄蓉抱住爱女,悲喜交集,见杨过从乱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肿,忙伸竹棒指引他进入石阵。 金轮国师见功败垂成,又是杨过这小子作怪,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说道:“好,你乖乖的自投罗网,却省得日后再来找你了。” 杨过这一下奋身救人,实因激于义愤,进了石阵之后,才想起这一出手,瞧来自己性命也得饶上了,此生再难见小龙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黄蓉问道:“你师父呢?”杨过黯然道:“她突然半夜里走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正在找她。”黄蓉料知是自己昨日所下说词生效,叹了口气,说道:“过儿,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杨过只有苦笑,摇头道:“郭伯母,我傻里傻气,心头热血一涌,这就管不住自己了。”黄蓉道:“好孩子,你心肠好,跟你爹……”说了一半,突然住口。杨过颤声道:“郭伯母,我爹爹是坏人,是不是?”黄蓉垂头道:“你要知道这个干么?”突然叫道:“小心,到这里来!”拉着他跨过两堆乱石,避开了金轮国师一下偷袭。 杨过向那乱石堆前前后后望了一阵,好生佩服,说道:“郭伯母,如你这般聪明才智,并世再没第二个了。”黄蓉为女儿解开穴道,正自给她按摩,微笑着未答。郭芙道:“你知道什么?我妈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厉害呢。”杨过在桃花岛上曾见到黄药师的诸般手泽,但当时年幼,未能领略这中间的妙处,此刻经郭芙一提,连连点头,不由得悠然神往,叹道:“几时得能拜见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这一生。” 蓦地里金轮国师闯过两堆乱石,又攻了过来。杨过手中没兵器,忙拾起黄蓉抛在地下的竹棒,抢出去阻挡,呼呼两棒,使上了打狗棒法。国师见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战,拆了数招,突然间两人脚下同时在乱石上一绊,都不禁踉跄。国师只怕中了暗算,跃出阵去。 黄蓉接引杨过进来,指派武氏兄弟与女儿搬动石块,变乱阵法,问杨过道:“你这打狗棒法到底从何处学来?”杨过于是照实述说如何在华山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比武、洪七公如何传授棒法等情,跟着说了洪七公逝世的经过。黄蓉听得师父逝世,甚是伤心,伏地大哭,心想靖哥哥得知恩师逝世,必定悲伤之极,又想此刻身处困厄,倘若恩师在侧,必令自己不可徒自悲伤,须得振奋迎敌。想到迎敌脱困,便说道:“过儿,你很聪明,且想个法儿,脱却今日之难。” 杨过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计策,故作不知,说道:“若你身子安健,和我双战国师,自能获胜,又或能邀得我师父来,那也好了。”黄蓉拭了眼泪,说道:“我身子一时三刻之间怎能痊可?你师父也不知去了那里。我另有一个计较,却须用到这几堆乱石。这石阵是我爹爹所授,其中变幻百端,刻下所用的还不到二成。”杨过又惊又喜,想起黄药师学究天人,大为赞叹。 黄蓉道:“我师父授你的打狗棒法仅是招式,而你在树上听到我说的只是口诀大意。现下我将棒法中的精微变化一并传你。”杨过大喜,以退为进,说道:“这只怕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帮帮主,历来不传外人。”黄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什么狡狯?这棒法我师父传了你三成,你自个儿偷听了二成,今日我再传你二成。余下三成,就得凭你自己才智去体会领悟,旁人可传授不来。这一来并非有人全套传你,二来今日事急,也只好从权。” 杨过跪倒在地,拜了几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时,你曾答应教我功夫,今日才教,也还不迟。”黄蓉微笑道:“你一直记恨,是不是?”杨过笑道:“我决不记恨,只常可惜学不到你的好功夫。”黄蓉轻声悄语,将棒法的奥妙处说给他知晓。 金轮国师在乱石外望见杨过向黄蓉磕头,二人有说有笑,唧唧哝哝,不知捣什么鬼,瞧来似有恃无恐。他素来持重,知眼前这二人武功虽不及己,却均鬼计多端,可别不小心上了大当,定要参透其中机关,再定对策。也幸好他缓下了攻势,黄蓉与杨过不必应敌,不到半个时辰,已将窍要教完。 杨过聪明颖悟,胜过鲁有脚百倍,真所谓闻一知十,举一反三,兼之他对这套棒法早费过许多心血推详,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今日黄蓉略加点拨,便即豁然贯通。国师遥遥望见黄蓉神色端严安详,口唇微动,杨过却搔耳摸腮,喜不自胜,实不知二人葫芦中卖什么药,但此事于己不利,当可断言。 杨过听完要诀,问了十余处艰深之点,黄蓉一一解说,说道:“行啦,你问得出这些疑难,足证你领悟已多。这第二步嘛,咱们就要把这和尚诱进阵来擒获。” 杨过一惊,道:“将他擒住?”黄蓉道:“那又有何难?此刻你我联手,智胜于彼,力亦过之。现下我要解说这乱石阵的奥妙,你一时定然难以领会,好在你记心甚好,只须将三十六般变化死记即可。”于是一项一项的说了下去,青龙怎样演为白虎,玄武又怎生化为朱雀。原来这乱石阵乃从诸葛亮的八阵图中变化出来。当年诸葛亮在长江之滨用石块布成阵法,东吴大将陆逊入阵后难以得脱。此刻黄蓉所布的便是黄药师师法诸葛武侯遗意之阵,只事起仓卒,未及布全,大敌奄至,那阵法不过稍具规模而已。但纵然如此,也已吓得金轮国师心神不定,眼睁睁望着面前五人,不敢动手。 这阵图的三十六项变化,繁复奥妙之至,饶是杨过聪明过人,一时记得明白的也只十余变。眼见天色将暮,国师蠢蠢欲动,黄蓉道:“就只这十几变,已足困死他有余。你出去引他入阵,我变动阵法,将他困住。” 杨过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和姑姑如到桃花岛上,你肯不肯将这门学问尽数教我?”黄蓉抿嘴一笑,凉风拂鬓,夕阳下风致嫣然,说道:“你们只要肯来,我如何不肯教?你舍命救了我和芙儿两次,难道我还似从前这般待你么?” 第766章 神雕侠侣(71) 杨过听了,胸中暖烘烘地,此时黄蓉不论教他干什么,他当真百死无悔,提起竹棒,转出石阵,叫道:“生了锈的铁轮国师,你有胆子,就来跟我斗三百回合!”金轮国师正自耽心他们在石阵中捣鬼,暗算自己,见他出阵挑战,正求之不得,呛啷啷铁轮响动,斜劈过去。他怕杨过相斗不胜,又逃回阵中,攻了两招之后,迳自抄他后路,要逼得他远离石阵。岂知杨过新学了打狗棒法的精要,将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字诀使出来,变化精微,出神入化。国师大意抢攻,略见疏神,竟让他挺竹棒在大腿上戳了一下,虽在危急中急闭穴道,未曾受伤,却也疼痛良久。 他吃了这一下苦头,再也不敢怠忽,抡起铁轮,凝神拒战,眼前对手虽只是个十余岁的少年,他却如接大敌,攻时敬,守时严,竟当他是一派大宗师那么看待。这一来,杨过立感不支,打狗棒法虽妙,即学即用,毕竟难以尽通,当下使“封”字诀挡住铁轮攻势,移动脚步,东突西冲。国师跟着他竹棒攻守变招,眼见他向外冲击,心想来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远离石阵。不料退了十几步,突然右脚在一块巨石上一绊,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遭诱进石阵。 他心知不妙,只听黄蓉连声呼叫:“朱雀移青龙,巽位改离位,乙木变癸水。”武氏兄弟与郭芙搬动岩石,石阵急变。国师大惊失色,停轮待要察看周遭情势,杨过的竹棒却缠了上来。这打狗棒法与他正面相敌虽尚不足,扰乱心神却是有余,国师脚下连绊几下,站立不稳,知石阵极是厉害,陷溺稍久,越转越乱,危急中大喝一声,跃上乱石。本来上了石堆,即可不受石阵困惑,否则方位迷乱,料来只须笔直疾走定可出阵,岂知奔东至西,往南抵北,只不过在十余丈方圆内乱兜圈子,不免精力耗尽,束手待毙。但国师刚上石堆,杨过已挥棒打向脚骨,他铁轮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跃下平地,横轮反击。 又拆十余招,眼见暮色苍茫,四下里乱石嶙峋,石阵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气,饶是他艺高胆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惊,突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已有计较,石阵中岩石有大有小,大者难动,小者却可对付。左足一抄,一块二十余斤的大石已给他抄起,飞向半空,跟着右腿掠出,又是一块大石高飞。他身形闪动,双腿连抄,数块较小岩石砰嘭山响,互撞之下,火花与石屑齐飞,那乱石阵霎时破了。黄蓉等五人大惊,连连闪避空中落下来的飞石。 此时金轮国师若要出阵,已易如反掌,但他反守为攻,左掌探出,竟来擒拿黄蓉。杨过棒尖向他后心点到,国师铁轮斜挥架开,左掌却已搭到黄蓉的肩头。她如向后闪跃,原可避过,但耳听风声劲急,半空中一块大石正向身后猛砸下来,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勾国师左腕。国师叫声:“好!”任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势外甩之际,突运神力,向里疾拉。 若在平日,黄蓉自可运劲卸脱,但此刻内力不足,叫声“啊哟”,已自跌倒。杨过大惊,顾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扑出,抱住了国师双腿,两人一齐摔倒。 金轮国师武功毕竟高出他甚多,人未着地,右掌挥出,击向杨过右胸。杨过忙伸左臂挡格,啪的一声,掌臂相交,杨过只觉胸口气血翻涌,身子便如一捆稻草般飞了出去。就在此时,空中最后一块巨石猛地落下,也正凑巧,砰的一响,正好撞在国师背心。这一撞沉猛之极,他内功再强,却也经受不起,虽运功将大石弹开,但身子晃了几下,终于向前仆跌。 顷刻之间,石落阵破,黄蓉、杨过、国师三人同时受伤倒地。 注: 本小说观念上的主要关键,是宋人认为杨过(徒弟)不能与小龙女(师父)结婚。有一位物理学教授郑重提出,师徒不能结婚,宋朝礼法上有何根据?他认为宋人对礼教之防其实极为宽松,以李清照寡妇再嫁为证。其实宋人对礼教之防殊不宽松,某人违反礼法,不足以证明当时礼法不存在。今日中港台各地时有逆子杀父弑母的案件发生,不足以证明今日中国社会容许儿子杀父弑母。社会上众所公认的观念,通常并无明文记载,例如父女不能通婚、母子不能通婚,自古众所公认,《论语》、《墨子》、佛经、道藏等典籍通常并不提及,孔孟未加严词斥责,并不表示孔孟赞成母子、父女通婚。某时代有某事某人,并不表示该时代赞成或认可此事此人。李清照之例,不合简单逻辑。宋朝有汉奸秦桧,明朝有吴三桂,不足以证明宋人明人认可秦桧、吴三桂之汉奸行为。当代有林彪、四人帮,亦不足证明当代人认可林彪、四人帮。自然科学家虽不学逻辑,但其推理必须合逻辑。科学上单一孤证不足以证明某事为有或无。 婚姻制度是人类社会中最复杂的制度之一。宋人重视三纲五常,将“师”与“父”并列,所以称为“师父”。在宋人眼光中,娶师为妻,几乎等于以母为妻、或“以长嫂为妻”。欧阳修为宋代大儒,道德文章为世所尊,因写过以小甥女为对象之“艳词”:“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致为人诬为与甥女“通奸”(其实并无其事),引起轩然大波,几乎酿成杀身之祸。实则婚姻观念经常随时代变迁。西汉时汉高祖刘邦的儿子惠帝刘盈,于登基后娶他的外甥女张氏为皇后。张皇后是鲁元公主的女儿,鲁元公主是刘邦的女儿、惠帝之姊,嫁给张敖而生张皇后。惠帝立张氏为后,一来因他从小喜欢这个外甥女,二来是他母亲吕后所主持。鲁元公主是吕后的女儿,张皇后是吕后的外孙女,吕后喜欢“亲上加亲”。在汉朝,外甥女可做皇后,母仪天下,到了宋朝,为外甥女写一首风怀诗几乎酿成杀身之祸,可见观念变迁之烈。我国某些少数民族中,婚姻制度又有不同,王昭君和番,嫁匈奴王呼韩邪单于为妻,生一子为右日逐王,呼韩邪单于死后,其另妻所生之长子复株累若鞮单于继位,依匈奴俗又娶王昭君为妻,即娶庶母,后生二女。 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重订的新婚姻法,第六条规定“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禁止结婚”,即堂兄妹、表兄妹禁止结婚。堂兄妹不能结婚,中国由来已久(在内地偏僻农村或山区,堂兄妹常有因恋爱私通而遭杀害之事发生)。表兄妹不能结婚的规定如清初即颁行,则名著《红楼梦》就写不成了。因贾宝玉与薛宝钗、林黛玉二女都属“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王法禁止结婚,恋爱亦属大忌。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都无所施其手脚了。只薛宝琴、尤三姐才是宝玉合法的配偶人选,史湘云戚属较疏,大概已不在三代以内。 新婚姻法第二条规定“实行计划生育”,将来表兄妹、表姊弟、外甥女、舅父、堂兄妹等等关系大大减少,男女之间关系单纯化了。 中国从前同姓不婚。后代此禁渐弛,但堂兄妹仍不能婚。外国未必有此规定。英国大小说家爱米莱·勃朗黛名著《咆哮山庄》中叙述复仇者强迫外甥女与自己儿子结婚(表姊弟成婚),在中国旧时,顺理成章,新婚姻法却不准许。 师生不能恋爱成婚,近代中国仍有此观念。沈从文先生在北大教书时追求学生张兆和女士(后为沈夫人),张女士有反感,诉之于老师胡适,胡适鼓励其接受,终缔良缘。七八十年代时,台湾师范大学数次发生师生恋爱风波,当时台湾社会舆论沸然,认为师生不应恋爱。武侠名著《蜀山剑侠传》的作者李寿民先生(还珠楼主)年轻时在天津一位姓孙人家作家庭教师,为主人孙仲山一女一子作老师。二小姐孙经洵与李先生日久生情,相爱甚深。孙仲山反对师生恋爱,不准二人相见。孙小姐离家出走,向天津妇女会投诉。孙仲山串通天津英租界当局,逮捕李先生,更告上法庭。开审时,孙小姐向法庭作证,宣称自己已成年(二十四岁),自愿嫁给李寿民,法官不能以“师生恋爱”为罪名定罪,只得开释。后来李先生与孙小姐结婚,是当年北方“师生恋爱”纠纷的一件著名事件。 笔者在《神雕侠侣》书中引入此观念之讨论,主旨为重视独立思考,向未必合理之传统观念挑战。当时中国当局严格控制属下人员之婚姻,属下人员结婚须向上级申请,批准与否之主要标准为“阶级成分”,因此而酿成无数悲剧(尤以部队中为多)。作者对此颇有感触,虽未身受其害,但友侪影响所及,亦有感同身受者,幸现行新婚姻法第三条、第四条强调婚姻自由原则,“必须男女双方完全自愿”,“不许任何第三者加以干涉”。这当是改革开放的一大德政。 婚姻习俗变迁多端,详加研究可写成一部大书。恩格斯根据美国学者摩尔根的研究,认为婚姻制度的根源为剥削关系、生产关系及私有财产。佛洛依德则从性心理学着眼,认为与恋母情结、杀父情结、兄弟争产情结有关。此两说各有若干理由。近代及当代则有很多学者根据生物学立论,认为与遗传基因、优生观念等有关,笔者亦倾向接受此说。 综览各国的婚姻法,可发现不少有趣而难以了解的奇特例子。我国西藏及大凉山少数地区,仍有一妻多夫的群婚制度,几兄弟往往共娶一妻。读者常向笔者挑战,认为《鹿鼎记》中韦小宝一夫七妻为不可信。其实明清大官妻妾成群固不为奇,即令寻常小官或稍有资产之地主、商人,亦常娶多妻,如《大红灯笼高高挂》中所描写者。笔者少年时常至杭州“汪庄”(今改为“西子国宾馆”)游玩,见汪姓茶商主人之墓群,汪老爷与夫人居中两个大坟,左右各有四个小坟,是汪老爷八位小妾的坟墓。笔者常在汪老爷的大坟上踢几脚,以表示对他的不满,现在这些坟墓都已拆去填平了。清朝杭州富商胡雪岩的故居今已开放,显示他当时共有十三位夫人。 即以先进文明的英国而论,其婚姻法中亦有封建传统。不久之前,一对英国夫妇要离婚,必须具备充分理由向国会申请,由国会为此通过一件法案,方得批准,可见离婚之难。现行英国婚姻法中又规定:离婚的男子不得再娶其妻的姊妹为妻,离婚的女子不得再嫁其夫的兄弟,即嫂子离婚后不能嫁其大伯小叔。但有些英国著名小说中的故事却又未必遵守这个规定,如高尔斯华绥的名著《有产者》,哈代的名著《还乡》。欧洲王室互相通婚,尽量不与平民通婚,通常不禁表兄妹婚姻。英国女皇伊莉莎白二世的皇夫菲立普公爵,与女皇即为远房表兄妹。 婚姻的禁忌主要出自当时社会的共同观念。古代罗马法、伊斯兰宗教法、印度种姓习惯法,今日非洲回教国家的法律、罗马天主教国家的规定、东方国家的习俗非但各不相同,且同一国家中因时代不同亦变迁多端。我国唐代皇室受北齐、北周鲜卑人影响甚大,不甚重视伦常中的辈份观念。唐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中杀死其亲兄弟元吉后,娶其妻为妃,他去世后,他儿子高宗李治娶父妃武则天为皇后。唐玄宗的杨贵妃,本来是他儿子寿王的妃子,做父亲的霸占儿媳妇,社会人士眼开眼闭也就算了。到了宋朝,尽管传说中宋太宗弑其兄宋太祖,又杀其弟晋王,但历朝甚少宫闱乱伦之事。后代民间常说“唐乌龟、宋鼻涕”,意谓唐朝乱伦之事甚多,宋朝则注重伦常,但对外懦弱。 古代社会中兄妹通婚视作固然,西洋神话中亚当夏娃,中国神话中伏羲女娲,皆为兄妹通婚。希腊马其顿人征服埃及后,希腊王室为保持血统纯净,不与埃及本地人通婚。据记载,希腊托勒密王朝中的十五个国王,有十人娶姊妹为后,著名的王后克丽欧佩脱拉,也嫁她的兄弟。(见brent d.shaw,exining incest:brother-sister marriage in greco-roman egypt.) 中国京剧中有一出好戏“辕门斩子”,故事说宋朝名将杨延昭(杨六郎)在辕门外绑了儿子杨宗保要斩,因他不守军纪,战争中与敌国番邦女子穆桂英成婚。众大臣大将纷纷求情,包括佘太君(杨延昭之母)、寇准(当朝宰相)、八贤王(皇帝的叔父)等等,杨延昭不允,非斩不可。结果十分滑稽。最后媳妇穆桂英前来挑战,打败了公公,以武力逼迫公公放了丈夫。以《神雕》的故事作比喻,好比杨过要娶小龙女为妻,郭靖要一掌劈死他,黄药师、柯镇恶、黄蓉、朱子柳、一灯大师众人劝阻无效。小龙女急了,施展玉女心经武功来打,打得郭靖大败,只好答允不干预二人的婚事。民间戏剧往往代表人民大众的共同观念,“辕门斩子”的故事并非历史事实,却表达了民间广大人民的普遍想法。 二〇〇三年七月十九日,香港及外国报纸刊载消息: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一般称为uc berkeley,美国最著名大学之一)发出校方当局通传,宣布该校老师(包括院长、系主任、教授、副教授、教师等)不得与学生恋爱或结婚,犯者解雇,学生开除。据称美国耶鲁(yale)大学等已有此先例规定。学校师生中有人抗议,引用诺贝尔奖获奖人普林斯顿(princeton)大学教授prof.john nash 为例,纳许教授先在麻州理工学院任教时,与他学生恋爱结婚,其后为一代大学者可见。美国法律虽不禁师生结婚,但学术界及社会保守人士仍有偏见。 加州大学、耶鲁大学等的规定,并非基于师生不得成婚之类封建意识,而是着眼于考试评分、实验费分配、学位授与之类中的不公平或偏心,类似于我国专制时代科举以及地方官任命中的“回避制度”,着眼点在于避免营私舞弊的可能。 第767章 神雕侠侣(72) 评论者询问:宋朝有什么礼教的规定,师生不可以恋爱结婚?出于何书何律? 其实,不单是宋朝,即使是相对开明和西方化的今时台湾与香港,也有许许多多知名之士反对师生恋爱和结婚。钱穆先生和胡女士的婚姻,梁实秋先生和韩女士的婚姻,都曾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梁先生的弟子们还组织阵线,为“保卫老师而战斗”。著名小说家徐訏在〈两性问题与文学〉一文中说:“钱先生与胡女士之恋爱结合,当时也颇受时议,因胡女士为钱先生的学生,而胡女士之父为钱先生的朋友,如果从西洋的恋爱原则上讲,两个人既然相爱,结合是极合道德的。倒是讥评的人,下意识中还是存着中国传统上性道德的观念,以为长辈与小辈相爱,是一种准乱伦的行为。有人说,对钱先生的评论并不在他的恋爱与结合,而是因为钱先生是中国文化本位论者,主张维护中国传统道德的人,而又是以道统自承的学者,是根据言行不一致来说的。这种说法不能说没有道理。” 甚至以思想开放见称的殷海光先生,也对此颇有微词。他在《中国文化的展望》第七章〈言行不顾〉一文中说:“义理派注重的是‘道统’……理学在中国社会文化里有一种塑造人物类型的魔力。‘言行不相顾’是这类人物最显著的特征之一。” 香港《星岛日报》当时的主笔野火先生曾撰文说:“我在‘文化论战’进行批判时,并非针对该老人的婚姻,而是针对该老人的言行不一致。因为该老人是一位中国文化本位论者,平素以维护中国传统道德自任。可是在实际生活中,他却全不遵守他自己所揭橥的那一套道德律——思想以中国传统文化做标准,而生活(至少婚姻是如此)却采取西洋文化那个标准。”(见野火《中国传统文化论战集》) 这些先生们以为师生恋爱违反中国文化传统,金庸却亲眼见到钱先生和胡女士婚后生活美满,钱先生双目失明之后,全仗胡女士诵读书报,撰文答信,校阅著作,金庸对这对夫妇深为钦佩。 十五回 东邪门人 石阵外达尔巴和众蒙古武士、石阵内郭芙与武氏兄弟尽皆大惊,一齐抢前来救。达尔巴神力惊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数名高手,郭芙与二武如何能敌?突见金轮国师摇摇晃晃的站起,铁轮一摆,呛啷啷动人心魄,脸色惨白,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凄怆惨厉之意,众人相顾骇然,住足不前。国师嘶哑着嗓子道:“老衲生平与人对敌,从未受过半点微伤,今日居然自己伤了自己,那是天意吗?”伸出大手往黄蓉背上抓去。 杨过给他掌力震伤胸臆,爬在地下无力站起,见黄蓉危急,仍奋力横棒挥出,将他这一拿格开,但就是这么一用力,禁不住喷出口鲜血。黄蓉惨然道:“过儿,咱们认栽啦,不用再拚,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长剑,护在母亲身前。杨过低声道:“芙妹你快逃走,去跟你爹爹报信要紧。” 郭芙心中昏乱,明知自己武艺低微,可怎舍得母亲而去?金轮国师铁轮微摆,撞正她手中长剑,当的一声,白光闪动,长剑倏地飞起,落向林中。 国师正要推开郭芙去拿黄蓉,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且慢!”林中跃出一个青衫人影,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长剑,三个起伏,已奔入乱石堆中。国师见此人面目可怖,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面貌,不禁一怔,喝问:“是谁?”那女子却不答话,俯身推过一块岩石,挡在他与黄蓉之间,说道:“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金轮国师么?”她相貌虽丑,声音却甚娇嫩。国师道:“不错,尊驾是谁?”那女子说道:“我是无名幼女,你自识不得我。”说着又将另一块岩石移动了三尺。 此时日落西山,树林中一片朦胧,国师心念忽动,喝道:“你干什么?”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块,那女子叫道:“角木蛟变亢金龙!”郭芙与二武一怔,心想:“她怎么也知石阵的变化?”但听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立时遵依搬动石块。四五块岩石一移,散乱的阵法又生变化。 国师又惊又怒,大喝道:“你这小女孩也敢来捣乱!”只听她又叫:“心月狐转房日兔”,“毕月乌移奎木狼”,“女土蝠进室火猪”,她所叫的都是二十八宿方位。郭芙与二武听她叫得头头是道,与黄蓉主持阵法时一般无异,心下大喜,奋力移动岩石,眼见又要将金轮国师困住。 国师背上受了石块撞击,强运内力护住,一时虽不发作,其实内伤着实不轻,无力再起脚挑动石块,他知道只消再迟片刻,便即陷身石阵,达尔巴徒有勇力,不明阵法,难以相救,见黄蓉正撑持着起身,兀自站立不定,只须踏上几步就可手到擒来,但仍自谋脱身要紧,铁轮虚晃,向武修文脑门击去。他受伤之后,手臂酸软无力,单举铁轮也已勉强,武修文如拔剑招架,反可将他铁轮击落脱手。但他威风凛凛,虽是虚招,瞧来仍猛不可当,武修文那敢硬接,当即缩身入阵。 金轮国师缓步退出石阵,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错过了这个良机,只怕日后再难相逢。难道老天当真护佑大宋,令我大事不成?我今日受伤,纯属天意。中原武林中英才辈出,单是这几个青年男女,已资兼文武,未易轻敌,我外邦豪杰之士,不免相形见绌了。”抚胸长叹,转头便走,走出十余步,突然间呛啷一响,铁轮落地,身子摇晃。他深信命运之说,只觉所谋不遂,未可强求。 达尔巴大惊,大叫:“师父!”抢上扶住,忙问:“师父,你怎么啦?”金轮国师皱眉不语,伸手扶着他肩头,低声道:“可惜,可惜!走罢!”一名蒙古武士拉过坐骑。国师重伤之余已无力上马,达尔巴左掌托住师父腰间,将他送上马背。一行人向东而去。 青衫少女缓步走到杨过身旁,顿了一顿,慢慢弯腰,察看他脸色,要瞧伤势如何。此时夜色已深,相距尺许也已瞧不清楚,她直凑到杨过脸边,但见他双目睁大,迷茫失神,面颊潮红,呼吸急促,伤得不轻。杨过昏迷中只见一对目光柔和的眼睛凑到自己脸前,就和小龙女平时瞧着自己的眼色那样,又温柔,又怜惜,当即张臂抱住她身子,叫道:“姑姑,过儿受了伤,你别走开了不理我。” 青衫少女又羞又急,微微一挣。杨过胸口伤处立时剧痛,不禁“啊唷”一声。那少女不敢强挣,低声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开我。”杨过凝视着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别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过儿啊。”那少女心中一软,柔声道:“我不是你姑姑。”这时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张可怖的丑脸全在黑暗中隐没,只一对眸子炯炯生光。杨过拉着她手,不住哀求:“是的,是的!你……你别再撇下我不理。”那少女给他抱住了,羞得全身发烧,不知如何是好。杨过见到她温柔可亲的眼光,叫道:“你不是姑姑,那你是媳妇儿!你……你是不是媳妇儿?”那少女身子一缩,不由自主的推开了他:“不,不!我不是媳……妇儿!” 突然间杨过神志清明,惊觉眼前人并非小龙女,失望已极,脑中天旋地转,便即昏晕。那少女大惊,见郭芙与二武均围着黄蓉慰问服侍,无人来理杨过,见他受伤极重,扶着他后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阵,转头对郭芙道:“郭姑娘,这位杨爷受伤不轻,我去设法给他治治,请你对令堂说,我日后再向她请安。”郭芙问道:“姊姊是谁?你识得我妈吗?”那少女道:“应该识得的。”扶着杨过慢慢走出林外。瘦马甚有灵性,认得主人,奔近身来。那少女将杨过扶上马背,却不与他同乘,牵了马缰步行。 杨过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有时觉得身边的女子是小龙女,大喜而呼,有时却又发觉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口腔中一阵清馨,透入胸间伤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缓缓睁开眼来,不由得一惊,原来自己已睡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剧痛,竟动弹不得。 转头见窗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握笔,正自写字。她背面向榻,瞧不见她相貌,但见她背影苗条,细腰一搦,甚是娇美。再看四周时,见所处之地是间茅屋的斗室,板床木凳,器物简陋,四壁萧然,却一尘不染,清幽绝俗。床边竹几上并列着一张瑶琴,一管玉箫。 他只记得在树林石阵中与金轮国师恶斗受伤,何以到了此处,脑中一片茫然;用心思索,隐约记得自己伏在马背,有人牵马护行,那人是个女子。此刻想来,依稀记得眼前这少女的背影。她这时正自专心写字,但见她右臂轻轻摆动,姿式飘逸。室中寂静无声。较之先前石阵恶斗,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声打扰那少女,只安安稳稳的躺着,正是: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实不知人间何世。 突然间心念一动,眼前这青衫少女,正是长安道上示警,后来与自己联手相救陆无双的那人,自忖与她无亲无故,怎么她对自己这么好法?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姊姊,原来又是你救了我性命。” 那少女停笔不写,却不回头,柔声道:“也说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过,见那蒙古和尚甚是横蛮,你又受了伤……”说罢微微低头。杨过道:“姊姊,我……我……”心中感激,一时喉头哽咽,竟说不出声来。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顾自己性命去救别人,我碰上稍稍出了些力,却又算得什么。”杨过道:“郭伯母于我有养育之恩,她有危难,我自当尽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说你郭伯母,是说陆无双陆家妹子、你的媳妇儿。” “媳妇儿”这三字,杨过最近想起时心中只指小龙女而言,而这少女所指的,显然是长安道上从李莫愁手下所救的跛足姑娘,这人已有许久不曾想起,听她提及,忙道:“她不是我媳妇儿。她叫我傻蛋,我便叫还她‘媳妇儿’,那是说笑,当不得真的。陆姑娘平安罢?她伤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谢你挂怀,她伤口已然平复。你倒没忘了她。”杨过听她语气中与陆无双甚是亲密,问道:“不知姊姊跟陆姑娘怎生称呼?” 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用姊姊长、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纪没你大。”顿了一顿,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几声‘姑姑’呢,这时改口,只怕也已迟了。” 杨过脸上一红,料想自己受伤昏迷之际定是将她错认了小龙女,不住的叫她“姑姑”,说不定还有什么亲昵之言、越礼之行,越想越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见怪罢?”那少女笑道:“我自不会见怪,你安心在这儿养伤罢。等伤势好了,便去寻你姑姑。”又道:“别太耽心了,终究找得到的。”这几句话温柔体贴,三分慈和中又带着三分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悦,与他所识别的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陆无双那么刁钻活泼,更不似郭芙那么骄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羁,完颜萍是楚楚可怜。至于小龙女,初时冷若冰霜,漠不关心,到后来却又是情之所钟,生死以之,乃是趋于极端的性格。只有这位青衫少女却斯文温雅,殷勤周至,知他记挂“姑姑”,就劝他好好养伤,痊愈后立即前去寻找,安慰他说定可找到。但觉和她相处,一切全是宁静平和。 她说了这几句话,又提笔写字。杨过道:“姊姊,你贵姓?”那少女道:“你别问这个问那个的,还是安安静静的躺着,不要胡思乱想,内伤就好得快了。”杨过道:“好罢,其实我也明知是白问,你连脸也不让见,姓名更是不肯说的了。” 那少女叹道:“我相貌很丑,你又不是没见过。”杨过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那少女道:“要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干么要戴面具?”杨过听她称赞小龙女美貌,极是欢喜,问道:“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见过她么?”那少女道:“我没见过。但你这么想念她,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了。”杨过叹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为了她美貌,只为了她待我好。就算她是天下第一丑人,我也一般想念。不过……要是你见了她,定会赞她。” 这番话若给郭芙与陆无双听了,定要讥刺几句,那少女却道:“定是这样。她不但美貌,待你更加好得不得了。”说着又伏案写字。 杨过望着帐顶出了一会神,忍不住又转头望着她苗条的身影,问道:“姊姊,你在写些什么?这等要紧。”那少女道:“我在学写字。”杨过道:“你临什么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写得难看极啦,怎说得上摹临碑帖?”杨过道:“你太谦啦,我猜定是好的。”那少女笑道:“咦,这可奇啦,你怎么又猜得出?”杨过道:“似你这等俊雅的人品,书法也定然俊雅的。姊姊,你写的字给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轻轻一笑,道:“我的字是见不得人的,等你养好了伤,要请你教呢。”杨过暗叫:“惭愧。”不禁感激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写字,若没那些日子的用功,别说分辨书法美恶,连旁人写什么字也不识得。 他出了一会神,觉得胸口隐隐疼痛,当下潜运内功,气转百穴,渐渐的舒畅安适,竟自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张矮几上放了饭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饭。竹筷陶碗,虽是粗器,却尽属全新,纵一物之微,看来也均用了一番心思。 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但烹饪得鲜美可口。杨过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连声赞美。那少女脸上虽戴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净的双眼中却露出欢喜的光芒。 第768章 神雕侠侣(73) 次日杨过的伤势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张椅子,坐在床头,给他缝补衣服,将他一件破烂的长衫全都补好了。她提起那件长衫,说道:“似你这等人品,怎么故意穿得这般褴褛?”说着走出室去,捧了一疋青布进来,依着杨过原来衣衫的样子裁剪起来。 听她话声和身材举止,也不过十七八岁,但她对待杨过不但像是长姊视弟,直是母亲一般慈爱温柔。杨过丧母已久,时至今日,依稀又是当年孩提的光景,心中又感激,又诧异,忍不住问道:“姊姊,干么你待我这么好?我实在当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衫,那有什么好了?你舍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这一日上午就这么静静过去。午后那少女又坐在桌边写字,杨过极想瞧瞧她到底写些什么,但求了几次,那少女总是不肯。她写了约莫一个时辰,写一张,出一会神,随手撕去,又写一张,始终似乎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瞧这情景,自不是钞录什么武学谱笈,最后她叹了口气,不再写了,问道:“你想吃什么东西,我给你做去。” 杨过灵机一动,道:“就怕你太过费神了。”那少女道:“什么啊?你说出来听听。”杨过道:“我想吃粽子。”那少女一怔,道:“裹几只粽子,又费什么神了?我自己也想吃呢。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杨过道:“什么都好。有得吃就心满意足了,那里还能这么挑剔?”当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几只粽子给他作点心,甜的是猪油豆沙,咸的是火腿鲜肉,端的美味无比,杨过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你真聪明,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世。”杨过心下奇怪:“我没猜啊!怎么猜出了你的身世?”口中却说:“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乡江南的粽子天下驰名,你不说旁的,偏偏要吃粽子。”杨过回忆数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妇、与李莫愁争斗、又得欧阳锋收为义子等一连串事迹,始终想不起眼前这少女是谁。 他要吃粽子,却另有用意,快吃完时乘那少女不觉,在手掌心里暗藏一块,待她收拾碗筷出去,忙取过一条她做衫时留下的布线,一端黏了块粽子,掷出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纸,提回来一看,不由得一怔。原来纸上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那是《诗经》中的两句,当年黄蓉曾教他读过,解说这两句的意思是:“既见到了这位有德君子,怎么会不快活呢?”杨过又掷出布线黏回一张,见纸上写的仍是这八个字,只是头上那个“既”字却已给撕去了一半。杨过接连掷线收线,黏回来十多张碎纸片,但见纸上颠来倒去写的就只这八个字。细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 忽听脚步声响,那少女回进室来。杨过忙将碎纸片在被窝中藏过。那少女将余下的碎纸搓成一团,拿到室外点火烧化了。 杨过心想:“她写‘既见君子’,这君子难道说的是我么?我和她话都没说过几句,她瞧见我有什么可欢喜的呢?再说,我这么乱七八糟,又是什么狗屁君子了。若说不是我,这里又没旁人。”其实《诗经》中所说“君子”,就是说一个男子,不一定要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有德君子”,这一点杨过却又不懂了。 正自痴想,那少女回进室来,在窗边悄立片刻,吹灭了蜡烛。月光淡淡,从窗中照射进来,铺在地下。杨过叫道:“姊姊。”那少女却不答应,慢慢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只听室外箫声幽咽,从窗中送了进来。杨过曾见她用一根类似玉箫的银色短棒与李莫愁动手,武功不弱,不意这玉箫吹将起来却也这么好听。他在古墓之中,有时小龙女抚琴,他便伴在一旁,听她述说曲意,也算得粗解音律。这时辨出箫中吹的是“无射商”调子,却是一曲〈淇奥〉,这首琴曲温雅平和,杨过听过几遍,也并不喜爱。但听她吹的翻来覆去总是头上五句,或高或低,忽徐忽疾,始终是这五句的变化,却颇具缠绵之意。杨过听小龙女说过,这曲子是赞美一个男子像切磋过的象牙那么雅致,像琢磨过的美玉那么和润,到底是什么句子,他却不记得了。 她又吹了一会,慢慢停了,叹了口气,幽幽的自言自语:“就算真要叫我姑姑,也不是说不通……”杨过问道:“姑娘……”那少女不答,迳自去了,这晚就没再回来。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饭进来,见杨过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么也戴这东西了?”杨过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啊,你不肯显露本来面目,我也就戴个面具。”那少女淡淡的道:“那也很好。”说了这句话后,放下早饭,转身出去,这天一直就没再跟他说话。杨过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说几句话赔罪,她在室中却始终没再停留。到得晚间,那少女待杨过吃完了饭,进室来收拾碗筷,正要出去,杨过道:“姊姊,你的箫吹得真好听,再吹一曲,好不好?” 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箫,坐在杨过床前,幽幽吹了起来。这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宾主酬答之乐,曲调也如雍容揖让,肃接大宾。杨过心想:“原来你在箫声之中也带了面具,不肯透露心曲。” 箫声中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有人疾奔而来。那少女放下玉箫,走到门口,叫道:“表妹!”一人奔向屋前,气喘吁吁的道:“表姊,那女魔头查到了我的踪迹,正一路寻来,咱们快走!”杨过听话声正是陆无双,心下一喜,但随即听她说那女魔头即将追到,指的自是李莫愁,不由得暗暗吃惊,随即又想:“原来这位姑娘是媳妇儿的表姊。” 只听那少女道:“有人受了伤,在这里养伤。”陆无双道:“是谁?”那少女道:“你是他的媳妇儿,你说是谁?”陆无双叫道:“傻蛋!他……他在这里!”说着冲进门来。 月光下只见她喜容满脸,叫道:“傻蛋,傻蛋!你怎么寻到了这里?这次可轮到你受伤啦。”杨过道:“媳妇……”只说出两个字,想起身旁那温雅端庄的青衫少女,登时不敢再开玩笑,当即缩住,转口问道:“李莫愁怎么又找上你了?” 陆无双道:“那日酒楼上一战,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带我到这里养伤。其实我的伤早就没事啦,我气闷不过,出去闲逛散心,当天就撞到了两名丐帮的化子,偷听到他们说大胜关在开什么英雄大会。我便去大胜关瞧瞧热闹,那知这会已经散了。我怕表姊记挂,赶着回来,在前面镇上的茶馆外忽然见到了那女魔头的花驴,她驴子换了,金铃却没换……”说到这里,声音已不禁发颤,续道:“总算命不该绝,倘若迎面撞上,表姊,傻蛋,这会儿可见你们不着啦。” 杨过道:“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还没请教姓名。”那少女道:“我……”陆无双突然伸出双手,将杨过和那少女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拉脱,说道:“那魔头不久就要到来,你们两个还戴这劳什子干什么?” 杨过眼前斗然一亮,见那少女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微现腼腆,虽不及小龙女那么清丽绝俗,却也是个极美的姑娘。 陆无双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岛黄岛主的关门小弟子。”杨过作揖为礼,道:“程姑娘。”程英还礼,道:“杨少侠。”杨过心想:“怎么她小小年纪,竟是黄岛主的弟子?从郭伯母身上算起来,我岂不还矮了她一辈?”突然之间,明白了她昨晚的话:“就算真要叫我姑姑,也不是说不通……”冲口便想叫她“姑姑”,但“姑姑”二字,于他有特殊含义,等于是“铭心刻骨的爱侣”,叫将出来,未免唐突了佳人,终于不敢出口。 原来程英当日为李莫愁所擒,险遭毒手,适逢桃花岛岛主黄药师路过,救了她性命。黄药师自女儿嫁后,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年老孤单,自不免寂寞,这时见程英稚弱无依,不由得起了怜惜之心,治愈她伤毒之后便带在身边。程英服侍得他体贴入微,远胜当年娇憨顽皮、跳荡不羁的黄蓉。黄药师由怜生爱,收了她为徒。程英聪明机智虽远不及黄蓉,但她心细似发,小处留心,却也学到了黄药师不少本领。 这一年她武功初成,禀明师父,北上找寻表妹,在关陕道上与杨过及陆无双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笔了。众少年合斗李莫愁后,她带同陆无双到这荒山中来结庐疗伤。日前陆无双独自出外,久久不归。程英记挂起来,出去找寻,却遇上黄蓉摆乱石阵与金轮国师相斗。这项奇门阵法她也跟黄药师学过,虽所知不多,学得却甚细到,机缘巧合,救回杨过。先前杨过奋身相救陆无双,程英对他的侠骨英风本已钦佩,这次杨过在昏迷之中,既抱住了她,又不住口的叫她“姑姑”,叫得情致缠绵,就像要将一颗心掏出来那么柔情万种。有时更亲亲热热的叫她“媳妇儿”,又曾抱住她亲吻。程英又羞又急,无可奈何之中却也芳心可可,忍不住为之颠倒。 陆无双道:“这紧急关头,你两位还这般多礼干什么?”杨过道:“李莫愁后来见到你了?”陆无双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给她见到了,你又不来救我,我还能逃脱她毒手?我一见到花驴颈中的金铃,立即躲在茶馆屋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听得那魔头向那茶馆掌柜的打听,有没见到两个小姑娘,一个有点儿跛,另一个是个丑八怪。表姊,她说的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丑八怪的对头,是位美人儿……”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你别胡说,可让杨少侠笑话。”杨过道:“少侠什么的称呼,可不敢当,你叫我杨过便是。” 陆无双嗔道:“你一见我表姊,就服服贴贴的,连名带姓都说了,跟我却偏装神弄鬼的骗人。”杨过微笑道:“你叫我‘傻蛋’,我便听你话做傻蛋,那还不够服服贴贴吗?”陆无双小嘴一撅,道:“慢慢再跟你算帐。”转头向程英道:“表姊,你带了这面具儿,常到镇上去买盐米物品,镇上的人都认得你。茶馆掌柜也决想不到李莫愁这样斯文美貌的出家人会不怀好意,自然跟她说了咱们住处。那魔头谢了,又问镇上什么地方可以借宿,便带了洪师姊去找宿处。她一向害人总是天刚亮时动手,算来还有三个时辰。” 程英道:“是。那日这魔头到你家,便是寅末卯初时分。”三人说起当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陆无双父母,才知三人幼时曾在嘉兴相会,程英和陆无双都还去过杨过所住的破窑,想到儿时居然曾有过这番遇合,心头不由得均平添温馨。 杨过道:“这魔头武功高强,就算我并未受伤,咱三个也斗她不过。还是外甥点灯笼,照旧,咱们这就溜之大吉罢。”程英点头道:“眼下还有三个时辰。杨兄的坐骑脚力甚好,咱们立时就逃,那魔头未必追得上。”陆无双道:“傻蛋,你身上有伤,能骑马么?”杨过叹道:“不能骑也只得硬挺,总好过落入这魔头手中。” 陆无双道:“咱们只一匹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阵,引她往东追。”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不,你陪杨兄。我跟李莫愁并无深仇大怨,纵然给她擒住,也不一定要杀我,你如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陆无双道:“她冲着我而来,若见我和傻蛋在一起,岂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互推对方陪伴杨过逃走。 杨过听了一会,甚是感动,心想这两位姑娘都义气干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来救我性命,纵然我给那魔头拿住害死,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陆无双道:“傻蛋,你倒说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还是要我陪?”杨过还未回答,程英道:“你怎么傻蛋长、傻蛋短的,也不怕杨兄生气。”陆无双伸了伸舌头,笑道:“瞧你对他这般斯文体贴,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称“傻兄”,算是个折衷。 程英面色白皙,极易脸红,给她一说,登时羞得颜若玫瑰,微笑道:“人家叫你‘媳妇儿’,可不是么?你媳妇儿不陪,那怎么成?”这一来可轮到陆无双脸红了,伸出双手去呵她痒,程英转身便逃。霎时间小室中一片旖旎风光,三人倒不似初时那么害怕担忧了。 杨过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陆姑娘就有性命之忧。倘是陆姑娘陪我,程姑娘也万分危险。”说道:“两位姑娘如此相待,实是感激无已。我说还是两位快些避开,让我在这里对付那魔头。我师父与她是师姊妹,她总得有几分香火之情,何况她怕我师父,谅她不敢对我如何……”他话未说完,陆无双已抢着道:“不行,不行。” 杨过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弃己而逃,便朗声道:“咱三人结伴同行,当真给那魔头追上时,三人拚一死战,最多是三人一起送命。”陆无双拍手道:“好,就是这样。”程英沉吟道:“那魔头来去如风,三人同行,定然给她追上。与其途中激战,不如就在这儿给她来个以逸待劳。”杨过道:“不错。姊姊会得奇门遁甲之术,连那金轮国师尚且困住,赤练仙子未必就能破解。” 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时现出一线光明。程英道:“那乱石阵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势略加变化则可,要我自布一个却没这本事,说不得,咱们尽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来帮我。”杨过心想:“郭伯母教我阵法变化,仓卒之际,我只硬记得十来种,只能用来诱那生满了锈的铁轮国师入阵,要阻挡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却全无用处。这门功夫可繁难得紧,真要精熟,决非一年半载之功。程姑娘小小年纪,所学自然及不上郭伯母,她这话想来也非谦辞。但她布的阵势不论如何简陋,总之有胜于无。” 第769章 神雕侠侣(74) 表姊妹俩拿了铁铲锄头,走出茅舍,掘土搬石,布置起来。忙了一个多时辰,隐隐听得远处鸡鸣之声,程英满头大汗,眼见所布的土阵与黄蓉的乱石阵实在相差太远,心中暗自难过:“郭夫人之才真胜我百倍。唉,想以此粗陋土阵挡住那赤练魔头,当真难上加难。”她怕表妹与杨过气沮,也不明言。 陆无双在月光下见表姊的脸色有异,知她实无把握,从怀中取出一册抄本,进屋去递给杨过,道:“傻蛋,这就是我师父的《五毒秘传》。”杨过见那本书封皮殷红如血,心中微微一凛。陆无双道:“我骗她说,这书给丐帮抢了去,待会我如给她拿住,不免给她搜出。你好生瞧一遍,记熟后就烧毁了罢。”她与杨过说话,从来就没正正经经,此时想到命在顷刻,却也没心情再说笑话了。杨过见她神色凄然,点头接过。 陆无双又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低声道:“如你不幸落入那魔头手中,她要害你性命,你就拿出这块锦帕来给她。”杨过见那锦帕一面毛边,显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两只角上各绣着一朵红花,不知她是何用意,愕然不接,问道:“这是什么?” 陆无双道:“是我托你交给她的,你答应么?”杨过点了点头,接过来放在枕边。陆无双却过来拿起,放入他怀中,低声道:“可别让我表姊知道。”突然间闻到他身上一股男子气息,想起关陕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种种情事,心中一荡,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转身出房。 杨过见她这一回眸深情无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动,打开那《五毒秘传》来看了几页,记住了赤练神掌与冰魄银针毒性的解法,心想:“两种解药都极难制炼,但教今日不死,这两门解法日后总当有用。” 茅屋门呀的一声开了,杨过抬起头来,只见程英双颊晕红,走近榻边,额边都是汗珠。她呼吸微见急促,说道:“杨兄,我在门外所布的土阵实在太拙劣,很难挡得住那赤练仙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递给了他,又道:“她如冲进来,你就拿这块帕子给她罢。”杨过见那锦帕也只半边,质地花纹与陆无双所给的一模一样,心下诧异,抬起头来,目光与她相接,灯下但见她泪眼盈盈、又羞又喜,正待相询,程英斗然间面红过耳,低声道:“千万别让我表妹知道。”说罢翩然而出。 杨过从怀中取出陆无双的半边锦帕,与手中的半边拼在一起,这两个半块果然原是从一块锦帕撕开的,见帕子甚旧,白缎子已变淡黄,四只角上所绣的红花却仍娇艳欲滴。他望着这块破帕,知中间定有深意,何以她二人各自给我半块?何以要我交给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对方知晓?而赠帕之际,何以二人又都满脸娇羞?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听得远处鸡声又起,接着幽幽咽咽的箫声响了起来,想是程英布阵已完,按箫以舒积郁,吹的是一曲〈流波〉,箫声柔细,却无悲怆之意,隐隐竟有心意舒畅、无所挂怀的情致。杨过听了一会,低吟相和,他记不得歌词,只随着曲调随口乱唱而已。 陆无双坐在土堆之后,听着表姊与杨过箫歌相和,东方渐现黎明,心想:“师父转瞬即至,我的性命是挨不过这个时辰了。但盼师父见着锦帕,饶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人……”陆无双本来刁钻尖刻,与表姊相处,程英从小就处处让她三分,尽心照顾。但此刻临危,她竟一心一意盼望杨过平安无恙,心中对他情深一片,暗暗许愿,只要能逃得此难,最好他能与表姊结成鸳侣,自己死而无憾。 正自出神,猛抬头,突见土堆外站着一个身穿黄衫的道姑,右手拂尘平举,衣襟飘风,正是师父李莫愁到了。 陆无双心头大震,拔剑站起。李莫愁竟站着一动不动,只侧耳倾听。 原来她听到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时与爱侣陆展元共奏乐曲的情景,一个吹笛,一个吹笙,这曲〈流波〉便是当年常相吹奏的。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韵依旧,却已是“风月无情人暗换”,耳听得箫歌酬答,曲尽绸缪,蓦地里伤痛难禁,忍不住纵声大哭。这一下斗放悲声,更大出陆无双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见师父严峻凶杀,那里有半点柔软心肠?怎么明明是要来报怨杀人,竟在门外痛哭起来?但听她哭得愁尽惨极,回肠百转,不禁也心感酸楚。 李莫愁这么一哭,杨过和程英也自惊觉,歌声节拍便即散乱。李莫愁心念一动,突然纵声而歌,音调凄婉,歌道: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箫歌声本来充满愉乐之情,李莫愁此歌却词意悲切,声调更是哀怨,且节拍韵律与〈流波〉全然不同,歌声渐细,却越细越高。程英心神微乱,竟顺着那“欢乐趣”三个字吹出,待她转到“离别苦”三字时,已不自禁的给她带去。她慌忙转调,但箫韵清和,她内力又浅,吹奏不出高亢之音与李莫愁的歌声相抗,微一踌躇,便奔进室内,放下玉箫,坐在几边抚动瑶琴。杨过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势。只听得李莫愁歌声越转凄苦,程英的琴弦也越提越高,铮的一声,第一根“征弦”忽然断了。 程英吃了一惊,指法微乱,瑶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断。李莫愁长歌带哭,第三根“宫弦”再绝。程英的琴箫都是跟黄药师学的,虽遇明师,毕竟年幼,造诣尚浅。李莫愁本来乘着对方弦断韵散、心慌意乱之际,大可长驱直入,但眼见茅屋外的土阵看似乱七八糟,中间显然暗藏五行生克的变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内又曾累次中伏受创,不免心存忌惮,灵机一动,突然绕到左侧,高歌声中破壁而入。 程英所布的土阵东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门,却未想到茅屋墙壁不牢,给李莫愁绕开正路,双掌起处,推破土壁,攻了进来。陆无双大惊,提剑跟着奔进。 杨过身上有伤,无法起身相抗,只有躺着不动。程英料知与李莫愁动手徒然送命,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调弦转律,弹起一曲〈桃夭〉来。这一曲华美灿烂,喜气盎然。她心中暗思:“我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杨大哥身边而死,却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杨过瞧去。杨过对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乐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琴声洋洋洒洒,乐音中春风和畅,花气馨芳。 李莫愁脸上愁苦之色渐消,问陆无双道:“那书呢?到底是丐帮取去了不曾?”杨过将《五毒秘传》扔给了她,说道:“丐帮黄帮主、鲁帮主大仁大义,要这邪书何用?早就传下号令,帮众子弟,不得翻动此书一页。”李莫愁见书本完整无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帮行事正派,律令严明,也许是真的未曾翻阅。 杨过又从怀中取出两片半边锦帕,铺在床头几上,道:“这帕子请你一并取了去罢!”李莫愁脸色大变,拂尘一挥,将两块帕子卷了过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时间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程英和陆无双互视一眼,都脸上晕红,料不到对方竟将帕子给了杨过,而他却当面取了出来。 这几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脉脉,眼波盈盈,茅屋中本来一团肃杀之气,霎时间尽化为浓情密意。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加弹得缠绵欢悦。 突然之间,李莫愁将两片锦帕扯成四截,说道:“往事已矣,夫复何言?”双手一阵急扯,往空抛出,锦帕碎片有如梨花乱落。程英一惊,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咄!再断一根!”悲歌声中,瑶琴上第五根“角弦”果然应声而断。李莫愁冷笑道:“顷刻之间,要教你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给我抱头痛哭罢。”这时琴上只剩下两根琴弦,程英的琴艺本就平平,自已难成曲调。李莫愁道:“快弹几声凄伤之音!世间大苦,活着有何乐趣?”程英拨弦弹了两声,虽不成调,却仍是“桃之夭夭”的韵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杀一人,瞧你悲不悲痛?”这一厉声断喝,又崩断了一根琴弦,举起拂尘,就要往陆无双头顶击下。 杨过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时而死,快快活活,远胜于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间。英妹、双妹,你们过来。”程英和陆无双走到他床边。杨过左手搂住程英肩头,右手搂住陆无双肩头,笑道:“咱三个死在一起,在黄泉路上说说笑笑,却不强胜于这女子十倍?”陆无双笑道:“是啊,好傻蛋,你说的一点儿不错。”程英温柔一笑。表姊妹二人给杨过搂住了肩头,都是心神俱醉。杨过却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着我。”但他强颜欢笑,双手分别轻轻握住二女一手,拉近二女,靠在自己身上。 李莫愁心想:“这小子的话倒不错,他三人如此死了,确是胜过我活着。”寻思:“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们临死时伤心断肠。”于是拂尘轻摆,脸带寒霜,低声唱了起来,仍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曲子,歌声若断若续,音调酸楚,犹似弃妇吞声,冤鬼夜哭。 杨过等三人四手相握,听了一阵,不自禁的心中哀伤。杨过内功较深,凝神不动,脸上犹带微笑;陆无双心肠刚硬,不易激动;程英却已忍不住掉下泪来。李莫愁的歌声越唱越低,到了后来声似游丝,若有若无。 那赤练仙子只待三人同时掉泪,拂尘挥处,就要将他们一齐震死。正当歌声凄婉惨厉之极的当口,突听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来。 歌声是女子口音,听来年纪已自不轻,但唱的却是天真烂漫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拿一包。”歌声中充满着欢乐,李莫愁的悲切之音登时受扰。但听她越唱越近,转了几转,从大门中走了进来,却是个蓬头乱服的中年女子,双眼圆睁,嘻嘻傻笑,手中拿着一柄烧火用的火叉。李莫愁吃了一惊:“怎么她轻轻易易的便绕过土堆,从大门中进来?若不是他三人一伙,便是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了。”她心有别念,歌声感人之力立减。 程英见到那女子,大喜叫道:“师姊,这人要害我,你快帮我。”这蓬头女子正是曲傻姑。她其实比程英低了一辈,年纪却大得多,因此程英便叫她师姊。 只听她拍手嘻笑,高唱儿歌,什么“天上一颗星,地下骨零丁”,什么“宝塔尖,冲破天”,一首首的唱了出来,有时歌词记错了,便东拉西扯的混在一起。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相制,岂知傻姑浑浑噩噩,向来并没什么愁苦烦恼,须知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混沌,外感再强,也不能无中生有,诱发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给她乱七八糟的儿歌一冲,反连杨过等也制不住了。李莫愁大怒,心道:“须得先结果此人。”歌声未绝,挥拂尘迎头击去。 当年黄药师后悔一时意气用事,迁怒无辜,累得弟子曲灵风命丧敌手,因此收养曲灵风这个女儿傻姑,发愿要把一身本事倾囊以授。可是傻姑从小就傻傻的头脑不清,大后亦未变好,不论黄药师花了多少心血来循循善诱,总是人力难以回天,别说要学到他文事武功的半成,便要她多识几个字,学会几套粗浅武功,却也万万不能。十余年来,傻姑在明师督导之下,却也练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谓一套,其实只是每样三招。黄药师知道什么变化奇招她决计记不住,于是穷智竭虑,创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这六招呆呆板板,并无变化后着,威力全在功劲之上。常人练武,少则数十招,多则变化逾千,傻姑只练六招,日久自然精纯,招数虽少,却也十分厉害。 至于她能绕过茅屋前的土堆,只因她在桃花岛住得久了,程英的布置尽是桃花岛的粗浅功夫,傻姑也不须学什么奇门遁甲,看也不看,自然而然的便信步进屋。 此时她见李莫愁拂尘打来,当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听得这一叉破空之声劲急,不禁大惊:“瞧不出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急忙绕步向左,挥拂尘向她头颈击去。傻姑不理敌招如何,挺叉直刺。李莫愁拂尘倒转,已卷住了叉头。傻姑只如不见,火叉仍往前刺。李莫愁运劲急甩,火叉竟不摇动,转眼间已刺到她胸口,总算李莫愁武功高强,百忙中一个“倒转七星步”,从墙壁破洞中反身跃出,方始避开了这势若雷霆的一击,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跃进茅屋,纵身而起,从半空中挥拂尘击落。傻姑以不变应万变,仍然挺叉平刺,敌人已经跃高,这一叉就刺向对方小腹。李莫愁见来劲狠猛,倒转拂尘柄在叉杆上一挡,借势窜开,呆呆的望着她,心想:“我适才攻击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变化,十二着后招,任他那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闲视之。这女子只一叉当胸平刺,便将我六十三手变化尽数消解于无形。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赶快走罢!” 她那知傻姑的叉法来来去去便只三招,只消时刻稍久,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自易取胜。常言道程咬金三斧头,傻姑也只有三火叉,她单凭一招叉法,竟将这个绝顶厉害的敌人惊走,桃花岛主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转过身来,正要从墙壁缺口中跃出,却见破口旁已坐着一人,青袍长须,正是当年从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岛主黄药师。李莫愁昔年在他手下大败亏输,一见是他,心下暗惊,只盼能设法脱身逃走。但见他凭几而坐,矮几上放着程英适才所弹的瑶琴。李莫愁对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黄药师进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没察觉,若在背后暗算,取她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与傻姑对招之时,生怕程英等加入战团,是以口中悲歌并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难以宁定,此时斗见黄药师悄坐抚琴,心头一震,歌声登时停了。 第770章 神雕侠侣(75) 黄药师在琴上弹了一响,纵声唱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唱的居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这一根弦上弹出宫商角征羽诸般音律,而琴韵悲切,更远胜于她歌声。 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黄药师一加变调,她心中所生感应,比之杨过诸人更甚十倍。黄药师早知她作恶多端,今日正要藉此机缘将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箫与欧阳锋的铁筝、洪七公的啸声相抗,斗成平手,这时他年事已高,力气已因年纪增长而衰减,内功却越练越深,李莫愁如何抵御得住?片刻间便感心旌摇动,莫可抑制。 黄药师琴歌相和,忽而欢乐,忽而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委宛,瞬息数变,引得她也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眼见这一曲唱完,李莫愁难免发狂,心神大乱。 便在此时,傻姑一转头,突然见到杨过,烛光之下,看来宛然是他父亲杨康。傻姑最怕的便是鬼魂,而当日杨康中毒而死的情状深印脑海,永不能忘,忽见杨过呆呆而坐,只道杨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起,指着他道:“杨……杨兄弟,你……你别害我……你……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罢。” 黄药师不提防她这么旁里横加扰乱,铮的一声,最后一根琴弦竟也断了。傻姑躲到师祖身后,大叫:“鬼……鬼……爷爷,是杨兄弟的鬼魂。”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挥拂尘打熄烛火,从破壁中钻了出去。黄药师未能制其死命,终于给她逃脱,自顾身分,已不能出屋追击。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响了:“是恶鬼,爷爷,打鬼,打鬼!” 黄药师喝住傻姑。程英打火点亮蜡烛,拜倒在地,向师父见礼,站起身来,将杨过与陆无双二人的来历简略说了。 黄药师向杨过笑道:“我这个徒孙兼徒儿傻里傻气。她识得你父亲。你果然与你父甚为相像。”杨过在床上弯腰磕头,说道:“恕弟子身上有伤,不能叩拜。”黄药师颜色甚和,道:“你不顾自己性命,两次救我女儿和外孙女,真是好孩子。”原来他已与黄蓉见过面,得悉经过情由,听说程英将他救去,便带同傻姑前来寻找。 黄药师取出疗伤灵药,给杨过服了,又运内功给他推拿按摩。杨过但觉他双手到处,有如火炙,不自禁的从体中生出抗力。黄药师斗觉他皮肉一震,接着便感到他经脉运转,内功实有异常造诣,手上加劲,运了一顿饭时分,杨过但觉四肢百骸无不舒畅,昏昏沉沉的竟睡着了。 次日醒时,杨过睁眼见黄药师坐在床头,忙坐起行礼。黄药师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什么名号?”杨过道:“前辈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道:“还有呢?”杨过觉得“东邪”二字不便出口,但转念一想,他外号中既然有个“邪”字,脾气自和常人大不相同,于是大着胆子道:“你是东邪!”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我听说你武功不坏,心肠也热,行事却也邪得可以。又听说你想娶你师父为妻,是不是?”杨过道:“正是,老前辈,人人都不许我,但我宁可千死万死,也要娶她。” 黄药师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怔怔的望了他一阵,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只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乱动。杨过怒道:“这有什么可笑?我道你号称东邪,定有了不起的高见,岂知也与世俗之人一般无异。”黄药师大声道:“好,好,好!”说了几个“好”字,转身出屋。杨过怔怔的坐着,心想:“我这一番话,可把这位老前辈给得罪了。可是他何以又无怒色?” 殊不知黄药师一生纵横天下,对当时礼教世俗之见最是憎恨,行事说话,无不离经叛道,因此上得了个“邪”字的名号。他落落寡合,生平实无知己,虽以女儿女婿之亲,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多年江湖飘泊,居然遇到杨过。日前英雄大会中杨过诸般作为,已传入他耳中,黄蓉也约略说了这少年的行事为人,此刻与他寥寥数语,更大合心意。 这天傍晚,黄药师又回到室中,说道:“杨过,听说你反出全真教,殴打本师,倒也邪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师门,转拜我为师罢。”杨过一怔道:“为什么?”黄药师笑道:“你先不认小龙女为师,再娶她为妻,岂非名正言顺?”杨过道:“这法儿倒好。可是师徒不许结为夫妻,却是谁定下的规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师父,又做我妻子。” 黄药师鼓掌笑道:“好啊!你这么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筹。”伸手替他按摩疗伤,叹道:“我本想要你传我衣钵,好教世人得知,黄老邪之后又有个杨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没法儿的了。” 杨过道:“也非定须师徒,方能传扬你的邪名。你若不嫌我年纪幼小,武艺浅薄,咱俩大可交个朋友,要不然就结拜为兄弟。”黄药师佯怒道:“小小娃儿,胆子倒不小。我又不是老顽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没上没下?”杨过问道:“老顽童周伯通是谁?”黄药师当下将周伯通的为人简略说了些,又说到他与郭靖如何结为金兰兄弟。 二人谈谈说说,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杨过口齿伶俐,言辞便给,兼之生性和黄药师极为相近,说出话来,黄药师每每大叹深得我心,当真是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虽然不认,心中却已将他当作忘年之交,当晚命程英在杨过室中加设一榻,二人联床共语。其时杨过未满二十岁,黄药师却已年近八十。中间隔了四十上下的郭靖、黄蓉夫妇,杨过其实已是他的孙辈。 数日过后,杨过伤势痊可,他与黄药师二人也如胶如漆,难舍难分。黄药师本要带了傻姑南下,此时却一句不提动身。程英与陆无双见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饮,晚间剪灯夜话,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觉老的全无尊长身分,少的却又太过肆无忌惮。本来以见识学问而论,杨过还没黄药师的一点儿零头,只是黄药师说到什么,他总是打从心窍儿出来的赞成,偶尔加上片言只字,却又往往恰到好处,那是天生的性情相投,不由得黄药师不引他为生平第一知己了。 这些时日之中,杨过除了陪黄药师说话之外,常自想到傻姑错认自己那晚所说的话,当时她说:“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罢!”料想她必知自己父亲是给谁害死,旁人隐瞒不说,傻姑疯疯颠颠,或可从她口中探明真相。 这日午后,杨过道:“傻姑,你来,我有话跟你说。”傻姑见他太像杨康,总是害怕,摇头道:“我不跟你玩。”杨过道:“我会变戏法,你瞧不瞧?”傻姑摇头道:“你骗人,我不瞧!”说着闭上了眼睛,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了过来,叫道:“快瞧!”以欧阳锋所授的功夫倒转身子,双手撑地,交叉而行。傻姑睁开眼来,一见大喜,拍掌欢呼,随后跟去。 杨过颠倒前行,到了一处树木茂密之地,离所居茅舍已远,翻身直立,说道:“我们来捉迷藏,好不好?不过输了的得罚?”傻姑这些年来跟随黄药师,没人陪她玩耍,听杨过这么说,喜出望外,连连拍手,登时将惧怕他的心思丢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好极,好极。好兄弟,你说罚什么?”她称杨过之父为好兄弟,称他也是好兄弟。 杨过取出一块手帕将她双目蒙住,道:“你来捉我。倘若捉着了,你问我什么,我就答什么,不可隐瞒半句。倘若捉不着,我就问你,你也得照实回答。”傻姑连说:“好极,好极!”杨过叫道:“我在这里,你来捉我!”傻姑张开双手,循声追去。杨过练的是古墓派轻功,妙绝当时,别说傻姑眼睛给蒙住了,就算目能见物,也决计追他不着,来来去去追了一阵,倒在树干上撞得额头起了老大几个肿块,不由得连声呼痛。 杨过怕傻姑扫兴,就此罢手不玩,故意放慢脚步,轻咳一声。傻姑疾纵而前,抓住他背心,大叫:“捉着啦,捉着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满脸喜色。 杨过道:“好,我输啦,你问我罢。”这倒是给她出了个难题。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下茫然,不知该问什么才是,隔了良久,问道:“好兄弟,你吃过饭了么?”杨过见她思索半天,却问这么一句不打紧的话说,险些笑了出来,当下不动声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我吃过了。”傻姑点点头,不再言语。杨过道:“你还问什么?”傻姑摇摇头,说道:“不问啦,咱们再玩罢。”杨过道:“好,你快来捉我。” 傻姑摸着额头上的肿块,道:“这次轮到你来捉我。”她突然不傻,倒出于杨过意料之外,却也正合心意,于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虽然痴呆,轻功也甚了得,杨过身处暗中,那里捉她得着?他纵跃几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缝,眼见她躲在右边大树之后,故意向左摸索,说道:“你在那里?你在那里?”猛地里一个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随即拉下帕子放入怀内,防她瞧出破绽,笑道:“这次要我问你了。” 傻姑便道:“我吃过饭啦。”杨过笑道:“我不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识得我爹爹,是不是?”说到这里,脸色甚是郑重。傻姑道:“你爹爹是谁?我不识得。”杨过道:“有一个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样,那是谁?”傻姑道:“啊,那是杨兄弟。”杨过道:“你见到那杨兄弟给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里,那个庙里,好多好多乌鸦大声叫,呜啊,呜啊,呜啊!”学起乌鸦的嘶叫。树林中枝叶蔽日,本就阴沉,她这么一叫,更是寒意森森。 杨过不禁发抖,问道:“杨兄弟怎么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说,杨兄弟不许我说,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来,哈哈!呵呵!哈哈!”她竭力模仿杨康当年临死时的笑声,笑得自己也害怕起来,满脸恐惧之色。杨过莫名其妙,问道:“谁是姑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杨过知道生父被害之谜转眼便可揭破,胸口热血上涌,正要再问,忽听身后一人说道:“你两个在这儿玩什么?”却是黄药师。傻姑道:“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是他叫我玩的,不是我叫他玩的。你可别骂我。”黄药师微微一笑,向杨过望了一眼,神色之间颇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心事。 杨过心中怦然而动,待要说几句话掩饰,忽听树林外脚步声响,程英携着陆无双的手奔来,向黄药师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错,她果然还在那边。”说着向西面山后一指。杨过问道:“谁?”程英道:“李莫愁!” 杨过大是诧异,心想这女子怎地如此大胆,望着黄药师,盼他解说。黄药师笑了笑,说道:“咱们过去瞧瞧。”各人和他在一起,自已无所畏惧,于是走向西边山后。 程英知杨过心中疑团未释,低声道:“师父说,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师的身分。那晚既在茅舍中有心要制她死命而没成功,就如《聂隐娘传》中那个空空儿,一击不中,就耻于第二次再出手。”杨过恍然大悟,惊道:“因此她有恃无恐的守在这里,要俟机取咱们三人性命。若非岛主有见及此,咱们定然当她早已远远逃走,疏于防备,终不免遭了她毒手。”程英温柔一笑,点了点头。陆无双插口道:“你自负聪明过人,与岛主相比,可相差太远了。”杨过笑道:“我是傻蛋,呆傻过人,是傻姑的好兄弟。” 说话之间,五人已转到山后,只见一株大树旁有间小小茅舍,却已破旧不堪,柴扉紧闭,门上钉着一张白纸,写着四行十六个大字: “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 黄药师哈哈一笑,随手从地下拾起两粒石子,放在拇指与中指间弹出,嗤嗤声中,两粒石子急飞而前,啪的一响,十余步外的两扇板门竟给两粒小小石子撞开。杨过在桃花岛上之时,曾听郭芙说起外祖父这手弹指神通的本领,今日亲见,尤胜闻名,不由得佩服无已。 板门开处,只见李莫愁端坐蒲团,手捉拂尘,低眉闭目,正自打坐,神光内敛,妙相庄严,俨然是个有道之士。屋内便只她一人,洪凌波不在其旁。杨过一转念便即明白:“她讥笑黄岛主弟子多,以众凌寡,便索性连洪凌波也远远的遣开了。她所恃的不是能敌得过黄岛主,而是她既孤身一人,以黄岛主的身分便不能动她。” 陆无双想起父母之仇,这几年来委屈忍辱的苦处,霍地拔出长剑,叫道:“表姊,傻蛋,不用岛主出手,咱三个跟她拚了。”傻姑摩拳擦掌,说道:“还有我呢!”李莫愁睁开眼来,在五人脸上一扫,脸有鄙夷之色,随即又闭上眼睛,竟似丝毫没将眼前强敌放在心上。程英望着师父,听他示下。 黄药师叹道:“黄老邪果然徒弟众多,倘若我曲陈梅陆四大弟子有一人在此,焉能让她说嘴?”说着将手一挥,道:“回去罢!”四人不明他心意所指,跟着他回到茅舍,只见他郁郁不乐,晚饭也不吃,竟自睡了。 杨过睡在他卧榻之旁,回想日间与傻姑的一番说话,又琢磨李莫愁的神情,心想:“她笑我们以五敌一,眼下我伤势已愈,以我一人之力,也未必敌她不过,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恶斗一场,一来雪她辱我姑姑之耻,二来也好教岛主出了这口气。”心意已决,当下轻轻穿好衣服。他虽任性,行事却颇谨慎,知李莫愁实是强敌,稍一不慎,就会将性命送在她手里,于是盘膝坐在榻上练气调息,要养足精神,再去决一死战。 坐了约莫半个更次,突然间眼前似见一片光明,四肢百骸,处处是气,口中不自禁发出一片呼声,这声音犹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远远传送出去。黄药师当他起身穿衣,早已知觉,听到他所发奇声,不料他内功竟造诣至斯,不由得惊喜交集。 第771章 神雕侠侣(76) 一人内功练到一定境界,往往会不知不觉的大发异声。后来明朝之时,大儒王阳明夜半在兵营练气,忍不住纵声长啸,一军皆惊,这是史有明文之事。杨过此时中气充沛,突然间难以抑制,作啸声闻数里。程英、陆无双固甚讶异,连山后李莫愁听到也暗自惊骇,但她料想定是黄药师吞吐罡气,反正他不会出手,却也不用惧怕。她不知杨过既受寒玉床之益,又学得《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的秘要,内功积蓄已厚,日前黄药师为他疗伤,桃花岛主内功的门路与他全然不同,受到这股深厚无比的内力激发,不由自主的纵声长啸。 这片啸声持续了约莫一顿饭时分,方渐渐沉寂。黄药师心想:“我自负不世奇才,却也要到三十岁后方能达到这步田地。这少年竟比我早了十年以上,不知他曾有何等异遇?”待杨过吐气站起,问道:“你说李莫愁最厉害的武功是什么?” 杨过听了此问,知行迳已给他瞧破,答道:“是赤练神掌和拂尘上的功夫。”黄药师道:“不错,你内功既有如此根柢,要破她看家本领,那也不难。”杨过大喜,不自禁的拜倒在地。他本来甚是自傲,虽认黄药师为前辈,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学通神,却不肯向他低头,此时听说李莫愁横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怎能不服? 次日清晨,黄药师叫了程英来,要杨过和她一起受教“弹指神通”功夫,这功夫程英曾得师传,但未曾深研,这次黄药师着重教导如何用以克制赤练神掌。再教二人一路自玉箫中化出来的剑法,用以破她拂尘。 杨过听了他指点的窍要,问明了其间的种种疑难,潜心记忆,但觉这两门武功俱是奥妙精深,算来纵有小成,至少也得在一年之后,若要稳胜,更非三年不可,说道:“黄岛主,要立时胜她,那是无法可想的了。”黄药师道:“三年之期转瞬即过。那时你以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即已练成这般武功,还嫌不足么?”杨过道:“我……我不是为我自己……”黄药师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你三年之后为我杀了她,已极承你情。我当年自毁贤徒,难道今日不该受一点报应么?”说着凄然一声长叹,忆及诸徒,心下不自禁的伤痛,又复自疚自悔。 程英过去拉住他手,温温婉婉的叫了声:“师父!”黄药师泪光莹莹,勉强笑道:“好,好!黄老邪运气不坏,我还有个小徒儿呢!” 杨过跪下地来,拜了八拜,也叫了声:“师父!”知他传授武功,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帖上十六字之辱,就非得有师徒名分不可。 黄药师却知他与古墓派情谊极深,决不肯另投明师,当下伸手扶起,说道:“你与那魔头动手之际,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却是我的朋友。杨兄弟,你明白么?”杨过笑道:“得能交上你这位武学大宗师朋友,真是莫大幸运。”黄药师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拊掌大笑,声动四壁。 黄药师又将“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中的秘奥窍要细细解释一通。杨过听他说得如此详尽,知他就要离去,黯然道:“相识不久,就要分手,此后相见,却不知又在何日?”黄药师笑道:“你我肝胆相照,纵各天涯,亦若比邻。将来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便在万里之外,亦必赶到助你。”杨过得他拍胸承担,心下大慰,笑道:“只怕第一个出头干挠之人,便是令爱。” 黄药师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别人相思之苦?我这宝贝女儿就只向着丈夫,嘿嘿,‘出嫁从夫’,三从四德,好了不起!”说着哈哈大笑,振衣出门,倏忽之间,笑声已在数十丈外,当真是去若神龙,夭矫莫知其踪。 杨过呆了半晌,坐着默想适才所学功夫的窍要。中饭过后,和程英二人切磋“玉箫剑法”,不知不觉间,竟将《玉女心经》中互相回护的心法用上了一些。杨过道:“程师姊,咱二人把这路剑法练好了,联手杀了李莫愁,好让师父开心。”程英嫣然一笑,说道:“你叫我师姊么?”杨过笑道:“先进山门为大,你自然是师姊!”程英微笑道:“郭夫人才是我真正的师姊。”杨过见到她娇媚的容颜,忍不住道:“那我该叫你‘姑姑’了。”程英正色道:“你自己早有姑姑了。”杨过见她神色一本正经,不敢再说。 次日清晨,杨过刚起身,忽见板门推开,程英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件青布长袍,微微一笑,说道:“你试穿着,瞧瞧合不合身。”杨过好生感激,接过时双手微微发抖。 他与程英目光相接,只见她眼中脉脉含情,温柔无限,于是走到床边将新袍换上,但觉袍身腰袖,无不适体,说道:“我……我……真多谢你。”程英又嫣然一笑,但随即露出凄然之色,叹道:“师父他老人家走了,又不知几时方得重会。”正想坐下说话,忽见门外黄衫一闪,随即隐没,知是表妹在外,心想:“这妮子心眼儿甚多。我可不便在他房里多耽了。”站起身来,缓步出门。 杨过细看新袍,但见针脚绵密,不由得怦然心动:“她对我如此,陆姑娘又待我这般,可是我心早有所属,义无旁顾。若不早走,徒惹各人烦恼。”怔怔的想了半天,又怕自己去后李莫愁忽然来袭,独自到山后她所居的茅舍去窥察端倪,却见地下一摊焦土,茅舍已化成灰烬,原来李莫愁放火烧屋,竟已走了。 大敌既去,晚间便在灯下留书作别,想起二女的情意,不禁黯然,又见句无文采,字迹拙劣,不免为程英所笑,一封信写了一半便撕了。这晚翻来覆去,难以睡稳。 迷糊之中,忽听陆无双在外拍门,叫道:“傻蛋,傻蛋!快起来看。”语声颇为惶急。杨过起床披衣,开门出去,只觉晓风习习,微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陆无双脸有惊惧之色,指着柴扉。杨过顺着她手指瞧去,不禁一惊,原来门板上印着四个殷红的血手印,显是李莫愁昨晚曾来查探,得悉黄药师已去,便宣示要杀他四人。 两人怔了片刻,接着程英也闻声出来,问道:“你是几时瞧见的?”陆无双道:“天没亮我就见到了。”此言一出,登时满脸通红,原来她思念杨过,一早便在他窗下徘徊。程英故作不知,道:“侥幸没遇上她,现下太阳将升,这魔头今天不会来了,咱们慢慢筹思对策不迟。”三人走进杨过室内商议。 陆无双道:“那日她领教了傻姑娘的火叉功夫,怎么又不怕了?”程英道:“师姊的火叉招数,来来去去就只这么几下,她回去后细加思索,定然想到了破解之法。”陆无双道:“可是傻蛋伤势痊可,他两傻合璧,岂非威力无穷?” 杨过大笑,说道:“傻蛋加傻姑,傻上加傻,一塌里胡涂,何威力之有?” 三人说了一阵,也无什么妙策,但想四人联手,纵不能取胜,也足自保,明日跟她力斗便是。杨过道:“我们两傻合璧,正面跟她对战,你表姊妹左右夹攻。咱们去寻傻姑来,先行演习一番。” 呼叫傻姑时却无应声,竟已不知去向,三人都耽起心来,忙分头往山前山后寻找。程英找了一阵,突在一堆乱石中见傻姑躺在地下,已气若游丝,大惊之下,解开她衣服察看,但见背心上隐隐一个血色掌印,果是中了李莫愁的赤练神掌,忙招呼杨陆二人过来,跟着取出师门妙药九花玉露丸给她服下。杨过记得《五毒秘传》上所载治疗此毒掌之法,急运内劲给她推拿穴道。 傻姑嘻嘻傻笑,道:“恶女人,背后,打我。傻姑,反手,打她。”傻姑的反手掌是黄药师所授的三招之一,李莫愁虽偷袭得手,却也给她反手击中小臂,险些连臂骨也给打折了,惊痛下立即遁去,不敢进招取她性命。 三人救回傻姑,相对愁坐,四人中损了一个好手,明日更难抵敌。傻姑身受重伤,若护她逃命,势必给李莫愁追上。杨过看看程英,望望陆无双,顺手拿起针线篮中一条丝线,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傻姑躺在榻上,突然大声叫道:“剪断,恶女人的扫帚!剪断扫帚!”她不会说拂尘,却说是“扫帚”。 杨过心念一动:“那魔头的拂尘是柔软之物,她又使得出神入化,任是宝刀利剑都伤它不得,若真有一柄大剪刀当作兵器,给她喀的一下剪断,那就妙了。”想到此处,左手丝线抖动,就似拂尘击来一般,右手剪刀伸出,将丝线一剪两截,跟着设想拂尘的来势,持剪追击,创拟招术。 程英与陆无双看了一会,已明其意,都喜动颜色。程英道:“此去向北七八里,有家打铁铺子……”陆无双插口道:“好啊,咱们去叫铁匠赶打一把大剪刀。”杨过心想:“仓卒之间,这兵刃实难练成,我接战时随机应变便了,总是易过练玉箫剑法百倍,反正别无他法,也只好一试。”心想如一人去铁匠铺定造,李莫愁忽尔来袭,那就凶险无比,此时四人可片刻分离不得。于是程陆二人在马背上垫了被褥,扶傻姑横卧了,同去铁匠铺。 蒙古灭金之后,铁骑进入宋境,这一带是大宋疆界的北陲,城镇多为蒙古兵所占,到处残破。铁铺甚为简陋,入门正中是个大铁砧,满地煤屑碎铁,墙上挂着几张犁头,几把镰刀,屋中寂然无人。 杨过瞧了这等模样,心想:“这处所那能打什么兵刃?”高声叫道:“师傅在家么?”过了半晌,边房中出来一个老者,须发灰白,五十几岁年纪,想是长年弯腰打铁,背脊驼了,双目给烟火熏得又红又细,眼眶旁都是黄液,左脚残废,肩窝下撑着一根拐杖,说道:“客官有何吩咐?” 杨过正要答话,忽听马蹄声响,两骑马冲到店门,马上一个是蒙古什长,另一个是汉人,不知是传译还是地保。那汉人大声道:“冯铁匠呢?过来听取号令。”老铁匠上前行礼,说道:“小的便是。”那人道:“长官有令:全镇铁匠,限三日之内齐到县城,拨归军中效力。你明日就到县城,听见了没有?”冯铁匠道:“小人这么老了……”那蒙古什长举起马鞭当头一鞭,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那汉人道:“明日不到,小心你脑袋搬家。”说着两人纵马而去。 冯铁匠长叹一声,呆呆出神。程英见他年老可怜,取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冯师傅,你这大把年纪,况且行走不便,拨到蒙古军中,岂不枉自送了性命?你拿了这银子逃生去罢!”冯铁匠叹道:“多谢姑娘好心,老铁匠活了这把年纪,死活都不算什么。就可叹江南千万生灵,却要遭逢大劫了。”其实他本来年纪也不甚老,也只五十来岁,但神情委靡衰弱,弓腰曲背,看来加倍衰迈。 三人都是一惊,齐问:“为什么?”冯铁匠道:“蒙古元帅征集铁匠,自是打造兵器。蒙古军中兵器向来足备,既要大事添造,定要南攻大宋江山了。”三人听他出言不俗,说得甚是有理,待要再问,冯铁匠道:“三位要打造什么?” 杨过道:“冯师傅有事在身,原本不该搅扰,但为急用,只得费神。”于是将大剪刀的式样和尺寸说了,此物奇特,那知冯铁匠听了之后,却不表诧异,点了点头,拉扯风箱生起炉子,将两块镔铁放入炉中镕炼。杨过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么?”冯铁匠道:“小人尽快做活便是。”说着猛力拉动风箱,将炉中煤炭烧成一片血红。当地已近北方,但这冯铁匠说话却带江南口音。 傻姑伏在桌上,半坐半卧,杨过等三人家乡都在江南,虽从小出门,然听到家乡即将遭劫,都戚然有忧。三人望着炉火,心中都想遭此乱世,人命微贱,到处都是穷愁苦厄,明日虽然有难,但天下皆然,惊惧之心却也淡了几分。 过了一个多时辰,冯铁匠镕铁已毕,左手用铁钳钳起烧红的铁条放在砧上,右手举起一个大铁锤敲打,他年纪虽老,膂力却强,舞动铁锤,竟似并不费力。击打良久,但见他将两片铁条弯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渐渐成形。陆无双喜道:“傻蛋,今儿来得及打起了。” 忽听身后一人冷冷的道:“打造这把大剪刀,用来剪断我的拂尘么?”三人大惊,回过头来,只见李莫愁轻挥拂尘,站在门口。 这一来利器未成,强敌奄至。程英与陆无双各拔长剑,杨过看准了炉旁的一根铁条,只待对头出手,立即抢起使用。 李莫愁冷笑道:“打把大剪刀来剪我拂尘,亏你们这些娃娃想得出。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们剪刀打好,再交手不迟。”说着拖过一张板凳坐下,竟视三人有如无物。 杨过道:“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瞧你这拂尘啊,非给剪刀剪断不可。” 李莫愁见傻姑伏在桌上,背脊微耸,心道:“这女子中了我一掌,居然还能坐得起,却也好生了得。”冷冷问道:“黄药师呢?”那冯铁匠听到“黄药师”三字,身子一震,抬起头来向她望了一眼,随即低头继续打铁。程英道:“你明知我师父不在,还问什么?你若知他老人家未去,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来。” 李莫愁哼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张白纸,说道:“黄药师欺世盗名,就靠多收徒弟,恃众为胜。哼!他这些弟子之中,又有那一个是真正有用的?”说着扬手挥出白纸,跟着手臂微动,一枚银针飞去,将白纸钉在柱上,说道:“留此为证,他日黄老邪回转,好知他这两个宝贝徒儿是谁杀的。”转头向冯铁匠喝道:“快些儿打,我可不耐烦多等。” 冯铁匠眯着一双红眼瞧那白纸,见纸上写着“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十六字,抬起头望着屋顶,呆呆思索。李莫愁道:“还不快干?”冯铁匠低下头来,说道:“是啦,快了,快了。”左手伸出铁钳,连针带纸一齐夹起,投入了熊熊的炉火之中,白纸霎时烧成灰烬。 第772章 神雕侠侣(77) 这一下众人都惊诧之极。李莫愁大怒,举拂尘就要向他顶门击去,但随即心想:“这小镇上的一个老铁匠,居然如此大胆,难道竟非常人?”她本已站起,于是又缓缓坐下,问道:“阁下是谁?”冯铁匠道:“你不见么?我是个老铁匠。”李莫愁道:“你干么烧了我这张纸?”冯铁匠道:“纸上写得不对,最好就别钉在我这铺子里。”李莫愁厉声喝问:“什么不对了?” 冯铁匠道:“桃花岛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学得他老人家的一艺,便足以横行天下。他大弟子曲灵风,行走如风,武功变化莫测,擅于铁八卦神功,二弟子陈玄风,周身铜筋铁骨,刀枪不入,你听说过么?”他说话之时,仍一锤一锤的打着,当当巨响,更增言语声势。 他一提到曲灵风和陈玄风,李莫愁固然惊奇,杨过等也大出意料之外,万想不到穷乡僻壤中的一个老年铁匠竟也知道江南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道:“哼,江湖上传言,曲灵风行走如风,却给御前侍卫杀了。铜尸陈玄风,听说是给一个小儿一刀刺死的,那有什么厉害了?还说什么刀枪不入,胡吹大气!” 冯铁匠道:“嗯,嗯。桃花岛主的三弟子叫做梅超风,虽是女子,但指功厉害,鞭法了得。”李莫愁嘿嘿一笑,说道:“是啊,这女人指功太厉害了,因此先给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再给西毒欧阳锋震碎心肺。”冯铁匠呆了半晌,凄然道:“有这等事么?我却不知。桃花岛主四弟子陆乘风轻功神妙,劈空掌凌厉绝伦。”李莫愁道:“有人断了双腿,行走不得,那便是这个轻功了得的陆乘风。没腿的轻功,哈哈,只好乘风。劈空掌凌厉绝伦呢,掌掌劈出,掌掌落空,这便是桃花岛的劈空掌。” 冯铁匠低下头来,嗤嗤两声,两滴水珠落在烧红的铁上,化作两道水气而逝。陆无双坐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泪水,不由得暗暗纳罕。只见他铁锤举得更高,落下时声音也更响了。 过了一会,冯铁匠又道:“陆乘风不但武术精湛,兼擅奇门遁甲异术,你若遇到,定然讨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门遁甲又有何用?他在太湖边上起造一座归云庄,江湖上好汉说得奥妙无穷,可是给人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他自己从此也无下落,多半就是给这把火烧死了。” 冯铁匠道:“桃花岛主的独生爱女,身为丐帮之主。黄帮主妙计无双,威震天下,只要她一出手,就杀得你连翻十个筋斗。”李莫愁道:“哼,小小黄蓉,本身没什么功夫,就靠了个丈夫郭靖虚张声势。她做丐帮帮主,也只凭师父北丐洪七公撑腰。” 冯铁匠抬起头来,厉声道:“你这道姑胡说八道,桃花岛主的弟子个个武艺精湛,个个胜你十倍。你欺我乡下人不知世事么?”李莫愁冷笑道:“你问这三个小娃娃便知端的。” 冯铁匠转头望向程英,目光中露出询问之意。程英站起身来,黯然说道:“我师门不幸,人才凋零。晚辈入门日浅,功夫低微,不能为师父争一口气,当真惭愧。你老人家可是与家师有旧么?”冯铁匠不答,向她上下打量,问道:“桃花岛主晚年又收弟子了么?” 程英看到冯铁匠残废的左脚,心里蓦地一动,说道:“家师年老寂寞,命晚辈随身侍奉。似晚辈这等年幼末学,实不敢说是桃花岛弟子,只不过是黄老先生身边侍候茶水的一个小丫头罢了。况且直到今日,晚辈连桃花岛也没缘法踏上一步。”她这么说,也即自承是桃花岛弟子。 冯铁匠点点头,眼光甚是柔和,颇有亲近之情,低头打了几下铁,似在出神思索什么。程英见他铁锤在空中画个半圆,落在砧上时,却是一偏一拖,这手法显与本门桃华落英掌法极为相似,心中更明白了三分,说道:“家师空闲之时,和晚辈谈论,说他当年驱逐弟子离岛,陈梅二人是自己作孽,那也罢了。曲陆武冯四位却无辜受累,尤其那姓冯的冯默风冯师哥,他年纪最小,向来尊师听话,身世又甚可怜,师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于怀,独自流泪,深深抱憾,说道十分对他不起,只可惜没机缘补过。” 其实黄药师性子乖僻,心中虽有此想,口里却决不肯说。只是程英温柔婉娈,善解人意,当师父寂寞时与他谈谈说说,黄药师稍露口风,她即已隐约猜到,此时所说虽非当真转述师父的言语,却也没违背他本意。 李莫愁听他二人的对答和词色,已自猜到了八九分,但见冯铁匠长叹一声,泪如雨下,落在烧红的铁块上,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雾,不自禁的也为之心酸,但转念之间,心肠复又刚硬,寻思:“纵然他们多了一个帮手,这老铁匠是残废之人,又济得甚事?”冷笑道:“冯默风,恭喜你师兄妹相会啊。” 这老铁匠正是黄药师的小弟子冯默风。当年陈玄风和梅超风偷盗《九阴真经》逃走,黄药师迁怒留下的弟子,将他们大腿打断,逐出桃花岛。曲灵风逐出在先,陆乘风、武罡风二人都打断双腿,打到冯默风时见他年幼,武功又低,忽起怜念,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冯默风伤心之余,远来襄汉之间,在这乡下打铁为生,与江湖人物全然不通声气,一住三十余年,始终没没无闻,不料今日又得闻师门讯息。他性命是黄药师从恶霸手里抢救出来的,自幼得师父抚养长大,实是恩德深重,不论黄药师待他如何,均无怨怼之心,此刻听了程英之言,不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说道:“小师妹,我师父他老人家身子安好吧?”程英道:“好的。”冯默风缓缓的道:“师恩深重,弟子粉身难报,师父既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不怪我了。补过倒不用,我听到了便死也安心。” 第十五回 东邪门人 石阵外达尔巴和众蒙古武士、石阵内郭芙与武氏兄弟尽皆大惊,一齐抢前来救。达尔巴神力惊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数名高手,郭芙与二武如何能敌?突见金轮国师摇摇晃晃的站起,铁轮一摆,呛啷啷动人心魄,脸色惨白,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凄怆惨厉之意,众人相顾骇然,住足不前。国师嘶哑着嗓子道:“老衲生平与人对敌,从未受过半点微伤,今日居然自己伤了自己,那是天意吗?”伸出大手往黄蓉背上抓去。 杨过给他掌力震伤胸臆,爬在地下无力站起,见黄蓉危急,仍奋力横棒挥出,将他这一拿格开,但就是这么一用力,禁不住喷出口鲜血。黄蓉惨然道:“过儿,咱们认栽啦,不用再拚,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长剑,护在母亲身前。杨过低声道:“芙妹你快逃走,去跟你爹爹报信要紧。” 郭芙心中昏乱,明知自己武艺低微,可怎舍得母亲而去?金轮国师铁轮微摆,撞正她手中长剑,当的一声,白光闪动,长剑倏地飞起,落向林中。 国师正要推开郭芙去拿黄蓉,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且慢!”林中跃出一个青衫人影,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长剑,三个起伏,已奔入乱石堆中。国师见此人面目可怖,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面貌,不禁一怔,喝问:“是谁?”那女子却不答话,俯身推过一块岩石,挡在他与黄蓉之间,说道:“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金轮国师么?”她相貌虽丑,声音却甚娇嫩。国师道:“不错,尊驾是谁?”那女子说道:“我是无名幼女,你自识不得我。”说着又将另一块岩石移动了三尺。 此时日落西山,树林中一片朦胧,国师心念忽动,喝道:“你干什么?”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块,那女子叫道:“角木蛟变亢金龙!”郭芙与二武一怔,心想:“她怎么也知石阵的变化?”但听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立时遵依搬动石块。四五块岩石一移,散乱的阵法又生变化。 国师又惊又怒,大喝道:“你这小女孩也敢来捣乱!”只听她又叫:“心月狐转房日兔”,“毕月乌移奎木狼”,“女土蝠进室火猪”,她所叫的都是二十八宿方位。郭芙与二武听她叫得头头是道,与黄蓉主持阵法时一般无异,心下大喜,奋力移动岩石,眼见又要将金轮国师困住。 国师背上受了石块撞击,强运内力护住,一时虽不发作,其实内伤着实不轻,无力再起脚挑动石块,他知道只消再迟片刻,便即陷身石阵,达尔巴徒有勇力,不明阵法,难以相救,见黄蓉正撑持着起身,兀自站立不定,只须踏上几步就可手到擒来,但仍自谋脱身要紧,铁轮虚晃,向武修文脑门击去。他受伤之后,手臂酸软无力,单举铁轮也已勉强,武修文如拔剑招架,反可将他铁轮击落脱手。但他威风凛凛,虽是虚招,瞧来仍猛不可当,武修文那敢硬接,当即缩身入阵。 金轮国师缓步退出石阵,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错过了这个良机,只怕日后再难相逢。难道老天当真护佑大宋,令我大事不成?我今日受伤,纯属天意。中原武林中英才辈出,单是这几个青年男女,已资兼文武,未易轻敌,我外邦豪杰之士,不免相形见绌了。”抚胸长叹,转头便走,走出十余步,突然间呛啷一响,铁轮落地,身子摇晃。他深信命运之说,只觉所谋不遂,未可强求。 达尔巴大惊,大叫:“师父!”抢上扶住,忙问:“师父,你怎么啦?”金轮国师皱眉不语,伸手扶着他肩头,低声道:“可惜,可惜!走罢!”一名蒙古武士拉过坐骑。国师重伤之余已无力上马,达尔巴左掌托住师父腰间,将他送上马背。一行人向东而去。 青衫少女缓步走到杨过身旁,顿了一顿,慢慢弯腰,察看他脸色,要瞧伤势如何。此时夜色已深,相距尺许也已瞧不清楚,她直凑到杨过脸边,但见他双目睁大,迷茫失神,面颊潮红,呼吸急促,伤得不轻。杨过昏迷中只见一对目光柔和的眼睛凑到自己脸前,就和小龙女平时瞧着自己的眼色那样,又温柔,又怜惜,当即张臂抱住她身子,叫道:“姑姑,过儿受了伤,你别走开了不理我。” 青衫少女又羞又急,微微一挣。杨过胸口伤处立时剧痛,不禁“啊唷”一声。那少女不敢强挣,低声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开我。”杨过凝视着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别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过儿啊。”那少女心中一软,柔声道:“我不是你姑姑。”这时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张可怖的丑脸全在黑暗中隐没,只一对眸子炯炯生光。杨过拉着她手,不住哀求:“是的,是的!你……你别再撇下我不理。”那少女给他抱住了,羞得全身发烧,不知如何是好。杨过见到她温柔可亲的眼光,叫道:“你不是姑姑,那你是媳妇儿!你……你是不是媳妇儿?”那少女身子一缩,不由自主的推开了他:“不,不!我不是媳……妇儿!” 突然间杨过神志清明,惊觉眼前人并非小龙女,失望已极,脑中天旋地转,便即昏晕。那少女大惊,见郭芙与二武均围着黄蓉慰问服侍,无人来理杨过,见他受伤极重,扶着他后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阵,转头对郭芙道:“郭姑娘,这位杨爷受伤不轻,我去设法给他治治,请你对令堂说,我日后再向她请安。”郭芙问道:“姊姊是谁?你识得我妈吗?”那少女道:“应该识得的。”扶着杨过慢慢走出林外。瘦马甚有灵性,认得主人,奔近身来。那少女将杨过扶上马背,却不与他同乘,牵了马缰步行。 杨过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有时觉得身边的女子是小龙女,大喜而呼,有时却又发觉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口腔中一阵清馨,透入胸间伤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缓缓睁开眼来,不由得一惊,原来自己已睡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剧痛,竟动弹不得。 转头见窗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握笔,正自写字。她背面向榻,瞧不见她相貌,但见她背影苗条,细腰一搦,甚是娇美。再看四周时,见所处之地是间茅屋的斗室,板床木凳,器物简陋,四壁萧然,却一尘不染,清幽绝俗。床边竹几上并列着一张瑶琴,一管玉箫。 他只记得在树林石阵中与金轮国师恶斗受伤,何以到了此处,脑中一片茫然;用心思索,隐约记得自己伏在马背,有人牵马护行,那人是个女子。此刻想来,依稀记得眼前这少女的背影。她这时正自专心写字,但见她右臂轻轻摆动,姿式飘逸。室中寂静无声。较之先前石阵恶斗,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声打扰那少女,只安安稳稳的躺着,正是: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实不知人间何世。 突然间心念一动,眼前这青衫少女,正是长安道上示警,后来与自己联手相救陆无双的那人,自忖与她无亲无故,怎么她对自己这么好法?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姊姊,原来又是你救了我性命。” 那少女停笔不写,却不回头,柔声道:“也说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过,见那蒙古和尚甚是横蛮,你又受了伤……”说罢微微低头。杨过道:“姊姊,我……我……”心中感激,一时喉头哽咽,竟说不出声来。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顾自己性命去救别人,我碰上稍稍出了些力,却又算得什么。”杨过道:“郭伯母于我有养育之恩,她有危难,我自当尽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说你郭伯母,是说陆无双陆家妹子、你的媳妇儿。” “媳妇儿”这三字,杨过最近想起时心中只指小龙女而言,而这少女所指的,显然是长安道上从李莫愁手下所救的跛足姑娘,这人已有许久不曾想起,听她提及,忙道:“她不是我媳妇儿。她叫我傻蛋,我便叫还她‘媳妇儿’,那是说笑,当不得真的。陆姑娘平安罢?她伤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谢你挂怀,她伤口已然平复。你倒没忘了她。”杨过听她语气中与陆无双甚是亲密,问道:“不知姊姊跟陆姑娘怎生称呼?” 第773章 神雕侠侣(78) 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用姊姊长、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纪没你大。”顿了一顿,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几声‘姑姑’呢,这时改口,只怕也已迟了。” 杨过脸上一红,料想自己受伤昏迷之际定是将她错认了小龙女,不住的叫她“姑姑”,说不定还有什么亲昵之言、越礼之行,越想越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见怪罢?”那少女笑道:“我自不会见怪,你安心在这儿养伤罢。等伤势好了,便去寻你姑姑。”又道:“别太耽心了,终究找得到的。”这几句话温柔体贴,三分慈和中又带着三分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悦,与他所识别的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陆无双那么刁钻活泼,更不似郭芙那么骄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羁,完颜萍是楚楚可怜。至于小龙女,初时冷若冰霜,漠不关心,到后来却又是情之所钟,生死以之,乃是趋于极端的性格。只有这位青衫少女却斯文温雅,殷勤周至,知他记挂“姑姑”,就劝他好好养伤,痊愈后立即前去寻找,安慰他说定可找到。但觉和她相处,一切全是宁静平和。 她说了这几句话,又提笔写字。杨过道:“姊姊,你贵姓?”那少女道:“你别问这个问那个的,还是安安静静的躺着,不要胡思乱想,内伤就好得快了。”杨过道:“好罢,其实我也明知是白问,你连脸也不让见,姓名更是不肯说的了。” 那少女叹道:“我相貌很丑,你又不是没见过。”杨过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那少女道:“要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干么要戴面具?”杨过听她称赞小龙女美貌,极是欢喜,问道:“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见过她么?”那少女道:“我没见过。但你这么想念她,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了。”杨过叹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为了她美貌,只为了她待我好。就算她是天下第一丑人,我也一般想念。不过……要是你见了她,定会赞她。” 这番话若给郭芙与陆无双听了,定要讥刺几句,那少女却道:“定是这样。她不但美貌,待你更加好得不得了。”说着又伏案写字。 杨过望着帐顶出了一会神,忍不住又转头望着她苗条的身影,问道:“姊姊,你在写些什么?这等要紧。”那少女道:“我在学写字。”杨过道:“你临什么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写得难看极啦,怎说得上摹临碑帖?”杨过道:“你太谦啦,我猜定是好的。”那少女笑道:“咦,这可奇啦,你怎么又猜得出?”杨过道:“似你这等俊雅的人品,书法也定然俊雅的。姊姊,你写的字给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轻轻一笑,道:“我的字是见不得人的,等你养好了伤,要请你教呢。”杨过暗叫:“惭愧。”不禁感激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写字,若没那些日子的用功,别说分辨书法美恶,连旁人写什么字也不识得。 他出了一会神,觉得胸口隐隐疼痛,当下潜运内功,气转百穴,渐渐的舒畅安适,竟自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张矮几上放了饭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饭。竹筷陶碗,虽是粗器,却尽属全新,纵一物之微,看来也均用了一番心思。 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但烹饪得鲜美可口。杨过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连声赞美。那少女脸上虽戴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净的双眼中却露出欢喜的光芒。 次日杨过的伤势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张椅子,坐在床头,给他缝补衣服,将他一件破烂的长衫全都补好了。她提起那件长衫,说道:“似你这等人品,怎么故意穿得这般褴褛?”说着走出室去,捧了一疋青布进来,依着杨过原来衣衫的样子裁剪起来。 听她话声和身材举止,也不过十七八岁,但她对待杨过不但像是长姊视弟,直是母亲一般慈爱温柔。杨过丧母已久,时至今日,依稀又是当年孩提的光景,心中又感激,又诧异,忍不住问道:“姊姊,干么你待我这么好?我实在当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衫,那有什么好了?你舍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这一日上午就这么静静过去。午后那少女又坐在桌边写字,杨过极想瞧瞧她到底写些什么,但求了几次,那少女总是不肯。她写了约莫一个时辰,写一张,出一会神,随手撕去,又写一张,始终似乎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瞧这情景,自不是钞录什么武学谱笈,最后她叹了口气,不再写了,问道:“你想吃什么东西,我给你做去。” 杨过灵机一动,道:“就怕你太过费神了。”那少女道:“什么啊?你说出来听听。”杨过道:“我想吃粽子。”那少女一怔,道:“裹几只粽子,又费什么神了?我自己也想吃呢。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杨过道:“什么都好。有得吃就心满意足了,那里还能这么挑剔?”当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几只粽子给他作点心,甜的是猪油豆沙,咸的是火腿鲜肉,端的美味无比,杨过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你真聪明,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世。”杨过心下奇怪:“我没猜啊!怎么猜出了你的身世?”口中却说:“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乡江南的粽子天下驰名,你不说旁的,偏偏要吃粽子。”杨过回忆数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妇、与李莫愁争斗、又得欧阳锋收为义子等一连串事迹,始终想不起眼前这少女是谁。 他要吃粽子,却另有用意,快吃完时乘那少女不觉,在手掌心里暗藏一块,待她收拾碗筷出去,忙取过一条她做衫时留下的布线,一端黏了块粽子,掷出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纸,提回来一看,不由得一怔。原来纸上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那是《诗经》中的两句,当年黄蓉曾教他读过,解说这两句的意思是:“既见到了这位有德君子,怎么会不快活呢?”杨过又掷出布线黏回一张,见纸上写的仍是这八个字,只是头上那个“既”字却已给撕去了一半。杨过接连掷线收线,黏回来十多张碎纸片,但见纸上颠来倒去写的就只这八个字。细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 忽听脚步声响,那少女回进室来。杨过忙将碎纸片在被窝中藏过。那少女将余下的碎纸搓成一团,拿到室外点火烧化了。 杨过心想:“她写‘既见君子’,这君子难道说的是我么?我和她话都没说过几句,她瞧见我有什么可欢喜的呢?再说,我这么乱七八糟,又是什么狗屁君子了。若说不是我,这里又没旁人。”其实《诗经》中所说“君子”,就是说一个男子,不一定要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有德君子”,这一点杨过却又不懂了。 正自痴想,那少女回进室来,在窗边悄立片刻,吹灭了蜡烛。月光淡淡,从窗中照射进来,铺在地下。杨过叫道:“姊姊。”那少女却不答应,慢慢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只听室外箫声幽咽,从窗中送了进来。杨过曾见她用一根类似玉箫的银色短棒与李莫愁动手,武功不弱,不意这玉箫吹将起来却也这么好听。他在古墓之中,有时小龙女抚琴,他便伴在一旁,听她述说曲意,也算得粗解音律。这时辨出箫中吹的是“无射商”调子,却是一曲〈淇奥〉,这首琴曲温雅平和,杨过听过几遍,也并不喜爱。但听她吹的翻来覆去总是头上五句,或高或低,忽徐忽疾,始终是这五句的变化,却颇具缠绵之意。杨过听小龙女说过,这曲子是赞美一个男子像切磋过的象牙那么雅致,像琢磨过的美玉那么和润,到底是什么句子,他却不记得了。 她又吹了一会,慢慢停了,叹了口气,幽幽的自言自语:“就算真要叫我姑姑,也不是说不通……”杨过问道:“姑娘……”那少女不答,迳自去了,这晚就没再回来。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饭进来,见杨过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么也戴这东西了?”杨过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啊,你不肯显露本来面目,我也就戴个面具。”那少女淡淡的道:“那也很好。”说了这句话后,放下早饭,转身出去,这天一直就没再跟他说话。杨过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说几句话赔罪,她在室中却始终没再停留。到得晚间,那少女待杨过吃完了饭,进室来收拾碗筷,正要出去,杨过道:“姊姊,你的箫吹得真好听,再吹一曲,好不好?” 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箫,坐在杨过床前,幽幽吹了起来。这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宾主酬答之乐,曲调也如雍容揖让,肃接大宾。杨过心想:“原来你在箫声之中也带了面具,不肯透露心曲。” 箫声中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有人疾奔而来。那少女放下玉箫,走到门口,叫道:“表妹!”一人奔向屋前,气喘吁吁的道:“表姊,那女魔头查到了我的踪迹,正一路寻来,咱们快走!”杨过听话声正是陆无双,心下一喜,但随即听她说那女魔头即将追到,指的自是李莫愁,不由得暗暗吃惊,随即又想:“原来这位姑娘是媳妇儿的表姊。” 只听那少女道:“有人受了伤,在这里养伤。”陆无双道:“是谁?”那少女道:“你是他的媳妇儿,你说是谁?”陆无双叫道:“傻蛋!他……他在这里!”说着冲进门来。 月光下只见她喜容满脸,叫道:“傻蛋,傻蛋!你怎么寻到了这里?这次可轮到你受伤啦。”杨过道:“媳妇……”只说出两个字,想起身旁那温雅端庄的青衫少女,登时不敢再开玩笑,当即缩住,转口问道:“李莫愁怎么又找上你了?” 陆无双道:“那日酒楼上一战,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带我到这里养伤。其实我的伤早就没事啦,我气闷不过,出去闲逛散心,当天就撞到了两名丐帮的化子,偷听到他们说大胜关在开什么英雄大会。我便去大胜关瞧瞧热闹,那知这会已经散了。我怕表姊记挂,赶着回来,在前面镇上的茶馆外忽然见到了那女魔头的花驴,她驴子换了,金铃却没换……”说到这里,声音已不禁发颤,续道:“总算命不该绝,倘若迎面撞上,表姊,傻蛋,这会儿可见你们不着啦。” 杨过道:“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还没请教姓名。”那少女道:“我……”陆无双突然伸出双手,将杨过和那少女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拉脱,说道:“那魔头不久就要到来,你们两个还戴这劳什子干什么?” 杨过眼前斗然一亮,见那少女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微现腼腆,虽不及小龙女那么清丽绝俗,却也是个极美的姑娘。 陆无双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岛黄岛主的关门小弟子。”杨过作揖为礼,道:“程姑娘。”程英还礼,道:“杨少侠。”杨过心想:“怎么她小小年纪,竟是黄岛主的弟子?从郭伯母身上算起来,我岂不还矮了她一辈?”突然之间,明白了她昨晚的话:“就算真要叫我姑姑,也不是说不通……”冲口便想叫她“姑姑”,但“姑姑”二字,于他有特殊含义,等于是“铭心刻骨的爱侣”,叫将出来,未免唐突了佳人,终于不敢出口。 原来程英当日为李莫愁所擒,险遭毒手,适逢桃花岛岛主黄药师路过,救了她性命。黄药师自女儿嫁后,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年老孤单,自不免寂寞,这时见程英稚弱无依,不由得起了怜惜之心,治愈她伤毒之后便带在身边。程英服侍得他体贴入微,远胜当年娇憨顽皮、跳荡不羁的黄蓉。黄药师由怜生爱,收了她为徒。程英聪明机智虽远不及黄蓉,但她心细似发,小处留心,却也学到了黄药师不少本领。 这一年她武功初成,禀明师父,北上找寻表妹,在关陕道上与杨过及陆无双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笔了。众少年合斗李莫愁后,她带同陆无双到这荒山中来结庐疗伤。日前陆无双独自出外,久久不归。程英记挂起来,出去找寻,却遇上黄蓉摆乱石阵与金轮国师相斗。这项奇门阵法她也跟黄药师学过,虽所知不多,学得却甚细到,机缘巧合,救回杨过。先前杨过奋身相救陆无双,程英对他的侠骨英风本已钦佩,这次杨过在昏迷之中,既抱住了她,又不住口的叫她“姑姑”,叫得情致缠绵,就像要将一颗心掏出来那么柔情万种。有时更亲亲热热的叫她“媳妇儿”,又曾抱住她亲吻。程英又羞又急,无可奈何之中却也芳心可可,忍不住为之颠倒。 陆无双道:“这紧急关头,你两位还这般多礼干什么?”杨过道:“李莫愁后来见到你了?”陆无双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给她见到了,你又不来救我,我还能逃脱她毒手?我一见到花驴颈中的金铃,立即躲在茶馆屋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听得那魔头向那茶馆掌柜的打听,有没见到两个小姑娘,一个有点儿跛,另一个是个丑八怪。表姊,她说的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丑八怪的对头,是位美人儿……”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你别胡说,可让杨少侠笑话。”杨过道:“少侠什么的称呼,可不敢当,你叫我杨过便是。” 陆无双嗔道:“你一见我表姊,就服服贴贴的,连名带姓都说了,跟我却偏装神弄鬼的骗人。”杨过微笑道:“你叫我‘傻蛋’,我便听你话做傻蛋,那还不够服服贴贴吗?”陆无双小嘴一撅,道:“慢慢再跟你算帐。”转头向程英道:“表姊,你带了这面具儿,常到镇上去买盐米物品,镇上的人都认得你。茶馆掌柜也决想不到李莫愁这样斯文美貌的出家人会不怀好意,自然跟她说了咱们住处。那魔头谢了,又问镇上什么地方可以借宿,便带了洪师姊去找宿处。她一向害人总是天刚亮时动手,算来还有三个时辰。” 第774章 神雕侠侣(79) 程英道:“是。那日这魔头到你家,便是寅末卯初时分。”三人说起当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陆无双父母,才知三人幼时曾在嘉兴相会,程英和陆无双都还去过杨过所住的破窑,想到儿时居然曾有过这番遇合,心头不由得均平添温馨。 杨过道:“这魔头武功高强,就算我并未受伤,咱三个也斗她不过。还是外甥点灯笼,照旧,咱们这就溜之大吉罢。”程英点头道:“眼下还有三个时辰。杨兄的坐骑脚力甚好,咱们立时就逃,那魔头未必追得上。”陆无双道:“傻蛋,你身上有伤,能骑马么?”杨过叹道:“不能骑也只得硬挺,总好过落入这魔头手中。” 陆无双道:“咱们只一匹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阵,引她往东追。”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不,你陪杨兄。我跟李莫愁并无深仇大怨,纵然给她擒住,也不一定要杀我,你如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陆无双道:“她冲着我而来,若见我和傻蛋在一起,岂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互推对方陪伴杨过逃走。 杨过听了一会,甚是感动,心想这两位姑娘都义气干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来救我性命,纵然我给那魔头拿住害死,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陆无双道:“傻蛋,你倒说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还是要我陪?”杨过还未回答,程英道:“你怎么傻蛋长、傻蛋短的,也不怕杨兄生气。”陆无双伸了伸舌头,笑道:“瞧你对他这般斯文体贴,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称“傻兄”,算是个折衷。 程英面色白皙,极易脸红,给她一说,登时羞得颜若玫瑰,微笑道:“人家叫你‘媳妇儿’,可不是么?你媳妇儿不陪,那怎么成?”这一来可轮到陆无双脸红了,伸出双手去呵她痒,程英转身便逃。霎时间小室中一片旖旎风光,三人倒不似初时那么害怕担忧了。 杨过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陆姑娘就有性命之忧。倘是陆姑娘陪我,程姑娘也万分危险。”说道:“两位姑娘如此相待,实是感激无已。我说还是两位快些避开,让我在这里对付那魔头。我师父与她是师姊妹,她总得有几分香火之情,何况她怕我师父,谅她不敢对我如何……”他话未说完,陆无双已抢着道:“不行,不行。” 杨过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弃己而逃,便朗声道:“咱三人结伴同行,当真给那魔头追上时,三人拚一死战,最多是三人一起送命。”陆无双拍手道:“好,就是这样。”程英沉吟道:“那魔头来去如风,三人同行,定然给她追上。与其途中激战,不如就在这儿给她来个以逸待劳。”杨过道:“不错。姊姊会得奇门遁甲之术,连那金轮国师尚且困住,赤练仙子未必就能破解。” 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时现出一线光明。程英道:“那乱石阵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势略加变化则可,要我自布一个却没这本事,说不得,咱们尽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来帮我。”杨过心想:“郭伯母教我阵法变化,仓卒之际,我只硬记得十来种,只能用来诱那生满了锈的铁轮国师入阵,要阻挡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却全无用处。这门功夫可繁难得紧,真要精熟,决非一年半载之功。程姑娘小小年纪,所学自然及不上郭伯母,她这话想来也非谦辞。但她布的阵势不论如何简陋,总之有胜于无。” 表姊妹俩拿了铁铲锄头,走出茅舍,掘土搬石,布置起来。忙了一个多时辰,隐隐听得远处鸡鸣之声,程英满头大汗,眼见所布的土阵与黄蓉的乱石阵实在相差太远,心中暗自难过:“郭夫人之才真胜我百倍。唉,想以此粗陋土阵挡住那赤练魔头,当真难上加难。”她怕表妹与杨过气沮,也不明言。 陆无双在月光下见表姊的脸色有异,知她实无把握,从怀中取出一册抄本,进屋去递给杨过,道:“傻蛋,这就是我师父的《五毒秘传》。”杨过见那本书封皮殷红如血,心中微微一凛。陆无双道:“我骗她说,这书给丐帮抢了去,待会我如给她拿住,不免给她搜出。你好生瞧一遍,记熟后就烧毁了罢。”她与杨过说话,从来就没正正经经,此时想到命在顷刻,却也没心情再说笑话了。杨过见她神色凄然,点头接过。 陆无双又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低声道:“如你不幸落入那魔头手中,她要害你性命,你就拿出这块锦帕来给她。”杨过见那锦帕一面毛边,显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两只角上各绣着一朵红花,不知她是何用意,愕然不接,问道:“这是什么?” 陆无双道:“是我托你交给她的,你答应么?”杨过点了点头,接过来放在枕边。陆无双却过来拿起,放入他怀中,低声道:“可别让我表姊知道。”突然间闻到他身上一股男子气息,想起关陕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种种情事,心中一荡,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转身出房。 杨过见她这一回眸深情无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动,打开那《五毒秘传》来看了几页,记住了赤练神掌与冰魄银针毒性的解法,心想:“两种解药都极难制炼,但教今日不死,这两门解法日后总当有用。” 茅屋门呀的一声开了,杨过抬起头来,只见程英双颊晕红,走近榻边,额边都是汗珠。她呼吸微见急促,说道:“杨兄,我在门外所布的土阵实在太拙劣,很难挡得住那赤练仙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递给了他,又道:“她如冲进来,你就拿这块帕子给她罢。”杨过见那锦帕也只半边,质地花纹与陆无双所给的一模一样,心下诧异,抬起头来,目光与她相接,灯下但见她泪眼盈盈、又羞又喜,正待相询,程英斗然间面红过耳,低声道:“千万别让我表妹知道。”说罢翩然而出。 杨过从怀中取出陆无双的半边锦帕,与手中的半边拼在一起,这两个半块果然原是从一块锦帕撕开的,见帕子甚旧,白缎子已变淡黄,四只角上所绣的红花却仍娇艳欲滴。他望着这块破帕,知中间定有深意,何以她二人各自给我半块?何以要我交给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对方知晓?而赠帕之际,何以二人又都满脸娇羞?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听得远处鸡声又起,接着幽幽咽咽的箫声响了起来,想是程英布阵已完,按箫以舒积郁,吹的是一曲〈流波〉,箫声柔细,却无悲怆之意,隐隐竟有心意舒畅、无所挂怀的情致。杨过听了一会,低吟相和,他记不得歌词,只随着曲调随口乱唱而已。 陆无双坐在土堆之后,听着表姊与杨过箫歌相和,东方渐现黎明,心想:“师父转瞬即至,我的性命是挨不过这个时辰了。但盼师父见着锦帕,饶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人……”陆无双本来刁钻尖刻,与表姊相处,程英从小就处处让她三分,尽心照顾。但此刻临危,她竟一心一意盼望杨过平安无恙,心中对他情深一片,暗暗许愿,只要能逃得此难,最好他能与表姊结成鸳侣,自己死而无憾。 正自出神,猛抬头,突见土堆外站着一个身穿黄衫的道姑,右手拂尘平举,衣襟飘风,正是师父李莫愁到了。 陆无双心头大震,拔剑站起。李莫愁竟站着一动不动,只侧耳倾听。 原来她听到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时与爱侣陆展元共奏乐曲的情景,一个吹笛,一个吹笙,这曲〈流波〉便是当年常相吹奏的。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韵依旧,却已是“风月无情人暗换”,耳听得箫歌酬答,曲尽绸缪,蓦地里伤痛难禁,忍不住纵声大哭。这一下斗放悲声,更大出陆无双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见师父严峻凶杀,那里有半点柔软心肠?怎么明明是要来报怨杀人,竟在门外痛哭起来?但听她哭得愁尽惨极,回肠百转,不禁也心感酸楚。 李莫愁这么一哭,杨过和程英也自惊觉,歌声节拍便即散乱。李莫愁心念一动,突然纵声而歌,音调凄婉,歌道: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箫歌声本来充满愉乐之情,李莫愁此歌却词意悲切,声调更是哀怨,且节拍韵律与〈流波〉全然不同,歌声渐细,却越细越高。程英心神微乱,竟顺着那“欢乐趣”三个字吹出,待她转到“离别苦”三字时,已不自禁的给她带去。她慌忙转调,但箫韵清和,她内力又浅,吹奏不出高亢之音与李莫愁的歌声相抗,微一踌躇,便奔进室内,放下玉箫,坐在几边抚动瑶琴。杨过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势。只听得李莫愁歌声越转凄苦,程英的琴弦也越提越高,铮的一声,第一根“征弦”忽然断了。 程英吃了一惊,指法微乱,瑶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断。李莫愁长歌带哭,第三根“宫弦”再绝。程英的琴箫都是跟黄药师学的,虽遇明师,毕竟年幼,造诣尚浅。李莫愁本来乘着对方弦断韵散、心慌意乱之际,大可长驱直入,但眼见茅屋外的土阵看似乱七八糟,中间显然暗藏五行生克的变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内又曾累次中伏受创,不免心存忌惮,灵机一动,突然绕到左侧,高歌声中破壁而入。 程英所布的土阵东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门,却未想到茅屋墙壁不牢,给李莫愁绕开正路,双掌起处,推破土壁,攻了进来。陆无双大惊,提剑跟着奔进。 杨过身上有伤,无法起身相抗,只有躺着不动。程英料知与李莫愁动手徒然送命,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调弦转律,弹起一曲〈桃夭〉来。这一曲华美灿烂,喜气盎然。她心中暗思:“我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杨大哥身边而死,却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杨过瞧去。杨过对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乐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琴声洋洋洒洒,乐音中春风和畅,花气馨芳。 李莫愁脸上愁苦之色渐消,问陆无双道:“那书呢?到底是丐帮取去了不曾?”杨过将《五毒秘传》扔给了她,说道:“丐帮黄帮主、鲁帮主大仁大义,要这邪书何用?早就传下号令,帮众子弟,不得翻动此书一页。”李莫愁见书本完整无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帮行事正派,律令严明,也许是真的未曾翻阅。 杨过又从怀中取出两片半边锦帕,铺在床头几上,道:“这帕子请你一并取了去罢!”李莫愁脸色大变,拂尘一挥,将两块帕子卷了过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时间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程英和陆无双互视一眼,都脸上晕红,料不到对方竟将帕子给了杨过,而他却当面取了出来。 这几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脉脉,眼波盈盈,茅屋中本来一团肃杀之气,霎时间尽化为浓情密意。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加弹得缠绵欢悦。 突然之间,李莫愁将两片锦帕扯成四截,说道:“往事已矣,夫复何言?”双手一阵急扯,往空抛出,锦帕碎片有如梨花乱落。程英一惊,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咄!再断一根!”悲歌声中,瑶琴上第五根“角弦”果然应声而断。李莫愁冷笑道:“顷刻之间,要教你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给我抱头痛哭罢。”这时琴上只剩下两根琴弦,程英的琴艺本就平平,自已难成曲调。李莫愁道:“快弹几声凄伤之音!世间大苦,活着有何乐趣?”程英拨弦弹了两声,虽不成调,却仍是“桃之夭夭”的韵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杀一人,瞧你悲不悲痛?”这一厉声断喝,又崩断了一根琴弦,举起拂尘,就要往陆无双头顶击下。 杨过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时而死,快快活活,远胜于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间。英妹、双妹,你们过来。”程英和陆无双走到他床边。杨过左手搂住程英肩头,右手搂住陆无双肩头,笑道:“咱三个死在一起,在黄泉路上说说笑笑,却不强胜于这女子十倍?”陆无双笑道:“是啊,好傻蛋,你说的一点儿不错。”程英温柔一笑。表姊妹二人给杨过搂住了肩头,都是心神俱醉。杨过却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着我。”但他强颜欢笑,双手分别轻轻握住二女一手,拉近二女,靠在自己身上。 李莫愁心想:“这小子的话倒不错,他三人如此死了,确是胜过我活着。”寻思:“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们临死时伤心断肠。”于是拂尘轻摆,脸带寒霜,低声唱了起来,仍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曲子,歌声若断若续,音调酸楚,犹似弃妇吞声,冤鬼夜哭。 杨过等三人四手相握,听了一阵,不自禁的心中哀伤。杨过内功较深,凝神不动,脸上犹带微笑;陆无双心肠刚硬,不易激动;程英却已忍不住掉下泪来。李莫愁的歌声越唱越低,到了后来声似游丝,若有若无。 那赤练仙子只待三人同时掉泪,拂尘挥处,就要将他们一齐震死。正当歌声凄婉惨厉之极的当口,突听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来。 歌声是女子口音,听来年纪已自不轻,但唱的却是天真烂漫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拿一包。”歌声中充满着欢乐,李莫愁的悲切之音登时受扰。但听她越唱越近,转了几转,从大门中走了进来,却是个蓬头乱服的中年女子,双眼圆睁,嘻嘻傻笑,手中拿着一柄烧火用的火叉。李莫愁吃了一惊:“怎么她轻轻易易的便绕过土堆,从大门中进来?若不是他三人一伙,便是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了。”她心有别念,歌声感人之力立减。 程英见到那女子,大喜叫道:“师姊,这人要害我,你快帮我。”这蓬头女子正是曲傻姑。她其实比程英低了一辈,年纪却大得多,因此程英便叫她师姊。 第775章 神雕侠侣(80) 只听她拍手嘻笑,高唱儿歌,什么“天上一颗星,地下骨零丁”,什么“宝塔尖,冲破天”,一首首的唱了出来,有时歌词记错了,便东拉西扯的混在一起。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相制,岂知傻姑浑浑噩噩,向来并没什么愁苦烦恼,须知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混沌,外感再强,也不能无中生有,诱发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给她乱七八糟的儿歌一冲,反连杨过等也制不住了。李莫愁大怒,心道:“须得先结果此人。”歌声未绝,挥拂尘迎头击去。 当年黄药师后悔一时意气用事,迁怒无辜,累得弟子曲灵风命丧敌手,因此收养曲灵风这个女儿傻姑,发愿要把一身本事倾囊以授。可是傻姑从小就傻傻的头脑不清,大后亦未变好,不论黄药师花了多少心血来循循善诱,总是人力难以回天,别说要学到他文事武功的半成,便要她多识几个字,学会几套粗浅武功,却也万万不能。十余年来,傻姑在明师督导之下,却也练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谓一套,其实只是每样三招。黄药师知道什么变化奇招她决计记不住,于是穷智竭虑,创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这六招呆呆板板,并无变化后着,威力全在功劲之上。常人练武,少则数十招,多则变化逾千,傻姑只练六招,日久自然精纯,招数虽少,却也十分厉害。 至于她能绕过茅屋前的土堆,只因她在桃花岛住得久了,程英的布置尽是桃花岛的粗浅功夫,傻姑也不须学什么奇门遁甲,看也不看,自然而然的便信步进屋。 此时她见李莫愁拂尘打来,当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听得这一叉破空之声劲急,不禁大惊:“瞧不出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急忙绕步向左,挥拂尘向她头颈击去。傻姑不理敌招如何,挺叉直刺。李莫愁拂尘倒转,已卷住了叉头。傻姑只如不见,火叉仍往前刺。李莫愁运劲急甩,火叉竟不摇动,转眼间已刺到她胸口,总算李莫愁武功高强,百忙中一个“倒转七星步”,从墙壁破洞中反身跃出,方始避开了这势若雷霆的一击,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跃进茅屋,纵身而起,从半空中挥拂尘击落。傻姑以不变应万变,仍然挺叉平刺,敌人已经跃高,这一叉就刺向对方小腹。李莫愁见来劲狠猛,倒转拂尘柄在叉杆上一挡,借势窜开,呆呆的望着她,心想:“我适才攻击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变化,十二着后招,任他那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闲视之。这女子只一叉当胸平刺,便将我六十三手变化尽数消解于无形。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赶快走罢!” 她那知傻姑的叉法来来去去便只三招,只消时刻稍久,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自易取胜。常言道程咬金三斧头,傻姑也只有三火叉,她单凭一招叉法,竟将这个绝顶厉害的敌人惊走,桃花岛主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转过身来,正要从墙壁缺口中跃出,却见破口旁已坐着一人,青袍长须,正是当年从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岛主黄药师。李莫愁昔年在他手下大败亏输,一见是他,心下暗惊,只盼能设法脱身逃走。但见他凭几而坐,矮几上放着程英适才所弹的瑶琴。李莫愁对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黄药师进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没察觉,若在背后暗算,取她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与傻姑对招之时,生怕程英等加入战团,是以口中悲歌并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难以宁定,此时斗见黄药师悄坐抚琴,心头一震,歌声登时停了。 黄药师在琴上弹了一响,纵声唱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唱的居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这一根弦上弹出宫商角征羽诸般音律,而琴韵悲切,更远胜于她歌声。 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黄药师一加变调,她心中所生感应,比之杨过诸人更甚十倍。黄药师早知她作恶多端,今日正要藉此机缘将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箫与欧阳锋的铁筝、洪七公的啸声相抗,斗成平手,这时他年事已高,力气已因年纪增长而衰减,内功却越练越深,李莫愁如何抵御得住?片刻间便感心旌摇动,莫可抑制。 黄药师琴歌相和,忽而欢乐,忽而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委宛,瞬息数变,引得她也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眼见这一曲唱完,李莫愁难免发狂,心神大乱。 便在此时,傻姑一转头,突然见到杨过,烛光之下,看来宛然是他父亲杨康。傻姑最怕的便是鬼魂,而当日杨康中毒而死的情状深印脑海,永不能忘,忽见杨过呆呆而坐,只道杨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起,指着他道:“杨……杨兄弟,你……你别害我……你……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罢。” 黄药师不提防她这么旁里横加扰乱,铮的一声,最后一根琴弦竟也断了。傻姑躲到师祖身后,大叫:“鬼……鬼……爷爷,是杨兄弟的鬼魂。”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挥拂尘打熄烛火,从破壁中钻了出去。黄药师未能制其死命,终于给她逃脱,自顾身分,已不能出屋追击。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响了:“是恶鬼,爷爷,打鬼,打鬼!” 黄药师喝住傻姑。程英打火点亮蜡烛,拜倒在地,向师父见礼,站起身来,将杨过与陆无双二人的来历简略说了。 黄药师向杨过笑道:“我这个徒孙兼徒儿傻里傻气。她识得你父亲。你果然与你父甚为相像。”杨过在床上弯腰磕头,说道:“恕弟子身上有伤,不能叩拜。”黄药师颜色甚和,道:“你不顾自己性命,两次救我女儿和外孙女,真是好孩子。”原来他已与黄蓉见过面,得悉经过情由,听说程英将他救去,便带同傻姑前来寻找。 黄药师取出疗伤灵药,给杨过服了,又运内功给他推拿按摩。杨过但觉他双手到处,有如火炙,不自禁的从体中生出抗力。黄药师斗觉他皮肉一震,接着便感到他经脉运转,内功实有异常造诣,手上加劲,运了一顿饭时分,杨过但觉四肢百骸无不舒畅,昏昏沉沉的竟睡着了。 次日醒时,杨过睁眼见黄药师坐在床头,忙坐起行礼。黄药师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什么名号?”杨过道:“前辈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道:“还有呢?”杨过觉得“东邪”二字不便出口,但转念一想,他外号中既然有个“邪”字,脾气自和常人大不相同,于是大着胆子道:“你是东邪!”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我听说你武功不坏,心肠也热,行事却也邪得可以。又听说你想娶你师父为妻,是不是?”杨过道:“正是,老前辈,人人都不许我,但我宁可千死万死,也要娶她。” 黄药师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怔怔的望了他一阵,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只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乱动。杨过怒道:“这有什么可笑?我道你号称东邪,定有了不起的高见,岂知也与世俗之人一般无异。”黄药师大声道:“好,好,好!”说了几个“好”字,转身出屋。杨过怔怔的坐着,心想:“我这一番话,可把这位老前辈给得罪了。可是他何以又无怒色?” 殊不知黄药师一生纵横天下,对当时礼教世俗之见最是憎恨,行事说话,无不离经叛道,因此上得了个“邪”字的名号。他落落寡合,生平实无知己,虽以女儿女婿之亲,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多年江湖飘泊,居然遇到杨过。日前英雄大会中杨过诸般作为,已传入他耳中,黄蓉也约略说了这少年的行事为人,此刻与他寥寥数语,更大合心意。 这天傍晚,黄药师又回到室中,说道:“杨过,听说你反出全真教,殴打本师,倒也邪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师门,转拜我为师罢。”杨过一怔道:“为什么?”黄药师笑道:“你先不认小龙女为师,再娶她为妻,岂非名正言顺?”杨过道:“这法儿倒好。可是师徒不许结为夫妻,却是谁定下的规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师父,又做我妻子。” 黄药师鼓掌笑道:“好啊!你这么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筹。”伸手替他按摩疗伤,叹道:“我本想要你传我衣钵,好教世人得知,黄老邪之后又有个杨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没法儿的了。” 杨过道:“也非定须师徒,方能传扬你的邪名。你若不嫌我年纪幼小,武艺浅薄,咱俩大可交个朋友,要不然就结拜为兄弟。”黄药师佯怒道:“小小娃儿,胆子倒不小。我又不是老顽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没上没下?”杨过问道:“老顽童周伯通是谁?”黄药师当下将周伯通的为人简略说了些,又说到他与郭靖如何结为金兰兄弟。 二人谈谈说说,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杨过口齿伶俐,言辞便给,兼之生性和黄药师极为相近,说出话来,黄药师每每大叹深得我心,当真是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虽然不认,心中却已将他当作忘年之交,当晚命程英在杨过室中加设一榻,二人联床共语。其时杨过未满二十岁,黄药师却已年近八十。中间隔了四十上下的郭靖、黄蓉夫妇,杨过其实已是他的孙辈。 数日过后,杨过伤势痊可,他与黄药师二人也如胶如漆,难舍难分。黄药师本要带了傻姑南下,此时却一句不提动身。程英与陆无双见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饮,晚间剪灯夜话,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觉老的全无尊长身分,少的却又太过肆无忌惮。本来以见识学问而论,杨过还没黄药师的一点儿零头,只是黄药师说到什么,他总是打从心窍儿出来的赞成,偶尔加上片言只字,却又往往恰到好处,那是天生的性情相投,不由得黄药师不引他为生平第一知己了。 这些时日之中,杨过除了陪黄药师说话之外,常自想到傻姑错认自己那晚所说的话,当时她说:“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罢!”料想她必知自己父亲是给谁害死,旁人隐瞒不说,傻姑疯疯颠颠,或可从她口中探明真相。 这日午后,杨过道:“傻姑,你来,我有话跟你说。”傻姑见他太像杨康,总是害怕,摇头道:“我不跟你玩。”杨过道:“我会变戏法,你瞧不瞧?”傻姑摇头道:“你骗人,我不瞧!”说着闭上了眼睛,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了过来,叫道:“快瞧!”以欧阳锋所授的功夫倒转身子,双手撑地,交叉而行。傻姑睁开眼来,一见大喜,拍掌欢呼,随后跟去。 杨过颠倒前行,到了一处树木茂密之地,离所居茅舍已远,翻身直立,说道:“我们来捉迷藏,好不好?不过输了的得罚?”傻姑这些年来跟随黄药师,没人陪她玩耍,听杨过这么说,喜出望外,连连拍手,登时将惧怕他的心思丢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好极,好极。好兄弟,你说罚什么?”她称杨过之父为好兄弟,称他也是好兄弟。 杨过取出一块手帕将她双目蒙住,道:“你来捉我。倘若捉着了,你问我什么,我就答什么,不可隐瞒半句。倘若捉不着,我就问你,你也得照实回答。”傻姑连说:“好极,好极!”杨过叫道:“我在这里,你来捉我!”傻姑张开双手,循声追去。杨过练的是古墓派轻功,妙绝当时,别说傻姑眼睛给蒙住了,就算目能见物,也决计追他不着,来来去去追了一阵,倒在树干上撞得额头起了老大几个肿块,不由得连声呼痛。 杨过怕傻姑扫兴,就此罢手不玩,故意放慢脚步,轻咳一声。傻姑疾纵而前,抓住他背心,大叫:“捉着啦,捉着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满脸喜色。 杨过道:“好,我输啦,你问我罢。”这倒是给她出了个难题。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下茫然,不知该问什么才是,隔了良久,问道:“好兄弟,你吃过饭了么?”杨过见她思索半天,却问这么一句不打紧的话说,险些笑了出来,当下不动声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我吃过了。”傻姑点点头,不再言语。杨过道:“你还问什么?”傻姑摇摇头,说道:“不问啦,咱们再玩罢。”杨过道:“好,你快来捉我。” 傻姑摸着额头上的肿块,道:“这次轮到你来捉我。”她突然不傻,倒出于杨过意料之外,却也正合心意,于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虽然痴呆,轻功也甚了得,杨过身处暗中,那里捉她得着?他纵跃几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缝,眼见她躲在右边大树之后,故意向左摸索,说道:“你在那里?你在那里?”猛地里一个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随即拉下帕子放入怀内,防她瞧出破绽,笑道:“这次要我问你了。” 傻姑便道:“我吃过饭啦。”杨过笑道:“我不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识得我爹爹,是不是?”说到这里,脸色甚是郑重。傻姑道:“你爹爹是谁?我不识得。”杨过道:“有一个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样,那是谁?”傻姑道:“啊,那是杨兄弟。”杨过道:“你见到那杨兄弟给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里,那个庙里,好多好多乌鸦大声叫,呜啊,呜啊,呜啊!”学起乌鸦的嘶叫。树林中枝叶蔽日,本就阴沉,她这么一叫,更是寒意森森。 杨过不禁发抖,问道:“杨兄弟怎么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说,杨兄弟不许我说,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来,哈哈!呵呵!哈哈!”她竭力模仿杨康当年临死时的笑声,笑得自己也害怕起来,满脸恐惧之色。杨过莫名其妙,问道:“谁是姑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第776章 神雕侠侣(81) 杨过知道生父被害之谜转眼便可揭破,胸口热血上涌,正要再问,忽听身后一人说道:“你两个在这儿玩什么?”却是黄药师。傻姑道:“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是他叫我玩的,不是我叫他玩的。你可别骂我。”黄药师微微一笑,向杨过望了一眼,神色之间颇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心事。 杨过心中怦然而动,待要说几句话掩饰,忽听树林外脚步声响,程英携着陆无双的手奔来,向黄药师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错,她果然还在那边。”说着向西面山后一指。杨过问道:“谁?”程英道:“李莫愁!” 杨过大是诧异,心想这女子怎地如此大胆,望着黄药师,盼他解说。黄药师笑了笑,说道:“咱们过去瞧瞧。”各人和他在一起,自已无所畏惧,于是走向西边山后。 程英知杨过心中疑团未释,低声道:“师父说,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师的身分。那晚既在茅舍中有心要制她死命而没成功,就如《聂隐娘传》中那个空空儿,一击不中,就耻于第二次再出手。”杨过恍然大悟,惊道:“因此她有恃无恐的守在这里,要俟机取咱们三人性命。若非岛主有见及此,咱们定然当她早已远远逃走,疏于防备,终不免遭了她毒手。”程英温柔一笑,点了点头。陆无双插口道:“你自负聪明过人,与岛主相比,可相差太远了。”杨过笑道:“我是傻蛋,呆傻过人,是傻姑的好兄弟。” 说话之间,五人已转到山后,只见一株大树旁有间小小茅舍,却已破旧不堪,柴扉紧闭,门上钉着一张白纸,写着四行十六个大字: “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 黄药师哈哈一笑,随手从地下拾起两粒石子,放在拇指与中指间弹出,嗤嗤声中,两粒石子急飞而前,啪的一响,十余步外的两扇板门竟给两粒小小石子撞开。杨过在桃花岛上之时,曾听郭芙说起外祖父这手弹指神通的本领,今日亲见,尤胜闻名,不由得佩服无已。 板门开处,只见李莫愁端坐蒲团,手捉拂尘,低眉闭目,正自打坐,神光内敛,妙相庄严,俨然是个有道之士。屋内便只她一人,洪凌波不在其旁。杨过一转念便即明白:“她讥笑黄岛主弟子多,以众凌寡,便索性连洪凌波也远远的遣开了。她所恃的不是能敌得过黄岛主,而是她既孤身一人,以黄岛主的身分便不能动她。” 陆无双想起父母之仇,这几年来委屈忍辱的苦处,霍地拔出长剑,叫道:“表姊,傻蛋,不用岛主出手,咱三个跟她拚了。”傻姑摩拳擦掌,说道:“还有我呢!”李莫愁睁开眼来,在五人脸上一扫,脸有鄙夷之色,随即又闭上眼睛,竟似丝毫没将眼前强敌放在心上。程英望着师父,听他示下。 黄药师叹道:“黄老邪果然徒弟众多,倘若我曲陈梅陆四大弟子有一人在此,焉能让她说嘴?”说着将手一挥,道:“回去罢!”四人不明他心意所指,跟着他回到茅舍,只见他郁郁不乐,晚饭也不吃,竟自睡了。 杨过睡在他卧榻之旁,回想日间与傻姑的一番说话,又琢磨李莫愁的神情,心想:“她笑我们以五敌一,眼下我伤势已愈,以我一人之力,也未必敌她不过,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恶斗一场,一来雪她辱我姑姑之耻,二来也好教岛主出了这口气。”心意已决,当下轻轻穿好衣服。他虽任性,行事却颇谨慎,知李莫愁实是强敌,稍一不慎,就会将性命送在她手里,于是盘膝坐在榻上练气调息,要养足精神,再去决一死战。 坐了约莫半个更次,突然间眼前似见一片光明,四肢百骸,处处是气,口中不自禁发出一片呼声,这声音犹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远远传送出去。黄药师当他起身穿衣,早已知觉,听到他所发奇声,不料他内功竟造诣至斯,不由得惊喜交集。 一人内功练到一定境界,往往会不知不觉的大发异声。后来明朝之时,大儒王阳明夜半在兵营练气,忍不住纵声长啸,一军皆惊,这是史有明文之事。杨过此时中气充沛,突然间难以抑制,作啸声闻数里。程英、陆无双固甚讶异,连山后李莫愁听到也暗自惊骇,但她料想定是黄药师吞吐罡气,反正他不会出手,却也不用惧怕。她不知杨过既受寒玉床之益,又学得《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的秘要,内功积蓄已厚,日前黄药师为他疗伤,桃花岛主内功的门路与他全然不同,受到这股深厚无比的内力激发,不由自主的纵声长啸。 这片啸声持续了约莫一顿饭时分,方渐渐沉寂。黄药师心想:“我自负不世奇才,却也要到三十岁后方能达到这步田地。这少年竟比我早了十年以上,不知他曾有何等异遇?”待杨过吐气站起,问道:“你说李莫愁最厉害的武功是什么?” 杨过听了此问,知行迳已给他瞧破,答道:“是赤练神掌和拂尘上的功夫。”黄药师道:“不错,你内功既有如此根柢,要破她看家本领,那也不难。”杨过大喜,不自禁的拜倒在地。他本来甚是自傲,虽认黄药师为前辈,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学通神,却不肯向他低头,此时听说李莫愁横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怎能不服? 次日清晨,黄药师叫了程英来,要杨过和她一起受教“弹指神通”功夫,这功夫程英曾得师传,但未曾深研,这次黄药师着重教导如何用以克制赤练神掌。再教二人一路自玉箫中化出来的剑法,用以破她拂尘。 杨过听了他指点的窍要,问明了其间的种种疑难,潜心记忆,但觉这两门武功俱是奥妙精深,算来纵有小成,至少也得在一年之后,若要稳胜,更非三年不可,说道:“黄岛主,要立时胜她,那是无法可想的了。”黄药师道:“三年之期转瞬即过。那时你以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即已练成这般武功,还嫌不足么?”杨过道:“我……我不是为我自己……”黄药师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你三年之后为我杀了她,已极承你情。我当年自毁贤徒,难道今日不该受一点报应么?”说着凄然一声长叹,忆及诸徒,心下不自禁的伤痛,又复自疚自悔。 程英过去拉住他手,温温婉婉的叫了声:“师父!”黄药师泪光莹莹,勉强笑道:“好,好!黄老邪运气不坏,我还有个小徒儿呢!” 杨过跪下地来,拜了八拜,也叫了声:“师父!”知他传授武功,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帖上十六字之辱,就非得有师徒名分不可。 黄药师却知他与古墓派情谊极深,决不肯另投明师,当下伸手扶起,说道:“你与那魔头动手之际,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却是我的朋友。杨兄弟,你明白么?”杨过笑道:“得能交上你这位武学大宗师朋友,真是莫大幸运。”黄药师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拊掌大笑,声动四壁。 黄药师又将“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中的秘奥窍要细细解释一通。杨过听他说得如此详尽,知他就要离去,黯然道:“相识不久,就要分手,此后相见,却不知又在何日?”黄药师笑道:“你我肝胆相照,纵各天涯,亦若比邻。将来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便在万里之外,亦必赶到助你。”杨过得他拍胸承担,心下大慰,笑道:“只怕第一个出头干挠之人,便是令爱。” 黄药师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别人相思之苦?我这宝贝女儿就只向着丈夫,嘿嘿,‘出嫁从夫’,三从四德,好了不起!”说着哈哈大笑,振衣出门,倏忽之间,笑声已在数十丈外,当真是去若神龙,夭矫莫知其踪。 杨过呆了半晌,坐着默想适才所学功夫的窍要。中饭过后,和程英二人切磋“玉箫剑法”,不知不觉间,竟将《玉女心经》中互相回护的心法用上了一些。杨过道:“程师姊,咱二人把这路剑法练好了,联手杀了李莫愁,好让师父开心。”程英嫣然一笑,说道:“你叫我师姊么?”杨过笑道:“先进山门为大,你自然是师姊!”程英微笑道:“郭夫人才是我真正的师姊。”杨过见到她娇媚的容颜,忍不住道:“那我该叫你‘姑姑’了。”程英正色道:“你自己早有姑姑了。”杨过见她神色一本正经,不敢再说。 次日清晨,杨过刚起身,忽见板门推开,程英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件青布长袍,微微一笑,说道:“你试穿着,瞧瞧合不合身。”杨过好生感激,接过时双手微微发抖。 他与程英目光相接,只见她眼中脉脉含情,温柔无限,于是走到床边将新袍换上,但觉袍身腰袖,无不适体,说道:“我……我……真多谢你。”程英又嫣然一笑,但随即露出凄然之色,叹道:“师父他老人家走了,又不知几时方得重会。”正想坐下说话,忽见门外黄衫一闪,随即隐没,知是表妹在外,心想:“这妮子心眼儿甚多。我可不便在他房里多耽了。”站起身来,缓步出门。 杨过细看新袍,但见针脚绵密,不由得怦然心动:“她对我如此,陆姑娘又待我这般,可是我心早有所属,义无旁顾。若不早走,徒惹各人烦恼。”怔怔的想了半天,又怕自己去后李莫愁忽然来袭,独自到山后她所居的茅舍去窥察端倪,却见地下一摊焦土,茅舍已化成灰烬,原来李莫愁放火烧屋,竟已走了。 大敌既去,晚间便在灯下留书作别,想起二女的情意,不禁黯然,又见句无文采,字迹拙劣,不免为程英所笑,一封信写了一半便撕了。这晚翻来覆去,难以睡稳。 迷糊之中,忽听陆无双在外拍门,叫道:“傻蛋,傻蛋!快起来看。”语声颇为惶急。杨过起床披衣,开门出去,只觉晓风习习,微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陆无双脸有惊惧之色,指着柴扉。杨过顺着她手指瞧去,不禁一惊,原来门板上印着四个殷红的血手印,显是李莫愁昨晚曾来查探,得悉黄药师已去,便宣示要杀他四人。 两人怔了片刻,接着程英也闻声出来,问道:“你是几时瞧见的?”陆无双道:“天没亮我就见到了。”此言一出,登时满脸通红,原来她思念杨过,一早便在他窗下徘徊。程英故作不知,道:“侥幸没遇上她,现下太阳将升,这魔头今天不会来了,咱们慢慢筹思对策不迟。”三人走进杨过室内商议。 陆无双道:“那日她领教了傻姑娘的火叉功夫,怎么又不怕了?”程英道:“师姊的火叉招数,来来去去就只这么几下,她回去后细加思索,定然想到了破解之法。”陆无双道:“可是傻蛋伤势痊可,他两傻合璧,岂非威力无穷?” 杨过大笑,说道:“傻蛋加傻姑,傻上加傻,一塌里胡涂,何威力之有?” 三人说了一阵,也无什么妙策,但想四人联手,纵不能取胜,也足自保,明日跟她力斗便是。杨过道:“我们两傻合璧,正面跟她对战,你表姊妹左右夹攻。咱们去寻傻姑来,先行演习一番。” 呼叫傻姑时却无应声,竟已不知去向,三人都耽起心来,忙分头往山前山后寻找。程英找了一阵,突在一堆乱石中见傻姑躺在地下,已气若游丝,大惊之下,解开她衣服察看,但见背心上隐隐一个血色掌印,果是中了李莫愁的赤练神掌,忙招呼杨陆二人过来,跟着取出师门妙药九花玉露丸给她服下。杨过记得《五毒秘传》上所载治疗此毒掌之法,急运内劲给她推拿穴道。 傻姑嘻嘻傻笑,道:“恶女人,背后,打我。傻姑,反手,打她。”傻姑的反手掌是黄药师所授的三招之一,李莫愁虽偷袭得手,却也给她反手击中小臂,险些连臂骨也给打折了,惊痛下立即遁去,不敢进招取她性命。 三人救回傻姑,相对愁坐,四人中损了一个好手,明日更难抵敌。傻姑身受重伤,若护她逃命,势必给李莫愁追上。杨过看看程英,望望陆无双,顺手拿起针线篮中一条丝线,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傻姑躺在榻上,突然大声叫道:“剪断,恶女人的扫帚!剪断扫帚!”她不会说拂尘,却说是“扫帚”。 杨过心念一动:“那魔头的拂尘是柔软之物,她又使得出神入化,任是宝刀利剑都伤它不得,若真有一柄大剪刀当作兵器,给她喀的一下剪断,那就妙了。”想到此处,左手丝线抖动,就似拂尘击来一般,右手剪刀伸出,将丝线一剪两截,跟着设想拂尘的来势,持剪追击,创拟招术。 程英与陆无双看了一会,已明其意,都喜动颜色。程英道:“此去向北七八里,有家打铁铺子……”陆无双插口道:“好啊,咱们去叫铁匠赶打一把大剪刀。”杨过心想:“仓卒之间,这兵刃实难练成,我接战时随机应变便了,总是易过练玉箫剑法百倍,反正别无他法,也只好一试。”心想如一人去铁匠铺定造,李莫愁忽尔来袭,那就凶险无比,此时四人可片刻分离不得。于是程陆二人在马背上垫了被褥,扶傻姑横卧了,同去铁匠铺。 蒙古灭金之后,铁骑进入宋境,这一带是大宋疆界的北陲,城镇多为蒙古兵所占,到处残破。铁铺甚为简陋,入门正中是个大铁砧,满地煤屑碎铁,墙上挂着几张犁头,几把镰刀,屋中寂然无人。 杨过瞧了这等模样,心想:“这处所那能打什么兵刃?”高声叫道:“师傅在家么?”过了半晌,边房中出来一个老者,须发灰白,五十几岁年纪,想是长年弯腰打铁,背脊驼了,双目给烟火熏得又红又细,眼眶旁都是黄液,左脚残废,肩窝下撑着一根拐杖,说道:“客官有何吩咐?” 第777章 神雕侠侣(82) 杨过正要答话,忽听马蹄声响,两骑马冲到店门,马上一个是蒙古什长,另一个是汉人,不知是传译还是地保。那汉人大声道:“冯铁匠呢?过来听取号令。”老铁匠上前行礼,说道:“小的便是。”那人道:“长官有令:全镇铁匠,限三日之内齐到县城,拨归军中效力。你明日就到县城,听见了没有?”冯铁匠道:“小人这么老了……”那蒙古什长举起马鞭当头一鞭,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那汉人道:“明日不到,小心你脑袋搬家。”说着两人纵马而去。 冯铁匠长叹一声,呆呆出神。程英见他年老可怜,取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冯师傅,你这大把年纪,况且行走不便,拨到蒙古军中,岂不枉自送了性命?你拿了这银子逃生去罢!”冯铁匠叹道:“多谢姑娘好心,老铁匠活了这把年纪,死活都不算什么。就可叹江南千万生灵,却要遭逢大劫了。”其实他本来年纪也不甚老,也只五十来岁,但神情委靡衰弱,弓腰曲背,看来加倍衰迈。 三人都是一惊,齐问:“为什么?”冯铁匠道:“蒙古元帅征集铁匠,自是打造兵器。蒙古军中兵器向来足备,既要大事添造,定要南攻大宋江山了。”三人听他出言不俗,说得甚是有理,待要再问,冯铁匠道:“三位要打造什么?” 杨过道:“冯师傅有事在身,原本不该搅扰,但为急用,只得费神。”于是将大剪刀的式样和尺寸说了,此物奇特,那知冯铁匠听了之后,却不表诧异,点了点头,拉扯风箱生起炉子,将两块镔铁放入炉中镕炼。杨过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么?”冯铁匠道:“小人尽快做活便是。”说着猛力拉动风箱,将炉中煤炭烧成一片血红。当地已近北方,但这冯铁匠说话却带江南口音。 傻姑伏在桌上,半坐半卧,杨过等三人家乡都在江南,虽从小出门,然听到家乡即将遭劫,都戚然有忧。三人望着炉火,心中都想遭此乱世,人命微贱,到处都是穷愁苦厄,明日虽然有难,但天下皆然,惊惧之心却也淡了几分。 过了一个多时辰,冯铁匠镕铁已毕,左手用铁钳钳起烧红的铁条放在砧上,右手举起一个大铁锤敲打,他年纪虽老,膂力却强,舞动铁锤,竟似并不费力。击打良久,但见他将两片铁条弯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渐渐成形。陆无双喜道:“傻蛋,今儿来得及打起了。” 忽听身后一人冷冷的道:“打造这把大剪刀,用来剪断我的拂尘么?”三人大惊,回过头来,只见李莫愁轻挥拂尘,站在门口。 这一来利器未成,强敌奄至。程英与陆无双各拔长剑,杨过看准了炉旁的一根铁条,只待对头出手,立即抢起使用。 李莫愁冷笑道:“打把大剪刀来剪我拂尘,亏你们这些娃娃想得出。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们剪刀打好,再交手不迟。”说着拖过一张板凳坐下,竟视三人有如无物。 杨过道:“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瞧你这拂尘啊,非给剪刀剪断不可。” 李莫愁见傻姑伏在桌上,背脊微耸,心道:“这女子中了我一掌,居然还能坐得起,却也好生了得。”冷冷问道:“黄药师呢?”那冯铁匠听到“黄药师”三字,身子一震,抬起头来向她望了一眼,随即低头继续打铁。程英道:“你明知我师父不在,还问什么?你若知他老人家未去,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来。” 李莫愁哼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张白纸,说道:“黄药师欺世盗名,就靠多收徒弟,恃众为胜。哼!他这些弟子之中,又有那一个是真正有用的?”说着扬手挥出白纸,跟着手臂微动,一枚银针飞去,将白纸钉在柱上,说道:“留此为证,他日黄老邪回转,好知他这两个宝贝徒儿是谁杀的。”转头向冯铁匠喝道:“快些儿打,我可不耐烦多等。” 冯铁匠眯着一双红眼瞧那白纸,见纸上写着“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十六字,抬起头望着屋顶,呆呆思索。李莫愁道:“还不快干?”冯铁匠低下头来,说道:“是啦,快了,快了。”左手伸出铁钳,连针带纸一齐夹起,投入了熊熊的炉火之中,白纸霎时烧成灰烬。 这一下众人都惊诧之极。李莫愁大怒,举拂尘就要向他顶门击去,但随即心想:“这小镇上的一个老铁匠,居然如此大胆,难道竟非常人?”她本已站起,于是又缓缓坐下,问道:“阁下是谁?”冯铁匠道:“你不见么?我是个老铁匠。”李莫愁道:“你干么烧了我这张纸?”冯铁匠道:“纸上写得不对,最好就别钉在我这铺子里。”李莫愁厉声喝问:“什么不对了?” 冯铁匠道:“桃花岛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学得他老人家的一艺,便足以横行天下。他大弟子曲灵风,行走如风,武功变化莫测,擅于铁八卦神功,二弟子陈玄风,周身铜筋铁骨,刀枪不入,你听说过么?”他说话之时,仍一锤一锤的打着,当当巨响,更增言语声势。 他一提到曲灵风和陈玄风,李莫愁固然惊奇,杨过等也大出意料之外,万想不到穷乡僻壤中的一个老年铁匠竟也知道江南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道:“哼,江湖上传言,曲灵风行走如风,却给御前侍卫杀了。铜尸陈玄风,听说是给一个小儿一刀刺死的,那有什么厉害了?还说什么刀枪不入,胡吹大气!” 冯铁匠道:“嗯,嗯。桃花岛主的三弟子叫做梅超风,虽是女子,但指功厉害,鞭法了得。”李莫愁嘿嘿一笑,说道:“是啊,这女人指功太厉害了,因此先给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再给西毒欧阳锋震碎心肺。”冯铁匠呆了半晌,凄然道:“有这等事么?我却不知。桃花岛主四弟子陆乘风轻功神妙,劈空掌凌厉绝伦。”李莫愁道:“有人断了双腿,行走不得,那便是这个轻功了得的陆乘风。没腿的轻功,哈哈,只好乘风。劈空掌凌厉绝伦呢,掌掌劈出,掌掌落空,这便是桃花岛的劈空掌。” 冯铁匠低下头来,嗤嗤两声,两滴水珠落在烧红的铁上,化作两道水气而逝。陆无双坐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泪水,不由得暗暗纳罕。只见他铁锤举得更高,落下时声音也更响了。 过了一会,冯铁匠又道:“陆乘风不但武术精湛,兼擅奇门遁甲异术,你若遇到,定然讨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门遁甲又有何用?他在太湖边上起造一座归云庄,江湖上好汉说得奥妙无穷,可是给人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他自己从此也无下落,多半就是给这把火烧死了。” 冯铁匠道:“桃花岛主的独生爱女,身为丐帮之主。黄帮主妙计无双,威震天下,只要她一出手,就杀得你连翻十个筋斗。”李莫愁道:“哼,小小黄蓉,本身没什么功夫,就靠了个丈夫郭靖虚张声势。她做丐帮帮主,也只凭师父北丐洪七公撑腰。” 冯铁匠抬起头来,厉声道:“你这道姑胡说八道,桃花岛主的弟子个个武艺精湛,个个胜你十倍。你欺我乡下人不知世事么?”李莫愁冷笑道:“你问这三个小娃娃便知端的。” 冯铁匠转头望向程英,目光中露出询问之意。程英站起身来,黯然说道:“我师门不幸,人才凋零。晚辈入门日浅,功夫低微,不能为师父争一口气,当真惭愧。你老人家可是与家师有旧么?”冯铁匠不答,向她上下打量,问道:“桃花岛主晚年又收弟子了么?” 程英看到冯铁匠残废的左脚,心里蓦地一动,说道:“家师年老寂寞,命晚辈随身侍奉。似晚辈这等年幼末学,实不敢说是桃花岛弟子,只不过是黄老先生身边侍候茶水的一个小丫头罢了。况且直到今日,晚辈连桃花岛也没缘法踏上一步。”她这么说,也即自承是桃花岛弟子。 冯铁匠点点头,眼光甚是柔和,颇有亲近之情,低头打了几下铁,似在出神思索什么。程英见他铁锤在空中画个半圆,落在砧上时,却是一偏一拖,这手法显与本门桃华落英掌法极为相似,心中更明白了三分,说道:“家师空闲之时,和晚辈谈论,说他当年驱逐弟子离岛,陈梅二人是自己作孽,那也罢了。曲陆武冯四位却无辜受累,尤其那姓冯的冯默风冯师哥,他年纪最小,向来尊师听话,身世又甚可怜,师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于怀,独自流泪,深深抱憾,说道十分对他不起,只可惜没机缘补过。” 其实黄药师性子乖僻,心中虽有此想,口里却决不肯说。只是程英温柔婉娈,善解人意,当师父寂寞时与他谈谈说说,黄药师稍露口风,她即已隐约猜到,此时所说虽非当真转述师父的言语,却也没违背他本意。 李莫愁听他二人的对答和词色,已自猜到了八九分,但见冯铁匠长叹一声,泪如雨下,落在烧红的铁块上,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雾,不自禁的也为之心酸,但转念之间,心肠复又刚硬,寻思:“纵然他们多了一个帮手,这老铁匠是残废之人,又济得甚事?”冷笑道:“冯默风,恭喜你师兄妹相会啊。” 这老铁匠正是黄药师的小弟子冯默风。当年陈玄风和梅超风偷盗《九阴真经》逃走,黄药师迁怒留下的弟子,将他们大腿打断,逐出桃花岛。曲灵风逐出在先,陆乘风、武罡风二人都打断双腿,打到冯默风时见他年幼,武功又低,忽起怜念,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冯默风伤心之余,远来襄汉之间,在这乡下打铁为生,与江湖人物全然不通声气,一住三十余年,始终没没无闻,不料今日又得闻师门讯息。他性命是黄药师从恶霸手里抢救出来的,自幼得师父抚养长大,实是恩德深重,不论黄药师待他如何,均无怨怼之心,此刻听了程英之言,不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说道:“小师妹,我师父他老人家身子安好吧?”程英道:“好的。”冯默风缓缓的道:“师恩深重,弟子粉身难报,师父既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不怪我了。补过倒不用,我听到了便死也安心。” 第十六回 杀父深仇 杨过与陆无双听得冯铁匠竟是程英的师兄,都又惊又喜,心想黄药师的弟子,武功决计差不了,不意危难之际忽得强助,当真喜出望外。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既已给师父逐出门墙,却还依恋不舍,岂非无聊之极?今日我要杀这三个小娃娃和一个傻女人,你站在一旁瞧热闹罢。”冯默风缓缓说道:“我虽学过武艺,一生之中却从没跟人动过手,况且腿也断了,打架是打不来的。”李莫愁道:“是啊,那最好也没有了,你也犯不着赔上一条性命。”冯默风摇头道:“我可不许你碰我师妹一根毫毛,这几位既是我师妹的朋友,你也别逞凶横。” 李莫愁杀气斗起,笑道:“那你们四个人一起上,也妙得紧啊。”说着站起身来。冯铁匠仍不动声色,依着打铁声音,便似唱戏的角儿顺着锣鼓点子,打一下,说几个字,一板一眼的道:“我离师门已三十余年,武艺早抛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 李莫愁嘿嘿一笑,说道:“我半生行走江湖,可真还没见过这等上阵磨枪、急来抱佛脚的人物。今日里大开眼界。冯默风,你一生之中,当真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么?”冯默风道:“我学练武功,得罪师门,中途而废,心灰意懒,更觉做人也没意味,此后日子里我从来不敢得罪人,别人打我骂我,我也不跟他计较,自然动不起手来。”李莫愁冷笑道:“嘿嘿,黄老邪果然尽捡些脓包来做弟子,到世上丢人现眼。”冯默风道:“请你莫说我恩师坏话。”李莫愁冷笑道:“人家早不要你做弟子了,你还恩师长、恩师短的,也不怕人笑掉了牙齿?” 冯默风仍一下一下的打铁,缓缓道:“我一生孤苦,这世上亲人就只恩师一人,我不敬他爱他,却又去思念何人?小师妹,恩师他老人家近来高兴吗?”程英道:“他老人家开心的。”冯默风脸上登现喜色,说道:“小师妹,我一生的愿望,就是以一条无用的老命,报答师父大恩。今日我为维护桃花岛令誉而死,正如所愿。” 李莫愁见他真情流露,心想:“黄老邪一代宗师,果然大有过人之处。他将弟子打成这般模样,这人对他还如此忠心依恋。” 此时那块镔铁打得渐渐冷却,冯铁匠又钳到炉中去烧,可是他心不在焉,送进炉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铁锤,却不是那块镔铁。李莫愁笑道:“冯铁匠,你慢慢去记师父教的功夫便是,用不着手忙脚乱。”冯默风不答,望着红红的炉火沉思,过了一会,又将左肩窝下撑着的拐杖塞进了炉中。杨过和陆无双同时叫道:“喂,唉,那是拐杖!”程英也大叫:“师哥!”冯默风仍然不答,双眼呆望着炉火。但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并不烧毁,却渐渐变红,原来是根铁杖。再过一阵,铁锤也已烧得通红,但他抓住锤柄拐杖,却似并不烫手。 这时李莫愁才将轻蔑之心变为提防,知眼前这容貌猥琐的铁匠实有过人之能,生怕他猝然发难,拂尘急挥数下,倒跃出门,叫道:“冯铁匠,你来罢!” 冯默风应声出户,身手矫捷,竟不似身有残疾。脱下外袍,往地下一丢,将通红的铁杖拄在地下,说道:“你这位仙姑,请你别再骂我恩师,也别跟我师妹为难,我这苦命的铁匠就不来跟你计较!”李莫愁道:“我只饶你一人,你若害怕,干脆就别插手。”冯默风咬一咬牙齿,沉声道:“好,我本来要报师恩!”说时全身发颤,咬牙切齿。 李莫愁拂尘一起,向他头顶直击。冯默风急跃跳开,闪避得甚是灵巧,但手臂发抖,竟不敢还击。李莫愁连进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闪过,始终没还手。 第778章 神雕侠侣(83) 杨过等三人站在一旁观斗,俟机上前相助,眼见李莫愁招数渐紧,冯默风似乎确然从没跟人打过架,兼之生性谦和,一柄烧得通红的大铁锤竟击不出去。斗不数合,冯默风已接连中招,脚步踉跄。杨过心想不妙,这位武林异人武功虽强,却无争斗之心,非激他动怒不可,大声道:“李莫愁,你为什么骂桃花岛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李莫愁心想:“我几时骂过啦?”手上加快,并不回答。杨过又叫道:“你说桃花岛主淫人妻女,掳人子弟,你亲眼见到么?你说他欺骗朋友、出卖恩人,当真有这等事么?你为何在江湖上到处散播谣言,败坏黄岛主的清誉令名?” 程英愕然未解,冯默风已听得怒火冲天,一股刚勇从胸中涌起,铁锤拐杖,同时出手。他右足站地,一个“金鸡独立”式,犹如钉在地下,又稳又定,双手锤拐带着一股炽烈的热气,向李莫愁直逼过去。 李莫愁见他来势猛烈,不敢正面接战,纵跃闪避,寻隙还击。杨过又叫道:“李莫愁,你骂桃花岛主招摇撞骗,是个无耻之徒,我瞧你自己才无耻!”冯默风越听越怒,铁锤和拐杖横挥直压,猛不可当,初时他招术颇见生疏,斗了一阵,越来越顺手。 冯默风离桃花岛后,三十年来练功不辍,练功时日久于李莫愁,但李莫愁纵横江湖,大小数百战,经历见识多他百倍,拆得二三十招,李莫愁已知冯默风功力不弱,经验却实在太过欠缺,兼之只有一腿,时刻一长,定然要输,于是立意与之游斗,待其锐气一挫,再行反击。果然再斗得十余合,冯默风怒意稍减,斗志即懈,渐落下风。 杨过不断叫嚷,诬称李莫愁到处诽谤黄药师。冯默风只听得怒不可遏,大叫:“你骂我恩师,我跟你拚命!”脸上连中几拂尘,流血满面,神情可怖。他丝毫不理会身上受伤,挺着烧红的铁锤铁拐,向李莫愁猛冲过去,不顾自己死活,要跟她同归于尽。李莫愁见他死缠烂打,在他这股刚勇之前,不由得怯了,连退几步,叫道:“不打了,我又不想杀你!”冯默风叫道:“我要报答师恩,就是要你杀我!”勇气大增,狂敲猛击。李莫愁眼见势危,又忌惮杨过窥伺在旁,心想这小子武功大进,亦是不可轻敌之人,当下只求脱身,举拂尘向冯默风胸口疾挥。 冯默风横锤挡开。拂尘已乘势弯过,卷住了锤头,这是李莫愁夺人兵刃的绝招,只要一夺一甩,冯默风的铁锤非脱手不可。岂知嗤嗤嗤一阵轻响,青烟冒起,各人闻到一股焦臭,拂尘的帚尾竟已烧断。 这一来,李莫愁非但没夺到对方兵刃,反而将自己兵刃失去了。她临危不乱,掷下拂尘柄,改使赤练神掌。这路掌法虽然厉害,却非贴近施展不为功,冯默风右锤左拐,舞得风声呼呼,得心应手,但见两条人影之间不断冒出青烟,原来李莫愁身上道袍带到烧得通红的锤拐,一块块的不断烧毁。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胜,却让这铁匠在兵刃上占了便宜,实不甘心,决意要狠狠击他一掌出气。 冯默风初次与人交手,倘若上来接连吃亏,登时便会畏缩,此刻占了上风,锤拐使将出来竟极尽精妙。李莫愁想要击他一掌,几次都险些碰到铁锤铁拐,若非闪避得快,掌心都要给烧焦了。突然之间,冯默风叫道:“喂,你这女人,你这样子太不成体统!”独足向后跃开半丈。李莫愁一呆,一阵凉风吹来,身上衣衫片片飞开,手臂、肩膊、胸口、大腿,竟有多处肌肤露了出来。她是闺女之身,这一下羞惭难当,正要转头退走,突然背上一凉,又有一大块衣衫飞走。 杨过见她处境狼狈,当即拾起地下冯默风脱下的破旧外袍,运起内力,向她背上掷去。那袍子就似一个人般张臂将她抱住。李莫愁忙将手臂穿进袖子,拉好衣襟,饶是她一生见过大阵大仗无数,此时也不由得惊羞交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否更与敌人动手?寻思:“若再上前搏斗,这件衣衫又会烧毁,这口气只好咽下再说。”向杨过点点头,谢他赠袍之德,转头对冯默风道:“你使这等诡异兵刃,果是黄老邪的嫡传邪道。你凭良心说,若以真实武功拚斗,可胜得过我么?黄老邪的弟子倘若规规矩矩的与我单打独斗,能占上风么?” 冯默风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么时刻一久,便可胜我。”李莫愁傲然道:“你知道就好。我那纸上写道,桃花岛门人恃众为胜,可没说错。” 冯默风低头沉思,过了一会,道:“不论是谁侮辱我恩师,我都跟他拚命!倘若我曲陈梅陆四位师兄姊在此,任那一位都强过了你。别说曲师兄、陈师兄武功卓绝,就是梅超风梅师姊也属女流,你就决计胜不了她。” 李莫愁冷笑道:“这些人死无对证,更说什么?黄老邪的功夫也只如此。我本想领教领教他亲生女儿郭夫人的神技,但举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说着转身便走。 杨过心念微动,说道:“且慢!”李莫愁秀眉一扬,道:“怎么?”杨过道:“你说桃花岛主武功不过如此,那就错了。我听他说过一路玉箫剑法,尽可破得你的拂尘功夫。”说着拿起铁条,在地下挥划图形,口中解说:“喏,你这一记当面迎击,果然迅捷凌厉,但他长剑从此处横削,你就收势不及。你若反打,这剑就从此疾攻,你如正面拂穴,他就以虎形爪抓你帚尾,却倒转剑柄逆点你的肩贞穴,这一招你想得到么?”这一招果然匪夷所思,可也真精妙绝伦。正面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尘功夫的绝招之一,杨过所说的这一招,却将她克制得再无还手余地,只有丢了拂尘认输。 杨过又比划着说道:“再说到你的赤练掌法,桃花岛主留有指甲,这么一掌引开,待你手掌击到,他使出弹指神通功夫,指甲在你掌心这么一弹,你这只手掌岂不是当场废了?他只须立时削去指甲,你掌上剧毒就传不到他身上。”接着又说了十余招黄药师克制她武功的法门。 这番话只把李莫愁听得脸如土色,他每一句话都入情入理,所说的功夫每一项均巧妙无比,确非自己所能抵挡。 杨过又道:“桃花岛主恼你出言无状,他自己是大宗师身分,犯不着亲自与你动手,已将这些法门传了给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与我师父有同门之谊,你是我师伯,今日将桃花岛主的厉害说与你听,下次你见到他的门人,还是远而避之罢。” 李莫愁默然半晌,说道:“罢了,罢了!”转头便走,霎时之间,身形已在山后隐没,身法之快,确属少见。 其实这些法门黄药师虽已传给了杨过,若要练到真能使用,克敌制胜,最快也须在三年之后。杨过这么一番讲述,不必出手,已吓得她心服口服,从此终身不敢再出一句轻侮黄药师之言。 陆无双在李莫愁积威之下,只消听到她声音,心中就怦怦乱跳,见她远去,登时如释重负,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连我师父也给你吓走了。” 程英见杨过向李莫愁述说招数时,连比带划,身形晃动,露出自己所缝新袍底下仍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袍,显见这袍子因是小龙女所缝,他亲疏有别,决不忘旧。程英心中微微一酸,装作浑不在意。 杨过向程英轻声道:“程师姊,李莫愁挡不住冯师兄刚勇无比、势在拚命的招数,见机而退。但下次你如再撞到她,倘只单独一人,仍有凶险。师父所传的那两门功夫,咱们来习练一下,好吗?”程英点点头。 两人走到铁匠铺侧的林边空地上,研讨黄药师所授的弹指神通和玉箫剑法。弹指神通须积长期功力,练得指力通神,方能克敌制胜,非短期内所能使用,程英亦早知修习之法。杨过所仗以对付赤练神掌者,乃玉女神掌快速无伦、变幻莫测的招数,此掌法乃古墓派秘技,不能传授外人。两人于是研习玉箫剑法,杨过将黄药师所传剑法中的奇招巧术,再一招一招的拆解给程英观看,自己扮作李莫愁,让程英用玉箫拆解。他挥动腰带,拟作拂尘,迎面拂出,程英甚有慧悟,突然转身,挺箫在杨过后腰戳了一下。她使的是一根坚竹所制的假箫。杨过其实也不觉如何疼痛,为了讨她欢喜,装腔作势,故意大叫:“啊唷!”高高跳起,脸现痛楚。 陆无双在旁观看,拍手大笑,叫道:“表姊,好本事,再打这傻蛋!”程英微笑道:“你当真呢!杨大哥让我的。”陆无双道:“好吧,你两个在这里真真假假的玩罢。玩不玩拜天地呢?”程英道:“还是媳妇儿来玩吧!”陆无双扁扁嘴道:“我猜他更想跟你玩拜天地。”程英提起竹子要打,陆无双伸伸舌头,说道:“我去瞧瞧傻蛋的好姊姊怎么了?”刚转过身子,只听得山前人喧马嘶,隐隐如雷。 杨过道:“我去瞧瞧。”跃上马背,转出山坳,奔了数里,已到大路,但见尘土飞扬,旌旗蔽空,原来是一大队蒙古兵向南开拔,铁弓长刀,势若波涛。杨过从未见过大军启行,看到这般惊心动魄的壮观,不由得呆了。 两名小军舞起长刀,吆喝:“兀那蛮子,瞧什么?”冲将过来。杨过拨转马头便跑,两名小军弯弓搭箭,飕飕两声,向他后心射来。杨过回手接住,只觉这两枝箭势甚是劲急,若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给射得穿胸而死。两名小军见他如此本领,吓得勒住马头,不敢再追。 杨过回到铁匠铺中,将所见说了。冯默风叹道:“蒙古大军果然南下。我中国百姓可苦了!”杨过道:“蒙古人骑射之术,实非宋兵所能抵挡,这场灾祸甚是不小。”冯默风道:“杨公子正当英年,何不回南投军,以御外侮?”杨过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寻我姑姑。蒙古军声势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什么用?”冯默风摇头道:“一人之力虽微,众人之力就强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这等想法,还有谁肯出力以抗异族入侵?” 杨过觉得他话虽不错,可是世上决没比寻找小龙女更要紧之事。他自幼流落江湖,深受小官小吏之苦,觉蒙古人固然残暴,宋朝君臣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着为他们出力,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冯默风将铁锤、钳子、风箱等缚作一捆,负在背上,对程英道:“师妹,你日后见到师父,请向他老人家说,弟子冯默风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诲。今日投向蒙古军中,就算送了性命,也要刺杀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将。师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见师父的新传人,委实欢喜得紧。”说罢撑着铁拐,头也不回的去了,竟没再向杨过瞧上一眼。 杨过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说道:“不意在此处得识这位异人。”陆无双心中偏袒杨过,道:“表姊,你师父门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里傻气,便是疯疯颠颠。”程英一笑,淡然道:“冯师哥是忠义之人,不忘师恩,是我辈的模范。你说他疯疯颠颠,说不定他却说咱们全无家国之情呢。再说,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傻里傻气、疯疯颠颠?”杨过心中怦然而动,瞧她神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带双关。 忽听得砰的一声,傻姑从凳上摔将下来。三人一惊,忙扶她上炕,但见她满脸通红,双目发直,知道赤练神掌的毒性又发作了。当下程英给她服药,杨过为她按穴推拿。傻姑怔怔的瞪着他,脸上满是恐惧之色,叫道:“杨兄弟,你别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程英柔声道:“姊姊,你别害怕,他不是……” 杨过忽地想到:“她此时神智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双手一翻,扣住了她手腕,厉声道:“是谁害死我的?你不说,我就要你抵命。”傻姑求道:“杨兄弟,不是我。”杨过怒道:“你不说!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吓得尖声大叫。程英和陆无双那明白杨过的用意,齐声劝阻,一个叫“杨大哥”,一个叫“傻蛋”,一个说:“别吓坏了她。”一个说:“这时候怎么闹着玩?” 杨过那里理会,手上微微加劲,脸上现出凶神恶煞的神气,咬牙切齿的道:“我是杨兄弟的恶鬼。我死得好苦,你知道么?”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后乌鸦吃你的肉。啊!啊!啊!”学着乌鸦叫声。 杨过心如刀绞,他只知父亲死于非命,却不知死后连尸体也不得埋葬,竟为乌鸦啄食,大叫:“是谁害死我的?快说,快说。”傻姑声音嘶哑,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上有毒针,你就死了。”杨过大声嚷道:“姑姑是谁?”傻姑给他扼得气都喘不过来,几欲晕去,低声道:“姑姑就是姑姑。”杨过道:“姑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傻姑道:“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开我!” 陆无双见情势紧迫,去拉杨过手臂。杨过此时犹如颠狂一般,用力一挥,使了十成力,陆无双那里抵挡得住,给他直推出去,砰的一响,撞在墙上,好不疼痛。程英见杨过平素温和潇洒,此刻状若疯虎,吓得手足都软了。 杨过心想:“今日若不问出杀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时就会呕血而死。”连问几声:“姑姑是姓曲么?是姓梅么?”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说不定是梅超风。傻姑出力挣扎,她练功时日虽远较杨过为久,武功却是不及,兼之手腕上穴道遭扣,只急得哑哑而呼,说道:“你去向姑姑讨命,别……别找我。”杨过道:“姑姑在那里?”傻姑道:“我和爷爷,出来!她和汉子,在岛上。” 杨过听了此言,一股凉气从背脊心直透下去,颤声道:“姑姑叫你爷爷做什么?”傻姑道:“叫爸爸啊,还能叫什么?”杨过脸如土色,还怕弄错,追问一句:“姑姑的汉子名叫郭靖,是不是?”傻姑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学着黄蓉叫郭靖的腔调,双脚乱踢,忽如杀猪般叫了起来:“救命,救命!鬼……鬼……鬼啊。” 第779章 神雕侠侣(84) 杨过此时那里尚有丝毫怀疑?自己幼时孤苦、受人欺凌诸般往事,霎时间都涌向心间,心想:“若不是爹爹遭害,我妈也不致悲伤困顿,这么早便死了,我自也不会吃尽这些苦头。”又想:“在桃花岛之时,郭靖夫妇对我总是不甚自然,有些儿客气,有些儿忌讳,绝不如对待武氏兄弟那么要说便说,要骂便骂,当时我但觉别扭,那知道只因他们杀了我父亲,心中怀着鬼胎。他们不肯传我武功,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原来都是为此。”他惊愤交迸,手脚都软了。傻姑大叫一声,从床上跃起。 程英走到杨过身边,轻声说道:“傻姊姊向来傻里傻气,你是知道的。她受伤后更加语无伦次,一切都得慢慢想想清楚。”但她内心却也深信傻姑所说是实,也知如此劝慰管不了用,只是见杨过满脸悲苦愤激之状,心中不忍。 程英见杨过仍然神情激动,喘气急迫,又走近一步,说道:“杨大哥,我有句话跟你说。”杨过回过身来,慢慢调匀呼吸,道:“请说。”程英道:“杨大哥,父仇不共戴天,自然非报不可。我只劝你一句话。”杨过道:“程师姊,你的好意劝告,我自然要听。”程英正色道:“杨大哥,咱们这次不开玩笑,我是说正经的。”杨过收起了脸上一丝笑容,说道:“小妹子,你一直待我很好,我胡乱叫你‘师姊,姑姑’,都是开玩笑。”他乘此机会,要令程英别生误会,神色郑重的道:“在我心中,我真的当你是小妹子!我对你一片真心。我的性命,我早给了我姑姑啦,不能再给你。除此之外,你说什么,我就全听你的。”程英道:“杨大哥,多谢你。”伸出右掌,掌心向上。杨过伸掌在她掌心轻轻一击,随即翻掌,掌心向上。程英也在他掌心轻轻一击,翻转手掌。杨过又在她掌心轻拍一下。此之谓“三击掌”,宋人意示立誓,三击掌之后,所言所许决无反悔。 程英道:“我那个傻师姊人很戆直,说的话决计无假,不过她神智不清,有些事缠夹之极,也说不定把事情弄错了。我不求你不报仇,只求你动手之前,三思而行,想想我劝你的话。会不会找错了仇人?要是找错了人,那便如何?我只求你答允我,临到动手,须得清清楚楚的想一想。这一出手,必得决无反悔。”杨过道:“小妹子,你这话是为了我好,真正是金玉良言,我必定牢记在心,决不有违。” 程英道:“大哥,你一切保重,敌人厉害,事事小心。报仇大事,十年未晚,未必定须争这一朝一夕。多等得十年,你的武功长进了十年,仇人却老了十年。今年报不了仇,十年、二十年之后,可就易了!那时候彼消我长。咱们当求必成必胜,更须不找错了仇人,要防犯错、要戒心急。”杨过点头道:“对!对!我的小妹子真聪明。”伸出双臂,轻轻把她虚搂了一下。程英突然满脸通红,眼光中全是温柔神色。 杨过呆了半晌,挥手出门,翻身上了瘦马。双腿力夹,那马疾窜而前,转瞬间奔出数十丈外,一口气狂奔,一个多时辰中驰了数十里。忽觉口唇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鲜血,原来悲愤之际咬紧口唇,竟将上下唇都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来待我并不好,最近忽然待我好了,却原来尽是假仁假义,那也罢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对郭靖一直崇敬异常,觉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绝俗,对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这时才知竟是大大受了欺骗,只觉此人奸诈尤甚于黄蓉。 想到伤心之处,下马坐在大路中心,抱头痛哭。他从未见过父亲一面,连母亲也绝口不说父亲之事,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灵之中,早把父亲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无如此好人。这样一位英雄豪杰,却活活让郭靖、黄蓉害死了,而且死得如此悲惨。 他哭了一阵,忽听得马蹄声响,北边驰来四匹马,马上都是蒙古武士。当先一人手持长矛,矛头上挑着个两三岁大的婴孩,哈哈大笑的奔来。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发出微弱哭声。四名蒙古武士见杨过坐在路上哭喊,微感诧异,但这样衣衫破烂的汉人少年到处皆是,自也毫不在意。一名手持空矛的武士叫道:“让路,让路。”说着挺矛向他刺去。杨过正自烦恼,抓住矛头一扯,将那武士拉下马来,顺手反矛横扫,那武士直飞出丈许之外,脑骨碎裂而死。余下三人见他如此神勇,发一声喊,一齐转马逃回,只听啪的一声,那婴儿摔在路上。 杨过抱了起来,见是个汉人孩子,肥肥白白的甚是可爱,长矛刺在肚中一时不得就死,可也已不能医活,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还在叫着“妈妈”。杨过伤痛之余,悲悯之心转盛,抱着这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泪来,见他痛苦难当,轻轻一掌将他击死了,用蒙古武士的长矛在地下掘坑,要将他掩埋了。 只掘得十来下,猛听得蹄声如雷,号角声中大队蒙古兵急冲而至。杨过左手抱着死婴,右手挺长矛上马,那瘦马原是久历沙场的战马,重临战阵,精神大振,长嘶一声,向蒙古兵冲去。杨过手起矛落,一连搠翻三四人,见敌兵不计其数的涌来,便拨转马头,落荒而走。背后箭如飞蝗般射来,他挥矛一一拨落。瘦马脚程奇快,片刻间已将追兵抛落,但兀自不停,仍在荒野中如飞奔跑。 又过一阵,杨过见天色渐晚,收缰遥望,四下里长草没胫,怪石迫人,暮霭苍茫,静悄悄的绝无人声,连乌鸦麻雀也没一只。 他下得马来,手中还抱着那个死婴,只见他面目如生,脸上神情痛苦异常,心中凄惨,想道:“这孩子的父母自是爱他犹似性命一般,孩子已死,再无知觉,他父母却要肝肠寸断了。这些凶暴残忍的蒙古兵大举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难受,当下在大树旁掘一个坑,将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话来,心道:“这小孩死了,尚有我给他掩埋,我爹爹却葬身于乌鸦之口。唉,你们既害死了他,给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心肠当真歹毒!不报此仇,杨过誓不为人。” 当晚便在一棵大树上睡了,次晨骑上马背,任由瘦马在荒山野岭间信步而行,一时想到要回古墓去会小龙女,一时又想无论如何得先杀了郭靖、黄蓉,以报父仇,肚子饿了,便摘些野果充饥。 行到第四日上,忽见远处有一人纵身跃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树上摘取果子,身法轻盈,武功不弱,杨过纵马走近,望见是金轮国师的弟子达尔巴。他每次一跃,只采到一枚果子,后来不耐烦起来,伸臂横击,打了几下,那野果树喀喇声响,从中折断,他尽采树上野果,放入怀中。 杨过心道:“难道金轮国师就在左近?”他与国师本来并无重大仇怨,此时认定郭靖、黄蓉是杀父仇人,反而后悔当日相助郭黄而与国师作对,当下悄悄跟在达尔巴身后,要去瞧个究竟。只见他迈步如飞,直向山坳中行去。杨过下马步行,远远跟随,见他转入林木深处,越走越高,于是随着他上了一座山峰。 峰顶上搭着座小小茅棚,四面通风。金轮国师闭目垂眉,在棚中打坐。达尔巴将野果放在棚中地下,转过身来,突见杨过走近,不由得脸色大变,叫道:“大师兄,你要来加害师父么?”说着向杨过急冲过来,伸手便去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杨过为高,但此刻师父正处于奇险之境,一受外感,立时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这一招章法大乱,竟自犯了武学的大忌,给杨过反擒手背,一带一送,将他摔得跌了出去。 达尔巴心中认定杨过是大师兄转世,又给他这一摔先声夺人,在地下打了个滚,翻身爬起,跃到杨过面前。杨过只道他又要动手,退后一步,那知他突然双膝落地,磕头道:“大师兄,你须念前世恩师之情。师父身受重伤,正自行功自疗,你若惊动了他,那可……那可……”说到后来,喉头哽咽,泪水长流。杨过虽不懂他蒙古话,但见他神情激动,国师又容颜憔悴,已明白了七八分,忙扶他身起,说道:“我决不伤害尊师。”达尔巴见他脸色和善,虽不懂他说话,却已消去了敌意。 就在此时,金轮国师睁开眼来,见到杨过,大吃一惊,适才他入定运气,并未听到杨过与达尔巴对答之言,斗见大敌当前,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枉自修练多年,总是勘不破名关,却不道今日丧身中原。”原来他受巨石撞击,内脏受了重伤,这些日来耽在荒山顶上结庐疗伤,不意杨过竟跟踪过来,此时固丝毫用不得力,即令达尔巴将杨过逐走,争斗之时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伤难愈。 那知杨过躬身唱喏,说道:“在下此来,非与大师为敌,请勿多心。”国师摇了摇头,待要说话,胸口突然剧痛,急忙闭目运气。杨过走进茅棚,伸出右掌,贴在他背心的“至阳穴”上。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乃是人身督脉的大穴。达尔巴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挥拳便要向杨过攻去。杨过摇摇左掌,向他使个眼色。达尔巴见师父神情无异,脸上且微带笑意,这一拳举起了便不打下去。 杨过修为不深,于金刚宗内功更一无所知,掌心隐隐感到他体内气息流动,便潜运内力,将一股热气助他上通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各穴,下通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各穴,尽其所能,仅能维护他的督脉。达尔巴武功虽强,练的都是外功,不能助师疗伤,这些日子中只有干着急的份儿。此刻金轮国师既无后顾之虑,便气走任脉,全力调理前胸小腹的伤势,只一个多时辰,疼痛大减,脸现红润,睁眼向杨过点首为谢,合掌说道:“杨居士,你何以忽来助我?”杨过也不隐瞒,将最近得悉郭靖夫妇害死他父亲、现下决意要前去报仇、无意中跟随达尔巴上山等情说了。 金轮国师虽知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话中连一句也难信,但他今日于杀己易于反掌之际反而相助疗伤,对己确然绝无敌意,便道:“原来居士身上尚负如此深仇大恨。但郭靖夫妇武功深湛,杨居士要报此仇,只怕不易呢。”杨过默然,过了一会,说道:“那么我父子两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罢了!”国师道:“我初时自负天下无敌,欲以一人之力,压倒中原群雄,争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讲究单打独斗的规矩,大伙儿来个一拥而上,那只好另作打算了。老衲伤愈之后,须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声势一大,中原武师不能恃多为胜,大家便能公平决个胜败。你可有意参与我方么?” 杨过待要答允,却想起蒙古兵将屠戮之惨,说道:“我不能相助蒙古。”国师摇头道:“你想单枪匹马去杀郭靖夫妇报仇,那可难上加难。” 杨过沉吟半晌,说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却须助我报仇。”国师伸出手掌,说道:“大丈夫一言为定,击掌以誓。”二人击掌三下,订了盟约。杨过道:“我只助你争盟主之位,你如帮蒙古人攻取江南,杀害百姓,我可要跟你敌对了。” 国师笑道:“你是汉人,那也勉强不来。杨兄弟,你的武功花样甚多,不是我倚老卖老说一句,博采众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驳而不纯。你最擅长的到底是那一门功夫?要用什么武功去对付郭靖夫妇?” 这些话可将杨过问得张口结舌,难以回答。他一生遭际不凡,性子又贪多务得,全真派的、欧阳锋的、古墓派的、九阴真经、洪七公的、黄药师的,诸般武功着实学了不少,却又均初窥门径,而没深入。这些功夫每一门都精奥无比,以毕生精力才智钻研探究,亦难望其涯岸,他东摘一鳞、西取半爪,却没一门功夫练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对手之时,施展出来固然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但遇到绝顶高手,却不免相形见绌,便和金轮国师的弟子达尔巴、霍都相较,也尚有不及。他低头凝思,觉金轮国师这几句话实是当头棒喝,说中了他武学的根本大弊。 转念又想:“我既已决意娶姑姑为妻,却何以又到处留情?程家妹子、媳妇儿,还有那完颜萍。我对她们既无真情,何以又不规规矩矩的?这真是贪多嚼不烂了。”再想:“不论洪七公、黄岛主、我义父欧阳锋、郭伯伯、金轮国师、甚至全真七子,凡卓然而成名家者,都必精修本门功夫,别派武功他们并非不懂,却只明其家数,并不研习,然则我该当专修那一门功夫?”在情在理,自当专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才是,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奥妙、黄药师的玉箫剑法这等精微,置之不理,岂非可惜?而义父的蛤蟆功与经脉逆行、九阴真经中的诸般功夫,无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扬名天下,好不容易学到,又怎能弃之如遗? 他走出茅棚,在山顶上负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烦恼,想了半天,突然间心念一动:“我何不取各派所长,自成一家?天下武功,均由人所创,别人既然创得,我难道就创不得?”想到此处,眼前登时大现光明。 他自辰时想到午后,又自午后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饮不食,生平所见诸般精妙武功在脑海中此来彼往,相互激荡。他曾见洪七公与欧阳锋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讲指划而将李莫愁惊走,此时脑中诸家武功互争雄长,比口述更加迅速激烈。想到后来,不由自主的挥拳踢腿的施展起来。初时还能分辨这一招学自洪七公,那一招学自欧阳锋,到得后来竟紊不可理,心中如乱丝般绞成一团,再难支持,仰天摔倒,昏了过去。 达尔巴遥遥望见他疯疯颠颠,指手划脚,不知干些什么,突然见他摔倒,大吃一惊,要去相救。金轮国师笑道:“别去拂乱他心思。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难明其中道理。” 第780章 神雕侠侣(85) 杨过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来又想。七日之中,接连昏迷了五次。说要综纳诸门,自创一家,那是谈何容易?以他此时的识力修为固绝难成功,且更不是十天半月之事。连想数日之后,蓦地里恍然有悟,明白诸般武术皆可为我所用,既不能合而为一,也就不必强求,日后临敌之际,当用则用,适使即使,不必去想其出处来历,也已与自创一派相差无几。想明白了此节,登时心中舒畅。 金轮国师这数日运功自疗,有时又得杨过伸手相助,伤势愈了八九成,已可行动如常,这日见杨过突然神情平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知他于武学之道已进了一层,说道:“杨兄弟,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此人雄才伟略,豁达大度,包你见了心服。”杨过问:“是谁?”国师道:“蒙古王子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孙,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杨过自见蒙古军士大肆暴虐,对蒙古人极感憎恶,皱眉说道:“我急欲去报杀父大仇,那蒙古王子却不必见了。”国师笑道:“我已答允助你,岂能失信?但我由当朝太后派给忽必烈王子麾下在漠南办事,须得向他禀告一声。他王帐离此不远,一日可至。”杨过无奈,自忖绝非郭靖、黄蓉夫妇的对手,不论斗智斗力,都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不得金轮国师相助,此仇难报,只得和他同去。 金轮国师受封蒙古第一护国国师,蒙古兵将对他极是尊崇,一见到来,立即通报王爷。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帐篷,虽然入城,仍不惯宫室,因此忽必烈也住在营帐之中。 国师携着杨过之手走进王帐。杨过见那营帐比之寻常蒙古营帐大逾一倍,帐中陈设却甚简朴。一个青年男子科头布服,正坐着看书。那人见二人进帐,忙离座相迎,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见国师,常自思念。”金轮国师道:“王爷,我给你引见一位少年英雄。这位杨兄弟年纪虽轻,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杰。” 杨过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孙,外貌若非贵盛尊荣,便当威武刚猛,那知竟是这么一个会说汉语、谦和可亲的青年人,颇觉诧异。 忽必烈向杨过微一打量,左手拉住国师,向左右道:“快取酒来,我和这位兄弟喝一碗。”左右送上三只大斗,倒满了蒙古的马乳酒。忽必烈接过来一饮而尽,国师也自干了。杨过平素甚少饮酒,此时见主人如此脱略形迹,不便推却,也即举斗饮干,只觉那酒极是辛烈,颇带酸味。忽必烈笑道:“小兄弟,这酒味可美么?” 杨过道:“此酒辛辣酸涩,入口如刀,味道不美,却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 忽必烈大喜,连声呼酒,三人各尽三斗。杨过仗着内力精湛,喝得丝毫不动声色。忽必烈喜道:“国师,你何处觅得这位好人才?真乃我大蒙古之幸。”国师当下将杨过的经历约略一说,言语中将他身分抬得甚高,隐然当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自己争夺武林盟主,受挫于杨过干挠一事,也不隐匿。杨过给他这么一捧,不自禁也有些飘飘然之感。 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久了,心慕汉化,日常与儒生为伍,读经学书(注一),又广聘武学高人,结交宾客,策划南下攻宋。若为旁人,见杨过如此年轻,定然难信,但忽必烈才智卓绝,气度恢宏,眼光远大,对金轮国师又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张筵席。 不多时筵席张布,酒肉满几,蒙汉食事各居其半。忽必烈向左右道:“请招贤馆的几位英雄来见。”左右应命出帐。忽必烈道:“这几日招贤馆中又到来几位宾客,各怀异能,实为国家之福,只不及国师与杨君那么文武全才了。” 言谈间左右报称客到,帐门开处,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一人身材高瘦,脸无血色,形若僵尸,忽必烈向国师与杨过引见,说是湘西名宿潇湘子。第二人既矮且黑,乃是来自天竺的高手尼摩星。其后两人一个身高八尺,粗手大脚,脸带傻笑,双眼木然;另一个高鼻深目,曲发黄须,是个胡人,身上穿的却是汉服,颈悬明珠,腕带玉镯,珠光宝气。忽必烈分别引见,那巨汉是西域回疆人,名叫麻光佐(注二)。那胡人是波斯大贾,祖孙三代在汴梁、长安、太原等地贩卖珠宝,取了个中国姓名叫作尹克西。 尼摩星与潇湘子听说金轮国师是“蒙古第一国师”,冷冷的上下打量,脸上均有不服之色,见杨过年纪幼小,只道是国师的徒子徒孙,更没放在心上。酒过三巡,尼摩星忍耐不住,说道:“王爷,大蒙古地方大大的,这个大和尚是第一国师的,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我们想要瞧瞧的。”忽必烈微笑不语。潇湘子接口道:“这位尼摩星仁兄来自天竺,咱们素知吐蕃和蒙古的武功传自天竺,难道世上当真有青出于蓝之事么?兄弟可有点不大相信了。” 金轮国师见尼摩星双目炯然生光,潇湘子脸上隐隐透着一股青气,知这两人内功均深;尹克西则嘻嘻哈哈、竭力装出一股庸俗市侩气,心想汉人言道:良贾深藏若虚,此人越显无能,只怕越有家底,倒不可小看了,那巨汉麻光佐却不必挂怀,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受封国师,是太后、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老衲本来愧不敢当。” 潇湘子道:“那你就该避位让贤啊。”说着眼睛向尼摩星斜望,嘴角边微微冷笑。 国师伸筷子夹了一大块牛肉,笑道:“这块牛肉是这盘中最肥大的了,老衲原也不想吃它,只是偶尔伸筷,偶尔夹着,在佛家称为缘法罢了。那一位居士有兴,尽可夹去。”说着举筷停在盘上,静候各人来夹。 麻光佐不明白金轮国师语带机锋,说的是一块肥大牛肉,其意所指却是蒙古第一国师的高位,见他夹着牛肉让客,当即伸筷去接。他筷头将要和牛肉碰到,国师手中的一根筷子突然横出,与他筷子轻轻一碰,麻光佐只感手臂剧震,把捏不定,一双筷子竟落在桌上。国师的筷子放开了牛肉,牛肉尚未落到桌上,他筷子已及时缩回,夹住了牛肉。众人愕然相顾。麻光佐还未明白,拾起筷子,五根手指牢牢抓住,心想:“这次你总再也碰不下了。”伸筷再去夹肉。国师又是一筷横出,这一次麻光佐抓得极紧,果然震他不下,却听得喀喇一声轻响,他一双筷子断为四截,犹如刀斩一般,两个半截落在桌上。 麻光佐大怒,大吼一声,扑上去要和国师厮拚。忽必烈笑道:“麻壮士不须动怒,若要比武,待用完饭再较量不迟。”麻光佐畏惧王爷,恨恨归座,指着国师喝道:“你使什么妖法,弄断了我的吃饭家伙?”国师一笑,筷子仍夹着牛肉,伸在身前。 尼摩星初时也没将金轮国师放在眼内,待得见他内力深厚,再也不敢小觑。他是天竺国人,吃饭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说道:“肥牛肉,大汉子抢不到的,我,想吃的。”突然五指如铁爪,猛往肉上抓去。国师横出右边一根筷子,快如闪电般颤了几颤,分点他手心、手腕、手背、虎口、中指指尖五处穴道。尼摩星手掌急翻,呼的一声,向他手腕斩落。国师手臂不动,倒竖筷子,又颤了几颤,尼摩星突觉筷尖触到自己虎口,疾忙缩回。国师那根筷子转了回去,仍将牛肉夹住。他出筷点穴,快捷无伦,数颤而回,牛肉尚未落下。 杨过等都瞧得明白,就在这霎时之间,二人已交换了数招,国师出筷固然极快,尼摩星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及时缩手避开,武功也着实了得。潇湘子阴恻恻的叫了声:“好本事!”忽必烈知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较劲,但使的是什么功夫却瞧不出来。麻光佐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望望这个,瞪瞪那个,不明所以。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太客气啦!你推我让,你也不吃,我也不吃,却让得菜都冷了。”说着慢吞吞的伸出筷子,手腕上一只翡翠镯、一只镶金玉镯相互撞得玎玎珰珰乱响。他筷头尚未碰到牛肉,国师的筷子已给他内劲激得微微一荡,原来他竟抢了先着,使内劲逼得国师的筷子伸不出来。国师索性将筷子前送,让他夹着,劲力传到他筷上,再向他手臂撞去。尹克西忙运劲还击。那知国师的内劲忽发即收,牛肉本已给尹克西夹去,给他自己的劲力一送,重又交回到国师筷上。国师笑道:“尹兄定要推让,实在太客气了。”这一下是以巧取胜。尹克西中计,同时也已试出对方内力远胜于己,好在并未出丑,当即微微一笑,转筷在盘中夹了一小块牛肉,笑道:“兄弟生平所爱,只是珠宝财帛,肥牛肉却不大喜欢,还是吃块小的罢。”说着送肉入嘴,慢慢咀嚼。 金轮国师心想:“这波斯胡气度倒不凡。”转头向潇湘子道:“老兄如此谦让,老衲只好自用了。”说着筷子微微向内缩了半尺。他猜想潇湘子内力不弱,不敢大意,筷子缩回半尺,就是发出内劲时近了半尺,而对方却远了半尺。潇湘子冷笑一声,筷子缓缓举起,突然抢出,夹住了牛肉,借势回夺,竟给他拉回了半尺。 金轮国师没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运劲回夺,那牛肉便又一寸一寸的移了回来。潇湘子站起身来,左手据桌,只震得桌子格格直响,却阻不住牛肉向国师面前移动之势。眼见金轮国师神态悠闲,潇湘子额头汗珠涌出,强弱之势已分。 忽听得远处有人高声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那里?快快出来,郭靖,姓郭的小子哪!”呼声初时发自东边,倏忽之间却已从西边传来。东西相距几有里许之遥,似是一人喊毕,第二人跟着接上,但语音却是一人,而且自东至西连续不断,此人身法之快,呼声中内力之强,均为世上少见。 各人愕然相顾之际,潇湘子放松筷子,颓然坐下。金轮国师哈哈一笑,说道:“承让,承让!”正要将牛肉送入口中,突然帐门扬起,人影闪动,一人伸手将国师筷上那块肥牛肉抢了过去,咬了一半,放入口中大嚼。 这一下众人都大吃一惊,同时站起,看那人时,却是个白发白须的老人,满脸红光,笑容可掬。只见他在帐内地下的毡上一坐,左手拨开白胡子,右手将余下半块牛肉往口中送去,吃得嗒嗒有声。 帐门口守卫的武士没拦住白须老人,猛喝:“捉刺客。”早有四柄长矛齐向他胸间搠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个矛头,向杨过道:“小兄弟,再拿些牛肉来吃,我肚子饿得狠了。”四名蒙古武士用力推前,竟纹丝不动,随即使力回夺,但四人挣得满脸通红,四柄长矛竟似铸入了一座铁山,连半寸也拉不回转。 杨过看得有趣,拿起席上的那盘牛肉,平平向他飞去,说道:“请用罢!” 那老人右手抄起盘子,托在胸前,突然盘中一块牛肉跳将起来,飞入他口中,犹如活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道他会玩魔术,喝一声采。金轮国师等却知那老人手掌局部运力,推动盘中的某一块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着盘子用力敲击,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众肉齐飞,汁水淋漓,要牛肉分别一块块跃出却万万不能,这老人的掌力实已到了所施无不自如的境地,席上众人自量无法做到,均起敬畏之心。 那老人不停咀嚼,刚吞下一块牛肉,盘中又跳起一块,片刻之间,将一盘牛肉吃了一半。他吃得够了,右手轻扬,盘子脱手上飞,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向杨过与尹克西飞去。杨尹二人见他功夫了得,生怕在盘上暗中使了怪劲,不敢伸手去接,忙分向两旁让开。那盘子平平的贴着桌面飞来,对准了一盘烤羊肉一撞,那盘羊肉便向老人飞去,牛肉盘在桌上转了几个圈子,停住不动。原来他使的是股“太极劲”,如太极图一般周而复始,连绵不断,若在空旷处掷出盘子,那盘就会绕身兜圈。这股劲力使发也并不甚难,颇多善变幻术之人均擅此技,所难者是劲力拿捏恰到好处,刚巧飞向席上一撞,牛肉盘停住,而将另一盘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极是得意,手掌运劲,烤羊肉又一块块跃起,飞入他嘴里。其时最狼狈的莫过于那四名蒙古武士,用力夺回长矛固然不能,而放手却又不敢。蒙古军法极严,临阵抛弃兵刃是杀头的死罪,何况四人身负护卫四王子的重任,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来与之争夺。 那老人见他们手足无措,高兴之极,突然喝道:“变变变,两个给我磕响头,两个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字刚说完,手臂一震,四根长矛同时断折。他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在两根长矛上运力外推,对另外两根长矛却向内拉扯,只听得“啊哟”连声,果然两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头,另外两名武士却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唱道:“小宝宝,滚元宝,跌得重,长得高!”唱的是首儿歌,那是当小孩跌交之时,大人唱来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省起,问道:“前辈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是啊,哈哈,你认得我么?”尹克西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原来是老顽童周伯通周老前辈到了。”潇湘子素闻其名,金轮国师与尼摩星却不知周伯通的名头,但见他武功深湛,行事却顽皮胡闹,果然不枉了“老顽童”三字的称号。各人登时减了敌意,脸上都露出笑容。 金轮国师道:“请恕老衲眼拙,未识武林前辈。便请入座如何?王爷求贤若渴,今日得见高人,定必欢喜畅怀。”忽必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请入座。”周伯通摇头道:“我吃得饱了,不用再吃。郭靖呢,他在这里么?”杨过曾听黄药师说过周伯通与郭靖结拜之事,冷冷的道:“你找他干什么?” 第781章 神雕侠侣(86) 周伯通自来天真烂漫,最喜与孩童接交,见座中杨过年纪最小,先便欢喜,又听他直称自己为“你”,不说什么“老前辈”、“周先生”,更加高兴,说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你认得他么?他从小爱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见到蒙古包,就钻进来找找。”杨过皱眉道:“你找郭靖有什么事?”周伯通心无城府,那知隐瞒心中之事,随口答道:“他派人送个信给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远赶去,路上玩了几场,迟到了几日,他们却早已散了,教人好没兴头。”杨过道:“他们没留下书信给你么?” 周伯通白眼一翻,说道:“你为什么尽盘问我?你到底识不识得郭靖?”杨过道:“我怎么不识?郭夫人名叫黄蓉,是不是?他们的女儿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错啦,错啦!黄蓉这丫头自己也是个小女孩儿,有什么女儿?” 杨过一怔,随即会意,问道:“你和他夫妻俩有几年不见啦?”周伯通扳着手指头儿计数,十只手指每一只屈了两遍,说道:“总有二十年了罢。”杨过笑道:“对啊,她隔了二十年还是小女孩儿么?这二十年中她不会生孩子么?”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须根根飘动,说道:“是你对,是你对!他们夫妻小两口儿,生的女儿可也挺俊吗?”杨过道:“那女孩儿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说俊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个女孩儿倘若浓眉大眼,黑黑的脸蛋,像我郭兄弟一般,那自然美不了。”杨过知他再无怀疑,为坚其信,又道:“黄蓉的爸爸桃花岛主黄药师黄兄,跟我是好朋友,你可认得他么?”周伯通一怔,说道:“你这娃娃,怎么能跟黄老邪称兄道弟?你师父是谁?”杨过道:“我师父的本事大得紧,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周伯通笑道:“我才吓不坏呢。”右手一扬,手中空盘向他疾飞过去,呼呼风响,势道猛烈异常。 杨过早知周伯通是马钰、丘处机他们的师叔,又见他扬手时臂不内曲,全以指力发出,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对全真武功的门道自无所畏惧,伸出左手食指,在盘底一顶,那盘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溜溜转动。这一下周伯通固大为欢喜,而潇湘子、尹克西、尼摩星等也群相耸动。潇湘子初时见杨过衣衫褴褛,年纪幼小,那将他放在眼内,此刻却想:“凭这盘子飞来之势,我便不敢伸手去接,更何况单凭一指之力?只消有半点摸不准力道的来势,连手腕也得折断了。却不知这少年是什么来历?” 周伯通连叫几声:“好!”也已瞧出他以指顶盘是全真一派的家数,问道:“你识得马钰、丘处机么?”杨过道:“这两个牛鼻子小娃子我怎不认识?”周伯通大喜。他与丘处机等虽无芥蒂,总觉他们清规戒律烦多,太过拘谨,内心委实瞧他们不起。他生平最佩服的除师兄王重阳外,就是放诞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与黄药师之邪、郭靖之戆、黄蓉之巧,也隐隐有臭味相投之感。这时听杨过称马钰、丘处机为“牛鼻子小娃子”,极为入耳,又问:“郝大通他们怎样啦?” 杨过一听“郝大通”三字,怒气勃发,骂道:“这牛鼻子混蛋得很,终有一日,我要让他好好吃点儿苦头。”周伯通兴致越来越高,问道:“你要给他吃点什么苦头?”杨过道:“我捉着他绑住了手足,在粪缸里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喜,悄声道:“你捉着他之后,可别忙浸入粪缸,你先跟我说,让我在旁偷偷瞧个热闹。”他对郝大通其实并无半分恶意,只天性喜爱恶作剧,旁人胡闹顽皮,投其所好,非来凑趣不可。杨过笑道:“好,我记得了。可是你干么要偷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么?”周伯通叹道:“我是郝大通的师叔啊!他瞧见我,自然要张口呼救。那时我如不救,未免不好意思,但来相救,好戏可又瞧不到啦。” 杨过暗自沉吟:“此人武功极强,性子倒也朴直可爱,不妨跟他交个朋友,但他总是全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须得设法除了他才好。”周伯通那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问:“你几时去捉郝大通?”杨过道:“我这就去。你爱瞧热闹,就跟我来罢。最好你帮我一起捉!” 周伯通大喜,拍着手掌站起身来,突然神情沮丧,又坐了下来,说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阳去。”杨过道:“襄阳有什么好玩?还是别去罢。”周伯通道:“郭兄弟在陆家庄留书给我,说道蒙古大军南下,必攻襄阳。他率领中原豪杰赶去相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寻他不见,只好追去襄阳了。”忽必烈与金轮国师对视了一眼,均想:“原来中原武人大队赶去襄阳,相助守城。” 正说到此处,帐门中进来一个和尚,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容貌儒雅,神色举止均似书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两人交头接耳的说了几句。这和尚是汉人,法名子聪,是忽必烈的谋士。他俗家姓刘名侃,又名刘秉忠,少年时在县衙为吏,后来出家为僧,学问渊博,审事精详,忽必烈对他甚是信任。他得到卫士禀报,说王爷帐中到了异人,当即入见。 周伯通抚了抚肚皮,道:“和尚,你走开些,我在跟小兄弟说话。喂,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杨过道:“我姓杨名过。”周伯通又问:“你师父是谁?”杨过道:“我师父是个女子,她相貌美得不得了,武功又高,可不许旁人提她的名字。” 周伯通打个寒噤,心想天下女子相貌美得不得了,武功又高的,除了自己的旧情人锳姑之外,更有何人?登时不敢再问,站起身来,伸袖子一挥身上的灰尘,登时满帐尘土飞扬。子聪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周伯通大乐,衣袖挥得更加起劲,突然大声笑道:“我去也!”左手一扬,四柄折断的矛头向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麻光佐四人激射过去。四柄矛头夹着呜呜破空之声,去势奇速,相距又近,刹那间已飞到四人眼前。 潇湘子等一惊,见闪避不及,只得各运内劲去接,那知四只手伸出去,一齐接了个空,噗的一声大响,四柄矛头都插入四人面前地下土中。原来他这一掷之劲,即发即收,矛头刚飞到四人身前,突然转弯插地。麻光佐是个戆人,只觉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胡子,你的戏法真多。”潇湘子等三人却大为惊骇,忍不住变色,均想适才这一接不中,矛头转弯,自己的性命实已交在对方手里,矛头若非转而落地,却是插向自己小腹,凭他这一掷的刚猛劲力,那里还有命在? 周伯通戏弄四人成功,极是得意,笑声不绝,走到营帐门口,忽地童心大起,挥掌劈向营帐支柱,那柱子喀的一声断了,一座牛皮大帐登时落将下来,将忽必烈、金轮国师、杨过等一齐盖罩在内。周伯通大喜,纵身帐上,来回奔驰,将帐内各人都踏到了。金轮国师在帐内挥掌拍出,正好击在他脚底心。周伯通只觉一股大力冲到,却也抵挡不住,一个筋斗翻了下来,大叫:“有趣,有趣!”扬长而去。 待得国师等护住忽必烈爬出,众侍卫七手八脚换柱立帐,周伯通早去得远了。国师与潇湘子等齐向忽必烈谢罪,自愧护卫不周,惊动了王爷。忽必烈并不介怀,反不绝口的称赞周伯通本事,说如此异人不能罗致帐下,甚感可惜。国师等均有愧色。 忽必烈道:“蒙古大军数攻襄阳,始终难下。眼下中原豪杰聚会守城,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件棘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尹克西道:“这周伯通武功虽强,咱们也未必就弱于他了。王爷尽管攻城,咱们兵对兵,将对将,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有能人。”忽必烈道:“话虽不错,但汉人兵书有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进兵之前,务须成竹在胸。”子聪道:“王爷之见,极为英明……” 他一言未毕,忽听帐外有人叫道:“我说过不去就不去,你们软请硬邀,全都没用。”正是周伯通在大叫大嚷,不知他何以去而复来,又在和谁说话,众人好奇心起,均想出帐查看。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顽童又在跟谁胡闹了。” 众人步出帐外,只见周伯通远远站在西首的旷地上,四个人分站南、西、西北、北四个方位,成弧形将他围住,却空出了东面。周伯通伸臂攘拳,大声叫嚷:“不去,不去!”杨过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谁勉强得了?何必如此争吵?”看那四人时,都是一式的绿袍,服色奇古,并非当时装束。三个男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则是个少女,腰间一根绿色绸带随风飘舞。 只听站在北方的男子说道:“我们并非有意为难,不过尊驾踢翻丹炉、折断灵芝、撕毁道书、焚烧剑房,只得屈请大驾,亲自向家师说明,否则家师怪责,我们做弟子的担当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脸的道:“你就说是一个老野人路过,无意中闯的祸,不就完了?”那男子道:“尊驾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摇摇头。 那男子伸手指着东方道:“好啊,好啊,是他来了。”周伯通回头一看,不见有人。那男子做个手势,四人手中突然拉开一张绿色的大渔网,兜头向周伯通罩落。这四人手法熟练无比,又古怪万分,饶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给那渔网一罩住,登时手足无措,只听得他大呼小叫、唤爹喊娘,却给四人提着渔网东绕西转,绑了个结结实实。一个男子将他负在肩头,余下三人持剑在旁相护,向东飞奔而去。 杨过本有暗害周伯通之意,用意只在利于报仇,但这恶念在心头一闪即过,他与老顽童无怨无仇,又觉他天真烂漫,便想和他结交为友,见周伯通遭擒,心道:“我非救他不可。”提气追去,叫道:“喂,喂!你们捉他到那里去?快放了他。” 忽必烈低声嘱咐:“国师,这位周先生是个人才,最好能收罗过来,别让他去助守襄阳,以增对方力量。”国师应道:“是,小僧跟去瞧瞧,相机行事。”尼摩星等也愿同行,当即快步随后追去。 奔行数里,与杨过会齐,来到一条溪边,望见那四人扛着周伯通上船,两人扳桨,溯溪上行。杨过大叫:“这老先生是我朋友,你们快放开他!”众人沿岸追赶,追了里许,见溪中有艘小舟,当即入舟。麻光佐力大,扳桨而划,顷刻间追近数丈。但溪流曲折,转了几个弯,忽然不见了前舟影踪。 尼摩星从舟中跃起,登上山崖,霎时间犹如猿猴般爬上十余丈,四下眺望,见绿衫人所乘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条极窄的溪水之中。溪水入口处有一大丛树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视,真不知这深谷之中居然别有洞天。他跃回舟中,指明了方向,众人忙倒转船头,划向来路,从那树丛中划了进去。溪洞山石离水面不过三尺,众人须得横卧舱中,小舟始能划入。划了一阵,但见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余一线。山青水碧,景色极尽清幽,四下里寂无声息,隐隐透着凶险。又划出三四里,溪心忽有九块大石迎面耸立,犹如屏风一般,挡住了来船去路。大石之间稍有缝隙,可容溪水流过。 麻光佐首先叫起来:“糟啦,糟啦,这船没法划了。”潇湘子阴恻恻的道:“你一身牛力,将船提了过去罢。”麻光佐怒道:“我可没这般大力,除非你僵尸来使妖法。” 金轮国师当二人争吵之先,早自寻思:“那小舟如何过得这九个石屏风?”听了二人之言,说道:“凭一人之力,任谁都拔不起这船,咱们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杨兄弟、尹兄和我三人一面,尼兄、潇湘兄、麻兄三位一面,六人合力齐施如何?” 众人同声叫好,依着他的分派,六人分站两旁,各自在山石上寻到了坚稳立足之处,好在那溪极是狭窄,六人站立两旁,伸出手来足够握到船边。国师叫一声:“起!”六人同时用力。六人中只杨过与尹克西力气较小,其余四人都力兼数人,麻光佐尤具神力,只听得波的一声,小舟离开水面,已越过了那九块大石组成的石屏。 众人跃回船头,一齐抚掌大笑。这六人本来勾心斗角,相互间颇存敌意,经此一番齐心合力,自然而然的亲密了几分。 潇湘子道:“我们六人的功夫虽不怎么样,在武林中总也挨得上是一流好手,六人合力抬一艘小船,原也算不了难事,可是……”尼摩星抢着道:“四个绿衫子的男的女的,武功胡里胡涂的,怎么小船抬得过大石的?”六人中倒有五人早在暗暗诧异,只有麻光佐却在思索他说“武功胡里胡涂的”是什么意思。尼摩星道:“他们的船小的,人的……人的……四个人……也少的。四个人能够这么……这么干的,力气也就……就好的。”尹克西道:“那三个男子也还罢了,另一个娇滴滴的十七八岁大姑娘,决计没此本事,这大石中料来另有机关,咱们一时猜想不透罢了。” 国师微微一笑,说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们这位杨兄弟,他小小年纪,却身负绝顶武功,若非我们亲眼得见,谁又信来?”杨过谦道:“小弟末学后进,有何足道?但那四个绿衫人居然能将周伯通绑缚而去,自有过人之处。”他口中谦逊,但说话之间已与潇湘子等一流名家称兄道弟。众人亲见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飞盘,均已不轻视于他,听他这番话说得有理,都纷纷猜测起来。 这六人中杨过年幼,国师久在蒙古,麻光佐、尼摩星二人向在西域,潇湘子荒山独修,素不与外人交往,只尹克西于中原武林的门派、人物、武功,所知甚是广博,但对这四个绿衣男女的来历却也想不起半点端倪。说话之间,已划到小溪尽头,六人弃舟登陆,沿小径向深谷中行去。 第782章 神雕侠侣(87) 山径只一条,倒不会行错,但山径越行越高,也越崎岖,天色渐黑,仍不见那四个绿衫人影踪。正感焦躁,忽见远处有几堆火光,众人大喜,均想:“这荒山穷谷之中,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那几个绿衣人之外,常人也决不会住在如此险峻之地。”发足向前奔去,心知身入险地,各自戒备。各人过去都曾独闯江湖,多历凶险,此时六大高手并肩入山,天下有谁挡得?是以虽存戒心,却无惧意。 行不多时,到了山峰顶上一处平旷之地,只见一个极大的火堆熊熊而燃,再走近数十丈,火光下已看得明白,火堆之后有座石屋。 尼摩星大声叫道:“喂,喂,有客人来的!你们快出来的。”石屋门缓缓打开,出来四人,三男一女,正是日间擒拿周伯通的绿衫人。四人躬身行礼,右首一人道:“贵客远来,未克相迎,实感歉仄。”国师道:“好说,好说。”那人道:“列位请进。” 金轮国师等六人走进石屋,只见屋内空荡荡地,除几张桌椅外一无陈设。四个绿衫男女跟着入内,坐在主位。当先一人道:“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言词,笑吟吟的将五人身分说了,最后说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个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饭,就是识得些珠玉宝物,可不像这几位那样个个身负绝艺。” 那绿衫人道:“敝处荒僻得紧,从无外人到访,今日贵客降临,幸何如之。却不知六位有何贵干?”尹克西笑道:“我们见四位将那老顽童周伯通捉拿来此,好奇心起,是以过来瞧瞧。贵处景色幽雅,令人大开眼界,实不虚此行。” 第一个绿衫人道:“那捣乱的老头儿姓周么?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顽童。”说着恨恨不已。第二个绿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么?”国师接口道:“我们和他也是今日初会,说不上有甚交情。”杨过道:“他是我朋友,请你们放了他。” 第一个绿衫人道:“那老顽童闯进谷来,蛮不讲理的大肆捣乱。”国师问道:“他捣乱了什么?当真是如各位所说,又撕坏书本,又放火烧屋?”那绿衫人气忿忿的道:“可不是吗?晚辈奉师父之命,看守丹炉,那老头儿忽地闯进丹房,跟我胡说八道个没完没了,说要讲故事,又要我跟他打赌翻筋斗,疯不像疯,颠不像颠。那丹炉正烧到紧急的当口,我没法理会,只好当作没听见,那知他突然飞腿将一炉丹药踢翻了。这炉丹药的药材十分难得,再要采全,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说着怒气不息。 杨过笑道:“他还怪你不理他,说你的不对,是不是?”那绿衫少女道:“一点儿不错。我在芝房中听得丹房大闹,知道出了岔儿,刚想过去察看,这怪老头儿已闪身进来,将一株四百多年的灵芝折了两段。”杨过见那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肤色娇嫩,晶莹雪白,眼神清澈,嘴边有粒小小黑痣,容貌甚美,便道:“那老顽童当真胡闹得紧,一株灵芝长到四百多年,自是十分珍异了。”那少女叹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继母分服,那知却给老顽童毁了,我爹爹大发雷霆,那也不在话下。那老顽童折断了灵芝,放入怀内,说什么也不肯还我,只哈哈大笑。我又没得罪他,不知为什么这般无缘无故的来跟我为难。”说着眼眶儿红红的,甚感委屈。杨过心道:“老顽童毫没来由的欺侮这位姑娘,那可不该。”安慰道:“待会我帮姑娘向他讨还。” 尹克西道:“请问令尊名号。我们无意闯入,连主人的姓名也不知,委实礼数有亏。”那少女迟疑未答。第一个绿衫人道:“未得谷主允可,不便奉告,还请贵客原谅。”杨过寻思:“这些人隐居荒谷,行迹如此诡秘,原不肯向外人泄露身分。”问道:“那老顽童抢了灵芝去,后来又怎样了?” 第三个绿衣人道:“这姓周的在丹房、芝房中胡闹得还嫌不够,又冲进书房来,抢到一本书便看。在下职责所在,不得不出手拦阻。他却说:‘这些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有什么大不了!’一口气撕毁了三本道书。这时二师兄、三师兄和师妹一齐赶到了。我们四人合力,仍拦他不住。”国师微微一笑,说道:“这老顽童性子希奇古怪,武功可着实了得,原不易拦他得住。” 第二个绿衫人道:“他闹了丹房、芝房、书房,还不放过剑房。他踏进室门,就大发脾气,说剑房内兵刃……兵刃太多,东挂西摆,险些儿刺伤了他,当即放了把火,将剑房壁上的书画尽数烧毁。我们忙着救火,终于给他乘虚逃脱。我们一想这事可不得了,于是追出谷去,将他擒回,交由谷主发落。” 杨过道:“不知谷主如何处置,但盼别伤他性命才好。”第三个绿衫人道:“家师新婚在即,不会轻易杀人。但若这老儿仍然胡言乱道,尽说些不中听的言语得罪家师,那是他自讨苦吃,可怨不得人。” 尹克西笑道:“那老顽童不知为何故意来跟尊师为难?我瞧他虽然顽皮,脾气却似乎不坏。”绿衫少女道:“他说我爹爹年纪这么大啦,还娶……”那师兄突然接口道:“这老顽童说话傻里傻气,当得什么准?各位远道而来,定然饿了,待晚辈奉饭。”麻光佐大叫:“妙极,妙极!”登时容光焕发。 四个绿衫人入厨端饭取菜,一会儿开出席来,四大盆菜,青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萝卜,黄的是豆芽,黑的是冬菰,竟没一样荤腥。 麻光佐生下来三个月,从此吃饭便无肉不欢,面前这四大盆素菜连油星也不见半点,不禁大失所望。第一个绿衫人道:“我们谷中摒绝荤腥,须请贵客原谅。请用饭罢。”说着拿出一个大瓷瓶,在各人面前碗中倒满了清澈澄净的一碗白水。麻光佐心想:“既没肉吃,多喝几碗酒也是好的。”举碗骨都骨都喝了两口,只觉淡而无味,却是清水,大嚷起来:“主人家忒煞小气,连酒也没一碗。” 第一个绿衫人道:“谷中不许动用酒浆,这是数百年来的祖训,须请贵客原谅。” 那绿衫女郎道:“我们也只在书本子上曾见到‘美酒’两字,到底美酒是怎么的样儿,可从来没见过。书上说酒能乱性,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国师、尹克西等眼见这四个绿衫男女年纪不大,言行却如此迂腐拘谨,而且自与他们见面以来,从未见四人中有那一个脸上露过一丝笑容,虽非面目可憎,可委实言语无味。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各人不再说话,低头吃饭。四个绿衫人也即退出,不再进来。 用饭既毕,麻光佐嚷着要乘夜归去。但其余五人眼见谷中处处透着诡异,好奇心起,均盼查明究竟。国师更奉忽必烈嘱咐,要笼络周伯通,说道:“麻兄,咱们明日还须会见谷主,怎能就此回去?”麻光佐嚷道:“没酒没肉,这等日子我是半天也不能过的。”潇湘子板着脸道:“大伙儿说不去,你一个人吵些什么?” 麻光佐见他僵尸一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怕,听他这么一说,不敢再作声了。 当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下只几张草席。只觉这谷中一切全然十分的不近人情,直比寺庙还更严谨无聊,庙中和尚虽然吃素,却也不会如此对人冷冰冰的始终不露笑容。只杨过住惯了古墓、对惯了冷若冰霜的小龙女,倒丝毫不以为意。 尼摩星气愤愤的道:“老顽童拆屋放火,大大好的!”此言一出,麻光佐登时大有同感,大声喝采。尼摩星道:“金轮老兄,你是我们六个头脑的,你说这谷主是什么路道?是好人的还是不好人的?明儿咱们给他客气客气呢,还是打他个落花……落花什么水的?”国师道:“这谷主的路数,我和诸位一般,也难以捉摸,明日见机行事便了。”尹克西低声道:“这四个绿衫弟子武功不弱,谷中自然更有高手,大家务须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六人一齐陷身此处,那就不妙之极了。” 麻光佐还在唠唠叨叨的诉说饭菜难以下咽,没将他一句话听在耳中。杨过道:“你不听人说话,胡里胡涂的,倘若明日不小心给他们抓住了关一辈子,整日价喂你清水白饭、青菜豆腐,只怕连你肚里的蛔虫也要气死了……”麻光佐大吃一惊,忙道:“好兄弟,我听,我听。”这一晚众人身处险地,都睡得殊不安稳,只麻光佐却鼾声如雷,有时梦中大叫:“来,来!干杯!这块牛肉好大,够肥的!” 注: 一、忽必烈雄才大略,奉蒙古太后、大汗之命经管大漠以南夺自中国的汉人地区,访求汉人贤才,听取意见,施行政治、军事、经济策略。当时所信用的汉人,主要为赵璧、董文用、窦默、王鹗、张德辉以及僧子聪等人。他接受汉人儒生的建议,采用儒家治道,尊崇孔子。后来其亲兄蒙哥接任大汗,忽必烈权力更大,更任用汉臣姚枢、张文谦等,对子聪仍极信任,并约束蒙古大官之不法者。 二、原作中麻光佐名马光佐,但稍后元朝文人大官中有人名马光佐,为免混淆,故改其名。 第十七回 绝情幽谷 次晨杨过醒来,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没看得清楚,原来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一路上风物佳胜,此处更是个罕见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尽皆见人不惊。 转了两个弯,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见他过去,招呼道:“阁下起得好早,请用早餐罢。”说着在树上摘下两朵花,递给了他。 杨过接过花来,心中嘀咕:“难道花儿也吃得的?”却见那女郎将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于是学她的样,也吃了几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酒气,正感心神俱畅,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他细看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娇艳无比,似玫瑰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艳,问道:“这是什么花?我从来没见过。”那女郎道:“这叫做情花,听说世上并不多见。你说好吃么?” 杨过道:“上口极甜,后来却苦了。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别致。”说着伸手又去摘花。那女郎道:“留神!树上有刺,别碰上了!”杨过避开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岂知花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还是将手指刺损了。那女郎道:“这谷叫做‘绝情谷’,偏偏长着这许多情花。”杨过道:“为什么叫绝情谷?这名字确是……确是不凡。”那女郎摇头道:“我也不知什么意思。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爹爹或者知道来历。” 杨过道:“情是绝不掉的,谷名‘绝情’,想绝去情爱,然而情随人生,只要有人,便即有情,因此绝情谷中偏多情花。”那女郎以手支颐,想了一想,说道:“你解说得真好。你怎么这样聪明?”言词中钦佩之意甚诚。杨过笑了笑,道:“或许我说得不对。”那女郎拍手道:“一定对的,一定对的,你说得再好也没有了。” 二人说着话,并肩而行。杨过鼻中闻到阵阵花香,又见道旁白兔、小鹿来去奔跃,甚是可爱,说不出的心旷神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小龙女来:“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愿永远住在这儿,再不出谷去了。”刚想到此处,手指上刺损处突然剧痛,伤口微细,痛楚竟厉害之极,宛如胸口蓦地里给人用大铁锤猛击一下,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忙将手指放入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杨过给她猜中心事,脸上一红,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给情花小刺刺痛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动相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杨过大奇,道:“天下竟有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说道: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且遍身是刺,就算万分小心,也不免为其所伤。多半因这花儿有此特性,人们才给它取上这名儿。”昨日杨过应承她向周伯通索还灵芝,那女郎对他心生好感,因之和他说话时神态友善,但脱不了一股冷冰冰之意。 杨过问道:“那干么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不能……相思动情?”那女郎道:“爹爹说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动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什么的物事来。情花刺上之毒平时于人无害,但一遇上血中这些物事,立时使人痛不可当。”杨过听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将信将疑。 两人缓步走到山阳,此处阳光照耀,地气和暖,情花开放得早,这时已结了果实。但见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着茸茸细毛,就如毛虫一般。杨过道:“那情花何等美丽,结的果实却这么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杨过一笑,道:“难道就没甜如蜜糖的么?”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杨过心想:“她说的虽是情花情果,却似是在比喻男女之情。难道相思的情味初时虽甜,到后来必定苦涩么?难道一对男女倾心相爱,相思之意,定会令人痛得死去活来?到头来定是丑多美少吗?难道我这般苦苦的念着姑姑,将来……” 第783章 神雕侠侣(88) 他一想到小龙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几下剧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几下,才知那女郎所说果然不虚。那女郎见了他这等模样,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要笑,却又忍住。这时朝阳斜射在她脸上,只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里泛红,甚是娇美。杨过笑道:“我曾听人说故事,古时有一个什么国王,烧烽火戏弄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过为求一个绝代佳人之一笑。可见一笑之难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给杨过这么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声,终于笑了出来。 这么一笑,二人之间的生分隔阂更去了大半。杨过又道:“世上皆知美人一笑的难得,说什么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其实美人另有一样,比笑更是难得。”那女郎睁大了眼睛,问道:“那是什么?”杨过道:“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见上美人一面已是极大缘份,要见她嫣然一笑,那便须祖宗积德,自己还得修行三世……”他话未说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来。杨过仍一本正经的道:“至于要美人亲口吐露芳名,那便须祖宗十八代广积阴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什么美人,这谷中从来没一人说过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杨过长叹一声,道:“唉,怪不得这山谷叫做绝情谷。但依我之见,还是改一个名字的好。”那女郎道:“改什么名字?”杨过道:“应该称作盲人谷。”女郎奇道:“为什么?”杨过道:“你这么美貌,他们却不赞你,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么?” 那女郎又格格娇笑。她容貌固也算得甚美,比之小龙女自远远不及,但较之程英之柔、陆无双之俏,似亦不见逊色,杨过心中比较,觉此女清雅,胜于完颜萍。她秀雅脱俗,自有一股清灵之气。她一生中确无人赞过她美貌,因她门中所习功夫近乎禅门,各人相见时都冷冰冰的不动声色,旁人心中纵然觉她甚美,决无那一个胆敢宣之于口。今日忽遇杨过,此人却生性跳脱,越见她端严自持,越要逗她除却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情神态。她先听杨过解说“绝情谷”之名,已佩服他的见识,这时再听他真心赞美自己,更加欢喜,笑道:“只怕你自己才是瞎子,把丑八怪看作了美人。” 杨过板着脸道:“我看错了也说不定。不过这谷中要太平无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奇道:“为什么?”杨过道:“古人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其实是写了个别字。这个别字非国土之国,该当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弯腰,笑道:“多谢你,别再逗我了,好不好?”杨过见她腰肢袅娜,上身微颤,心中不禁一动,岂知这一动心不打紧,手指尖上却又一阵剧痛。 那女郎见他连连挥动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说话,你却去思念你的意中人。”杨过道:“冤枉啊冤枉,我为你手指疼痛,你却来怪我。”那女郎满脸飞红,突然发足急奔。 杨过一言出口,心中便已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着姑姑,这不规不矩的坏脾气却何以始终不改?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坏蛋可别再胡说八道了。”他天性中实带了父亲的三分轻薄无赖,虽无歹意,但和每个少女调笑几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乱情迷,却是他心之所喜。 那女郎奔出数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树下面,垂下了头呆呆出神,过了一会,回过头来,微笑道:“倘若一个丑八怪把名字跟你说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坏事做得太多,以致贻祸子孙了。”杨过走近身去,笑道:“你偏生爱说反面话儿。我祖宗十八代做了这许多好事,到我身上,总该好有好报罢。”这几句话还是在赞对方之美。她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说便跟你说了,你可不许跟第二个说,更不许在旁人面前叫我。”杨过伸了伸舌头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绝子绝孙么?” 那女郎又嫣然一笑,道:“我爹爹复姓公孙……”她总是不肯直说己名,要绕个弯儿。杨过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什么?”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给他的独生女儿取个名字,叫做绿萼。”杨过赞道:“果然名字跟人一样美。” 公孙绿萼将姓名跟杨过说了,跟他又亲密了几分,道:“待会儿爹爹要请你相见,你可不许对我笑。”杨过道:“笑了便怎地?”公孙绿萼叹道:“唉,倘若他知道我对你笑过,又知我将名字跟你说了,真不知会怎样罚我呢?”杨过道:“也没听见过这样严厉的父亲,女儿对人笑一下也不行。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儿,难道他就不爱惜么?” 绿萼听他如此说,不禁眼眶一红,道:“从前爹爹是很爱惜我的,但自我六岁那年妈妈死后,爹爹就对我越来越严厉了。他娶了我新妈妈之后,不知还会对我怎样?”说着流下了两滴泪水。杨过安慰道:“你爹爹新婚后心中高兴,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绿萼摇头道:“我宁可他待我更凶些,也别娶新妈妈。” 杨过父母早死,对这般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开心,道:“你新妈妈一定没你一半美。”绿萼忙道:“你偏说错了,我这新妈妈才真正是美人儿呢。爹爹可为她……为她……昨儿我们把那姓周的老头儿捉了来,若不是爹爹忙着安排婚事,决不会再让这老顽童逃走。”杨过又惊又喜,问道:“老顽童又逃走了?”绿萼秀眉微蹙,道:“可不是吗?”杨过早料到以周伯通的本事,绝情谷中四弟子纵有渔网,也决拿他不住。 二人说了一阵子,朝阳渐渐升高,绿萼蓦地惊觉,道:“你快回去罢,别让师兄们撞见我们在一起说话,去禀告我爹爹。”杨过对她处境油然而生相怜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绿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头来,突然满脸红晕。杨过生怕想到小龙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石屋。 他尚未进门,就听得麻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果腹,又说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谋财害命么?尹克西笑道:“麻兄,你身上有什么宝贝,当真得好好收起,我瞧这谷主哪,有点儿不怀好意。”麻光佐不知他是取笑,连连点头称是。杨过走进屋去,见石桌上堆了几盘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脸,想起连金轮国师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暗暗好笑。他拿起水杯来喝了两口,门外脚步声响,走进一个绿衫人来,拱手躬身,说道:“谷主请六位贵客相见。” 国师、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师,不论到什么处所,主人总是亲自远迎,连大蒙古国四王子忽必烈也礼敬有加,却不道来到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却如此大剌剌的无礼相待,各人都心头有气,均想:“待会儿见到这鸟谷主,可要给点颜色他瞧瞧。” 六人随着那绿衫人向山后走去,行出里许,忽见迎面绿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极少,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属罕见。七人在绿竹篁中穿过,闻到一阵阵淡淡花香,登觉烦俗尽消。穿过竹林,一阵清香涌至,眼前无边无际的全是水仙花。原来地下是浅浅的一片水塘,深不逾尺,种满了水仙。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会在关洛之间的山顶出现?国师心想:“必是这山峰下生有温泉之类,以致地气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个木桩,引路的绿衫人身形微晃,纵跃踏桩而过。六人依样而为,只麻光佐身躯笨重,轻功又差,跨步虽大,却不能一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几根木桩之后,索性涉水而过。 青石板路尽处,遥见山阴有座极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见两名绿衫僮儿手执拂尘,站在门前。一个僮儿进去禀报,另一个便开门迎客。杨过心道:“不知谷主是否出门迎接?”思念未定,石屋中出来一个身穿绿袍的长须老者。 这老者身材极矮,高仅四尺,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丛胡子直垂而下,几触地面,身穿墨绿色布袍,腰束绿色草绳,形貌古怪。杨过心道:“这谷主这等怪模怪样,生的女儿却美。”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说道:“贵客光临,幸何如之,请入内奉茶。”麻光佐听到这个“茶”字,眉头深皱,大声道:“喝茶么!什么地方没茶了?又何必定要到这里来?”长须老者不明其意,向他望了一眼,躬身让客。 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这里的谷主却比我更矮。矮是你矮,武功却看谁强。”他抢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幸会,幸会。”拉住了老头的手,随即手上使劲。余人一见两人伸手相握,各自让开几步,均知高手较劲,非同小可。 尼摩星手上先使两分劲,只觉对方既不还击,亦不抗拒,微感奇怪,又加了两分劲,但觉手中似乎握着一段硬木。他跟着再加两分劲,那老者脸上微微闪过一阵绿气,那只手仍似木头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诧异,最后几分劲不敢再使将出来,生怕全力施为之际,对方突然反击,自己抵挡不住,哈哈一笑,放脱了他手。 金轮国师走在第二,见了尼摩星的情状,知他没能试出那老者的深浅,心想对方虚实不明,自己不必妄自出手,当下双手合什,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潇湘子、尹克西二人鱼贯而入,更其次是麻光佐。他见那老者长须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没吃过什么东西,几朵情花只有越吃越饿,这时饥火与怒火交迸,进门时突然伸出大脚,往那老者长须上踹去,一脚将他的须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动声色,道:“贵客小心了。”麻光佐另一只脚也踏到了他须上,道:“怎么?”那老者微一摇头,麻光佐站立不稳,猛地里仰天一交摔倒。这样一个巨人摔将下来,实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杨过走在最后,抢上两步,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掌上发劲,将他庞大的身躯弹了进去。麻光佐站桩立稳,双手摸着自己屁股发楞,回头向杨过点头示谢。 那老者恍若未见,请六人在大厅上西首坐下,朗声说道:“贵客已至,请谷主见客。”杨过等都是一惊:“原来这矮子并非谷主。” 只见后堂转出十来个绿衫男女,在左边一字站开,公孙绿萼也在其内。又隔片刻,屏风后转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随随便便的坐在东首椅上。那长须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侧。瞧那人的气派,自然是谷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岁年纪,面目英俊,举止潇洒,上唇与颏下留有微髭。只这么出厅来一揖一坐,便有轩轩高举之概,只面皮蜡黄,容貌虽然秀气,却脸色枯槁,略有病容。他一坐下,几个绿衣童子献上茶来。大厅内一切陈设均尚绿色,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却是崭新的宝蓝缎子,在万绿之中,显得颇为抢眼,裁剪式样,亦不同于时尚。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贵客请用茶。”麻光佐见一碗茶冷冰冰的,水面上漂浮着两三片茶叶,想见其淡无比,发作道:“主人哪,你肉不舍得吃,茶也不舍得喝,无怪满脸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动,喝了一口茶,说道:“本谷数百年来一直茹素。”麻光佐道:“那有什么好处?能长生不老么?”谷主道:“自敝祖上于唐玄宗时迁来谷中隐居,茹素之戒,子孙从不敢破。” 金轮国师拱手道:“原来尊府自天宝年间便已迁来此处,真是世泽绵长了。”谷主拱手道:“不敢。” 潇湘子突然怪声怪气的问道:“那你祖宗见过杨贵妃么?”这声音异常奇特。尼摩星、尹克西等听惯了他说话,均觉有异,都转头向他脸上瞧去。一看之下,更吓了一跳,只见他脸容忽地全然改变,他本来生就一张僵尸脸,这时显得更加诡异。尼摩星等心下暗自忌惮,均想:“此人的内功竟如此厉害,连容貌也忽然全变。他暗自运功,是要立时发难,对这谷主一显颜色么?”各人想到此处,各自戒备。 谷主答道:“敝姓始迁祖当年确是在唐玄宗朝上为官,后见杨国忠混乱朝政,这才愤而隐居。”潇湘子咕咕一笑,说道:“那你祖宗一定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了。” 此言一出,大厅上人人变色。这句话自是向谷主下了战书,顷刻间就要动手。国师等都觉诧异:“这潇湘子本来极为阴险,诸事都让旁人去挡头阵,今日怎地如此奋勇当先?” 那谷主并不理睬,向站在身后的长须老头一拂手。那老者大声道:“谷主敬你们是客,以礼相待,如何恁地胡说?” 潇湘子又咕咕一笑,怪声怪气的道:“你们老祖宗当年非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不可,倘若没喝过,我把头割下来给你。”麻光佐大感奇怪,问道:“潇湘兄,你怎知道?难道你当日一起喝了?”潇湘子哈哈大笑,声音又是一变,说道:“要不是喝洗脚水喝反了胃,怎么不吃荤腥?”麻光佐鼓掌大笑,叫道:“对了,对了,定是这个道理。” 国师等却眉头深皱,均觉潇湘子此言未免过火,想各人饮食自有习性,如何拿来取笑?何况六人深入谷中,乃不请自来,对方并非须供应美食不可,眼见对方决非善类,就算动手较量,也该留下余地为是。 那长须老头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厅心,说道:“潇湘先生,我们谷中可没得罪你啊。阁下既然定要伸手较量,就请下场。”潇湘子道:“好!”他仍坐在椅中,连人带椅跃过身前桌子,登的一声,坐在厅心,叫道:“长胡子老头,你叫什么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的,动起手来太不公平。这个眼前亏我万万吃不起。”这几句话似通非通,那长须老人更增怒气,只是他见潇湘子连椅飞跃这手功夫飘逸灵动,非同凡俗,戒心却又深了一层。那谷主道:“你跟他说罢,不打紧。” 第784章 神雕侠侣(89) 长须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请站起来赐招罢。”潇湘子道:“你使什么兵器,先取出来给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比兵刃?那也好。”右足在地下一顿,叫道:“取来!”两名绿衣童子奔入内室,出来时肩头扛了一根长约一丈一尺的龙头钢杖。杨过等都是一惊:“如此长大沉重的兵刃,这矮子如何使用?” 潇湘子理也不理,从长袍底下取出一柄大剪刀,说道:“你可知道这剪刀做什么用的?”众人见了这把大剪刀不过觉得希奇,杨过却大吃一惊,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背脊微微一挺,便察觉囊中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这大剪刀是冯铁匠给我打的,原本要用以剪断李莫愁的拂尘,怎么这僵尸竟偷偷摸了去,我可半点也没知觉。” 樊一翁接过钢杖,在地下一顿。石屋大厅极是开阔,钢杖一顿,震出嗡嗡之声,加上四壁回音,声势非凡。 潇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尽力撑持,方能使剪刀开合,叫道:“喂,矮胡子,你不知我这宝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你这般旁门左道的兵刃,能有什么高雅名字了。”潇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错,名字确是不雅,这叫做狗毛剪。” 杨过心下不快:“我好好一柄剪刀,谁要你给取这样一个难听名字。”只听潇湘子又道:“我早知这里有个长胡子怪物,因此去定造了这柄狗毛剪,用来剪你胡子。” 麻光佐与尼摩星纵声大笑,尹克西与杨过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金轮国师端严自持,和那谷主隔坐相对,两人竟似没听见。 樊一翁提起钢杖,微微一摆,激起一股风声,说道:“我的胡子原嫌太长,你爱做剃头的待诏,再好也没有了,请罢!”潇湘子抬头望着大厅横梁,呆呆出神,似乎全没听到他说话,猛地里右臂闪电般伸出,喀的一响,大剪刀往他胡子上剪去。樊一翁万料不到他身在椅中,竟会斗然发难,危急中不及闪避,钢杖急撑,向上跃起,一个筋斗翻高丈余,钢杖仍支在地下。潇湘子这一下发动极快,樊一翁也闪得迅捷,这一剪一避,两位高手在一瞬之间都露了上乘武功。但樊一翁终于吃亏在给对方攻了个措手不及,虽让开了这一剪,仍有三茎胡子给剪刀尖头剪断了。 潇湘子甚为得意,左手提起胡子,张口一吹,三茎胡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飞去,胡子碰上茶碗,乒乓一声,茶碗落地打得粉碎。杨过等皆知潇湘子故弄玄虚,推落茶碗的只是他所吹的那一口劲气。麻光佐却不明其理,只道三根胡子给他这么一吹,竟能生出恁大力量,大声叫道:“潇湘子,你的胡子好厉害啊!”潇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开一夹,叫道:“矮胡子,你想不想再试试我的狗毛剪?” 众人见他虽纵声长笑,脸上却皮肉不动,越来越惊异,心想:“内功练到上乘境界,原可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无嗔无喜,但如他这般笑得极为欢畅,脸上却阴森可怖,实是从所未见。”他脸色实在太过难看,众人只瞧上一眼,便即转头。 樊一翁连遭戏弄,怒火大炽,向谷主躬身说道:“师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礼待人了。”杨过甚为奇怪:“这矮子年纪比谷主老得多,怎地称他师父?”那谷主微微点头,左手轻摆。樊一翁挥动钢杖,呼的一声,往潇湘子坐椅上横扫过去,他身子虽矮,却神力惊人,这重逾百斤的钢杖挥将出来,风声劲急。 杨过等虽与潇湘子同来,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却也不甚了然,凝神观看二人拚斗,见钢杖离椅脚不到半尺,潇湘子左臂垂下,竟伸手去抓杖头,同时剪刀张开,又去剪对方长须。樊一翁怒极,心想:“你竟如此小觑于我!”脑袋一侧,长须甩开,钢杖仍往他手上扫去,这一下正好击中他手掌。众人“噫”的一声,同时站起,均想这一下潇湘子手掌定受重伤。樊一翁却感钢杖犹如击在水中,柔若无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不料潇湘子手腕斗翻,已抓住了杖头。 樊一翁觉到对方拉夺,便将钢杖向前疾送,这一挺力道威猛,潇湘子非离椅不可,不料他又连人带椅跃起,向左避让,钢杖落空,但他手指却也不得不放开杖头。樊一翁左手在头顶一转,钢杖打个圈子,挥击过去。潇湘子有意卖弄,连人带椅的跃高丈许,竟从钢杖之上越过。众人见这手功夫既奇特又轻捷,他虽身在椅中,实与空身无殊,都不自禁的喝了声采。 樊一翁全神接战,一根钢杖使得呼呼风响,心知要打中他身子大是不易,但若打碎了他坐椅,也算占了先着。那知潇湘子右手剪刀忽张忽合,不住往他长胡子上招呼,左手却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夺他钢杖。国师等心中暗惊:“瞧不出这僵尸般的怪物,竟有这等了不起的手段。” 又斗数合,樊一翁的钢杖尽是着地横扫的招数,潇湘子连人带椅的纵跃闪避,只听椅脚忽上忽落,登登乱响,越来越快。谷主叫道:“别打椅子,否则你对付不了。”樊一翁一怔,登时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强跟他战成平手。若他双脚着地,只怕用不了几招,我胡子就给他剪去了。”杖法一变,狂舞急挥,但见一团银光之中裹着个长胡子的绿袍矮子,银光之外却是个僵尸般的人形坐在椅中跳蹦不定,洵是罕见奇观。 那谷主瞧出潇湘子存心戏弄,再斗下去,樊一翁定要吃亏,缓步离席,说道:“一翁,你不是这位高人对手,退下罢。”樊一翁听到师父吩咐,大声答应:“是!”钢杖一挺,正要收招跃开,潇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离椅飞起,往他钢杖上直扑下去。只听喀喇一响,一张椅子登时给钢杖打得粉碎,杖身却已给潇湘子左手抓住,左足踏定,同时大剪张开,将樊一翁颏下长须夹入刃口,只须剪刀一合,这丛美髯就不保了。 岂知樊一翁这把长长的胡子,其实是一件极厉害的软兵刃,用法与软鞭、云帚、链子锤是同一路子,只见他脑袋微晃,胡子倒卷,早已脱出剪口,倒反过来卷住剪刀,脑袋向后一仰,一股大力将剪刀往上扯夺。潇湘子大叫:“啊哟,老矮子,你的胡子真厉害,我服了你啦。”一个长须缠住剪刀,一个左手抓住钢杖,一时纠缠不决。潇湘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门口绿影晃动,一条人影迅捷异常的抢进,双掌突往潇湘子背后推去。谷主喝道:“是谁?”潇湘子左掌放杖回转,往敌人肘底一托,立时便将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贼厮鸟,跟你拚个你死我活!” 杨过等向他望去,惊奇不已,同声叫道:“潇湘子!”原来进门偷袭的人竟也是潇湘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袭击?众人一时都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时,与樊一翁纠缠的那人明明穿着潇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点不错,脸孔虽也僵尸一般,面目却与潇湘子原来相貌全然不同。后来进厅那人面目是对了,却穿了谷中众人所服的绿衫绿裤,他双手犹如鸟爪,又向拿剪刀的潇湘子背心抓去,叫道:“混蛋,你施暗算!”樊一翁陡见来了帮手,那人穿的是谷中服色,却非相识,惊讶中绰杖退在一旁,但见两个僵尸一般的人砰砰嘭嘭,斗在一起。 杨过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又掉换了潇湘子的衣衫,混到大厅中来混闹,只因潇湘子平时的面相就和死人一般,初时谁都没瞧出来。杨过虽常戴人皮面具,但戴上之后的相貌如何,自己却是不知,程英戴了面具的模样他又不敢多看,竟给这人瞒过。他凝神看了片刻,认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道:“周伯通,还我的面具剪刀。”说着跃到厅心,伸手去夺他手中大剪。 原来此人正是周伯通。他要进谷来混闹,故意让绝情谷的四弟子用渔网擒住。当时并不抗拒,直到进谷之后,这才破网逃出。他躲在山石之后,有意要在谷中闹个天翻地覆,却见杨过等一行六人到来。到得晚间,他暗施偷袭,点了潇湘子穴道,将他移出石屋,除了他衣服自行穿上。他轻功了得,来去无踪,潇湘子固在睡梦中着了他道儿,连国师等也茫然不觉。周伯通换过衣服后,回进石屋在杨过身畔卧倒,顺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刀与面具。次晨众人醒转,竟未发觉。 潇湘子穴道遭点,忙运内力自通,但周伯通点穴手法了得,直至三个时辰后,四肢方能运转如意。那时他身上只剩下贴肉的短衫小衣,恼怒已极,见到谷中一个绿衫子弟走过,将之打倒,换了他衣裤鞋袜,赶到大石屋中来。见一人穿了自己的衣服正与樊一翁恶斗,狂怒之下,恶狠狠的向他扑击。 周伯通见杨过上来抢夺剪刀,运起左右互搏之技,左掌忽伸忽缩,对付杨过,右手剪子或开或合,将潇湘子逼得不敢近身。大剪刀张开时,剪刃之间相距二尺来长,若给他夹中头颈,收劲一合,脑袋就得和脖子分家。潇湘子虽然狂怒,却不敢轻率冒进。 公孙谷主当见周伯通与樊一翁相斗之时,已暗中惊佩,待见他双手分斗二人,宛然便是一人化身为二一般,自己所学的一门阴阳双刃功夫与此稍有相似,可怎能如他这般一心二用?又见潇湘子双爪如铁,出招狠辣,杨过却风度闲雅,仪形端丽,举手投足间飘飘然有出尘之姿,不禁好生羡慕,寻思:“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两个老儿固然了得,这少年功力虽浅,身法拳脚却也秀气得紧。”朗声说道:“三位且请住手。” 杨过与潇湘子同时后跃,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连剪刀向杨过掷去,叫道:“玩得够了,我去也!”双足一登,疾往梁上窜去。 谷中弟子见他露出本来面目,无不哗然。公孙绿萼叫道:“爹,便是这老头儿!”周伯通横骑梁上,哈哈大笑,屋梁离地有三丈来高,厅中好手甚多,轻身功夫尽皆不弱,但要这般轻跃而上,却均自愧不能。樊一翁是绝情谷掌门大弟子,年纪还大过谷主,谷中除谷主外数他武功最强,今日连遭周伯通戏弄,如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于攀援之术,身形纵起,已抱住了柱子,便似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爱有人跟他胡闹,见樊一翁爬上凑趣,正投其所好,不等他爬到梁上,已伸出手来相接。 樊一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见他右手伸出,便伸指直戳他腕上“大陵穴”。周伯通手腕上微有知觉,立即闭住穴道,放松肌肉。樊一翁这一指犹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缩手,周伯通手掌疾翻,在他手背上啪的打了一下,声音清脆,叫道:“一箩麦,二箩麦,哥哥弟弟拍大麦!”樊一翁怒极,脑袋一晃,长须往他胸口疾甩过去。周伯通听得风声劲急,左足一撑,身子荡开,左手攀住横梁,全身悬空,就似打秋千般来回摇晃。 潇湘子心知樊一翁决非他对手,纵然自己上去联手,也未必能胜,转头向尼摩星和麻光佐道:“尼麻二兄,这老儿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委实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暴躁,受不得激,麻光佐脑筋迟钝,是非不明,听他说“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二人只道当真如此,齐声怒吼,纵身跃向横梁,去抓周伯通双脚。周伯通左一脚,右一脚,踢向尼麻二人手掌。 潇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始终袖手旁观吗?”尹克西微微一笑,说道:“潇湘兄先上,小弟愿附骥尾。”潇湘子一声怪啸,四座生寒,突然跃起。但见他双膝不弯,全身僵直,双臂也笔直前伸,真如僵尸一般,向周伯通小腹抓去。 周伯通见他双爪袭到,身子忽缩,如狸奴般卷成一球,抓住横梁的左手换成了右手。潇湘子双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来。他全身犹似一根硬直的木材,足底在地下一登,又窜了上去。樊一翁在横梁上挥须横扫,潇湘子、尼摩星、麻光佐三人此起彼落,此落彼起,不住高跃仰攻。 尹克西笑道:“这老儿果真身手不凡,我也来赶个热闹。”伸手在怀中一探,斗然间满厅珠光宝气,金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这软鞭以金丝银丝绞就,镶满了珠玉宝石,如此豪阔华贵的兵刃,武林中料来只此一件而已。金丝珠鞭霞光闪烁,向周伯通小腿缠去。 杨过瞧得有趣,心想:“这五人各显神通围攻老顽童,我若不出奇制胜,不足称能。”心念一动,将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学着潇湘子般怪啸一声,拾起樊一翁抛在地下的钢杖,一撑之下,便已借力跃在半空。钢杖本已有一丈有余,再加上这一撑,他已与周伯通齐头,大叫:“老顽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白胡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侧头避过剪刀,叫道:“小兄弟,你这法儿有趣得紧。”杨过道:“老顽童,我没得罪你啊,干么开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来有往,你半点也没吃亏,反而占了便宜。”杨过一怔,道:“什么有来有往?”周伯通笑道:“你曾大叫说是我朋友,叫他们放我,我就当你是朋友了。”见尹克西的金丝鞭击到,伸手抄去。尹克西软鞭倒卷,欲待反击对方背心,身子已落了下去。周伯通道:“你这根死赤练蛇,花花绿绿的倒也好玩。”此时樊一翁的长须也已挥将过来,他双手攀住横梁,全凭一把胡子击敌。 周伯通笑道:“大胡子原来还有这用处?”学他模样,也将颏下长须甩将过去,但他胡子既比樊一翁的短得多,又没在胡子上练过功夫,这一甩全不管用,唰的一下,却给对方胡子打中了脸颊,脸上登时起了丝丝红痕,热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内力深厚,登时就会晕去。老顽童吃了一下苦头,却不恼怒,反大感钦佩,说道:“长胡子,我的胡子不及你,我认输,现下不比了。待我去练好胡子功,再来比过。” 第785章 神雕侠侣(90) 樊一翁一招得手,跟着又是一胡子甩去。周伯通不敢再用胡子去和他对攻,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虚飘飘的挥拳打出,拳风推动樊一翁的胡子向右甩去,适逢麻光佐纵身攻到,长胡子正好拂在他脸上。麻光佐双眼遭遮,两手顺势抓住胡子。樊一翁的胡子本来舒卷自如,但为周伯通的拳风激得失却控纵之力,竟落入麻光佐掌中。他一惊之下用力夺回,却为麻光佐使出蛮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时顺势拉扯,砰嘭大响,二人一齐摔下地来。 麻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么疼痛。樊一翁摔在他身上,怒道:“你怎么啦,还不放手?”麻光佐摔得虽然不痛,给这矮子双足在小腹一撑,却有点经受不起,怒喝:“我偏不放,瞧你怎么?”说着手腕急转,竟将他胡子在臂上绕了几转。樊一翁劈面一掌,麻光佐侧头避让,那知对方这掌却是虚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梁。麻光佐哇哇大叫,回击一拳。说到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在胡子缠于敌臂,难以转头,这一拳竟也给他击中颧骨。一高一矮,便在地下砰砰嘭嘭的打将起来,樊一翁虽然在上,却脱不出对方纠缠。 金轮国师见厅上乱成一团,自己六人同来,已有五人出手,仍奈何不了一个老顽童,未免脸上无光,呛啷啷两声响亮,从怀中取出一只银轮、一只铜轮,一只自左至右,一只自右至左,划成两道弧光,向周伯通袭去。双轮在空中当啷急响,声势惊人。两轮质地均为精钢,甚为沉重,只外表镀银、镀铜,色泽有别。 周伯通不知厉害,说道:“这是什么东西?”伸手去抓。杨过有心助他,大叫:“抓不得!”挥手掷上钢杖,当的一声巨响,又粗又长一根钢杖给铜轮激得直飞到墙角,打得石墙火光四溅,石屑纷飞。铜轮回飞过来,国师左手一拨,轮子又急转着向横梁上旋去。 这一来,周伯通才知和尚甚不好惹,心想对手人多,自己应付不了,一个筋斗翻下地来,叫道:“各位请了,老顽童失陪,赶明儿咱们再玩。”说着奔向厅口,却见四个绿衫人张着一张渔网拦在门前。周伯通知这渔网厉害,叫道:“不好!”纵身欲从东窗跃出,眼看绿影晃动,又有一张渔网罩将过来。 周伯通跃回厅心,只见东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绿衫人张开渔网挡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跃上横梁,一招“冲天掌”在屋顶上打了个大洞,待要从洞中钻出,一抬头,却见上面也罩了张渔网。他无路可走,翻身下地,指着谷主笑道:“黄脸皮老头儿,你留住我干么啊?要我陪你玩耍吗?” 公孙谷主淡淡的道:“你只须将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时放你出谷。”周伯通奇道:“咦!我要你的臭东西有什么用?就算本领练到如你这般,好希罕么?”公孙谷主缓缓走到厅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尘,左袖又拂了一拂,说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日子,便得向你领教几招。你还是留下谷中物事,好好去罢。” 周伯通大怒,叫道:“这么说,你硬栽我偷了你东西啦。呸,你这穷山谷中能有什么宝贝了?”说着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脱下,手脚极其快捷,片刻之间已赤条条的除得清光。公孙谷主连声喝阻,他那里理睬,将衣裤连袋子里里外外翻了一转,果然并无别物。厅上众女弟子均感狼狈,转过了头不敢看他。这一下却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书房、丹房、芝房、剑房中每处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紧,非追回不可,难道这老顽童当真并未偷去? 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纪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为老不尊?说话口不择言,行事颠三倒四,在大庭广众之间不顾体面,岂不笑掉了旁人牙齿?”这几句话其实正该责备他自己,不料却给他抢先说了,公孙谷主啼笑皆非,倒也无言可对,见樊一翁与麻光佐兀自在地下缠打不休,喝道:“一翁起来,别再跟客人胡闹。” 周伯通笑道:“长胡子,你这死缠烂打的脾气我很喜欢,咱二老大可交个朋友。”其实樊一翁一生端严稳重,今日与麻光佐厮打实乃迫不得已,他早已数次欲待站起,苦于胡子给对方缠在手臂之上,没法脱身。 公孙谷主眉头微皱,指着身上一丝不挂的周伯通道:“说到在大庭广众之间,行事惹人耻笑,只怕还是阁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条条从娘肚子中出来,现下赤身露体,清清白白,有什么不对了?你这么老了,还想娶一个美貌的小姑娘为妻,糟老头子全没自知之明,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几句话犹似一个个大铁锤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黄的脸上掠过一片红潮,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叫道:“啊哟,不好,没穿衣服,只怕着凉。”突然向厅口冲去。 厅中四个绿衫弟子只见人形一晃,忙移动方位,四下里兜上,将他裹入网中。四人将渔网四角结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渔网是以极坚韧极柔软的金丝混以钢丝铸成,即是宝刀宝剑,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网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地的撒将过来,纵是高手也难应付,所差者必须四人合使,单身一人便用它不来。四人一兜成功,大为得意,却见谷主注视渔网,脸上神色不善,忙低头看时,登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脚解开金丝网,放出两个人来,却是樊一翁与麻光佐。 原来周伯通脱光了衣服,谁也没防到他竟会不穿衣服而猛地冲出。他身法奇快,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缠斗的樊麻二人,丢入网中。乘着四弟子急收渔网,他早已窜出。虚虚实实,声东击西,闹了个神出鬼没。 老顽童这么一闹,公孙谷主固脸上无光,连金轮国师等也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称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这许多人之力,仍擒不住这样疯疯颠颠的一个老头儿,也算得无能之至。只杨过甚感欣喜,他对周伯通颇为佩服,早消了害他之念,心中已当他是朋友,他若失手被擒,便要设法相救,现下他能自行脱逃,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国师奉忽必烈之命,要想拉拢周伯通,但周伯通一阵捣乱,没机会跟他拉交情,觉得再耽下去也无意味,与潇湘子、尹克西两人悄悄议论了两句,站起身来拱手道:“极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该多所讨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别过。” 公孙谷主本来疑心这六人与老顽童是同路人,后见潇湘子与他性命相搏,国师、尹克西、杨过、尼摩星、麻光佐各施绝技攻打,倒颇有相助自己之意,各人武功不弱,于是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请,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国师道:“但教力之所及,当得效劳。”谷主道:“今日午后,小弟续弦行礼,想屈各位大驾观礼。敝居僻处穷乡,数百年来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贵客同时降临,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麻光佐道:“有酒喝么?有肉吃么?” 公孙谷主待要回答,只见杨过双眼怔怔的瞪视厅外,脸上神色古怪已极,似是大欢喜,又似大苦恼。众人均感诧异,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一个白衣女郎缓缓的从厅外长廊上走过,淡淡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清清冷冷,阳光似乎也变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泪光闪烁,走得几步,泪珠就从她脸颊上滚下。她脚步轻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飘浮一般掠过走廊,始终没向大厅内众人瞥上一眼。 杨过好似给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突然间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长廊尽头,听到叫声,身子剧烈一震,轻轻的道:“过儿,过儿,你在那儿?是你叫我吗?”回头似乎在寻找什么,但目光茫然,犹似身在梦中。 杨过从厅上急跃而出,拉住她手,叫道:“姑姑,你也来啦,我找得你好苦!”接着“哎唷”一声,却是手指上为情花小刺刺伤处蓦地里剧痛难当,跟着扑倒在地。 那白衣女郎“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颤抖,坐倒在地,合了双眼,似乎晕倒。杨过叫道:“姑姑,你……你怎么啦?”将她搂在怀里。过了半晌,那女郎缓缓睁眼,站起身来,冷冷的道:“阁下是谁?你叫我什么?” 杨过大吃一惊,向她凝目瞧去,却不是小龙女是谁?忙道:“姑姑,我是过儿啊,怎……怎地你不认得我了么?你身子好么?什么地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说着走进大厅,到公孙谷主身旁坐下。杨过奇怪之极,迷迷惘惘的回进厅来,左手扶住椅背。 公孙谷主一直脸色漠然,此时不自禁的满脸喜色,举手向国师等人道:“她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择定今日午后行礼成亲。”说着眼角向杨过淡淡一扫,似怪他适才行事莽撞,认错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惊。 杨过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大声道:“姑姑,难道你……你不是小龙女么?难道你不是我师父么?”那女郎缓缓摇头,说道:“不是!什么小龙女?” 杨过双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脑中乱成一团:“姑姑恼了我,不肯认我?只因咱们身处险地,她故弄玄虚?还是她像我义父一样,什么事都忘记了?可是义父仍然认得我啊。莫非世间真有与她一模一样之人?”只说:“姑姑,你……你……我……我是过儿啊!” 公孙谷主见他失态,微微皱眉,低声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从金轮国师起逐一扫过,却避开了杨过,没再看他。众人但见她衣袖轻颤,杯中清水泼了出来溅上她衣衫,她却全然不觉。 杨过心下慌乱,彷徨无计,转头问国师道:“我师父和你比过武的,你自然记得。你说我……我认错了人么?” 当这女郎进厅之时,国师早已认明她是小龙女,然见她对杨过毫不理睬,心想定是这对少年男女在闹别扭,微微一笑,说道:“我也不大记得了。”小龙女与杨过联手使玉女素心剑法,令他遭受生平从所未有之大败,他想倘若这对男女龃龉反目,不能联手,便可分别予以翦除,于自己实大有好处,何必助他们和好?杨过又是一愕,随即会意,心下大怒:“你这和尚太也歹毒。当你在山顶养伤之际,我出力助你,此时你却来害我。”恨不得立时便杀了他。 金轮国师见他失神落魄,眼中露出恨恨之意,寻思:“他对我已怀恨在心,留着这小子总是后患。今日他方寸大乱,实是除他的良机。”拱手向公孙谷主笑道:“今日欣逢谷主大喜,自当观礼道贺,只老衲和这几位朋友未携贺礼,未免有愧。” 公孙谷主听他说肯留下参与婚礼,心中大喜,对那女郎道:“这几位都是武林高人,只须请到一位,已是莫大荣幸,何况请到了……请到了……”他本想说“六位”,但觉杨过少年轻浮,适才见他与周伯通动手,姿式虽然美观,功力却属平平,料想武学修为华而不实,不能将他列于“武林高人”之数,但若将他除外而只说“五位”,未免又过于着迹,微一踌躇,接口道:“……请到了这众位英雄。”就没接下文。国师暗想:“这谷主气派俨然,瞧他布渔网擒拿老顽童的阵势,武功智谋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却小。杨过与小龙女说了这几句话,他就耿耿于怀。” 公孙谷主道:“柳妹,这位是金轮国师……”一个个说下去,最后说了杨过姓名。那女郎听到各人名号时只微微点头,脸上木然,似对一切全不萦怀,对杨过却连头也不点,眼向厅外。杨过满脸胀得通红,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孙谷主说什么话,他半句也没听见。尹克西等本不知他的渊源,只道他认错了人,以致惭愧。 公孙绿萼站在父亲背后,杨过这一切言语举止没半点漏过她耳目,尽自思量:“晨间他手指给情花刺伤,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时情状,难道我这新妈妈便是他意中人么?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与这些人到我谷中,其实是为我新妈妈而来?”侧头打量那“新妈妈”时,见她脸上既无喜悦之意,亦无娇羞之色,实不似将作新嫁娘的模样,心下更是犯疑。 杨过胸口闷塞,如欲窒息,随即转念:“姑姑既执意不肯认我,料来她另有图谋,我当别寻途径试探真相。”站起身来,向谷主一揖,朗声说道:“小子有位尊亲,跟……跟这位姑娘容貌极是相像,适才不察,竟致误认,还请勿罪。” 公孙谷主听到他这几句雍容有礼之言,立时改颜相向,还了一揖,说道:“认错了人,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顿了一顿,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个如她这等容颜之人,那不仅巧合,也奇怪之极了。”言下之意,自是说普天之下那里还能再有一个这般美貌的女子。 杨过道:“是啊,小子也挺奇怪。小子冒昧,请问这位姑娘高姓?”公孙谷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亲可也姓柳?”杨过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干么要改姓柳?”心念一动:“啊,为的是我姓杨。”念头这么一转,手指又即剧痛。公孙绿萼见他痛楚神情,甚有怜意,眼光始终不离他脸庞。 公孙谷主向杨过凝视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见她低头垂眉,一声不作,心中起疑:“刚才她听到这小子呼唤,我隐隐听到她似乎说‘过儿,过儿,你在那儿?是你叫我么?’莫非她真是这小子的姑姑?何以却不认他?”待要出言相询,但想眼下外人众多,此事待婚礼之后慢慢再问不迟,话到口边,却又缩回。 杨过又道:“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与她结识?” 第786章 神雕侠侣(91) 古时女子本来决不轻易与外人相见,成亲吉日更加不会见客,但金轮国师等或为蒙古僧人,或是西域胡人、江湖异流,绝不拘泥俗礼,见那白衣女郎出来,也不以为奇,但觉她于良辰吉日兀自全身缟素,未免太也不伦不类;听得杨过询问谷主与她结识的经过,涉及旁人私情,均觉不免逾份。 公孙谷主却也正想获知他未婚夫人的来历,心道:“这小子真的认识柳妹也未可知。”说道:“杨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边采药,遇到她卧在山脚之下,身受重伤,气息奄奄。我一加探视,知她因练内功走火,于是救到谷中,用家传灵药助她调养。说到相识的因缘,实出偶然。”国师插口道:“这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图报,委身以事了。那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这番话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却在刺伤杨过。 杨过一听此言,脸色大变,全身发颤,胸口剧痛,突然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那白衣女郎见此情状,颤声道:“你……你……”急忙站起,伸手欲去扶杨过手臂,终于强自忍住,全身颤抖,也是一口鲜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 这柳姑娘正是小龙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听了黄蓉一席话后,左思右想,长夜盘算,终于硬起心肠,悄然离去。心想若回古墓,他必来寻找,于是独自踽踽凉凉的在旷野穷谷之中漫游,一日独坐用功,猛地里情思如潮,难以克制,内息突然横突经脉,就此走火,引得旧伤复发,若非公孙谷主路过救起,已然命丧荒山。 公孙谷主失偶已久,见小龙女秀丽娇美,实为生平难以想像,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时小龙女心灰意懒,又想此后独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终不免重蹈覆辙,又会再去寻觅杨过,遗害于他,见公孙谷主情意缠绵、吐露求婚之意,当即忍心答允,心想此后既为人妇,与杨过这番情缘自是一刀两断,兼之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与他万难相见。岂知老顽童突然出来捣乱,竟将他引来谷中。 小龙女此刻陡然与杨过重逢,当真柔肠百转,难以自已,心想:“我既已答允嫁与旁人,还是装作不识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终身恨我。以他这般才貌,何愁无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虽伤心一世,他却可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日子了。”因此眼见杨过情急难过,她总强忍伤痛,漠然不理,但心中凄恻,越来越难忍,蓦地里见他呕血,又怜惜,又伤心,不由得热血逆涌,喷将出来。 她脸色惨白,摇摇晃晃的待要走入内堂,公孙谷主忙道:“快坐着别动,莫震动了经脉。”转过头来,向杨过道:“你出去罢,以后可永远别来了。” 杨过热泪盈眶,向小龙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尽可打我骂我,便一剑将我杀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认我啊?”小龙女低头不语,轻轻咳嗽。 当日小龙女听了黄蓉一番劝解后,寻思:若与杨过结为夫妻,自己当然欢喜逾恒,杨过却不免受到天下英雄讥嘲,连他最敬爱的郭靖夫妇也要打死他,他自然不会快乐;倘若二人永居古墓,决不出世,以杨过活泼爱动、喜欢热闹的性情,到后来必定郁郁寡欢,那也是只有自己快乐,而令得杨过不快乐。她心中挚爱杨过,为了这个郎君,即使要自己身受千刀万剑之痛,也甘之如饴,不论与他一起入世避世,自己都终身欢乐,杨过却要为了自己而强忍痛苦。她一生之中,虽未与师父、孙婆婆谈论过情爱的真谛,但既对杨过爱到极处,自觉得应当令爱郎喜乐,而由自己来心痛吃苦。“该当谁得喜乐,谁来心痛?”这一件事,凡真正爱怜对方的深情之人,自易抉择。她既想通了此节,在客店中泪洒满房,此意已决,自后再难回头了。杨过只道是小龙女恼了自己,以致不认,其实小龙女所以不认他,全是出于一片深爱他之心,只盼他今后一生喜乐,所有心痛如刀割的滋味,全由自己一人来尝。若二人易身而处,杨过爱她之情既不弱于小龙女,所作决定,也当是“让对方喜乐,由自己心痛”。 公孙谷主见他激得意中人吐血,早已恼怒异常,总算他涵养功夫甚好,却不发作,低沉着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杨过双目凝视着小龙女,哪去理睬这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决不后悔,咱们一齐走罢。” 小龙女抬起头来,眼光与他相接,见他脸上深情无限,愁苦万种,不由得心中摇动,心道:“我这就随着他!”但立即想到:“我与他分手,又非出于一时意气。好好恶恶,前后已思虑周详。眼下若无一时之忍,不免日后贻他终身之患。”将头转过,长叹一声,说道:“我不认得你。你说些什么,我全不明白。我一切全是为你好,你好好去罢!”这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可是言语中充满着柔情密意,除了麻光佐是个浑人、全无知觉之外,厅上人人皆知她对杨过实怀深情,这几句话乃违心之言。 公孙谷主不由得醋意大兴,心想:“你虽允我婚事,却从未对我说过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语。”侧目瞪了杨过一眼,但见他眉目清秀,英气勃勃,与小龙女确是一对少年璧人,寻思:“瞧来他二人定是一对情侣。只因有事失和,柳妹才愤而允我婚事,实则对这小子全未忘情。‘姑姑’、‘师父’什么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调情时的称谓。”想到此处,目光中更露愤色。 樊一翁对师父最是忠心,见他一直孤寂寡欢,常盼能有什么法子为他解闷才好,日前见师父救回一个美貌少女,而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欢喜几乎不逊乃师,突见杨过出来打扰,引得新师母呕血,师父已愤怒异常,便挺身而出,厉声喝道:“姓杨的小子,你识趣就快走!我们谷主不喜你这等无礼宾客。” 杨过听而不闻,对小龙女柔声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过儿么?”樊一翁大怒,伸手往他背心抓去,想抓着他身子甩出厅去。杨过全心全意与小龙女说话,一切全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这才惊觉,急忙回缩,对方五指抓空,只听嗤的一响,背上衣服给抓出了个大洞。 杨过一再哀求,见小龙女始终不理,越来越急,若在古墓之中或无人处,自可慢慢求恳,偏生大厅上有这么多外人,而樊一翁又来喝骂动手,满腔委屈,登时尽数要发作在他身上,回头喝道:“我自与我姑姑说话,又干你这矮子什么事了?”樊一翁大声喝道:“谷主叫你出去,永远不许再来,你不听吩咐,莫怪我手下无情。” 杨过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这里耽一辈子。就算我死了,尸骨化成灰,也永远跟着她。”这几句话自是说给小龙女听的。 公孙谷主偷瞧小龙女的脸色,只见她目中泪珠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溅在胸口鲜血之上。他又含酸,又担忧,向樊一翁使个眼色,右手作个杀人手势,叫他猛下杀手,毙了杨过,索性断绝小龙女之念,免有后患。 樊一翁见到师父这个手势,倒大出意料之外,他本来只想将杨过逐出谷去,叫他别再啰唣,也就是了,想不到师父竟会忽下杀人的号令,大声说道:“今日虽是师父大喜的好日子,难道我就杀不得人么?”说着眼望师父。公孙谷主又重重将手一劈,意思说:“不用顾忌什么吉日良辰,快毙了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纯钢巨杖,在地下重重顿落,只震得满厅嗡嗡声响,喝道:“小子,你真不怕死么?” 杨过适才喷了一口血,此时胸头满腔热血滚来滚去,又要夺口而出。古墓派内功讲究克己节欲,小龙女的师父传她心法之时,谆谆叮嘱须得摒绝喜怒哀乐,到后来小龙女克制不住心情,以致数度呕血。杨过受小龙女传授,内功与她路子相同,此时手足冰冷,心想:“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喷鲜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转念又想:“姑姑平时待我何等亲爱,今日之事,中间定有别情,多半她受了这贼谷主的挟持,无可奈何,才不敢认我。若我自残身躯,反而难与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决意拚命杀出重围,救护小龙女脱险,当下镇慑心神,气沉丹田,将满腔热血缓缓压落,微微一笑,指着樊一翁道:“你这死样活气的山谷,小爷要来时,你挡我不住,欲去时你也别想留客。” 众人见他本来情状大变,势欲疯狂,突然间神定气闲,均感奇怪。 樊一翁先前见到杨过伤心呕血,暗暗代他难受,实不欲伤他性命,钢杖摆动,一股疾风带得杨过衣袂飘动,大声道:“小兄弟,你快走吧!”公孙谷主眉头一皱,说道:“一翁,怎地啰唆个没完没了?”樊一翁见师父下了严令,只得抖起钢杖,猛力往杨过脚胫上叩去。 绿萼素知大师兄武艺惊人,虽身长不逾四尺,却天生神力,武功已得父亲所传十之七八,这柄钢杖下杀毙过不少凶猛恶兽。她料想杨过年纪轻轻,决难敌得过大师兄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待得二人交上了手,再要相救便难,虽见父亲脸带严霜,神色极怒,还是鼓足勇气,站出来向杨过道:“杨公子,你在这里多耽无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语气温柔,充满了关怀之意。 国师等一齐向她望去,无不暗暗称奇,均想:“杨过和我等同时进谷,却怎地偷偷和这姑娘结下了交情?”杨过点头一笑,说道:“多谢姑娘好意。你爱不爱用长胡子编个辫子来玩?”绿萼一怔,问道:“什么?”杨过道:“我拔下这矮子的胡子,送给你玩儿,好不好?”绿萼大惊失色,心想这般玩笑也敢开,你当真活得不耐烦了。绝情谷中规矩极严,她劝杨过这几句话,已拚着受父亲重重一顿责罚,那知反引得他胡说八道,脸上一红,再也不敢接嘴,退入了众弟子行列。 樊一翁身躯矮了,对自己的胡子向来极为自负,听杨过出言轻薄,猛地抛下钢杖,纵上前来,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胡子。”吆喝声中,长须已拂将过去。杨过笑道:“老顽童没剪下你胡子,我来试试。”从背囊中取出大剪刀,疾向他胡子上剪落。樊一翁胡子直甩,猛往他头顶击落,势道着实凌厉。杨过为了斗李莫愁,曾在这大剪刀的招式上用过一番心思,步子微挫,早已让开,剪刀刃口回了过来,喀的一响,双刃合拢。樊一翁大惊,忙一个筋斗翻出,只要迟得瞬息之间,一丛胡子便全给他剪断了。这一下惊得他非同小可。旁观众人也不约而同“吁”的一声低呼。 李莫愁云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杨过欲以大剪破她,事先早已细细想过,她拂尘如何卷,大剪便如何刺,拂尘如何击,大剪又如何夹。不料李莫愁没斗到,竟在这绝情谷中遇上这个以胡子当兵器的矮子。杨过心想:“你的胡子功再厉害,也决强不过李莫愁的拂尘。”急愤交迸下,手持大剪着着进迫。樊一翁在胡子上已有十余年功力,因有双掌空着为辅,比之一般软鞭云帚更加厉害,只见他摇头晃脑,带动胡子,同时催发掌力向杨过急攻。 适才周伯通以大剪去剪樊一翁胡子,反而让他以胡子卷住剪刀,只得服输。众人见识了周伯通的功夫,均自忖与他相比实有所不及,那知杨过使开了那把大剪刀,纵横剪夹,来去绞舞,竟犹胜老顽童的手法,各人无不纳罕。以武技功力而论,杨过与周伯通当然差得甚远,但他事先曾细心揣摩过李莫愁的云帚功夫,设想了剪刀的招数,而樊一翁的胡子正与云帚的用法大同小异,他这剪刀使将开来,竟然得心应手,大占上风。比之周伯通胡乱拿一柄大剪刀来全无章法的乱夹乱剪,自大不相同。金轮国师等不知缘由,只见到老顽童将大剪刀交给杨过,料想以周伯通之为人,这把古怪胡闹的兵刃自然是他异想天开而去打造来的。杨过擅于使剑,乃国师所素知。 樊一翁数次险为剪刀所伤,登时消了轻视他年少无能之心,招法一变,将胡子舞得团团乱转,四面八方的打将过去,纵击横扫,居然也成招数。杨过连夹数剪,尽皆落空,又见敌人掌风凌厉,有时胡子是虚招,掌力是实,有时掌法诱敌,却以胡子乘隙进攻,虚虚实实,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见的奇妙功夫。辗转拆了数十招,杨过心想:“这谷主阴险狠辣,武功定当远在矮子之上,我不胜其徒,焉能敌师?”心中微感焦躁。但樊一翁的胡子又长又厚,比李莫愁的拂尘长大得多,铺发开来,实无破绽。 又拆数招,杨过凝神望着对手,但见他摇头晃脑,神情滑稽,胡子越使得急,那颗圆圆的小脑袋更加晃动得厉害,心念一动,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声,跃后半丈,叫道:“且慢!”樊一翁并不追击,道:“小兄弟,你既服输,还是快出谷去罢!”杨过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这丛大胡子剪短之后,要多久才留得回来?”樊一翁怒道:“那关你什么事?我的胡子从来不剪的。”杨过摇头道:“可惜,可惜!”樊一翁道:“可惜什么?”杨过道:“我三招之内,就要将你的大胡子剪去了。你这人不错,你如怕了,这时退开还来得及。” 樊一翁心想:“你和我已斗了数十招,始终是个平手,三招之内要想取胜,哼,那是梦想。”怒喝一声:“看招!”右掌劈出。杨过左手斜格,右剪砸落,击向对方左额。他身子高,击敌头脸时剪刀自上而下,樊一翁侧头闪避,不料杨过左掌跟着落下,劈他右额。这一劈势道凶猛,樊一翁忙又偏头左避,敌招来得快,他这一偏也极为迅捷,长胡子跟着甩起。杨过的大剪刀早张开了守在右方,喀的一声,将他胡子剪去了一尺有余。 第787章 神雕侠侣(92) 众人“啊”的一声,无不大感惊讶,见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将樊一翁的胡子剪断了。原来杨过久斗之下,终于发见樊一翁胡子左甩,脑袋必先向右,胡子上击,脑袋必先低垂,暗骂自己愚蠢:“他胡子长在头上,若要挥动胡子,自然必先动头。我竟不击其根本,却一味跟他的胡子缠斗,当真大傻蛋一个。”心中定下了击首剪须之计,这才声言三招剪他胡子。 樊一翁一呆,见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来的胡子一丝丝落在地下,又痛惜,又愤怒,一个起落,将钢杖抢在手中,怒喝:“今日不拚个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谷去。”杨过笑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樊一翁钢杖横扫,往他腰里击去。 麻光佐刚才与樊一翁厮打良久,着实吃了亏,这时甚是得意,大声道:“老矮子,你相貌本就不美,少了这一大把胡子,更加怪模怪样。”樊一翁听了,咬牙切齿,手上又加了三分劲力。 杨过与他相斗多时,一直是与他胡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何,见他钢杖挥来,伸出剪刀去一格,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手臂酸麻,剪刀已给钢杖打得弯了过来,不成模样。就只这么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观众人眼见杨过已然获胜,不料兵刃一变,二人登时优劣易势,樊一翁手持一件长大沉重的厉害兵刃,杨过却拿着一堆废铁。绿萼忍不住叫道:“杨公子,你不及我大师兄力大,何必再斗?” 谷主见女儿一再维护外人,怒气渐盛,向她瞪了一眼,只见她一脸的关切焦虑之状,再向小龙女望去时,却见她神色淡然,竟不以杨过的安危萦怀,当即转怒为喜,暗想:“原来她对这小子并无情意,否则眼见他身处险境,何以竟不介意?”其实小龙女素知杨过智计百出,武功也在樊一翁之上,二人相斗,他有胜无败,是以绝不耽心。 杨过将那扭曲的大剪刀抛在地下,说道:“老樊,你不是我敌手,快快丢下钢杖投降了罢。”樊一翁怒道:“你若赢得我手中钢杖,我就一头撞死。”杨过道:“可惜,可惜!”樊一翁叫道:“看招!”一招“泰山压顶”,钢杖当头击下。杨过侧身闪开,左足已踏住杖头。樊一翁双手疾抖,甩起钢杖。杨过身随杖起,竟给他带在半空,左足却稳稳站在杖上。樊一翁连抖几下,始终未能将他震落,待要倒转钢杖,杨过右足迈出,竟从杖身上走将过去。 这两下怪招在旁人与樊一翁眼中,自是匪夷所思,其实却是古墓派武功中以绝顶轻功破长大兵刃的常法。当年李莫愁在嘉兴破窑外与武三通相斗,站在他当作兵器的栗树树干上,武三通始终甩她不脱,便是这门功夫。樊一翁一怔之际,杨过左足又跨前一步,右足飞起,向他鼻尖踢去。樊一翁处境狼狈,敌人附身钢杖,自己若向后闪跃,势必将敌人带了过来,这一脚自躲避不了,他双手持杖,没法分手招架,而胡子遭剪,又少了一件防身利器,情急之下,只得抛下钢杖,这才后跃而避了这一脚。当的一响,钢杖一端着地,另一端尚未跌落,已让杨过抄在手中。 麻光佐、尼摩星、潇湘子等齐声喝采。杨过将钢杖在地下一顿,笑道:“怎么?”樊一翁胀红了脸,道:“我一时不察,中了你的诡计,心中不服。”杨过道:“咱们再来过。”将那钢杖轻轻抛去,樊一翁伸手去接。那知钢杖飞到他身前两尺余之处,突然向上跃起,樊一翁接了个空,杨过飞身长臂,又抓了过来。麻光佐等采声越响,樊一翁一张脸更胀成了紫酱色。 金轮国师与尹克西相视一笑,暗赞杨过聪明。昨日周伯通以断矛掷人,劲力即发即收,矛头掷出后中途变向,此时杨过学了他这法子。但矛头有四而钢杖惟一,钢杖沉重,转劲不难,杨过此举远较周伯通为易。谷主与众弟子不知有此缘由,不免大为惊诧。 杨过笑道:“怎么?要不要再来一次?”樊一翁胡子遭剪,钢杖脱手,全是对方用智取胜,要他认输,如何肯服?大声道:“你若凭真实本领胜我,自然服你。”杨过微笑道:“武学之道,以巧为先。你师父头脑不清,教出来的弟子自然也差劲了。我劝你啊,还是改投明师的是。”这话自是指着公孙谷主的鼻子在骂了。 樊一翁心想:“我学艺不精,有辱师尊,如当真不能取胜,今日只有自刎以谢师父了。”一咬牙,猱身直上。杨过横持钢杖,交在他手里,说道:“这一次可要小心了,如再给我夺来,须怨不得旁人。”樊一翁不语,右手牢牢抓住杖端,心道:“再要夺得此杖,除非将我这条手臂割去。”杨过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扑出,左手已搭住杖头,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的双目,同时左足翻起,已压住杖身,这正是打狗棒法的绝招“獒口夺棒”。樊一翁不得不退,钢杖又入杨过之手。 先两次杨过夺杖,旁人虽感他手法奇特,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却连樊一翁也不明其中奥妙,只眼睛一霎,钢杖又已到了敌手。 麻光佐叫道:“没胡子的长胡子,这一下你服了么?”樊一翁大叫:“他使的是妖术,又非真实武功,我如何能服?”杨过笑道:“你要怎地才服?”樊一翁道:“除非你凭真实本领打倒我,小老儿方肯服输。”杨过又将钢杖还他,道:“好罢,咱们再试几招。” 樊一翁对他空手夺杖的妙术极是忌惮,心想:“不论我如何占到上风,他抵挡不住之时,只须突使妖术夺杖,终难胜他。”说道:“我使这般长大兵刃,你却空手,就算胜了,你也不服。”杨过笑道:“你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罢,我用一样兵刃便是。”目光在厅中一转,只见大厅四壁光秃秃的全无陈设,一件可用的兵刃也无,院子中却有两株大柳树,枝条依依,挂绿垂翠,他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说道:“你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兵器罢!”说着纵身入庭,折了一根寸许圆径的柳枝,长约四尺,长短粗细,就与丐帮的打狗棒相似,只不去柳叶,另增雅致。 小龙女心中混乱一片,对日后如何已全无主见,杨过在她眼前越久,越难割舍。她当时独自凝思,虽与杨过分手极是伤心,但想此举舍己为郎,全是为杨过着想,一了百了,纵不能忍,一死了之便是。此刻这个人活生生的来到眼前,但觉他一言一动,一笑一怒,无不令她心动意荡,欲待入内不闻不见,却又如何舍得?她低头不语,内心却如千百把钢刀在绞剜一般。 第十八回 公孙谷主 樊一翁见杨过折柳枝作兵刃,宛似小儿戏耍,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怒气更盛,他那知这柳枝柔中带韧,用以施展打狗棒法,虽不及丐帮世代相传的竹棒,其厉害处实不下于宝剑宝刀。 麻光佐道:“杨兄弟,你用我这柄刀罢!”说着唰的一声,抽刀出鞘,精光四射,确是一柄利刃。杨过双手一拱,笑道:“多谢了!这位矮老兄人是不坏的,只可惜他拜错了师父,武艺很差,一根柳条儿已够他受的。”柳枝抖动,往钢杖上搭去。 樊一翁听他言语中又辱及师尊,心想此番交手,实决生死存亡,再不容情,当即展开了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杖法号称“泼水”,意谓泼水不进,可见其招数严密。 杖法展开,初时响声凌厉,但数招之后,渐感挥出去方位微偏,杖头有点儿歪斜,带动的风声也略见减弱。原来杨过使开打狗棒法中的“缠”字诀,柳枝搭在杖头之上,对方钢杖到东,柳枝跟到东,钢杖上挑,柳枝也跟了上去,但总是在他劲力的横侧方向稍加推拉,令杖头不由自主的变向。这打狗棒法“缠”字一诀,正是从武学上乘功夫“四两拨千斤”中生发出来,精微奥妙,远胜于一般“借力打力”、“顺水推舟”之法。 众人愈看愈奇,万料不到杨过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神妙武功。但见钢杖的力道逐步减弱,柳枝的劲道却不住加强。此消彼长,三十招后,樊一翁已全为柳条所制,手上劲力出得越大,钢杖招数越加不由自主,到后来宛如入了一个极强的旋风涡中,只卷得他昏头晕脑,不明所向。公孙谷主伸手在石桌上一拍,叫道:“一翁,退下!” 这一声石破天惊,连杨过也心头一凛,暗想:“此时岂能再让你退出。”手臂抖处,已变为“转”字诀,身子凝立不动,手腕急画小圈,带得樊一翁如陀螺般急速旋转。杨过手腕抖得愈快,樊一翁转得也愈快,手中钢杖就如陀螺的长柄,也跟着滴溜溜的旋转。杨过柳枝向上疾甩,跃后丈许。 樊一翁此时心神身法已全然乱了套,脚步踉跄,脑袋乱晃,眼见他再转得几转,立即就要摔倒。公孙谷主斗然跃高,举掌在钢杖头上一拍,轻轻纵回。这一拍看上去轻描淡写,力道却奇大,将钢杖拍得深入地下尺许,登时便不转了。樊一翁双手牢牢抓住钢杖,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东摇西摆,恍如中酒,一时难以宁定。 潇湘子、尹克西等瞧瞧杨过,又瞧瞧公孙谷主,心想这二人均非易与之辈,且看这场龙争虎斗谁胜谁败,均存了隔岸观火之意。只麻光佐一意助着杨过,大声呼喝:“杨兄弟,好功夫!矮胡子输了!” 樊一翁深吸一口气,宁定心神,转过身来,突向师父跪倒,拜了几拜,磕了四个头,一言不发,猛向石柱上撞去。众人都大吃一惊,万想不到他竟如此烈性,比武受挫竟会自杀。公孙谷主叫声:“啊哟!”急从席间跃出,伸手去抓他背心,但相距远了,而樊一翁这一撞又极为迅猛,一抓却抓了个空。 樊一翁纵身撞柱,使上了十成刚劲,突觉额头所触之处竟软绵绵地,抬起头来,只见杨过伸出双掌,站在柱前,说道:“樊兄,世间最伤心之事是什么?” 原来杨过见樊一翁向师父跪拜,已知他将有非常之举,已自全神戒备,他与樊一翁相距既近,古墓派轻功了得,在堂奥之间进退若神,竟抢在头里,出掌挡了他这一撞,于绝无可能之中救了他一命。 樊一翁一怔,问道:“是什么?”杨过凄然道:“我也不知。我心中伤痛过你十倍,我还没自尽,你又何必如此?”樊一翁道:“你比武胜了,又有什么伤痛?”杨过摇头道:“比武胜败,算得什么?我一生之中,不知给人打败过多少次。你要自尽,你师尊急得如此。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才是最伤心之事。” 樊一翁还未明白,公孙谷主厉声道:“一翁,你再生这种傻念头,那便是不遵师令。你站在一旁,瞧为师收拾这小子。”樊一翁对师命不敢有违,退在厅侧,瞪目瞧着杨过,自己也不明白对他是怨恨?是愤怒?还是感恩佩服? 小龙女听杨过说“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两句话,眼眶一红,几滴眼泪又掉了下来,心道:“如你死了,难道我还会活着么?” 公孙谷主隔不片刻,便向小龙女瞧上一眼,不断察看她神情,突见她又流眼泪,心下又妒又恼,双手连击三下,叫道:“将这小子拿下了。”他自恃身份,不屑与杨过动手。两旁的绿衫弟子齐声答应,十六人分站四方,突然间呼的一声响,每四人合持一张渔网,同时展开,围在杨过身周。谷主一瞥眼间,见女儿绿萼向杨过连使眼色,脑袋微晃,示意他尽快出外,心想:“女生外向。这渔网阵必须人人尽力,若有人不尽全力,便生漏洞。”叫道:“萼儿,你退下歇歇!十四儿,你来替绿萼师姊!”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应声而前,接替了公孙绿萼的位置。 杨过与国师等同来,国师隐然是一伙人的首领,此时闹到这个地步,是和是战,按理国师该当挺身主持,但他只微微冷笑,不发一言。 公孙谷主不知国师用意,还道他讥笑自己对付不了杨过,心道:“终须让你见见绝情谷的手段。”双手又连击三下。十六名绿衫弟子交叉换位,将包围圈子缩小了几步。四张渔网或横或竖、或平或斜,不断变换。 杨过曾两次见到绿衫弟子以渔网阵擒拿周伯通,变幻无方,极难抵挡,阵法之精,与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可说各有千秋。心想:“以老顽童这等武功,尚且给渔网擒住,我却如何对付?何况他是只求脱身,将樊麻二人掷入网中,即能乘机兔脱,我却偏偏要留在谷中。”每张渔网张将开来丈许见方,持网者藏身网后,要破阵法,定须先攻倒持网弟子,但只要一近身,不免先为渔网所擒,竟无从着手。十六人愈迫愈近,杨过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得展开轻功,在大厅中奔驰来去,斜窜急转,纵横飘忽,令对方难以确定出手方位。 他四下游走,十六名弟子却不跟着他转动,只逐步缩小圈子。杨过脚下奔跑,眼中寻找阵法破绽,见渔网转动虽极迅速,四网交接处却始终互相重叠,不露丝毫空隙,心想:“除了以暗器伤人,再无别法。”滴溜溜一个转身,手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针,见西边四人欺近,左手一扬,七八枚金针向北边四人掷去。 眼见四人要一齐中针,不料叮叮叮叮几声轻响,七八枚金针尽数为渔网吸住。原来渔网金丝的交错之处,缀有一块块小磁石,如此一张大网,不论敌人暗器如何厉害,自能尽数挡住。玉蜂针六成金、四成钢,只因这四成钢铁,便给网上的磁石吸住了。 杨过满拟一击成功,那料到这张网竟有这许多妙用,百忙中向公孙谷主瞪了一眼,料知再发暗器也是无用。右手往怀中一揣,放回金针,正待再想破解之法,东边的渔网已兜近身边,掌阵者一声唿哨,一张渔网已从右肩斜罩下来。杨过身形一挫,待要从西北方逸出,北边与西北的渔网同时凑拢。 第788章 神雕侠侣(93) 杨过陡然间使出“天罗地网势”身法,从两张渔网间倏地逸出,身法快速无比,那正是他初入古墓不久小龙女所教他的轻功,八十一只麻雀高飞逃逸,他都能快速跃起,伸掌挡住,绝情谷弟子撒网罩人,手法终不能如此迅捷。众人“咦”的一声,只见杨过已笑吟吟的站在小龙女身畔。 小龙女见他以自己所授轻功脱险,不由得舒了口气,心中高兴,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但随即又板起了脸。杨过见她若有若无的一笑,心中大喜,说道:“姑姑,过儿这一下还不错罢?”小龙女欲待不理,终于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 杨过既站在小龙女身畔,渔网阵若再上裹,便连小龙女也裹在网里。十六名绿衫弟子眼望谷主,瞧他如何示下。公孙谷主双掌互击,铮铮有声,便如是敲打钢铁一般,阴森森的道:“小子,你来接我的铁掌!你如不敢,快快出谷去罢,我也不来难为你。” 杨过斜眼向小龙女瞧去,想到她适才这一笑,胸口热血上涌,朗声道:“只要我姑姑不走,我便死十次也不走,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好了!”倏然跃出,一晃之间已到了谷主背后,弯起右手,啪的一声,指节骨打在谷主颈后大椎穴上。这一下恍若偷袭,但身法快极,纵起时与谷主相对,空中转身,抢到了他背后,谷主刚欲转身,颈后要穴已然中招。 杨过这下出手,手脚之快,如鬼似魅,国师、潇湘子等虽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这等电闪若神的招数。这是玉女心经的手法,也即是李莫愁苦求而不得的妙技,小龙女与杨过练成以来,从未施展过一次。这路拳招掌法,并无招数名称。林朝英当年创此武功,只是求快,风驰电掣一般,于顷刻间连出数十招,一招未完,二招又至。发招者心中来不及去想招数,一想招数名称次序,手脚就慢了。总之是有如狂风暴雨,连续出招。旁观众人喝采声中,谷主背上接连中招,砰砰砰砰、啪啪啪啪,响声不断,杨过势若颠狂,拳掌不住往谷主背上招呼,喝道:“你够了么!”跃开几步,双掌拍了拍。看谷主时,他兀立不动,上前一步,斜退一步,说道:“小子,多谢你给我捶背!” 小龙女见杨过将这路玉女拳功使得圆转快速,深得祖师婆婆的遗意,心下赞叹,脸色也不禁如花之放,但见公孙谷主要穴数处受击,竟若无其事,不禁骇然失色。杨过也即大惊,适才明明打中了他背心几处要穴,对手竟若无其事。 他曾听洪七公、欧阳锋、黄药师等高手讲论武学,知道一人内功练到真正上乘境界,当敌招袭到时可暂行封闭自身穴道,但只能于极短时刻中封闭一次,决不能长时连续封闭。又如欧阳锋修习异派功夫,能练得经脉逆转,周身大穴尽数变位,但其时他头下脚上,一见而知。此刻这谷主却对自己的拳打指戳全无反应,若不是僵尸复活,便是身上不生穴道,或已练成古怪的金钟罩、铁布衫奇功,只怕此人竟不是人,又或身有妖法邪术,不由得心中怯了。 公孙谷主双掌翻起,掌心隐隐带着一股黑气,杨过不敢硬接,只以轻功闪避,但见谷主的掌法也不特异,与完颜萍的“铁掌”功夫有些相似,当下凝神拆接,心中怯意渐去,玉女心经神功使出来便头头是道。他想这人不知是人还是僵尸,不敢使用对付达尔巴取胜的移魂大法或美女拳招,只以小龙女所授的古墓派正宗掌法应付,斗到紧处,杨过抢到谷主左侧,飞腿向他腿上踢去。 谷主不闪不避,让他踢中“期门穴”,左手反撩,已抓住了杨过左足小腿。杨过右足急撑,左足才脱掌握,心念一动,记得在古墓外与小龙女拆招时,小龙女也曾抓过他左足摔出。当时他入古墓不久,武功仍低,给师父抓住了一摔,额头撞中一块石子,他一半撒娇,一半撒赖,趴在地下放声假哭。小龙女伸掌在他屁股上重重一拍,喝道:“起来,不准哭!”他一跃而起,眼中竟没半滴眼泪,向小龙女做了个鬼脸。小龙女本来少喜少怒,那时却忍不住破颜微笑,说道:“羞,羞,羞!又哭又笑!”杨过嬉皮笑脸的道:“姑姑,我不哭,你能笑么?” 这时情景约略相似,他要让小龙女忆及共处古墓时的温馨,故意乘势向前扑出,摔在小龙女之前,趴在地下不动,放开嗓子,长号假哭。这一招甚为凶险,乃是把自己背心卖给了公孙谷主,谷主倘若上前一掌一脚,中其要害,立时便取了他性命。但杨过此时与谷主相斗,早就豁出了性命不要,要旨在情而不在胜,不是要胜过谷主,而是要挑起小龙女心中之情。 小龙女陡然见到这情景,当年授艺的心情立时涌向心头,情不自禁,伸掌在杨过屁股上重重一拍,笑道:“起来,不准哭!”她这一拍,时刻拿捏得恰到好处,公孙谷主抢上一步,正要发拳往杨过背心击落,小龙女这么一拍,就挡身在其间。杨过跳起身来,哈哈大笑,握住了小龙女双手,喜道:“姑姑,你认了我,我就不哭了!” 公孙谷主向杨过恨恨的瞪了一眼,击掌四下,十六名弟子突然快步退入内堂,杨过一怔,心想:“难道你认输了?”他正自奇怪,一回头,却见绿萼神色惊惶,连使眼色,示意他急速出谷,瞧这模样,自己便似有大祸临头一般。杨过刚才给小龙女这么一拍,心花怒放,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忽听得内堂叮叮当当一阵轻响,十六名弟子转了出来,手中仍拉着渔网。 众人一见渔网,无不变色。原来四张渔网已经换过,网上遍生倒钩和匕首,精光闪亮,显极锋利,任谁给网兜住,全身中刀,绝无活命之望。麻光佐大叫:“喂,谷主老儿,你用这般歹毒家伙对付客人,要不要脸?” 谷主指着杨过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几次三番请你出去,你偏生要在此捣乱。我最后良言相劝,快快出谷去罢。”麻光佐见了这四张渔网,饶是他胆气粗壮,也不由得肉为之颤,听得网上刀钩互撞而发出叮当之声,更加惊心动魄,站起身来拉着杨过的手道:“杨兄弟,这般歹毒的家伙,咱们去他妈的为妙,你何必跟他呕气?” 杨过眼望小龙女,瞧她有何话说。 小龙女见谷主取出带有刀钩的渔网,心中早已想了一个“死”字,只待杨过一给渔网兜住,自己也就扑在渔网之上,与他相拥而死。她想到此处,心下反而泰然,觉得人世间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带着微笑。杨过正想着古墓中授艺的情景,见到带刀渔网,心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站起身来,走到小龙女身前,微微躬身,说道:“姑姑,你的金铃索与掌套请借给我一用。” 小龙女只想着与他同死之乐,此外更无别样念头,听了他这句话,当即从怀中取出一条白绸带子,递了给他,又取出一双白色手套,分别给他双手戴上,戴手套时捏着他手,不由得深情款款,竟不舍得放开。 杨过凝视着她脸,说道:“你现今认了我么?”小龙女握住他手,柔情无限,微笑道:“我心中早就认你啦!”杨过精神大振,颤声问道:“那你决意跟了我去,不嫁给这谷主啦,是不是?”小龙女微笑点头,道:“我决意跟了你去,自不能再嫁旁人啦。过儿,从今以后,我自然是你妻子。” 她话中“跟了你去”四字,说的是与他同死,连杨过也未明白,旁人自然不懂,但“我自然是你妻子”这七个字,却说得再也清楚不过。公孙谷主脸色惨白,双手猛击四下,催促绿衫弟子动手。十六名弟子抖动渔网,交叉走动。 杨过听了小龙女这几句话,宛似死中复活,立时勇气百倍,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锅,他也不放在眼里,右手绸带抖动,玲玲声响,绸带就如一条白蛇般伸了出去。绸带末端是个发声的金铃,绸带一伸一缩,金铃已击中南边一名弟子的“阴谷穴”,回过来时击中了东边一名弟子的“曲泽穴”。那阴谷穴正当膝弯里侧,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下;曲泽穴位处臂弯,给点中的手臂酸软,渔网脱手。 这两下先声夺人,金铃索一出手,渔网阵立现破绽,西边持网的四名弟子一惊之下,攻上时稍形迟缓,杨过金铃索倒将过来,玎玲玲声响,又将两名弟子点倒。但就在此时,北边那张渔网已当头罩下,网上刀钩距他头顶不到半尺,以金铃索应敌已然不及。杨过左掌翻起,一把抓住渔网,借力甩出,他手上戴着金丝掌套,手掌虽抓住匕首利钩,却丝毫无损。渔网给他抓住了一抖,斗然向四名绿衫弟子反罩过去。 众弟子操练渔网阵法之时,只怕敌人漏网兔脱,但求包罗严密,从来没想到渔网竟会掉头反噬,见网上明晃晃的刀钩向自己头上扑来,素知这渔网厉害无比,同声惊呼,撒手跃开。那替补公孙绿萼的少年身手较弱,大腿上终于给渔网的匕首带着,登时鲜血长流,摔倒在地,痛得大声号哭。 杨过笑道:“小兄弟,别害怕,我不伤你。”左手抖动渔网,右手舞起金铃索,但听得呛啷啷、玎玲玲,刀钩互击,金铃声响,极是清脆动听。这一来,众弟子那里还敢上前,远远靠墙站着,只未得师父号令,不敢认输逃走,但虽不认输,却也是输了。 麻光佐拍手顿足,大声叫好,人群中唯他一人喝采,未免显得寂寞,他叫了几声,瞪眼向国师道:“和尚,杨兄弟的本领不高么?怎么你不喝采?”国师一笑,道:“很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这般惊天动地。”麻光佐瞪眼道:“为什么?”国师见公孙谷主双眉竖起,慢慢走到厅心,凝神注视他的动静,不去理会麻光佐说些什么。 谷主听小龙女说了“我自然是你妻子”这七字后,已知半月来一番好梦到头来终于成空,虽又失望,又恼怒,但想:“我纵然得不了你的心,也须得到你的人。我一掌将这小畜生击毙,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时日久了,终能教你回心转意。” 杨过见他双眉越竖越高,到后来眼睛与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是那一派的厉害武功,也不禁骇然,右手提索,左手抓网,全神戒备,自己和小龙女的生死存亡,在此一战,实不敢有丝毫怠忽。 谷主绕着杨过缓缓走了一圈,杨过也在原地慢慢转头,眼睛始终不敢离开他眼光,知他越迟不动手,出手越厉害,只见他双手向前平举三次,双掌合拍,铮的一响,铮铮然如金铁相击。杨过心中一凛,退了一步,谷主右臂突伸,一把抓住渔网边缘一扯。他似乎周身刀枪不入,手掌竟不怕渔网上的匕首利钩。杨过但觉这一扯之力大极,五指剧痛,只得松手。谷主将渔网抛向厅角空着手的四名弟子,这才喝道:“退下!” 杨过渔网遭夺,不容他再次抢到先手,绸索振处,金铃抖动,分击对方肩头“巨骨”与颈中“天鼎”两穴。公孙谷主右臂长出,倏向他臂上抓来,但听叮叮两声,谷主“巨骨”与“天鼎”双穴齐中,他恍若不觉,呼的一响,手抓变掌,拍向杨过左乳。杨过大惊,侧身急闪,幸好他轻身功夫了得,才让开对方这斗然而至的掌击。 玉女心经武功的厉害之处,纯在以内功为根基,练就了绝顶轻功,临敌之时,突然以快速身手,抢点敌人穴道,或攻其要害。但公孙谷主练就闭穴奇功,周身穴道不受侵害,则玉女心经的攻势便属无效。杨过先前和他相斗,是拚了性命以引动小龙女对自己的情意,认了自己,生死已置之度外。此时小龙女既已认了他,自己如给谷主或伤或擒,小龙女便陷身此谷,不能得脱,因之此番再战,胜负之数便不能轻忽。谷主铁掌之来,掌力沉重,杨过接了两掌,已震得胸口隐隐作痛。此后谷主拳脚攻来,杨过只以轻功闪避,不敢硬接,但每每相去仅间一线,甚为凶险。杨过势难反击,即令反击,伤不到对方,也属无用,当此处境,已属必败,麻光佐等手中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杨过又闪避了两次,突然抢前,闪到谷主背后,突然出拳,在他背心“大椎穴”上啪啪啪啪连击四下。谷主哈哈一笑,说道:“好舒服,再打!”回手一掌,在杨过面门前掠过,相距不过寸余。杨过叫声:“啊哟!”挫出几步,险些摔倒,随即使出“天罗地网势”,高跃而起,抢到谷主背后,又连拍四掌,啪啪啪啪四响,密如击鼓,都拍在他腰间“至阳穴”上。 谷主又道:“劳你驾,舒服得很!”回拳打出。杨过跌出几步,脚下踉跄,猛地跃起,又抢到谷主背后,双手连拍,一共八下。谷主大声怒吼,转身大骂:“小畜生!”双掌横拍竖打,满脸怒色,似欲拚命。杨过急速跃开,叫道:“好舒服吗?” 公孙谷主跃起半空,十指似爪,恶狠狠的插将下来。杨过斜跃避开,谷主双足落地,突然全身麻痒难当,摔倒在地,呜呜大呼。公孙绿萼大惊,抢上扶起,急叫:“爹,爹,你怎么啦?”谷主左掌力推,将绿萼推开几步,气急败坏的嘶声道:“小畜生使喂毒暗器,快,快,快取解药!” 小龙女眼望杨过,明明见他已败得十分狼狈,不知何以能反败为胜?杨过笑吟吟的道:“玉蜂金针,他舒服得很,劳我的驾!”小龙女这才恍然,便要取玉蜂浆救他。杨过道:“咱们先脱身出谷,再给他蜂浆。此人反覆,言而无信,靠不住得很!”小龙女点点头。 原来杨过击打他穴道无用,比斗势在有输无赢,情急之下,猛想起先前胜过霍都王子之法,两次抢到谷主身后,打他穴道。谷主能自封穴道,击打自然无用。杨过这两下乃是虚招,令他不防,第三次手中暗持玉蜂金针,拍打八下,将两枚喂毒金针拍入了他的“中枢穴”。这穴位在人身第十椎节之下,乃督脉内息所必经,实为人身大穴。这两枚喂毒金针,即是打中寻常肌肤,亦必麻痒难当,何况中在要穴?杨过还怕他闭穴后诸毒不侵,两针正中中枢穴,其余四针却拍在穴道之旁。 第789章 神雕侠侣(94) 公孙谷主虽练得独门怪异武功,能自封穴道,但究非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其实纵然是有“金钟罩”、“铁布衫”横练功夫的高手,也不过能在危急中硬挡一下刀枪拳脚,玉蜂金针这等尖针,一刺之下,自然应手而入。即令针插不入,以喂毒尖针在皮肉上刺得几下,毒质入肉,也必麻痒难当。这玉蜂金针的毒性,比之李莫愁的冰魄银针尤为厉害,不过冰魄银针片刻间致人死命,玉蜂针并不见血杀人,却令人痒入内脏,中者不免打滚呼号,难忍难当。公孙谷主是自重身份的大豪,即令斩断他一臂一腿,他也必不动声色,但给玉蜂针在背上连刺八下,六针入肉,忍不住狂叫急号,就地滚动。 公孙绿萼走到杨过面前,弯腰行礼,说道:“杨公子,请你赐予解药,解了我爹爹的伤毒。”杨过点头道:“姑娘不必多礼!”朗声说道:“公孙谷主,你如答允让我们平安出谷,不加阻拦,解药自当奉上。”公孙谷主勉强坐起,嘶声道:“好!我让你们平安出谷,决不阻拦。快给解药。” 杨过向小龙女道:“姑姑,能给蜂浆吗?”小龙女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瓶玉蜂蜜浆,交给绿萼,说道:“公孙谷主,小徒得罪莫怪,咱们此后是友非敌,一切请你包涵。我给你赔礼了!”说着裣衽为礼,盈盈拜了下去。 绿萼道:“柳姑娘,多谢了。”微微躬身还礼,快步过去将小瓶递给父亲。公孙谷主夹手抢过,问道:“是吃的吗?”小龙女道:“先须拔出金针,再口服蜜浆止痒。”公孙绿萼接过小龙女递来的磁石,在父亲背上拔出金针。谷主拔去瓶塞,将一瓶蜂蜜都倒在口里。 公孙谷主转头向女儿道:“取我兵刃来。”绿萼迟疑不答。谷主厉声道:“你没听见么?”绿萼脸色惨白,只得应道:“是!”转入内堂。 杨过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这谷主恐怕又有诡计。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走到小龙女身前,伸出手来,柔声道:“姑姑,你跟了过儿去罢!” 谷主背上麻痒未止,双掌蓄势,只要小龙女一站起身来伸手与杨过相握,立时便扑上去以铁掌猛袭杨过背脊,打定了主意:“拚着柳妹怪责,也要将这小子打死。柳妹如跟了他去,我这下半生做人还有何意味。” 那知小龙女只淡淡的道:“我当然要跟你去。这里的谷主救过我性命,咱们得跟他说明白一切缘由,请他见谅,还得好好道谢。”杨过大急,心想:“姑姑什么事也不懂。你跟他说明白了缘由,再加道谢,难道他就会见谅?” 小龙女问道:“过儿,这些日子来你好吗?”问到这句话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杨过听到这温柔语意,见到这爱怜神色,便天塌下来也不顾了,那里还想到什么快走?问道:“姑姑,你不恼我了?”小龙女淡淡一笑,道:“我怎么会恼你?我从来没恼过你。我先前不认你,是宁可自己伤心,全是为了你好,你怎不明白?你转过了身子。”杨过依言转身,不明她用意。 小龙女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针线包儿,在针上穿了线,比量了一下他背心衣衫上给樊一翁抓出的破孔,叹道:“这些日子我老在想,我不在你身边,你衣服坏了谁给你缝,破了谁给你补?本已决心今后永不再见你面,有时却想你会不会来找我?唉,想不到你真会寻到这里来。”说话间凄伤神色转为欢愉,拿小剪刀在自己衣角上剪下一块白布,慢慢为他缝补。杨过此刻外面所穿的长袍是程英所缝,里面仍穿着小龙女所缝、已经破烂的长袍,外袍长途跋涉,尘土满身,早已不新了。小龙女道:“这袍子是谁给你缝的?”杨过说了程英如何救他,如何给他缝了一件新袍子的经过,两人絮絮叨叨,竟把这龙潭虎穴,当成了古墓幽居。 当二人同在古墓之时,杨过衣服破了,小龙女就这么将他拉在身边,给他缝补,这些年来也不知有过多少次。此时二人于经历大难后重聚,恍如隔世,当真旁若无人,大厅上虽众目睽睽,两人就与在古墓中相依为命之时一般无异。 杨过欢喜无限,热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姑姑,适才我激得你呕了血,我……我真不好。”小龙女微微一笑,道:“那不关你事。你知道我早有这病根子。没见你多时,我天天想你,你功夫进步得好快。你刚才也呕了血,可没事吗?”杨过笑道:“那不打紧。我肚子里的血多得很。”小龙女微笑道:“你就爱这么胡说八道。” 两人一问一答,说的话虽平淡无奇,但人人都听得出来,他二人相互间情深爱切,以往又有极深渊源。国师见二人和好,对己不利,一时也无法可想。谷主又惊又妒,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背上的麻痒却渐渐减轻了。 杨过道:“这几天中我遇到了好几个有趣之人。姑姑,你倒猜猜我这把大剪刀是那里得来的?”小龙女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你早料到这里有个大胡子,定打了这剪刀来剪他胡子。唉,你真顽皮,人家的长胡子辛辛苦苦留了几十年,却给你一下子剪断了,不可惜么?”说着抿嘴一笑,明眸流转,风致嫣然。 谷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杨过当胸抓来,喝道:“小杂种,你也未免太过目中无人。”杨过竟不招架,说道:“不用忙,等姑姑给我补好了衣衫,再跟你打。” 谷主手指距他胸口数寸,他究是武学大宗匠的身分,虽恼得胸口不住起伏,这一招总是不便就此送到杨过身上。忽听绿萼在背后说道:“爹爹,兵刃取来啦。”他并不转身,肩头一晃,退后数尺,接兵刃在手。 众人看时,只见他左手拿着一柄背厚刃宽的锯齿刀,金光闪闪,当是钢刀外镀了黄金,右手执的是一柄又细又长的黑剑,在他手中轻轻颤动,显得刃身甚为柔软,两边刃口发出蓝光,自是锋锐异常。两件兵器全然相反,一件至刚至重,一件却极尽轻柔。 杨过向他一对怪异兵刃望了一眼,说道:“姑姑,前几日我遇见一个女人,他跟我说了我杀父仇人是谁。”小龙女心中一凛,问道:“你的仇人是谁?”杨过咬着牙齿,恨恨的道:“你真猜一辈子也猜不着,我一直还当他们待我极好呢。”小龙女道:“他们?他们待你极好?”杨过道:“是啊,那就是……” 只听嗡嗡一响,声音清越,良久不绝,却是谷主的黑剑与金刀相碰。他手腕抖动,嗡嗡嗡连刺三剑,一剑刺向杨过头顶,一剑刺他左颈,一剑刺他右颈,都贴肉而过,相差不到半寸。那谷主自重身分,敌人既不出手抵御,也就不去伤他,只是这三剑击刺之准,的是神技。 小龙女道:“补好啦!”轻轻在杨过背上一拍。杨过回头一笑,提着金铃索走到厅心,朗声道:“公孙谷主,刚才你麻痒难当,在地下打滚之时,答允让我们平安出谷,不加阻拦,这话不算数了吗?” 谷主双眉一竖,阴森森的道:“我怎么说话不算数?不过要在十年之后,柳姑娘要先跟我拜堂成亲,你小兄弟啊,在谷里给我砍柴种花,住上十年,那时我就让你们平安出谷,不加阻拦。刚才我说了什么时候才放你们出谷没有?我平生言而有信,决不反覆无常!”若依公孙谷主平日性格,决不致言而无信,在众人面前失了脸面,尤其在众弟子之前,从来不失仁义道德的丝毫尊严,但这些日子来,全心全意就在痴想与仙女下凡一般的小龙女成婚,如何能一招失手,便放人出谷,以致诸般想望,尽成画饼?他提出“十年之后”四字,自觉并非反悔食言,只不过玩弄言语狡狯,远比杨过聪明而已。 麻光佐一听之下,哇哇大叫,大声道:“放你娘的狗屁,说话不像人话,杨兄弟,再用暗器打他,让他痒死了也不给解药!”潇湘子、尼摩星等本来无所偏袒,樊一翁、公孙绿萼等原本站在谷主一面,听了谷主这番颠倒是非的强辩,也均觉无理之极,不以为然。 谷主右手提起黑剑,急转圈子,在身周前后左右舞成一团黑圈,杨过身法再快十倍,也决计不能欺近身去针刺他肌肤后再全身而退。他这剑圈先护自身,令杨过无从欺近,然后渐渐逼前,剑锋在杨过身前乱转圈子。 杨过不知这黑剑要刺向何方,大惊之下,急向后跃。谷主出手快极,杨过后跃退避,黑剑划成的圆圈又已指向他身前,剑圈越划越大,初时还只绕着他前胸转圈,数招一过,已连他小腹也包在剑圈之中,再使数招,剑圈渐渐扩及他头颈。杨过自颈至腹,所有要害已尽在他剑尖笼罩之下。金轮国师、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等从未见过这般划圈逼敌的剑法,无不大为骇异。 谷主一招使出,杨过立即窜避,他连划十次剑圈,杨过逃了十次,竟没法还上一招半式,眼见敌招越来越凌厉,当下窜跃向左,抖动金铃索,玎玲玲一响,金铃飞出,击敌左目。谷主侧头避过,挺剑反击。杨过铃索一抖,已将他右腿缠住,刚要收力拉扯,谷主黑剑划下,嗤的一声轻响,金铃索从中断绝,这黑剑竟是锋锐无比的利刃。 众人齐声“啊”的一叫,只听得风声呼呼,谷主已挥锯齿刀向杨过劈去。杨过倒地急滚,当的一响,震得四壁鸣响,原来他已抢起樊一翁的钢杖挡架,杖刀相交,两人手臂都震得隐隐发麻。谷主左刀横斫,右剑斜刺。本来刀法以刚猛为主,剑招以轻灵为先,两般兵刃的性子截然相反,一人同使刀剑,几是绝不可能之事,但谷主双手兵刃越使越急,而刀法剑法却分得清清楚楚,刚柔相济,阴阳相辅,实是武林中罕见绝技。 杨过大喝一声,运起钢杖,使出打狗棒法的“封”字诀,紧紧守住门户。谷主刀剑齐施,一时竟难攻入。只打狗棒法以变化精微为主,一根轻轻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圆转自如,手中换了长大沉重的钢杖,数招之后便已感变化不灵。 谷主忽地寻到破绽,金刀上托,将钢杖凌空横架,黑剑划将下来,喀的一声,钢杖竟给黑剑割断。杨过舞动半截钢杖,杖身短了,反见灵动。谷主左手金刀疾砍下来,这一刀当头直砍,招数似乎颇为呆滞,杨过只须稍一侧身,便可轻易避过,然而谷主黑剑所划剑圈却笼罩住了他前后左右,令他无处闪避躲让。杨过只得双手举起半截钢杖,一招“独柱擎天”,硬接了他这招。但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刀杖相交,只爆得火花四溅,杨过双臂只感一阵酸麻。 谷主第二刀跟着又上,招法与第一刀一模一样。杨过武学所涉既广,临敌时又机灵异常,但他所精的古墓派武功所长在快速而不在劲力,没法破解对手这笨拙钝重的一招,除了同法硬架之外,更无善策。刀杖二度相交,杨过双臂酸麻更甚,心想只要再给他这般砍上几刀,我手臂上的筋络也要给震坏了。思念未定,谷主第三刀又已砍落。再接数刀,杨过手中的半截钢杖已给金刀砍起累累缺口,右手虎口也震出血来。 谷主见他危急之中仍脸带微笑,左手一刀砍过,右手黑剑倏地往他小腹上刺去。杨过此时已给他逼在厅角,眼见剑尖刺到,忙伸手平掌一挡,剑尖刺中他掌心,剑刃弯成弧形,弹了回来。小龙女的掌套甚是坚密,黑剑虽利,却伤它不得。 杨过试出掌套不惧黑剑,手掌一翻,突然伸手去拿他剑锋,要师法当年小龙女拗断郝大通长剑的故技,那料到谷主手腕微震,黑剑斗地弯弯的绕过,剑尖正中他下臂,鲜血迸出。杨过一惊,忙向后跃开。谷主却不追击,冷笑几声,这才缓步又进。若谷主手中只有一柄沉重之极的锯齿金刀,或只一柄锋锐无比又能拐弯刺人的黑剑,杨过定当有法抵御,现下两件兵刃一刚一柔,相济而攻,杨过登时给打了个手忙脚乱。谷主挥刀砍来,杨过举半截钢杖挡格,嚓的一声,谷主黑剑又将他手中半截钢杖削去了一段,只剩尺许来长,没法再用。 谷主左刀砍过,右剑疾刺,杨过肩头又中,袍子上鲜血斑斑。谷主沉声道:“你服了没有?”杨过微笑道:“你大占便宜的和我比武,居然还来问我服是不服,哈哈,公孙谷主,怎地你如此不要脸?”谷主收回刀剑,道:“我占了什么便宜,倒要请教。”杨过道:“你左手一柄怪刀,右手一柄奇剑,这一刀一剑,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到第三件,是不是?”谷主道:“是便怎样?你的掌套铃索,可也并不寻常啊。” 杨过将尺来长的一截钢杖往地下一掷,笑道:“这是你大胡子弟子的。”除下掌套,拾起割成了两段的金铃索,掷还给小龙女,道:“这是我姑姑的。”他双手一拍,弹了弹身上灰尘,也不理三处伤口中鲜血汩汩流出,笑道:“我空手来你谷中,岂有为敌之意?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谷主见他气度闲雅,面目俊秀,身上数处受伤,竟谈笑自如,行若无事,而自己虽然狡辩,似乎言之成理,毕竟内心也知言而无信,显非君子作风,相较之下,不由得自惭形秽,心想:“此人留在世上,柳妹定然倾心于他。”挺剑往他胸口直刺过去。 杨过早打定了主意:“我既打他不过,任他刺死便了。”见他剑到,不闪不避,却回头去瞧小龙女,心想:“我瞧着姑姑而死,那也快活得很。”只见小龙女脸带甜笑,一步步向他走近,四目相投,对谷主的黑剑竟谁都不瞧一眼。 第790章 神雕侠侣(95) 谷主与杨过素不相识,那里来的仇怨?所以要将杨过置之死地,全是为了小龙女之故,因此一剑既出,情不自禁的向小龙女瞧去。这一眼瞧过,心中立时打翻了醋缸,但见她情致缠绵的瞧着杨过,再斜眼向杨过看去,见他神色也与小龙女一般无异。此时黑剑剑尖已抵住杨过胸口,只须臂力微增,剑尖便透胸而入,但小龙女既不惊惶关切,杨过也不设法抵御,两人痴痴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事尽数忘了。谷主愤恚难平,心道:“此时将这小子杀了,看来柳妹立时要殉情而死,我定须逼迫她和我成婚,过了洞房花烛,再杀这小子不迟。”叫道:“柳妹,你要我杀他呢,还是饶他?” 小龙女眼望杨过之时,全未想到谷主,突然给他大声一呼,这才醒悟,惊道:“把剑拿开,你剑尖抵着他胸口干么?”谷主微微冷笑,说道:“要饶他性命不难,你叫他立时出谷,莫阻了你我吉期。” 小龙女这次未见杨过之时,打定了主意永世不再与他相会,拚着自己一生伤心悲苦,盼他得能平安喜乐,此时当真会面,如何再肯与谷主成婚?自知这些日子来自己所打的主意绝难做到,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舍却他另嫁旁人,回头向谷主道:“公孙先生,多谢你救我性命。但我是不能跟你成亲的了。” 谷主明知其理,仍问:“为什么?” 小龙女与杨过并肩而立,挽着他手臂,微笑道:“我决意跟他结成夫妻,终身厮守,难道你瞧不出来吗?”谷主身子晃了两晃,说道:“当日你若坚不答允,我岂能乘人之危,以势相逼?你亲口允婚,那可是真心情愿的。”小龙女说道:“那不错,可是我舍不了他。咱们要走了,请你别见怪。”说着拉了杨过的手,迳往厅口走去。 谷主急纵而起,拦在厅口,嘶哑着嗓子道:“若要出谷,除非你先将我杀了。”小龙女微笑道:“你于我有救命大恩,我焉能害你?再说,你武功这般高强,我也决计打你不过。”一面说,一面撕下自己衣襟给杨过裹伤。 金轮国师突然大声说道:“公孙谷主,你还是让他们走的好。”谷主哼了一声,铁青着脸不语。国师又道:“他二人双剑联手,你的金刀黑剑如何能敌?与其赔了夫人又折兵,还不如卖个人情,让了他罢。”他败在小龙女与杨过联手的“玉女素心剑法”之下,引为毕生奇耻,此后苦苦思索,始终想不出破解之法,这时见谷主阴阳刃法极是厉害,颇不在自己金轮之下,于是出言相激,要他三人相斗,一来可乘机再钻研二人联剑招法中的破绽,寻求取胜复仇之机,二来也盼他们斗个三败俱伤。 其实他纵不出言相激,谷主也决不能让小龙女与杨过携手出谷,回头向金轮国师怒视一眼,心想:“你胆敢在我面前说这般言语。此刻无暇,日后再跟你算帐。”转过头来,咬牙切齿的瞧着小龙女,心道:“你的心不给我,身子定须给我。你活着不肯跟我成亲,你死了我也要你葬在这谷里。”初时他本拟以杨过的性命相胁,逼迫小龙女屈服,但见二人泯不畏死,心想纵然二人齐杀,也决不放人,双眉又缓缓上竖,脸上杀气渐盛,料想自己的阴阳倒乱双刃招法神妙莫测,这对少年男女纵然联手,也决不敌,要教二人输得口服心服,死而无怨。 忽听得麻光佐粗声叫道:“喂,公孙老头儿,人家说过不跟你成亲了,你还拦着人家干什么?死皮赖活的,要脸不要?”潇湘子阴恻恻的插口道:“麻兄别要胡说,公孙谷主今日已摆下喜宴,要请咱们大吃一顿呢。”麻光佐大声道:“他的清水素菜,有什么吃头?我若是这位姑娘,也决不嫁他。如她这般美貌,便皇后娘娘也做得,何苦跟一个凶霸霸的黄脸老头儿一辈子吃青菜豆腐。就算不气死,淡也淡死了她!” 小龙女转过头来,婉言道:“麻大爷,公孙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我……心中是永远感激他的。” 麻光佐叫道:“好罢,公孙老儿,你若要大仁大义,不如今日就让他小两口儿在此间拜堂成亲,洞房花烛。如果你救了一位姑娘,便想霸占她身子,岂不是和下三滥的土匪贼强盗一模一样?”他心直口快,说出来的话句句令人刺心逆耳,却又难以反驳。 谷主杀机一起,决意要将入谷外人一网打尽,淡淡的道:“我这绝情谷虽非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我姓公孙的也太过让人小觑了。柳姑娘……”小龙女嫣然一笑,道:“我说姓柳是骗你的,我姓龙。为的是他姓杨,我便说姓柳。”谷主醋意更甚,对她这几句话只作没听见,仍道:“柳姑娘,这……”他一句话还没接下去,麻光佐插口道:“这位姑娘明明说是姓龙,你何以叫她柳姑娘?”小龙女道:“公孙先生叫惯了,这只怪我先前骗他的不好,他爱叫什么便叫什么罢。” 谷主对二人之言绝不理会,仍道:“柳姑娘,这姓杨的只要胜得了我手中阴阳双刃,我自任他平安出谷。咱二人私下的事,咱们自行了断,可与旁人无干。”说来说去,仍是要凭武力截留小龙女。 小龙女叹了一口气,道:“公孙先生,我原不愿与你动手,但他一个人打你不过,我只好帮他。”谷主双眉竖成两条直线,说道:“你不怕自己适才呕过血,那么一起上也成。”小龙女对他极感抱憾,又道:“我和他都没兵刃,空手跟你这对刀剑相斗准定要输。你大人大量,还是放我们走罢。” 金轮国师插口说道:“公孙谷主,你这谷中包罗万有,还缺两把长剑么?只是我先得提醒你,他二人双剑联手,只怕你性命难保。” 谷主向西首一指,道:“那边过去第三间便是剑室,你们要什么兵刃,自行去挑选罢。只怕我所藏的利器,这几位贵客身上还未必有。”说着嘿嘿冷笑。他自负神功无敌,再斗亦属必胜,免得在门人弟子之前出尔反尔,失了威风。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均想:“我二人若能撇开了旁人,在静室中相处片刻,死亦甘心。”当即携手向西,从侧门出去,走过两间房,来到第三间房前。 小龙女眼光始终没离开杨过之脸,见房门闭着,也不细看,伸手推开,正要跨过门槛进去,杨过猛地想到一事,忙伸手拉住道:“小心了。”小龙女道:“怎么?”杨过左足踏在门槛之外,右足跨过门槛往地板上一点,立即缩回,丝毫不见异状。小龙女道:“你怕谷主要暗害咱们吗?他这人很好,决不至于……”刚说完这三句话,猛听得嗤嗤声响,眼前白光闪动,八柄利剑自房门上下左右挺出,纵横交错,布满入口,若有人于此时踏步进门,武功再高,也难免给这八柄利剑从四面八方在身上对穿而过。 小龙女透了口长气,说道:“过儿,这谷主恁地歹毒,我真瞧错他的为人了。咱们也不用跟他比什么剑,这就走罢。”忽听身后有人说道:“谷主请两位入室拣剑。”两人回过头来,见八名绿衫弟子手持带刀渔网,拦在身后,自是谷主防杨龙二人相偕逃走,派人截住后路。小龙女的金铃索已为黑剑割断,再不能如适才这般遥点绿衫弟子的穴道。 小龙女向杨过道:“你说这室中还有什么古怪?”杨过将她双手握在掌中,说道:“姑姑,此刻你我相聚,复有何憾?便万剑穿心,你我也死在一起。”小龙女心中也是柔情万种。两人一齐步入剑室,杨过随手把门带上。 只见室中壁上、桌上、架上、柜中、几间,尽皆列满兵刃,式样繁多,十之八九都是古剑,或长逾七尺,或短仅数寸,有的铁锈斑驳,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花缭乱,一时也看不清这许多。 小龙女对杨过凝视半晌,突然“嘤”的一声,投入他怀中。杨过将她紧紧抱住,在她嘴上亲去。小龙女在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双手伸出去搂住他头颈,凑嘴回吻。 突然砰的一声,室门推开,一名绿衫弟子厉声说道:“谷主有令,拣剑后立即出室,不得逗留。”杨过脸上一红,当即双手放开。小龙女却想自己心爱杨过,二人相拥而吻决没什么不该,但既有人在旁干扰,难以畅怀,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过儿,待咱们打败了那谷主,你再这般亲我。”杨过笑着点了点头,伸左手搂住她腰,柔声道:“我永生永世也亲你不够。你拣兵器罢。” 小龙女道:“这里的兵刃瞧来果然均是异物,没一件不好。咱们古墓里也没这么多。”于是先从壁间逐一看去,要想拣一对长短轻重都一般的利剑,但瞧来瞧去,各剑均自不同。她一面看,一面问道:“适才进室之时,你怎知此处装有机关?”杨过道:“我从谷主的脸色和眼光中猜想而知。他本想娶你为妻,但听到你要和我联手斗他,便想杀你了。以他为人,我不信他会好心让咱们来拣选兵刃。” 小龙女又低低叹了口气,道:“咱们使玉女素心剑法,能胜得了他么?”杨过道:“他武功虽强,却也不会在金轮国师之上。我二人联手胜得国师,谅来也可胜他。”小龙女道:“是了,国师不住激他和我二人动手,他是要瞧个清楚。”杨过微笑道:“人心鬼蜮,你也领会得一些了。我只耽心你身子,刚才你又呕了血。” 小龙女笑靥如花,道:“你知道的,我伤心气恼的时候才会呕血,现下我欢喜得很,这点内伤不算什么。你也呕了血,不打紧罢?”杨过道:“我见了你,什么都不碍事了。”小龙女柔声道:“我也这样。”顿了一顿,又道:“你近来武功大有进境,合斗国师之时咱们尚且能胜,何况今日?”杨过听了此言,也觉这场比试胜机甚高,握着她手说道:“我想要你答允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 小龙女柔声道:“你又何必问我?我早已不是你师父,是你妻子啦。你说什么,我便听你吩咐。”杨过道:“那……那真好,我……却不知道。”小龙女道:“自从那天在终南山的晚上,你和我这般亲热,我怎么还能是你师父?你虽不肯娶我为妻,在我心里,我早就是你妻子了。”杨过不知那晚在终南山上到底为了何事,她才突然如此相问,或许是她一时心情激动,或许是她久怀情愫而适于其时突然奔放流露,自然万万料想不到甄志丙作恶那一节,心想:“那天我义父欧阳锋授我武功,将你点倒,我可并没和你亲热啊。”但耳听得她如此柔声说着缠绵的言语,醺醺如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小龙女靠在他胸前,问道:“你要我答允什么?”杨过抚着她秀发,说道:“咱们胜了那谷主,立即动身回古墓,以后不论什么,你永远不能再离开我身边。”小龙女抬起头来,望着他双眼,说道:“难道我想离开你么?难道离开你之后,我的伤心不及你厉害么?我自然答允你,便天塌下来,我也不离开你啦。” 杨过大喜,待要说话,忽听为首的绿衫弟子大声道:“拣定了兵刃没有?” 小龙女微微一笑,向杨过道:“咱们尽快走罢。”转过身来,想任意取两把剑便是,却见西壁间一大片火烧的焦痕,几张桌椅也均烧得残破,不禁一怔。杨过笑道:“那老顽童曾闯进这剑房中来过,放了一把火,这焦痕自是他的手笔了。”见屋角里半截画幅下露出两段剑鞘。他心念一动:“这两把剑本是以画遮住,只因画幅给老顽童烧去半截,剑身这才显露。主人如此布置,这两把剑必定珍异。”于是伸手到壁上摘下,将一柄交给小龙女,握住另一柄的剑柄,拔出剑鞘。 剑一出鞘,两人脸上都感到一阵凉意,剑身乌黑,没半点光泽,就似一段黑木一般。小龙女也拔剑出鞘。那剑与杨过手中的一模一样,大小长短,全无二致。双剑并列,室中寒气大增,只是两把剑既无尖头,又无剑锋,圆头钝边,倒似一条薄薄的木鞭,便如他二人练玉女素心剑时所使的无尖无锋钝剑一般。杨过翻转剑身,见刻着两字,文曰:“君子”,再看小龙女那把剑时,刻的是“淑女”两字。杨过喜欢这成双成对的剑名,眼望小龙女瞧她意下如何。 小龙女喜道:“此剑无尖无锋,正如咱们用惯了的无尖无锋剑,也正好用来与谷主过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伤他。”杨过笑道:“剑名君子淑女,我可当不起。这‘君’字若改成个‘浪’字,我用起来就更好了。”说着举剑虚刺两下,但觉轻重合手,极是灵便,道:“好,咱俩便用这对剑罢。” 小龙女还剑入鞘,正要出室,只见桌上花瓶中插着的一丛花娇艳欲滴,美丽异常,但杂乱无章,不成格局,多半还是周伯通来捣乱时弄乱的,于是顺手去整理一下。杨过叫道:“啊哟,使不得。”但为时不及,小龙女手指已给花刺刺中数下,她愕然回顾,问道:“怎么?”杨过道:“这是情花啊,你在谷中这些日子,难道不知么?”小龙女将伤指在口中吮了数下,摇头道:“我不知道。情花?那是什么花?” 杨过待要解释,一众绿衫弟子连声催促,两人重回大厅。公孙谷主早等得极不耐烦,向绿衫弟子怒目而视,显是怪责他们办事不力,何以任由杨龙二人耽搁了这许多时候。众弟子极为害怕,均各变色。 谷主待二人走近,问道:“柳姑娘,你拣定剑了?”小龙女取出“淑女剑”,点头道:“我们用这对钝剑,不敢当真与谷主拚斗,只点到为止如何?”谷主心中一凛,厉声道:“是谁教你们取这剑的?”说着眼光向公孙绿萼一扫,随即又定在小龙女脸上。小龙女微感奇怪,道:“没人教我们啊。这对剑用不得么?那我们去换过两把便是。”谷主怒目向杨过横了一眼,道:“换两把剑,岂不又去半天?不用换了,动手罢。” 第791章 神雕侠侣(96) 小龙女道:“公孙先生,咱们话说明在先,我和他跟你单打独斗,都非你对手,现下以二对一,那是我们占了便宜。我们并非真的要跟你为敌,也不是跟你比什么胜败。只要你不加阻拦,我们向你认输道谢。”谷主冷笑道:“赢得我手中刀剑,我自是任你们处置,倘若你们输了,婚姻之约可再不能反悔。” 小龙女淡然一笑,道:“我们输了,我和他一起死了,葬身在这谷中便是。”公孙谷主更不打话,左手金刀挥出,呼的一声,向杨过斜砍过去。 杨过提起剑来,还了一招“白鹤亮翅”,乃全真派正宗剑法。公孙谷主心想:“这一招虽法度严谨,却也只平稳而已。”右剑回过,向他肩头直刺,竟撇开小龙女,刀剑齐向杨过身上招呼。杨过凝神应敌,严守门户,接了三招。 小龙女待谷主出了三招,这才挺剑上前。谷主对她剑招却不以金刀招架,只在她来势极急之时,方出黑剑挡开,招数中显得故意容让。国师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孙谷主,你这般惜玉怜香,只怕要大吃苦头。”谷主道:“大和尚,你若瞧不起在下,待会不妨下场赐教,此刻却不用费神指点。”说着催动刀剑,厅中风声渐响。 又斗数合,杨过使一招全真剑法的“横行漠北”,小龙女使一招玉女剑法的“彩笔画眉”,两下都是横剑斜削,但杨过长剑自左而右,横扫数尺,小龙女这剑却不过微微两颤,两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剑法中的一招“帘下梳妆”。谷主一惊,举黑剑挡开杨过长剑,横金刀守住眉心。小龙女的剑刃堪堪划到他双目之上,刀剑相交,当的一响,金刀的刀头竟给淑女剑割去一截。 旁观众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她手上这柄看来平平无奇的钝剑竟如此锋锐。杨过与小龙女也大出意外,他们初时选此一对钝剑,只为了形同古墓中的无锋剑而双剑同形,不料误打误撞,竟选中了一对宝剑,这一来精神大振,双剑着着抢攻。 谷主也暗暗纳罕:“柳妹与这小子武功都不及我,二人合力我本来丝毫不惧,怎知双剑合璧,竟如此厉害,看来那贼秃的话倒也不假。倘若今日输在他二人手下……倘若输在他二人手下……”想到此处,猛地里左刀右攻,右剑左击,使出他平生绝学“阴阳倒乱刃法”来。黑剑本来阴柔,此时突然硬砍猛斫,变成了阳刚的刀法,而笨重长大的锯齿金刀却刺挑削洗,全走单剑的轻灵路子,刀成剑,剑变刀,奇幻无方。 金轮国师、潇湘子、尹克西三人都见识广博,但这路阴阳倒乱的刀法剑法却从所未见,从所未闻。麻光佐叫了起来:“喂,糟老头子,你这般乱七八糟,搅的是什么古怪名堂?你……你……你是越老越糟,越老越不成话了!” 谷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也不甚老,今日存心要与小龙女成亲,却给这浑人“糟老头子”长,“糟老头子”短的叫着,心中如何不恼?此时也无余暇与他算帐,全力施展这门已苦练了二十余年的武功,决意先打败杨龙二人,再来狠狠整治麻光佐。 杨过与小龙女双剑合璧,本已渐占上风,但对手忽然刀剑错乱,招数奇特,二人不由得手忙脚乱,霎时之间连遇险招。杨过看出黑剑的威力强于金刀,当下将剑上的刀法尽数接了过来,让小龙女去挡锯齿金刀,心想她兵刃上占了便宜,金刀不敢与她淑女剑相碰,当不致有重大危险。但这样一来,二人各自为战,玉女素心剑法分成两截,威力立减。 谷主大喜,挥剑当当当砍了三刀,左手刀却同时使了“定阳针”、“虚式分金”、“荆轲刺秦”、“九品莲台”四招。这四手剑招飘逸流转,四剑夹在三刀之中。杨过尚能勉力抵御,小龙女却意乱心慌,想挥剑去削他刀锋,但金刀势如飞凤,劈削不到。杨过情知不妙,拚着自身受伤,使一招全真剑法中的“马蹴落花”,平膀出剑,剑锋上指,将对方刀剑一齐接过。小龙女当即回剑护住杨过顶心。二人一起一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剑法。这套剑法的真谛在于使剑的两人心心相印,浑若一人,这一招杨过舍身相救,正是这剑术的无上心法。小龙女见他不守门户,相救自己,怕他受害,忙伸剑代他守护,于是二人皆不自守而皆守,双剑之势骤然而盛。 数招一过,谷主额头微微见汗,刀剑左支右绌,败象已呈。小龙女与杨过却越打越顺手。杨过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剑斜刺敌人左腰,小龙女双手持住剑柄,举剑上挑,这招“举案齐眉”,剑意中温雅款款,风光旖旎。 此时两人所使玉女素心剑法配合无间,林朝英当年所创剑意,两人在剑招中尽数显了出来,臻于极诣,更没丝毫破绽。公孙谷主见两人双剑犹似一人所使,右手黑剑为杨过的君子剑挡过,左手金刀给小龙女双手所举的淑女剑挑开。 公孙谷主退了一步,将全身劲力都运在右臂,猛力砍出,与小龙女手中长剑即将相触时突然侧过刀身,以刀作剑,将刀背砸向淑女剑的平面。这一招轻盈巧妙,乃上乘剑法,任何刀法中必定无法使出,是谷主“阴阳倒乱刃法”中的绝诣。金刀作剑,刀背砸上了淑女剑,劲力却如刀招一般刚强之极。小龙女全身剧震,长剑似欲脱手飞出,她奋力握住剑柄,不让长剑脱手,一股猛力冲向胸口,只震得肋骨格格作响,心肺俱痛,站立不定,身子向右侧倒去。她怕若运力站稳,心口受震,只怕呕血,索性便乘势向右侧卧倒,以卸去金刀这猛力的一击之势。 杨过见小龙女倒地,生怕敌人追击,大骇之下,扑向她身上相护。这一下扑上,恰恰便如玉女心经第七篇中的“亭亭如盖”上半招。当日杨过和小龙女修习玉女心经第七篇之时,曾练到这招“亭亭如盖”,因姿式诱人,杨过忍不住想吻师父,小龙女临崖勒马,吩咐此后不可再练。此刻劲敌狠击之下,小龙女倒地,杨过舍命救援,乃是以自己身体代师挡敌利刃,并没想到这一招全未熟习、生疏之极的“亭亭如盖”,这时想也不想便使了出来。 他一扑向小龙女身子,自然而然心生尊师之念,两人情谊早与先前全然不同,但他仍不敢碰到师父身子,双手撑地,双足也撑地弓起,胸腹与小龙女侧身相离约莫半尺。公孙谷主大喜,抢上两步,挥刀往杨过头顶斩落。小龙女大惊,急挺淑女剑,从杨过撑起的双腿之间刺出。公孙谷主的目光为杨过身子所遮,全没见到,弯腰挥刀,刀锋未及杨过头顶,小腹突然剧痛,“啊”的一声大叫,向后便倒,小腹上一股鲜血,向上喷射。小龙女只求救得杨过,不欲杀伤谷主,只感到剑尖及于敌身,立即缩手。淑女剑虽刺中了公孙谷主小腹,只因小龙女立刻缩手,剑尖并未深入,这一剑既不致命,亦未令对方重伤。 杨过立即跃起,一拉小龙女左手站起,两人抢到公孙谷主身边,双剑齐出,一剑指住谷主左眼,一剑指住他右眼,双剑只需刺出半尺,从他双眼中刺入头脑,公孙谷主不但双眼齐瞎,抑且立时毙命。谷主仰天躺在地下,抛下兵刃,按住小腹上伤口,嘴里“呵呵”而呼。 刚才这几招交手,兔起鹘落,变幻莫测。谷主先以倒乱刀剑的怪招,震得小龙女倒地,杨过又飞身扑上,舍身相护,谷主抢上补招,小龙女突然从杨过胯间出剑伤敌,这招“亭亭如盖”,已极尽匪夷所思的巅峰。旁观众人几乎一颗心都停了跳动,连一声“咦”、“啊”的惊呼急叫也都没有,直到谷主倒地、双剑指目,才都舒了一口大气。有不少人手心中满是冷汗,均想比武已毕,无人殒命,此事和平了结。 小龙女见到他的神情,想起他对自己有救助之德,心肠便即软了,转眼向杨过道:“饶了他罢?咱们回家去。”她说“回家去”,便是一起回去古墓。杨过大喜,笑道:“好,咱们回家去!”两人收回长剑,将双剑交还给站在身旁的公孙绿萼。 杨过伸出右手,搂住了小龙女的纤腰。小龙女回眸一笑,娇媚无限,杨过忍不住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小龙女满心喜乐,充满了柔情密意,突然之间,胸口犹似遭到大铁锤猛力一击,右手手指剧痛,竟似手指给人割去。杨过知是情花之毒发作。她适才在剑室中给情花的小刺刺损手指,此刻动情,指上登感剧痛。他曾身受此苦,对小龙女极为怜惜,柔声问道:“很痛吧?”双手捧起小龙女的手,将她疼痛的手指放入嘴里吮吸,想稍减她的痛楚。岂知这一动柔情,自己手上也即剧痛。 谷主看到机会,人未跃起,已抓住黑剑前挺,抵住杨过胸口,杨过手中没了兵刃,无法招架。谷主左手随即拾起金刀。小龙女大惊来救,却给谷主金刀拦住,她手中无剑,没法近身。谷主叫道:“拿下了这小子。”四名绿衫弟子应声上前,撒网兜转,将杨过擒在网里,渔网绕了数转,将他牢牢缠住。 公孙绿萼大惊,叫道:“爹!”手中执着的双剑撒手掉在地下。嚓的一声,君子剑与淑女剑互相跃近,并在一起,牢牢的再不分开,原来剑身上均带有极强磁力。小龙女悠然道:“剑犹如此,人岂不若?你将我们二人一齐杀了便是。” 谷主哼了一声,道:“你随我来。”举手向国师等一拱道:“少陪!”转入内堂。四名弟子拉着渔网,擒了杨过,跟着进去。小龙女也跟随入内。 麻光佐大叫:“黄脸皮糟老头卑鄙无耻,人家明明已饶了你性命,你忽施偷袭,真猪狗不如。”国师、潇湘子等均觉公孙谷主人品卑鄙低下,与他架子气度大不相配。 谷主昂首前行,走进一间小小的石室,拿金创药敷了腹上剑伤,说道:“割几捆情花来。” 杨过与小龙女既已决心一死,二人只相向微笑,对公孙谷主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全不理会。过不多时,石室门口传进来一阵醉人心魄的花香,二人转头瞧去,迎眼只见五色缤纷,娇红嫩黄,十多名绿衫弟子拿着一丛丛的情花走进室来。他们手上臂上都垫了牛皮,以防为情花的小刺所伤。谷主右手一挥,冷然道:“都堆在这小子身上。” 霎时之间,杨过全身犹似为千万只黄蜂同时螫咬,四肢百骸,剧痛难当。小龙女见了他脸上痛楚的神情,又怜惜,又愤怒,向谷主喝道:“你干什么?”抢上去要移开杨过身上的情花。 谷主伸臂挡住,说道:“柳妹,今日本是你我洞房花烛的吉期,却给这小子闯进谷来,将大好的日子闹了个乱七八糟,我跟他素不相识,原无怨仇,何况他既是你徒儿,只要他谨守宾客之义,我自然也礼敬有加,今日事已如此……”说到此处,左手一挥,众弟子退出石室,带上了室门。他继续道:“……是祸是福,全在你一念之间。” 杨过在情花小刺的围刺之下苦不堪言,然不愿小龙女为自己难过,咬紧了牙关始终默不出声,于谷主的话半句也没听进耳去。小龙女望着他痛楚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就在此时,手指上情花之毒发作,又是一阵剧痛,心想:“我只不过给情花略刺一下,已痛得如此厉害,他遍身千针万刺,那可如何抵受?” 谷主猜知她心意,说道:“柳妹,我是诚心诚意,想与你缔结百年良缘,对你只有一片爱慕之忱,绝无歹意,这一节你自是明白的。”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待我也一直很好,对我殷勤周至,极尽礼遇……”她垂首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公孙先生,当日你如没在荒山中遇着我,如没救我性命,任由我没声没息的死了,于咱们三人都更好些。你硬逼我与你成亲,明知我会终生不乐。这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谷主双眉又缓缓竖起,低沉着声音道:“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容人欺负折辱。你既答允了与我成亲,便得成亲。至于欢乐愁苦,世事原本难料,明天的事又有谁知道了?大家走着瞧罢。”袍袖一挥,说道:“此人遍身为情花所伤,每过一个时辰,疼痛便增一分,三十六日后全身剧痛而死。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我有秘制妙药可给他医治,一天之后却神仙难救。他是死是活,就由你说罢。”说着缓步走向室门,伸手推开了门,转头道:“如你宁可任他慢慢痛死,那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瞧他三十六日,我对你绝无加害之意,你尽可放心。十二个时辰之内你如回心转意,只须呼叫一声,我便拿解药来救他性命。”说着便要迈步出室。 小龙女见杨过全身发颤,咬唇出血,双目本来朗若流星,此刻已黯然无光,想得到他身上如何痛苦,此时已如此难当,若这疼痛每过一个时辰便增一分,一连痛上三十六天,只怕地狱之中也无如此苦刑,一咬牙,说道:“公孙先生,我允你成亲便了。你快放了他,取药解救。” 谷主一直逼迫,为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此时听了,心中又欢喜又妒恨,知道自今之后,这女子对己只有怨憎,决无半分情意,点头道:“你能回心转意,于大家都好。今晚你我洞房花烛之后,明日一早我便取药救他。”小龙女道:“你说过了的话不算数,你先给他治好伤。”谷主叹道:“柳妹,你也太小觑我了。好容易才叫你答允,你实非真心情愿,我就再蠢,也岂能不知?难道我能给他先治伤解毒么?”转身出门。 第792章 神雕侠侣(97) 小龙女与杨过惨然相对,半晌无言。杨过缓缓的道:“姑姑,过儿承你倾心相爱,虽在九泉,亦心怀安畅。你将我一掌打死了罢!”小龙女心想:“我先将他打死,随即自尽。”于是提起手来,潜运内劲。杨过脸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着她,低声道:“此刻便是你我洞房花烛的时光。”小龙女见他神采飞扬,心想:“这般一个俊俏郎君,何以老天便狠心如此,要他今日死于非命?”胸口一酸,突觉喉头发甜,似乎又要呕血,臂上的劲力登时消失。她突然扑在杨过身上,情花的千针万刺同时刺入她体内,说道:“过儿,你我同受苦楚。” 忽听背后谷主“啊哟”一声惊呼,道:“你……你……”随即冷冷的道:“那又何苦?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能少了半分吗?”小龙女深情无限的瞧着杨过,更不回头。谷主向杨过道:“再过十个时辰,我便拿灵药来救你。这十个时辰之中,只要你清心无欲,纵有痛楚,亦不难熬。”拉着小龙女手臂出了室门。小龙女全身无力,只得任由他拉出。 杨过身上受苦,心中伤痛:“前时所受的诸般苦楚,与今日相较已全都算不了什么。但这谷主如此卑鄙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任由姑姑落在他手中苦受折磨?何况我父仇未报,岂能让那假仁假义的郭靖、黄蓉作下恶事,不受报应?”思念及此,不由得热血如沸,激昂振奋,“死不得,无论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这谷主的夫人,我还是要救她出来。我还得苦练武功,给死去的父母报仇。”咬紧牙关,盘膝坐起,虽在渔网之中不能坐正姿式,还是气沉丹田,用起功来。 过了两个时辰,已是午后,一名绿衫弟子端着盘子走进来,盘中装着四个无酵馒头,说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让你好好吃一个饱。”将盘子放在渔网之侧,他手上密密层层的包着粗布,唯恐为情花所伤。杨过伸手出网,取过四个馒头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这贼谷主厮拚到底,便不能作践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胃口倒好。”突然门口绿影一晃,又有一名绿衫弟子进来,悄没声的走到那人身后,伸拳在他头顶重重击落。先前那人没瞧见来人是谁,已给打得昏晕过去。 杨过见偷袭的那人竟是公孙绿萼,奇道:“你……你……”绿萼转身先将室门关上,低声道:“杨大哥悄声,我来救你。”说着解开渔网的结子,搬开丛丛情花,放了杨过出来,她手上也缠着粗布。杨过迟疑道:“令尊若知此事……”绿萼道:“我拚着身受重责便是。”随手摘下一小丛情花,塞入那绿衫弟子口中,令他醒后不能呼救,然后将他缚入渔网,情花堆了个满身,这才低声道:“杨大哥,倘若有人进来,你就躲在门后。你身中剧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药给你。” 杨过好生感激,知她此举身犯奇险,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一日,她竟背叛父亲来救自己,说道:“姑娘,我……我……”内心激动,竟说不下去了。绿萼微微一笑,说道:“你稍待片刻,我即时便回。”说着翩然出室。 公孙绿萼年方十八岁,正当情窦初开之时,绝情幽谷中所授内功修为,本来皆教人摒弃情爱,断绝欲念。但有生即有情,佛家称有生之物为“有情”,不但男女老幼皆属有情,即令牛马猪羊、鱼鸟蛇虫等等,也均有情,有生之物倘真无情,不免灭绝,更无繁衍。绝情谷所修者大违人性物性,殊非正道。谷中虽有男子,但人人言语无味,神色冰冷。公孙绿萼自幼少享父母亲人之情,所遇者皆以无情为高,世上所有美味华服、脂粉珍饰、畅情悦性之事物,皆遭排斥,突然遇到杨过,此人不但大赞其美,且举止跳脱,言语可喜,忽然而逢人生绝大快人快事,不由得心魂俱醉,无可抗御。这一日中,静中自思,无时无刻不在杨过身上,一缕情丝,牢牢系上了这少年男子,再也不能自拔,虽为片面相思,但“作茧自缚”,所缚者也是生死以之,不亚于两情相悦了。 杨过呆呆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我虽遭际不幸,自幼为人欺辱,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却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说了,如孙婆婆、洪老帮主、义父欧阳锋、黄岛主这些人,又如程英、陆无双,以及此间公孙绿萼这几位姑娘,无不对我极尽至诚。我的时辰八字必是极为古怪,否则何以待我好的如此之好,对我恶的又如此之恶?”他却想不到自己际遇特异,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极好,便是极恶,乃他自己天性偏激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诚相待,言语不合便视若仇敌,他待别人如是,别人自然也便如是以报了。 等了良久,始终不见绿萼现身。杨过越等越担忧,初时还猜想定是丹房中有人,盗药一时不得其便,时刻渐久,心想纵然取药不得,她也必过来告知,瞧来此事已凶多吉少,她为我干冒大险,我怎可不设法相救?于是将室门推开一缝,向外张望,门外静悄悄地并无人影,当即溜了出来,却不知绿萼身在何处。 正自彷徨,忽听转角处脚步声响,他忙缩身转角,只见两名绿衫弟子并肩而来,手中各执一条荆杖,显是行刑之具。杨过大怒:“姑姑宁死不屈,这无耻谷主竟要对她苦刑逼迫!”放轻脚步,跟随在两名弟子之后。那二人并不知觉,曲曲折折的绕过几道长廊,来到一间石室之前,朗声说道:“启禀谷主,荆杖取到。”推门入内。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见那石室东首有窗,走到窗下,凑眼向内张望,岂知小龙女不在室内,绿萼却垂首站在父亲之前。谷主居中而坐,两名绿衫弟子手持长剑,守在绿萼左右。谷主接过荆杖,冷冷的道:“萼儿,你是我亲生骨肉,到底为何叛我?”绿萼低头不语。谷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杨的小子,我岂有不知?我本说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明日爹爹跟他说,就将你许配于他如何?”杨过如何不知绿萼对己大有情意,但此刻听人公然说将出来,一颗心还是怦然而动。 绿萼低头不语,过了片刻,突然抬头,朗声说道:“爹爹,你此刻一心想着自己成亲,那里还顾念到女儿?”谷主哼了一声,并不接口。绿萼又道:“不错,女儿钦慕杨公子为人正派,有情有义。但女儿知他心目中就只龙姑娘一人。女儿所以救他,就是……就是瞧不过爹爹的所作所为,别无他意。”杨过心中激动:“这贼谷主乖戾妄为,所生的女儿却如此仁义。” 谷主脸上木然,并无气恼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说来,那我便是为人不正派了,便是无情无义了?”绿萼道:“女儿怎敢如此数说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只是怎么?”绿萼道:“那杨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针万刺,痛楚如何抵挡?爹爹,你大恩大德,放了他罢。”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会救他放他,何用你从中多事?” 绿萼侧头沉吟,似在思量有几句话到底该不该说,终于脸现坚毅之色,说道:“爹爹,女儿受你生养抚育的大恩,那杨公子只是初识的外人,女儿如何会反去助他?倘若爹爹明日当真给他治伤,将他释放,女儿又何必冒险到丹房中来?”谷主厉声说道:“那你为何又来了?”绿萼道:“女儿就知爹爹对他不怀善意,你逼龙姑娘与你成亲之后,便要使毒计害死杨公子,好绝了龙姑娘之念。你中毒针后要解药,说过要让他们出谷,不加阻拦,这话便不守信。刚才比剑,明明是他们饶了你,人人都瞧见的……” 谷主两道长眉登即竖起,冷冷的道:“哼,当真养虎贻患。把你养得这么大了,想不到今日竟来反咬我一口。拿来!”说着伸出手来。绿萼道:“爹爹要什么?”谷主道:“你还装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绝情丹啊。”绿萼道:“女儿没拿。”谷主站起身来,道:“那么那里去了?” 杨过打量室中,见桌上、柜中满列药瓶,壁上一丛丛的挂着无数干草药,西首并列三座丹炉,这间石室自便是所谓丹房了。瞧谷主的神情,绿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听她道:“爹爹,女儿私进丹房,确是想取绝情丹去救杨公子,但一直没找到,否则何以会给爹爹知觉?” 谷主厉声道:“我这藏药之所极是机密,几个外人一直在厅,没离开过一步,这绝情丹突然失了影踪,难道它自己会生脚不成?”绿萼跪倒在地,哭道:“爹爹,你饶了杨公子性命,命他出谷之后永世不许回来,也就是了。”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肯跪地向人哭求。”绿萼不答,只抱住了他双膝。 谷主道:“你取去了绝情丹,又教我怎生救他?好,你不肯认,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耽一天。你虽偷了我的丹药,却送不到那姓杨的小子口中,总是枉然,十二个时辰之后,我再放你罢!”说着走向室门。绿萼咬牙叫道:“爹爹!” 谷主道:“你还有何话说?”绿萼指着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他们出去。”谷主道:“我谷中众心如一,事无不可对人言。”绿萼满脸通红,随即惨白,说道:“好,你不信女儿的话,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没有丹药。”说着解去上衫,接着便解裙子。谷主忙挥手命四名弟子出外,关上了室门。片刻之间,绿萼已将外衫与裙子脱去,只留下贴身的小衣,果然身上并无一物。 杨过在窗外见她全身晶莹洁白,心中怦的一动。他是少年男子,绿萼身材丰腴,容颜俏丽,一看之下,不由得血脉贲张,心生情欲,全身登时剧痛,随即想起:“她是为救我性命,这才不惜解衣露躯,杨过啊杨过,你再看一眼,那便禽兽不如了。”急忙闭眼,但心神烦乱之际,额头竟轻轻在窗格子上一碰。 这一碰虽只发出微声,谷主却已知觉,走到三座丹炉之旁,将中间一座丹炉推开,把东首的推到中间,西首的推到东首,然后将原在中间的推到了西首,说道:“既是如此,我便允你饶那小子的性命便是。”绿萼大喜,拜倒在地,颤声道:“多谢爹爹!” 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我谷中规矩,你是知道的。擅入丹房,该当如何?”绿萼低首道:“该当处死。”谷主叹道:“你虽是我亲生女儿,但也不能坏了谷中规矩,你好好去罢!”说着抽出黑剑,举在半空,柔声道:“唉,萼儿,你如从此不代那姓杨的小子求情,我便饶你。我只能饶一个人,饶你还是饶他?”绿萼低声道:“饶他!”谷主道:“好,我女儿当真大仁大义,胜于为父得多了。”挥剑往她头顶直劈下去。 杨过大惊,叫道:“且慢!”从窗口飞身跃入,跟着叫道:“该当杀我!”右足在地下一点,正要伸手去抓谷主手腕,阻他黑剑下劈,突觉足底一软,却似踏了个空。杨过急提真气,左手两根手指在地下一卷,身子斗然向上拔起。谷主双掌在女儿肩头一推。绿萼身不由主的急退,往杨过身上撞来。 杨过跃起后正向下落,绿萼恰好撞向他身上,两人登时一齐笔直堕下,但觉足底空虚,竟似直堕了数十丈尚未着地。杨过虽然惊惶,仍想到要护住绿萼性命,危急中双手将她身子托起,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将落于何处,足底是刀山剑林?还是乱石巨岩?思念未定,扑通一声,两人已摔入水中,往下急沉,原来丹房之下竟是个深渊。 第十九回 地底老妇 杨过一足与水面相触的一瞬之间,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暂可无碍,否则二人从数十丈高处直堕下来,非死不可。冲力既大,入水也深,但觉不住的往下潜沉,竟似永无止歇。他闭住呼吸,待沉势一缓,左手抱着绿萼,右手拨水上升,刚钻出水面吸了口气,突然鼻中闻到一股腥臭,同时左首水波激荡,似有什么巨大水族来袭。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转过:“贼谷主将我二人陷在此处,岂有好事?”右手发掌向左猛劈出去,砰的一声巨响,击中了什么坚硬之物,跟着波涛汹涌,他借着这一掌之势,已抱着公孙绿萼向右避开。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纯系以内功闭气所致。此时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得左首和后面击水之声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到一大片冰凉粗糙之物,似是水族的鳞甲,大吃一惊:“难道世间真有毒龙?”手上使劲,抱着绿萼腾身而起,那怪物却给他按入了水底。他深深吸了口气,准拟再潜入水中,那知右足竟已踏上了实地,这一下非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劲力不对,撞得急了,右腿好不疼痛。 心喜之余,腿上疼痛也顾不得了,伸手摸去,原来是块深渊之旁的岩石。他只怕怪物继续袭来,忙抱了绿萼向高处爬去,坐稳之后,惊魂稍定。公孙绿萼吃了好几口水,人已半晕。杨过让她伏在自己腿上,缓缓吐水。只听得岩石上有爬搔之声,腥臭气息渐浓,有几只怪物从水潭中爬了上来。 绿萼翻身坐起,搂住了杨过脖子,惊道:“那是什么?”杨过道:“别怕,你躲在我身后。”绿萼不动,只搂得他更加紧了,颤声道:“鳄鱼,鳄鱼!” 杨过在桃花岛居住之时曾见过不少鳄鱼,知道此物凶猛残忍,尤胜陆上虎狼,当日他与郭芙、武氏兄弟等见到,从来不敢招惹,一向远而避之,不意今日竟会在这地底深渊之中相遇,坐稳身子,凝神倾听,从脚步声中察觉共有三条鳄鱼,正一步步爬近。 绿萼低声道:“杨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处。”语气中竟有喜慰之意。杨过笑道:“便是要死,咱们也得先杀几条鳄鱼再说。” 这时当先一条鳄鱼距杨过脚边已不到一丈,绿萼叫道:“快打!”杨过道:“再等一下。”伸出右足,垂在岩边,那鳄鱼又爬近数尺,张开大口,往他足上狠狠咬落。杨过右足回缩,跟着挥脚踢出,正中鳄鱼下颚。那鳄鱼一个筋斗翻入渊中,只听得水声响动,渊中群鳄一阵骚动,另外两条鳄鱼却又已爬近。 第793章 神雕侠侣(98) 杨过虽中情花剧毒,武功丝毫未失,适才这一踢实有数百斤力道,鳄鱼皮甲坚硬,踢中鳄鱼后足尖隐隐生疼,那鳄鱼跌入潭中后却仍游泳自如,心想:“单凭空手,终究奈何不了这许多凶鳄,斗到后来,我与公孙姑娘迟早会给它们吃了,如何想个法子,方能将这些鳄鱼尽数杀死?”伸手出去想摸块大石当武器,但岩石上光溜溜的连泥沙也无一粒,只听得两头鳄鱼又爬近了些,忙问:“你身上有佩剑么?” 绿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余下贴身小衣,这时却偎身于杨过怀中,不由得大羞,登时全身火热,心中却甜甜的喜悦不胜。 杨过全神贯注在鳄鱼来袭,并未察觉她有何异状,耳听得两头鳄鱼距身前已不过丈许,身后又有两头,若发掌劈打,原可将之击落潭中,但转瞬间又复来攻,于事无补,自己内力却不绝耗损,于是蓄势不发,待二鳄爬到身前三尺之处,猛地里双掌齐发,啪啪两声,同时击在二鳄头上。鳄鱼转动不灵,杨过掌到时不知趋避,但皮甲坚厚,只晕了一阵,滑入潭中。就在此时,身后二鳄已然爬到,杨过左足将一鳄踢下岩去,这一脚踢得重了,抱持绿萼不稳,她身子一侧,向岩下滑落。 绿萼惊叫一声,右手按住岩石,运劲窜上。杨过伸掌在她背心一托,将她救上。这么一耽搁,最后一头鳄鱼已迫近身边,张开巨口往杨过肩头咬落。这时拳打足踢均已不及,虽可跃开闪避,但那巨口的双颚一合,说不定便咬在绿萼身上,危急中双手齐出,一手扳住鳄鱼的上颚,一手扳住下颚,运起内力,大喝一声,喀喇一声大响,鳄鱼两颚从中裂开,登时身死。 杨过虽扳死凶鳄,却也已惊得背上全是冷汗。绿萼道:“你没受伤罢?”杨过听她语声之中又温柔,又关切,心中微微一动,道:“没有。”只适才使力太猛,双臂略觉疼痛。绿萼察觉死鳄身躯躺在岩上,一动也不动,心中钦佩,问道:“你空手怎么将它弄死的?黑暗中又瞧得恁地清楚。”杨过道:“我随着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只要略有微光,便能见物。”他说到姑姑与古墓,不由得一声长叹,突然全身剧痛,万难忍受,不由得纵声大叫,同时飞足将死鳄踢入潭中。 两头鳄鱼正向岩上爬上来,听到他惨呼之声,吓得又跃入水中。 绿萼忙握住他手臂,另一手轻轻在他额头抚摸,盼能稍减他疼痛。杨过自知身中剧毒,纵然不处此危境,也活不了几日,听公孙谷主说要连痛三十六日才死,但疼痛如此难当,只要再挨几次,终于会忍耐不住而自绝性命,然自己一死之后,绿萼无人救护,岂不惨极,心想:“她所以处此险境,全是为了我。我不论身上如何疼痛,必当支持下去,但愿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终于回心转意而将她救回。”心中盘算,一时没想及小龙女,疼痛登时轻缓,说道:“公孙姑娘,别害怕,我想你爹爹就会来救你上去。他只恨我一人,对你向来钟爱,此时定已好生后悔。” 绿萼垂泪道:“当我妈在世之时,爹爹的确极是爱我。后来我妈死了,爹爹就对我日渐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不会恨我的。”停了片刻,斗地想起许多奇怪难解之事,说道:“杨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一直在怕我。”杨过奇道:“他怕你?那倒奇了。”绿萼道:“是啊,我总觉爹爹见到我之时神色间很不自然,似是心中隐瞒着什么要紧事情,生怕给我知道了。这些年来,他总尽量避开我,不见我面。” 她以前见到父亲神情有异,虽觉奇怪,但每次念及,总是只道自母亲逝世,父亲心中悲痛,以至性情改变,但这次她摔入鳄潭,却明明是父亲布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动三座丹炉,自是打开翻板的机关。若说父亲心恨杨过,要将他置之死地,杨过本已中了情花之毒,只须不加施救,便难活命,何况那时他正跌向鳄潭,其势已万难脱险,然则父亲何以将自己也推入潭中?这一掌之推,那里还有丝毫父女之情?这决非盛怒之下一时失手,其中必定包藏极大阴谋祸心。她越想越难过,但心中也越加明白。父亲从前许多特异言行当时茫然不解,只是拿“行为怪僻”四字来解释,此时想来,显然全是从一个“怕”字而起,可是他何以会害怕自己的亲生女儿,却万万猜想不透。 这时鳄潭中闹成一片,群鳄正自分嚼死鳄,一时不再向岩上攻来。杨过见她呆呆出神,问道:“是不是你父亲有甚隐事,给你无意之中撞见了?” 绿萼摇头道:“没有啊。爹爹行为端方,处事公正,谷中大小人等都对他极为敬重。今日他如此对你确是不该,但以往从未有过这般倒行逆施之事。”杨过不知绝情谷中过去情事,自难代她猜测。 鳄潭深处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湿,更加凉气透骨。杨过在寒玉床上练过内功,对这一点寒冷毫不在意,绿萼却已不住颤抖,忍不住偎在杨过怀中求暖。杨过知她怕冷,左臂稍稍用力,将她搂在怀里,心想这姑娘命在顷刻,定然又难过又害怕,想说几句笑话逗她一乐,但见潭中群鳄争食,巨口利齿,神态狰狞可怖,笑道:“公孙姑娘,今日你我一齐死了,你来世想转生变作什么东西?似这般难看的鳄鱼,我是说什么也不变的。”绿萼微微一笑,说道:“你还是变一朵水仙花儿罢,又美又香,人人见了都爱。”杨过笑道:“要说变水仙花,也只有你这等人才方配。若是我啊,不是变作喇叭花,便是牛屎菊。”绿萼笑道:“倘若阎罗王要你变一朵情花,你变不变?” 杨过默然不答,心下悔恨:“凭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剑法,那贼谷主终非敌手。那时他倒在地下,已输透求饶。咱二人不该心软,饶了他命,又想到回去古墓,心花怒放,以致情花之毒发作。唉,这也是天数使然,无话可说了。却不知姑姑眼下如何?”他一想到小龙女,身上各处创口又隐隐疼痛。 绿萼不听他答话,已知自己不该提到情花,忙岔开话题,说道:“杨大哥,你能瞧见鳄鱼,我眼前却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杨过笑道:“鳄鱼的尊容丑陋得紧,不瞧也罢。”说着轻轻拍了拍她肩头,意示慰抚。当她怕冷时搂住她,只求她不冷得发抖,碰到她滑腻的柔肤,危急中也无他念,这时心情稍定,一拍她肩头,着手处冰凉柔腻,才想到她在丹房中解衣示父,只剩下贴身小衣,肩头和膀子都没衣服遮蔽。杨过微微一惊,急忙缩手。绿萼想到他能在暗中见物,自己半裸之状全都给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叫了声:“啊哟!”身子自然而然的让开了些。 杨过稍稍坐远,脱下长袍,给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际,不但想到了小龙女,也想到了给自己缝袍的程英,想到愿意代己就死的陆无双,自咎一生辜负美人之恩极多,愧无以报,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绿萼整理一下衫袖,将腰带系上,忽觉杨过长袍的衣袋中有小小一包物事,伸手摸了出来,交给他道:“这是什么东西?你要不要用?”杨过接了过来,入手只觉沉沉地,问道:“那是什么?”绿萼一笑,说道:“是你袋里的东西,怎么反来问我?”杨过凝神看时,见是个粗布小包,自己从未见过,当即打开,眼前突然一亮,只见包中共有四物,其中之一是柄小小匕首,柄上镶有龙眼核般大小的一颗珠子,发出柔和莹光,照上了绿萼的俏脸,心想:“听人说世上有种宝物夜明珠,夜里自能发光,这多半便是夜明珠了。” 绿萼忽地尖叫:“咦!”伸手从包中取过一个翡翠小瓶,叫道:“这是绝情丹啊。”杨过又惊又喜,问道:“这便是能治情花之伤的丹药?” 绿萼举瓶摇了摇,觉到瓶中有物,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没找到,怎么反而给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干么不吃啊?你不知道这便是绝情丹,是不是?”她欣喜之余问话连串不断,竟没让杨过有答话余暇。杨过搔了搔头,道:“我半点也不知道,这……这瓶丹药,怎地会在我袋中,这可真奇哉怪也。” 绿萼藉着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也看清楚了近处物事,只见小包中除匕首与装绝情丹的翡翠小瓶之外,还有块七八寸见方的羊皮,半截灵芝。她心念一动,说道:“这半截灵芝就是给那老顽童折断的。”杨过道:“老顽童?”绿萼道:“是啊,这灵芝本来种在芝房中白玉盆里的。老顽童大闹书剑丹芝四房,毁书盗剑,踢炉折芝,都是他干的好事。”杨过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绿萼忙问:“怎么?” 杨过道:“这小包是周老前辈放在我身边的。”他此时已知周伯通对己实有暗助之意,因之把“老顽童”改口称为“周老前辈”。绿萼也已明白了大半,说道:“原来是他交给你的。”杨过道:“不,这位武林前辈游戏人间,行事鬼神莫测,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大剪刀,我固然不知,而他将这小包放在我衣袋里,我也毫无所觉。唉,他老人家的本事,我真一半也及不上了。”绿萼点头道:“是了,爹爹说他盗去了谷中要物,非将他截住不可,而他……他当众除去衣衫,身上却未藏有一物。”杨过笑道:“他脱得赤条条地,竟把谷主也瞒过了,原来这包东西早已放入我袋中。” 绿萼拔开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塞子,弓起左掌,轻轻侧过瓶子,将瓶里丹药倒在掌中,瓶中倒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药,色作深黑,腥臭刺鼻。大凡丹药都是圆形,以便吞服,若是药锭,或作长方扁平,如这般四方的丹药,杨过却从所未见,从绿萼掌中接了过来,仔细端详。绿萼握着瓶子摇了几摇,又将瓶子倒过来在掌心拍了几下,道:“没有啦,就只这么一枚。你快吃罢,别掉在潭里,那可就糟了。” 杨过正要把丹药放入口中,听她说“就只这么一枚”,不由得一怔,问道:“只有一枚?你爹爹处还有没有?”绿萼道:“就因为只一枚,那才珍贵啊,否则爹爹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杨过大吃一惊,颤声道:“如此说来,我姑姑遍身也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又有什么法子救她?” 绿萼叹道:“我曾听大师兄说过,谷中这绝情丹本来很多,后来不知怎地,只剩下了一枚,这丹药配制极难,诸般珍贵药材没法找全,因此大师兄曾一再告诫,大家千万要谨防情花剧毒,小小刺伤,数日后可以自愈,那是不打紧的。中毒一深,却令谷主难做了,因为一枚丹药祇治得一人。”杨过连叫“啊哟”,说道:“你爹爹怎地还不来救你?” 绿萼当即明白了他心意,见他将丹药放回瓶中,轻叹一声,说道:“杨大哥,你对龙姑娘这般痴情,我爹爹宁不自愧?你只盼望我将绝情丹带上去,好救龙姑娘的性命。”杨过给她猜中心事,微微一笑,说道:“我既盼望你这么好心的姑娘能平平安安的脱此险境,也盼能救得我姑姑性命。就算我治好了情花之毒,困在这鳄潭中反正也活不了,自是救治我姑姑要紧。”心想:“姑姑美丽绝伦,那公孙谷主想娶她为妻,本也是人情之常。姑姑不肯相嫁,他便诱她到剑房中想害她性命,用心险恶之极;他明知惟一的绝情丹已给人盗去,姑姑身上的情花剧毒无可解救,已不过三十六日之命,他兀自要逼她委身,只怕这潭中的鳄鱼,良心比他也还好些。” 绿萼知道不论如何苦口劝他服药,也是白饶,深悔不该向他说了丹药只有一枚,说道:“这灵芝虽不能解毒,但大有强身健体之功,你就快服了罢。”杨过道:“是。”将半截灵芝剖成两片,自己吃了一片,另一片送到绿萼口中,道:“也不知你爹爹何时才来放你,吃这一片挡挡寒气。”绿萼见他情致殷勤,不忍拒却,张口吃了。 这灵芝已有数百年气候,二人服入肚中,过不多时,便觉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极是舒服,精神一振,心智也随之大为灵敏。绿萼忽道:“老顽童盗去了绝情丹,爹爹当然早已知道。他说治你之伤,固是欺骗龙姑娘,便逼我交出丹药,也是假意做作。” 杨过早就想到此节,但不愿更增她难过,并未说破,这时听她自己想到了,便道:“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后,将来你须得处处小心,最好能设法离谷,到外面走走。”绿萼叹道:“唉,你不知爹爹的为人,他既将我推入鳄潭,决不会回心转意,放我出去。他本就忌我,经过此事之后,又怎再容我活命?杨大哥,你就不许我陪着你一起死么?” 杨过正待说几句话相慰,忽然又有一头鳄鱼慢慢爬上岩来,前足即将搭上从小包中抖出来的那张羊皮。杨过心念一动:“且瞧瞧这张羊皮有什么古怪。”提起匕首,对准鳄鱼双眼之间刺去,噗的一声,应手而入,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断玉的利刃。那头鳄鱼挣扎了几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便即毙命。杨过喜道:“咱们有了这柄匕首,潭中众位鳄鱼老兄的运气可就不大好啦。”左手执起羊皮,右手将匕首柄凑过去,就着刃柄上夜明珠发出的弱光凝神细看。羊皮一面粗糙,并无异状,翻将过来,却见画着许多房屋山石之类。 杨过看了一会,觉得并无出奇之处,说道:“这羊皮是不相干的。”绿萼一直在他肩旁观看,忽道:“这是我们绝情谷水仙山庄的图样。你瞧,这是你进来的小溪,这是大厅,这是剑室,这是芝房,这是丹房……”她一面说,一面指着图形。杨过突然“咦”的一声,道:“你瞧,你瞧。”指着丹房之下绘着的一些水纹。绿萼道:“这便是鳄潭了。啊……这里还有通道。” 第794章 神雕侠侣(99) 二人见鳄潭之旁绘得有一条通道,登时精神大振。杨过将图样对照鳄潭的形势,说道:“若图上所绘不虚,那么从这通道过去,必另有出路。只是……”绿萼接口道:“奇在这通道一路斜着向下,鳄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却通往何处?”图上通道到羊皮之边而尽,不知通到什么所在。 杨过道:“这鳄潭的事,你爹爹或大师兄曾说起过么?”绿萼摇头道:“直到今日,我才知丹房下面潜伏着这许多可怕家伙,只怕大师兄也未必知悉。可是……可是,养这许多鳄鱼,定须时时喂东西给它们吃,爹爹不知道为什么……”想起父亲的阴狠,忍不住发抖。 杨过打量周遭情势,见岩石后面有一团黑黝黝影子,似是通道入口,但隔得远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就算这真是通道,其中不知还养着什么猛恶怪物,遇上了说不定凶险更大。然而总不能在此坐以待毙,反正是死,不如冒险求生。只要把公孙姑娘救出危境,将绝情丹送入姑姑口中,那便好了。”将匕首交在绿萼手中,道:“我过去看看,你提防鳄鱼。”左足在岩上一点,已飞入潭中。绿萼惊呼一声。杨过右足踏在死鳄肚上,借劲跃起,接着左足在一头鳄鱼的背上一点。那鳄鱼直往水底沉落,杨过却已跃到对岸,贴身岩上,反手探去,叫道:“这里果然是个大洞!” 公孙绿萼轻功远不如他,不敢这般纵跃过去。杨过心想若回去背负,二人身重加在一起,不但飞跃不便,而且鳄鱼也借力不起,事到如今只有冒险到底,叫道:“公孙姑娘,你将长袍浸湿了丢过来。”绿萼不明他用意,但依言照做,除下长袍,在潭水中浸湿了,迅速提起,打了两个结,成为一个圆球,叫道:“来啦!”运劲投掷过去。 杨过伸手接住,解开了结,在岩壁上找了个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一块凸出的岩角,右手舞动浸湿了的长袍,说道:“你仔细听着声音。”将长袍向前送出,回腕挥击,啪的一声,长袍打在洞口。他连击三下,问道:“你知道洞口的所在了?”绿萼听声辨形,捉摸到了远近方位,说道:“知道啦。”杨过道:“你跳起身来,抓住长袍,我将你拉过来。” 绿萼尽力睁大双眼,望出去始终黑漆漆的一团,甚是害怕,说道:“我不……我……”杨过道:“不用怕,如抓不住长袍摔在潭里,我立刻跳下来救你。咱们先前尚且不怕鳄鱼,有了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还怕何来?”说着呼的一声,挥出长袍。 公孙绿萼一咬牙,双足在岩上力撑,身子已飞在半空,听着长袍在空中挥动的声音,双手齐出,右手抓住了长袍下摆,左手却抓了个空。杨过只觉手上一沉,抖腕急挥,将绿萼送到了洞口,生怕她立足不定,长袍一挥出,立即便跟着跃去,在她腰间轻轻一托,将她托起,稳稳坐在洞边。 公孙绿萼大喜,叫道:“行啦,你这主意真高。”杨过笑道:“这洞里可不知有什么古怪的毒物猛兽,咱们只好听天由命了。”说着弓身钻进洞里。绿萼将匕首递给他,道:“你拿着。”接过杨过递来的长袍,穿在身上。 洞口极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于鳄潭水气蒸浸,洞中潮湿滑溜,腥臭难闻。杨过一面爬,一面笑道:“今日早晨你我在朝阳下同赏情花,满山锦绣,鸟语花香,过不了几个时辰却到了这地方,我可真将你累得惨了。”绿萼道:“这那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阵,隧洞渐宽,已可直立行走,行了良久,始终不到尽头,地下却越来越平。杨过笑道:“啊哈,瞧这模样咱们是苦尽甘来,渐入佳境。”绿萼叹道:“杨大哥,你心里不快活,不必故意逗我乐子……”一言未毕,猛听得左首传来一阵大笑之声:“哈哈,哈哈,哈哈!” 这几下明明是笑声,听来却与号哭一般,声音是“哈哈,哈哈”,语调却异常的凄凉悲切。杨过与绿萼一生之中都从未听到过这般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何况在这黑漆漆的隧洞之中,猝不及防的突然闻此异声,比遇到任何凶狠的毒蛇怪物更令他二人心惊胆战。杨过算得大胆,却也不禁跳起身来,脑门在洞顶一撞,好不疼痛。绿萼更吓得遍体冷汗,毛骨悚然,投身入怀,一把抱住了他脖子。 二人实不知如何是好,进是不敢,退又不甘。绿萼低声问道:“是鬼么?”这三字声音极低,不料左首那声音又是一阵哭笑,叫道:“不错,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绿萼双手更紧紧抱住杨过脖子,不敢松手。杨过也伸臂搂住她腰,以示安慰。 杨过心想:“他既自称是鬼,便不是鬼。”朗声说道:“在下杨过,与公孙姑娘二人遇难,但求逃命,对旁人绝无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公孙姑娘?什么公孙姑娘?”杨过道:“公孙谷主的女儿,公孙绿萼。”那边就此再无半点声息,似乎此人忽然之间无影无踪的消失了。当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际,二人已恐惧异常,此时突然寂静无声,在黑暗之中更感到说不出的惊怖,相互依偎在一起,不敢言动。绿萼抱住杨过身子,不住颤抖。 过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什么公孙谷主,是公孙止么?”语意之中,充满着怒气,但已听得出是女子声音。绿萼大着胆子应道:“我爹爹确是单名一个‘止’字,老前辈可识得家父么?”那人嘿嘿冷笑,道:“我识得他么?嘿嘿,我识得他么?”绿萼不敢接口,只有默不作声。又过半晌,那声音又喝道:“你叫什么名字?”绿萼道:“晚辈小名绿萼,红绿之绿,花萼之萼。”那人哼了一声,问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的?” 绿萼心想这怪人问我生辰八字干么,只怕要以此使妖法加害,在杨过耳边低声道:“我说得么?”杨过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是甲申年二月初三的生日,戌时生,对不对?”绿萼大吃一惊,叫问:“你……你……怎知道?” 突然之间,她心中忽生一股难以解说的异感,深知洞中怪人决不致加害自己,当下从杨过身畔抢过,迅速向前奔去,转了两个弯,眼前斗然亮光耀目,只见一个半身赤裸的秃头婆婆盘膝坐在地下,满脸严肃,凛然生威。 绿萼“啊”的一声惊呼,呆呆站着。杨过怕她有失,忙跟了进去。 但见那老婆婆所坐之处是个天然生成的石窟,深不见尽头,顶上有个圆径丈许的大孔,日光从孔中透射进来,只是那大孔离地一百余丈,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从孔中掉了进来,从此不能出去。这石窟深处地底,纵在窟中大声呼叫,上面有人经过也未必听见,但她从这般高处掉下来如何不死,确是奇了。见石窟中日光所及处生了不少大枣树,难道她恰好掉在树上,因而竟得活命?杨过见她仅以若干树皮树叶遮体,想是在这石窟中年深日久,衣服已破烂净尽。 那婆婆对杨过就如视而不见,眼光上下只打量绿萼,忽而凄然一笑,道:“姑娘,你长得好美啊。”绿萼报以一笑,走上一步,万福施礼,道:“老前辈,你好。” 那婆婆仰天大笑,声音仍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说道:“老前辈?哈哈,我好,我好,哈哈,哈哈!”说到后来,脸上满是怒容。绿萼不知这句问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惶恐,回头望着杨过求援。杨过心想这老婆婆在石窟中耽了这么久,心智失常,势所难免,便向绿萼摇摇头,微微一笑,示意不必与她当真,左右打量地形,思忖如何攀援出去。头顶石孔离地虽高,凭着自己轻功,要冒险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绿萼却全神注视那婆婆,但见她头发稀疏,几已全秃,满面皱纹,然而双目炯炯有神。那婆婆也目不转瞬的望着绿萼,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把杨过撇在一旁,不加理睬。那婆婆看了一会,忽然问道:“你今年几岁啦?”绿萼道:“我今年十八岁。”那婆婆喟然道:“你都十八岁了。你左边腰间有个朱砂印记,是不是?” 绿萼又大吃一惊,心想:“我身上这个红记,连爹爹也未必知道,这个深藏地底的婆婆怎能如此明白?她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来她必与我家有极密切的关连。”柔声问道:“婆婆,你定然识得我爹爹,也识得我去世了的妈妈,是不是?”那婆婆一怔,说道:“你去世了的妈妈?哈哈,我自然识得。”突然语音声厉,喝道:“你腰间有没红记?快解开给我看。若有半句虚言,叫你命丧当地。” 绿萼回头向杨过望了一眼,红晕满颊。杨过忙转过头去,背向着她。绿萼解开长袍,拉起中衣,露出雪白晶莹的腰身,果然有一颗拇指大的殷红斑记,红白相映,犹似雪中红梅一般,甚是可爱。 那婆婆只瞧了一眼,已全身颤动,泪水盈眶,忽地双手张开,叫道:“我的亲亲宝贝儿啊,你妈想得你好苦。” 绿萼瞧着她脸色,突然天性激动,抢上去扑在她身上,哭叫:“妈妈,妈妈!” 杨过听得背后二人一个叫宝贝儿,一个叫妈,不由得大吃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绿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脸上却涕泪纵横,心想:“难道这婆婆竟是公孙姑娘的母亲?” 只见那婆婆蓦地里双眉竖起,脸现杀气,就如公孙谷主出手之时一模一样,杨过暗叫:“不好。”抢上一步,怕她加害绿萼,却见她伸手在绿萼肩上轻轻一推,喝道:“站开些,我来问你。”绿萼一怔,离开她身子,又叫了一声:“妈!” 那婆婆厉声道:“公孙止叫你来干么?要你花言巧语来骗我,是不是?”绿萼摇头,叫道:“妈,原来你还在世上,妈!”脸上的神色又欢喜,又难过,这显是母女真情,那里能有半点作伪?那婆婆却仍厉声问道:“公孙止说我死了,是不是?”绿萼道:“女儿苦了十多年,只道真是个无母的孤儿,原来妈好端端的活着,我今天真好欢喜啊。”那婆婆指着杨过道:“他是谁?你带着他来干么?” 绿萼道:“妈,你听我说。”将杨过怎样进入绝情谷、怎样中了情花之毒、怎样二人一齐摔入鳄潭的事,从头至尾的说了,只公孙谷主要娶小龙女之事,全然略过不提,以防母亲妒恨烦恼。 那婆婆遇到她说得含糊之处,一点点的提出细问。绿萼除了小龙女之事以外,其余毫不隐瞒。那婆婆越听脸色越平和,瞧向杨过的脸色也一眼比一眼亲切。听到绿萼说及杨过如何杀鳄、如何相护等情,那婆婆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小伙子,也不枉我女儿看中了你。”绿萼红晕满脸,低下了头。 杨过心想这其中的诸般关节,此时不便细谈,说道:“公孙伯母,咱们先得想个计较,如何出去?”那婆婆突然脸色一沉,喝道:“什么公孙伯母!‘公孙伯母’这四字,你从此再也休得出口。你莫瞧我手足无力,我要杀你可易如反掌。”突然波的一声,口中飞出一物,铮的一响,打在杨过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 杨过只觉手臂剧震,五指竟拿捏不住,当的一声,匕首落地。他大惊之下,急向后跃,只见匕首之旁是个枣核,在地下兀自滴溜溜的急转。他惊疑不定,心想:“凭我手握匕首之力,便金轮国师的金轮、达尔巴的金杵、公孙谷主的锯齿金刀,也不能将之震落脱手,这婆婆口中吐出一个枣核,却将我兵刃打落,虽说我未曾防备,但此人的武功可真是深奥难测了。” 绿萼见他脸上变色,忙道:“杨大哥,我妈决不会害你。”走过去拉着他手,转头向母亲道:“妈,你教他怎么称呼,也就是了。他可不知道啊。” 那婆婆嘿嘿一笑,说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上人称‘铁掌莲花裘千尺’的便是。你叫我什么?嘿嘿,还不跪下磕头,称一声‘岳母大人’吗?” 绿萼忙道:“妈,你不知道,杨大哥跟女儿清清白白,他……他对女儿全是一片好意,别无他念。”裘千尺怒道:“哼,清清白白?别无他念?你的衣服呢?干么你只穿贴身小衣,却披着他的袍子?”突然提高嗓子,尖声说道:“这姓杨的如想学那公孙止这般薄幸无耻,我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姓杨的,你娶我女儿不娶?” 杨过见她说话疯疯颠颠,不可理喻,怎地见面没说得几句话,就迫自己娶她女儿?但若率言拒绝,不免当场令绿萼十分难堪。何况这婆婆武功极高,脾气又怪,自己稍有应对不善,只怕她立时会施杀手,眼下三人同陷石窟之内,总是先寻脱身之计要紧,微微一笑,说道:“老前辈可请放心,公孙姑娘舍命救我,杨过决非没心肝的男子,此恩此德,终生不敢有忘。”这几句话说得极是滑头,虽非答应娶绿萼为妻,但裘千尺听来却甚为顺耳。她点点头道:“这就好了。” 绿萼自然明白杨过的心意,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色,垂首不言,过了半晌,向裘千尺道:“妈,你怎会在这里?爹爹怎么又说你已经过世,害得女儿伤心了十几年?倘若女儿早知你在这儿,拚着性命不要,也早来寻你啦。”她见母亲上身赤裸,如将杨过的袍子给她穿上,自己不免衣衫不周,当下撕落袍子的前后襟,给母亲披在肩头。 杨过心想程英所缝的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场,上面还经小龙女缝补过,心中一阵难过,触动情花之毒,全身又感到一阵剧烈疼痛。裘千尺见了,脸上一动,右手颤抖着探入怀中,似欲取什么东西,但转念一想,仍空手伸出。 绿萼从母亲的神色与举动之中瞧出了些端倪,求道:“妈,杨大哥身上这情花之毒,你能设法给治治么?”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在此处自身难保,别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救旁人?”绿萼急道:“妈,你救了杨大哥,他自会救你。便是你不救他,杨大哥也必定尽力助你。杨大哥,你说是不?” 第795章 神雕侠侣(100) 杨过对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实无好感,但想瞧在绿萼面上,自当竭力相助,便道:“这个自然。老前辈在此日久,此处地形定然熟知,能赐示一二么?” 裘千尺叹了口长气,说道:“此处虽深陷地底,但要出去却也不难。”向杨过望了一眼,说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难,我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脉早断,周身武功全失了啊。”杨过早便瞧出她手足的举动有异,绿萼却大吃一惊,问道:“你从上面这洞里掉下来跌伤的吗?”裘千尺森然道:“不是!是给人害的。”绿萼更是吃惊,颤声道:“妈,是谁害你的?咱们必当找他报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报仇?你下得了这手么?挑断我手足筋脉的,便是公孙止。”绿萼自从一知她是自己母亲,心中即已隐隐约约的有此预感,但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终究还是全身剧烈一震,问道:“为……为什么?” 裘千尺向杨过冷然扫了一眼,道:“只因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哼,只因我害死了公孙止心爱的女人。”说到这里,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绿萼心中害怕,与母亲稍稍离开,却向杨过靠近了些。一时之间,石窟中寂静无声。 裘千尺忽道:“你们饿了罢?这石窟中只有枣子果腹充饥。”说着四肢着地,像野兽般向前爬去,行动倒甚迅捷。绿萼与杨过看着,均感凄惨。裘千尺十多年来爬得惯了,也不以为意。绿萼正待抢上去相扶,已见她伏在一株大枣树下。 也不知何年何月,风吹枣子,从头顶洞孔中落下一颗,在这石窟的土中抽芽发茎,生长起来,开花结实,逐渐繁生,大大小小的竟生了五六十株。当年若不是有这么一颗枣子落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长成树,那么杨过与公孙绿萼来到这石窟时将只见到一堆白骨。谁想得到这具骸骨本是一位武林异人?绿萼自更不会知道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裘千尺在地下捡起一枚枣核,放入口中,仰起头来吐一口气,枣核向上激射数丈,打正一根树干,枝干一阵摇动,枣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数十枚来。 杨过暗暗点头,心道:“原来她手足断了筋脉,才逼得练成这一门口喷枣核的绝技,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当真不假。”想到此处,精神为之一振。 绿萼捡起枣子,分给母亲与杨过吃,自己也吃了几枚。在这地底的石窟之中,她款客奉母,举止有序,俨然是个小主妇的模样。 裘千尺遭遇人生绝顶惨事,心中积蓄了十余年怨毒,别说她本来性子暴躁,便是一个温柔和顺之人,也会变得万事不近人情,但母女究属天性,眼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出落得这般明艳端丽,动静合度,怜爱的柔情渐占上风,问道:“公孙止说了我什么坏话?”绿萼道:“爹爹从来不提妈的事,小时候我曾问他我像不像妈?又问他,妈是生什么病死的。爹爹忽地大发脾气,狠狠的骂了我一顿,吩咐我从此不许再提。过了几年我再问一次,他又板起了脸斥骂。”裘千尺道:“那你怎么想?” 绿萼眼中泪珠滚动,道:“我一直想,妈妈必定又美貌,又和善,爹爹跟你恩爱得不得了,因此你死了之后,旁人提到了你,他便要伤心难过,后来我也就不敢再问。” 裘千尺冷笑道:“现下你必定十分失望了,你妈既不美貌,又不和气,却是个凶狠恶毒的丑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还是没见到我的好。”绿萼伸出双臂搂住她脖子,柔声道:“妈,你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样。”转头向杨过道:“杨大哥,我妈很好看,是不是?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这两句话问得语含至诚,在她心中,当真以为母亲乃是天下最好的妇人。 杨过心想:“她年轻时或许美貌,现今还说什么好看?待你或许不错,对我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但绿萼既然这么问,只得应道:“是啊,你说得对。”但他话中语气就远不及绿萼诚恳,裘千尺一听便知,心道:“天可怜见,让我和女儿相会,今日她心中虽满是孺慕之情,但难保永远如此,我的一番含冤苦情,须得跟她说个明明白白。”说道:“萼儿,你问我为何陷身在此?为什么公孙止说我已经死了?你好好坐着,我慢慢说给你听罢。” 裘千尺缓缓的道:“公孙止的祖上在唐代为官,后来为避安史之乱,举族迁居在这幽谷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学到家传的武艺,固然也可算得青出于蓝,但真正上乘的武功,却是我传的。”杨过和绿萼同时“啊”了一声,颇感出于意料之外。 裘千尺傲然道:“你们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铁掌帮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便是我的亲兄长。杨过,你把铁掌帮的情由说些给萼儿听。” 杨过一怔,道:“铁掌帮?弟子孤陋寡闻,实不知铁掌帮是什么。” 裘千尺破口骂道:“你这小子当面扯谎!铁掌帮威名振于大江南北,与丐帮并称天下两大帮会,你怎能不知?”杨过道:“丐帮嘛,晚辈倒听见过,这铁掌帮……”裘千尺急了,骂道:“嘿嘿,还亏你学过武艺,连铁掌帮也不知道……”绿萼见母亲气得面红耳赤,插口劝道:“妈,杨大哥还不到二十岁,他从小在深山中跟师父练武,武林中的事情不大明白,也是有的。”裘千尺不去理她,自管呶呶不休。 二十年前,铁掌帮在江湖上确是声势极盛,但二次华山论剑之时,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皈依佛门,拜一灯大师为师,铁掌帮便即风流云散。当铁掌帮散伙之时,杨过刚刚出世,后来没听旁人提及,他自是不知。实则他母亲穆念慈,便是在铁掌帮总舵所在的铁掌峰上,失身于他父亲杨康,受孕怀胎,世上才有他杨过。此时裘千尺说起,他竟瞠目不知所对。裘千尺在绝情谷中僻处二十余年,江湖上的变动全没听闻,只道铁掌帮称雄数百年,现下定然更加兴旺,她毕生以帮主二哥裘千仞自豪,听杨过居然说连“铁掌帮”三字也不知道,自不免暴跳如雷。 杨过给她毫无来由的一顿乱骂,初时强自忍耐,后来听她越骂越不成话,怒气渐生,要待反唇相稽,刺她几句,抬起头来正要开口,见绿萼凝视着他,眼中柔情款款,脸上满是歉然之色。杨过心中一软,脸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来,暗想:“你妈妈越骂得凶,你自越加对我好。老太婆的唠叨是耳边风,美人的柔情却是心上事。”心下一宽,脑子特别机灵,忽地想起:“完颜萍姑娘的武功与那公孙止似是一路,她又说学的是铁掌功夫,料想与铁掌帮必有干系。”闭目一想,于完颜萍与耶律齐对战时所使的拳法刀法还记得七八成,至于与公孙止连斗数场,还只几个时辰之前的事,于他的身形出手更记得清晰,叫道:“啊哟,我记起啦。”裘千尺道:“什么?” 杨过道:“三年之前,我曾见一位武林奇人与十八名江湖好汉动手,他一人空手对敌十八人,结果对方九人重伤,九人给他打死了,这位武林奇人听说便是铁掌帮的。”裘千尺急问:“那人是怎么一副模样?”杨过信口开河:“那人头是秃的,约莫六十来岁,红光满面,身材高大,穿件绿色袍子,自称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说!我两位哥哥头上不秃,身材矮小,从来不穿绿色衣衫。你见我身高头秃,便道我哥哥也是秃头么?” 杨过心中暗叫:“糟糕!”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你别心急,我又没说那人是你哥哥,难道天下姓裘的都须是你哥哥?”杨过能说会道,裘千尺给他驳得无言可说,问道:“那你说他的武功是怎样的?” 杨过站起身来,将完颜萍的拳法演了几路,再混入公孙止的身法掌势,到后来越打越顺手,石窟中掌影飘飘,拳风虎虎,招式虽有点似是而非,较之完颜萍原来的掌法却已高了不知多少。完颜萍拳法中疏漏不足之处,他身随意走,尽都予以补足,举手抬足,严密浑成,而每一掌劈出,更特意多加上几分狠劲。 裘千尺看得大悦,叫道:“萼儿,萼儿,这正是我铁掌门的功夫,你仔细瞧着。”杨过一面打,裘千尺口讲指划,在旁解释拳脚中诸般厉害之处。杨过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去,便要露出马脚来了。”于是收势说道:“打到此处,那位武林奇人已经大胜,没再打下去了。”裘千尺十分欢喜,道:“许多招式你都记错了,手法也不对,但使到这样,也已经挺不容易了,将来我再慢慢教你。那武林奇人叫什么名字?他跟你说些什么?”杨过道:“这位奇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大胜之后,便即飘然远去。我只听那九个伤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说铁掌帮的裘老爷子也冒犯得的?可不是自己找死么?” 裘千尺喜道:“不错,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她天性好武,十余年来手足舒展不得,此时见杨过演出她本门武功,自是见猎心喜,当即滔滔不绝的向二人大谈铁掌门的掌法与轻功。 杨过急欲出洞,将绝情丹送去给小龙女服食,虽听她说的是上乘武功,识见精到,闻之大有裨益,但想到小龙女身挨苦楚,那里还有心情研讨武功?当即向绿萼使个眼色。绿萼会意,问道:“妈,你怎么将武功传给爹爹的?”裘千尺怒道:“叫他公孙止!什么爹爹不爹爹?”绿萼道:“是。妈,你说下去罢。” 裘千尺恨恨的道:“哼!”过了半晌,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两个哥哥闹别扭,争吵起来……”绿萼插口道:“我有两位舅舅吗?”裘千尺道:“你不知道么?”声音变得甚是严厉,大有怪责之意。绿萼心道:“我怎会知道?”应道:“是啊,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裘千尺叹了口长气,道:“你……你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怜!可怜!”隔了片刻,才道:“你两个舅舅是双生兄弟,大舅舅裘千丈、二舅舅裘千仞。他二人身材相貌、说话声音,全然一模一样,但遭际和性格脾气却大不相同。二哥武功极高,大哥则平平而已。我的武功是二哥亲手所传,大哥却和我亲近得多。二哥是铁掌帮帮主,他帮务既繁,自己练功又勤,很少和我见面,传我武功之时,也督责甚严,话也不多说半句。大哥却妹妹长、妹妹短的,跟我手足之情很深。后来大哥和二哥说拧了吵嘴,我便帮着大哥点儿。”绿萼问道:“妈,两位舅舅为什么事闹别扭?” 裘千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怪我二哥太过古板。二哥做了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这八个字在江湖上响亮得紧,大哥裘千丈的名头说出去却很少人知道。大哥出外行走,为了方便,有时便借用二哥的名字。他二人容貌相同,又是亲兄弟,借用一下名字有什么大不了?可是二哥看不开,常为这事唠叨,说大哥招摇撞骗。大哥脾气好,给二哥骂时总是笑嘻嘻的赔不是。有一次二哥实在骂得凶了,竟不给大哥留丝毫情面。我忍不住在旁插嘴,护着大哥,把这事揽到自己头上,于是兄妹俩吵了一场大架。我一怒之下离了铁掌峰,从此没再回去。” “我独个儿在江湖上东闯西荡,有一次追杀一个贼人,无意中来到这绝情谷,也是前生的冤孽,与公孙止这……这恶贼……这恶贼遇上了,二人便成了亲。我年纪比他大着几岁,武功也强得多,成亲后我不但把全身武艺倾囊以授,连他的饮食寒暖,那一样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不用他自己操半点儿心?他的家传武功什么自闭穴道法啦,渔网阵啦,阴阳倒乱刀剑双刃法啦,巧妙倒也巧妙,可是破绽太多,全靠我挖空心思的一一给他补足。有一次强敌来袭,若不是我舍命杀退,这绝情谷早就给人毁了。谁料得到这贼杀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长了翅膀后也不想想自己的本领从何而来,不想想危难之际是谁救了他性命。”说着破口大骂,粗言污语,越骂越凶。 绿萼听得满脸通红,觉得母亲在杨过之前如此詈骂丈夫,委实大为失态,连叫:“妈,妈!”可那里劝阻得住?杨过却听得十分有劲,只觉每一句毒骂都深得我心,志同道合。他也恨透了公孙止,听她骂得痛快,不免在旁凑上几句,加油添酱,恰到好处,大增裘千尺的兴头,若不是碍着绿萼的颜面,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骂了。 裘千尺直骂到辞穷才尽,骂人的言语之中更无新意,连旧意也已一再重复,这才不得不停,接下去说道:“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一个怀孕的女人,脾气自不免急着点儿,那知他面子上仍一般的对我奉承,暗中却跟谷中一个贱丫头勾搭上了。我生下你之后,他仍和那贱婢偷偷摸摸,我一点也不知情,还道我们有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他对我更加好了些。我给这两个狗男女这般瞒在鼓里过了几年,我才在无意之中,听到这狗贼和那贱婢商量着要高飞远走,离开绝情谷永不归来。” “当时我隐身在一株大树后面,听得这贼杀才说如何忌惮我武功了得,必须走得越远越好,又说我如何管得他紧,半点不得自由,他说只有跟那贱婢在一起,才有做人的乐趣。我一直只道他全心全意的待我,那时一听,气得几乎要晕了过去,真想冲出去一掌一个,将这对无耻狗男女当场击毙。然而他虽无情,我却总顾念着这些年来的夫妻恩义,还想这杀胚本来为人极好,定是这贱婢花言巧语,用狐媚手段迷住了他,当下强忍怒气,站在树后细听。只听他二人细细商量,说再过两日,我要静室练功,有七日七夜足不出户,他们便可乘机离去,待得我发觉时已然事隔七日,便万万追赶不上了。当时我只听得毛骨悚然,心想当真天可怜见,教我事先知晓此事,否则他们一去七日,我再到那里找去?”说到这里,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恨恨不已。 第796章 神雕侠侣(101) 绿萼道:“那年轻婢女叫什么名字?她相貌很美么?” 裘千尺道:“呸!美个屁!这小贱人就是肯听话,公孙止说什么她答应什么,又是满嘴的甜言蜜语,说这杀胚是当世最好的好人,本领最大的大英雄,就这么着,让这贼杀才迷上了。哼,这贱婢名叫柔儿。他十八代祖宗不积德的公孙止,他这三分三的臭本事,那一招那一式我不明白?这也算大英雄?他给我大哥做跟班也还不配,给我二哥去提便壶,我二哥也一脚踢得他远远地。” 杨过听到这里,不禁对公孙止微生怜悯之意,心想:“定是你处处管束,要他大事小事都全听你吩咐,你又瞧他不起,终于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绿萼只怕她又骂个没完没了,忙问:“妈,后来怎样?” 裘千尺道:“嗯,当时这两个狗男女约定了,第三天辰时再在这所在相会,一同逃走,在这两天之中却要加倍小心,不能露出丝毫痕迹,以防给我瞧出破绽。接着二人又说了许多混话。那贱婢痴痴迷迷的瞧着这贼杀才,倒似他比皇帝老子还尊贵,比神仙菩萨更加法力无边。那贼杀才也就得意洋洋,不断的自称自赞,跟着又搂搂抱抱,亲亲摸摸,这些无耻丑态只差点儿没把我当场气死。第三天一早,我假装在静室中枯坐练功,公孙止到窗外来偷瞧了几次,脸上这副神情啊,当真是打从心底里乐将上来。我等他一走开,立即施展轻功,赶到他们幽会之处。那无耻的小贱人早等在那里。我一言不发便将她抓起,抛入了情花丛中……”杨过与绿萼不由得都“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裘千尺向二人横了一眼,继续说道:“过了片刻,公孙止也即赶到,他见柔儿在情花丛中翻滚号叫,这份惊慌也不用提啦。我从树丛后跃了出来,双手扣住他脉门,将他也摔入了情花丛中。这谷中世代相传,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药,叫做绝情丹。公孙止挣扎着起来,扶着那贱婢一齐奔到丹房,想用绝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见到什么?” 绿萼道:“妈……他见到什么?”杨过心道:“定是你将绝情丹毁了个干净,那还能有第二件事?” 裘千尺果然说道:“哈哈,他见到的是,丹房桌上放着一大碗水,几百枚绝情丹浸在碗中,碗旁贴着一张字条,写着‘砒霜水’三字。要服绝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罢,终于也不免一死。配制绝情丹的药方原是他祖传秘诀,然而诸般珍奇药材急切难得,而且调制一批丹药,须连经春露秋霜,三年之后方得成功。当下他奔来静室,向我双膝跪下,求我饶他二人性命。他知我顾念夫妻之情,决不致将绝情丹全数毁去,定会留下若干。他连打自己耳光,赌咒发誓,说只要我饶了他二人性命,他立时将柔儿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见面,此后再也不敢复起贰心。” “我听他哀求之时口口声声的带着柔儿,心下十分气恼,当即取出一枚绝情丹来放在桌上,说道:‘绝情丹只留下一颗,只能救得一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颗,并无效验。救她还是救自己,你自己拿主意罢。’他立即取过丹药,赶回丹房。我随后跟去。这时那贱婢已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下打滚。公孙止道:‘柔儿,你好好去罢。我跟你一块死。’说着拔出长剑。柔儿见他如此情深义重,满脸感激之情,挣扎着道:‘好,好。我跟你在阴间做夫妻去。’公孙止当胸一剑,便将她刺死了。” “我在丹房窗外瞧着,暗暗吃惊,只怕他第二剑便往自己颈口抹去,但见他提起剑来,我正要出声喝止,却见他伸剑在柔儿的尸身上擦了几下,拭去血迹,还入剑鞘,转头向窗外道:‘尺姊姊,我甘心悔悟,亲手将这贱婢杀了,你就饶了我罢。’说着举手往口边一送,将那枚绝情丹吞服了。这一下倒令我大为意外,但如此了结,足见他悔悟之诚,我也甚感满意。当时他在房中设了酒宴,殷殷把盏,向我赔罪。我痛斥了他一顿,他不住口的自骂该死,发下了几百个毒誓,说从此决不再犯。” 杨过心道:“这一下你可上了大当啦!”绿萼却泪水泫然欲滴。裘千尺怒道:“怎么?你可怜这贱婢么?”绿萼摇头不语,她实是为父亲的无情狠辣而伤心。 裘千尺又道:“我喝了两杯酒,微微冷笑,从怀中又取出一颗绝情丹来,放在桌上,笑道:‘你适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过试试你的心肠,只消你再向我求恳几句,我便会将两枚丹药都给你,救了这美人儿的性命,岂不甚好?’” 绿萼忙问:“妈,倘使当时他真的再求,你会不会把两枚丹药都给他?” 裘千尺沉吟半晌,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了。当时我也曾想过,不如救了这贱婢,将她赶出谷去,那么公孙止对我心存感激,说不定从此改邪归正,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但他为了自己活命,忙不迭的将心上人杀了,须怪不得我啊。公孙止拿起那颗丹药瞧了半天,举杯笑道:‘尺姊姊,过去的事又说它作甚?这丫头还是杀了的好,一干二净。你干了这杯。’他不住的只劝我喝酒,我了却了一桩心事,胸怀欢畅,竟喝得沉沉大醉。待得醒转,已身在这石窟之中了,手足筋脉都已给他挑断,这贼杀才也没胆子再和我相见一面。哼,这当儿他只道我的骨头也早化了灰啦。” 她说完了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甚是可怖。杨过与绿萼都转开了头,不敢与她目光相接。良久良久,三人都不说话。 绿萼环顾四周,见石窟中惟有碎石树叶,满地乱草,凄然道:“妈,你在这石窟中住了十多年,便只靠食枣子为生么?”裘千尺道:“是啊,难道这千刀万剐的贼杀才每天还会给我送饭不成?”绿萼抱着她叫了声:“妈!” 杨过道:“那公孙止可跟你说起过这石窟有无出路?”裘千尺冷笑道:“我跟他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他从来没说过庄子之下有这么个石窟,有这么个水潭,石窟要是另有出路,这奸贼也不会放我在这里了。那些鳄鱼多半是他后来养的,他终究怕我逃出去。” 杨过在石窟中环绕一周,果见除了进来的入口之外更无旁的通路,抬头向头顶透光的洞穴望去,见那洞离地少说也有一百来丈,洞下虽长着一株大枣树,但不过四五丈高,就算二十株枣树叠起,也到不了顶,凝思半晌,确实束手无策,道:“我上树去瞧瞧。”跃上枣树,攀到树顶,见高处石壁上凹凹凸凸,不似底下般滑溜,摒住呼吸,纵上石壁,一路向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头向绿萼叫道:“公孙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绳子下来缒你们上去。” 约莫爬了六七十丈,仗着轻功卓绝,一路化险为夷,但爬到离洞穴七八丈时,石壁不但光滑异常,再无可容手足之处,而且向内倾斜,除非是壁虎、苍蝇,方能附壁不落。杨过察看周遭形势,头顶洞穴径长丈许,足可出入而有余,心下已有计较,当即溜回石窟之底,说道:“能出去!但须搓一根长索。”取出匕首,割下枣树树皮,搓绞成索。公孙绿萼大喜,在旁相助。 两人手脚虽快,也花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条极长的树皮索子。 杨过抓住绳索,使劲拉扯几下,道:“断不了。”又用匕首割下一条枣树的枝干,长约一丈五尺,将绳索一端缚在树干中间,又向上爬行,攀上石壁尽头,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两臂运劲,喝一声:“上去!”将树干摔出洞穴。这一下劲力使得恰到好处,树干落下时正好横架在洞穴口上。 杨过拉着绳索,将树干拉到洞穴边上,使得树干两端架于洞外实地者较多,而中段凌空者不过数尺,再拉绳索试了两下,知道树干横架处颇为坚牢,吃得住自己身子重量,叫道:“我上去啦!”双手抓着绳索,交互上升,低头下望,只见裘千尺与绿萼母女俩在暮色朦胧中已成为两个小小黑点。手上加劲,上升得更快了,片刻间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树干,手臂一曲,呼的一声,已然飞出洞穴,落在地下。 杨过舒了一口长气,站直身子,但见东方一轮明月刚从山后升起。在闭塞黑暗的鳄潭与石窟中关了大半天,此时重得自由,胸怀间说不出的舒畅,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却何以丝毫不觉郁闷?可见境随心转,想出去而不得,心里才难过,要是本就不想出去,出去了反而不开心了。”想到小龙女,情花刺伤处作痛,宁神片刻,将长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一见杨过出洞,便大骂女儿:“你这蠢货,怎地让他独自上去了?他出洞之后,那里还想得到咱们?”绿萼道:“妈,你放心,杨大哥不是那样的人。”裘千尺怒道:“普天下男人都是一般,还能有什么好的?”突然转过头来,向女儿全身仔细打量,说道:“小傻瓜,你给他占了便宜啦,是不是?”绿萼满脸通红道:“妈,你说什么,我不懂。”裘千尺更是恼怒:“你不懂,为什么要脸红?我跟你说啊,对付男人,一步也放松不得,半点也大意不得,难道你还没看清楚你妈的遭遇?”正自唠叨不休,绿萼纵起身来,接住了杨过垂下的长索,给母亲牢牢缚在腰间,笑道:“你瞧,杨大哥理不理咱们?”说着将绳索扯了几扯,示意已经缚好。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妈跟你说,上去之后,你须得牢牢钉住他,寸步不离。丈夫,丈夫,只是一丈,一丈之外,便不是丈夫了,知道么?你外公给你妈取名为千尺,千尺便是百丈,嘿嘿,百丈之外,还有什么丈夫?”绿萼又好笑,又伤感,心道:“妈真是一厢情愿,人家那有半点将我放在心上了。再过一百年,我也管不着他。”眼眶一红,转过了头。裘千尺还待说话,突觉腰间一紧,身子便缓缓上升。 绿萼仰望母亲,虽知杨过立即又会垂下长索来救自己,但此时孤零零的独处地底石窟,不由得身子发颤,害怕异常。 杨过将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间长索,二次垂入石窟。绿萼将树皮索子缚在腰间,拉着绳索抖了几下,但觉绳索拉紧,身子便即凌空上升。眼见足底的枣树越来越小,头顶的星星越来越明,再上去数丈便能出洞,猛听得头顶有人大声呼叱,接着绳子一松,身子便急堕而落。从这百丈高处掉将下来,焉得不粉身碎骨?绿萼大声惊呼,险些晕去,但觉身子往下直跌,实做不得半点主,只想:“他要摔死我吗?不会,决计不会!” 杨过双手交互收索,将绿萼拉扯而上,眼见成功,猛听得身后脚步声响,竟有人奔来袭击,这一下当真吃惊非小,顾不得回身迎敌,双手如飞般收索。但听得一人大声喝道:“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勾当?”风声劲急,一条长大沉重的兵刃击向背心。 杨过听着兵刃风声,知是矮子樊一翁攻到,危急中只得回过左手,伸掌搭在钢杖上向旁推开,化解了这一击来势。黑暗之中,樊一翁没见到杨过面目,但已知对方武功了得,收转钢杖,奋力横扫。杨过右手支持着绿萼的身重,加之那条百余丈的长索也颇具份量,时刻稍久,本已吃力,感知杖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樊一翁惯用的钢杖已毁,这时所用的是另一条更粗钢杖,这一杖来势极猛,杨过左掌与他杖身甫触,登觉全身大震,右手拿捏不住,绳索脱手,绿萼便向下急跌。 石窟中绿萼惊呼,而在石窟之顶,裘千尺与杨过也齐声大叫。杨过顾不得挡架钢杖,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绳索。但绿萼急堕之势极大,百来斤的重量再加上急堕的冲势,几达千斤之力。杨过抓住绳索,微微一顿,随即为冲力所扯,竟身不由主,头下脚上的向洞窟中掉了下去。他武功虽强,至此也已绝无半分腾挪余地。 裘千尺手足筋络已断,武功全失,在旁瞧着,只有空自焦急,眼见盘在洞穴边的百余丈长索越抽越短,只要绳索一尽,杨过与绿萼便身遭惨祸了。长索垂尽,突为二人的身重拉得急了,飞将起来,挥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一动:“你这恶贼害人,也教你同归于尽。”看准绳索伸手轻轻一拨,这一拨并无多大劲力,但方位恰到好处,绳子甩将过去,正好在樊一翁腰间转了几圈,登时紧紧缠住。 樊一翁只觉腰间一紧,急忙使出千斤坠功夫想定住身子。但杨过与绿萼二人的身重并在一起,又加上这股下堕的冲力,还是带得他一步步的走向洞穴边上。樊一翁眼见只要再向前踏出一步,便一个倒栽葱摔将下去,大惊之下,左手抓住绳索,右掌撑住了洞口岩石,这么一借力,大喝一声,竟将绳索拉得停住不动。 这时绿萼离地已不过十数丈,眼见杨过随她摔下,心中大慰。 当时最厉害的乃这股下坠的冲势,即是小小一颗石子,从如许高处落下,也力道奇大,待得樊一翁奋起神力将冲势止住,他手上重量便只杨过与绿萼二人体重,不过二百来斤,于他已殊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绳索,左手便要伸到腰间去解开绳索,再将敌人摔下,突觉背心微微一痛,一件尖物正好指在他第六椎节之下的“灵台穴”上,一个妇人的声音喝道:“快拉上来!灵台有损,百脉俱废!” 樊一翁大吃一惊,这“灵台有损,百脉俱废”八字,正是师父在传授点穴功夫时所谆谆告诫的,当下不敢违抗,只得双手交互用力,将杨过与绿萼拉上。但他先前力抗下坠之势,使劲过猛,此时但觉胸口塞闷、喉头甜甜的似欲吐出血来,知道自身脏腑已受内伤,实不宜使力,苦于要害制于敌手,只得拚命使劲。好容易将杨过拉上,心中只一宽,登时四肢酸软,哇的一声,狂喷鲜血,委顿在地。 第797章 神雕侠侣(102) 他这一松手,绳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杨过那用她嘱咐?抢住绳子,终于将绿萼吊上。绿萼数次上升下降,已吓得晕了过去。杨过回手先点了樊一翁的伏兔、巨骨两穴,叫他手足不能动弹,这才拿捏绿萼的人中,将她救醒。 绿萼缓缓醒转,睁开眼来,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见杨过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不自禁的纵体入怀,叫道:“杨大哥,咱们都死了么?多谢你肯陪我一起死,真正有情有义。妈呢?”杨过笑道:“是啊,咱们都死了。不过又活转来啦。” 绿萼听他语气不对,大有调笑之意,身子仰后,想瞧清楚他的脸色,却见母亲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妈!”站了起来。 杨过见裘千尺虽无武功,却能制住樊一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钦佩,问道:“你老人家用什么法子叫这矮子听话?”裘千尺微微一笑,举起手来,手中拿着一块尖角石子。要知公孙止的点穴功夫是她所传,樊一翁又学自公孙止,三人一脉相传,口诀无异,她既将石尖对准樊一翁的灵台穴,又叫出“灵台有损,百脉俱废”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八个字来,樊一翁焉得不慌?其实凭着裘千尺此时手上劲力,以这么小小一块石子,焉能令人“百脉俱废”? 杨过此时心中所念,只是小龙女的安危,见绿萼与裘千尺已身离险地,樊一翁也已受制,说道:“两位在此稍待,我送绝情丹去救人要紧。”裘千尺奇道:“什么绝情丹?你也有绝情丹?”杨过道:“是啊。你请瞧瞧,这是不是真的丹药。”说着从怀中取出小瓶,倒出那枚四四方方的丹药。裘千尺接过手来,闻了闻气味,说道:“不错,这丹药怎会落入你手?你既身中情花之毒,自己怎么又不服食?”杨过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我送了丹药之后,再跟前辈详谈。”说着接过丹药,拔步欲行。 绿萼又伤感,又关怀,幽幽的道:“杨大哥,你务必避开我爹爹,别让他见到。”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你再叫他爹爹,以后就不用叫我妈了。” 杨过道:“我送丹药去治姑姑身上之毒,公孙谷主决不会阻拦。”绿萼道:“如他又想毒计对付你呢?”杨过淡淡一笑,说道:“那也只好听天由命。” 裘千尺问道:“你要去见公孙止,是不是?”杨过道:“是啊。”裘千尺道:“好,我和你同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杨过初时一心只想着送解药去救小龙女,并未计及其他,听了裘千尺这句话,眼前突然现出一片光明:“这贼谷主的原配到了,他焉能再与姑姑成亲?”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绝情丹只有一枚,虽救得姑姑,我却不免一死。”思念及此,不禁黯然。 绿萼见他脸色忽喜忽忧,又想到父母会面,不知要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当真柔肠百转,心乱如麻。裘千尺却兴奋异常,道:“萼儿,快背我去。”绿萼道:“妈,你须得先洗个澡,换套衣衫。”她真怕见到父母相会的这个局面,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 裘千尺大怒,叫道:“我衣衫烂尽,身上肮脏,是谁害的?难道……”忽地想起大哥裘千丈时常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装模作样,曾吓倒无数英雄好汉,心想自己手足筋络已断,如何是公孙止的对手,便算与他见面,此仇也终难报,只有假扮二哥,先吓这恶贼一个心胆俱裂,然后俟机下手,好在他从未见过二哥之面,又料定自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决无疑心,但转念又想:“我与他多年夫妻,他怎能认我不出?” 杨过见她沉吟难决,已有几分料到,道:“前辈怕公孙止认出你来,是不是?我倒有一件宝贝在此。”于是取出人皮面具,戴在脸上,登时面目全非,阴森森的极是怕人。裘千尺大喜,接过面具,道:“萼儿,咱们先到庄子后面的树林中躲着,你去给我取一件葛衫来,还得一把大蒲扇,可别忘了。”绿萼应了,俯身将母亲背起。 杨过游目四顾,原来处身于一个绝峰之顶,四下里林木茂密,远望石庄,相距已有数里之遥。裘千尺叹道:“这山峰叫做厉鬼峰,谷中世代相传,峰上有厉鬼作祟,因此谁也不敢上来,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这厉鬼峰上。” 杨过向樊一翁喝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樊一翁丝毫不惧,喝道:“快将老子杀了,休得多言。”杨过道:“是公孙谷主派你来的么?”樊一翁怒道:“不错,师父命我到山前山后察看,以防有奸人混迹其间,果然不出他老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干这鬼鬼祟祟的勾当。”一面说,一面打量裘千尺,心想这老太婆不知是谁,怎地公孙姑娘叫她妈妈。樊一翁年纪大于公孙止夫妇,他是带艺投师,公孙止收他为徒之时,裘千尺已陷身石窟,因此他并不识得,但听到他三人相商的言语,料知他们对师父定将大大不利。 裘千尺听他言语之中对公孙止极是忠心,不禁大怒,对杨过道:“快毙了这矮鬼,以绝后患。”杨过回头向樊一翁瞧去,见他凛然不惧,倒也敬重他是条好汉,有心饶他性命,但想此刻正需裘千尺出力相助,却又不便拂逆其意,说道:“公孙姑娘,你先背你妈妈下去,我料理了这矮子即来。”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为人正派,不忍见他死于非命,说道:“杨大哥,我大师哥不是坏人……”裘千尺怒喝:“快走,快走!我每一句话你都不听,要你这女儿何用?”绿萼不敢再说,负着母亲觅路下峰。 杨过走到樊一翁身畔,心想此刻若解开他穴道,他会去禀告谷主,低声道:“樊兄,你手足上穴道受点,六个时辰后自行消解。我跟你无冤无仇,不能害你。”说着展开轻功,追向绿萼而去。樊一翁本已闭目待死,万想不到他竟会如此对待自己,一时怔住了无话可说,眼睁睁望着三人的背影被岩壁挡住,消失于黑暗之中。 杨过急欲与小龙女会面,嫌绿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辈,我来背你一阵。”绿萼先觉母亲与杨过神情言语之间颇为扞格,本来有些耽心,听他说愿意背负,心下甚喜,说道:“那要你辛苦啦。”裘千尺道:“我十月怀胎,养下这般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一句话就给了你,难道背我一下也不该?”杨过一怔,不便接口,将她抱过来负在背上,一提气,如箭离弦般向峰下冲去。 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在武林中算得数一数二,当年与周伯通缠斗,万里奔逐,从中原直到西域,连老顽童这等高强武功也追他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长亲手所传,筋络未废之时自也是一等一的轻功,这时伏在杨过背上,但觉他犹似脚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稳,不由得又佩服,又奇怪,心想:“这小子的轻功和我家数全然不同,但绝不在铁掌门功夫之下,倒也不能小觑他了。”她本觉女儿嫁了此人大为委屈,只女儿既然心许,那也无可奈何,先前见他爬上石壁,已觉他武功不低;此时更渐渐觉得,这个未过门的女婿似乎也不致辱没了女儿。 不到一顿饭工夫,杨过已负着裘千尺到了峰下,回头看绿萼时,她还在山腰之中,等了良久,她才奔到山脚,已然娇喘细细,额头见汗。 三人悄悄绕到庄后,绿萼不敢进庄,向邻家借了衣服自己穿上,为母亲借了葛衫蒲扇,又借了件男子的长袍给杨过穿上。邻家素来对她尊敬,借物全无难处。裘千尺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杨过与绿萼左右扶持,走向庄门。 进门之际,三人心中都思潮起伏。裘千尺一离十余年,此时旧地重来,更加感慨万千。但见庄门口点起大红灯笼,一眼望进去尽是彩绸喜帐,大厅中传出鼓乐之声。众家丁见到裘千尺与杨过均感愕然,但见有绿萼陪同在侧,不敢多有言语。 三人直闯进厅,只见贺客满堂,大都是绝情谷中水仙庄的四邻。公孙止全身吉服,站在左首。右首的新娘凤冠霞帔,面目虽不可见,但身材苗条,自是小龙女了。 天井中火光连闪,砰砰砰三声,放了三个响铳。赞礼人喝道:“吉时已到,新人同拜天地!” 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烛影摇红,屋瓦齐动,朗声说道:“新人同拜天地,旧人那便如何?”她手足筋脉虽断,内功却丝毫未失,在石窟中心无旁骛,日夜勤修苦练,十二年的修练倒抵得旁人二十四年有余,这两句话喝将出来,各人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暗,厅上红烛竟自熄灭了十余枝。 众人吃了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公孙止听了喝声,本已大感惊诧,眼见杨过与女儿安然无恙,站在这蒙面客身侧,更愕然不安,喝问:“尊驾何人?” 裘千尺逼紧嗓子,冷笑道:“我和你谊属至亲,你假装不认得我么?”她说这两句话之时气运丹田,虽声音不响,但远远传了出去。绝情谷四周皆山,过不多时,四下里回声鸣响,只听得“不认得我么?不认得我么?”的声音纷至沓来。金轮国师、潇湘子、尹克西等均在旁观礼,听了裘千尺的话声,知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群相瞩目。 公孙止见此人身披葛衫、手摇蒲扇,正与前妻所说妻舅裘千仞的打扮相似,内功又如此了得,但容貌诡异,倒似周伯通先前所假扮的潇湘子,其中定大有蹊跷,心下暗自戒备,冷冷的道:“我与尊驾素不相识,说什么谊属至亲,岂不可笑?” 尹克西熟知武林掌故,见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一动,问道:“阁下莫非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前辈么?”裘千尺哈哈一笑,将蒲扇摇了几摇,说道:“我只道世上识得老朽之人都死光了,原来还剩着一位。” 公孙止不动声色,说道:“尊驾当真是裘千仞?只怕是个冒名顶替的无耻之徒。”裘千尺吃了一惊,心道:“这贼杀才恁地机灵,怎知我不是?”想不透他从何处看出破绽,当下微微冷笑,却不回答。 杨过不再理会他夫妻俩如何捣鬼,抢到小龙女身边,右手握着绝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脸上的红巾,叫道:“姑姑,张开嘴来。”小龙女乍见杨过,心中怦的一跳,惊喜交集,颤声道:“你……你果然好了。”她此时早知公孙止心肠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与他成婚,全是为了要救杨过一命,见他突然到来,还道公孙止言而有信,已治好了他所中剧毒。杨过手一伸,将那绝情丹送入她口内,说道:“快吞下!”小龙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依言吞入肚内,顷刻间便觉一股凉意直透丹田。 这时厅上乱成一团,公孙止见杨过又来捣乱,却待制止,却又忌惮这蒙面怪客,不知是否真是妻舅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一时不敢发作。 杨过将小龙女头上的凤冠霞帔扯得粉碎,挽着她手臂退在一旁,说道:“姑姑,这贼谷主有苦头吃了,咱们瞧热闹罢。”小龙女心中一片混乱,偎倚在杨过身上,不知说什么好。麻光佐见杨过突然到来,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上前问长问短,啰唆不清,那去理会杨过与小龙女实不喜旁人前来打扰。 尹克西素闻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又听他一笑一喝,山谷鸣响,内功极是深厚,有心结纳,上前一揖,笑道:“今日是公孙谷主大喜之期,裘老前辈也赶来喝一杯喜酒么?”裘千尺指着公孙止道:“阁下可知他是我什么人?”尹克西道:“这倒不知,却要请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说。” 公孙止又问一句:“尊驾当真是铁掌水上飘?这倒奇了!”双手一拍,向一名绿衫弟子道:“去书房将东边架上的拜盒取来。”绿萼六神无主,顺手端过一张桌子,让母亲坐下。公孙止暗暗奇怪:“她与那姓杨的小子摔入鳄鱼潭中,怎地居然不死?” 片刻之间,那弟子将拜盒呈上,公孙止打了开来,取出一信,冷冷的道:“十年之前,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书信,倘若尊驾真是裘千仞,那么这封信便是假了。”裘千尺吃了一惊,心想:“二哥和我反目以来,从来不通音问,怎地忽然有书信到来?却不知信中说些什么?”大声道:“我几时写过什么书信给你?当真胡说八道。” 公孙止听了她说话的腔调,忽地记起一个人来,猛吃一惊,背心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但随即心想:“不对,不对,她死在地底石窟之中,这时候早就烂得只剩一堆白骨。可是这人究竟是谁?”当下打开书信,朗声诵读: “止弟尺妹均鉴:自大哥于铁掌峰上命丧郭靖、黄蓉之手……” 裘千尺听了这第一句话,不禁又悲又痛,喝道:“什么?谁说我大哥死了?”她生平与裘千丈兄妹之情最笃,忽听到他的死讯,全身发颤,声音也变了。她本来气发丹田,话声中难分男女,此时深情流露,“谁说我大哥死了”这句话中,显出了女子声气。 公孙止听出眼前之人竟是女子,又听她说“我大哥”三字,内心深处惊恐更甚,但自更断定此人绝非裘千仞,当下继续读信: “……愚兄深愧数十年来,甚亏友于之道,以至手足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恶行无穷,又岂仅获罪于大哥贤妹而已?比者华山二次论剑,愚兄得蒙一灯大师点化,今已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矣。修持日浅,俗缘难断,青灯古佛之旁,亦常忆及兄妹昔日之欢也。临风怀想,维祝多福。衲子慈恩合什。” 公孙止一路诵读,裘千尺只暗暗饮泣,等到那信读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大哥、二哥,你们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孙止,你还认得我么?”这一句厉声断喝,大厅上又有七八枝烛火熄灭,余下的也摇晃不定。 烛光黯淡之中,众人眼前突地出现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面容,无不大为震惊,谁也不敢开口。厅上寂静无声,各人心中怦怦跳动。 第798章 神雕侠侣(103) 突然之间,站在屋角侍候的一名老仆奔上前来,叫道:“主母,主母,你可没死啊。”裘千尺点头道:“张二叔,亏你还记得我。”那老仆极是忠心,见主母无恙,喜不自胜,连连磕头,叫道:“主母,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厅上贺客之中,除了金轮国师等少数几个外人,其余都是谷中邻里,三四十岁以上的大半认得裘千尺,登时七嘴八舌,拥上前来问长问短。 公孙止大声喝道:“都给我退开!”众人愕然回首,只见他对裘千尺戟指喝道:“贱人,你怎地又回来了?居然还有面目来见我?” 绿萼一心盼望父亲认错,与母亲重归于好,那知听他竟说出这等话来,激动之下,奔到父亲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妈没死,没死啊。你快赔罪,请她原恕了罢!” 公孙止冷笑道:“请她原恕?我有什么不对了?”绿萼道:“你将妈妈幽闭地底石窟之中,让她苦度十多年时光。爹,你怎对得住她?”公孙止冷然道:“是她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她将我推在情花丛中,叫我身受千针万刺之苦,你可知道?她将解药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她还逼我手刃……手刃一个我心爱之人,你可知道?”绿萼哭道:“女儿都知道,那是柔儿。” 公孙止已有十余年没听人提起这名字,这时不禁脸色大变,抬头向天,喃喃的道:“不错,是柔儿,是柔儿!”手指裘千尺,恶狠狠的道:“就……就是这个狠心毒辣的贱人,逼得我杀了柔儿!”他脸色越来越凄厉,轻轻的叫着:“柔儿……柔儿……” 杨过心想这对冤孽夫妻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这世上已活不了几日,这几天中只盼找个人迹不到的所在,与小龙女二人安安静静的度过,那里有心思去分辨公孙止夫妇的谁是谁非,轻轻拉了拉小龙女衣袖,低声道:“咱们去罢。” 小龙女问道:“这女人真是他妻子?她真的给她丈夫这么关了十多年?”她实难相信世上有如此恶毒之人。杨过道:“他夫妻二人是互相报复。”小龙女偏着头沉吟半晌,低声道:“这个我就不懂啦。难道这女人也和我一般,被逼跟他成亲?”在她想来,二人若非被逼成婚,定然你怜我爱,岂能如此相互残害?杨过摇头道:“世上好人少,恶人多,这些人的心思,原也教旁人难以猜测……” 忽听公孙止大喝一声:“滚开!”右脚一抬,绿萼身子飞起,向外撞将出来,显是给父亲踢了一脚。她身子去向正是对准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只得低头闪避,但绿萼来势太快,砰的一响,身子与母亲肩头相碰。裘千尺仰天一交,连人带椅向后摔出,光秃秃的脑门撞在石柱之上,登时鲜血溅柱,爬不起身。绿萼给父亲踢了这脚后,也俯伏在地,昏了过去。 第二十回 侠之大者 杨过本欲置身于这场是非之外,眼见公孙止如此凶暴,忍不住怒气勃发,正要上前与他理论,小龙女已抢上扶起裘千尺,在她脑后“玉枕穴”上推拿了几下,抑住流血,然后撕下衣襟,给她包扎伤处,向着公孙止喝道:“公孙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为何你待她如此?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后对我,岂不也如对她一般?” 这三句话问得痛快淋漓,公孙止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麻光佐忍不住大声喝采。潇湘子冷冷的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 公孙止对小龙女实怀一片痴恋,虽给她问得语塞,只神色尴尬,却不动怒,低声下气的道:“柳妹,你怎能跟这恶泼妇相比?我是爱你唯恐不及,我对你若有丝毫坏心,管教我天诛地灭。”小龙女淡淡的道:“你对我使过不知多少坏心!天下我只要杨郎一个人爱我,你便再喜欢我一百倍,也只徒然令我厌憎。”说着过去拉住杨过的手。 杨过愤慨异常,心道:“姑姑这般待我,偏生我已活不了几日,都是你这狗贼害的。”指着公孙止喝道:“你说对我姑姑没半点坏心眼,哼,你将我陷入死地,却来骗她成婚,这是好心眼么?她身中情花之毒,你明知无药可救,却不向她说破,这是好心眼么?”小龙女吃了一惊,颤声道:“当真么?”杨过道:“不要紧,你已服了解药。”说着微微一笑,这微笑中又凄凉,又欢喜,心想:“我把药让给你服了,我是心甘情愿的为你而死。” 公孙止望望裘千尺,又望望小龙女和杨过,眼光在三人脸上扫了一转,心中妒恨、情欲、愤怒、懊悔、失望、羞愧,诸般激情纷扰纠结。他平素虽极有涵养,此时却似陷入半疯之境,突然俯身,从红毡之下取出阴阳双刃,当的一声互击,喝道:“好,好!今日咱们一齐同归于尽!”众人万料不到他在新婚交拜的吉具之下竟藏有凶器,不禁都“噫”了一声。 小龙女冷笑道:“过儿,这等恶人,我好后悔先前饶他性命!”呛啷一响,也从新娘的大红喜服之下取出一对剑来,正是那君子剑与淑女剑。她虽不通世务,但对付心中恨恶之人,下手时却半点也不留情,当时为孙婆婆报仇,即曾杀得重阳宫中全真诸道心惊胆战,广宁子郝大通几乎性命不保。此日公孙止害得她与杨过不能团圆,她早已有了以死相拚之念,是以喜服下暗藏双剑,只待公孙止救治了杨过,立时俟机相刺,倘若不胜,那便自刎以殉,决不将贞操丧在绝情谷中。 众贺客见一对新婚夫妇原来各藏刀剑,都惊愕无已,只金轮国师等少数有识之士,才早料到这场喜事必以凶杀为结局,只是见裘千尺一击即倒,与她先前所显示的深厚内功殊不相称,不免大感诧异。 杨过从小龙女手中接过君子剑来,说道:“姑姑,咱们今日杀了这匹夫,给我报仇。”小龙女一振淑女剑,奇道:“给你报仇?”杨过暗自难过,但想此事不能跟她说穿,只说:“这贼杀才害的人着实不少。”长剑抖处,迳刺公孙止左胁。他知此刻之斗极为凶险,小龙女身上情花之毒虽解,自己却中毒极深,如双剑合璧而施展“玉女素心剑法”,一动真情,立时剧痛难当,当下目不斜视的望着敌人,使开“全真剑法”,一招一式,法度谨严无比。这路剑法若由马钰、丘处机等老道出手,自是端稳凝持,深具厚重古朴之致,在杨过使来,却不免显得少年老成,微见涩滞。 公孙止知他二人双剑联手的厉害,一上手即使开阴阳倒乱刃法,右手黑剑,左手金刀,招数凌厉无前。杨过的全真剑法乃当年王重阳所创,虽不如敌人凶悍,却变化精微,杨过谨守不攻,接了他三招。小龙女一声呼叱,挺淑女剑攻击公孙止后心。 公孙止恚恨难当,心想:“这花朵般的少女原是我新婚夫人,此时却与旁人来联剑攻我。”又想:“恶婆娘突然出现,揭破前事,我威信扫地,颜面无存,非但再难逼迫柳妹成婚,连这绝情谷的基业也将不保。”他仗着武功精湛,今日虽遇棘手难题,还是要凭武力一逞,只要打败杨过,便挟小龙女远走高飞。他不知小龙女已服绝情丹解药,还道她已不过三十六日之命,但这三十六日之中,也要叫她成为自己妻室。心中越想越邪,手上的倒乱刃法却越来越见猛恶。 小龙女使动玉女剑法,待要和杨过心意相通,发扬“素心剑法”威力,那知他目光始终不瞧过来,只自顾自的挥剑拒战。小龙女好生奇怪,问道:“过儿,你怎么不瞧我?”她心中柔情渐动,剑光忽长。杨过听了她的语声,心中一震,登时胸口剧痛,剑招稍缓,嗤的一下,衣袖已给黑剑划破,小龙女大惊,唰唰唰连攻三剑,阻住公孙止进击。杨过道:“我不能瞧你,也不能听你说话。”小龙女软语温柔:“为什么?”杨过只怕再遇危险,粗声答道:“你要我死,就跟我说话好了!”他怒气一生,疼痛登止,将公孙止黑剑的招数尽行接过。 小龙女不明原由,但既为他妻室,自当顺从,柔声道:“你别生气,我不说啦。”突然心念一动:“啊,我剧毒已解,他可并未服药!他得到解药,自己不服,却来给我解毒。”不由得深深感激的心情之中,再加上深深怜惜,这一下劲随心生,玉女素心剑法威力大盛,招数递将出去,竟然将杨过全身要害尽行护住。本来她既守护杨过,杨过就该代她防御敌招,但他不敢斜目旁睨,变得她全身一无守备,处处能受敌招。 公孙止目光何等敏锐,只数招之间,便已瞧出破绽,但他不欲伤害小龙女半分,一刀一剑均向杨过猛烈砍刺。攻的如惊涛冲岸,守的却也似坚岩屹立,再加上小龙女全力防护,数十招中公孙止竟半点也奈何不得敌手。 这时绿萼已经醒转,站在母亲身旁观斗,见小龙女尽力守护杨过,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不禁自问:“如换作了我,当此生死之际,也能不顾自身而护他么?”轻轻叹了口气,心道:“我定能如龙姑娘这般待他,但他却万万不肯如此待我。” 便在此时,裘千尺嘶声叫道:“假刀非刀,假剑非剑!”杨过与小龙女听了都是一怔,不明白她这两句话的用意。裘千尺又叫:“刀即是刀,剑即是剑!” 杨过与公孙止斗了两次,一直在潜心思索阴阳倒乱刃法的秘奥所在,但见他挥动轻飘飘的黑剑硬砍硬斫,一柄沉重厚实的锯齿金刀却灵动飞翔,走的全是单剑路子,招数出手与武学至理恰正相反;但若始终以刀作剑,以剑作刀,那也罢了,偏生倏忽之间又掉转头来,剑法中显示刀法,而刀招中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变化无方,捉摸不定,此时忽听得裘千尺叫了那十六个字,心道:“难道他刀上的剑招、剑上的刀招全是花假?”眼见黑剑横肩砍来,明明是单刀的招数,心中便只当他是柄长剑,君子剑挺出,双剑相交,铮的一声,两人各自后退了一步。才知这黑剑底子里果然仍旧是剑,所使的刀招不过作为幌子,只为炫人耳目,但如对方武功稍差,应付失宜,刀招却也能够伤人。 杨过一试成功,心中大喜,当下凝神找寻对方刀剑中的破绽,心想他招数错乱,虽然奇妙,但路子定然不纯,拆了数招,忽听裘千尺道:“攻他右腿,攻他右腿。”杨过见公孙止金刀晃动,下盘委实无隙可乘,但想裘千尺手足劲力虽失,胸中所藏武学却丝毫未减,公孙止的武功既为她所传授,定然知其虚实,当下依言出招,击刺对方右腿。公孙止横刀架开,右腿便无隙可乘,但这么一横刀,左肩与左胁却同时暴露。杨过不等裘千尺指点,长剑闪处,已将他腋底的衣衫划破。公孙止咒骂了一声,向后跃开,怒目向裘千尺喝道:“老乞婆,瞧我放不放过你?”说着又挺刀剑向杨过攻去。 小龙女举剑挡过。裘千尺又道:“踢他后心!”此时杨过与公孙止正面相对,要踢他后心殊无可能,但杨过对裘千尺已颇具信心,知她话中必有深意,不管如何,迳往敌人后心抢去。公孙止回刀后削。裘千尺叫道:“刺他眉心。”杨过心道:“我刚转到他背后,你却又要我刺他眉心。”势在紧迫,不及多想,立时又转到敌人身前,正欲挺剑刺他眉心,裘千尺又叫道:“削他屁股!” 绿萼在旁瞧得两手掌心中都是汗水,皱起了眉头,心道:“妈这般乱喊乱叫,那不是在反助爹爹么?”她口中不言,麻光佐却已忍不住大声叫道:“杨兄弟,别上这老太婆的当,她要累死你。” 杨过前后转了几次,已隐约体会到裘千尺的用意,听她呼前便即趋前,听她喝后立时抢后,果然数转之后,公孙止右胁下露出破绽。杨过长剑抖处,嗤的一声,衣衫刺破,剑尖入肉寸余,公孙止胁下登时鲜血迸流。 众人“啊”的一声,一齐站起。国师等均已明白,原来裘千尺适才并非指点杨过如何取胜,却是教他如何从不可胜之中,寻求可胜之机,并非指出公孙止招数中的破绽,而是要杨过在敌人绝无破绽的招数之中,引他露出破绽,她只指点了几次,杨过便即领会了这上乘武学的精义。各人心中均佩服无已,暗道:“敌人倘若真是高手,招数中焉有破绽可寻?这个裘老太婆的指点,当真令人一生受用不尽。杨过这小子片刻间便即领会,也真聪明。” 但要迫得公孙止露出破绽,非但武功必须胜过,尚得熟知他所有招数,方能于十余招之前,对他诸般后着应变料得清清楚楚,逐步引导他走上失误之途,此节唯裘千尺所能,杨过却只明其理,无力自为,当下听着她的指点,剑光霍霍,向公孙止前后左右一阵急攻。既明白了“刀即是刀,剑即是剑”的道理,公孙止刀剑上炫人耳目、多方误敌的花招便即无用,杨过出剑理路清楚,二十余招后,公孙止腿上又中一剑。 这一剑着肉虽然不深,但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几有五六寸长。公孙止心想:“我急切间伤不得这姓杨的小子,再斗下去,有那老乞婆在旁指点,我须丧身在小贼剑下。说不得,无毒不丈夫!”当年他为了自己活命,曾将心爱的情人刺死,此刻事在危急,也已顾不得小龙女,当下黑剑晃动,唰的一刀,向小龙女肩头急砍。 杨过一惊,挺剑代她守护,猛听得裘千尺叫道:“刺他腰下。”杨过一怔,心想:“姑姑此时受攻,我如何能不救?但裘老前辈每次指点均有深意,想来这是一招围魏救赵的妙着。”心念甫动,长剑已然圈转,疾刺公孙止右腰。忽听得小龙女“啊”的一声叫,右臂受创,呛啷一声,淑女剑掉在地下。公孙止黑剑斜掠,挡开了杨过一招。 杨过大惊,急叫:“你快退开,我一个人对付他。”他这一动情关注,胸口又是一阵疼痛。小龙女受伤不轻,只得退下,撕衣襟裹伤。杨过奋力拚斗,对裘千尺的指点失误甚是恼怒,向她怒目横了一眼。 第799章 神雕侠侣(104) 裘千尺冷笑道:“你怪我什么?我只助你杀敌,谁来管你救人?哼哼,这姑娘的死活与我有甚相干?她死了倒好!”杨过怒道:“你两夫妻真是一对儿,谁都没半点心肝!”裘千尺冷笑一声,也不动怒,脸上神色自若,静观二人剧斗。 杨过斜眼向小龙女一瞥,见她靠在椅上,撕衣襟包扎伤口,料想并无大碍,精神一振,剑招忽变,自全真剑法变为玉女剑法。公孙止见他的剑法本来稳重端严,突然间轻灵跳脱,丰姿绰约,登时如换了一个人一般,心下微感奇异,暗想:“此人诡计多端,又在捣什么鬼了?”但接招之下,只觉对方剑法吞吐激扬,宛然名家风范,与小龙女适才所使正是一路,登时疑心尽去,当下金刀黑剑同时攻了上去。 十余招后,杨过又渐落下风,给公孙止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屡次出言指点,但杨过恼她有意损伤小龙女,对她呼叫宛似不闻,暗道:“谁要你来啰唆?”忽然想起,当日在程英的茅舍中养伤之时,枕边有一本四言诗集,躺在床上无聊,曾加翻阅,只觉诗句飘逸,读来心旷神怡。他是学武之人,事事与武功联想,当时读着诗句,心中便虚拟剑招,与诗句配合,其时只盼用以抵御李莫愁,后来并未用上,这时心中想起,唰唰唰唰四剑,长声吟道:“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口中长吟,剑招配合了诗句,挥舞得潇洒有致。公孙止一呆,道:“什么?” 杨过又吟道:“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诗句是四字一句,剑招也是四招一组,吟到“风驰电逝,蹑景追飞”时剑去奇速,于“凌厉中原,顾盼生姿”这句上却是迅猛之余,继以飘逸。公孙止从没见过这路剑法,听他吟得好听,攻势登缓,凝神捉摸他诗中之意,心知他剑招与诗意相合,只要领会了诗义,便能破其剑法。 听他又吟道:“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几句诗吟来淡然自得,剑法却大开大阖,峻洁雄秀,尤其最后两句剑招极尽飘忽,似东却西,趋上击下,一招两剑,难以分其虚实。 小龙女此时已裹好创口,见杨过的剑法使得好看,但从未听他说起过,不禁问道:“过儿,这是什么剑法,谁教你的?”杨过笑道:“我自己琢磨的,姑姑你说好么?前几日我躺着养伤,床边有一本诗集,我看到这首诗好,就记下了。朱子柳前辈在英雄宴上以书法化入武功,我想以诗句化入武功,也必能够。”小龙女道:“很好啊……” 忽听得金轮国师赞道:“杨兄弟,你这份聪明智慧,真叫老衲佩服得紧。下面几句自然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公孙止心念一动:“这和尚在指点我。”当下也不及细想这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自得”必是上一剑之后紧接下一剑,当即挥黑剑先守上盘,金刀却从中盘疾砍而出。 金轮国师文武全才,虽然僻居蒙古,却于汉人的经史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他听了杨过所吟之诗,早知下句,便先行说了出来,想借公孙止之手将他除去。这一次公孙止果然抢到先着,杨过剑招未出,已为他尽数封住去路,锯齿金刀却从中路要害砍来。好在杨过听到国师吟诗,也早防有此着,竟不再使自创的四言诗剑法,长剑横守中盘,左手中指铮的一声,在金刀背上一弹。 公孙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发麻,心下吃惊:“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杨过这一弹正是黄药师所传的弹指神通功夫,只是他功力未够,未能克敌制胜,这一下若是让黄药师弹上了,公孙止的金刀非脱手不可。但只这么一弹,杨过长剑飞舞,再使黄药师所授“玉箫剑法”。这玉箫剑法与弹指功夫均以攻敌穴道为主,剑指相配,精微奥妙,饶是他功夫未纯,一阵急攻,却也使公孙止招架不易。公孙止数次欲以黑剑削敌兵刃,但杨过的君子剑也是一柄宝剑,双剑相碰,火花飞迸,谁也削不断谁。 此时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剑刺右腰,刀劈项颈!”“他剑削右肩,刀守左胁。”竟将公孙止每一路招数都先行喝了出来。如此一来,杨过自是有胜无败,公孙止的阴阳双刃虽系家传武学,但经裘千尺去芜存菁、创新补阙,大大的整顿过一番,他所使招数自是尽在裘千尺料中,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给她先行叫破。斗到酣处,蓦听得裘千尺叫道:“他刀剑齐攻你上盘。”这句呼喝时刻拿捏得极是阴毒,恰好公孙止刀剑已出,难以中途改变,杨过却有余裕抵挡。杨过低头疾趋,横剑护背,左指已戳到了对方脐下一寸五分处的“气海穴”。杨过一指得手,心中大喜,料想敌人必受重创,岂知公孙止飞出一腿,竟向他下颚踢到。 杨过一惊,向旁急窜数尺,才想起此人能自闭穴道,微一沉吟间,公孙止刀剑又已攻上。但听裘千尺叫道:“他刀剑交叉,右剑攻左,左刀砍右。”杨过不遑多想,当即竭力抵御。 依二人功力而论,杨过早已不敌,全赖裘千尺抢先提示,点破了公孙止所有厉害招数。此时二人翻翻滚滚,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诸子弟固瞧得心惊胆战,而潇湘子等众高手也目眩神驰。刀光剑影之中,公孙止张口喘气,杨过汗透重衣,二人进退趋避之际均已不如先前灵动。 公孙绿萼心想再斗下去,二人必有一伤,她固不愿杨过斗败,却也不忍见父亲受伤,低声向裘千尺道:“妈,你叫他们别打啦,大家来评个理看,到底谁是谁非。”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斟两碗茶过来。”绿萼心中烦乱,但依言斟了两碗茶,抢到母亲面前。裘千尺举起双手,取下了包在头顶的那块血布。她脑门撞柱流血,小龙女撕下了衣襟为她包扎,此时取下包布,头顶又有鲜血流出。绿萼惊道:“妈!”裘千尺道:“死不了!”将血布抛在膝头,双手各接一只茶碗,每手四指持碗,拇指却浸入了茶水之中,满指鲜血都混入茶内。她随手轻晃,片刻间鲜血便不见痕迹,叫道:“都斗得累了,喝一碗茶再打!”对绿萼道:“送茶去给他们解渴,一人一碗。” 绿萼知道母亲对父亲怨毒极深,料想她决无这般好心,竟要送茶给他解渴,此举多半会对父亲不利,但两碗茶是自己所斟,其中绝无毒药,又是一般无异,想来母亲是体惜杨过,但父亲倘若无茶,便决不肯住手,杨过这碗茶仍喝不到,眼见两人确都累得狠了,当下手托茶盘,盛着两碗茶,走向厅心,朗声说道:“请喝茶罢!” 公孙止与杨过早就口渴异常,听得裘千尺的叫声,一齐罢手跃开。绿萼将茶盘先送到父亲面前。公孙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她送来,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药,将手一摆,向杨过道:“你先喝。”杨过坦然不惧,随手拿起一碗,放到嘴边,喝了一口。公孙止道:“好,这碗给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碗。杨过笑道:“是你女儿斟的茶,难道还能有毒?”说着换过茶碗,一饮而尽。 公孙止向女儿脸上一看,见她脸色平和,心想:“萼儿对这小子大有情意,茶中自当不会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还怕怎地?”也即一口喝干,铮的一下,刀剑并击,说道:“咱们再打,哼,若非这老贱人指点,你便有十条小命,也都已丧在我金刀黑剑之下。” 裘千尺将破布按上头顶伤口,阴恻恻的道:“他闭穴之功已破,你尽可打他穴道。”公孙止一呆,但觉舌根处隐隐有血腥之味,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原来他所练的家传闭穴功夫有一项重大禁忌,决不能饮食半点荤腥,否则功夫立破。上代祖宗生怕无意之中沾到,是以祖训严令谷中人人不食荤腥,旁人虽不练这门上乘内功,却也迫得陪着吃素。他向来防范周密,那想到裘千尺竟会行此毒计,将自己血液和入茶中?杨过喝一碗血茶自丝毫无损,公孙止毕生苦练的闭穴功却就此付于流水。 他狂怒之下回过头来,只见裘千尺膝头放着一碟款待贺客的蜜枣,正吃得津津有味,缓缓的道:“我二十年前就已说过,你公孙家这门功夫难练易破,不练也罢。” 公孙止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举起刀剑,向她疾冲过去。绿萼一惊,抢到母亲身前相护,突觉耳畔呼呼风响,似有暗器掠过。公孙止长声大号,右眼中流下鲜血,转身疾奔而出,手中却兀自握着刀剑。一滴滴鲜血溅在地下,一道血线直通向厅门。只听得他惨声呼号,愈去愈远,终于在群山之中渐渐隐没。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裘千尺以甚法子伤他。 只杨过和绿萼方始明白,裘千尺所使的,仍是口喷枣核功夫。 当杨过与公孙止激斗之际,她早已嘴嚼蜜枣,在口中含了七八颗枣核。眼见公孙止武功大进,自己纵然喷出枣核袭击,他也必闪避得了,若一击不中,给他有了防范,以后便再难相伤,因此于他酣斗之余先用血茶破了他闭穴功夫,乘他怒气勃发之际突发枣核。这是她十余年潜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劲道之强,准头之确,不输于天下任何厉害暗器。若不是绿萼突然抢出,挡在面前,公孙止不但双目齐瞎,而且眉心穴道中核,登时便送了性命。 绿萼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追出去察看。裘千尺厉声道:“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远别再见我。”绿萼愕然停步,左右为难,但想此事毕竟是父亲不对,母亲受苦之惨,远胜于他,再者父亲已然远去,要追也追赶不上,从门口缓缓回来,垂首不语。 裘千尺凛然坐在椅上,东边瞧瞧,西边望望,冷笑道:“好啊,今日你们都是喝喜酒来着,这杯酒没喝成,岂不扫兴?”众人给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头发毛,只怕她口中突然喷出古怪暗器。谷中诸人只一味惊惧,国师与尹克西等却各暗自戒备。 小龙女与杨过见公孙止落得如此下场,也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都深深叹了口长气,各自伸手,相互紧紧握住,两人心意相通,当即并肩往厅外走去。刚到门口,裘千尺突然大声喝道:“杨过,你到那里去?” 杨过回转身来,长揖到地,说道:“裘老前辈、绿萼姑娘,咱们就此别过。”他自知命不久长,也不说什么“后会有期”之类的话了。绿萼回了一礼,黯然无言。裘千尺怒容满脸,喝道:“我将独生女儿许配于你,怎地既不称我岳母,又这么匆匆忙忙的便走了?”杨过一愕默然,心道:“你虽将女儿许配于我,我可没说要啊。”裘千尺道:“此间彩礼齐全,灯烛俱备,贺客也到了这许多,咱们武学之士也不必婆婆妈妈,你们二人今日便成了亲罢。” 金轮国师等眼见杨过为了小龙女与公孙止几番拚死恶斗,此时听了裘千尺此言,知道必然又是一番风波。各人互相望了几眼,有的微笑,有的轻轻摇头。 杨过左手挽着小龙女的臂膀,右手倒按君子剑剑柄,说道:“裘老前辈一番美意,令爱于晚辈又有大恩,晚辈极为感激。但晚辈心有所属,实非令爱良配。”说着慢慢倒退。他怕裘千尺狂怒之下,斗然口喷枣核,是以按剑以防。 裘千尺向小龙女怒目横了一眼,冷冷的道:“嘿,这小狐狸精果然美得出奇,无怪老的着了迷,小的也为她颠倒。”绿萼道:“妈,杨大哥与这位龙姑娘早有婚姻之约,这中间详情,女儿慢慢再跟你说。”裘千尺啐了她一口,怒道:“呸,你当你妈是什么人?我说过的话,也能改口么?姓杨的,别说我女儿容貌端丽,没一点配你不上,她便是个丑八怪,今日我也非要你娶她为妻不可。” 麻光佐听她说得蛮横,不由得哈哈大笑,大声说道:“这谷中的夫妻当真是一对活宝,老公逼人家闺女成亲,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女,别人不要,成不成?”裘千尺冷冷的道:“不成!”麻光佐咧开大口,哈哈大笑。突然波的一响,一枚枣核射向他眉心,当真是来如电闪,无法闪避。麻光佐惊愕之下,头一抬,啪的一声,枣核已将他三颗门牙打落。麻光佐大怒,虎吼一声,扑将过去。但听波波两响,他右腿“环跳”、左足“阳关”两穴同时为枣核打中,双足一软,摔倒在地,爬不起来。 这三枚枣核实在去得太快,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杨过当麻光佐大笑之际,已知裘千尺要下毒手,抽出长剑要过去相救,终于迟了一步,忙伸手将他扶起,解开了他穴道。麻光佐倒也极肯服输,见这秃头老太婆手不动,脚不抬,口一张便将自己打倒,心中好生佩服,吐出三枚门牙,满嘴鲜血的说道:“老太婆,你本事比我大,老麻不敢得罪你啦。”裘千尺毫不理他,瞪着杨过道:“你决意不肯娶我女儿,是不是?” 公孙绿萼在大庭广众之间受此羞辱,再也抵受不住,拔出腰间匕首,刃尖指在自己胸口,大声道:“妈,你再问一句,女儿当场死给你看。”裘千尺嘴一张,波的一响,一枚枣核射将过去,斜中匕首之柄。这一下劲力好大,那匕首横飞而出,插入木柱,深入数寸,烛光之下,剑柄兀自颤动。众人“噫”的一声,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杨过心想留在这里徒然多费唇舌,手指在剑刃上一弹,和着剑刃振起的嗡嗡之声,朗声吟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挽起一个剑花,携着小龙女的手转身便走。 绿萼听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两句话,更加伤心欲绝,取过更换下来的杨过那件破衫,双手捧着走到他面前,悄然道:“杨大哥,衣服也还是旧的好。”杨过道:“多谢了。”伸手接过。他和小龙女都知她故意挡在身前,好教母亲不能喷枣核相伤。小龙女脸含微笑,点头示谢。绿萼小嘴向外一努,示意二人快快出去。 第800章 神雕侠侣(105) 裘千尺喃喃的念了两遍:“人不如故,人不如故。”忽地提高声音,说道:“杨过,你不肯娶我女儿,连性命也不要了吗?” 杨过凄然一笑,又倒退一步,跨出了大厅的门槛。小龙女心中一凛,说道:“慢着。”朗声问道:“裘前辈,你有丹药能治情花之毒么?” 绿萼心中一直便在想着此事,父亲手中只剩下一枚绝情丹,杨过已给小龙女服了,他自己身上的情花剧毒未解,惟一指望是母亲或有救治之法,但母亲必定以此要胁杨过,逼他娶己为妻,是以不敢出言相求,事在危急,再也顾不得女儿家的仪节颜面,转身说道:“妈,若不是杨大哥援手,你尚困身石窟之中,大难未脱。杨大哥又没丝毫得罪你。咱们有恩报恩,请你想法子解了他身上毒性罢。”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世上恩仇之际便能这般分明?那公孙止对我是报了恩么?”绿萼大声道:“女儿最恨三心两意、不顾情义、喜新厌旧的男子。这姓杨的倘若舍却旧人,想娶女儿,女儿就算死了,也决不嫁他。” 这几句话裘千尺听来倒万分入耳,但一转念间,立即明白了女儿的用心,她是爱极了杨过,他若真愿意迎娶,管他是不是喜新弃旧,她也必千肯万肯,但迫于眼前情势,只盼自己先救他性命再说。 金轮国师与尹克西等瞧着这幕二度逼婚的好戏,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脸露微笑。国师直至此时,才知杨过身中剧毒,心中暗自得意,但愿他坚持到底,不肯为了保命而允娶公孙绿萼,就怕这小子诡计多端,假意答允,先骗了解药到手,又再翻悔;但想有自己在此,这小子若要行奸使诈,自己便可点破,不让裘千尺上当。 裘千尺的眼光从东到西,在各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杨过,这里诸人之中,有的盼你死,有的愿你活。你自己愿死还是愿活,好好想一想罢。” 杨过伸手搂住小龙女的腰,朗声道:“她若不能归我,我若不能归她,咱俩宁可一齐死了。”小龙女甜甜一笑,道:“正是!”她与杨过心意相通,二人爱到情浓之处,死生大事却也看得淡了。 裘千尺却难以明白她的心思,喝道:“我若不伸手相救,这小子便要一命呜呼,你懂不懂?他只能再活三十六天,你知不知道?”小龙女道:“你若肯相救,咱两个儿能多聚几年,自是极感大德。你不肯救,咱俩在一起便只三十六天,那也好啊!反正他死了,我也不活着。”说这几句话时,美丽的脸庞上全然漠不在乎。 裘千尺望望她,又望望杨过,只见二人相互凝视,其情之痴,其意之诚,那是自己一生之中从未领略过、从未念及过的,原来世间男女之情竟有如斯者,不自禁想起自己与公孙止夫妻一场,竟落得这般收场,长叹一声,双颊上流下泪来。 绿萼纵身过去,扑在她怀里,哭道:“妈,你给他治了毒罢,我和你找舅舅去,舅舅很牵挂你,是不是?”裘千尺一流泪水,心中牵动柔情,但随即想起二哥裘千仞信中那句话来:“自大哥于铁掌峰上命丧郭靖、黄蓉之手……”自己手足残废,二哥又已出家为僧,说什么“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然则大哥之仇岂非永不能报?这小子武功不弱,他既坚不肯娶我女儿,那么命他替我报仇,也可了却一桩大事。 她想到此处,便道:“解治情花剧毒的绝情丹,本来数量不少,可是除了三枚之外,都给我浸入砒霜,尽数毁了。这三枚丹药,公孙止那奸贼自己服了一枚,另一枚我醉倒后给他取了去,后来落入你手,你已给这女子服了。世间就只剩下一枚。这枚绝情丹我贴身而藏已二十余年。身在绝情谷而不备绝情丹,这条性命便算不得是自己的。眼下反正我已命不久长,我女儿今后也未必会再留在谷中……”说着缓缓伸手入怀,将世间唯此一枚的绝情丹用指甲切成两半,取出半枚,托在掌心,说道:“丹药这便给你,你不肯做我女婿,那也罢了,可是你须得答允为我办一件事。”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料想不到她竟会忽起好心。二人虽说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眼前既有生路,自是喜出望外,齐声道:“前辈要办什么事,我们自当尽力。” 裘千尺缓缓的道:“我是要你去取两个人的首级,交在我手中。” 杨过与小龙女一听,立时想到,她所要杀之人其中之一必是公孙止。杨过对这人自是绝无好感,此人已丧一目,闭穴内功又破,虽其他武功未失,要追杀他谅亦不难,不过他是公孙绿萼之父,这姑娘对自己一片痴情,杀她父亲,未免大伤其心,一时不禁踌躇难答。小龙女心中也觉公孙止虽恶,对己总是有救命之恩,但瞧裘千尺的神色,若不办到此事,她的丹药无论如何不会给杨过的了。 裘千尺见二人脸上有为难之意,冷然道:“我也不知这二人和你们有甚瓜葛牵连,但我是非杀这二人不可。”说着将半枚丹药在手中轻轻一抛。杨过听她语气,所说的似乎并非公孙止,于是问道:“裘前辈与何人有仇?要晚辈取何人的首级?”裘千尺道:“你没听到那恶贼读信么?害死我大哥的,叫做什么郭靖、黄蓉。” 杨过大喜,叫道:“那好极了。这二人正是晚辈的杀父仇人,裘前辈便无此嘱咐,晚辈也正要找这二人报仇。”裘千尺心中一凛,道:“此话当真?”杨过指着金轮国师道:“这位大师与这二人也有过节。晚辈之事,曾跟他说过。” 裘千尺眼望国师。国师点了点头,说道:“可是这位杨兄弟啊,那时却明明助着郭靖、黄蓉,来跟老衲为难。”小龙女与绿萼恼恨这和尚时时从中挑拨作梗,一齐向他怒目横视。金轮国师只作不见,微笑道:“杨兄弟,此事可有的罢?”杨过道:“是啊。待我报了父母之仇,还得向大师领教几招。”国师双手合什,说道:“妙极,妙极!” 裘千尺左手一摆,对杨过道:“我也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你将这枚药拿去服了罢。”杨过走上前去,将丹药接在手中,见只有半枚,便即明白,笑道:“须得取那二人首级,来换另外半枚?”裘千尺点头道:“你聪明得紧,一瞧便知,用不着旁人多说。”杨过心想:“先服了这半枚再说,总是胜于不服。”当下将半枚丹药放入口中,咽了一口唾液,吞入肚中。 裘千尺道:“这绝情丹世上只剩下了一枚,你服了半枚,还有半枚我藏在极密的所在。十八日后,你若携二人首级来此,我自然取出给你,否则你纵将我擒住,叫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再将我投入石窟之中,我也决不会给你。我裘千尺说话斩钉截铁,向无更移。各位贵客请便。杨少侠、龙姑娘,咱们十八日后再见。”说着闭上眼睛,不再理睬众人。 小龙女问道:“为什么限定十八日?”裘千尺闭着眼道:“他身中的情花之毒,本来是三十六日之后发作,现下服了半枚丹药,毒势聚在一处,发作反快了一倍。十八日后再服半枚,立时解毒,否则……否则……嘿嘿!”说到此处,挥手命各人快去。 杨过与小龙女知道此人已无可理喻,与公孙绿萼作别,快步出了水仙庄。杨过不耐烦再循来路乘舟出谷,与小龙女展开轻功,翻越高山而出。 杨过进谷虽只三日,但这三日中遍历艰险,数度生死仅隔一线,此时得与心上人离此险地,真乃恍如隔世。此时天已黎明,二人并肩高冈,俯视幽谷,但见树木森森,晨光照耀,满眼青翠,心中欢悦无限,飘飘荡荡的宛似身在云端。 杨过携着小龙女之手,走到一株大槐树之下,说道:“姑姑……”小龙女偎依在他身边,嫣然一笑,道:“我瞧你别再叫我姑姑了罢。” 杨过心中早已不将她当作师父看待,叫她“姑姑”,只是一向叫得惯了,听她这么说,心里一甜,回首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珠子,道:“那我叫你作什么?”小龙女道:“你爱叫什么,便叫什么,一切都由你。”杨过微一沉吟,道:“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光,便是在古墓中跟你一起厮守之时,那时我叫你姑姑,便到死都叫你作姑姑罢。不过现下我心里叫你‘媳妇儿’。” 小龙女笑道:“那时我打你屁股,你也很快活吗?”杨过伸出双臂,将她搂在怀里,只觉她身上气息温馨,混和着山谷间花木清气,真令人心魂俱醉,难以自已,轻轻的道:“咱们如这般厮守一十八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别再去杀什么郭靖、黄蓉啦。与其奔波劳碌,厮杀拚命,咱们还是安安静静、快快活活的过十八天的好。” 小龙女微笑道:“你说怎么,便怎么好。以前我老是要你听话,从今儿起,我只听你的话。”她一向神色冷然,如今心胸中充满爱念,眉梢眼角以至身体四肢,无不温柔婉娈,只觉得全心全意的听杨过话,那才是最快活不过之事。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缓缓的道:“你眼中为什么有泪水?”小龙女拿着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擦,柔声道:“我……我不知道。”过了片刻,道:“定是我太喜欢你了。” 杨过道:“我知道你在为一件事难过。”小龙女抬起头来,突然泪如泉涌,扑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的哭道:“过儿,你……你……咱们只有十八天,那怎么够啊?”杨过轻轻拍着她肩膀,轻轻的道:“是啊,我也说不够。”小龙女道:“我要你永远这么待我,要一百年,千年,万年……” 杨过捧起她脸来,在她樱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毅然道:“好,说什么也得去杀了郭靖、黄蓉。”舌尖上尝着她泪水的咸味,胸中情意激动,全身直欲爆裂一般。 忽听得左首高处一人高声笑道:“要卿卿我我,也不用这般迫不及待。”杨过转头来,只见十余丈外的山冈之上,金轮国师、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麻光佐五人并肩站立,说这话的正是金轮国师。料想自己与小龙女匆匆离谷,未理其余诸人,国师等便随后跟来,自己二人大难之后重会,除爱侣之外,其余一切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二人在槐树下情致缠绵,却给国师等遥遥望到了。 杨过想起在绝情谷中国师数次与自己为难,险些丧身于他言语之下,早知如此,他在荒山结棚养伤之际,就该一掌送了他性命,自己助他疗伤,枉他为一派宗主,竟如此以怨报德。小龙女见他目中露出怒火,低声道:“别理他,这些人便过一辈子,也没咱们一时三刻的欢喜。” 只听麻光佐叫道:“杨兄弟,龙姑娘,咱们一起走罢。在这荒山野岭之间,没酒没肉,有什么好玩。”杨过只盼与小龙女安安静静、逍遥自在的多过一刻好一刻,偏生有这些不识趣之人前来滋扰,这时始知古墓中幽闲清静、远离烦嚣的好处,但知麻光佐是一片好心,朗声答道:“麻大哥请先行一步,小弟随后便来。”麻光佐道:“好罢,那你们快些来。” 金轮国师哈哈哈大笑,说道:“那又何必要你费心?他们爱在这荒山野地耽上一十八天啊。”裘千尺说过十八天后毒发之言,大厅上人人闻知,麻光佐听他竟如此说,不禁勃然大怒,一把抓住国师衣襟,骂道:“贼秃,你的心肠忒也歹毒!咱们与杨兄弟同来谷中,你不助他已是不该,一路上冷言冷语,是何道理?”国师微微冷笑,道:“你放不放手?”麻光佐怒道:“我不放,你怎样?” 国师右手一拳,迎面打去。麻光佐道:“好啊,动粗么?”提起蒲扇大的手掌抓他拳头,那知国师这拳乃是虚招,左手倏地伸出,在他背上一托,刚劲柔劲同时使出,麻光佐一个庞大的身躯立时飞起,往山坡上摔将下来。好在山坡上全是长草,他又皮粗肉厚,这一摔未受重伤,但已撞得额角青肿,哇哇大叫的爬将起来。 杨过望见二人动手,知麻光佐定要吃亏,待要赶去相助,只奔出三步,麻光佐已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交。麻光佐虽是浑人,却也有个呆主意,知道硬打定然斗不过和尚,口中哼哼唧唧,叫道:“啊哟,啊哟,手臂给贼秃打断啦。” 金轮国师应蒙古太后之聘,受封为蒙古第一国师,潇湘子与尼摩星一直气忿不服,此时见他如此蛮横,更加恼怒,两人相互使个眼色。潇湘子道:“大师武功果然了得,不愧了蒙古第一国师的封号。”国师道:“岂敢,岂敢……”他鉴貌辨色,知道尼潇二人立时有出手之意,而杨过与小龙女在一旁更跃跃欲动,尹克西心意如何,尚不可知。他虽自恃武功高强,但若这五大高手联手来攻,自己不仅决然抵挡不住,尚有性命之忧,嘴上敷衍对答,心中寻思脱身之计。 那知麻光佐哼哼唧唧,慢慢走到他背后,猛起一拳,砰的一声,正中国师后脑。以国师武功,麻光佐偷袭本难得逞,但此时他全神贯注在杨过、潇湘子等五人身上,对这浑人毫不在意,竟遭他大力一拳,如中铁锤,只锤得眼前金星乱冒。他惊怒之下,回肘撞去,麻光佐胸口中了肘锤,大叫一声,软绵绵的往前倒下。国师双腿略曲,麻光佐庞大的身躯正好跌在他肩头,便即往坡下奔去。 众人大声呼叫,杨过首先追落。国师肩头虽然负了个将近三百斤的巨人,仍奔行如飞。杨过、小龙女、尼摩星等都是一等一的轻功,但既给他发足在先,数十丈内竟追赶不上。杨过和小龙女足下加快,渐渐逼近。国师倏地站住,回过头来,大声狞笑道:“好,你们是一齐上呢,还是单打独斗?”说着倒举麻光佐,将他脑袋对准山坡边的一块岩石,作势要撞将下去。 杨过绕到他身后,先行挡住去路,说道:“你若伤他性命,咱们自是一拥而上。”国师哈哈一笑,将麻光佐抛在地下,说道:“这般浑人,也值得跟他一般见识?”双手伸入袍底,随即伸出,左手白光闪闪,右手黄气澄澄,已各取银轮铜轮在手,双轮一碰,嗡嗡之声从山谷间传了出去,傲然道:“那一位先上?” 第801章 神雕侠侣(106)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切磋武学,我做买卖的只在旁观摩观摩。”国师暗想:“此人两不相助,倒少了一个劲敌。”潇湘子盼望还是让旁人打头阵,耗了他力气,自己再来乘其败而取,说道:“尼兄,你武功强过小弟,请先上!” 尼摩星听了潇湘子之言,已知其意,但自负武学修为独步天竺,生平未逢敌手,心想纵然胜不得金轮国师,也不致落败,顺手抓起山坡上一块巨岩,喝道:“好,我试试你的两个圆圈圈。”举起巨岩,迳向国师当胸砸去。这块巨岩瞧来少说也有三百来斤,众人见他不用兵刃,举起大石便打,无不吃了一惊。 金轮国师也没料到这矮子天生神力,竟举大石砸到,当下不敢硬碰,侧身避开,右手铜轮向他背心横扫过去。尼摩星抓着巨岩,回手挡架。铜轮与巨岩相碰,火星四溅,镗的一声,只震得山谷鸣响。国师右臂微微发麻,心想:“这矮黑炭武功怪极,倒不可大意了。他力气再大,举了这块巨岩,却又支持得几时?”双轮飞舞,绕着尼摩星身子转动。 杨过先将麻光佐救起,与小龙女并肩观斗,见尼摩星神力过人,武功特异,两人均感惊诧。二人又斗片时,尼摩星力道丝毫不衰,突然大喝一声:“阿婆星!”托起岩石,向国师掷将过去。 他这一掷是天竺佛家武学的一门厉害武功,叫作“释迦掷象功”。佛经中有言:释迦牟尼为太子时,一日出城,大象碍路,太子手提象足,掷向高空,过三日后,象还堕地,撞地而成深沟,今名掷象沟。这自是寓言,形容佛法不可思议。后世天竺武学之士练成一门外功,能以巨力掷物,即以此命名。此时尼摩星运此神功掷石,但见岩石在空中急速旋转,挟着一股烈风,疾往国师撞去。 金轮国师武功虽强,对此庞然大物那敢硬接硬碰,急忙跃开。尼摩星身子突然飞起,追上大石,双掌推出,那大石转个方向,又向国师追去。这次飞掷,是第一次的余势加上第二次掷力,因而比第一次力道更强。 论到武功造诣,国师实在尼摩星之上,眼见大石转向飞到,只得又跃开闪避。尼摩星乘胜追击,那巨岩给他一次次加力,去势愈猛。国师寻思:“如此再打下去,须败在这黑矮子手中,该当立时变计。幸好他独自先行挑斗,我下毒手尽快毙了他,僵尸鬼就不敢再上。杨龙二人身上有毒,那‘玉女素心剑法’使不顺手。” 猛听得山后马蹄声响,势若雷鸣,旌旗展动,冲出一彪人马。国师与尼摩星恶斗方酣,无暇旁视。杨过等但见人强马壮,长刀硬弩,是一队蒙古骑兵,来到十数丈之外,当先领兵官举手示意,全队勒马不前。旗影下一人驻马观斗片刻,当即催马上前,叫道:“罢手,罢手!”那人科头黄袍,手持铁弓,正是蒙古王子忽必烈。 尼摩星听到叫声,纵上去双掌齐推,巨岩砰腾砰腾的滚下山坡,沿途带动泥砂石块,势道极是威猛。忽必烈翻身下马,笑吟吟的走向国师与尼摩星,说道:“原来两位在这儿切磋武功,真令小王大开眼界。”他何尝不知二人实系真斗,但为顾全双方面子,只轻轻一言揭过,接着笑道:“此处风物良佳,岂可无酒?左右,取酒!咱们来痛饮三碗!”蒙古人自来生长旷野,以天地为居室,荒山饮食,与堂上无异,当即有侍卫取过烈酒干脯,布列于地。 忽必烈向小龙女望了两眼,心下暗惊:“人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见她与杨过携手并肩,神情亲密,问杨过道:“这位姑娘是谁?”杨过道:“这位龙姑娘,是小人的授业师父,现今也是小人的妻子了。”他自经绝情谷中一番出生入死,更将羁縻普天下苍生的礼法习俗丝毫不放在眼里,心想偏偏要让世人皆知,我杨过乃娶师为妻。 蒙古人于什么尊师重道、男女大防等礼法本来远不如汉人讲究,忽必烈听了杨过的话也不以为异,只听说这少女传过他武艺,不由得多了一层敬意,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妙极,妙极。来,大家尽此一碗,为两位庆贺。”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国师微微一笑,也举碗饮干。余人跟着喝酒,麻光佐更连尽三碗。 小龙女对蒙古人本无喜憎,听忽必烈称赞自己与杨过乃是良配,心中甚喜,喝了半碗酒后,容色更增娇艳,心想:“那些汉人都说我和过儿成不得亲,这位蒙古王爷却连说妙极,瞧来还是蒙古人见识高呢。” 忽必烈笑道:“各位三日不归,小王正记挂得紧,只因襄阳军务紧急,未能相待,那周先生招请不到,不妨日后再说。小王已在大营留下传言,请各位即赴襄阳军前效力。今日在此巧遇,大畅予怀。”国师说道:“请问王爷,我军攻打襄阳,可顺利否?”忽必烈皱眉道:“襄阳守将吕文焕本是庸才,小王所忌者,郭靖一人耳。”杨过心中一凛,问道:“郭靖确在襄阳?” 忽必烈道:“这郭靖说来还是小王的长辈,总角之时与先王曾有八拜之交,是我成吉思汗祖父手下第一爱将。此人智勇双全,领军远征西域,迭出奇计,建立大功。先王曾对我言道:南朝主昏臣奸,将懦兵弱,人数虽众,总难敌我蒙古精兵,但若遇上郭靖,却须千万小心。唉,先王果有先见,我军屯兵襄阳城外,久攻不下,皆因这郭靖从中作梗之故。” 杨过站起身来,说道:“这姓郭的与小人有杀父大仇,小人请命去刺死了他。” 忽必烈喜道:“小王邀聘各位英雄好汉,正是为此。但听人言道,这郭靖武功算得中原汉人第一,又有不少异能之士相助。小王屡遣勇士行刺,均遭失手,或擒或死,无一得还。杨兄弟虽然武勇,却不免孤掌难鸣,小王欲请众位英雄一齐混入襄阳,并力下手。只消杀了此人,襄阳唾手可下。”国师、潇湘子等一齐站起,叉手说道:“愿奉王爷差遣,以尽死力。” 忽必烈大喜,说道:“不论是那一位刺杀郭靖,同去的几位俱有大功。但出手刺杀之人,小王当奏明大汗,封赏公侯世爵,授以‘大蒙古国第一勇士’之号。” 潇湘子、尼摩星等人对公侯世爵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但若得称“大蒙古国第一勇士”,名扬天下,实乃平生之愿。蒙古此时兵威四被,幅员之广,旷古未有,西域疆土绵延数万里,中国亦已三分而有其二,自帝国中心而至四境,快马均须奔驰一年方至,若得称为第一勇士,普天下英雄豪杰自然无不钦仰。当下人人振奋,连金轮国师也不禁眼发异光。 杨过凄然一笑,缓缓摇了摇头。小龙女深情无限的望着他,心中却道:“要他什么公侯世爵,什么天下第一勇士?我只盼你好好的活着。” 众人又饮数碗,站起身来。蒙古武士牵过马匹,杨过、小龙女、金轮国师等一齐上马,跟在忽必烈之后,疾趋南驰,往襄阳而来。 沿途但见十室九空,遍地尸骨,蒙古兵见到汉人,往往肆意虐杀,杨过瞧得恼怒,待要出手干预,却又碍着忽必烈的颜面,寻思:“蒙古兵如此残暴,将我汉人瞧得猪狗不如,待我刺杀郭靖、黄蓉之后,必当击杀几个蒙古最歹恶的军汉,方消心中之气。” 不数日抵达襄阳郊外。其时两军攻守交战,已有月余,满山遍野都是断枪折矛、凝血积骨,想见战事之惨烈。 蒙古军中得报四大王忽必烈亲临前敌,全军元帅、大将迎出三十里外。随从军卫怒马腾跃,铁甲锵锵,军容极壮。各将帅遥遥望见忽必烈的大纛,一齐翻身下马,伏在道旁。忽必烈驰到近处,勒马四顾,隔了良久,哼了一声,道:“襄阳城久攻不克,师老无功,岂不堕了我大蒙古的声威?”众将帅齐声答道:“小将该死,请四大王治罪。”忽必烈扬鞭一击,坐骑向前疾奔而去。诸将帅久久不敢起身,人人战栗。 杨过见忽必烈对待自己及金轮国师等甚为和易,驾御诸将却这等威严,心想:“蒙古军兵强马壮,纪律严明,大宋如何是其敌手?”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 翌晨天甫黎明,蒙古军大举攻城,矢发如雨、石落似雹,纷纷向城中打去。接着众军架起云梯,四面八方的爬向城头。城中守御严密,每八名兵士合持一条大木,将云梯推离城墙。攻拒良久,终于有数百名蒙古兵攻上了城头。蒙古军中呼声震天,一个个百人队蚁附攀援。猛听得城中梆子声急,女墙后闪出一队弓箭手,羽箭劲急,迫得蒙古援军无法上前,接着又抢出一队宋兵,手举火把,焚烧云梯,梯上蒙古兵纷纷跌落。 城上城下大呼声中,城头闪出一队勇壮汉子,长矛利刃,向爬上城墙的蒙古兵攻去。这队汉子不穿宋军服色,有的黑色短衣,有的青布长袍,攻杀之际也不成队形,但身手矫捷,显然身有武功。攻上城头的蒙古兵将均是军中勇士,自来所向无敌,但遇上这队汉子,搏斗数合,即遭一一杀败,或横尸城头,或碎骨墙下。宋军中一个中年汉子尤其威猛,此人身穿灰衣,赤手空拳,纵横来去,一见宋军有人受厄,立即纵身过去解围,掌风到处,蒙古兵将无不披靡,直似虎入羊群一般。 忽必烈亲在城下督战,见这汉子如此英勇,不由得呆了半晌,叹道:“天下勇士,更有谁及得上此人?”杨过站在他身侧,问道:“王爷可知他是谁?”忽必烈一惊,道:“难道便是郭靖?”杨过道:“正是!” 此时城头上数百名蒙古兵已给杀得没剩下几个,只有最勇悍的三名百夫长手持矛盾,兀自在城垛子旁负隅而斗。城下的万夫长吹起角号,又率大队攻城,想将城头上三名百夫长接应下来。郭靖纵声长啸,大踏步上前。一名百夫长挺矛刺去,郭靖抓住矛杆向前一送,跟着左足飞出,踢中另一名百夫长的盾牌。两名百夫长虽勇,怎挡得住这一送一踢的神力?登时几个筋斗翻下城头,筋断骨折而死。 第三名百夫长年纪已长,头发灰白,自知今日难以活命,挥动长刀,直上直下的乱砍,势若疯虎。郭靖左臂倏出,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右掌正要劈落,忽地一怔。那百夫长也已认出郭靖面目,叫道:“金刀驸马,是你!”原来他是郭靖当年西征时的旧部,黄蓉计取撒麻尔罕,此人即是最先飞降入城的勇士之一。 郭靖忆及旧情,叫道:“嗯,你是鄂尔多?”那百夫长见郭靖记得自己名字,不禁热泪盈眶,叫道:“正是,正是小人。”郭靖道:“好,念在昔日情分,今日饶你一命。下次再给我擒住,休怪无情。”转头向左右道:“取过绳子,缒他下去!”两名健卒取过一条长索,缚在鄂尔多的腰间,将他缒到城下。 鄂尔多是蒙古军中久经战阵、赫赫有名的勇士,突让城头宋军用绳索缒下,城下蒙古兵将都好生奇怪,不知是何变故,一齐后退数十丈,城头也停了放箭,两军一时罢斗。鄂尔多到了城下,对着郭靖拜伏在地,朗声叫道:“金刀驸马既然在此,小人万死不敢再犯虎驾。” 郭靖站在城头,神威凛然,喝道:“蒙古主帅听者:大宋与蒙古昔年同心结盟,合力灭金,你蒙古何以来犯我疆界,害我百姓?大宋百姓人数多你蒙古数十倍,若不急速退兵,我大宋义兵四集,管教你这十多万蒙古军死无葬身之地。”他这几句话说的是蒙古语,中气充沛,一字一句送向城下。城墙既高,两军相距又远,但这几句话数万蒙古兵将却俱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相顾失色。 一名万夫长引着鄂尔多来到忽必烈跟前,禀报原由。鄂尔多述说当年跟随郭靖西征,金刀驸马如何用兵如神,如何克敌制胜,说得有声有色。忽必烈脸色一沉,喝道:“拿下去砍了!”鄂尔多大叫:“冤枉!”那万夫长道:“四大王明见,这鄂尔多颇有战功……”忽必烈手一挥,四名卫士早将鄂尔多拉下,斩下首级,呈了上来。诸将无不震恐。 忽必烈向万夫长道:“鄂尔多以阵亡之例抚恤,另赏他妻子黄金十斤,奴隶三十名,牲口三百头。”万夫长大惑不解,应道:“是,是。”忽必烈道:“我既杀此人,却又赏他家属,你们不明白这中间的道理,是也不是?”诸将一齐躬身道:“请四大王赐示。”忽必烈朗声道:“这百夫长向敌将跪拜,夸说敌将厉害,动摇军心,是否当斩?但他奋勇先登,力战至最后一人,岂非当赏?”诸将尽皆拜伏。 但这么一来,蒙古兵军心已沮。忽必烈知道今日即使再拚力攻城,也必徒遭损折,决然讨不了好去,眼见城下蒙古军积尸数千,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士,心中不忿,然见襄阳城墙坚固,守备严密,确是无隙可乘,不禁叹了口气,传令退军四十里。 左右两名卫士互视一眼,齐道:“小人为四大王分忧,也折一折南蛮的锐气。”翻身上马,驰到城下,拉动铁弓,两枝狼牙雕翎急向郭靖射去。 这二人骑术既精,箭法又准,正是马奔如风,箭去似电。城上城下刚发得一声喊,飞箭已及郭靖胸口小腹。眼见他无法闪避,却见郭靖双手向内一拢,两手各已抓着一枝羽箭,跟着搭上铁胎硬弓,拉弦发箭,箭去劲急,向下射出。两名蒙古卫士尚未回马转身,突然箭到,透胸而过,两人倒撞下马。城头宋军喝采如雷,擂起战鼓助威。 忽必烈闷闷不乐,领军北退。大军行出数里,杨过道:“王爷不须烦恼,小人这便进城去取郭靖性命。”忽必烈摇头道:“那郭靖智勇兼全,果然名不虚传,今日一见,更觉此事棘手之极。”杨过道:“小人在郭靖家中住过数年,又曾为他出力,他对我决无防范之心。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忽必烈道:“适才攻城之时,你站在我身旁,只怕他在城头已然瞧见。”杨过道:“小人已防到此着,攻城之时,与龙姑娘均以大帽遮眉、皮裘围颈,他决计认不出来。”忽必烈道:“既是如此,盼你立此大功,封赏之约,决不食言。” 第802章 神雕侠侣(107) 杨过随口道谢一声,正要转身与小龙女一齐辞出,却见金轮国师、潇湘子、尹克西诸人脸上均有异色,心念一动:“这些人均怕我此去刺死郭靖,得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定要从中阻挠。”向忽必烈道:“王爷,小人去刺郭靖,乃是为报私仇,兼之要以他的首级去换救命丹药,如能托王爷之福,大事得成,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却万万不敢领受。”忽必烈问道:“这却为何?”杨过道:“小人武功远不及在座诸位,如何敢称第一勇士?王爷须得应允此事,小人方敢动身。” 忽必烈见他言辞诚恳,确是真情,又见旁人神情,已猜到他心意,说道:“既是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国师等听忽必烈如此说,果然均有欣慰之色。 杨过圈转马头,与小龙女并骑向襄阳驰去,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裘,回复汉人打扮,到得城下时天已向晚,见城门紧闭,城头一队队兵卒手执火把,来去巡逻。杨过大声叫道:“我姓杨名过,特来拜见郭靖郭大爷。”城上守将听得呼声,见他只有一名女子相从,当即向郭靖禀报。 过不片时,两个青年走上城头,向下一望,一人叫道:“原来是杨大哥,只你们两位吗?”杨过见是武氏兄弟,心想:“郭靖害我父亲,不知武氏兄弟的父亲当时是否在旁相助?”说道:“武大哥,武二哥,郭伯伯在不在城里?”武修文道:“在的。杨大哥请进来罢。”命兵卒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让杨过与小龙女入城。 二武引着二人来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满脸堆欢,抢出门来,向小龙女一揖为礼,拉着杨过的手笑道:“过儿,你们来得正好。鞑子攻城正急,两位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满城百姓之福。”小龙女是杨过之师,郭靖对她以平辈之礼相敬,客客气气的让着进屋,对杨过则十分亲热。 杨过左手让他握着,想起此人乃杀父大仇,居然这般假惺惺作态,恨不得拔出剑来立时刺死了他,但忌惮他武功,不敢贸然动手,脸上强露笑容,说道:“郭伯伯安好。”他满腔愤恨,没跪下磕头。郭靖豁达大度,于此细节也没留心。 到得厅上,杨过要入内拜见黄蓉。郭靖笑道:“你郭伯母即将临盆,这几天身子不适,日后再见罢。”杨过暗喜:“黄蓉智计过人,我只耽心给她看出破绽,此人抱恙,真是天助我成功。”说话之间,中军进来禀道:“吕大帅请郭大爷赴宴,庆贺今日大胜鞑子。”郭靖道:“你回禀大帅,多谢赐宴。我有远客光临,不能奉陪了。”中军见杨过年纪甚轻,并无特异之处,不知郭靖何以对他如此看重,为了陪伴这个少年,竟推却元帅的庆功宴,不由得满心奇怪,回去禀知吕文焕。 郭靖在内堂自设家常酒宴,为小龙女与杨过接风,由朱子柳、鲁有脚、武氏兄弟、郭芙诸人相陪。朱子柳向杨过连声称谢,说亏得他从霍都处取得解药,治了他身上之毒。杨过淡淡一笑,谦逊几句。武氏兄弟佯作不闻。 郭芙见了他却神情淡漠,只叫了声:“杨大哥。”郭靖责道:“芙儿,先前你为金轮国师所擒,若不是杨大哥舍命相救,你自己失陷不用说,连你妈妈也要身遭大难,怎不好好谢过了杨大哥?”郭芙站起身来,说道:“多谢杨大哥日前相救。”杨过道:“大家自己人,何必言谢?”郭芙一言不发的坐下。酒席之间,只见她双眉微蹙,似有满腹心事,武氏兄弟也似心神不属。鲁有脚与朱子柳却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纵谈日间大胜鞑子之事。 席散时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儿陪小龙女入内安寝,自己拉杨过同榻而眠。小龙女入内时向杨过望了一眼,神色之间,深情款款,关念无限,似嘱他务须小心。杨过只怕露出心事,将头转过,竟不敢与她正面互视。 郭靖携着杨过的手同到自己卧室,赞他力敌金轮国师,在酒楼上与乱石阵中两次救了黄蓉、郭芙和武氏兄弟,随后问他别来的经历。杨过生怕言多有失,于遇见程英、陆无双、傻姑、黄药师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儿受伤后在一个荒谷中养伤,后来遇到师父,便同来相寻郭伯伯。” 郭靖一面解衣就寝,一面说道:“过儿,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危如累卵。襄阳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大宋千万百姓便尽为蒙古人的奴隶了。我亲眼见过蒙古人残杀异族的惨状,当真令人血为之沸。”杨过听到这里,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行暴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关格格作声,满腔愤怒。 郭靖又道:“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乃是本分,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然我才力有限,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聪明智慧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 这一番话诚挚恳切,杨过只听得耸然动容,见郭靖神色庄严,虽知他是自己杀父之仇,却也不禁肃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后,我必会记得你今晚这一番话。” 郭靖那想得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抚了抚他头,说道:“是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国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难保了。听说忽必烈善于用兵,今日退军,自必再来,这数日中定有一场大厮杀。咱们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时候不早,咱们睡罢。” 杨过应道:“是。”当即解衣就寝,将从绝情谷中带出来的那柄匕首藏在贴肉之处,心想:“我待你睡熟之后,在被窝中给你一刀,你武功便再强百倍,又岂能躲避?” 郭靖日间恶战,大耗心力,着枕即便熟睡。杨过却满腹心事,那里睡得着?他卧在里床,与郭靖两头睡卧,但听得郭靖鼻息调匀,一呼一吸,相隔极久,暗自佩服他内功深厚。过了良久,耳听得四下里一片沉静,只远远传来守军的刁斗之声,轻轻坐起,从衣内摸出匕首,心想:“我将他刺死之后,再去刺杀黄蓉,谅她一个待产孕妇,济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与姑姑同赴绝情谷取那半枚丹药了。此后我和她隐居古墓,享尽人间清福,管他这天下是大宋的还是蒙古的?” 想到此处,极是得意,忽听得隔邻一个孩子大声啼哭起来,接着有母亲抚慰之声,孩子渐渐止啼入睡。杨过心头一震,猛地记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见,一名蒙古武士用长矛挑破婴儿肚皮,高举半空为戏,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惨叫,心想:“我此刻刺杀郭靖,原是一举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阳难守,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岂非尽让蒙古兵卒残杀为乐?我为了报一己之仇,却害了无数百姓性命,岂非大大不该?” 转念又想:“我如不杀他,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我如死了,姑姑也决不能活。”他对小龙女相爱之忱,世间无事可及,不由得把心横了:“罢了,罢了,管他什么襄阳城百姓,什么大宋江山,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之外,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当下举起匕首,劲力透于右臂,将匕首尖对准了郭靖胸口。 室中烛火早灭,但杨过暗中视物,亦能隐约可见,匕首将要刺落之际,向郭靖脸上瞧去,见他脸色慈和,意定神闲,睡得极是酣畅,自己少年时郭靖的种种爱护之情,猛地里涌上心来:桃花岛上他如何亲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终南山学艺、如何要将独生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实是位忠厚长者,以他为人,实不能害我父亲。莫非傻姑神智不清,胡说八道?我曾和程英妹子三击掌为誓,下手杀郭靖之前,定须三思,想得清清楚楚。我当真已想得清楚了吗?我这一刀刺了下去,倘若错杀了好人,那可是万死莫赎了。且慢,这事须得探问一下清楚再说。” 于是慢慢收回匕首,将自遇到郭靖夫妇以来的往事,一件件在心头琢磨寻思。他记起黄蓉对自己时时神色不善,有好几次他夫妇正在谈论什么,一见到自己便即转过话题,他夫妇有件要紧事情瞒过了自己,那是决计无疑的,又想:“郭伯母收我为徒,何以只教我读书,不传我半点武艺?郭伯伯待我这么好,难道不是因为他害了我父亲,心中自咎难安,待我好一些,就算补过?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又怎能对我毫不提防,与我共榻而眠,任由我一刀刺死了他?”眼望帐顶,思涌如潮,烦躁难安。 郭靖内功极高,虽在睡梦之中,仍察觉杨过呼吸急促有异,当即睁眼醒转,问道:“过儿,怎么了?睡不着么?”杨过微微一颤,道:“没什么。”郭靖笑道:“你如不惯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杨过忙道:“不,不要紧。”郭靖道:“好,那就快睡罢。学武之人,最须讲究收摄心神。”杨过应道:“是。” 隔了片刻,杨过终于忍耐不住,说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阳宫学艺,在终南山脚下一座寺庙中,我曾问过你一句话。”郭靖道:“怎么?”杨过道:“那时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众道的误会,你可还记得我问的那句话么?”郭靖回想片刻,说道:“是了,那日你问我,你爹爹是怎样去世的。”杨过抬高了头,瞪视着他,道:“不,我是问你,到底谁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给人害死的?”杨过嘶哑着嗓子问道:“难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么?” 郭靖默然不语,过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他确死得不幸,可是没谁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杨过坐起身来,心情激动异常,道:“你骗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爹自杀而死,也有迫死他之人。” 郭靖心中难过,流下泪来,缓缓的道:“过儿,你祖父和我父是异姓骨肉,你父和我也曾义结金兰。你父如是冤死,我岂能不给他报仇?”杨过身子发颤,冲口想说:“是你自己害死他的,你怎能给他报仇?”但知这句话一出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尽。当年你问起之时,年纪尚幼,未能明白内中情由,因此我没跟你说。现下你已经长大,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鞑子,我从头说给你听罢。”说罢又着枕安睡。 杨过素知他说一是一,从无虚语,听了这番话,却又半信半疑起来,心中暗骂:“杨过,杨过,你平素行事一往无前,果敢勇决,何以今日却猥猥葸葸?难道是内心害怕他武功厉害么?今夜迁延游移,失了良机,明日若教黄蓉瞧出破绽,只怕连姑姑都死无葬身之地了。”一想起小龙女,精神又为之一振,伸手抚摸怀内匕首,刀锋贴肉,都熨得热了。 第二十一回 襄阳鏖兵 杨过正想拔出匕首,忽听得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忙闭目不动。 郭靖便即惊醒,坐起身来,问道:“蓉儿么?可有紧急军情?”窗外却再无声音。郭靖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别再惊醒了他,轻轻下床,推门出房,只见黄蓉站在天井中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声问道:“什么事?” 黄蓉不答,拉着他手走到后院,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你和过儿的对答,我在窗外都听见啦。他不怀好意,你知道么?”郭靖吃了一惊,问道:“什么不怀好意?”黄蓉道:“我听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俩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或许确有疑心,但我已答允将他父亲逝世的情由详细说给他知道。”黄蓉道:“你真要毫不隐瞒的跟他说?”郭靖道:“他父亲死得这么惨,我心中一直自责。杨康兄弟误入歧途,但咱们也没好好规劝他,没尽全力想法子挽救。”黄蓉哼了一声,道:“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可救的?我只恨杀他不早,否则你那几位师父又何致命丧桃花岛上?”郭靖想到这桩恨事,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黄蓉道:“朱大哥叫芙儿来跟我说,这次过儿来到襄阳,神气中很透着点儿古怪,又说你和他同榻而眠。我耽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窗下。我瞧还是别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须知人心难测,而他父亲……总是因为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那可不能说是你害死他的啊。”黄蓉道:“既然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那么是否咱们亲自下手,也没多大分别。”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说得对。那么我还是不跟他明言的为是。蓉儿,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罢。过了今晚,明日我搬到军营中睡。” 他知爱妻识见智计胜己百倍,虽不信杨过对己怀有恶意,但她既如此说,也便遵依,伸手扶着她腰,慢慢走向内堂,说道:“过儿奋力夺回武林盟主之位,于国家大事上是非分明;两次救你和芙儿,全不顾自身安危,这等侠义心肠,他父亲如何能比?”黄蓉点头道:“这样的少年原本十分难得,但他心中有两个死结难解,一是他父亲的死因,二是跟他师父的私情。唉,我好容易说得龙姑娘离他而去,可是过儿神通广大,不知怎地又找到了她。瞧他师徒俩的神情,此后万万分拆不开了。”郭靖默然半晌,忽道:“蓉儿,你比过儿更神通广大,怎生想个法子,总之要救他不致误入歧途。” 黄蓉叹了口气道:“别说过儿的事我没法子,就连咱们大小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靖哥哥,我心中只一个你,你心中也只一个我。可是咱们的姑娘却不像爹娘,心里同时有两个少年郎君,对武家哥儿俩竟不分轩轾。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为难。” 第803章 神雕侠侣(108) 郭靖送黄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给她盖好了被,坐在床边,握住她手,脸露微笑。近月来二人都为军国之事劳碌,夫妻间难得能如此安安静静的相聚片刻。二人相对不语,心中甚感安适。 黄蓉握着丈夫的手,将他手背轻轻在自己面颊上摩擦,低声道:“靖哥哥,咱们这第二个孩子,你给取个名字。”郭靖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来取笑我啦。”黄蓉道:“你总是说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真没第二个胜得过你呢。”这两句话说得情意深挚,极是恳切。 郭靖俯下头来,在爱妻脸上轻轻一吻,道:“若是男孩,咱们叫他作郭破虏,若是女孩呢?”想了一会,摇头笑道:“我想不出,你给取个名字罢。”黄蓉道:“丘处机道长给你取这个‘靖’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耻。现下金国方灭,蒙古铁蹄又压境而来,孩子是在襄阳生的,就让她叫作郭襄,好使她日后记得,自己是生于这兵荒马乱的围城之中。” 郭靖道:“好啊,但盼这女孩儿将来别像她姊姊那么淘气,年纪这么大了,还让父母操心。”黄蓉微微一笑,道:“倘若操心得了,那也罢了,就只……”叹了口气,道:“我好生盼望是个男孩儿,好让郭门有后。”郭靖抚摸她头发,说道:“男孩儿、女孩儿不都一样?快睡罢,别再胡思乱想了。”给她拢了拢被窝,吹灭烛火,转身回房,见杨过睡得兀自香甜,鼓交三更,上床又睡。 他夫妻俩在后院中这番对答,都让杨过隐身在屏门之后听了个清楚。郭靖黄蓉走入内堂,杨过仍站着出神,反来覆去的只是想着黄蓉那几句话:“我只恨杀他不早……他父亲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我父因他二人而死,那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了。这黄蓉好生奸滑,对我已然起疑,今晚我若不下手,只怕再无如此良机。”回房静卧,等郭靖回来。 郭靖揭被盖好,听得杨过微微发出鼾声,心道:“这孩子睡得真好。”轻轻着枕,只怕惊醒了他。过了片刻,正要蒙眬睡去,忽觉杨过缓缓翻了个身,但他翻身之际鼾声依然。郭靖一怔:“任谁梦中翻身,必停打鼾。这孩子呼吸异常,难道他练内功时运逆了气么?这岔子可不小。”却全没想到杨过假装睡熟。 杨过缓缓又翻了个身,见郭靖仍无知觉,继续发出低微鼾声,走下床来。初时他想在被窝中出手行刺,但觉相距过近,极是危险,若郭靖临死之际反击一掌,只恐自己难逃性命,便想坐起之后出刀,总是忌惮对方武功太强,决意先行下床,一刀刺中郭靖要害,立即破窗跃出,又怕自己鼾声一停,让郭靖在睡梦中感到有异,因此一面下床,一面假装打鼾。 这么一来,郭靖更给他弄得满腔胡涂,心想:“这孩子莫非得了梦游离魂之症?我若此时出声,他一惊之下,气息逆冲丹田,立时走火入魔。”一动也不敢动,侧耳静听他动静。 杨过从怀中缓缓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一步步走到床前,突然举臂运劲,挺刀正要刺出,只听得郭靖说道:“过儿,你做什么恶梦了?” 杨过这一惊非同小可,双足一点,反身破窗而出。他去得快,郭靖追得更快,他人未落地,只觉双臂一紧,已给郭靖两手抓住。杨过万念俱灰,自知武功远非其敌,抗拒无用,便闭目不语。 郭靖抱了他跃回房中,将他放在床上,搬他双腿盘坐,两手垂于丹田之前,正是玄门练气的姿式。杨过又恨又怕:“不知他要用什么恶毒的法子折磨我?”突然间想起了小龙女,深吸一口气,要待纵声大呼:“姑姑,我已失手被擒,你快逃命。” 郭靖见他突然急速运气,更误会他是练内功岔了气息,心想:“当此危急之际,只能缓缓吞吐,如此大呼大吸,大有危害。”忙出掌按住他小腹。 杨过丹田给郭靖运浑厚内劲按住,竟叫不出声,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只急得面红耳赤,急想挣扎,苦于丹田遭按,全身受制,动弹不得。 郭靖缓缓的道:“过儿,你练功太急,这叫做欲速则不达,快别乱动,我来助你顺气归源。”杨过一怔,不明他其意何指,但觉一团暖气从他掌心渐渐传入自己丹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又听郭靖道:“你缓缓吐气,让这股暖气从水分到建里,经巨阙、鸠尾,到玉堂、华盖,先通了任脉,不必去理会别的经脉。” 杨过听了这几句话,又觉到他正在以内功助己通脉,一转念间已猜到了八九分,暗叫:“惭愧!原来他只道我练功走火入魔,以致行为狂悖。”当下暗运内息,故意四下冲走,横奔直撞,似乎难以克制。郭靖心中担忧,掌心内力加强,将他四下游走的乱息收束在一处。杨过索性力求逼真,他此时内功造诣已自不浅,体中内息狂走之时,郭靖一时却也不易对付,直花了半个时辰,才将他逆行的气息尽数归顺。 这番冲荡,杨过固累得有气无力,郭靖也极感疲困,二人一齐打坐,直到天明,方始复元。郭靖微笑道:“过儿,好了吗?想不到你的内力已有如此造诣,险些连我也照护不了。”杨过知他为了救助自己,不惜大耗功力,不禁感动,说道:“多谢郭伯伯救护,侄儿昨晚险些闹成了四肢残废。” 郭靖心道:“你昨晚昏乱之中,竟要提刀杀我,幸好你自己不知,否则宁不自愧?”他只怕杨过知晓此事后过意不去,岔开话题说道:“你随我到城外走走,瞧一下四城的防务。”杨过应道:“是!” 二人各乘一匹战马,并骑出城。郭靖道:“过儿,全真派内功是天下内功正宗,进境虽慢,却绝不出岔子。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可涉猎,但内功还是以专修玄门功夫为宜。待敌兵退后,我再与你共同好好研习。”杨过道:“昨晚我走火之事,你可千万别跟郭伯母说,她知道后定要笑我,说我学了龙姑姑旁门左道的功夫,以致累得郭伯伯辛苦一场。”郭靖道:“我自然不说。其实龙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门左道,那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未得澄虑守一之故。”杨过料知此事只要给黄蓉获悉,立时便识破真相,听郭靖答应不说,心中大安。 二人纵马城西,见有一条小溪横出山下。郭靖道:“这条溪水虽小,却大大有名,名叫檀溪。”杨过“啊”了一声,道:“我听人说过三国故事,刘皇叔跃马过檀溪,原来这溪水便在此处。”郭靖道:“刘备当年所乘之马,名叫的卢,相马者说能妨主,那知这的卢竟跃过溪水,逃脱追兵,救了刘皇叔的性命。”说到此处,不禁想起了杨过之父杨康,喟然叹道:“其实世人也均与这的卢马一般,为善即善,为恶即恶,好人恶人又那里有一定的?分别只在心中一念之差而已。” 杨过心下一凛,斜目望郭靖时,见他神色间殊有伤感之意,显然不是出言讥刺自己,心想:“你这话虽然不错,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夫妻俩暗中害死我父,难道也是善么?当真大言炎炎,不知羞惭。”他对郭靖事事佩服,但一想到父亲死于他夫妻手下,总不自禁的胸间横生恶念。 二人策马行了一阵,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远眺,但见汉水浩浩南流,四郊遍野都是难民,拖男带女的涌向襄阳。郭靖伸鞭指着难民人流,说道:“蒙古兵定是在四乡加紧屠戮,令我百姓流离失所,实堪痛恨。”遥望汉水彼岸的樊城,幸亏倒尚安靖。 从山上望下去,见道旁有块石碑,碑上刻着一行大字:“唐工部郎杜甫故里。”杨过道:“襄阳城真了不起,原来这位大诗人的故乡便在此处。” 郭靖扬鞭吟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杨过听他吟得慷慨激昂,跟着念道:“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郭伯伯,这几句诗真好,是杜甫做的么?”郭靖道:“是啊,前几日你郭伯母和我谈论襄阳城守,想到了杜甫这首诗。她写了出来给我看。我很爱这诗,只是记心不好,读了几十遍,也只记下这几句。你想中国文士人人都会做诗,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他忧国爱民之故。”杨过道:“你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那么文武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般。”郭靖听他体会到了这一节,很是欢喜,说道:“经书文章,我一点也不懂,但想人生在世,便做个贩夫走卒,只要有为国为民之心,由此尽力,那就是真好汉、真豪杰了。” 杨过问道:“郭伯伯,你说襄阳守得住吗?”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郁郁苍苍的丘陵树木,说道:“襄阳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是他当年耕田隐居的地方。诸葛亮治国安民的才略,我们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说只知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最后成功失败,他也看不透了。我与你郭伯母谈论襄阳守得住、守不住,谈到后来,也总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 说话之间,忽见城门口的难民回头奔跑,但后面的人流还是继续前涌,一时之间,襄阳城外大哭小叫,乱成一团。郭靖吃了一惊,道:“干么守兵不开城门,放百姓进城?”忙纵马急奔而前,一口气驰到城外,只见一排守兵弯弓搭箭,指着难民。郭靖大叫:“你们干什么?快开城门。”守将见是郭靖,忙打开城门,放他与杨过进城。郭靖道:“众百姓惨受蒙古兵屠戮,怎不让他们进来?”守将道:“吕大帅说难民中混有蒙古奸细,千万不能放进城来,否则为祸不小。” 郭靖大声喝道:“便有一两个奸细,岂能因此误了数千百姓的性命?快快开城。”郭靖守城已久,屡立奇功,威望早着,虽无官职,但他的号令守将不敢不从,只得开城,同时命人飞报安抚使吕文焕。(注) 众百姓扶老携幼,涌入城来,堪堪将完,突见远处尘头大起,蒙古军自北来攻。宋兵分别散开,隐身城垛之后守御。只见城下敌军之前,当先一大群人衣衫褴褛,手执棍棒,并无一件真正军器,乱糟糟不成行列,齐声叫道:“城上不要放箭,我们都是大宋百姓!”蒙古精兵铁骑却列在众百姓之后。 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军攻城,向来驱赶敌国百姓先行,守兵只要手软罢射,蒙古兵随即跟上。此法既能屠戮敌国百姓,又可动摇敌兵军心,可说一举两得,残暴毒辣,往往得收奇效。郭靖久在蒙古军中,自然深知其法,但要破解,却苦无良策。只见蒙古精兵持枪执刀,驱逼宋民上城。众百姓越行越近,最先头的已爬上云梯。 襄阳安抚使吕文焕骑了一匹青马,四城巡视,眼见情势危急,下令道:“守城要紧,放箭!”众兵箭如雨下,惨叫声中,众百姓纷纷中箭跌倒,其余的百姓回头便走。蒙古兵一刀砍去个首级,一枪刺出个窟窿,逼着众百姓攻城。 杨过站在郭靖身旁,见到这般惨状,气愤难当,只听吕文焕叫道:“放箭!”又是一排羽箭射了下去。郭靖大叫:“使不得,莫错杀了好人!”吕文焕道:“如此危急,便是好人,也只得错杀了。”郭靖叫道:“不,好人怎能错杀?” 杨过心中一动,暗念:“莫错杀了好人!好人怎能错杀?” 郭靖叫道:“丐帮兄弟和各位武林朋友,大家跟我来!”说着奔下城头。杨过跟了下来。郭靖道:“你昨晚练气伤身,今日千万不能用力,在城头上给我掠阵罢。”杨过见蒙古兵屠戮汉人,当他们猪狗不如,本想随郭靖下去大杀一阵,听了他这话,心中一怔,又不能直说昨晚其实并非练功走火,只得回上城头。 郭靖率领众人,大开西门,冲了出去,迂回攻向蒙古军侧翼。在众百姓之后押队的蒙古军当即分兵来敌。郭靖所率领的大半是丐帮好手,另有一小半是各地来投效的忠义之士,齐声呐喊,奋勇当先,两军相交,即有百余名蒙古兵给砍下马来。眼见这队蒙古千人队抵挡不住,斜刺里又冲到一个千人队,挥动长刀,冲刺劈杀。蒙古军是百战之师,猛勇剽悍,郭靖所率壮士虽身有武艺,一时间却也不易取胜。被逼攻城的众百姓见蒙古军专心厮杀,不再逼攻,发一声喊,四下逃散。 只听得东边号角声响,马蹄奔腾,两个蒙古千人队疾冲而至,接着西边又有两个千人队驰来,将郭靖等一群人围在垓心。 吕文焕在城头见到蒙古兵这等威势,只吓得心胆俱裂,那敢分兵去救? 杨过站在城头观战,心中反覆念着郭靖那两句话:“莫错杀了好人!好人怎能错杀?”眼见他身陷重围,心想:“城头本来只须不断放箭,射死一些百姓,蒙古兵便没法攻上。郭伯伯眼下身遭危难,全是为了不肯错杀好人而起。这些百姓与他素不相识,绝无渊源,他尚且舍命相救,他又何以要害死我爹爹?” 眼望着城下的惨烈厮杀,心中的念头却只是绕着这个难解之谜打转:“他和我爹爹义结金兰,交情自不寻常,但终于下手害他,难道我爹爹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么?”他自小想像父亲仁侠慷慨,勇武仗义,乃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儿,突然要他承认父亲是个坏人,委实万万不能。可是在他内心深处,早已隐约觉得父亲远远不及郭伯伯,只是以前每当甫动此念,立即强自压抑,此刻却不由得他不想此节了。 这时城下喊声动天地,郭靖一干人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朱子柳率领一队人马,武氏兄弟与郭芙另行率领一队人马,均欲出城接应,只听得号角声急,蒙古又有四个千人队冲到城门之前。忽必烈用兵果然非同寻常,只待城中开门接应,四队精兵便一拥而入。吕文焕瞧得心惊肉跳,大声传令:“不许开城!”又命两百名刀斧手严守城门之旁,有敢开启城门者立斩。大将王坚领弓弩手在城头不住放箭。 第804章 神雕侠侣(109) 城内城外乱成一团,杨过心中也是诸般念头互相交战,一时盼望郭靖就此陷没在乱军之中,一时又望他杀退敌军。突见蒙古军阵势乱了,数千骑兵如潮水般向两旁溃退,郭靖手持长矛,纵马驰出,身后壮汉结成方阵,冲杀而前。这方阵甚是严整,片刻间已冲到城门口,郭靖回转马头,亲自殿后,长矛起处,接连把七八名蒙古将官挑下马来。蒙古兵将一时不敢逼近。 吕文焕对郭靖倚若长城,见他脱险,心中大喜,忙叫:“开城!只可小开,千万不能大开!”当下城门开了三四尺,仅容一骑,众壮汉陆续奔进城来。蒙古中军黄旗招动,两队军马分自左右冲到。吕文焕大叫:“郭大侠,快进城!咱们不等旁人了。”郭靖见部属未曾尽数脱险,那肯先行入城,反而回马上前,刺杀了两名冲得最近的蒙古勇士。 但大军既动,犹如潮水一般,郭靖虽武艺精深,一人之力,又怎抵挡得了大军冲击?朱子柳在城头见情势危急,忙垂下一根长索,叫道:“郭兄弟,抓住了。”郭靖一回头,见最后一名丐帮兄弟已经入城,却有十余名蒙古兵跟着冲进城门。城门旁的刀斧手一面抵敌,一面用力关门,两尺厚的铁门缓缓合拢。郭靖大喝一声,挺矛刺死了一名蒙古十夫长,纵身跃起,拉住了长索。朱子柳奋力拉扯,郭靖登时向上升了丈许。 蒙古军督战的万夫长大喝:“放箭!”霎时之间千弩齐发。郭靖上跃之际早已防到此着,扯下长袍下襟,右手拉索,左手将袍子在身前舞得犹如一块大盾牌,劲力贯袍,将羽箭尽皆挡开,只是他所乘的坐骑却在城门前连中数百枝长箭,竟如刺猬一般。朱子柳双手交替,将郭靖越拉越高。 眼见他身子离城头尚有二丈,蒙古军中突然转出一个高瘦和尚,身披黄色袈裟,正是金轮国师。他从一名蒙古军官手中接过铁弓长箭,拉满了弦,搭上狼牙雕翎,心知郭靖与朱子柳都武艺深湛,倘若射向人身,定给挡开,左手移弓转的,右手一松,羽箭离弦,向长索中节射去。这一招甚是毒辣,羽箭离郭朱二人均有一丈上下,二人无法相挡。金轮国师尚怕二人突出奇法破解,一箭既出,又分向朱子柳与郭靖各射一箭。第一箭啪的一声,将长索断成两截,第二第三箭势挟劲风,续向朱郭二人射到。 长索既断,郭靖身子一沉,那第三箭自射他不着。朱子柳但觉手上一轻,叫声:“不好!”羽箭已到面门。这一箭劲急异常,发射者显然内力深厚,此刻城头上站满了人,朱子柳心知若是低头闪避,这箭定然伤了身后之人,左手伸二指看准长箭来势,在箭杆上一拨,那箭斜斜的落下城头去了。 郭靖一觉绳索断截,暗暗吃惊,跌下城去虽不致受伤,但在这千军万马包围之中,如何杀得出去?此时敌军逼近城门,我军若开城接应,敌军定然乘机抢门。危急中不及细想,左足在城墙上一点,身子斗然拔高丈余,右足跟着在城墙上一点,再升高了丈余。这路“上天梯”的高深武功当世会者极少,即令有人练就,每一步也只上升得二三尺而已。郭靖少年之时,曾随马钰练“金雁功”,以轻身功夫攀上蒙古悬崖,后来练“上天梯”功夫,因有“金雁功”根柢,基础更为扎实,他这般在光溜溜的城墙上踏步而上,一步便跃上丈许,武功之高,的是惊世骇俗。霎时之间,城上城下寂静无声,数万道目光尽皆注视在他身上。 金轮国师暗暗骇异,知道这“上天梯”功夫全凭提一口气跃上,只消中间略有打岔,令他一口气松了,第三步便不能再次窜上。弯弓搭箭,又一箭向郭靖背心射去。 箭去如风,城上城下众军齐叫:“休得放箭!”两军见郭靖武功惊人,个个钦服,均盼他就此纵上城头。蒙古人向来崇敬英雄好汉,虽是敌军,见有人暗箭加害,无不愤慨。郭靖听得背后长箭来势凌厉,暗叫:“罢了!”只得回手将箭拨开。两军数万人见他背后犹似生了眼睛一般,这一箭偷袭竟伤他不得,齐声喝采。但就在震天响的采声之中,郭靖身子已微微向下一沉,距城头虽只数尺,却再也窜不上去了。 当两军激战之际,杨过心中也似有两军交战一般,见郭靖身遭危难,他上升下降,再上再落,这两下起伏只片刻间之事,杨过心中却已转了几次念头:“他是我杀父仇人,我杀他不杀?救他不救?”当郭靖使“上天梯”功夫将上城头之际,杨过便想凌空发掌击落,郭靖在半空无所借力,定须身受重伤,堕下城去。他稍一迟疑,郭靖已为国师发箭阻挠,无法纵上。杨过心中乱成一团,突然间左手拉住朱子柳手中半截绳索,扑下城去,右手已抓住了郭靖手臂。 这一下奇变陡生,朱子柳随机应变,快捷异常,当即双臂使劲,先将绳索向下微微一沉,随即劲运双臂,急甩过顶。杨过与郭靖二人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圈,就如两头大鸟般飞在半空。城上城下兵将数万,无不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郭靖身在半空,心想连受这番僧袭击,未能还手,岂非输于他了?望见金轮国师又一箭射来,左足一踏上城头,立即从守军手中抢过弓箭,猿臂伸屈,长箭飞出,对准金轮国师发来的那箭射去,半空中双箭相交,将来箭劈为两截。国师刚凛然一呆,突然疾风劲急,铮的一响,手中硬弓又已断折。国师与郭靖的武功在伯仲之间,但郭靖自幼在蒙古受神箭手哲别传授,再加上精湛内力,弓箭之技,天下无双,国师自瞠乎其后。郭靖连珠三箭,第一箭劈箭,第二箭断弓,第三箭却对准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 这大纛迎风招展,在千军万马之中显得十分威武,猛地里一箭飞来,旗索断绝,忽必烈的王旗立时滑落。城上城下两军又齐声发喊。 忽必烈见郭靖如此威武,己军士气已沮,传令退军。 郭靖站在城头,见蒙古军军形整肃,后退时井然有序,先行者不躁,殿后者不惧,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心想:“蒙古精兵,实非我积弱之宋军可敌。”想起国事,不由得忧从中来,浓眉双蹙。朱子柳、杨过等见他扬威于敌阵之中,耀武于万众之前,竟没半点骄色,无不深佩。 忽必烈退军数十里,途中默思破城之策,心想有郭靖在彼,襄阳果是难克。国师道:“殿下亲眼所见,若非杨过那小子出手救援,郭靖今日性命不保。那杨过武功了得,谁知竟会反覆无常。”忽必烈道:“不然!料那杨过是要手刃郭靖,为父报仇,不愿假手于人。我瞧他为人飞扬勇决,并非奸猾险诈的小人。”国师不以为然,但不敢反驳,只道:“但愿如殿下所料。” 蒙古兵退,襄阳城转危为安。安抚使吕文焕兴高采烈,又在元帅府大张筵席庆功,这一次杨过也受邀为席中上宾。众人对他飞身相救郭靖时出手迅捷、奋不顾身,无不交口大赞。武氏兄弟坐在另席旁座,见杨过一到立时建功,不免心生妒意,又怕经此一役,郭靖感他相救之德,更要将女儿许配于他。两兄弟一言不发,只喝闷酒。 筵席过后,一行人回到郭靖府中。黄蓉请杨过到内堂相见,温言嘉赞。杨过逊谢。郭靖道:“过儿,适才你使力强猛,胸口可有隐隐作痛么?”他耽心杨过昨晚走火之余,今日城头使力狠了,只恐伤了内脏。 杨过怕黄蓉追问情由,瞧出破绽,忙道:“没事,没事。”随即岔开话题,道:“郭伯伯,你这飞跃上城的功夫,那真是独步武林了。”郭靖微笑道:“这功夫我搁下已久,数年没练了,不免生疏,这才出了乱子。”其实昨晚他若非运用真力助杨过意守丹田,以致大耗元气,那么使“上天梯”功夫之际,即使有国师发箭阻挠,也难为不了他。但他于此节自然不提,只道:“当年丹阳子马道长在蒙古传我‘金雁功’,那是‘上天梯’的根基,你若喜欢,这功夫过几天我便传你。” 黄蓉见杨过神情恍惚,说话之际每每若有所思,他今日奋身相救郭靖乃万目共睹,自无可疑,但终究放心不下,说道:“靖哥哥,今晚我不大舒服,你在这儿照看一下。”郭靖点头答应,向杨过说道:“过儿,今日累了,你早些回去休息罢。” 杨过辞别两人,独自回房,耳听得更楼上鼓交二更,坐在桌前,望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心中杂念丛生,忽听得门上剥啄一声,一个女子声音在门外说道:“没睡么?”正是小龙女的声音。杨过大喜,一跃而起,打开了房门,见小龙女穿着淡绿色衫子,俏生生的站在门外。杨过道:“姑姑,有什么事?”小龙女笑道:“我想来瞧瞧你。”杨过握住了她手,柔声道:“我也正想着你呢。” 两人并肩慢慢走向花园。园中花木扶疏,幽香扑鼻。小龙女望了望天上半边月亮,道:“你非亲手杀他不可么?时日无多了呢。”杨过忙在她耳边低声道:“此间耳目众多,别提此事。”小龙女痴痴的望着他,说道:“等到月亮圆了,那便是十八日之期的尽头。” 杨过矍然而惊,屈指一算,与裘千尺别来已有九日,若不在一二日内杀了郭靖夫妇,毒发之前便不能赶回绝情谷了。他幽幽叹了口气,与小龙女并坐在一块太湖石上。两人相对无语,柔情渐浓,灵犀互通,浑忘了仇杀战阵之事。 过了良久,忽听假山外传来脚步之声,有两个人隔着花丛走近。 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你再逼我,干脆拿剑在我脖子上一抹,也就是了,免得我零碎受苦。”一个男人声音气愤愤的道:“哼,你三心两意,我就不知道么?这姓杨的小子一到襄阳,便在人前大大露脸。你从前说过的话,又怎还放在心上?”听声音正是郭芙和武修文。小龙女向杨过装个鬼脸,意谓你到处惹下情丝,害得不少姑娘为你烦恼。杨过一笑,拉她靠近自己,微微摇手,叫她不可作声,且听他二人说些什么。 郭芙听武修文这么说,登时大怒,提高了声音道:“既是如此,咱们从前的话就算白说。我一个人走得远远地,永远不见杨过,咱们也永远别见面了。”只听衣衫噗的一响,想是武修文拉住了郭芙的衣袖,而她用力一摔。她话中怒意更增,说道:“你拉拉扯扯的干什么?人家露脸不露脸,干我什么事?我爹娘便将我终身许配于他,我宁可死了,也决不从。爹爹倘若真迫得我紧,我便逃得远远地。杨过这小子自小就飞扬跋扈,自以为了不起,我偏就没瞧在眼里。爹爹当他是宝贝,哼,我看他就不是好人。”武修文忙道:“是啊,是啊。先前算我瞎疑心,芙妹你千万别生气。以后我再这样,教我不得好死,来生变个乌龟大王八。”语音中喜气洋溢。郭芙噗哧一笑。 杨过与小龙女相视一笑,一个意思说:“你瞧,人家将我损得这样。”另一个意思说:“原来我先前想错了,我心中喜欢你,旁人却情有别钟。”听郭芙语意,对武修文虽一时呵责,一时使小性儿,将他播弄得俯头帖耳、颠三倒四,但心中对他实大有柔情。 只听武修文道:“师母是最疼你的,你日也求,夜也求,缠着她不放。只要师母答应你不嫁那姓杨的,师父决没话说。”郭芙道:“哼,你知道什么?爹虽肯听妈的话,但遇上大事,妈是从不违拗爹爹的。”武修文叹道:“你对我也这般,那就好了。” 但听得啪的一响,武修文“啊”的一声叫痛,急道:“怎么又动手打人?”郭芙道:“谁叫你说便宜话?我不嫁杨过,可也不能嫁你这小猴儿。”武修文道:“好啊,你今晚终于吐露了心事,你不肯做我媳妇,却肯做我嫂子。我跟你说,我跟你说……”气急败坏,下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郭芙语声忽转温柔,说道:“小武哥哥,你对我好,已说了一千遍一万遍,我自早知道你是真心。你哥哥虽一遍也没说过,可我也知他对我是一片痴情。不管我许了谁,你哥儿俩总有一个要伤心的。你体贴我,爱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为难么?” 武敦儒、武修文自小没爹娘照顾,兄弟俩向来友爱甚笃,但近年来两人都痴恋郭芙,不由得互相有了心病。武修文心中一急,竟自掉下泪来。郭芙取出手帕,掷了给他,叹道:“小武哥哥,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我敬重你哥哥,可是跟你说话却更加投缘些。对你哥儿俩,我实在没半点偏心。你今日定要逼我清清楚楚说一句,倘若你做了我,该怎么说呢?”武修文道:“我不知道。我只跟你说,倘若你嫁了旁人,我便不能活了。” 郭芙道:“好啦,今晚别再说了。爹爹今日跟敌人性命相搏,咱们却在园子中说这些没要紧的话,要是给爹爹听到了,大家都讨个没趣。小武哥哥,我跟你说,你想要讨我爹娘欢心,干么不多立战功?整日价缠在我身旁,岂不让我爹娘看轻了?”武修文跳了起来,大声道:“对,我去刺杀忽必烈,解了襄阳之围,那时你许不许我?”郭芙嫣然笑道:“你立了这等大功,我便想不许你,只怕也不能呢。但忽必烈身旁有多少护卫?单是一个金轮国师,就连爹爹也未必胜得了。快别胡思乱想了,乖乖的去睡罢。” 武修文向着郭芙俊俏的脸孔恋恋不舍的望了几眼,说道:“好,那你也早些睡罢。”他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停步回头,问道:“芙妹,你今晚做梦不做?”郭芙笑道:“我怎知道?”武修文道:“倘若做梦,你猜会梦到什么?”郭芙微笑道:“我多半会梦见一只小猴儿。”武修文大喜,跳跳蹦蹦的去了。 小龙女与杨过在花丛后听他二人情话绵绵,相对微笑,均想他二人一个痴恋苦缠,一个心意不定,比起自己两人的一往情深、死而无悔,心中的满足喜乐自必远远不及。 第805章 神雕侠侣(110) 武修文去后,郭芙独自坐在石凳上,望着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久,长叹了一声。忽然对面假山后转出一人,说道:“芙妹,你叹什么气?”正是武敦儒。杨过与小龙女都微微一惊,想是武修文和郭芙来到花园,他一直悄悄跟在后面。 郭芙微嗔道:“你就总是这么阴阳怪气的。我跟你弟弟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是不是?”武敦儒点点头,站在郭芙对面,和她离得远远的,但眼光中却充满了眷恋之情。两人相对不语,过了好一阵,郭芙道:“你要跟我说什么?”武敦儒道:“没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说着慢慢转身,缓缓走开。 郭芙望着武敦儒的背影,见他在假山之后走远,竟一次也没回头,心想:“不论是大武还是小武,世间倘若只有一人,岂不是好?”深深叹了口气,独自回房。 杨过待她走远,笑问:“倘若你是她,便嫁那一个?”小龙女侧头想了一阵,道:“嫁你。”杨过笑道:“我不算。郭姑娘半点也不喜欢我。我说倘若你是她,二武兄弟之中你嫁那一个?”小龙女“嗯”了一声,心中拿二武来相互比较,终于又道:“我还是嫁你。”杨过又好笑,又感激,伸臂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旁人那么三心二意,我的姑姑却只爱我一人。” 二人相倚相偎,满心愉乐的直坐到天明。 眼见朝暾东升,二人仍不愿分开。忽见一名家丁匆匆走来,向二人请了个安,说道:“郭爷请杨大爷快去,有要事相商。” 杨过见他神情紧急,心知必有要事,当即与小龙女别过,随那仆人走向内堂。那仆人道:“我到处都找过了,原来杨爷在园子里赏花。”杨过道:“郭大爷等了我很久么?”那仆人低声道:“两位武少爷忽然不知去了那里,郭大爷和郭夫人都着急得很,郭姑娘已哭了几次啦!”杨过一怔,已知其理:“武家哥儿俩为了争娶师妹,均想建立奇功,定是出城行刺忽必烈去了。”匆匆来到内堂,见黄蓉穿着宽衫,坐在一旁,容色憔悴,郭靖不停的来回走动,郭芙红着双目,泫然欲泣。桌上放着两柄长剑。 郭靖一见杨过,忙道:“过儿,你可知武家兄弟俩到敌营去干什么?”杨过向郭芙望了一眼,道:“两位武兄到敌营去了么?”郭靖道:“不错,你们小兄弟之间无话不说,你事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杨过道:“小侄没曾留心。两位武兄也没跟我说过什么。料来两位武兄定是见城围难解,心中忧急,想到敌营去刺杀蒙古大将,如能得手,倒是奇功一件。”郭靖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两把剑,道:“便算存心不错,可是太过不自量力,兵刃都给人家缴下,送了回来啦。” 这一着颇出杨过意料之外,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难得逞,以他二人的武功智慧,焉能在国师、尹克西、潇湘子等人手下讨得了好去?却想不到只几个时辰之间,二人的兵器也给送了回来。郭靖拿起压在双剑之下的一封书信,交给杨过,与黄蓉对望一眼,两人都摇了摇头。杨过打开书信,见信上写道: “大蒙古国第一护国法师金轮大喇嘛书奉襄阳城郭大侠尊前:昨宵夜猎,邂逅贤徒武氏昆仲,常言名门必出高弟,诚不我欺。老衲久慕大侠风采,神驰想像,盖有年矣。日前大胜关英雄宴上一会,匆匆未及深谈。兹特移书,谨邀大驾。军营促膝,杯酒共欢,得聆教益,洵足乐也。尊驾一至,即令贤徒归报平安如何?” 信中语气谦谨,似乎只是请郭靖过去谈谈,但其意显是以武氏兄弟为质,要等郭靖到来方能放人。郭靖等他看完了信,道:“如何?” 杨过早已算到:“郭伯母智谋胜我十倍,我若有妙策,她岂能不知?她邀我来此相商,唯一用意,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敌营。郭伯伯到得蒙古军营,国师、潇湘子等合力纵能败他,但要杀他擒他,却也未必能够。有我和姑姑二人相助,他自能设法脱身。”随即想到:“但如我和姑姑突然倒戈,一来出其不意,二来强弱之势更加悬殊,那时要伤他易如反掌。我即令不忍亲手加害,假手于国师诸人取他性命,岂不大妙?”微微一笑,说道:“郭伯伯,我和师父陪你同去便是。郭伯母见过我和师父联剑打败金轮国师,三人同去,敌人未必留得下咱们。”郭靖大喜,笑道:“你的聪明伶俐,除了你郭伯母之外,旁人再也难及。你郭伯母之意也正如此。” 杨过心道:“黄蓉啊黄蓉,你聪明一世,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个筋斗。”说道:“事不宜迟,咱们便去。我和师父扮作你的随身僮儿,更显得你单刀赴会的英雄气概。” 郭靖道:“好!”转头向黄蓉道:“蓉儿,你不用耽心,有过儿和龙姑娘相伴,便龙潭虎穴,我们三人也能平安归来。”他一整衣衫,说道:“相请龙姑娘。” 黄蓉摇头道:“不,我意思只要过儿一人和你同去。龙姑娘是个花朵般的闺女,咱们不能让她涉险,我要留她在这儿相陪。” 杨过一怔,立即会意:“郭伯母果有防我之心,她要留姑姑在此为质,好教我不敢有甚异动。我如定要姑姑同往,只有更增其疑。”寻思:“你们想扣住姑姑,未必能够。襄阳城中郭伯伯既然不在,又有谁能胜得了我的媳妇儿?”当下并不言语。 郭靖却道:“龙姑娘剑术精妙,倘能同行,大得臂助。”黄蓉懒懒的道:“你的破虏、襄儿,就快出世啦,有龙姑娘守着,我好放心些。”郭靖忙道:“是,是,我真胡涂了。过儿,咱们走罢。”杨过道:“让我跟姑姑说一声。”黄蓉道:“回头我告知她便是,你爷儿俩去敌营走一趟,半天即回,又不是什么大事。” 杨过心想与黄蓉斗智,处处落于下风,但郭靖诚朴老实,决不是自己对手,同去蒙古军中后对付了他,再回来与小龙女会合不迟,于是略一结束,随同郭靖出城。 郭靖骑的是汗血宝马,杨过乘了黄毛瘦马,两匹马脚力均快,不到半个时辰,已抵达蒙古大营。 忽必烈听报郭靖竟然来到,又惊又喜,忙叫请进帐来。 郭靖走进大帐,见一位青年王爷居中而坐,方面大耳,两目深陷,不由得一怔:“此人竟与他父亲拖雷一模一样。”想起少年时与拖雷情深义重,此时却已阴阳相隔,不禁眼眶一红,险些儿掉下泪来。 忽必烈下座相迎,一揖到地,说道:“先王在日,时常言及郭靖叔叔英雄大义,小侄仰慕无已,日来得睹尊颜,实慰生平之愿。”郭靖还了一揖,说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我幼时母子俩托庇成吉思汗麾下,极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如日方中,不意忽尔谢世,令人思之神伤。”说着不禁泪下。忽必烈见他言辞恳挚,动了真情,也不由得伤感,便与潇湘子、尹克西等一一引见,请郭靖上座。 杨过侍立在郭靖身后,假装与诸人不识。国师等不知他此番随来是何用意,见他不理睬各人,也均不与他说话。麻光佐却大声道:“杨兄……”下面一个“弟”字还未出口,尹克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麻光佐“啊哟”一声,叫道:“干什么?”尹克西转过了头不理。麻光佐不知是谁捏他,口中唠唠叨叨骂人,便忘了与杨过招呼。 郭靖坐下后饮了一杯马乳酒,不见武氏兄弟,正要动问,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快请两位武爷。”左右卫士应命而出,推了武敦儒、武修文进帐。两人手足都给牛筋绳绑得结结实实,双足之间的牛筋长不逾尺,迈不开步子,只能慢慢的挨着过来。二武见到师父,满脸羞惭,叫了一声:“师父!”都低下了头不敢抬起。 他兄弟俩贪功冒进,不告而行,闯出这样一个大乱子,郭靖本十分恼怒,但见他二人衣衫凌乱,身有血污,显是经过一番剧斗才失手被擒,又见二人给绑得如此狼狈,不禁由怒转怜,心想他二人虽然冒失,却也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温言说道:“武学之士,一生之中必受无数折磨、不少挫败,那也算不了什么。” 忽必烈假意怪责左右,斥道:“我命你们好好款待两位武爷,怎地竟如此无礼?快快松绑。”左右连声称是,伸手去解二人绑缚。但那牛筋绑缚之后,再浇水淋湿,深陷肌肤,一时解不下来。郭靖走下座去,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两端,轻轻往外一分,波的一响,牛筋登时崩断,跟着又扯断了武修文身上的绑缚。这一手功夫瞧来轻描淡写,殊不足道,其实却非极深厚的内功莫办。国师、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等相互望了一眼,均暗赞他武功了得。忽必烈道:“快取酒来,给两位武爷赔罪。” 郭靖心下盘算:今日此行,决不能善罢,少时定有一番恶战,二武若不早走,不免要分心照顾。向众人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小徒冒昧无状,承王爷及各位教诲,兄弟这里谢过了。”转头向武氏兄弟道:“你们先回去告知师母,说我会见故人之子,略叙契阔,稍待即归。”武修文道:“师父,你……”他昨晚行刺不成,为潇湘子所擒,知道敌营中果然高手如云,不由得耽心郭靖的安危。郭靖将手一挥,道:“快些走罢!你们禀报吕安抚,请他严守城关,不论有何变故,总之不可开城,以防敌军偷袭。”这几句话说得神威凛然,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测,襄阳城决不降敌。 武氏兄弟见师父亲自涉险相救,又是感激,又是自悔,当下不敢多言,拜别师父,自行回城。 忽必烈笑道:“两位贤徒前来行刺小侄,郭叔父谅必不知。”郭靖点头道:“我事先未及知悉,小儿辈不知天高地厚,胡闹得紧。”忽必烈道:“是啊,想我与郭叔父相交三世,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却不然,公义当前,私交为轻。昔日拖雷安答领军来攻青州,我曾起意行刺义兄,以退敌军,适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军退,这才全了我金兰之义。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友朋?” 这几句话侃侃而言,国师、尹克西等均相顾变色。杨过胸口一震,心道:“是了,刺杀义兄义弟,原是他的拿手好戏,不知我父当年有何失误,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岂难道你一生之中,从没做过什么错事么?”想到此处,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渐渐升起。 忽必烈却全无愠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说两位贤徒胡闹?”郭靖道:“想他二人学艺未成,不自量力,贸然行刺,岂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紧,却教你多了一层防备之心,后人再来行刺,便更加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闻郭靖忠厚质朴,口齿迟钝,那知他辞锋竟极为锐利。”其实郭靖只是心中想到什么,口中便说什么,只因心中想得通达,言辞便显凌厉。国师等见他孤身一人,不携兵刃,赤手空拳而入蒙古千军万马之中,竟毫无惧色,这股气概便非己所能及,无不钦服。 忽必烈见郭靖器宇轩昂,不自禁的喜爱,心想若能将此人罗致麾下,胜于得了十座襄阳城,说道:“郭叔父,赵宋无道,君昏民困,奸佞当朝,忠良含冤,我这话可不错罢!”郭靖道:“不错,淳佑皇帝乃无道昏君,宰相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众人又都一怔,万料不到他竟会公然直言指斥本朝君臣。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当世大大的英雄好汉,却又何苦为昏君奸臣卖命?” 郭靖站起身来,朗声道:“郭某纵然不肖,岂能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愤蒙古残暴,侵我疆土,杀我同胞,郭某满腔热血,是要为我神州千万老百姓而洒。”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道:“这话说得好,大家敬郭叔父一碗。”说着举起碗来,将马乳酒一饮而尽。随侍众人暗暗焦急,均怕忽必烈顾念先世交情,又为郭靖言辞打动,竟将他放归,再要擒他可就难了,但见忽必烈举碗,也只得各自陪饮了一碗。左右卫士在各人碗中又斟满了酒。 忽必烈道:“贵邦有一位老夫子曾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当真有理。想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德者居之。我大蒙古朝政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我大汗不忍见南朝子民陷身于水深火热之中,无人能解其倒悬,这才吊民伐罪,挥军南征,不惮烦劳。这番心意与郭叔父全无二致,可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来,咱们再来干一碗。”说着又举碗饮干。 国师等举碗放到口边。郭靖大袖一挥,劲风过去,呛啷啷一阵响处,众人的酒碗尽数摔在地下,跌得粉碎。郭靖大声说道:“王爷,你说‘民为贵’,真正半点儿不错。你蒙古兵侵宋以来,残民以逞,白骨为墟,血流成河。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古兵刀枪之下,说什么吊民伐罪,解民倒悬?” 这一下拂袖虽然来得突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但国师等人人身负绝艺,竟让他打落酒碗,均觉脸上无光,一齐站起,只待忽必烈发作,立时上前动手。 忽必烈仰天长笑,说道:“郭叔父英雄无敌,我蒙古兵将提及,无不钦仰,今日亲眼得见,果真名下无虚。小王不才,不敢伤了先父之义,今日只叙旧情,不谈国事如何?”郭靖拱手道:“拖雷有子,气度宽宏,蒙古诸王无一能及,他日必膺国家重任。我有良言奉告,不知能蒙垂听否?”忽必烈道:“愿听叔父教诲。” 郭靖叉手说道:“我南朝地广人多,崇尚气节,俊彦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来,从不屈膝异族。蒙古纵然一时疆场逞快,日后定遭逐回漠北,不免元气大伤,悔之无及,愿王爷三思。”忽必烈笑道:“多谢明教。”郭靖听他这四字说得言不由衷,说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忽必烈将手一拱,说道:“送客。” 国师等相顾愕然,一齐望着忽必烈,均想:“好容易鱼儿入网,岂能纵虎归山?”但忽必烈客客气气的送郭靖出帐,众人也不便动手。 第806章 神雕侠侣(111) 郭靖大踏步出帐,心中暗想:“这忽必烈举措不凡,果是劲敌。”向杨过使个眼色,加快脚步,走向坐骑之旁。 突然旁边抢出八名蒙古大汉,当先一人说道:“你是郭靖么?你在襄阳城头伤了我不少兄弟,今日竟到我蒙古军营来耀武扬威。王爷放你走,我们却容你不得。”一声吆喝,八名大汉同时拥上,各使蒙古摔跤手法,十六只手抓向郭靖。原来忽必烈不愿亲自下令捉拿郭靖,伤了故人情谊,但在帐外伏有兵马,待和他告别后这才擒拿。 摔跤之术,蒙古人原是天下无双,这八名大汉更是蒙古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忽必烈特地埋伏在帐外擒拿郭靖。但郭靖幼时在蒙古长大,骑射摔跤自小精熟,眼见八人抓到,双手连伸,右腿勾扫,霎时之间,四名大汉给他抓住摔出丈余,另四人给他勾扫倒地。他使的正是蒙古人正宗摔跤之术,只是有了上乘武功为底,手脚上劲力大得异乎寻常,那八名大汉如何能敌?忽必烈王帐外驻着一个亲兵千人队,一千名官兵个个精擅摔跤,见郭靖手法利落,以蒙古人惯用手法一举将八名军中好手同时摔倒,快速无伦,神技从所未见,不约而同的齐声喝采。 郭靖向众军一抱拳,除下帽子转了个圈子。这是蒙古人摔角获胜后向观众答谢的礼节,众官兵更加欢声雷动。那八名大汉爬起身来,望着郭靖呆呆发怔,不知该纵身又上呢,还是就此罢手? 郭靖向杨过道:“走罢!”只听得号角声此起彼和,四下里千人队来往奔驰,原来忽必烈调动军马,已将郭杨二人团团围困。郭靖暗暗吃惊,心想:“我二人纵有通天本领,怎能逃出这军马重围?想不到忽必烈对付我一人,竟如此兴师动众。”他怕杨过胆怯,脸上神色自如,说道:“我二人马快,只管疾冲,先过去夺两面盾牌来,以防敌军乱箭射马。”又在他耳边低声道:“先向南冲,随即回马向北。” 杨过一怔:“襄阳在南,何以向北?”随即会意:“啊,是了,忽必烈军马必集于南,防他逃归襄阳,北边定然空虚。先南后北,冲他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便可乘机突围。我当如何阻住他才好?” 杨过心念甫动,只见忽必烈王帐中窜出几条人影,几个起落,已拦住去路,跟着呜呜之声大作,一个铜轮一个铁轮往两匹坐骑飞到,正是国师出手阻挡二人脱身。郭靖见双轮飞来之势极为刚猛,不敢伸手去接,头一低,双手在两匹坐骑的颈中一按,两匹马前足跪下,铜铁双轮刚好在马头上掠过,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回入国师手中。就这样微一耽搁,尼摩星与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国师与潇湘子跟着赶到,四人团团围住。 金轮国师、潇湘子等均是一流高手,与人动手,决不肯自堕身分,倚多为胜,但郭靖武功实在太强,每人又均想得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只怕给旁人抢了头筹,但见白刃闪动,黄光耀眼,四人手中均已执了兵刃。尹克西手执一条镶珠嵌玉的黄金软鞭,潇湘子拿着一条哭丧棒模样的杆棒,尼摩星的兵刃最怪,是一条铁铸的灵蛇短鞭,在他手臂上盘旋吞吐,上下滚动,宛似一条活蛇。国师所持是个金轮,他的金轮在大胜关英雄大会中为杨过所夺,自觉少了金轮,与自己名号不符,于是命高手匠人重铸一个,形状重量,与前无异。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四人中似以尹克西较弱,当即双掌拍出,击向潇湘子面门。潇湘子杆棒一立,棒端向他掌心点来。郭靖见杆棒上白索缠绕,棒头拖着一条麻绳,便如是孝子手中所执的哭丧棒,心想此人武功深湛,所用兵刃怪模怪样,必有特异之处,当下右手回转,一招“神龙摆尾”,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尹克西待要抖鞭回击,鞭梢已入敌手,当即顺着对方一扯之势,和身向郭靖扑去,左手中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这一招以攻为守,乃从十八式小擒拿手中化出来的绝招。 郭靖叫道:“好!”双手同施擒拿,右手仍抓住金鞭不放,左手迳来夺他匕首。这时右手夺他右手兵刃,左手夺他左手兵刃,双手已成交叉之势。尹克西满拟这一匕首刺出,敌人非放脱金鞭而闪避匕首不可,岂知他能双手分击,连匕首也要一并夺去。 就在这时,国师的金轮和潇湘子的杆棒已同时攻到。郭靖一扯金龙鞭不下,大喝一声,一股罡气自金鞭上传了过去。尹克西胸口犹如给大铁锤重重一击,眼前金星乱舞,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郭靖已放脱金鞭,回手招架。尹克西自知受伤不轻,慢慢退开,在地下盘膝而坐,气运丹田,忍住鲜血不再喷出。国师与潇湘子、尼摩星三人不敢冒进,严密守住门户。 郭靖见招拆招,察看潇湘子和尼摩星的两件奇特兵刃。那哭丧棒显是精钢打就,但除沉重坚实之外,一时之间也瞧不出异处。尼摩星的蛇形兵器却甚古怪,活脱是条头呈三角的毒蛇,蛇身柔软屈折,当是无数细小铁球镶成,蛇头蛇尾均具锋锐尖刺,最厉害的是捉摸不定蛇身何时弯曲,蛇头蛇尾指向何方,但见那铁蛇短鞭在尼摩星手中忽而上跃飞舞,忽而盘旋打滚,变幻百端,灵动万状。 四人拆得数招,突听一人虎吼连连,大踏步而至,魁梧奇伟,宛似一座肉山,正是麻光佐到了。他手挺一根又粗又长的熟铜棍,在尼摩星身后往郭靖头顶砸了下去。四位高手激斗正酣,各人严守门户,绝无半点空隙,郭靖的掌风、国师的金轮、潇湘子的杆棒、尼摩星的铁蛇来往交错,织成了一道力网,麻光佐这一棍砸将下去,给四人合组的力网一撞,熟铜棍猛地反弹上来。他一觉不对,大喝一声,劲贯双臂,硬生生将铜棍在半空止住,饶是如此,双手虎口已震得鲜血长流。他高声大叫:“邪门,邪门!”手上加力,更运刚劲,猛击而下。 杨过在侧瞧得明白,他爱这浑人心地质朴,又曾数次回护自己,眼见他这一棍击下,定然遭殃,大叫:“麻光佐,看剑!”君子剑出手,往他后心刺去。麻光佐一呆,铜棍停在半空,愕然道:“杨兄弟,你干么跟我动手?”杨过骂道:“你这浑人,在这儿瞎搅什么?快给我回去!”长剑颤动,连刺数剑,只刺得麻光佐手忙脚乱,不住倒退。杨过长剑急刺,迫得他一步步退后。麻光佐腿长脚大,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退得十余步,已离郭靖等甚远。他见眼前剑光闪烁,全力抵御都有所不及,更无余暇去想杨过何以忽然对己施展辣手。 杨过等他又退数步,收剑指地,低声道:“麻大哥,我救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麻光佐大声道:“什么?”杨过低声道:“你说话小声些,别让他们听见了。”麻光佐瞪眼道:“为什么?我不怕这个郭靖。”这两句话仍是声音响亮,于他不过是平常语气,在常人却已似叫喊一般。杨过道:“好,那你别说话,只听我说。”麻光佐倒真听话,点了点头。杨过道:“那郭靖会使妖法,口中一念咒语,便能取人首级,你还是走得远远的好。”麻光佐睁大了铜铃般的眼睛,将信将疑。 杨过有心要救他性命,心知若说郭靖武功了得,他必不肯服输,但说他会使妖法,这浑人多半会信,又道:“你一棍打他的头,棍子没撞上什么,却反弹上来,这岂不古怪?那卖珠宝的胡人武功很厉害,怎么一上手便给他伤了?”麻光佐信了七八成,又点了点头,却向国师、潇湘子等望了一眼。 杨过猜到他心中想些什么,说道:“那大和尚会画符,他送了给僵尸鬼和黑矮子,身上佩了这符,便不怕妖法。大和尚有没给你?”麻光佐愤愤的道:“没有啊。”杨过道:“是啊,这贼秃不够朋友,也没给我,回头咱们跟他算帐。”麻光佐大声道:“不错,那咱们怎么办?”杨过道:“咱们袖手旁观,离开得越远越好。”麻光佐道:“杨兄弟你是好人,多亏你跟我说。”收起熟铜棍,遥望郭靖等四人相斗。 郭靖此时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绝学“降龙十八掌”。国师等三人紧紧围住,心想他内力便再深厚,掌力如此凌厉,必难持久。岂知郭靖近二十年来勤练“九阴真经”,初时真力还不显露,数十招后,降龙十八掌的劲力忽强忽弱,忽吞忽吐,从至刚之中生出至柔的妙用,以此抵挡三大高手的兵刃,非但丝毫不落下风,而且乘隙反扑,越斗越挥洒自如。 杨过在旁观斗,惊佩无已,他也曾在古墓中练过“九阴真经”,只乏人指点,不知真经的神奇竟至于斯。他以真经功诀印证郭靖掌法,登时悟到了不少深奥拳理,默默记习,一时忘了身上负着血海深仇,立意要将郭靖置于死地。 金轮国师的武功与郭靖本在伯仲之间,郭靖虽然屡得奇遇,但国师比他大了二十岁年纪,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人若是单打独斗,非到千招之外,难分胜败,再加上潇湘子和尼摩星两个一流好手相助,国师本来不难取胜,只是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实在威力太强,兼之他在掌法之中杂以全真教天罡北斗阵的阵法,斗到分际,身形穿插来去,一个人竟似化身为七人一般;又因他一上来便将尹克西打伤,这一下先声夺人,敌对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放手攻击,是以虽然以三敌一,也只打了个平手。 又拆数十招,国师的金轮渐渐显出威力,尼摩星的铁蛇也攻势渐盛。郭靖暗感焦躁:“如此缠斗下去,我终究要抵敌不住。过儿和那大个儿到那边相斗,那大个儿武功平平,这会儿该当已料理了他。须得尽快跟过儿会合,共谋脱身。”四人全力拚搏,目光不敢有瞬息旁顾,杨过与麻光佐在十余丈外观斗,郭靖等四人均无暇顾及。 忽听得怪啸一声,潇湘子双脚僵直,一窜数尺,从半空中将哭丧棒点将下来。郭靖侧身避过,突觉眼前一暗,哭丧棒的棒端喷出一股黑烟,鼻中微闻腥臭之气,头脑微微一晕。他暗叫不好,知道棒中藏有毒物,忙拔步倒退。潇湘子见他明明已闻到自己棒中的剧毒,竟不昏倒,不禁大异,二次窜起,又挥毒砂棒临空点落。 当年潇湘子在湖南荒山中练功,曾见一只蟾蜍躲在破棺之后口喷毒砂,将一条大蟒蛇毒倒,心有所悟,捕捉蟾蜍,取其毒液,炼制而成毒砂,藏于哭丧棒中。棒尾装有机括,手指一按,毒砂便激喷而出,发射时纵跃窜高,毒砂威力更增。这毒砂棒在遇到巨蟒猛兽时曾经用过,当者立晕,岂知郭靖内力深厚,竟能强抗剧毒。 国师与尼摩星便在郭靖之侧,虽非首当其冲,但闻到少些,也已胸口烦恶欲呕,忙窜跃远离。潇湘子鼻中早已塞有解药,在黑气中直穿而前,挥棒追击。郭靖一掌“见龙在田”往他僵直的膝盖上击去。潇湘子收棒挡格,未及发毒,身子已被掌力推得飘开五尺。 郭靖斜过身子,却见尼摩星的铁蛇递近身来,当下一掌“潜龙勿用”击出。尼摩星忙横过铁蛇,右手握蛇尾,左手执蛇头,在胸口一挡,岂知郭靖这一掌之力却是在出掌之处的四周,掌心虽对准他的胸口,他胸口竟是毫不受力,尼摩星一挡挡了个空,情知不妙,面门与小腹上已感到掌力,总算他身子矮小,行动敏捷,急忙往地下一扑,随即几个小筋斗,就似个大皮球般滚了开去。 郭靖见有隙可乘,叫道:“过儿,咱们去罢!”向空旷处跃出数步。金轮国师见他脱出包围,飞窜赶来。郭靖身后与蒙古兵将相距已不过数丈,十余枝长矛指向他背心。郭靖双臂一振,架开长矛,反手抓住两名军士向国师投去,叫道:“接住了!”国师倘若伸手接住,这么一延缓,势必给郭靖走得更远,当即侧过左肩一撞,两名军士飞出丈余,金轮猛往郭靖背上砸去。 郭靖情知只要还得一招,立时给他缠住,数招一过,放开脚步,钻入了蒙古军阵中。 郭靖藏身军马之中,犹如入了密林,反比旷地上更易脱身。他几个起伏,奔到一个百夫长马前,伸手将他拉扯下马,跃上马背,在众军中东冲西突,绕出阵后,放马急奔,口中长哨。那汗血宝马站在远处,听得主人招呼,如风驰至。 杨过远立观望,突见汗血宝马疾驰而前,奔向郭靖,暗叫:“不妙!”心想郭靖只要一乘上宝马,忽必烈便尽集天下精兵也追他不上了。情急之下,猛地大叫:“啊哟,痛死我了!”摇摇晃晃的似欲摔跌,随即低声向麻光佐道:“别说话,快走开!越远越好。”他那一声大叫运了丹田之气,虽在众军杂乱之中,郭靖必能听见,料得他听见后定然来救,麻光佐倘若在旁,说不定给他一掌送了性命。麻光佐很肯听杨过的话,虽不明白他用意,还是撒开长腿,向王帐狂奔。 郭靖听得杨过的叫声,果然大为忧急,不等红马奔到,立刻回过马头,又冲入阵,向杨过站立之处驰来。国师念头一转,已明杨过用意,让郭靖在身边掠过,不加阻拦,却回身挡住了他退路。 郭靖驰到杨过身前,急叫:“过儿,怎么啦!”杨过假意摇晃身子,说道:“那大汉不是我敌手,但不知怎的,我一运真力,一股气走逆了,丹田中痛如刀绞。”这番谎话全无破绽,麻光佐武功平常,只出手砸了一棍,郭靖已然看出,杨过如说给麻光佐打伤,不免令他生疑,但说运力出了岔子,外表上却决计瞧不出。何况前一晚郭靖误认杨过练功走火,此时激斗之下旧伤复发,事极平常。郭靖眼见他左手按住小腹,额上全是大汗,伤势不轻,忙道:“你伏在我背上,我负你出去。”杨过假意道:“郭伯伯你快走!小侄性命无足轻重,你却是襄阳的干城。合郡军民,尽皆寄望于你。”郭靖道:“你为我而来,岂能撇下你不顾?快快伏上。” 第807章 神雕侠侣(112) 杨过犹自迟疑,郭靖双腿蹲下,将他拉着伏在自己背上。就在此时,抢来的那匹马接连中箭,长声哀鸣,倒毙于地。郭靖一生经历过无数凶险,情势越危急,越加鼓足勇气,沉着应付,说道:“过儿,别怕,咱们定须冲杀出去。”长身站起,迳往北冲。 此时国师、尼摩星、潇湘子又已攻到身前,郭靖眼瞧四周军马云集,比适才围得更加紧了。王帐前大纛之下,忽必烈手持酒碗,与一个和尚站着指指点点的观战,胜算在握,神情极是得意。 郭靖大喝一声,负着杨过向忽必烈扑去,只三四个起伏,已窜到他身前。左右卫护亲兵大惊,十余人挺着长刀长矛上前阻拦。郭靖掌风虎虎,当者披靡,一名亲兵给他掌力扫得向外跌开,只须再抢前数步,掌力便可及忽必烈之身。众亲兵舍命来挡,又怎敌得住郭靖的神勇?国师眼见危急,金轮飞出,往郭靖头顶撞去。郭靖低头让过,脚下丝毫不停。 杨过心想:“倘若他拿住了忽必烈,蒙古人投鼠忌器,势必放他脱身。我再不下手,更待何时?”稍一迟疑,百忙中陡然想起答允过程英的话,又问一句:“郭伯伯,我爹爹当真罪大恶极,你非杀他不可么?”郭靖一怔,此时那里有余暇细想,顺口答道:“他认贼作父,叛国害民,人人得而诛之。” 杨过这一下问得清清楚楚,更无丝毫怀疑,提起君子剑,便要往他后颈插落。其时郭靖正全力奔跑,杨过只感到他背上热气一阵阵传到自己小腹胸口,立时便想到前晚他大耗真元,以内力为自己调气顺息的原意,而此刻他明明已可乘小红马脱出重围,只因听得自己一声呼叫,便不顾性命的冲过来相救。杨过从来没有父亲,遇到危难之时,内心总盼有个爱护自己、能保护自己的父亲,此刻身在郭靖背上,情不自禁的生出一股孺慕之情,只觉得郭靖便是自己所盼望的父亲,他可放弃自己一切来维护自己。至于亲生之父,只不过是一个虚无渺茫的意念,既从来没见过他面,也不知他是否爱惜自己,为了“报杀父之仇”这五个空泛字眼,是不是该当将这个将自己背负在身、拚命救护、犹如父亲之人一剑杀死? 白影闪动,潇湘子挥哭丧棒击向郭靖后脑,郭靖正以掌法与国师的金轮、尼摩星的铁蛇两般兵刃周旋。杨过自然而然的挺剑格开哭丧棒。两人棒剑相交,拆了数招,郭靖叫道:“小心,他棒头会放毒!”潇湘子转到杨过身后,挺棒疾点他后心要穴,这时他身在郭靖背上,既难回剑招架,又不易闪避。郭靖左掌“神龙摆尾”向后击出,砰的一声,正中杆棒,只震得潇湘子全身发烧,一张白森森的脸登时通红。 便在此时,尼摩星着地滚进,铁蛇挺上,蛇头已触到郭靖左胁。郭靖全身内劲有七成正在对付金轮国师,三成震开潇湘子的杆棒,全无余力抵御铁蛇,危急中左胁斗然向后缩了半尺,总算避过了敌招最厉害的锋芒,但铁蛇蛇头还是刺入他胁下数寸。 郭靖一运气,肌肉回弹,铁蛇进势受阻,难再深入,跟着飞起左腿,将尼摩星踢了个筋斗。尼摩星眼见铁蛇刺中要害,这一招定然送了郭靖性命,“蒙古第一勇士”的荣号已经到手,大喜之下,万料不到敌人竟有败中求胜的厉害功夫,这一腿正中胸口,喀喇一响,三根肋骨齐断。 金轮国师乘虚而入,掌力疾催。郭靖左胁气门已破,再也抵挡不住,只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压至,再行硬拚,非命丧当场不可,只得卸去掌力,以本身二十余年上乘内功强接了这一招,身子连晃,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命虽垂危,还是顾念杨过,叫道:“过儿,快去抢马,我给你挡住敌人。” 杨过眼见他拚命救护自己,胸口热血上涌,那里还念旧恶?心想郭伯伯义薄云天,我若不以一命报他一命,真是枉在人世了。当即从他背上跃下,将君子剑舞成一团剑花,护住了郭靖,势如疯虎,招招都是拚命。郭靖道:“过儿快别理我,自己逃命要紧。”杨过只道:“郭伯伯,今日我和你死在一起。”剑光霍霍,只护着郭靖,全然不顾自身。 国师与潇湘子提起兵刃,一齐攻向郭靖身前。杨过剑招灵动,逼得二人近不了身。蒙古数千军马四下里围住,呼声震动天地,眼望着三人激斗。 郭靖连声催杨过快逃,却见他一味维护自己,又是焦心,又是感激,触动内伤,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尼摩星断了三根肋骨,强忍疼痛,提着铁蛇慢慢走近,要来刺杀郭靖。杨过狂刺数剑,俯身将郭靖负在背上,向外猛冲。他武功本就不及国师,这时负着郭靖,怎能支持?又斗数合,嗤的一声,左臂给金轮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注:镇守襄阳城之安抚使原为吕文德,因守城有功,升为宋朝枢密副使(相当于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受宰相贾似道拉拢,与其结党,襄阳改由其弟吕文焕任安抚使。 第二十二回 危城女婴 郭靖与杨过眼见无幸,蒙古军马忽地纷纷散开,一个年老跛子左手撑着铁拐,右手舞动一个烧红了的铁锤,冲杀进来,叫道:“杨公子快向外闯,我给你断后。”杨过百忙中一瞥,认得是桃花岛弟子铁匠冯默风,甚觉诧异,激斗之际,也无暇去细想这人如何会突然到来。 原来冯默风为蒙古兵征入军中,打造修整兵器,已暗中刺杀了蒙古兵一名千夫长、一名百夫长。他下手隐秘,未给发觉。这日听得呐喊声响,在高处望见郭靖、杨过受困,当下将大铁锤放入冶铁炉中烧红,杀入解救。他将大铁锤舞得风声呼呼,蒙古兵将见到这个烧红了的大铁锤飞舞而来,尽皆远远逃开,不敢阻拦,登时给他杀出一条血路。 杨过心中一喜,挥剑抢出,但国师金轮转动,将他剑招和冯默风的铁锤同时接过,只有当潇湘子哭丧棒向郭靖背上递去之时,国师才放松杨过,让他回剑相救。但若他的轮子砸向郭靖,潇湘子也必运杆棒架开。他二人均不欲对方杀了郭靖,抢得“蒙古第一勇士”的称号,若非他二人争功,杨过虽舍命死战,郭靖亦已不免丧命。忽必烈当日许下“蒙古第一勇士”的荣号,本盼人人奋勇,岂知各人互相牵制,竟收反效,这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了。 郭靖性命虽保于一时,蒙古军却已在四周布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国师与潇湘子着着争先。尼摩星咬牙忍痛,也寻瑕抵隙,东一下西一下的使着阴毒招数。 这时郭靖与杨过在万军之中已斗了大半个时辰,日光微偏,国师舞动金轮,招数突变,当的一下,与杨过长剑相交。君子剑削铁如泥,金轮登时给削出了一道缺口。国师并不在意,仍向前急推,轮子随伴着一股极强的劲风压将过来。杨过只怕伤到郭靖,不敢侧身闪避,回剑相挡,金轮微斜,嗤的一声轻响,右手下臂又给轮口划伤,伤口虽不深,但划破了血脉,鲜血迸流,数招之间,只觉腿臂渐渐发软,力气渐弱,敌人攻势正急,那能缓出手来裹伤止血?潇湘子见有便宜可捡,挥棒将尼摩星铁蛇震开,猛地跃起,杆棒向郭靖当头点下,便要施放毒砂。 杨过大惊,危急中左手长出,抓住了杆棒棒头,右手中长剑顺势刺出。此时他全身门户大开,国师只要轻轻一轮,立时便可送了他性命,但国师有意要借他之手逐开潇湘子,挥掌逼开冯默风,伸手便向郭靖背上抓去,要将他生擒活捉,立下奇功。潇湘子没料想杨过竟会拚命胡来,身未落地,杆棒已给抓住,半空中使不出力气,眼前乌光闪动,剑尖已刺到了胸口,只得撒手放棒,身向后仰,保住了性命。 冯默风锤拐齐施,往国师背心急砸。国师回轮挡开,当当两响,震得冯默风双手虎口齐裂。国师左掌往郭靖背心抓去。冯默风虎吼一声,挥铁锤砸向国师背心。国师左掌回拍,这一拍中使上了内劲,料得要将这怪人震得呕血身亡。不料嗤嗤声响,左掌剧痛,手掌竟黏在烧红了的大铁锤上。国师急忙缩手,左掌心肉已烧得焦烂。冯默风见对方连连挥手,后心露出空隙,双手自国师背后伸前,牢牢抱住了他身子,两人翻倒在地。 本来两人武功相差甚远,但金轮国师一掌拍上了烧红的大铁锤,掌心烧焦,痛入心肺,冯默风又不顾自身,与他拚命,国师竟给他抱住了脱身不得。国师手掌既痛,又失了捉拿郭靖的良机,而阻挠自己的却又是个武功低微的老人,如何不怒?左手成拳,击在冯默风肩头,只震得他五脏六腑犹如倒翻一般。冯默风在军中眼见蒙古军残忍暴虐、驱民攻打襄阳,又眼见郭靖奋力死战,击退敌军,他与郭靖素不相识,更不知他是师门快婿,但知此人一死,襄阳难保,是以立定了主意,宁教自己身受千刀之苦,亦要救郭靖出险。国师出掌快捷无伦,啪啪啪几下,打得冯默风筋折骨断,内脏重伤,但他双手始终不放,十指深深陷入国师胸口肌肉。 蒙古众兵将本来围着观斗,只道国师等定能成功,是以均不插手,突见国师倒地,潇湘子退开,便即一拥而上。杨过暗叹:“罢了,罢了!”挥动潇湘子的杆棒乱砸乱打,无意中触动机括,波的一声轻响,棒端喷出一股黑烟,身前十余名蒙古兵将给毒烟一薰,登时摔倒。 杨过微微一怔,立时省悟,负着郭靖大踏步往前,见蒙古兵将如潮水般涌至,他一按机括,黑烟喷出,又是十余名军卒中毒倒地。蒙古兵将虽然善战,但人人奉神信妖,见他杆棒一挥,黑烟喷出,即有十余人倒地昏晕,齐声发喊:“他棒上有妖法,快快躲避!”忽必烈的近卫亲兵勇悍绝伦,念着王爷军令如山,虽见危险,还是扑上擒拿。杨过杆棒一点,黑烟喷出,又毒倒了十余人。 他撮唇作哨,黄马迈开长腿,飞驰而至。杨过奋力将郭靖拥上马背,只感手足酸软,再也无力上马,只得伸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叫道:“马儿,马儿,快快走罢!”黄马甚有灵性,见主人无力上马,只仰头长嘶,不肯发足。杨过见蒙古军又从四下里渐渐逼至,心想杆棒上毒砂虽然厉害,总有放尽之时,提起剑来要往马臀上一刺催其急走,总是不忍,大叫:“马儿快走!”伸杆棒往马臀戳去。他战得脱力,杆棒伸出去准头偏了,这一下竟戳在郭靖腿上。郭靖本已昏昏沉沉,突然给杆棒一戳,睁开眼来,俯身拉住杨过胸口,将他提上马背。黄马长声欢嘶,纵蹄疾驰。 但听得号角急鸣,此起彼落,郭靖纵声低啸,汗血宝马跟着奔来,大队蒙古军马也急冲追至。红马奔在黄马之旁,不住往郭靖身上挨擦。杨过知黄马虽是骏物,毕竟不如红马远甚,猛吸一口气,抱住郭靖,一齐跃上红马。就在此时,背后呜呜声响,金轮急飞而至。杨过心中一痛:“冯铁匠死在国师手下了。”心念甫动,金轮越响越近,杨过低伏马背,只盼金轮从背上掠过,但听声音近地,竟是来削红马马足。 原来国师将冯默风打死,站起身来,见郭靖与杨过已纵身上马,追之不及,当即掷出金轮,准头定得甚低。他见杨过在郭靖身后,算到便以金轮打死杨过,红马仍会负了郭靖逃走,只有削断马足,方能建功。 杨过听得金轮渐渐追近,只得回剑去挡,明知自己气力耗尽,这一剑绝难挡架得住,但实迫处此,也只得尽力而为,眼见轮子距马足已不过两尺,呜呜之声,响得惊心动魄,他垂剑护住马腿,岂知红马一发了性,越奔越快,过得瞬息,金轮与马足相距仍有两尺,并未飞近。杨过大喜,知道金轮来势只有渐渐减弱,果然一刹那间,轮子距马足已有三尺,接着四尺、五尺,越离越远,终于当的一声,掉在地下。 杨过正自大喜,猛听得身后一声哀嘶,只见黄马肚腹中箭,跪倒在地,双眼望着主人,不尽恋恋之意。杨过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 红马追风逐电、迅如流星,片刻间已将追兵远远抛在后面。杨过抱住郭靖,问道:“郭伯伯,你怎样?”郭靖“嗯”了一声。杨过探他鼻息,觉得呼吸粗重,知一时无碍,心头一宽,再也支持不住,便昏昏沉沉的伏身马背,任由红马奔驰。突见前面又有无数军马来擒郭靖,当即挥动长剑,大叫:“莫伤了我郭伯伯!”左右乱刺乱削,眼前一团模糊,只见东一张脸,西一个人,舞了一阵剑,撞下马来。他还在大叫:“杀了我,杀了我,是我不好,别伤了郭伯伯。”蓦地里天旋地转,人事不省。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他大叫:“郭伯伯,郭伯伯,你怎样?别伤了郭伯伯!”身旁一人柔声道:“过儿,你放心,郭伯伯将养一会儿便好。”杨过回过头来,见是黄蓉,脸上满是感激神色。她身后一人泪光莹莹,爱怜横溢的凝视着他,却是小龙女。杨过惊叫:“姑姑,你怎么来了?你也给蒙古人擒住了?快走,快走,别理我。”小龙女低声道:“过儿,你回来啦,别怕。咱们都平平安安的在襄阳。” 杨过叹了口长气,但觉四肢百骸软洋洋的一无所依,又闭上了眼。黄蓉道:“他已醒转,不碍事了,你在这儿陪着他。”小龙女答应了,双眼始终望着杨过。 黄蓉站起身来,正要走出房门,突听屋顶上喀的一声轻响,脸色微变,左掌一挥,灭了烛火。杨过眼前蓦地一黑,一惊坐起。他受的只是外伤,流血多了,兼之恶战脱力,是以晕去,但此刻已将养了半日,黄蓉给他服了疗伤灵药九花玉露丸,他年轻体健,已好了大半,惊觉屋顶有警,立时振奋,便要起身御敌。小龙女挡在他身前,抽出悬在床头的君子剑,低声道:“别动,我在这儿守着。” 第808章 神雕侠侣(113) 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朗声道:“小可前来下书,岂难道南朝礼节是暗中接见宾客么?倘若有何见不得人之事,小可少待再来如何?”听口音却是国师的弟子霍都。黄蓉道:“南朝礼节,因人而施,于光天化日之时,接待光明正大的贵客;于烛灭星沉之夜,会晤鬼鬼祟祟的恶客。”霍都登时语塞,轻轻跃下庭中,说道:“书信一通,送呈郭靖郭大侠。”黄蓉打开房门,说道:“请进来罢。” 霍都见房内黑沉沉地,不敢举步便进,站在房门外道:“书信在此,便请取去。”黄蓉道:“自称宾客,何不进屋?”霍都冷笑道:“君子不处危地,须防暗箭伤人。”黄蓉道:“世间岂有君子而以小人之心度人?”霍都脸上一热,心想这黄帮主口齿好生厉害,与她舌战定难得占上风,不如藏拙,一言不发,双目凝视房门,双手递出书信。 黄蓉挥出竹棒,倏地点向他的面门。霍都吓了一跳,忙向后跃开数尺,但觉手中已空,那通书信不知去向。原来黄蓉将棒端在信上一搭,乘他后跃之时,已使黏劲将信黏了过来。她分娩在即,肚腹隆起,不愿再见外客,是以始终不与敌人朝相。霍都一惊之下,大为气馁,入城的一番锐气登时消折了八九分,大声道:“信已送到,明晚再见罢!”黄蓉心想:“这襄阳城由得你直进直出,岂非轻视我城中无人?”顺手拿起桌上茶壶,向外一抖,一壶新泡的热茶自壶嘴中如一条线般射了出去。 霍都早自全神戒备,只怕房中发出暗器,但这茶水射出去时无声无息,不似一般暗器先有风声,待得警觉,颈中、胸口、右手都已溅到茶水,只觉热辣辣的烫人,一惊之下,“啊哟”一声叫,忙向旁闪避。黄蓉站在门边,乘他立足未定,竹棒伸出,施展打狗棒法的“绊”字诀,腾的一下,将他绊了一交。霍都纵身上跃,但那“绊”字棒法乃一棒快似一棒,第一棒若能避过,立时躲开,方能设法挡架第二棒,现下一棒即遭绊倒,爬起身来想要避过第二棒,却谈何容易?脚下犹如陷入了泥沼,又似缠在无数藤枝之中,一交摔倒,爬起来又一交摔倒。 霍都的武功原本不弱,若与黄蓉正式动手,虽终须输她一筹,亦不致一上手便给摔得如此狼狈,只因身上斗然遭泼热茶,只道是中了极厉害的剧毒药水,只怕性命难保,稍停毒水发作起来,不知肌肤将烂得如何惨法,正当惊魂不定之际,黄蓉突然袭击,第一棒既已受挫,第二棒更无还手余地,黑暗中只摔得鼻青目肿。 这时武氏兄弟已闻声赶至。黄蓉喝道:“将这小贼擒下了!” 霍都情急智生,知道只要纵身站起,定是接着又给绊倒,“哎哟”一声大叫,假装摔得甚重,躺在地下,不再爬起。武氏兄弟双双扑下,去按他身子。霍都的铁骨摺扇忽地伸出,哒哒两下,已点了两人腿上穴道,将二人身子同时推出,挡住黄蓉竹棒,飞身跃起,上了墙头,双手一拱,叫道:“黄帮主,好厉害的棒法,好脓包的徒弟!” 黄蓉笑道:“你身上既中毒水,旁人岂能再伸手碰你?”霍都一听,只吓得心胆俱裂:“这毒水烫人肌肤,又带着一股茶叶之气,不知是何等厉害古怪的药物?”黄蓉猜度他的心意,说道:“你中了剧毒,可是连毒水的名儿也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谅来难以瞑目。好罢,说给你听那也不妨,这毒水叫作子午见骨茶。” 霍都喃喃的道:“子午见骨茶?”黄蓉道:“不错,只要肌肤上中了一滴,全身溃烂见骨,子不过午,午不过子,你还有六个时辰可活,快快回去罢。” 霍都素知丐帮黄帮主武功既强,智谋计策更人所难测,她父亲黄药师所学渊博之极,名字中有个“药”字,何况再加一个“师”字,自是精于药理,以她聪明才智与家传之学,调制这子午见骨药茶自是易如反掌,一时呆在墙头,不知该当回去挨命,还是低头求她赐予解药。 黄蓉知霍都实非蠢人,毒水之说,只能愚他一时,时刻长了,必能瞧出破绽,说道:“我与你本来无冤无仇,你若非言语无礼,也不致枉送了性命。”霍都听出一线生机,再也顾不得什么身分骨气,跃下墙头,一躬到地,说道:“小人无礼,求黄帮主恕罪。”黄蓉隐身门后,手指轻弹,弹出一颗九花玉露丸,说道:“急速服下罢。”霍都伸手接过,这是救命的仙丹,那敢怠慢,急忙送入口中,只觉一股清香直透入丹田,全身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又是一躬,说道:“谢黄帮主赐药!”这时他气焰全消,缓缓倒退,直至墙边,这才翻墙而出,急速出城去了。 黄蓉见他远离,微微叹息,解开武氏兄弟穴道,想起霍都那两句话:“好厉害的棒法,好脓包的徒弟。”虽以计挫敌,心中殊无得意之情,她以打狗棒法绊跌霍都,使的固是巧劲,也已牵得腹中隐隐作痛,坐在椅上,调息半晌。 小龙女点亮烛火。黄蓉打开来信,只见信上写道: “蒙古第一护国法师金轮大喇嘛致候郭大侠足下:适才枉顾,得仰风采,实慰平生。原期秉烛夜谈,岂料青眼难屈,何老衲之不足承教若斯,竟来去之匆匆也?古人言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悠悠我心,思君良深。明日回拜,祈勿拒人于千里之外也。” 黄蓉吃了一惊,将信交给杨过与小龙女看了,说道:“襄阳城墙虽坚,却挡不住武林高手,你郭伯伯身受重伤,我又使不出力气,眼见敌人大举来袭,这便如何是好?” 杨过道:“郭伯伯……”小龙女向他横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责备之意。杨过知她怪自己不顾性命相救郭靖,登时住口不言。黄蓉心中起疑,又问:“龙姑娘,过儿身子亦未痊愈,咱们只能依靠你与朱子柳大哥拒敌了。”小龙女自来不会作伪,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淡淡的道:“我只护着过儿一人,旁人死活可不和我相干。” 黄蓉更感奇怪,不便多说什么,向杨过道:“郭伯伯言道,此番全仗你出力。”杨过想起自己曾立心要害郭靖,心中惭愧,道:“小侄无能,致累郭伯伯重伤。”黄蓉道:“你好好休息罢,敌人来攻之时,咱们如不能力敌,即用智取。”转头向小龙女说道:“龙姑娘,你来,我跟你说句话。” 小龙女踌躇道:“他……”自杨过回进襄阳之后,小龙女守在他床前一直寸步不离,听黄蓉叫她出去,生怕杨过又受损伤。黄蓉道:“敌人既说明日来攻,今晚定然无事。我跟你说的话,与过儿有关。”小龙女点点头,低声嘱咐杨过小心提防,才跟黄蓉出房。 黄蓉带她到自己卧室,掩上了门,说道:“龙姑娘,你想杀我夫妇,是不是?” 小龙女虽生性真纯,却绝非傻子,她立意要杀郭靖夫妇以救杨过性命,黄蓉若用言语盘套,她焉能吐露实情,但黄蓉摸准了她性格,竟尔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小龙女一怔,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你们待我这样好,我干么……干么要杀你们?”黄蓉见她脸生红晕,神情忸怩,更料得准了,说道:“你不用瞒我,我早知道啦。过儿说我夫妇害死了他爹爹,要杀我夫妇二人报仇。你心爱过儿,便要助他完成这番心愿。” 小龙女给她说中,无法谎言欺骗,又道杨过已露了口风,半晌不语,叹了口气道:“我便是不懂。”黄蓉道:“不懂什么?”小龙女道:“过儿今日却又何以舍命救郭大爷回来?他和金轮国师他们约好,要一齐下手杀死郭大爷。”黄蓉听了大惊,她虽猜到杨过心存歹念,却绝未料到他竟致与蒙古人勾结,当下不动声色,装作早已明白一切,道:“想是他见郭大爷对他情义深重,到得临头,不忍下手。” 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说了。他宁可不要自己性命,也只由得他。我早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好人,甘愿自己死了,也不肯伤害仇人。” 黄蓉于倏忽之间,脑中转了几个念头,却推详不出她这几句话是何用意,但见她神色之间甚是凄苦,顺口慰道:“过儿的杀父之仇,中间另有曲折,咱们日后慢慢跟他说明。他受伤不重,将养几日,也便好了,你不用难过。” 小龙女向她怔怔的望了一会儿,突然两串眼泪如珍珠断线般滚下来,哽咽道:“他……他只有七日之命了,还……还说什么将养几日?” 黄蓉一惊,忙问:“什么七日之命?你快说,咱们定有救他之法。” 小龙女缓缓摇头,终于将绝情谷中之事说了出来,杨过怎样中了情花之毒,裘千尺怎地给他只服半枚绝情丹,怎地限他在十八日中杀了他夫妇二人回报才给他服另半枚,又说那情花剧毒发作时如何痛楚,世间又如何只有那半枚绝情丹才能救得杨过性命。 黄蓉越听越惊奇,万想不到裘千丈兄弟竟还有一个妹子裘千尺,酿成了这等祸端。小龙女述毕原委,说道:“他尚有七日之命,便今晚杀了你夫妇,也未必能赶回绝情谷了,我更要害你夫妇作甚?我只是要救过儿,至于他父仇什么的,全不放在心上。” 黄蓉初时只道杨过心藏祸胎,纯是为报父仇,岂知尚有这许多曲折,如此说来,他力护郭靖,实如自戕,这般舍己为人的仁侠之心当真万分难得。她缓缓站起,在室中彷徨来去,饶是她智计绝伦,处此困境,苦无善策,想到再过几个时辰,敌方高手便大举来袭,自己虽安慰杨过说:“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 小龙女全心全意只深爱杨过。黄蓉的心却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丈夫,一半给了女儿,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与芙儿平安。”陡地转念:“过儿能舍身为人,我岂便不能?”转身慨然道:“龙姑娘,我有一策能救得过儿性命,你可肯依从么?” 小龙女大喜之下,全身发颤,道:“我……我……便是要我死……唉,死又算得什么,便是比死再难十倍……我……我都……”黄蓉道:“好,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能泄漏,连过儿也不能说给他知道,否则便不灵了。”小龙女连声答应。黄蓉道:“明日你和过儿联手保护郭大爷,待危机一过,我便将我首级给你,让过儿骑了汗血宝马,赶去换那绝情丹便是。” 小龙女一怔,奇道:“你说什么?”黄蓉柔声道:“你爱过儿,胜于自己的性命,是不是?只要他平安无恙,你自己便死了也是快乐的,是不是?”小龙女点头道:“是啊,你怎知道?”黄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爱自己丈夫也如你这般。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心爱子女,不逊于夫妻情义。我只求你护我丈夫女儿平安,别的我还希罕什么?”小龙女沉吟不答。 黄蓉又道:“若非你与过儿联手,便不能打退金轮国师。过儿曾数次舍命救我夫妇,难道我一次也救他不得?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不到三日,便能赶到绝情谷。我跟你说,那裘千丈与过儿的父亲全是我一人所伤,跟郭大爷绝无干系。裘千尺见了我的首级,纵然心犹未足,也不能不将解药给了过儿。此后你们二人如能为国出力,为民御敌,那自然最好,否则便在深山幽谷中避世隐居,我也一般感激。” 这番话说得明明白白,除此之外,确无第二条路可走。小龙女近日来一直在想如何杀了郭靖、黄蓉,好救杨过性命,但此时听黄蓉亲口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又觉万分过意不去,如何答应得下,只不住摇头,道:“那不成,那不成!” 黄蓉还待解释,忽听郭芙在门外叫道:“妈,妈,你在那儿?”语声惶急。黄蓉吃了一惊,问道:“芙儿,什么事?”郭芙推门而进,也不理小龙女便在旁边,当即扑在母亲怀里,叫道:“妈,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黄蓉皱眉道:“又怎么啦?”郭芙哽咽道:“他……他哥儿俩,到城外打架去啦。” 黄蓉大怒,厉声道:“打什么架?他兄弟俩自己打自己么?”郭芙极少见母亲如此发怒,不禁甚是害怕,颤声道:“是啊,我叫他们别打,可是他们什么也不听,说……说要拚个你死我活。他们……他们说只回来一个,输了的就算不死,也不回来见……见我。”黄蓉越听越怒,心想大敌当前,满城军民性命只在呼吸之间,这兄弟俩还为了争一个姑娘竟尔自相残杀。她怒气冲动胎息,登时痛得额头见汗,低沉着声音道:“定是你在中间捣乱,你跟我详详细细的说,不许隐瞒半点。”郭芙向小龙女瞧了一眼,脸上微微晕红,叫了声:“妈!” 小龙女记挂杨过,无心听她述说二武相争之事,转身而出,又去陪伴杨过,一路心中默默琢磨黄蓉适才的言语。 郭芙等小龙女出房,说道:“妈,他们到蒙古军营中行刺忽必烈,失手遭擒,累得爹爹身受重伤,全是女儿不好。这回事女儿再不跟你说,爹妈不是白疼我了么?”于是将武氏兄弟如何同时向她讨好、她如何教他们去立功杀敌以定取舍等情说了。黄蓉满腔气恼,却又发作不出来,只向她恨恨的白了一眼。 郭芙道:“妈,你教我怎么办呢?他哥儿俩各有各的好处,我怎能说多喜欢谁一些儿?我教他们杀敌立功,那不正合了爹爹和你的心意么?谁教他们这般没用,一过去便让人家拿住了?”黄蓉啐道:“二武的武功不强,你又不是不知道。”郭芙道:“那杨过呢?他又大不了他们几岁,怎地又斗国师又闯敌营,从来也不让人家拿住?” 黄蓉知女儿自小给自己娇纵惯了,她便明知错了,也要强辞夺理的辩解,也不追问过去之事,说道:“放回来也就是了,干么又到城外去打架?”郭芙道:“妈,是你不好,只因你说他们是好脓包的徒弟。”黄蓉一怔,道:“我几时说过了?” 第809章 神雕侠侣(114) 郭芙道:“我听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说,适才霍都来下战书,你叫他们擒他,反给点了穴道,你便怪他们脓包。”黄蓉叹了口气,道:“艺不如人,那有什么法子?‘好脓包的徒弟’这句话,是霍都说的。”郭芙道:“那便是了,你不跟霍都争辩,就是默认。他两兄弟愤愤不平,说啊说的,二人争执起来,一个埋怨哥哥擒拿霍都时出手太慢,另一个说兄弟挡在身前,碍手碍脚。二人越吵越凶,终于拔剑动手。我说:‘你们在襄阳城里打架,给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再说爹爹身上负伤,你们气恼了他,我永世也不会再向你哥儿俩瞧上一眼。’他们就说:‘好,咱们到城外打去。’” 黄蓉沉吟片刻,恨恨的道:“眼前千头万绪,这些事我也理不了。他们爱闹,由得他们闹去罢。”郭芙搂着她脖子道:“妈,要是二人中间有了损伤,那怎生是好?”黄蓉怒道:“他们若是杀敌受伤,咱们这才牵挂。他们同胞手足,自己打自己,死了才活该。”郭芙见母亲神色严厉,与平时纵容自己的情状大异,不敢多说,掩面奔出。 这时天将黎明,窗上已现白色。黄蓉独处室中,虽恼怒武氏兄弟,但从小养育他们长大,总是悬念,想起来日大难,不禁掉下泪来,又记着郭靖的伤势,到他房中探望。 只见郭靖盘膝坐在床上运功,脸色虽苍白,气息却甚调匀,知道只要休养数日,便能痊愈,当此情景,不禁想起少年时两人同在临安府牛家村密室疗伤的往事。 郭靖缓缓睁开眼来,见妻子脸有泪痕,嘴角边却带着微笑,说道:“蓉儿,你知我的伤势不碍事,又何必耽心?倒是你须得好好休息要紧。”黄蓉笑道:“是了。这几天腹中动得厉害,你的郭破虏还是郭襄,就要见爹爹啦。”她怕郭靖耽心,绝口不提霍都下战书与武氏兄弟出城之事。郭靖道:“你叫二武加紧巡视守城,敌人知我受伤,只怕乘机前来袭击。”黄蓉点头答应。郭靖又问:“过儿的伤势怎样啦?” 黄蓉还未回答,只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杨过的声音接口道:“郭伯伯,我不过一些外伤,服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当他一回事。”说着推门进来,说道:“我已到城头上去瞧了一周,众弟兄都斗志高扬,只武家兄弟……”黄蓉一声咳嗽,向他使个眼色,杨过当即会意,说道:“武家兄弟说,你为他们身受重伤,敌人再来攻城,必当死战,方能报答你老人家的恩德。”郭靖叹道:“经此一役,他兄弟俩也该长了一智,别把天下事瞧得太过容易了。”杨过道:“郭伯母,姑姑没跟你在一起么?”黄蓉道:“我跟她说了一会子话,想是她回去睡啦。自你受伤之后,她还没合过眼呢。” 杨过“嗯”了一声,心想她与黄蓉说话之后,必来告知,只是她回来时,恰好自己到城头巡视去了。他初进襄阳时,一心一意要刺杀郭靖夫妇,但一经共处数日,见他二人赤心为国,事事奋不顾身,已大为感动,待在蒙古营中一战,郭靖舍命救护自己,这才死心塌地的将杀他之心尽数抛却,反过来决意竭力以报。他自知再过七日,情花之毒便发,索性一切置之度外,在这七日之中做一两件好事,也不枉了一世为人。他也料得到郭靖既受重伤,敌军必乘虚来攻,是以力气稍复,即到城头察看防务。 这时牵记着小龙女,正要去寻她,忽听得十余丈外屋顶上一人纵声长笑,跟着铮铮两声大响,金铁交鸣,正是金轮国师到了。 郭靖脸色微变,顺手一拉黄蓉,想将她藏于自己身后。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 郭靖放开了黄蓉的手,说道:“对,国事为重!”黄蓉取出竹棒,拦在门口,心想自己适才与小龙女所说的那番话,她尚未转告杨过,不知他要出手御敌,还是要乘人之危,既报私仇、又取解药?此人心性浮动,善恶难知,如真反戈相向,那便大事去矣,虽横棒守在门口,眼光却望着杨过。 郭靖夫妇适才短短对答的两句话,听在杨过耳中,却宛如轰天霹雳般惊心动魄。他决意相助郭靖,也只是为他大仁大义所感,还是一死以报知己的想法,此时突听到“国事为重”四字,又记起郭靖日前在襄阳城外所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几句话,心胸间斗然开朗,眼见他夫妻俩相互情义深重,然而临到危难之际,处处以国为先,自己却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与小龙女两人的情爱,几时有一分想到国家大事?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相形之下,真是卑下极了。 霎时之间,幼时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那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语句,在脑海间变得清晰异常,不由得既觉汗颜无地,又是志气高昂。眼见强敌来袭,生死存亡系乎一线,许多平时从来没想到、从来不理会的念头,这时突然间领悟得透彻无比。他心志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来,脸上神采焕发,宛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心中所转念头虽多,其实只是一瞬间之事。黄蓉见他脸色自迷惘而羞愧,自激动而凝定,却不知他所思何事,忽听他低声道:“你放心!”一声清啸,拔出君子剑抢到门口。 金轮国师双手各执一轮,站在屋顶边上,笑道:“杨兄弟,你东歪西倒,朝三暮四,成了反覆小人,这滋味可好得很啊?” 若在昔日,杨过听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时他思路澄澈,心境清明,暗道:“你这话说得不错,时至今日,我心意方坚。此后活到一百岁也好,再活一个时辰也好,我是永远不会反覆的了。”笑道:“国师,你这话挺对,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我竟助着郭靖逃了回来。他一到襄阳,便不知藏身何处,我再也找他不到了,正自后悔烦恼。你可知他在那里么?”说着跃上屋顶,站在他身前数尺之地。 国师斜眼相睨,心想这小子诡计多端,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笑道:“倘若找到了他,那便怎地?”杨过道:“我提手便是一剑。”国师道:“哼,你敢杀他?”杨过道:“谁说杀他?”国师愕然道:“那你杀谁?” 嗤的一响,君子剑势挟劲风,向他左胁刺去,杨过同时笑道:“自然杀你!”他在笑谈之际斗然刺出一剑,招数固极凌厉,又是出其不意的近身突袭,国师只要武功稍差,若与尼摩星、潇湘子等人相仿,这一剑已送了他性命,总算他变招迅捷,危急中运劲左臂,向外疾掠,挡开了剑锋。但君子剑何等锐利,他手臂上还是给剑刃划了一道长长口子,深入近寸,鲜血长流。 国师虽知杨过狡黠,却也万料不到他竟会在此时突然出招,以致一入襄阳便即受伤,折了锐气,不由得大怒,右手金轮呼呼两响,连攻两招,同时左手银轮也递了过去。杨过一步不退,敌来三招,他也还了三剑,笑道:“我在蒙古军中受你金轮之伤,此刻才还得一剑。我这剑上有些古怪,你知不知道?”国师金银双轮连连抢攻,忍不住问道:“什么古怪?”杨过笑道:“这古怪须怪不得我。”国师道:“花言巧语,无耻狡童!什么怪不得你?”杨过洋洋得意,说道:“我这剑从绝情谷中得来。公孙止擅用毒药,日后你若侥幸中毒不死,那便去找他算帐罢。” 国师暗暗吃惊,他亲眼见到这口剑确是从绝情谷中取来,不知公孙老儿是否在剑锋上喂了毒药?惊疑不定,出招稍缓。其实剑上何尝有毒?杨过想起黄蓉以热茶吓倒霍都,自知武功不是国师敌手,于是乘机以言语扰敌心神,眼见一言生效,当下凝神守御,得空便还一招,总要使他缓不出手来裹伤。国师左臂伤势虽不甚重,但血流不止,便算剑上无毒,时候一长,力气也必大减,心想眼前情势,利在速战,催动双轮,急攻猛打。 杨过知他心意,长剑守得严密异常。国师双轮上的劲力越来越大,猛地里金轮上击,银轮横扫,杨过眼见抵挡不住,纵跃避开。国师撕下衣襟待要裹伤,杨过却又挺剑急刺。如此来回数次,国师计上心来,待他远跃避开之际,自己同时后跃,跟着银轮掷出,教杨过不得不再向后退,如此两人之间相距远了,待得杨过再度攻上,他已乘这瞬间,将撕下的衣襟在左臂上一绕,包住伤处,又觉伤口只是疼痛,并无麻痒之感,似乎剑上无毒,心中一宽。 就在此时,只听得东南角上呛啷叮当之声急作,兵刃相互撞击,杨过放眼望去,见小龙女手舞长剑,正自力战潇湘子与尼摩星两人。潇湘子的哭丧棒在蒙古战阵中给杨过夺去,杨过昏迷中早不知抛在何处,此刻他手中又持一棒,形状与先前所使的相同,只不知其中是否藏有毒砂。杨过心想郭靖夫妇就在下面房中,若为国师发觉,为祸不小,该当将他引得越远越好,但此事必须不露丝毫痕迹,否则弄巧反拙,叫道:“姑姑莫慌,我来助你!”几个纵跃,抢到尼摩星身后,挺剑向他刺去。 国师中了杨过暗算,极为恼怒,但想此行的主旨是刺杀郭靖,这狡童一剑之仇日后再报不迟,纵声大叫:“郭靖郭大侠,老衲来访,你怎地不见客人?”他叫了几声,四下无人答应,只西北方传来一阵阵吆喝呼斗,正是他两个弟子达尔巴和霍都在围攻朱子柳。见杨过、小龙女与潇湘子、尼摩星一时胜败难分,屋下人声渐杂,却是守城的兵将得知有人进城偷袭,纷纷赶来捉拿奸细。 国师心想这些军士不会高来高去,奈何不了自己,但人手一多,不免碍手碍脚,又高声叫道:“郭靖啊郭靖,枉为你一世英名,何以今日竟做了缩头乌龟?” 他连声叫阵,要激郭靖出来,到后来越骂越厉害,始终不见郭靖影踪,心想:“襄阳数万户人家,怎知他躲在何处?此人甘心受辱,一等养好了伤,再要杀他便难了。”微一沉吟,毒计登生,跃下屋顶,寻到后院的柴草堆,取出火刀火石,纵起火来,东跃西窜,连点了四五处火头,才回到屋顶,心想火势一大,不怕你不从屋里出来。 杨过虽与潇湘子二人接战,但眼光时时望向国师,突见他纵火烧屋,郭靖居室南北两处都冒上了烟焰,心中一惊,险些给尼摩星的铁蛇扫中胸口,急忙缩胸避开,寻思:“郭伯伯受伤沉重,郭伯母临盆在即,这番大火一起,两人若不出屋,必受火困,但如逃出屋来,正撞见金轮贼秃。”料想小龙女虽以一人而敌两大高手,暂且无碍,向潇湘子急刺两剑,跃下屋顶,冒烟突火,来寻郭靖夫妇。 只见黄蓉坐在郭靖床边,窗中一阵阵浓烟冲了进来。郭靖闭目运功,黄蓉双眉微蹙,脸上却神色自若,见杨过进来,只微微一笑。杨过见二人毫不惊慌,心下略定,一转念间,已想到一计,低声道:“我去引开敌人,你快扶郭伯伯去安稳所在暂避。”说着伸手轻轻揭下郭靖头顶帽子,越窗而出。 黄蓉一怔,不知他捣什么鬼,见烟火渐渐逼近,伸手扶住郭靖,说道:“咱们换个地方。”手上刚欲用劲,突然间腹中一阵剧痛,不由得“哎唷”一声,又坐回床边,心中大恨:“小鬼头儿,不迟不早,偏要在这当口出世,那不是存心来害爹娘的命?”她产期本来尚有数日,只因连日惊动胎息,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杨过一出窗口,见四下里兵卒高声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向屋顶放箭,有的在地下挥动长刀、双脚乱跳的喝骂。他跃向一名灰衣小兵身后,伸手点了他穴道,将郭靖的帽子往他头上一罩,随即将他负在背上,提剑舞动剑花,跃上屋顶。 此时潇湘子、尼摩星双战小龙女,达尔巴、霍都合斗朱子柳,均已大占上风。金轮国师却将两个轮子逼住了郭芙,双轮利口不住在她脸边划来划去,相距不过数寸,不住喝问她父母的所在。郭芙头发散乱,手中长剑的剑头已给金轮砸断,兀自咬紧牙关恶斗,对国师的问话宛似不闻,心中恼怒异常:“大武小武若不去自相残杀,此时我们三人联手,何惧这贼秃?”忍不住脱口而出:“好,你们两个只管争去,不论是谁胜了,回来只见到我的尸首罢啦!”国师奇道:“你说什么?郭靖在那里?” 他正在等郭芙回答,突见杨过负着一人向西北方急逃,他背上那人一动也不动,自是郭靖,当即撇下郭芙,发脚追去。潇湘子、尼摩星、达尔巴、霍都四人见到,也都抛下对手,随后赶去。朱子柳不敢怠慢,追去助杨过护卫郭靖。 杨过上屋之时,奔过小龙女身旁,向她使个眼色,微微一笑,神气诡异。小龙女知他又在使诈,只猜不透他安排下什么计策,见敌人势大,放心不下,便要一同追去相助,忽听得屋下“哇哇”几声,传出婴儿啼哭之声。郭芙喜道:“妈妈生了弟弟啦!”一跃下地。天下女子心理,若知有人生育,必问是男是女,小龙女好奇心不异常人,又想杨过智计多端,这一笑之中似显占上风,且去瞧瞧黄蓉的孩儿再说,跟着进屋。 金轮国师提气急追,距杨过越来越近,心下大喜,暗想:“这一次瞧你还能逃出我的手掌?”见他背负那人头上帽子正是郭靖昨日所戴,自是郭靖无疑。 杨过所学的古墓派轻功可说天下无双,虽背上负人,但想到多走一步,郭伯伯便离危险远一步。他没命价狂奔,国师一时倒也追他不上。杨过在屋顶奔驰一阵,听得背后脚步声渐近,跃下地来,在小巷中东钻西躲,大兜圈子,竟与国师捉起迷藏来。杨过的轻功虽稍胜国师一筹,毕竟背上负了人,若在平原旷野之间,早给赶上,但他尽拣阴暗曲折的里巷东躲西藏,国师始终追他不上。两人兜得几个圈子,潇湘子、尼摩星与朱子柳三人也已先后到来。 第810章 神雕侠侣(115) 国师向尼摩星道:“尼摩老兄,你守在这巷口,我进去赶那兔崽子出来。”尼摩星怪眼一翻,喝道:“和尚的话和尚自己听的,尼摩星老兄大大不听的。”国师心想这天竺矮子不可理喻,跃上墙头,放眼四望,见杨过负着郭靖正缩在墙角喘气。他心下大喜,悄悄从墙头掩近,正要跃下擒拿,杨过突然大叫,跳起身来,钻入了烟雾之中,登时失了影踪。 国师纵火本是要逼郭靖逃出,但这时到处烟焰弥漫,反而不易找人了,正自东张西望,忽听达尔巴大叫:“在这里啦!”国师寻声跟去,只见达尔巴挥动黄金杵,正与杨过相斗。国师纵身而前,先截住杨过的退路。杨过向前疾冲,晃身闪到了达尔巴身旁。便在此时,国师银轮已然掷出。银轮来势如风,杨过不及闪避,嗤的一声,已掠过郭靖肩头,在他背上深深划了一道口子。国师大喜,叫声:“着!”那知杨过不理郭靖死活,仍放步急奔。 杨过冲出巷头,只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道:“小子,投降了罢!”正是潇湘子手执杆棒,拦在巷口。此时杨过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抬头一望,墙头上黑漆一团,却是尼摩星站着。杨过纵身跳上墙头,尼摩星怪蛇当头击下,要逼他回入巷中。杨过心想拖延已久,郭靖与黄蓉此时定已脱险,反手抓起背上那小兵往尼摩星手中一送,叫道:“郭靖给你!” 尼摩星惊喜交集,只道杨过反反覆覆,突又倒戈投降,却将一件大功劳送到自己手中,当即伸手抱住。杨过飞脚狠踢,正中他臀部,将他踢下墙头。尼摩星大声欢叫:“我捉到了郭靖的,我是蒙古国第一大勇士的!”潇湘子和达尔巴焉肯让他独占功劳,前来争夺。三人分别拉住那小兵的手足用力拉扯,三人全都力大异常,只这么一扯,将那小兵拉成了三截。他头上帽子落下,三人看清楚原来不是郭靖,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国师见杨过撇下郭靖而逃,早知其中必有蹊跷,并不上前争夺,见三人突然呆住,哼了一声,骂道:“呆鸟!”迳自又去追赶杨过,心想今日便拿不到郭靖,只要杀了这反覆奸诈的小子,也就不枉了来襄阳一遭。 但此时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却又往何处追寻?国师微一沉吟,已自想到:“杨过这兔崽子背了个假郭靖,费这么大的力气奔逃,自是要引得我瞎追一场。郭靖却必在我先前纵火之处附近。我不妨将计就计,引他过来。”迳往火头最盛处奔去。 杨过躲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察看动静,见国师又迅速奔回郭靖的住所。他不知郭靖是否已然逃远,心中挂虑,悄悄跟随。见国师奔到那大屋附近,向下跃落,叫道:“好郭靖,原来你在此处,快跟老和尚走罢!”杨过大惊,正要跟着跃下,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兵刃相交,又听国师大喝:“郭靖,快快投降罢!”跟着金铁撞击之声连续不绝。杨过眼珠子一滚,暗笑:“臭贼秃,险些上了你的鬼当,可笑你弄巧成拙,假装什么兵器撞击。郭伯伯伤成这个样子,怎能用兵刃跟你过招?又怎能如此乒乒乓乓的打个不休?你想骗我出来,我偏躲在这儿瞧你捣鬼。” 忽听得国师大声叫道:“杨过,这次你总死了罢!”杨过一奇:“什么这次我死了?”随即会意:“他引不出我,便想引得郭伯伯冲出来救我。”只听国师哈哈笑道:“杨过啊杨过,你今日将小命送在我手里,也算活该。” 他一言方毕,突然烟雾中白影晃动,一个少女窜了出来,挺剑向国师扑去。杨过叫道:“姑姑,我在这儿!”但国师已挥动轮子将小龙女截住。原来国师大叫大嚷,显得杨过遭逢危难,小龙女听到后情切关心,冲出来动手。杨过仗剑上前,和小龙女相对一笑,使出“玉女素心剑法”,将国师裹在剑光之中,国师暗暗叫苦:“这番惹祸上身,却教他二人双剑合璧。”四下里热气蒸腾,火柱烟梁,纷纷跌落。 国师奋力挥轮挡开两人双剑,急往西北角上退却。杨过叫道:“今日不容他再逃,务须诛了这个祸根。”长剑颤动,身随剑起,刺向国师后心。 国师自上次在“玉女素心剑法”下铩羽,潜心思索,钻研了一套对付这剑法的武功,但想对方双剑合璧,奥妙无方,两人心灵合一,成为一个四腿四臂的武学高手,是否真能破解,殊无把握,此时形势危急,顾不得自己这套“五轮大转”尚有许多漏洞,只得一试,于是探手怀中,呛啷啷一阵响亮,空中飞起三只轮子,手中却仍各握一轮。这金银铜铁铅五轮轻重不同,大小有异,他随接随掷,轮子出来时忽正忽歪。 杨过与小龙女登感眼花缭乱,心下暗惊。杨过向左刺出两剑,身往右靠,小龙女立时会意,手中淑女剑向右连刺,脚步顺势移动,往杨过身侧靠近。两人见敌招太怪,不敢即攻,要先守紧门户,瞧清楚敌人招术的路子,再谋反击。 国师五轮运转如飞,但见两人剑气纵横,结成一道光网,五轮合起来的威力虽强,却攻不进剑光之中,暗叹:“瞧我这五轮齐施,还是奈何不了两个小鬼的双剑合璧。”正自气馁,小龙女怀中突然“哇哇”两声,发出婴儿的啼哭。这一来不但国师大吃一惊,连杨过也诧异无比,三人一呆之下,手下招数均自缓了。 小龙女左手在怀中轻拍,说道:“小宝宝莫哭,你瞧我打退老和尚。”那知婴儿越哭越厉害。杨过低声问:“郭伯母的?”小龙女点点头,向国师刺了一剑。 国师横金轮挡住,他没听清楚杨过的问话,一时想不透小龙女怀抱一个婴儿作甚,但想她身上多了累赘,剑法势必威力大减,当下催动金轮,猛向小龙女攻击。 杨过连出数剑,将他的攻势接了过去,侧头问道:“郭伯伯、郭伯母都好么?”小龙女道:“黄帮主扶住郭大爷从火窟中逃走……”当的一响,她架开国师左手铜轮,又道:“当时情势危急,大梁快摔下来啦,我在床上抢了这女孩儿……”杨过向国师右腿横削一剑,解开了他推向小龙女的铅轮,说道:“是女孩儿?”他想郭靖已生了一个女儿,这次该生男孩,那知又是一个女儿,颇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小龙女点头道:“是女孩儿,你快接去……”说着左手伸到怀中,想把婴孩取出交给杨过。 婴儿哭叫声中,国师攻势渐猛,三个轮子在头顶呼呼转动,俟机下击,手中双轮更加凌厉。杨过竭尽全力也只勉强挡住,那里还能缓手去接婴儿?小龙女叫道:“你快抱了孩儿,骑汗血宝马到……”当当两响,国师双轮攻得二人连遇凶险,小龙女一句话再也说不下去。这时他二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玉女素心剑法的威力已施展不出。 杨过心想只有自己接过婴儿,小龙女才不致分神失手,慢慢靠向她身旁。小龙女也正要将婴儿交给杨过,二人心意合一,霎时间双剑锋芒陡长,国师给迫得退开两步。小龙女左手将婴儿送了过来,杨过正要伸手去接,倏地黑影闪动,铁轮斜飞而至,砸向婴儿。小龙女怕婴儿受伤,左手松开婴儿,手掌翻起,往铁轮上抓去。那铁轮来势威猛,轮子边缘锋利逾于刀刃,但小龙女手上带着金丝手套,手掌与铁轮相接,立即顺势向外一推,再以斜劲消去轮子急转之势,向上微托,抓了下来,正是四两拨千斤的妙用。 就在此时,杨过已将婴儿接过,见小龙女抓住铁轮,叫了声:“好!”国师这轮子倘若向小龙女直砸,她原难抓住,只因准头向着婴儿,她才侧拿得手。小龙女一拿到轮子,甚是高兴,轻轻一笑,学着国师的招式,举起铁轮往敌人砸去,要来一个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国师又惊又愧,五轮既失其一,这“五轮大转”登时破了。他索性收回两轮,手中只剩金银二轮,横砍直击,威力又增。 杨过左手抱了孩子,道:“咱们先杀了这贼秃,其余慢慢再说。”小龙女道:“好!”左手持铁轮挡在胸口,与杨过双剑齐攻。她手中多了一厉害武器,又少了婴儿的拖累,本该威力倍增,岂知数招之下,与杨过的剑法格格不入,竟尔难以合璧。她越打越惊,不知何以如此。却不知“玉女素心剑法”的妙诣,纯在使剑者两情欢悦,心中全无渣滓,此时双剑之中多了一个铁轮,就如一对情侣之间插进了第三者,波折横生,如何再能意念相通?如何能化你心为我心?两人一时之间均未悟到此节,又斗数合,竟比两人各自为战尚要多了一番窒滞。小龙女大急,道:“今日斗他不过了,你快抱婴儿到绝情谷……” 杨过心念一动,已明白了她用意:此时若骑汗血宝马出城,七日之内定能赶到绝情谷,他虽不能携去郭靖、黄蓉的首级,但带去了二人的女儿,对裘千尺说郭靖夫妻痛失爱女,定会找上绝情谷来,那时自可设法报仇。当此情境,裘千尺势必心甘情愿的交出半枚丹药来。待得身上剧毒既解,可再奋力救此幼女出险。这缓兵之计,料想裘千尺不得不受。若在两日之前,杨过对此举自毫不迟疑,但他此时对郭靖赤心为国之心钦佩已极,实不愿为了自己而使他女儿遭遇凶险,这时夺他幼女送往绝情谷,无论如何是乘人之危,非大丈夫所当为,微一沉吟,便道:“姑姑,这不成!” 小龙女急道:“你……你……”她只说了两个“你”字,嗤的一响,左肩衣服已给国师金轮划破。杨过道:“如此作为,我怎对得起郭伯伯?有何面目使这手中之剑?”说着将君子剑一举。他心意忽变,小龙女原不知情,她全心全意只求解救杨过身上之毒,听他说既要对得起杀父仇人,又要做一个有德君子,不禁错愕异常。二人所思既左,手上剑法更难于相互呼应。国师乘势踏上,手臂微曲,一记肘锤击在杨过左肩。 杨过只觉半身一麻,抱着的婴儿脱手落下。他三人在屋顶恶斗,婴儿一离杨过怀抱,迳往地下摔落。杨过与小龙女齐声惊叫,想要跃落相救,那里还来得及? 国师听了二人断断续续的对答,已知这婴儿是郭靖、黄蓉之女,心想虽拿不着郭靖,携走他女儿为质,再逼他降服,岂不是奇功一件?眼见情势危急,右手一挥,银轮飞出,刚好托在婴儿的襁褓之下。 银轮将婴儿托在轮上,离地五尺,平平飞去。三人齐从屋顶纵落,要去抢那轮子。杨过站得最近,见银轮越飞越低,不久便要落地,当即右足在地下一点,一个打滚,要垫身银轮之下,连轮和人一并抱住,使婴儿不受半点损伤。突见一只手臂从旁伸过,抓住了银轮,连着婴儿抱了过去。那人随即转身便奔。 杨过翻身站起,国师与小龙女已抢到他身边。小龙女叫道:“是我师姊。” 杨过见那人身披淡黄道袍,右手执着拂尘,正是李莫愁的背影,不知如何,此人竟会在这当口来到襄阳,心想此人生性乖张,出手毒辣无比,这幼女落在她手中,那里还会有什么好下场?提气疾追。 小龙女大叫:“师姊,师姊,这婴儿大有干连,你抱去作甚?”李莫愁并不回头,遥遥答道:“我古墓派代代都是处女,你却连孩子也生下了,好不识羞!”小龙女道:“不是我的孩儿啊。你快还我。”她连叫数声,中气一松,登时落后十余丈。眼见李莫愁等三人向北而去,当即追了下去。 这时城中兵马来去,到处是呼号喝令之声,或督率救火,或搜捕奸细。小龙女一概不闻不见,堪堪奔到城墙边,只见鲁有脚领着一批丐帮的帮众正在北门巡视,以防敌人乘着城中火起前来攻城,他一见小龙女,忙问:“龙姑娘,黄帮主与郭大侠安好罢?”小龙女不答他的问话,反问道:“可见到杨公子和金轮国师?可见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鲁有脚向城外一指,道:“三人都跳下城头去了。” 小龙女一怔,心想城墙如是之高,武功再强跳下去也得折手断脚,怎么三人都跳下了?瞥眼见一名丐帮弟子牵着郭靖的汗血宝马正在刷毛,心中一凛:“过儿便算夺得婴儿,若无这宝马,怎能及时赶到绝情谷去?”抢上前去拉住了马缰,转头向鲁有脚道:“我有要事出城去,急需此马一用。” 鲁有脚只记挂着黄蓉与郭靖二人,又问:“黄帮主与郭大侠安好吗?”小龙女翻身上马,道:“他二人安好。黄帮主刚生的婴儿却给那女人抢了去,我非去夺回不可。”鲁有脚一惊,忙喝令开城。 城门只开数尺,吊桥尚未放落,小龙女已纵马出城。汗血宝马神骏非凡,后腿一撑,已如腾云驾雾般跃过了护城河。城头众兵将见了,齐声喝采。 小龙女出得城来,只见两名军士血肉模糊的死在城墙角下,另有一匹战马也摔得腿断头裂,放眼远望,但见苍苍群山,莽莽平野,怎知这三人到了何处?她愁急无计,拍着宝马的颈道:“马儿啊马儿,我是去救你幼主,快快带我去罢!”那马也不知是否真懂她的言语,昂头长嘶,放开四蹄,泼剌剌往东北方奔去。 原来杨过与国师追赶李莫愁,直追上了城头,均想城墙极高,她已无退路,必可就此截住。那知李莫愁一上城头,顺手抓过一名军士,便往城下掷去,跟着向下跳落。待那军士与地面将触未触之际,她左足在军士背上一点,已将下落的急势消去,身子向前纵出,轻飘飘的着地,竟连怀中的婴儿亦未震动,那军士却已颈折骨断,哼都没哼一声,已然毙命。 国师暗骂:“好厉害的女人!”依样葫芦,也掷了一名军士下城,跟着跃落。 第811章 神雕侠侣(116) 杨过要以旁人来作自己的垫脚石,实有所不忍,见时机紧迫,心念一动,发掌将一匹战马推出城头,不待战马落地,飞身跃在马背,那马摔得骨骼粉碎,他却安然跃下,跟在国师之后追去。他先一日在蒙古军营中大战,为国师的轮子割伤两处,虽无大碍,但流血甚多,身子疲软,这日又苦战多时,实已支撑不住,然想到郭靖的幼女不论落在李莫愁或国师手中都凶多吉少,虽觉心跳渐剧,仍仗剑急追。 这三人本来脚程均快,但李莫愁手中多了个婴儿,国师臂受剑伤,剑上到底是否有毒毕竟捉摸不准,时时耽心创口毒发,不敢发力,因此每人奔跑都已不及往时迅捷,待得奔出数里,襄阳城已远远抛在背后,三人仍分别相距十余丈,国师追不上李莫愁,杨过也追不上国师。 李莫愁再奔得一阵,见前面丘陵起伏,再行数里便入丛山,加快脚步,只要入了山谷,便易于隐蔽脱身。她虽听小龙女说这不是她的孩子,但见杨过舍命死追,料来定是他与小龙女的孽种无疑,只要挟持婴儿在手,不怕她不拿师门秘传《玉女心经》来换。上次在古墓之中,小龙女将一本书抛入空棺,李莫愁待小龙女走开后入棺取来,却是一本常见的道书《参同契》,失望之余,对师传的《玉女心经》更加热中。 三人渐奔渐高,四下里树木深密,山道崎岖。国师心想再不截住,只怕给她藏入丛林幽峡,那就难以找寻。他从未与李莫愁动过手,但见她轻功了得,实是个劲敌,自己五轮已失其二,原不想飞轮出手,但见情势紧迫,不能再行犹豫迁延,大声喝道:“兀那婆娘,快放下孩儿,饶你性命,再不听话,可莫怪大和尚无情了。”李莫愁格格娇笑,脚下却更加快了。国师右臂挥动,呼呼风响,金轮卷成一道金虹,向她身后袭到。 李莫愁听得敌轮来势凌厉,不敢置之不理,只得转身挥动拂尘,待要往轮上拂去,蓦见轮子急转,金光刺眼,拂尘搭上了只怕立即便断,斜身闪跃,避开轮子正击。国师抢上两步,铜轮出手,这一次先向外飞,再以收势向里回砸。李莫愁仍不敢硬接,倒退三步,纤腰一折,以上乘轻功避了开去。但这么一进一退,与国师相距已不逾三丈。国师左手接过金轮,抢上几步,右手铅轮向她左肩砸下。 李莫愁拂尘斜挥,化作万点金针,往国师眼中洒将下来。国师铅轮上抛,挡开了她这一招,右手接住回飞而至的铜轮,双手互交,金铜两轮碰撞,当的一响,只震得山谷间回声不绝,这时左手的金轮已交在右手,右手的铜轮交在左手,双轮移位之际,杀着齐施。李莫愁斗逢大敌,精神一振,想不到这高瘦和尚膂力固然沉厚,出招尤为迅捷,展开生平所学,奋力应战。 两人甫拆数招,杨过已然赶到,他站在圈外数丈之地旁观,一面调匀呼吸,俟机抢夺婴儿。见二人越斗越快,三轮飞舞之中,一柄拂尘上下翻腾。 说到武功内力,国师均胜一筹,何况李莫愁手中又抱着一个婴儿,按理不到百招,她已非败不可。那知她初时护着婴儿,生怕受国师利轮伤害,但每见轮子临近婴儿身子,他反急速收招,微一沉吟,已然省悟:“这贼秃要抢孩子,自不愿伤她性命。”以她狠毒的心性,自然不顾旁人死活,既看破了国师的心思,每当他疾施杀着、自己不易抵挡之时,便即举婴儿挡护。这样一来,婴儿非但不是累赘,反成一面威力极大的盾牌,只须举起婴儿一挡,国师再凶再狠的绝招也即收回。 国师连攻数轮,都给李莫愁以婴儿挡开,杨过瞧得大急,二人中那一个只要手上劲力稍大半分,这婴儿那里还有命在?正想上前抢夺,只见国师右手金轮倏地自外向内回砸,左手铜轮跟着平推出去,这一来,两轮势成环抱,将李莫愁围在双臂之间。李莫愁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暗骂贼秃这一招不合出家人庄严身分,拂尘后挥,架开金轮,左手举婴儿护在胸前。国师当双手环抱之时,早已算就了后着,左手松指,铜轮突然向上斜飞,砸向她面门。 这轮子和她相距不过尺许,忽地飞出,来势又劲急异常,实不易招架,总算李莫愁一生纵横江湖,大小数百战,临敌经历实比国师丰富得多,危急中身子后仰,双脚牢牢钉在地下,拂尘却还攻敌肩。国师右肩疾缩,拂尘掠肩而过,仍有几根帚丝拂中了肩头。他左掌既空,顺势斩中了李莫愁左臂。李莫愁手臂登时酸麻无力,低呼一声:“啊哟!”纵身跃起,但觉手中已空,婴儿已让国师抢去。 国师正自大喜,忽觉身旁风响,杨过和身扑上,已夺过了婴儿,在地下一个打滚,长剑舞成一道光网,护住身后,跟着翻身站起,长剑一招“顺水推舟”,阻住两个敌人近身。原来他见婴儿入了国师之手,心知只要迟得片刻,再要抢回便千难万难,乘着他抱持未稳之际,不顾性命的以“夭矫空碧”扑上,一举奏功。婴儿在三人手中轮转,只一瞬间之事。 李莫愁也会他这身法,见他使得灵动,喝采:“小杨过,这一手耍得可俊!”国师大怒,双轮一击,声若龙吟,悠悠不绝,左手袍袖挥处,右手金轮向杨过递出。杨过长剑虚刺,转身欲逃,忽听得身后风响,却是李莫愁挥拂尘挡住了去路,笑道:“杨过别走!且斗斗这大和尚再说。”杨过眼见国师的金轮已递到身前不逾半尺,只得还剑招架。 二人连日鏖战,于对方功力招数,都已明明白白,一出手均是以快打快,但见二人身形晃动,三道光芒上下飞舞,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李莫愁暗暗惊异:“怎地相隔并无多日,这小子武功竟练到了如此地步?这恶和尚又恁地厉害?” 其实杨过武功固然颇有长进,一半也因自知性命不久,为了报答郭靖养育之恩,决意死拚,遇到险招之时常不自救,却以险招还险招,逼得国师只有变招。然杨过不顾自己性命,却须顾到婴儿安全,那肯如李莫愁这般以婴儿掩蔽自己要害?虽见国师与李莫愁相斗之时招数避开婴儿,但想到这是郭靖之女,半点不敢冒险大意,只因处处护着婴儿,时刻稍长,便给国师逼得险象环生。 国师见李莫愁不顾婴儿,出招便尽力避开婴儿身子,见杨过唯恐伤害婴儿,两轮便攻向婴儿的多而攻向他本人的反少。这一来,杨过更加手忙脚乱,抵挡不住,大声叫道:“李师伯,你快助我打退贼秃,别的慢慢再说。” 国师向李莫愁望了一眼,见她闲立微笑,竟是隔山观虎斗,两不相助,心中大惑不解:“小龙女也叫他师姊,这女人的确是他师伯,何以又不出手相助?其中必有诡计!须得尽快伤了这小子,抢过婴儿。”手上加劲,更逼得杨过左支右绌。李莫愁知国师不会伤害婴儿,不管杨过如何大叫求助,只是不理,双手负在背后,意态闲适。 又斗一阵,杨过胸口隐隐生疼,知自己内力不及对方,如此蛮打无法持久,多时不听到婴儿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头向婴儿望了一眼,只见她一张小脸眉清目秀,模样甚是娇美,正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自己。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但对怀中这个幼女心头忽起异样之感:“我此刻为她死拚,若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到她姊姊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李莫愁在旁见他势穷力竭,转瞬间便要命丧双轮之下,要待上前相助,随即想到:“这小子武功大进,正好假手和尚除他,否则日后不可复制。”便仍袖手不动。 三人中国师武功最强,李莫愁最毒,但论到诡计多端,却推杨过。他一阵伤心过了,随即筹思脱身之策,心想:“郭伯母当年讲三国故事,说道其时曹魏最强,蜀汉抗曹,须联孙权。”李莫愁既不肯相助自己,只有自己去助李莫愁了,当下唰唰两剑,挡住了国师,疾退两步,突将婴儿递给李莫愁,说道:“给你!” 这一着大出李莫愁意料之外,一时不明他用意,顺手将婴儿接过。杨过叫道:“李师伯,快抱了孩子逃走,让我挡住贼秃!”奋力刺出两剑,教国师欺不近身来。李莫愁心道:“原来他想我总还顾念师门之谊,不致伤了孩子,危急中递了给我,那真再妙不过。”她那想到这是杨过嫁祸的恶计,刚提步要走,国师回过手臂,金轮砸出,竟舍却杨过,击向她后心。这一招来得好快,她身形甫动,金轮已如影随形的击到。李莫愁无奈,只得回过拂尘挡架。杨过见计已售,登时松了口气,他顾念婴儿,却不肯如李莫愁般袖手旁观,以待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呼吸稍一调匀,立即提剑攻向国师。 这时红日中天,密林中仍有片片阳光透射进来,杨过精神一振,长剑更使得得心应手,只听当的一响,铜轮给君子剑削去一片。国师暗暗心惊,出招越见凌厉。杨过心生一计,叫道:“李师伯,你小心和尚这个轮子,给我削破的口子上染有剧毒,莫给他扫上了。”李莫愁问道:“为什么?”杨过道:“我这剑上所喂毒药甚是厉害!” 适才国师为杨过长剑刺伤,一直在耽心剑上有毒,但久战之后,伤口上并无异感,也就放心,此时听他一提,不由得心中一震:“公孙止为人险诈,只怕剑上果然有毒。”登时气便馁了。 李莫愁拂尘猛地挥出,叫道:“过儿,用毒剑刺这和尚。”伸手一扬,似有暗器射出。国师舞轮护住胸前,李莫愁这一下只虚张声势,她见国师如此武功,料想冰魄银针也射他不中,只阻得他一阻,已脱出双轮威力笼罩,转身便奔。 金轮国师虽疑心杨过剑上有毒,但伤口既不麻痒,亦不肿胀,实不愿此番徒劳往返,落得个负伤而归,见李莫愁逃走,拔步急追。 杨过心想如此打打追追,不知如何了局,令这初生婴儿在旷野中经受风寒,便算救回,只怕也难以养活,只有合二人之力先将国师击退,再筹良策,大声叫道:“李师伯,不用走啦!这贼秃身中剧毒,活不多久了。”叫声甫毕,见李莫愁向前急窜,钻进了山边的一个洞中。 国师一呆,不敢便即闯入。杨过不知李莫愁抢那婴儿何用,生怕她忽下毒手,他早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当即长剑护胸,冲了进去,眼见银光闪动,挥剑将三枚冰魄银针打落,叫道:“李师伯,是我!”洞中黑漆一团,但他双目能暗中见物,见李莫愁左手抱着孩子,右手又扣着几枚银针,他为显得并无敌意,转身向外,说道:“咱们联手先退贼秃。”仗剑守在洞口。 国师料想二人一时不敢冲出,盘膝坐在洞侧,解开衣衫,检视伤口,见剑伤处血色殷红,殊无中毒之象,伸手按去,伤口微微疼痛,再潜运内功一转,四肢百骸没半分窒滞,心中又喜又怒,喜的是杨过剑上无毒,怒的是竟尔受了这小子之骗,白白耽心半日。瞧那山洞时,见洞口长草掩映,入口处仅容一人,自己身躯高大,若贸然冲入,转折不便,只怕受了洞内两人暗算。 一时正无善策,忽听得山坡后一人怪声叫道:“大和尚,你在这里干什么的?”语声正是天竺矮子尼摩星。国师仍瞧定洞口,说道:“三只兔儿钻进了洞里,我要赶他们出来。” 尼摩星在襄阳城混闹一场,无功而退,在回归军营途中,远远望见国师的金铜铅三轮在空中飞旋,知他正与人动手,于是认明了方向过来,见国师全神贯注瞧着山洞,心中一喜,问道:“郭靖逃进了洞里么?”国师哼了一声,说道:“一只雄兔,一只雌兔,还有只小兔。”尼摩星更是欢喜,道:“啊,除了郭靖夫妇,还有杨过小子的。”国师由得他自说自话,不予理睬,四下一瞧,已有计较,伸手拾些枯枝枯草堆在洞口,打火点燃。是时西南风正劲,一阵阵浓烟立时往洞中涌入。 当国师堆积枯柴之时,杨过已知其计,对李莫愁低声道:“我去瞧瞧这山洞是否另有出口。”于是向内走去,走了七八丈,山洞已到尽头,回过头来低声道:“李师伯,他们用烟薰,你说怎么办?”李莫愁心想硬冲决计摆脱不了国师,躲在这里自然亦非了局,当真不济之时,只有丢下婴儿独自脱身,这和尚和自己无冤无仇,他志在婴儿,自也不会苦缠,因此并不惊慌,只微微冷笑。 过不多时,山洞中浓烟越进越多,杨李二人闭住呼吸,一时尚可无碍,那婴儿却又哭又咳。李莫愁冷笑道:“你心疼么?”杨过怀抱着这女婴一番舍生忘死的恶斗,心中已对她生了怜惜之情,听她哭得厉害,道:“让我抱抱!”伸出双手,走近两步。李莫愁拂尘唰的一下,向他的手臂挥去,喝道:“别走近我!你不怕冰魄银针吗?” 杨过向后跃开,听了“冰魄银针”四字,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想起幼时与她初次相遇,只将银针在手中握了片刻,即已身中剧毒,当下撕一片衣襟包住右手,走到洞口拾起李莫愁适才射他的三枚银针,针尾向下,将银针插入土中,只余一寸针尖留在土外,再洒上少些沙土,掩住针尖的光亮。此时洞口堆满了柴草,再加浓烟弥漫,他弓身插针,国师与尼摩星全未瞧见。 杨过布置已毕,退身回来,低声道:“我已有退敌之计,你哄着孩子别哭。”大声叫道:“好极了,山洞后面有出口,咱们快走!”声音中充满了欢喜之情。李莫愁一怔,还道山洞后面真有出路。杨过将口俯到她耳畔低声说道:“假的,我要叫贼秃上当。” 第812章 神雕侠侣(117) 国师与尼摩星听得杨过这般欢叫,一愕之下,但听得洞中寂然无声,婴儿的哭喊也渐渐隐去,那想得到是杨过以袍袖盖在婴儿脸上,只道他真的从洞后逸出。尼摩星不加细想,立即飞身绕到山坡之后去阻截。国师却心思细密,凝神听去,婴儿的哭喊只低沉细微,却非渐渐远去,知是杨过使诈,想骗他到山坡之后,便抱了孩子从洞口冲出,不禁暗暗冷笑:“这小小的调虎离山之计,也想在老和尚面前行使。”躲在洞侧,提起金铜两轮,只待杨过出来。 杨过叫道:“李师伯,那贼秃走了,咱们并肩往外。”忽又低声道:“咱们同时惊呼,诱他进洞。”李莫愁不明杨过要使何等诡计,但素知这小子狡猾,自己便曾吃过他不少亏,他既安排下妙策,谅必使得,好在婴儿抱在自己手中,只要先驱退国师,不怕他不拿《玉女心经》来换孩子,便点了点头。 两人齐声大叫“啊哟!”杨过假装受伤甚重,大声呻吟,叫道:“你……你如何对我下此毒手?”随即低声道:“你装作性命不保。”李莫愁怒道:“好,我今日……虽然死在你手里,却教你这小贼……也活不成。”说到后来,语声断续,已上气不接下气。国师在洞口听了大喜,心想这二人为了争夺婴儿,还未出洞,已自相残杀起来,看来已斗得两败俱伤。他生怕婴儿连带送命,便不能挟制郭靖,当即拨开柴草,抢进洞去,只跨得两步,突觉左脚底微微一痛。 他应变奇速,不待踏实,立即右足使劲,倒跃出洞,左足落地时小腿一麻,竟然险些摔倒。以他深厚内功,即令给人连砍数刀,纵跃时也不致站立不稳,心念一转,已知足底心为剧毒之物刺中,正要拉下鞋袜察看,尼摩星已从山坡转回,叫道:“小子骗人的,山后出口没有的,洞里郭靖和老婆的还有的。”国师住手不再脱鞋,脸上不动声色,说道:“你所料不错,但洞内并无声息,想来他们都给烟火薰得昏过去了。” 尼摩星大喜,心想这番生擒郭靖之功终于落在自己手上,他也不想国师何以不抢此功劳,舞动铁蛇护住身前要害,从洞口直钻进去。杨过这三枚银针倒插在当路之处,不论来人步子大小如何,都非踏中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走得又快,右脚一脚踏中银针,一痛之下未及缩步,左脚又踏上了另一枚针尖。天竺国天气炎热,国人向来赤足,尼摩星也不穿鞋,虽脚底板练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银针何等锐利,早已刺入寸许。他生性勇悍,小小受伤毫不在意,挥铁蛇在地下一扫,察觉前面地下再无倒刺,正要继续进内活捉郭靖和老婆的,猛地里两腿麻软,站立不稳,一交摔倒。才知针刺上毒性厉害非凡的,急忙连滚带爬的冲出洞来。只见国师除去鞋袜,捧着一只肿胀黝黑的左腿,正在运气阻毒上升。 尼摩星大怒,喝道:“坏贼秃,你明明中毒受伤,干么不跟我说,让我也上当的?”国师微微一笑,说道:“我上一当,你也上一当,这才两不吃亏啊。”尼摩星怒气勃发,不可遏制,大声怒骂:“我,郭靖也不要拿了,尼摩星,坏和尚,今日拚个死样活气的!”他双足已使不出半点力气,左手在地下一撑,和身向国师扑去,右手铁蛇往他头顶击落。国师举铜轮挡开铁蛇,随即横过手臂,一个肘锤撞出。尼摩星身在半空,难以闪避,国师这一招又来势迅捷,竟给他一锤打中肩头。 尼摩星虽筋骨坚厚,却也给打得剧痛攻心,他狂怒之下,也不顾自己死活的,扑将上去,牢牢抱住了国师,张口便咬,一口正咬在对方颈下的“气舍穴”上。若在平时,以国师如此武功,如何能让他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能给他咬中颈下大穴?但此时国师知道脚底所中毒针非同小可,全身内力都在与毒气相抗,硬逼着不令毒气冲过大腿与小腿之间的“曲泉穴”,只要严守此关,最多是废去一只小腿,还不致送了性命,当尼摩星扑上来之时,他已变成内力全失,只以外功与他相抗。尼摩星却全力施为,一咬住对方穴道,牙齿再不放松。 国师伸出右足一钩,尼摩星双足早无力气,向前扑出,两人一齐跌翻。国师伸手想将他扯开,但大穴受制,手上力道已大为减弱,却那里拉得动?只得回手扣住他后颈“大椎穴”,防他陡施毒手制自己死命。两人本来都是一流高手,中毒后近身搏斗,却如泼皮无赖蛮打硬拚一般,已全然不顾身分。 两人在地下翻翻滚滚,渐渐滚近山谷边的断崖之旁。国师瞧得明白,大声叫道:“快放手,你再进一步,两个儿都跌得粉身碎骨!”尼摩星此时已失去了理性,他不运气与毒气相抗,内力便比国师深厚得多,奋力前推,国师竟抵挡不住。眼见距离崖边已不过数尺,下面便是深谷,国师情急智生,大叫:“郭靖来了!”尼摩星一凛,问道:“那里的?”他这三个字一说,口一张,登时放开了国师的穴道。国师气贯左掌,呼的一声,向前击出。尼摩星知道上当,低头避开,弯腰前撞。 国师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后闪避,但他忘了对方双足中毒,早已不听使唤,那里还能向后退跃?但见他不后反前,一惊之下,两人又已纠缠在一起,突觉身下一空,两人齐往山谷中直掉下去。 李莫愁见杨过奇计成功,暗暗佩服这小子果然了得,听得二人在外喝骂殴斗,知道已无危险,拔步便要出洞,猛听得国师与尼摩星二人齐声惊呼,声音极怪。这正是他二人掉下山崖之时所发,但那断崖与山洞相隔十丈开外,又为一片山石挡住,从洞中瞧不见外面情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为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他们干什么啊?”杨过却也料想不到二人竟会跌落山谷,沉吟道:“那贼秃狡猾得紧,咱们假装相斗受伤,只怕他们依样葫芦,骗咱们出去。” 李莫愁心想不错,低声道:“嗯,他定是想骗我出去,夺我解药。”缓缓走向洞口,想要探首出洞窥视。杨过道:“小心地下银针。”话一出口,便即后悔:“又何必好意提醒这女魔头?”只为他天性良善,又与李莫愁联手抗敌,一时竟忘了此人原是敌人。 李莫愁一惊,急忙缩步。这时洞口烟火已熄,洞中又黑漆一团,她不能如杨过一般暗中见物,不知三枚银针插在何处,若贸然举步,十九也要踏上。她虽有解药,但针上剧毒厉害异常,治疗时固然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脚上受到针刺,杨过定然乘机攻击,便缓不出手来疗毒,只怕这条性命便要送在自己的毒针之下了,说道:“你快将针拔去,咱们呆在这儿干么?”杨过道:“稍待片刻,让他二人毒发而死,慢慢出去不迟。”李莫愁哼了一声,她对杨过实在忌惮,与他同处在这暗洞之中,刻刻都是危机,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够胜他,智计更远不及,低头沉思出洞之策。 这时洞外一片寂静,洞内二人也各想各的心思,默不作声。突然之间,那婴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出世以来从未吃过一口奶,此时自是饿了。 李莫愁冷笑道:“师妹呢?她连自己孩子饿死也不理么?”杨过道:“谁说是姑姑的孩子,这是郭靖郭大侠的女儿。”李莫愁道:“哼,你用郭大侠的名头来吓我,我便怕了么?别人家的孩子,料你也不会这般抢夺,这自是你们师徒俩的孽种。” 杨过大怒,喝道:“不错,我是决意要娶姑姑的。但我们尚未成亲,何来孩子?你嘴里放干净些。”李莫愁又冷笑一声,撇嘴道:“你要我口里干净些,还不如自己与师父的行为干净些。”杨过一生对小龙女敬若天人,那容她如此污衊,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可莫胡言乱语。”李莫愁道:“好一个冰清玉洁,还没成亲,就生出了孩子。” 唰的一声,杨过挺剑向她当胸刺去,喝道:“你骂我不要紧,但你出言辱我师父,今日跟你拚了。”唰唰唰连环三剑。他剑法既妙,双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赖听风辨器之术招架,虽不失厘毫,但数招之后已险象环生,总算杨过顾念着孩子,只怕剑底过于厉害,她便对孩子猛下毒手,因此并未施展杀着。 二人在洞中交拆十余招,那婴儿忽地一声哭叫,随即良久没了声息。 杨过大惊,立即收剑,颤声道:“你伤了孩子么?”李莫愁见他对孩子如此关怀,更认定是他的亲生孩儿,说道:“现下还没死,但你如不听我吩咐,你道我没胆子捏死这小鬼头么?”杨过打了个寒战,素知她杀人不眨眼,别说弄死一个初生婴儿,只消稍有怨毒,便能将人家杀得满门鸡犬不留,说道:“你是我师伯,只要你不辱骂我师父,我自然听你吩咐。”李莫愁听他口气软了,心知只要婴儿在自己手中,他便无法相抗,说道:“好,我不骂你师父,你就听我的话。现下你出去瞧瞧,那两人的毒发作得怎样了。” 杨过依言出洞,四下一瞧,不见国师与尼摩星的影踪,他怕国师诡计多端,躲在隐蔽之处,挥剑在左近树丛长草等处斩刺一阵,不见有人隐藏,回洞说道:“两人都不在啦,想是中毒之后,吓得远远逃走了。” 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银针之毒,便算逃走,又怎逃得远?你将洞口的针拔掉,放在我面前。”杨过听婴儿啼哭不止,心想也该出去找些什么给孩子吃,于是仍用衣襟裹手,拔出银针,还给了她。 李莫愁将三枚银针放入针囊,拔步往外便走。杨过跟了出来,问道:“你将孩子抱到那里去?”李莫愁道:“回我自己家去。”杨过急道:“你要孩子干么?她又不是你生的。”李莫愁双颊一红,随即沉脸道:“你胡说什么?你送我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来,我便将孩子还你,管教不损了她一根毫毛。”说罢展开轻功,疾向北行。 杨过跟在她身后,叫道:“你先得给她吃奶啊。”李莫愁回过身来,满脸通红,喝道:“你这小子怎地没上没下,说话讨我便宜?”杨过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孩子没奶吃,岂不饿死了?”李莫愁道:“我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怎会有奶给你这小鬼吃?”杨过微微一笑,道:“李师伯,我是说要你找些奶给孩子吃啊,又不是要你自己……” 李莫愁听了,忍不住一笑,她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剑丛中出入,于这养育婴儿之事当真一窍不通,沉吟道:“却到那里找奶去?给她吃饭成不成?”杨过道:“你瞧她有没牙齿?”李莫愁往婴儿口中一张,摇头道:“半颗也没有。”杨过道:“咱们到乡村中去找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女人,要她给这婴儿吃个饱,岂不是好?”李莫愁喜道:“你果真满腹智谋。” 两人登上山丘四望,遥见西边山坳中有炊烟升起。两人脚程好快,片刻间已奔近一个小村落。襄阳附近久经烽火,大路旁的村庄市镇尽已遭蒙古铁蹄毁成白地,只有在这般荒谷僻壤之间,尚有少些山民聚居。李莫愁逐户推门查看,找到第四间农舍,见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岁余孩子正在喂奶。李莫愁大喜,一把将她怀中孩子抓起往炕上一丢,将女婴塞在她怀里,说道:“孩子饿了,你喂她吃饱罢。” 那少妇的儿子给摔在炕上,手足乱舞,大声哭喊。那少妇爱惜儿子,忙伸手抱起。杨过见那少妇袒着胸膛,立即转身向外,却听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喂我的孩子吃奶,你没听见么?谁教你抱自己儿子了?”但听得砰的一响,杨过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那农家孩子已给摔在墙脚之下,满头鲜血,不知死活。那少妇急痛攻心,放下郭靖之女,扑上去抱住自己儿子,连哭带叫。李莫愁大怒,拂尘一起,往少妇背上击落。 杨过忙伸剑架开,心想:“天下那有如此横蛮女子?”口中却道:“李师伯,你若将她打死了,死人可没奶。”李莫愁怒道:“我是为你孩子好,你反来多管闲事!”杨过心道:“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却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但若真是我的,那又怎能说我多管闲事?”陪笑道:“这孩子饿得紧了,快让她吃奶是正经。”说着伸手到炕上去抱婴儿。李莫愁举起拂尘,挡住他手,叫道:“你敢抢孩子么?”杨过退后一步,笑道:“好,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将女婴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妇怀中,转过身来,那少妇已不知去向,原来她乘着两人争执,已抱了儿子悄悄从后门溜走。李莫愁怒气勃发,直冲出门,但见那少妇抱着婴儿正自向前狂奔。李莫愁哼了一声,纵身而起,拂尘搂头击下,风声过去,那农妇母子两人登时脑骨碎裂,尸横当地。她再去寻人喂奶,村中却惟有男人。李莫愁怒气越盛,胡乱杀了几人,到灶下取了火种,在农家的茅草屋上纵火焚烧,连点了几处火头,这才快步出村。杨过见她出手凶狠,暗自叹息,不即不离的跟在她身后。二人在山野间走了数十里,那婴儿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怀中沉沉睡去。 正行之间,李莫愁突然“咦”的一声,停住脚步,只见两只花斑小豹正自厮打嬉戏。她踏上一步,要将小豹踢开,突然旁边草丛中呜的一声大吼,眼前一花,一只金钱大豹扑了出来。她吃了一惊,挫步向左跃开。那大豹立即转身又扑,举掌来抓。李莫愁举起拂尘,唰的一声,击在豹子双目之间。那豹痛得呜呜狂吼,更加凶性大发,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齿,蹲伏在地,两只碧油油的眼睛瞧定了敌人,俟机进扑。 第813章 神雕侠侣(118) 李莫愁左手微扬,两枚银针电射而出,分击花豹双目。杨过叫道:“且慢!”挥长剑将银针打下,就在此时,那豹子也已纵身而起,高跃丈余,从半空中扑将下来。杨过也飞身窜起,先舞长剑又砸飞了李莫愁的两枚银针,跟着右拳砰的一声,击在花豹颈后椎骨之上。那花豹吃痛,大吼一声,落地后随即跳起,向杨过扑来。杨过侧身避开,左掌击出,这一掌中含了五成内力,那花豹给他击得一个筋斗向后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两枚银针早已可制花豹死命,何以他既出手救豹,却又费这么大力气和豹子打斗?只见他左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狈不堪,但每一掌却又避开豹子的要害之处,只听那猛兽吼叫声越来越低,十余掌吃过,花豹再也受不住了,转身纵上山坡。杨过早防到它要逃走,预拟扯住它尾巴拉将转来,岂知那豹威风尽失,尾巴垂下,夹在后腿之间,一拉竟尔拉了个空。他正待施展轻功追去,只见那豹子跃出数丈,回身呜呜而叫,招呼两头小豹逃走。杨过心念一动,双手伸出,抓住两头小豹的头颈,一手一只,高高提起。 那母豹爱子心切,见幼豹被擒,顾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杨过扑来。杨过将两头小豹往李莫愁一掷,叫道:“抓住了,可别弄死。”身随声起,跃得比豹子更高,正是使出“夭矫空碧”的高跃功夫。他看准了从半空中落将下来,正好骑在豹子背上,抓住豹子双耳往下力揿。那豹子出力挣扎,但全身要害受制,一张巨口没入沙土之中。 杨过叫道:“李师伯,你快用树皮结两条绳索,将它四条腿缚住。”李莫愁哼了一声,道:“我没空陪你玩儿。”转身欲走。杨过急道:“谁玩了?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时省悟,心中大喜,笑道:“亏你想得出。”当即撕下十余条树皮,匆匆搓成几条绳索,先将豹子的巨口牢牢缚住,再把它前腿后腿分别绑定。 杨过拍拍身上灰尘,微笑站起。那豹子动弹不得,目光中露出恐惧之色。杨过抚摸一下它头顶,笑道:“咱们请你做一会儿乳娘,不会伤害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婴儿,凑到花豹的乳房之上。婴儿早已饿得不堪,张开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甚多,不多时婴儿便已吃饱,闭眼睡去。李莫愁与杨过望着她吃奶睡着,眼光始终没离开她娇美的小脸,只见她睡熟之后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两人心中喜悦,相顾一笑。 这一笑之下,两人本来存着的相互戒备之心登时去了大半。李莫愁脸上充满温柔之色,口中低声哼着歌儿,一手轻拍,抱起婴儿。杨过找些软草,在树荫下一块大石上做了个窝儿,说道:“你放她在这儿睡罢!”李莫愁忙做个手势,命他不可大声惊醒了孩子。杨过伸伸舌头,做个鬼脸,见孩子睡得宁静,不禁呼了一口长气,回头只见两头小豹正钻在母豹怀中吃奶。 四下里花香浮动,和风拂衣,杀气尽消,人兽相安。 杨过在这数日中经历了无数变故,直到此时才略感心情舒泰,但身边一旁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一旁是只凶恶巨兽,也可算得奇异之极了。 李莫愁坐在婴儿身边,缓缓挥动拂尘,为她驱赶林中的蚊虫。这拂尘底下杀人无算,武林中人士见到无不惊心动魄,此时却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来做件慈爱的善事。杨过见她凝望着婴儿,脸上有时微笑,有时愁苦,忽尔激动,忽尔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事。杨过不明她身世,只曾听程英和陆无双约略说过一些,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因经历过一番极大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恼她,此时不由得微生同情怜悯之意。 过了良久,李莫愁抬起头来,与杨过目光一接,心中微微一怔,轻声道:“天快黑了,今晚怎么办?”杨过四下一望,道:“咱们又不能带了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个山洞住宿一宵,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点了点头。 杨过前后左右找寻,发见了一个勉可容身的山洞,当下找些软草,在洞中铺了一大一小两个床位,说道:“李师伯,你歇一会儿,我去弄些吃的。”转过山坡去找寻野味。不到半个时辰,打了三只山兔,捧了十多个野果回来。他放开豹子嘴上绳索,喂它吃了一只山兔。再拾枯草残枝生了堆火,将余下两只山兔烤了与李莫愁分吃,说道:“李师伯,你安睡罢,我在洞外给你守夜。”取出长绳缚在两株大树之间,凌空而卧。 这本是古墓派练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为意。她除了有时与弟子洪凌波同行之外,一生独往独来,今晚与杨过为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与昔日独处荒野的情景大不相同,不禁暗自又叹了口气。 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 杨过睡到中夜,忽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阵雕鸣,声音微带嘶哑,但激越苍凉,气势甚豪。他好奇心起,轻轻从绳上跃下,循声寻去。但听那鸣声时作时歇,比之桃花岛上双雕的鸣声远为洪亮。他渐行渐低,走进了一个山谷,这时雕鸣声已在身前不远,他放轻脚步,悄悄拨开树丛一张,不由得大感诧异。 淡淡月光之下,眼前赫然是一头大雕,那雕身形甚巨,站着高逾常人,形貌丑陋之极,全身羽毛疏疏落落,似是给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黄黑,显得颇脏,但锐挺若钢,显得十分坚硬,模样与桃花岛上的双雕倒也有五分相似,丑俊却天差地远。这丑雕钩嘴坚利,头顶毛秃,却生着个血红的大肉瘤,世上禽鸟千万,从未见过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但见这雕迈着大步来去,双腿奇粗,有时伸出羽翼,却又甚短,不知如何飞翔,高视阔步,自有一番威武雄骏气概。 那雕叫了一会,只听得左近簌簌声响,月光下五色斑斓,四条毒蛇一齐如箭般向丑雕飞射过去。那丑雕弯喙转头,连啄四下,将四条毒蛇一一啄死,出嘴部位之准,行动之疾,直如武林中一流高手。这连毙四蛇的神技,只将杨过瞧得目瞪口呆,挢舌不下,霎时之间,先前轻视好笑之心,变成了惊诧叹服之意。只见那丑雕张开大口,将一条毒蛇吞在腹中。杨过心想:“将这头丑雕捉去,跟郭芙的双雕比上一比,却也不输于她。”正转念如何捕捉,突然鼻端冲到一股腥臭之气,显有大蛇之类毒物来到邻近。 丑雕昂起头来,哇哇哇连叫三声,似向敌人挑战。只听得呼的一声巨响,对面大树上倒悬下一条碗口粗细的三角头巨蟒,猛向丑雕扑去。丑雕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倏地弯嘴疾伸,已将毒蟒的右眼啄瞎。那雕头颈又短又粗,似乎转动不便,但电伸电缩,杨过眼光虽然敏锐,也没瞧清楚它如何啄瞎毒蟒的眼珠。 毒蟒失了右眼,剧痛难当,张开大口,啪的一声,咬住了丑雕头顶的血瘤。这一下杨过出其不意,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毒蟒一击成功,一条两丈长的身子突从树顶跌落,在丑雕身上绕了几匝。 杨过不愿丑雕为毒蛇所害,纵身而出,拔剑往蛇身上斩去,突然间那雕右翅疾展,在杨过右臂上一拍,力道奇猛。杨过出其不意,君子剑脱手,飞出数丈。杨过正惊奇间,见那雕伸嘴在蟒身上连啄数下,每一啄下去便有蟒血激喷而出。杨过心想:“难道你有必胜把握,不愿我插手相助?” 毒蟒愈盘愈紧,丑雕毛羽贲张,竭力相抗。幸得那雕似不怕蛇毒,虽血瘤为毒蟒咬中,却未中毒,但在毒蟒盘缠下似乎不支,杨过拾起一块大石,往巨蟒身上不住砸打。巨蟒身子略松,丑雕头颈急伸,又将毒蟒的左眼啄瞎。毒蟒张开巨口,四下乱咬,这时它双眼已盲,那里咬得中什么? 杨过又拾起一块石头,投入蟒口,毒蟒一时吐不出来,丑雕乘机双爪揿住蛇头七寸,按在土中,同时以尖喙在蟒头戳啄。这巨雕天生神力,毒蟒全身扭曲,翻腾挥舞,蛇头却始终难以动弹,过了良久,长身舒挺,终于僵直而死。 丑雕仰起头来,高鸣三声,接着转头向着杨过,柔声低呼。 杨过听它鸣声中甚有友善之意,慢慢走近,笑道:“雕兄,你神力惊人,佩服,佩服。”丑雕低声鸣叫,缓步走到杨过身边,伸翅在他肩头轻拍了几下,似乎谢他先前出手相助。杨过见这雕如此通灵,心中大喜,也伸手轻抚它背脊。 丑雕低鸣数声,咬住杨过的衣角扯了几扯,随即放开,大踏步便行。杨过知它必有用意,便跟随在后。丑雕足步迅捷异常,在山石草丛之中行走疾如奔马,杨过施展轻身功夫这才追上,暗自惊佩。那雕愈行愈低,直走入一个深谷之中。又行良久,来到一个大山洞前,丑雕在山洞前点了三下头,叫了三声,回头望着杨过。 杨过见它似是向洞中行礼,心想:“洞中定是住着什么前辈高人,这巨雕自是他养驯了的,这却不可少了礼数。”在洞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前辈,请恕擅闯洞府之罪。”待了片刻,洞中并无回答。 那雕拉了他衣角,踏步便入。杨过见洞中黑黝黝地,不知住着的是武林奇士,还是什么山魈木怪,他心中惴惴,但生死早置度外,便跟随进洞。 这洞其实甚浅,行不到三丈,已抵尽头,洞中除了一张石桌、一张石凳之外更无别物。丑雕向洞角叫了几声,杨过见洞角有一堆乱石高起,极似个坟墓,心想:“看来这是一位奇人的埋骨之所,只可惜雕儿不会说话,无法告我此人身世。”一抬头,见洞壁上似乎写得有字,尘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打火点燃了一根枯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现出三行字来,字迹笔划甚细,入石甚深,显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划成。看那三行字道: “纵横江湖三十余载,杀尽仇寇奸人,败尽英雄豪杰,天下更无抗手,无可奈何,惟隐居深谷,以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 下面落款是:“剑魔独孤求败。” 杨过将这三行字反来覆去的念了几遍,既惊且佩,亦体会到了其中寂寞难堪之意,心想这位前辈奇士只因世上无敌,只得在深谷隐居,则武功之深湛精妙,实不知到了何等地步。此人号称“剑魔”,自是运剑若神,名字叫作“求败”,想是走遍天下欲寻一胜己之人,始终未能如愿,终于在此处郁郁以没,缅怀前辈风烈,不禁神往。 低回良久,举着点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一周,再找不到另外遗迹,那个石堆的坟墓上也无其他标记,料是这位一代奇人死后,是神雕衔石堆在他尸身之上。 他出了一会神,对这位前辈异人越来越仰慕,不自禁的在石墓之前跪拜,拜了四拜。那神雕见他对石墓礼数甚恭,似乎心中欢喜,伸翅又在他肩头轻拍几下。 杨过心想:“这位独孤前辈的遗言之中称雕为友,然则此雕虽是畜生,却是我的前辈,我称它为雕兄,确不为过。”于是说道:“雕兄,咱们邂逅相逢,也算有缘,我这便要走。你愿在此陪伴独孤前辈的坟墓呢,还是与我同行?”神雕啼鸣几声,算是回答。杨过却不懂其意,眼见它站在石墓之旁不走,心想:“武林各位前辈从未提到过独孤求败其人,那么他至少也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人物。这神雕在此久居,心恋故地,自是不能随我而去的了。”伸臂搂住神雕脖子,与它亲热了一阵,这才出洞。 他生平除与小龙女相互依恋之外,只与黄药师、程英、陆无双结交,此番又识了一个公孙绿萼,也算是红颜知己,此外并无友好,这时与神雕相遇,虽一人一禽,并肩诛蟒之后,竟十分投缘,出洞后颇为依依不舍,走几步便回头一望。他每一回头,神雕总是啼鸣一声相答,虽相隔十数丈外,在黑暗中神雕仍瞧得清清楚楚,见杨过一回头便答以一啼鸣,无一或爽。 杨过突然间胸间热血上涌,大声说道:“雕兄啊雕兄,小弟命不久长,待郭伯伯幼女之事了结,我和姑姑最后话别,便重来此处,得埋骨于独孤大侠之侧,也不枉此生了。”说着躬身一揖,大踏步便行。 他记挂郭靖幼女的安危,拾回君子剑后,急奔回向山洞。刚到洞口,只听得李莫愁道:“你到那里去啦?这儿有个孤魂野鬼,来来往往的哭个不停,惹厌得紧。”杨过道:“怎会有什么鬼怪?”语声未毕,便听远远传来号啕大哭之声。 杨过吃了一惊,低声道:“李师伯,你照料着孩子,让我来对付他。”只听得哭声渐近,有人边哭边叫:“我好惨啊,我好惨啊!妻子给人害死了,两个儿子却要互相拚个你死我活。”杨过探头张望,星光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大汉正自掩面大哭,打着圈子狂奔疾走,衣衫破烂,面目却瞧不清楚。 李莫愁啐了一口,道:“原来是个疯子,快赶走他,莫吵醒了孩子。” 但听得那汉子又哭叫起来:“这世上我就只两个儿子,两兄弟偏要你杀我、我杀你,我这老头儿还活着干么?”一面叫嚷,一面大放悲声。杨过心中一动:“莫非是他?”缓步出洞,朗声道:“这位可是武老前辈么?” 那人荒郊夜哭,为的是心中悲恸莫可抑制,想不到此处竟然有人,当即止住哭声,厉声喝道:“你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么?” 杨过抱拳道:“晚辈杨过,前辈可是姓武,尊号上三下通么?” 第814章 神雕侠侣(119) 这人正是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他在嘉兴府为李莫愁银针所伤,晕死过去,待得悠悠醒转,只见妻子武娘子伏在地下,正吮吸他左腿上伤口中的毒血。他吃了一惊,叫道:“娘子,针上剧毒厉害无比,如何吸得?”忙将她推开。武娘子往地上吐了一口毒血,微微一笑,说道:“黑血已经转红,不碍事了。”武三通见她两边脸颊尽成紫黑之色,不由得大惊,颤声道:“娘子,你……你……”武娘子舍身为丈夫吸毒,自知即死,抚着两个儿子的头,低声道:“你和我成亲后一直郁郁不乐,当初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只求你抚养两个孩儿长大成人,要他们终身友爱和睦……”话未说完,已撒手长逝。武三通大恸之下,登时疯病又发,见两个儿子伏在母亲尸身上痛哭,他头脑中却空空洞洞地什么也不知道了,就此扬长自去。 如此疯疯颠颠的在江湖上混了数年,时日渐久,疯病倒也慢慢痊愈了。点苍渔隐参与大胜关英雄大会之后回山,与几个武林朋友结伴同行,闲谈中听他们说起有这样一个人物,模样似与师弟武三通相像,辗转寻访,终于和他相遇。 武三通听得两个爱子已然长成,大喜之下,便来襄阳探视,到达之时,适逢金轮国师大闹襄阳,郭靖负伤,黄蓉新产。他与朱子柳及郭芙晤面之后,得知两个儿子竟尔阋墙而斗,想起妻子临死时的遗言,伤心无已,急忙追出城来,经过一座破庙时听到庙中有兵刃相交之声,进去一看,正是武敦儒与武修文在持剑相斗。他与二子相别已久,二子长大成人,原已不识,但眼见二人右手使剑,左手各以一阳指指法互点,当即上前喝止。 武氏兄弟重逢父亲,喜极而泣,然一提到郭芙,兄弟俩却谁也不肯退让。武三通不论怒骂斥责,又或温言劝谕,要他二人息了对郭芙的爱念,却始终难以成功。武氏兄弟在父亲面前不敢相互露出敌意,但只要他走开数步,便又争吵起来。当晚两兄弟悄悄约定,半夜里到这荒山中来决一胜败。武三通偷听到了二人言语,悲愤无已,抢先赶到二人约定之处,要阻止二子相斗。他本来不自节制心情,越想越难过,不由得在荒野中放声悲号。 武三通正当心神激荡之际,突见一个少年从山洞中走了出来,登时大生敌意,喝道:“你是谁?怎知我的名字?”杨过听他自承,说道:“武老伯,小侄杨过,从前与敦儒、修文二兄曾同在桃花岛郭大侠府上寄居,对老伯威名一直仰慕得紧。” 武三通点了点头,道:“你在这儿干么?啊,是了,敦儒与修文要在此处比武,你是作公证人来着。哼哼,你既为他们知交,怎不设法劝阻?反而推波助澜,好瞧瞧热闹,那算得什么朋友?”说到后来,竟声色俱厉,将满腔怒火发泄在杨过身上,口中喝骂,脚下踏步上前,举起巨掌,便要教训这大亏友道的小子。 杨过见他虬髯戟张,神威凛凛,心想没来由的何必和他动手,退开两步,陪笑道:“小侄不知二位武兄要来比武,老伯莫错怪了人。”武三通喝道:“还要花言巧语?你若事先不知,何以到了这里?世界这么大,却偏偏来到这荒山穷谷?”杨过心想此人不可理喻,何况跟他在这荒僻之地相遇,确也凑巧,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武三通见他迟疑,料定这小子不是好人,他年轻时情场失意,每见到俊秀的少年便觉厌憎,心念一动:“这小子未必便识得我两个孩儿,鬼鬼祟祟的躲在这儿,多半另有诡计。”狂怒下更不多想,提起右掌便往杨过肩头拍落。杨过闪身避开,武三通右掌落空,弯过左臂,一记肘锤撞去。杨过见他出招劲力沉厚,不敢怠慢,斜身移步,又避过一招。武三通叫道:“好小子,轻功倒了得,亮剑动手罢!” 就在此时,洞中婴儿忽然醒来,哭了几声。杨过心念一动:“他与李莫愁有杀妻大仇,只要一照面,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两人动上手便是绝招杀着,我未必能护得住婴儿。”笑道:“武老伯,小侄是晚辈,怎敢和你动手?你定要疑心我不是好人,那也无法。这样罢,我让你再发三招。你如打我不死,便请立时离开此地如何?” 武三通大怒,喝道:“小子狂妄,适才我掌底留情,未下杀手,你便敢轻视于我么?”右手食指倏地伸出,使的竟然便是“一阳指”。他数十年苦练,功力深厚。杨过只见他食指晃动,来势虽缓,自己上半身正面大穴却已全在他一指笼罩之下,竟不知他要点的是那一处穴道,正因不知他点向何处,九处大穴皆有中指之虞,当即伸出中指往他食指上一弹,使的正是黄药师所授“弹指神通”功夫。 “弹指神通”与“一阳指”齐名数十年,原各擅胜场,但杨过功力既浅,所学为时短暂,学后又未尽心钻研苦练,怎及得上武三通数十年的专心一致?两指相触,杨过只觉右臂一震,全身发热,腾腾腾退出五六步,才勉强拿住桩子,不致摔倒。 武三通“咦”的一声,道:“小子果然在桃花岛住过。”一来碍着黄药师的面子,二来见他小小年纪,居然挡住了自己生平绝技,心起爱才之意,喝道:“第二指又来了,挡不住便不用挡,莫要震坏内脏,我不伤你性命便是。”说着抢上数步,又一指点出,这次却指向杨过小腹。 这一指所盖罩的要穴更广,肚腹间冲脉十二大穴,自幽门、通谷,下至中注、四满,直抵横骨、会阴,尽处于这一指威力之下。杨过见来势甚疾,如再以“弹指神通”功夫抵挡,只怕不但手指断折,还得如他所云内脏也得震伤,急使一招“琴心暗通”,嗤的一声轻响,君子剑出鞘,护在肚腹之前二寸。武三通手指将及剑刃,急忙缩回,跟着第三指又出。这一指迅如闪电,直指杨过眉心,料想他决计不及抽剑回护。杨过见来指奇速,绝难化解,危急中使出小龙女所授“天罗地网势”,飕的一声,倏地矮身从武三通胯下钻过,快速无伦。这一招虽然迅捷,毕竟姿式狼狈,抑且大失身分,好在他是小辈,在长辈胯下钻过也没什么。 武三通“啊哟”一声也来不及呼出,只觉对方手掌在自己左肩轻轻一拍,跟着听得杨过笑道:“武老伯,你第三指好厉害啊。”他一怔之下,垂手退开,惨然道:“嘿嘿,当真英雄出少年,老头儿不中用啦。” 杨过忙还剑入鞘,躬身道:“小侄这一招避得太也难看,倘若当真比武,小侄已然输了。”武三通心中略感舒畅,叹道:“那也不然,你刚才如在我背后一剑,我这条老命便不在了。你这招当真机伶,似我这种老粗,原斗不过聪明伶俐的娃儿们……”他话未说完,忽听远处足步声响,有两人并肩而来。杨过一拉武三通的袖子,隐身在一片树丛之后。只听脚步声渐近,来的果然是武敦儒、武修文两兄弟。 武修文停住脚步,四下一望,道:“大哥,此处地势空旷,便在这儿罢。”武敦儒道:“好!”他不喜多言,唰的一声,抽出了长剑。武修文却不抽剑,说道:“大哥,今日相斗,我若不敌,你便不杀我,做兄弟的也不能再活在世上。那为母报仇、奉养老父、爱护芙妹这三件大事,大哥你便得一肩儿挑了。”武三通听到此处,心中一酸,落下了两滴眼泪。 武敦儒道:“彼此心照,何必多言?你如胜我,也是一样。”说着举剑立个门户。武修文仍不拔剑,走上几步,说道:“大哥,你我自幼丧母,老父远离,哥儿俩相依为命,从未争吵半句,今日到这地步,大哥你不怪兄弟罢?”武敦儒说道:“兄弟,这是天数使然,你我都做不了主。”武修文道:“不论谁死谁活,终身决不能泄漏半点风声,以免爹爹和芙妹难过。”武敦儒点点头,握住了武修文的左手。兄弟俩黯然相对,良久无语。 武三通见兄弟二人言语间友爱深笃,心下大慰,正要跃将出去,喝斥决不可做这胡涂蠢事,忽听两兄弟同时叫道:“好,来罢!”同时后跃。武修文一伸手,长剑亮出,唰唰唰连刺三剑,星光下白刃如飞,出手迅捷异常。武敦儒一一架开,第三招回挡反挑,跟着还了两剑,每一招都刺向武修文的要害。武三通心中突的一下大跳,却见武修文闪身斜跃,轻轻易易的避开。 荒谷之中,只听得双剑撞击,连绵不绝,两兄弟竟性命相扑,出手毫不容情,只将武三通瞧得又耽心,又难过,两个都是他爱若性命的亲儿,自幼来便没半分偏袒,见两兄弟出剑招招狠辣,纵然对付强仇亦不过如是,斗将下去,二人中必有一伤。此时他若现身喝止,二人自必立时罢手。但今日不斗,明日仍将拚个你死我活,总不能时时刻刻跟在二子身边,寸步不离的防范。他越瞧越痛心,想起自己身世之惨,不由得泪如雨下。 杨过幼时与二武兄弟有隙,其后重逢,相互间仍颇存芥蒂。他生性偏激,度量殊非宽宏,见二武相斗,初时颇存幸灾乐祸之念,但见武三通哭得伤心,想起自己命不久长,善念登起:“我一生没做过什么于人有益之事,死了以后,姑姑自然伤心,但此外念着我的,也不过是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寥寥几个红颜知己而已。今日何不做桩好事,教这位老伯终身记着我的好处?”心念既决,将嘴唇凑到武三通耳边,低声说道:“武老伯,小侄已有一计,可令两位令郎罢斗。” 武三通心中一震,回过头来,脸上老泪纵横,眼中满是感激之色,但兀自将信将疑,实不知他有何妙法能解开这个死结。杨过低声道:“不过要得罪两位令郎,老伯可莫见怪。” 武三通紧紧抓住他双手,心意激动,说不出话来。他年轻时不知情爱滋味,娶妻是奉了父母之命,其后为情孽牵缠,难以排遣,自丧妻之后,感念妻子舍身救命的深恩,对何沅君的痴情已渐淡漠,老来爱子弥笃,只要两个儿子平安和睦,纵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此刻于绝境之中突然听到杨过这几句话,真如忽逢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大喜之下,感激无比。 杨过见了他的神色,心中不禁一酸:“我爹爹倘若尚在人世,亦必如此爱我。”低声道:“你千万不可给他们发觉,否则我的计策不灵。” 这时武氏兄弟越打越激烈,使的都是越女剑法。这是当年江南七怪中韩小莹一脉所传,两人自幼至大,也不知已一同练过几千百次,但这次性命相搏,却不能有半招差错,与平时拆招大不相同。武修文矫捷轻灵,纵前跃后,不住的找隙进击。武敦儒严守门户,偶然还刺一剑,却招式狠辣,劲力沉雄。 杨过瞧了一阵,心想:“郭伯伯武功之强,冠绝当时,但他传授徒儿似乎未得其法,武氏兄弟又资质平平,看来郭伯伯武功的一成也没学到。”突然纵声长笑,缓步而出。 武氏兄弟大吃一惊,分别向后跃开,按剑而视,待认清是杨过,齐声喝道:“你来这儿干么?”杨过笑道:“你们又在这儿干么?”武修文哈哈一笑,道:“我兄弟俩中夜无事,练练剑法。”杨过心道:“究竟小武机警,这当儿随口说谎,居然行若无事。”冷笑一声,说道:“练剑居然练到不顾性命,嘿嘿,用功啊,用功!”武敦儒怒道:“你走开些,我兄弟的事不用你管。” 杨过冷笑道:“倘若真是练武用功,我自然管不着。可是你们出招之际,心中尽想着我的芙妹,我不管谁管?”武氏兄弟听到“我的芙妹”四字,心中震动,不由自主的都长剑一颤。武修文厉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杨过道:“芙妹是郭伯伯、郭伯母的亲生女儿不是?婚姻大事须凭父母之命是不是?郭伯伯早将芙妹的终身许配于我,你们又非不知,却私自在这里斗剑,争夺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哥儿俩当我杨过是人不是?”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武氏兄弟登时语塞。他们确知郭靖一向有意招杨过为婿,但黄蓉与郭芙却对他不喜,这时突然给他说中心事,兄弟俩相顾互视一眼,不知如何对答。武修文较有急智,冷笑道:“哼,未过门的妻子?也亏你说得出口!这婚事有媒妁之言没有?你行过聘没有?下过文定没有?” 杨过冷笑道:“好啊,那么你哥儿俩倒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宋时最重礼法,婚姻大事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武氏兄弟本拟两人决了胜败之后,败者自尽,胜者向郭芙求婚,那时她无所选择,自必允可,然后再一同向郭靖夫妇求恳,不料竟有个杨过来横加插手。武修文微一沉吟,说道:“师父有意将芙妹许配于你,这话说不定也是有的。可是师母却有意许我兄弟之中一人。眼下咱们三人均是一般,谁都没名份,日后芙妹的终身属谁,却难说得很呢。” 杨过仰头向天,哈哈大笑。武修文怒道:“难道我的话错了?”杨过笑道:“错了,错了。郭伯伯固然喜欢我,郭伯母更加喜欢我。你两兄弟怎能跟我相比?”武修文道:“哼,你信口开河,有谁信了?”杨过笑道:“哈哈,郭伯母私下早就许了我啦,否则我怎肯如此出力的救我岳父岳母?这都是瞧在我那芙妹份上啊。你说,你师母亲口答允过你们没有?”二武惶然相顾,心想师母当真从未有过确切言语,连言外之意也未露过半分,莫非真的许了这小子?两人本要拚个你死我活,此时斗然杀出一个强敌,兄弟俩敌忾同仇,不禁互相靠近了一步。 第815章 神雕侠侣(120) 杨过曾偷听到郭芙和他兄弟俩的说话,有意要激得他二人对己生妒,笑吟吟的道:“芙妹曾对我言道:两位武家哥哥缠得她好紧,她无可推托,只好说两个都喜欢。哈哈,世上那有一个好女子会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我那芙妹端庄贞淑,更加决无此理。我跟你们实说了罢,两个都喜欢,便是一个都不喜欢。”学着郭芙那晚的语气,娇声嗲气的道:“小武哥哥,你体贴我,爱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为难么?大武哥哥,你就是这么阴阳怪气的,你要跟我说什么?”武氏兄弟勃然变色。这几句话是郭芙分别向两人所说,当时并无第三人在,若非她自己转述,杨过焉能得知?二人心中痛如刀绞,想起郭芙始终不肯许婚,原来竟是为此。 杨过见了二人神色,知道计已得售,正色说道:“总而言之,芙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日后我和她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子孙绵绵……”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发出幽幽一声长叹,竟是小龙女的声音。杨过脱口叫道:“姑姑!”却不闻应声,随即省悟是山洞中的李莫愁所发,此人决不可与武氏父子照面,便大声道:“你哥儿俩自作多情,枉自惹人耻笑。瞧在我岳父岳母脸上,此事我也不计较。你们好好回到襄阳,去助我岳父岳母守城,方是正事。”口口声声的竟将郭靖夫妇称作了“岳父、岳母”。 武氏兄弟神色沮丧,伸手互握。武修文惨然道:“好,杨大哥,祝你和郭师妹福……福寿无疆。我兄弟俩远走天涯,世上算是没我们两兄弟了。”说着两人一齐转身。 杨过暗暗欢喜,心想他二人已恨极了我,又必深恨郭芙,但两兄弟此后自然友爱深挚,终如其老父所愿。武三通躲在树丛后,听杨过一番言语将两个爱儿说得不再相斗,心中大喜,见两子携手远去,忍不住叫道:“文儿,儒儿,咱们一块儿走。” 二武听到父亲呼喝,一怔之下,齐声叫道:“爹爹。”武三通向杨过深深一揖,说道:“杨兄弟,你的恩情厚意,老夫终身感念。”杨过不禁皱眉,心想这话怎能在二武之前吐露,待要乱以他语,武修文已然起疑,说道:“大哥,这小子所说,未必是真。”武敦儒不擅言辞,机敏却绝不亚于乃弟,朝父亲望了一眼,转向兄弟,点了点头。 武三通见事情要糟,忙道:“别错会了意,我可没叫杨兄弟来劝你们。”武氏兄弟本来不过略有疑心,听了父亲这几句欲盖弥彰的话,登时想起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他与小龙女又情意深挚,适才所言多半不确。武修文道:“大哥,咱们一齐回襄阳去,亲口向芙妹问个明白。”武敦儒道:“好!旁人花言巧语,咱们须不能上当。”武修文道:“爹爹,你也去襄阳罢。师父师母是你旧交,你见见他们去。”武三通道:“我……我……”满脸胀得通红,不知如何是好,要待摆出为父尊严对二子呵斥责骂,又怕他们当面唯唯答应,背着自己却又去拚个你死我活。 杨过冷笑道:“武二哥,‘芙妹’两字,岂是你叫得的?从今而后,这两字非但不许你出口,连心中也不许想。”武修文怒道:“好啊,天下竟有如此蛮不讲理之人?‘芙妹’两字,我已叫了七八年,不但今天要叫,日后也要叫。芙妹,芙妹,我的芙妹……”突然啪的一下,左颊上给杨过结结实实打了一记耳光。 武修文跃开两步,横持长剑,低沉着嗓子道:“好,姓杨的,咱们有多年没打架了。”武三通喝道:“文儿,好端端的打什么架?”杨过转过头去,正色道:“武老伯,你到底帮谁?”按着常理,武三通自是相帮儿子,但杨过这番出头,明明是为了阻止他兄弟俩自相残杀,不由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杨过道:“这样罢,你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我不会伤他们性命,料他们也伤不了我,你只管瞧热闹便是。”他年纪比武三通小得多,但说出话来,武三通不由自主的听从,依言坐在石上。 杨过拔出君子剑,寒光挥动,嚓的一声响,将身旁一株大松树斩为两截,左掌推出,大松树上半截倒在一旁,切口之处,平整光滑。武氏兄弟见他宝剑如此锋锐,不禁相顾失色。杨过还剑入鞘,笑道:“此剑岂为对付两位而用?”顺手折了一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根三尺来长的木棒,说道:“我说岳母对我偏心,你们两位定不肯信。这样罢,我只用这根木棒,你们两位用剑齐上。你们既可用我岳父、岳母所传武功,也可用你们朱师叔所传的一阳指,我却只用岳母所授的武功,只要我用错了一招别门别派的功夫,便算我输了。” 二武本来忌惮他武功了得,当日见他两次恶斗金轮国师,招数怪异,自己识都不识,但此时听他口口声声“岳父岳母”,似乎郭芙已当真嫁了他一般,心中如何不气?何况他傲慢托大,既说以一敌二,用木棒对利剑,还说限使黄蓉私下传授的武艺,两兄弟心想自己连占三项便宜,若再不胜,也没脸再活在世上了。 武敦儒终觉如此胜之不武,摇了摇头,刚想说话,武修文已抢着道:“好,这是你自高自大,可不是我兄弟要叨你的光。若你错用了一招全真派或古墓派的武功,那便如何?”心想你这小子武功虽强,不过强在从全真派与古墓派学得了上乘功夫,当在桃花岛之际,你给我兄弟俩打得亡命而逃,又有什么了不起?是以用这番言语来挤兑于他。 杨过道:“咱们此刻比武,不为往时旧怨,也不为今日新恨,乃是为芙妹而斗。倘若我输了,我只要再向她瞧上一眼,再跟她说一句话,我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但若你们输了呢?”这几句话自是逼得他兄弟俩非跟着说不可。 事当此际,武修文只得道:“咱们兄弟俩输了,也永不再见芙妹之面。”杨过向武敦儒道:“你呢?”武敦儒怒道:“咱兄弟同心一意,岂有异言?”杨过笑道:“好,你们今日输了,倘若不守信约,那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是也不是?”武修文道:“不错。你也一样。看招罢!”说着长剑挺出,往杨过腿上刺去。武敦儒同时出剑,却挡在杨过左侧,只一招间,便成左右夹攻之势。 杨过迳向前跃,叫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两兄弟联手,果然厉害。”武敦儒提剑又上,杨过举着木棒,只东闪西避,并不还手,说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不可续!’这首诗你们听见过么?”武修文喝道:“你啰唆些什么?师母私下传你的功夫,怎地不施展出来?”武敦儒一声不响,只催动剑力。 杨过道:“好,小心着,我岳母亲手所授的精妙功夫这就来了!”说着木棒上翻下绊,使个打狗棒法中的“绊”字诀,左手手指伸出,虚点武敦儒穴道。武敦儒向后闪避,武修文“哎”的一声叫,已给木棒绊了一交。 杨过初时在华山绝顶得洪七公授以打狗棒法招数,再见到黄蓉传授鲁有脚棒法口诀,自行拼凑,约莫学得了三成,其后在石阵之中,黄蓉指点心法,杨过再问疑难而得明解,他于打狗棒法的要旨及运用,已学到了七八成,只未经熟练而已,这时使将出来,二武如何能挡? 武敦儒见兄弟失利,长剑疾刺,急攻杨过。杨过道:“不错,同胞手足,有难同当。”木棒晃动,霎眼间竟已转到他身后,啪的一声,在他臀上抽了一下。他这木棒似乎转动甚慢,但所出之处全是对方意料不及的部位,打狗棒法变幻无方,端的是鬼神莫测。武敦儒吃了这棒虽不疼痛,但显是输了一招,惧意暗生。 武修文跃起身来,叫道:“这是打狗棒法,那里是师母暗中相授?明明是师母传授鲁长老之时,咱们一起在旁瞧见的,你偷学几招,算得什么?”杨过木棒伸出,啪的一下,又绊了他一交,这一次却教他向前直扑。武敦儒长剑横削,护住了兄弟。 杨过待武修文爬起身来,笑道:“咱们一齐瞧见,何以我会使,你却不会?我岳母跟鲁长老说的只是口诀,招数却是我岳母暗中传我的。连我的芙妹也不会,你们如何懂得?”武修文不知他曾有异遇,当洪七公与欧阳锋比拚之时曾将招数说给他听,又不知后来在石阵中,黄蓉为了要杨过共御金轮国师,又再详加点拨,心想他这话多半不假,否则何以他一闻口诀即能使棒,自己却半点不解,万万不信此人的天资竟比自己高出了这许多,但兀自强辩:“这是因为各人品格不同了。这棒法唯丐帮帮主可使,咱们无意之中听见,未有师母之命,岂能偷学?只有卑鄙小人才牢牢记住了。你不知羞耻,徒惹旁人耻笑。” 杨过哈哈大笑,木棒虚晃,啪啪两声,在二人背上各抽一记。武氏兄弟急忙后跃,满脸胀得通红。杨过笑道:“此刻既无对证,我虽用打狗棒法胜了,你们仍然心服口不服。好罢,我另使一门我岳母暗中所授的功夫,给你们见识见识。”他瞧瞧大武,又瞧瞧小武,问道:“我岳母的武功,是何人所授?” 武修文怒道:“你再不要脸,岳母长岳母短的,咱们不跟你说话啦。”杨过一笑,道:“那又何必如此小气?好,我问你,你师母拜洪老帮主为师之前,武功传自何人?”武修文道:“我师母乃桃花岛黄岛主之女,武功是黄岛主嫡传,天下谁不知闻?”杨过道:“不错。你们在桃花岛居住多年,可知黄岛主的绝技是什么功夫?”武修文道:“黄岛主文才武略,无所不通,无所谓绝技不绝技。”杨过道:“这话倒也不错,以剑而论,黄岛主使的是什么剑法?”武修文道:“你何必明知故问?黄岛主玉箫剑法独步武林,名震天下,江湖上无人不知。” 杨过道:“你们见过黄岛主没有?”武修文道:“黄岛主当然见过。”杨过道:“那他老人家的玉箫剑法,你们见过没有?”武修文冷笑道:“黄岛主在我们小辈面前,从不轻易施展掌法剑法,但那一年黄岛主生日,师母设宴遥祝,宴后师母曾使过一次,展示岛主他老人家武功的神妙,咱兄弟俩与芙妹倒亲眼得见的。那时杨兄已到全真教另投明师去了。”杨过笑道:“不错,后来我岳母……好好,后来你师母暗中却把玉箫剑法传于我了。” 武氏兄弟相顾一眼,都摇头不信,心想当年杨过虽曾拜黄蓉为师,但知师母只教他读书,并未传授武功,因之在桃花岛上相斗,他不是自己兄弟敌手,最后打伤武修文那一推,听柯公公说是西毒欧阳锋的蛤蟆功。想那玉箫剑法繁复奥妙,郭芙虽是师母的独生爱女,迄今亦未得传授。杨过自终南山归来,每次与师母相见,均匆匆数面即便分手,就算师母有心传他剑法,也未必有此余暇。见他以木棒作剑,心想用剑削断他的木棒,便算是赢了。 杨过木棒轻摆,叫道:“瞧着,这是‘萧史乘龙’!”以棒作剑,倏地伸出,噗的一声轻响,武敦儒右胸早着。木棒若是换作利剑,这一剑穿胸而过,他早性命不保了。 武修文见机得快,长剑疾出,攻向杨过右胁,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杨过木棒回转,忽地刺向他的右腕。这一招后发而先至,武修文剑尖未及对方身体,手腕先得给棒端刺中,长剑便非脱手不可。他急忙收剑变招,缩腕回剑,左腿踢出,杨过的木棒却已刺向武敦儒肩头,身随棒去,寓守于攻,对武修文这一腿竟不避而避。武修文一脚踢空,武敦儒却已情势紧迫,疾挥长剑严守门户,才不让木棒刺中了身子。 数招之间,二武已手忙脚乱,拚命守御还有不及,那有余暇挥剑去削他木棒?杨过口中叫出招数:“山外清音,金声玉振,凤曲长鸣,响隔楼台,桌歌中流……”木棒连刺,潇洒自如,着着都是攻势,一招不待二武化解开去,第二招第三招已连绵而至。他东刺一棒,西削一招,迫得二武并肩力抗,竟尔不敢相离半步。 二武当时看黄蓉使这剑法,瞧过便算,只道这些俊雅花俏的招数只求美观,仅为舞剑而用,怎想得到其中竟有如许妙用?听他所叫的招数,似乎当日黄蓉确也说过,二人剑上受制,固极窘迫,心中却更难过,深信杨过这门玉箫剑法确是黄蓉亲传。怎想得到杨过与黄药师曾相聚多日,得他亲自指点玉箫剑法与弹指神通两门绝技? 杨过见二人神色惨然,微感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日若不将他二人打得服服贴贴,永不敢再见郭芙之面,两兄弟日后定要再为她而恶斗,直至二人中有一个送命为止。有道是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让病人吃些苦头不可,催动剑法,着着进迫,竟一招也不放松。二武愈斗愈惊,但见棒影晃动,自己周身要害似已全在他棒端笼罩之下,只得咬紧牙关,拚命抵御。 二武所学的越女剑本来也是一门极厉害的剑法,只二人火候未到,郭靖又口齿拙劣,不善将剑法中精微奥妙之处详加指点。因此他兄弟若与一般江湖好手较量,取胜固已有余,在杨过这大高手的木棒之下却破绽百出,不知其可。杨过的玉箫剑法本来也未学好,但他武功比二武高得太多,转折处用上一二招玉女剑法,二武也分辨不出,何况二武心中伤痛,急怒交加,不免出手更乱。 杨过不使杀着,却将内力慢慢传到棒上。二武斗了一阵,只觉对方手里这根树枝中竟有一股极强吸力,牵引得双剑歪歪斜斜,自己一剑明明是向对方刺出,然剑尖所指,不是偏左,便刺到了右边。木棒上牵引之力越来越强,到后来两兄弟几成互斗。武敦儒刺向杨过的一招往往险些中了兄弟,而武修文向杨过削去的一剑,也令兄长竭尽全力,方能化解。 第816章 神雕侠侣(121) 杨过长笑一声,叫道:“玉箫剑法精妙之处,尚不止此,小心了!”笃的一响,木棒与大武长剑相交,但碰到的是剑面,木棒丝毫无损。武敦儒立感一股极大的黏力向外拉扯,长剑几欲脱手,忙运力回夺。杨过木棒顺势斜推,连武修文的长剑也已黏住,跟着向下压落,双剑剑头一齐着地。武氏兄弟奋力回抽,刚有些微松动,杨过左脚跨前,已踏住了两柄长剑,木棒倏起,棒端在二武咽喉中分别轻轻一点,笑道:“服了吗?” 这木棒如换作利刃,两人喉头早已割断,就算是这根木棒,只要他手上劲力稍大,两人也非受重伤不可。二武脸如死灰,黯然不语。杨过抬起左脚,向后退开三步,见两兄弟神情狼狈,想起幼时受他们殴打折辱,今日始得扬眉吐气,脸上不自禁现出得意神色。 二武此时更无丝毫怀疑,确信杨过果得黄蓉传了绝技,但自幼痴恋郭芙,若如此一战,即便永不再与她相见,终是心有不甘,又觉适才斗剑之时,一上来即让对方抢了先着,此后一路手忙脚乱的招架,师授武艺连一成也没使上,新练成的一阳指更无施展的机缘。武修文突然喝道:“大哥,咱们倘若就此罢手,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味?不如跟他拚了!”武敦儒心中一凛,叫道:“是!”两人挺剑抢攻,更不守御自身要害,招招舍身疾攻。 如此一变招,果然威力大盛,二人只攻不守,拚着性命丧在杨过棒下,也要与他斗个同归于尽。杨过木棒指向二人要害,二武竟全然不理,右手使剑,左手将一阳指的手法使将出来,各以平生绝学,要取敌人性命。 杨过笑道:“好,如此相斗,才有点味儿!”索性抛去木棒,空着双手在二人剑锋之间穿来插去,时时双掌互拍出声,显得行有余力。 武三通旁观三人动手,一时盼望杨过得胜,好让两个儿子息了对郭芙之心,然见二子迭遇险招,又不免盼他二人打败杨过,心情起伏,动荡无已。猛听得杨过一声清啸,伸指各在二人剑上一弹,铮铮两声,两柄长剑向天飞出。杨过纵身而出,将双剑分别抄在手中,笑道:“这弹指神通功夫,也是我岳母传的!” 到此地步,武氏兄弟自知若再与他相斗,徒然自取其辱。杨过倒转双剑,轻掷过去,拱手道:“多有得罪。”武修文接过长剑,惨然道:“是了,我永不再见芙妹便是。”说着横过长剑,便往颈中刎去。武敦儒与兄弟的心意无异,同时横剑自刎。杨过一惊,飞纵而前,铮铮两响,又伸指弹上双剑。两柄长剑向外翻出,剑刃相交,当的一声,两剑同时断折。 就在此时,武三通也已急跃而前,一手一把,揪住二人的后颈,厉声喝道:“你二人为了一个女子,便要自残性命,真是枉为男子汉了。” 武修文抬起头来,惨然道:“爹,你……你不也是为了一个女子……而伤心一辈子么?我……”话未说完,星光下只见父亲脸上泪痕斑斑,显是心中伤痛已极,猛想起兄弟互斗,实大伤老父之情,哇的一声,竟哭了出来。武三通手一松,将他搂在怀内,左手却抱住了武敦儒,父子三人搂作一团。武敦儒想起自己对郭芙一片真情,那想到她暗中竟与杨过要好,连师母也瞒过自己兄弟,将生平绝技传了她心目中的快婿,看来旁人皆是假心假意,只有父子兄弟之情才是真的,伏在父亲怀内,不由得也哭了出来。 杨过生性飞扬跳脱,此举存心虽善,却也弄得武氏兄弟狼狈万状,眼见他父子三人互相爱怜,不禁心想:“他们父子兄弟,何等亲热,我却既无父亲,又没兄弟。”又想,我虽命不久长,总算临死之前做了桩好事。 只听武三通道:“傻孩子,大丈夫还怕没老婆吗?姓郭的女孩子对你们既没真心,又何必牵挂于她?咱父子眼前的第一件大事,却是什么?”武修文抬起头来,说道:“要报妈妈的大仇。”武三通厉声道:“是啊!咱父子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赤练魔头李莫愁。” 杨过一惊,心道:“快些引开他们三人,这话给李师伯听见了可大大不妙。”他心念甫动,只听得山洞中李莫愁冷笑道:“又何必走遍天涯海角?李莫愁在此恭候多时。”说着从洞里走了出来,只见她左手抱婴儿,右手持拂尘,凉风拂衣,神情潇洒。 武氏父子万想不到这魔头竟会在此时此地现身,武三通大吼一声,扑了上去。武敦儒与武修文长剑已折,各自拾起半截断剑,上前左右夹击。杨过大叫:“四位且莫动手,听在下一言。”武三通红了眼睛,叫道:“杨兄弟,先杀了这魔头再说。”说话之时,左掌右指已连施三下杀着,武氏兄弟剑刃虽断,但近身而攻,半截断剑便如匕首相似,也是威力不小。杨过知他们身有血仇,决不肯听自己片言劝解便此罢手,只是生怕误伤了婴儿,叫道:“李师伯,你将孩子给我抱着。” 武三通一怔,退开两步,问道:“你怎地叫她师伯?”李莫愁笑道:“乖师侄,你攻这疯子的后路,孩子我自抱着。”她接了武三通三招,觉他功力大进,与当年在嘉兴府动手时已颇不相同,而武氏兄弟也非庸手,三人舍命抢攻,颇感不易对付,是以故意叫杨过“乖师侄”,好分三人之心。武三通果然中计,叫道:“儒儿、文儿,你们提防那姓杨的,我独个儿跟这魔头拚了。”杨过垂手退开,说道:“我两不相助,但你们千万不可伤了孩子。”武三通见他退开,心下稍宽,催动掌力,着着进逼。 李莫愁舞动拂尘抵御,说道:“两位小武公子,适才见你们行事,也算得是多情种子,不似那些无情无义的薄幸男人可恶。瞧在这个份上,今日饶你们不死,给我快快去罢!”武修文怒道:“贼贱人,你这狼心狗肺的恶婆娘,凭什么说多情不多情?”说着欺身直上,狠招连发。李莫愁怒道:“臭小子不知好歹!”拂尘转动,自内向外,一个个圈子滚将出来。二武的断剑与她拂尘一碰,只觉胸口剧震,断剑险些脱手。武三通呼的一掌劈去,李莫愁回过拂尘抵挡,这才解了二武之围。 杨过慢慢走到李莫愁身后,只待她招数中稍有空隙,立即扑上抢她怀中婴儿。但武氏父子大呼酣斗,逼得李莫愁挥动拂尘护住了全身,竟丝毫找不到破绽,眼见武氏父子出手全无顾忌,招数中全无避开孩子之意,若有差失,如何对得住郭靖夫妇?他大声叫道:“李师伯,孩子给我!”抢将上去,挥掌震开拂尘,便去抢夺婴儿。 这时李莫愁身处四人之间,前后左右全是敌人,已缓不出手来与他争夺,但若就此让他将孩子抢去,心有不甘,厉声喝道:“你敢来抢?我手臂一紧,瞧孩子活是不活?”杨过一愕,那敢上前? 李莫愁如此心神微分,武三通左掌猛拍,掌底夹指,右手食指已点中了她腰间。李莫愁登时半身酸麻,一个踉跄,几欲跌倒,乘势飞足踢去武敦儒手中断剑,拂尘猛向武修文挥落。武三通抓住武修文后心往后急扯,才令他避过了这追魂夺命的一拂。李莫愁受伤不轻,拂尘连挥,夺路进了山洞。 武三通大喜,叫道:“贼贱人中了我一指,今日已难逃性命。”武氏兄弟手挺断剑,便要冲进洞去。武三通道:“且慢,小心贱人的毒针,咱们在此守住,且想个妥善之策……”话未说完,忽听得山洞中一声大吼,扑出一头豹子。 这头猛兽突如其来,武三通父子三人都大吃一惊,只一怔之间,银光闪动,豹子肚腹之下蓦地里射出几枚银针。这一下更万万料想不到,总算武三通武功深湛,应变迅捷,危急中纵身跃起,银针从足底扫过,但听武氏兄弟齐呼“啊哟”,只吓得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却见李莫愁从豹腹下翻将上来,骑在豹背,拂尘插在颈后衣领之中,左手抱着婴儿,右手揪住豹颈,纵声长笑。那豹子连窜数下,已跃入了山涧。 这一着却也大出杨过意料之外,他眼见豹子远走,急步赶去,叫道:“李师伯……”武三通见两个爱儿倒地不起,忧心如焚,伸手抱住杨过,叫道:“今日我跟你拚了。”杨过毫没防备,给他抱个正着,急道:“快放手!我要抢孩子回来!”武三通道:“好好好,咱们大伙儿一块死了干净。”杨过急使小擒拿手想扳开他手指。武三通惶急之余,又有些疯了,武功却丝毫未失,左手牢牢抱住他腰,右手勾封扣锁,竟也以小擒拿手对拆。 杨过见李莫愁骑在豹上已走得影踪不见,再也追赶不上,叹道:“你抱住我干么?救他们的伤要紧啊。”武三通喜道:“是,是!这毒针之伤,你能救么?”说着放开了他腰。杨过俯身看武氏兄弟时,见两枚银针一中武敦儒左肩,一中武修文右腿,便在这片刻之间,毒性延展,二人已呼吸低沉,昏迷不醒。杨过在武敦儒袍子上撕下一块绸片,裹住针尾,分别将两枚银针拔出。武三通急问:“你有解药没有?有解药没有?”杨过眼见二武中毒难救,黯然摇头。 武三通父子情深,心如刀绞,想起妻子为自己吮毒而死,突然扑到武修文身上,伸嘴凑往他腿上伤口。杨过大惊,叫道:“使不得!”顺手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大椎穴”。武三通不防,登时摔倒,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两个爱儿,脸颊上泪水滚滚而下。 杨过心念一动:“再过六日,我身上的情花剧毒便发,在这世上多活六日,少活六日,没太大分别。武氏兄弟人品平平,但这位武老伯却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一生不幸,罢罢罢,我舍却六日之命,让他父子团圆,以慰他老怀便了。”伸嘴到武修文腿上给他吸出毒质,吐出几口毒水之后,又给武敦儒吮吸。 武三通在旁瞧着,想起妻子为自己吮吸毒质,救了自己性命,她却中毒身亡,此时杨过所做的,便是旧事重演,心中感激之极,苦于给点中穴道,没法与他一齐吮吸毒液。杨过在二武伤口上轮流吸了一阵,只觉苦味渐转咸味,头脑却越来越晕眩,知自己中毒已深,再用力吸了几口,吐出毒汁,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此后良久良久没知觉,渐渐的眼前晃来晃去似有许多模糊人影,要待瞧个明白,却越瞧越胡涂,也不知再过多少时候,这才睁开眼来,只见武三通满脸喜色的望着自己,叫道:“好啦,好啦!”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的磕了十几个响头,说道:“杨兄弟,你……你救了我……我两个孩儿,也救了我这条老命。”爬起身来,又扑到一个人跟前,向他磕头,叫道:“多谢师叔,多谢师叔。” 杨过向那人望去,见他颜面黝黑,高鼻深目,形貌与尼摩星有些相像,短发鬈曲,一片雪白,年纪已老。杨过只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的弟子,却不知他尚有一个天竺国的师叔,待要坐起,却半点使不出力道,四下一看,原来已睡在床上,正是在襄阳自己住过的室中,才知自己未死,还可与小龙女再见一面,不禁出声而呼:“姑姑,姑姑!” 一人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额上,说道:“过儿,好好休息,你姑姑有事出城去了。”却是郭靖。杨过见他伤势已好,心中大慰,随即想起:“郭伯伯伤势复原,须得七日七夜之功,难道我这番昏晕,竟已过了多日?可是我身上情花之毒却又如何不发?”一愕之下,脑中迷糊,又昏睡过去。 待得再次醒转,已是夜晚,床前点着一枝红烛,武三通仍坐在床头,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杨过淡淡一笑,说道:“武老伯,我没事了,你不用耽心。两位武兄都安好罢?”武三通热泪盈眶,不住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杨过生平从未受过别人如此感激,很觉不好意思,岔开话题,问道:“咱们怎地回襄阳来的?”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泪,说道:“我朱师弟受你师父龙姑娘之托,送汗血宝马到荒谷中来给你,瞧见咱们四人都倒在地下,便救回城来。”杨过奇道:“我师父怎知我在那荒谷?她又有什么事分身不开,要请朱老伯送马给我?”武三通摇头道:“我回城之后,也没与龙姑娘遇着。朱师弟说她年纪轻轻,武功出神入化,可惜这次我无缘拜见。少年英雄如此了得,我跟朱师弟说,咱们的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 杨过听他夸奖小龙女,语意诚恳,甚是欢喜,按年纪而论,武三通便要做小龙女的父亲也绰绰有余,但话中竟用了“拜见”两字,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师了。杨过微微一笑,又道:“小侄之伤……”只说了四个字,武三通抢着道:“杨兄弟,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难,互相援手虽是常事,但如你这般舍己救人,救的我这两个小儿,从前又大大得罪过你,这般大仁大义之事,除了我师父之外,再也无人做得……”杨过不住摇头,叫他别说下去了。 武三通不理,续道:“我若叫恩公,谅你也不肯答应。但你如再称我老伯,那你分明是瞧我武三通不起了。”杨过性子爽快,向来不拘小节,他心中既以小龙女为妻,凡是不守礼俗、倒乱称呼之事,无不乐从,欣然道:“好,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不过见了两位令郎,倒不便称呼了。”武三通道:“称呼什么?他们的小命是你所救,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该的。” 杨过道:“武大哥,你不用多谢我。我身上中了情花剧毒,本就难以活命,为两位令郎吮毒,丝毫没什么了不起。”武三通摇头道:“杨兄弟,话不是这么说。别说你身上之毒未必真的难治,便算确实无药可救,凡人多活一时便好一时,纵是片刻之命,也决计难舍。世上并无不死之人,就算武功通天,到头来终究要死,然则何以人人仍是乐生恶死呢?” 第817章 神雕侠侣(122) 杨过笑了笑,问道:“咱们回到襄阳有几日啦?”武三通道:“到今天已是第七天。”杨过脸现迷茫之色,道:“按理我已该毒发而死,怎地尚活在世上,也真奇了。”武三通喜道:“我那师叔是天竺国神僧,治伤疗毒,算得天下第一。昔年我师父误服了郭夫人送来的毒药,便是他给治好的。我这就请他去。”说着兴冲冲的出房。 杨过一喜:“莫非当我昏晕之时,那位天竺神僧给我服了灵丹妙药,竟连情花剧毒也化解了。不知姑姑到了何处?她如得悉我能不死,真不知该有多快活呢!”想到缠绵处,心头一荡,胸口突然如为大铁锤猛击一记,剧痛难当,忍不住大叫一声。自服了裘千尺所给的半枚丹药之后,迄未经历过如此难当大痛,想是半枚丹药药性已过,而身上毒性却未驱除,紧紧抓住胸口,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片刻间满头大汗。 正痛得死去活来,忽听得门外有人口宣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天竺僧双手合什,走了进来。武三通跟在后面,见杨过神情狼狈,大吃一惊,问道:“杨兄弟,你怎么啦?”转头向天竺僧道:“师叔,他毒发了,快给他服解药!”天竺僧不懂他说话,走过去为杨过按脉。武三通道:“是了!”忙去请师弟朱子柳过来传译。朱子柳精通梵文内典,能与天竺僧交谈。 杨过凝神半晌,疼痛渐消,将中毒的情由对天竺僧说了。天竺僧细细问了情花的形状,大感惊异,说道:“这情花是上古异卉,早已绝种。佛典中言道:当日情花害人无数,文殊师利菩萨以大智慧力化去,世间再无流传。岂知中土尚有留存。老衲从未见过此花,实不知其毒性如何化解。”说着脸上深有悲悯之色。武三通待朱子柳译完天竺僧的话,连叫:“师叔慈悲!师叔慈悲!” 天竺僧双手合什,念了声:“阿弥陀佛!”闭目垂眉,低头沉思。室中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开口。过了良久,天竺僧睁开眼来,说道:“杨居士为我两个师侄孙吮毒,依那冰魄银针上的毒性,只要吮得数口,立时毙命,但杨居士至今健在,而情花之毒到期发作,亦未致命。莫非以毒攻毒,两般剧毒相侵相克,杨居士反得善果么?”朱子柳连连点头,译了这番话,杨过也觉有理。 天竺僧又道:“常言道善有善报,杨居士舍身为人,真乃莫大慈悲,此毒必当有解。”武三通听了朱子柳传译,大喜跃起,叫道:“便请师叔赶快施救。”天竺僧道:“老衲须得往绝情谷走一遭。”杨过等三人都一呆,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去一回,耽搁时候不少。天竺僧道:“老衲须当亲眼见到情花,验其毒性,方能设法配制解药。老衲回返之前,杨居士务须不动丝毫情思绮念,否则疼痛一次比一次厉害。伤了真元,可就不能相救了。” 杨过尚未答应,武三通大声道:“师弟,咱们齐去绝情谷,逼那老乞婆交出解药。”朱子柳当日为霍都所伤,蒙杨过用计取得解药,早存相报之念,说道:“正是,咱们护送师叔同去,是咱哥儿俩强取也好,是师叔配制也好,总得把解药取来。” 师兄弟俩说得兴高采烈,天竺僧却呆呆望着杨过,眉间深有忧色。 第二十四回 惊心动魄 杨过见天竺僧淡碧色的眸子中发出异光,嘴角边颇有凄苦悲悯之意,料想自身剧毒难愈,以致这位疗毒圣手也为之束手,淡淡一笑,说道:“大师有何吩咐,请说不妨。”天竺僧道:“这情花的祸害与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与情结,害与心通。我瞧居士情根深种,与那毒素牵缠纠结,极难解脱,纵使得了绝情谷的半枚丹药,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居士挥慧剑,斩情丝,这毒不药自解。我们上绝情谷去,不过是各尽本力,十之八九,却须居士自为。”杨过心想:“要我绝了对姑姑情意,又何必活在世上?还不如让我毒发而死的干净。”口中只得称谢:“多谢大师指点。”他本想请武三通等不必到绝情谷去徒劳跋涉,但想这干人义气深重,决不肯听,说了也属枉然。 武三通笑道:“杨兄弟,你安心静养,决没错儿。咱们明日一早动身,尽快回来,待驱除了你的病根子,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杨过一怔,但想此事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只得随口答应了,见三人辞出,掩上了门,便又闭目而卧。 这一睡又是几个时辰,醒转时但听得啼鸟鸣喧,已是黎明。杨过数日不食,腹中饥饿,见床头放着四碟美点,伸手便取过几块糕饼来吃,吃得两块,忽听门上有剥啄之声,接着呀的一声,房门轻轻推开。 这时床头红烛尚剩着一寸来长,兀自未灭,杨过见进来那人身穿淡红衫子,俏脸含怒,竟是郭芙。杨过一呆,说道:“郭姑娘,你好早。”郭芙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在床前的椅上一坐,秀眉微竖,睁着一双大眼怒视着他,隔了良久,仍一句话不说。 杨过给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要你来吩咐我什么话么?”郭芙说道:“不是!”杨过连碰了两个钉子,若在往日,早已翻身向着里床,不再理睬,但此刻见她神色有异,猜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来为了何事,又问:“郭伯母产后平安,已大好了罢?”郭芙脸上更似罩了一层寒霜,冷冷的道:“我妈妈好不好,也用不着你关心。” 这世上除了小龙女外,杨过从不肯对人有丝毫退让,今日竟给她如此顶撞,不由得傲气渐生,心道:“你父亲是郭大侠,母亲是黄帮主,便了不起么?”当下也哼了一声。郭芙道:“你哼什么?”杨过不理,又哼了一声。郭芙大声道:“我问你哼什么?”杨过心中好笑:“毕竟女孩儿家沉不住气,我这么哼得两声,便自急了。”说道:“我身子不舒服,哼两声便好过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说八道,成天生安白造,当真是卑鄙小人。” 杨过给她夹头夹脑一顿臭骂,心念一动:“莫非我哄骗武氏兄弟的言语给她知道了?”见她虽然生气,但容颜娇美,不由得见之生怜。他性儿中生来带着三分风流,忍不住笑道:“郭姑娘,你是怪我跟武家兄弟说的这番话么?”郭芙低沉着声音道:“你跟他们说些什么了?亲口招认给我听听。”杨过笑道:“我是为了他们好,免得他们亲兄弟拚个你死我活,伤了老父之心。这些话是武老伯跟你说的,是不是?” 郭芙道:“武老伯一见我就跟我道喜,把你夸到了天上去啦。我……我……女孩儿家清清白白的名声,能任由你乱说得的么?”说到这里,语声哽咽,两道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杨过低头不语,好生后悔,那晚逞一时口舌之快,对武氏兄弟越说越得意,却没想到已损害了郭芙的名声,总是自己不分轻重,闯出这场祸来,确也不易收拾。 郭芙见他低头不语,更加恼恨,哭道:“武老伯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两人打你不过,给你逼得从此不敢再来见我,这话可是真的?”杨过暗暗叹气:“武三通这人也真不知好歹,这些话又何必说给她听?”无可隐瞒,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我胡说八道,确是不该,但我实无歹意,请你见谅。”郭芙擦了擦眼泪,怒道:“昨晚的话,那又为了什么?”杨过一怔,道:“昨晚什么话?”郭芙道:“武老伯说,待治好你病后,要喝你……你和我的喜酒,你干么仍不知羞耻的答应?”杨过暗叫:“糟糕,糟糕!原来昨晚这几句话也给她听去了。”只得辩道:“那时我昏昏沉沉的,没听清楚武老伯说些什么。” 郭芙瞧出他是撒谎,大声道:“你说我妈妈暗中教你武功,看中了你,要招你作女婿,有这等事么?”杨过给她问得满脸通红,大是狼狈,心想:“与郭姑娘说笑,不过给人说一声轻薄无赖,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罢了。但我谎言郭伯母暗中授艺,却损及郭伯母名声,此事可大可小,万万不能让郭伯母知晓。”忙道:“这都怪我出言不慎,请你遮掩则个,别让你爹爹妈妈知道。”郭芙冷笑道:“你既还怕爹爹,怎敢捏造谎言,辱我母亲?”杨过忙道:“我对郭伯母决无丝毫不敬之意,当时武家兄弟决意要拚死活,情势凶险,我为了要他二人绝念死心,兄弟不再拚杀,以致说话不分轻重……” 郭芙自幼与武氏兄弟青梅竹马一齐长大,对两兄弟均有情意,得知杨过骗得二人对自己死了心,永远不再见面,这份怒气如何再能抑制?又大声道:“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帐。我妹妹呢?你把她抱到那里去啦?” 杨过道:“是啊,快请郭伯伯过来,我正要跟他说。”郭芙道:“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啦。你……你这无耻小人,竟想拿我妹妹去换解药。好啊,你的性命要紧,我妹妹的性命便不值钱。”杨过一直暗自惭愧,但听她说到婴儿之事,心中却无愧天地,朗声道:“我一心一意要夺回令妹,交于你爹娘之手,若说以她去换解药,杨过绝无此心。”郭芙道:“那么我妹妹呢?她到那儿去啦?”杨过道:“是给李莫愁抢了去,我夺不回来,好生有愧。只要我气力回复,一时不死,立时便去找寻。” 郭芙冷笑道:“这李莫愁是你师伯,是不是?你们本来一齐躲在山洞之中,是不是?”杨过道:“不错,她虽是我师伯,可是素来和我师父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地又会听你的话,抱了我妹妹去给你换解药?”杨过一跳坐起,怒道:“郭姑娘你可别瞎说,我杨过为人虽不足道,焉有此意?”郭芙道:“好个‘焉有此意’!是你师父亲口说的,难道会假?”杨过道:“我师父说什么了?” 郭芙站直身子,伸手指着他鼻子,怒容满面的道:“你师父亲口跟朱伯伯说,你与李莫愁同在那荒谷之中,她请朱伯伯将我爹爹的汗血宝马送去借给你,好让你抱我妹妹赶到绝情谷去换取解药……”杨过惊疑不定,插口道:“不错,我师父确有此意,要我将你妹妹先行送去,得到那半枚绝情丹服了再说,但这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也决不致害了你妹妹。我并没赞同,也没去做……” 郭芙抢着道:“我妹妹生下来不到一天,你拿去交给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说不致害了我妹妹。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你幼时孤苦伶仃,我爹妈如何待你?若非收养你在桃花岛上,养你成人,你早饿也饿死了。那知道你恩将仇报,勾引外敌,乘着我爹爹妈妈身子不好,竟将我妹妹抢了去……”她越骂越凶,杨过一时之间那能辩白?中毒后身子尚弱,又气又急,咕咚一声,晕倒在床。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悠悠醒转。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视,说道:“想不到你竟还有一丝羞耻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难容于天地之间了罢?”当真是颜若冰寒,辞如刀利。杨过长叹一声,说道:“我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你妹妹,便上绝情谷去?”郭芙道:“你身上毒发,行走不得,这才请你师伯去啊。嘿嘿,我听你师父跟朱伯伯一说,便将汗血宝马藏了起来,叫你师徒俩的奸计难以得逞……”杨过道:“好好,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我也不必多辩。我师父呢?她到那里去啦?” 郭芙脸上微微一红,道:“这才叫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父也不是好人。”杨过大怒,坐起身来,说道:“你骂我辱我,瞧在你爹娘脸上,我也不来跟你计较。何况我出言不分轻重,确有不是,该向你赔罪,你却怎敢说我师父?”郭芙道:“呸!你师父便怎么了?谁教她不正不经的瞎说。”杨过心道:“姑姑清澹雅致,身上便似没半分人间烟火气息,如何能口出俗言?”也呸了一声,道:“多半是你自己心邪,将我师父好好一句话听歪了。” 郭芙本来不想转述小龙女之言,这时给他一激,忍不住怒火又冲上心口,说道:“她说:‘郭姑娘,过儿心地纯善,他一生孤苦,你要好好待他。’又说:‘你们原是天生……天生……一对!你叫他忘了我罢,我一点也不怪他。’她又将一柄宝剑给了我,说什么那是淑女剑,和你的君子剑正是……正是一对儿。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她又羞又怒,将小龙女那几句情意深挚、凄然欲绝的话转述出来,语气却已迥然不同。 杨过每听一句,心中就如猛中大铁椎一击,一片迷惘,不知小龙女何以有此番言语,过了一会,听郭芙话已说完,缓缓抬头,眼中忽发异光,喝道:“你撒谎骗人,我师父怎会说这些话?那淑女剑呢?你拿不出来,便是骗人!”郭芙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从背后取出一柄长剑,剑身乌黑,正是那柄从绝情谷中得来的淑女剑。 杨过满腔失望,叫道:“谁要与你配成一对儿?这剑明明是我师父的,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郭芙自幼生性骄纵,连父母也容让她三分,武氏兄弟更千依百顺,趋奉唯谨,那里受得这样重话?她转述小龙女的说话,只因杨过言语相激,才不得不委屈说出,岂知他竟如此回答,听这言中含意,竟似自己设成了圈套,硬要嫁他,而他偏生不要。她大怒之下,手按剑柄,便待拔剑斩去,转念一想:“他对他师父如此敬重,我偏说一件事情出来,教他听了气个半死不活。” 第818章 神雕侠侣(123) 这时她气恼已极,浑不想这番话说将出来有何恶果,唰的一响,将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剑往剑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说道:“你师父相貌美丽,武功高强,果然是人间罕有,就只一件事不妥。”杨过道:“什么不妥?”郭芙道:“只可惜行止不端,跟全真教的道士们鬼鬼祟祟,暗中来往。”杨过怒道:“我师父跟全真教有仇,怎会跟他们暗中来往?”郭芙冷笑道:“‘暗中来往’这四个字,我还是说得文雅了的。有些话儿,我女孩儿家不便出口。”杨过越听越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再瞎说一言半句,我扭烂了你的嘴。”郭芙眉间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错,她做得出,我说不出。好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却去跟一个臭道士相好。” 杨过铁青了脸,喝道:“你说什么?”郭芙道:“我亲耳听见的,难道还错得了?全真教的七名道士来拜访我爹爹,城中正自大乱,我爹妈身子不好,不能相见,就由朱伯伯和我去招待宾客……”杨过怒喝:“那便怎地?”郭芙见他气得额头青筋暴现,双眼血红,自喜得计,说道:“七名道士中一个叫赵志敬,一个叫甄志丙,可是有的?”杨过道:“有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说道:“朱伯伯给他们安排了歇宿之处,也没再理会。那知道半夜之中,一名丐帮弟子悄悄来报我知晓,说这两位道爷竟在房中拔剑相斗……”杨过哼了一声,心想甄赵二人自来不和,房中斗剑亦非奇事。 郭芙续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张望,见两人已收剑不斗,但还在斗口。姓赵的说那姓甄的抱住你师父,怎样怎样,姓甄的并不抵赖,只怪他不该大声叫嚷……” 杨过霍地揭开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什么怎样怎样?”郭芙脸上微微一红,神色颇为尴尬,道:“我怎知道?难道还会是好事了?你宝贝师父自己做的事,她自己才知道。”语气之中,充满了轻衊。杨过又气又急,心神大乱,反手一记,啪的一声,郭芙脸上中了一掌。他愤激之下,出手甚重,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乱冒,半边面颊登时红肿,若非杨过病后力气不足,这一掌连牙齿也得打下几枚。 郭芙一生之中那里受过此等羞辱?狂怒之下,顺手拔出腰间淑女剑,便向杨过颈中刺去。杨过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与郭伯母的爱女,这位姑娘是襄阳城中的公主,郭伯伯郭伯母纵不见怪,此处我焉能再留?”伸脚下床穿了鞋子,见郭芙一剑刺到,他冷笑一声,左手回引,右手倏地伸出,虚点轻带,已将她淑女剑夺过。 郭芙连败两招,怒气更增,见床头又有一剑,正是君子剑,抢过去一把抓起,拔剑出鞘,便往杨过头上斩落。杨过见寒光闪动,举淑女剑在身前一封,那知他昏晕七日之后出手无力,淑女剑举到胸前,手臂便软软的提不起来。郭芙剑身一斜,当的一声轻响,双剑相交,淑女剑脱手落地,杨过跟着坐倒在地。 郭芙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恶毒已极,今日便杀了你为我妹妹报仇,爹爹妈妈也不会见怪。”见他再无力气抗御,只举起右臂护在胸前,眼神中却殊无半分乞怜之色,心中怒极,手上加劲,挥剑斩落。 当日李莫愁乘金轮国师与杨过激斗之际,抢了黄蓉初生的女儿郭襄,跃出襄阳城墙,金轮国师与杨过先后追出。待得小龙女随后赶到时,已不见三人影踪。小龙女从丐帮弟子手中借得汗血宝马,又得鲁有脚下令开启城门,她纵马出城,见到城墙外死了两名军士、一匹战马,她不知三人分别以二兵一马垫脚,缓去从城墙高处跃下的猛烈冲势。但三人早已远去,她只得任由红马纵蹄疾驰,追赶杨过。 鲁有脚正要下令关闭城门,马蹄声响,东北方有六七人乘马驰来,当先一人叫道:“我们是全真教弟子,奉全真教刘真人、丘真人之命,前来谒见襄阳郭大侠、黄帮主,有要事奉商。”鲁有脚手执竹棒,出城看时,见来者是七名中年道人,认得其中二人是全真教弟子甄志丙与赵志敬,当即迎进城来。甄志丙说起来意,说道师伯刘真人及师父丘真人得知蒙古大军又来进攻襄阳,派他和赵志敬等七人前来探明讯息回报,全真教便可在蒙古军之后斩兵杀将,焚劫粮草,为大宋应援,以牵制蒙军南下。鲁有脚郑重道谢,说道郭靖今日负伤,黄蓉恰正生育,敌军中有硬手进城偷袭,自己正要去郭府应援。 甄志丙听了,忙道:“咱们恰好赶上,正可稍尽微力。”便与赵志敬、李志常等六道随着鲁有脚赶去郭府。众人一到,只见大火烧得正旺,朱子柳正督率军士救火。鲁有脚一问,得知郭靖、黄蓉已避至稳妥处,便即放心。丐帮众弟子加入救火,众人身手矫捷,不久便救熄了火头。忙乱之中,潇湘子又率同达尔巴、霍都二人来攻。甄志丙发令结起天罡北斗阵,七道习练有素,此上彼落,互相应援,潇湘子、达尔巴、霍都三人武功虽高,在朱子柳及天罡北斗阵下也讨不到便宜,眼见城中丐帮弟子及宋军愈来愈多,偷袭无功,便即退去。 朱子柳谢了七道,甄志丙等问知郭靖伤势并无大碍,约定次日相见。朱子柳分送七道入客舍安歇。甄志丙与赵志敬、李志常等商议了,李志常等五道连夜先行赶回重阳宫,向师尊禀报襄阳军情,甄赵二道则留待与郭靖夫妇会见后,商定双方配合攻守之策后再回。当晚甄赵二道与五位师弟分手后,同宿一房。 那日小龙女骑了汗血宝马追寻杨过与金轮国师,却走错了方向。那红马一奔出便十余里,待得勒转马头回来再找,杨过等人更不知去向。她心中忧急,眼见时候过去一刻,杨过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在襄阳周围三四十里内兜圈子找寻。红马虽快,但荒谷隐僻,不近大路,直至过了半夜,她才远远听到武三通号啕大哭之声。循声寻去,不久便听到武氏兄弟抡剑相斗,跟着又听到杨过说话。她心中大喜,生怕杨过遇上劲敌,欲待暗中相助,下马将红马系在树上,悄悄隐身在山石之后,观看杨过对敌。 这一偷看不打紧,只听得杨过口口声声说与郭芙早订终身,将郭芙叫作“我那未过门的妻子”、“我的芙妹”,而把郭靖夫妇叫作“岳父岳母”。小龙女越听越惊心动魄,听他说郭靖、黄蓉夫妇已招他为婿,暗中传他武艺,又见他对武氏兄弟发怒,不许他们再见郭芙。他每说一句,小龙女便如经受一次雷轰电击,满心混乱,似乎宇宙万物于霎时之间全都变了。若换作旁人,见杨过言行与过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会待事情过后向他问个明白,最多发作一顿,打他两个耳光出气;但小龙女心如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尘,于人间欺诈虚假的伎俩丝毫不知。杨过对旁人油嘴滑舌,胡说八道,对她却一向正经,从不说半句戏言,因此她对杨过的言语向来无不深信。她自伤自怜,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当时杨过听到叹息,脱口叫了声“姑姑”,小龙女并不答应,掩面远去。杨过还道是李莫愁所发,自己听错,也没深究。 小龙女牵了汗血宝马,独自在荒野乱走,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纪已过二十,但一生居于古墓,于世事半点不明,识见便与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无异,心想:“过儿既与郭姑娘定亲,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侠夫妇一再不许他和我结亲。过儿从来不跟我说,自是为了怕我伤心,唉,他待我总是很好的。”又想:“他迟迟不肯下手杀郭大侠,为父报仇,当时我一点不懂,原来他全是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来,他对郭姑娘也情义深重之极了。我此时若牵宝马去给他,他说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处来,日后与郭姑娘的婚事再起变故。我还是独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罢,这花花世界只教我意乱心烦。”想了一阵,意念已决,虽心如刀割,但想还是救杨过性命要紧,连夜驰回襄阳,要托朱子柳送红马到荒谷中去交给杨过。 这时襄阳城中刺客虽去,郭靖、黄蓉未曾康复,兀自乱成一团。朱子柳与鲁有脚齐心合力,负起了城防重任。正当忙乱之际,小龙女却牵了红马过来,要他去交给杨过,说要杨过快到绝情谷去,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换取解毒灵丹,只把朱子柳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追问几句,小龙女心神烦乱,不愿多讲,只说快去快去,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只想:“让你妹妹在绝情谷去耽上几日,并无大碍,这是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性命。”她提到杨过的名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话未说得清楚,泪珠已滚滚而下,语音呜咽,当即奔向卧室,倒在床上凄然痛哭。 朱子柳于前因丝毫不知,听了小龙女没头没脑的这几句话,怎明白她说些什么?见她神色有异,不便细问,但“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句话却非同小可,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见机行事便了。出得门来,汗血宝马已然不见,一问亲兵,说道郭姑娘已牵了去,待要找郭芙时,她却躲得人影不见。朱子柳暗暗叹气,心想这些年轻姑娘们个个难缠,不是说话不明不白,便行事神出鬼没。 他挂念杨过安危,另骑快马,带了几名丐帮弟子,依着小龙女所指点的途径到那荒谷察看,见杨过与武氏兄弟一齐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运气冲穴,其余三人已奄奄一息,心想“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话果然不错,忙救回襄阳,适逢师叔天竺僧自大理到来,当即施药救治。 小龙女在床上哭了一阵,越想越伤心,眼泪竟不能止歇。她这一哭,衣襟全湿,伸手到腰间去取汗巾来擦眼泪,手指碰到了淑女剑,心想:“我把这剑拿去给了郭姑娘,让他们配成一对儿,也是一件美事。”她痴爱杨过,任何对他有益之事尽皆甘为,翻身坐起,也不拭去泪痕,迳自来找郭芙。 这时早过午夜,郭芙已然安寝,小龙女也不待人通报,掀开窗户,跃进她房中,将郭芙叫醒,便说“你们原是一对”云云,那就是郭芙对杨过转述的一番话了。她将淑女剑交给了郭芙,回头便走。郭芙听得摸不到头脑,连问:“你说什么?我半点儿也不懂。”小龙女凄然不答,一跃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龙姑娘你回来。”却见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龙女低着头走进花园,一大丛玫瑰发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终南山与杨过共练玉女心经时隔花接掌的情景,今日欲再如往时般师徒相处,却已不可得了。 正自发痴,忽听左首屋中传出一人喝道:“这是在人家府上,你又提小龙女干什么?”小龙女吃了一惊:“是谁在说我?”停步倾听,却听得另一个声音道:“为什么不能提?你又想去抱住了她苗条可爱的身体,用块黑布蒙住了她眼睛,乘她给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便又跟她亲亲热热的销魂一番吗?这终南山玫瑰花旁的销魂滋味,尝了一回,又想第二回再尝吗?” 小龙女大吃一惊,全身冷汗直冒,疑心大起:“难道那晚过儿跟我亲热,竟不是过儿,而是这个臭道士?不可能,决不可能!”从两人语音之中,已知说话的是甄志丙与赵志敬,于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蹲着身子暗听。这时两人话声转低,但小龙女与他们相隔甚近,仍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甄志丙道:“我做了这件事,当真错尽错绝,我听从师尊教诲,一生研求清静无为,清心寡欲,但那龙姑娘实在是天仙下凡,我一见之下,便日思夜想,再也管不住自己。那晚上她躺在地下玫瑰花旁,一动不动,不管我如何亲她疼她,吻她的小嘴脸颊,她半点也不抗拒,反而顺着我,主动就我……”说到后来,语音温柔,便似梦呓一般。 小龙女听着这些话,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脑中便似轰轰乱响:“难道真的是他,不是我心爱的过儿?不,不会的,决不会,他说谎,一定是过儿。” 甄志丙又道:“在我心中,她是藐姑射山的仙子,是王母娘娘的女儿媚兰。我只要瞧了她一眼,便是毕生大幸。我怎么可以在她不知不觉之中,玷污了她高贵的身子?我不管做什么,都赎不了我的罪过。那位朱先生说她便在此间,我这就要去见她,求她一剑杀了我!我只求她杀我,我决不说为了什么,只有我自己的鲜血,才能用来洗我的穷凶极恶。这罪过是洗不净的,我来世要做狗做马,做牛做羊,再来服侍她千年万年……”说到这里,声音呜咽,显是在痛哭流涕。忽听得墙上发出砰砰几声,小龙女凑眼窗缝,见甄志丙以头撞墙,说道:“我该死,受什么罪都应当!只求你别再提她的名字。” 小龙女一晚之间,接连听到两件心为之碎、肠为之断的大事,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虽听着甄、赵二人说话,但于他们言中之意竟似懂非懂,知道总之是令她摧心落魄的祸事。 只听赵志敬冷笑几声,说道:“咱们修道之士,一个把持不定,堕入了魔障,那便须以无上定力,斩毒龙,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龙女的名字,是要你习听而厌,由厌而憎。这是助你修练的一番美意啊。”甄志丙低声道:“她是天仙化身,我五体投地的敬她拜她,怎能厌她憎她?求你别提她名字,提她一次,我们凡夫俗子,便是亵渎了仙子一次。”提高声音道:“哼,你的恶毒心肠,难道我不知?你一来对我妒忌,二来心恨杨过,要揭穿这件事情,教他师徒二人终身遗恨。” 小龙女听到“杨过”两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杨过,杨过。”说到这名字的时候,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柔情密意,她盼望甄赵二人不住的谈论杨过,只要有人说着他的名字,她就说不出的欢喜。 第819章 神雕侠侣(124) 赵志敬也提高了声音,恨恨的道:“我若不教这小杂种好好吃番伤心呕血的大苦头,难消心头之恨,哼哼,不过……”甄志丙道:“不过他武功太强,你我不是他敌手,是不是?”赵志敬道:“那也未必,他一手旁门左道的邪派武功,何足为奇?但教撞在我手里,哼哼!咱们全真派玄门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还会怕这小子?甄师弟,你好好瞧着,我不会让他舒舒服服的送命,不是坏了他两个招子,便是断了他双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让你的小龙女姑娘在旁瞧着,那也有趣得紧啊。” 小龙女打了个寒噤,若在平时,她早已破窗而入,一剑一个的送了二人性命,但此时懊闷欲绝,只觉全身酸软无力,四肢难动。 又听甄志丙冷笑道:“你这叫做一厢情愿。咱们的玄门正宗,未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门左道。”赵志敬怒骂:“狗东西,全真教的叛徒!你与那小龙女有了苟且之事,连人家的武功也赞到天上去啦!”甄志丙连日受辱,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骂我什么?做人不可赶尽杀绝!” 赵志敬自恃对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里,只要在重阳宫中宣扬出来,前任掌教刘师伯、现任掌教丘师伯非将他处死不可,向着这第三代首座弟子之位,自己便大大的走近了一步,是以一直对他侮辱百端,而甄志丙确也始终不敢反抗。这时听他竟出言不逊,心想若不将他制得服服贴贴,自己便大计难成,踏上一步,反手出掌。 甄志丙没料他竟会动手,急忙低头,啪的一响,这一掌重重的打在他后颈之中,身子一晃,险些跌倒。他狂怒之下,抽出长剑,挺剑刺出。赵志敬侧身避过,冷笑道:“好啊,你竟有胆子跟我动手!”说着便拔剑还击。甄志丙低沉着嗓子道:“给你这般日夜折磨,左右也是个死,我今日本来是要去求人家杀了,赎我罪孽。”说着催动剑招,着着进逼。他是丘处机亲授的高徒,武功与赵志敬各有所长。两人所学招数全然相同,一动上手原不易分出高下,但他郁积在心,此时只求拚个同归于尽,赵志敬却另有重大图谋,决不肯伤他性命,是以二三十招一过,赵志敬已给逼到了屋角之中,大处下风。 他二人在屋中乒乒乓乓的斗剑,早有丐帮弟子去报知了郭芙。她忙披衣赶来,见小龙女站在窗下,叫了她一声:“龙姑娘!”小龙女呆呆出神,竟听而不闻。郭芙好奇心起,不即进屋,也在窗下一站,只听得赵志敬伸剑左拦右架,口中却在不干不净的讥嘲笑骂,语语都侵到小龙女身上:“你把小龙女上上下下脱得白羊似的,抱在怀里,这可开心舒服吧?” 郭芙听得屋内两人越说越不成话,不便再站在窗下,一扭头待要走开,见小龙女仍呆呆的站着,似对二人的污言秽语不以为意,大为奇怪,低声问道:“他们的话可是真的?”小龙女茫然点了点头,道:“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是真的。”郭芙顿起轻衊之心,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甄赵二道在激斗之际,也已听到房外有人说话,当的一响,两柄长剑一交,便即分开,齐声问道:“是谁?”小龙女缓缓的道:“是我。”甄志丙全身打个寒战,颤声道:“你是谁?”小龙女道:“小龙女!” 这三字一出口,不但甄志丙呆若木鸡,连赵志敬也如同身入冰窟。那日大胜关英雄宴上,只一招便给她掌按前胸,受了重伤,此后将养数月方愈,跟她动手,实无丝毫招架余地。他万料不到小龙女竟会在他门口,适才自己这番言语十九均已给她听见,一时之间吓得魂飞魄散,只想:“怎生逃命才好?” 甄志丙正要去求小龙女杀了自己,伸手推开窗子。只见窗外花丛之旁,俏生生、凄冷冷的站着个白衣少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当世艳极无双的小龙女! 甄志丙痴痴的道:“是你?”小龙女道:“不错,是我。你们适才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甄志丙点头道:“是真的!你杀了我罢!”说着倒转长剑,从窗中递了出去。小龙女目发异光,心中凄苦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只觉便是杀一千个、杀一万个人,自己也已不是个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深爱杨过,见长剑递来,却不伸手去接,只茫然向甄赵二人望了一眼,实不知如何是好。 赵志敬瞧出了便宜,心想这女子神智失常,只怕疯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伸手挽住了甄志丙的胳臂,狞笑道:“快走,快走,她舍不得杀你呢!”用力一拉,抢步出门。甄志丙早魂不守舍,全身没了力气,给他一拉,踉踉跄跄的跟了出去。赵志敬展开轻功,提气急奔。甄志丙起初由他拉着,奔出数丈后,自身的轻功也施展出来。两人投师学艺已久,全真派功夫练过不少,这一发力,顷刻间便奔到东城城门边。 城门旁有十多名丐帮弟子随着两队官兵巡逻。领头的丐帮弟子认得甄赵二人,知他们是全真高士,仗义前来相助守城的,听赵志敬说有要事急欲出城,好在此时城外并无敌军来攻,当即下令开城。城门开得刚可容身,甄赵二人一跃便到了城外。领头的丐帮弟子赞道:“好俊的轻身功夫!”待要闭城,眼前突然白影一闪,似有什么人出了城。他大吃一惊,问道:“什么人?”那人影早已不见。他纵到城门口向外望时,此时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那里瞧到有人?他回身询问,旁人均说没瞧见什么。他揉了揉双眼,暗骂:“见鬼!”料得是连日辛劳,眼睛花了。 甄赵二人不敢停步,直奔出数里才放慢脚步。赵志敬伸袖抹去额头淋漓大汗,叫道:“好险,好险!”回头向来路一看,不由得双膝酸软,险些摔倒,原来身后十余丈外,一个白衣少女站定了脚步,呆呆的望着自己,却不是小龙女是谁?赵志敬这一惊非同小可,“啊”的一声,脱口大呼,只道早已将她抛得无影无踪,那知她始终跟随在后,只是她足下无声,自己竟毫没知觉,只得再拉住甄志丙的手臂又提气狂奔。 他一口气奔出十余丈,回头再望,见小龙女仍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相距三四丈远近。赵志敬六神无主,掉头又奔,他却不敢时时向后返视,因每一回顾,心中多一次惊恐,双腿渐渐无力,说道:“甄师弟,她此时要杀死咱二人,可说易如反掌,她定然另有奸恶阴谋。”甄志丙惘然道:“什么另有奸恶阴谋?”赵志敬道:“我猜想她是要擒住咱们,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丑行,打得我全真派从此抬不起头来。”甄志丙心中一凛,他此时对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原要跪在小龙女面前,盼她一剑杀了,以赎己罪,但他自幼投在丘处机门下,师恩深重,威震天下的全真派若由己而败,却万万不可,想到此处,不由得背脊上全都凉了,腿下加劲,与赵志敬并肩飞奔。 两人只拣荒野无路之处奔去,有时忍不住回头一瞧,总见小龙女跟在数丈之外。古墓派轻功天下无双,小龙女追踪二人可说毫不费力,但她遇上了这等大事,实不知如何处置才是,只得跟随在后,不容二人远离。 甄赵二人本就心慌意乱,见小龙女如影随形的跟着,不免将她的用意越猜越恶,惊惧与时俱增,从清晨奔到中午,又自中午奔到午后未刻,四五个时辰急奔下来,饶是二人内力深厚,也已支持不住,气喘吁吁,脚步踉跄,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此时烈日当空,两人自里至外全身都已汗湿。又跑一阵,两人又饥又渴,见前面有条小溪,不禁都横了心:“就算给她擒住,那也无法。”扑到溪边,张口狂饮溪水。 小龙女缓缓走到溪水上游,也掬上几口清水喝了。临流映照,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个白衣少女,云鬓花颜,真似凌波仙子一般。小龙女心中只觉空荡荡地,伤心到了极处,反而漠然,顺手在溪边摘了一朵小花插在鬓边,望着水中倒影,痴痴出神。 甄赵二人一面喝水,一面不住偷眼瞧她,见她似乎神游物外,已浑然忘了眼前之事,两人互相使个眼色,悄悄站起,蹑步走到小龙女背后,一步步的渐渐走远,数次回首,见她始终望着溪水,于是加快脚步,向前急走,不久便又到了大路。 两人只道这次真正脱险,那知甄志丙偶一返顾,见小龙女又已跟在身后。甄志丙自那晚玷污了小龙女后,初时自庆艳福,但后来良心自责,半夜抚心自问,越来越觉罪孽深重,几次想要向师父长春子自忏罪过,求师父重罚,但觉这么一来,不免损了小龙女冰清玉洁的名声。在他心中,小龙女犹似天上人一般高不可攀,只想求她一剑将自己杀了,再将自己罪过夸大一番,写成一信,呈给师父,说自己去偷看小龙女更衣洗浴,偷看不成,却给小龙女擒获处死,如此则全真派也不会怨怪小龙女杀了自己,同时不损小龙女丝毫清名。他此刻怀中藏了此信,只盼有机会将信交给小龙女,再请她一剑杀死。 自那晚之后,他心中苦受熬煎,赵志敬在旁看出端倪,又拿到了他先前在小龙女生日送礼的亲笔礼单,不断冷嘲热讽,要逼他向掌教师长自认败坏全真教名声的大罪。若非如此,甄志丙遭斥革之后,第三代弟子首座之位,仍将落入最人多势盛的长春子门下,例如李志常、尹志平等人,只有让丘处机自愧,首座之位才有可能落入其手。甄志丙内受良心煎熬,外遭赵志敬逼迫,犹似身在地狱,苦不堪言,这时身心疲惫浑不想再逃,叫道:“罢了,罢了!赵师哥,咱们反正逃不了,我去请她杀了我罢!”说着停住了脚步。 赵志敬大怒,喝道:“你是死有应得,我干么要陪着你送终?”拉着他手臂要走。甄志丙心灰意懒,不想再逃。赵志敬又害怕又愤怒,陡地一掌,反手打了他一记耳光。甄志丙怒道:“你又打我!”回手出掌。小龙女见两人忽又动手,大是奇怪。 就在此时,迎面驰来两骑马,马上是两名传达军令的蒙古信差。赵志敬心念一动,低声道:“抢马!咱们假装打架,别引起小龙女疑心。”当即挥掌劈去。甄志丙举手挡开,还了一掌,赵志敬退了几步,两人渐渐打到大路中心。两名蒙古兵去路受阻,勒马呼叱。甄赵二人突然跃起,分别将两名蒙古兵拉下马背,掷在地下,跟着翻身上马,向北急驰。 两匹马都是良马,奔跑迅速。两人回头望时,见小龙女并未跟来,赵志敬这才放心。向北驰出十余里,到了一处三岔路口。赵志敬道:“她见二马向北,咱们偏偏改道往东。”缰绳向右一带,两骑马上了向东的岔道。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小市镇上。 二人整日奔驰,惊疲交集,粒米未曾入口,饥火难熬,找到一家饭铺,命伙计切盘牛肉,拿三斤薄饼。赵志敬坐下后惊魂略定,想起今日之险,犹有余悸,只不知小龙女何以总是在后跟随,却不动手。甄志丙脸如死灰,垂下了头,兀自魂不守舍。不久牛肉与薄饼送了上来,二人举筷便吃,忽听得饭铺外人喧马嘶,吵嚷起来,有人大声喝道:“这两匹马是谁的?怎地在此处?”呼叫声中带有蒙古口音。 赵志敬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带着七八名兵卒,指着甄赵二人的坐骑正自喝问。饭铺的伙计惊呆了,不住打躬作揖,连称:“军爷,大人!” 赵志敬给小龙女追逼了一日,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见有人惹上头来,当即挺身上前,大声道:“牲口是我的!干什么?”那军官道:“那里来的?”赵志敬道:“是我自己的!关你什么事?”此时襄阳以北全已沦入蒙古军手中,大宋百姓惨遭屠戮欺压,那有人敢对蒙古官兵如此无礼?那蒙古军官见赵志敬身形魁梧,腰间悬剑,心中存了三分疑忌:“你是买来的还是偷来的?” 赵志敬怒道:“什么买来偷来?是道爷观中养大的。”那军官手一挥,喝道:“拿下了!”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围了上来。赵志敬手按剑柄,喝道:“凭什么拿人?”那军官冷笑道:“偷马贼!当真是吃了豹子心肝,动起大营的军马来啦,你认不认?”说着披开马匹后腿的马毛,露出两个蒙古字的烙印。原来蒙古军马均有烙印,注明属于某营某部,以便辨认。赵志敬顺手从蒙古军士手中抢来,那里知晓?此时一见,登时语塞,强辩道:“谁说是蒙古军马?我们道观中的马匹便爱烙上几个记,难道犯法了么?” 那军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强横的狂徒,抢上来伸手便抓。赵志敬左手一勾,反掌抓住了他手腕,跟着右掌挥出,拿住了他背心,将他身子高高举起,在空中打了三个旋子,跟着向外一送。那军官身不由主的飞了出去,刚好摔进了一家磁器铺子,只听乒乓、呛啷之声不绝,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将下来,碗碟器皿纷纷跌落,那军官全身给磁器碎片割得鲜血淋漓,压在磁器堆中,又怎爬得起身?众兵卒抢上来救护。 赵志敬哈哈大笑,回入饭铺,拿起筷子又吃。这乱子一闯,镇上家家店铺关上了门板,饭铺的顾客霎时间走得干干净净,均想蒙古军暴虐无比,此番竟有汉人殴打蒙古军官,只怕血洗全镇也是有的。赵志敬吃了几口,忽见饭铺掌柜走上前来,噗的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赵志敬知他怕受牵连,一笑站起,说道:“我们也吃饱了,你不用害怕,我们马上就走。”掌柜的吓得脸如土色,更不住的磕头。 甄志丙道:“他怕咱们一走,蒙古兵问饭铺子要人。”他素来精明强干,只是对小龙女痴心狂恋,这才作事荒谬乖张,日常处事其实远胜于赵志敬,因此马钰、丘处机等均有意命他接任掌教,此时心念一转,说道:“快拿上好的酒馔来,道爷自己作事自己当,你们怕什么了?”掌柜的喏喏连声,爬起身来,忙吩咐赶送酒馔。 第820章 神雕侠侣(125) 那军官受伤不轻,挣扎着上了马背。赵志敬笑道:“甄师弟,今日受了一天恶气,待会须得打他们个落花流水。”甄志丙哼了一声,眼见那蒙古军官带领士兵骑马走了。饭铺中众人慌成一团,精美酒食纷纷送上,堆满了一桌。 甄赵二人吃了一阵,甄志丙突然站起,反手一掌,将在旁侍候的伙计打倒在地。掌柜的大惊,三脚两步的赶了过来,陪笑道:“这该死的小子不会侍候,道爷息怒……”话未说完,甄志丙飞起左腿,轻轻将他踢倒在地。赵志敬还道他神智兀自错乱,叫道:“甄师弟……你……”甄志丙掀起旁边一张桌子,碗碟倒了一地,随即又将两名伙计打倒,顺手点了各人穴道,双手一拍,道:“待会蒙古官兵到来,见你们店中给打得这般模样,就不会迁怒你们了,懂不懂?你们自己不妨再打个头破血流。” 众人恍然大悟,连称妙计。众店伴当即动手,你打我,我打你,个个衣衫撕烂,目青鼻肿。过不多时,忽听得青石板街道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驰而至。众店伴纷纷倒地,大呼小叫:“啊哟,打死人啦!”“痛啊,痛啊!”“道爷饶命!” 马蹄声到了饭铺门前果然止息,进来四名蒙古军官,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高瘦的僧人,一个又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双腿已断,双手各撑着拐杖。蒙古军官见饭铺中乱成这等模样,皱起眉来,大声呼喝:“快拿酒饭上来,老爷们吃了便要赶路。” 掌柜的一楞,心想:“原来这几个军爷是另一路的。待那挨了打的军爷领了人来,却又怎地?”正自迟疑,几名军官已挥马鞭夹头夹脑劈将过来。那掌柜的忍着痛连声答应,苦于爬不起身,当下另有伙计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僧人便是金轮国师,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他二人那日踏中冰魄银针,在山洞外纠缠厮打,双双跌落山崖。幸好崖边生有一株大树,国师于千钧一发之际伸出左手牢牢抓住。尼摩星其时已半昏半醒,却仍紧抱国师不放。国师看清了周遭情势,左手运劲一推,两人齐往崖下草丛中跌落,顺着斜坡骨碌碌的滚了十余丈,直到深谷之底方始停住。两人四肢头脸给山坡上的沙石荆棘擦得到处都是伤痕。 国师右手反将过来,施小擒拿手拗过尼摩星手臂,喝道:“你到底放是不放?”尼摩星昏昏沉沉中无力反抗,给他一拗之下,左臂松开,右手却仍抓住他后心。国师冷笑道:“你双足中了剧毒,不快想法子救命,胡闹些什么?” 尼摩星低头看时,见一双小腿已肿得碗口粗细,知道若不急救,转眼性命难保,一咬牙,拔出腰间铁蛇,喀喀两响,将两条小腿一齐砍下,登时鲜血狂喷,人也晕了过去。国师见他如此勇决,倒也好生佩服,又想他双足残废,从此不足为患,伸手点了他双腿膝弯处的“曲泉穴”及大腿上的“五里穴”,先止血流,然后取出金创药敷上创口,撕下他外衣包扎了断腿。 天竺武士大都练过瑜珈,又练过睡钉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术,尼摩星更是此中能手,他一等血止,便坐起身来,说道:“好,你救了我的,咱们怨仇便不算的。”国师微微苦笑,心想:“你双脚虽失,身上剧毒倒已除了,我的处境反不如你。”盘膝坐下运功,强将足底的毒气缓缓逼出,一个多时辰之中只逼出一小撮黑水,但已累得心跳气喘。 两人在荒谷之中将养了一日一晚,国师以上乘内功逼出了毒质,尼摩星的伤口也不再流血,折了两段树枝作拐杖,这才出得谷来。不久与几个蒙古军官相遇,同返忽必烈大营,却在这市镇上与甄赵二人相遇。 甄志丙与赵志敬见到国师,相顾失色。二人在大胜关英雄大会之中曾见他显示武功,委实惊世骇俗,此刻狭路相逢,心中都栗栗危惧。二人使个眼色,便欲脱身走路。 那日英雄大会,中原豪杰与会的以千百数,甄赵识得国师,国师却不识二道。他虽见饭铺中打得人伤物碎,但此刻兵荒马乱,处处残破,也不以为意。他这次前赴襄阳,闹了个大败而归,见到忽必烈时不免脸上无光,心中只在筹思如何遮掩,见两个道士坐着吃饭,自毫不理会。 就在此时,饭铺外突然一阵大乱,一群蒙古官兵冲了进来,一见甄赵二人,呼叱叫嚷,便来擒拿。甄志丙见国师座位近门,若向外夺路,经过他身畔,只怕他出手干预,低声说道:“从后门逃走!”伸手将一张方桌一推,忽朗朗一声响,碗碟汤水打成一地,两人跃起身来,奔向后门。 甄志丙将要冲到后堂,回头一瞥,见国师拿着酒杯,低眉沉吟,对店中这番大乱似乎视而不见,心中一喜:“他不出手便好。”突然眼前黄影闪动,金轮国师纵到身前,双手外分,搭在甄赵二人肩头,笑道:“两位请坐下谈谈如何?”他出手并无凌厉之态,但双手这么一搭,二道竟闪避不了,只觉登时有千斤之力压在肩头,沉重无比,惟有急运内力相抗,那里还敢答话?只怕张口后内息松了,自肩至腰的骨骼都要为他压断。 这时冲进来的蒙古官兵已在四周围住,领头的将官是个千户,识得国师是蒙古护国法师,四大王忽必烈对他极为倚重,上前行礼,说道:“国师爷,这两个贼道偷盗军马,殴打官兵,多蒙国师爷出手……”他话未说完,向甄志丙连看数眼,突然问道:“这位可是甄志丙甄道爷?”甄志丙点了点头,却不认得那人是谁。国师将搭在他肩头的手略略一松,稍减下压之力,心想:“这两个道士不过四十岁左右,内功竟如此精纯,倒也不易。”那蒙古千户笑道:“甄道爷不认识我了么?十九年前,咱们曾一同在花剌子模沙漠中烤黄羊吃,我叫萨多。” 甄志丙仔细一瞧,喜道:“啊,不错,不错!你留了大胡子,我不认得你啦!”萨多笑道:“小人东西南北奔驰了几万里,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道爷的相貌可没大变啊。怪不得成吉思汗说你们修道之士都是神仙。”转头向国师道:“国师爷,这位道爷从前到过西域,是成吉思汗请了去的,说起来都是自己人。”国师点了点头,收手离开二人肩头。 当年成吉思汗邀请丘处机前赴西域相见,谘以长生延寿之术。丘处机万里西游,带了一十八名弟子随侍,甄志丙是门下弟子,也在其内。成吉思汗派了二百军马供奉卫护丘处机诸人。那时萨多只是一名小卒,也在这二百人之内,是以识得甄志丙。他转战四方二十年,积功升为千户,不意忽然在此与他相遇,极是欢喜,命饭铺中伙计快做酒饭,自己末座相陪,对甄志丙好生相敬,那盗马殴官之事自一笑而罢。萨多询问丘处机与其余十七弟子安好,说起少年时的旧事,不由得虬髯戟张,豪态横生。 国师也曾听过丘处机的名头,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试出甄赵二人内力不弱,心想全真派内功果然名不虚传,自己此番幸得一出手便制了先机,否则当真动手,却也须二三十招之后方能取胜。 突然间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个白衣少女。国师、尼摩星、甄赵二道心中都是一凛,进来的正是小龙女。这中间只尼摩星心无芥蒂,大声道:“绝情谷的新娘子,你好啊!”小龙女微微颔首,在角落里一张小桌旁坐了,对众人不再理睬,向店伴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他做一份口蘑素面。 甄赵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是惴惴不安。国师也怕杨过随后而来,他生平无所畏惧,就只怕杨龙二人双剑合璧的“玉女素心剑法”。三人各怀心事,不再说话,只大嚼饭菜。甄赵二人此时早已吃饱,但如突然默不作声,不免惹人疑心,只得吃个不停,好使嘴巴不空。 萨多却兴高采烈,问道:“甄道长,你见过我们四王子么?”甄志丙摇了摇头。萨多道:“忽必烈王爷是拖雷四王爷的第四位公子,英明仁厚,军中人人拥戴。小将正要去禀报军情,两位道爷若无要事在身,便请同去一见如何?”甄志丙心不在焉,又摇了摇头。赵志敬心念一动,问国师道:“大师也是去拜见四王子么?”国师道:“是啊!四王子真乃当今人杰,两位不可不见。”赵志敬喜道:“好,我们随大师与萨多将军同去便是。”伸手桌下在甄志丙腿上一拍,向他使个眼色。萨多大喜,连说:“好极,好极!” 甄志丙的机智才干本来远在赵志敬之上,但一见了小龙女,登时迷迷糊糊,神不守舍,只想如何求她杀了自己,又将怀中写给师尊丘处机的信交给她,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赵志敬的用意,他是要藉国师相护,以便逃过小龙女的追杀。 各人匆匆用罢饭菜,相偕出店,上马而行。国师见杨过并未现身,放下了心,暗想:“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宗派,若能笼络上了以为蒙古之助,实是奇功一件。明日见了王爷,也有个交代。”言语中对甄赵二人着意接纳。 此时天色渐黑,众人驰了一阵,只听背后蹄声得得,回过头来,见小龙女骑了一匹枣骝马遥遥跟随在后。国师心中发毛,暗想:“单她一人决不是我对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胆,跟随不舍?莫非杨过那小子在暗中埋伏么?”他与甄赵二道初次相交,唯恐稍有挫折,堕了威风,当下只作不知。 众人驰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萨多命随行军士下鞍歇马,各人坐在树底休息。只见小龙女下了马鞍,与众人相隔十余丈,坐在林边。她行动越诡秘,国师越持重,不敢贸然出手。赵志敬见尼摩星曾与小龙女招呼,不知她与国师有何瓜葛,不敢向她多望一眼。歇了半个时辰,众人上马再行,出得林后,只听蹄声隐隐,小龙女又自后跟来。 直至天明,小龙女始终隔开数十丈,跟随在后。 这时来到一处空旷平原,国师纵目眺望,四下里并无人影,毒念陡起:“我生平纵横无敌,来到中原,却接连败在小龙女和杨过那小子双剑合璧之下。今日她对我紧追不舍,定无善意,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骤下杀手,将她毙了?她便有帮手赶到,也已不及救援。此女一死,世间无人再能制我。”正要勒马停步,忽听得前面玎玲、玎玲的传来几下驼铃声,数里后尘头大起,一彪人马迎头奔来。 国师好生懊悔:“若知她的后援此刻方到,我早就该下手了。”忽听萨多“咦”的一声,叫道:“奇怪!”国师见对面奔来的是四头骆驼,右首第一头骆驼背上竖着一面大旗,旗杆上七丛白毛迎风飘扬,正是忽必烈的帅纛,但远远望去,骆驼背上却无人乘坐。萨多道:“王爷来了!”纵马迎上,驰到离骆驼相隔半里之外,滚鞍下马,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 国师心想:“王爷来此,可不便杀这女子了。”他自重身分,若让忽必烈见他下手杀一孤身少女,不免受其轻视,缓缓驰近,见四头骆驼之间悬空坐着一人。那人白须白眉,笑容可掬,竟是周伯通。 只听他远远说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们又在这里相会,还有这个娇娇滴滴的小姑娘也来啦。”国师心中奇怪,此人花样百出,又怎能悬空而坐?待得双方又近了些,这才看清,原来四头骆驼之间有几条绳子结成一网,周伯通便坐在绳网之上。 周伯通少去重阳宫,与马钰、丘处机诸人也极少往来,因此甄志丙与赵志敬跟他并不相识。他们虽曾听师父说起过有这么一位独往独来、游戏人间的师叔祖,但久未听到他的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此刻相见,均未想到是他。 国师双眉微皱,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极不好惹,问道:“王爷在后面么?”周伯通向后一指,笑道:“过去三四十里,便是他的王帐。大和尚,我劝你此刻还是别去为妙。”国师道:“为什么?”周伯通道:“他正在大发脾气,你这一去,只怕他要砍掉你的光头。”国师愠道:“胡说八道!王爷为什么发脾气?”周伯通指着竖在骆驼背上的王旗,笑道:“王爷的王旗给我偷了来,他干么不发脾气?”国师一怔,问道:“你偷了王旗来干么?”周伯通道:“你识得郭靖么?”国师点点头道:“怎么?”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结义兄弟。咱哥儿俩有十多年不见啦,我牵记得紧,这便要瞧瞧去。他在襄阳城跟蒙古人打仗,我就偷了蒙古王爷的王旗,给他送一份大礼。” 国师猛吃一惊,暗想此事可十分糟糕,襄阳城攻打不下,连王旗也给敌人抢了去,这脸可丢得大了,非得想个法儿将旗子夺回不可。 只见周伯通一声呼喝,四头骆驼十六只蹄子翻腾而起,一阵风般向西驰去,远远绕了个圈子,这才奔回。王旗在风中张开,猎猎作响。周伯通站直身子,手握四缰,平野奔驰,大旗翻卷,宛然大将军八面威风。 但见他得意非凡,奔到临近,“得儿”一声,四头骆驼登时站定,想是他手劲厉害,勒得四驼不得不听指挥。周伯通笑道:“大和尚,我这些骆驼好不好?”国师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得很,佩服之至!”心中却在寻思如何夺回王旗。 周伯通左手一挥,笑道:“大和尚、小姑娘,老顽童去也!” 甄志丙与赵志敬听到“老顽童”三字,脱口呼道:“师叔祖?”一齐翻鞍下马。甄志丙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辈么?” 周伯通双眼骨碌碌的乱转,道:“哼,怎么?小道士快磕头罢。” 甄赵二人本要行礼,听他说话古里古怪,却不由得一怔,生怕拜错了人。周伯通问道:“你们是那个牛鼻子的门下?”甄志丙恭恭敬敬的答道:“赵志敬是玉阳子王道长门下,弟子甄志丙是长春子丘道长门下。” 周伯通道:“哼,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们也不是什么好脚色。”突然双脚一踢,两只鞋子分向二人面门飞去。 第821章 神雕侠侣(126) 甄志丙见鞋子飞下来的力道并不劲急,便在脸上打中一下,也不碍事,不敢失了礼数,仍躬身行礼,赵志敬却伸手去接。那知两只鞋子飞到二人面前三尺之处突然折回。赵志敬一手抓空,眼见左鞋飞向右边,右鞋飞向左边,绕了一个圈子,在空中交叉而过,回到周伯通身前。周伯通伸出双脚,套进鞋中。 这一下虽是游戏行迳,但若非内力深厚,决不能将两只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处。金轮国师与尼摩星曾在忽必烈营帐中见过他飞矛掷人、半途而堕的把戏,这飞鞋倒回的功夫其理相同,只踢出时足尖上加了一点回劲,见了也不怎么惊异。赵志敬伸手抓了个空,却不禁大为骇服,凭他武功,便有极厉害的暗器射来,也能随手接过,岂知一只缓缓飞来的破烂鞋子竟抓不到手,再无怀疑,跟着甄志丙拜倒,说道:“弟子赵志敬叩见师叔祖。”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丘处机与王处一眼界太低,尽收些不成器的弟子!罢了,罢了,谁要你们磕头?”大叫一声:“冲锋!”四头骆驼竖耳扬尾,发足便奔。 国师飞身下马,身形晃处,已挡在骆驼前面,叫道:“且慢!”双掌分别按在一头骆驼前额。四头骆驼正自向前急冲,给他这么一按,竟倒退两步。 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顽童十多年没逢对手,拳头发痒,来来来,咱们便来斗几个回合。”他生平好武,近年来武功越练越强,要找对手艰难无比,他见国师身手了得,正可陪自己过招,说着便要下驼动手。 国师摇手道:“我生平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只管打,我决不还手。”周伯通大怒,道:“你怎敢说我是无耻之徒?”国师道:“你明知我不在军营,便去偷盗王旗,这不是无耻么?你自知非我敌手,觑准我走开了,这才偷偷去下手。嘿嘿,周伯通,你太不要脸了。”周伯通道:“好,我是不是你敌手,咱们打一架便知。”国师摇头说道:“我说过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勉强我不来。我的拳头很有骨气,打在无耻之徒身上,拳头要发臭的,三年另六个月中,臭气不会褪去。”周伯通怒道:“依你说便怎地?”国师道:“你将王旗让我带去,今晚你再来盗,我在营中守着。不论你明抢暗偷,只要取得到手,我便佩服你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事情越难,越要做到,拔下王旗,向他掷去,叫道:“接着了,今晚我来盗便是。”国师伸手接住,旗杆入手,才知这一掷之力大得异乎寻常,忙运内劲相抗,还是退了两步,这才拿桩站住。倘若内力稍差,立时便给王旗撞得仰天一交。 四头骆驼本来发劲前冲,但给国师掌力抵住了,他掌力陡松,四头骆驼忽地同时跳起,跃出二丈有余,向前急奔。众人遥望周伯通的背影,见四头骆驼越跑越远,渐渐缩成四个小黑点。 国师呆了半晌,将王旗交给萨多,说道:“走罢!” 国师心想这老顽童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须当用何计谋,方能制胜?在马上凝神思索,一时却无善策,偶然回顾,见甄赵二人交头接耳,低声说话,不住回头去望小龙女,却又不敢多看,脸上大有惧色。他心念一转:“这姑娘莫非是为两个道士而来?”出言试探:“甄道兄,你和龙姑娘素来相识么?”甄志丙脸色陡变,答应了声:“嗯。”国师更知其中大有缘故,问道:“你们得罪了她,她要寻你们晦气,是不是?这小姑娘厉害得紧,你们和她作对,那可凶多吉少啊。”他于甄龙二人之间的纠葛半点不知,只是见二道神色惊惶,设词探问,竟一问便中。 赵志敬乘机道:“她也得罪过大师啊,当日英雄会上,大师曾输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不报。”国师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赵志敬道:“此事传扬天下,武林豪杰,谁不知闻。”国师心道:“这道士倒也厉害。我欲以他制敌,他却想激得我出手助他脱困。”又想:“这两人也非平庸之辈,跟他们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办。”说道:“这龙姑娘要取你们性命,你们敌她不过,便想要我保护,是也不是?” 甄志丙怒道:“甄某死就死了,何须托庇于旁人?何况大师未必便能胜她。”国师见他凛然而言,绝非作伪,不禁一愕,心道:“难道我所料不对?”一时摸不准二人心意,淡淡一笑,说道:“她与杨过双剑合璧,自有其厉害之处。此时她孤身落单,我取她性命可说易如反掌。”赵志敬摇头道:“只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说,大胜关英雄大会,金轮国师败于小龙女手下。” 国师笑道:“老衲养气数十年,你用言语激我,又有何用?”他听赵志敬如此说法,知他切盼自己与小龙女动手。当周伯通现身之前,他本想出手杀了小龙女,但此时已与周伯通订约盗旗,颇有需用甄赵二人之处,倘若杀了小龙女,便不能挟制二道了,意示闲暇,双手合什,说道:“既然如此,老衲先行一步。二位了断了龙姑娘之事,请来王爷大营过访便是。”说着一提缰绳,纵马便行。 赵志敬大急,心想只要他一走开,小龙女赶上前来,自己师兄弟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刑荼毒,想起当日终南山上玉蜂螫身之痛,不由得心胆俱裂,看来这和尚不但武功高强,智谋也远在自己之上,见他迳自前行,拍马追上,叫道:“大师且慢!小道路径不熟,相烦指引,永感大德。” 国师听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多半是这姓赵的得罪了龙姑娘,才怕成这样,那姓甄的却是事不关己。”说道:“那也好,待会老衲说不定也有相烦之处。”赵志敬忙道:“大师有何差遣,小道无不从命。”国师和他并骑而行,随口问起全真教情况,赵志敬毫不隐瞒,一一实说。甄志丙迷迷糊糊的跟随在后,毫没留心二人说些什么。 国师道:“原来马道长已不幸谢世,可惜之至。听说现任掌教丘道长年纪也不小了?”赵志敬道:“是,丘师伯也已年近古稀。”国师道:“那么丘道长交卸掌教之后,该当由尊师王道长接充了。”这一言触中了赵志敬心事,脸色微转,道:“家师也已年迈。全真六子近年来精研性命之学,掌教的俗务,多半是要交给我这个甄师弟接手。” 国师见他脸上微有悻悻之色,低声道:“我瞧这位甄道兄武功虽强,却还不及道兄,至于精明干练,更与道兄差得远了。掌教大任,该当由道兄接充才是。”这几句话赵志敬在心中已蕴藏了七八年之久,但从未宣之于口,今日给国师说了出来,不由得怨恨之情更见于颜色。 全真六子本来命丘处机的三徒尹志平任三代弟子首座,隐然为他日掌教的接班人。但尹志平近年来勤研炼丹修仙之道,恬退自修,不愿多理俗务。全真七子中长春一派独大,弟子最多,六子商议之后,议定由丘处机的次徒甄志丙任三代弟子首座,日后可望接任掌教。初时赵志敬不过心中不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甄志丙的把柄后,即便处心积虑的要设法夺取他这职位。甄志丙污辱小龙女,实犯教中大戒,如为掌教师尊所知,势必性命难保。赵志敬自知以武功而论,第三代弟子中无出己右,但因生性鲁莽暴躁,不为全真六子所喜,师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纵然甄志丙身败名裂,这掌教的位子还是落不到自己身上,他一直隐忍不发,便是为此。 国师鉴貌辨色,猜中了他心思,暗想:“我若助他争得掌教,他便死心塌地的为我所用。全真教势力庞大,信士如云,能得该教相助,于王爷南征大有好处,大功更胜于刺杀郭靖。”暗自筹思,不再与赵志敬交谈。 午牌时分,一行人来到忽必烈大营。国师回头望去,见小龙女骑着枣骝马停在里许之外,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外,不怕这两个道士不上钩。” 众人进了王帐,忽必烈正为失旗之事大为烦恼。王旗是三军表率,征战之际,千军万马全随王旗进退,实是军中头等重要的物事,突然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人盗去,直如打了一个大大败仗。他见国师携了王旗回来,心下大喜,忙起座相迎。忽必烈雄才大略,直追乃祖成吉思汗,听国师引见甄赵二人,说是全真教的高士,当即大加接纳,显得爱才若渴,对王旗的失而复得竟似没放在心上,吩咐设宴接风。甄志丙心神不定,全副心思只想着小龙女。赵志敬却是个极重名位之人,见这位蒙古王爷竟对自己如此礼遇,不禁喜出望外。忽必烈绝口不提国师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只不住推崇尼摩星忠于所事,以致双腿残废,酒筵上请他坐了首位,接连与他把盏,尼摩星感激知遇,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旁人瞧着也都大为心折。 酒筵过后,忽必烈对国师道:“国师,大汗派我南征,受阻于襄阳,出师不顺,这次竟连王旗也给敌人盗了去,大折锐气,亏得国师夺回,功劳不小。今后行止,还请国师多加指点,咱们这就到后帐商议军情。”当下金轮国师随同忽必烈来到后帐,尼摩星自与尹克西、潇湘子、赵甄二道等人在大帐喝酒谈天。 忽必烈坐定后,命人请谋臣子聪过来商议。子聪和尚原名刘秉忠,虽出家为僧,但足智多谋,精通韬略,忽必烈甚为倚重。子聪对金轮国师说道:“国师,令贤徒霍都王子身世不凡,他一直不肯吐露,晚辈后来跟他长谈,才得知他的来历,咱们请他来一起谈谈可好?”金轮国师点点头。子聪派人去请霍都来到后帐,忽必烈问起来历,才知他是成吉思汗义兄札木合的孙子。 札木合和成吉思汗失和交战,为义弟所擒,成吉思汗顾念结义之情,欲饶了札木合性命。札木合却甘愿就死,只求不流鲜血。成吉思汗为防札木合庞大部族作乱反叛,只得下令将札木合压死,不流一滴鲜血。依蒙古人习俗,不流血而死,灵魂可以升天。成吉思汗念旧,下令札木合的子孙世世代代封为王子。霍都的王子之称便由此而来。他心高气傲,不愿坐享尊荣,拜了金轮大喇嘛为师,苦练武功,居然也有小成。他在朝里做官,很会谄谀奉承,得到大汗窝阔台的欢心,窝阔台逝世后,皇后尼玛察临朝当权,对霍都仍相当宠信。霍都自知因出身关系,在蒙古军政中并无重大前途,仗着师父之力,在江湖武人以及蒙古喇嘛教中努力。 忽必烈查阅部族发给他的羊皮身世书后,得知是实,问起朝中情形。霍都禀告说,尼玛察皇后临朝后,信任权臣温都尔哈玛尔,对老臣耶律楚材多方贬斥,后来将其下毒害死,又杀了其子耶律铸,下令追杀其家属,得悉耶律铸的弟妹等人逃到了南朝,命霍都禀报忽必烈后逮捕斩杀,以绝后患。忽必烈把子聪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大师,你瞧怎样?”子聪道:“启禀王爷,先耶律相爷有功于国,英明公正,实有大功,该当保护他的子孙。”忽必烈点头,低声道:“皇后信用奸邪,咱们须得事事小心。”回转身来,对霍都道:“耶律宰相是大大的忠臣,一时受冤,日后必可平反,他的家属逃到南朝,咱们暂且不理吧!” 跟着商议进攻宋朝之事。子聪说道,眼下蒙军后方多受汉人骚扰,进军不顺,不如暂且退兵,肃清后方之后进兵,可策万全。忽必烈攻打襄阳失利,也有点灰心,点头称是。问起后方情状,得知主要大患一是全真教,二是丐帮,这两个教帮都忠于大宋,蒙古军南攻,他们不住在蒙军后方斩兵杀将,牵制得很厉害。 忽必烈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祖父成吉思汗当年教导子孙和大将,用兵之道:‘势利则进,顺势猛打,不利则止,待时再举。用兵者势也,不可逆时逆势。顺势则胜,逆势即亡。’咱们下令暂且退兵,再定进退。”对金轮国师道:“国师,诛灭北方全真教和丐帮这两件事,小王就奉托国师全权处理了,那也须乘势而行,并不急在一时。他们汉人说:欲速则不达,也是挺有道理的。霍都,丐帮的事,你就多用一点心吧!”国师和霍都站起身来,躬身遵命。 国师回到大帐,与甄赵二道相会,陪着二人到旁帐休息。甄志丙心神交疲,倒头便睡。国师道:“赵兄,左右无事,咱们出去走走。”两人并肩走出帐来。 赵志敬举目见小龙女坐在远处一株大树下,那匹黄马系在树上,不禁脸上变色。国师只作不见,再详询全真教中诸般情状,态度甚为客气亲厚。 北宋道教本只正乙一派,由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统率。自金人侵华,宋室南渡,河北道教新创三派,是为全真、大道、太乙三教,其中全真尤盛,教中道士行侠仗义,救苦恤贫,多行善举。是时北方沦于异族,百姓痛苦不堪,眼见朝廷规复无望,黎民往往把全真教视作救星。当时有人撰文称:“中原板荡,南宋孱弱,天下豪杰之士,无所适从……重阳宗师、长春真人,超然万物之表,独以无为之教,化有为之士,靖安东华,以待明主,而为天下式”云云。当其时大河以北,全真教与丐帮的势力有时还胜过官府。蒙古军南侵,后方常受牵制,国师受忽必烈之命予以诛灭,便欲详细知其内情。赵志敬见国师待己亲厚,心下感激,有问必答,于本教势力分布、诸处重镇所在等情,皆举实以告。 两人边说边行,渐渐走到无人之处。国师叹了口气,说道:“赵道长,贵教得有今日规模,实在不易。老衲无礼,却要说刘、丘、王诸位道长见识太也胡涂,怎能将掌教的大任传之于甄道兄呢?”赵志敬这些日来一直便在筹算,要待甄志丙接任掌教之后,全真五子逐一凋逝,便逼他将掌教之位让给自己。但他性子急躁,想起此事究属渺茫,便算成功,也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后,听国师提及,不禁叹了口气,又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第822章 神雕侠侣(127) 国师道:“那龙姑娘是小事,老衲举手间便即了结,实不用烦心。倒是掌教大位不可落在无能之辈手中,这方是当急之务。”赵志敬怦然心动,说道:“大师若能指点明途,小道终身全凭所命。”国师双眉一扬,朗声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赵志敬道:“这个当然。”国师道:“好,我叫你在半年之内,便当上全真教的掌教。” 赵志敬大喜,然而此事实在太难,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国师道:“你不信么?”赵志敬道:“我信,我信。大师妙法通神,必有善策。”国师道:“贵教和我素无瓜葛,本来谁当掌教都是一样。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长一见如故,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赵志敬心痒难搔,不知如何称谢才好。 国师道:“咱们第一步,是要令你在教中得一强援。贵教眼下辈份最尊的是谁?”赵志敬道:“那便是今日途中遇见的周师叔祖。”国师道:“不错,他若肯出力助你,甄道长多半便不是你的对手了。”赵志敬喜道:“是啊,刘师伯、丘师伯、我师父都要称他为师叔。他说出来的话,自是份量极重。但不知大师有何妙计,能令周师叔祖相助小道。” 国师道:“今日我和他打了赌,要他再来盗取王旗。你说他来是不来?”赵志敬道:“那自然是要来的。”国师道:“这面王旗,今晚却不悬在旗杆之上,咱们去藏在一个秘密安稳处所。蒙古大营中千帐万幕,周伯通便有通天彻地的能为,也没法在一夜之间寻找出来。”赵志敬道:“是啊!”心中却想:“这般打赌,未免胜之不武。”国师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赌,不免胜之不武。但这全是为了你啊。”赵志敬呆呆的望着他,不明其故。 国师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说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你说了,你再去悄悄告诉周伯通,让他找到王旗,他自必大大承你的情。”赵志敬大喜,道:“不错,不错,这定能讨得周师叔祖的欢心。”但转念一想,说道:“然则大师的打赌岂非输了?”国师道:“咱们血性汉子结交朋友,只全心全意为人,一己的胜负荣辱,又何足道哉?”赵志敬感激莫名,连称:“大师恩德,不知何以为报。”国师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帮你筹划计议,那时你便要推辞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说着向左首一指,道:“咱们到那边山上去瞧瞧。”离大营里许之处有几座小山,两人片刻间已到了山前。 国师道:“咱们找个山洞,把王旗藏在里面。”前两座小山光秃秃的无甚洞穴,二人接连翻了两个山头,到了第三座小山之上。这山树木茂密,洞穴一个接着一个。国师道:“此山最好。”见两株大榆树间有一山洞,洞口隐蔽,乍视之下不易见到,便道:“你记住此处,待会我将王旗藏在洞内。晚间周伯通一到,你将他引来便了。”赵志敬喏喏连声,喜悦无限,向两株大榆树狠狠瞧了几眼,心想有此为记,决不会弄错。两人回到大营,一路上不再谈论此事。 晚饭过后,赵志敬不住逗甄志丙说话。甄志丙两眼发直,偶而说上几句,也全是答非所问。天色渐黑,营中打起初更,赵志敬溜出营去,坐在一个沙丘之旁,但见骑卫来去巡视,防守严密,心想:“以这般声势,便要闯入大营一步也极不易,周师叔祖居然来去自如,将王旗盗去,本领之高实所难测。” 只见头顶天作深蓝,宛似一座蒙古人的大帐般覆罩茫茫平野,群星闪烁,北斗七星更闪闪生光,心想:“倘若果如国师所言,不久后我得任掌教,那时声名扬于宇内,天下三千道观、八万弟子尽听我号令,哼哼,要取杨过那小子的性命,自然易如反掌。”越想越得意,站起身来,凝目眺望,隐约见小龙女仍坐在那大树之下,又想:“本来,任由甄志丙死在她剑下,倒也干净利落,去了个对手,但甄志丙一死,丘师伯他们还是要立长春门人李志常、宋德方等为三代首座,仍轮不到我,那就更加无隙可乘了。” 正想得诸事顺利之际,忽见一条黑影自西疾驰而至,在营帐间东穿西插,倏忽间已奔到了王旗的旗杆之下。那人宽袍大袖,白须飘荡,正是周伯通到了。 第二十五回 内忧外患 周伯通抬头见杆顶无旗,不禁一怔,他只道金轮国师必在四周伏下高手拦截,便可乘机打个落花流水,大畅心怀,万料不到王旗竟然不升,心想晚间旗帜不升,也是常事,放眼四顾,千营万帐,重重叠叠,却到那里找去? 赵志敬迎上前去,正要招呼,转念一想:“此时即行上前告知,他见好不深。要先让他遍寻不获,无可奈何,沮丧万状,那时我再说出王旗所在,他才会大大的承我之情。”隐身一座营帐之后,注视周伯通动静。只见他纵身而起,扑上旗杆,一手在旗杆上一撑,又已跃上数尺,双手交互连撑,迅即攀上旗杆之顶。赵志敬暗暗骇异:“周师叔祖此时年纪就算未及九十,也已八十,虽是修道之士,总也不免筋骨衰迈,步履维艰,但他身手如此矫捷,尤胜少年,真乃武林异事。” 周伯通跃上旗杆,游目眺望,见旌旗招展,不下数千百面,却就是没那面王旗。他恼起上来,大声叫道:“金轮国师,你把王旗藏到那里去了?”这一声叫喊中气充沛,在旷野间远远传了出去,连左首丛山中也隐隐有回声传来。国师早已向忽必烈禀明此事,通传全军,因此军中虽听到他呼喝,竟寂无动静。 周伯通又叫:“国师,你再不回答,我可要骂了。”隔了半晌,仍无人理睬。周伯通骂道:“烂臭金轮,狗头国师,你这算什么英雄好汉?这是缩在乌龟洞里不敢出头的秃头乌龟大国师啊!”突然东边有人叫道:“老顽童,王旗在这里,有本事便来盗去。”周伯通扑下旗杆,急奔过去,喝问:“在那里?”那人一声叫喊之后,不再出声。周伯通望着无数营帐,竟不知从何处下手才好。 猛听得西首远远有人杀猪般地大叫:“王旗在这里啊,王旗在这里啊!”周伯通一溜烟般奔去。那人叫声不绝,但声音越来越低,周伯通只奔了一半路程,叫声便断断续续,声若游丝,终于止歇,实不知叫声发自那一座营帐。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臭国师,你跟我捉迷藏吗?待我一把火烧了蒙古兵的大营,瞧你出不出来?” 赵志敬心想:“他倘若当真放火烧营,那可不妙?”忙纵身而出,低声道:“周师叔祖,放不得火。”周伯通道:“啊,小道士,是你!干么放不得火?”赵志敬信口胡言:“他们要故意引你放火啊。这些营帐中放满了地雷炸药,你一点火,乒乒乓乓,把你炸得尸骨无存。”周伯通吓了一跳,骂道:“这诡计倒也歹毒。” 赵志敬见他信了,心下大喜,又道:“徒孙探知他们的诡计,生怕师叔祖不察,心里急得不得了,因此守在这里。”周伯通道:“嗯,你倒好心。要不是你跟我说,老顽童岂不便炸死在这儿了?”赵志敬低声道:“徒孙还冒了大险,探得了王旗的所在,师叔祖随我来就是。”不料周伯通摇头道:“说不得,千万说不得!我若找不到,认输便是。”打赌盗旗,于他是件好玩之极的游戏,如由赵志敬指引,纵然成功,也已索然无味,这种赌赛务须光明磊落,鬼鬼祟祟实乃大忌。 赵志敬碰了个钉子,心中大急,突然想起:“他号称老顽童,脾气自然与众不同,只能诱他上钩。”便道:“师叔祖,既是如此,我可要去盗旗了,瞧是你先得手,还是我先得手。”说着展开轻身功夫,向左首群山中奔去,奔出数丈,回头果见周伯通跟在后面。他迳自奔入第三座小山,自言自语:“他们说藏在两株大榆树之间的山洞中,那里又有两株大榆树了?”故意东张西望的找寻,却不走近国师所说的山洞。 忽听得周伯通一声欢呼:“我先找到了!”向那两株大榆树之间钻了进去。赵志敬微微一笑,心想:“他盗得王旗,我这指引之功仍然少不了,何况我阻他放火,他还道真的于他有救命之恩。这比之国师的安排尤胜一筹。”心下得意,拔足走向洞去。 猛听得周伯通一声大叫,声音惨厉,接着听他叫道:“毒蛇!毒蛇!”赵志敬大吃一惊,已经踏进了洞口的右足急忙缩回,大声问道:“师叔祖!洞里有毒蛇么?”周伯通道:“不是蛇……不是蛇……”声音已大为微弱。 这一着大出赵志敬意料之外,忙在地下拾了根枯柴,取火摺点燃了向洞里照去,只见周伯通躺在地下,左手抓着一块布旗,不住挥舞招展,似是挡架什么怪物。赵志敬惊问:“师叔祖,怎么啦?”周伯通道:“我给……给毒物……毒物……咬中了……”说到这里,左手渐渐垂下,已无力挥动旗帜。 赵志敬见他进洞受伤,还只顷刻之前,心想以他武功,便伤中要害,也不致立时不支,那是什么毒物,竟如此厉害?又见周伯通手中所执布旗只是一面寻常军旗,实非王旗,更加心寒:“原来那国师叫我骗他进洞,却在洞里伏下毒物害他性命。”这时只求自己逃命,那里还顾得周伯通死活,也不敢察看他伤势如何、是何毒物,反手抛出火把,转身便逃。 火把没落到地,突在半途停住,有人伸手接住,只听那人说道:“连尊长竟也不顾了吗?”声音清柔,如击玉磬,白衣姗姗,正是小龙女。火把照出一团亮光,映得她玉颜娇丽,脸上却无喜怒之色。这一下吓得赵志敬脚也软了,张口结舌,那里还说得出话来?万料不到她竟在自己身后如此之近,满心想逃,偏是腿软不能举步。 小龙女远远监视,赵志敬一举一动全没离开她目光。他引周伯通上山,小龙女便跟随其后。周伯通自然知道,并不理会,赵志敬却茫然未觉。 小龙女举起火把,向周伯通身上照去,见他脸上隐隐现出绿气。她取出金丝手套戴上,提起他手臂一看,不禁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三只酒杯口大小的蜘蛛,分别咬住了他左手三根手指。蜘蛛模样怪异,全身条纹红绿相间,鲜艳之极,令人一见便觉惊心动魄。她知任何毒物颜色越鲜丽,毒性越厉害。三只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手指,她拾起一根枯枝去挑,连挑几下均没挑脱,右手一扬,三枚玉蜂针射出,登时将三只蜘蛛刺死。她发针劲力恰到好处,刺死蜘蛛,却没伤到周伯通皮肉。 原来这种蜘蛛叫作“彩雪蛛”,产于蒙古、回鹘与吐蕃间的雪山之顶,乃天下三绝毒之一。金轮国师携之东来,有意与中原的使毒名家一较高下。那日他到襄阳行刺郭靖,没想到使毒,并未携带彩雪蛛。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银针后回到大营,恨怒之余,便取出藏放彩雪蛛的金盒放在身边,只盼再与李莫愁相遇,便请她一尝蒙古毒物的滋味。也是机缘巧合,既与周伯通打赌盗旗,又遇上了这个一心想当掌教的赵志敬,便在山洞中放了一面布旗,旗中裹上三只毒蜘蛛。这彩雪蛛一遇血肉之躯,立即扑上咬啮,非吸饱鲜血,决不放脱,毒性猛烈,无药可治,便国师自己也解救不了。他不肯贴身携带,便怕万一给蜘蛛逸出,为祸非浅。 小龙女这玉蜂针上染有终南山上玉蜂针尾的剧毒,毒性虽不及彩雪蛛险恶,却也着实厉害,尖针入体,彩雪蛛身上自然而然的便产出了抗毒的质素。毒蛛捕食诸般剧毒虫豸,全凭身有这等抗毒体液,才不致中毒。毒蛛的抗毒体液从口中喷出,注入周伯通血中,只喷得几下,已自毙命跌落。幸而小龙女急于救人,又见毒蛛模样难看,不敢相近,便发射暗器,歪打正着,恰好解救了这天下无药可解的剧毒。 小龙女见三只彩雪蛛毛茸茸的死在地下,红绿斑斓,仍不禁心中发毛;又见周伯通僵卧不动,显已毙命。她对周伯通心存感激,常想当日若不是他将杨过引入绝情谷,自己便已与公孙止成婚,事后念及,往往全身冷汗淋漓。不料他竟毕命于此,甚是伤感。突然之间,只见周伯通左手舞了几下,低声道:“什么东西咬我,这么……这么厉害?”想要撑持起身,上身只仰起尺许,复又跌倒。 小龙女见他未死,心中大喜,举火把四下察看,不再见有蜘蛛踪迹,这才放心,问道:“你没死么?”周伯通笑道:“好像还没死透,死了一大半,活了一小半……哈哈……”他想纵声大笑,但立时手脚抽搐,笑不下去。 却听得洞外一人纵声长笑,声音刚猛,轰耳欲聋,跟着说道:“老顽童,你王旗盗到了么?今日的打赌是你胜了呢,还是我胜了?”说话的正是金轮国师。 小龙女左手在火把上一捏,火把登时熄灭,她戴有金丝手套,兵刃烈火,皆不能伤。周伯通低声道:“这场玩耍老顽童输定了,只怕性命也输了给你。臭国师,你这毒蜘蛛是什么家伙,这等歹毒?”这几句话悄声细语,有气没力,但国师隆隆的笑声竟自掩它不下。国师暗自骇然:“他给我的彩雪蛛咬了,居然还不死,这几句话内力深厚,非我所及。幸好中我之计,去了一个强敌。他此刻虽还不死,总之也挨不到一时三刻了。” 周伯通又道:“赵志敬小道士,你骗我来上了这个大当,吃里扒外,太不成话。你快去跟丘处机说,叫他杀了你罢!”赵志敬站在洞外,躲在国师身后,心下惊惶,暗想:“这事我岂能去跟丘师伯说?”国师笑道:“这赵道士很好啊。咱们王爷要启禀大汗,封他作全真教掌教真人呢。”暗想:“周伯通之死,这赵道士脱不了干系,从此终身受我挟制。此人才识平庸,也不想想周伯通这样一个疯疯颠颠的人物,辈份虽尊,丘处机等岂能把他的言语当真?怎能凭老顽童几句话就让你当全真教掌教?” 第823章 神雕侠侣(128) 周伯通大怒,呸的一声吐了口唾沫。他体内毒性虽已消去大半,但彩雪蛛的剧毒绝非人所能抗,一丝一忽的微量即足以屠灭多人。周伯通真气略松,又晕了过去。 小龙女道:“金轮国师,你打不过人家,便用这种毒物害人,像不像一派宗主?快拿解药出来救治周老爷子!” 国师隔洞望见周伯通晕去,只道他毒发而毙,大是得意,暗想凭你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我?想起赵志敬日间言语相激,说自己曾败在她手下,决意亲手将她擒住示众,显显威风,当即冲向山洞,左掌一扬,右手探出,向小龙女抓去,说道:“解药来了,好好拿着。”小龙女右手挥处,玎玲玲一阵轻响,金铃软索飞出,疾往他“期门穴”点去。 国师心想:“今日我如再擒你不到,岂不教那姓赵的道士笑话。”晃身避开金铃,探手入怀,双轮在手,相互撞击,当的一声巨响。小龙女一点不中,兜转软索,倏地点他后心“大椎穴”,这一下变招极快极狠。国师跃起数尺,赞道:“如你这等功夫,女中罕见!” 两人夹洞相斗,瞬息间拆了十余招。国师倘真恃力强攻,小龙女原难抵挡,但他数日前攻进山洞,足底为冰魄银针刺伤,险些送命,小龙女武功与李莫愁全是一路,而招数巧妙尤在李莫愁之上,他怎敢重蹈覆辙?何况洞中尚有毒蛛,若给咬上了,非立时送命不可,是以虽然焦躁,却不冒险抢攻。黑夜之中,但听得铅轮橐橐,银轮铮铮,夹着金铃玲玲之声,宛似敲奏乐器。 赵志敬远远站着,听着两人的兵刃声响,心中怦怦乱跳,想起师叔祖之死虽非自己有意加害,总卸不了罪责,这等弑杀尊长之事,武林任何门派均罪不容诛,倘若给小龙女脱身逃走,消息自然传出,那便如何是好?他一步步后退,手持剑柄,身子禁不住发颤,听着双轮与金铃之声越来越密,不由得汗流浃背,湿透道袍。 国师武功虽远胜小龙女,但轮短索长,不入山洞,终难取胜,转眼间已拆到六七十招,兀自制不住对方。小龙女见周伯通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多半是没命的了,想要设法救助,却那里缓得出手来?二人暗中相斗,她目能视物,比国师多占了便宜,见国师挥轮向左斜砸,右方露出空隙,当即回转金铃软索,点向他右胁,同时左手扬动,十余枚玉蜂针向他上中下三盘射去。 这一下相距既近,玉蜂针射出时又无声无息,国师待得发觉,玉蜂针距身已不逾尺,也亏他武功委实了得,危急中翻转银轮,卷住了金铃软索,同时双足力撑,呼的一响,身子拔起丈余,十余枚玉蜂针尽数在脚底飞过。仓卒间使力过巨,身子拔高,双臂上扬,银铅双轮连着金铃软索一齐脱手飞上半空。轮声呜呜,铃声玎玎,直响上半空十余丈处。星光下但见一团灰光,一团银光,夹着一条长索激飞而上。小龙女不待他落地,又一把玉蜂针射出。国师身在半空,纵使武功再强,也无法闪避,此时相距虽远,情势却更凶险。 国师跃起之时,早料到对方必会跟着进袭,双手抓住胸口衣襟向外力分,嗤的一响,长袍撕为两片,恰好玉蜂针于此时射到,他舞动两片破衣,数十枚细针尽数刺入衣中。他哈哈一笑,双足着地,抛去破衣,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双轮。这两次脱险,都仗着绝顶武功再加聪明机变,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得性命,更夺得了小龙女的兵刃。 他脚一落地,立即抢到洞口,笑道:“龙姑娘,你还不投降?”他生怕小龙女在洞中设伏,不敢便此走进。小龙女却不知他有所顾忌,自己兵刃既失,玉蜂针也已十去其九,只得手心里扣着一把仅余的金针,躲在洞口一旁,默不作响。 国师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心生一计,双轮交在右手,左手拾起两片破衣,突然双轮着地掷出,一前一后,抛进了山洞之内数尺,身子一晃,双足已踏在轮上,以防地下插有毒针,跟着破衣飞舞,挥成一道布障挡在身前。他两片破衣上钉了数十枚玉蜂针,已成为一件厉害兵刃,笑道:“别人有狼牙棒,龙姑娘,你试试我狼牙布的本事。”一言甫毕,突然手上一紧,半截长袍竟已给小龙女抓住。她戴着金丝手套,莫说狼牙布,便真是狼牙棒也敢赤手来夺。 国师这一下出其不意,忙运劲回夺,就这么微微一顿之间,小龙女满手金针已激射而出。国师暗叫不好,情急智生,随手抓起躺在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一挡,跟着“倒踩七星步”,急窜出洞。饶是他一生数经大敌,但这一次生死系于一线,也不禁吓得满手都是冷汗,远远站在洞外喘息。 那二十余枚玉蜂针尽数钉在周伯通身上。小龙女微微叹息,心想你身死之后,尸身还要受罪,不料忽听得周伯通叫道:“好痛,好痛,什么东西又来咬我?”小龙女又惊又喜,问道:“周伯通,你还没死么?”她不懂礼法,出口便呼名道姓。 周伯通道:“好像已经死了,可又活了转来。不知没死得透呢,还是没活得够。”小龙女道:“你没死便好了,那国师好凶恶,我打他不过。”取出吸铁石,将他身上所中的玉蜂针一枚枚的吸出。周伯通骂道:“国师这狗贼真不讲道理,乘我死了还没还魂,便用这些瞧不见的细针来扎我。”小龙女不住手的跟他取针,他便不停口的骂人。 小龙女微微一笑,道:“周伯通,这些针是我扎你的。”将适才激斗的经过简略说了,又问:“我这玉蜂针上喂有蜂毒,你身上难不难过?”周伯通道:“舒服得很,你再扎我几下。”小龙女还道他是说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玉瓶,说道:“这瓶玉蜂蜜可解我这金针之毒,你喝一点便好啦。”周伯通连连摇手,说道:“不,不!你这些针扎在身上很舒服,似乎正是那毒蛛的克星。” 小龙女想那老顽童又在胡说八道,但见他坚不肯服,也就不加勉强,看来这怪老头儿内功深不可测,连毒蛛也害他不死,中了玉蜂针自然也是无碍。其实蜜蜂刺上之毒虽毒性厉害,却能治疗多种疾病,于风湿等症更有神效,是以天下养蜂之人,决无风湿。但小龙女与周伯通均不明医理,不知玉蜂针以毒攻毒,竟使彩雪蛛的毒性又解了不少。 国师在洞外听得周伯通说话,竟然神完气足,宛若平时,更觉骇然,暗想此人难道是半个神仙?乘着他元气未复,当须痛下杀手,否则日后岂能再有这等良机。适才进洞不成,连银铅双轮也失陷在内,挥动小龙女的金铃软索,叫道:“龙姑娘,我借你的兵刃使使。”用力一抖,将软索挥进洞来。他武功已臻化境,任何兵刃均能运转自如,小龙女这软索虽然怪异,但他当作软鞭来用,居然也使得虎虎生风。 小龙女童心忽起,拾起地下的银铅双轮,铮的一声互击,叫道:“好,咱们便掉换了兵刃打一架。”右臂平伸推出,手臂突感酸软,竟推不到尽头。这铅轮圆径不大,份量却着实不轻,小龙女一推出,手力便感不支,当即缩回,将双轮护在胸前。 国师瞧出便宜,突然欺上,长臂倏伸,便来抢夺双轮。小龙女退了一步,左手银轮掷出。她掷轮只是虚招,乘着那一掷之势,数十枚玉蜂针又已射出。这些玉蜂针均是从周伯通身上起出,毒性已消了大半,便射在身上也无大碍。国师这次早有防备,不接银轮,向旁跃开,数十枚玉蜂针尽数打空。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好,这贼秃过来,你便用小针扎他。再过一会,我元气一复,这就出去抓他来打屁股。”小龙女道:“唉,我的玉蜂针都打完啦,一枚也不剩了。”周伯通一愕,搔头道:“这可有点儿难对付了。”他二人一老一小均全无机心,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 金轮国师满腹智谋,但不知周伯通和小龙女的性情,不信天下竟有人会自暴其弱,心想:“你说玉蜂针打完了,我怎会上这个当?定是想诱我近前,另使古怪法道射我。”小龙女坦然直说,反使国师不敢贸然抢攻,加之他日前在山洞内中了杨过之计,想起自己误踹银针之祸、尼摩星自断双足之惨,竟加意郑重起来。 一耗两耗,天色渐明。周伯通盘膝端坐,要以上乘内功逼出体内余毒。可是那彩雪蛛的毒性猛恶绝伦,他每一运气,胸口便烦恶欲呕,自顶至踵,每一处都麻痒难忍,不运气倒反无事,连试三次都如此,废然叹道:“唉,老顽童这一次可不好玩了!” 国师在外偷窥,却不知他有这等难处,暗想:“不好,这老头儿在运内功了!”心念一动,从怀中取出那只盛放彩雪蛛的金盒来,掀开盒盖,盒中十余只彩雪蛛蠕蠕而动,其时朝阳初升,照得盒中红绿斑斓,鲜艳夺目。国师从金盒旁的圆孔中拔出一根犀牛角做的夹子,夹起一根蛛丝,轻轻一甩,蛛丝上带着一只彩雪蛛,黏在山洞口左首。他连夹连甩,将盒中毒蛛尽数放出,每只毒蛛带着一根蛛丝,黏满了洞口四周。盒中毒蛛久未喂食,饥饿已久,登时东垂西挂,结起一张张蛛网,不到半个时辰,洞口已为十余张蛛网布满。 当毒蛛结网之时,小龙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均未出手干预,到得后来,一个直径丈余的洞口已满是蛛网,红红绿绿的毒蛛在蛛网上来往爬动,只瞧得心烦意乱。 小龙女低声道:“可惜我玉蜂针打完了,不然一针一个,省得这些毒蜘蛛在眼前爬来爬去的讨厌。”周伯通拾起一枝枯枝,便想去揽蛛网,忽见一只大蝴蝶飞近洞口,登时给蛛网黏住。本来昆虫落入蛛网,定须挣扎良久,力大的还能毁网逃去,这只蝴蝶躯体虽大,一碰到蛛丝立即昏迷,动也不动。小龙女心细,叫道:“别动,蛛丝有毒。”周伯通吓了一跳,忙抛下枯枝。原来国师放毒蛛封洞,并非想以这些纤细的蛛网阻住二人,倒盼望他们出手毁网,游丝飞舞,免不了身上沾到一二根,剧毒便即入体。 小龙女蓦地里想起,那日在古墓中教杨过轻功,杨过以“天罗地网势”捉到了一对白蝴蝶,当晚他做梦,梦到捉白蝴蝶,牢牢抓住了自己一对赤足,想着这些缱绻温馨的情景,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心中伤痛,珠泪双垂。 周伯通观看毒蛛吃蝴蝶,大感兴趣,却觉得有点肚饿,又盘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一时不易恢复,多坐一会倒也不错。”小龙女却想:“这僵持之局不知何时方了?又不知道老顽童身上的毒性去尽没有?”问道:“你运功去毒,再有一天一晚可够了么?”周伯通叹道:“别说一天一晚,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龙女惊道:“那怎生是好?”周伯通笑道:“那贼秃若肯送饭给咱们吃,在这山洞中住上几年,也没什么不好。” 小龙女道:“他不肯送饭的。”叹了口气,道:“倘若杨过在这儿,我便在这山洞中住一辈子也没什么。”周伯通怒道:“我什么地方及不上杨过了?他还能比我强么?我陪着你又有什么不好?”他这两句话不伦不类,小龙女却也不以为忤,只淡淡一笑,道:“杨过会使全真剑法,我和他双剑合璧,便能将这和尚杀得落荒而逃。”周伯通道:“哼,全真剑法有什么了不起?我是全真派大长老,我难道不会使?杨过能胜得我么?”小龙女道:“我们这双剑合璧,叫作玉女素心剑法,要我心中爱他,他心中爱我,两心相通,方能克敌制胜。” 周伯通一听到男女之爱,立时心惊肉跳,连连摇手,说道:“休提,休提。我不来爱你,你也千万别来爱我。我跟你说,在山洞中住了几年也没什么大不了。当年我在桃花岛山洞中孤另另的住了十多年,没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现今跟你在一起,有说有笑,那就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乐,竟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计。 小龙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将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简略说了。小龙女心中一动:“若我学会此术,左手使全真剑法,右手使玉女剑法,那岂不是双剑合璧,成了玉女素心剑法?就只怕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说道:“这功夫很难学罢?”周伯通道:“说难是难到极处,说容易也容易之至。有的人一辈子都学不会,有的人只须几天便会了。你识得郭靖与黄蓉两个娃娃么?”小龙女点点头。周伯通道:“你说他两人是谁聪明些?” 小龙女道:“郭夫人聪明之极,我听过儿说道,当世只怕无人能及。郭大侠的资质却平常得紧。”周伯通笑道:“什么‘平常得紧’?简直蠢笨无比。你说我是聪明呢还是傻?”小龙女笑道:“我瞧你年纪虽然不小,仍然傻不里几的,说话行事,有点儿疯疯颠颠。” 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这话一点儿也不错。这左右互搏之术是我想出来的,后来我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几天功夫便学会了。但他转教他婆娘,你别瞧黄蓉这女孩儿玲珑剔透,一颗心儿上生了十七八个窍,可是这门功夫她便始终学不会。我还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对,后来老顽童亲自教她,那知道她第一课‘左手画方,右手画圆’便画来画去不像。所以啊,有的人一学便会,有的人一辈子学不了。好像越聪明,便越加不成。” 小龙女道:“难道蠢人学功夫,反而会胜过聪明人?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小黄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离。或许相貌武功,都比她高这么一点儿。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手食指在地下画个方块,右手食指同时画个圆圈。”小龙女依言伸出两根食指在地下划画,但画出来的方块有点像圆圈,圆圈却又有点像方块。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么?你这一下便办不到。” 小龙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随随便便的伸出双手手指,在地下泥沙里左手画了一个方块,右手画了一个圆圈,方者正方,圆者浑圆。 第824章 神雕侠侣(129) 周伯通大吃一惊,道:“你……你……”过了半晌,才道:“你从前学过的么?”小龙女道:“没有啊,这又有什么难了?”周伯通搔着满头白发,道:“那你是怎么画的?”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心里什么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画成了。”随即左手写了“老顽童”三字,右手写了“小龙女”三字,双手同时作书,字迹整整齐齐,便如一手所写一般。周伯通大喜,说道:“这定是你从娘胎里学来的本领,那便易办了。”于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怎生右击左拒,将他在桃花岛上领悟出来的这门天下无比的奇功,一古脑儿说了给她听。 其实这左右互搏之技,关键诀窍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聪明智慧之人,心思繁复,一件事没想完,第二件事又涌上了心头。三国时曹子建七步成诗;五代间刘鄩用兵,一步百计;这等人要他学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杀他的头也学不会的。小龙女自幼便练摒除七情六欲的扎根基功夫,八九岁时已练得心如止水,后来虽痴恋杨过,这功夫大有损耗,但此刻心灵痛受创伤,心灰意懒之下,旧日的玄功竟又回复了八九成。她所修习的古墓派内功乃当年林朝英情场失意之后所创,与她此时心境大同小异,感应一起,顿生妙悟,周伯通一加指拨,她立时便即领会。只因周伯通、郭靖、小龙女均是淳厚质朴、心无渣滓之人,如黄蓉、杨过、朱子柳辈,那就说什么也学不会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讲指划,说得津津有味。小龙女不住点头,暗自默想如何右手使玉女剑法、左手使全真剑法,只几个时辰,心中已豁然贯通,说道:“我全懂啦。”双手试演数招,竟圆转如意。周伯通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叫:“奇怪!奇怪!” 国师和赵志敬守在洞外,听两人说个不停,有讲有笑,侧耳倾听,只断断续续的听到几句,全不明其意。小龙女一抬头,见两人正自探头探脑的窥望,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罢!”周伯通一呆,问道:“那里去?”小龙女道:“出去把贼秃抓来,逼他给你解药。”周伯通拉了拉自己大胡子,问道:“你准打赢他了?” 说到此处,忽听得嗡嗡声响,一只蜜蜂黏上了蛛网,不住出力挣扎。先前一只大蝴蝶一触蛛丝便即昏晕,这蜜蜂身躯甚小,却似不怕彩雪蛛毒性,蛛网竟给撕出了一个破洞。一只面目狰狞的毒蛛在旁虎视眈眈,却不敢上前放丝缠绕,过了良久,蜜蜂才不支晕去,那毒蛛扑上便咬。 小龙女在古墓中饲养成群玉蜂,和蜜蜂终年为伴,驱蜂之术固然甚精,且把蜂儿视作朋友一般,眼见蜜蜂有难,心中不忍,突然转念:“毒蛛形貌虽恶,我的蜂儿未必便怕它们了。”从怀中取出玉瓶,右手伸掌握住,拔开瓶塞,潜运掌力,热气从掌心传入瓶中,过不多时,一股芬芳馥郁的蜜香透过蛛网送了出去。周伯通奇问:“你干什么?”小龙女道:“这是个顶好玩的把戏,你爱不爱瞧?”周伯通大喜,连叫:“妙极!”又问:“那是什么把戏?”小龙女微笑不答,只催动掌力。 此时山谷间野花盛开,四下里采蜜的野蜂极多,闻到这股甜蜜的芳香,登时从各处飞拥而至。一只只野蜂不住的冲向山洞,一黏上蛛网,便都挣扎撕扯,有的给毒蛛咬死,有的却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针。彩雪蛛虽是天下至毒,但蜂毒中得多了,即便渐渐僵硬而死。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金轮国师和赵志敬却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初时彩雪蛛尚占上风,毒蛛只死了三只,蜜蜂却有四十余只毙命,但野蜂越聚越多,起初还只三四只、五六只零零落落的赶来,到后来竟成群结队,数十只、数百只一窝一窝的拥到,片刻之间,洞口的蛛网冲烂无余,十余只毒蛛也尽数中刺僵毙。赵志敬吃过蜜蜂的大苦头,见情势不妙,忙悄悄溜入树丛,远远避开。国师却可惜彩雪蛛难得,这一役莫名其妙的全军覆没,还道野蜂有合群之心,同仇敌忾,和毒蛛相斗,却不知乃小龙女召来,兀自寻思如何逼周伯通和小龙女出洞,结果二人性命。 小龙女将小指指甲伸入玉瓶,挑了一点蜂蜜向国师弹去,左手食指向他左边一点,右边一点,口中呼啸吆喝。几千只野蜂转身出洞,向他冲去。国师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向前飞窜。他轻身功夫了得,野蜂飞得虽快,他身法更快,霎时间已窜出十余丈外。但见他犹似一溜黑烟,越奔越远,野蜂追赶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龙女连连顿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通道:“可惜什么?”小龙女道:“给他逃走啦,没抢到解药。”原来她驱赶蜜蜂分从左右包抄,要将国师围住,可没想到这些野蜂乃乌合之众,东一窝西一窝的聚在一起,决不能和她古墓中养驯的玉蜂相比,要它们一时追刺敌人,倒还可以,至于左右包抄、前后合围这些精微的阵势,野蜂便无能为力了。但周伯通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深觉这玩意儿比他生平所见所玩任何戏耍都强得多,鼓掌大赞,浑忘了身上中毒未解。 小龙女见洞口蛛丝已除,窜出洞去,招手道:“出来罢!”周伯通跟着跃出,但身在半空,突然重重跌落,叹道:“不成,不成!力气使不出来。”猛地里全身打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这一跌之下,引动彩雪蛛的余毒发作出来,犹似身堕万年冰窖,酷寒难当,嘴唇和脸孔渐渐发紫,一丛白胡子连连摇晃。小龙女惊问:“周伯通,你怎么啦?”周伯通不住发抖,颤声道:“你……你快用那针儿扎我……扎我几下。”小龙女道:“我的针上有毒啊。”周伯通道:“便……便是……有毒的好。” 小龙女想起适才野蜂与毒蛛的恶战,心道:“莫非蜂毒正是蛛毒的克星?”从地下拾起一枚玉蜂针,试着在他手臂上刺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龙女连刺几下,听他不住的叫好,见针上毒性已失,于是换过一枚。一共刺了十余针,周伯通不再打战,舒了一口气,笑道:“以毒攻毒,众妙之门。”试着一运气,尚觉体内余毒仍未去尽,猛地一拍膝盖,叫道:“龙姑娘,你针上的蜂毒不够,而且不大新鲜。”小龙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来叮你。”周伯通道:“多谢之至,快快叫罢!” 小龙女揭开玉瓶,先在周伯通身上弹了些蜜浆,再召来野蜂,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顽童笑逐颜开,全身脱得赤条条地,让野蜂针刺全身,潜运神功将蜂毒吸入丹田,再随真气流遍全身。不多时,遍体都是野蜂尾针所刺的小孔,蛛毒尽解,再刺下去便越来越痛,大声叫道:“够啦,够啦!再刺下去便搅出人命来啦!”拾起衣裤穿起。 小龙女微微一笑,将野蜂驱走,见金铃软索掉在一旁,顺手拾起,问道:“我要上终南山去,你去不去?”周伯通摇摇头,道:“我另有要紧事情要办,你一个人去罢!”小龙女道:“啊!是了,你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大侠。”她一提到“郭大侠”三字,便想到郭芙,跟着想到了杨过,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见到杨过,别提起曾遇见我。”却见他喃喃自语,不理自己,但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脸上神色诡异,不知在捣什么鬼。过了半晌,周伯通突然抬头问道:“你说什么?”小龙女道:“没什么了,咱们再见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点头挥手。 小龙女转身走开,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得周伯通大声吆喝呼啸,宛似在指挥蜜蜂。小龙女好生奇怪,悄悄又走了回来,躲在一株树后张望,只见周伯通手中拿着玉瓶,正在指手划脚的呼叫。她伸手怀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飞,不知如何给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声音,似是而非,虽有几只野蜂闻到蜜香赶来,却全不理睬他的指挥,只绕着玉瓶嗡嗡打转。 小龙女忍不住噗哧一笑,从树后探身出来,叫道:“我来教你罢!”周伯通见把戏拆穿,贼赃给事主当场拿住,只羞得满脸通红,白须一挥,斗地窜出数丈,急奔下山,飞也似的逃走了。 小龙女忍不住好笑,心想这怪老头儿当真有趣得紧。她笑了数声,空山隐隐,传来几响回声,蓦地里只觉寂寞凄凉,难以自遣,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这一晚和金轮国师斗智斗力,有老顽童陪着胡闹,倒也热闹了半天,此刻敌人走了,朋友也走了,情郎却要去娶别的姑娘,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一路跟随甄志丙和赵志敬,只觉这两人可恶之极,虽将之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之恨。她只消一出手,便能将两人杀了,但总觉得杀了他们那又如何?在大榆树下呆了半晌,自言自语:“我还是找他们去!”走下山来,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枣骝马。 上得大路行了一程,忽见前面烟尘冲天,旌旗招展,蹄声雷震,大队军马向南开拔。小龙女心中踌躇:“在这千军万马之中,却如何去寻那两个道士?”忽见三乘马从山坡旁掠过,马上乘者黄衫星冠,正是三个道人。小龙女心道:“怎地多了一个?”遥遥望去,最后一人正是甄志丙,赵志敬和另一个年轻道士并骑在前。小龙女一提缰绳,纵马跟了下去。 甄志丙和赵志敬听得蹄声,回头望去,又见到了小龙女,都不禁脸上变色。那年轻道人问道:“赵师兄,这女子是谁?”赵志敬道:“那是咱们教中的大敌,你别出声。”那道人吓了一跳,颤声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赵志敬道:“不是,是她的师妹。”那年轻道人名叫祁志诚,也是丘处机的弟子。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与师伯、师父、师叔们相斗,全真诸子曾在她手下吃过不少亏,来者既是李莫愁的师妹,自然也非善类。 赵志敬举鞭狂抽马臀,一阵急奔,甄祁二人也纵马快跑,片刻间已将小龙女远抛在后。但小龙女那马匹后劲极长,脚步并不加快,只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马奔出四五里,气喘吁吁,渐渐慢了下来,枣骝马又逐步赶上。赵志敬举鞭击马,但坐骑没了力气,不论他如何抽打,只奔出数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缓步。 祁志诚道:“赵师兄,我和你回头阻挡敌人,让甄师兄脱身。”赵志敬铁青着脸道:“话倒说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吗?”祁志诚道:“甄师兄身负掌教重任,咱们好歹也得护他平安。”原来他此番是奉师父丘处机之命前来,召甄志丙回重阳宫权摄代掌教。 赵志敬哼了一声,不加理睬,心想:“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凭你这点儿微末道行就想挡住她?”祁志诚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说,勒住马缰,待甄志丙上前,低声道:“甄师兄,你千金之躯,非同小可,还是你先走一步。”甄志丙摇头道:“由得他去!” 祁志诚见他镇静如恒,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师父要他权摄代掌教,单是这份气度,第三代弟子中就无人能及。”他却不知甄志丙此时心情特异,只盼小龙女能一剑杀了他,以解他心中无穷无尽的自责自悔。赵志敬见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独自逃窜,好在见小龙女一时也无动手之意,走一段路便回头望一眼,心中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后,默默无言的向北而行。这时蒙古大军南冲蹄声已渐渐隐没,偶而随风飘来一些金鼓号角之声,风势转向,便即消失。百姓躲避敌军,大道附近别说十室九空,简直是鸡犬不留,绝无人迹。那日甄志丙与赵志敬慌不择路的逃到了偏僻之处,还可找到一家小小饭店,这时沿大路行来,连完好的空屋也寻不着一所。 当晚甄志丙等三人便在一所门窗全无的破屋中歇宿。赵志敬和祁志诚偷偷向外张望,见小龙女在两株大树间悬了一根绳子,横卧绳上。祁志诚见她如此功夫,暗暗心惊。甄志丙几次想要走向大树间,求小龙女杀己,总是给赵志敬拔剑拦住,自思虽然自刎极易,但远不如死在小龙女手下。 次晨四人又行。赵志敬连晚未睡,全神阻拦甄志丙接近小龙女,自知甄志丙一死,自己图谋全盘成空,加之受惊过甚,骑在马上迷迷糊糊的打瞌睡。祁志诚和甄志丙并骑而行,落后了七八丈,祁志诚忍不住说道:“甄师兄,你和赵师兄的武功,每年大较小较,我都见识过的,两位可说各有所长,难分高下。但说到胸中器度,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甄志丙苦笑了一下,问道:“师父和各位师伯叔这次闭关,你可知要有多少时日?”祁志诚道:“师父说快则三月,慢则一年,因此要急召甄师兄去权摄代掌教之职。”甄志丙呆呆出神,自言自语:“他老人家功夫到了这等田地,不知还须修练什么?”祁志诚低声道:“听说五位真人要潜心钻研,创制一门高强武功,重振全真派声威。”甄志丙“哦”了一声,忍不住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当年小龙女生日,江湖群邪聚集终南山,达尔巴与霍都两人轻易攻入重阳宫,霍都数招之间就将郝大通打得重伤,若非郭靖适时到援,全真教非吃大亏不可。饶是如此,全真教总坛重阳宫,仍让霍都等人烧成一片瓦砾。全真教自重阳真人威震天下以来,一直号称武学正宗,全真七子修为深湛,也确不堕祖业,但蒙古密宗武功如此高深,金轮国师一出手便震动中原,郝大通与孙不二回观说起,兀自心有余悸,使得丘处机等人深感忧虑。大胜关英雄大会之中,小龙女与杨过出手气走金轮国师师徒,武功精绝,郝大通、孙不二和甄赵二道都亲眼得见。杨过在郭靖书房中,手不动、足不抬,便制得赵志敬狼狈不堪,后来小龙女只一招之间,更将赵志敬震得重伤。他二人使何手法,孙不二虽在近旁,竟便看不明白,倒似全真派的武功在古墓派手下全然不堪一击,思之实足心惊。后来又听说小龙女和杨过双剑合璧,将金轮国师杀得大败亏输,全真派上下更大为震动。 第825章 神雕侠侣(130) 全真七子之中,谭处端早死,马钰也已谢世,只剩下了五人。刘处玄任了半年掌教,交由丘处机接任。五子均已年高,精力就衰,第三、四代弟子之中并无杰出人才,眼下蒙古南侵,国难深重,日后金轮国师率弟子重来,古墓派再上山寻仇,倘若全真五子尚在人间,还可抵挡得一阵,但如大敌十年后再来,外患内忧齐临,那时号称天下武学正宗的全真派非一败涂地不可。因此五人决定闭关静修,要钻研一门厉害武功出来,以保天下武功正宗的令誉,不仅兴教,抑且保国卫民。教中俗务,暂且置之度外,是以赶召甄志丙回山权摄代掌教之位。 甄志丙等朝行晚宿,一路向西北而行。小龙女总是相隔里许,不即不离的在后相随。这日到了陕西境内,祁志诚向甄志丙道:“甄师兄,咱们是回重阳宫去。难道这龙姑娘孤身一人,竟也敢涉险追来么?” 甄志丙“嗯”了一声,实猜不透她用意。这一路之上,日日夜夜,只翻来覆去的寻思:“她要向五位真人揭发我的恶行么?要仗剑大杀全真教,以出心中恶气么?或许,她只不过要回到古墓故居,正好和我同路?又难道……又难道……她怜我一片痴心,终究对我有了情意?”想到最后一节,总不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这自是痴心妄想,比之长生升仙,尤为渺茫,反正此时生死荣辱全已置之度外,既求死不得,恐惧之心倒也淡了。 又过数日,到了终南山脚下。祁志诚取出一枝响箭,使手劲甩出,呜的一声响,冲天而起。过不多时,四名黄冠道人从山上急奔而下,向甄志丙躬身行礼,说道:“冲和真人,您回来啦,大家等候多时了。”甄志丙道号“冲和”,但除了他的亲传弟子之外,向来无人如此称呼。这四名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一直师兄弟相称,其中一人年纪比他还大得多。 这四人突然改口,甄志丙极感过意不去,忙下马还礼,谦道:“四位师兄如此相称,小弟何以克当。”那年纪最长的道人是马钰的弟子,说道:“五位师叔法旨,只待冲和真人一到,即便权摄代掌教,处理教中一应大小事务。”甄志丙道:“师父和四位师伯叔已经闭关了么?”那道人道:“已闭了二十多天。” 说话之间,只听山上乐声响亮,十六名道士吹笙击罄,排列在道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士拿着木剑、铁钵等法器,见甄志丙来到,一齐躬身行礼,前后护拥,向山上而去,竟把赵志敬冷落在后。赵志敬又气恼,又羡妒,内心却又不禁暗暗得意:“待掌教之位落入我手中,再瞧你们的嘴脸却又如何?” 傍晚时分,一行人已到了重阳宫外。宫中五百多名道人从大殿直排到山门外十余丈处,只听得铜钟镗镗,皮鼓隆隆,数百名道士躬身肃候。见到这般隆重端严的情景,甄志丙本来委靡颓唐,不禁精神为之一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拥卫下,先到三清殿叩拜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再到后殿叩拜创教祖师王重阳的遗像,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议之所,向七张空椅叩拜,然后回到正殿三清殿。 丘处机的大弟子李志常取出掌教真人法旨宣读,命甄志丙权摄代掌教。甄志丙下拜听训,感愧交集,瞥眼见赵志敬站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的满是讥嘲之色,心中蓦地大震。 甄志丙听训已毕,站起身来,待要向群道谦逊几句,忽见外面一名道士进来,朗声说道:“启禀代掌教真人,有客到。”甄志丙一呆,想不到小龙女竟会这般大模大样的正式拜会,实不知如何应付才是,事到临头,要逃也逃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请罢!” 那道士回身出去,引了两个人进来。群道一见,均大感诧异,甄志丙更是奇怪。进来的两人一个蒙古官员打扮,另一个却是在忽必烈营中会见过的潇湘子。 那蒙古贵官阿不花朗声说道:“大汗陛下圣旨到,敕封全真教掌教。”说着在大殿上居中一站,取出一卷黄缎,双手展开,宣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师,玄门掌教,文粹开玄宏仁广义大真人,掌管诸路道教所……”宣读到这里,见没人跪下听旨,大声道:“全真教掌教接旨。” 甄志丙上前躬身行礼,说道:“敝教掌教丘真人坐关,现由小道权摄代掌教,蒙古大汗的敕封,非对小道而授,小道不敢拜领。” 阿不花笑道:“大汗陛下玉音,丘真人为我成吉思汗所敬,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在人世。这敕封原本不是定须授给丘真人的,谁是全真教掌教,便荣受敕封。”甄志丙道:“敝教掌教仍为丘真人,现坐关修炼,未克迎接大人听旨。小道并非掌教,谨为权代掌教,无德无能,不敢拜领荣封。”阿不花笑道:“不用客气啦,快快领旨罢。”甄志丙道:“荣宠忽降,仓卒不意。请大人后殿休息片刻,小道和诸位师兄商议商议。” 阿不花神色不快,卷起了圣旨道:“也罢!却不知要商量什么?”教中职司接待宾客的四名道人陪着贵官和潇湘子到后殿用茶。甄志丙邀了十六名大弟子到别院坐下,说道:“此事体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聆听各位师兄的高见。” 赵志敬抢先道:“蒙古大汗既有这等美意,自当领旨。可见本教日益兴旺,连蒙古大汗也不敢小视咱们。”说着神情甚是得意,呵呵而笑。李志常摇头道:“不然,不然!蒙古侵我国土,残害百姓,咱们怎能受他敕封?”赵志敬道:“丘师伯当年领受成吉思汗诏书,万里迢迢的前赴西域,代掌教和李师兄均曾随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大汗的敕封?”李志常道:“那时蒙古和大金为敌,既未侵我国土,且与大宋结盟,此一时彼一时,如何能相提并论?”赵志敬道:“终南山受蒙古管辖,咱们各处道观也均在蒙古境内,倘若不领受敕封,眼见全真教便是一场大祸。” 李志常道:“赵师兄这话不对。”赵志敬提高声音,道:“什么不对,要请李师兄指点。”李志常道:“指点是不敢。请问赵师兄,咱们的创教祖师重阳真人是什么人?你我的师父全真七子又是什么人?”赵志敬愕然道:“祖师爷和师父辈宏道护法,乃三清教中的高人。”李志常道:“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爱国忧民,每人出生入死,都是曾和金兵血战过来的。”赵志敬道:“是啊。重阳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谁不钦仰?” 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个个不畏强御,立志要救民于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祸临头,咱们又怕什么了?要知头可断,志不可辱!”这几句话大义凛然,甄志丙和十多名大弟子都耸然动容。 赵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师兄不怕死,旁人都是贪生畏死之徒?祖师爷创业艰难,本教能有今日的规模,祖师爷和七位师长花了多少心血?这时交付下来,咱们如处置不善,将轰轰烈烈的全真教毁于一旦,咱们有何面目见祖师爷于地下?五位师长开关出来之时,又怎生交代?”这番话言之成理,登时有几名道人随声附和。赵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仇,蒙古灭了金国,正好为我教出了口恶气。当年祖师爷举义不成,气得在活死人墓中隐居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知道金人败军覆国,正不知有多欢喜呢。” 丘处机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灭金之后,倘若与我大宋和好,约为兄弟之邦,咱们自然待以上国之礼,倘若敕封,咱们自可领受。但今日蒙古军大举南下,急攻襄阳,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都是大宋之民,岂能受敌国敕封?”转头向甄志丙道:“代掌教师兄,你若受了敕封,便是卖国求荣的汉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纵然颈血溅地,也决不能跟你干休。”说到此处,已声色俱厉。 赵志敬倏地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师弟,你想动武不成?对代掌教真人竟敢如此无礼?”王志坦厉声道:“咱们自己师兄弟,便只说理。若要动武,又岂怕你来?”眼见双方各执一词,互不为下,气势汹汹的便要大挥老拳,拔剑相斗。 一名须发花白的道人连连摇手,说道:“各位师弟,有话好好说,不用恁地气急。”王志坦道:“依师兄说该当如何?”那道人道:“依我说啊,唔,唔……出家人慈悲为怀,能多救得一个百姓,便助长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们如受了蒙古大汗的敕封,便能尽力劝阻蒙古君臣兵将,不可滥施杀戮。当年丘师叔,岂非便因此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么?”有几名道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摇头道:“今日情势非昔可比。小弟随师父西游,亲眼见到蒙古兵将屠城掠地的惨酷。咱们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纣为虐,纵然救得十条八条性命,但蒙古势力一大,不知将有几千几万百姓因此而死。”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当年随丘处机西游的十八弟子之一。 赵志敬冷笑道:“你见过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见了蒙古四王子忽必烈,这位王爷礼贤下士,豁达大度,又那里残暴了?”王志坦叫道:“好啊,原来你是奉了忽必烈之命,做奸细来着!”赵志敬大怒,喝道:“你说什么?”王志坦道:“谁帮蒙古人说话,便是汉奸。”赵志敬突然跃起,呼的一掌便往王志坦头顶击落。斜刺里双掌穿出,同时架开他这一击,出掌的却是丘处机的另外两名弟子,其中一人便是祁志诚。赵志敬怒火更炽,大叫:“好哇!丘师伯门下弟子众多,要仗势欺人么?” 正闹得不可开交,甄志丙双掌一拍,说道:“各位师兄且请安坐,听小弟一言。”全真教的掌教向来威权极大,他任代掌教,全教须得奉命。众道人当即坐下,不敢再争。赵志敬道:“是了,咱们听代掌教真人吩咐,他说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他,又不是你我,吵些什么?”他想甄志丙有把柄给自己拿在手里,决不敢违拗自己之意。李志常、王志坦等素知甄志丙秉性忠义,心想凭他一言而决,的确不必多事争闹,各人望着甄志丙,听他裁决。 甄志丙缓缓道:“小弟无德无能,权摄代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这件大事。”说着抬起头来,呆呆出神。十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齐注视着他,道院中静得没半点声息。过了良久,甄志丙缓缓的道:“本教乃重阳祖师所创,至马真人、刘真人、丘真人而发扬光大。小弟暂摄代掌教,只不过暂代此位,怎敢稍违王马刘丘四真人的教训?五位真人出关之后,大事便由五真人决策。诸位师兄,眼下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侵我疆土,杀我百姓。倘若这四位前辈掌教在此,他们是受这敕封呢,还是不受?” 群道听了此言,默想王重阳、马钰、刘处玄、丘处机平素行事:王重阳去世已久,第三代弟子均未见过;马钰谦和敦厚,处事旨在清静无为;刘处玄城府甚深,众弟子不易猜测他的心意;但丘处机却性如烈火、忠义过人。众人一想到他,不约而同的叫道:“丘掌教定然不受!”赵志敬却大声道:“现下掌教是你代任,可不是丘师伯。” 甄志丙道:“小弟才识庸下,不敢违背师训。又何况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说到这里,垂首不语。群道不知他话中含意,除赵志敬外,都以为不过是自谦之辞,只觉得“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八字,未免太重,有点儿不伦不类。赵志敬“哼”的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如此说来,你是决定不受的了?” 甄志丙凄然道:“小弟微命实不足惜,但我教令誉,却不能稍有损毁。”他声调渐渐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杰之士,正结义以抗外侮。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倘若降了蒙古,咱们有何面目再见天下英雄?”群道轰然喝采,李志常、宋德方、王志坦、祁志诚等大声道:“代掌教师兄言之有理。” 赵志敬袍袖一拂,怒冲冲的走出道院,在门边回过头来,冷笑道:“代掌教师兄,你说话倒好听得紧啊,嘿嘿!此事后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说着大踏步便行。 群道纷纷议论,都赞甄志丙决断英明。四五个附和赵志敬的道人觉得不是味儿,讪讪的走了。 甄志丙黯然无语,回到自己丹房,知道赵志敬受此挫折,决不干休,定要当众揭发自己的丑行。他宣称不受敕封之时便已决意一死,数月来担惊受怕,受尽折磨,这时想到死后一了百了,心中反而坦然,既不能死于小龙女之手,自尽便了,闩上丹房房门,冷然一笑,抽出长剑便往颈中刎去。 突然书架后转出一人,伸手一钩一带,甄志丙毫没防备,长剑竟给他夹手夺去,一惊之下回过头来,见夺剑的正是赵志敬,只听他冷冷的道:“你败坏我教清誉,便想一死了事,什么都不理了?龙姑娘守在宫门之外,待会她进来理论,教咱们如何对答?”甄志丙道:“好!那么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谢罪。”赵志敬道:“你便算自刎,此事还是不了。五位师长开关出来,定要追问。全真教令誉扫地,你便是千古罪人。” 甄志丙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倒在地,抱着脑袋喃喃道:“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就算死了,也是不成。”适才他在众道之前侃侃而谈,这时和赵志敬单独相处,却竟无半点自主之力。赵志敬道:“好,你只须依我一件事,龙姑娘之事我就全力跟你弥缝,本教和你的声名均可保全,决无半点后患。”甄志丙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赵志敬说道:“不,不!我决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甄志丙心头一松,喜道:“什么事呢?快说,我一定依你。” 第826章 神雕侠侣(131) 半个时辰之后,大殿上钟鼓齐鸣,召集全宫道众。李志常吩咐丘处机一系门下众师弟与再传弟子道袍内暗藏兵刃,生怕甄志丙拒受敕封,赵志敬一派人或有异图。大殿上黑压压的挤满了道人,各人神色均极紧张。 只见甄志丙从后殿缓步而出,脸上全无血色,居中一站,说道:“各位道兄,小道奉丘掌教之命,权摄代掌教,岂知突患急病,无法可治……”这句话来得太过突兀,群道中有十余人忍不住“啊、啊”的叫出声来。甄志丙续道:“代掌教重任,小弟已不克负荷,现下我命玉阳子座下大弟子清肃真人赵志敬,权摄代掌教!” 这句话一出,大殿上登时寂然无声。但这肃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等人争着大声反对:“丘真人要甄师兄任代掌教,这重任岂能传给旁人?”“代掌教师兄好好的,怎会患上不治之症?”“这中间定有重大阴谋,代掌教师兄可莫上了奸人的当。”第四代的众弟子不敢大声说话,但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纭,大殿上乱成一片。李志常等怒目瞪视赵志敬,只见他不动声色,双手负在背后,对各人的言语便似全然没听见。 甄志丙双手虚按,待人声静了下来,说道:“此事来得突兀,难怪各位不明其中之理。我教眼前面临大祸,小道又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此刻追悔莫及,纵然杀身以谢,也已难以挽救。”说到这里,神色极是惨痛,顿了一顿,又道:“我反覆思量,只有赵志敬师兄才识高超,能带领本教渡过难关。各位师兄弟务须捐弃成见,出力辅佐赵师兄光大本教。” 李志常慨然道:“人孰无过?代掌教师兄当真有甚差失,待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领责便是。代掌教让位之举,我们万万不能奉命。”甄志丙长叹一声,说道:“李师兄,你我多年交好,情同骨肉。今日之事,请你体谅愚弟不得已的苦衷,别再留难了罢。”李志常满腹疑团,瞧甄志丙的神色确有极重大的难言之隐,他言语中竟极意求恳,倒也不便再争,当下低头不语,暗自沉思方策。 王志坦朗声道:“代掌教师兄便真要谦让,也须待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而行,那才不误了大事。”甄志丙黯然道:“事在急迫,等不及了。”王志坦道:“好罢,就算如此,咱们同辈师兄弟之中,德才兼备,胜过赵师兄的并非没有。李志常师兄道力深湛,宋德方师弟任事干练,何以要授给大众不服的赵师兄?” 赵志敬性格暴躁,强忍了许久不语,这时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还有敢作敢为的王志坦师兄呢?”王志坦怒道:“小弟不才,比诸位师兄差得太远。可是跟赵师兄相比,自忖还略胜一筹。”赵志敬嘿的一声冷笑,抬头望着屋顶,神情极是傲慢。王志坦大声道:“小弟的武功剑术,自非赵师兄敌手,但我至少不会去做汉奸。”赵志敬面色铁青,喝道:“你有种便把话说清楚些,谁做汉奸了?”两人言语相争,越说越激烈。 甄志丙道:“两位不须争论,请听我一言。”赵王两人不再说话,但仍互相怒目对视。甄志丙道:“本教向来规矩,掌教之位,由上一代掌教指任,并非由本教同道互推,代掌教也是如此,这话可对么?”众人齐声应道:“是!”甄志丙道:“我现在下指命赵志敬为本教下一任代掌教,众人不得争论。赵师兄,你上前听训罢。”赵志敬得意洋洋,跨步上前,躬身行礼。 王志坦和宋德方还待说话,李志常一拉两人袍袖,使个眼色,两人素知他处事稳当,必是别有所见,于是不再争议。李志常低声道:“甄师弟定是受了赵志敬的挟持,无力与抗。咱们须得暗中查明赵志敬的奸谋,再抖将出来。现下甄师弟已有此言,若再争辩,反显得咱们理亏了。”王宋二人点头称是,随着众人参与交接代掌教的典仪。 全真派一日之间竟有两人先后接任代掌教,群道或忿忿不平,或暗暗纳罕。 接任典仪行毕,赵志敬居中一站,命自己的嫡传弟子守在身旁,说道:“有请蒙古大汗陛下的天使。”这“天使”两字一出口,王志坦忍不住又要喝骂,李志常忙使眼色止住。过不多时,四名知宾道人引着那蒙古贵官阿不花和潇湘子走进殿来。 赵志敬忙抢到殿前相迎,笑道:“请进,请进!”阿不花等候良久,早已不快,又见甄志丙并不出迎,脸色更是难看。一名知宾的道人知他心意,说道:“本教代掌教之位,自此刻起由这位赵真人接任。”阿不花一怔,转恼为喜,笑道:“原来如此,恭喜,恭喜!”说着拱手为礼。潇湘子站在他身后两步之处,脸上始终阴沉沉的不显喜怒之色。 赵志敬侧着身子引阿不花来到大殿,说道:“请大人宣示圣旨。”阿不花微微一笑,心想:“原该由你这般人来代掌教才像样子。先前那道人死样活气,教人瞧着好生有气。”取出圣旨,双手展开。赵志敬跪倒在地,只听阿不花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他会说汉语,读得倒也字正腔圆。 李志常、王志坦等见赵志敬公然领受蒙古大汗敕封,相互使个眼色,唰唰几声,寒光闪动,各人从道袍底下取出长剑。王志坦和宋德方快步抢上,手腕抖处,两柄长剑的剑尖已指住赵志敬的背心。李志常朗声喝道:“本教以忠义创教,决不投降蒙古。赵志敬背祖灭宗,天人共弃,不能摄任代掌教。”另外四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将阿不花和潇湘子围住。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之极。赵志敬虽早知李志常等心中不服,但想代掌教的威权极大,自来无人敢抗,自己既得出任此位,便是本教最高首领,所下法旨,即令五位师长也不能贸然反对,万料不到对方竟敢对代掌教动武。这时他背心要害给两剑指住了,又惊又怒,大声道:“大胆狂徒,竟敢犯上作乱吗?”王志坦喝道:“奸贼!敢动一动,便教你身上多两个透明窟窿。” 赵志敬的武功原在王宋二人之上,但此时出其不意,俯伏在地时给人制住,已全然处于下风。他事先布置了十余名亲信在旁护卫,道袍之中也暗藏兵刃,但李志常、王志坦等都是丘处机的亲传弟子,武功高强,平素在教中颇具威望,突然一齐出手,赵志敬的心腹大都不敢动弹。有几人想取兵刃,均一伸臂便给人点了穴道。给孙婆婆掷伤了脸的张志光、在豺狼谷曾与陆无双相斗的申志凡、赵志敬的弟子鹿清笃均在其内。 李志常向阿不花道:“蒙古与大宋已成敌国,我们大宋子民,岂能受蒙古封号?两位请回,他日疆场相见,再与两位周旋。”这几句话说得十分痛快,殿上群道中不少人大声喝采。阿不花白刃当前,竟无惧色,冷笑道:“各位今日轻举妄动,不识好歹,全真教大好基业,眼见毁于一旦,可惜,可惜。”李志常道:“神州河山都已残破难全,我们区区一个教门又何足道?阁下再不快走,难免有人无礼。” 潇湘子忽地冷冷插口道:“如何无礼,倒要见识,见识!”猛地伸出长臂,左抓一把,右抓一把,随手便将王志坦与宋德方手中长剑都夺了过来。赵志敬立时跃起,双臂使招“白云出岫”护住后心,站在阿不花身旁。潇湘子将左手中长剑交了给他,右手剑唰的一声向李志常刺去。李志常举剑挡架,只觉手臂微微一麻,急运内功相抗,呛啷一响,双剑齐断。潇湘子夺剑、震剑,快速无伦,只一瞬间之事,接着袍袖拂动,双掌齐出,将身边四名全真大弟子的长剑一齐震开。他连使三招,挫败全真教七名高手,殿上数百道人无不骇然,瞧不出这僵尸一般的人竟如此了得。 赵志敬素来瞧不起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的武功,这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两人制得跪在地下抬不起头来,心中如何不怒,这时一剑在手,顺势就向王志坦刺去。这一招“大江东去”乃全真剑法中极凌厉的招数,剑刃破空,嗤嗤作响,直指王志坦小腹。 王志坦向后急避。赵志敬下手毫不容情,立意要取他性命,手臂前送,剑尖又挺进了两尺有余,眼见王志坦这一下大限难逃,殿上众人一时惊得寂无声息,斗然间斜刺里一只袍袖挥出,卷住剑刃向旁一拉,嗤的一声,袍袖割断,就这么顿得一顿,王志坦向后跃开,旁边两柄长剑伸过来架住了赵志敬的剑,瞧那断袖之人时,却是甄志丙。 赵志敬大怒,指着他喝道:“你……你……竟敢如此!”甄志丙道:“赵师兄,你亲口答应了不受蒙古敕封,我才把代掌教之位让你,为何转眼之间,即便出尔反尔?”赵志敬道:“嘿,适才你问我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道:‘不,我决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怎么说话不算了?受敕封的是我,可不是你。”甄志丙喃喃的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好狡狯!” 这时李志常已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柄长剑,大声道:“全真教的好兄弟,咱们仍奉甄真人为代掌教。大家把这姓赵的汉奸擒下了,听由代掌教真人发落。”说着挺剑上前,和赵志敬斗了起来。王志坦、宋德方与其余五名大弟子列成天罡北斗阵法,登时将潇湘子围住。潇湘子武功虽强,但这阵法一经催动,威力非常,他急从袍底取出钢棒招架,但见阵法变幻,七名全真道人左穿右插,虚实互易,不由得眼花缭乱。 那贵官阿不花早退在大殿角落,见情势不对,忙从怀中取出号角,呜都都的吹了起来。两名道人抢上前去,夺下号角,将他反手擒住,但迟了一步,号角声已经传出。 甄志丙知他呼召外援,危难当头,不由得精神大振,叫道:“祁志诚师弟,你看住这蒙古官儿。于道显师兄、王志谨师兄,你们带同三位师兄,快到后山玉虚洞去帮孙师兄守护,以防外敌骚扰五位师长静修。陈志益师弟,你带六个人防守前山;房志起师弟,你带六个人防守左山;刘道宁师弟,你带六人防守右山。” 防守前后左右的,都是丘处机门下他的同门师弟。守护玉虚洞的于道显是刘处玄门下,王志谨是郝大通门下。刘处玄和郝大通都在玉虚洞中静修,于王二人武功均高,为人正直,纵有异心,也决不会危害亲师。甄志丙于片刻之间,便分派得井井有条,各处要地都已有人把守,而且互相呼应救援,便有大批军马到来,一时也难攻打得进。众弟子见他目光如电,指挥若定,发号施令中自有一股威严,竟无人敢予违抗,一一领命而出。 忽听得门外喝骂喧哗,兵刃撞击之声大作,群道正错愕间,墙头一声唿哨,跳进数十个人来。东边是尹克西领头,西边是尼摩星领头,正面是麻光佐领头,所率领的都是蒙汉西域武士中的好手。原来忽必烈猛攻襄阳,连月不下,最后一阵猛攻无效,随即退兵。金轮国师奉忽必烈之命收拾全真教,他先请准忽必烈,呈请蒙古大汗下旨敕封全真派掌教,先行分化教众,再由金轮国师率领大批武林好手伏在终南山周围,若全真教违抗诏命,便以武力压服。 终南山本来守护周密,但一日之中变易代掌教,重阳宫里乱成一团,派在外面守卫的道人都撤了回来参与易立代掌教的大典,因此尹克西、尼摩星等来到重阳宫的宫墙之外,全真教中各人竟未知觉。这时敌人突然现身,甄志丙派遣的各路人手倒有一大半还未离殿。但见前后左右均是外敌,全真教道众虽多,一来大都未携兵刃,二来处在包围之中,挤成一团,四下里要害全落人手,眼见一败涂地之势已成。 那前来宣读敕封的蒙古贵官阿不花本已给祁志诚拿住,这时高声叫道:“全真教的各位道长,快掷下兵器,听由代掌教赵真人发落。” 甄志丙喝道:“赵志敬背祖叛师,投降外敌,身负大罪,已非本教代掌教。”他虽见情势极其不利,仍决意一拚,指挥群道迎敌。但群道大都赤手空拳,斗不多时,已有十余人尸横就地。接着甄志丙、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祁志诚等一一失手,或兵刃遭夺,或受伤倒地,或给点中穴道,余下众道为尹克西率领的武士逼在大殿一隅,无法反抗。 阿不花官阶甚高,尹克西、潇湘子等均须听他号令。他见已获全胜,向赵志敬道:“赵真人,瞧在你的面上,全真教教众谋叛抗命之事,我可以代为隐瞒,不予启奏。”赵志敬躬身连声道谢,猛地里想起一事,忙向潇湘子低声道:“有件大事尚须前辈相助。我的师父师伯叔等五个在后山静修,他们如得讯赶来,这……这……”潇湘子阴恻恻的道:“赶来便赶来,我给你打发便是。”赵志敬不敢再说,心中颇感不满,一面又暗自担忧:“你别小觑了我师父、师伯,他们当真来此,你有得苦头吃了。但若五位师长打退蒙古武士,我可要性命难保。” 阿不花道:“赵真人,你先奉领大汗陛下的敕封,然后发落为首的叛徒。”赵志敬道:“是!”跪下听旨。甄志丙、李志常等手足遭缚,耳听得阿不花宣读敕封,赵志敬磕头谢恩,大呼万岁,不禁怒火填膺。宋德方坐在李志常的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李师哥,你解开我手上的绑缚,我冲出去禀告师长。”李志常与他背脊靠着背脊,潜运内力,指上使劲,解开了缚在他手腕的牛筋,低声道:“可千万要缓缓禀报,装作若无其事,别让五位师长受惊,以致岔了真气内息……”宋德方缓缓点头。 宣敕已毕,赵志敬站起身来,阿不花和潇湘子等向他道喜。 第827章 神雕侠侣(132) 宋德方见众人都围着赵志敬,突然跃起,抢到三清神像之后。尼摩星叫道:“站住的!站着不动的!”宋德方那里理他,发足急奔。尼摩星双足已断,没法追赶,左手一扬,一枚蛇形小镖激射而出,噗的一声,打中了宋德方左腿。尼摩星叫道:“躺下睡觉的!”宋德方身子一晃,却不躺下睡觉的,而是忍痛奔跑的。重阳宫房舍重重叠叠,他只转了几个弯,几名追赶他的蒙古武士便不见了他影踪。 宋德方奔到了隐僻之处,起出小镖,包扎好伤口,到丹房中取出一柄长剑,奔向后山。他转过一排青松,刚望到玉虚洞洞门,不由得暗暗叫苦,只见数十名蒙古武士正在搬运山石,堵塞洞门。一个高瘦僧人站着督工,另有僧俗两人在旁指挥,宋德方认得这两人是曾来攻打重阳宫的达尔巴和霍都,武功与郝大通等不相上下。那高瘦僧人形貌清奇,显然辈份武功尚在这二人之上,见玉虚洞门已给堵上了十之七八,不知五位师长性命如何,心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师长有难,自须舍命相救。” 他明知冲上拦阻只不过白送性命,决不能解救师父的困危,但全教遭逢大难,义不能独自求全,从松树后窜出,运剑如风,向那僧人身后刺去。他想擒贼擒王,这一剑若能侥幸得中,敌党势必大乱。 那僧人正是金轮国师。他已向赵志敬问明全真教中诸般详情,是以一上山便堵塞玉虚洞,知道只要制住全真五子,余下的第三四代弟子便无可与抗。 宋德方剑尖离他背心不到一尺,见他仍浑然不觉,正自暗喜,猛地眼前金光闪动,当的一声,那僧人手中一件圆圆的奇形兵刃回掠过来,与他剑刃一碰。宋德方虎口剧痛,长剑脱手飞出,只这么一震,牵动真气,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迷迷糊糊之中,隐隐听得前面不少人杂声呐喊,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心中一阵忧急,便昏晕过去。 金轮国师也听到大殿上的叫声,但想潇湘子、尹克西等高手在场主持,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定施展不出什么古怪,也不在意,只催促众武士赶搬大石,及早将玉虚洞堵塞,以防丘处机等人忽然冲出,不免大费手脚。 大殿上自宋德方一走,情势又变。阿不花向赵志敬道:“赵真人,贵教犯上作乱之辈,人数可不少啊,我瞧你这掌教之位,有点儿坐不安稳呢。” 赵志敬也知众道心中不服,只要潇湘子等一去,群道立时便要反击,一不做,二不休,此时骑虎之局已成,大声说道:“按照本教教规,叛教犯上者该当何罪?”群道默然不应,心中大都说道:“你自己才叛教犯上。”赵志敬又问一声,眼望弟子鹿清笃,要他回答。鹿清笃答道:“当在三清神像之前自行了断。” 赵志敬道:“不错!甄志丙,你知罪了吗?服不服了?”甄志丙道:“不服!”赵志敬道:“好,带他过来!”鹿清笃推甄志丙上前,站在三清神像之前。赵志敬又问李志常、王志坦诸人,人人都大声回答:“不服。”一一问去,遭擒众道之中只三人害怕求饶,赵志敬便下令松绑。其余二十四人个个挺立不屈,王志坦等性子火爆的,更骂声不绝。 赵志敬道:“你们倔强如此,本代掌教纵有好生之德,也已无法宽容。鹿清笃,你为祖师爷行法罢!”鹿清笃道:“是!”提起长剑,将站在左首第一个的于道显杀了。 于道显为人谨厚和善,全教上下个个和他交好。众道见鹿清笃将他刺死,都大声鼓噪起来。宋德方和金轮国师在后山听到的喊声,便是众道人的呼喝。尹克西将手一摆,数十名蒙古武士各执兵刃,拦在众道之前。 鹿清笃见众人叫得猛烈,顿感害怕。赵志敬道:“快下手,慢吞吞的干什么?”鹿清笃应道:“是!”手起剑落,又刺死了两人。站在左首第四的已是甄志丙,鹿清笃提起长剑,正要向他胸口刺落,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且慢,不许动手!” 鹿清笃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白衣少女站在门口,却是小龙女。只听她说道:“你站开!这个人让我来杀。” 第二十六回 神雕重剑 小龙女眼见全真教群道内哄,蒙古武士大举进袭,一切是是非非,于她便似过眼云烟,全不在意,但见鹿清笃举剑要杀甄志丙,这一剑却如何能让旁人刺了?立时上前拦阻。赵志敬见小龙女突于此时进殿,心下大喜:“我一路给你追逼得气都喘不过来,此刻高手如云,你自来送死,真是天赐其便!”喝道:“这小妖女不是好人,给我拿下了!”蒙古武士不听他的指喝,俱都不动。赵志敬的两名亲传弟子听到师父号令,抢上前去,伸手分抓她左右手臂。 两人手指尚未触及小龙女衣袖,眼前斗然寒光闪动,只觉手腕剧痛,急忙向后跃开,原来腰间两柄长剑已给小龙女拔去。在这一瞬之间,两人手腕各已中剑,腕骨半断,鲜血淋漓。小龙女这一下出手奇快,旁人尚未看清楚她如何夺剑出招,两名道人已负伤逃开,众人都不禁愕然。 鹿清笃喝道:“大伙儿齐上啊!咱们人多势众,怕这小妖女何来?”他想小龙女武功再强,总不过一个年轻女子,众人一拥而上,自能取胜,当先挺剑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剑尖颤动,鹿清笃左腕、右腕、左腿、右腿各已中剑,大吼一声,倒地不起。这四剑刺得更快,连潇湘子、尹克西这等高手也不由得相顾失色。他们在绝情谷中曾见她与公孙止动手,那时剑法虽亦精妙,但决不如眼前的出神入化。 小龙女得周伯通授以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斗然间武功倍增。她与杨过双剑合璧使那“玉女素心剑法”,天下已少有抗手,此刻她一人同使两剑,威力尤强。二人不论如何心意相通,总不及一个人内心的意念如电,她此刻所使剑术劲力虽不及二人联手,出手却比之两人同使要快上数倍。 她长途追踪甄赵二人,连日郁郁于心,不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这时全真道人先行发难,她乘势还击,剑上一见了血,满腔悲愤,蓦地里都发作了出来。白衣飘飘,寒光闪闪,双剑便似两条银蛇般在大殿中心四下游走,叮当、呛啷、“啊哟”、“不好”之声此起彼落,顷刻之间,全真道人手中长剑落了一地,每人手腕上都中了一剑。奇在她所使的都是同样一招“皓腕玉镯”,众道人但见她剑光从眼前掠过,手腕便感到剧痛,直是束手受戮,绝无招架之机。倘若她这一剑不是刺中手腕而是指向胸腹要害,群道早已一一横尸就地。群道负伤,大骇逃开,三清神像前只余下甄志丙等一批受缚的道人。 小龙女自学得左右互搏之术以后,除在旷野中练过几次之外,从未与人动手过招,今日发硎新试,自己也想不到竟有如斯威力,杀退群道之后,竟尔悚然自惊。 赵志敬见情势不妙,忙从道袍下抽剑护身,同时移步后退。小龙女心中对他恨极,身形一晃,双剑已将他前面去路与身后退路尽皆拦住。赵志敬挥剑夺路,只听得叮当一声,尹克西道:“你不成,退开了!”原来他已挥金龙鞭将小龙女的长剑格开。小龙女连伤十余人,直到此时,方始有人接得她一剑。 小龙女道:“今日我是来向全真教的道人寻仇,与旁人无干,你快退开了。”尹克西适才见了她追风逐电般的快剑,心中也自胆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总不能凭对方一语便即垂手退避,笑道:“全真教中良莠不齐,有些人确是该杀,但不知是那些该死的贼道得罪了姑娘?” 小龙女“嗯”的一声,不加理睬。尹克西心想先跟她拉拉交情,动起手来倘是不敌,她也不致就下杀手,若见情势不对便即退让,旁人见我和她相识,也不会笑我胆怯,笑嘻嘻的道:“龙姑娘,别来多日,你贵体清健啊!”小龙女又“嗯”了一声,目光不离甄志丙、赵志敬二人,生怕他们乘机逃走。尹克西道:“跟这些贼道生气,没的损折了姑娘贵手。姑娘只须指点出来,待在下稍效微劳,一一给姑娘收拾了。”小龙女道:“好!你先给我杀了他。”说着向赵志敬一指。 尹克西心想:“此人已受蒙古大汗敕封,怎能杀他?”陪笑道:“这位赵真人为人很好啊,姑娘只怕有点误会,我叫他向姑娘赔个不是罢!”小龙女秀眉微蹙,左手剑倏地递出,快如电闪,向尹克西刺了过去。尹克西忙举鞭挡过,只听得“啊”的一声,站在他身后的赵志敬已肩头中剑。即是潇湘子等这些高手,也没看出这一剑是怎生刺的,只料想这一招乃右手剑所发,绕过尹克西身子,刺中了躲在他身后之人。 尹克西吃了一惊,心想这一剑虽非刺在自己身上,但自己无力护住赵志敬,那是同样的丢脸,对方出招实在太快,全然瞧不清她双剑的来势去路,如此对敌注定非败不可,想到此处,心下更加怯了,金龙鞭一摆,叫道:“龙姑娘,请你手下留情!”小龙女不理,对他既不敌视,亦无友意,脚步微动,向左踏出两步。尹克西跟着一转,仍想护住赵志敬,忽听背后哼的一声,一惊之下微微回头,见赵志敬左肩袍袖已连着肩肉让剑锋划去了一片,鲜血涔涔而下。小龙女这一剑如何伤他,旁人仍莫名其妙,剑法精妙迅疾到了这等地步,不但来去无踪,竟似乎还能隔人伤敌。 赵志敬连中两剑,心想尹克西武功平平,实不足以倚为护身符,危急中提气窜出,跃到了潇湘子身旁。小龙女便似没见,转过身子,左手向尹克西刺了一剑,右手剑却刺向尼摩星前胸。尼摩星左手撑住拐杖,右手以铁蛇一挡,但听得赵志敬高声大叫,跟着呛啷一响,长剑落地,手腕又已中剑。这一招更加奇特,明明小龙女与他相距甚远,却在攻击两大高手之际抽空伤他。 潇湘子哼了一声,道:“龙姑娘剑法不差,我也得领教,领教。”左手挥掌向旁推出,赵志敬只觉一股大力撞在肩头,立足不住,跌出数丈,亏得他内功也已颇有根柢,身上虽受了三处伤,仍拿桩站住。潇湘子掌力未收,哭丧棒同时击出。 麻光佐与杨过、小龙女一直交好,心中大不以为然,高声叫道:“不要脸啊,真正不要脸,三个武林大宗师,围攻一个小姑娘。” 潇湘子等听在耳里,脸上都微微一热。他们生平对什么仁义道德原素不理会,然均傲慢自负,对身分体面却瞧得极重,平时别说三人联手,便单打独斗,也不屑跟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动手,但此刻自知单凭自己一人,决挡不了她这般神鬼莫测的剑招,对麻光佐的讥嘲只好装作没听到,均想:“浑大个儿,咱们同来办事,你却反助外人,回头定要教你吃点苦头。”便在这心念略转之间,眼前剑光晃动,小龙女已然出招。三人仍瞧不清她剑势,齐向后跃,退开丈余,不约而同的舞动兵刃,护住周身要害。 众蒙古武士牵着甄志丙、李志常、王志坦等人退后靠向殿壁,均知眼前这四人相斗委实非同小可,只要给谁的兵刃带到少许,不死也得重伤。 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均盼她先出手攻击旁人,只要能在她招数之中瞧出一些端倪,便有了取胜之机。三人都一般的念头,各施生平绝技,将全身护得没半点空隙,先求己之不可胜、以求敌之可胜。这三大高手一出手便同取守势,生平实所罕有,但眼见敌手如此之强,若上前抢攻,十九自取其辱。 大殿之上,小龙女双剑拄地,站在中央,潇湘子等三人分处三方,每人身前均有一片寒光来回晃动。尹克西的金鞭舞成一团黄光;尼摩星的铁蛇是一条条黑影倏进倏退;潇湘子的哭丧棒则搅成一张灰幕,遮住身前。 小龙女向三人望了一眼,心道:“我和你们三个无冤无仇,谁有空闲跟你们动手。”见赵志敬闪闪缩缩的正要退到神像之后,素袖一拂,踏步便上。尼摩星与潇湘子自左右抢到,铁蛇和哭丧棒抢在身前,他二人联手,进攻即或不足,自守该当有余。小龙女见无隙可乘,双剑即不递出,眼见赵志敬逃向殿后,仗剑追了两步,但尼摩星和潇湘子两般兵刃使得飕飕风响,竟抢不过去。小龙女道:“你们让是不让?” 潇湘子心想:“此时仇隙未成,她未必便施杀手。这全真教的代掌教于我有甚好处,我何苦为他树此强敌?”他踌躇未答,尼摩星却叫了起来:“我们偏偏不让!你这小妖女有什么希奇古怪的、莫名其妙的本事,一塌胡涂施展出来的!”潇湘子、尹克西同时向他瞪了一眼,均想:“咱们便不让,又何必口吐恶言?难道凭你一人之力便敌得住她吗?当真太过不自量力了。”但和他协力御敌之际,不便出口埋怨。他们不知尼摩星双腿断折,后来得国师告知,是受杨过与李莫愁之赐,他知杨过是小龙女的情郎,满腔怨毒都要发泄在她身上,这时一动上手,他与其余二人不同,存心要和她拚个死活的。 小龙女也不着恼,只知要诛杀甄赵二人,非将眼前这三个高手驱开不可,冷冷的道:“既不肯让,可要得罪了!”一言甫毕,剑光闪处,只听得一片声响,悠然不绝。响声未过,小龙女已跃退丈余,回到大殿中心站定。潇湘子和尼摩星脸上均各变色。原来这一记长声乃四十余下极短促的连续打击组成。这顷刻之间,小龙女双剑已刺削点斩,共出了四十余招,尼潇二人守得滴水不漏,每一招均撞上了兵刃,在群道听来,只不过一下兵刃碰击的长声而已。 她攻招如此迅捷,潇湘子等三人更加惊惧。适才所以能挡住剑招,全凭两人将兵器舞得滴水不入,全无空隙,若待她一剑既出,再举兵刃挡架,身上早已中剑了。小龙女急攻不下,也佩服这两人守得严密,微微一顿,轻飘飘的向后略退,脸面兀自朝着潇湘子,双剑倏地反转倒刺,叮叮叮叮十二下急响,纵是琵琶高手的繁弦轮指也无如此急促,尹克西的金鞭始终没闲着,也终于将这十二下急刺都挡了回去。 第828章 神雕侠侣(133) 两番攻守一过,四人心中均已了然,小龙女吃亏在内力不强,剑招上的劲道不能荡开对方兵刃,若能与这三人的真力大致相仿,三人早守御不住。小龙女提剑回到殿心,寻思破敌之计,见三个对手的兵刃越舞越急,却那里寻得出半点破绽? 她想:“如此迅疾舞动兵刃,内力耗费极大,定难持久,我只须静以待变,时刻一长,总能寻到破绽。就算给赵志敬逃走了,慢慢再找便是。”双剑微颤,似攻非攻,蓄势待发,却不出击,教对手三人不敢稍有弛缓。潇湘子等内力均极深厚,这般舞动兵刃,一时三刻之间气力并不消减。小龙女见无隙可乘,便静静的站着,神色娴雅,风致端严。她性子向来不急,在道上追踪甄志丙和赵志敬一月有余,始终没出手,此时便再多待一天半日,又有何妨?二十年古墓中寂静自守,早练成了无人能及的耐心。 尼摩星见她仗剑闲立,旁若无人,第一个先沉不住气了,猛地里虎吼一声,铁蛇挥出,向她疾冲过去。他一出手攻击,身左便露出空隙,小龙女长剑抖动,尼摩星拐杖急撑,跃了回来,但觉肩头微微疼痛,俯眼一瞥,只见左肩衣服上已刺破一个小孔,鲜血渗出,若非小龙女也防他铁蛇进袭,他这条左臂此刻已不连在身上了。 尼摩星抢攻无功,反受创伤,心中虽怒,却也不敢贸然再进。三人分站三方各舞兵刃,小龙女站在中央全不理会。尹克西一套“黄沙万里鞭法”反反覆覆已使了四次,猛地心念一动,叫道:“尼摩兄,潇湘兄,咱们一齐踏上半步。”尼摩星与潇湘子没明白他的用意,但想他是西域大贾,见识广博,人又聪明,于是依言踏上半步。尹克西同时踏上半步,叫道:“防守务须严谨,踏步要慢。咱们再踏上半步。”尼潇二人依言上前。 三人毫不怠懈,舞了一会兵刃,便向前踏出半步,这时人人都已瞧出,三人围着小龙女的圈子渐渐缩小,到最后便会将她挤在中心。三人虽不敢出手攻击,但每人舞动兵刃,组成三堵铜墙铁壁,向中间逐步挤拢,三股守势合成一股强大的攻势,当真猛不可当。众人瞧到这般情景,蒙古武士和赵志敬一派的道士心中暗喜,其余的道士却均为小龙女担忧。 小龙女见三人越来越近,兵刃招数中却仍无隙可乘,眼见过不多时,势非给他们挤死不可,双剑连刺,叮叮之声忽急忽缓,每一招都碰在对方兵刃之上。她连攻数十剑,尽数给挡了回来,那三人却又各自踏进了半步。小龙女渐感慌乱,退向左侧时足底一绊,微一踉跄,这一下剑法中大现破绽,若不是潇湘子等只守不攻,不敢乘机进袭,她已遭到极大凶险。 原来大殿地下投弃着数十柄长剑,都是全真教群道所用兵刃,给人夺下后抛掷在地。小龙女适才左足踏到一把长剑的剑柄,以致站立不稳。她忽然想起:“别人两手能使双剑,我既已学会分心二用之术,两手该能同时使四柄剑。便算显不出四剑的威力,或能扰乱敌人,乘机脱困。”左手长剑交在右手,俯身又拾起两柄剑,左右各持双剑,四剑同时挥动。 潇湘子等大吃一惊,均想:“这姑娘的招数愈来愈奇,四剑齐使,当真闻所未闻。”但三人打定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主意,不管她使什么怪招奇术,总之只守不攻,逐步进迫。小龙女四剑齐使,虽骇人耳目,威力反不及只用双剑,她平素专练单剑,左手全真剑法,右手玉女剑法,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时每一只手都使双剑,毕竟大不灵便,出招时已无得手应心之妙。 潇湘子等数招之间,便发觉她剑招突然略缓,剑尖刺来时也不及先时的神妙莫测。尼摩星喉头咕咕作响,挥动铁蛇便要进袭。尹克西急叫:“使不得,这是诱敌之计。”尼摩星经他提醒,吓了一跳,心想幸亏人家生意人见机得快,原来这女子如此狡狯,只要自己一攻,她立施反击,不但合围之势登时破了,只怕自己还要性命没有的。 其实小龙女本非存心诱敌,但听尹克西这么一叫,心想:“这黑矮子沉不住气,须得从他身上想法子。他说我诱敌,我便当真诱他一下。”突然间右手一扬,一柄长剑向上飞出,右手剑跟着刺出,左手又有一柄长剑飞上。潇湘子等不禁一惊,不知她又要玩什么花样,见半空双剑尚未跌落,她手中仅有的双剑也掷了上去,这么一来,她两手空空,已无兵刃。尹克西叫道:“自行严守,千万不可进攻。”他瞧不透小龙女的用意,但想只要严密守卫,逐步前逼,便已稳操胜算,对方虽赤手空拳,却也不必冒险进招。 小龙女弯下腰来,双手不住在地下抓剑,一一掷上半空,同时空中长剑一柄柄落下,她一接住跟着又掷了上去。但见数十柄长剑此上彼落,寒光闪烁,煞是奇观。古墓派武功本不以内力沉雄见长,而凭手法迅疾取胜。她“天罗地网势”使将出来,活的麻雀尚能拦住,数十柄长剑随接随抛,在她自浑若无事。她手中每一刻都有兵刃,也是每一刻都无兵刃,只瞧得潇湘子等目瞪口呆,均想这小姑娘在使幻术、玩把戏么? 猛地里小龙女左掌扬处,在一柄自空落下的长剑剑柄上一推,那剑横飞而出,向尹克西疾刺过去。剑头撞在他金龙鞭舞成的光幕之上,迅疾无比的弹回,却撞向尼摩星。尼摩星的铁蛇舞得正急,那剑一碰,便即飞去回刺小龙女。这时空中又有两柄长剑落下,小龙女双手分拨回带,三柄剑分袭三人。 顷刻之间,数十柄长剑不再向上飞起,而是在三般兵刃组成的光幕之间来回激荡,有些长剑去势斜了,给尼摩星的铁蛇大力砸碰,断成两截。小龙女手上戴了金丝手套,拍打在剑刃之上,丝毫不伤,她自幼熟习“天罗地网势”,在房舍殿堂间进退趋避的功夫更天下无双,眼明手快,灵台澄澈,越打越急,心中竟无半点杂念,全没想到这场激战是胜是败,谁生谁死。有时顺手抓到剑柄,便刺出数剑,随即又向敌人抛掷。初时她双剑在手,潇湘子等已感不易抵御,这时数十柄长剑乱飞乱刺,中间又夹着她凌厉迅疾的击刺,却如何还能招架?何况长剑从各人兵刃上碰撞出去之时,方向力道全然无法控制,是否要伤到同伴,只有听天由命。 小龙女向空掷剑,本来不过想扰乱敌人的目光,这时情势变化,实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大有利。从兵刃飞舞的响声之中,隐隐听得尹克西和尼摩星气息渐粗,潇湘子的哭丧棒舞得虽快,但只见惶急,与他“潇湘”两字大异其趣。 突然间尹克西右臂下垂,大叫:“啊哟,不好!”原来三柄长剑飞去,正好和他的软鞭缠在一起。他守得虽然严密,但这三柄剑均是从潇湘子和尼摩星的兵刃上碰撞出来,三剑齐至,莫名其妙的缠在他鞭上。尹克西用力抖摔,甩脱三剑,但正当他软鞭将起未起之际,小龙女长剑刺出,尹克西腕上剧痛,软鞭把持不住。 但听呛啷一声,金龙软鞭落地。小龙女左掌连挥,七八柄长剑激飞而出,分刺三人,跟着双手各接住一柄长剑,身形晃处,从尹克西身前跃出。尹克西手腕受伤,兵刃落地,这铜墙铁壁般的包围圈子立时破了,眼见她双剑如两道电光似的闪动,忙向后急退。小龙女的轻功比这三人都高,一提气,直奔殿后,追赶赵志敬去了。 潇湘子等一时还不能便收兵刃,直待数十把长剑一一落地,这才住手。尹克西脸带愧色,说道:“小弟无能,给她走了!”一言甫毕,忽听得山后隐隐传来叮叮当当的兵刃撞击之声,撞击声中夹着国师五只轮子的呜呜风响,显然小龙女已在与国师动手。三人均想:“有这么一个硬手作主将,咱们再从旁夹攻,必可取胜。”尹克西拾起金龙软鞭,叫道:“大伙儿追!”抢先寻声追了下去。潇湘子举起哭丧棒,与尼摩星率领众蒙古武士发足跟随。众人此时心目中的大敌惟小龙女一人,全没将诸全真道人放在意下。 甄志丙、李志常等见众蒙古武士退去,即行互解绑缚,纷纷拾起长剑,蜂拥跟去。 潇湘子等赶到重阳宫后玉虚洞前,只见轮影激荡,剑气纵横,金轮国师吼声如雷,小龙女白衣胜雪,两人相隔丈余,正自遥遥相斗。金银铜铁铅五只巨轮回旋飞舞,响声只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国师的轮子在数度激战中曾一再失去,但失后即补,大小重量与所失者无异,不过少了原来轮上所铸的花纹、真言而已,使动时仍可得心应手。 甄志丙和李志常见玉虚洞的洞门给大石堵塞,不知五位师长生死如何,心中焦急,一齐抢到洞口。达尔巴手执金杵,霍都挥动钢扇,数招之间,便将群道打退。 王志坦大叫:“师父,师父,你老人家安好吗?”心中焦急,语音中已带哭声。李志常转念一想:“凭着五位师长的玄功,怎能轻易给人关在洞中?定是他们练功到了紧急当口,不能分心抵御外敌。王师弟这么一叫,他们听见了反而扰乱心神。”忙道:“王师弟,别叫,五位师长受不得惊扰。”王志坦立时醒悟,扶起倒在地下的宋德方,见他受伤不轻,设法救助。 潇湘子等旁观国师和小龙女相斗,见他虽守多攻少,但接得两三招便还递一招,五轮威力奇猛,逼得小龙女无法近身,比之适才三人只守不攻确高出甚多。三人又佩服,又妒忌,均想:“这和尚得封为蒙古第一国师,也不枉他了。”三人本想与国师夹攻合击,见此情势,私心登起,都不愿便这么助他成功。 殊不知金轮国师出招虽猛,心中却已叫苦不迭。小龙女双手剑招不同,配合得精妙绝伦,左手剑攻前,右手剑便同时袭后,叫他退既不可,进又不能,双剑每一路剑招都进攻数处,叫他顾此失彼,难以并救。若不是他内功外功俱已登峰造极,眼明手快,武功只要略差半分,这顷刻间身上已中了十七八剑。 拆到五六十招时,国师已险象环生,他收回金轮护身,不敢掷出攻敌,又数招后,再将银轮也收了回来,接着五轮齐回,变成了只守不攻,便和适才潇湘子等一般模样。五只轮子轻重大小、颜色形状各各不同,或生尖刺,或起棱角,组成五道光环,在身周滚来滚去,严密守卫。 忽听得小龙女娇叱一声:“着!”跟着国师低声吼叫,叮叮数响。两人纵跃来去,出手越来越快,便是潇湘子这等高手,也没瞧清两人这一叱一叫,已起了什么变化。金轮国师若以五轮威猛之力与她对攻,小龙女便抵挡不住,可是他心中既怯,竟尔舍己之长,与小龙女比快,不免越来越不利。 突然之间,尼摩星脸上微微一痛,似被什么细小暗器打中,一惊之下伸手一摸,脸上没什么,掌中却有点鲜血。他呆了一下,又见一点鲜血飞到了尹克西身上,才知激斗的二人之中已有一个受伤。过不多时,小龙女白衫之上点点斑斑的溅上十几点鲜血,宛似白绫上画了几枝桃花,鲜艳夺目。尼摩星喜道:“小妖女受伤的!”接着剑光两闪,国师一声低吼。潇湘子冷冷的道:“不!大和尚受伤的!” 尼摩星一想不错,鲜血是国师受伤后溅到小龙女身上的,心想倘若国师死在她手下,再也没法将她制住,叫道:“尹兄,潇兄,大家一齐上的!”铁蛇挥动,慢慢从小龙女身后逼上。潇湘子和尹克西也觉不能再袖手旁观,分从左右逼近。国师身中三剑,但均轻伤,危殆之中来了帮手,心中一宽,见潇湘子等并不出手攻击,各以兵刃护住自身,分从三方缓缓进逼,已知时刻稍长,小龙女势必无幸。 玉虚洞前,青松林畔,四个武林怪客围着一个素装少女,好一场恶战。众蒙古武士和全真道人目眩心惊,脸若死灰,生平那里见过如此激斗! 猛听得砰嘭一声震天价大响,砂石飞舞,烟尘弥漫,玉虚洞前数十块大石崩在一旁,五个道人从洞中缓步而出,正是丘处机、刘处玄等全真五子。 甄志丙、李志常等大喜,齐叫“师父!”迎了上去。达尔巴和霍都大吃一惊,眼见这般破洞的声势,便如点燃了的火药开山爆石一般。两人各挺兵刃,向前抢上。丘处机等五人向旁一让,突然十掌齐出,按在两人背心,一捺一送,将两人抛出丈许之外。 达尔巴和霍都的武功与郝大通等在伯仲之间,虽不及丘处机、王处一精湛,但也决不致只一招便给掷开。原来全真五子在玉虚洞中闭关静修,钻研拆解《玉女心经》之法,五人殚精竭虑,日夜苦思,总觉小龙女和杨过所显示的武功,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是全真派武功的克星,要想从招术上取胜,实所难能。后来丘处机从天罡北斗阵法中悟出一理,说道:“咱们招术变化,断然不及,但可合五人之力,以劲力补招数之不足。”五人便精思并力攻敌的法门,每一招之出,都将五人劲力集于一点。他们自知第三四代弟子中并无出类拔萃的人才,只有仗着人多,或能合力自保。这一个多月之中,终于创出了一招“七星聚会”。这一招毕竟还是从天罡北斗阵法中演化出来,虽说是“七星聚会”,却也不必定须七人联手,六人、五人,以至四人、三人,均可并力施展。 当金轮国师率领众武士堵洞之时,这“七星聚会”正好练到了要紧当口,万万分心不得,明知大敌来攻,也只得置之不理,直到五人练到五力归一,融合无间,这才破洞而出。只可惜过于迫促,这一招还只练到三四成火候,饶是如此,达尔巴和霍都也已抵挡不住,竟让五子一击成功。 第829章 神雕侠侣(134) 丘处机等转过身来,见国师等四人围着小龙女剧斗方酣。五人只瞧了片刻,面面相觑,人人面色惨然,都想:“罢了,罢了,原来古墓派的武功精妙若斯,要想胜她,那是终身无望了。”他们在洞中所想所练,都以先前所见小龙女和杨过的武功为依归,岂知眼前所显示的神奇剑招,要想瞧个明白都有所不能,什么破解抵挡,不知从何说起? 国师等四大高手的武功都在全真五子之上,此时全真教中要有如此一个都千难万难。丘处机等心想:“倘若先师在世,自能胜得过他们,周师叔大概也胜得他们一筹,但如同时受这四人围攻,十九要抵敌不住。”五个老道垂头丧气,心下惭愧,自觉一代不如一代,不能承继先师的功业,大敌当前,全真教瞧来当真立足无地了。但五人创出了“七星聚会”,胜得蒙古密宗,于两国相争,也大有功用。内争事小,御外事大,输给古墓派不打紧,蒙古人却万万输不得。 这时小龙女等五人相斗,情势又已不同。小龙女招招攻击,国师等始终遮拦多,还手少,但逐步进逼。小龙女处境越来越不利,数次想抢出圈子,暂且退走,但对方守得严密异常,每一招均给挡了回来。她知有金轮国师主持围逼,无法再使掷剑之法,何况除了手中双剑,身边已无其他兵刃。 她自在大殿上剑伤鹿清笃,到这时已斗了将近一个时辰,气力渐感不支,而强敌越逼越近,丘处机等五人又环伺在侧,这五个老道也非易与之辈,四下尽是敌人,自己孤身一人,今日定要丧身重阳宫中了,忽想:“我遭际若此,一死又有什么可惜?就只……就只……临死之时,总盼能见过儿一面。他这时是在那里呢?多半是在跟郭姑娘亲热,说不定已成了亲,新婚燕尔,那里想到我这苦命女子在此受人围攻?不!过儿不会这样,他便和郭姑娘成了亲,也决不会忘了我。我只要能再见他一面……” 她离襄阳北上之时,决意永不再和杨过相见,但这时面临生死关头,心中越来越割舍不下。她一想到杨过,本来分心二用突然变为心有专注,双手剑招相同,再无“玉女素心剑法”的威力。国师见她剑法陡变,便即踏上半步,左手银轮护身,右手金轮往她剑上碰去。当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左手长剑脱手飞出,在半空中啪的一下,震为两截。国师这一下本来只是试探,竟致成功,实大出意料之外,当即右手金轮砸将过去。小龙女一惊,忙镇慑心神,唰唰唰还了三剑,此时只凭单剑,武功便已远不及国师。潇湘子等三人瞧出便宜,三般兵刃同时攻上。 小龙女淡淡一笑,已不愿再挣扎力抗,瞥眼望见三丈外的一株青松旁生着一丛玫瑰,花朵娇艳欲滴,突然想起当年与杨过隔着花丛练“玉女心经”的光景,心道:“我既已见不到过儿,那便在临死之时心中想念着他。”脸上神色柔和,登时沉浸在出神瞑想之中。 国师等四下里合围,原可一举将她击毙,忽见她神情古怪,似乎忘了迎敌,各各惊诧,不知她是否施展什么邪法,四般兵刃举在半空,并不击下。但也只这么一顿,尼摩星的铁蛇便首先递了出去。 突然身旁风声飒然,有人挺剑刺来。尼摩星忙回过铁蛇挡格,却挡了个空,只见人影晃动,却是甄志丙抢到了小龙女身前,倒持手中长剑,将剑柄递过去给她。小龙女这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早将厮杀拚斗之事置之度外,忽觉得左手掌中多了个剑柄,便即握住。旁观众人突见甄志丙抢入五大高手的战团之中,直是送死,齐声惊呼。 国师和他相识,不愿伤他性命,当即左臂在他肩头一撞,将他推开,右手挥轮向小龙女砸去。甄志丙见她不知如何竟尔突然失了战意,心中大急,眼见这一轮便要将她砸死,奋不顾身的扑了上去,叫道:“龙姑娘,小心!”用自己背脊硬挡了国师金轮。 国师金轮一砸,威力裂石开山,甄志丙如何抵挡得住?立时向前俯冲。小龙女接过他递来的剑后,兀自挺着剑呆呆出神,甄志丙身子冲来,恰好碰在剑尖之上,剑刃透胸而入。小龙女一呆,这才醒悟,原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见他背遭轮砸,胸中剑刺,全是致命重伤,一刹那间,满腔憎恨尽化成了怜悯,柔声道:“你何苦如此?” 甄志丙命在垂危,忽然听到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禁大喜若狂,说道:“龙姑娘,我实……实在对你不起,罪不容诛,你……你原谅了我么?” 小龙女又是一怔,想起在襄阳郭府中听到他和赵志敬的说话,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过儿对我如此深情,立誓决不会变心。但他忽然决意和郭姑娘成亲,弃我如遗,了无顾惜,定是知悉了我曾受这厮所污。”她心思单纯,虽一路跟踪甄赵二道,却从未想到此事,这时猛地给甄志丙一言提醒,怜悯立时转为憎恨,一咬牙,右手长剑随即往他胸口刺落。只她生平从未杀过人,虽满腔悲愤,这一剑刺到他胸口,竟刺不下去。 丘处机在一旁瞧着,眼见爱徒死于非命,心中痛如刀割,事起仓卒,不及救援,小龙女第一剑,还可说是由于国师之故,但第二剑却存心出手。他丝毫不知这中间的原委曲折,既认定小龙女是本教大敌,又决然想不到甄志丙会自愿舍身救她,眼见她挺剑又刺,当即纵身而前,左手五指在她腕上一拂,右掌向她面门直击过去。丘处机的武功在全真七子之中向居第一,这一下情急发招,掌力雄浑已极。 小龙女手腕给他一拂而中,长剑拿捏不住,登时脱手,她不等长剑落地,一伸手,又已抓住,跟着递出一剑,指向丘处机胸口。便在此时,甄志丙大叫一声,倒在地下,创口中鲜血涌出。小龙女左手剑同时刺向丘处机小腹,这一来双剑合璧,威力大增,丘处机武功虽然精深,只三招之间,已手忙脚乱。王处一等四道抢上应援,反将国师等四人挤在一旁。 金轮国师等见小龙女和全真五子相斗,俱感讶异,但想此事大大有利,正好旁观你们自相残杀。各人使个眼色,退开数步,只待小龙女和全真五子胜败一决,他们再行出手收拾残局。 高手动武,每一招都生死系于一发,谁也不敢稍有松懈,丘处机等虽见局势诡异,难以索解,但既已动上了手,那里还有余暇询问?全真五子赤手空拳,遇上小龙女神妙无方的剑招,那费了月余之功创出来的一招“七星聚会”全无施展之机。顷刻之间,郝大通和刘处玄两人身上中剑,两人顾念师兄弟的安危,不肯退开,跟着嗤的一响,孙不二肩头又中一剑。 全真诸弟子见师父势危,情不自禁的都惊呼起来。李志常叫道:“快送兵刃!”这时五子掌风呼呼,众弟子无法近身,只得将长剑一柄柄掷去。小龙女抢着挥剑挑出,每一把掷来的长剑都给挑得飞了开去,剑长臂短,五子始终拿不到一件兵刃。忽听得叮当一声,小龙女左手剑黏住一柄飞掷而来的长剑,蓦地里往后送出,王处一猝不及防,左眼角为这一柄剑外之剑刺中,全真五子中四人负伤,胜负已分。 金轮国师哈哈大笑,叫道:“各位道兄且退,这小妖女待老衲来料理罢!”说着踏上两步。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三人跟着舞动兵刃上前合击,竟成了九大高手围攻小龙女的局面。 国师等一插手,全真五子登时脱出小龙女双剑的威迫,五人一声呼喝,并肩而立,或出右掌,或出左掌,五股大力归并为一,使出了那招“七星聚会”。其时虽只五星聚会,但威力也已非同小可,小龙女斜身急退,砰的一响,沙坪上尘土飞扬,这一招将尼摩星打得重重跌了个筋斗。原来他双腿已断,单凭拐杖之力撑持,下盘不稳,抵不住这一招的重击。总算他危急之中避开了正面之力,虽然摔倒,却未受伤,立即跃起,哇哇怒叫,举铁蛇便往刘处玄头顶砸下。玉虚洞前呼声四起,乱成一团。 小龙女见尼摩星和全真五子动手,素袖一拂,便要抢出圈子。金轮国师抢过来挡住,叫道:“尼摩兄,对付小妖女要紧。”尼摩星打得性发,对国师的叫唤不予理睬,铁蛇吞吐,招数全是打向全真诸道。小龙女双剑向国师急刺数招,国师见来势实在太快,难以招架,只得退了几步。 突然之间,小龙女一声大叫,双颊全无血色,呛啷、呛啷两声,手中双剑落地,呆呆的望着青松畔的那丛玫瑰,叫道:“过儿,当真是你吗?” 便在此时,国师金轮迎面砸去,全真五子那招“七星聚会”却自后心击了上来。这一招本是抵御尼摩星而发,但那天竺矮子吃过这招的苦头,不敢硬接,身子向左闪避,这一招的劲力便都递到了小龙女背心。 那知她竟如中邪着魔,全然不知躲闪,背心受掌,胸口中轮,一个娇怯怯的身躯受了这两股大力夹击,目光仍望着玫瑰花丛,在这顷刻之间,她心摇神驰,即令这两股大力,似乎也没能伤到她半分。 众人为她的目光所慑,不由自主的也均转头,去瞧那玫瑰花丛中到底有什么古怪,只见青松旁一条人影飞出,窜入国师和全真五子之间,伸左臂抱起小龙女,一闪一晃,又已跃出圈子,迳自坐在青松之下、玫瑰花旁,将小龙女抱在怀里。 这人正是杨过! 小龙女甜甜一笑,眼中却流下泪来,说道:“过儿,是你,这不是做梦么?”杨过俯下头去,亲了亲她脸颊,柔声道:“不是做梦,我不是抱着你么?”但见她衣衫上斑斑点点,满身是血,心中矍然而惊,急问:“你受伤重不重?” 小龙女受了前后两股大力的夹击,初时乍见杨过,并未觉痛,这时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翻腾过来,伸手搂住他脖子,说道:“我……我……”身上痛得难熬,再也说不下去了。杨过见了这般情状,恨不得代受其苦,低声说:“姑姑,我还是来迟了一步!”小龙女说道:“不,你来得正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见你啦!”突然间全身发冷,隐然觉得灵魂便要离身而去,抱着杨过的双手也慢慢软垂,说道:“过儿,你抱住我!”杨过的左臂略略收紧,把她搂在胸前,百感交集,眼泪缓缓流下,滴在她脸上。 小龙女道:“你抱我,用……用两只……两只手!”一转眼间,突见他右手袖子空空荡荡,情状有异,惊呼:“你的右臂呢?”杨过苦笑,低声道:“这时候别关心我,你快闭上了眼,一点儿也别用力,我给你运气镇伤。” 小龙女道:“不!你的右臂呢?怎么没了?怎么没了?”她虽命在垂危,仍丝毫不顾念自己,定要问明白杨过怎会少了一条手臂。只因在她心中,这个少年实比自己重要百倍千倍,她一点也不顾念自己,但全心全意的关怀着他。 自从他们在古墓中共处,早就是这样了,只不过那时她不知道这是为了情爱,杨过也不知道。两人只觉得互相关怀,是师父和弟子间应有之义,既然古墓中只有他们两人,如果不关怀不体惜对方,那么又去关怀体惜谁呢?其实这对少年男女,早在他们自己知道之前,已在互相深深的爱恋了。直到有一天,他们自己才知道,决不能没有了对方而再活着,对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过百倍千倍。 每一对互相爱恋的男女都会这样想。但只有真正深情之人,那些天生具有至性至情之人,这样的两个男女碰在一起,互相爱上了,他们才会真正的爱惜对方,远胜于爱惜自己。 对于小龙女,杨过的一条臂膀,比她自己的生死实在重要得多,因此固执着要问。她伸手轻轻抚摸他袖子,丝毫不敢用力,果然,袖子里没有臂膀。她忽然一点也不感到自身的剧痛,因为心中给怜爱充满了,再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痛楚,轻轻说道:“可怜的过儿,断了很久吗?这时还痛么?”杨过摇摇头,说道:“早就不痛了。只要我见了你面,永远不跟你分开,少一条臂膀又算得什么?我一条左臂不是也能抱着你么?” 小龙女轻轻一笑,只觉他说得很对,躺在他怀抱之中,虽只一条左臂抱着自己,那也心满意足了。她本来只求在临死之前能再见他一面,现今实在太好,真的太好了。 金轮国师、潇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众弟子……众蒙古武士……人人一声不响,呆呆的望着这对小情人。在这段时光之中,谁也不想向他们动手,也是谁也不敢向他们动手。 有道是“旁若无人”,杨过和小龙女在九大高手、无数蒙古武士虎视眈眈之下缠绵互怜,将所有强敌全都视如无物,那才真是旁若无人了。爱到极处,不但粪土王侯,天下的富贵荣华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视作等闲。杨过和小龙女既然不再想到生死,别说九大高手,便天下英雄尽至,那又如何?只不过是死罢了。比之那铭心刻骨之爱,死又算得什么? 金轮国师等人当然并不惧怕这两人,只诧异之极,眼见小龙女身受重伤,杨过又只剩一臂,决不能再起而抗拒,但两人互相的缠绵爱怜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凛然之气,有一股无畏的刚勇,令人不敢轻侮。 终于小龙女忍不住又问:“你的手臂……手臂是怎么断的?快跟我说。”杨过微微苦笑,说道:“手臂断了,自然是给人家斩的。” 小龙女凄然望着他,没想到再追问是谁下的毒手,既已遭到不幸,那么是谁下手都一样,这时胸口和背上的伤处又剧烈疼痛起来,她自知命不久长,低低的道:“过儿,我求你一件事。”杨过道:“姑姑,难道你忘了,在古墓之中,我就曾答允过你,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杨过道:“在我永远一样。”小龙女凄然一笑,低低的道:“我没多久好活了,你陪着我罢,一直瞧着我死,别去陪你的郭……郭芙姑娘。” 第830章 神雕侠侣(135) 杨过又伤心,又愤恨,说道:“姑姑,我自然陪着你。那郭姑娘跟我有什么相干?我这条手臂便是给她斩断的。”小龙女一惊,叫道:“啊,是她?为什么她这样狠心?难道……难道为了你不爱她么?”杨过恨恨的道:“我俩这般要好,你别多心!我只爱你一个,我一生一世从来没爱过别的姑娘,这个郭姑娘啊,哼……” 杨过这条右臂,确是给郭芙斩断的。 那日杨过与郭芙在襄阳郭府中言语冲突,以致动手,郭芙怒火难忍,抓起君子剑往他头顶斩落。杨过中毒后尚未痊愈,四肢无力,眼见剑到,情急之下只得举右臂挡在面前。郭芙狂怒之际,使力极猛,那君子剑又锋利无比,剑锋落处,杨过一条右臂登时遇剑而断,给卸了下来。 这一剑斩落,竟致如此,杨过固惊怒交迸,剧痛至心,郭芙却也吓得呆了,知已闯下了无可弥补的大祸,见杨过手臂断处血如泉涌,不知如何是好,也没想到给他止血包扎,过了一会,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夺门奔出。 杨过一阵慌乱过后,随即镇定,伸左手点了自己右肩“肩贞穴”的穴道,割下被单,紧紧缚住肩膀以止血流,再用金创药敷上伤口,寻思:“此处是不能再耽的了,我得赶紧出城去。”慢慢扶着墙壁走了几步,只因流血过多,眼前一黑,几欲晕去。 便在此时,只听得郭靖大声问道:“快说,他怎么了?血止了没有?”语音中充满了焦急之情。杨过当时心中只一个念头:“我决不要再见郭伯伯,无论如何不要见他。”猛力吸一口气,从房中冲了出去。 他奔出府门,牵过一匹马翻身便上,驰至城门。守城的将士都曾见他在城头救援郭靖,对他甚是钦仰,见他驰马而来,立即打开城门。 此时蒙古军已退至离城百余里外。杨过出城后不走大路,纵马尽往荒僻之处行去。寻思:“我身中情花剧毒,但过期不死,或许正如那天竺神僧所言,吸了冰魄银针的毒汁之后,以毒攻毒,反而延了性命。但剧毒未去,迟早要发作。此刻身受重伤,到终南山去找寻姑姑,定难支持,难道我命中注定,要这般客死途中么?”想到一生孤苦,除在古墓中与小龙女相聚这段时日之外,生平殊少欢愉,这时世上唯一的亲人已舍己而去,复又给人断残肢体,命当垂危,言念及此,不禁流下泪来。 他伏在马背之上,昏昏沉沉,只求不给郭靖找到,不让他来救伤补过,不遇上蒙古大军,随便到那里都好,有意无意之间,渐渐行近前几晚与武氏兄弟相斗的那荒谷。 黄昏时分,眼见四下里长草齐膝,一片寂静,料知周遭无人,在草丛中倒头便睡。他这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全没防备什么毒虫猛兽。这一晚创口奇痛,那里睡得安稳? 次晨睁眼坐起,见离身不到两尺处两条蜈蚣僵死在地,红黑斑斓,甚是可怖,口中却染满了血渍。杨过吓了一跳,只见两条蜈蚣身周有一大摊血迹,略一寻思,已明其理,原来他创伤处流血甚多,而血中含有剧毒,竟把两条毒虫毒死了。 杨过微微苦笑,自言自语:“想不到我杨过血中之毒,竟连蜈蚣也抵挡不住。”愤激悲苦,难以自已,忍不住仰天长笑。 忽听得山峰顶上咕咕咕的叫了三声,杨过抬起头来,只见那神雕昂首挺胸,独立峰巅,形貌狰狞奇丑,却自有一股凛凛之威。杨过大喜,宛如见了故人一般,叫道:“雕兄,咱们又相见啦!” 神雕长鸣一声,从山巅上直冲下来。它身躯沉重,翅短不能飞翔,但奔跑迅疾,有如骏马,转眼间便到了杨过身旁,见他少了一条手臂,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杨过苦笑道:“雕兄,我身遭大难,特来投奔你。”神雕也不知是否能懂他说话,转身便走。杨过牵了马匹,跟随在后。行不数步,神雕回过头来,突然伸出左翅在马腹上一拍。那马吃痛,大声嘶叫,倒退几步,不住跳跃。杨过点头道:“是了,我既到雕兄谷中,也不必再出去了,要这马何用?”心想此雕大具灵性,实不逊于人,松手放开缰绳,在马臀上一拍,任马自去,大踏步跟随神雕之后。他重伤之余,体力衰弱,行不多时便坐下休息,神雕也就停步等候。 如此边行边歇,过了一个多时辰,又来到剑魔独孤求败埋骨处的石洞。 杨过见了石坟,大为感慨,心想这位前辈奇人纵横当时,天下无敌,武功神妙高明,瞧他这般行迳,定是恃才傲物,与常人落落难合,到头来在这荒谷中寂然而终,武林之中既没流传他的名声事迹,又没遗下拳经剑谱、门人弟子,以传他的绝世武功,这人的身世也真可惊可羡,却又可哀可伤。只可惜神雕虽灵,终究不能言语,否则也可述说他的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神雕已从外衔了两只山兔回来。杨过生火炙了,饱餐一顿。 如此过了多日,伤口渐渐愈合,身子也日就康复。流血既多,失毒亦复不少,每当念及小龙女,胸口虽仍疼痛,但已远不如先前那么难熬难忍。他本性好动,长日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不禁寂寞无聊起来。 这一日见洞后树木苍翠,山气清佳,便信步过去观赏风景,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峭壁之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极大的屏风,冲天而起,峭壁中部离地约二十余丈处,生着一块三四丈见方的大石,便似一个平台,石边隐隐刻得有字。极目上望,瞧清楚是“剑冢”两个大字,他好奇心起:“何以剑亦有冢?难道是独孤前辈折断了爱剑,埋在这里?”走近峭壁,见石壁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全无可容手足之处,不知当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瞧了半天,越看越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这般高处,想来必定另有妙法,倘若真的凭藉武功硬爬上去,那直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一阵,突见峭壁上每隔数尺便生着一丛青苔,数十丛笔直排列而上,有几处生的却是短草。他心念一动,纵身跃起,探手到最低一丛青苔中摸去,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个小小洞穴,料来是独孤求败或旁人当年以利器所挖凿,年深日久,洞中积泥,因此生了青苔。 心想左右无事,便上去探探那剑冢,但剩下独臂,攀援大是不便,但想:“爬不上便爬不上,难道还有旁人来笑话不成?就算笑话,却又如何?”紧一紧腰带,提一口气,窜高数尺,左足踏入第一个小洞之中,跟着窜起,右足对准第二丛青苔踢了进去,软泥迸出,石壁上果然又有一个小穴可以容足。 第一次爬了十来丈,已力气不加,轻轻溜下,心想:“已有二十多个踏足处寻准,第二次便容易得多。”在石壁下运功调息,养足力气,展开古墓派轻功,再窜上三十几个踏足小穴,便窜上了平台。自己手臂虽折,轻功却毫不减弱,也自欣慰,见大石上“剑冢”两个大字之旁,尚有两行字体较小的石刻: “剑魔独孤求败既无敌于天下,乃埋剑于斯。 呜呼!群雄俯首,长剑空利,不亦悲夫!” 杨过又惊又羡,只觉这位前辈傲视当世,独往独来,与自己性子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但说到打遍天下无敌手,自己如何可及。现今只余独臂,就算一时不死,也不过是个寻常武夫而已。瞧着两行石刻出了一会神,低下头来,见许多石块堆着一个大坟。这坟背向山谷,俯仰空阔,别说剑魔本人如何英雄,单是这座剑冢便已占尽形势,想见此人文武全才,抱负非常,但恨生得晚了,无缘得见这位前辈英雄。 杨过在剑冢之旁仰天长啸,片刻间四下里回音不绝,想起黄药师曾说过“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之乐,此际亦复有此等豪情胜慨。他满心虽想瞧瞧冢中利器到底是何等模样,但毕竟不敢冒犯前辈,于是抱膝而坐,迎风呼吸,胸腹间清气充塞,竟似欲乘风飞去。忽听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数声,俯首望去,见神雕伸爪抓住峭壁上的踏足小穴,正自纵跃上来。它身躯虽重,但腿劲爪力俱十分厉害,顷刻间便上了平台。 那神雕稍作顾盼,向杨过点了点头,叫了几声,声音特异。杨过笑道:“雕兄,只可惜我没公冶长的本事,不懂你言语,否则你大可将这位独孤前辈的生平说给我听了。”神雕又低叫几声,伸出钢爪,抓起剑冢上的石头,移在一旁。杨过心中一动:“独孤前辈身具绝世武功,说不定会留下什么拳经剑谱之类。” 神雕双爪起落不停,不多时便搬开冢上石块,露出并列着的三柄长剑,在第一、第二两把剑之间,另有一块长条石片。三柄剑和石片并列于一块大青石之上。 杨过提起右首第一柄剑,见剑下的石上刻有两行小字: “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再看那剑时,见长约四尺,青光闪闪,的是利器。他将剑放回原处,拿起长条石片,见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两行小字: “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悔恨无已,乃弃之深谷。” 杨过心想:“这里少了一把剑,原来是给他抛弃了,不知如何误伤义士,这故事多半永远无人知晓了。”出了一会神,再伸手去拿第二柄剑,只提起数尺,呛啷一声,竟然脱手掉下,在石上一碰,火花四溅,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那剑黑黝黝的毫无异状,却沉重之极,三尺多长一把剑,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斤,比之战阵上最沉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数倍。杨过提起时如何想得到,出乎不意的手上一沉,便拿捏不住。再俯身拿起,这次有了防备,拿起七八十斤的重物自不当一回事。见那剑两边剑锋都是钝口,剑尖更圆圆的似是个半球,心想:“此剑如此沉重,又怎能使得灵便?何况剑尖剑锋都不开口,倒似是我们古墓派的无尖无锋剑。”看剑下的石刻,见两行小字道: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 杨过喃喃念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间剑术,不论那一门那一派的变化如何不同,总以轻灵迅疾为尚,古墓派玉女剑法尤重轻巧,这柄重剑却与常理相反,缅怀昔贤,不禁神驰久之。 过了良久,才放下重剑,去取第三柄剑,这一次又上了个当。他只道这剑定然犹重前剑,因此提剑时力运左臂。那知拿在手里却轻飘飘的浑似无物,凝神一看,原来是柄木剑,年深日久,剑身剑柄均已腐朽,剑下的石刻是: “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他将木剑恭恭敬敬的放于原处,浩然长叹,说道:“前辈神技,令人难以想像。”心想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剑谱之类遗物,伸手抓住石板,向上掀起,见石板下已是山壁的坚岩,别无他物,不由得微感失望。 那神雕咕的一声叫,低头衔起重剑,放在杨过手里,跟着又是咕的一声叫,突然左翅势挟劲风,向他当头扑击而下。顷刻间杨过只觉气也喘不过来,一怔之下,神雕的翅膀离他头顶约有一尺,凝住不动,咕咕叫了两声。杨过笑道:“雕兄,你要试试我的武功么?左右无事,我便跟你玩玩。”但那七八十斤的重剑怎施展得动,放下重剑,拾起第一柄利剑。神雕收拢双翼,转过了头不再睬他,神情之间颇示不屑。 杨过立时会意,笑道:“你要我使重剑?但我武功平常,在这绝壁之上跟你过招,决非雕兄敌手,可得容情一二。”换过了重剑,气运丹田,力贯左臂,缓缓挺剑刺出。神雕并不转身,左翅后掠,与那重剑一碰。杨过只觉一股极沉猛的大力从剑上传来,压得他无法透气,急忙运力相抗,“嘿”的一声,剑身晃了几下,眼前一黑,登时晕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只觉口中奇苦,更有不少苦汁正流入咽喉,睁开眼来,见神雕衔着一枚深紫色的圆球,正喂入他口中。杨过闻到此物甚是腥臭,但想神雕通灵,所喂之物定有益处,张口吃了。只轻轻咬得一下,圆球外皮便即破裂,登时满口苦汁。 这汁液腥极苦极,难吃无比。杨过只想喷了出去,总觉不忍拂逆神雕美意,勉强吞咽入腹。过了一会,略行运气,但觉呼吸顺畅,站起身来,抬手伸足之际非但不觉困乏,反精神大旺,尤胜平时。他暗暗奇怪,按理如为人强力击倒,闭气晕去,纵然不受重伤,也必全身酸痛,难道这深紫色的圆囊竟是疗伤灵药? 他俯身提起重剑,竟似轻了几分。便在此时,那神雕咕的一声,又展翅击来。杨过不敢硬接,侧身避开,神雕跟着踏上一步,双翅齐至,势道威猛。杨过知它对己并无恶意,但想此雕虽然灵异,总是畜生,它身具神力,展翅扑击之时,发力轻重岂能控纵自如?若给翅膀扫上了,自空堕下,那里还有命在?见双翅扫到,忙退后两步,左足已踏到了平台边缘。 神雕竟毫不容情,秃头疾缩迅伸,弯弯的尖喙竟向他胸口直啄,便似当日啄击巨蟒。杨过退无可退,只得横剑封架,它一嘴便啄在剑上。杨过只觉手臂剧震,重剑似欲脱手,见神雕跟着右翅着地横扫,往自己足胫上掠来。杨过吃了一惊,纵身从神雕头顶飞跃而过,抢到内侧,生怕它顺势跟击,反手出剑,噗的一响,又与它尖嘴相交。杨过吓出了一身冷汗,叫道:“雕兄,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啊!”双足酸软,坐倒在地。神雕咕咕低叫两声,不再进击。 杨过无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转念一想,此雕长期伴随独孤前辈,瞧它扑啄趋退间,隐隐然有武学家数,多半独孤前辈寂居荒谷,无聊之时便当它是过招的对手。独孤前辈尸骨已朽,绝世武功便此湮没,但从此雕身上,或能寻到这位前辈大师的一些往烈遗风。想到此处,心中转喜,站起身来,叫道:“雕兄,剑招又来啦!”重剑疾刺,指向神雕胸间。神雕左翅横展挡住,右翅猛击过来。 第831章 神雕侠侣(136) 神雕力气实在太强,展翅扫来,疾风劲力,便似数位高手的掌风并力齐施一般,杨过手中之剑又太沉重,生平所学的什么全真剑法、玉女剑法等等没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则以轻功巧妙趋避,攻则呆呆板板的挺剑刺击。 斗得一会,杨过疲累了,便坐倒休息。他只一坐倒,神雕便走开两步。如此玩了一个多时辰,一人一雕才溜下平台,回入山洞。 次晨醒转,神雕已衔了三枚深紫色腥臭圆球放在他身边,杨过细加审视,原来是禽兽的胆囊,想到初遇神雕时它曾大食毒蛇,又与巨蟒相斗,想来必是蛇胆。又想毒蛇之胆不知是否也具剧毒,昨日食后精神爽利,力气大增,反正自己体内就有情花和冰魄银针的剧毒,也不用多加理会,便一口一个吃了,静坐调息。突然之间,平时气息不易走到的各处关脉穴道竟畅通无阻。杨过大喜,高声叫好。本来静坐修习内功,最忌心有旁骛,大哀大乐,更为凶险,但此时他喜极而呼,周身内息仍绵绵流转,全无阻滞。 他跃起身来,提起重剑,出洞又和神雕练剑。此时已去了几分畏惧之心,虽仍避多挡少,但在神雕凌厉无伦的翅力之间,偶然已能乘隙还招。平地练剑,不虞跌落高台,已有余裕使出巧招。 如此练剑数日,杨过提着重剑时手上已不如先前沉重,击刺挥掠,渐感得心应手。同时越来越觉以前所学剑术变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独孤求败在青石上所留“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其中境界,实远胜世上诸般最巧妙的剑招。他和神雕搏击之时,凝思剑招的去势回路,但觉越是平平无奇的剑招,对方越难抗御。比如挺剑直刺,只要劲力强猛,威力远胜玉女剑法等变幻奇妙的剑招。他每日服食神雕采来的蛇胆,不知不觉间膂力激增。而体内毒性发作时的剧痛也越来越轻,到后来毒性已若有若无,即令对小龙女苦苦相思,也不起难当难忍的剧痛了。 这日出外闲步,山谷间见有三条大毒蛇死在地下,肚腹洞开,蛇身为利爪抓得见骨,确知自己所食果是蛇胆。毒蛇遍身隐隐发出金光,三角形的蛇头生有肉瘤,金光更盛,从所未见。心想:神雕力气这样大,想必也是多食这些怪蛇的蛇胆之故。 过得月余,竟勉强已可与神雕惊人的巨力相抗,发剑击刺,呼呼风响,不禁大感欣慰。武功到此地步,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学,颇有渺不足道之感。转念又想,若无先前根柢,今日纵有奇遇,也决不能达此境地,神雕总是不会言语的畜生,诱发导引则可,指教点拨却万万不能,何况神雕也不能说会什么武功,只不过天生神力,又跟随独孤求败日久,经常和他动手过招,记得了一些进退扑击的方法而已。 这一日清晨起身,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杨过向神雕道:“雕兄,这般大雨,咱们还练武不练?”神雕咬着他衣襟,拉着他向东北方行了几步,随即迈开大步,纵跃而行。杨过心想:“难道东北方又有什么奇怪事物?”提了重剑,冒雨跟去。 行了数里,隐隐听到轰轰之声,不绝于耳,越走声音越响,显是极大的水声。杨过心道:“下了这场大雨,山洪暴发,可得小心些!”转过一个山峡,水声震耳欲聋,只见山峰间一条大白龙似的瀑布奔泻而下,冲入一条溪流,奔腾雷鸣,湍急异常,水中挟着树枝石块,转眼便冲得不知去向。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杨过衣履尽湿,四顾水气濛濛,蔚为奇观,见山洪势道奇猛,心中微生惧意。神雕伸嘴拉着他衣襟,走向溪边,似乎要他下去。杨过奇道:“下去干么?水势劲急,只怕站不住脚。”神雕放开他衣襟,咕的一声,昂首长啼,跃入溪中,稳稳站在溪心的一块巨石上,左翅前扇,将上流冲下来的一块岩石打了回去,待那岩石再次顺水冲下,又挥翅击回,如是击了五六次,那岩石始终流不过它身边。到第七次顺水冲下时,神雕振翅力击,岩石飞出溪水,掉在右岸,神雕随即跃回杨过身旁。 杨过会意,知道剑魔独孤求败昔日每遇大雨,便到这山洪中练剑,自己却无此功力,不敢便试,正自犹豫,神雕大翅突出,唰的一下,拂在杨过臀上。它站得甚近,杨过出其不意,身子直往溪中落去,忙使个“千斤坠”身法,落在神雕站过的那块巨石上。双足一入水,山洪便冲得他左摇右晃,难于站稳。杨过心想:“独孤前辈是人,我也是人,他既能站稳,我如何便不能?”屏气凝息,奋力与激流相抗,但想伸剑挑动山洪中挟带而至的岩石,却力所不及。 耗了一炷香时分,他力气渐尽,伸剑在石上一撑,跃回岸上。他没喘息得几下,神雕又挥翅拂来。这一次他有了提防,没给拂中,自行跃入溪心,心想:“这位雕兄当真是严师诤友,逼我练功,竟没半点松懈。它既有此美意,我难道反无上进之心?”气沉下盘,牢牢站住,时刻稍久,渐渐悟到了凝气用力的法门,山洪虽越来越大,直浸到了腰间,他反不如先前的难以支持。又过片刻,山洪浸到胸口,逐步涨到口边,杨过心道:“虽然我已站立得稳,总不成给水淹死!”只得纵跃回岸。 那知神雕守在岸旁,见他从空跃至,不待他双足落地,已展翅扑出。杨过伸剑挡架,却给它这一扑之力推回溪心,扑通一声,跌入了山洪。 他双足站上溪底巨石,水已没顶,一大股水冲进了口中。倘若运气将大口水逼出,内息上升,足底必虚,当下凝气守中,双足稳稳站定,使出古墓中习来的闭气之法,暂不呼吸,过了一会,双足一撑,跃起半空,口中一条水箭激射而出,随即又沉下溪心,让山洪从头顶轰隆轰隆的冲过,身子便如中流砥柱般在水中屹立不动。心渐宁定,暗想:“雕兄叫我在山洪中站立,若不使剑挑石,仍叫它小觑了。”他生来要强好胜,便在一只扁毛畜生之前也不肯失了面子,见到溪流中带下树枝山石,便举剑挑刺,向上流反推上去。岩石在水中轻了许多,那重剑受水力一托,也已大不如平时沉重,出手较为灵便。他挑刺掠击,直练到筋疲力尽,足步虚晃,这才跃回岸上。 他生怕神雕又要赶他下水,这时脚底无力,若不小休片时,已难与山洪的冲力抗拒。果然神雕不让他在岸上立足,见他从水中跃出,登时举翅搏击。 杨过叫道:“雕兄,你这不要了我的命么?”跃回溪中站立一会,实在支持不住,终又纵回岸上,眼见神雕举翅拂来,却又不愿便此坐倒认输,只得挺剑回刺,三个回合过去,神雕竟给他逼得退了一步。杨过叫道:“得罪!”又挺剑刺去,只听得剑刃刺出时嗤嗤声响,与往时已颇不相同。神雕见他的剑尖刺近,也已不敢硬接,迫得闪跃退避。 杨过知道在山洪中练了半日,劲力已颇有进境,又惊又喜,自忖劲力增长,本来决非十天半月之功,何以在水中击刺半日,剑力竟会大进?想是那怪蛇的蛇胆定有强筋健骨的奇效,以致在不知不觉之间早已内力大增,此时于危急之际生发出来,自己这才察知。他在溪旁静坐片刻,力气即复,这时不须神雕催逼,自行跃入溪中练剑。 二次跃上时见神雕已不在溪边,不知到了何处。见雨势渐小,心想山洪倏来倏去,明日再来,水力必弱,乘着此时并不觉得如何疲累,不如多练一会,便又跃入溪心。 练到第四次跃上,见岸旁放着两枚怪蛇的蛇胆,好生感激神雕爱护之德,便即吃了,又入溪心练剑。练到深夜,山洪却渐渐小了。 当晚他竟不安睡,在水中悟得了许多顺刺、逆击、横削、倒劈的剑理。到这时方始大悟,以此使剑,真是无坚不摧,剑上何必有锋?但若非这一柄比平常长剑重了数十倍的重剑,这门剑法也施展不出,寻常利剑只须拿在手里轻轻一抖,劲力未发,剑刃便早断了。 其时大雨初歇,晴空一碧,新月的银光洒在林木溪水之上。杨过瞧着山洪奔腾而下,心通其理,手精其术,知重剑的剑法已尽于此,不必再练,便剑魔复生,所能传授的剑术也不过如此而已。将来内力日长,所用之剑便可日轻,终于使木剑如使重剑,那只是功力自浅而深,全仗自己修为,至于剑术,却至此而达止境。又想:玉女心经中的剑法求轻求快,也并非错了,只因女流之辈,难使沉重兵器,难练厚重劲力,只得从“快捷飘忽”着眼,这与“劲雄凝重”是武学中的两条正途。“重剑无锋”与“天罗地网”皆是武学中的至高绝诣。 他在溪边来回闲步,仰望明月,心想若非独孤前辈留下这柄重剑,又若非神雕从旁诱导,自己因服怪蛇蛇胆而内力大增,那么这套剑术世间已不可再而得见。又想到独孤求败全无凭藉,居然能自行悟到这剑中的神境妙旨,聪明才智实胜己百倍。 独立水畔想像先贤风烈,又佩服,又心感。寻思:“姑姑见到我此刻的武功,可不知有多欢喜了。唉,不知她此时身在何处?是否望着明月,也在想我?”一念及小龙女,胸口仍然一阵剧痛,比之先前却已轻得多了。 转念又想:“我虽悟到了剑术的至理,但枯守荒山,又有何用?我体内毒性并未去尽,倘若突然发作,随时便即死了,这至精至妙的剑术岂非又归湮没?”想到此处,雄心登起,自言自语:“我也当学一学独孤前辈,要以此剑术打得天下群雄俯首束手,这才甘心就死。何况我死之前,必得再与姑姑相会。” 回眼看着右臂断折之处,想起郭芙截臂之恨,热血涌上胸间,心道:“这丫头自恃父亲是当代大侠,母亲是丐帮帮主,自来不把我放在眼里,自小我寄居她家,不知受了她多少白眼,多少屈辱?我谎言欺骗武氏兄弟,其实也是为了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为她而死,岂非是她的罪过?她乘我重病之际斩我一臂,此仇不报,非丈夫也!” 他向来极重恩怨,胸襟殊不宽宏,当日手臂初断,躲在这荒谷中疗伤,那是无可奈何,此刻臂伤已愈,武功反而大进,报仇雪恨之念再也难以抑制。 心神激荡之下,连夜回到山洞,向神雕说道:“雕兄,你的大恩大德,终究报答不了,小弟在江湖上尚有几桩恩怨未了,暂且分别,日后再来相伴。独孤前辈这柄重剑,小弟求借一用。”说着深深一揖,又向独孤求败的石冢拜了几拜,掉首出谷。那神雕直送至谷口,一人一雕搂抱亲热了一阵,这才依依而别。 那柄剑极是沉重,如系在腰间,腰带立即崩断。他在山边采了三条老藤,搓成一带,将重剑系了,负在背上,施展轻身功夫,直奔襄阳。 到得城外,天色未晚,心想日间行事不便,何况一晚没睡,精力不充,郭伯伯和郭伯母均是武学高手,此时必已康复,遇上了定有一番恶斗,当下在城外的坟场草丛中睡了几个时辰,然后调息运功,又采些野果饱餐了一顿,等到初更时分,来到襄阳城下。 襄阳城雄垣高,当日金轮国师、李莫愁等从城头跃下,尚须以人垫足,方免受伤,现下要从城墙脚攀上城头,殊非易易。杨过在坟场中休息之时,早已想到了上城的法子,心想郭伯伯那“上天梯”的功夫我可不会,独孤前辈如何上那悬崖峭壁,我便如何爬上襄阳城头,走到东门旁僻静之处,待城头巡视的守兵走远,便跃起身来,挺重剑往城墙上奋力一刺。重剑虽无尖锋,但这一剑去势刚猛,那城墙以极厚的花冈石砌成,却听篷的一声,应剑而破,裂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孔。 杨过没料到随手一剑竟有这般威力,心中又惊又喜,二次跃上时左足踏入破洞,举手挺剑,在头顶的城墙上又刺了一孔,这次出手轻得多了,以免惊动城上守军。如此逐步爬上,最后翻上了城头,躲在暗处。城墙内侧有石级可下,杨过待守军行开,一溜烟的飞奔而下,迳往郭府而去。 他服食蛇胆后内力大增,同时身躯灵便,轻功也远胜往昔。但郭靖的武功实在非同小可,单是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就只怕天下无人能敌,再加上黄蓉的打狗棒法变化奥妙,自己所知者不过十之七八,所能运使者更不过十之六七,半点也不敢大意。遇上二人当真动手,自己输多赢少,可不能白白的前来送死,枉自将性命送在这里,即使郭靖对自己不下杀手,却又何苦来要他饶命,自讨没趣? 他缩身在郭府墙外一株大树之后,隐隐听得郭府中更夫打了二更,笃笃笃三声击打竹筒,嘡嘡两声敲锣,叫着:“风干物燥,火烛小心!”见黑影晃动,有人悄悄蹑向墙边。杨过凝神看去,那人身形苗条,一身黑衣,背上斜插长剑,依稀便是郭芙。杨过心想:“她深夜出外,干什么了?”见郭芙轻轻越墙而入,奇道:“她回到自己家里,却何以这等鬼鬼祟祟,似乎怕人察觉?”走得稍远,从另一处越墙而入。 朦胧中见郭芙轻手轻脚前行,杨过便跟在她身后,见郭芙回向她自己的住房,推开房门,便即入内。杨过窜上她房外的一株大木笔花树,藏在枝叶之间,依稀听得一个女子声音欢然道:“大小姐,你回来啦。夫人已差人来问起三次,大小姐回来了没有?”郭芙道:“我出去找寻妹妹的踪迹,你去跟老爷、夫人回报,说我要见爹爹。”那女子应道:“是!”开房门出来。杨过寻思:“此时要去断她一臂,再也容易不过。” 第832章 神雕侠侣(137) 他相貌英俊,性格也颇风流自喜,虽对小龙女一往情深,从无他念,但许多少女见了他往往不由自主的为之钟情颠倒,如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完颜萍等人或暗暗倾心,或坦率示意。此刻他手抚树干,想起自己已成残废,若再遇到这些多情少女,在她们眼中,自己势必成为可笑可怜之人,武功虽强,也不过是个惊世骇俗的怪物而已。思潮起伏,追念平生诸事,情不自禁的低声说道:“只有姑姑,只姑姑一人,别说我少了一臂,便四肢齐折,她对我的心意也必毫无变异。” 又想:“既然姑姑对我情意不变,我是否少了一臂,又有什么相干?此刻要伤她虽易,究非男子汉大丈夫的磊落作为。”凝目四望,见一个女子提了灯笼,在花园中向东而行,料想她是郭芙派去禀告郭靖夫妇的丫鬟,悄声落地,快步跟在她身后。见她走入郭靖夫妇的居室,便走到窗下,要听他夫妇说些什么。 那丫鬟走进房中,说道:“老爷,夫人,大小姐回来啦!大小姐出去找寻二小姐的踪迹,她说要来见老爷。”郭靖问道:“她说找到什么线索没有?”那丫鬟道:“大小姐没说。”郭靖道:“你跟她说,不用再装模作样的去找人,没用的!我要见她,自会见她。”那丫鬟答应道:“是!老爷夫人请安歇。”转身出来,带上了房门。 只听得黄蓉柔声劝道:“芙儿斩断了过儿一条手臂,怕你责罚,逃出去不知在那里躲了十来天,我记挂得要命。好容易盼到她回家来了,这么多天,你始终不肯见她。自己亲生的女儿哟,你怎么狠得下心!靖哥哥,你听我劝,这便见她一见,狠狠的责骂她一顿,再或用毛竹板重重打她一顿。她怕你怕得狠了,这些天瘦了快十斤啦。你真气不过,使你的降龙十八掌打她几下屁股,不就完了。”她说到降龙十八掌时,语音中已带笑意。 郭靖道:“哼!我使降龙十八掌打她,她配么?这一下,岂不把她屁股打得稀烂!”黄蓉柔声道:“你做爹爹的,落手轻些,不就成了?”郭靖道:“我干么要落手轻些?我想起咱们这么对不起过儿,真不知怎么向他赔罪才是。他从小要强好胜,少了一条手臂,从此武功全失,在这世上只有任人欺侮的份儿,要打要骂,无从反抗,他就算今天还没死,这般受人欺压,过不了几年,也就郁郁死去了。咱们要是收留他在家,好好照看,他废人一个,有什么乐趣?何况咱们家里还有位大小姐天天要欺侮他……”说到后来,声音竟呜咽了。杨过听了,似乎觉得自己真如此可怜,心中不觉竟也感到十分凄凉。 黄蓉道:“这件事,也不全是芙儿的过错。杨过和他师伯李莫愁两人抢了襄儿,要去绝情谷换取丹药,要解过儿身上之毒。芙儿要救妹子,恼怒之下,下手稍狠,也不能说罪不可恕。你想李莫愁杀人如麻,心狠手辣,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汉也闻名丧胆,襄儿小小一个女孩儿……这孩子生下不到一个时辰,便落入了这魔头手中,这时还有命么?”说到这里,语声呜咽,啜泣起来。 郭靖说道:“过儿决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他累次救我救你,咱们便拿襄儿换他一命,那也心甘情愿。”黄蓉泣道:“你情愿,我可不情愿……” 这时室中突然发出一阵婴儿啼哭,声音甚是洪亮。杨过大奇:“难道那小女孩已从李莫愁手中抢回来了?怎么她又说‘这时还有命么’?”屏住呼吸,凑眼到窗缝中张望,见黄蓉手中果然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刚好脸向窗口,杨过瞧得明白,但见他方面大耳,皮色粗黑,脸上生满了细毛。那女婴郭襄他曾在怀中抱过良久,记得是白嫩娇小,眉目清秀,和这壮健肥硕的婴儿大不相同。黄蓉背向窗口,低声哄着婴儿,说道:“好好一对双胞胎,你快去给我找他姊姊回来。”杨过恍然大悟,才知黄蓉一胎生下了两个孩儿,先诞生的是女婴郭襄,其后又生一个男婴。当生这男婴之时,女婴已给小龙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来踱去,说道:“蓉儿,你平素挺识大体,怎地一牵涉到儿女之事,便这般瞧不破?眼下军务紧急,我怎能为了一个小女儿而离开襄阳?”黄蓉道:“我说我自己去找,你又不放我去。难道便让咱们的孩儿这样白白送命么?”郭靖道:“你身子还没复原,怎能去得?”黄蓉怒道:“做爹的不要女儿,做娘的命苦,那有什么法子?”说着又垂下泪来。 杨过在桃花岛上和他们相聚多时,见他们夫妇相敬相爱,从没吵过半句,这时却见二人面红耳赤,言语各不相下,显然已为此事争执过多次。黄蓉又哭又说,郭靖绷紧了脸,在室中来回走个不停。 过了一会,郭靖说道:“这女孩儿就算找了回来,你待她仍如对待芙儿一般,娇纵得她无法无天,这样的女儿有不如无!”黄蓉大声道:“芙儿有什么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杨过若不把女儿还我,我连他左臂也砍了下来。”郭靖大声喝道:“蓉儿,你说什么?”举手往桌上重重一击,砰的一声,木屑纷飞,一张坚实的红木桌子登时给他打塌了半边。那婴儿本来不住啼哭,给他这么一喝一击,竟吓得不敢再哭。 便在此时,杨过突见西首窗下有个人影一晃,那人接着矮了身子,悄悄退开。杨过心想:“原来除我之外,还有人在窗外偷听,却是谁了?”蹑足在那人之后,见那人身形婀娜,正是郭芙。杨过心道:“好啊!瞧你躲到那里?”突然身后一暗,房中灯火熄灭,听黄蓉气忿忿的道:“你出去罢,别惊吓了孩儿!” 杨过知郭靖就要出来,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得过,忙抢到假山之后,快步绕到郭芙房外,窜高上了她房外那株大木笔花树,躲在枝叶之间。 过不多时,果见郭芙回到房中。那丫鬟说道:“已打过二更啦,姑娘请安睡罢。”郭芙哼了一声,道:“我睡得着时自然会睡!你出去。”那丫鬟应道:“是。”开门出来,带上房门,自行去了。 过了半晌,只听得郭芙幽幽的一声长叹,杨过心道:“你还叹什么气?你断我一臂,我便也断你一臂,只不过好男不与女斗,此刻我下来伤你,虽易如反掌,却不是大丈夫行迳。”略一沉吟,已有计较:“好,让我大声叫嚷,将郭伯伯叫来。我先将他打败,再处置他女儿。男儿汉光明磊落,再也没人能笑话我一句。”但转念又想:“郭伯伯武功卓绝,我真能胜得了他么?只怕未必!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还是程英妹子那句话。但我还有十年的命来等吗?”念及断臂之恨,胸间热血潮涌,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大踏步过来。 只见他脚步沉凝,身形端稳,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儿房外,伸指在门上轻轻一弹,说道:“芙儿,你睡了么?”郭芙站了起来,道:“爹,是你么?”声音微带颤抖。杨过心中一惊:“莫非郭伯伯知我来此,特来保护女儿?” 郭靖“嗯”了一声。郭芙将门打开,抬头向父亲望了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第二十七回 斗智斗力 郭靖走进房去带上了门,坐在床前椅上,半晌无言。两人僵了半天,郭靖才问:“这些时候你到那里去啦?”郭芙道:“我……我伤了杨大哥,怕你责罚,因此……因此……”郭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几天?”郭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郭靖道:“你是想等我怒气过了,这才回来?” 郭芙又点了点头,突然扑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的道:“爹,你还生女儿的气么?”郭靖抚摸她头发,低声道:“我没生气。我从来就没生气,只是为你伤心。”郭芙叫了声:“爹!”伏在他怀里,呜呜咽咽的哭泣。 郭靖仰头望着屋顶,一声不响,待她哭声稍止,说道:“杨过的祖父铁心公,和你祖父啸天公是异姓骨肉,他的爹爹和你爹爹,也是结义兄弟,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一声。郭靖又道:“杨过这孩子虽然行事任性些,却是一副侠义心肠,几次三番不顾自身,救过你爹娘的性命,也曾救过你。他年纪轻轻,但为国为民,已立过不小的功劳,你也知道的。”郭芙听父亲的口气渐渐严厉,更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来,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却并不知道,今日也对你说了。过儿的父亲杨康,当年行为不端,我是他义兄,却没尽心竭力劝他改过,他终于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虽不是你妈妈下手所害,他却是因你妈妈而死,我郭家负他杨家实多……” 杨过听到“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以及“他却是因你妈妈而死”两句话,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里又翻了上来,只听郭靖又道:“我本想将你许配于他,弥补我这件毕生之恨,岂知……岂知……唉!” 郭芙抬起头来,道:“爹,他掳我妹子,又说了许多胡言乱语,败坏女儿的名声。爹,他杨家虽和我家有这许多瓜葛,难道女儿便这样任他欺侮,不能反抗?” 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斩断了他手臂,他却怎样欺侮你了?他武功胜你十倍,真要欺侮你,你便有十条臂膀,也都给他斩了。那柄剑呢?”郭芙不敢再说,从枕头底下取出君子剑来。郭靖接在手里,轻轻一抖,剑刃发出一阵嗡嗡之声,凛然说道:“芙儿,人生天地之间,行事须当无愧于心。爹爹平时虽对你严厉,但爱你之心,和你母亲并无分别。”说到最后几句话,语声转为柔和。郭芙低声道:“女儿知道。” 郭靖又道:“好,你伸出右臂来。你斩断人家一臂,我也斩断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决不敢徇私妄为,庇护女儿。”郭芙明知这一次父亲必有重责,但没料想到竟要斩断自己一条手臂,只吓得脸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铁青着脸,双目凝视着她。 杨过料想不到郭靖竟会如此重义,瞧了这般情景,只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只想:“我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饶了郭姑娘?”正自思念未定,郭靖长剑抖动,挥剑削下,剑到半空时微微一顿,跟着便即斩落。 突然呼的一声,窗中跃进一人,身法快捷无伦,人未至,棒先到,一棒便将郭靖长剑去势封住,正是黄蓉。 她一言不发,唰唰唰连进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绝招。一来她棒法精奥,二来郭靖出其不意,竟给她逼得向后退了两步。黄蓉叫道:“芙儿还不快逃!” 郭芙的心思远没母亲灵敏,遭此大事,竟吓得呆了,站着不动。黄蓉左手抱着婴孩,右手回棒一挑一带,卷起女儿身躯,从窗口中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岛去,请柯公公来向爹爹求情。”跟着转过竹棒,连用打狗棒法中的“缠”“封”两诀,阻住郭靖去路,叫道:“快走,快走!小红马在府门口。” 黄蓉素知丈夫为人正直,近于古板,又极重义气,这一次女儿闯下大祸,在外躲了多日回家,丈夫怒气不息,定要重罚,早已命人牵了小红马待在府门之外,马鞍上衣服银两,一应俱备。如能劝解得下,让丈夫将女儿责打一顿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只好遣她远走高飞,待日子久了,再谋父女团聚。卧室中夫妻俩一场争吵,见他脸色不善,走向女儿卧房,心知凶多吉少,当即跟来,救了女儿的一条臂膀。凭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来对她敬畏三分,情深爱切,又见她怀中抱着婴儿,总不成便施杀手夺路外闯,只这么略一耽搁,郭芙已奔出花园,到了府门之外。 杨过坐在树上,一切看在眼里,当郭芙从窗中摔出之时,倘若伸剑下击,她焉能逃脱?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为我而起,这时乘人之危,却下不了手。 黄蓉连进数招,又将郭靖逼得倒退两步,这时他已靠在床沿之上,无可再退。黄蓉叫道:“接着!”将婴儿向丈夫抛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黄蓉垂下竹棒,走到丈夫身前,柔声道:“靖哥哥,你便饶了芙儿罢!”郭靖摇头道:“我何尝不深爱芙儿?但她做下这等事来,若不重惩,于心何安?咱们又怎对得起过儿?唉,过儿断了一臂,没人照料,不知他这时生死如何?我……我真恨不得斩断了自己这条臂膀……”右手提着君子剑从空虚拟。黄蓉自知他不会真的自己断臂,但知丈夫古板重义,毕竟有些害怕,将剑接过,插入剑鞘,拿在手里。 杨过听郭靖言辞真挚,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 黄蓉道:“连日四下里找寻,都没见到他踪迹,倘若有甚不测,必能发见端倪。过儿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虽受重伤,必无大碍。”郭靖道:“但愿如此。我去追芙儿回来,这事可不能就此算了。”黄蓉笑道:“她早骑小红马出城去了,那里还追得着?”郭靖道:“这时三鼓未过,若无吕大人和我的令牌,黑夜中谁敢开城?” 黄蓉叹了口气,道:“好罢,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儿子郭破虏。郭靖将婴儿递了过去,脸有歉意,说道:“蓉儿,是我对你不住。但芙儿受罚之后,虽然残废,只要她痛改前非,于她也未始没好处……” 黄蓉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双手刚碰到儿子的襁褓,突然一沉,却插到了郭靖胁下,使出家传“兰花拂穴手”绝技,在他左臂下“渊液穴”、右臂下“京门穴”同时一拂。这两处穴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时武功,黄蓉若非使诈,焉能拂他得着?但当她将儿子抛给丈夫之时,已安排了这后着。郭靖遇到妻子用计,当真缚手缚脚,登时全身酸麻,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黄蓉把孩儿放在床尾,为郭靖除去鞋袜外衣,让他好好躺在床上,取枕头垫在后脑,令他睡得舒舒服服,然后从他腰间取出令牌。郭靖眼睁睁的瞧着,却无法抗拒。 第833章 神雕侠侣(138) 黄蓉又将儿子放在丈夫身畔,让他爷儿俩并头而卧,然后将棉被盖在二人身上,说道:“靖哥哥,今日便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儿出城,回来亲自做几个小菜,敬你三碗,向你赔罪。你原谅了蓉儿这一次。你一生体谅我多了,再多一次也不打紧。”说着福了一福,站起身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吻。 郭靖听在耳里,妻子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顽皮娇憨不减当年,眼睁睁的瞧着她抿嘴一笑,飘然出门,心想这两处穴道给拂中后,她若不回来解救,自己以内力冲穴,最快也得半个时辰方能解开,女儿是无论如何追不上了,这件事当真哭笑不得。 黄蓉爱惜女儿,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岛去,以她这样一个美貌而莽撞的少女,千里迢迢,途中难免不遇凶险,回到卧室,取了桃花岛至宝软猬甲用包袱包了,夹在腋下,快步出府,展开轻功,顷刻间赶到了南门。 只见郭芙骑在小红马上,正与城门守将大声吵闹。那守将说话极是谦敬,郭姑娘前,郭姑娘后的叫不绝口,但总说若无令牌,黑夜开城,便有杀头之罪。 黄蓉心想这草包女儿一生在父母庇荫之下,从未经历过艰险,遇上了难题,不设法出奇制胜,一味发怒呼喝,却济得甚事?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说道:“这是吕大人的令牌,你验过了罢。” 当时主持襄阳城防的是安抚使吕文焕,虽一切全仗郭靖指点,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诸般号令部署全凭吕文焕的名衔发布。那守将见郭夫人亲来,又见令牌无误,忙陪笑开城,牵过自己坐骑,说道:“郭夫人如用得着,请乘了小将这匹马去。”黄蓉道:“好,我便借用一下。”郭芙见母亲到来,欢喜无限,母女俩并骑出城南行。 黄蓉舍不得就此和女儿分手,竟越送越远。襄阳以北,除相隔汉水的樊城之外,数百里几无人烟,襄阳以南却赖此重镇屏障,未遭蒙古大军蹂躏,虽动乱不安,居民仍一如其旧。母女俩行出二十余里,天色大明,到了一个市镇,叫作新城镇,赶早市的店铺已经开门。黄蓉道:“芙儿,再向南便是宜城。咱们同去吃点儿饮食,我便要回城去啦。” 郭芙含泪答应,好生后悔,实不该以一时之忿,斩断了杨过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离,独自冷清清的回桃花岛去,和一个瞎了眼睛的柯公公为伴,这样的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难挨了。但父亲举剑砍落的神情,念及犹自心有余悸,说什么也不敢回襄阳。 两人走进一家饭铺,叫了些熟牛肉、面饼,母女俩分手在即,谁也无心食用。黄蓉将软猬甲交给女儿,叫她晚间到了客店,便穿在身上,又反覆叮咛,在道上须得留心这些、提防那些,但一时之间又怎说得了多少?眼见女儿口中只是答应,眼眶红红的楚楚可怜,平时爱娇活泼的模样一时尽失,更加不忍,一瞥眼见市镇西头一家糖食店前摆着一担苹果,鲜红肥大,心道:“去买几个来让芙儿在道上吃,这便该分手啦。”说道:“芙儿,你多吃几块面饼。便吃不下,也得勉强吃些,这兵荒马乱之际,要到宜城才有东西吃。我过去买点物事。”站起身来,走过十多家店面,到了那卖苹果的担子前。 她拣了十来个大红苹果放入怀中,顺手取了一钱银子,正要递给果贩,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给秤二十斤白米,一斤盐,都放在这麻袋里。” 黄蓉听那女子话声清脆明亮,侧头斜望,见是个黄衣道姑站在一家粮食店前买物。这道姑左手抱着个婴儿,右手伸到怀中去取银两。婴儿身上的襁褓是湖绿色的缎子,绣着一只殷红的小马,正是黄蓉亲手所制。 她一见到这襁褓,登时心头大震,双手发颤,右手拿着的那块银子落入了箩筐。这婴儿若不是她亲生女儿郭襄,却又是谁?只见那道姑侧过半边脸来,容貌甚美,眉间眼角却隐隐含有煞气,腰间垂挂一根拂尘,自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赤练仙子李莫愁了。黄蓉从未和这女魔头会过面,但这般装束相貌,除她之外更无别人。 黄蓉生下郭襄后,慌乱之际,只模模糊糊的瞧过几眼,这时忍不住细看女儿,见她眉目娇美,神姿秀丽,虽是个极幼的婴儿,但无疑是个美人胎子,又见她小脸儿红红的,长得甚是壮健。她兄弟郭破虏虽吃母乳,还不及她这般肥白可爱。黄蓉又惊又喜,忍不住要流下泪来。李莫愁付了银钱,取过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镇。 黄蓉见事机紧迫,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儿既入她手,此人阴毒绝伦,如强行抢夺,她必伤孩儿性命。”见她走出市梢,沿大路向西而行,于是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又想:“她是过儿的师伯,虽听说他们相互不睦,但芙儿伤了过儿手臂,他们古墓派和我郭家已结了深仇。倘若过儿和龙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敌三,万难取胜,只有及早出手,方是上策。”见李莫愁折而向南,走进一座树林,便展开轻功,快步从树旁绕过,赶在李莫愁前头,突然窜出,迎面拦住。 李莫愁忽见身前出现一个美貌少妇,当即立定。黄蓉笑道:“这位想必是赤练仙子李道长了,幸会,幸会!”李莫愁见她窜出时身法轻盈,实非平常之辈,又见她赤手空拳,腰带间插着一根淡黄色竹杖,一转念间,登时满脸堆欢,放下麻袋,敛衽施礼,说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日得见芳颜,实慰平生。” 当今武林之中,女流高手以黄蓉和李莫愁两人声名最响。清净散人孙不二成名虽早,武功远不及两人。小龙女则年纪幼小,霍都王子终南山古墓败归,小龙女始为人知,大胜关一战,更名扬天下,但毕竟为时未久。黄李二人一个是东邪黄药师娇女、大侠郭靖之妻、身任丐帮帮主二十余年;另一个以拂尘、银针、赤练神掌三绝技名满天下,江湖上闻而丧胆。此时两人初次见面,细看对方,均各自惊奇:“原来她竟是如此的一个美貌女子!”心下都严加提防,对方既享大名,必有真实本领。 黄蓉笑道:“道长之名,小妹一向久仰的了。道长说话如何这般客气?”李莫愁道:“郭夫人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前任帮主,武林中群伦之首,小妹当真相见恨晚。”两人说了好些客套话。 黄蓉笑道:“道长怀抱的这个婴儿,可爱得很啊,却不知是谁家孩儿?”李莫愁道:“说来惭愧,郭夫人可莫见笑。”黄蓉道:“不敢。”心想眼下说到正题了,一说翻便得动手,心中筹思方策,如何在动手之前先将女儿抢过,却听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师门不幸,小妹无德,不能教诲师妹,这孩儿是我龙师妹的私生女儿。” 黄蓉心下大奇:“龙姑娘没怀孕,怎会有私生女儿?这明明是我女儿,她当面谎言欺诈,是何用意?”她不知李莫愁实非有心欺骗,只道这女孩真是杨过和小龙女所生。李莫愁心恨师父偏心,将古墓派的秘笈《玉女心经》单传于小师妹,这时黄蓉问及,便乘机败坏师妹的名声。黄蓉道:“龙姑娘看来贞淑端庄,原来有这等事,倒真令人想不到了。却不知这孩儿的父亲是谁?” 李莫愁道:“这孩儿的父亲么?说起来更加气人,却是我师妹的徒儿杨过。” 黄蓉虽善于装假作伪,这时却也忍不住满脸红晕,心下大怒,暗道:“你把我女儿说成是龙姑娘私生,那也罢了,但说她父亲乃是杨过,岂非当面辱我?”但这怒色只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平静如常,说道:“胡闹,胡闹,太不成话了!可是这女孩儿却真讨人欢喜,李道长,给我抱抱。”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苹果,举在孩子面前,口中啜啜作声,逗那女孩,说道:“乖孩儿,你的脸蛋儿可不像这苹果么?” 李莫愁自夺得郭襄后一直隐居深山,弄儿为乐,每日买了猪牛羊肉喂饲母豹,再挤了豹乳喂饲婴儿。她一生作恶多端,却也不是天性歹毒,不过情场失意后愤世嫉俗,由恼恨伤痛而乖僻,更自乖僻而狠戾残暴。郭襄娇美可爱,竟打动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时中夜自思,即使小龙女用《玉女心经》来换,也未必肯把郭襄交还。这时见黄蓉要抱孩儿,便如做母亲的听到旁人称赞自己孩儿一般,颇以为喜,笑吟吟的递了过去。 黄蓉双手刚要碰到郭襄的襁褓,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爱怜备至的神色,这慈母之情,说什么也难以掩饰。她对这幼女日夜思想,只恐她已死于非命,这时得能亲手抱在怀中,如何不大喜若狂? 李莫愁斗见她神色有异,心中一动:“她如只是喜爱小儿,随手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神震荡?此中定然有诈。”猛地里双臂回收,右足点动,已向后跃开。她双足落地,正要喝问,只见黄蓉已如影随形般窜来。李莫愁提起放在地下的麻袋,随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米和一斤盐齐向黄蓉劈面打去。 黄蓉纵身跃起,白米和盐粒尽数从脚底飞过。李莫愁乘机又已纵后丈许,抽了拂尘在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要助杨过抢这孩儿么?”黄蓉在这一窜一跃之间,已想到对方既已起疑,势难智取,只有用力强夺,当下也笑嘻嘻的道:“我不过见孩儿可爱,想要抱抱。你如此见外,未免太瞧人不起了。”李莫愁道:“郭大侠夫妇威名震于江湖,小妹一直钦佩得紧,今日得见施展身手,果然名下无虚。小妹此刻有事,便此拜别。”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胆先怯了,交代了这几句话,转身便走。 黄蓉纵跃上前,身在半空,已抽竹棒在手。丐帮世传的打狗棒她已传给鲁有脚,现下随身所携的这条竹棒虽不如打狗棒坚韧,长短轻重却一般无异,只是色作淡黄,以示与打狗棒有别。她不待身子落地,竹棒已使“缠”字诀掠到了李莫愁背后。 李莫愁心想我和你无怨无仇,今日初次见面,我说话客客气气,有甚得罪你处,何以毫没来由的便出兵刃打人?拂尘后挥,挡开竹棒,还了一招。黄蓉的棒法快速无伦,六七招一过,李莫愁已感招架为难。她本身武功比之黄蓉原已稍逊,何况手抱孩儿,更加转动不灵。黄蓉绕着她东转西挡,竹棒抖动,顷刻间李莫愁已处下风。 又拆数招,李莫愁见她竹棒始终离开孩儿远远的,知她有所避忌,心想:“每次与人相斗,倒是抱着孩儿的占了便宜。”笑道:“郭夫人,你要考较小妹功夫,山高水长,尽有相见之日,何必定要今日过招?任谁一个失手,岂不伤了这可爱的孩儿?” 黄蓉心想:“她是当真不知这是我的女儿,还是装假?可须得先试她出来。”说道:“为了这孩儿,我已让了你十多招,你再不放下孩儿,我可不顾她死活了!”说着举棒向她右腿点去。李莫愁挥拂尘一挡,黄蓉竹棒不待与拂尘相交,已然挑起,蓦地戳向她左胸。这一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正是郭襄小小的身子。 这一棒倘若戳中了,连李莫愁也须受伤,郭襄受了更非立时丧命不可。黄蓉在这棒上控纵自如,棒端疾送,已点到了郭襄的襁褓,这一下看似险到了极处,但打狗棒法在她手下使将出来,自是轻重远近,不失分毫。李莫愁那知就里,眼见危急,忙向右闪避,自身不免就此露了破绽,啪的一下,左胫骨已给竹棒扫中,险些绊倒,向旁连跨两步,这才站定。她挥拂尘护住身前,转过头来,怒道:“郭夫人你枉有侠名,却对这小小婴儿也施辣手,岂不可耻?” 黄蓉见她这番恼怒并非佯装,心下大喜,暗想:“你出力保护我的女儿,我偏要棒打亲女,吓你一跳。”微微一笑,说道:“道长既说这孩儿来历不明,留在世上作甚?”说着举棒疾攻,数招一过,郭襄又遇危险。她身在李莫愁怀中,颠簸起伏,甚不舒服,突然放声大哭。黄蓉暗叫:“乖女莫惊!我要救你,只得如此。”她虽心中怜惜,出手却越来越凌厉,若非李莫愁奋力抗御,看来招招都能制郭襄的死命。李莫愁急退数步,举拂尘护在郭襄身前,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 黄蓉笑道:“当今女流英杰,武林中只称李道长和小妹二人。此刻有缘相逢,何不一分高下?”她这几棒毒打郭襄,已将李莫愁激得怒气勃发,心想:“你丈夫若来,我还忌他三分,凭你也不过是个女子,难道我便真怕了你?”哼了一声,道:“郭夫人有意赐教,正是求之不得。”黄蓉道:“你怀抱婴儿,我胜之不武,还是将她掷下,咱俩凭真功夫过招玩玩。” 李莫愁心想抱着婴儿决计非她敌手,施发毒针时也诸多顾忌,心道:“江湖上多称郭靖夫妇仁义过人,但瞧她对一个婴儿也如此残忍,可见传闻言过其实。”游目四顾,见东首几株大树之间生着一片长草,颇为柔软,将郭襄抱去放在草上,轻轻拍了几下,又哄了几句,转身道:“请发招罢。” 黄蓉与她拆了这十余招,知她武功比之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若此时将女儿抢在手中,她再上来缠斗,自己稍有疏虞,只怕便伤了女儿,只有先将她打死打伤,再抱回女儿,方无后患。这女子作恶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处,心中已动杀机。 李莫愁平素下手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以己之心度人,见黄蓉眼角不断的向婴儿一望一瞥,心想:“她若打我不过,便会向孩儿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对方走近。 第834章 神雕侠侣(139) 在这顷刻之间,黄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条计策,每一计均有机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免危及郭襄,寻思:“瞧这女魔头的神情,对我襄儿居然甚为爱惜,襄儿在她手中,纵然一时抢不回来,也无大碍,却不可冒险轻进,反使襄儿遭难。”心念一转,说道:“李道长,咱俩非片刻之间可分胜负,相斗之际若有虎狼之类出来吃了孩儿,岂不令人分心?不如先结果了这小鬼,咱们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说着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子,放在中指上一弹,呼的一声,石子挟着破空之声急向郭襄飞去。 这一弹是她家传绝技“弹指神通”功夫,李莫愁曾见黄药师露过,知劲力不小,忙举拂尘格开,喝道:“这小孩儿碍着你什么事了?何以几次三番要害她性命?” 黄蓉暗暗好笑,其实这颗石子弹出去时力道虽急,她手指上却早已使了回力,李莫愁便算不救,石子一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时便会斜飞,决不会损伤到她丝毫,当即笑道:“你对这孩儿如此牵肚挂肠,旁人不知,还道……还道是你的……哈哈……”李莫愁怒道:“难道是我的孩……”说到这“孩”字,突然住口,脸上一红,道:“是我什么?”黄蓉笑道:“你是道姑,自不能有孩儿,旁人定要说这孩儿是你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一声,也不以为意,却不知黄蓉连口头上也不肯吃半点亏,说郭襄是她妹子,便是说郭靖和自己是她父母,讨她一个小小便宜,谁叫她适才说杨过是郭襄之父呢? 李莫愁道:“郭夫人这便请上罢!”黄蓉道:“你挂念着孩儿,动手时不能全神贯注,我纵然胜你,也没意味,你输了也还有个藉口。这样罢,我割些棘藤将她围着,野兽便不能近前,咱俩再痛痛快快的打一场。”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走到树丛中割了许多生满棘刺的长藤。 李莫愁严密监防,只怕黄蓉突然出手伤害孩子,只见她拉着棘藤,缠在孩子身周的几株大树之上,这么野兽固伤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幼小,还不会翻身,也不会滚到棘刺上去。她心想:“江湖上称道郭夫人多智,果然名不虚传。”见黄蓉将棘藤缠了一道又是一道,在几株大树间东拉来,西扯去,密密层层的越缠越多,又见她脸带诡笑,似乎不怀好意,心中不禁有些发毛,说道:“够了!” 黄蓉道:“好,你说够了,便够了!李道长,你见过我爹爹,是么?”李莫愁道:“是啊。”黄蓉道:“我曾听杨过说,你写过四句话讥嘲我爹爹,是不是?好像是什么‘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 李莫愁心中一凛:“啊,我当真胡涂了,早就该想到此事。她今日跟我缠个没了没完,原来是为了这四句话。”冷冷的道:“当日他们五个人对付我一个人,原是实情。”黄蓉道:“今日咱们以一敌一,却瞧是谁贻笑江湖?”李莫愁心头火起,喝道:“你也休得忒也托大,桃花岛的武功我见得多了,也不过如此而已,没什么了不起。” 黄蓉冷笑道:“哼哼!莫说桃花岛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你也未必对付得了。你有本事,便将那孩儿抱出来瞧瞧!” 李莫愁吃了一惊:“难道她已对孩儿施了毒手。”急忙纵身跃过一道棘藤,向左拐了个弯,见棘藤拦路,于是顺势向右转内,耳听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稍觉放心,又向内转了几个弯,不知如何,竟然又转到了棘藤之外。她大惑不解,明明是一路转进,何以忽然转到了藤外?当下不及细想,双足点处,又向内跃去,只是地下棘藤一条条的横七竖八,五花八门,一个不小心,嗤的一声响,道袍的衣角给荆棘撕下了一块。这么一来,她不敢再行莽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脚,突见黄蓉已站在棘藤之内,俯身抱起了孩儿。 她登时大惊失色,高声叫道:“放下了孩儿!”眼见一条条棘藤间足可侧身通过,当即连续纵跃,跨过棘藤向黄蓉奔去,但这七八棵大树方圆不过数丈,竟可望而不可即,她这般纵跃奔跑,似左实右,似前实后,几个转身,又已到棘藤圈之外。只见黄蓉放下孩儿,东一转,西一晃,轻巧自在的空手出了藤圈。 李莫愁猛地省悟,那晚与杨过、程英、陆无双等为敌,他们在茅屋外堆了一个个土墩,自己竟尔无法正面攻入,这时黄蓉用棘藤所围的,自也是桃花岛的九宫八卦神术了。她微一沉吟,心念已决:“只有先打退敌人,然后把棘藤一条条自外而内的移去,再抱婴儿。这时如莽撞乱闯,敌人占了阵势之利,自己非败不可。”一摆拂尘,窜出数丈,反离得棘藤远远的,凝神待敌,竟没再将这回事放在心上。 黄蓉初时见她在棘藤圈中乱转,正自暗喜,忽见她纵身跃开,却也好生佩服:“这魔头拿得起,放得下,决断好快。她得享大名,果非幸致,看来实是劲敌。”这时女儿已置身于万无一失之地,再无牵挂,挥竹棒使招“按狗低头”,向李莫愁后颈捺落。李莫愁拂尘倒卷,缠向竹棒,唰的一声,帚丝直向黄蓉面门击来。两人以快打快,各展精妙招术,顷刻间已拆了数十招。 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尘上招数变化精微,但对方的打狗棒法委实奥妙无比,她勉力抵挡得数十招,已可说是武林中罕有之事,眼见竹棒平平淡淡的一下打来,到得身前,方向部位斗然大异,自知再斗下去,终将落败。这竹棒看来似乎并非杀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要给棒端戳中一处,便即动弹不得。李莫愁奋力再招架了几棒,额头已然见汗,拂尘在身前连挥数下,攻出两招,足下疾向后退,说道:“郭夫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风。只小妹有一事不解,却要请教。”黄蓉道:“不敢!” 李莫愁道:“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绝技,桃花岛的武功倘然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不学令尊的家传本事,却反求诸外人?”黄蓉心想:“这人口齿好不厉害,她胜不了我棒法,便想我舍长不用。”笑道:“你既知这棒法是九指神丐所传,那么也必知道棒法之名了。”李莫愁哼了一声,眉间煞气凝聚,却不答话。黄蓉笑道:“棒号打狗,见狗便打,事所必至,岂有他哉?” 李莫愁见不能激得她舍棒用掌,若与她作口舌之争,对方又伶牙俐齿,自己仍然是输,将拂尘在腰间一插,冷笑道:“天下的叫化儿个个唱得惯莲花落,果然连帮主也是贫嘴滑舌之徒,领教了!”说着大踏步走到林边,在一个树墩上一坐。 她这么认输走开,黄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见她坐着不走,心念一转,已知其意,她实是舍不得襄儿,自己倘若去将女儿抱了出来,她必上来缠斗,这一来强弱之势倒转,那便大大不利,看来不将此人打死打伤,女儿纵入自己掌握,仍没法平平安安的抱回家去。当下左走三步,右抢四步,斜行迂回,已抢到李莫愁身前,这几步看似轻描淡写,并无奇处,但中藏八卦变化,李莫愁不论向那一个方位纵跃,都不能逃离她的截阻,跟着右手轻抖,竹棒已点向李莫愁左肘。 李莫愁举掌封格,喝道:“自陈玄风、梅超风一死,黄药师果真已无传人。”她这话一来讥刺黄蓉只有北丐所传的打狗棒法可用,二来又耻笑黄药师收徒不谨。 黄蓉的家传“玉箫剑法”这时也已练得颇为精深,只是手中无剑,若是以棒作剑,兵刃不顺,便未必能胜眼前这个强敌,微微一笑,说道:“我爹爹收了几个不肖徒儿,果然不妙,却那及得李道长和龙姑娘师姊妹同气连枝,一般的端庄贞淑。” 李莫愁怒气上冲,袖口一挥,两枚冰魄银针向黄蓉小腹激射过去。她虽杀人不眨眼,手段毒辣无比,却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她只道小龙女行止不端,听黄蓉竟将自己与师妹相提并论,大怒之下,一出手便是最阴狠的暗器。 黄蓉这时和她站得甚近,闪避不及,急忙回转竹棒,一一拨开。若不是她打狗棒法已练到化境,拨得开一枚,第二枚实难挡过。两枚银针从她脸前两寸之外飞掠而过,隐隐闻到一股药气,当真险到极处。黄蓉想起数年前爱雕的一足为这冰魄银针擦伤,医治了六七个月毒性方始去尽,一凛之下,又见双针迎面射来。 黄蓉向东斜闪,两枚银针挟着劲风从双耳之旁越过,心想:“此处离襄儿太近,这毒针四下里乱飞激射,万一碰破她一点嫩皮,可不得了!”疾奔向东,穿出林子。李莫愁随后追来,认定她除棒法神妙之外,其余武功均不及自己,眼见她晃身出林,喝道:“未分胜败,怎么便走了?”黄蓉转过身子,微微一笑。李莫愁道:“郭夫人,你挡我银针,还是非用这竹棒不可么?”说着抢上几步。 黄蓉知道若不收起竹棒,她总是输得心不甘服,将竹棒往腰间一插,笑道:“久闻李道长赤练神掌杀人无数,小妹便接你几掌。” 李莫愁一怔,心道:“她明知我毒掌厉害,却仍要和我比掌,如此有恃无恐,只怕有诈。”但想她掌法纵然神妙,怎及自己的神掌沾身即毙,双掌一拍,内力已运至掌心,说道:“愿领教桃花岛桃华落英掌妙技。”眼见黄蓉右掌轻飘飘的拍来,当下左掌往她掌心按去,右掌跟着往她肩头击落。这两掌本已迅速沉猛,兼而有之,但她右掌击出之际,同时更发出两枚银针,射向黄蓉胸腹之间。 这掌中夹针的阴毒招数,是她离师门后自行所创,对方正全神提防她毒掌,那料得到她又会在如此近身之处突发暗器,不少武学名家便因此而丧生于毒针之下。黄蓉缩回左掌,托向她右腕,化开了她右掌的扑击,右手缩入怀中,似乎也要掏摸暗器还敬,终于迟了一步,她右手刚从怀中伸出,银针离她肋下已不及五寸,到此地步,纵有通天本领也已闪避不了。李莫愁心中大喜,见两枚银针透衣而没,射入了黄蓉身子。 黄蓉叫声:“啊哟!”双手捧肚,弯下腰去,随即左掌拍出,击向李莫愁胸口。这一掌还是来得真快,李莫愁叫道:“好!”上身后仰避开,双掌齐出,也拍向黄蓉胸口。她知黄蓉中针之后,毒性迅即发作,这一招只求将她推开。却见黄蓉上身微动,并不招架,李莫愁双掌刚沾上对方胸口衣襟,突然两只掌心一痛,似是击中什么尖针。 她大惊之下,急忙后跃,举掌看时,见每只掌心都刺破了一孔,孔周带着一圈黑血,显是为自己的冰魄银针所伤。她又惊又怒,不明缘由,却见黄蓉从怀中取出两只苹果,双手各持一只,笑吟吟的举起,每只苹果上都刺着一枚银针。李莫愁这才省悟,原来她怀中藏着苹果,先前自己发射暗器,她并不拨打闪避,却伸手入怀抓住苹果,对准银针来路,收去毒针,让毒针尖端破苹果皮而出,转过苹果向外,对准了自己手掌,诱使自己出掌击上苹果。 李莫愁本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今日遇上了这诡诈百出的对手,只有甘拜下风,忙伸手入怀去取解药,却听得风声飒然,黄蓉双掌已攻向她面门。 李莫愁举左手一封,猛见黄蓉一只雪白的手掌五指分开,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穴”,五指形如兰花,姿态曼妙难言。她心中一动:“莫非这是天下闻名的兰花拂穴手?”右手来不及去取解药,忙翻掌出怀,伸手往她手指上抓去。黄蓉右手缩回,左手化掌为指,又拂向她颈肩之交的“缺盆穴”。 李莫愁见她指化为掌,掌化为指,“桃华落英掌”与“兰花拂穴手”交互为用,当真是掌来时如落英缤纷,指拂处若春兰葳蕤,不但招招凌厉,且丰姿端丽,不由得面若死灰,心道:“今日得见桃花岛神技,委实大非寻常,莫说我掌上已然中毒,便安健如常,也不是她对手。”她急于脱身,以便取服解药,但黄蓉忽掌忽指,缠得她没半分余暇。那冰魄银针的毒性何等厉害,若不是她日常使用,体质习于毒性,这片时之间早已晕去了。 黄蓉见她脸色苍白,出招越来越软弱,知道只要再缠得少时,她便要支持不住,心想这女魔头作恶多端,今日毙于她自己的毒针之下,正好为武氏兄弟报了杀母之仇,着着进逼,手下毫不放松,同时守紧门户,防她临死之际突施反噬。 李莫愁先觉下臂酸麻,渐渐麻到了手肘,再拆数招,已麻到了腋窝,这时双臂僵直,已不听使唤,只得叫道:“且慢!”向旁抢开两步,惨然道:“郭夫人,我平素杀人如麻,早就没想能活到今日。斗智斗力,我都远不如你,死在你手下,实所甘服,但我斗胆求你一事。”黄蓉道:“什么事?”双眼不转瞬的瞪着她,防她施缓兵之计,伸手去取解药,然见她双臂下垂,已弯不过来,听她说道:“我和师妹向来不睦,但那孩儿实在可爱,求你大发善心,好好照料,别伤了她小命。” 黄蓉听她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不禁心中一动:“这魔头积恶如山,临死之际居然能真心爱我的女儿。”说道:“这女孩儿的父母并非寻常之辈,倘若让她留在世上,不免令我一世操心,辛苦百端……”李莫愁怎听得出她言中之意,求道:“望你高抬贵手……”黄蓉要再试她一试,走近前去,挥指先拂了她穴道,从她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问道:“这是你毒针的解药么?”李莫愁道:“是!”黄蓉道:“我不能两个人都饶了,若要我救你,须得杀那女孩儿。倘你自甘就死,我便饶那孩儿。” 李莫愁万想不到竟尚有活命之机,但叫黄蓉杀那女孩固然说不出口,以自己性命换得女孩活命,却也不愿,见黄蓉从小瓶中倒出一粒解药,两根手指拈住了轻轻晃动,只等自己回答,颤声道:“我……我……”黄蓉心想:“她迟疑了这么久,实已不易。不管她如何回答,单凭这一念之善,我便须饶她一命。她满身血债,将来自有人找她报仇。”拦住她话头,笑道:“李道长,多谢你对我襄儿如此关怀。” 第835章 神雕侠侣(140) 李莫愁愕然道:“什么?”黄蓉笑道:“这女孩儿姓郭名襄,是郭靖爷和我的女儿,生下不久便落入了龙姑娘手中,不知你怎地竟会起了这个误会。承你养育多日,小妹感谢不尽。”敛衽行了一礼,将一粒解药塞入她口中,问道:“够了么?”李莫愁茫然道:“我中毒已深,须得连服三粒。”黄蓉道:“好!”又喂了她两粒,心想这解药或有后用,却不还她,将药瓶放入怀中,笑道:“三个时辰之后,你穴道自解。” 她快步回入树林,心想:“耽搁了这多时,不知芙儿走了没有?若能让她姊妹俩见上一面,大是佳事。”转入棘藤圈中,一瞥之下,不由得如入冰窖,全身都凉了。 棘藤圈丝毫无异,郭襄却已影踪不见。黄蓉心中怦怦乱跳,饶是她智计无双,这时也慌得没做手脚处。她定了定神,心道:“莫慌,莫慌,我和李莫愁出林相斗,并无多时,襄儿给人抱去,定走不远。”攀到林中最高一株树上四下眺望。襄阳城郊地势平坦,这一眼望去足足有十余里,竟没见到丝毫可疑的事物。此时蒙古大军甫退,路上绝无行人,只要有一人一骑走动,虽远必见,甚至向北望到樊城,向南望到宜城,路上也不见有何动静。 黄蓉心想:“此人既未远去,必在近处。”细寻棘藤圈附近有无留下足印之类。只见一条条棘藤全无曾遭碰动搬移之迹,决非什么野兽冲入将孩儿衔去,寻思:“我这些棘藤按九宫八卦方位而布,那是我爹爹自创的奇门之术,世上除桃花岛弟子之外,再也无人识得,虽是金轮国师这等才智之士,也不能在这棘藤之间来去自如,难道竟是爹爹到了?……啊哟,不好!” 猛地想起,数月前与金轮国师邂逅相遇,危急中布下乱石阵抵挡,当时杨过来救,曾将阵法的大要说了给他知晓,此人聪明无比,举一反三,虽不能就此精通奇门之术,但棘藤匆匆布就,破解并不甚难。她一想到杨过,脑中一晕,不由得更增了几分忧心,暗道:“芙儿断他一臂,他和我郭家更结下了深仇,襄儿落入此人手中,这条小命可算完啦。他也不用相害,只须随手将她在荒野中一抛,这婴儿那里还有命在?”想起这女孩儿出世没几天,便如此多灾多难,竟怔怔的掉下泪来。 她多历变故,才智绝伦,又岂是徒自伤心的寻常女子?微一沉吟,随即擦干眼泪,追寻杨过的去路。说也奇怪,附近竟找不出他半个足印,心下大奇:“他便轻功练到了绝顶,软泥之上也必会有浅浅足印,难道他竟是在空中飞行的么?” 她这一下猜测果然不错,郭襄确是给杨过抱去的,而他出入棘藤,确也是从空飞行来去。 那天晚间杨过在窗外见黄蓉点了郭靖穴道,放走女儿,他便从原路出城,远远跟随,心道:“郭伯母,你女儿欠我一条臂膀,你丈夫斩不了,便让我来斩。你在明,我在暗,你想永世保住女儿这条右臂,只怕也不怎么容易。” 黄蓉与女儿分离在即,心中难过,没留意到身后有人跟踪。此后她在新城镇与李莫愁相遇、两人相斗等情,杨过在林外都瞧得清清楚楚。待得两人出林,他便跃上高树,扯了三条长藤并在一起,一端缚在树上,另一端左手拉住了,自空纵入棘圈,双足夹住郭襄腰间,左手使劲一扯,身子便已荡出棘圈。眼见黄蓉与李莫愁兀自在掌来指往的相斗,便在树梢上纵跃出林,落地后奔跑更速,片刻间回到了市镇。见郭芙站在街头,牵着小红马东张西望,等候母亲回来,杨过双足一点,身子从丈外远处跃上了红马。 郭芙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骑在马背的竟是杨过,心中腾的一跳,“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忙拔剑在手。那君子、淑女双剑虽利,都留在卧室之中,匆匆不及携走,手中所持,仍是常用的那柄利剑。 杨过见她脸色苍白,目光中尽是惧色,同时显得娇弱无助,楚楚可怜。他此时要斩断她右臂,可说易如反掌,突然间心中升起一股怜惜之情,竟下不了手,哼的一声,挥出右臂,空袖子已裹住了她长剑,向外甩出。郭芙那里还拿捏得住,长剑脱手,直撞向墙角。杨过左手抢过马缰,双腿一夹,小红马向前急冲,绝尘而去。郭芙只吓得手足酸软,慢慢走到墙角拾起长剑,剑身在墙角上猛力碰撞,已弯得便如一把曲尺。 以柔物施展刚劲,原是古墓派武功的精要所在,李莫愁使拂尘、小龙女使绸带,皆是这门功夫。杨过此时内劲既强,袖子一拂,实不下于钢鞭巨杵之撞击。 杨过抱了郭襄,骑着汗血宝马向北疾驰,不多时便已掠过襄阳,奔行了数十里,因此黄蓉虽攀上树顶极目远眺,却瞧不见他踪影。 杨过骑在马上,见道旁树木如飞般向后倒退,俯首看怀中的郭襄,见她睡得正沉,一张小脸秀美娇嫩,心道:“郭伯伯、郭伯母这个小女儿,我总是不还他们了,也算报了我这断臂之仇。他们这时心中的难过懊丧,只怕尤胜于我。”奔了一阵,转念又想:“杨过啊杨过,是不是你天生的风流性儿作祟,见了郭芙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抛到了脑后?倘若斩断你手臂的是个男人,是武氏兄弟中的那一个,你难道也肯饶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摇头苦笑。他对自己激烈易变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难以明白。 行出二百里后,沿途渐有人烟,一路上向农家讨些羊乳牛乳喂郭襄吃了,决意回古墓去找小龙女,不数日间已到了终南山下。 回首前尘,感慨无已,纵马上山,觅路来到古墓之前。“活死人墓”的大石碑巍然耸立,与前无异,墓门却已在李莫愁攻入时封闭,若要进墓,只有钻过水溪及地底潜流,从秘道进去。凭他这时内功修为,穿越秘道自不费力,然如何安排郭襄却大为踌躇,这小小婴儿一入水底,必死无疑,但想到小龙女多半便在墓中,进去即可与她相见,那里还能按捺得住?从口袋里取些饼饵嚼得烂了,喂了郭襄几口,在附近找到个小山洞,将郭襄放在小山洞内,拔些荆棘柴草堆在洞口,心想不论在墓中是否能与小龙女相见,都要立即回出,设法安置婴儿。 堆好荆棘,正要向后走去,忽听得远处山道上脚步声响,似有数人快步而过,杨过忙寻声过去,缩身在一株大松树后躲起,听见一人大声说道:“新任代掌教清肃真人赵真人法旨:如有蒙古武士上山来到重阳宫,一概恭敬放行,不得拦阻……”另一人道:“郑师哥,新任代掌教明明是冲和真人甄真人,怎么变了清肃真人?”先一人道:“冲和真人突然身患急病,刚才将代掌教之位转授了清肃真人,转授的大典不久前便行过了。”后一人道:“代掌教真人统率本教上下数万道俗弟子,何等重要,怎么说改便改,不太儿戏了些么?”先一人道:“怎么?你不服么?要是不服,便到重阳宫跟大伙儿说去。你有本事,钱师弟,便你来做也可以啊。就不知别人服不服呢?” 姓钱道人道:“我有个屁本事?郑师哥,先前冲和真人分派我们把守这里的山道,绝不可放一个蒙古武士上山,他们倘若硬闯,便结天罡北斗阵截住,打不过就传讯出去呼援。现下又说不得拦阻,我们到底听谁的号令啊?”姓郑道人道:“现今代掌教是谁?”姓钱道人道:“你说是赵真人!”姓郑道人道:“好啊,这就是了!咱们做小辈的,上面怎么号令,咱们遵从照办便是。”姓钱道人道:“是!”放大声音叫道:“各位师弟,郑师哥传来新任代掌教赵真人号令,命我们如见到蒙古武士上山,须得恭敬相待,不可阻拦!”丈许外五六人齐声应道:“是!” 杨过听得心中有气,寻思:“全真教向来以护民为本,决不顺服外族。他们口中的清肃真人应是赵志敬没错,怎么做起代掌教来?赵志敬卑鄙下流,投降蒙古人倒不稀奇。”记挂要尽快进古墓去找小龙女,一时也没心思跟赵志敬算帐。 只听那姓郑的道人又道:“赵真人又吩咐,如见到一位穿白衫子的姑娘,无论如何要拦住她,不得让她上山。”杨过吃了一惊,心道:“他说的明明是姑姑,怎么又要拦住她不得上山?”那姓钱道人道:“你说的是古墓派的小龙女吗?她……她可早就上山去了。”姓郑的道人拍腿叫道:“你……这可不是开玩笑吗?赵真人号令要结天罡北斗阵,千万不能放她上山,你怎敢不听号令?”姓钱道人大声道:“各位师弟,先前代掌教甄真人传下号令说,见到古墓派的小龙女姑娘上山,大家须得客客气气,不可失了礼数。是不是啊?”丈许外那五六名道人齐声道:“是啊,甄真人派人来传令,确是这么说的。”姓钱道人道:“郑师哥,赵真人吩咐的那位穿白衫子的姑娘,倘若便是小龙女,那她上去好一会儿了。我还说:‘龙姑娘,你请慢走!’她说:‘这位道友,多谢你啦!’倒也客气,全没失了礼数……” 杨过听他说小龙女已“上去好一会儿了”,心急如焚,再也不去理会那些道人说些什么,施展古墓派轻功,转身抢上山去。待得远远望见山上重阳宫房舍,寻思:“我暗中去接应姑姑?还是开门见山,直闯重阳宫去和全真教理论?”思虑未定,突见一只银轮呜呜声响,激飞上天,正是金轮国师的兵刃。杨过心中一震:“金轮国师也在这里,跟全真教的高手动上了手?不知姑姑是否已经现身?还是隐伏在旁?”认定银轮所在的方位,急步赶到重阳宫后玉虚洞前。便在此时,小龙女身受全真五子一招“七星聚会”和金轮国师轮子的前后夹击,身受重伤! 杨过只消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厄。但天道不测,世事难言,一切岂能尽如人意?人世间悲欢离合,祸福荣辱,往往便只差于厘毫之间! 全真五子乍见杨过到来,均知此事纠葛更多。丘处机大声道:“我重阳宫清修之地,今日各位来此骚扰,却是为何?”王处一更怒容满面,喝道:“龙姑娘,你古墓派和我全真教纵有梁子,双方自行了断便是,何以约了西域胡人、诸般邪魔外道,害死我这许多教下弟子?”小龙女重伤之余,那里还能分辩是非,和他们作口舌之争?全真教下诸弟子见她剑刺甄志丙,又伤赵志敬,不论是甄派赵派,尽数拿她当作敌人,当此纷扰之际,更没人出来说明真相。 杨过伸左臂轻轻扶着小龙女的腰,柔声道:“姑姑,我和你回古墓去,别理会这些人啦!”小龙女道:“你的手臂还痛不痛?”杨过笑着摇了摇头,道:“早就好啦。”小龙女道:“你身上情花的毒没发作么?”杨过道:“有时发作几次,也不怎么厉害。” 赵志敬自给小龙女刺伤之后,一直躲在后面,不敢出头,待见全真五子破关而出,心知众师长查究起来,自己代掌教之位固然落空,还得身受严刑。他本来也不过是生性暴躁,器量褊狭,原非大奸大恶,只自忖武功于第三代弟子中算得第一,这首座弟子之位却落于甄志丙身上,心中愤愤不平,就此一念之差,终于陷溺日深,不可自拔。此时暗想眼下的局面决不能任其宁定,只有搅他个天翻地覆,五位师长是非难分,方有从中取巧之机,恶念既生,更想如能假手于金轮国师将全真五子除了,更一劳永逸;眼见杨过失了右臂,左手又扶着小龙女,几乎已成束手待毙的情势,他生平最憎恨之人,便是这个叛门辱师的弟子,这时有此良机,那肯放过?向身旁的鹿清笃使了个眼色,大声喝道:“逆徒杨过,两位祖师爷跟你说话,你不跪下磕头,竟敢倨傲不理?” 杨过回头来,眼光中充满了怨毒,心道:“姑姑伤在你全真教一班臭道士手下,今日暂且不理,日后再来跟你们算帐。”向群道狠狠的扫了一眼,扶着小龙女,移步便行。 赵志敬喝道:“上罢!”与鹿清笃两人双剑齐出,向杨过右胁刺去。赵志敬先前虽身遭剑刺,但伤势不重,这一剑刺向杨过断臂之处,看准了他不能还手,剑挟劲风,使上了毕生的修为劲力。丘处机虽不满杨过狂妄任性,目无尊长,但想起郭靖的重托,又想起和他父亲杨康昔日的师徒之情,喝道:“志敬,剑下留情!” 那一边麻光佐更高声叫骂起来:“牛鼻子要脸么?刺人家的断臂!”他和杨过最合得来,眼见他遇险,便要冲上来解救,苦于相距过远,出手不及。 突见灰影一闪,鹿清笃那高大肥胖的身子飞将起来,哇哇大叫,砰的一声,正好撞在尼摩星身上。以尼摩星的武功,这一下虽出其不意,也决不能撞得着他,但他双腿断了,两只手都撑着拐杖,既不能伸手推挡,纵跃闪避又不灵便,登时撞个正着,仰天一交摔倒。尼摩星背脊在地下一靠,立即弹起,一拐杖打在鹿清笃背上,登时将他打得晕了过去。 这一边杨过却已伸右足踏住了赵志敬长剑,赵志敬用力抽拔,脸孔胀得通红,长剑竟纹丝不动。原来当双剑刺到之时,杨过右手空袖猛地拂起,一股巨力将鹿清笃摔了出去。赵志敬斗然感到袖力沉猛,忙使个“千斤坠”,身子牢牢定住。这一来,长剑势须低垂,杨过提脚下踹,已将剑刃踏在足底。他在山洪中练剑,水力再强亦冲他不倒,这时一足踏定,当真如岳之镇,赵志敬猛力拔夺,那里夺得出分毫? 杨过冷冷的道:“赵道长,当时在大胜关郭大侠跟前,你已明言非我之师,今日何以又提师承之说?也罢,瞧在从前叫过你几声师父的份上,让你去罢!”说完这句话,右足丝毫不动,足底的劲力却突然间消除得无影无踪。 第836章 神雕侠侣(141) 赵志敬正运强力向后拉夺,手中猛地一空,长剑急回,嘭的一响,剑柄重重撞在胸口,正与他猛力以剑柄击打自己无疑。这一击若为敌人运劲打来,他即令抵挡不住,也必以内力相抗,现下自行撞击,那是半点抗力也无,但觉胸口剧痛,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眼前一黑,仰天跌倒。 王处一和刘处玄双剑出鞘,分自左右刺向杨过,突然一个人影自斜刺里冲至,当的一声,两柄长剑荡了开去。这人正是尼摩星,他给鹿清笃撞得摔了一交,虽打倒鹿清笃,但心头恶气未出。推寻原由,全是杨过之故,抡杖跃到,左手拐杖架开了王刘二道长剑,右手拐杖便向杨过和小龙女头顶猛击下去。 杨过心知尼摩星武功了得,单用一只空袖,只怕拂不开他刚柔并济的一击,这时小龙女全身无力,正软软的靠在他身上,于是身子左斜,右手空袖横挥,卷住了小龙女的纤腰,让她靠在自己前胸右侧,左手抽出背负的玄铁重剑,顺手挥出。噗的一声,响声又沉又闷,便如木棍击打败革,尼摩星右手虎口爆裂,一条黑影冲天而起,却是铁杖向上激飞。这铁杖也有十来斤重,向天空竟高飞二十余丈,直落到了玉虚洞山后。 杨过首次以剑魔独孤求败的重剑临敌,竟有如斯威力,也不禁暗自骇然。 尼摩星半边身子酸麻,一条右臂震得全无知觉,他生性悍勇无比,大吼一声,左手铁杖在地下一撑,跃高丈余,跟着劈将下来。杨过心想我剑上刚力已然试过,再来试试柔力,重剑剑尖抖处,已将铁拐黏住,这时只要内力吐出,便能将尼摩星掷出数丈之外,如摔向山壁,更非撞得他筋断骨折不可。他见小龙女如此伤重,满心怨苦,这一下出手原决不容情。正当臂上内力将吐未吐之际,见尼摩星身在半空,双腿齐膝断绝,猛想起自己也断了一臂,不禁起了同病相怜之意,当下重剑不向上扬,反手下压,那铁拐笔直向下戳落,尘土飞扬,大半截戳入了土内。 尼摩星握着铁拐,想要运劲拔起,但左臂经那重剑一黏一压,竟如给人点了穴道一般,半点使不出劲来。杨过道:“今日饶你一命,快快回天竺去罢。”尼摩星脸如死灰,僵在当地,隔了一会,才迸出一句话来:“你的功夫古怪大大的!” 潇湘子和尹克西虽见变出意外,却那猜得到在这一个多月之内杨过已功力大进,还道尼摩星断腿后变得极不济事。尹克西抢上几步,拔起铁拐,递在尼摩星手中。尼摩星接了,在地下一撑,想要远跃离开,岂知手臂麻软未复,一撑之下,竟咕咚摔倒。 潇湘子向来幸灾乐祸,只要旁人倒霉,不论是友是敌,都觉欢喜,心想:“天竺矮子向来好生自负,对我不服,这就可算是完了。眼下高手毕集,快抢先擒了杨过,那正是扬名立威的良机。”纵身而出,喝道:“杨过小子,数次坏了王爷大事,快随老子走罢!” 杨过心想:“姑姑伤重,须得及早救治,偏生眼前强敌甚多,不下杀手,难以脱身。”低声问小龙女道:“痛得厉害吗?”小龙女道:“你抱着我,我……我好欢喜。” 杨过抬起头来,向潇湘子道:“上罢!”玄铁剑指向他腰间,剑头离他身子约有二尺,稳稳平持。潇湘子见这剑粗大黝黑,钝头无锋,倒似是一条顽铁,心想:“这小子剑法迅捷,灵动变幻,果然了得,可是拿了这根铁条,剑法再快也必有限。”说道:“那儿去捡来了这根通火棒儿?”说着便挥纯钢哭丧棒往重剑上击去。 杨过持剑不动,内劲传到剑上,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剑棒相交,哭丧棒登时断成七八截,四下飞散。潇湘子大叫:“不好!”向后急退。杨过玄铁剑伸出,左击一剑,右击一剑,潇湘子双臂齐折。 杨过连败鹿清笃、赵志敬、尼摩星三人,玉虚洞前众人已群情耸动,这次他身不动,臂不抬,纯以内力震断潇湘子的兵刃,众人更不明所以,相顾骇然,均想:“这人的武功当真邪门!” 尹克西是西域大贾,善于鉴别宝物,见杨过以重剑震飞尼摩星的铁拐,早已暗暗吃惊:“此剑如此威猛,大非寻常,剑身深黑之中隐隐透出红光,莫非竟是以玄铁制成?这玄铁是从天上落下的陨石中提炼而得,乃天下至宝,本来要得一二两也是绝难,寻常刀枪剑戟之中,只要加入半两数钱,凡铁立成利器。他却从那里觅得这许多玄铁?再说,这剑若真是通体玄铁,岂非重达四五十斤,又如何使得灵便?”其实这剑重达九九八十一斤,若非如此沉重,杨过内力虽强,也不能发出如许威力。待见潇湘子的哭丧棒断得七零八落,尹克西更知此剑定是神品。他为人尚无重大过恶,只是自小做珠宝买卖,一见奇珍异宝,心中便奇痒难搔,或买或骗,或抢或偷,说什么也要得之而后快。这时见了杨过的重剑,贪念大炽,纵身而出,金龙鞭一抖,往他剑上卷去。 杨过与他在绝情谷同进同出,见他成日笑嘻嘻的甚是随和客气,对他一直不存敌意,见金龙鞭卷到,鞭上珠光宝气,镶满了宝石、金刚钻、白玉之属,让玄铁剑由他软鞭卷住,说道:“尹兄,我和你素无过节,快快撒鞭让路。你这条鞭上宝贝不少,损坏了有点可惜。”尹克西笑道:“是么?”运劲便夺,杨过端凝屹立,却那里撼动得他分毫? 这时尹克西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这剑果是玄铁所铸。金刚钻是天下至坚之物,不论与任何硬物相擦,均能划破对方而己身无损,但金龙鞭鞭梢所镶的大钻在玄铁剑上划过,剑身竟连细纹也不起一条。他心头火热,知对方武功厉害,非出奇策,难夺此剑,笑嘻嘻的道:“杨兄功夫精进若斯,可喜可贺,小弟甘拜下风。”口中说着客套话,左腕一翻,寒光闪动,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猛地探臂,向小龙女胸口直扎过去。 他这一下倒也不是想伤小龙女性命,但知杨过对小龙女情切关怀,见她有难,定然舍命救援,自己声东击西,便能夺到了宝剑。杨过见状,果然一惊。尹克西喝道:“撒剑!”全身之力都运到右臂之上,拉鞭夺剑。 他这一声:“撒剑!”杨过当真依言撒手,挺剑送出。剑长匕短,重剑隔在三人之间,匕首便扎不到小龙女身上。但杨过情急之下,力道使得极猛,连剑带鞭的直撞了过去。尹克西明知此剑甚重,早有提防,却万想不到来势竟如此猛烈,眼见闪避不及,急运内力,双掌疾出,抓住重剑与宝鞭,砰的一声猛响,登时连退了五六步,才勉强拿桩站定,脸如金纸,嘴角边虽犹带笑容,却凄惨之意远胜于欢愉,顷刻间只感五脏六腑都似翻转了,站在当地,既不敢运气,也不敢移动半步,双臂伸前持剑,便如僵了一般。 杨过走近身去,伸手接过玄铁剑,轻轻一抖,只听得丁丁东东一阵响过,阳光照射之下,宝光耀眼,金银珠宝散了满地,一条镶满珠宝的金龙软鞭已震成碎块。 杨过叫道:“金轮国师,咱们的帐是今日算呢,还是留待异日?” 金轮国师见他连败尼摩星、潇湘子、尹克西三大高手,都只一招之间便伤了对手,这少年何以武功大进,实是不可思议。自己上前动手,虽决不致如那三人这般不济,要取胜也必不易,此刻各路英雄聚会,给他一吓便走,颜面何存?心想:“他断了一臂,左手虽然厉害,右侧定有破绽,我专向他右边攻击,韧战久斗。他顾着小龙女的伤势,时候拖久了,心神定然不宁。”整一整袍袖,金银铜铁铅五轮齐持,心知这一战关涉生死荣辱,丝毫大意不得,神色间却仍似漫不在乎,缓步而出,笑道:“杨兄弟,恭喜你又有异遇,得了这柄威猛绝伦的神剑啊!你这件希奇古怪的法宝,只怕老衲也对付不了。”他既无胜算,便先留地步,极力赞誉玄铁重剑,要令旁人觉得,这少年不过运气好,得了一件神异的兵刃而已。 小龙女偎倚在杨过怀中,迷迷糊糊间见金轮国师持轮而上,心想凭杨过一人之力,决计敌他不过,低声道:“过儿,你给我找一把剑,咱们……咱们……一起……一起使玉女素心剑法打他。”杨过胸口一酸,低声道:“姑姑你放心,过儿一人对付得了。”小龙女向左挪移,要尽量遮在杨过身前,为他多挡些灾难。杨过又感激,又欢喜,大声道:“姑姑,咱俩今日一起力战群魔,人生至此,更无余憾。”玄铁剑向前直指。 国师不敢与他正面力拚,纵跃退后,立时呜呜声响,一只灰扑扑的铅轮飞掷过去。杨过举剑便削,铅轮却绕过他身后,回向国师,这一下竟没削中。只听得呜呜、嗡嗡、轰轰之声大作,金光闪闪,银光烁烁,五只轮子从五个不同方位飞袭过来。 杨过生怕牵动小龙女的伤势,凝立不动。国师五轮齐出,仅为佯攻,旨在试探,五轮在二人身旁绕了个圈子,重行飞回。他见杨过并不举剑追击,已明其意,心下暗喜:“你不敢移动身子,加重小龙女伤势,处境之劣,无以复加。我纵跃远攻,已立于不败之地。”对方既断一臂,又要保护伤者,按照国师的身分原不能如此相斗,但他知道良机难再,小龙女一旦伤愈,他二人联手固对付不了,便算小龙女重伤而死,杨过少了牵制,自己也未必能是敌手,只有今日乘势一举而毙,方无后患,至于是否公平,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这情势旁观众人也能瞧得明白,都觉国师太也不够光明磊落。麻光佐大叫:“大和尚,你是英雄,还是混帐王八蛋?” 国师只作没听见,五轮连续掷出,连续飞回,仍绕着杨过和小龙女兜个圈子,又伸手接住。五只轮子忽高忽低,或正或斜,所发声音也有轻有响,旁观众人均给扰得眼花缭乱,心神不定。突然之间,麻光佐“啊”的一声大呼,却是铜轮斜里飞来,猛地转弯,从他头顶掠过,将他头皮削去了一片,头皮连着一丛头发,血淋淋的掉在地下。麻光佐捧头大骂,却也不敢扑上去厮打。 杨过眼见小龙女伤重,多挨得一刻,便少了一分救治机会,暗暗焦急。国师叫道:“小心了!”蓦然间五轮归一,并排向二人撞去,势若五牛冲阵。杨过全身劲力也都贯到了左臂之上,剑尖颤动,当当当三响,挑开了金铜铁三轮,跟着挥剑下击。众人眼前一耀,地下灰尘腾起,银轮和铅轮都已从中劈开,分成四个半圆,掉落在地。 国师大声酣呼,飞步抢上,左手在铜轮上一拨,抓住金铁两轮,向杨过头顶猛砸。杨过迳不招架,玄铁剑当胸疾刺,剑长轮短,轮子尚未砸到杨过头顶,剑头距国师胸口已不到半尺。国师立时后退,上前固然迅疾,退后也快速无伦,也不见他如何跨步,已向左后侧斜退数尺,在这倏忽之间直趋斜退,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功夫。旁观众人目眩神驰,忍不住大声喝采:“好!” 玄铁剑一送即收,杨过回剑向后,当的一响,已将背后袭来的铜轮劈为两半,铜轮尚未分开落地,剑锋横挥,两半片铜轮从中截断,分为四块。玄铁剑虽剑刃无锋,但他运上内力,竟无坚不摧。众人见了国师的绝顶轻功,还喝得出一声采,待见到他这神剑奇威,都惊得寂然无声。 霎时之间,国师的轮子五毁其三,但他全不气馁,舞动金铁双轮,奋勇抢攻。杨过挺剑刺出,国师侧身拗步,避剑出轮,这时轮子不再脱手,虽无法远攻,却比遥掷坚实得多。他绕着杨龙二人,左攻右拒,纵跃酣斗,双轮跳荡灵动,呜呜响声不绝。杨过的玄铁剑却似使得颇为涩滞,但不论国师如何变招,总欺不近杨龙二人三步之内。堪堪斗了四五十招,国师双轮归一,向小龙女砸去。杨过玄铁剑刺出,嗒的一声轻响,抵在金轮边上,两股内力自两件兵刃上传了出来,互相激荡,霎时间两人僵持不动。 杨过只觉对方冲来的劲力绵绵不绝,越来越强,暗自骇异:“此人内力竟如此深厚。”又想:“既至互拚内力,玄铁剑鼓荡冲击的威势便无法施展,这贼秃练功时日久长,功力深厚,为时一久,必占上风。且引他近身,用袖子出其不意的拂他面门。”左臂缓缓退缩,两人原本相距五尺有余,渐渐的相距五尺而四尺半,四尺半而四尺。 国师的弟子达尔巴和霍都一直守在师父身旁,见师父渐占优势,心中大喜,向前走近几步。达尔巴关怀师父的安危,又盼师父别伤了转世投胎的“大师兄”。霍都却是想暗算杨过。他挥动摺扇,似是取凉,其实要俟机发射扇中暗器。 丘处机与王处一见他目光闪烁的缓步上前,便知他要出手助师,二人对望一眼,均想:“杨过虽与我教为敌,但夷夏之争重于一切,且大丈夫光明磊落,是输是赢,当凭真本事取决。终南山岂容奸徒猖狂?”两人各挺长剑,踏上一步,一齐瞪住了霍都。丘王二道这时须发俱白,但久习玄功,满面红光,两柄长剑青光如虹,自有一股凛凛之威,镇慑得霍都不敢妄动。 这时杨过左臂渐渐缩后,相距国师已不过三尺,心想:“这和尚只要再向前半尺,我右手袖子拂将出去,虽不能制他死命,也要打得他头昏眼花。”国师见他右肩忽然微动,已知其意,心想:“你手臂虽断,衣袖尚在,劲力运将上去,也是一件如同软鞭般的利器。我将计就计,拚着受你这一拂,当你挥袖之时,左臂力道必减,那时我乘势全力猛攻,要你身受重伤。” 第837章 神雕侠侣(142) 小龙女靠在杨过身上,一直迷迷糊糊,杨过催动内力,血行加速,全身越来越热。小龙女觉到他脸上发出热气,睁开眼来,见他额角渗出汗珠,伸袖轻轻抹拭,替他抹了几下,见他神色郑重,双目向前直视,便顺着他目光转头瞧去,不禁一惊,原来国师一对铜铃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在面前。但见这双眼中凶光毕露,忙闭上眼睛,待得再次睁开,国师的眼睛又近了些。小龙女与意中人相偎相倚,偏有这么一双恶狠狠的眼睛在旁瞪视,惹厌之极。她这时没想到国师正与杨过拚斗,只知这和尚是个大恶人,又不愿他在这时来打扰自己甜蜜的时光,伸手入怀,取出一枚玉蜂金针,缓缓往国师左眼中刺去。 别说金针之上喂有剧毒,便一枚平常的绣花针刺入眼珠,眼睛也是立瞎。总算小龙女这时只要这对讨厌的大眼移开,没想到弹指射针,而重伤之余,伸手出去时也软弱无力,去势缓慢。 但国师和杨过正自僵持,已至十分紧急的当口,任谁稍有移动,都要立吃大亏。小龙女那金针缓缓刺将过去,国师竟半点也抗拒不得。见金针越移越近,自两尺而一尺,自一尺而半尺,国师大叫一声,双轮向前力送,一个筋斗向后翻出,可是玄铁剑上那股威猛之极的劲力毕竟不能尽数卸去。他刚站定脚步,身子一晃,便坐倒在地。达尔巴和霍都齐叫:“师父!”抢上去相扶。 杨过连劈两剑,将金轮铁轮又劈成两半,跟着踏上两步,挥剑向国师头顶斩落。国师岔了内息,惟觉郁闷欲死,委顿在地,全无抗拒之力。达尔巴举起金杵,霍都举起钢扇,一齐架住玄铁剑。但这一剑斩下来力道奇猛,达尔巴和霍都两人同时双膝一软,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仍挺兵刃,死命撑住。 玄铁剑上劲力愈来愈强,达尔巴和霍都只觉腰背如欲断折,全身骨节格格作响。霍都道:“师哥,你独力支撑片刻,小弟先将师父救开,再来助你。”本来两人合力便已抵挡不住,剩下达尔巴一人,怎挡得住这重剑的威力?但他舍命护师,叫道:“好!”奋力将黄金杵往上挺举。他两人说的都是蒙古语,杨过不明其意,只觉杵上劲力暴增,待要运力下压,霍都已纵身跃开。 岂知霍都并不是设法相救师父,只自谋脱身,叫道:“师哥,小弟回蒙古勤练武功,十年后找上这姓杨的小子,给师父和你报仇!”说着转身急跃,飞也似的去了。 达尔巴受了师弟之欺,怒不可遏,又想起杨过是大师兄转世,何以对师父如此无情无义?大声道:“大师哥,你饶小弟一命,待我救回师父,找那狼心狗肺的师弟来碎尸万段,然后自行投上,任凭大师哥处置。那时要杀要剐,小弟决不敢皱一皱眉头。” 杨过听他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篇,自然不懂,但霍都临危逃命,此人对师忠义,却也瞧得明白,眼见他神色慷慨,也敬重他是条汉子,微一侧头,见小龙女双眼柔情无限的望着自己。霎时之间,一切杀人报仇之念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世间所有恩恩怨怨,全都算不了什么,当下玄铁剑一抬,说道:“你去罢!” 达尔巴站起身来,适才使劲过度,全身脱力,黄金杵拿捏不住,镗的一响,掉在地下。他俯伏在地,向杨过拜了几拜,谢他不杀之恩。这时国师兀自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达尔巴将师父负在背上,大踏步下山而去。 杨过独臂单剑,杀得蒙古六大高手大败亏输。众武士见领头的六人或败或伤,那里还敢出手,抬起负伤的潇湘子、尹克西诸人,顷刻间逃得无影无踪。 麻光佐满头鲜血淋漓,走到杨过身前,挺起大拇指道:“小兄弟,真有你的!”杨过道:“麻大哥,你这些同伴都是存心不良之辈,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定要吃亏,不如辞别忽必烈王爷,回自己老家去罢!”麻光佐道:“小兄弟说得是。”他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见她虽然重伤,仍丰姿端丽,娇美难言,说道:“你和新娘子几时成亲?我留着吃你喜酒,好不好?”他在绝情谷中初会小龙女时见她是个新娘子,一直便当她是新娘子了。 杨过苦笑着摇了摇头,向身周团团围着的数百名道士扫了一眼。麻光佐道:“啊,还有这许多臭道士没打发,我来助你。”杨过心想:“若是以一斗一,这些道人没一个是我敌手。但如他们一拥而上,情势便凶险万分,犯不着叫他枉自送命。”大声说道:“你快快去罢,我一个人对付得了。”麻光佐一楞,猛地会意,鼓掌道:“不错,不错。连大和尚、活僵尸他们都打你不过,这些臭道士中什么用?小兄弟,新娘子,我去也!”倒拖熟铜棍,哈哈大笑,回头便走,只听得铜棍与地下山石相碰,呛啷啷之声不绝,渐渐远去。 杨过重剑拄地,适才和国师这番比拚委实大耗内力,寻思:“金轮国师、潇湘子等互有心病,和我相斗时逐一出手,均盼旁人鹬蚌相争,自己来个渔翁得利。如这六人一拥而上,我就万难抵挡。何况我与金轮国师比拚内力,实已输定,幸得姑姑金针一刺,才令我侥幸得胜。全真教诸道却齐心合力,听从五子号令。群道武功虽不及国师等人,但众志成城,又练有天罡北斗阵,威力比国师等各自为战强得多了。反正我已和姑姑在一起,打到什么时候没了力气,两人一起死了便是。” 丘处机朗声道:“杨过,你武功练到了这等地步,我辈远远不及。这里我教数百人在此,你自忖能闯出重围么?” 杨过放眼望去,见四下里剑光闪烁,每七个道人组成一队,重重叠叠的将自己与小龙女围在垓心。七个中上武功的道人联剑合力,便可和一位一流高手相抗,这时他前后左右,相当于有数十位高手挺剑环伺。 杨过此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哼了一声,跨出一步,立时便有七名道人仗剑挡住。杨过挺剑刺出,七剑同时伸出招架。呛啷啷一响,七剑齐断,七道手中各剩半截断剑,忙向旁跃开。 他剑上威力如此雄浑,丘处机等虽均久经大敌,却也是前所未见。王处一叫道:“璇玑、摇光后击!”杨过心想不理你如何大呼小叫,我只恃着神剑威力向外硬闯便了,当下带着小龙女跨前两步,见又有七名道人转上挡住,立即挥剑横扫。岂知这七名道人这次却不挺剑招架,身形疾晃,交叉换位,从他身前掠过,饶是七人久习阵法,身法快捷,还是“啊、啊”两声呼叫,两名道人已为剑力带到,一伤腰,一断腿,滚倒在地。 便在此时,十四柄长剑已指到了杨龙二人背后,七柄指着杨过,七柄指着小龙女。杨过若回剑后击,虽能将十四柄剑大都荡开,但只要剩下一剑,小龙女也非受伤不可。他微一犹豫,又有七柄剑指到了小龙女右侧。到此地步,他便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已无法解救小龙女了。 丘处机举手喝道:“且住!”二十一柄长剑剑光闪烁,每一柄剑的剑尖离杨龙二人身周各距数寸,停住不动。丘处机道:“龙姑娘、杨过,你我的先辈师尊相互原有极深渊源。我全真教今日倚多为胜,赢了也不光采,何况龙姑娘又已身负重伤。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位便此请回。往日过节,不论谁是谁非,自今一笔勾销如何?” 杨过和全真教原本无甚深仇大怨,当年孙婆婆为郝大通误伤而死,郝大通深自悔恨,愿以一命相抵,此事也已揭过。这次他上终南山来只是为找小龙女,并非有意与全真教为敌,这时听了丘处机之言,心想:“救姑姑的性命要紧,和这些牛鼻子道人相斗,胜败荣辱,何足道哉?”正要出言答允,小龙女的目光缓缓自左向右瞧去,低声问道:“甄志丙呢?” 甄志丙背遭轮砸,胸受剑刺,两下都是致命的重伤,只一时未死,为他同门师弟救在一旁,已奄奄一息,气若游丝,迷迷糊糊中忽听得一个娇柔的声音问道:“甄志丙呢?”这四字说得甚轻,但在他耳中却宛似轰轰雷震一般。也不知他自何处生出一股力气,霍地翻身站起,冲入剑林,叫道:“龙姑娘,我在这儿!” 小龙女向他凝望片刻,见他道袍上鲜血淋漓,脸上全无血色,不由得万念俱灰,颤声道:“过儿,我那日给欧阳锋点中穴道,动弹不得,清白为此人玷污,纵然伤愈,也不能跟你成婚了。但他……但他舍命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她心中光风霁月,但觉事无不可对人言,虽在数百人之前,仍将自己的悲苦照实说了出来。 甄志丙听得小龙女说道:“但他舍命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这几句话传入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自忖一时欲令智昏,铸成大错,自己对小龙女敬若天人,却害得她终身不幸,当真百死难赎其咎,大声叫道:“师父,四位师伯师叔,弟子罪孽深重,乘人之危,污辱了龙姑娘冰清玉洁之身,你们千万不能再难为龙姑娘和杨过。”纵身跃起,扑向众道士手中兀自向前挺出的八九柄长剑,数剑穿身而过,登时毙命。 这一下变故,众人都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齐声惊呼。 群道听了小龙女的言语,又见甄志丙认罪自戕,看来定是他不守清规,以卑污手段玷辱了小龙女。全真五子都是戒律谨严的有道高士,想到此事错在己方,都大为惭愧,但要说什么歉仄之言,却感难以措辞。丘处机向四个师兄弟望了一眼,喝道:“撤了剑阵!”只听得呛啷啷之声不绝,群道还剑入鞘,让出一条路来。 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烛 杨过仍以右手空袖搂在小龙女腰间,支撑着她身子,低声道:“姑姑,咱们去罢!”小龙女甜甜一笑,低声道:“这时候,我在你身边死了,心里……心里很快活。”忽又想起一事,说道:“郭大侠的姑娘伤你手臂,她不会好好待你的。那么以后谁来照顾你呢?”她想到这件事,心中好生难过,低低的道:“你孤苦伶仃的一个儿,你……没人陪伴……” 杨过眼见她命在须臾,伤痛难禁,蓦地想起:“那日她在这终南山上,曾问我愿不愿要她做媳妇,那时我愕然不答,以致日后生出这许多灾难困苦。眼前为时无多,务须让她明白我的心意。”大声说道:“什么师徒名分,什么名节清白,咱们通通当是放屁!通通滚他妈的蛋!死也罢,活也罢,咱俩谁也没命苦,谁也不会孤苦伶仃。从今而后,你不是我师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媳妇!是我妻子!是我老婆!” 小龙女满心欢悦,望着他脸,低声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么?是不是为了让我欢喜,故意说些好听言语?”杨过道:“自然是真心。我断了手臂,你更加怜惜我;你遇到了什么灾难,我也更加怜惜你。”小龙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了你我两人自己,原也没旁人怜惜。” 重阳宫中数百名道人尽是出家清修之士,突然听他二人轻怜密爱,软语缠绵,无不大是狼狈,年老的颇为尴尬,年轻的少不免起了凡心。各人面面相觑,有的不禁脸红。清净散人孙不二喝道:“你们快快出宫去罢,重阳宫乃清净之地,不该在此说这些非礼言语!” 杨过听而不闻,凝视着小龙女的眼,说道:“当年重阳先师和我古墓派祖师婆婆原该好好结为夫妻,不知为了什么劳什子古怪礼教、清规戒律,弄得各自遗恨而终,咱俩今日便在重阳祖师的座前拜堂成亲,结为夫妇,让咱们祖师婆婆出这口恶气。”他对王重阳本来殊无好感,但自起始修习古墓壁上他的遗刻,越练越钦佩,到后来已十分崇敬,隐隐觉得自己便是他的传人一般。小龙女叹了口气,幽幽的道:“过儿,你待我真好。” 当年王重阳和林朝英互有深情,全真五子尽皆知晓,虽均敬仰师父挥慧剑斩情丝,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但想到武学渊深的林朝英以绝世之姿、妙龄之年,竟在古墓中自闭一生,自也无不感叹。这时杨过提起此事,群道中年轻的不知根由,倒没什么,年长的无不心中一震。 孙不二喝道:“先师以大智慧、大定力出家创教,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孤诣,岂是你后生小子所能窥测?你再在此大胆妄为,胡言乱语,可莫怪我剑下无情了。”当日大胜关英雄宴上,杨过拒却孙不二送来长剑,当场使她下不了台。她虽是修道之士,胸襟却远不及丘处机、王处一等人宽宏,她以全真教中尊长身分,受辱于徒孙辈的少年,自不免耿耿于怀。兼之她以女流而和众道群居参修,更是自持綦严,听到杨过竟要在庄严法地、全真教上下向来认为神圣的祖师像前拜堂成亲,怒气勃发,难以抑制,眼见杨龙二人对她的呼喝置若罔闻,唰的一声,长剑又即出鞘。 杨过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寻思:“单凭你这老道姑,自然非我敌手,但一动上手,全真教余人决无袖手之理。我非和姑姑立刻成亲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阳宫去,她万一伤重不治,岂不令她遗恨而终?你骂我‘大胆妄为’,哼,我杨过大胆妄为,又非始于今日。我既说了要在重阳祖师像前成亲,说什么也要做到。”游目四顾,见倒有半数道人已执剑在手,说道:“孙道长,你定要逼我们出去,是不是?” 孙不二厉声道:“快走!自今而后,全真教跟古墓派一刀两断,永无瓜葛,最好大家别再见面!” 杨过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向着通向古墓的小径走了两步,慢慢将玄铁剑负在背上,右袖挥开,伸左臂扶住小龙女,暗暗气凝丹田,突然间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声动林梢。群道斗闻笑声震耳,都是一惊。 第838章 神雕侠侣(143) 他笑声未毕,忽地放脱小龙女,纵身后跃,左手已扣住孙不二右手手腕上的“会宗”、“支沟”两穴。小龙女身无凭依,晃了一晃,便欲摔倒,杨过已拉着孙不二回过来靠在小龙女身后。这一下退后纵前,当真迅如脱兔,乃古墓派的嫡传轻功,群道眼睛还没一瞬,孙不二已落入他掌握,动弹不得。丘处机、王处一、孙不二等久经大敌,本来也防到他会突然发难,擒住一人为质,但见他既收起兵刃,走向出宫的小径,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龙女,料定他已知难而退,那知他竟长笑扰敌,而衣袖放开小龙女、还剑背上两事,竟成为腾出手来擒获孙不二的手段。群道齐声发喊,各挺长剑,但孙不二既入其手,谁都不敢上前相攻。 杨过低声道:“孙道长,多有得罪,晚辈回头向你赔礼。”拉着她手腕,和小龙女缓步走向重阳宫后殿。群道跟随在后,满脸愤激,却无对付之策。 进侧门、过偏殿、绕回廊,杨龙二人挟着孙不二终于到了后殿。杨过回过头来,朗声说道:“各位请都站在殿外,谁都不可进殿一步。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如要动手,我二人和孙道长一起同归于尽便了。” 王处一低声问:“丘师哥,怎么办?”丘处机道:“暂且不动,见机行事。瞧来他也不敢加害孙师妹。”这几人一生纵横江湖,威名远振,想不到临到暮年,反受一个初出道的少年挟制,想想固然有气,却也不禁失笑。 杨过拉过一个蒲团,让孙不二坐下,说道:“对不住!”伸手点了她背心的“大椎”“神堂”两穴,令她不能走动,见群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进来,扶着小龙女站在王重阳画像之前,双双并肩而立。 只见画中道人手挺长剑,风姿飒爽,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肖像之旁题着“活死人”三字。画像不过寥寥几笔,但画中人英气勃勃,飘逸绝伦。杨过幼时在重阳宫中学艺,这画像见之已熟,早知是祖师爷的肖像,这时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阳的画像,虽然此是正面而墓中之画是背影,笔法却一般无异,说道:“这画也是祖师婆婆的手笔。”小龙女点点头,向他甜甜一笑,低声道:“咱俩在重阳祖师画像之前成亲,而这画正是祖师婆婆所绘,当真再好不过。” 杨过踢过两个蒲团,并排放在画像之前,大声说道:“弟子杨过和弟子龙氏,今日在重阳祖师之前结成夫妇,此间全真教数百位道长,都是见证。”说罢跪在蒲团之上,见小龙女站着不跪,说道:“咱们就此拜堂成亲,你也跪下来罢!”小龙女沉吟不语,双目红润,盈泪欲滴。杨过柔声道:“你有什么话说?在这里不好么?”小龙女颤声道:“不,不是!”她顿了一顿,说道:“我既非清白之躯,又是个垂死之人,你何必……你何必待我这样好?”说到这里,泪珠从脸颊上缓缓流下。 杨过重行站起,伸衣袖给她擦了擦眼泪,笑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么?”小龙女抬头望着他,只听他柔声道:“我真愿咱两个都能再活一百年,让我能好好待你,报答你对我的恩情。倘若不能,倘若老天爷只许咱们再活一天,咱们便做一天夫妻,只许咱们再活一个时辰,咱们就做一个时辰的夫妻。”小龙女见他脸色诚恳,目光中深情无限,心中激动,真不知要怎样爱惜他才好,凄苦的脸上慢慢露出笑靥,泪珠未干,神色已欢喜无限,在蒲团上盈盈跪倒。 杨过跟着跪下。两人齐向画像拜倒,均想:“咱二人虽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日此时,福缘深厚已极。过去的苦楚烦恼,来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什么。”两人相视一笑,在蒲团上磕下头去。 杨过低声祝祷:“弟子杨过和龙氏真心相爱,始终不渝,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妇。”小龙女也低声道:“愿祖师爷保佑,让咱俩生生世世,结为夫妇。”杨过又道:“祖师爷,弟子杨过冒犯了全真教,真正对不住之至,这里跟您老人家磕头赔罪。弟子对祖师爷,心中实在尊敬万分。全真教今后若有所需,弟子奉命驱策,必效奔走之劳。”说着又磕了几个头。 孙不二坐在蒲团之上,身子虽不能移动,于两人言语神情却都听得清楚,瞧得明白,但觉二人光明磊落,所作所为虽荒诞不经,却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时和马钰新婚燕尔的情景来。又听得杨过说冒犯了全真教,磕头赔罪,今后奉命驱策。她本来满脸怒容,待杨龙二人交拜站起,脸上神色已大为柔和。 杨过心想:“此刻咱二人已结成夫妻,即令立时便死,也已无憾。”原先防备群道闯入阻挡之心登时尽去,向小龙女笑道:“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间众所知闻,你却也是个大大的叛徒。”小龙女道:“是啊。师父不许我收男弟子,更不许我嫁人,我却没一件遵守。咱二人灾劫重重,原本罪有应得。”杨过朗声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师和祖师婆婆英雄豪杰,胜过你我百倍,他们却不敢成亲。两位祖师泉下有知,未必便说咱们的不是!”他说这番话神采飞扬,当真有俯仰百世、前无古人之概。 便在此时,屋顶上喀喇一声猛响,砖瓦纷飞,椽子断折,声势惊人,只见屋顶破洞中落下一口巨钟,对准孙不二的头顶直堕下来。 杨过与小龙女在殿上肆无忌惮的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人等无不愤怒。刘处玄沉吟半晌,心生一计,俯耳与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三人说了。三道连连点头,向门下弟子低声嘱咐几句,乘着杨龙二人转身向里跪拜之时,到前殿取下一口重达千余斤的大铜钟,刘、丘、王、郝四道共托,飞身上了殿顶,料准了方位,猛地向下砸落,撞破一个大洞,对准孙不二摔将下来。四道武功了得,巨钟虽重,落下时却无数寸之差,只要将孙不二罩在钟内,杨过一时伤她不得,群道一拥而上,他二人岂不束手受缚? 杨过见巨钟跌落,已知其理,立即抽玄铁剑刺出,势挟风雷,只听得当的一响,嗡嗡不绝,剑尖已刺到铜钟。那口钟虽重达千斤,但这一剑劲力奇强,又从旁而至,巨钟凌空一偏,向前斜了两尺,这一落下,便要压在孙不二身上。刘处玄等四人在殿顶破洞中看得明白,齐声惊呼,心中大恸,万料不到这少年剑上竟有如斯神力,眼见孙不二便要血肉横飞,给巨钟压得惨不可言。刘处玄双目一闭,不敢再看,却听丘处机欢声叫道:“多谢手下留情!”刘处玄睁开眼来,不由得大奇,只见那口钟竟仍将孙不二全身罩住了,钟旁既无血肢残迹,连孙不二的道袍也没露出一截。 原来杨过眼见这一剑推动巨钟,孙不二非立时毙命不可,突然心想:“今日是我夫妇大喜日子,何苦伤害人命?这老道姑不过脾气乖僻,又不是有甚过恶。”心念甫动,右手袖子着地拂出,推动孙不二身下蒲团,将她送入了钟底。 刘丘王郝四道在殿顶又惊又喜,均觉不便再与杨过为敌,但各人门下的弟子早已受嘱,一待巨钟落下,立时抢入进攻。他们在殿外也瞧不见钟底的变化,只听得巨声突作,尘土飞扬,各人发一声喊,挺着长剑便攻进殿来。 杨过将玄铁剑往背上一插,伸臂抱了小龙女往殿后跃去。 丘处机叫道:“众弟子小心,不可伤了他二人!”语音洪亮,虽在数百人呐喊叫嚷声中,各人仍听得清清楚楚。众弟子追向殿后,大声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贼!”“小贼亵渎祖师爷圣像,别让他走了!”“快快,你们到东边兜截!”“长春真人吩咐,不可伤了他二人!” 刘处玄于跃上殿顶之前,已先在殿后院子中伏下二十一名硬手。杨过刚转过屏门,便见院子中剑光闪闪,知有人拦截。心想:“不如从殿顶破洞中窜出。上面虽有四个高手,但这四人谅来不致对我施展杀招。”抱了小龙女纵回殿中。小龙女双手抱着他头颈,柔声道:“反正我们已结成夫妇,在这世上心愿已了。冲得出固好,冲不出也没什么。”杨过道:“不错!”右腿飞起,左腿鸳鸯连环,砰砰两声,将两名道士踢出殿去。殿上不比玉虚洞前宽阔,挤满了道人,北斗阵法施展不开,但杨过左臂抱着小龙女后,只能出腿伤敌,却也无法突出重围,心中暗恨:“这些牛鼻子布不成阵法,倘若我尚有一臂,焉能困得住我二人?”砰的一声,又有一名道人给他踢开,飞身跌出,撞到了两人。 正纷乱间,突然殿外奔进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后却跟进一大群蜜蜂,正是老顽童周伯通。后殿中本就乱成一团,多了个周伯通,众弟子一时也没在意,但蜜蜂飞进来后却立时乱叮乱刺。这些蜜蜂殊非寻常,乃小龙女在古墓中养驯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遭叮,登时痛痒难当,有的忍耐不住,在地下打滚呼叫,更乱上加乱。 周伯通本来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靖,但偷了小龙女的玉蜂蜜浆后,生怕再见到她,襄阳城是不去的了,便上终南山来,要找到赵志敬问个明白,何以胆敢害得师叔祖九死一生。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浆,渐渐琢磨出了一些指挥蜜蜂的门道。道上玩弄蜜蜂,那也罢了,一到终南山上,登时惹出了祸事。山上玉蜂闻到玉蜂蜜浆的甜香,纷纷赶来。玉蜂惯于小龙女的手势呼叱,周伯通自然驱之不动,非但驱之不动,而且不肯和他干休。老顽童见情势不妙,只得飞奔逃入重阳宫来,想找个处所躲避,正好赶上宫中闹得天翻地覆,热闹无比。 他见小龙女和杨过都在殿中,又惊又喜,忙将玉蜂蜜浆瓶子向小龙女抛去,叫道:“乖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这批蜜蜂老太爷,好姑娘快来救命。”杨过袍袖拂出,兜住了瓶子,小龙女微微含笑,伸手接过。 这时殿上蜂群飞舞,丘处机等从殿顶跃下向师叔见礼,请安问好。郝大通大叫:“快取火把来!”众门人有的袍袖罩脸,有的挥剑击蜂,也有数人应声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处机等人,他额头给玉蜂刺了两下,已肿起高高两块,只盼找个蜜蜂钻不进的安稳处所躲避,见地下放着一口巨钟,心中大喜,忙运力扳开铜钟,却见钟下有人。他也不看是谁,说道:“劳驾劳驾,让我一让。”将孙不二推出钟外,自行钻入,一松手,腾的一声,巨钟重又合上,心中得意:“任你几千头几万头蜜蜂追来,你们总不能合力掀开这口大钟,再也咬不到我老顽童一口了!” 杨过低声道:“你指挥蜜蜂相助,咱们闯出去。”小龙女听到他说话中含有嘱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好啊,他终于不再当我是师父,真的当我是他媳妇了。”当即应道:“是!”极为温柔顺从,举起蜂蜜瓶子挥舞几下,呼叱数声。 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间便集成一团,小龙女不住挥手呼叱,大群玉蜂分成两队,一队开路,一队断后,拥卫着杨龙二人向后冲了出去。 周伯通这么来一搅局,丘处机等又惊又喜,又是好笑,眼见杨龙二人退向殿后,喝住众门人不必追赶。王处一解开了孙不二的穴道,丘处机便去扳那巨钟。周伯通躲在钟里,不知钟外情形,猛觉那钟给人扳动,似要揭开,大叫:“乖乖不得了!”双臂伸出,撑住钟壁,喝声:“下来!”丘处机内力不及他深厚,当的一声响,那钟离地半尺,又盖了下去。丘处机笑道:“周师叔又在开玩笑了,来,咱们一齐动手!” 当下丘处机、王处一、刘处玄、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抵在钟上向外推出,齐声喝道:“起!”四股大力挤在一起,将钟抬得离地三尺,却见钟底下空荡荡的并无人影,周伯通已不知去向。原来他手脚张开,撑在钟壁之内,连着巨钟给一齐抬起,旁人自然瞧他不见。四人“咦”的一声,一怔之间,一条人影一晃,周伯通哈哈大笑,站在钟旁。 丘处机等重又上前见礼。周伯通双手乱摇,叫道:“罢了,罢了,乖孩儿们平身免礼!”这时丘处机等均已须发皓然,周伯通却仍叫他们“乖孩儿”。 众人正要叙话,周伯通瞥眼见到赵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大喝一声,纵上去一把抓住,骂道:“贼牛鼻子,还想逃么?”左手将巨钟一推,掀高两尺,右手将他往钟底掷去,左手松开,巨钟合上,口中还喃喃不绝的骂道:“贼牛鼻子,贼牛鼻子。”这时大殿上除他一人,其余个个都是道人,他大骂“贼牛鼻子”,把王重阳的徒子徒孙一起都骂了。丘处机等深知师叔的脾气,也不以为忤,不禁相对莞尔。 王处一道:“师叔,赵志敬不知怎么得罪了您老人家?弟子定当重重责罚。”周伯通道:“嘿嘿,这贼牛鼻子引我到山洞里去盗旗,却原来藏着红红绿绿的大蜘蛛,剧毒无比,一咬之下,老顽童老命难保,幸亏那小姑娘救我,咦,那小姑娘呢?蜜蜂那里去了?”他说话颠三倒四,王处一那里懂得,只见他东张西望的找寻小龙女。 便在此时,十余名弟子赶来报道,杨龙二人退到了后山藏经阁楼上,众弟子不敢用火把烧蜂,怕延烧道藏。丘处机等吃了一惊,那藏经阁是全真教重地,历代道藏、王重阳和七弟子的著作,以及教中重要文卷均藏在阁中,若有疏虞,损失不小。丘处机道:“咱们过去瞧瞧,杨过手下留情,没伤了孙师妹,大可化敌为友。”孙不二道:“不错!”当下众人一齐赶向后山藏经阁去。 王处一见门下首徒赵志敬给周伯通罩在钟内,心想:“周师叔行事胡涂,这事未必便是志敬之错,回头再详细查问。”生怕巨钟密不通风,闷死了他,叫来三名弟子相助,奋力将钟扳高数寸,伸足拨过一块砖头,垫在钟沿之下,留出数寸空隙通气,随后跟去。 第839章 神雕侠侣(144) 到得藏经阁前,只见数百名弟子在阁前大声呼噪,却无人敢上楼去。丘处机朗声叫道:“杨龙二位,咱们大家过往不咎,化敌为友如何?”过了一会,不闻阁上有何声息。丘处机又道:“龙姑娘身上有伤,请下来共同设法医治。敝教门下弟子决不敢对两位无礼。丘某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无片言只语失信于人。”半晌过去,仍然声息全无。 刘处玄心念一动,说道:“他们早已走啦!”丘处机道:“怎么?”刘处玄道:“你瞧群蜂乱飞,四下散入花丛。”从弟子手中接过一个火把,抢先飞步上阁。 丘处机等跟着拾级上阁,果见阁中唯有四壁图书,并无一人,居中书案上却放着那瓶玉蜂浆。周伯通如获至宝,一把抢起,收入怀中。众人在阁中前后察看,见图书并无散失,只一堆图书放在地板上,盛书的木箱却已不见。忽听郝大通叫道:“他们从这里走了!”众人循声走到阁后窗口,只见木柱上缚着一根绳索,另一端缚在对面山崖的一株树上。藏经阁与山崖之间隔着一条深涧,原本无路可通,想不到杨过竟会施展轻功,抱着小龙女从绳索上越谷而去。 杨过和小龙女在重阳宫后殿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风,但此时见他二人全身而退,全真五子相视苦笑,心中倒也松了。孙不二本来最为愤慨,但她在殿上既见他二人情意真挚,杨过磕头赔罪,又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性命,不禁爽然若失,默无一语。 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询问蒙古大汗降旨敕封、甄赵两派争斗、小龙女突然来攻等等情由。李志常和宋德方等据实一一禀告。丘处机潸然泪下,说道:“志丙玷人清白,确是大错,但他维护我教忠义,誓死不降蒙古,算得一件大功。”王处一道:“志丙过不掩功,为人持身,确有大过,然而大义凛然,咱们仍当认他为代掌教真人。”刘处玄、郝大通等齐声称是。丘处机又道:“若不是龙姑娘适于此时来挡住敌人,我教已然覆没。龙姑娘实是我教的大恩人,此后非但不可对他夫妇有丝毫无礼,还须设法报恩才是。唉,我们失手打伤了她,不知……不知……”料想她伤重难治,深自歉疚。 丘处机等忙于追询前事,处分善后,周伯通却丝毫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把那瓶玉蜂蜜浆拿在手中把玩,几次想要揭开瓶塞诱蜂,总怕招之能来、却不能挥之而去。这时一名弟子上前禀报,说有五名弟子为玉蜂螫伤,痛痒难当,请师长设法。郝大通想起当年孙婆婆闯宫赠蜜之事,说道:“这瓶玉蜂蜜浆,料来便是龙姑娘留下给咱们治伤的。师叔,请你把蜜浆赐给五个徒孙,让他们分服了罢。” 周伯通双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说道:“不知怎的,忽然找不到啦。”郝大通明明见他适才还拿在手中把弄,怎会突然不见,定是不肯交出,但他身为长辈,却不便用言语挤兑,不由得好生为难。周伯通袍袖一拂,在身上拍了几下,说道:“我没藏起来啊,你可别疑心我小气不给。要不要我脱光衣裤给你们瞧瞧?” 原来老顽童贪玩爱耍、不分轻重缓急的脾性到老不改,心想几个牛鼻子给蜂儿叮了几下,最多痛上半天,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这瓶宝贵的蜜浆可不能给人,是以郝大通一开口,他便将蜜浆塞入袖中,顺着衣袖溜下,沿胸至腹,肚子一缩,瓶子钻入裤子,从裤管中慢慢溜到脚背,轻轻落在地下。他内功精深,全身肌肉收放自如,将那小瓶送到地下,竟没发出半点声息。 王处一心想:“师叔既不肯交出,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时,突然上前开口,叫他没法推托。只要大伙儿一走开,他定然熬不住,立时便会取出。此时处置逆徒赵志敬要紧,若不是甄志丙宁死不屈,我教数十年清誉岂非便毁在这逆徒手中?”他想到此处,厉声说道:“郝师弟,治伤之事,稍缓不妨,咱们须得先处决逆徒赵志敬!”全真五子相交数十年,师兄弟均知王处一正直无私,赵志敬虽是他的首徒,但犯了叛教大罪,他决不致徇情回护。各人均想:“这逆徒卖教求荣,戕害同门,决计饶他不得。” 忽听得巨钟底下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周师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浆还你,否则我一口吃得干干净净,左右也是个死罢了!”周伯通吃了一惊,踏开一步,果然那瓶蜜浆已失影踪。原来他站在巨钟之旁,赵志敬伏在钟下,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听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浆不得,当下从砖头垫高的空隙中伸手取过。 他以这瓶小小的蜜浆要挟,企图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绝望之中只要有一线生机,也要挣扎到底。周伯通听他如此说,果然大急,叫道:“喂喂,你千万不可把蜜浆吃了,其他一切,都好商量。”赵志敬道:“那你须得答允救我性命。” 全真五子都是一惊,心想倘若师叔出口答允,便不能处置赵志敬了。丘处机急道:“师叔,此人罪大恶极,万不可饶。”周伯通将头贴在地下,向着钟内只叫:“喂喂,千万不可吃了蜜浆!”刘处玄道:“师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浆,并不为难。咱们今日已与龙姑娘释愆解仇,待会可到古墓去求几瓶来。龙姑娘既肯给你第一瓶,再给你十瓶八瓶也不为难!”周伯通摇头道:“未必,未必!”心想:“你道这瓶蜜浆是她给的吗?是我偷来的。她离藏经阁时匆匆忙忙,不及携带,若问她再要,她未必便给,纵然给了,也必让你们拿去当药吃了,那里还有我的份儿?” 只听一阵轻轻的嗡嗡之声,五六只玉蜂从院子中飞进后殿,殿门关着,在长窗上不住碰撞,无法觅路出去。周伯通心念一动,说道:“赵志敬,你拿去的只怕并非玉蜂蜜浆。”赵志敬急道:“是的,是的,为什么不是?”周伯通道:“好,那你将瓶塞拔开,让我闻一闻再说。倘若不是,不用多说废话。”赵志敬忙拔开瓶塞,道:“你闻呀,难道不是?”周伯通鼻孔深深吸气,道:“唔,唔,好像不是!待我再闻几下。” 赵志敬双手紧紧抓住玉瓶,生怕他掀开巨钟,夹手硬夺,口中只道:“你闻这股甜香,闻这股甜香!”玉蜂蜜浆芳香无比,瓶塞一开,便即满殿馥郁。周伯通打了个喷嚏,笑道:“我伤风没好,鼻子不大管用!”一面转头向丘处机等挤眉弄眼。赵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缓兵之计,说道:“你如伸手碰一碰铜钟,我便把蜜浆吃个精光。”这时几只玉蜂已闻到蜜香,飞到了钟边。周伯通袍袖一挥,喝道:“进去叮他!”玉蜂未必便听他号令,但钟底传出的蜜香越来越浓,果然嗡嗡数声,从钟底的空隙中钻了进去。 只听得赵志敬大声狂叫,跟着当的一响,香气陡盛,显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针,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道:“臭牛鼻子,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开巨钟,后院中剩下的玉蜂闻到蜜香,纷纷涌进,都钻进了钟底。周伯通吃过玉蜂的苦头,倒也不敢走近。但见钻入钟底的玉蜂越来越多,巨钟之内又有多大空隙,赵志敬身上沾满蜜浆,一举手一摇头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给刺了几百针。众人初时还听到他狂呼惨叫,过了片刻,终于寂然无声,不知是否中毒过多,死活难知。 周伯通一把抓住刘处玄的衣襟,道:“好,处玄,你去向龙姑娘给我要十瓶八瓶蜜浆来罢。”刘处玄皱起眉头,好生为难,他适才只求周伯通不可贸然答允赵志敬饶命,以致把话说得满了,其实全真五子以一招“七星聚会”合力打伤小龙女,伤势未必能愈,怎说得上“释愆解仇”四字?这时给周伯通扭住胸口,只得苦笑道:“师叔放手,处玄去求便是!”转身向后山古墓走去。 丘处机等知道此行甚为凶险,倘若小龙女平安无事,那还罢了,连要蜜浆都能成功,但若伤重而死,不知将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杨过手里,齐声道:“大伙儿一起去。” 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阳以来便不许全真教弟子踏进一步,众人恪遵先师遗训,走到林缘而止。丘处机气运丹田,朗声道:“杨少侠,龙姑娘的伤势还不妨事么?这里有几枚治伤的九转灵宝丸,请来取去。”周伯通低声道:“是啊,是啊!要人家的蜜浆,也得拿些什么去换!”隔了半晌,不听得有人回答。丘处机提气又说了一遍,林中仍寂无声息,举目往林中望去,阴森森浓荫匝地,头顶枝桠交横,地下荆棘丛生。 刘处玄和郝大通沿着林缘走了一遍,浑不见有人穿林而入的痕迹,看来杨过和小龙女并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终南山去了。众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阳宫中,喜的是杨龙二人远去,愁的是小龙女如若不治,全真教实有无穷后患。那老顽童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愁的自是为了取不到玉蜂蜜浆,喜的却是不必和小龙女会面,以免揭穿他窃蜜之丑。 全真五子虽在终南山上住了数十年,却万万猜想不到杨过和小龙女到了何处。 杨龙二人在玉蜂掩护下冲向后院,奔了一阵,见一座小楼倚山而建,杨过知是重阳宫要地之一的藏经阁,抱着小龙女拾级上楼。两人稍喘得一口气,便听得楼下人声喧哗,已有数十名道人追到,但怕了玉蜂,不敢抢上。 杨过将小龙女放在椅上坐稳,察看周遭情势,见藏经阁之后是一条深达数十丈的溪涧。山涧虽深,好在并不甚宽,他身边向来携带一条长绳,用以缚在两棵大树之间睡觉,以稍慰相思之意,于是将长绳一端缚在藏经阁柱上,拉着绳子纵身窜跃,荡过涧去,拉直了绳子,将另一端缚在一棵大树上,然后施展轻身功夫从绳上走回。 他走到小龙女身边,柔声说道:“咱们去那里呢?”小龙女道:“你说到那里,我便跟你到那里。”杨过笑道:“这便叫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他顿了一顿,又问:“你心中最想去那里呢?”小龙女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向往之色。杨过知她最盼望的便是回古墓旧居,但如何进入却大费踌躇,耳听得楼下人声渐剧,此处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龙女的心思,小龙女也知他心思,柔声道:“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微笑道:“只要跟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杨过心想:“这是咱们婚后她第一个心愿,说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我如不能为她做到,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顾,听着楼下喧哗之声,心中更乱,瞥眼见到西首书架后堆着一只只木箱,心念一动:“有了!”当即抢步过去,见箱上有铜锁锁着,伸手扭断锁扣,打开箱盖,见箱中放满了书籍,提起箱子倒了转来,满箱书籍都散在地下,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达八分,甚是坚固。跃起来伸手到书架顶上一摸,果然铺满油布,那是为防备天雨屋漏,浸湿贵重图书而设。他扯了两块大油布放在箱内,踏着绳索将箱子送到对涧,然后回来抱了小龙女过去,笑道:“咱们回家去啦。” 小龙女甚喜,微笑道:“你这主意儿真好。”杨过怕她耽心,安慰道:“这剑无坚不摧,潜流中若有山石挡住箱子,一剑便砍开了。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会气闷的。”小龙女微笑道:“便只一点不好。”杨过一怔道:“什么?”小龙女道:“我要有好一会儿见你不着啦。” 到得对涧,杨过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说道:“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带来啦,你说怎么办?”小龙女脸色大变,颤声道:“你带来了郭大侠……郭大侠的姑娘?”杨过见她神色有异,一楞之间,已然会意,知她误会自己带了郭芙来,俯下头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低声道:“是那个生下只有一个月、还不会斩断人家手臂的女娃儿!”小龙女登时羞得满脸通红,深深藏在杨过怀里,不敢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道:“咱们只好把她带到墓里去啦,在这荒山野地中放着,再过半天便得要了她小命。”杨过心想在重阳宫中耽搁了这么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心下惴惴,当下将小龙女放入箱中,抗在肩头,快步寻到山洞前,却不闻啼哭之声,心中更惊,拨开荆棘,只见郭襄沉睡正酣,双颊红红的似搽了胭脂一般。两人大喜。小龙女伸手道:“我来抱。”杨过将郭襄放入她怀中,抗了木箱又行。 这时终南山的道人都会集在重阳宫中,沿路无人撞见。行过一片瓜地,杨过把道人所种的南瓜摘了八九个放入箱中,笑道:“足够咱们吃七八天的了。”过不多时,已到了溪流之边。他低头吻了吻小龙女的面颊,轻轻合上箱盖,将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两层,用长绳绑住了,然后将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气,拉着箱子潜了进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练气功,再在这小小溪底潜行自毫不费力,溪水钻入地底后忽高忽低,他循着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剑劈削便过。生怕小龙女在箱中气闷,行得极为迅速,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已钻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开箱盖,见小龙女微有晕厥之状,她虽会闭气之法,但重伤后挨不得辛苦。郭襄却大喊大叫,极是精神。原来她吃了一个多月的豹乳,竟比常儿壮健得多。小龙女微微一笑,低声道:“咱们终于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双目。杨过不再扶她起身,便拉着木箱,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见桌椅倾倒,床几歪斜,便和那日两人与李莫愁师徒恶斗一场之后离去时无异。杨过眼望石室,看着这些自己从小使用的物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欢喜,却又带着许多伤感。他呆呆出了会神,忽觉得一滴水点落上手背,回过头来,见小龙女扶椅而立,眼中泪水缓缓落下。 第840章 神雕侠侣(145) 两人今日结成了眷属,长久来的心愿终于得偿,又回到了旧居,从此和尘世的冤仇、烦恼、愁苦不再有丝毫牵缠纠葛,但两人心中,却都深自伤感,悲苦不禁。两人都知道,小龙女受了这般重伤,既中了国师金轮撞砸,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扑击,她娇弱之躯,如何抵受得住? 两人这么年轻,都一生孤苦,从来没享过什么真正欢乐,突然之间得到了世间最大的福气,却立时便要生生分手! 杨过呆了半晌,到孙婆婆房中将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重行搭起,铺好被褥,扶着小龙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积存的食物都已腐败,一坛坛的玉蜂蜜浆却不会变坏。他倒了小半碗蜜浆,用清水调匀,喂着小龙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饱饱的,这才自己喝了一碗。他想:“我须得打起精神,叫她欢喜。我心中悲苦,脸上却不可有丝毫显露。”找了两根最粗的蜡烛用红布裹了,点在桌上,笑道:“这是咱俩的洞房花烛!” 两枝红烛一点,石室中登时喜气洋洋。小龙女坐在床上,见自己身上又是血渍,又是污泥,微笑道:“我这副怪模样,那像个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过儿,请你到祖师婆婆房里,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来。好不好?” 杨过虽在古墓中住了几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时不敢擅入,她的遗物更从来不敢碰触,听小龙女这么说,笑道:“对丈夫说话,也不用这般客气。”过去将床头几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来。那箱子并不甚重,也未加锁,箱外红漆描金,花纹雅致。 小龙女道:“我听孙婆婆说,这箱中是祖师婆婆的嫁妆。后来她没嫁成,这些物事自然没用了。”杨过“嗯”了一声,瞧着这口花饰艳丽的箱子,但觉喜意之中,总带着无限凄凉。他将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开箱盖,果见里面放着珠镶凤冠,金绣霞帔,大红缎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虽相隔数十年,仍灿烂如新。小龙女道:“你取出来,让我瞧瞧。” 杨过把一件件衣衫从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钿镶嵌的梳妆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饰盒子。梳妆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干了,香油还剩着半瓶。首饰盒一打开,二人眼前一亮,但见珠钗、玉镯、宝石耳环,富丽华美,闪闪生光。杨龙二人少见珠宝,也不知这些饰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心血。 小龙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好不好?”杨过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儿再打扮。”小龙女摇头道:“不,今日是咱俩成亲的好日子。我爱做新娘。那日在绝情谷中,那公孙止要和我成亲,我可没打扮呢!”杨过微笑道:“那算什么成亲?只是公孙老儿的妄想罢啦!” 小龙女拿起胭脂,调了些蜜水,对着镜子,着意打扮起来。她一生之中,这是第一次调脂抹粉,她脸色本白,实不须再搽水粉,只是重伤后全无血色,双颊上淡淡搽了一层胭脂,果然大增娇艳。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头,叹道:“要梳髻子,我可不会,过儿你会不会呢?”杨过道:“我也不会!你不梳还更好看些。”小龙女微笑道:“是么?”把乱了的头发略一梳顺,戴上耳环,插上珠钗,手腕上戴了一双玉镯,红烛掩映之下,当真美艳无比。她喜孜孜的回过头来,想要杨过称赞几句。 一回头,只见杨过泪流满面,悲不自胜。小龙女一咬牙,只作不见,微笑道:“你说我好不好看?”杨过哽咽道:“好看极了!我给你戴上凤冠!”拿起凤冠,走到她身后给她戴上。小龙女在镜中见他举袖擦干了泪水,再到身前时,脸上已强作欢容,笑道:“我以后叫你娘子呢,还是仍然叫姑姑?”小龙女心想:“还说什么‘以后’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后’么?”但仍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气啦!”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什么?今天可以说给我听了罢。”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的,师父只叫我作龙儿。”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龙儿。咱俩扯个直,谁也不吃亏。等到将来生了孩儿,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妈!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妇儿……” 小龙女听着他这么胡扯,咬着牙齿不住微笑,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伏在箱子上哭了出来。杨过抢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龙儿,你不好,我也不好,咱们何必理会以后。今天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的。咱俩今儿欢欢喜喜的,谁也不许去想明天的事。”小龙女抬起头来,含泪微笑,点了点头。 杨过道:“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我来帮你穿上!”扶着小龙女身子,将金丝绣的红袄红裙给她穿上。小龙女擦去了眼泪,补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红烛之旁。这时郭襄睡在床头,睁大两只乌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在她小小的心中,似乎也觉小龙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龙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没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杨过道:“让我再找找,瞧有什么俊雅物儿。”说着将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龙女见他拿出一朵金花,便拿起来给他插在头发上。杨过笑道:“不错,这就有点像了。”翻到箱底,只有一叠信札,用一根大红丝带缚着,丝带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转成深黄。 杨过拿了起来,道:“这里有些信。”小龙女道:“瞧瞧是什么信。”杨过解开丝带,见封皮上写的是“专陈林朝英女史亲启”,左下角署的是一个“喆”字。底下二十余封,每封都是一样。杨过在重阳宫中曾听人说过祖师爷的事迹,知道王重阳出家之前名叫“王喆”,笑道:“这是重阳祖师写给祖师婆婆的情书,咱们能看么?”小龙女自幼对祖师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看!” 杨过笑着又用丝带将一束信缚好,道:“孙老道姑他们古板得不得了,见咱俩在重阳祖师的遗像前拜堂成亲,便似大逆不道、亵渎神圣一般。我就不信重阳祖师当年对祖师婆婆没情意。倘若拿这束信让他们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脸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说,一面望着小龙女,不禁为林朝英难过,心想:“祖师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来曾不止一次的试穿嫁衣。咱俩可又比她幸运得多了。” 小龙女道:“不错,咱俩比祖师婆婆幸运,你又何必不快活?” 杨过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没说话,你竟猜到了我心思。”小龙女抿嘴笑道:“若不知你心思,怎配做你媳妇?”杨过坐到床边,伸左臂轻轻搂住了她。两人心中都说不出的欢喜,但愿此时此刻,永远不变。偎倚而坐,良久无语。 过了一会,两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相视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顽皮神色,明知不该私看先师的密札,但总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杨过道:“咱们只看一封,好不好?决不多看。”小龙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得紧呢,好,咱们只看一封。” 杨过大喜,伸手拿起信札,解去丝带。小龙女道:“倘若信中的话教人难过伤心,你便不用念给我听。”杨过微微一顿,道:“是啊!”心想王林二人一番情意后来并无善果,只怕信中真是愁苦多而欢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龙女道:“不用先耽心,说不定是很缠绵的话儿。” 杨过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见:前日我师与鞑子于恶波冈交锋,中伏小败,折兵四百……”一路读下去,均是义军和金兵交战的军情。他连读几封,信中说的都是兵戈金革之事,没一句涉及儿女私情。杨过叹道:“这位重阳祖师固然是男儿汉大丈夫,一心只以军国为重,但寡情如此,无怪令祖师婆婆心冷了。”小龙女道:“不!祖师婆婆收到这些信时是很欢喜的。”杨过奇道:“你怎知道?” 小龙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将心比心来推测罢啦。你瞧每一封信中所述军情都十分的艰难紧急,但重阳祖师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给祖师婆婆写信,你说是不是心中对她念念不忘?”杨过点点头道:“不错,果真如此。”当下又拿起一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阳所率义军因寡不敌众,连遭挫败,似乎再也难以支撑,信末询问林朝英的伤势,虽只寥寥数语,却关切殊殷。杨过道:“嗯,当年祖师婆婆也受过伤,后来自然好了。你的伤势慢慢将养,便算须得将养一年半载,终究也会痊可。”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知这一次负伤非同寻常,倘若连这等重伤也能治愈,只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但说过今晚不提扫兴之事,纵然杨过不过空言相慰,也就当他是真,说道:“慢慢将养便是了,又急什么?这些信中也没私秘,你就读完了罢!” 杨过又读一信,其中满是悲愤之语,说道义军兵败覆没,王重阳拚命杀出重围,但部属却伤亡殆尽,信末说要再招兵马,卷土重来。此后每封信说的都是如何失败受挫,金人如何在河北势力日固,王重阳显然已知事不可为,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辞。 杨过说道:“这些信读了令人气沮,咱们还是说些别的罢!咦,什么?”他语声突转兴奋,持着信笺的手微微发抖,念道:“‘比闻极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疴,疗绝症,当为吾妹求之。’龙儿,你说,这……这不是寒玉床么?” 小龙女见他脸上斗现喜色,颤声道:“你……你说寒玉床能治我的伤?”杨过道:“我不知道,但重阳祖师如此说法,必有道理。你瞧,寒玉不是给他求来了么?祖师婆婆不是制成了床来睡么?她的重伤不是终于痊可了么?” 他匆匆将每封信都抽了出来,查看以寒玉疗伤之法,但除了那一封信之外,“寒玉”两字始终不再提到。杨过取过丝带将书信缚好,放回箱中,呆呆出神:“这寒玉床具此异征,必非无因,但不知如何方能治愈龙儿之伤?唉,但教我能知此法……但教我立时能知此法……”小龙女笑道:“你呆头呆脑的想什么?”杨过道:“我在想怎样用寒玉床给你治伤。不知是不是将寒玉研碎来服?还是要用其他药引?” 他不知寒玉能够疗伤,那也罢了,此时颠三倒四的念着“起沉疴,疗绝症”六个字,却不知如何用法,当真心如火焚。小龙女黯然道:“你记得孙婆婆么?她既服侍过祖师婆婆,又跟了我师父多年,她给那姓郝的道人打伤了,要是寒玉床能治伤,她临死时怎会不提?何况我师父,她……她也是受伤难愈而死的。”杨过本来满腔热望,听了这几句话,登时如有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小龙女伸手轻轻抚着他头发,柔声道:“过儿,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伤,又何必自寻烦恼?”杨过霎时间万念俱灰,过了一会,问道:“我师祖又是怎么受的伤?”他虽在古墓多年,却从未听小龙女说过她师父的死因。 小龙女道:“师父深居古墓,极少出外,有一年师姊在外面闯了祸,逃回终南山来,师父出墓接应,竟中了敌人暗算。师父虽吃了亏,还是把师姊接回,也就算了,不再去和那恶人计较。岂知那恶人得寸进尺,隔不多久,便在墓外叫嚷挑战,后来更强攻入墓,师父抵挡不住,险些便要放断龙石与他同归于尽,幸得发动机关,又突然发出金针。那恶人猝不及防,为金针所伤,麻痒难当,师父乘势点了他穴道,制得他动弹不得。岂知师姊竟偷偷解开了他穴道。那恶人突起发难,师父才中了他毒手。” 杨过问道:“那恶人是谁?他武功既尚在师祖之上,必是当世高手。”小龙女道:“师父不跟我说。她叫我心中别有爱憎喜恶之念,说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恶人的姓名,心中念念不忘,说不定日后会去找他报仇。”杨过叹道:“嗯,师祖真是好人!”小龙女微微一笑,道:“师父今日若能见到我嫁了这样一个好女婿,可不知有多开心呢。”杨过微笑道:“那也未必!她是不许你动情嫁人的。”小龙女叹道:“我师父最慈祥不过,纵然起初不许,到后来见我执意如此,也必顺我的意。她……她一定会挺喜欢你的。” 她怀念师恩,出神良久,又道:“师父受伤之后,搬了居室,反而和这寒玉床离得远远的。她说我古墓派的行功与寒气互相生克,因此以寒玉床补助练功固然再妙不过,受伤之后却受不得寒气。” 杨过“嗯”了一声,心中存想本门内功经脉的运行。玉女心经中所载内功,全仗一股纯阴之气打通关脉,体内至寒,体表便散发热气,是以修习之时要敞开衣衫,使热气畅散,无半点窒滞,如受寒玉床的凉气一逼,自非受致命内伤不可。寻思:“何以重阳祖师却说寒玉能起沉疴、愈绝症?这中间相生相克的妙理,可参详不透了。”见小龙女眼皮低垂,颇有倦意,说道:“你睡罢!我坐在这里陪着。” 小龙女忙睁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们不睡。”她深怕自己伤重,一睡之后便此长眠不醒,与杨过永远不能再见,说道:“你陪我说话儿。嗯,你倦不倦?”杨过摇摇头,微笑道:“你不想睡就别睡,合上眼养养神罢!”小龙女道:“好!”慢慢合上眼皮,低声道:“师父曾说,有一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过儿你这么聪明,你倒想想。”杨过道:“什么事啊?”小龙女道:“师父点了那恶人的穴道,师姊不知却为什么要去给那恶人解开穴道。”杨过想了一会,只觉小龙女靠在他身上,气息低微,已自睡去。 第841章 神雕侠侣(146)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脸,心中思潮起伏,过了一会,一枝蜡烛爆了一点火花,点到尽头,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岛小斋中见到的一副对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是两句唐诗,黄药师思念亡妻,写了挂在她平时刺绣读书之处。杨过当时看了漫不在意,此刻身历是境,见余下那枝蜡烛旁垂下一条条烛泪,细细咀嚼此中情味,当真心为之碎。突然眼前一黑,那枝蜡烛也自熄灭,心想:“这两枝蜡烛便像是我和龙儿,一枝点到了尽头,另一枝跟着也就灭了。” 他出了一会神,听得小龙女幽幽叹了一口长气,道:“我不要死,过儿……我不要死,咱两个要活很多很多年。”杨过道:“是啊,你不会死的,将养一些时候,便会好了。你现下胸口觉得怎样?”小龙女不答,她适才这几句话乃梦中呓语。 杨过伸手在她额头一摸,但觉热得烫手。他又忧急,又伤心,心道:“李莫愁作恶多端,这时好好的活着。龙儿一生从未害过人,却何以要命不久长?老天啊老天,你难道真的不生眼睛么?”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这时面临绝境,彷徨无计,轻轻将小龙女的身子往旁稍挪,跪倒在地,暗暗祷祝:“只要老天爷慈悲,保佑龙儿身子痊可,我宁愿……我宁愿……”为了延小龙女一命,他又有什么事不愿做呢? 他正虔诚祷祝,小龙女忽然说道:“是欧阳锋,孙婆婆说定是欧阳锋!……过儿,过儿,你到那里去了?”突然惊呼,坐起身来。杨过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说道:“我在这儿。”小龙女睡梦间蓦地里觉得身上少了依靠,大惊之下,立即醒转,发觉杨过原来便在身旁,并未离去,大是喜慰。 杨过道:“你放心,这一辈子我是永远不离开你的啦。将来就算要出古墓,我也寸步不离的守在你身边。”小龙女说道:“外边的世界,果然比这阴沉沉的所在好得多,只不过到了外边,我便害怕。”杨过道:“现今咱们什么也不用怕啦。过得几个月,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俩一齐到南方去。听说岭南终年温暖如春,花开不谢,长年叶绿,咱们再也别抡剑使拳啦,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在南方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子女儿,你说好不好呢?”小龙女悠然神往,轻轻的道:“永远不再抡剑使拳,那可有多好!没有人来打咱俩,咱俩也不用去打别人,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忽然之间,两颗心远远飞到了南方的春风阳光之中,似乎闻到了浓郁的花香,听到了小鸡小鸭叽叽喳喳的叫声…… 小龙女实在支持不住,又要蒙蒙眬眬的睡去,但她又实在不愿睡,说道:“我不想睡,你跟我说话啊。”杨过道:“你刚才在睡梦中说是欧阳锋,那是什么事?”小龙女道:“我说了欧阳锋么?说些什么?”杨过道:“你又说孙婆婆料定是他。”小龙女听他一提,登时记起,说道:“啊!孙婆婆说,打伤我师父的,定是西毒欧阳锋。她说世上能伤得我师父的人寥寥无几,只欧阳锋是出名的坏人。我师父至死都不肯说那恶人的名字。孙婆婆问她:‘是不是欧阳锋,是不是欧阳锋?’师父总是摇头,微笑了一下,便此断气了。那欧阳锋可不是你的义父吗?他武功果然了得,难怪师父打他不过。” 杨过叹道:“现下我义父死了,师祖和孙婆婆死了,重阳祖师和祖师婆婆都死了,什么怨仇,什么恩爱,大限一到,都让老天爷一笔勾销。倒是我师祖最看得破,始终不肯说我义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来如此!” 小龙女问道:“你想起了什么?”杨过道:“我义父给师祖点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的,其实当时师祖没点中!”小龙女道:“没点中?不会的。师父的点穴手段高明得很。”杨过道:“我义父有一门天下独一无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经脉能够逆行。经脉一逆,所有穴道尽都移位,点中了也变成点不中。”小龙女道:“有这等怪事?” 杨过道:“我试给你瞧瞧。”说着站起身来,左掌撑地,头下脚上,的溜溜转了几个圈子,吐纳了几口,突然跃起,将顶门对准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龙女惊呼:“啊哟!小心!”只见他头顶心“百会穴”已对着石桌尖角重重一撞。 “百会穴”正当脑顶正中,自前发际至后发际纵画一线,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横画一线,两线交叉之点即为该穴所在。此穴乃太阳穴和督脉所交,医家比为天上北极星,所谓“百会应天,璇玑(胸口)应人,涌泉(足底)应地”,是谓“三才大穴”,最是要紧不过。那知杨过以此大穴对准了桌角碰撞,竟然无碍,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经脉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龙女啧啧称奇,道:“真是古怪,亏他想得出来!” 杨过这么一撞,虽未损伤穴道,但使力大了,脑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迷糊之间,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到底是什么事,却又说不上来。小龙女见他怔怔的发呆,笑道:“傻小子,轻轻的试一下也就是了,谁教你撞得砰嘭山响,有些痛么?”杨过不答,摇手叫她不要说话,全神贯注的凝想。脑海中只觉有个模糊的影子摇来晃去,隐隐约约的始终瞧不清楚,似乎要追忆一件往事,又像是突然新发见了什么,恨不得从脑中伸出一只手来,将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细细的瞧个明白。 他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却又舍不得不想,伸手抓头,甚是苦恼,道:“龙儿,我想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儿,却不知是什么。你知道么?”一人思路混杂,有如乱丝,自己理不清头绪,却去询问旁人,此事本来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长期共处,心意相通,对方的心思平时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龙女道:“这事十分要紧?”杨过道:“是啊。”小龙女道:“是不是和我伤势有关呢?”杨过喜道:“不错,不错!那是什么事?我想到了什么事?”小龙女微笑道:“你刚才在说你义父欧阳锋,说他能逆行经脉,这和我的伤势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他打伤的……”杨过突然跃起,高声大叫:“是了!” 这“是了”两字,声音宏亮,古墓中一间间石室凡是室门未关的,尽皆隐隐发出回音,“是了,是了……”之声不绝。杨过一把抓住小龙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几声,不禁喜极而泣,再也说不下去。小龙女见他这般兴奋,也染到了他的喜悦之情,坐起身来。 杨过道:“龙儿,你听我说,现下你受了重伤,不能运转本门的玉女心经,以致伤势难愈。但你可以逆行经脉疗伤,寒玉床正是绝妙的补助。”小龙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经脉……寒玉床……”杨过喜道:“你说这不是天缘么?你倒练玉女心经,那便成了!刚好有寒玉床。”小龙女迷迷惘惘的道:“我还是不明白。” 杨过道:“玉女心经顺行乃至阴,逆行即为纯阳。我说到义父的经脉逆行之法,隐隐约约便觉你的伤势有救,只是如何疗伤,却摸不着半点头脑,后来想到重阳祖师信中提及的寒玉,这才豁然而悟。”小龙女道:“难道祖师婆婆以寒玉疗伤,她也是逆行经脉么?”杨过道:“那倒不见得,这经脉逆行之法,祖师婆婆一定不会。但我猜想她必是为阳刚内力所伤,与你所受全真教道士的阴柔之力恰恰相反。你逆行经脉,将道家武功以阴为主的阴力化为阳刚之气,通入寒玉床化去。”小龙女含笑点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 杨过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几大捆木柴,在石室角落里点了起来,然后将最初步的经脉逆行之法传授小龙女,扶着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伸出左手,和小龙女右掌对按,说道:“我引导这里的热气强冲你各处穴道,你勉力使内息逆行,冲开一处穴道便是一处,待热气回到寒玉床上,伤势便减了一分。”小龙女笑道:“我也得似你这般倒过来打转么?”杨过道:“那倒不用。倒转身子逆行经脉,穴道易位,临敌时自然十分有用。咱们慢慢疗伤,还是坐着的好。” 小龙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还不算太坏,没斩断你两条手臂。”两人经历了适才的生死关头,于断臂之事已视同等闲,小龙女竟拿此事说笑。杨过也笑道:“要是我双臂齐断,还有两只脚呢。只是用脚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雅。”小龙女嗤的一笑,当下默默记诵经脉逆行之法,过了一会,说道:“行了!” 杨过见火势渐旺,潜引内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哟!好险!”小龙女道:“怎么?”杨过指着睡在床头边的郭襄道:“咱们练到紧要关头,要是这小鬼头突然叫嚷起来,岂不糟糕!”小龙女低声道:“好险!”修道人练功,最忌外魔扰乱心神。当年小龙女和杨过共练玉女心经,为甄志丙及赵志敬无意中撞见,小龙女惊怒之下险些呕血身亡。其时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伤之下,如何能容得半点惊扰? 杨过调了小半碗蜜浆,抱起郭襄喂饱了,将她放到远处一间石室之中,关上两道室门,便是她大声哭叫,也再不会听到,这才回到寒玉床边,说道:“你全身三十六处大穴要尽数冲开,我瞧快则十日,慢须半月。本来这么多的时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这古墓与尘世隔绝,当真是天下最好不过之地,便是最幽静的荒山穷谷,也总会有清风明月、鸟语花香扰人心神。”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这伤是全真道人打的,全真教的祖师爷造了墓室、备了寒玉床,供我安安静静的休息,回复安康,他们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杨过道:“那金轮国师呢?咱们可饶他不得。” 小龙女叹道:“只要我能活着,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杨过握住了她手,柔声道:“你说得是。这次你伤好了,咱们永远不再跟人动手。老天爷待咱们这么好!唉。”小龙女低低的道:“咱们到南方去,种几亩田,养些小鸡小鸭……”她出了一会神,突觉掌心一股热力传了过来,心中一凛,当即依杨过所传的经脉逆行之法用起功来。 这经脉逆行和寒玉床相辅相成的疗伤怪法,果然大有功效。当年一灯大师以一阳指神功为黄蓉打通周身穴道,治愈重伤,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使一阳指疗伤内力耗损极大,见功却甚快,杨过这怪法子不免多费时日。再者,即令是丝毫不会武功的婴儿受了重伤,精通一阳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浑厚内力助其打通玄关,起死回生。但小龙女如无深湛的内功根基,而所学与杨过又非同一门派,纵然欧阳锋复生,王重阳亲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内息不能丝丝合拍,也决不能一一冲破逆通经脉的无数难关。两人在共练玉女心经时曾手掌相抵,互通经脉,于此法颇为熟习。 杨过除一日三次给郭襄喂蜜及煮瓜为食之外,极少离开小龙女身边,遇到逆冲大穴,有时一连四五个时辰两人手掌不能分离。当时郭靖受伤,黄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疗伤,小龙女体质既远不如郭靖壮健,受的伤又倍重之,所需时日自更长久。好在古墓石室密处地底,却不若郭靖当年疗伤牛家村时那般敌友纷至,干扰层出不穷。 那日黄蓉在林外以兰花拂穴手制住李莫愁,遍寻女儿郭襄不见,大为忧急,出得林来,喝问李莫愁:“你使什么诡计,将我女儿藏到那里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么?”黄蓉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摇头道:“不见了。”李莫愁抚养郭襄多日,对她极为喜爱,突然听得失踪,心下一怔,冲口说道:“不是杨过,便是金轮国师。”黄蓉问道:“怎么?” 李莫愁于是将襄阳城外她如何与杨过、国师二人争夺婴儿之事说了,说到惊险处,黄蓉也不禁耸然动容,见李莫愁神色间甚是挂怀,确信她实不知情,伸手将她穴道解了,顺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玑穴”。这么一来,她行动与平时无异,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发劲伤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尘挥去身上泥尘,说道:“如落在杨过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国师这贼秃抢了去。”黄蓉道:“怎么?”李莫愁道:“杨过对这小女娃儿极好,抢夺时奋不顾身,料来决无加害之意。他为了救护这娃儿,几乎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了,若不是他出力,这女娃儿已给金轮国师抢去啦!因此上我才瞎猜,以为是他女儿……”说到这里急忙住口,生怕黄蓉又要生气。 但黄蓉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像杨过当时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轮国师恶斗,出力保护郭襄,自己和郭芙却错怪了他,以至郭芙斩断了他一条手臂。她内心深感歉仄,自怨自艾:“唉,过儿救过靖哥哥,救过我,救过芙儿,这次又救了襄儿……但我心中先入为主,想到他作恶多端的父亲,总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从来就信不过他……便偶尔对他好一阵,不久又疑心他了。蓉儿啊蓉儿,你枉然自负聪明,说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那里及得上靖哥哥的万一。” 李莫愁见她眼眶中珠泪盈然,只道她是耽心女儿的安危,劝道:“郭夫人,令爱生下不过一月,迭遭大难,但居然连毛发也无损伤。她生得如此玉雪可爱,便是我这杀人不眨眼之人,也喜欢得什么似的,可见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尽管望安,咱俩一起去找寻罢。” 黄蓉伸袖抹了抹眼泪,心想她说得倒也不错,又想:“诚以待物,才是至理。以后宁可让人负我,不可我再负人了。”便伸手解开了她“璇玑穴”,说道:“李道长愿同去找寻小女,小妹感谢之至。但若道长另有要紧事,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第842章 神雕侠侣(147) 李莫愁道:“什么要事?最要紧之事莫过于去找寻这小娃娃了。你等一等!”说着抢步钻进一株大树的树洞,解开了豹子脚上的绳索,在它后臀轻轻一拍,说道:“放你去罢。”那豹子低吼一声,窜入长草之中。黄蓉奇道:“这豹子干什么?”李莫愁笑道:“那是令千金的乳娘。这法子也是杨过想出来的,我没他聪明。” 黄蓉微微一笑,两人一齐回到新城镇,只见郭芙站在镇头,正伸长了脖子张望。 郭芙见到黄蓉,大喜纵上,叫了声:“妈!妹妹给……”一句话没说完,看清楚站在母亲身后的竟是李莫愁,不禁大吃一惊。她曾与李莫愁交过手,平时听武氏兄弟说起杀母之仇,心中早当她是世上最恶毒之人。 黄蓉道:“李道长帮咱们去找你妹子。你说妹妹怎么啦?”郭芙道:“妹妹给杨过抱了去啦,他还抢了我的小红马去。你瞧这把剑。”说着举起手中弯剑,道:“他用断臂的袖子一拂,这剑撞在墙角上,便成了这个样子。”黄蓉与李莫愁齐声问道:“是袖子?”郭芙道:“是啊,当真邪门!想不到他又学会了妖法。” 黄蓉与李莫愁相视一眼,均各骇然。她二人自然都知一人内力练到极高深之境,确可挥绸成棍、以柔击刚,但纵遇明师,天资颖异,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刻苦勤修,杨过小小年纪,竟能到此境地,实属罕有。黄蓉听说女儿果然是杨过抱了去,倒放了一大半心。李莫愁却自寻思:“这小子功夫练到这步田地,定是得力于我师父的玉女心经。眼下有郭夫人这个强援,我助她夺回女儿,她便得助我夺取心经。我是本派大弟子,师妹虽得师父喜爱,但她连犯本派门规,这心经焉能落入男子手中?”她这么一想,自己颇觉理直气壮。 黄蓉问明了杨过所去方向,说道:“芙儿,你也不用回桃花岛啦,咱们一起找杨大哥去。”郭芙大喜,连说:“好,好!”但想到要见杨过,脸色又十分尴尬。黄蓉脸一沉,说道:“你总得再见他一面,不管他恕不恕你,务须诚诚恳恳的向他引咎谢罪。”郭芙心中不服,道:“干么啊?他不是抢了妹妹去吗?”黄蓉简略转述李莫愁所说言语,道:“他若存有歹心,你妹子焉能活到今日?再说,他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拂在剑上,而是对准了你的小脑袋儿,你想想现下是怎生光景?” 郭芙听母亲这么一说,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想:“难道他当真是手下留情么?”但她自幼给母亲宠惯了,兀自嘴硬,辩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绝情谷了!”黄蓉摇头道:“不会,他定是去终南山。”郭芙撅起嘴唇道:“妈,你尽是帮着他!他倘若真有好意,怎不抱妹妹到襄阳来还给咱们?抱去终南山又干什么?” 黄蓉叹道:“你和杨大哥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居然还不懂得他的脾气!他从来心高气傲,受不得半点折辱,突然给你斩断一臂,要伤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罢休,又有不甘。这才抱了你妹子去,叫咱们耽心忧急。过得一些时日,他气消了,自会把你妹子送回。你懂了吗?你冤枉他偷你妹子,他索性便偷给你瞧瞧!” 黄蓉回到适才打尖的饭铺去,借纸笔写了个短简,给了二两银子,命饭铺中店伙送到襄阳去给郭靖。那店伙道:“郭大侠保境安民,真是万家生佛,小人能为郭大侠稍效微劳,那是磕头去求也求不来的。”无论如何不肯收银子,拿了短简,欢天喜地的去了。郭芙见众百姓对父亲如此崇敬,甚是得意。 当下三人买了牲口,向终南山进发。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极少和她交谈,逢到迫不得已非说不可,神色间也冷冷的。 朝行夜宿,一路无事,这日午后,三人纵骑正行,迎面有人乘马飞驰而来。 注:一、据史籍记载,宋道安继丘处机为全真教掌教,尹志平为副,其后相继各任掌教依次为李志常、张志敬、王志坦、祁志诚等。至于甄志丙与赵志敬则为小说中的虚构人物,史上并无其人。 二、据道藏中《七真年谱》及历史著作《丘处机年谱》等记载,丘处机于公元一二二七年七月与成吉思汗同年同月去世。王处一去世在他之前。全真七子与金朝及蒙古的关系,事实上与《射雕》、《神雕》小说中所述并不全同,郭靖携杨过上终南山时已届中年,事实上丘处机已去世。武侠小说非历史小说,所述故事,不能全符史实。有不符者,读者谅之。 第二十九回 劫难重重 郭芙叫道:“是我的小红马,是我的……”叫声未毕,红马已奔到面前。郭芙纵身上前。红马认得主人,不待她伸手拉缰,已斗然站住,昂首欢嘶。 郭芙见马上乘者是个身穿黑衣的少女,昔日见过一面,是曾与她并肩共斗李莫愁的完颜萍。只见她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神情甚为狼狈。郭芙道:“完颜姊姊,你怎么了?”完颜萍伸手指着来路,道:“快……快……”突然身子摇晃,摔下马来。郭芙伸手扶起,向母亲道:“妈,她便是那个完颜姊姊。”说着向李莫愁瞪了一眼。 黄蓉心想:“她骑了汗血宝马奔来,天下没人再能追赶得上,本来已无危险。但她手指北方,神情惶急,必是为旁人担忧,咱们须得赶去救人。”叫女儿抱了完颜萍坐在马上,说道:“这马脚程太快,你千万不可越过我头!”郭芙问道:“为什么?”黄蓉道:“前面有重大危险,怎么这都想不到?”说着向李莫愁一招手,两人纵马向北。 奔出十余里,果然听得山岭彼方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黄蓉和李莫愁纵马绕过山岭,只见前面空地上有五人正自恶斗。其中二人是武氏兄弟,另外一男一女,年纪均轻,黄蓉并不识得,四人联手与一个中年汉子相抗。虽以四敌一,但兀自遮拦多,进攻少,武氏兄弟均已负伤,只那青年人一柄长剑纵横挥舞,抵挡了中年汉子的大半招数。旁边空地上躺着一人,却是武三通,不住口的吆喝叫嚷。 黄蓉见那汉子左手使柄金光闪闪的大刀,右手使柄又细又长的黑剑,招数奇幻,生平未见,自己若不出手,武氏兄弟便要遭逢奇险,向李莫愁道:“那两个少年是我徒儿。”李莫愁涩然一笑,心想:“他们母亲是我杀的,我岂不知?”见那中年汉子武功高得出奇,江湖上却从未听说有这号人物,暗自惊异,微微一笑,道:“下场罢!”拔出拂尘一拂,黄蓉也已持竹棒在手。两人左右齐上,李莫愁拂尘攻那人黑剑,黄蓉的竹棒便缠向他金刀。 这中年汉子正是绝情谷谷主公孙止,突见两个中年美貌女子双双攻来,心中一震。只听李莫愁叫道:“一!”拂尘挥出一招,跟着又叫:“二!”原来她与黄蓉暗中较上了劲,要瞧是谁先将这汉子的兵刃打落脱手。但她一直叫到“十”字,公孙止仍有攻有守。那青年长剑唰唰唰连刺三剑,指向公孙止后心。这三剑势狠力沉,公孙止缓不出手来抵挡,向前纵跃丈余,脱出圈子,心知再斗下去,定要吃亏,向黄蓉与李莫愁横了一眼,暗道:“那里钻出这两个厉害女将来?偏都又这般美貌!我这些年不出谷来寻妻觅妾,当真错过了不少良缘。”刀剑互击,嗡嗡作响,纵身再上。 黄蓉与李莫愁不敢轻敌,举兵刃严守门户,那知公孙止在空中一个转身,落地后几下起落,奔上了山岭。黄蓉和李莫愁相视一笑,均想:“此人武功既强,人又狡猾,自己倘若落单,只怕不是他对手。” 武氏兄弟手按伤口,上前向师母磕头,一站直身子,都怒目瞪视李莫愁。 黄蓉道:“旧帐暂且不算,你们爹爹的伤不碍事么?这两位是谁?啊哟,不好!李姊姊快跟我来!”不及上马,飞身向来路急奔。李莫愁没领会她的用意,但也随后跟去,叫道:“怎么啊?”黄蓉道:“芙儿,芙儿正好和这人撞上!” 两人提气急追,但公孙止脚程好快,便在这稍一耽搁之际,已相距里许。 只见郭芙双手搂着完颜萍,两人骑了小红马正缓步绕过山岭。黄蓉遥遥望见,提气高叫:“芙儿—小心!”叫声未歇,公孙止快步抢近,纵身飞跃,已上了马背,伸手将郭芙制住,跟着拉缰要掉转马头。黄蓉撮唇作哨。红马听得主人召唤,便即奔来。 公孙止吃了一惊,心想:“今日行事怎地如此不顺,连一头畜生也差遣不动?”运劲勒马。这一勒力道不小,红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公孙止强行将马头掉转,要向南奔驰,但红马翻蹄踢腿,竟一步步的倒退而行。黄蓉大喜,急奔近前。公孙止见红马倔强,黄蓉与李莫愁转眼便要追到,当即兵刃入鞘,右手挟了郭芙,左手挟了完颜萍,下马奔行。黄蓉和李莫愁都是一等一的轻功,不多时便已追近,相距已不过数十步。 公孙止转过身来,笑道:“我双臂这般一使劲,这两个花朵般的女孩儿还活不活?”黄蓉说道:“阁下是谁?何以擒我女儿?”公孙止笑道:“这是你的女儿?原来你是完颜夫人?”黄蓉指着郭芙道:“这才是我女儿!”公孙止向郭芙看了一眼,又向黄蓉望了一眼,笑嘻嘻的道:“啧啧,很美,母女俩都很美,倒像是姊妹,美丽之极!” 黄蓉大怒,女儿受他挟制,投鼠忌器,只有先使缓兵之计,再作道理,正待说话,突然飕飕两声发自身后,两枝长箭自左颊旁掠过,直向公孙止面门射去。箭去劲急,破空之声极响。黄蓉听得箭声,险些喜极而呼,错疑是丈夫到了。中原一般武林高手均少熟习箭术,而蒙古武士箭法虽精,以无浑厚内力,箭难及远。这两枝箭破空之声如此响亮,除郭靖所发之外,她生平还未见过第二人有此功力。但比之郭靖毕竟相差尚远,箭到半路,她便知并非丈夫。 公孙止眼见箭到,张口咬住第一枝箭的箭头,跟着偏头一拨,以口中箭杆将第二枝箭拨在地下。黄蓉心想:“此箭若是靖哥哥所射,你张口欲咬,不在你咽喉上穿个窟窿才怪。”心念方动,只听得飕飕之声不绝,连珠箭发,一连九箭,一枝接着一枝,枝枝对准了公孙止双眉之间。这一来公孙止不由得手忙脚乱,忙放下二女,抽剑格挡。 黄蓉和李莫愁发足奔上,待要去救二女,只见一团灰影着地滚去,抱住了郭芙向路旁一滚,待要翻身站起,公孙止左手金刀尚未拔出,空掌向他头顶击落。 那人横卧地下,翻掌上挡,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只激得地下灰尘纷飞。公孙止叫道:“好啊!”第二掌加劲击落。眼见那人难以抵挡,黄蓉打狗棒挥出,使个“封”字诀,已接过了这掌。公孙止见敌人合围,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哈哈一笑,倒退三步,转身扬长而去。这一下身法潇洒,神态英武,黄蓉等倒也不敢追赶。 抱着郭芙那人站起身来,松臂放开。黄蓉见他腰挂长弓,身高膀阔,正是适才使剑的青年,那十一枝连珠箭自然是他所发了。郭芙为公孙止所制,但未受伤,说道:“耶律大哥,多谢你救我。”说着脸上一红,状甚娇羞。 这时武修文和另一少女也已追到,只武敦儒留在父亲身边照料。按理武修文该为各人引见,但他满腔怒火,狠狠的瞪着李莫愁,浑忘了身旁一切,黄蓉连叫他两声,竟没听见。李莫愁却已站得远远的,负手观赏风景,并不理睬众人。 郭芙指着适才救她的青年,对黄蓉道:“妈,这位是耶律齐耶律大哥。”指着那高身材的少女道:“这位是耶律燕耶律姊姊。”黄蓉赞道:“两位好俊的功夫!”耶律兄妹齐称:“郭夫人夸奖!”上前行礼。 黄蓉道:“瞧两位武功是全真一派,但不知是全真七子中那一位门下?”她见耶律齐武功了得,后一辈弟子中除杨过之外罕有其匹,料想不会是全真门下的第四代弟子。耶律燕道:“我的功夫是哥哥教的。”黄蓉点了点头,眼望耶律齐。耶律齐颇感为难,说道:“长辈垂询,原该据实禀告。只是我师父嘱咐晚辈,不可说他老人家的名讳,请郭夫人见谅。” 黄蓉一怔,心想:“全真七子那里来这个怪规矩了?这青年人武功人才两臻佳妙,为什么说不得?”心念一动,突然哈哈大笑,弯腰捧腹,显是想到了什么滑稽之极的趣事。郭芙奇道:“妈,什么事好笑?”她听母亲正自一本正经的询问耶律齐的师承门派,蓦地里如此发笑,颇为无礼,只怕耶律齐定要着恼,心中微感尴尬,又道:“妈,耶律大哥不便说,也就是了,有什么好笑?”黄蓉笑着不答。耶律齐也哈哈一笑,笑道:“原来郭夫人猜到了。”郭芙甚感迷惘,转头看耶律燕时,见她也大惑不解,不知两人笑些什么。 这时武修文左足跪地,在给完颜萍包扎伤处。她刚才给公孙止挟制了奔跑时扭脱了右足小腿关节。黄蓉问道:“文儿,你爹爹的伤势怎样?”武修文道:“爹爹中了那公孙老儿一剑,伤在左腿,幸亏没伤到筋骨。”黄蓉点点头,过去抚摸汗血宝马的长鬣,轻轻说道:“马儿啊马儿,我郭家满门真难报答你的恩情。”眼见武修文始终不和郭芙说话,神色间颇有异状,但照料完颜萍却甚殷勤,也不知是故意做给女儿看呢,还是当真对这姑娘生了情意,一时也理会不了,说道:“咱们瞧你爹爹去。” 武三通本来坐着,见黄蓉走近,叫道:“郭夫人!”站起身来,终因腿上有伤,身子微微一晃。武敦儒和耶律燕同时伸手去扶,两人手指互碰,相视一笑。 黄蓉心中暗笑:“好啊,又是一对!没几日之前,两兄弟为了芙儿拚命,兄弟之情也不顾了,这时另行见到了美貌姑娘,一转眼便把从前之事忘得干干净净。”突然间想到郭靖,心下不禁自傲,靖哥哥对自己一片真心,当真富贵不夺,艰险不负,眼前的少年人有谁能比得上?跟着又想到了杨过,觉得他和小龙女的情爱身分不称,伦常有乖,然而这份生死不渝的坚贞,却也令人可敬可佩,两个徒儿万万不如。 第843章 神雕侠侣(148) 武氏兄弟和郭芙同在桃花岛上自幼一齐长大,一来岛上并无别个妙龄女子,二来日久自然情生,若要两兄弟不对郭芙钟情,反不合情理了。后来忽然得知郭芙对自己原来绝无情意,自是心灰意懒,只道此生做人再无半点乐趣,那知不久遇到了耶律燕和完颜萍,竟尔分别和两兄弟颇为投缘。这时二武与郭芙重会,心中暗地称量,只觉新识的姑娘非但并无不及郭芙之处,反而颇有胜过。一个心道:“耶律姑娘豪爽和气,那像你这般捏捏扭扭,尽是小心眼儿?”另一个心道:“完颜姑娘楚楚可怜,多温柔斯文,怎似你每日里便叫人呕气受罪?”他兄弟俩本已立誓终生不再与郭芙相见,但这时狭路相逢,难以回避,均想:“今日并非我有意前来找你,可算不得破誓。” 郭芙心中,却尽在回想适才自己为公孙止所擒、耶律齐抱住她相救之事,几次偷眼瞧他,见这人长身玉立,英秀挺拔,不禁暗自奇怪:“去年和他初会,事过后也便忘了,那知这人的武功竟如此了得。妈妈和他相对大笑,却又不知笑些什么?” 黄蓉看了武三通腿上的剑伤,幸喜并无大碍。当下各人互道别来之情。 那日武三通、朱子柳随师叔天竺僧赴绝情谷寻求解药,刚出襄阳城,武三通便见到两个儿子。他吃了一惊,只怕两人又要决斗,忙叫朱子柳陪师叔先去,抢上去揪住二武兄弟厉声喝问,原来他兄弟俩为了曾对杨过立誓不再见郭芙之面,不愿再在襄阳多耽。武三通大慰,连赞:“好孩儿,有志气!”又道:“杨兄弟舍命救我父子,他眼下有难,如何能不设法报答?咱父子三人一起去绝情谷。” 但绝情谷便如世外桃源一般,虽曾听杨过说过大致的所在方位,却着实不易找到入口。三人盘旋来去,走了不少岔路,好容易寻到了谷口,天竺僧和朱子柳却已双双失陷,遭裘千尺派遣弟子以渔网阵擒住。武三通父子几次救援不成,反而险些也陷在谷内,只得退出,想回襄阳求救,途中偏又和公孙止遇上,说他三人擅闯禁地,动起手来。武三通不敌,腿上中了一剑。公孙止倒也不欲伤三人性命,只催迫他们快走,永远不许再来。 便在此时,耶律兄妹和完颜萍三人在大路上并骑驰来。这三人曾和武氏兄弟联手拒敌,当即下马叙旧。公孙止在旁冷眼瞧着,他既和小龙女成不了亲,又给妻子逐出,正在百无聊赖之际,见到完颜萍年轻美貌,又起歹心,突然出手将她掳走。耶律兄妹、武氏父子群起而攻。武三通若非先受了伤,六人联手,原可和公孙止一斗,但他腿伤后转动不便,真正武功精强的只剩耶律齐一人,自是抵挡不住。恰好汗血宝马自终南山独自驰回襄阳,武修文截住宝马,让完颜萍骑了逃走,心想公孙止失了鹄的,终当自去,想不到黄蓉和李莫愁竟会于此时赶到。 黄蓉听后,将杨过断臂、夺去幼女等情也简略说了。武三通大惊,忙解释当日情由,说道:“杨兄弟一片肝胆热肠,全是为了相救我那两个畜生,免得他兄弟自相残杀,沦于万劫不复之地,想不到竟生出这些事来。”想到杨过不幸断肢,全是受了自己两子牵累,越想越气,指着两兄弟破口大骂起来。 武氏兄弟在一旁和耶律兄妹、完颜萍三人说得甚是起劲,过不多时,郭芙也过来参与谈论。六人年纪相若,适才又共同经历了一场恶战,说起公孙止穷凶极恶,终于落荒而逃,无不兴高采烈。突然之间,猛听得武三通连珠弹般骂了起来:“武敦儒、武修文你这两只小畜生,杨过兄弟待你们何等大仁大义,你这两只畜生却累得他断了手臂,你们自己想想,咱们姓武的怎对得他住?”他面红耳赤的越骂越凶,若不是腿上有伤,便要扑过去挥拳殴击。 二武莫名其妙,不知父亲何以忽然发怒,各自偷眼去瞧耶律燕和完颜萍,均觉在美人之前,给父亲这么畜生长、畜生短的痛骂,委实大失面子,倘若他再抖出兄弟俩争夺郭芙的旧事,那更狼狈之至了。两兄弟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黄蓉见局面尴尬,劝道:“武兄也不必太过着恼,杨过断臂,全因小妹少了家教,把女孩儿纵坏了。当时我们郭爷也气恼之极,要将小女的手臂砍一条下来。”武三通大声道:“对啊,不错。当真应该砍的!一臂还一臂!”郭芙向他白了一眼,心想:“要你说什么‘当真应该砍的’?”若不是母亲在前,她立时便要出言挺撞。 黄蓉道:“武兄,现下一切说明白啦,当真错怪了杨过这孩子。眼前有两件大事,第一,咱们须得找到杨过,好好的向他赔个不是。”武三通连称:“应得,应得。”黄蓉又道:“第二件大事,便是上绝情谷去相救令师叔和朱大哥,同时为杨过求取解药。但不知朱大哥如何被困,刻下是否有性命之忧?” 武三通道:“我师叔和师弟是给渔网阵困住的,囚在石室之中,那老乞婆倒似还不想便即加害。”黄蓉点头道:“嗯,既是如此,咱们须得先找到杨过,跟他同去绝情谷救人。一获解药,好让他立刻服下。”武三通道:“不错,却不知杨过现下是在何处?”黄蓉指着汗血宝马道:“此马刚由杨过借了骑过,只须让这马原路而回,当可找到他的所在。”武三通大喜,说道:“今日若非足智多谋的郭夫人在此,老武枉自暴跳如雷,一筹莫展。”郭芙道:“可不是吗?当真如此!暴跳如雷,犹似老天爷放那个气!” 黄蓉微微一笑,她一句不提去寻回幼女,却说得武三通甘心跟随,又想:“武氏父子既去,那三个年轻人多半也会随去,凭空多了几个强助,岂不甚妙?”向耶律齐道:“耶律小哥若无要事,便和我们同去,相助一臂如何?” 耶律齐尚未回答,耶律燕拍手叫道:“好,好!哥哥,咱们一起去罢!”耶律齐忍不住向郭芙望了一眼,见她眼光中大有鼓励之意,躬身道:“听凭武前辈和郭夫人吩咐。晚辈们能多获两位教益,正求之不得。”完颜萍也脸有喜色,缓缓点头。 黄蓉道:“嗯,咱们人虽不多,也得有个发号施令之人。武兄,大伙儿一齐听你号令,谁都不可有违。”武三通连连摇手,说道:“有你这个神机妙算、亚赛诸葛的女军师在此,谁还敢发号施令?自然是穆桂英挂帅。”黄蓉笑道:“当真?”武三通道:“那还有假?”黄蓉笑道:“小辈们也还罢了,就怕你不听我号令。”武三通大声道:“你说什么,我便干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黄蓉道:“在这许多小辈之前,你可不能说过了话不算?”武三通胀红了脸,道:“便无人在旁,我也岂能言而无信?” 黄蓉道:“好!这一次咱们找杨过、求解药、救你的师叔、师弟,须得和衷共济。旧日恩怨,暂且搁过一边。武兄,你们父子可不能找李莫愁算帐,待得大事一了,再拚你死我活不迟。”武三通一怔,他可没想到黄蓉先前言语相套,竟有如此用意。李莫愁和他有杀妻大恨,这一口怒气却如何忍得下?正沉吟未答,黄蓉低声道:“武兄,你眼前腿上有伤,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又岂急在一时?”武三通道:“好,你说什么,我就干什么。” 黄蓉纵声招呼李莫愁:“李姊姊,咱们走罢!”她让汗血宝马领路,众人在后跟随。红马本欲回归襄阳,这时遇上了主人,黄蓉牵着它面向来路,便向终南山而去。 武三通和完颜萍身上有伤,不能疾驰,一行人每日只行一百余里,也就歇了。李莫愁暗中戒备,歇宿时远离众人,白天赶路时也遥遥在后。 一路上朝行晚宿,六个青年男女闲谈说笑,越来越融洽。武氏兄弟自来为在郭芙面前争宠,手足亲情不免有所隔阂,这时各人情有别钟,两兄弟便十分的相亲相爱起来。武三通瞧在眼里,老怀弥慰,但每次均即想起:“那日两兄弟就算不中李莫愁的毒针,他二人自相残杀,必有一亡,而活着的那一个,我也决不能当他是儿子了。现下这两只畜生居然好端端地有说有笑,杨兄弟却断了一条手臂。唉,真不知从何说起?该当斩下两只小畜生一人一条臂膀,接在杨兄弟身上才是道理。”至于杨过不免由此变成三只手,他却没想到。 不一日来到终南山。黄蓉、武三通率领众人要去重阳宫拜会全真五子。李莫愁远远站定,说道:“我在这里相候便了。”黄蓉知她与全真教有仇,也不相强,迳往重阳宫去。刘处玄、丘处机等得报,忙迎出宫来,相偕入殿,分宾主坐下,刚寒喧得几句,忽听得后殿一人大声吆喝。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了?” 这些日来,周伯通尽在钻研指挥玉蜂的法门。他生性聪明,锲而不舍,居然已有小成,这天正玩得高兴,忽听得有人呼叫,却是黄蓉的声音。周伯通喜道:“啊哈,原来是我把弟的刁钻古怪婆娘到了!”大呼小叫,从后殿抢将出来。 耶律齐上前磕头,说道:“师父,弟子磕头,您老人家万福金安。”周伯通笑道:“免礼平身!你小娃儿也万福金安!”武三通等听了,都感奇怪,想不到耶律齐竟是周伯通的弟子。这老顽童疯疯颠颠,教出来的徒弟却精明练达,少年老成,与他全然不同。丘处机等见师叔门下有了传人,均甚高兴,纷纷向周伯通道贺,与耶律齐相叙。郭芙这时方始醒悟,那日母亲和耶律齐相对而笑,便因猜到他师父是老顽童之故。 原来耶律齐于十二年前与周伯通相遇,其时他年岁尚幼,与周伯通玩得投机,老顽童便收他为徒。所传武功虽然不多,但耶律齐聪颖强毅,练功甚勤,竟成为小一辈中的杰出人物。周伯通见他武功日进,举止越来越规矩,浑不似初相识时的小顽童模样,他又学不会左右互搏功夫,大觉没瘾,不许他自称是老顽童的嫡传弟子。但事到如今,想赖也赖不掉了。耶律齐之父耶律楚材是契丹皇族,为报女真金国灭辽之仇,在成吉思汗、窝阔台二汗手下位居宰相,因忠正立朝,忤了皇后意旨,遭到罢斥,其子耶律铸为朝廷所杀。耶律齐保护母亲、妹子,逃到南朝,做了个南下难民,与大宋寻常百姓无异。 正热闹间,突然山下吹起唢呐,教中弟子传讯,有敌人大举来袭。当日全真教既拒蒙古大汗的敕封,复又杀伤多人,丘处机等便知这事决不能就此善罢,蒙古兵迟早会杀上山来,全真教终不能与蒙古大军对垒相抗,早已安排了弃宫西退的方策。这时全真教的代掌教由长春门下第三代弟子宋道安充任,遇上这等大事,自仍由全真五子发号施令。丘处机向黄蓉道:“郭夫人,蒙古兵攻山!时机当真不巧,不能让贫道一尽地主之谊了。” 山下喊杀之声大作,金鼓齐鸣。黄蓉等自南坡上山,蒙古兵却自北坡上山,前后相差不到半个时辰。 周伯通道:“是敌人来了?当真妙不可言,来来来,咱们下去杀他个落花流水。”抓住了耶律齐的手腕,说道:“你显点师父教的功夫,给几位老师兄们瞧瞧。我看也不差于全真七子,你加上去算全真八子好了。”至于徒儿并非道士,他早忘了。大凡小孩有了心爱玩物,定要到处炫耀,博人称赏,方始欢喜。他初时叫耶律齐不可泄露师承,是嫌他全无顽皮之性,半点不似老顽童如此名师的高徒。但今日师徒相见,高兴之下,早将从前自己嘱咐的话忘得干干净净。 丘处机道:“师叔,我教数十年经营,先师的毕生心血,不能毁于一旦,咱们今日全身而退,方为上策。”也不等周伯通有何高见,便即传令:“各人携带物事,按派定路程下山。”众弟子齐声答应,负了早就打好的包裹,东一队、西一队的奔下山去。前几日中,全真五子和宋道安早已分派妥当,何人冲前,何人断后,何处会合,如何联络,曾试演多次,因此事到临头,毫不混乱。 黄蓉道:“丘道长,贵教安排有序,足见大才,眼前小小难关,不足为患。行见日后卷土重来,自必更为昌盛。此番我们有事来找杨过,就此拜别。”丘处机一怔,道:“杨过?却不知他是否仍在此山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有个同伴知晓他的所在。” 说到此时,山下喊杀之声更加响了。黄蓉心想:“全真教早有布置,自能脱身。我上山来是找杨过、接女儿,别混在大军之中,误了要事。”当下和丘处机等别过,招呼一同上山的诸人,奔到重阳宫后隐僻之处,对李莫愁道:“李姊姊,就烦指引入墓之法。”李莫愁问道:“你怎知他定在古墓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杨过便不在古墓,玉女心经一定在的。”李莫愁一凛,暗道:“这位郭夫人当真厉害,怎竟知悉我的心事?” 李莫愁随着众人自襄阳直至终南,除黄蓉外,余人对她都毫不理睬,沿途甚是没趣,自不必说,武氏父子更虎视眈眈的俟机欲置之死地。黄蓉心想:“她对襄儿纵然喜爱,也决不肯干冒如此奇险,必定另有重大图谋。”一加琢磨,想起杨过与小龙女曾以《玉女心经》的剑术击败金轮国师,而李莫愁显然不会这门武功,否则当日与自己动手,岂有不使之理?她自是既想取《玉女心经》,又怕别人先入古墓取了经去。两下里一凑合,便猜中了她的心意。 李莫愁心想你既然知道了,不如索性说个明白,便道:“我助你去夺回女儿,你须助我夺回本门武经。你是丐帮前任帮主、扬名天下的女侠,可不能说了话不算。”黄蓉道:“杨过是我们郭爷的故人之子,和我小有误会,见面即便冰释。小女倘若真在他处,他自会还我,说不上什么夺不夺。”李莫愁道:“既然如此,咱们各行其是,便此别过。”说着转身欲行。 第844章 神雕侠侣(149) 黄蓉向武修文使个眼色。武修文长剑出鞘,喝道:“李莫愁,今日你还想活着下终南山么?”李莫愁心想:单黄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敌,再加上武氏父子、耶律兄妹等人,那里还有生路?她本来颇有智计,但一遇上黄蓉,竟缚手缚脚,一切狡狯伎俩全无可施,淡淡的道:“郭夫人精通奇门之变,杨过既然在此山上,郭夫人还愁找不到么?何必要我引路?” 黄蓉知她以此要挟,说道:“要找寻古墓的入口,小妹却无此本事。但想杨过和龙姑娘虽在墓中隐居,终须出来买米打柴。我们八个人分散了慢慢等候,总有撞到他的日子。”意思说你若不肯指引,我们便立时将你杀了,只不过迟几日见到杨过,也没什么大不了。 李莫愁一想不错,对方确是有恃无恐。在这平地之上,自己寡不敌众,但若将众人引入地下墓室,那时凭着地势熟悉,便能设法逐一暗害,说道:“今日你们恃众凌寡,我别无话说,反正我也是要去找杨过,你们跟我来罢!”穿荆拨草,从树丛中钻了进去。 黄蓉等紧跟在后,怕她突然逃走。见她在山石丛中穿来插去,许多处所明明无路可通,但东一转,西一弯,居然别有洞天。这些地势全是天然生成,并非人力布置,因此黄蓉虽通晓五行奇门之术,却也不能依理推寻,心想:“有言道是‘巧夺天工’,其实天工之巧,岂是人所能夺?” 行了一顿饭时分,来到一条小溪之旁,这时蒙古兵呐喊之声仍隐隐可闻,但因深处林中,听来似乎极为遥远。 李莫愁数年来处心积虑要夺《玉女心经》,上次自地底溪流逃出古墓,因不谙水性,险些丧命,此后便在江河中熟习水性,此次乃有备而来。她站在溪旁,说道:“古墓正门已闭,若要开启,须费数千人穷年累月之功。后门是从这溪中潜入,那几位和我同去?” 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岛长大,每逢夏季,日日都在大海巨浪之中游泳,精通水性,三人齐道:“我去!”武三通也会游水,虽然不精,但也没将这条小溪放在心上,说道:“我也去。” 黄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武三通等无一能敌,本该自己在侧监视,但产后满月不久,在寒水中潜泳只怕大伤中元,正自踌躇,耶律齐道:“郭伯母你在这儿留守,小侄随武伯父一同前往。” 黄蓉大喜,此人精明干练,武功又强,有他同去,便可放心,问道:“你识水性么?”耶律齐道:“游水是不大行,潜水勉强可以对付。”黄蓉心中一动,道:“是在冰底练的么?”耶律齐道:“是。”黄蓉又问:“在那里练的?”耶律齐道:“晚辈幼时随家父在斡难河畔住过几年。”蒙古苦寒,那斡难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雪掩冰封。蒙古武士中体质特强之人常在冰底潜水,互相赌赛,以迟出冰面为胜。 黄蓉见李莫愁等结束定当,便要下溪,无暇多问,只低声道:“人心难测,多加小心。”她对女儿反不嘱咐,这姑娘性格莽撞,叮咛也是无用,只有她自己多碰几次壁,才会得到教训。 耶律、完颜二女不识水性,与黄蓉留在岸上。李莫愁当先引路,找到当日上岸处,自溪水的一个洞穴中潜了下去。耶律齐紧紧跟随。郭芙与武氏父子又在其后。 耶律齐等五人跟着李莫愁在溪底暗流中潜行。地底通道时宽时窄,水流也忽急忽缓,有时水深没顶,有时只及腰际,潜行良久,终于到了古墓入口。李莫愁钻了进去。五人鱼贯而入,均想:“若非得她引路,焉能想到这溪底居然别有天地?”这时身周虽已无水,却仍黑漆一团,五人手拉着手,唯恐失散,跟着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 又行多时,但觉地势渐高,脚下已甚干燥,忽听得轧轧声响,李莫愁推开了一扇石门,五人跟着进去。只听得李莫愁道:“此处已到古墓中心,咱们少憩片刻,这便找杨过去。”自入古墓,武三通和耶律齐即半步不离李莫愁身后,防她使奸行诈,然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以耳代目,凝神倾听。郭芙和武氏兄弟向来都自负大胆,此刻深入地底,双目又如盲了一般,都不自禁的怦怦心跳。黑暗之中,寂然无声。李莫愁忽道:“我双手各有一把冰魄银针,你们三个姓武的,怎不过来尝尝滋味?” 武三通等吃了一惊,明知她不怀好意,但也没料到竟会立即发难。武氏父子都吃过她毒针的苦头,实不敢丝毫轻忽,各自高举兵刃,倾听银针破空之声,以便辨明方向来势,挡格闪避,但各人聚集一起,纵然用兵刃将毒针砸开,仍不免伤及自己人。耶律齐心想若容她乱发暗器,己方五人必有伤亡,只有冒险上前近身搏击,叫她毒针发射不出,才有生路。郭芙心中也是这个主意,两人不约而同的向李莫愁发声处扑去。 李莫愁三句话一说完,当众人愕然之际,早已悄没声的退到了门边。耶律齐和郭芙纵身扑上,使的都是近身搏斗的小擒拿法,勾腕拿肘,要叫李莫愁无法发射暗器。两人四手一交,郭芙首先发觉不对,“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双手一翻一带,已抓住了两只手腕,但觉肌肤滑腻,鼻中跟着又闻到一阵香气,直到听得郭芙呼声,方始惊觉。 轧轧声响,石门正在推上。耶律齐和武三通叫道:“不好!”抢到门边,风声飕飕,两枚银针射了过来,两人侧身避过,伸手再去推石门时,那门已然关上,推上去如撼山丘,纹丝不动。 耶律齐伸手在石门上下左右摸了一转,既无铁环,亦无拉手。他沿墙而行,在室中绕了一圈,察觉这石室约莫两丈见方,四周墙壁尽是粗糙坚厚的石块。他拔出长剑,用剑柄在石门上敲了几下,但听得响声郁闷,显得极为重实。这石门乃开向室内,内拉方能开启,苦于光秃秃的无处可资着手。郭芙急道:“怎么办?咱们不是要活活的闷死在这儿么?”耶律齐听她说话声音几乎要哭了出来,安慰道:“别耽心。郭夫人在外接应,定有相救之策。”四下摸索,寻找出路。 李莫愁将武三通等关入石室,心中极喜,暗想:“这几个家伙出不来啦。师妹和杨过只道我不识水性,说什么也料不到我会从秘道进来偷袭。只不知他二人是否真的在内?”心知只有不发出半点声息,才有成功之望,否则当真动手,他二人已练成《玉女心经》,只怕此时已敌不过二人中任何一个。她除去鞋子,只穿布袜,双手都扣了冰魄银针,慢慢的一步步前行。 连日来小龙女坐在寒玉床上,依着杨过所授的逆冲经脉之法,逐一打通周身三十六处大穴。这时两人正以内息冲激小龙女任脉的“膻中”穴。此穴正当胸口,在“玉堂”穴之下一寸六分,古医经中名之曰“气海”,为人身诸气所属之处,最是要紧不过。两人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怠忽。小龙女但觉颈下“紫宫”、“华盖”、“玉堂”三穴中热气充溢,不住要向下流动,同时寒玉床上的寒气也渐渐凝聚在脐上“鸠尾”、“中庭”穴中,要将颈口的一股热气拉将下来。但热气冲到“膻中穴”处便给撞回,没法通过。她心知只要这股热气一过膻中,任脉畅通,身受的重伤十成中便好了八成,只火候未到,半点勉强不得。她性子向来不急,古墓中日月正长,今日不通,留待明日又有何妨?因此内息绵绵密密,若断若续,殊无半点躁意,正合了内家高手的运气法要。 杨过却甚性急,只盼小龙女早日痊可,便放却了一番心事,但也知这内息运功之事欲速则不达,何况逆行经脉,比之顺行又加倍艰危。但觉小龙女腕上脉搏时强时弱,虽不匀净,却无凶兆,当下缓缓运气,加强冲力。 便在这寂无声息之中,忽听得远处“嗒”的一响。这声音极轻极微,若不是杨过凝气运息,心神到了至静境地,决计不会听到。过了半晌,又有“嗒”的一声,却已近了三尺。杨过心知有异,但怕小龙女分了心神,当这紧急关头,若内息走入岔道,轻则伤势难愈,重则立时毙命,岂能稍有差池?因此虽然惊疑,只有故作不知。 过不多时,又听得轻轻“嗒”的一响,声音更近了三尺。他这时已知有人潜入古墓,那人不敢急冲而来,只缓缓移近。过了一会,轧轧两声轻响,停一停,又轧轧两响,敌人正在极慢极慢的推开石门。如小龙女能于敌人迫到之前冲过“膻中穴”,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可凶险万分,此时已骑虎难下,便欲停息不冲,也已不能。 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那人又跨近了一步。杨过心神难持,不知如何是好,突觉掌心震荡,一股热气逼了回来,原来小龙女也已惊觉。杨过忙提内息,将小龙女掌上传来的内力推了转去,低声道:“魔由心生,不闻不见,方是真谛。”练功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常会生出幻觉,或耳闻雷鸣,或剧痛奇痒,只有一概当其虚幻,毫不理睬,方不致走火入魔。这时杨过听脚步声清晰异常,自知不是虚相,但小龙女正当生死系于一线的要紧关头,只有骗她来袭之敌是心中所生的魔头,任他如何凶恶可怖,始终置之不理,心魔自消。小龙女听了这几句话,果然立时宁定。 其时古墓外红日当头,墓中却黑沉沉的便如深夜。杨过耳听脚步声每响一次,便移近数尺,心想世上除自己夫妻之外,只李莫愁和洪凌波方知从溪底潜入的秘径,那么来者必是她师徒之一。凭着杨过这时的武功,本来全不畏惧,只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于这时进袭,不由得彷徨焦虑,苦无抵御之计。敌人来得越慢,他心中煎熬越甚,凶险步步逼近,自己却只有束手待毙。他额上渐渐渗出汗珠,心想:“那日郭芙斩我一臂,剑落臂断,倏然了结,虽然痛苦,可比这慢慢的煎熬爽快得多。” 又过一会,小龙女也已听得明明白白,知道决非心中所生幻境,实是大难临头,想要加强内息,赶着冲过“膻中穴”,但心神稍乱,内息便即忽顺忽逆,险些在胸口乱窜起来。就在此时,只听脚步之声细碎,倏忽间到了门口,飕飕数声,四枚冰魄银针射了过来。 这时杨过和小龙女便和全然不会武功的常人无异,好在两人早有防备,一见毒针射到,同时向后仰卧,手掌却不分离,四枚毒针均从脸边掠过。李莫愁没想到他们正自运功疗伤,生怕二人反击,因此毒针一发,立即后跃,若不是她心存惧怕,则四针发出后跟着又发四针,他二人决难躲过。 李莫愁隐隐约约只见二人并肩坐在寒玉床上。她一击不中,已自惴惴,见二人并不起身还手,更不明对方用意,当即斜步退至门边,手执拂尘,冷冷的道:“两位别来无恙!”杨过道:“你要什么?”李莫愁道:“我要什么,难道你不知么?”杨过道:“你要玉女心经,是不是?好,我们在墓中隐居,与世无争,你就拿去罢。”李莫愁将信将疑,道:“拿来!”这玉女心经刻在另一间石室顶上,杨过心想:“且告知她真相,心经奥妙,让她去慢慢参悟琢磨就是。我们只消有得几个时辰,姑姑的‘膻中穴’一通,那时杀她何难?”但此时小龙女内息又正狂窜乱走,杨过全神扶持,无暇开口说话。 李莫愁睁大眼睛,凝神打量两人,蒙蒙眬眬见到小龙女似乎伸出一掌,和杨过的手掌相抵,心念一动,登时省悟:“啊,杨过断臂重伤,这小贱人正以内力助他治疗。此刻行功正到了要紧关头,今日不伤他二人性命,此后怎能更有如此良机?”她这猜想虽只对了一半,但忌惮之心立时尽去,纵身而上,举起拂尘便往小龙女顶门击落。 小龙女只感劲风袭顶,秀发已飘飘扬起,唯有闭目待死。便在此时,杨过张口一吹,一股气息向李莫愁脸上喷去。他这时全身内力都用以助小龙女打通脉穴,这口气中全无劲力,眼见小龙女危急万分,唯一能用以扰敌的也不过吹一口气罢了。 李莫愁素知杨过诡计多端,但觉一股热气扑面吹到,心中一惊,向后跃开半丈。她自因智力不及而惨败在黄蓉手下之后,处处谨慎小心,未暇伤敌,先护自身,跃开后觉脸上也无异状,喝道:“你作死么?” 杨过笑道:“那日我借给你的一件袍子,今日可带了来还我么?”李莫愁想起当日与铁匠冯默风激斗,全身衣衫都给火红的大铁锤烧烂,若非杨过掷袍遮身,那一番出丑可就狼狈之极了。按理说,单凭这赠袍之德,今日便不能伤他二人性命,但转念一想,此刻心肠稍软,他日后患无穷,欺身直上,左掌又拍了过去。 危难之中,杨过情急智生,想起先几日和小龙女说笑,曾说我若双臂齐断,你只好抓住我的脚板底了,耳听得掌风飒然,李莫愁的赤练神掌又已击到,不遑细想,猛地里头下脚上的倒竖过来,同时双脚向上一撑,挥脱鞋子,喝道:“龙儿,抓住我脚!”左掌斜挥,啪的一声,和李莫愁手掌相交。他身上一股极强的内力本来传向小龙女身上,突然内缩,登时生出黏力,将李莫愁的手掌吸住。便在同时,小龙女也已抓住了他右脚。 李莫愁忽见杨过姿式古怪,不禁一惊,随即想起那日他抵挡自己的“三无三不手”便曾这般怪模怪样,也没什么了不起,催动掌力,要将杨过毙于当场。当年她以赤练神掌杀得陆家庄上鸡犬不留之时,掌力已极凌厉,经过这些年的修为,更加威猛悍恶。杨过但觉一股热气自掌心直逼过来,竟不抗拒,反而加上自己掌力,一齐传到了小龙女身上。 这么一来,变成李莫愁和杨过合力,协助小龙女通关冲穴。李莫愁所习招数虽不如杨龙二人奥妙,但说到功力修为,自比他二人深厚得多。小龙女蓦地里得了一个强助,只觉一股大力冲过来,“膻中穴”豁然而通,胸口热气直至丹田,精神大振,欢然叫道:“好啦,多谢师姊!”松手放脱杨过右脚,跃下寒玉床来。 第845章 神雕侠侣(150) 李莫愁一愕,她只道小龙女助杨过疗伤,因此催动掌力,想乘机震伤杨过心脉,岂知无意中反而助了敌人。杨过大喜,翻转身子,赤足站在当地,笑道:“若非你赶来相助,你师妹这膻中穴可不易打通呢。”李莫愁踌躇未答,小龙女突然“啊”的一声,捧住心口,摔倒在寒玉床上。杨过惊问:“怎么?”小龙女喘道:“她,她,她手掌有毒。”这时杨过头脑中也大感晕眩,已知李莫愁运使赤练神掌时剧毒逼入掌心,适才与她手掌相交,不但剧毒传入自己体内,更传到了小龙女身上。 杨过提起玄铁重剑,喝道:“快取解药来!”举剑当头砍下。李莫愁举拂尘挡架,铮的一声,精钢所铸的拂尘柄断为两截,虎口也震得鲜血长流。她这柄拂尘以柔力为主,不知会过天下多少英雄豪杰,但给人兵刃震断,却从所未有,只吓得她心惊胆战,急忙跃出石室。杨过提剑追去,左臂前送,眼见这一剑李莫愁万难招架得住,不料体内毒性发作,眼前金星乱冒,手臂酸软无力,当的一声,玄铁剑掉落在地。 李莫愁不敢停步,向前窜出丈余,这才回过头来,见杨过摇摇晃晃,伸手扶住墙壁,心想:“这小子武功古怪之极,我稍待片刻,让他毒发跌倒,才可走近。” 杨过咽喉干痛,头胀欲裂,劲贯左臂,只待李莫愁近前,发掌将她击毙,那知她站得远远的竟不过来。杨过“啊”一声,仆跌在地,手掌已按住玄铁剑的剑柄。李莫愁这时已成惊弓之鸟,不敢贪功冒进,算定已立于不败之地,站着静观其变。 杨过心想多挨一刻时光,自己和小龙女身上的毒便深一层,拖延下去,只于敌人有利,深深吸一口气,内息流转,晕眩少止,握住玄铁剑剑柄,站了起来,反身伸臂抱住小龙女腰间,喝道:“让路!”大踏步向外走出。李莫愁见他气势凛然,不敢阻拦。 杨过只盼走入一间石室,关上室门让李莫愁不能进来,小龙女任督两脉已通,只须半个时辰,两人便可将体内毒液逼出。此事比之打通经脉易过百倍。杨过幼时中了李莫愁银针之毒,一得欧阳锋传授,即时将毒液驱出,眼前两人如此功力,自毫不为难。 李莫愁自也知他心意,那容他二人驱毒之后再来动手?她不敢逼近袭击,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和杨过始终相距五尺。杨过站定了等她过来,她也即站定不动。 杨过但觉一颗心越跳越厉害,似乎要从口中窜将出来,委实无法支持,跌跌冲冲的奔进一间石室,将小龙女在一张石桌上一放,伸手扶住桌面,大声喘气,明知李莫愁跟在身后,也顾不得了。稍过片刻,才知竟是来到停放石棺之处,自己手上所扶、小龙女置身的所在,乃是一具石棺。 李莫愁从师学艺之时,在古墓中也住过不少时候,暗中视物的本事虽不及杨龙二人,却也瞧清楚石室中并列五具石棺,其中一具石棺棺底便是地下秘道的门户,她适才正是由此进来,心想:“你们想从这里逃出去吗?这次可没这么容易了。” 三人一坐一站,另一个斜倚着身子,一时石室中只有杨过呼呼喘气之声。 杨过身子摇晃几下,呛啷一声,玄铁剑落地,随即仆跌下去,扑在小龙女身上,跟着手中一物飞出,啪的一声轻响,飞入一具空棺之中,叫道:“李莫愁,这《玉女心经》总是不能让你到手。啊哟……”长声惨叫,便一动也不动了。 室中五具石棺并列,三具收敛着林朝英师徒和孙婆婆,另外两具却是空的,其中一具是秘道门户,棺盖推开两尺有余,可容出入,另一具的棺盖则只露出尺许空隙。李莫愁见杨过将《玉女心经》掷入这具空棺,又惊又喜,但上次拿到的是一卷寻常道书《参同契》,这次怕他又使狡计,过了片刻,见他始终不动,这才俯身去摸他脸颊,触手冰凉,显已死去,哈哈大笑,说道:“坏小厮,饶你刁恶,也有今日!”当即伸手入棺中去取经书。 但杨过这么一掷,将《心经》掷到了石棺的另一端,李莫愁拂尘已断,否则便可用帚尾卷了出来。她伸长手臂摸了两次,始终抓不到,于是缩身从这尺许的空隙钻入石棺,爬到石棺彼端,这才抓住《心经》,入手猛觉不妙,似乎是一只鞋子。 便在此时,杨过已跃到石棺彼端,左臂奋力提起玄铁剑,将剑头抵住棺盖,左臂发劲猛推,棺盖合缝,登时将李莫愁封在棺中! 李莫愁自始不知《玉女心经》其实是石室顶上的石刻,总道是一部书册。杨过假装惨呼跌倒,扑在小龙女身上,立时除下她脚上一只鞋子,掷入空棺,软物碰在石上,倒也似是一本书册。他掷出鞋子当即经脉倒转,便如僵死一般。其实他纵然中毒而死,也不会瞬息之间便全身冰冷,一个人心停脉歇,至少也得半个时辰之后全身方无热气。李莫愁大喜之下,竟至失察。此举自凶险万分,李莫愁若不理他死与不死,在他顶门补上一掌赤练神掌,杨过自不免假死立变真死,但身处绝境,只有行险以求侥幸。 杨过推上棺盖,劲贯左臂,跟着又用重剑一挑,喝一声:“起!”将另一具空棺挑了起来,砰的一声巨响,压在那棺盖之上。这一棺一盖,本身重量已在六百斤以上,加之棺盖的榫头做得极是牢固,合缝之后,李莫愁武功再高,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了。 杨过中毒后心跳头痛,随时均能晕倒不起,大敌当前,全凭一股强劲心意支持到底,待得连挑两剑,已神困力乏,抛下玄铁剑,挣扎着走到小龙女身旁,以欧阳锋所授之法,先将自身毒质逼出大半,再伸左掌和小龙女右掌相抵,助她逆运经脉驱毒。 郭芙、耶律齐等被困于石室之中,众人从溪底潜入,身上携带的火摺尽数浸湿,难以着火,黑暗中摸索了一会,那里找得着出路?五人无法可施,只得席地枯坐。 武三通不住的咒骂李莫愁阴险恶毒。郭芙本已万分焦急愁闷,听武三通骂个不停,更是烦躁,忍不住说道:“武伯伯,那李莫愁阴险恶毒,你又不是今天才知,怎么你毫不防备?这时再来背后痛骂,又有何用?”武三通一怔,答不出话来。 武氏兄弟和郭芙重会以来,各怀心病,当和耶律兄妹、完颜萍等在一起之时,大家有说有笑,但从不曾相互交谈,这时武修文听她出言抢白父亲,忍不住道:“咱们到古墓中来,是为了救你妹子,既不幸遭难,大家一起死了便是,你又发什么小姐脾气了……”他还待要说,武敦儒叫道:“弟弟!”武修文这才住口,他说这番话时心意激动,但话一出口,自己也大为诧异。他从来对郭芙千依百顺,怎敢有半分冲撞,岂知今日居然厉声疾言的数说她起来? 郭芙一怔,待要还嘴,却又说不出什么道理,想到不免要生生闷死在这古墓之中,从此不能再见父母之面,心中一痛,黑暗中也看不清周遭物事,伏在一块什么东西上面,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武修文听她哭泣,心中过意不去,说道:“好啦,是我说得不对,跟你赔不是啦。”郭芙哭道:“赔不是又有什么用?”哭得更加厉害,顺手拉起手边一块布来擤了擤鼻涕,猛地发觉,原来是靠在一人腿上,拉来擦鼻涕的竟是那人的袍角。郭芙一惊,忙坐直身子,她听武三通父子都说过话,那三人都不是坐在她身边,只有耶律齐始终默不作声,那么这人自然是他了。她羞得满脸通红,嗫嚅着道:“我……” 耶律齐忽道:“你听,什么声音?”四人侧耳倾听,却听不到什么。耶律齐道:“嗯,嗯,是婴儿啼哭。郭姑娘,定是你妹子。”这声音隔着石壁,细若游丝,若不是他内功修为了得,耳音特强,决计听不出来。 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哭声登时减弱,心中一动:“婴儿哭声既能传到,这石室或有通气之处。”当下留神倾听,要分辨哭声自何处传入。他向西走几步,哭声略轻,向东退回,哭声又响了些,斜趋东北,哭声听得更加清晰。于是走到东北角上,伸剑在石墙上轻轻刺击,刺到一处,空空空的声音微有不同,似乎该处特别薄些。他还剑入鞘,双掌抵住石块向外推去,全无动静,他吸一口气,双掌力推,跟着使个“黏”字诀,掌力急收,砰的一声,那石块竟为他掌力吸出,掉在地下。 郭芙等惊喜交集,齐声欢呼,奔上去你拉我扳,又起出了三块石头。此时身子已可通过,众人鱼贯钻出,循声寻去,到了一间小小石室。郭芙黑暗中听那孩子哭得极响,当即伸手抱起。 这婴儿正是郭襄。杨过为了相助小龙女通脉,又和李莫愁对敌,错过了喂食的时刻,因此她哭得甚是厉害。郭芙竭力哄她,又拍又摇,但郭襄饿狠了,越哭越凶。郭芙不耐烦起来,将妹子往武三通手里一送,道:“武伯伯,你瞧瞧有什么不对了。” 耶律齐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只烛台,跟着又摸到火刀火石,当下打火点烛。众人在沉沉黑暗之中闷了半日,眼前突现光明,胸襟大爽,齐声欢呼。 武三通究竟养过儿子,听郭襄如此哭法,知是为了肚饿,见桌上放有调好了的蜜水,又有一只木雕小匙,便舀了一匙蜜水喂她。蜜一入口,郭襄果然止哭。耶律齐笑道:“若不是小郭姑娘饿了大哭,只怕咱们都要死在那间石室里了。” 武三通恨恨的道:“这便找李莫愁去。”各人拉断桌腿椅脚,点燃了当作火把,沿着甬道前行。每到转角之处,武敦儒便用剑尖划了记号,生怕回出时迷失道路。 五人进了一室又是一室,高举火把,寻觅李莫愁的踪迹,见这座古墓规模庞大,通道曲折,石室无数,都惊诧不已,万想不到一条小溪之下,竟会隐藏着如此宏伟的建构。待走进小龙女的卧室,见到地下有几枚冰魄银针。郭芙以布裹手,拾起两枚,说道:“待会我便用这毒针还敬那魔头一下。” 杨过以内力助小龙女驱出毒质,眼见她左手五指指尖上微微渗出黑水,只须再有一顿饭时分便可毒质尽除,忽听得通道中又有脚步声响,共有五人过来。杨过暗暗吃惊,心想每当紧急关头,总有敌人来袭,李莫愁一人已难应付,何况更有五人?小龙女经脉初通,内力不固,毒质若不立即驱出,势必侵入要穴。正自彷徨,突见远处火光闪动,那五人行得更加近了。杨过伸臂抱起小龙女,跃进压在李莫愁之上的那空棺之中,伸掌推拢棺盖,只是不合榫头,以防难以揭开石盖。 他二人刚躲入石棺,耶律齐等便即进来。五人见室中放着五具石棺,都是一怔,隐约均觉这事太过巧合,大是恶兆。郭芙忍不住道:“哼,咱们这儿五个人,刚好有五口棺材!”杨过和小龙女在石棺中听到郭芙的声音,均感奇怪:“怎么是她?”杨过左掌仍不离小龙女手掌,要赶着驱出毒质。他听来者五人之中有郭芙在内,虽觉奇怪,却心中一宽,料想她还不致乘人之危,一声不响,全心全意的运功驱毒。 耶律齐已听到石棺中的呼吸之声,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必有诡计,这次可不能再上她当,当即做个手势,叫各人四下里围住。郭芙见棺盖和棺身并未合拢,从缝中望进去尚可见到衣角,料定必是李莫愁躲着,哈哈一笑,心想:“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左掌用力将棺盖一推,两枚冰魄银针便激射进去。 这两枚银针发出,相距既近,石棺中又无空隙可以躲闪。杨龙二人齐叫:“啊哟!”一针射中了杨过右腿,另一针射中小龙女左肩。 郭芙银针发出,正大感得意,却听石棺中竟传出一男一女的惊呼声,她心怦的一跳,也“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左腿飞出,砰嘭一响,将棺盖踢落在地。杨过和小龙女颤巍巍的站起,火把光下但见二人脸色苍白,相对凄然。 郭芙不知自己这一次所闯的大祸更甚于砍断杨过一臂,只略觉歉疚,陪话道:“杨大哥,龙姊姊,小妹不知是你两位,发针误伤。好在我妈妈有医治这毒针的灵药,当年我的两只雕儿给李莫愁银针伤了,也是妈妈给治好的。你们怎么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谁又料得到是你们呢?” 她想自己斩断了杨过一臂,杨过却弄曲了她的长剑,算来可说已经扯平,何况爹爹妈妈又为此狠狠责骂过自己,心想:“我不来怪你,也就是了。”她自幼处于顺境,旁人瞧在她父母份上,事事趋奉容让,因此她一向只想到自己,绝少为旁人打算,说到后来,倒似杨龙二人不该躲在石棺之中,以致累得她吓了一跳。她那知小龙女身中这枚银针之时,恰当体内毒质正要顺着内息流出,突然受到如此剧烈的一刺,赤练神掌上的毒质尽数倒流,侵入周身诸处大穴,这么一来,纵有灵芝仙丹,也已无法解救。李莫愁的银针不过是外伤,但教及时医治,原本无碍,然毒质内侵,厉害处却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 小龙女在一刹那之间,但觉胸口空荡荡的宛似无物,一颗心竟如不知到了何处,转头瞧杨过时,只见他眼光之中又伤心,又悲愤,全身发颤,便似一生中所受的忧患屈辱尽数要在这时候发泄出来。小龙女不忍见他如此凄苦,轻声道:“过儿,咱们命该如此,也怨不得旁人,你别太气苦了。”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银针,然后拔下自己肩头的毒针。这冰魄银针是她本师所传,和李莫愁自创的赤练神掌毒性全然不同,本门解药她是随身携带的,取出来给杨过服了一颗,自己服了一颗。杨过恨极,呸的一声,将解药吐在地下。 郭芙怒道:“啊哟,好大的架子啊。难道我是存心来害你们的吗?我向你们赔了不是,也就是了,怎么发这般大脾气?小小一两枚针儿,又有什么了不起啦?” 第846章 神雕侠侣(151) 武三通见杨过脸上伤心之色渐隐,怒色渐增,又见他弯腰拾起地下一柄黑黝黝的大剑,知道情势不对,忙上前劝道:“杨兄弟请别生气。我们五人给李莫愁那魔头困在石室之中,好容易逃了出来,郭姑娘一时鲁莽,失手……” 郭芙抢着道:“怎么,是我鲁莽了?你自己也以为是李莫愁,否则怎地不作声?”武三通瞧瞧杨过,瞧瞧郭芙,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小龙女又取出一颗解药,柔声道:“过儿,你服了这颗药。难道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杨过听小龙女这般温柔缠绵的劝告,张开口来,吞了下去,想起两人连日来苦苦在生死之间挣扎,到头来终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跪倒,伏在石棺上放声大哭。 武三通等面面相觑,均想他向来十分硬朗,怎地今日中了小小一枚银针,便如此痛哭起来? 小龙女伸手抚摸杨过头发,说道:“过儿,你叫他们出去罢,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她从不疾言厉色,“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这句话中,已含了她最大的厌憎和愤慨。 杨过站起身来,从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横扫过去,他虽怒极恨极,终究知道郭芙发射银针乃无心之过,除了怪她粗心鲁莽之外,不能说她如何不对,何况纵然一剑将她劈死,也已救不了小龙女的性命。他提剑凝立,目光如炬,突然间举起玄铁重剑,当的一声巨响,火花一闪,竟尔将他适才躲藏在内的石棺砍为两段。这一剑不单力道沉雄绝伦,其中更蕴蓄着无限伤心悲愤。 郭芙等见他这一剑竟有如斯威力,不禁都惊得呆了。眼见这石棺坚厚重实,系以花岗石凿成,一个石匠若要将之断为两截,非用大斧大凿穷半日之功不可。倘若杨过用的是开山巨斧或厚背大砍刀,犹有可说,长剑却自来以轻捷灵动为尚,即令宝剑利刃,和这般坚石硬碰也非损即折,岂知这柄剑斫石如泥,刃落棺断。 杨过见五人愕然相顾,厉声喝道:“你们来做什么?”武三通道:“杨兄弟,我们是随着郭夫人来找你的。”杨过怒道:“你们要来夺回她的女儿,是不是?为了这小小婴儿,你们便忍心害死我的爱妻。”武三通惊道:“害死你的爱妻?啊,是龙姑娘。”他见小龙女穿的是新娘服饰,登时会意,忙道:“你夫人中了毒针,郭夫人有解药,她便在外边。”杨过呸的一声,喝道:“你们这么来一扰,毒质侵入了我爱妻周身大穴。郭夫人便怎么了?她难道还能起死回生么?”武三通因杨过有救子之恩,对他极是尊敬,虽听他破口斥责,也丝毫不以为忤,只喃喃的道:“毒质侵入了周身大穴,这便如何是好?” 这一旁却恼了郭芙,听杨过言语中对她母亲颇有不敬,勃然大怒,喝道:“我妈妈什么地方对你不起了?你幼时无家可归,不是我妈收留你的么?她给你吃,给你穿,你,哼,你到头来反而忘恩负义,抢我的妹子。”这时她早知妹子虽落入杨过手中,并非他存有歹意,但既和他斗上了口,想不到什么话可以反唇相稽,便又牵扯了这件事。 杨过冷笑道:“不错,我今日正要忘恩负义。你说我抢这孩子,我便抢了永远不还,瞧你拿我怎么?”郭芙左臂一紧,牢牢抱住妹子,右手高举火把,挡在身前。武三通急道:“杨兄弟,你夫人既然中毒,快设法解毒要紧……”杨过凄然道:“武兄,没有用的。”突然间一声长啸,右袖卷起一拂,郭芙等五人猛觉一阵疾风掠过,脸上犹似刀割,热辣辣的生疼,五枝火把一齐熄灭,眼前登时漆黑一团。郭芙大叫一声“啊哟!”耶律齐生怕杨过伤害于她,纵身抢上。 只听得郭襄“啊啊”一声啼哭,已出了石室。众人蓦地一惊,哭声已在数丈之外,身法之快,宛如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子给他抢去啦。”武三通叫道:“杨兄弟,龙姑娘!杨兄弟,龙姑娘!”却那里有人答应?各人均无火摺,黑沉沉瞧不见周遭情势。耶律齐道:“快出去,别给他关在这里。”武三通怒道:“杨兄弟大仁大义,怎会做这等事?”郭芙道:“他仁义个……还是快走的好,在这里干什么?”刚说了这句话,忽听得石棺中喀喀两响,因有棺盖相隔,声音甚为郁闷。 郭芙大叫:“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齐的手臂。武三通等听清楚声音确是从石棺中发出,似有僵尸要从棺中爬将出来。黑暗之中,人人毛骨悚然。耶律齐向武三通低声道:“武叔叔,你在这里,我在那边。僵尸倘若出来,咱们四掌齐施,打他个筋折骨断。”他反手握住郭芙手腕,拉她站在自己身后,生怕鬼物暴起伤人。 只听得呼的一响,棺中有物飞出。武三通和耶律齐早已运劲蓄势,听到风声,同时拍击下去。两人手掌碰到那物,齐叫:“不好!”原来击到的竟是一条长长的石块,却是放置在棺中的石枕。两人这一击用足了全身之力,将那石枕猛击下去,撞上石棺,碎片纷飞,石枕裂为数块,同时风声飒然,有物掠过身体。武三通和耶律齐待要出掌再击,那物已飘然远去,但听得室外“嘿嘿”几下冷笑,随即寂然无声。 武三通惊道:“李莫愁!”郭芙叫道:“不,是僵尸!李莫愁怎会在石棺之中?”耶律齐“嗯”一声,并不接口。他不信世上竟有鬼怪,但如说是李莫愁,却又不合情理,她明明和自己一起进来,杨过和小龙女却已在古墓多日,她怎会处于杨龙二人身下的棺中?武三通道:“然则李莫愁那里去了?”耶律齐道:“这墓中到处透着邪门,咱们还是先出去罢。”郭芙道:“我妹子怎生是好?”武三通道:“咱们没法子,你妈妈必有妙策,大家出去听她吩咐便了。” 当下众人觅路而出,潜回溪水。刚从水底钻上,眼前一片通红,左右树林均已着火,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郭芙惊叫:“妈,妈!”却不闻应声。蓦地里一棵着了火的大树直跌下来,耶律齐拉着她向上游急跃,这才避过。此时正当隆冬,草木枯槁,满山已烧成一片火海。五人身上虽均浸湿了溪水,大火逼来,脸上仍感滚热。 武三通道:“必是蒙古兵攻打重阳宫失利,放火烧山泄愤。”郭芙急叫:“妈,妈!你在那里啊?”忽见溪左一个女子背影正在草间跳跃避火。郭芙大喜,叫道:“妈,妈!”从溪水中纵身而出,奔了过去。武三通叫道:“小心!”喀喇、喀喇几响,两株大树倒下,阻断了他目光。 郭芙冒烟突火的奔去。当她在溪水中时,一来思母心切,二来从黑沉沉的古墓中出来,眼前突然光亮异常,目为之炫,不易看得清楚,待得奔到近处,才见背影不对,一怔之间,那人斗然回身,竟是李莫愁。 她给杨过压在石棺之下,本已无法逃出,后来杨过盛怒下挥剑斩断上面一口石棺,全力挥剑,连下面的棺盖竟也斩裂,李莫愁死里逃生,先掷出石枕,再跟着跃出。 她闭在棺中虽还不到一个时辰,但这番注定要在棺中活生生闷毙的滋味,实为人生最苦最惨的处境,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她咬牙切齿,恨极了世上每一个人,只想:“我死后必成厉鬼,要害死杨过,害死小龙女,害死武三通,害死黄蓉,害死何沅君,害死陆展元……”不论是谁,她都要一一害死,连何沅君、陆展元已死,也都忘了。后来她虽侥幸逃得性命,心中积蓄的怨毒却丝毫不减,忽然见到郭芙,当即脸露微笑,柔声道:“郭姑娘,是你啊,大火烧得很厉害,可要小心了。” 郭芙见她神色亲切,颇出意外,问道:“见到我妈妈么?”李莫愁走近几步,指着左首,道:“那边不是么?”郭芙顺着她手指望去。李莫愁突然欺近,一伸手点中她腰下穴道,笑道:“别性急,你妈就会来找你的。”眼见大火从四面八方逼近,若再逗留,自己性命不保,纵身一跃,疾驰而西。郭芙软瘫在地,只听李莫愁凄厉的歌声隔着烈焰传了过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歌声渐远,蓦地里一股浓烟随风卷至,裹住了郭芙。她四肢伸动不得,给浓烟呛得大声咳嗽。武氏父子和耶律齐站在溪水之中,满头满脸都是焦灰,小溪和郭芙之间烈火冲起两三丈高,四人明知她处境危急,但如过去相救,只有陪她一起送命,决计救她不出。 郭芙给烟火薰得快将晕去,吓得连哭也哭不出了,忽听得东首呼呼声响,转过头来,只见一团旋风裹着一个灰影疾刮而来,旋风到处,火焰向两旁分开,顷刻间已刮到她身前。风中人影便是杨过。郭芙本以为有人过来相救,正自欢喜,待得看清却是杨过,身外虽然炙热,心头宛如一盆冷水浇下,想道:“我死到临头,他还要来讥嘲羞辱我一番。”她毕竟是郭靖、黄蓉之女,狠狠的瞪着杨过,竟毫不畏惧。 杨过奔到她身边,挺剑刺去,剑身从她腰下穿过,喝道:“小心了!”左臂向外挥出。玄铁剑加上他浑厚内力,郭芙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上半空,越过十余株烧得烈焰冲天的大树,噗通一声,掉入了溪水。耶律齐急忙奔上,扶了起来,解开她被封的穴道。郭芙头晕目眩,隔了一会,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原来杨过带着小龙女、郭襄出墓,见蒙古兵正在烧山。杨龙二人在这些大树花草之间一起度过多时,忽见起火,自是甚为痛惜,眼见蒙古军势大,无力与抗。杨过不知小龙女毒质侵入要穴与脏腑之后,还能支持得多久,便找了个草木稀少的石洞暂且躲避。 过不多久,遥遥望见郭芙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将烧到身边。杨过道:“龙儿,这姑娘害了我不够,又来害你,今日终于遭到如此报应。”小龙女明亮的眼光凝视着他,奇道:“过儿,难道你不去救她?”杨过恨恨的道:“她将咱们害成这样,我不亲手杀她,已算对得起她父母了。”小龙女叹道:“咱们不幸,那是命苦,让别人快快乐乐的,不很好吗?” 杨过口中虽然如此说,但望见大火烧近郭芙身边,心里终究不忍,涩然道:“好!咱们命苦,人家命好!”除下身上浸得湿透的长袍,裹在玄铁剑上,催动内力急挥,剑上所生风势逼开大火,救了郭芙脱险。他回到小龙女身边,头发衣衫都已烧焦,裤子着火,虽即扑熄,但腿上已烧起了无数大泡。 小龙女抱着郭襄,退到草木烧尽之处,伸手给杨过整理头发衣衫,只觉嫁了这样一位英雄夫婿,心中不自禁的得意,俏立劲风烈焰之间,倚着杨过,脸上露出平安喜乐的神色。杨过凝目望着她,但见大火逼得她脸颊红红的倍增娇艳,伸臂环抱着她腰间。在这一刹那时,两人浑忘了世间的一切愁苦和哀伤。 她二人站在高处,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齐五人从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见他夫妇衣袂飘飘,姿神端严,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来瞧不起杨过,这时见了他这般情状,又想起他以德报怨,奋不顾身的救了自己性命,当真是大仁大义,猛然间自惭形秽。 杨过和小龙女站立片刻,小龙女望着满山火焰,叹道:“这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待得花草树木再长,将来不知又是怎生一副光景?”杨过不愿她为这些身外之物难过,笑道:“咱俩新婚,蒙古兵放烟火祝贺,这不是千千万万对花烛么?”小龙女微微一笑。杨过道:“到那边山洞中歇一忽儿罢,你觉得怎样?”小龙女道:“还好!”两人并肩往山后走去。 武三通忽地想起一事,纵声叫道:“杨兄弟,我师叔和朱师弟受困绝情谷,你去不去救他们啊?”杨过一怔,并不答话,自言自语:“我还管得了这许多么?” 他心中念头微转,脚下片刻不停,迳自向山后草木不生的乱石堆中走去。小龙女中毒虽深,一时尚未发作,关穴通后,武功渐复,抱着郭襄快步而行。两人走了半个时辰,离重阳宫已远,回头遥望,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北风越刮越紧,冻得郭襄的小脸苹果般红。小龙女道:“咱们得去找些吃的,孩子又冷又饿,只怕支持不住。”杨过道:“我也真傻,抢了这孩子来不知干什么,徒然多个累赘。”小龙女俯头去亲亲郭襄的脸,道:“这小妹妹多可爱,你难道不喜欢么?”杨过笑道:“人家的孩子,有什么希罕?除非咱俩自己生一个。”小龙女脸上一红,杨过这句话触动了她心底深处的母性,轻轻说道:“倘若我能给你生一个孩儿……唉,我怎有这般好福气?” 杨过怕她伤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对,抬头望望天色,但见西北边灰扑扑的云如重铅,便似要压到头上来一般,说道:“瞧这天怕要下大雪,得找家人家借宿才好。”他们为避火势,行的是山后荒僻无路之处,满地乱石荆刺,登高四望,十余里内竟没人烟。杨过道:“这一场雪定然不小,倘若大雪封山,那可糟了,说不得,只好辛苦一些,今日须得赶下山去。” 小龙女道:“武三叔、郭姑娘他们会不会遇上蒙古兵?全真教的道士们能否逃得性命?”语意之中,极是挂念。杨过道:“你良心也真忒好,这些人对你不起,你仍念念不忘的挂怀。难怪当年师祖知你良心太好,怕你日后吃苦,因此要你修得无情无欲,什么事都不过问。可是你一关怀我,十多年的修练前功尽弃,对人人都关怀了。” 小龙女微微一笑,说道:“其实啊,我为你耽心难过,苦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我关怀你。”杨过道:“我最怕的是你不关怀我!大苦大甜,远胜于不苦不甜。我只能发痴发颠,可不能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小龙女微笑道:“你不是说咱俩要到南方去,种田、养鸡、晒太阳么?”杨过叹道:“我只盼能这样。” 又行出数里,天空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初时尚小,后来北风渐劲,雪也越下越大。两人自不放在心上,在大风雪之下展开轻功疾行,另有一番兴味。 第847章 神雕侠侣(152) 小龙女忽道:“过儿,你说我师姊到那里去了?”杨过道:“你又关心起她来了。这一次没杀了她,也不知……也不知……”他本待说“也不知咱们能活到几时,日后能不能再杀了她”,但怕惹起小龙女伤心,便不再说下去。小龙女道:“师姊其实也是很可怜的。”杨过道:“她不甘心自己独个儿可怜,要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伤心难过。” 说话之间,天色更加暗了。转过山腰,忽见两株大松树之间盖着两间小小木屋,屋顶上已积了寸许厚白雪。 杨过喜道:“好啦,咱们便在这儿住一晚。”奔到临近,见板门半掩,屋外雪地中并无足迹,他朗声说道:“过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会,并无应声。 杨过推开板门,见屋中无人,桌凳上积满灰尘,显是久无人居,便招呼小龙女进屋。她关上板门,生了一堆柴火。木屋板壁上挂着弓箭,屋角中放着一只捕兔机,看来这屋子是猎人暂居之处。另一间屋中有床有桌,床上堆着几张破烂已极的狼皮。杨过拿了弓箭,出去射了一只獐子,回来剥皮开腔,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来。 这时外边雪愈下愈大,屋内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龙女咬些熟獐肉,嚼得烂了,喂在郭襄口里。杨过将獐子在火上翻来翻去,笑吟吟的望着她二人。 松火轻爆,烤肉流香,荒山木屋之中,别有一番温馨天地。 第三十回 离合无常 这段宁静平安也无多时。郭襄睡去不久,东边远远传来嚓嚓嚓的踏雪之声,起落快捷。杨过站起身来,向东窗外张去。只见雪地里并肩走来两个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褴褛,瞧模样是丐帮中人,劲风大雪之际,谅是要来歇足。杨过此时不愿见任何世人,对武林人物更感厌憎,转头道:“外边有人,你到里面床上睡着,假装生病。”小龙女抱起郭襄,依言走进内室躺在床上,扯过床边一张七孔八穿的狼皮盖在身上。 杨过抓起一把柴灰,涂抹脸颊头颈,将帽沿压得低低的,又将玄铁剑藏入内室,耳听得两人走近,接着便来拍门。杨过将獐肉油腻在衣衫上一阵乱抹,装得像个猎人模样,这才过去开门。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这场大雪,当真苦恼,还请官人行个方便,让叫化子借宿一宵。”杨过道:“小小猎户,老丈称什么官人?尽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胖老丐连声称谢。杨过心想自己曾在英雄会上大献身手,莫要被他们认出了,撕下两条烤熟的獐腿给了二人,说道:“乘着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儿一早便得去装机捉狐狸,我不陪你们啦。”胖老丐道:“小官人请便。” 杨过粗声粗气的道:“大姐儿他妈,咳得好些了吗?”小龙女应道:“一变天,胸口更加发闷。”说着大声咳了一阵,伸手轻轻摇醒郭襄。女人咳声中夹着婴孩的哭叫,这一家三口的猎户真像得不能再像。杨过走进内室,掩上了板门,上床躺在小龙女身旁,心想:“这胖化子恁地面熟,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胖瘦二丐只道杨过真是荒山中的一个穷猎户,毫没在意,吃着獐腿,说起话来。瘦丐道:“终南山上大火烧通了天,想是已经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军东征西讨,打遍天下无敌手,要剿灭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便似踏死一窝蚂蚁。”瘦丐道:“但前几日金轮国师他们大败而回,那也够狼狈的了。”胖丐笑道:“这也好得很啊,好让四王子知道,要取中国锦绣江山,终究须靠中国人,单凭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长老,这次北派丐帮如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个什么官啊?”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记起,这胖老丐曾在大胜关英雄会上见过,那时他披裘裹毡,穿的是蒙古人装束,时时在金轮国师耳畔低声献策的,便是此人了,心想:“原来两个家伙都是卖国贼,这就尽快除了,免得在这里打扰。” 这胖老丐正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早就降了蒙古。只听他笑道:“大汗许的是‘镇南大将军’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讨饭三年,皇帝懒做。咱们丐帮里的人,还想做什么官?”他话是这么说,语调中却显然充满了热中和得意之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你了。”彭长老笑道:“这几年来你功劳不小,将来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儿。”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应了的摄魂大法,到底几时才传我啊?”彭长老道:“待北派丐帮正式起成,我一当上帮主,咱两个都空闲下来,我自便传你。”那瘦丐道:“你当上了北派丐帮的帮主,又封了大蒙古国镇南大将军的官,只有越来越忙,那里还会有空闲?”彭长老笑道:“老弟,难道你还信不过做哥哥的么?”那瘦丐不再说话,鼻中哼了一声,显是不信。杨过心道:“天下只一个丐帮,自来不分南北,他要起什么北派丐帮,定是助蒙古人捣鬼。” 只听那瘦丐又道:“彭长老,你答应了的东西,迟早总得给。你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懒。”彭长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样?”那瘦丐道:“我敢怎么样?只是我武功低,胆子小,没一项绝技傍身,却跟着你去干这种欺骗众兄弟的勾当,日后黄帮主、鲁帮主追究起来,我想想就吓得浑身发抖,那还是乘早洗手不干的好。”杨过心想:“瘦老儿性命不要了,胆敢说这样的话?那彭长老既胸怀大志,自然心狠手辣。你这人啊,当真又奸又胡涂。”彭长老哈哈一笑,道:“这事慢慢商量,你别多心。”那瘦丐不语,隔了一会,说道:“小小一只獐腿吃不饱,我再去打些野味。”说着从壁上摘下弓箭,推门而出。 杨过凑眼到板壁缝中张望,见那瘦丐一出门,彭长老便闪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门后,耳听得他脚步声向西远去,跟着也悄悄出门。杨过向小龙女笑道:“这两个奸徒要自相残杀,倒省了我一番手脚。那胖化子厉害得多,那瘦的决不是他对手。”小龙女道:“最好两个都别回来,这木屋安安静静的,不要有人来打扰。”杨过道:“是啊。”突然压低声音道:“有脚步声。”只听西首有人沿着山腰绕到屋后。 杨过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儿回来想偷袭。”推窗轻轻跃出。果见那瘦丐矮着身子在壁缝中张望。他不见彭长老的影踪,似乎一时打不定主意。杨过走到他的身后,“嘻”的一声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头,只道是彭长老到了身后,脸上充满了惊惧之色。杨过笑道:“别怕,别怕。”伸手点了他胸口、胁下、腿上三处穴道,将他提到门前,放眼尽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龙儿,快来帮我堆雪人。”随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龙女从屋中出来相助,两人嘻嘻哈哈的动手,没多久间,已将那瘦丐周身堆满白雪。这瘦丐除了一双眼珠尚可转动之外,成为一个肥胖臃肿的大雪人。 杨过笑道:“这精瘦干枯的瘦老头儿,片刻之间便变得又肥又白。”小龙女笑道:“那个本来又肥又白的老头儿呢,你怎生给他变一变?”杨过尚未回答,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低声道:“胖老儿回来啦,咱们躲起来。”两人回进房中,带上了房门。小龙女摇动郭襄,让她哭叫,口中却不断安慰哄骗:“乖宝乖,别哭啦。”她一生从不作伪,这般精灵古怪的勾当她想都没想过,眼见杨过喜欢,也就顺着他玩闹。 彭长老一路回来,一路察看雪地里的足印,眼见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显是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随着足印跟到木屋背后,又转到屋前。杨过和小龙女在板缝中向外张去,但见他矮身从窗孔中向屋内窥探,右手紧握单刀,全神戒备。 瘦老丐身上寒冷彻骨,眼见彭长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终不觉,只要伸手挥落,便能击中他要害,苦在身上三处要穴遭点,半分动弹不得。 彭长老见屋中无人,甚是奇怪,伸手推开板门,正在猜想这瘦丐到了何处,忽听得远远传来脚步之声。彭长老脸上肌肉一动,缩到板门背后,等那瘦丐回来。 杨过和小龙女都觉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为雪人,怎么又有人来?刚一沉吟,已听明来者共有两人,原来又有生客到了。彭长老耳音远逊,直到两人走近,方始惊觉。 只听得屋外一人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长老转身出来,见雪地里站着两个老僧,一个白眉长垂,神色慈祥,另一个身裁矮小得多,留着一部苍髯,身披缁衣,虽在寒冬腊月,两人衣衫均甚单薄。 彭长老一怔之间,杨过已从屋中出来,说道:“两位大和尚进来罢,谁还带着屋子走道呢?”便在此时,彭长老突然见到了瘦丐所变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认出,见他变得如此怪异,大感惊诧,转眼看杨过时,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全然不知。 杨过迎着两个老僧进来,寻思:“瞧这两个老和尚也非寻常之辈,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凶恶,眼发异光,只怕和这彭长老是一路。”说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们山里穷人,没床给你们睡,你两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什道:“罪过,罪过。我们带有干粮,不敢劳烦施主。”杨过道:“这个最好。”回进内室,在小龙女耳边低声道:“两个老和尚,看来是很强的高手。”小龙女一皱眉头,低声道:“世上恶人真多,便是在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清静。” 杨过俯眼板壁缝中张望,见白眉僧从背囊中取出四团炒面,交给黑衣僧两团,另两团自行缓缓嚼食。杨过心想:“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举止安详,当真似个有道高僧,可是世上面善心恶之辈正多,这彭长老何尝不是笑容可掬,和蔼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却又何以这般凶恶?” 正寻思间,忽听得呛啷啷两响,黑衣僧从怀中取出两件黑黝黝的铁铸之物。彭长老本来坐在凳上,立即跃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对他毫不理睬,喀喀两响,将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脚上,原来是副铁铐,另一副铁铐则扣上了自己双手。杨过和彭长老都诧异万分,猜不透他自铐手足是何用意,但这么一来,对他的提防之心便减了几分。 那白眉僧脸上大有关怀之色,低声道:“又要发作么?”黑衣僧道:“弟子一路上老觉得不对,只怕又要发作。”突然间跪倒在地,双手合什,说道:“求佛祖慈悲。”他说了那句话后,低首缩身,一动不动的跪着,过了一会,身子轻轻颤抖,口中喘气,渐喘渐响,到后来竟如牛吼一般,连木屋的板壁也为吼声震动,檐头白雪扑簌簌地掉将下来。彭长老固惊得心中怦怦而跳,杨过和小龙女也相顾骇然,不知这和尚干些什么,从吼声听来,似乎他身上正经受莫大苦楚。杨过本来对他颇怀敌意,这时却不自禁的起了怜悯之心,暗想:“不知他得了什么怪病,何以那白眉僧毫不理会?” 再过片刻,黑衣僧的吼声更加急促,直似上气难接下气。那白眉僧缓缓的道:“不应作而作,应作而不作,悔恼火所烧,证觉自此始……”这几句偈语轻轻说来,虽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听得清清楚楚。杨过吃了一惊:“这老和尚内功如此深厚,当世不知有谁能及?”只听白眉僧继续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如是心安乐,不应常念着。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声顿歇,呆呆思索,低声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师父,弟子深知过往种种,俱是罪孽,烦恼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着‘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终不得安乐,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罪而能生悔,本为难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想起:“郭伯母给我取名一个‘过’字,表字‘改之’,说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难道这位老和尚是圣僧,今日是来点化我吗?” 黑衣僧道:“弟子恶根难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师座下已久,仍出手伤了三人。今日身内血煎如沸,难以自制,只怕又要犯大罪,求吾师慈悲,将弟子双手割去了罢。”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双手,你心中的恶念,却须你自行除去。若恶念不去,手足纵断,有何补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突然痛哭失声,说道:“师父诸般开导,弟子总不能除去恶念。” 白眉僧喟然长叹,说道:“你心中充满憎恨,虽知过去行为差失,只因少了仁爱,总之恶念难除。我说个‘佛说鹿母经’的故事给你听听。”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说着盘膝坐下。杨过和小龙女隔着板壁,也肃然静听。 白眉僧道:“从前有只母鹿,生了两只小鹿。母鹿不慎为猎人所捕,猎人便欲杀却。母鹿叩头哀求,说道:‘我生二子,幼小无知,不会寻觅水草。乞假片时,使我告知孩儿觅食之法,决当回来就死。’猎人不许。母鹿苦苦哀告,猎人心动,纵之使去。” “母鹿寻到二子,低头鸣吟,舐子身体,又喜又悲,向二子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二鹿幼小,不明母亲所言之意。母鹿带了二子,指点美好水草所在,涕泪交流,说道:‘吾朝行不吉,误堕猎者手;即当应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来,今当还就死;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 小龙女听到这里,念及自己命不长久,想着“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这几句话,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杨过明知白眉僧说的只是佛家寓言,但其中所述母子亲情悲切深挚,也大为感动。 第848章 神雕侠侣(153) 只听白眉僧继续讲道:“母鹿说完,便和小鹿分别。二子鸣啼,悲泣恋慕,从后紧紧跟随,虽然幼小奔跑不快,还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离开母亲。母鹿停步,回头说道:‘儿啊!你们不可跟来,如给猎人见到,母子一同毕命。我原甘心就死,只因哀怜你们稚弱。世间无常,皆有别离。我自薄命,使你们从小便没了母亲。’说毕,便奔到猎人身前。两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猎人弓箭,追寻而至。” “猎人见母鹿笃信死义,舍生守誓,志节丹诚,人所不及;又见三鹿母子难分难舍,恻然悯伤,便放鹿不杀。三鹿悲喜,鸣声咻咻,以谢猎者。猎人将此事禀报国王,举国赞叹,为止杀猎恶行。” 黑衣僧听了这故事,泪流满面,说道:“此鹿全信重义,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于万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杀业即消。”说着向身旁的彭长老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开导之意。黑衣僧应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补过,唯有行善。与其痛悔过去不应作之事,不如今后多作应作之事。”说着微微叹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何尝也不是曾做了许多错事。”说着闭目沉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烦躁,总是难以克制,抬起头来,见彭长老笑眯眯的凝望自己,眼中似发光芒。黑衣僧一怔,觉得曾在什么地方和此人会过,又觉得他这眼色瞧得自己极不舒服,当即转头避开,过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长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长老道:“来,咱们去瞧瞧雪景。”说着推开了板门。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身来,和他并肩站在门口。杨过虽隔着板壁,也觉彭长老眼光特异,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 彭长老道:“你师父说得好,杀人是万万不可的,但你全身劲力充溢,若不和人动手,心里便十分难过,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应道:“是啊!”彭长老道:“你不妨发掌击这雪人,打好了,那可没罪孽。”黑衣僧望着雪人,双臂举起,跃跃欲试。这时离二僧到来之时已隔了小半个时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层白雪,连得他双眼也皆掩没。彭长老道:“你双掌齐发,打这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语音柔和,充满了劝诱之意。黑衣僧运劲于臂,说道:“好,我打!” 白眉僧抬起头来,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杀机既起,业障即生。” 但听得砰的一声响,黑衣僧双掌齐出,白雪纷飞。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的一声大叫,声音惨厉,远远传了出去。小龙女轻声低呼,伸手抓住了杨过手掌。黑衣僧大吃一惊,叫道:“雪里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这一下功力深厚之极的铁掌,早已毙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当地。 彭长老故作惊奇,说道:“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里干什么?咦,怎么他手中还拿着刀子?”他以摄心术唆使黑衣僧杀了瘦丐,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这厮居然有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动弹。难道白雪塞耳,竟没听到我叫人出掌搏击吗?” 黑衣僧只叫:“师父!”瞪目呆视。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杀,可也是你所杀。”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颤声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这是雪人,原无伤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恶,出掌之际,难道竟无杀人之心么?”黑衣僧道:“弟子确有杀人之心。” 白眉僧望着彭长老,目不转睛的瞧了一会,目光柔和,充满了悲悯之意,只这么一瞧,彭长老的“摄心术”竟尔消于无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来:“你……你是丐帮的长老,我记起了!”彭长老脸上笑眯眯的神色于刹那间影踪不见,眉宇间洋溢乖戾之气,说道:“你是铁掌帮的裘帮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这黑衣僧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当日在华山绝顶顿悟前非,皈依一灯大师座下为僧。这位白眉老僧,便是与王重阳、黄药师、欧阳锋以及洪七公齐名的一灯大师。裘千仞剃度后法名慈恩,诚心皈佛,努力修为,只为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恶根难以尽除,遇到外诱极强之际,不免出手伤人,因此打造了两副铁铐,每当心中烦躁,便自铐手足,以制恶行。这一日一灯大师在荆湖北路隐居处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书信,便带同慈恩前往绝情谷。那知在这深山中遇到彭长老,慈恩却无意间杀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来,近二十年中虽有违犯戒律,杀害人命却为第一次,一时心中迷惘无依,只觉过去近二十年来的修为尽付东流。他狠狠瞪着彭长老,眼中如要喷出烈火。 一灯大师知道此时已到紧急关头,如以武功强行制住他不许动手,他心中恶念越积越重,终有一日堤防溃决,一发而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长,恶念潜消,方能渐趋善径。他站在慈恩身旁,轻轻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直念到七八十声,慈恩的目光才离开彭长老身上,回进木屋坐倒,又喘起气来。 彭长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绝,却不认得一灯大师,但见他白眉如雪,是个行将就木的衰僧,浑不放在意下,本想只消以“摄心术”制住了裘千仞,便可为所欲为,那知一灯的目光射来,自己心头便如有千斤重压,再也施展不出法术。这一来登时心惊胆战,没了主意,倘若发足逃走,这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功异常了得,雪地中足迹清楚,决计逃不了,只盼他听从白眉老和尚劝善的言语,不来跟自己为难。他缩在屋角,惴惴不安。慈恩喘气渐急,他一颗心也越跳越快。 杨过听一灯讲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乐生恶死,那瘦丐虽行止邪恶,死有余辜,但突然间惨遭不测,却也颇为怃然,又见慈恩掌力大得异乎寻常,暗想这和尚不知是谁,竟有如此高强武功? 但听得慈恩呼呼喘气,大声道:“师父,我生来是恶人,上天不容我悔过。我虽无意杀人,终究免不了伤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灯道:“罪过,罪过!我再说段佛经给你听。”慈恩粗声道:“还听什么佛经?你骗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啦。”格喇、格喇两声,手足铁铐上所连的铁链先后崩断。 一灯柔声道:“慈恩,已作莫忧,勿须烦恼。”慈恩站起身来,向一灯摇了摇头,蓦地迅速转身,对着彭长老胸口双掌推出,一灯不及阻止,砰的一声巨响,彭长老撞穿板壁,飞了出去。在这铁掌挥击之下,自是筋折骨断,便有十条性命也活不成了。 杨过和小龙女听得巨响,吓了一跳,携手从内室出来,见慈恩双臂高举,目露凶光,高声喝道:“你们瞧什么?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开杀戒了。”说着运劲于臂,便要使铁掌功拍出。 一灯大师走到门口,挡到杨龙二人身前,盘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号,说道:“迷途未远,犹可知返。慈恩,慈恩,你当真要沉沦于万劫不复之境么?”慈恩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中混乱已极,善念和恶念不住交战。此日他在雪地里行走时胸间已万分烦躁,待得给“摄心术”一扰,又连杀两人,再也难以自制。眼中望将出来,一灯大师一时是救助自己的恩师,一时却成为专跟自己作对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恶念越来越盛,突然间呼的一声,出掌向一灯大师劈去。一灯举手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挡了这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过不去!”左手又是一掌,一灯大师伸手招架,仍不还招。慈恩喝道:“你假惺惺作甚?快还手啊,你不还手,枉自送了性命,可别怨我!” 他虽神智混乱,这几句话却说得不错,他的铁掌功夫和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各擅胜场,当年本在武林齐名。一灯的佛学修为做他师父而有余,说到武功,要是出先天功一阳指全力周旋,或可胜得一招半式,掌上功夫却有所不及,这般只挨打而不还手,时候稍久,纵不送命,也必重伤。可是一灯抱着舍身度人的大愿大勇,宁受铁掌撞击之祸,也决不还手,只盼他终于悔悟。这并非比拚武功内力,却是善念和恶念之争。 杨过和小龙女眼见慈恩的铁掌有如斧钺般一掌掌向一灯劈去,劈到第十四掌时,一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慈恩一怔,喝道:“你还不还手么?”一灯柔声道:“我何必还手?我打胜你有什么用?你打胜我有什么用?须得胜过自己、克制自己,这才有用。”慈恩一楞,喃喃的道:“要胜过自己,克制自己!” 一灯大师这几句话,便如雷震一般,轰到了杨过心里,暗想:“要胜过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随意妄念,确比胜过强敌难得多。这位高僧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却见慈恩双掌在空中稍作停留,终于呼的一声又拍了出去。一灯身子摇晃,又一口鲜血喷出,白须和僧袍上全染满了。 杨过见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决不在黑衣僧之下,但这般一味挨打,便铁石身躯终于也会毁了。这时他对一灯已钦佩无已,明知他要舍身点化恶人,但决不能任他如此丧命,心想凭自己单掌之力,挡不了黑衣僧的铁掌,回身提起玄铁重剑,绕过一灯身侧,待慈恩又挥掌拍出,便即挺剑直刺。 玄铁剑激起劲风,和慈恩的掌风一撞,两人身子都微微一摇。 慈恩“咦”的一声,万想不到荒山中一个青年猎人竟有如此高强武功。一灯大师瞧了杨过一眼,也甚诧异。慈恩厉声喝道:“你是谁?干什么?”杨过道:“尊师好言相劝,大师何以执迷不悟?不听金石良言,已是不该,反而以怨报德,竟向尊师猛下毒手。如此为人,岂非禽兽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帮的?跟那个鬼鬼祟祟的长老是一路的么?”杨过笑道:“这二人是丐帮败类,作恶多端,大师除恶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自语:“除恶即是行善……除恶即是行善……” 杨过隔着板壁听他师徒二人对答,已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恶念横起,又道:“那二人是丐帮叛徒,意图引狼入室,将我大汉河山出卖于异族。大师杀此二人,实为莫大功德。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无辜男女家破人亡。我佛虽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不也要大显神通将之驱灭么?”杨过所知的佛学尽此而已,实在浅薄之至,但慈恩听来却极为入耳。他缓缓放下手掌,一转念间,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异族侵夺大宋江山,杨过这几句话无异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一掌既快且狠,杨过只道已用言语打动了他,那料他竟会忽地发难,霎时间掌风及胸,危急中不及运劲相抗,索性顺着他掌力纵身后跃,砰嘭喀喇两声响,木屋板壁撞破了一个大洞,杨过飞身到了屋外。一灯大师大吃一惊,暗道:“难道这少年便也如此丧命?瞧来他武功不错啊!唉,我怎不及时救他性命?”心下好生懊恼。 蓦地里屋中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刮进一股疾风,杨过身随风至,挺剑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便较量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开他剑锋。可是杨过这路剑法其实乃独孤求败的神功绝技,虽年代相隔久远,不能亲得这位前辈的传授,但洪水练剑,蛇胆增力,仗着神雕之助,杨过所习的剑法已仿佛于当年天下无敌的剑魔。慈恩一掌击出,杨过剑锋只稍偏数寸,剑尖仍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骇,向右急闪,才避过了这剑,立即还掌劈出。两人各运神功,剑掌激斗。 一灯越看越奇,心想这少年不过二十有余,竟能与当代一流高手裘铁掌打成平手,自己见多识广,却也认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数,这柄剑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一回头间,见小龙女手抱婴儿,站在门边,容颜佳丽,神色闲雅,对两人恶斗殊不惊惶,暗想:“这个少女也非寻常人物。”随即见她眉间与人中隐隐有一层黑气,不禁叫了声:“啊哟!”小龙女报以一笑,心道:“你瞧出来了。” 这时两人一剑双掌越斗越激烈,杨过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却多了一条手臂,可说扯了个直。只听得砰的一声,木板飞脱一块,接着喀喇声响,柱子又断了一条,木屋既小,又非牢固,实容不下两位高手的剧斗。剑刃和掌风到处,木板四下乱飞,终于喀喇喇一声大响,木柱折断,屋面压了下来。小龙女抱起郭襄,从窗中飞身而出,一灯在后相护,挥袖拂开了几块碎木。 北风呼呼,大雪不停,两人恶斗不休。慈恩二十年来从未与人如此酣战,打得兴发,大吼声中铁掌翻飞,堪堪拆到百余招外,但觉对方剑上劲力不住加重,他年纪衰迈,渐渐招架不住。杨过挺剑当胸刺去,见他斜走闪避,当即铁剑横扫,疾风卷起白雪,直扑过去。慈恩双目为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觉玄铁剑搭上了右肩,斗然间身上犹如压上了千钧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杨过剑尖直刺其胸,这剑虽不锋利,力道却是奇大,只压得他肋骨向内剧缩,只能呼气出外,不能吸进半口气来。 便在此刻,慈恩心头如闪电般掠过一个“死”字。他自练成绝艺神功之后,纵横江湖,只有他去杀人伤人,极少遇到挫折,便败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后仍凭巧计吓退老顽童。此时去死如是之近,生平从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觉这一生便自此绝,百般过恶,再也无法补救。一灯大师千言万语开导不了的,杨过这一剑却登时令他想到:“给人杀死如是之惨,然则我过去杀人,被杀者也一样的悲惨。” 第849章 神雕侠侣(154) 一灯大师见杨过将慈恩制服,心想:“如此少年英杰,实在难得。”走上前去,伸指在剑刃上一点,杨过只觉左臂一热,玄铁剑立时荡开。 慈恩挺腰站起,跟着扑翻在地,叫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弟子罪该万死!”一灯微笑,伸手轻抚其背,说道:“生死大事,原难勘破。还不谢过这位小居士的教诲?” 杨过本就疑心这位老和尚是一灯大师,给他一指荡开剑刃,心想这一阳指功夫和黄岛主的弹指神通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世再无第三人的指力能与之并驾齐驱,当即下拜,说道:“弟子杨过参见大师。”见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还礼,说道:“前辈行此大礼,可折煞小人了。适才多有得罪。”指着小龙女道:“这是弟子室人龙氏。快来叩见大师。”小龙女抱着郭襄,敛衽行礼。 慈恩道:“弟子适才失心疯了,师父的伤势可厉害么?”一灯淡然一笑,问道:“你可好些了么?”慈恩歉仄无已,不知说什么才好。 四人坐在几株大树之下。杨过约略述说如何识得武三通、朱子柳及点苍渔隐,又说到自己如何在绝情谷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为己去求解药被困。一灯道:“我师徒便是为此而去绝情谷。你可知这慈恩和尚,和那绝情谷的女谷主有何渊源?” 杨过听彭长老说过“铁掌帮的裘帮主”,便道:“慈恩大师俗家可是姓裘,是铁掌帮的裘帮主?”见慈恩缓缓点头,便道:“如此说来,绝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不错,我那妹子可好么?”杨过难以回答,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断筋脉,成为废人,实在说不上个“好”字。慈恩见他迟疑,道:“我那妹子暴躁任性,倘若遭到了孽报,也不足为奇。”杨过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残疾,身子倒挺安健的。”慈恩叹了口气,道:“隔了这许多年,大家都老了……嗯,她一向只跟她大哥说得来……”说到这里,呆呆出神,追忆往事。 一灯大师知他尘缘未断,适才所以悔悟,只因临到生死关头,恶念突然消失,其实心中孽根并未除去,将来再遇极强的外感,不免又要发作,自己能否活得那么久,到那时再来维护感化,一切全凭缘法了。 杨过见一灯瞧着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悲悯之情,忽想:“一灯大师武功决不在他弟子之下,始终不肯还手,定有深意。我这出手,只怕反而坏了事。”忙道:“大师,弟子愚不解事,适才轻举妄动,是否错了,请大师指点。” 一灯道:“人心变幻难知,他便将我打死了,也未必就此能大彻大悟,说不定陷溺更深。你救我一命,又令他迷途知返,怎会是错?老衲深感盛德。”转头望着小龙女,问道:“小娘子如何毒入内脏?”杨过听他一问,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一点光亮,忙道:“她受伤之后正在打通经脉治疗,不幸恰在那时中了喂有剧毒的暗器。大师可能慈悲救她一命?”说着不由自主的双膝跪地。 一灯伸手扶起,问道:“她如何打通经脉?内息怎生运转?”杨过道:“她逆运经脉,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灯听了他的解释,不由得啧啧称奇,道:“欧阳兄真乃天下奇人,他武功向来极高,开创逆运经脉之法,更加匪夷所思,在武学中另辟蹊径。”伸指搭了小龙女双手腕脉,脸现忧色,半晌不语。 杨过怔怔的瞧着他,只盼他能说出“有救”两个字来。小龙女的眼光却始终望着杨过,她早便没想到能活至今日,见杨过脸色沉重,只为自己担忧,缓缓的道:“生死有命,人生无常,因缘离合,岂能强求?过儿,忧能伤人,你别太过关怀了。” 一灯自进木屋以来,第一次听到小龙女说话,听她这几句话语音温柔,而且心情平和,达观知命,不禁一怔。他不知小龙女自幼便受师父教诲,灵台明净,少受物羁,本想这姑娘小小年纪,中毒难治,定然忧急万状,自当与当年郭靖、黄蓉前来求自己救治时心情相似,那知说出话来竟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心想:“这对少年夫妇人间龙凤,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参悟生死,更加不易,即是苦修了数十年的老僧老道,也未必有此造诣。郭靖、黄蓉夫妇武功为人,足可和他们比肩,但达观知命、漠视生死,比之却有所不如,我那些蠢弟子更无一能及。唉,但她中毒既深,我受伤后又使不出一阳指神功。”微一沉吟,说道:“两位年纪轻轻,修为却着实不凡,老衲不妨直言……”杨过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双手冰冷。 只听一灯续道:“小夫人剧毒透入重关,老衲倘若身未受伤,可用一阳指功夫助她体内毒质暂不发作,然后寻觅灵药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幼功所积颇厚,老衲这里有药一颗,服后保得七日平安。咱们到绝情谷去找到我师弟……”杨过拍腿站起,叫道:“啊,不错,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 一灯道:“倘若我师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数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便死了,小夫人嫁人之后方始不治,也不为夭。”说到这里,想起当年周伯通和刘贵妃所生的那个孩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坚不肯为其治伤,终于丧命;而那个孩子,却是慈恩打伤的。木屋倒塌,四人在大树下避雪,小龙女抱了郭襄,拾块木板遮在她头顶挡雪。 杨过睁大了眼睛望着一灯,心想:“龙儿能否治愈,尚在未定之天,你却不说一句安慰的言语。”小龙女淡淡一笑,道:“大师说得很是。”眼望身周大雪,淡淡的道:“这些雪花落下来,多么白,多么好看。过几天太阳出来,每一片雪花都变得无影无踪。到得明年冬天,又有许许多多雪花,只不过已不是今年这些雪花罢了。” 一灯点了点头,转头望着慈恩,道:“你懂么?”慈恩点了点头,心想日出雪消,冬天下雪,这些粗浅的道理有什么不懂? 杨过和小龙女本来心心相印,对方即是最隐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灯对答,自己却隔了一层。似乎她和一灯相互知心,自己反成为外人,这情境自与小龙女相爱以来从所未有,不禁大感迷惘。 一灯从怀中取出一个鸡蛋,交给小龙女,说道:“世上鸡先有呢,还是蛋先有?”这是千古不解的难题。杨过心想:“当此生死关头,怎地问起这些不打紧的事来?”小龙女接过蛋来,见是个磁蛋,颜色形状无一不像。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蛋破生鸡,鸡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轻轻旋开蛋壳,滚出一颗丸药,金黄浑圆,便如蛋黄。一灯道:“快服下了。”小龙女心知此药贵重,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杨过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灯的丸药虽可续得七日性命,但必须全力赶路,毫不耽搁,方能及时到达,说道:“大师,你伤势怎样?”一灯伤得着实不轻,但想救援师弟、朱子柳和小龙女三人,都片刻延缓不得,袍袖一拂,说道:“不碍事。”站起身来,提气发足,在雪地里窜出丈余。杨过三人随后跟去。 小龙女服了丸药后,只觉丹田和缓,精神健旺,展开轻功,片刻间便赶在一灯大师之前。慈恩吃了一惊,心想这娇怯怯的姑娘原来武功竟也这生了得,蓦地里好胜心起,腿下发劲,向前急追。一个是轻功天下无双的古墓派传人,一个是号称“铁掌水上飘”的成名英雄,霎时之间赶出数十丈,在雪地中成为两个黑点。杨过生怕慈恩忽又恶性发作,加害小龙女,当即追上相护。他轻功不及二人,但内功既厚,脚下劲力自长,初时和二人相距甚远,行不到半个时辰,前面二人的背影越来越清晰。 忽听身后一灯笑道:“小居士内力如此深厚,当真难得。师承是谁,能见告么?”杨过脚步略慢,和他并肩而行,说道:“晚辈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灯是南传佛徒,戒律虽多,教中居士并无师徒不得成婚的规矩,于娶师为妻之事不以为奇,只说:“尊夫人可不及你啊?”杨过道:“近数月来,晚辈不知怎的忽地内力大进,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缘故。”一灯道:“你可服了什么增长内力的丹药?或者是成形的人参、千年以上的灵芝?”杨过摇了摇头,说道:“晚辈吃过数十枚蛇胆,吃后力气登时大了许多,不知可有干系?”一灯道:“蛇胆?蛇胆只能驱除风湿,并无增力之效。”(注) 杨过道:“这是一种奇蛇之胆,那毒蛇身上金光闪闪,头顶生有肉角,形状十分怪异。”一灯沉吟片刻,突然道:“啊,那是菩斯曲蛇。佛经上曾有记载,原来中土也有。听说此蛇行走如风,极难捕捉。”杨过道:“是一头大雕衔来给弟子吃的。”一灯赞叹:“这真是旷世难逢的奇缘了。” 两人口中说话,足下毫不停留,又行一会,和小龙女及慈恩二人更加接近了。一灯和杨过相视一笑。他二人轻功虽不及小龙女和慈恩,但长途奔驰,最后决于内力深厚。再看前面两人时,小龙女已落后丈许,以内力而论,她自是不及慈恩。疾行间转过一个山坳,杨过指着前面道:“咦,怎地有三个人?” 原来小龙女身后不远又有一人快步而行。杨过一瞥之间,便觉此人轻身功夫实不在小龙女和慈恩之下,见他背上负着一件巨物,似是一口箱子,但仍步履矫捷,和小龙女始终相隔数丈。一灯也觉奇怪,在这荒山之中不意连遇高人,昨晚遇到一对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所见此人却是个老者。 小龙女给慈恩超越后,不久相距更远,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只道杨过跟了上来,说道:“过儿,这位大和尚轻功极好,我比他不过,你追上去试试。”身后一个声音笑道:“你到箱子上来歇一歇,养养力气,不用怕那老和尚。”小龙女听得语音有异,回头一看,见一人白发白须,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他笑容可掬的指着背上的箱子,说道:“来,来,来!”小龙女认得木箱是重阳宫藏经阁中用来藏装全真教道藏经书之用,不知他为什么这般巴巴的负出来。小龙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周伯通突然身形晃动,抢到她身边,一伸臂便托着她腰,将她放上了箱顶。这一下身法既快,出手又奇,小龙女竟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号称天下武学正宗,果有过人之处,重阳宫的众道人打不过我,只因没学到师门武功的精髓而已。” 这时杨过和一灯也均已认出是周伯通,只慈恩生怕小龙女赶上,全神贯注的疾走,不知身后已多了一人。周伯通迈开大步跟随其后,低声道:“再奔半个时辰,他脚步便会慢下来。”小龙女笑着轻声问:“你怎知道?”周伯通仍低声道:“我跟他斗过脚力,从中原直追到西域,又从西域赶回中原,几万里跑了下来,那能不知?”小龙女坐在箱上,平稳安适,犹胜骑马,低声笑道:“老顽童,你为什么帮我?”周伯通道:“你模样儿讨人欢喜,又不似黄蓉那么刁钻古怪。我偷了你蜜糖,你也不生气。” 这般奔了半个多时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脚步渐慢。周伯通道:“去罢!”肩头推耸,将小龙女送出丈余,她养足力气,纵身奔跑,片刻间便越过慈恩身旁,侧过头来微微一笑。慈恩一惊,急忙加力。但两人轻功本在伯仲之间,现下一个休憩已久,一个却一步没停过,相距越来越远,再也追赶不上了。 慈恩生平两大绝技自负天下无对,但一日一夜之间,铁掌输于杨过,轻功输于小龙女,不由得大为沮丧,但觉双腿软软的不听使唤,暗自心惊:“难道我大限已到,连一个小姑娘也比不过了?”他昨晚恶性大发,出手打伤了师父,一直怔忡不安,这时用足全力追赶小龙女不上,更加心神恍惚,但觉天下事全属不可思议。 杨过在后头看得明白,见周伯通暗助小龙女胜过慈恩,颇觉有趣,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笑道:“周老前辈,多谢你啊。”周伯通道:“这裘千仞好久没见他了,怎么越老越胡闹,剃光了头做起和尚来?”杨过道:“他拜了一灯大师为师,你不知道么?”说着向后一指。周伯通大吃一惊,叫道:“段皇爷也来了么?”回头遥遥望见一灯,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当即斜刺里窜出,钻进了树林。杨过也不知“段皇爷”是什么,但见树分草伏,周伯通霎时间去得无影无踪,暗道:“这人行事之怪,当真天下少有。” 一灯见周伯通躲开,快步上前,见慈恩神情委顿,适才的刚勇强悍突然间不知去向,说道:“你对胜负之数,仍这般勘不破么?”慈恩惘然不语。一灯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你武功之强,若非一意争胜,岂能不知背后多了一人?” 四人加紧赶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灯伤势不轻,渐渐支持不住。杨过道:“大师还请暂且休息,保养身子为要。此去绝情谷已不在远,晚辈夫妇随慈恩大师赶去谷中,说什么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来。”一灯微笑道:“我留着可不放心。”稍停片刻,又道:“只怕谷中变故甚多,老僧还是亲去的好。”慈恩道:“弟子背负师父前往。”说着将一灯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时过后,一行人来到谷口。杨过向慈恩道:“咱们是否要报明身分,让令妹出来迎接大师?”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听得谷中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慈恩挂念妹子,生怕是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谁一方伤了都不好,说道:“咱们快去制止动手要紧。”施展轻功向前急冲。他不识谷中道路,杨过一路指点。 第850章 神雕侠侣(155) 四人奔到邻近,见七八名绿衣弟子各执兵刃,守在一丛密林之外,兵刃声从密林中传出,却不见相斗之人。绿衣弟子突见又有外敌攻到,发一声喊,冲将过来,奔到近处,认出了杨过和小龙女,一齐住足。领头的弟子上前两步,按剑说道:“主母请杨相公办的事,大功已成么?” 杨过反问道:“林中何人相斗?”那绿衣弟子不答,侧目凝视,不知他此来居心是善是恶。杨过微笑道:“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公孙夫人安好?公孙姑娘安好?”那弟子心中去了几分敌意,道:“托福,主母和姑娘都好。”又问:“这两位大和尚是谁?各位和林中四个女子可是一路么?”杨过道:“四个女子,那是谁啊?”那弟子道:“四个女子分作两路闯进谷来,主母传令拦阻,她们大胆不听,现已分别引入情花坳中。那知她们一见面,自己却打了起来。” 杨过听到“情花坳”三字,不禁一惊,猜不出四个女子是谁,倘是黄蓉、郭芙、完颜萍、耶律燕,四人怎会互斗?说道:“便烦引见一观,小弟倘若相识,当可劝其罢斗,一同叩见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这四个女子已经被困,让你见识一下,也可知我绝情谷的厉害,便引四人走进密林。果见四个女子分作两对,正自激斗。 杨过和小龙女一见,暗暗心惊。原来四个女子立足处是一片径长两丈的圆形草地,外边密密层层的围满了情花,此时正当冬季,情花早谢,花枝上只剩下千百枝尖刺,四女不论从那个方位出来,都有八九丈地面生满情花。任你轻功再强,也决不能一跃而出,纵然跃至半路也必难能。 小龙女道:“是师姊!”南向而斗的两个女子一是李莫愁,另一个是她弟子洪凌波。两人各持长剑,想是李莫愁的拂尘在古墓中折断后,仓卒间不及重制。 敌对的两女一个手持柳叶刀,另一个兵刃是一根银色短棒,两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总是不及。杨过一惊:“是她们表姊妹俩?”这时洪凌波身子略侧,穿淡黄衫子的少女回过半面,穿浅紫衫的少女跟着斜身,正是程英和陆无双。 四人局处径长两丈的草地之中,便似擂台比武或斗室恶斗一般,地形有限,不能踏错半步,这么一来,武功较差的更缚手缚脚。幸得李莫愁兵刃不顺手,洪凌波对陆无双顾念师姊妹之情,不痛下杀手,而程英得黄药师真传,玉箫剑法好生了得,程陆二女虽处下风,还在勉力支持。杨过问那领头的绿衣弟子:“她们四人好端端的,怎会闯到这圆圈中去打架?”那绿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这是公孙谷主布下的奇径。我们把奸细逼进情花坳,再在进口处堆上情花,怎么还能出来?”杨过急道:“她们都中了情花毒么?”那绿衣人道:“就算这时没中,也不久了。” 杨过心想:“凭你们的武功,怎能将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带刀渔网阵绝恶的法门。倘若程陆二女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无药可救。”朗声说道:“程姑娘,陆姑娘,杨过在此。你们身周的花上有刺,剧毒无比,千万小心了。” 李莫愁早瞧出情花模样诡异,绿衣弟子既用花树拦路,其中必有缘故,因此一入情花坳后,便低声嘱咐洪凌波小心,须得远离花树。程英和陆无双也均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来?四人见到花枝上无数尖刺,早觉厉害,这时听杨过一叫,对身周花树更增畏惧,向草地中心挤拢,近身而搏,斗得更加凶了。 程英和陆无双听得杨过到来,心下极喜,急欲和他相见,苦于敌人相逼极紧,难以脱身。李莫愁却想只有杀了两女,铺在情花上作垫脚石,方能踏着她们身子出去。杨过和小龙女之来,原让她大吃一惊,好在中间有情花相隔,他们不能过来援手,厉声喝道:“凌波,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小命要送在这儿了。”洪凌波忙应道:“是!”剑上加劲,并力向程英刺去。 程英举短棒挡架,她使的铁棒外镀纯银,雕出几个假孔,有如一枝银箫,形状颜色都颇美观,使的是师传玉箫剑法。李莫愁长剑向她咽喉疾刺。陆无双抢上提刀横挡。李莫愁冷笑一声,长剑微晃,飞起左腿,踢中她手腕。陆无双柳叶刀脱手飞出,跌入情花丛中。李莫愁长剑闪动,向程英连刺三剑。程英招架不住,只得急退。她只消再退一步,左脚便得踏入花丛,陆无双惊叫:“表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罢!”说着斜后让开一步。程英明知她决无善意,但自己所站处实在过于危险,只得跟着踏前。李莫愁冷笑道:“好大的胆子!”长剑抖动,闪出十余点银光,剑尖将她上半身尽数罩住了。 杨过在外瞧得明白,知是古墓派剑法的厉害招数,叫做“冷月窥人”,倘若不明这一招的来龙去脉,十九会尽全力守护上身,小腹便非中剑不可,眼见程英举棒在自己胸前削下,忙从地下拾起一块小石,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间,飕的一声,弹了出去,石子去势劲急,直取李莫愁双目。便在此时,李莫愁剑尖蓦地下指,离程英的小腹已不过数寸。她斗见石子飞到,不及挺剑杀敌,只得回剑击开石子。 杨过所使的正是黄药师传授的弹指神通功夫,但火候未到,只能声东击西,引敌回救。倘使黄药师亲自出手,这颗石子便击在李莫愁剑上,将长剑震落或震开,那就万无一失,但也亏得他传了杨过这手功夫,他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方始保住性命,纵然如此,杨过和程英都已吓出一身冷汗。 李莫愁见程英这一下死里逃生,本来白嫩的面颊吓得更全无血色,知她心神未定,喝道:“又来了!”长剑抖动,仍是这一招“冷月窥人”。程英学了乖,知她此招攻上盘是虚而击中盘是实,当即棒护丹田。那知李莫愁诡变百出,剑尖果然指向程英丹田,跟着欺近身去,左手食指伸出,点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之际,李莫愁左脚横扫,先将陆无双踢倒,跟着足尖又点中了程英膝弯外侧的“阳关穴”,这几下变招快速无比,霎时间程陆二人齐倒,杨过欲待相救,已然不及。 李莫愁抓起程英背心,奋力远抛,跟着又将陆无双掷去,喝道:“凌波,踏在她二人身上……”话犹未毕,杨过已纵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着又向前跃。程英胸口与腿上虽给点了穴道,双臂无恙,当即抱住了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她对杨过本来一往情深,此时见他不惜踏入情花丛中,舍身相救,更难以自已。 杨过接住二女后倒退跃出,将她们轻轻放落。程英左腿麻木,小龙女给她解了穴道。三女一齐望着杨过,见他裤脚给毒刺扯得稀烂,小腿和大腿上鲜血淋漓,不知多少毒刺刺伤了他。程英眼中含泪,陆无双急得只说:“你……你……不用救我,谁教你这样?”杨过一笑,说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点少一点没什么不同。”但人人都知,毒深毒浅自然大有分别,他这么说,只是安慰眼前这三个姑娘而已。 程英含泪瞧着杨过右手的空袖。陆无双又叫:“傻蛋,你……你的右臂呢?怎么断了?”小龙女见二女对杨过极是关怀,顷刻间已将她二人当作是最好的朋友看待,微笑道:“你怎么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陆无双“啊”了一声,歉然道:“对不起!我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和程英对望一眼,道:“这位姊姊是?”杨过道:“那就是……”程英接口道:“那定是小龙女前辈了。”陆无双道:“是了。我早该想到,这样仙女般的人物。”程陆二人以前见杨过对小龙女情有独钟,心中不能不含妒念,此刻一见,不由得自惭形秽,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 陆无双又问:“杨大哥,你手臂是怎生断的?可还痛吗?”杨过道:“早就好了。是给人斩断的。”陆无双怒道:“是那个该死的恶贼?他定然使了卑鄙奸计,是不是?是那万恶的女魔头么?” 忽然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冷笑道:“你背后骂人,便不卑鄙么?”陆无双等一惊,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个美貌少女,正是郭芙。她手握剑柄,怒容满面,身旁站着好几人。陆无双奇道:“我又没骂你,我是骂那斩断杨大哥手臂的恶贼!” 唰的一响,郭芙长剑从鞘中抽出了一半,说道:“他的手臂便是我斩断的。我赔不是也赔过了,给爹爹妈妈也责罚过了,你们还在背后这般恶毒的骂我……”说到这里,眼眶一红,心中委屈无限。 武三通、郭芙、耶律齐、武氏兄弟等在小溪旁避火,待火势弱了,才缘溪水而下,和黄蓉及完颜萍、耶律燕相遇,便到绝情谷来。一行人比一灯、杨过等早到了半日,只因在谷前谷后遍寻天竺僧和朱子柳被困处不获,耽搁了不少时光。至于李莫愁师徒和程英姊妹进入绝情谷,却均因周伯通童心大发而分别引来,要为绝情谷多增对头、闹个天翻地覆。周伯通见绝情谷中事事死样活气,有神没气,瞧着一百个不顺眼,因此一上来便跟他们捣蛋为难。 当下黄蓉、武三通等向一灯行礼,各人互相引见。程英先前在乱石阵外不及拜见黄蓉,久闻这位师姊的大名,一直十分钦仰,当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头,叫了声:“师姊!”黄蓉早知父亲暮年又收了个女徒,这时见这小师妹丰神秀美,谦恭有礼,忙即还礼,拉住了她好生亲热,问起父亲,得知身体安健,更加欢喜。 林旁的绿衣弟子见入谷外敌会合,声势甚盛,不敢出手拦阻,飞报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陆无双怒目对视,心中互相恼恨。郭芙听母亲吩咐,竟要对程英长辈称呼,更为不喜,那一声“师叔”叫得异常勉强。 杨过和小龙女携手远远的站着。杨过向小龙女臂弯中抱着的郭襄瞧了一眼,说道:“龙儿,把这女孩儿还给她母亲罢。”小龙女举起郭襄,在她颊上亲了亲,走过去递给黄蓉,说道:“郭夫人,你的孩儿。”很舍不得离手。黄蓉称谢接过,这女孩儿自出娘胎后,直到此刻,她方始安安稳稳的抱在怀里,喜悦之情自不可言喻。 杨过对郭芙朗声说道:“郭姑娘,你妹子安好无恙,我可没拿她去换救命解药。”郭芙怒道:“我妈妈来了,你自然不敢。你若无此心,抱我妹妹到此来干么?”她只逞一时意气,于杨过先前救她性命之恩尽数不理。按照杨过往日的脾性,立时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来迭遭生死大变,于这些口舌之争已不放在心上,只淡淡一笑,便和小龙女携手走开。 陆无双向郭襄看了一眼,对程英道:“这是你师姊的小女儿吗?但愿她长大以后,别要横蛮刁恶才好。”郭芙如何听不出这句话是讥刺自己,接口道:“我妹妹是不是横蛮刁恶,干你什么事?你说这话是什么用意?”陆无双道:“我又没跟你说话。横蛮刁恶之人,天下人人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在陆无双心坎儿里,念兹在兹的便只杨过一人。她和程英见杨过手臂为郭芙斩断,原是一般的心痛恼怒,但她不如表姊沉得住气,虽在众人之前,仍然发作了出来。 郭芙大怒,按剑喝道:“你这跛脚……”黄蓉喝道:“芙儿,不得无礼!”陆无双一来剧怜杨过断臂,二来见小龙女秀美若仙,世所罕见,不由得神往,虽见杨过对小龙女情重亲热,不免嫉妒,但随即见到杨过腿上鲜血淋漓,全是为救自己表姊妹而致,嫉妒小龙女之心全转而去恼怒郭芙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啊”的一声大叫,众人回过头去,但见情花丛中,李莫愁将洪凌波的身子高高举起,这一声喊叫乃洪凌波所发。众人忙于厮见,一时把隔在情花丛中的李莫愁师徒忘了。陆无双惊叫:“不好,师父要把师姊当作垫脚石,快,快想法子救……”众人一楞之间,见李莫愁已将洪凌波掷出,摔在情花丛中,跟着飞身跃出,左脚在洪凌波胸口一点,人又跃高,双脚甩起,右手却抓住洪凌波又向外掷了数丈,然后再落在她身上。 她两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跃起便可落在情花丛外,她生怕黄蓉等上前截拦,跃出的方位和众人站立之处恰恰相反。她纵身又要跃起,洪凌波突然大叫一声,跟着跃起,抱住了她左腿。李莫愁身子往下一沉,空中无从用力,右脚飞出,砰的一声,踢中洪凌波的胸口,这一脚好不厉害,登时将她踢得脏腑震裂,立时毙命,但洪凌波双手仍牢牢抱住她左腿不放,两人一齐摔下,跌落时离情花丛边缘已不过两尺。然而终于相差了这两尺,千万根毒刺一齐刺进了李莫愁体内。 这一变故凄惨可怖,人人惊心动魄,眼睁睁的瞧着,说不出话来。陆无双感念师姊平素相待的恩情,伤痛难禁,放声大哭,叫道:“师姊,师姊!”杨过想起当日戏弄洪凌波的情景,也不禁黯然神伤。 李莫愁俯身扳开洪凌波的双手,但见她人虽死了,双眼未闭,满脸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中花毒,解药定须在这谷中寻求。”待要绕过花堆,觅路而行,忽听黄蓉叫道:“李姊姊,请你过来,我有句话跟你说。”李莫愁一愕,微一踌躇,走到数丈外站定,问道:“什么?”暗盼她肯给解药,至少也能指点寻觅解药的门径。 黄蓉道:“你要出这花丛,原不用伤了令徒性命。”李莫愁倒持长剑,冷冷的道:“你要教训我么?”黄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你一个乖,你只须用长剑掘土,再解下外衫包两个大大的土包,掷在花丛之中,岂不是绝妙的垫脚石么?不但你能安然脱困,令徒也可丝毫无伤。” 第851章 神雕侠侣(156) 李莫愁的脸自白泛红,又自红泛白,悔恨无已,黄蓉所说的法子其实简易之极,不过惶急之际来不及想到,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亲人,自己却也摆脱不了祸殃,不由得恨恨的道:“这时再说,已经迟了。”黄蓉道:“是啊,早就迟了。其实,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一样。”李莫愁瞪视着她,不明她言中之意。黄蓉叹道:“你早就中了痴情之毒,胡作非为,害人害己,到这时候,嗯,早就迟了。” 李莫愁傲气登生,森然道:“我徒儿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将她养大,她早已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黄蓉道:“每个人都是父母所生,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杀死儿女,何况旁人?” 武修文仗剑上前,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恶贯满盈,不必多费口舌、徒自强辩了。”跟着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齐、耶律燕、完颜萍、郭芙六人分从两侧围了上去。程英和陆无双也各踏上两步。陆无双道:“你狠心杀我全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说你以往过恶,单是害死洪师姊一事,便已死有余辜。”郭芙回头向陆无双望了一眼,冷笑道:“你拜的好师父!”陆无双瞪眼以报,说道:“一人便有天大靠山,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别学这魔头的榜样!” 李莫愁听陆无双说到“靠山”两字,心中一动,提声叫道:“小师妹,你便丝毫不念师门之情么?”她一生纵横江湖,任谁都不瞧在眼里,此时竟向小龙女求情,实因自知处境凶险无比,而杀洪凌波后内心不免自疚,终于气馁。 小龙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杨过朗声道:“你背师杀徒,还提什么师门之情?”李莫愁叹了一口气道:“好!”长剑一摆,道:“你们一齐上来罢,人越多越好。” 武氏兄弟双剑齐出,程英、陆无双自左侧抢上。陆无双手中没了兵刃,只空手在表姊身旁回护。武三通、耶律齐等兵刃同时递出。适才见了她杀害洪凌波的毒辣手段,人人均极为愤恨,连一灯大师也觉若容这魔头活在世上,只有多伤人命。但听得兵刃之声叮当不绝,李莫愁武功再高,转眼便要给众人乱刀分尸。 突然之间,李莫愁左手一扬,叫道:“看暗器!”众人均知她冰魄银针厉害,一齐凝神注目,却见她纵身跃起,竟然落入情花丛中。众人忍不住出声惊呼。原来李莫愁突然想到,倘若情花果有剧毒,反正我已遍体中刺,再刺几下也不过如此,别人却不敢追来。她这一回入花丛,连黄蓉和杨过也没料及,但见她对穿花丛,直入林中去了。 杨过在地下拾起一块小石块,扣在中指,对准花丛中陆无双的柳叶刀弹出,小石块飞将过去,将柳叶刀弹得飞出花丛,陆无双跃起接住,对杨过道:“杨大哥,多谢!” 武修文叫道:“大伙儿追!”长剑一摆,从东首绕道追去,但林中道路盘旋曲折,只跑出数丈,眼前出现三条歧路。他正迟疑间,忽见前面走出五个身穿绿衣的少女,当先一人手提花篮,身后四人却腰佩长剑。当先那少女问道:“谷主请问各位,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杨过遥遥望见,叫道:“公孙姑娘,是我们啊。” 这少女正是公孙绿萼。她一听到杨过的声音,矜持之态立失,快步上前,喜道:“杨大哥,你大功告成了罢?快见我妈妈去。”杨过道:“公孙姑娘,我给你引见几位前辈。”于是先引她拜见一灯,然后再见慈恩和黄蓉。 公孙绿萼不知眼前这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亲舅舅,行了一礼,也不以为意,但听杨过称黄蓉为郭夫人,知她便是母亲日夜切齿的仇人,杨过非但没杀她,反而将她引入谷来,不觉疑心大起,退后两步,不再行礼,说道:“家母请众位赴大厅奉茶。”暗想此中变故必多,一切当由母亲作主,于是引导众人来到大厅。 裘千尺坐在厅上椅中,说道:“老妇人手足残废,不能迎客,请恕无礼。” 慈恩心中所记得的妹子,乃是她与公孙止成亲前的闺女,当时盈盈二十,娇嫩婀娜,不意此刻眼前竟是个秃头皱面的丑陋老妇,回首前尘,心中一阵迷惘。 一灯见他目中突发异光,不由得为他担忧。一灯生平度人无算,只这个弟子总是不能大彻大悟,悔恶行善,只因他武功高深,当年又是一帮之主,实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昔日陷溺愈深,改过便愈难。他以往二十年隐居深山,倒还安稳,这时重涉江湖,所见事物在在引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但若一见可欲,其心便乱,那里谈得上修为自持?一灯这次带慈恩上绝情谷来,固是为了相救师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他多历磨难、坚其心志的深意。 裘千尺见杨过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发而死,突然见他鲜龙活跳的站在面前,心下大奇,问道:“你还没死么?”杨过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药,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嗯”了一声,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药能解情花之毒,这倒奇了。”突然心念一动,冷笑道:“撒什么谎?倘若真有解毒良药,那天竺和尚跟那姓朱的书生又巴巴的赶来作甚?”杨过道:“裘老前辈,天竺神僧和朱前辈给你关在什么地方?晚辈既已亲到,请你放了他们罢!”裘千尺冷笑道:“缚虎容易纵虎难!”她这话倒也不假。她四肢残废,全凭一项渔网阵才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释放,天竺僧不会武功,倒也罢了,朱子柳必要报复,绝情谷众弟子可没一个是他对手。 杨过心想只要她跟亲兄长见面,念着兄妹之情,诸事当可善罢,微笑道:“裘老前辈,你仔细瞧瞧,我给你带了谁来啦?你见了一定欢喜不尽。” 裘千尺和兄长睽别数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装,她虽知兄长出家,但心中所记得的兄长乃是个剽捷勇悍的青年,一时之间那里认得出这个老僧?她听了女儿禀报,知杀兄大仇人黄蓉已到,眼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终于牢牢瞪住黄蓉,咬牙道:“你是黄蓉!我哥哥是死在你手里的。”杨过吃了一惊,本意要他兄妹相见,她却先认出了仇人,忙道:“裘老前辈,这事暂且不说,你先瞧瞧还有谁来了?” 裘千尺喝道:“难道郭靖也来了吗?妙极,妙极!”她向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齐瞧瞧,只觉一个太老,一个太少,都似不对,心中惘然,要在人丛中寻出郭靖来,斗然间眼光和慈恩的眼光相触,四目交投,心意登通。 慈恩纵身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声叫了出来:“二哥!”二人心有千言万语,真是一时不知如何说起。过了半晌,裘千尺问道:“二哥,你怎么做了和尚?”慈恩问道:“三妹,你手足怎地残废了?”裘千尺道:“中了公孙止那奸贼的毒计。”慈恩惊道:“公孙止?是妹丈么?他到那里去了?”裘千尺恨恨的道:“你还说什么妹丈?这奸贼狼心狗肺,暗算于我。” 慈恩怒气难抑,大叫:“这奸贼那里去了?我将他碎尸万段,跟你出气。”裘千尺冷冷的道:“我虽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大哥却已给人害死了。”慈恩黯然道:“是!”裘千尺猛地提气喝道:“你空有一身本领,怎地到今日尚不为大哥报仇?手足之情何在?”慈恩瞿然而惊,喃喃道:“为大哥报仇?为大哥报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黄蓉这贱人在此,你先将她杀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着黄蓉,眼中异光陡盛。 一灯缓步上前,柔声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杀念?何况你兄长之死,是他自取其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头沉思,过了片刻,低声道:“师父说得是。三妹,这仇是不能报的。” 裘千尺向一灯瞪了一眼,怒道:“老和尚胡说八道。二哥,咱们姓裘的一门豪杰,大哥给人害死,你全没放在心上,还算是什么英雄好汉?”慈恩心中一片混乱,自言自语:“我算得什么英雄好汉?”裘千尺道:“是啊!想当年你纵横江湖,‘铁掌水上飘’的名头有多大威风,想不到年纪一老,变成个贪生怕死的懦夫。裘千仞,我跟你说,你不给大哥报仇,休想认我这妹子!” 众人见她越逼越紧,都想:“这秃头老太婆好生厉害。”黄蓉当年中了裘千仞一掌,幸蒙一灯大师仗义相救,才得死里逃生,自然知他了得,霎时之间,心中已盘算了好几条脱身之策。郭芙却已忍耐不住,喝道:“我妈不过不跟你一般见识,难道便怕了你这糟老太婆?你再啰唆不休,姑娘可要对你不客气了。”黄蓉正要喝阻,转念一想:“眼见那裘千仞便要受她之激,按捺不住,芙儿出来一打岔,倒可分散他心神。”郭芙见母亲不出声拦阻,又道:“我们远来是客,你不好好接待,却如此无礼,还夸什么英雄好汉?”裘千尺冷冷的望着她,说道:“你便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吗?”郭芙道:“不错,你有本事便自己动手。你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怎能再跟人打打杀杀?” 裘千尺喃喃的道:“好,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你是郭靖和黄蓉……”那“的女儿”三字尚未说出,突然“呼”的一声,一枚铁枣核从口中疾喷而出,向郭芙面门激射过去。她上一句说了“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下句再说“你是郭靖和黄蓉”这七个字,人人都以为她定要再说“的女儿”三字,那知在这一霎之间,她竟会张口突发暗器。这一下突如其来,而她口喷枣核的功夫更神乎其技,连公孙止武功这等高明也给她射瞎了右眼,郭芙别说抵挡,连想躲避也没来得及想。 众人之中,只杨过和小龙女知她有此奇技,小龙女没料到她会暴起伤人,杨过却时时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没一刹那间曾离开她的脸,见她口唇一动,不是说“的女儿”三字的模样,当即疾跃上前,抽出郭芙腰间长剑,回手急掠。当的一声,接着呛啷一响,长剑竟给铁枣核打得断成两截,半截剑掉在地下。 众人齐声惊呼,黄蓉和郭芙更吓得花容失色。黄蓉心下自警:“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段,但万万想不到她身不动、足不抬、手不扬、头不晃,竟会无影无踪的蓦地射出如此狠辣暗器。”枣核打断长剑,劲力之强,人人都瞧得清楚,均想:“若不是杨过这么一挡,郭姑娘那里还有命在?他出手如此之快,也真令人惊诧。” 裘千尺瞪视杨过,没料到他竟敢大胆救人,冷冷的道:“你今日再中情花之毒,刻下纵然未发,决计挨不过三日。世上仅有半枚丹药能救你性命,难道你不信么?” 杨过出手相救郭芙之时,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怎有余裕想到此事,这时经裘千尺一提,不由得气馁,上前一躬到地,说道:“裘老前辈,晚辈可没得罪你什么,若蒙赐予丹药,终身永感大德。”裘千尺道:“不错,我重见天日,也可说受你之赐。但我裘老太婆有仇必报,有恩却未必记在心上。你应承取郭靖、黄蓉首级来此,我便赠药救你。岂知你非但没遵约言,反而救我仇人,又有何话说?” 公孙绿萼眼见事急,说道:“妈,舅舅的怨仇可跟杨大哥无干。你……你就发一次慈悲罢。”裘千尺道:“我这半枚丹药是留给我女婿的,不能轻易送给外人。”公孙绿萼一听,满脸胀得通红,又羞又急。 郭芙连得杨过救援,心中兀自怦怦乱跳,此时才相信杨过仁侠为怀,实无以妹子来换解药之意,回思自己一再损伤于他,而他始终以德报怨,大声道:“杨大哥,小妹以前全都想错了,请你见谅。”然而不知如何,心中对他的嫌隙总是难解,这句话刚说过,立时便想:“你一再救我,也不过是想向我卖弄本领,要我服你,感激你,显得你虽只一条手臂,仍比我有两条手臂之人强得多,哼,好了不起吗?” 杨过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却大有苦涩之意,心想:“你出言认错,容易不过,却不知我和龙儿为你受了多大苦楚。”但见裘千尺一双眼睛牢牢的瞪着自己,显然若不允娶她女儿,她决不肯给那半枚救命的灵丹,再僵持下去,徒然使绿萼和小龙女为难,朗声道:“我已娶龙氏为妻,杨过死就死了,岂能作负义之徒?”说着便即转身,携了小龙女的手,走向厅门,寻思:“让你们在厅中争闹,我正好去救天竺神僧和朱大叔。” 裘千尺冷笑道:“好,好!你自愿送命,与我无干。”转头对慈恩道:“二哥,听说黄蓉是丐帮的帮主,咱们铁掌帮不敢得罪她罢。”慈恩道:“铁掌帮?早就散了伙啦,还有什么铁掌帮?”裘千尺说道:“怪不得,怪不得,你无所依仗,胆子就更加小了……” 她不住发言相激,绿萼不再听母亲的言语,只眼望着杨过一步步的出厅。她突然奔出,叫道:“杨过,你这般无情无义,算我瞎了眼睛。”杨过愕然停步,心想这位姑娘向来斯文守礼,怎地忽然如此失常,难道是听得我和龙儿成婚,因而恚怒难当么?他微感歉仄,回过头来,说道:“公孙姑娘……”绿萼骂道:“好奸贼,我叫你入谷容易出谷难……”她口中虽骂,脸上神色却柔和温雅,同时连使眼色。杨过一见,早知别有缘故,也大声喝道:“我怎么了?谅你这区区绝情谷也难不了人。”他面向大厅,裘千尺看得明白,因此眉目之间不敢丝毫有异。 绿萼骂道:“我恨不得将你一劈两半,剖出你的心来瞧瞧……”口一张,噗的一声,吐出一枚枣核,向杨过迎面飞去。杨过伸手接住,冷笑道:“快快给我回去,我便不来伤你,谅你这点雕虫小技,能难为得我了?”绿萼使个眼色,命他快走,忽地双手掩面,叫道:“妈,他……他欺负人!”奔回大厅。她一番相思尽成虚空,意中人已与旁人结成良缘,这份伤心却半点不假。裘千尺见她泪流满面,喝道:“萼儿,这成什么样子?那小子性命指日难保。”绿萼伏在她膝头,呜咽不止。 第852章 神雕侠侣(157) 这一番做作,厅上众人都给瞒过,只黄蓉却暗暗好笑,心道:“她假意恼恨杨过,好叫母亲不防,便可俟机盗药。想不到杨过这小子到处惹下相思,竟令这许多美貌姑娘为他颠倒。”想到此处,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 杨过接了枣核,快步便行,只觉绿萼的话很是奇怪,一时想不透是何用意。小龙女见了绿萼的脸色和眼神,也知她喝骂是假,道:“过儿,她假意恼你,是不是叫她母亲不防,以便偷盗丹药?”杨过道:“似乎是这样。”两人转了个弯,杨过见四下无人,提手看掌中枣核,却是个橄榄核儿,中心隐隐有条细缝。杨过手指微一用力,榄核破为两半,中间是空的,藏着一张薄纸。小龙女笑道:“这姑娘的话中藏着哑谜儿,什么‘一劈两半,剖出心来瞧瞧’,原来是这个意思。” 杨过打开薄纸,两人低首同看,见纸上写道:“半枚丹药母亲收藏极密,务当设法盗出相赠,天竺僧及朱前辈囚于火浣室中。”字旁绘着一张地图,通路盘旋曲折,终点写着“火浣室”三字。杨过大喜,道:“咱们快去,正好此时无人阻拦。” 注:民间医药以蛇胆治风湿,当代西医认为,此法未能以实验证实,但一般蛇胆中多寄生虫及各种细菌,服用不当即有害。 第三十一回 半枚灵丹 绝情谷占地甚广,群山围绕之中,方圆四万余亩。道路曲折,丘屏壑阻,杨过与小龙女展开轻身功夫,按图而行,片刻即到,见前面七八丈处数株大榆树交相覆荫,树底下是一座烧砖瓦的大窑,图中指明天竺僧和朱子柳便囚于此处。 杨过向小龙女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瞧瞧,里面煤炭灰土,一定挺脏。”弓身走进窑门,跨步踏入,迎面一股热气扑到,听得有人喝道:“什么人?”杨过道:“谷主有令,来提囚徒。” 那人从砖壁后钻了出来,奇道:“什么?”见是杨过,更加惊疑,道:“你……你……”杨过见是个绿衣弟子,便道:“谷主命我带那和尚和那姓朱的书生出去。”那弟子知道谷主性命是他所救,曾当众说过要他作女婿,绿萼又和他交好,此人日后十九会当谷主,不敢得罪,说道:“但……谷主的令牌呢?”杨过不理,道:“你领我进去瞧瞧。”那人答应了,转身而入。 越过砖壁,炽热更盛,两名粗工正在搬堆柴炭,此时虽当严寒,这两人却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条牛头短裤,兀自全身大汗淋漓。那绿衣弟子推开一块大石,露出一个小孔。杨过探首张去,见里面是间丈许见方的石室,朱子柳面壁而坐,伸出食指,正在石壁上挥划,显在作书遣怀,见他手臂起落潇洒有致,似乎写来极是得意。那天竺僧却卧在地下,不知死活。杨过叫道:“朱大叔,你好?” 朱子柳回过头,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杨过暗自佩服,心想他受困多日,仍安之若素,临难则恬然自得,遇救则淡然以嘻,这等胸襟,自己远远不及,问道:“神僧他老人家睡着了吗?”这句话出口,心中突突乱跳,只因小龙女的生死全都寄托在这天竺僧身上。朱子柳不答,过了一会,才轻轻叹道:“师叔他老人家抗寒热的本领,本来远非我所能及,可是他……”杨过听他语意,似乎天竺僧遇上了不测,心下暗惊,不及等他说完,便转头向那绿衣弟子道:“快开室门,放他们出来。”那弟子奇道:“钥匙呢?这钥匙谷主亲自掌管。如差你放人,定会将钥匙交你。” 杨过心急,喝道:“让开了!”举起玄铁重剑,一剑斩出,喀的一声响,石壁上登时穿了个大洞。那弟子“啊”的一声叫,吓得呆了。杨过直刺三剑,横劈两剑,将那五寸圆径的窗孔开成了可容一人出入的大洞。 朱子柳叫道:“杨兄弟,恭贺你武功大进!”弯腰抱起天竺僧,从破孔中送了出来。杨过伸手接过,触到天竺僧手臂温暖,心中一宽,但随即见他双目紧闭,心道:“啊哟,这火浣室中死人也蒸得热了。”忙伸手探他鼻息,觉微有呼吸出入。朱子柳跟着从洞中跃出,说道:“师叔昏迷过去,想来尚无大碍。”杨过脸上一红,暗叫:“惭愧!”自知真正关心的其实并非天竺僧死活,而是自己妻子能否获救,问道:“大师给热晕了么?快到外面透透气去。”抱着他走出。 小龙女见三人出来,大喜迎上。杨过道:“找些冷水给大师脸上泼一泼。”朱子柳道:“不,我师叔是中了情花之毒。”杨过一惊,问道:“中得重不重?”朱子柳道:“我想不碍事,是师叔自己取了花刺来刺的。”杨过和小龙女大奇,齐问:“干么?”朱子柳叹道:“我师叔言道:这情花在天竺早已绝种,不知如何传入中土。倘若流传出去,为祸当真不小,当年天竺国便有无数人畜死于这花毒之下。我师叔生平精研疗毒之术,但这情花的毒性实在太怪,他入此谷之时,早知灵丹未必能得,就算得到,也只救得一人,他发愿要寻一条解毒药方,用以博施济众。他以身试毒,要确知毒性如何,以便配药。” 杨过又惊诧,又佩服,说道:“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师为救世人,不惜干冒大难,实令人钦仰之至。”朱子柳道:“古人传说,神农尝百草,觅药救人,因时时食到毒药,脸为之青。我这位师叔也可说有此胸怀了。” 杨过点头道:“正是。不知他老人家何时能够醒转?”朱子柳道:“他取花刺自刺,说道若所料不错,三日三夜便可醒转,屈指算来已将近两日了。”杨过和小龙女对望一眼,均想:“他昏迷三日三夜,中毒重极。好在这情花毒性随人而异,心中若动男女之情,毒性便发作得厉害。这位大和尚无爱无欲,这一节却胜于常人了。” 小龙女道:“你们在这窑中,从那里找来的情花?”朱子柳道:“我二人给禁入火浣室中,有位年轻姑娘常来探望……”小龙女道:“可是长挑身材、脸色白嫩、嘴角旁有颗小痣的么?”朱子柳道:“正是。”小龙女向杨过一笑,对朱子柳道:“那是谷主之女绿萼姑娘。她听说两位是为杨过求药而来,因此另眼相看。除了不敢开室释放之外,你们要什么便给什么了。”朱子柳道:“正是。师叔要她攀折情花花枝,我请她递讯出外求救,她一一应允。这火浣室规定每日有一个时辰焚烧烈火,也因她从中折冲,火势不旺,我们才抵挡得住。我常问她是谁,她总不肯说,想不到竟是谷主之女。”小龙女道:“我们所以能寻到这里,也是这位姑娘指点的。” 杨过道:“尊师一灯大师也到了。”朱子柳大喜,道:“啊,咱们出去罢。”杨过眉头微皱,说道:“就是慈恩和尚也来了,这中间只怕有点麻烦。”朱子柳奇道:“慈恩师兄来了,那岂不是好?他兄妹相见,裘谷主总不能不念这份情谊。”他虽比慈恩先进师门,但慈恩的武功与江湖上的身分本来均可与一灯大师比肩,点苍渔隐、武三通和朱子柳等敬重于他,都尊之为师兄。朱子柳请绿萼传讯出去求救,原是盼慈恩前来,两家得以和好。杨过略述慈恩心智失常,以及裘千尺言语相激的情形。 朱子柳道:“郭夫人驾临谷中,那最好不过,她权谋机智,天下无双,况且有我师主持大局,杨兄弟你武功又精进若斯,必无他变。我倒是耽心师叔的身子。”杨过也觉天竺僧的安危确是第一等大事,说道:“还是找个所在,静候大师回复知觉。我夫妇和朱大叔一起守护便了。”朱子柳沉吟道:“却在那里好呢?”寻思半晌,总觉这绝情谷中处处诡秘,难觅稳妥的静养所在,心念一动,说道:“便在此处。” 杨过一怔,即明其意,笑道:“朱大叔所言大妙,此处看似凶险,其实倒是谷中最安稳的所在,只要制住在此看守的那几个绿衣弟子,令他们不能泄漏机密即可。”朱子柳伸手虚点一指,笑道:“这事容易。”抱起天竺僧,说道:“我们在这窑中安如磐石,还是请杨兄弟贤夫妇去助我师一臂之力。”杨过想起一灯重伤未愈,慈恩善恶难测,自己倘若只守着天竺僧,其意只在小龙女一人,不顾旁人安危,未免过于自私,于心难安。见朱子柳抱起天竺僧钻入窑中,便和小龙女重觅旧路回出。 两人经过一大丛情花之旁,其时正当酷寒,情花固然不华,叶子也已尽落,只余下光秃秃的枝干,甚为难看,树枝上兀自生满尖刺。杨过突然间想起李莫愁来,说道:“情之为物,有时固然极美,有时却也甚丑,便如你师姊一般。春花早谢,尖刺却仍能制人死命。”小龙女道:“但盼神僧能配就治疗花毒的妙药,不但医好了你,我师姊也可得救。” 杨过心中,却盼望天竺僧先治小龙女内脏所中剧毒,想天竺僧昏迷后必能醒转,但若竟然不醒,终于死去,那便如何?眼望妻子,心中柔情无限,突然之间,胸口一阵剧痛。他知乃因适才为救程陆姊妹,花毒加深之故,生怕小龙女怜惜自己而难过,便转头瞧着那些光秃秃的花枝,想起情意绵绵之乐,生死茫茫之苦,不由得痴了。 这时绝情谷大厅之中又是另一番光景。裘千尺出言激兄,语气越来越严厉。一灯大师一言不发,任凭慈恩自决。慈恩望望妹子,望望师父,又望望黄蓉,一个是同胞手足,一个是传法恩师,另一个却是杀兄大仇。他与大哥年长后虽然失和,幼年、少年、青年之时却友爱甚笃,心中恩仇起伏,善恶交争,那里拿得定主意?自幼至老数十年来的大事,在脑海中此来彼去,忽而泪光莹莹,忽而嘴角带笑,心中这一番火拚,比之他生平任何一场恶战都更为激烈。 陆无双见杨过出厅后良久不回,反正慈恩心意如何,与她毫不相干,轻轻扯了扯程英的衣袂,悄步出厅。程英随后跟出。陆无双道:“傻蛋到那儿去了?”程英不答,只道:“他身中毒刺,不知伤势怎样?”陆无双道:“嗯!”心中也甚牵挂,突然道:“真想不到,他终于和他师父……”程英黯然道:“这位龙姑娘真美,人又好,也只这样的人才,方配得上杨大哥。”陆无双道:“你怎知道这龙姑娘人好?你话都没跟她说过几句。” 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她脚又不跛,自然很好。”陆无双伸手拔出柳叶刀,转过身来,见说话的正是郭芙。郭芙见她拔刀,忙从身后耶律齐的腰间拔出长剑,怒目相向,喝道:“要动手么?” 陆无双笑嘻嘻的道:“干么不用自己的剑?”她幼年跛足,引为大恨,旁人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这次和郭芙斗口,却给她数次引“跛足”为讥,心中怒到了极处,于是也以对方断剑之事反唇相稽。郭芙怒道:“我便用别人的剑,领教领教你武功。”说着长剑虚劈,嗡嗡之声不绝。陆无双道:“没上没下的,原来郭家的孩子对长辈如此无礼。好,今日教训教训你,也好让你知道好歹。”郭芙道:“呸,你是什么长辈了?” 陆无双笑道:“我表姊是你师叔,你若不叫我姑姑,便得叫阿姨。你问问我表姊去!”说着向程英一指。郭芙以母亲之命,叫过程英一声“师叔”,心中早老大不服气,暗怪外公随随便便的收了这样一个幼徒,又想程英年纪和自己相若,未必有什么本领,这时给陆无双一顶,说道:“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外公名满天下,也不知有多少无耻之徒,想冒充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孙呢。” 程英虽生性温柔,听了这话也不自禁有些生气,但此时全心全意念着杨过的安危,无意争这些闲气,说道:“表妹,咱们找……找杨大哥去。”陆无双点点头,向郭芙道:“你听明白了没有?她不是叫我表妹么?郭大侠和黄帮主名满天下,也不知有多少无耻之徒,想冒充他们两位的儿子女儿呢!”说着嘿嘿冷笑,转身便走。 郭芙一呆,心想:“有谁要冒充我爹爹妈妈的儿女?”但随即会意:“啊哟!她是骂我野种来着,骂我不是爹妈亲生的儿女!”一听懂她语中含意,那里还忍耐得住?纵身而上,挺剑往她后心刺去。 陆无双听得剑刃破风之声,回刀挡格,当的一响,手臂微感酸麻。郭芙喝道:“你骂我是野种么?”长剑连连进招。陆无双左挡右架,冷笑道:“郭大侠是忠厚长者,黄帮主是桃花岛主的亲女,他二位品德何等高超……”郭芙道:“那还须说得?也不用你称赞我爹娘来讨好我。”她只道陆无双真心颂扬她父母,剑招去势便缓了,那知陆无双接着道:“你自己呢?你斩断杨大哥手臂,不分青红皂白的便冤枉好人,这样的行迳跟郭大侠夫妇有何相似之处?令人不能不起疑心。”郭芙道:“疑心什么?”陆无双阴阴的道:“你自己想想去。” 耶律齐站在一旁,知道郭芙性子直爽,远不及陆无双机灵,口舌之争定然不敌,耳听得数语之间,郭芙便已招架不住,说道:“郭姑娘,别跟她多说了。”他瞧出郭芙武功在陆无双之上,不说话只动手,定可取胜。岂料郭芙盛怒之际,没明白他的用意,说道:“你别多事!我偏要问她个明白。”陆无双向耶律齐瞪了一眼,道:“狗咬吕洞宾,将来有得苦头你吃的。”耶律齐脸一红,心知陆无双已瞧出自己对郭芙生了情意,这句话是说,这姑娘如此蛮不讲理,只怕你后患无穷。 郭芙瞥见耶律齐突然脸红,疑心大起,追问:“你也疑心我不是爹爹、妈妈的亲生女儿?”耶律齐道:“不是,不是,咱们走罢,别理会她了。”陆无双抢着道:“他自然疑心啊,否则何以要你快走?”郭芙满脸通红,按剑不语。耶律齐只得明言,说道:“这位陆姑娘说话尖酸刻薄,你要跟她比武便比,不用多说。”陆无双抢着道:“他说你笨嘴笨舌,多说话只多出丑。” 第853章 神雕侠侣(158) 这时郭芙对耶律齐已有情意,便存患得患失之心,旁人纵然说一句全没来由的言语,只要牵涉到她意中人,不免要反覆思量,细细咀嚼,听陆无双这么说,只怕耶律齐当真看低了自己。她自幼得父母宠爱,两个小伴武氏兄弟又对她千依百顺,除了杨过偶然顶撞她之外,从没跟人如此口角过,今日斗然遇上了一个十分厉害的对手,登时处处落于下风,她也已知道说下去只有多受对方阴损,骂道:“不把你另一只脚也斩跛了,我不姓郭。”说着运剑如风,向陆无双刺去。 陆无双道:“你不用斩我的脚,便已不姓郭了,谁知道你姓张姓李?”转弯抹角,仍然骂她“野种”。说话之间,两人刀剑相交,斗得甚是激烈。 郭靖夫妇传授女儿的都是最上乘的功夫。这些武功自扎根基做起,一时难于速成。郭芙的天资悟性,多似父亲而少似母亲,因此根基虽好,学的又是正宗武功,但这时火候未到,许多厉害的杀手还使不出来,饶是如此,陆无双终究不是她对手,加之左足跛了,纵跃趋退之际不大灵便。郭芙怒火头上,招数尽是着眼攻她下盘,剑光闪闪,存心要在她右腿上再刺一剑。 程英在旁瞧着,秀眉微蹙,暗想:“表妹骂人虽然刻薄,但这位郭姑娘也太横蛮了些,无怪他的右臂会给她斩断。再斗下去,表妹的右腿难保。”见陆无双不住倒退,郭芙招招进逼,忽听得嗤的一声,陆无双裙子上划破了一道口子,跟着轻叫一声:“啊哟!”踉跄倒退,脸色苍白。郭芙抢上两步,横腿扫去。 程英见她得胜后继续进逼,陆无双已处险境,当即轻轻纵上,双手一拦,说道:“郭姑娘手下容情。”郭芙提起剑来,见刃上有条血痕,知陆无双腿已受伤,得意洋洋的指着她道:“今日姑娘教训教训你,好教你以后不敢再胡说八道。”陆无双腿上创伤疼痛,怒道:“但凭你一把剑,就封得了天下人悠悠之口吗?”她知郭芙深以父母为荣,偏偏就诬她不是郭靖、黄蓉之女。 郭芙喝道:“天下人说什么了?”踏上一步,长剑送出,要将剑尖指向她胸口。程英夹在中间,见长剑递到,伸出三指,搭住剑刃的平面,向旁轻推,将长剑荡开,劝道:“表妹,郭姑娘,咱们身处险地,别作这些无谓之争了。” 郭芙挺剑刺出,给她空手轻推,竟尔荡开,不禁又惊又怒,喝道:“你要帮她是不是?好好好,你们两个对付我一个,我也不怕,你抽兵刃罢!”说着长剑指着程英当胸,欲刺不刺,静待她抽出腰间的银色短棒。 程英淡淡一笑,道:“我劝你们别吵,自己怎会也来争吵?耶律兄,你也来劝劝郭姑娘罢!”耶律齐道:“不错,郭姑娘,咱们身在敌境,还是处处小心为是。”郭芙急道:“好啊,你不帮我,反而帮外人。”她见程英美貌淡雅,风姿嫣然,突然动念:“难道他是看上了她?”耶律齐半点也没猜到她念头,续道:“那慈恩和尚有些古怪,咱们还是瞧瞧令堂去。” 陆无双只听得郭芙一句话,见了她脸上神色,立刻便猜到了她心事,说道:“我表姊相貌比你美,人品比你温柔,武功又比你高,你千万要小心些!”这四句话每一句都刺中了郭芙的心事,她心头一震,问道:“我小心些什么?”陆无双冷笑道:“除非我是傻瓜,我才不喜欢我表姊而来喜欢你呢!你横蛮泼辣,有什么好?你给我表姊做个丫鬟也不配。”这两句话说得过于明显,郭芙如何能忍?长剑晃动,绕过程英,向陆无双胁下刺去。 她这一招叫作“玉漏催银箭”,是黄蓉所授的家传绝技玉箫剑法,剑锋成弧,旁敲侧击,去势似乎不急,但剑尖笼罩之处极广,除非武功高于她的对手以兵刃硬接硬架,否则极难闪避。程英眉心一蹙,心道:“这位姑娘怎地尽使这等凶狠招数?我表妹便算言语上得罪于你,终究不是死仇大敌,怎可不分轻重的便下杀手?”好在黄药师也传过她这路剑法,于此一招的去势了然于胸,当下劲蓄中指,待郭芙剑划弧形,中指弹出,铮的一声轻响,已将她长剑弹落于地。 这一弹程英使的虽是“弹指神通”功夫,但所得力纯在巧劲,只因事先明白对手剑路,恰于郭芙剑上劲力成虚的一霎之间弹出,否则她两人功力只在伯仲之间,单凭一指之力,可不能弹去郭芙手中兵刃。她跟着左足上前,踏住长剑,银棒出手,对准了郭芙腰间穴道。弹剑、踏剑、指穴这三下一气呵成,郭芙给她一占先机,处境登时极为尴尬,如俯身抢剑,腰间数处穴道非有一处给点中不可,但若跃后闪避,长剑便给人家夺定了。她武功虽然不弱,临阵经验却少,一时之间俏脸胀得通红,打不定主意。 耶律齐喝道:“喂,程姑娘,你把我的兵刃踏在地下干么?”侧身长臂,来抓银棒。程英手臂回缩,转身挽了陆无双便走。郭芙忙抢起长剑,叫道:“慢走,你我好好的比划比划。”陆无双回头笑道:“还比划……”程英手臂一抬,带着她连跃三步,二人已在数丈之外,陆无双那句话没能说完。 耶律齐道:“郭姑娘,她侥幸一招得手,其实你们二人胜败未分。”郭芙恨恨的道:“是啊,我剑划弧形,尚未刺出,她已乘虚出指。看不出她斯斯文文的却这么狡猾。”耶律齐“嗯”了一声,他性子刚直,不愿饰词讨好,说道:“这位程姑娘武功不弱,下次如再跟她动手,不可轻敌。” 郭芙听他称赞程英,眉间掠过一阵阴云,忍不住冲口而出:“你说她武功好吗?”耶律齐道:“是。”郭芙怒道:“那你不用理我,去跟她好啊。”说着转过了身子。耶律齐急道:“我劝你不可轻敌,要你留神,那是帮你呢,还是帮她?”郭芙听他话中含意确是回护自己,不由得一笑。耶律齐道:“我不是帮你夺剑吗?你还怪我吗?”郭芙回过头来,说道:“怪你,怪你,怪你!”脸上却堆满了笑意。 耶律齐心中一喜,忽听得大厅中传来吼声连连,同时呛啷、呛啷,铁器碰撞的响声不绝。郭芙叫道:“啊哟,快瞧瞧去。”她本来听裘千尺啰唆不绝,说的都是数十年前旧事,她可不知每句话中实都隐藏危机,越听越腻烦,便溜了出来,却无缘无故的和程陆姊妹打了一架,这时猛听得异声大作,挂念母亲,便即奔回大厅。 只见一灯大师盘膝坐在厅心,手持念珠,口宣佛号,脸色庄严慈祥。慈恩和尚在厅上绕圈疾行,不时发出虎吼,声音惨厉,手上套着一副手铐,两铐之间相连的铁链却已挣断,挥动时相互碰击,铮铮有声。裘千尺居中而坐,脸色铁青,她相貌本来就难看,这时更加狰狞可怖。黄蓉、武三通等站在大厅一角,注视慈恩的动静。 慈恩奔了一阵,额头大汗淋漓,头顶心便如蒸笼般的冒出丝丝白气,白气越来越浓,他也越奔越快。一灯突然提气喝道:“慈恩,慈恩,善恶之分,你到此刻还参悟不透?”慈恩一呆,身子摇晃,扑地摔倒。 裘千尺喝道:“萼儿,快扶舅舅起来。”绿萼上前扶起,慈恩睁开眼来,见绿萼的脸庞在眼前不过尺余,迷迷糊糊望出来,见她长眉细口,绿鬓玉颜,依稀是当年妹子的容貌,叫道:“三妹,我在那里啊?”绿萼道:“舅舅,我是绿萼。”慈恩喃喃道:“舅舅,谁是你舅舅?你叫谁啊?”裘千尺喝道:“二哥,她是你三妹的女儿。她要你领她去见大舅舅。”慈恩瞿然而惊,说道:“我大哥么?你见不到了,他已在铁掌峰下跌得粉身碎骨……”一跃而起,指着黄蓉喝道:“黄蓉,我大哥是你害死的,你……你……你偿他的命来!” 郭芙进厅后靠在母亲身边,接过妹子抱在怀里,突见慈恩这般凶神恶煞般指着母亲喝骂,忍耐不住,走上数步,说道:“和尚,你再无礼,姑娘可容不得你了。” 裘千尺冷笑道:“这小女子可算得大胆……”慈恩道:“你是谁?”郭芙道:“郭大侠是我爹爹,黄帮主是我妈妈。”慈恩道:“你抱着的娃娃是谁?”郭芙道:“是我妹子。”慈恩厉声道:“哼,郭靖、黄蓉,居然还生了两个孩儿。” 黄蓉听他语声有异,喝道:“芙儿,快退开!”郭芙见慈恩疯疯颠颠,说了半天也不动手,料想他害怕母亲了得,心中对他毫不忌惮,反而走上一步,笑道:“你有本事就快报仇,没本事便少开口!” 慈恩喝道:“好一个有本事便快报仇!”这声呼喝宛如半空中响了个霹雳,只听得案上的茶碗当当乱响。郭芙绝未料到一个人竟能发出这般响声,一惊之下,不禁手足无措,但见慈恩左掌拍出,右手成抓,同时袭到,两股强力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待欲退后逃避,却那里还来得及? 黄蓉、武三通、耶律齐三人不约而同的纵上。三人于一瞥之间均已看出,慈恩右手这一抓虽然凶猛,但远不及左掌那么凌厉,一触即能制人死命。因此三掌齐出,都击向他左掌。砰的一声,四股掌力相撞。 慈恩嘿的一声,屹立不动。黄蓉等三人却同时倒退数步。耶律齐功力最浅,退得最远,其次则为黄蓉。她未稳身形,先看女儿,见郭襄已给慈恩抓去,郭芙却兀自呆立当地,惊得慌了,竟忘了躲闪。黄蓉大吃一惊:“莫非芙儿终究还是为掌力所伤?”立即纵上,伸左手将她拉了回来,右手竹棒护住前身,只要使出打狗棒法“封”字诀,慈恩掌力再猛,一时也已伤她不得。郭芙其实未受损伤,但妹子遭夺,吓得心中混乱,直至靠到母亲身上,方始“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时武氏兄弟、耶律齐、完颜萍等见慈恩终于动手,各自拔出兵刃。裘千尺手下众弟子也都纷纷散开,只待谷主下令,便即上前围攻。只一灯大师仍盘膝坐在厅心,对周遭的变故便如不见,口诵佛经,声音不响,却甚清亮。 慈恩举起郭襄,大叫:“这是郭靖、黄蓉的女儿,我先杀此女,再杀黄蓉!”裘千尺大喜,叫道:“好二哥!这才是英名盖世的铁掌水上飘裘大帮主!” 当此情势,别说黄蓉等无一人武功能胜过慈恩,即令有胜于他的,投鼠忌器,也难以从这半疯之人手中抢救婴儿。 郭芙突然大叫:“杨过,杨大哥,快来救我妹子。”她数次遭逢大难,都是杨过出其不意的救她出来,这时眼见人人无法可施,心中自然而然的盼望杨过来救。但杨过此时却正和小龙女偷闲相聚,两人携手缓行,正自观赏绝情谷中夕阳下山的晚景,那想到大厅之中竟情势如此紧逼。 慈恩右手将郭襄高高举在头顶,左掌护身,冷笑道:“杨过?杨过是什么人?此时便算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一齐来此,也只能伤我裘千仞性命,却救不了这小女娃娃。” 一灯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慈恩,见他双目之中红丝满布,全是杀气,说道:“你要找人家报仇,人家来找你报仇,却又如何?”慈恩喝道:“谁有胆子,那便过来!”这时天将傍晚,暮色入厅,众人眼中望出来均有朦胧之感,慈恩的脸色更显得阴森可怖。 突然之间,猛听得黄蓉哈哈大笑,笑声忽高忽低,便如疯子发出来一般。众人不禁毛骨悚然。郭芙叫道:“妈妈!”武三通、耶律齐同声叫:“郭夫人!”众人心中怦怦而跳,均想她女儿陷入敌手,以致神态失常。但见她将竹棒往地下一抛,踏上两步,拆散了头发,笑声更加尖细凄厉。郭芙叫道:“妈妈!”上前拉她手臂。黄蓉右手一甩,将她挥得跌出数步,随即张开双臂,尖声惨笑,走向慈恩。 这一下连裘千尺也大出意料之外,瞪目凝视,惊疑不定。 黄蓉双臂箕张,恶狠狠的瞪着慈恩,叫道:“快把这小孩儿打死了,要重重打她背心,不可容情。”慈恩脸无人色,将郭襄抱在怀里,说道:“你……你……你是谁?”黄蓉纵声大笑,张臂往前一扑。慈恩的左掌虽挡在身前,竟不敢出击,向侧滑开两步,又问:“你是谁?”黄蓉阴恻恻的道:“你全忘记了吗?那天晚上在大理皇宫之中,你抓住了一个小孩儿。对啊,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弄得他半死不活,终于没法活命……我是这孩子的母亲。你快弄死这小孩儿,快弄死这小孩儿,干么还不下手?” 慈恩听到这里,全身发抖,数十年前的往事蓦地兜上心来。 当年他击伤大理国刘贵妃的孩子,要南帝段皇爷舍却数年功力为他治伤,段皇爷忍心不治,那孩子终于毙命。后来刘贵妃锳姑和慈恩两度相遇,势如疯虎般要抱住他拚个同归于尽。慈恩武功虽高,却也不敢抵挡,只有落荒而逃。黄蓉当年在青龙滩上、华山绝顶,曾两次亲闻锳姑的疯笑,亲见她的疯状,知道这是慈恩一生最大的心病,见他手中抱着孩子,无法可施之际便即行险,反而叫他打死郭襄。武三通、裘千尺、耶律齐等都道她是疯了,以致语出不伦。只一灯才暗暗佩服黄蓉的大智大勇,心想便一等一的须眉男子,也未必便有此胆识,有人纵能思及此策,但“快弄死这孩儿”之言势必不敢出口,眼见慈恩如此怨气冲天,凶悍可怖,他轻轻一掌,岂不立时送了郭襄性命? 慈恩望望黄蓉,又望望一灯,再瞧瞧手中孩子,倏然间痛悔之念不能自已,呜咽道:“死了!死了!好好的一个小孩儿,活活给我打死了。”缓步走到黄蓉面前,将郭襄递了过去,说道:“小孩儿是我弄死的,你打死我抵命罢!”黄蓉欢喜无限,伸手欲接,只听得一灯喝道:“冤冤相报,何时方了?手中屠刀,何时方抛?”慈恩一惊,双手便松,郭襄便直往地下掉去。 第854章 神雕侠侣(159) 不等郭襄身子落地,黄蓉右脚伸出,将孩儿踢得向外飞出,同时狂笑叫道:“小孩儿给你弄死了,好啊,好啊,妙得紧啊。”她这一脚看似用力,碰到郭襄身上,却只以脚背在婴儿腰间轻轻托住,再轻轻往外一送。她知道这是相差不得半点的紧急关头,如俯身去抱起女儿,说不定慈恩的心神又有变化,难保不会发掌拍向自己头顶。 郭襄在半空中稳稳飞向耶律齐。他伸臂接住,见郭襄乌溜溜的一对眼珠不住滚动,张开小嘴正欲大哭,鲜龙活跳,不似有半点损伤,一怔之下,随即会意,料想黄蓉知道郭芙莽撞,才将幼女掷给自己,当即伸掌在婴儿口上轻按,阻止她哭出声来,大叫:“啊哟,小孩儿给和尚弄死了。” 慈恩面如死灰,刹时之间大彻大悟,向一灯合什躬身,说道:“多谢和尚点化!”一灯还了一礼,道:“恭喜和尚终证大道!”两人相对一笑,慈恩扬长而出。 裘千尺急叫:“二哥,二哥,你回来!”慈恩回过头来,说道:“你叫我回来,我却叫你回来呢!”说罢大袖一挥,飘然出了大厅。一灯喜容满脸,说道:“好,好,好!”退到厅角,低首垂眉,再不言语。 黄蓉挽起头发,从耶律齐手中抱过郭襄。郭芙见母亲如常,妹子无恙,又惊又喜,扑在母亲怀里,说道:“妈,我还道你当真发了疯呢!”黄蓉走到一灯身前,行下礼去,说道:“侄女逼于无奈,提及旧事,还请师伯见谅。”一灯微笑道:“蓉儿,蓉儿,有智有勇,真乃女中诸葛也!”厅中诸人之中,只武三通隐约知道一些旧事,余人均相顾茫然。 裘千尺见事情演变到这步田地,望着兄长的背影终于在屏门外隐没,料想此生再无相见之日,胸口不禁一酸,体味他“你叫我回来,我却叫你回来呢!”那句话,似乎是劝自己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心中隐隐感到一阵惆怅,一阵悔意;但这悔意一瞬即逝,随即傲然道:“各位在此稍待,老婆子失陪了。”黄蓉道:“且慢!我们今日造访,乃是为求绝情丹而来……”裘千尺向身旁随侍的众人一点头。众弟子齐声唿哨,每处门口都拥出四名绿衣弟子,高举装着利刃的渔网,拦住去路。四名侍女抬起裘千尺的坐椅,退入内堂。 黄蓉、武三通、耶律齐等见到渔网阵的声势,心下暗惊,均想:“这渔网阵好不厉害,不知如何方能破得?”便这么一迟疑,大厅前门后门一齐轧轧关上,众绿衣弟子缩身退出。武氏兄弟仗剑外冲,砰的一声,大门合拢,两兄弟的双剑给夹在门缝之中,登时折断,看来大门竟为钢铁所铸。黄蓉低声道:“不须惊惶!出厅不难,但咱们得想个法儿,如何破那带刀渔网,如何盗药救人?” 绿萼随着母亲进了内堂,问道:“妈,怎么办?”裘千尺见兄长已去,对方好手云集,知道此事甚为棘手,但杀兄大仇人既然到来,决不能就此屈服,好言善罢,微一沉吟,说道:“你去瞧瞧,杨过和那三个女子在干什么?”此言正合绿萼心意,她点头答应,向“火浣室”而去。 行到半路,听到前面有人说话,正是杨过的声音,接着小龙女回答了一句,好似说到“公孙姑娘”四字。这时天已全黑,绿萼往道旁柳树丛中一闪,心道:“不知她在说我些什么?”放轻脚步,悄悄走近,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站立,听杨过道:“你说此事全仗公孙姑娘从中周旋,委实不错。但愿神僧早日醒转,大家释仇解怨,邪毒尽除,岂不是妙?……啊哟!”这“啊哟”一声惊呼突如其来,绿萼吓了一跳,不知杨过蓦地里遇上了什么怪事。 她心中关切,情不自禁的探头张望,朦胧中只见杨过摔倒在地,小龙女俯身扶着他的左臂。杨过背部抽搐颤动,似在强忍痛楚。小龙女低声道:“是情花毒发作了吗?”杨过只是呻吟:“嗯……嗯……”竟痛得牙关难开。绿萼大是怜惜,心想:“他已服了半枚丹药,再服半枚,情花之毒便解。这半枚灵丹,说什么也得去向妈妈要来。” 过了片刻,杨过站起身来,吁了一口长气。小龙女道:“你每次发作相距越来越近,更一次比一次厉害。那神僧尚须一日方能醒转,便算他能配解药,也未必……也未必……你这番苦楚,可也难受得很啊。”她本想说“也未必来得及”,但终于改了口。 杨过苦笑道:“这位公孙老太太性子执拗之极,她的解药又藏得隐秘异常,若非她自愿给我,否则便是将谷中老幼尽数杀了,钢刀架在她颈中,也决计不肯拿出来。”小龙女道:“我倒有个法子。”杨过早猜到她的心意,说道:“龙儿,你再也休提此言。你我夫妻情深爱笃,如能白头偕老,自然谢天谢地,如有不测,那也是命数使然。咱两人之间决不容有第三人拦入。” 小龙女呜咽道:“那公孙姑娘……我瞧她人很好啊,你便听了我的话罢。” 绿萼心中大震,知道小龙女在劝杨过娶了自己,以便求药活命。只听杨过朗声一笑,道:“公孙姑娘自然是好,不但好,而且非常之好!其实天下好女子难道少了?那程英姑娘,陆无双姑娘,也都是品貌双全、重情笃义之人。只是你我既两心如一,怎容另有他念?你再设身处地想想,若有一个男人能解你体内剧毒,却要你委身以事,你肯不肯啊?”小龙女道:“我是女子,自作别论。”杨过笑道:“旁人重男轻女,我杨过却是重女轻男……”说到此处,忽听得树丛后瑟的一声响,杨过问道:“是谁?” 绿萼只道给他发觉了踪迹,正要应声,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傻蛋,是我!”只见陆无双和程英从树丛后的小路上转了出来。绿萼乘机悄悄退开,心中思潮起伏不定:“别说和龙姑娘相比,便是这程陆二位姑娘,她们的品貌武功,过去和他的交情,又岂是我所能及?他……他能说我‘非常之好’,也就够了!”她自见杨过,便不由自主的对他一往情深,先前固已知他对小龙女情义深重,但内心隐隐存了二女共事一夫的念头,此刻听了这番话,更知相思成空,已成定局。她自幼便郁郁寡欢,此刻万念俱灰,漫步向西走去。 她神不守舍,信步所之,浑不知身在何处,心中一个声音只是说:“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山石彼端忽然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绿萼一凝神间,不禁微微一惊,原来神魂颠倒的乱走,竟已到了谷西自来极少人行之处,抬头见一座山峰冲天而起,峰前一座高高的悬崖,正是谷中绝险之地的断肠崖。 这山崖前是一片峭壁,不知若干年代之前有人在崖上刻了“断肠崖”三字,自此而上,数十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终年云雾环绕,天风猛烈,便飞鸟也甚难在峰顶停足。山崖下临深渊,自渊口下望,黑黝黝的深不见底。“断肠崖”前后风景清幽,只因地势实在太险,山石滑溜,极易掉入深渊,谷中居民相戒裹足,便身负武功的众绿衣弟子也轻易不敢来此,却不知是谁在此说话? 绿萼本来除死以外已无别念,这时却起了好奇心,隐身山石之后侧耳倾听,一听之下,心中怦的一跳,原来说话人竟是父亲。她父亲虽对不起母亲,对她也冷酷无情,但母亲以枣核钉射瞎了他一目,又将他逐出绝情谷,绿萼念起父女之情,时时牵挂,此刻忽又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才知他并未离开绝情谷,却躲在这人迹罕至之处,想来身子也无大碍,心下暗喜。 只听他说道:“你遍体鳞伤,我损却一目,都是因杨过这小贼而起,咱俩不但敌忾同仇,也算同病相怜。”说着笑了起来,对方却并不回答。绿萼颇感奇怪,暗想父亲是在跟谁说话啊?听他语气中微带轻薄之意,难道对方是个女子么? 只听他又道:“咱们在这所在重逢,可说天意,当日道上一会,我自此念念不忘。”一个女人“呸”的一声,嗔道:“我全身为情花刺伤,你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尽说些风话,拿人取笑。”绿萼心道:“啊,原来是今日闯进谷来的李莫愁。”只听公孙止忙道:“不,不,我怎不放在心上?自然要尽力设法。你身上痛,我心里更痛。” 与公孙止说话的正是李莫愁。她遍身为情花所刺,中毒着实不轻,幸好她满腔愤怒憎恨,怨天尤人,不动男女之情,身上倒无多大痛楚,但知毒刺厉害,亟于寻觅解药,谷中道路错综,她避开人众,乱走乱撞,竟到了断肠崖前。公孙止却在此已久,他有意来此僻静之处,以便避过谷中诸人,然后俟机害死裘千尺,重夺谷主之位。两人曾交过手,都知对方武功了得,见面后均想:“我正有事于谷中,何不倚他为助?”三言两语,竟说得投契。 公孙止于当年所恋婢女柔儿死后,专心练武,女色上看得甚淡,但自欲娶小龙女而不可得,抑制已久的情欲突然如堤防溃决,不可收拾,以他堂堂武学大豪的身分竟致出手去强掳完颜萍,已与江湖上下三滥的行迳无异。此时与李莫愁邂逅相遇,见她容貌端丽,又即动念:“杀了裘千尺那恶妇后,不如便娶这道姑为妻,她容貌武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正可和我相配。”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却是极专,她一生恶孽,便因“情”之一字而来,听公孙止言语越来越不庄重,心下如何不恼?但为求花毒的解药,只得稍假辞色,敷衍对答。 公孙止道:“我原是本谷的谷主,这情花解药的配制之法,天下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知晓,不过配制费时,远水救不得近火,好在谷中尚余一枚,在那恶妇手中。咱们只须除灭了她,便什么都是你的了。”最后一句话意存双关,意思说不但给你解药,这绝情谷的主妇之位也都属你。 天下只他一人知晓解药制法,这话原本不假,情花在谷中生长已久,公孙止上代的祖先损伤了不少人命,才试出解药的配制之方,为了情花有阻拦外人入谷之功,因此并不芟除,而解药的方子也只父子相传,不入旁人之手。虽是裘千尺,也只道解药是上代遗存,方子已经失传。但裘千尺那枚解药现下只剩半枚,公孙止却不知悉。 李莫愁沉吟道:“既是如此,你先头岂非白说?解药在尊夫人手中,而尊夫人又已与你反目成仇,便算杀她不难,解药却如何能到手?”公孙止踌躇未答,过了半晌,说道:“李道友,你我一见投缘,为了助你,我纵死亦不足惜。”李莫愁淡淡的道:“这个可不敢当。”公孙止道:“我有一计,能从恶妇手中夺得灵丹,但盼你答应我一件事。”李莫愁勃然道:“我一生闯荡江湖,独来独往,从不受人要胁。解药你肯给便给,不肯便索罢休。我李莫愁岂是哀怜乞命之辈?” 公孙止武功虽然甚强,但一生僻处幽谷,江湖上厉害人物之名,均无所知,纵然略有所闻,也是得自数十年前裘千尺的转述。近十年来赤练仙子李莫愁声名响亮,武林中无人不知她貌如桃李,心胜蛇蝎,这公孙止却懵懵懂懂的一无所悉,听她这几句话说得甚有气派,只有更喜,忙道:“你会错我的意思了。我但盼能为你稍尽绵薄,欢喜还来不及,岂有要胁之意?不过要夺那绝情丹到手,势不免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因之我说得不甚妥善,你千万不可介意。”公孙绿萼隐身大石之后,听到“势不免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这话,不禁全身一震。 李莫愁也感诧异,问道:“解药是在令爱手中么?”公孙止道:“不是的,我跟你实说了罢!那恶妇性情固执暴戾之极,解药必是收藏在隐秘无比的处所,强逼要她献出,势所不能,只有出之诱取一途。”李莫愁点头道:“确是如此。”公孙止道:“这恶妇对人人均无情义,心肠恶毒,无所不至,惟有对她亲生女儿却十分爱惜。咱们瞧准了这点,由我去将女儿绿萼诱来,你出手擒她,将她掷入情花丛中。这么一来,那恶妇不得不取出绝情丹来救治女儿。咱们俟机去夺,便能成功。只可惜这绝情丹世间唯存一枚,既给了你,我那女儿的小命便保不住了。” 李莫愁沉吟道:“咱们也不必用真的情花来刺伤令爱,只消假意做作,让她似乎中毒,那便既可夺丹,又能保全令爱。”公孙止叹道:“那恶妇十分精明,我女儿倘若只中假毒,焉能瞒得过她?”说到这里,忽然声音呜咽,似乎动了真情。李莫愁道:“为了救我性命,却须伤害令爱,我心何忍?原来你也舍不得,此事便作罢休。”公孙止忙道:“不,不,我虽舍她不得,可更加舍你不得。”李莫愁默然,心想除此而外,确也更无别法。公孙止道:“咱们在此稍待,过了夜半,我便去叫女儿出来,凭她千伶百俐,也决想不到她爹爹有此计谋。” 两人如此对答,每一句话绿萼都听得清清楚楚,越想越害怕。那日公孙止将她和杨过驱入鳄鱼潭,她已知父亲绝无半点父女之情,但当时还可说出于一时之愤,今日竟然如此处心积虑,要害死亲生女儿来讨好一个初识面的女子,心肠狠毒,当真有甚于豺狼虎豹。她本来不想活了,然听到二人如此安排毒计谋害自己,不由得要设法逃开,好在四下里山石嶙峋,树木茂密,隐蔽之处甚多,于是轻轻向后退出一步,隔了片刻,又退出一步,直退至数十丈外,才转身快步走开。 她走了良久,离断肠崖已远,知父亲不久便要来相诱,连卧房也不敢回去,凄凄凉凉的坐在一块石上,寒风侵肌,冷月无情,只觉世间实无可恋,喃喃自语:“我本就不想活了,爹爹你又何必使毒计来害我?你要害死我,尽管来害罢。真奇怪,我又何必逃?” 第855章 神雕侠侣(160) 突然之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射进了心里:“爹爹用心狠毒,此计果然大妙。反正我要自尽,何不用此计向妈妈骗取灵丹,去救了杨大哥性命?他夫妻团圆,总不免要感激我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想到此处,又欣喜,又伤心,精神却为之一振,举步走向母亲卧房。 她经过情花树丛之时,折了两条花枝,提在手中,走到母亲房外,低声叫道:“妈,你睡着了么?”裘千尺在房中应道:“萼儿,有什么事?”绿萼叫道:“妈,妈!我给情花刺伤了。”说着张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 花枝上千百根小刺同时刺入了她身体。她自幼便受谆谆告诫,决不能为花刺刺伤,幼时因无体内情欲诱引,偶尔遭小刺刺中,亦无大碍,后来年纪渐大,旁人的告诫也越加郑重。十余年来小心趋避之物,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体,心中这番痛楚却更深了一层。她咬紧牙关,又叫了几声:“妈!” 裘千尺听到呼声有异,忙命侍女扶绿萼进来。绿萼叫道:“我身上有情花花刺,你们不可近前。”两名侍女骇然变色,大开房门,让绿萼自行走进,那敢碰她身子? 裘千尺见女儿脸色惨白,身子颤抖,两枝情花的花枝挂在胸前,忙问:“你怎么了,怎么了?”绿萼叫道:“是爹爹,是爹爹!”她怕母亲的目光厉害,低下头不敢望她。裘千尺怒道:“你还叫他爹爹?那老贼怎么了?”绿萼道:“他……他……”裘千尺道:“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绿萼一抬头,遇到母亲一对凛凛生威的眸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说道:“他……他和今日进谷来的那个美貌道姑,在断肠崖前鬼鬼祟祟的说话,我躲在大石后面,想听他说些什么……”这几句话半点不假,此后却非捏造谎言不可,绿萼只怕给母亲瞧出破绽,说到这里,又低下头来。 裘千尺道:“他两个说些什么?”绿萼道:“说什么同病相怜,什么敌忾同仇。他们……他们一起骂你恶妇长、恶妇短的,我听着气不过……”说到这里便呜呜咽咽的哭了。裘千尺咬牙切齿,道:“莫哭,莫哭!后来怎样?”绿萼道:“我不小心身子一动,给他们知觉了。那道姑……那道姑便将我推入了情花丛里。” 裘千尺听她声音有些迟疑,喝道:“不对,你在说谎!到底是怎样?休得瞒我。”绿萼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没骗你,这……这难道不是情花么?”裘千尺道:“你说话的语调不对,你自小便是这样,说不得谎,做娘的难道不知?”绿萼灵机一动,咬牙道:“妈,我是骗了你,是爹爹推我入情花丛的。他恼我跟你、帮你,跟他作对,说我只要娘,不要爹。他……他拚命要讨好那美貌道姑。” 裘千尺恨极了丈夫,绿萼这几句话恰正打中她心坎,登时深信不疑,忙拉住女儿手掌,温言道:“萼儿不用烦恼,让娘来对付这老贼,总须出了咱娘儿俩这口恶气。”当下命侍儿取过剪刀钳子,先将花枝移开,然后钳出肌肤中断折了的小刺。 绿萼哽咽道:“妈,女儿这番是活不成了。”裘千尺道:“不怕,不怕。咱们还有半枚绝情丹未用,幸好没给那无情无义的杨过小贼蹧蹋了。你服了这半枚丹药,花毒虽不能除净,只要你乖乖的陪着妈妈,对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甚至想也不去想他们,那便决计无碍。杨过此人冷血无情,让他死了,理也别理。” 绿萼皱眉不语。裘千尺又问:“那老贼和那道姑呢,他们在那里?”绿萼道:“我从情花丛中挣扎着爬起,没敢回头再看,他们多半仍在那边。”裘千尺暗自沉吟:“老贼有了强助,必来夺回此谷。谷中弟子多半是他心腹亲信,事到临头,必定归心于老贼,最多是袖手旁观,两不相助,决不会出手与他为敌。我手足残废,所仗的只是一门枣核钉。这暗器出其不意的射出固威力极大,但老贼既有防备,多半便奈何他不得,如他手持盾牌来攻,我便一筹莫展。那便如何是好?” 绿萼见母亲目光闪烁,沉吟不语,还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说话是真是伪,生怕她问个不休,终于查知真相,自己一番受苦不打紧,取不到解药,杨过身上的毒质终是难除。她一想到杨过,胸口一阵大疼,“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裘千尺伸手抚摸她头发,道:“咱们取绝情丹去。”双手一拍,命四名侍女将坐椅抬出房门。 绿萼自杨过去后,一直想知道母亲将半枚丹药藏在何处。曾听母亲说过,丹药决不能藏在身边,否则任谁都可杀了她,一搜即得,心想她手足残废,行动须人扶持,决不能窜高伏低,也不能藏之于什么山洞僻谷,想来定是藏在府第之中。但她数十日来到处查探,丹房、剑室、花园、卧床,没一处不详加察看,始终瞧不出半点端倪,这时见母亲命侍女将坐椅抬向大厅,不由得大为讶异,心想大厅是人人所到之处,最难藏物,何况此刻强敌聚集于厅,正是为这半枚丹药而来,难道丹药便在敌人面前么? 大厅前后铁门紧闭,众弟子手提带刀渔网监守,见裘千尺到来,上前行礼。为首的弟子躬身道:“敌人绝无声息,似是束手待毙。”裘千尺哼了一声,心道:“井底之蛙,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日闯进谷来的这些人物,焉是束手待毙之辈?”沉声道:“开门!”两名弟子打开铁门,另有八名弟子提着两张渔网,在裘千尺左右护卫,相率进厅。 一灯大师、黄蓉、武三通、耶律齐诸人都坐在大厅一角。裘千尺待椅子着地,举手说道:“这里除了黄蓉母女三人,其余的我可不究擅自闯谷之罪,一齐给我走罢!”黄蓉微笑道:“裘谷主,你大难临头,不知快求避解,兀自口出大言,当真令人齿冷。”裘千尺心中一凛,暗想:“她怎知我大难临头?难道她已知那老贼回谷?”冷冷的道:“是福是祸,须待报应到来方知。老妇人肢体不全,早遭大难,更还怕什么大难?” 黄蓉自不知公孙止已回绝情谷,但鉴貌辨色,眼见裘千尺眉间隐有重忧,与适才出厅时飞扬狠恶的神态大不相同,料想谷中或有内变,因此出言试探,听裘千尺虽说得嘴硬,自己所料却多半不错,说道:“裘谷主,令兄是自行失足摔下深谷而死,绝非小妹所伤。但若你对此事始终耿耿,小妹不避不让,任你连打三枚枣核钉如何?打过之后,小妹不论死活,你却须赐赠解药,以救杨过之伤。小妹倘若不死,便全力助你;小妹倘若死了,这里许多朋友决不记恨,仍然助你解脱大祸,以退内敌。这项买卖,你做是不做?”黄蓉这般说,可让对方占尽了便宜,裘千尺除枣核钉厉害之外别无伤敌手段,而大声说出“内敌”两字,更打中她心坎。 裘千尺心想:“当真有这么好?”说道:“你曾是丐帮帮主,谅必言而有信。我打你三枚枣核钉,你当真不避不让,亦不用兵器格打?” 黄蓉尚未回答,郭芙抢着道:“我妈只说不避不让,可没说不用兵器格打。”黄蓉微笑道:“裘谷主要泄心中恼恨,小妹不用兵刃暗器格打就是。”郭芙叫道:“妈,那怎么成?”适才她长剑遭枣核钉击断,知道这暗器力道强劲无比,倘若真的不让不格,母亲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了?黄蓉却想:“过儿于我郭家一门四人均有大恩,此刻他身上剧毒难解,说什么也要叫老太婆交出解药。她这枣核钉自是天下最凌厉的暗器,任她连打三钉确然凶险,稍有疏虞,不免便送了性命。但若非如此,她焉肯交出解药?” 黄蓉说这番话时,早已替裘千尺设身处地的想得十分周到,既要让她泄去心中若干怨毒郁积,又乘着她内变横生、忧急惊惧之际,允她御敌解难,而泄愤之法,正是她惟一能以之伤人的伎俩,纵是裘千尺自己,也提不出更有利的方法来。 但裘千尺觉得此事太过便宜,未免不近人情,哑声道:“你是我的对头死敌,却甘心受我三枚枣核钉,到底包藏着什么诡计,什么祸心?” 黄蓉走上前去,低声道:“此处耳目众多,只怕有不少人对你不怀好意,我要在你耳边说几句话。”裘千尺向众弟子扫射了一眼,心想:“这些人大半是老贼的亲信,确实不可不防。”便点了点头。 黄蓉凑过头去,悄声道:“你的对头不久便要发难动手,小妹自己何尝不是身处险地?咱们快快揭过了这场过节,小妹不论死活,大伙儿便可并肩应敌。再者杨过于我曾有大恩,我便送了性命,也要求得绝情丹给他。人生在世,有恩不报,岂不与禽兽无异?”说罢便退开三步,凝目以望。 裘千尺听了“有恩不报,岂不与禽兽无异”这话,心中也是一动,暗想:“若不是杨过这小子相救,我此刻仍孤另另的在地底山洞中挨苦受难。”但这念头便如闪电般一瞬即过,善念消退,恶心立生,冷冷的道:“任你百般花言巧语,老妇人铁石心肠,不改初衷,来来来,你站开了,吃我三钉!” 黄蓉衣袖一拂,道:“我拚死挨你三钉便了。我不论死活,你都须给杨过解药。”说着纵身退后,站在大厅正中,与裘千尺相距约莫三丈,说道:“请发射罢!” 武三通等虽然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但裘千尺枣核钉的厉害各人亲眼所见,这时见黄蓉空手站立,无不心中惴惴。郭芙更加着急,走过去一拉黄蓉衣袖,低声道:“妈,咱们找个地方,我把软猬甲脱下来给你换上,那就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钉了。”黄蓉微微一笑,道:“以软猬甲挡枣核钉,那又何足为奇?你且看妈妈的手段。” 只听得裘千尺道:“各人闪……”那“开”字尚未出口,枣核钉已疾射而出,直指黄蓉的小腹。这枚枣核钉的去势当真悍猛无伦,虽只极小的一枚铁钉,但破空之声有如尖啸。黄蓉“啊”的一声高叫,弯腰捧腹,俯下身去。 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齐大惊,待要上前相扶,啸声又起,这第二枚枣核钉却射向黄蓉的胸口。黄蓉又一声大叫,摇摇晃晃的退后几步,似欲摔倒。 裘千尺见黄蓉果然如言不闪不格,两枚铁钉已打中她身上要害,这两枚铁钉的力道,便岩石也射入了,何况血肉之躯?然黄蓉身中两钉,虽似已受重伤,但竟不摔倒,显在苦苦支撑,要再受自己一钉,裘千尺心下骇然,暗想:“先前见这女子娇怯怯的模样,不信她有甚能耐可当丐帮的帮主。如此看来,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想她身中两钉,决计性命不保,就此报了深仇,不禁欣然喜色,波的一声,第三枚枣核钉又从口里喷出。这一次却是射向黄蓉的咽喉,要使铁钉透喉而过,令杀害兄长的大仇人立毙于当场。 黄蓉说出甘受三钉之时,尚未筹得善策,只知非此不足以换得解药,纵然身死,也报了杨过的大恩,但其后与裘千尺一番低语,稍有余裕,心念电闪,已有了计较。先一阵郭芙的长剑为枣核钉打断,黄蓉拾起剑头,藏在衣袖之中,待枣核钉打到,一弯臂便将剑头挡在铁钉射到之处。但钉剑相撞,必有金铁之声,她两次大声叫唤,便将这声音掩盖了过去。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并未发觉。 黄蓉有意装得身受重伤,既可稍减对方怒气,也可保全她一谷之主的身份。但第三枚枣核钉直指咽喉,倘若举起衣袖,以袖中暗藏的剑头挡格,必遭裘千尺瞧出破绽,自己便算毁了“不避不格”的诺言,处此情境,只得行险,双膝微微一曲,待枣核钉对准嘴唇飞到,她胸腹之间早已真气充溢,张口发劲吐出,一股真气喷出。她知这枣核钉来势所以这般凌厉,全凭真气激发,以气敌气,敌远我近,大占便宜,枣核钉纵不从空堕落,来劲也必急减。那知裘千尺独居山洞,手足既废,整日价除了苦练这门枣核功夫之外,心不旁骛。黄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又须处分帮务、助守襄阳,生儿育女、伴夫课徒,那能如她这般苦心致志?因此一股真气喷出,枣核钉来势只略略一缓,劲力仍猛恶无比。 黄蓉一惊,铁钉已到唇前,当这千钧一发之际别无他法,只得张口急咬,硬生生将铁钉咬住了。这一下只震得满口牙齿生疼,立足不稳,倒退了两步。这次真是给铁钉来势冲击而退,也幸好她应变奇速,退步消势,否则上下四枚门牙非当场跌落不可,饶是如此,也已震得牙齿出血。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围了拢来。黄蓉一仰头,波的一声,将枣核钉喷出,钉入横梁,皱眉道:“裘谷主,小妹受了你这三钉,命不久长,盼你依言赐药。” 裘千尺见她竟能将枣核钉一口咬住,也自骇然,眼见先前两枚枣核钉明明射入她体内,何以仍直立不倒?侧目向绿萼望了一眼,心想:“我儿中了情花之毒,别说杨过不允婚事,他便真是我女婿,这半枚绝情丹又岂能给他?”但自己亲口答应给药,言入众人之耳,总不能立时反悔,她双眼一转,已有计较,说道:“郭夫人,咱二人虽是女流,但行事慷慨有信,当胜须眉。你挺身受我三钉,如此气概,世所罕有,我十分佩服,解药便可给你。我若少待有事,仍盼各位援手。” 郭芙只道母亲当真中了铁钉,叫道:“我妈妈若受重伤,这里大伙儿都要跟你拚命。”转头向黄蓉道:“妈,老太婆的钉子打中了你身上何处?” 黄蓉不答女儿的问话,向裘千尺道:“小女胡言,谷主不必当真。小妹生平说一是一,自当相助谷主退敌,便请赐药是幸。”武三通等听黄蓉说话中气充沛,声音爽朗,半点不像受了伤的模样,渐渐宽心。这一层裘千尺也已瞧出,心下惊疑不定,想道:“她有如此武功,我纵要反悔,也不容易,只有以诈道相待。”点头说道:“那么我先多谢了。”转头向女儿道:“萼儿过来,我有言吩咐。” 第856章 神雕侠侣(161) 黄蓉一生之中,不知对付过多少奸猾无信之徒,裘千尺眼光闪烁不定,如何逃得过她双目?她知裘千尺决不肯就此轻易交出解药,但要怎生推托欺诈,一时猜想不出。 只听裘千尺道:“将我面前数过去的第五块青砖揭开了。”绿萼大奇:“难道那绝情丹竟藏在砖下?”黄蓉一听,暗赞裘千尺心思灵巧:“这绝情丹如此宝贵,不知有多少人在亟亟图谋。她藏在这当眼之处,确使人猜想不到,砖下所藏当是真药无疑。她决不会事先料到有此刻情势,因而在砖下预藏假药。”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内室取药,黄蓉倒也难知取来的丹药是真是假,这时见她命女儿揭开青砖,却少了一层顾虑。 绿萼数到第五块青砖,拔出腰间匕首,从砖缝中插入,揭起砖块,只见砖下铺着灰泥,全无异状。裘千尺道:“砖下藏药之处,大有机密,不能为外人所知。萼儿,俯耳过来。” 黄蓉知道裘千尺狡计将生,当下叫声“哎哟”,捧腹弯腰,装得身上伤势发作,好让裘千尺防备之心稍杀,以便凝神听她对女儿的说话。岂知裘千尺也已料到了此节,在绿萼耳畔说得声音极轻,黄蓉虽全神贯注,也只听到“绝情丹便在青砖之下”九字。但她早料到绝情丹是在青砖之下,这九个字听来一无用处,此后只见裘千尺的嘴唇微微颤动,半个字也听不出来,再看绿萼时,但见她眉尖紧蹙,只“嗯、嗯、嗯”的答应。 黄蓉知道眼前已到了紧急关头,却不知如何是好,正自惶急,忽听得一灯大师道:“蓉儿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如何?”黄蓉回过头来,见一灯坐在屋角,脸上颇有关切之容,心想:“他一搭我的脉搏,便知我非受伤。”于是走过去伸出手掌。一灯伸出三指搭住她的腕脉,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婆婆说……阿弥陀佛……砖下有两瓶……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东首的藏真药……阿弥陀佛……西首的藏假药……阿弥陀佛……叫女儿取西首假药……阿弥陀佛……假药给你……阿弥陀佛……” 一灯大师口诵佛号之时,声音甚响,说到“砖下有两瓶”这些话时,声音放低。黄蓉只听他说了“老婆婆说”那四个字,即明其理,知道一灯大师数十年潜修,内功深厚之极,耳聪目明,远胜常人。佛家原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说,佛经上言道,具此大神通者,当深处禅定之际,“能闻六道众生语言及世间种种音声,通达无碍”。这般说法过于玄妙,自不可信,但内功深厚、心田澄明之人耳音特强,能闻常人之所不能闻,却非奇事。裘千尺对女儿低声细语,一灯大师在数丈外闭目静坐,一字一语听得明明白白。他知丹药真假关连杨过性命,佛家有好生之德,岂能见死不救,于是告知了黄蓉。 黄蓉待他念两句佛号,便问:“我的伤能好么?”“枣核钉能起出么?”每问一句,刚好将一灯所说“东首的藏真药”、“西首的藏假药”那些话掩盖了。裘千尺向两人望了几眼,但见黄蓉脸有忧色,只询问自己的伤势,一灯不住的念“阿弥陀佛”,那料得到自己奸计已为对方知悉。 绿萼听母亲说完,点头答应,弯下腰来,伸手到砖底的泥中一掏,果有两个小瓶并列;她心中一酸,暗道:“杨郎啊杨郎,今日我舍却性命,取真药给你。这番苦心,你未必知道罢?”当下摸了东首那瓷瓶出来,说道:“妈,绝情丹在这儿了!”她伸手在土下掏摸,只有她才知这瓶子原在东首,裘千尺和黄蓉却都以为是从西首取出。 两个瓷瓶外形全然相同,瓶中的半枚丹药模样也无分别,裘千尺倘不以舌试舐药味,也难分真假。她见绿萼取出瓷瓶,心道:“先前我还防这丫头盗丹药去讨好情郎,现下她也中了情花之毒,自是救自己性命要紧了。”她生性偏狭狠恶,刻薄寡恩,决不信世上有人甘愿舍却自己性命以救旁人,说道:“咱们信守诺言,丹药交给郭夫人。”绿萼道:“是!”双手捧着瓷瓶,走向黄蓉。 黄蓉先敛衽向裘千尺行礼,说道:“多谢厚意。”心中却想:“既知真药所在,难道还盗不到么?” 正要伸手去接瓷瓶,突然屋顶喀喇一声响,灰土飞扬,登时开了一个大洞,一人从空跃落,挟手便将绿萼手中的瓷瓶夺了去。绿萼大惊失色,叫道:“爹爹!” 黄蓉见公孙绿萼脸色大变,极为惶急,不禁一怔:“公孙止夺去的瓷瓶,明明装的是假药,她何必如此着急?”便在此时,大厅厅门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厅上每一枝红烛摇晃不已,火焰忽明忽暗,跟着又是一响,门闩从中截断,两扇大门左右弹开,走进一男三女。男的正是杨过,女的则是小龙女、程英和陆无双。 绿萼见杨过进来,失声叫道:“杨大哥……”迎上前去,只踏出两步,立觉不妥,要说的那句话缩回了口中,脚步也即停止。黄蓉一直注视着绿萼的神色,只见她瞧着杨过的眼光之中流露出无限深情、无限焦虑,登时恍然,心道:“蓉儿啊蓉儿,难道你做了妈妈,连女儿家的心事也不懂了?她妈妈命她给我们假药,但她痴恋过儿,递过来的却是真药,公孙止抢去的正是续命灵丹,她如何不急?” 第三十二回 情是何物 当黄蓉、一灯、郭芙等受困大厅之时,杨过和小龙女在花前并肩共语。不久程英和陆无双到来。小龙女见程英温雅腼腆,甚是投缘,拉住她手说话。陆无双向杨过述说适才跟郭芙比武之事,怎样讥刺得她哭笑不得,程英又怎样制得她失剑输阵。杨过这番再和程陆二女相会,想到她二人对己情意深重,而自己无以还报,心中不免歉仄,眼见陆无双明知自己已娶小龙女为妻,却无怨怼之状,对小龙女也不表妒恨,口口声声的说要惩戒郭芙为自己出气,而程英与小龙女相互间也神情亲切,不禁大为欣慰。 四人坐在石上,小龙女和程英说话,杨过和陆无双说话。但龙程二人性子沉静,均不擅言辞,只说得几句便住了口。杨过和陆无双却你一句“傻蛋”、我一句“媳妇儿”的有说有笑。程英突然插口笑道:“杨大哥,你现下有了杨大嫂,再叫我表妹可得改改口了。” 杨过“啊”的一声伸手按住了口。陆无双也突然惊觉,羞得满脸飞红。程英心中暗悔,想道:“他们随口说笑,原无他意,我这么一提,反着了痕迹。”忙打岔道:“杨大哥,你中了花毒,现下觉得怎样?”杨过道:“没什么。郭伯母足智多谋,定能设法给我求到灵丹妙药,我担心的倒是她的伤势。”说着向小龙女一指。 程英和陆无双一齐失惊,问道:“怎么?杨大嫂也受了伤吗?我们竟一点没瞧出来。”小龙女微笑道:“也没怎样。我运内力裹住毒质,不让它发作,几天之中,谅没大碍。”陆无双道:“是什么毒?也是情花之毒么?”小龙女道:“不是,是我师姊的冰魄银针。”陆无双道:“原来又是李莫愁这魔头。傻……杨大哥,你不是瞧过她那本《五毒秘传》么?冰魄银针之毒虽厉害,却也并不难解。”杨过叹了口气,说道:“毒质侵入了脏腑,非寻常解药可治。”于是将小龙女如何逆转经脉疗伤、郭芙如何误发毒针之事说了。陆无双伸手在石上重重一拍,恨恨的道:“郭芙仗着父母之势,竟如此无法无天。表姊,咱们不能便此跟她罢休。她父母是当世大侠,那又怎样?” 小龙女道:“这件事也怪不得她,倒和斩断他的手臂不同。”程英道:“杨大嫂,我师父曾说,以内力裹住毒质,虽可使得一时不致发作,但毒质停留愈久,伤身愈重,须得及早设法解毒才是。”神色甚是忧虑。小龙女“嗯”了一声。杨过心想:“天竺僧醒转之后,是否有法可以解毒,实所难言。”他不愿多谈此事,以增小龙女烦恼和自己伤心,说道:“郭伯母和一灯大师等对付那疯和尚不知怎样了,咱们瞧瞧去。” 四人觅路回向大厅,离厅尚有十余丈,见厅顶上人影一闪,认出是公孙止,接着垮喇喇一声响,见他打破屋顶,跳了下去。杨过生怕公孙止在这屋顶破洞下布置了带刀渔网阵,引自己入彀,挺玄铁重剑撞开铁门,昂首直入。 公孙止夺得绝情丹到手,虽见黄蓉等好手群集,却也不以为意,心想:“我便打不过,难道还跑不了么?”正要夺路外闯,猛见杨过破门直入,声势威猛之极。他一惊之下,双足一点,腾身而起,要从屋顶洞中重行跃出,心想眼下首要之事,是将绝情丹送去给李莫愁服食解毒,至于杀裘千尺、夺绝情谷,那便来日方长,不必急急。 他身子甫起,黄蓉已抢过竹棒跟着跃高,使个“缠”字诀,往他脚上缠去。裘千尺喝道:“老贼!”呼的一声,一枚枣核钉往公孙止小腹上射去。公孙止纵起时便已防到此着,挥刀格开铁钉,上跃之势丝毫不缓,耳听得风声劲急,第二枚枣核钉又从斜刺里射到,但金刀已击出在外,不及收回再格,黄蓉的竹棒又跟着缠到,拚着大腿洞穿,也决不能让铁钉射入小腹,侧身横腿,抵挡铁钉。 岂知裘千尺这一钉竟不是射向公孙止,准头却对住了黄蓉。这一下奇变横生,连黄蓉也万万料想不到,急挥竹棒挡格,但枣核钉劲力实在太强,只感全身一震,手臂酸软,啪的一声,竹棒脱手掉落,身子跟着落地。公孙止上跃之力也尽,落在黄蓉身侧,横刀向她砍去。杨过玄铁剑疾指,一股劲风直掠出去,公孙止的金刀登时给这股凌厉的剑势逼得荡开了三尺。公孙止只觉敌人剑上劲力有如排山倒海,心下惊骇无已,想不到相隔不到三月,这小子断了右臂,武功反精进若斯。 绿萼站在父亲与母亲之间,她平素对严父甚是害怕,从不敢对他多说一言半语,但自从听了他在断肠崖前对李莫愁所说的那番话后,伤心到了极处,竟惧怕尽去,向公孙止道:“爹爹,你打断妈妈四肢,将她囚禁在地底山洞之中,如此狠心,已世间罕有。今晚你在断肠崖前,跟李莫愁又说些什么话来?”公孙止心中一凛,他与李莫愁在那隐僻之极的处所说话,万料不到竟会言入旁人之耳。他虽狠毒,但对女儿如此图谋,总不免心虚,突然间听她当众叫破,不由得脸色大变,道:“甚……什么?你胡说什么?” 绿萼淡淡的道:“你要害死女儿,去讨好一个全不相干的女子。女儿是你亲生,你要我死,女儿也不敢违抗。但你手中的绝情丹,却是妈妈已经答应了给旁人的,你还给我罢!”说着走上两步,向着他伸出手来。公孙止将瓷瓶揣入怀中,冷笑道:“你母女心向外人,一个叛夫,一个逆父,都不是好东西。今日我暂且不来跟你们计较,日后报应到头,自见分晓。”说着刀剑互撞,发出嗡嗡之声,大踏步便往外闯。 杨过听绿萼直斥公孙止之非,但不明其中原委,当即横过玄铁剑,拦住公孙止去路,向绿萼道:“公孙姑娘,我有言请问。” 公孙绿萼听了他这句话,一股自怜自伤之意陡然间涌上心头,暗道:“我舍命为你取丹之事,决不能让你知晓。过了几年,你子孙满堂,自早把我这苦命女子忘了,又何必为了此事,使你终生耿耿于怀?”低声道:“杨大哥有何吩咐?”杨过道:“你适才言道:令尊要害你性命,去讨好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那女子是谁?此事从何说起?”绿萼道:“那女子是李莫愁,至于其中原委……”顿了一顿,说道:“我爹爹虽如此待我,但终是我亲生之父,此事做女儿的不便再说……” 裘千尺喝道:“你说啊!他能做得,你便说不得?”绿萼摇头道:“杨大哥,那半枚绝情丹,在我爹爹怀中的瓷瓶之内。我……我是个不孝的女儿。”说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叫道:“妈!”奔向裘千尺身前,扑入她怀中。她说“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在裘千尺听来还道是指违抗父亲,其实绿萼心中却说的是不遵母命。满厅数十人中,只黄蓉一人才明白她的真意。 公孙止见强敌环伺,心下早有计较:“天幸恶妇痰迷心窍,在这紧急关头去打了郭夫人一枚枣核钉,只要引得她们双方争斗,我便可乘机脱身。”纵声笑道:“好好好,乖女儿,真不枉了爹爹疼爱。你和妈妈守住这边,要令今日来到咱们绝情谷的外人,个个来得去不得。”说着举刀提剑,突向倚在椅上的黄蓉杀去。 黄蓉右臂兀自酸软,提不起竹棒,只得侧身而避。郭芙手中一直握有耶律齐的长剑,当即挺剑护母。公孙止黑剑疾刺郭芙咽喉,郭芙举剑挡格。黄蓉急叫:“小心!”铮的一声轻响,郭芙长剑立断,公孙止的黑剑去势毫不停留,直往她头颈削去。黄蓉急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了出来,在这一刹那间竟无解救之方。陆无双在旁喝道:“举右臂去挡!” 郭芙眼见敌剑削到颈边,那容细辨是谁呼喝,不由自主的举臂一挡。 程英喝道:“表妹,你怎地……”她知陆无双恼恨郭芙斩断杨过的手臂,存心扰乱郭芙心神,要她举臂挡剑,那么一条手臂也非送掉不可。程英对杨过断臂,心中自也十分伤痛,适才黑暗中言念及此,曾悄悄哭了一会,但她只觉这事甚是不幸,虽恼恨郭芙下手太狠,但决没想要断她一臂来报复,因此听得陆无双的呼喝,忙出口喝阻,但为时已经不及,公孙止的剑刃已掠上了郭芙手臂。 但听得嗤的一声响,郭芙衣袖上划破了一条极长的口子,同时身子给剑刃震得立足不定,向旁跌出,但说也奇怪,她手臂竟没给削断,连鲜血也没溅出一点。程英、陆无双固然吃惊,公孙止和裘千尺等也心头大震。郭芙斜退数步,站稳身子,还道陆无双是好意相救,心中好生感激,叫道:“多谢姊姊!可是你怎知……” 第857章 神雕侠侣(162) 杨过忙接口道:“这公孙老儿不知你武功如此了得。”他知道黄蓉有一件宝刀利刃不能损伤的软猬甲,郭芙所以能保全手臂,定系软猬甲之功,她问“可是你怎知……”下面自是要说“我有软猬甲护身?”杨过心想公孙止利剑不能伤她,其胆已寒,可不能让他知悉其中原委,向公孙止道:“这位姑娘是郭大侠和黄帮主之女,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外孙女,她家传绝艺,周身刀枪不入,你这口破铜烂剑的玩意儿,怎能伤她?” 公孙止怒道:“哼,适才我手下留情,难道当真便伤她不得。”说着抖动黑剑,发出嗡嗡之声。郭芙暗想:“我既不怕他刀剑,只须上前猛攻便是。跟他打有赢无输,这便宜如何不捡?”说道:“小武哥哥,你的剑给我,这老儿不信我家桃花岛功夫,且让他见识见识。”武修文倒转长剑,将剑柄送了过去。郭芙伸手接住,挽个剑花,说道:“公孙老儿,你再上罢!”得意洋洋,有恃无恐,便似高手戏弄庸手一般神态。 公孙止见她这剑花一挽,便知她剑术的火候甚浅,喝道:“好,我再领教!”举刀向她面门砍去,郭芙身形斜闪,还了一剑。公孙止黑剑倒翻上来,往她剑上震去。郭芙心道:“不好!我身上有软猬甲,剑上却无护剑宝甲,双剑一交,我手中长剑又非断不可。”当即回剑避开。公孙止双手一并,刀剑均已握在右掌之中,跟着左掌拍出。郭芙大喜:“你这掌拍在我软猬甲上,那可倒了大霉啦!”但恐他掌力厉害,拍在身上不免内脏受震,身子略侧,要先卸去他七成掌力,然后再受他这掌。 那知公孙止一掌尚未使老,突然倒纵丈余,说道:“好丫头,暗箭伤人!”身子向前直跌。郭芙愕然说道:“我没伤到你啊!”不禁大奇:“难道软猬甲真有如此妙用,他手掌尚未沾及我衣,便已受伤?” 她又怎知公孙止老奸巨猾,心中只是念着要将绝情丹尽速送去给李莫愁服食,那有闲心来跟郭芙这等小姑娘争强斗胜?他假装受伤摔跌,脚下似乎站立不定,几个踉跄,跌跌撞撞的冲向后堂。他在这片刻之间,已将敌情审察清楚,正面杨过和黄蓉是厉害人物,还有那长眉老僧虽似神游入定,但决非易与之辈,正好乘着郭芙似乎得手之际,便此从后堂溜走。 绿萼见他怀了绝情丹要走,忙纵身向前,说道:“爹爹慢走!”便在此时,尖啸声起,两枚枣核钉也已袭向公孙止。裘千尺生怕公孙止一闪避,铁钉便打中女儿,因此铁钉喷出时取势甚高,射向他后脑。公孙止一低头,两枚铁钉从绿萼鬓上掠过,叮叮两响,钉入了石壁。公孙止喝道:“让开!”脚下毫不停留。绿萼道:“你把绝情丹……”话未说完,公孙止左手前伸,扣住她手腕脉门,转过身来,将女儿挡在胸前,喝道:“恶妇,你真要拚命,大家同归于尽罢!” 裘千尺口中两枚枣核钉已喷到唇边,突见变生不测,收势不及,急忙侧头,将两枚铁钉向旁射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只求枣核钉不打到女儿,那里还顾得取什么准头,但听得“啊、啊”两声大叫,两名绿衣弟子一中脑门,一中前胸,立时毙命。 公孙止知道要夺回绝情谷,除了仗李莫愁为助之外,必须众弟子归心,眼下这事正是激怒众弟子的良机,叫道:“恶妇,你辣手杀我弟子,决不能跟你干休!” 这时杨过已截住了他去路,说道:“咱们万事须得有个了断,别忙便走!”公孙止将女儿举起,狞笑道:“你敢拦我?”以左脚为轴,滴溜溜转了个圆圈,跟着又以右脚为轴,再转一圈,两个圈子一转,已向前趋进四尺,离杨过已近。杨过见他又是一个圈子转上,惟恐伤了绿萼,忙向旁跃开。 绿萼身在父亲手中,动弹不得,一个圈子转过来时,斗然见到杨过跳跃相避,让开了去路,眼光中充满着关怀之情,不禁芳心大慰:“他为了我,宁可不要解药!我死也瞑目了。”她手足虽不能动,头颈却能转动,低声叫道:“杨大哥!”额头撞向公孙止挺起的黑剑。黑剑锋锐异常,绿萼登时香消玉殒,死在父亲手里! 杨过大叫一声:“啊哟!”抢上欲救,那里还来得及?公孙止也吃了一惊,心中微微酸痛,耳听得背后怒喝,三枚枣核钉电闪而至,当即将女儿的尸体向身后抛出,三枚铁钉尽数打在她身上。众人见他如此狠毒,绿萼身死之后尚对她这般蹧蹋,无不大愤,纷纷拔出兵刃拥上。 公孙止叫道:“众弟子,恶妇勾结外敌,要杀尽我绝情谷中男女老幼。渔网刀阵,一齐围上了。”众弟子自来对他奉若神明,那日他为裘千尺打瞎眼睛逃走,众弟子无所适从,只得遵奉裘千尺号令,这时听得他一叫,谁也不及细想,执起带刀渔网从四角围了上来。 每张渔网都是两丈见方,网上明晃晃的缀满了尖刀利刃。众人武功虽强,实不知如何应付才是,眼见四周渔网向中间一合,每人身上难免洞穿十来个窟窿。这一包上来,连裘千尺也围在其内。她大声呼喝:“众弟子别听老贼胡言乱语,大家停步,快停步!”但众弟子充耳不闻,只听得公孙止喝着号令:“坤网向前,坎网斜退向左,震网转右!”众弟子应声施为,一张张带刀渔网渐渐逼近。 黄蓉从怀中摸出一把钢针,扬手向西首八名绿衣弟子射去,眼见相距既近,钢针又多,八名弟子至少也会有五六人受伤,渔网阵打出缺口,便可由此冲出。却听得叮叮叮、铮铮铮几声响,黄蓉所发钢针,裘千尺对绿衣弟子所喷铁钉,全让渔网上的吸铁石收了去。黄蓉暗叫:“不好!”喝道:“芙儿,举剑护住头脸,强攻破网。” 郭芙听了母亲的呼喝,抖动长剑,向东北角疾冲。四名弟子张开渔网,向她兜去,五六把尖刀碰到她身上软猬宝甲,渔网反弹,但持网的弟子跟着分从左右抢前,尖刀虽伤她不得,渔网却仍要将她裹住。 杨过站在公孙止身后,本在渔网阵之外,但八张渔网随着公孙止的号令左兜右转,已将他围入阵内。杨过见情势危急,提起玄铁重剑,运劲往郭芙身前的渔网上斩去。垮喇喇一声响,渔网裂成两片,拉着网角的四名弟子同时摔倒。武三通、耶律齐等更不怠慢,拳掌齐施,摧筋断骨,将这四名弟子手足打伤,以防他们更携新网,再来围攻。杨过纵声长啸,两剑挥过,又是两张渔网散裂破败。这渔网以金丝和钢线绞成,极坚极韧,但玄铁重剑无坚不摧,三剑斩出,三网立破。众弟子齐声惊呼,向后退开。 公孙止喝道:“五网齐上!他一剑难破五网!”杨过心想:“五张渔网一齐卷上,确也难挡。”随即斜步向左,制敌机先,砰的一声,又斩破了一张。渔网拉得甚紧,一剑斩落,破网声如裂金石。 便在此时,忽听得厅外一人厉声叱道:“往那里走?”黄影晃动,一人从厅门中窜了进来,仗剑傲立,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她刚立定,厅门中又冲进一人,满身血污,散发披头,却是朱子柳。他一双空手,左指右掌,狠狠向李莫愁扑去。李莫愁手中虽有兵刃,但见朱子柳发疯般势同拚命,竟不敢接招,绕着厅边闪避。两人轻功都是极高,顷刻间已在大厅上兜了六七个圈子。杨过大感惊疑:“李莫愁的武功未必不及朱大叔,何以对他如此惧怕?那天竺僧呢?” 两人武功各有所长,但轻功显是李莫愁强多了,几个圈子一奔,人人都看出朱子柳决计追她不上,而且他身上流下点点鲜血,溅成了一个圆圈,看来受伤竟自不轻。武三通父子三人分从左右围上。朱子柳叫道:“师哥,这毒妇害死了师叔。咱们无论如何……”一口气喘不过来,站立不定,身子不住摇晃。 一灯听到天竺僧的死讯,饶是他修为深湛,竟也沉不住气,立即站起。 杨过头脑一阵晕眩,转头向小龙女望去,小龙女的眼光正也转过来望着他。两人四目交投,都心中一冷,全身如堕冰窖。小龙女缓缓走过去靠在他身上。杨过一声长叹,携着她的手,往外便走。 原来天竺僧平时多近毒药,体内抗毒之力甚强,他以大量情花自刺,预定昏晕三日夜方醒,但两日两夜过后不久,便即醒转。他沉思半晌,便道:“这情花之毒虽甚厉害,却比我所设想的为轻,该当有法可解。”朱子柳大喜,当即禀告一灯等已来到绝情谷中,而火浣室的石门也已为杨过破去。 天竺僧道:“事不宜迟,咱们便去设法配药救人。”两人走出火浣室,天竺僧便到情花树之下低头寻觅药草。他知一物克治一物,毒蛇出没处必有化解蛇毒的草药,而配制情花解药所需的药草,主要的一味多半也会恰正生长在情花之下或其旁。岂知李莫愁正躲在花树旁山石之后,眼见天竺僧低头走近,不问情由便射出一枚冰魄银针。天竺僧不会武功,银针透胸而入,登时毙命。 朱子柳听得嗤的一声响,师叔便即不动,知道山石后伏有敌人,但不知天竺僧已死,不顾自身安危,抢前救人。李莫愁知他心意,又是一针向天竺僧的尸体射去。朱子柳手中没有兵刃,忙抢前劈出一掌将银针击落,肩背却就此卖给了敌人。李莫愁长剑乘势挥出,正中他右肩。朱子柳急忙沉肩卸劲,终究已深入寸许,当下连出数指,点向敌人腰间,招招均抢先着。他肩头已伤,倘再退缩闪避,固然救不得天竺僧,而敌人连绵进招,凶险殊甚。 两人剑来指去,拆了数招,朱子柳见天竺僧俯伏地下,毫不动弹,叫道:“师叔,师叔!”天竺僧并无应声。李莫愁笑道:“你要他答应,倒也容易。只消你也吃我一枚毒针,到阴世去叫他便是。”朱子柳心中悲痛,更增敌忾之念,出指时劲力反加。星月微光之下,李莫愁见他眼神如电,招招抢攻,竟是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再拆数招,不禁害怕起来,长剑急攻两招,转身便走。朱子柳俯身一搭师叔手腕,脉息全无,已死去多时,一声悲啸,提气向李莫愁疾追。两人一前一后的奔进大厅。 公孙止见李莫愁赶到,又惊又喜,叫道:“李道友到这边来!”说着迎将上去。黄蓉一见公孙止的神气,已自猜到几分,叫道:“过儿,隔开这两个魔头,别让他们凑近!”杨过听得天竺僧的死讯,已万念俱灰,绝情丹是公孙止得去也好,不是他得去也好,全没放在心上,听到黄蓉的呼喝,只微微苦笑,却不出手。 耶律齐拾起半张斩裂的带刀渔网,叫道:“敦儒兄,拉住这边。”他和武敦儒、完颜萍、耶律燕四人各自抓住渔网一角,拦在公孙止和李莫愁之间。 厅上这么一乱,众绿衣弟子错了步伐。裘千尺乘机喷吐枣核铁钉,众弟子忙乱中不及张网收钉,接连有五人中钉毙命,带刀渔网阵七零八落,登时溃散。 公孙止大声叫道:“李道友,咱们分路出去,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两人齐声唿哨,分自左右掠过杨过和小龙女身畔,窜出厅去。杨过视而不见,毫不理会。黄蓉叫道:“龙家妹子,截住公孙止,绝情丹在他身上。”小龙女一惊,心想:“天竺僧既死,过儿身上的花毒全仗这半枚绝情丹化解。”挣脱杨过的手,飞步向公孙止追去。杨过叫道:“由得他去罢!”小龙女道:“怎能由得他去?”杨过只得跟随在后。 公孙止和李莫愁一个奔向西北,一个奔向东北,众人也分头追赶。小龙女、杨过、程英、陆无双四人追赶公孙止。武氏父子、朱子柳、完颜萍五人追赶李莫愁。耶律齐兄妹和郭芙留着陪伴一灯和黄蓉,监视裘千尺。 武氏父子一行五人之中,朱子柳肩头受了剑伤,适才奋战,流血甚多,奔了一阵,渐感难支。众人停步为他裹伤,稍一耽搁,已失了李莫愁的踪迹。 朱子柳恨恨的道:“今日若教这魔头逃脱了,咱们怎对得起师叔?”五人在花丛树木间穿来插去,不见李莫愁影迹。武三通怒火冲天,奋力拔起一根树干,将花木打得东倒西歪。朱子柳道:“那公孙止叫她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咱们虽不知这二人在何处见过面,但只须钉住公孙止,那女魔头为求解药,迟早会去寻他。”武三通道:“师弟此言甚是,咱们这便去找公孙止。”五人向西北方寻去。 走不多时,果听得前面隐隐传来呼喝之声。武三通扶住朱子柳加快脚步,但呼喝之声忽远忽近,一霎时竟又寂静无声,半点也听不到什么了。五人觅路而行,扰攘了一夜,天色渐明,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高处有人纵声长笑,声音尖厉,有若枭鸣。众人停步抬头,只见对面悬崖上站着一人仰天发笑,却不是公孙止是谁?那悬崖下临深谷,上面山峰笔立,峰顶深入云雾之中,不知尽头。 朱子柳见他状若颠狂,心下暗惊:“倘若他一个失足,跌入了下面万丈深谷,这人死不足惜,那半枚绝情丹却要随之而逝了。”如飞奔前,转了个弯,只见杨过、小龙女、程英、陆无双四人站在山边,一齐仰头瞧着公孙止。 小龙女见朱子柳等到来,低声道:“朱大叔,你快想个法子,怎生引他下来。”朱子柳一瞧周遭情势,但见有道宽不逾尺的石梁通向公孙止站立之处,石梁和山崖上都生满了青苔,定然滑溜,便一人转折也有所不便,除非他自愿出来,否则绝难过去动手。 武三通想起杨过救了二子性命,全了他兄弟之情,今日之事义不容辞,当下捋袖说道:“我去揪他过来。”刚跨出两步,身边人影闪动,程英已抢在他面前,说道:“我去!”她身法好快,一纵身便踏上了石梁。那知她快杨过更快,程英但觉腰间一紧,身子已被杨过的袍袖缠住,给他拉回,耳边听杨过说道:“我值得什么,何苦如此?”程英一张俏脸胀得绯红,说不出话来。 第858章 神雕侠侣(163)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龙女道:“借剑一使!”掠过武敦儒和完颜萍身边,双手伸出,已将二人手中长剑夺了过去。这一下手法当真捷逾电闪,武敦儒和完颜萍一愕之下,已见小龙女轻飘飘的奔过石梁,到了公孙止身前。 公孙止身处绝地,见小龙女竟敢过来,一惊之下,抢上拦在石梁的尽头,横剑护身,狞笑道:“你当真不要命了么?”小龙女心道:“无论如何,我得夺回绝情丹才死。”柔声说道:“公孙先生,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不料我反而害得你多受折磨,我……我心中好生歉仄。我不是来跟你拚命的。”公孙止道:“那你要干什么?”小龙女道:“我是来求你赐予绝情丹,救我夫郎。小女子永感大恩大德。”杨过在石梁彼端叫道:“龙儿回来,半枚丹药救不得你我二人之命,要来何用?” 公孙止见小龙女俏立石梁之上,衣襟当风,飘飘然如欲乘风而去,这般丰姿,李莫愁又岂能及得万一?他张着独目痴痴而望,说道:“你叫那姓杨的小子作夫郎?”小龙女道:“是啊,我跟他成了亲啦。”公孙止道:“你若允我一事,这丹便可给你。”小龙女见他眼珠骨溜溜转动,已知其意,摇头道:“我已有夫,岂能嫁你?公孙先生,你对我有情,可是我心另有所属,只有辜负你一片好意。”公孙止独眼一翻,喝道:“那你快快退去,若再与我为敌,莫怪我刀剑无情。” 小龙女道:“你定要动手,和我翻脸成仇,咱们岂不枉自相识了一场?”她语音柔和,在她心中,确是记着公孙止以前那番相救之德。 公孙止冷笑道:“我要亲自见到杨过这小子毒发呻吟而死,要见他痛得在地下翻来翻去的打滚,要见你这位贤德妻子,终于成为个披麻带孝的俏寡妇。”他越说越恶毒,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杨过不住叫道:“龙儿!回来,跟这人多说什么?”若不是石梁实在太窄,容不得两人立足,他早已奔过去拉她回头了。小龙女凄然一笑,说道:“你听!他在叫我回去。他只顾惜我,可不在乎自己身上剧毒能不能治好。” 公孙止和小龙女相距不过半丈,心想只要跨上一步,便能将她擒住,但站立处地势实在太险,地下滑溜,她稍一挣扎,势必两人同时摔下深谷,但若不擒她为质而使敌人有所顾忌,自己困于这断肠崖上又如何脱身?当前敌人之中只杨过一人厉害,自己奋力冲闯,他未必便拦阻得住,最好是紧随小龙女过了石梁,然后出手擒她,再去和李莫愁会合。他心下如意算盘一打定,刀剑互击,金铁交鸣之声震得山谷响应,喝道:“还不退去!”剑随声至,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左剑挡格,右剑还击。 她自跟周伯通习了分心合击之术后,武功陡增一倍。虽脏腑潜毒,内力消减,但双手同使“玉女素心剑法”,其神妙处又岂是公孙止的金刀黑剑所能敌。他的刀剑虽变幻百端,其实刀仍是刀、剑仍是剑,只不过刀剑幻象甚多而已。霎时之间,小龙女手中双剑舞成两团白影,攻拒击刺,宛似两大高手联手进攻一般,公孙止越斗越心惊,暗暗生悔:“早知她忽然学会了这等厉害剑术,便不能跟她动手了。”总算“玉女素心剑法”招数虽精妙,伤人的威力不强,小龙女也无杀他之意,因此上公孙止还支撑得一时。 他二人在山崖上斗得正急,不久一灯大师、黄蓉、郭芙、耶律齐、耶律燕也均赶到。各人仰头观战,眼见山崖之险,两人斗得如此之凶,无不骇然。 郭芙向耶律齐道:“咱们快上去帮手!”耶律齐摇头道:“石梁上已没法插足。”郭芙和公孙止交过手,知他武功极高,连母亲也非敌手,小龙女一人如何斗得过他?急得只叫:“妈,妈,快想法子帮龙姊姊啊。” 其实不用她呼叫,这边人人都急盼设法使小龙女得脱险境,可是对面石梁上决不能多容一人立足。但见公孙止金刀黑剑连使杀手,小龙女双剑纵横,回旋之际似乎娇柔无力,只一灯、杨过、黄蓉、朱子柳四人才瞧出小龙女招数实大占上风,而轻功更远胜敌人,但激斗之际,若足下一个滑溜,立时跌落深谷,每一瞬间都有生死大险。眼见两团白影裹着一道黄光、一道黑气,人人屏息凝气,手心中捏着一把冷汗。 再斗片刻,黄蓉瞧出小龙女双剑所使的竟是分心合击之术,这门武功举世除周伯通和郭靖外无第三人会得,小龙女自是得了周伯通的传授。双剑合璧,本来威力奇大,但她重伤之后加上中毒,内力大损,出剑乏劲,始终无法取胜。黄蓉心念一动,说道:“过儿,你和我同时向公孙止说话,你用言语恐吓,我却引他高兴,叫他分心。”当下大声说道:“公孙先生,裘千尺那恶妇已给我杀死了。”公孙止隔着山谷听见,心中一震,将信将疑。杨过叫道:“公孙止,李莫愁说你不肯拿解药给她,要来寻你晦气。”黄蓉叫道:“不,李莫愁说,只要你消解了她情花之毒,她便委身嫁你。”杨过叫道:“我们大伙儿拿到你之后,要将情花刺你肌肤。”黄蓉叫道:“此事大可善罢,公孙先生,你不用耽心,大家化敌为友如何?”杨过叫道:“你从前害死的那个使女柔儿,变成厉鬼来找你啦,喏喏喏,柔儿就在你背后,你快转过身来瞧瞧!”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黄蓉说话之后,公孙止心中一喜,待得杨过说话,他又是一惊。小龙女于每一句话也都听在耳里,但一来事不关己,二来分心二用之际,心田一片空明,是以剑势丝毫不缓。公孙止本已左支右绌,挡架为难,这一来更加心乱如麻,大声喝道:“你们胡言乱语叫嚷些什么?快闭嘴!”杨过叫道:“喂!公孙止,你背后那个披头散发的姑娘是谁,她为什么伸长舌头,满面血污?啊,啊,她手爪好长,来抓你的头颈了!”突然间提气喝道:“好,柔儿!抓公孙止头颈。” 公孙止明知他是在扰乱自己心神,但斗然间听他这么一声呼喝,禁不住打个冷颤,回头斜目一瞥。便在此时,小龙女长剑斜出,剑尖颤处,已刺中他左腕。公孙止把捏不定,金刀直飞起来,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之下,金刀闪烁,掉入了崖下山谷,过了良久,才传来极轻微的一响,隐隐似有水声,似乎谷底是个水潭。武三通、朱子柳等相顾骇然,心想那金刀掉下去隔了这么久声音才传上来,这山谷可不知有多深。 公孙止金刀脱手,别说进攻,连守御也已难能。小龙女左一剑、右一剑,连刺四剑,公孙止身子摇晃,右腕中剑,黑剑又掉下了谷去。小龙女右剑对着他前胸,左剑指住他小腹,说道:“公孙先生,你将绝情丹给我,我不伤你性命。”公孙止颤声道:“你虽有善心,旁人呢?”小龙女道:“都不伤你便是。” 至此地步,公孙止只求自己活命,那里还去顾念李莫愁?从怀中掏出那个小瓷瓶递过。小龙女左手剑仍指住他小腹,右手接过瓷瓶,心中又甜蜜,又酸楚,心想:“我自己虽然难活,但终于夺到了绝情丹,救了过儿。”双足一点,提气从石梁上奔回。 武三通、朱子柳等早知小龙女武功了得,可是说什么也想不到竟如此出神入化,两手同使双剑,剑法竟能截然不同、分进合击,这等功夫生平从所未见。他们固曾听说周伯通和郭靖双手能分使不同武功,但得之传闻,也只将信将疑,今日亲眼目睹,无不叹服,看到奥妙凶险处,既感惊心动魄,又觉心旷神怡。耶律兄妹、武氏兄弟、程英、陆无双、郭芙等小一辈更瞧得目为之眩,见她年纪与自己相若,武功之高简直无可形容,尽皆死心塌地的钦佩。但见她手持瓷瓶,飘飘若仙的从石梁上过来,众人齐声喝采。 杨过抢上前去拉住了她。众人围拢来慰问。小龙女拔开瓷瓶的瓶塞,倒出半枚丹药,笑吟吟的道:“过儿,这药不假罢?”杨过漫不经心的瞧了一眼,道:“不假。龙儿,你觉得怎样?为什么脸色这样白?你运一口气试试。”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石梁上奔回之时,已觉丹田气血逆转,烦恶欲呕,试运真气强行压住,竟气息不调,自知受毒已深,天幸将半枚绝情丹夺来,此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杨过握着她右手,但觉她手掌冰冷,惊问:“你觉得怎样?”小龙女道:“没什么,你快把丹药服了。”杨过接过瓷瓶,颤声说道:“半枚丹药难救两人之命,要它何用?难道你死之后,我竟能独生么?”说到此处,伤痛欲绝,左手一扬,竟将这世上仅此半枚能解他体内毒质的丹药,掷入了崖下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一呆之下,齐声惊呼。 小龙女知他决意与自己同生共死,心中又伤痛,又感激,恶斗之后剧毒发作,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微微一晃,晕倒在杨过怀中。 郭芙、武氏兄弟、完颜萍、耶律燕等不明其中之理,七张八嘴的询问议论。 便在此时,武三通大声喝道:“李莫愁,今日你再也休想逃走了。”吆喝着飞步向左首山崖边赶去,众人回过头来,只见公孙止正沿着山坡小径向西疾奔,那边山畔斜坡上站着一个道姑,正是李莫愁。眼见两人便要会合,武三通和她却相距尚远。 忽听得山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转出一人,肩头掮着一只大木箱,白须拂肩,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黄蓉叫道:“老顽童,把那个道姑赶过来。”周伯通叫道:“妙极!大伙儿瞧瞧老顽童的本领。”揭开木箱箱盖,双手挥动,一群蜜蜂飞出,直向李莫愁冲去。原来蒙古大军焚烧终南山,全真教道士全身而退,所携出的都是教中的道藏经籍,周伯通却掮了一只木箱,将小龙女养驯的玉蜂装了不少而来。他孜孜不倦的玩弄多日,领会了指挥蜂群的若干法门,这时听黄蓉叫嚷,旁观之人又多,正好大显身手。 公孙止见到蜂群,吃了一惊,不敢再向李莫愁走近,往山坳中缩身躲开。李莫愁见玉蜂嗡嗡飞近,前无去路,只得沿山路向东退来。武氏父子、程英、陆无双等各执兵刃迎近。耶律齐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好本事,快把蜜蜂群收了罢!” 周伯通大呼小叫,要收回蜂群,但他驱蜂之术究未十分到家,大出风头之后,心中万分得意,呼喝更加不对,蜂群怎肯听他号令?仍嗡嗡振翅,向李莫愁飞去。 杨过抱着小龙女,低声唤道:“龙儿,龙儿。”小龙女悠悠睁眼,耳畔听得玉蜂嗡嗡声响,便似回到了终南故居一般,喜道:“咱们回家了吗?”定了定神,才想起适才之事,于是低啸数声,跟着又呼喝几下,那群玉蜂立时绕着李莫愁团团打转,不再乱飞。 小龙女道:“师姊,你生平行事如此,今日总该后悔了罢?”李莫愁脸如死灰,问道:“绝情丹呢?”小龙女凄然一笑,道:“绝情丹已投入了谷底的深渊之中。你为什么要害死天竺僧?他如不死,不但救得杨过和我性命,也能解你之毒。”李莫愁一颗心如铅之重,料知小师妹此言不假,万万想不到一枚冰魄银针杀了天竺僧,到头来竟害了自己。 这时武氏父子、程英、陆无双等已四面合围,周伯通兀自在指手划脚的呼叫。小龙女道:“周老爷子,是这般呼啸。”于是撮唇作啸。周伯通学着呼了几声,千百头玉蜂果然纷纷回入木箱。周伯通大喜,手舞足蹈。一灯大师微笑道:“伯通兄,多年不见,你仍清健如昔。”周伯通一怔,登时满脸通红,忙合上箱盖,说道:“段皇爷,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掮起木箱,向小龙女道:“龙姑娘,我教你双手使不同武功,你教我指挥蜜蜂。你是我的师父,我又是你师父,我变成了我自己的祖师爷,一塌里胡涂,哈哈!”远远的去了。 李莫愁眼瞧周遭情势,单是黄蓉、杨过、小龙女任谁一人,自己便抵敌不住,何况群敌合围?把心横了,说道:“各位枉自称作侠义中人,嘿嘿,今日竟如此倚多为胜,仗势欺人!小师妹,我是古墓派弟子,不能死在旁人手下,你上来动手罢!”说着倒转长剑,将剑尖对准了自己胸膛。小龙女摇头道:“事已如此,我杀你作甚?” 武三通突然喝道:“李莫愁,我要问你一句话,陆展元和何沅君的尸首,你弄到那里去了?”李莫愁斗然听到陆展元和何沅君的名字,全身一颤,脸上肌肉抽动,说道:“都烧成灰啦。一个的骨灰散在华山之巅,一个的骨灰倒入了东海,叫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众人听她如此咬牙切齿的说话,怨毒之深,当真刻骨铭心,无不心下暗惊。 陆无双道:“龙家姊姊心好,不肯杀你。你杀光了我父母亲人,只剩下我一人,今日我可要报仇了。表姊,咱们上!”武氏兄弟齐声道:“我妈妈死在你手下,别人饶你,我兄弟俩决计饶你不得。”李莫愁淡然道:“我一生杀人不计其数,倘若人人要来报仇,我有多少性命来赔?便算是千仇万怨,我终究也不过是一条性命而已。”陆无双和武修文叫道:“那就便宜了你。”一个持刀,一个挺剑,同时举步上前。 李莫愁手腕一振,啪的一声,手中长剑竟自震断,嘴角边意存轻蔑,双手负在背后,不作抵御,只待刀剑砍到,此生便休。 就在此时,忽见东边黑烟红焰冲天而起。黄蓉叫道:“啊哟,庄子起火。”朱子柳道:“暂缓杀她,抢救师叔的遗体要紧。”说着纵身上前,以一阳指手法连点李莫愁身上三处穴道,令她无法再逃。程英道:“还有公孙姑娘的遗体。”众人都道:“不错!”飞步奔回。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杨过、小龙女、黄蓉、一灯大师四人缓步在后而行。 第859章 神雕侠侣(164) 离庄子尚有半里,已觉热气扑面,只听得呼号喧哗、梁瓦倒塌声不绝于耳。武三通道:“公孙止这老儿奸恶如此,龙姑娘该当杀了他才是。”朱子柳道:“这场火多半不是公孙止放的,我猜是那光头老太婆的手笔。”武三通愕然道:“裘千尺?她自己一个好好基业,何必要放火烧了?”朱子柳道:“谷中弟子都不服她,便算咱们杀了公孙止,那老太婆也不能再在此处安居,我瞧这妇人心胸狭窄之极……” 说话之间,已奔近情花丛畔天竺僧丧生之处。朱子柳抱起天竺僧的遗体,见他面目如生,脸上犹带笑容。武三通道:“师叔死得极快,倒没受什么苦楚。”朱子柳沉吟道:“师叔那时正在寻找解除情花之毒的草药……” 这时黄蓉和一灯也已赶到,黄蓉听了朱子柳的话,在天竺僧身周细看,并未发见有何异状,伸手到天竺僧的衣袋中去,也寻不到什么东西,问朱子柳道:“令师叔没留下什么言语么?”朱子柳道:“没有。我和师叔从那砖窑中出来,谁也没料到竟会有大敌窥伺在侧。”黄蓉瞧瞧天竺僧含着笑容的脸色,突然心念一动,俯身翻过天竺僧的手掌,只见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拿着一株深紫色的小草。黄蓉轻轻扳开他手指,拿起小草,问道:“这是什么草?”朱子柳摇摇头,并不识得。黄蓉拿近鼻边一闻,觉得有一股恶臭,中人欲呕。 一灯忙道:“郭夫人小心,这是断肠草,含有剧毒。”黄蓉一怔,好生失望。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到来,武修文听一灯说这草含有剧毒,说道:“师娘,不如叫这万恶的女魔头把草吃了。”一灯道:“善哉,善哉!小小孩儿,不可多起毒心。”武修文急道:“师祖爷爷,难道对这恶魔,你也要心存慈悲么?” 这时四周树木着火,毕卜之声大作,热气越来越难忍受。黄蓉道:“大伙先退向东北角石山上再说。”各人奔上斜坡,眼见屋宇连绵,已尽数卷入烈火之中。 李莫愁给点中了穴道,虽能行走,武功却半点施展不出,暗自运气,想悄悄冲开穴道,乘人不防便突然发难,纵然伤不了敌人,自己便可脱身逃走,那知真气一动,胸口小腹之中立时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她遍身受了情花之刺,先前还仗真气护身,花毒一时不致发作,这时穴道受制,真气涣散,花毒越发越猛。她胸腹奇痛,遥遥望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而来,一个是英俊潇洒的美少年,一个是娇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一花,模模糊糊的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陆展元,另一个却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冲口而出,叫道:“展元,你好狠心,这时还有脸来见我?”心中一动激情,花毒发作得更厉害了,全身打颤,脸上肌肉抽动。众人见她模样可怖已极,都不自禁的退开几步。 李莫愁一生倨傲,从不向人示弱,但这时心中酸苦,身上剧痛,熬不住叫道:“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朱子柳指着天竺僧的遗体道:“我师叔本可救你,然而你杀死了他。”李莫愁咬着牙齿道:“不错,是我杀了他,世上的男人女人我都要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们为什么活着?我要你们一起都死!”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间双臂一振,猛向武敦儒手中所持长剑撞去。武敦儒无日不在想将她一剑刺死,好替亡母报仇,但忽地见她向自己剑尖上撞来,出其不意,吃了一惊,自然而然的缩剑相避。 李莫愁撞了个空,一个筋斗,骨碌碌的便从山坡上滚下,直跌入烈火之中。众人齐声惊叫,从山坡上望下去,只见她霎时间衣衫着火,红焰火舌,飞舞身周,但她站直了身子,竟动也不动。众人无不骇然。 小龙女想起师门之情,叫道:“师姊,快出来!”但李莫愁挺立在熊熊大火之中,竟绝不理会。瞬息之间,火焰已将她全身裹住。突然火中传出一阵凄厉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唱到这里,声若游丝,悄然而绝。 小龙女拉着杨过手臂,怔怔的流下泪来。众人心想李莫愁一生造孽万端,今日丧命实属死有余辜,但她也非天生狠恶,只因误于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终于不可自拔,思之也不禁恻然生悯。陆无双对满门被害之仇一直念念不忘,然见她下场如此之惨,大仇虽然得报,心中却无喜悦。黄蓉怀中抱着郭襄,想及李莫愁无恶不作,但生平也有一善,于郭襄有月余养育之恩,于是拿着郭襄的两只小手,向火焰中拜了几拜。 杨过从断肠崖前赶回之时,本想到大厅去抢出绿萼的遗体,但火头从大厅而起,没行到半路,已望见厅堂四周烈焰冲天,这时火势愈大,想起绿萼和李莫愁一善一恶,同为殉情而死,同归葬身火窟,心下黯然,不禁一声长叹。 便在此时,猛听得东北角山顶上有人纵声怪笑,有若枭鸣,极是刺耳。杨过冲口而出:“是裘千尺!她怎地到了那边山顶上去?”小龙女心念一动,道:“咱们再问问她去,是否尚有绝情丹留下?”杨过苦笑道:“龙儿,龙儿,你到这时还想不透么?” 黄蓉、武三通、朱子柳等听小龙女如此说,均想:“何不便问问她去?倘若再求得丹药,定要迫杨过服食,不容他再这般自暴自弃的毁丹寻死了。”人人心念相同,好几人齐声说道:“过去瞧瞧。”武氏父子、耶律齐、完颜萍等抢先拔足便奔。杨过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心想:“除非你们能求得仙丹灵药,使我夫妻同时活命。” 程英一直在旁默默的瞧着他,突然道:“杨大哥,你不可不理大家的好心。咱们都过去罢!”她自来待杨过甚厚,杨过心中一直好生感激,虽他情有独钟,不能移爱,但对这位红颜知己相敬殊深。两人相识以来,她从没求过他做什么事,这句话教杨过万难拒却,只得点头应道:“好,大伙去瞧瞧她在山顶捣什么鬼。” 一行人依循裘千尺的笑声奔向山顶。杨过见这山顶草木萧瑟,正是当日他和公孙绿萼、裘千尺三人从洞中逃出生天之处。今日风物无异,而绿萼固已不在,自己在世上也已为日无多了。 众人行到离山顶约有里许之处,已看清楚裘千尺独自坐在山巅一张太师椅中,仰天狂笑,状若疯颠。陆无双道:“她只怕是失心疯了。”黄蓉道:“大家别走近了,这人心肠毒辣,须防有甚诡计。我瞧她未必便真是疯颠。”众人怕她枣核钉厉害,远远的站住了脚。黄蓉提一口气,正欲出言,忽见对面山石后转出一人,蓝衫方巾,正是公孙止。 他脱下长袍,拿在右手一挥,劲透衫尾,长袍登时挺得笔直,众人暗暗喝采。只听他大声狞笑,喝道:“恶毒老妇,你一把大火,将我祖先数百年相传的大好基业烧得干干净净,今日还饶得过你么?”说着挥动长衫,向裘千尺奔去。 只听得飕的一声响,裘千尺吐出一枚枣核钉,向公孙止激射过去。破空之声在高山之巅发出,铁钉射程又远,飕飕声响,尖锐凌厉。公孙止长袍抖动,已将铁钉裹住。枣核钉力道极强,但长袍将它劲力拉得偏了,虽刺破了数层长袍,却已打不到身上。公孙止初时还料不定手中长袍是否真能挡得住枣核钉,但心中恼怒已极,见她独坐山巅,孤立无援,正是杀她的良机,否则待山下敌人赶到便不能下手了,是以冒险疾冲而上,待见枣核钉伤不得自己,脚下奔跑更速。 裘千尺见他奔近,惊叫:“快救人哪!”神色惶恐之极。郭芙道:“妈,这老头儿要杀人了!”黄蓉心中不解:“这老妇明明没疯,却何以大声发笑,将他招来?”只听得呼呼两声,裘千尺接连发出两枚枣核钉,两人相距近了,铁钉去势更急。公孙止长衫连挥,一一荡开,忽地里他长声大叫,身子猛然不见,缩入了地中。裘千尺哈哈大笑。 那笑声只发出“哈哈……”两响,地底下忽然飞出一件长袍,裹住裘千尺的坐椅,将她连人带椅的拖进了地底。裘千尺的笑声突然变为尖叫,夹着公孙止惊惶恐怖的呼声从地底传上。两股怪叫夹在一起,好一阵不绝,蓦地里一片寂静,无声无息。 众人在山腰间看得清楚、听得明白,面面相觑,不明其理,只杨过懂得其中缘故,不禁暗叹:“报应,报应!”众人加快脚步,奔到山巅,只见四名婢女尸横就地,旁边一个大洞,向下望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原来裘千尺在地底山洞中受尽了折磨,怨毒极深,先是一把火将绝情庄烧成了白地,再命婢女将自己抬到这山巅之上。当日杨过和绿萼从地洞中救她出来,便由这山巅的孔穴中脱身。她命四名婢女攀折树枝,拔了枯草,将孔穴掩没,然后以枣核钉射杀婢女,纵声发笑,至于她发钉、吃惊,全是假装,好使公孙止不起疑心。 公孙止不知这荒山之巅有此孔穴,飞步奔来时终于踏上了陷阱。但他垂死尚要挣扎,挥出长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以便翻身而上,岂知一拉之下,两人一起摔落。想不到两人生时切齿为雠,到头来却同刻而死,同穴而葬。这一跌百余丈,一对生死冤家化成一团肉泥,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开。 杨过说出原委,众人尽皆叹息。程英、耶律齐兄妹等掘了一个大坑,将四名婢女葬了。眼见绝情谷中火势正烈,已无可安居之处,众人于一日之间见了不少人死亡,觉得这谷中处处隐伏危机,均盼尽早离去。 朱子柳又道:“杨兄弟受毒后未获解药,我们须得及早去寻访名医,好为他医治。”众人齐声称是。黄蓉却道:“不,今日还去不得。”朱子柳道:“郭夫人有何高见?”黄蓉皱眉道:“我受了裘千尺枣核钉的震荡,一直内息不调,今晚委屈各位便在谷中露宿一宵,待明日再行如何?”众人听得她身子不适,自无异议,当下分头去寻山洞之类的住宿之地。 小龙女和杨过并肩而行,正要下山,黄蓉道:“龙家妹妹,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说着将郭襄交给郭芙抱着,过去携了小龙女的手,向杨过微微一笑,道:“过儿,你放心,她既已和你成婚,我决不会劝她跟你离异。”杨过一笑不答,心中奇怪:“郭伯母又要跟她说些什么了?”见两人携手走到山下一株大树下坐下,虽然纳闷,却也不便过去,转念一想:“龙儿什么也不会瞒我,待会何愁她不说?” 黄蓉拉着小龙女的手坐下,说道:“龙家妹妹,我那莽撞胡涂的女孩儿对你和过儿多有得罪,我委实万分过意不去。”小龙女道:“那没什么。”心中却道:“她一枚毒针要了我们两人的性命,你纵然说万分过意不去,又有什么用了?” 黄蓉见她神色黯然,心中更加歉仄。她当时未入古墓,未悉原委,只道银针虽毒,亦不难治,当年武三通、杨过等均受其毒,后来一一治愈,那想得到小龙女却是适当经脉逆转之际为郭芙发针射中,实已制了她死命,说道:“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要向妹妹请教。你辛辛苦苦的夺得了绝情丹,过儿却不肯服,竟投入了万丈深渊之中,那是什么缘故?”小龙女轻叹口气,心想:“我性命已在旦夕之间,过儿对我情意深重,焉肯独活?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多说,徒然多起波澜?”只道:“他脾气有点古怪。” 黄蓉道:“过儿是个至性至情之人,想是他见公孙姑娘为此丹舍身,心中不忍,因此情愿不服,以报答这位红颜知己。妹妹,他这番念头固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复生,他如此坚执,反倒违逆公孙姑娘舍身求丹之意了。”小龙女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过儿只听你一人的话,你好好劝劝他罢。”小龙女凄然道:“他便肯听我的话,这世上又那里再有绝情丹?”黄蓉说道:“绝情丹虽然没有,他体内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所难者是他不肯服药。”小龙女又惊又喜,站起身来,说道:“那……那是什么解药啊?”黄蓉拉着她手,道:“你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说道:“这是断肠草,那位天竺师叔临死之际,手中持着这棵小草。朱子柳大哥言道,他出去找寻解药,突然中针而毙。你可见到他人虽断气,脸上犹带笑容?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我师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凡毒蛇出没之处,七步内必有解救蛇毒之药,其他毒物,无不如此,这是天地间万物生克的至理。这断肠草正好生在情花树下,虽说此草具有剧毒,但我反覆思量,此草以毒攻毒,正是情花的对头克星。” 这番话只听得小龙女连连点头。黄蓉道:“服这毒草自是干冒大险,但反正已然无药可救,咱们死里求生,务当一试。据我细想,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小龙女素知黄蓉多智,她既说得如此断定,谅无乖误,何况除此之外亦无他法。眼见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发作,其疼痛难当之状令人心悸魂飞,万一断肠草治不好情花之毒,杨过反而为草药毒毙,那也胜于因情花之毒发作而死。她低头沉吟,心意已决,道:“好,我便劝他服食。” 黄蓉又从怀中取出一大把断肠草来,交给了小龙女,说道:“我一路拔取,这许多总该够了。你要他先服少量,运气护住脏腑,瞧功效如何,再行酌量增减。”小龙女收入怀中,向黄蓉盈盈拜倒,低声道:“过儿他……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黄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着他,胜我百倍,待襄阳围解之后,咱们同到桃花岛上盘桓些时。” 她虽聪明,却那想得到小龙女自知命不久长,这几句话是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顾杨过。黄蓉抬起头来,只见杨过远远站在对面山之中,凝望着小龙女。 第860章 神雕侠侣(165) 杨过一直便望着小龙女,只听不见她和黄蓉的说话,见黄蓉走开,便缓缓过来。小龙女站起身来,说道:“今儿见了许多惨事,可是咱们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过儿,旁人的事儿,咱们一概不提,你陪我走走。”杨过道:“好,我也正是这个意思。”两人手携着手,顺着山腰的幽径走去。 行不多时,见一男一女并肩在山石旁喁喁细语,却是武敦儒和耶律燕。杨过微微一笑,加快脚步,走过两人身畔。忽听前面树丛中传出嬉笑之声,完颜萍奔了出来,后面一人笑道:“瞧你逃到那儿去?”完颜萍见到杨过二人,脸上一红,叫道:“杨大哥、大嫂!”转身奔入左首林中,跟着武修文从树丛中出来,追入林去。 杨过低声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顿了一顿,道:“没多久之前,武氏兄弟为了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一转眼间,两人便移情别向。有的人一生一世只钟情于一人,但似公孙止、裘千尺这般,却难说得很了。唉,问世间,情是何物?这一句话也真该问。”小龙女低头沉思,默默无言。 两人缓缓走到山脚下,回头只见夕阳在山,照得半天云彩红中泛紫,蓝天薄雾衬着山顶积雪,美艳难言,两人想到在世之时无多,对这丽景更是留恋。 小龙女痴痴的望了一会,忽问:“你说人死之后,真要去阴世,真有个阎罗王么?”杨过道:“但愿如此。阴世便有刀山油锅诸般苦刑,也还是有阴世的好。否则,渺渺茫茫,咱俩可永不能相见聚会了。”小龙女道:“是啊,但愿得真有个阴世才好。听说黄泉路上有个孟婆,她让你喝一碗汤,阳世种种你便尽都忘了。这碗汤啊,我可不喝。过儿,我要永永远远记着你的恩情。”她善于自制,虽心中悲伤,语气还是平平淡淡。杨过却实在忍耐不住了,转过身去,拭了拭眼泪。 小龙女叹道:“幽冥之事,究属渺茫,能够不死,总是不死的好。过儿,你瞧这朵花儿多好看。”杨过顺着她的手指,见路边一朵深红色的鲜花正自盛放,直有碗口来大,在风中微微颤动,似牡丹不是牡丹,似芍药不是芍药,说道:“这花当真少见,隆冬之际,尚开得这般灿烂。我给它取个名儿,便叫作龙女花罢。”说着走过去摘下,插在小龙女鬓边。小龙女笑道:“多谢你啦。给了我一朵好花,给花取了个好名儿。” 两人又行一阵,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来。小龙女道:“你还记得那日拜我为师的情景么?”杨过道:“怎不记得?”小龙女道:“你发过誓,说这一生永远听我的话,不管我说什么,你总是不会违拗。现下我做了你的媳妇,你说该当由我‘出嫁从夫’呢,还是由你‘不违师命’?”杨过笑道:“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师命不敢违,妻命更加不敢违。”小龙女道:“嗯,你可要记得才好。” 两人偎倚着坐在草地上,遥遥听见武三通高呼两人前去用膳,杨过和小龙女相视一笑,均想:“何必为了一餐,舍却如此美景?”过了一会,天色渐黑,两人累了一日一夜,身上又各受伤,终于都慢慢合上眼睛睡着了。 睡到中夜,杨过迷迷糊糊道:“龙儿,你冷吗?”要伸手把她搂在怀里,那知一搂却搂了个空。杨过吃了一惊,睁开眼来,身边空空,小龙女已不知到了何处。他急跃而起,转身四望,冷月当空,银光遍地,空山寂寂,花影重重,那里有小龙女在?杨过急奔上山,大声呼道:“龙儿,龙儿!” 他在山巅大叫:“龙儿,龙儿!”四下里山谷鸣响,传回来“龙儿,龙儿!”的呼声,但小龙女始终没回答。杨过心中惊诧:“她到了那里去呢?这山中不见得有什么猛禽怪兽,便是有,也伤她不得。倘若夜中猝遇强敌,她睡在我身旁,我决不致毫无知觉。” 他这么大声呼叫,一灯、黄蓉、朱子柳等尽皆惊醒。众人听说小龙女突然不知去向,个个都大感诧异,分头在绝情谷四周寻找,却那有她的踪迹? 杨过急奔疾走,如颠如狂。终于各人重行会聚,杨过也静了下来,心想:“她必是自行离去,我才一无所知。但为什么要走?此事定与郭夫人日间跟她所说的话有关。当日她悄然远行,终于到这绝情谷来,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说话而起。”大声问道:“郭伯母,你日间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话?” 黄蓉也想不出小龙女何以会忽地失踪,见杨过额上青筋爆起,更是耽心,说道:“我要她劝你服那断肠草,或可解你体内情花之毒。”杨过冲口而出:“她既活不成,我又何必独自活在世间?”黄蓉安慰道:“你不用心急。龙姑娘一时不知去了那里,她武功高强,那里会有不测?怎说得上‘活不成’三字?”杨过焦急之下,难以自制,大声道:“你的宝贝女儿用冰魄银针打中了她,那时她正当逆转经脉疗伤,剧毒尽数吸入了丹田内脏。她又不是神仙,怎么还活得成?” 黄蓉怎料得到竟有此事?她虽听女儿说在古墓中以冰魄银针误伤了杨龙二人,但想他夫妻均是古墓派传人,与李莫愁同出一派,自有本门解药,只不过一时疼痛,决无后患,这时听杨过一说,惊得脸都白了。她动念极快,立时想到:“原来过儿不肯服那绝情丹,是为了妻子性命难保,是以不愿独生。那么龙姑娘去了那里呢?”抬头向公孙止和裘千尺失足堕入深洞的那山峰望了一眼,不禁打了个寒战。 杨过目不转瞬的凝视着她,黄蓉望着那山峰发颤,这心意他如何不知?霎时之间又惊又怒,说道:“她既性命难保,你便劝她自尽,好救我一命,是不是?你自以为是对我一番善心,你……你……为什么自始至终对我这么狠毒……”说到这里,气塞胸臆,仰天便倒,竟晕了过去。 一灯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会,杨过悠悠醒转。黄蓉说道:“我只劝她救你性命,决没劝她自尽,你如不信,也只由得你。”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当如何。黄蓉道:“咱们上这山峰去瞧瞧。”众人一齐上峰,向深洞中望下去,黑黝黝的什么也瞧不见。 程英忽道:“咱们搓树皮打条长索,让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杨大嫂万一……万一不幸失足……”黄蓉点头道:“咱们总须查个水落石出。” 各人举刀挥剑,割切树皮搓结绳索,人多力强,到天明时便已结成一条百余丈的绳索。众小辈纷纷请缨,自愿下洞。杨过道:“我下去瞧。”众人望着黄蓉,听她示下。黄蓉知杨过对自己已然起疑,若出言阻止,他必不肯听,但若让他下去,说不定小龙女当真跌死在内,他怎肯再会上来?一时踌躇不语。 程英毅然道:“杨大哥,我下去。你信得过我么?”除小龙女外,杨过最服的便是程英,自己也确忧心如焚,手足无力,便点了点头。武氏父子和耶律齐等拉住长索,将程英缓缓缒将下去。长索直放到只余十多丈,程英方始着地。 众人团团站在洞口周围,谁都不开口说话,怔怔的望着山洞,只待程英上来传报消息。各人尽皆心焦,程英始终迟迟不上。黄蓉和朱子柳对望一眼,两人同样的心思:“倘若小龙女真的死在下面,杨过定要跃下洞去,须得及时拉住了他。” 杨过向黄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心道:“我要寻死,自会悄悄的自求了断,难道会在这儿跟你们拉拉扯扯,效那愚夫愚妇所为么?” 只见武三通手中执着的绳索突然晃动,郭芙、武氏兄弟等齐声叫道:“快拉她上来。”各人合力拉绳,将程英吊上。程英未出洞口,已大声叫道:“没有,杨大嫂不在。”众人大喜,不约而同吁了口长气。片刻间程英钻出洞来,说道:“杨大哥,我到处都仔细瞧过了,下面只有公孙止夫妇粉身碎骨的遗骸,再无别物。” 朱子柳沉吟道:“咱们四下里都找遍了,想来龙姑娘此时定已出谷。”陆无双忽道:“还有一处没去瞧过,说不定她正在设法捞那颗绝情丹上来……” 杨过心头一震,没听她说完,发足便往断肠崖奔去。他一面急奔,一面大呼:“龙儿,龙儿!”到得崖前,俯视深谷,但见灰雾茫茫,那有人影? 寻思:“龙儿心思单纯,如有什么心事,决计不会对我隐瞒。”逐一回想小龙女说过的言语:“她只说过,要我记得永远听她吩咐的誓言。我自是永不违拗她的心意,那又何消说得?可是她并没吩咐过我什么啊?”抬起头来,低声道:“龙儿,龙儿,你到底去了那里?要我遵从你什么话呢?”眼望着对面的断肠崖,隐隐约约间便似见一个白衣姑娘鬓佩红花、身形飘忽,手执双剑正与公孙止激斗。他大叫一声:“龙儿!”一定神,那里有小龙女在?只见一团团白雾随风飘荡而已,但那朵红花却当真是在对面山崖之下。 他心中奇怪:“昨日龙儿与公孙止在此相斗,明明未见有此花在。此处全是山石,草木不生,怎会有花?若说是风吹来,又怎能如此凑巧?”提一口气,从石梁奔到崖上。走到临近,不禁胸口腾的一震,这正是他昨日摘来插在小龙女鬓边那一朵,左侧两片花瓣微现憔悴之色,他认得清清楚楚,昨晚临睡,这朵红花仍在小龙女鬓边,花既在此,小龙女昨夜自是到过此处了。 杨过俯身拾起花朵,只见花下有个纸包,忙打开纸包,里面包着一束深紫色的小草,正是情花树下的断肠草。他心中怦怦乱跳,拿着那张包草的白纸翻来覆去细看,上面并无字迹,忽听得隔崖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在那边干么啊?”杨过一回头,猛见崖壁上用剑尖刻着两行字,一行大的写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另一行较小的字写道:“小龙女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 杨过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一时间心慌意乱,实不明是何用意,心想:“她约我十六年后在此重会,那么她到那里去了呢?她身中剧毒,难以痊可,十天半月都未必挨得到,怎能有十六年之约?她明明知道我已将绝情丹摔去,又怎能期我于十六年之后?”他越想心绪越乱,身子摇摇欲坠。 众人在对崖见他如痴如狂,深怕他一个失足,便此堕入谷底深渊。倘若过去相劝,那崖上只能再容一人,如杨过真的发起狂来,他武功又高,没人制他得住,势必为他一同拖堕深渊。黄蓉眉头微蹙,对程英道:“师妹,他似乎还肯听你话。”程英点点头,道:“是!我过去瞧瞧。”说着飞身上了石梁,向杨过走去。 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大声喝道:“谁也不许过来!”猛地转身,眼中射出凶光。程英柔声道:“杨大哥,是我啊。我来帮你找寻杨大嫂,别无他意。”杨过凝视着程英,过了半晌,眼色渐渐柔和。 程英向前走了一步,问道:“这朵红花,是杨大嫂留下的么?”杨过道:“是啊。为什么要十六年?为什么要十六年?”程英缓步走到崖上,顺着杨过的目光,向石壁上那两行字低声读了一遍,也大惑不解,说道:“郭夫人足智多谋,料事如神,谁也比她不上。咱们问她去,必有明解。”杨过道:“不错。石梁滑溜,你脚下小心。”飞身回到对山,将崖壁的两行字对黄蓉说了。 黄蓉默默沉思了一会,突然两眼发亮,双手一拍,笑道:“过儿,大喜,大喜!”杨过惊喜交集,颤声道:“你说……说是喜讯么?”黄蓉道:“这个自然。龙家妹子遇到了南海神尼,当真旷世奇缘。”杨过脸色迷惘,问道:“南海神尼?那是谁?” 黄蓉道:“南海神尼是佛门中的大圣,佛法与武功上的修为都深不可测。只因她足迹罕履中土,是以中原武林人士极少有人知她老人家的大名。我爹爹当年曾见过她一面,承蒙授以一路掌法,一生受用无穷。嗯,那是十六、三十二,不错,是三十二年之前的事了。”杨过将信将疑,喃喃的道:“三十二年?” 黄蓉道:“是啊,这位神尼只怕已近百岁高龄。我爹爹说,每隔十六年,她老人家便来中土一行,恶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好人遇到了,她老人家必有慈悲。龙家妹子这等美艳如仙的人物,她老人家一定十分喜欢,将她收作徒儿,带到南海去了。”杨过喃喃的道:“隔十六年,隔十六年。一灯大师,此事当真么?”一灯“嗯”的一声。 黄蓉抢着道:“这位神尼佛法虽深,脾气却有点古怪。大师,你见过她老人家么?”一灯摇头道:“老衲无缘,未曾得见。”黄蓉叹道:“她老人家便是有一点不通情理,想人家少年夫妻,如花年华,却要他们生生的分隔十六年,那不是太残忍了么?龙妹妹武功已这么高,再学十六年,难道真要把丈夫制得服服贴贴才罢手么?”说着哈哈一笑。杨过道:“不,郭伯母,那倒不是的。”黄蓉问道:“怎么?”杨过道:“龙儿毒入脏腑,性命难保,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那么这十六年之中,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驱除她体内剧毒。我总道……总道那是再也治不好的了。” 黄蓉叹了口气,说道:“芙儿莽撞伤人,我……我真惭愧无地。过儿,你这番猜测似乎更近情理。龙妹妹毒入脏腑,神尼便有仙丹妙药,也非短时能将剧毒除尽。只盼她早日康复,神尼忽发善心,不用这么久,便放她和你相会了。” 杨过从未听说过“南海神尼”的名字,心头恍恍惚惚,欲待不信,但花草在手,字迹在石,却是千真万确,小龙女如真遇到不测,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约?他沉吟半晌,又问:“郭伯母,你怎知是南海神尼收了她去?她又怎地不在壁上书下真情,也好免我牵挂?”黄蓉道:“我是从‘十六年后’这四字中推想出来的。我只知南海神尼每隔十六年一履中土,除她之外,并无别人有此等奇习。一灯大师,你想得起另有旁人么?” 第861章 神雕侠侣(166) 一灯摇头道:“没有。”黄蓉道:“这位神尼连她名字也不准旁人提,怎许龙妹妹在石上书她名号?就可惜这断肠草不知能否解得你体内之毒,倘若……唉,十六年后龙妹妹欣然归来,要是见不到你,只怕她也不肯再活了。” 杨过眼眶泪水充盈,望出来模糊一片,依稀若见对面崖上有个白影徘徊,似是十六年后小龙女在此寻觅,却失望伤心,寻不到自己。一阵冷风吹来,他机伶伶打个冷战,毅然道:“郭伯母,那我便到南海去找她,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驻锡何处?” 黄蓉道:“你千万莫作此想,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岛岂容外人涉足?而男子一登此岛,更立召杀身之祸。我爹爹颇蒙神尼青目,也从未敢赴大智岛拜谒。龙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家收留,相见有日,十六年弹指即过,又何必急在一时?” 杨过瞪着黄蓉,厉声道:“郭伯母,你这番话到底是真是假?”黄蓉道:“你再去瞧瞧石壁上的字迹,若非龙家妹子所书,我说的自然也未必是真。”杨过道:“那字迹没错。她写我这‘杨’字,右边那‘日’字下总是少写一画,这不是别人假冒的。”黄蓉拍手道:“那便好了。不瞒你说,我只觉此事太过凑巧,一直还疑心是朱大哥暗中布置了来让你宽心的呢。” 杨过低头沉思半晌,说道:“好,我便服这断肠草试试,倘若无效,十六年后,请郭伯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罢!”转头向朱子柳说道:“朱大叔,但不知这草如何服法?”朱子柳只知这断肠草剧毒无比,如何用来以毒攻毒却全无头绪,向一灯道:“师父,此事须听你老人家示下。” 一灯伸出右手食指,在杨过的“少海”、“通里”、“神门”、“极泉”四处穴道上缓缓各点一指。这四穴都属于阳气初生的“手少阴心经”。杨过但觉一股暖气自四穴通向胸口,心中闷塞之意立时大减。一灯道:“情花之毒既与心意相通,料想断肠草解毒之时也必攻心。我点你四穴,护住心脉。你先服一棵试试。”杨过躬身道谢。一灯叹道:“我师弟若在,他必能配以君臣调和的良药,也不用咱们这般提心吊胆的暗中摸索了。” 杨过当得悉天竺僧为李莫愁打死之时,料知小龙女无法治愈,死志早决,但此刻想到十六年之约,求生意念复又大旺,取出一棵断肠草来,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但觉奇臭无比,而其味苦极,远胜黄连。他连草带汁吞入肚中,此前他不愿独活,这时却惟恐先死,只怕十六年后小龙女重来断肠崖时找不到自己,那时她伤心失望,如何能忍?盘膝坐下,潜运内力,护住心脉和丹田,过不多时,腹中猛地一动,跟着便即大痛。 这痛楚就如千万枚钢针同时在腹中扎刺,又如肚肠寸寸断绝,“断肠”二字,实非虚言。杨过一声不哼,出力强忍,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疼痛更遍及全身,四肢百骸,尽受荼毒,但一块心田始终暖和舒畅,足见一灯大师的一阳指神功委实精深卓绝。这番疼痛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觉痛楚又渐渐回归肚腹,忽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这口血殷红灿烂,比寻常人血鲜艳得多。 程英、陆无双等见他吐血,都“啊”的一声轻呼。一灯大师却脸有喜色,低声道:“师弟,师弟,你虽身死,仍有遗惠于人。”杨过一跃而起,说道:“我这条命是天竺神僧、大师和郭伯母三位救的。” 陆无双喜道:“你身上的毒质都解去了吗?”杨过道:“那有这么快?但既知此草有效,每日服他一棵,毒性总能逐步减轻。”陆无双道:“你怎知毒性何日除净?如果体内已经无毒,你仍吃之不已,岂不是肚肠都烂断了么?”杨过道:“这个我可自知,如毒性未净,倘若……倘若心中情欲不净,胸口便会剧痛。” 郭芙一直在旁怔怔听着,突然插口道:“杨大哥只想念杨大嫂,他才不会想念你呢。”昨日公孙止以黑剑削来,郭芙得陆无双提醒,举臂挡过,当时只道她是好意,倒也颇为感激,但后来越想越不对,陆无双既不知道自己身披软猬甲,更不会好心提醒,自然是想为杨过报断臂之仇,要自己也断一臂,用心甚恶,心中怒气郁积已久,这时忍不住出言讥嘲。黄蓉忙喝:“芙儿你瞎说什么?”陆无双却已满脸飞红。 郭芙仍不住口,说道:“十六年后杨大嫂便要回来,你不用痴心妄想。”陆无双再也忍耐不住,戟指喝道:“若不是你,杨大哥又何用与杨大嫂分手一十六年?你自己想想,你害得杨大哥可有多惨?”郭芙秀眉一扬,待要反唇相稽。黄蓉厉声喝道:“芙儿,你再对人无礼,你立时自行回桃花岛去,不许你去襄阳。”郭芙不敢再说,只对陆无双怒目而视。 杨过长叹一声,对陆无双道:“这件事阴差阳错,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无双妹子,此事今后不用再提了。”陆无双听他叫自己为“无双妹子”,而叫郭芙为“郭姑娘”,显然分了亲疏,心中一喜,向郭芙扮个鬼脸。 一灯道:“杨少侠服断肠草而身子不损,看来这草确有解毒之效,但为求万全,不宜连续服食,等七日之后,再服第二次。那时你仍须自点这四处穴道护住心脉,所服药草,份量也须酌减。”杨过躬身道:“多谢大师教诲。晚辈遵行。” 黄蓉见太阳已到了头顶,说道:“咱们离襄阳已久,不知军情如何,我甚是牵挂,今日便要回去。过儿,你也一起去襄阳罢,郭伯父想念你得紧呢。”杨过道:“我要在这里等候我妻子。”郭芙奇道:“你要在此等她十六年?”杨过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黄蓉道:“你在这里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只盼龙家妹子途中能差人传个讯或写封信来。如龙家妹子真无音讯,你便到襄阳来。”杨过怔怔瞧着对面山崖,并不答应。 众人与杨过作别。郭芙见陆无双并无去意,忍不住问道:“陆无双,你在这里陪伴杨大哥么?”陆无双脸上一红,道:“跟你有什么相干?”程英接口道:“杨大哥尚未痊愈,我和表妹留着照料他几天。” 黄蓉知道这个小师妹外和内刚,要是女儿惹恼了她,说不定后患无穷,忙向郭芙横了一眼,不许她多说多话,说道:“过儿有小师妹和陆姑娘照料,那再好也没有了。待他体内毒性全解之后,三位请结伴到襄阳来,我们夫妇扫榻相候。” 杨过、程英、陆无双三人伫立山边,眼望一灯、黄蓉等一行人渐行渐远,终于为林梢遮没。山林中大火烧了一夜,这时已渐熄灭。 杨过道:“两位妹妹,我有一个念头,说出来请勿见怪。”陆无双道:“谁会见怪你了?”杨过道:“咱三人相识以来,甚是投缘,我并无兄弟姊妹,意欲和两位义结金兰,从此兄妹相称,有如骨肉。两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对小龙女之情生死不渝,因有十六年遥遥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处,各自尴尬,但见陆无双低下了头,眼中含泪,忙道:“咱两人有这么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陆无双走到一株情花树下,拔了三棵断肠草,并排插好,笑道:“人家结拜时撮土为香,咱三人别开生面,插草为香。”她虽强作欢颜,但说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杨过回答,先盈盈拜了下去。杨过和程英也在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叙礼。 杨过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恶之物,莫过于这情花花树,倘若树种传出谷去,流毒无穷。咱们发个愿心,把它尽数毁了,你说可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愿,菩萨必保佑你早日和大嫂相聚。”杨过听了这话,精神为之一振。 当下三人到火场中捡出三件铁器,折下树枝装上把手,将谷中尚未烧去的情花花树一株株砍伐下来烧毁。谷中花树为数不少,又要小心防备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烧毁干净。三人惟恐留下一株,祸根不除,终又延生,在谷中到处寻觅,再无情花花枝和果实种子的踪迹,这才罢手。经此一役,这为祸世间的奇树终于在杨程陆三人手下灭绝,后人不复再睹,三人当真做了一件极大善举。 次日清晨,陆无双取出一棵断肠草,道:“大哥,今天你又要吃这毒草了。” 杨过有了七日前的经历,知道断肠草虽毒,自己尽可抵御得住,于是自点护心的四处穴道,取过一棵断肠草,摘去少许,嚼烂咽下。这一次他体内毒性已经减轻,所服草药已减,疼痛也不若上次那么厉害,过了小半个时辰,呕出一口鲜血,疼痛即止。 杨过站直身子,舒展了一回手脚,见程英和陆无双都满脸喜色,心想:“这两个义妹如此待我,生平有这样一个红颜知己,已可无憾,何况两个?只是我却无以为报。”微一沉吟,心想:“二妹得遇明师,所学大是不凡,只须假以时日,循序渐进,便能达一流高手之境。三妹遭际却远不如她。”说道:“三妹,你的师父和我师父是师姊妹,说起来咱二人还是师兄妹。咱们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载在《玉女心经》之中。李莫愁毕生心愿,便是想一读此经,却到死未能如愿。左右无事,我便传你一些本门的武功如何?”陆无双大喜,道:“多谢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无礼了。” 杨过微微一笑,当下将《玉女心经》中的口诀,自浅至深的说给她听,说道:“你先把口诀记熟,练功之时可请二妹助你。这谷中无外人到来,正是练功的绝妙所在。” 此后数日,陆无双专心致志的记诵《玉女心经》,她所学本是古墓派功夫,一脉相通,易于领会。渐渐学到深奥之处,陆无双不能明晓,杨过便加指点。杨过又教她尽管囫囵吞枣的硬记,日久自通。如此教了将近一月,陆无双将整部心经从头至尾的记全了,反覆背诵,再无遗漏。 《玉女心经》的精要本在两人联手拒敌,两心相通,当年林朝英便未能与王重阳在这最要紧的关键上心心相印,终于遗恨而终。传到小龙女、杨过手里,方得完成。杨过深知陆无双对己钟情,自己却未能回报,于这《玉女心经》中两心相通的部分,便草草略过,不加详述,以免更惹陆无双烦恼。好在《玉女心经》中其他神妙武功尚多,陆无双习到之后,武功大进,此后虽不再与郭芙动手,但自知已高出她何止倍蓗,再不屑以她为对手,见之只微微一笑,便不加理睬了。 这些日中,杨过每隔七日,便服一次断肠草解毒,服量逐次减少。 一日早晨,陆无双与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见杨过到来,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时,只见地下泥沙上划着几个大字:“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兄妹之情,皎如日月。” 陆无双一怔,道:“他……他终于去了。”发足奔到山巅,四下遥望,程英随后跟至。两人极目远眺,惟见云山茫茫,那有杨过的人影?陆无双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说他……他到那里去啦?咱们日后……日后还能再见到他么?” 程英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她话虽如此说,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杨过在断肠崖前留了两月有余,将《玉女心经》传了陆无双,始终没再得到小龙女半点音讯踪迹,知道再等也无用,拔了一束断肠草藏在怀中,沙上留字,飘然离去。他心总不死,盼望小龙女又回到了终南山,当下又去古墓,但见凤冠在床,嫁衣委地,徒增一番伤心而已。 下得山来,在江湖上东西游荡,忽忽数月,这日行近襄阳,见蒙古军烧成白地的废墟中已新添了些草舍茅寮,人烟渐聚,显是近数月中蒙古铁蹄并未南下。他虽牵记郭靖,但不愿见郭芙之面,心想:“与雕兄睽别已久,何不前去一访?”当下觅路赴荒谷而来。 行近剑魔独孤求败昔年隐居之所,便纵声长啸,边啸边走,过不多时,只听得前面山腰中传来呱呱鸣声。一抬头,见神雕蹲在一株大树之下,双爪正按住一头豺狼。神雕见到杨过,放开豺狼,大踏步过来。那豺狼死里逃生,夹着尾巴钻入草丛。杨过抱住神雕,一人一禽,甚为亲热,一齐回到石室。他想离此不过数月,却已自生入死,自死出生,悲欢聚散,经历了无数变故,只可惜神雕不会说话,否则大可向它一吐心怀。 如此数日,他便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这日闲着无事,漫步来到独孤求败埋剑的山崖之前。纵跃上崖,看到朽烂木剑下的石刻:“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心想:“我持玄铁重剑,几已可无敌于天下,但瞧独孤前辈遗言,显是木剑可胜玄铁重剑,而最后无剑却又胜于木剑。龙儿既说须十六年后方得相见,这漫漫十余年中,我就来钻研这木剑胜铁剑、无剑胜有剑之法便了。” 于是折攀树枝,削成一柄木剑,寻思:“玄铁剑重逾八十斤,这柄轻飘飘的木剑要能以轻制重,只有两途:一是剑法精奥,以快打慢;一是内功充沛,恃强克弱。” 自此而后,他日日夜夜勤修内功,精研剑术,每逢大雨之后,即到山洪之中与水相抗,以增出招之力,不觉夏尽秋来,自秋而冬,杨过用功虽勤,内力剑术却进展均微。心知自己修为本来已至颇高境界,百尺竿头再求进步,实甚艰难,倒也并不烦躁。 这一日天下大雪,神雕欢呼一声,跃到旷地上,展开双翅,卷起一股劲风,将雪片吹了开去,杨过心念一动:“冬日并无山洪,雪中练剑也是绝妙法门。”但见神雕双翅卷动之力越来越大,雪花下得虽密,竟没半片飘落身上。 杨过兴起,提起木剑,也到雪中舞了起来,同时右手袖子跟着挥动,每见雪花飘落,或以剑风、或用袖力荡开雪花,如此玩了半日,木剑和袖子的力道均觉颇有增进。 第862章 神雕侠侣(167) 这雪一连下了三日,杨过每日均在雪中练剑。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加大了,杨过正凝神挥剑击雪,神雕突然挥翅向他扫来。杨过没加防备,险些扫中,纵身急跃相避,但额头上微感冰凉,已有两片雪花黏了上来,立时想到:“那日在悬崖之上,雕兄挥翅与我搏击,令我剑术大进,今日又在和我练剑了。”伸出木剑还刺,喀喇一响,木剑与雕翅相碰,立时折断。神雕不再进击,却翅而立,啾啾低鸣,神色间竟有责备之意。 杨过心想:“要以木剑和你的惊人神力相抗,只有侧避闪跃,乘隙还击。”又削了一柄木剑,在雪地中再与神雕斗了起来。这一次却支持到十余招,木剑方断。 如此勤练不休,杨过见神雕毫无怠意,督责甚严,心中又感激,又惭愧,暗想:“我若练不成木剑,如何对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这番旷世难逢的奇缘,又怎能任他白白错过?”因此纵在睡梦之中,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内力。练功既勤,对小龙女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数月前那么心焦如焚了。这时体内情花之毒早已尽解,内力既增,体魄日壮,已非复昔日的憔悴容颜。 眼见天寒地冻,与小龙女分手将届周年,杨过道:“雕兄,我欲去绝情谷一行,今日和你暂别。”携了木剑,出谷而去。神雕跟了出来,行到岔道,杨过向神雕一揖,踏上向北的大道,不料神雕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杨过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们就此别过。”但神雕不住拉他往南。杨过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却如此固执?”苦在言语不通,只得跟着它向南。神雕见他跟来,便放开口不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杨过转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不放。杨过心想:“雕兄至为神异,拉我向南,必有深意,我跟它前往便是了。”消了赴绝情谷之意,跟着神雕,直往东南方而来。 行了十余里,杨过骤然间心中一动:“雕兄寿高通灵,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龙儿相会么?”想到此处,胸口热血奔腾,难以抑止,迈开大步,随着神雕疾驰。只两个月间,已抵东海之滨。 他站在海边石上,远眺茫茫大海,眼见波涛汹涌,心中忧喜交集。过不多时,耳听得远潮隆隆,声如闷雷,连续不断。他幼时曾在桃花岛住过,知道海边潮汐有信,每日子午两时各涨一次,这时红日当空,又是涨潮之时。潮声愈来愈响,轰轰发发,便如千万只马蹄同时敲打地面一般,但见一条白线向着海岸急冲而来,这股声势,比之雷震电轰更为厉害。杨过见天地间竟有如斯之威,脸上不禁变色。 一转瞬间,海潮已冲至身前,似欲扑上岩来。杨过纵身后跃,突觉背心一股极大劲力推到,正是神雕展翅扑击。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扑通一声,跌入了滔天白浪,口中一咸,喝下了两口海水。 此时处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之中习剑已久,当即打个“千斤坠”,在海底石上牢牢钉住身躯。海面上波涛山立,海底却较为平静。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来雕兄引我到海畔来,是要我在怒涛中练剑。”双足一点,窜出海面,劲风扑脸,迎头一股小山般的大浪当头盖下。他沉下海底,双足在海底岩石上使劲一撑,出水跃过浪头,急吸一口长气,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覆换气,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脸色苍白。当晚子时潮水又至,他携了木剑,跃入白浪之中挥舞,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齐至,浑不如山洪般只自上冲下,每当抵御不住,便潜入海底暂且躲避。 似此每日习练两次,未及一月,自觉功力大进,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剑击刺,隐隐似有潮涌之声。此后神雕与他扑击为戏,便避开木剑正面,不敢以翅相接。 一日杨过杀得兴起,挥剑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气。神雕呱的一声大叫,向旁闪跃。杨过收势不及,一剑斩在一株小树上,木剑破折,小树的树干却也从中断截。杨过手执断剑的剑柄,心想:“这木剑脆薄无力,竟能断树,自是凭藉了我手上劲力,将来树断而剑不断,那便可差近独孤前辈当年神技了。”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杨过日日在海潮之中练剑,日夕如是,寒暑不间。木剑击刺之声越练越响,到后来竟有轰轰之声,响了数月,剑声却渐渐轻了,终于寂然无声。又练数月,剑声复又渐响,自此从轻而响,从响转轻,反覆七次,终于欲轻则轻,欲响则响,练到这地步时,屈指算来在海边已有六年了。 这时候杨过手仗木剑,在海潮中迎波击刺,剑上所发劲风已可与扑面巨浪相拒,神雕纵然力道惊人,也已挡不住他木剑的三招两式,这时他方体会到剑魔独孤求败暮年心境:“以此剑术,天下复有谁能与抗手?无怪独孤前辈自伤寂寞,埋剑穷谷。”又想:“若不是雕兄当年目睹独孤前辈练剑法门,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称它为雕兄,其实它乃是我的良师。说到年岁,更不知它已有多大,只怕叫它雕公公、雕爷爷,便也叫得。” 在海畔练剑之时,不断向海船上的归客打听南海岛中可有一位神尼。但数年中问过千百个舟师海客,竟没半点音讯,便也渐渐绝了念头,心想不到十六年期限,终究难与小龙女相会。 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注:“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一词,调寄〈迈陂塘〉,作者是金人元好问,作于金泰和五年,其时李莫愁尚未出生。元好问到山西太原应试,路上见有捕雁者,称今日捕一雁,杀之,脱网一雁,悲鸣不去,竟投地自杀。元好问买之而葬,树一碑,书“雁丘”,其词上阕“……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意思说,本来是双宿双飞,今后飞渡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有孤孤单单,独个儿到那里去呢? 第三十三回 风陵夜话 大宋理宗皇帝开庆元年,是为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后的第九年,时值三月残春,黄河北岸的风陵渡渡头扰攘一片,驴鸣马嘶,夹着人声车声,这几日天候乍暖乍寒,黄河先曾解了冻,但这日北风一刮,天时骤寒,忽然下雪,河水重又凝冰。冰虽不厚,但水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车,许多要渡河南下的客人都给阻在风陵渡口,没法启程。风陵渡头虽有几家客店,但南下行旅源源不绝,不到半天,早住得满了,后来的客商已无处可以住宿。 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过渡的采头。这家客店客舍宽大,找不到店的商客便都涌来,因此分外拥挤。掌柜的费尽唇舌,每一间房中都挤了五六人,余下的二十来人委实无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围坐。店伙搬开桌椅,在堂中生了一堆大火。门外北风呼啸,寒风挟雪,从门缝中挤将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众客看来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间心头,均含愁意。 天色渐暗,雪却越下越大,忽听得马蹄声响,三骑马急奔而至,停在客店门口。堂上一个老客皱眉道:“又有客人来了。” 果然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掌柜的,给备两间宽敞干净的上房。”掌柜的陪笑道:“对不住您老,小店早住得满满的,委实腾不出地方来啦。”那女子说道:“好罢,那么便一间好了。”那掌柜道:“当真对不住,贵客光临,小店便要请也请不到,可是今儿实在是客人都住满了。”那女子挥动马鞭,啪的一声,在空中虚击一记,叱道:“废话!你开客店的,不备店房,又开什么店?你叫人家让让不成么?多给你钱便是了。”说着便向堂上闯了进来。 众人见到这女子,眼前都斗然一亮,只见她年纪三十有余,杏脸桃腮,容颜端丽,身穿宝蓝色锦缎皮袄,领口处露出一片貂皮,服饰颇为华贵。这少妇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都是十五六岁年纪,男的浓眉大眼,神情粗豪,女的却清雅秀丽。那少年和少女都穿淡绿缎子皮袄,少女颈中挂着一串明珠,每颗珠子都一般的小指头大小,发出淡淡光晕。众客商为这三人气势所慑,本在说话的人都住口不言,呆呆望着三人。 店伴躬身陪笑道:“奶奶,你瞧,这些位客官们都是找不到店房的。你三位倘若不嫌委屈,小的让大家挪个地方,就在这儿烤烤火,胡乱将就一晚,明儿天时转暖,河面融了冰,说不定就能过河。”那少妇心中好不耐烦,但瞧这情景却也属实情,蹙起眉头不语。坐在火堆旁的一个中年妇人说道:“奶奶,你就坐到这儿,烤烤火,赶了寒气再说。”那美貌少妇道:“好,多谢你啦。”坐在那中年妇人身旁的男客赶紧向旁挪移,让出老大一片地方来。 三人坐下不久,店伙在他们身前放下一张矮几,布上碗筷,再送上饭菜。菜肴倒也丰盛,鸡肉俱有,另有一大壶白酒。那美貌少妇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一碗,那少年和那文秀少女也陪着她喝些,听他三人称呼,乃是姊弟。那少年年纪似较少女为大,却叫她“二姊”。众人围坐在火堆之旁,听着门外风声虎虎,一时都无睡意。 一个山西口音的汉子说道:“这天气当真折磨人,一会儿解冻,一会儿结冰,老天爷可真不给人好日子过。”一个湖北口音的矮个子道:“你别怨天怨地啦,咱们在这儿有个热火儿烤,有口安稳饭吃,还争什么?你只要在我们襄阳围城中住过,天下再苦的地方都变成了安乐窝。”那美貌少妇听到“襄阳围城”四字,向弟妹二人望了一眼。 一个广东口音的客人问道:“请问老兄,那襄阳围城之中,却是怎生光景?”那湖北客人说道:“蒙古鞑子的残暴,各位早已知闻,那也不用多说了。那一年蒙古十多万大军猛攻襄阳,守军统制吕大人昏庸无能,幸蒙郭大侠夫妇奋力抗敌……”那少妇听到“郭大侠夫妇”的名字,神色又是一动。听那湖北客人续道:“襄阳城中数十万军民也人人竭力死守,没一个畏缩退后的。像小人只是个推车的小商贩,也搬土运石,出了一身力气来协助守城。我脸上这老大箭疤,便是给蒙古鞑子射的。”众人一齐望他脸上,见他左眼下果然有个茶杯口大小的箭创,不由得都肃然起敬。 那广东客人道:“我大宋地广人多,倘若人人都像老兄一样,蒙古鞑子再凶狠十倍,也不能占我江山。”那湖北人道:“是啊,你瞧蒙古大军连攻襄阳十余年,始终打不下,别的地方却手到拿来。听说西域域外几十个国家都给蒙古兵灭了,我们襄阳始终屹立如山。蒙古四王子忽必烈亲临城下督战,可也奈何不了我们襄阳人。”说着大有得意之色。那广东客人道:“老百姓都是要跟鞑子拚命的,鞑子倘若打到广东来,我们广东佬也会好好跟他妈的干一下子。” 那湖北人道:“不跟鞑子拚命,一般的没命。蒙古鞑子攻不进襄阳,便捉了城外的汉人,绑在城下一个个的斩首,还把四五岁、六七岁的小孩儿用绳子绑了,让马匹拉着,拖到城下绕城奔跑,绕不到半个圈子,孩儿早没了气。我们在城头听到孩儿们啼哭呼号,真如刀割心头一般。鞑子只道使出这等残暴手段,便能吓得我们投降,可是他越狠毒,我们越守得牢。那一年襄阳城中粮食吃光了,水也没得喝了,到后来连树皮污水也吃喝干净,鞑子却始终攻不进来。后来鞑子没法子,只有退兵。”那广东人道:“这十多年来,若不是襄阳坚守不屈,咱们大宋半壁江山,只怕早不在了。” 众人纷纷问起襄阳守城的情形,那湖北人说得有声有色,把郭靖、黄蓉夫妇夸得便如天神一般,众人赞声不绝。 一个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叹道:“其实守城的好官勇将各地都有,就只朝廷忠奸不分,往往奸臣享尽荣华富贵,忠臣却含冤而死。前朝的岳爷爷不必说了,比如我们四川,朝廷就屈杀了好几位守土的大忠臣。”那湖北人道:“那是谁啊?倒要请教。”那四川人道:“蒙古鞑子攻打四川十多年,全赖余玠余大帅守御,全川百姓都当他万家生佛一般。那知皇上听信了奸臣丁大全的话,说余大帅什么擅权,又是什么跋扈,赐下药酒,逼得他自杀,换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奸党来做元帅。后来鞑子一攻,川北当场便守不住。阵前兵将是余大帅的旧部,大家一样拚命死战。但那元帅只会奉承上司,一到打仗,调兵遣将什么都不在行,自然抵挡不住了。丁大全、陈大方这伙奸党庇护那狗屁元帅,反冤枉力战有功的王惟忠将军通敌,竟将他全家逮京,把王将军斩首了。”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众人同声叹息。 那广东客人愤愤的道:“国家大事,便坏在这些奸臣手里。听说朝中三犬,这奸臣丁大全便是其中一犬了。”一个白净面皮的少年一直在旁听着,默不作声,这时插口道:“不错,朝中奸臣以丁大全、陈大方、胡大昌三人居首。临安人给他们名字中那个‘大’字之旁都加上一点,称之为丁犬全、陈犬方、胡犬昌。”众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那四川人道:“听老弟口音,是京都临安人氏了。”那少年道:“正是。”那四川人道:“然则王惟忠将军受刑时的情状,老弟可曾听人说起过?”那少年道:“小弟还亲眼看见呢。王将军临死时脸色兀自不变,威风凛凛,骂丁大全和陈大方祸国殃民,而且还有一件异事。”众人齐问:“什么异事?” 第863章 神雕侠侣(168) 那少年道:“王将军是陈大方一手谋害的。王将军给绑赴刑场之时,在长街上高声大叫,说死后决向玉皇大帝诉冤。王将军死后第三天,那陈大方果然在家中暴毙,他的首级却高悬在临安东门的钟楼檐角之上,在一根长竿上高高挑着。这地方猿猴也爬不上去,别说是人了,若不是玉皇大帝派的天神天将,却是谁干的呢?”众人啧啧称奇。那少年道:“此事临安无人不晓,却非我生安白造的。各位若到临安去,一问便知。” 那四川人道:“这位老弟的话的确不错。只不过杀陈大方的,并不是天神天将,却是一位英雄豪杰。”那少年摇头道:“想那陈大方是朝中大官,家将亲兵,防卫何等周密,常人怎杀得了他?再说,要把这奸臣的首级高高挑在钟楼的檐角之上,除非是生了翅膀,才有这等本领。”那四川人道:“本领非凡的奇人侠士,世上毕竟还是有的。但小弟若不是亲眼目睹,可也真的难以相信。”那少年奇道:“你亲眼见他把陈大方的首级挂上高竿?你怎会亲眼看见?” 那四川人微一迟疑,说道:“王惟忠将军有个儿子,王将军遭逮时他逃走在外。朝中奸臣要斩草除根,派下军马追拿。那王将军之子也是个军官,虽会武艺,却寡不敌众,眼见便给抓到,却来了一位救星,赤手空拳的将数十名军马打得落花流水。小王将军便将父子卫国力战、却让奸臣陷害之情说了。那位大侠连夜赶赴临安,想要搭救王将军,但终于迟了两日,王将军已经遭害。那大侠一怒之下,当晚便去割了陈大方的首级。那钟楼檐角虽猿猴所不能攀援,但那位大侠只轻轻一纵,就跳了上去。” 那广东客人问道:“这位侠客是谁?怎生模样?”那四川人道:“我不知这位侠客的姓名,只见他少了一条右臂,相貌……相貌也很奇特,他骑一匹马,牵一匹马,另外那匹马上带着一头模样希奇古怪的大鸟……”他话未说完,一个神情粗豪的汉子大声插嘴:“这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雕侠’!” 那四川人问道:“他叫做‘神雕侠’?”那汉子道:“是啊,这位大侠行侠仗义,好打抱不平,可是从来不肯说自己姓名,江湖上朋友见他和一头怪鸟形影不离,便送了一个外号,叫作‘神雕大侠’。他说‘大侠’两字决不敢当,旁人只好叫他作‘神雕侠’,其实凭他的所作所为,称一声‘大侠’又有什么当不起呢?他要是当不起,谁还当得起呢?” 那美貌少妇突然插口道:“你也是大侠,我也是大侠,哼,大侠也未免太多啦。” 那四川人凛然道:“这位奶奶说那里话来?江湖上的事儿小人虽然不懂,但那位神雕大侠为了救王将军之命,从江西赶到临安,四日四夜之中,拚命赶路,没睡上半个时辰。他和王将军素不相识,不过怜他尽忠报国,却遭奸臣陷害,便这等奋不顾身的干冒大险,为王将军伸冤存孤,你说该不该称他一声大侠呢?”那少妇哼了一声,待要驳斥,她身旁的文秀少女说道:“姊姊,这位英雄如此作为,那也当得起称一声‘大侠’了。”她语音清脆,一入耳中,人人都觉说不出的舒服好听。 那少妇道:“你懂得什么?”转头向那四川人道:“你怎能知道得这般清楚?还不是道听涂说?江湖上的传闻,十成中倒有九成靠不住。” 那四川人沉吟半晌,正色道:“小人姓王,王惟忠王将军便是先父。小人的性命是神雕大侠所救。小人身为钦犯,朝廷颁下海捕文书,要小人颈上的脑袋。但既涉及救命恩人的名声,小人可不敢贪生怕死,隐瞒不说。”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是一呆。 那广东人大拇指一翘,大声道:“小王将军,你是个好汉子,有那个不要脸的胆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大伙儿给他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众人轰然称是。那美妇人听他如此说,也已不能反驳。 那文秀少女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悠然出神,轻轻的道:“神雕大侠,神雕大侠……”转头向小王将军道:“王大叔,这位神雕大侠武功既然这等高强,又怎地会少了一条手臂?”那美妇人神色大变,嘴唇微动,似要说话,却又忍住。小王将军摇头道:“我连神雕大侠的姓名也问不到,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了。”那美妇人哼了一声,道:“你自然不知。” 那临安少年道:“神雕侠诛杀奸臣,是小王将军亲眼目睹,那么自然不是天神天将所为了。但奸臣丁大全一夜之间面皮变青,却必是上天施罚之故。”那广东人道:“他怎么一夜之间面皮变青?这可真奇了。”那临安少年道:“从前临安人都叫丁大全为丁犬全,但现今却叫作‘丁青皮’。他本来白净脸皮,忽然一夜之间变成了青色,而且从此不褪,凭他多么高明的大夫也医治不了。听说皇上也曾问起,那奸臣奏道:他一心一意为皇上效力,忧心国事,数晚不睡,以致脸色发青。可是临安城中个个都说,这奸相祸国殃民,玉皇大帝遣神将把他的脸皮打青了。” 那广东人笑着摇头,道:“这可愈说愈奇了。”那神情粗豪的汉子突然哈哈大笑,拍腿叫道:“这件事也是神雕侠干的,嘿嘿,痛快,痛快。”众人忙问:“怎么也是神雕侠干的?”那大汉只是大笑,连称:“痛快,痛快。”那广东客人欲知详情,命店小二打来两斤白干,请那大汉喝酒。 那大汉喝了一大碗白干,意兴更豪,大声说道:“这件事不是兄弟吹牛,兄弟也有一点小小功劳。那天晚上神雕侠突然来到临安,叫我带领伙伴,把临安钱塘县衙门中的孔目差役一起绑了,剥下他们的衣服,让众伙伴乔扮官役。大伙儿又惊又喜,不知神雕侠何以如此吩咐,但想来必有好戏,自然遵命办理。到得三更过后,神雕侠到了钱塘县衙门,他老人家穿起县官服色,坐上正堂,惊堂木一拍,喝道:‘带犯官丁大全!’”他说到这里,口沫横飞,喝了一大口酒。 那广东客人道:“老兄那时在临安作何营生?”那汉子横了他一眼,大声道:“作什么营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做的是没本钱买卖。”那广东客人吃了一惊,不敢再问。 那大汉又道:“那时我听到‘丁大全’三字,心中一怔,寻思:‘丁大全这狗官是当朝宰相啊,神雕侠怎地将他拿来了?’只见神雕侠又一拍惊堂木,两名汉子果然把一个身穿大臣服色的家伙揪了上来。早一年丁大全到佑圣观烧香,我在道观外见过他的面目,这时一看,可不是丁大全是谁?他吓得浑身发抖,想跪又不想跪。一名兄弟在他的膝弯里踢了一脚,他扑地便跪倒了,哈哈,痛快,痛快!神雕侠问道:‘丁大全,你知罪了么?’丁大全道:‘不知。’神雕侠喝道:‘你营私舞弊,屈杀忠良,残害百姓,通敌误国,种种奸恶情事,快快给我招来。’丁大全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劫侮大臣,可不知王法么?’神雕侠道:‘你还知道王法?左右,打他四十大板再说!’大伙儿素来恨这奸臣,这时候下板子时加倍出力,只打得这奸相晕去数次,连连求饶。神雕侠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再也不敢倔强。神雕侠命取过纸笔,叫他写供状。他稍一迟疑,神雕侠便喝令我们打他屁股,掌他嘴巴。” 那文秀少女噗哧一笑,低声道:“有趣,有趣!” 那大汉咕嘟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是啊,原本有趣得很。那丁大全吃打不过,只得亲笔招供,可是他拖拖挨挨,写得极慢,神雕侠连声催促,他总不肯快写。不久天色将明,衙门外人声喧哗,到了大批军马,想是风声泄漏了出去。神雕侠怒起上来,喝道:‘把他脑袋砍了!’跟着向我使个眼色。我知神雕侠轻易不伤人性命,便拔出钢刀,在丁大全颈中唰的一刀,这一刀下去时,钢刀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砍在头颈中的不是刀锋,而是刀背。但这一下丁大全可吓破了胆,只见他脸色突然转蓝,晕了过去。神雕侠哈哈一笑,说道:‘这也够他受的了,咱们不用杀他,要朝廷将他明正典刑。’叫我们便穿着衙役衣服,从边门溜走,各自回家。他老人家亲自断后,也没交锋打仗,大伙儿平平安安的退走。听说神雕侠第二天亲入皇宫,把丁大全的供状交给皇帝老儿。但不知丁大全如何花言巧语,皇帝老儿竟信了他的,还是叫他做宰相做下去。” 小王将军叹道:“主上若不昏庸无道,奸臣便不能作恶。去了个秦桧,来个韩侂胄;去了韩侂胄,来个史弥远;去了史弥远,又来丁大全。眼见贾似道日渐得势,这又是个祸国殃民之徒。唉,奸臣一个接着一个,我大宋江山,眼见难保呢。”那大汉道:“除非请神雕侠做宰相,那才能打退鞑子,天下太平。” 那美貌少妇插口道:“哼,他也配做宰相?”那大汉怒道:“他不配难道你配?”那少妇怒气上冲,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对我无礼?”眼见那大汉手中执着根拨火铁棒,随手从地下拾起一段木柴,在拨火棒上一敲。那大汉手臂一震,只觉半身酸麻,当的一声,火棒脱手落在地下,火堆中火星溅了起来,烧焦了他数十根胡子。众人失声惊叫。那大汉性子虽躁,但领教了她如此武功,吃了亏竟不敢发作,只咕咕哝哝的摸着胡子,连酒也不想喝了。 那文秀少女道:“姊姊,人家说那神雕侠说得好好地,你干么老是不爱听?”她转头向那大汉嫣然微笑,道:“大叔,你请别见怪。”那大汉本来满腔怒气,但见她这么甜甜一笑,怒火登时消于无形,咧着大口报以一笑,想说句客气话,却不知如何措词才好。那少女道:“大叔,那神雕侠你怎么认得他的?”那大汉向少妇望了一眼,迟疑着不说。那少女道:“你说好啦,只要不得罪我姊姊便成。神雕侠多大年纪啦?他的神雕好不好看?”不等大汉回答,转头向那少妇道:“姊姊,不知他那头神雕跟咱们一对白雕儿比起来又怎样?” 那少妇道:“跟咱们的双雕比?天下有什么雕儿鹰儿,能比得上咱们的双雕。”那少女道:“那也不见得。爹爹常说:学武之人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决计不可自满。人既如此,比咱们的雕儿更好的禽鸟,想来也是有的。”那少妇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咱们出来之时,爹妈叫你听我的话,你不记得了么?”那少女笑道:“那也得瞧你说得对不对啊。弟弟,你说我的话对,还是姊姊的话对?” 她身旁那少年虽生得高大壮实,却满脸稚气,迟疑了一会,道:“我不知道。爹爹说咱两个该听大姊姊的话,叫你别跟大姊姊顶嘴。”那少妇甚是得意,道:“可不是么?”那少女见弟弟帮着大姊,也不生气,笑道:“你什么也不懂的。”回头又向那粗豪汉子道:“大叔,你再说神雕侠的故事罢!” 那大汉道:“好,既然姑娘要听,我便说说,我姓宋的虽本事低微,可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生平说一是一,决没半句虚言。姑娘倘若不信,那便不用听了。” 那少女提起酒壶给他斟了一碗酒,笑道:“我怎会不信?快点儿请讲罢!”又叫道:“店小二,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肉,我姊姊请众位伯伯叔叔喝酒,驱驱寒气。”店小二连声答应,吆喝着吩咐下去。众人笑逐颜开,齐声道谢。过不多时,三名店伴将酒肉送了上来。 那美貌少妇沉脸道:“我便要请客,也不请胡说八道之人。店小二,这酒肉的钱可不能算在我帐上。”店小二一楞,望望少妇,又望望少女,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递给店小二,说道:“这是真金的钗儿,值得十几两银子罢。你拿去给我换了。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羊羔。”店小二只笑着答应,却不敢伸手去接金钗。 那少妇怒道:“妹妹,你定要跟我赌气,是不是?单是钗头这颗明珠,总值得百多两银子,你死皮活赖的跟朱伯伯要来,却这么随随便便的请人喝酒。瞧你回到襄阳时,妈问起来时怎么交代?”那少女伸伸舌头,笑道:“我说在道上掉了,找来找去找不到。”那少妇道:“我才不跟你圆谎呢。”那少女伸筷夹了块牛肉,放在口中吃了,说道:“吃也吃过了,难道还能退么?各位请啊,不用客气。” 众人见她姊妹二人斗气,都觉有趣,心中均喜那少女天真潇洒,便不能喝酒之人也都端起酒碗喝了几口,暗中帮那少女。那少妇赌气闭上眼睛,伸手塞住耳朵。 那少女笑道:“宋大叔,我姊姊睡着了,你大声说也不妨,吵不醒她的。”那少妇睁开眼来,怒道:“我几时睡着了?”那少女道:“那更好啦,越发不会吵着了你啦。”那少妇大声道:“襄儿,我跟你说,你再跟我抬杠,明儿我不要你跟我一块走。”那少女道:“我也不怕,我自和小弟同行便是。”那少妇道:“小弟跟着我。”那少女道:“小弟,你说跟谁一起走?” 那少年左右做人难,帮了大姊,二姊要恼,帮了二姊,大姊又要生气,嗫嚅着道:“妈妈说的,咱们三人一块儿走,不可失散了。”那少妇向妹子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早知你这般不听话,你小时候给坏人掳了去,我才不着急要找你回来呢。” 那少女听她这般说,心肠软了,搂着少妇的肩膀,央求道:“好姊姊,别生气啦,算是我错了。”那少妇气鼓鼓的不理,那少女道:“你不笑,我可要呵你痒了。”那少妇反而更转过头去。那少女突伸右手,向少妇背后袭到她的腋底。那少妇头也不回,左手向后掠出。那少女出左手拿她手腕,右手继续向前。那少妇右肘微沉,压向妹子的臂弯。那少女手掌转个圆圈,避开了她的一压,姿式好看之极。顷刻之间,两人你来我去的拆解了七八招,使的都是挺巧妙的“小擒拿手法”。那少女固然呵不到姊姊腋底,那少妇也抓不着妹子手腕。 第864章 神雕侠侣(169) 突然屋角有人低低喝了声:“好俊功夫!”姊妹俩同时住手,向屋角望去,只见一人蜷成一团,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正自沉沉大睡。姊妹俩在火堆旁坐下之时即便见他如此睡着,始终没动过一动,旁人固然瞧不见他脸孔,他也见不到姊妹俩的玩闹,看来这一声喝采不是他所发。那少女斟了一碗酒,拿了一碗肉,再拿一双筷子,送到那人面前,说道:“大叔,赏脸请喝碗酒。”那人伸出一只大手掌接过,说声:“谢了!”却不抬头。 那少年道:“大姊、二姊,爹爹叫咱们不可随便显露功夫。”那少女微笑道:“小老头儿,少年老成,算你说得对。”转头向那粗豪大汉道:“宋大叔,对不起,咱姊妹俩忙着斗嘴,忘了听你讲故事,你请快说罢。”那姓宋的大汉道:“我可不是讲故事,那是千真万确的经历。”那少女道:“是啦,你宋大叔说的,自然千真万确。” 那大汉喝了口酒,笑道:“吃了姑娘这许多酒肉,要不说也不成的啦。若不是昨晚三粒骰子上输了个干干净净,我也真该请还姑娘才是。你大叔长,大叔短,难道是白叫的么?说到我怎样识得神雕侠,我跟这位小王将军差不多,也是神雕侠救了我的性命。不过这一次他倒不是使武功,却是出钱去买的。”那少女笑道:“咦,这倒奇了,他出钱买你?你值多少银子一斤啊!” 那大汉呵呵大笑,说道:“我姓宋的这身贱肉,比牛肉猪肉可贵得多了,神雕侠居然出到二千两银子。五年多前,我在山东济南府打抱不平,杀了一个地痞,杀人偿命,判了个斩决,那也没话好说。那知道过了几天,历城县的县官审讯一个无恶不作的土豪,又将我提上堂去一顿拷打,说那土豪谋财害命、掳人勒赎、强抢民女、包娼包赌的事全是我做的,当堂将那土豪放了。后来牢头跟我说,原来那土豪送了一千两银子给县官,县官便把他的罪名都加在我身上。反正犯一条死罪是杀头,十条死罪也是杀头,这叫作两人作事一人当。我一听之下冤气冲天,在狱中大喊大叫,痛骂赃官,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过了几天,赃官又提堂再审,那土豪又跟我并排跪着。我破口大骂:‘贼赃官,你贪赃枉法,日后不得好死!’那赃官笑嘻嘻的道:‘宋五,你不用这般火爆,本县已查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的。那个地痞不是你杀的,全是该犯所为!’说着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责打,又上夹棍,逼他招认杀那地痞,跟着便将我放了出来。这一下我可摸不着头脑了,那地痞明明是我挺刀子杀的,怎地又去算在别人帐上?” 那少女听到这里,格的一声笑,说道:“这县官可真算得胡涂透顶!” 宋五道:“他才不胡涂呢。我回到家里,我老娘才跟我说,原来我判了死罪之后,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这天适逢神雕侠经过,问起原因。神雕侠再去一打听,明白了其中道理,他老人家说他有事在身,这当儿没空去跟这赃官算帐,他给了我娘二千两银子,将我买了出来。过了三个月,县中沸沸扬扬的传说,说县官大发脾气,气得呕血,原来有一晚给盗去了四千两银子。我知道定是神雕侠所为,不敢再在原籍居住了,便搬去江南临安府。过了一年多,有人跟我说,海边有一位断了臂的相公,带着一头大怪鸟,呆呆的望着海潮,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我连忙赶去,果然见到他老人家,这才能向他磕头道谢呢。” 那少妇忽道:“你谢什么?他付出二千两,收进四千两,还净赚二千两银子呢。这姓杨的岂肯做赔本之事?”那少女道:“姓杨的,神雕侠姓杨么?”那少妇说:“我不知道,我又没说他姓杨。”那少女道:“我明明听见你说的。”那少妇道:“定是你听错了。”那少女道:“好罢!我不跟你争。那位神雕侠就算赚了二千两银子,也必是用来救困济贫,他是位慷慨潇洒的大侠,难道还会自己贪图财物?”众人齐声喝采,都道:“姑娘说得是!” 那少女问道:“宋大叔,神雕侠望着大海干么?他在等人吗?”宋五摇头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这种事我们是不敢问的。”那少女拿起两根木柴投在火里,望着火光由暗转红,轻轻的道:“那神雕侠虽然急人之难,解人之困,说不定他自己却有一件为难的心事呢?他为什么要呆呆的望着海潮?” 坐在西首角里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说道:“小妇人有个表妹,有缘见过神雕侠,她也曾见神雕侠呆望大海,神色奇怪,因而亲口问过他。神雕侠说道:‘我的结发妻子在大海彼岸,日夜记挂,不能相见。’”众人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 那文秀少女道:“原来他有妻子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大海彼岸。他本领这样高强,干么不渡海去找她啊?”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也这般问过他。他说道:‘大海茫茫,不知到何处方能得见。’”那少女轻轻叹道:“我料想这样的人物,必是生具至性至情,果然不错。”又问:“你表妹生得很俊罢?她心中暗暗的在喜欢神雕侠,是不是?”那美貌少妇喝道:“二妹,你又在异想天开啦!” 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的相貌,原也可算是个美人。神雕侠救了她母亲,杀了她父亲。我表妹是不是暗中喜欢神雕侠,旁人可没法知道,现下她嫁了一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神雕侠给了她一大笔钱,日子过得挺不错呢。”那少女道:“神雕侠救了她母亲,杀了她父亲,这事可真奇了。” 那美貌少妇道:“这人脾气古怪得很,好起来救人性命,恶起来挥剑杀人。是啊,他从小便这样。”那少女奇道:“他从小便这样?你怎知道?”那少妇道:“我知道的。”那少女连连追问原因,那少妇总不肯说。那少女道:“好,你不说便不说,我才不希罕听呢!反正你便说了,我也未必就信。”转头向那中年妇人道:“大嫂,把你表妹的事说给我听,好不好?” 那妇人道:“好啊。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我二人年纪差了十七岁,她妈妈是我的姑母……”那少女笑道:“她爹爹便是你姑丈了。”那妇人笑道:“你瞧,我啰里啰唆的,莫怪姑娘不耐烦了。我姑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鞑子打到内黄,把我姑丈掳去了当奴隶。我姑母带了我表妹,沿路讨饭,从河南寻到山东,又从山东寻到山西,寻访我姑丈的下落。”小王将军叹道:“万里寻夫,那可难得之极啊。”那妇人道:“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错,在道上奔波加倍的不易。两人用污泥涂黑了脸,以免坏人见色起意……”那少女问道:“什么见色起意?”火堆旁围坐的众人中倒有一半笑了起来。 那美貌少妇愠道:“二妹,你不懂便别瞎说,大姑娘家,这不教人笑话吗?”那少女咕哝道:“我不懂才问啊,懂了还问什么?” 那中年妇人微笑道:“这些难听话,姑娘不懂才好。嗯,我姑母和表妹足足寻了四年,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淮北寻到了姑丈,原来他是在一个蒙古千户手下为奴。那千户凶恶得紧,我姑母见到我姑丈之时,他刚给千户打折了一条左腿。我姑母自然万分心痛,求那千户释放归家。那千户那肯答应,说道这奴才是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除非有五百两银子来赎,否则宁可打死,也不能放。我姑母连五两银子也拿不出,那里有五百两银子?左思右想,只得做起那不要脸的勾当,将自己和女儿都卖入了勾栏……” 那少女又不懂了,但适才一句问话惹起了许多人的哄笑,这时不敢再问,听那妇人续道:“这样过了数年,母女俩虽略有积蓄,但要贮足五百两银子,却谈何容易?幸好客人子弟们知道了她母女这番赎夫救父的苦心,给钱时往往多给了些。母女俩挨尽辛苦屈辱,这年大年晚,终于凑足了五百两银子。两人捧到千户府中,当着千户的面,交给了帐房,心想一家人从此可以团聚,欢欢喜喜的过新年了。” 那少女听到这里,也代那母女两人欢喜。却听那妇人说道:“那蒙古千户收了五百两银子,便叫姑丈出来,让他夫妻父女相见。我姑丈一家三口,向那千户磕头辞别。怎知道那千户见了我表妹,忽起歹心,说道:‘好,你们来赎这奴才,那是再好不过,五百两银子兑上来罢!’我姑母大吃一惊,五百两银子早已交给了千户的帐房收下,怎么还兑银子?那千户脸色一变,喝道:‘我是堂堂蒙古的千户老爷,难道还会混赖奴才们的银子?’我姑母又害怕又伤心,当下在厅堂上放声大哭。那千户道:‘也罢,今日大年夜晚,我便开恩让你们夫妻团聚,但怕这奴才一去不归,且把你们的闺女抵押在这里。’我姑母知他不怀好意,怎肯答应?那千户呼喝军健,将我姑丈姑母赶出府门。” “我姑母舍不得女儿,在千户府前呼天抢地的号哭。众百姓明知她受了冤屈,但这淮北之地已不是我大宋所有,蒙古官兵杀个汉人便如践踏蝼蚁,有谁敢出来说句公道话?我姑丈却反而说道:‘千户老爷既然瞧上咱们闺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你哭什么?’原来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染上了一身奴才气。他接着问那五百两银子从何而来。我姑母初时不肯说,但给逼得紧了,终于说了出来。我姑丈大怒,说我姑母败坏名节,不守妇道,竟然自甘堕落,去做这般低三下四之事,当即写了一纸休书,把我姑母休了。”众人齐声叹息,都说她姑母一生遭际当真不幸到了极处。 那中年妇人道:“我姑母千辛万苦的熬了七八年,落得这等下场,实在不想活了,便到树林中解下腰带上了吊。皇天有眼,那位神雕侠正好经过,救了她下来,问明原委,只听得他怒气冲天。当晚便跳进千户府中,见那千户正在逼迫我表妹,我姑丈居然在旁劝我表妹依从,说道她在勾栏里这些年,又不是良家闺女,难道还想起什么贞节牌坊么?神雕侠一拳打死了我姑丈,抓起那千户投入淮河之中,把我表妹救了出来。他说我姑母卖身救夫,可比一般贞女节妇更加令人起敬。他又说生平最恨的便是负心薄幸之人、奴颜事敌之辈,我姑丈两者齐犯,他下手可不能容情了。” 那少女听得悠然神往,随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轻轻说道:“你们许多人都见过神雕侠,我却没福见过。若能见他一面,能听他说几句话,我……我又可比什么都欢喜。” 那少妇大声道:“这人武功自然是高的,但跟爹爹相比,可又差得远啦。你小娃儿不知世事,让人家加油添酱的一说,便道这人如何如何了不起。其实这人你也见过的,他还抱过你呢。”那少女红晕双颊,啐道:“你做姊姊的,说话也这般颠三倒四,有谁信你的?”那少妇道:“你不信也由得你,这个人姓杨名过,小时候在咱们桃花岛住过的。他那条手臂,便是……便是……嗯,你生下来没到一天,他就抱过你了。” 这美貌少妇便是郭芙,那少女是她妹妹郭襄,那少年则是郭襄的孪生兄弟郭破虏。匆匆十余年,郭芙早已与耶律齐成婚,郭襄和郭破虏也都长大了。姊弟三人奉父母之命,前赴晋阳邀请全真教耆宿长春子丘处机至襄阳主持英雄大会。这一日三姊弟从晋阳南归,却遭冰雪阻于风陵渡口,听了众人一番夜话。 郭襄满脸喜色,低声自言自语:“我生下来没到一天,他便抱过我了。”转头对郭芙道:“姊姊,那神雕侠小时候真在咱们桃花岛住过么?怎地我没听爹妈说起过?”郭芙道:“你知道什么?爹妈没跟你说过的事多着呢。” 原来杨过断臂、小龙女中毒,全因郭芙行事莽撞而起。每当提及此事,郭靖便要大怒,女儿虽已出嫁,他仍要厉声呵责,不给女儿女婿留何情面,因此郭家大小对此事绝口不提,郭襄和郭破虏始终没听人说起过杨过之事。 郭襄道:“这么说来,他跟咱们家挺有交情啊,怎地一直没来往?嗯,九月十五襄阳城英雄大会,他定是要来与会的了。”郭芙道:“这人行事怪僻,性格儿又高傲得紧,他多半不会来。”郭襄道:“姊姊,咱们怎生想法儿送个请帖给他才好。”转头向宋五道:“宋五叔,你能想法子带个信给神雕侠么?”宋五摇头道:“神雕侠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他有事用得着兄弟们,便有话吩咐下来。我们要去找他,却一辈子也未必找得着。” 郭襄好生失望,她听各人说及杨过如何救王惟忠子裔、诛陈大方、审丁大全、赎宋五、杀人父而救人母的种种豪侠义举,不由得悠然神往,听姊姊说自己幼时曾得他抱过,更加心中火热,恨不得能见他一面才好,待听说他多半不会来参与英雄大会,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英雄会上的人物不见得都是英雄,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又未必肯去。”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屋角中一人翻身站起,便是一直蜷缩成团、呼呼大睡那人。众人耳边厢但听得轰轰声响,原来是那人开口说话:“姑娘要见神雕侠却也不难,今晚我领你去见他就是。”众人听了那说话之声先已失惊,再看他形貌时,更大为诧异。但见他身长刚及四尺,躯体也甚瘦削,但大头、长臂、大手掌、大脚板,却又比平常人长大了许多,这副手脚和脑袋,便安在寻常人身上也已极不相称,他身子矮小,更显诡奇。 郭襄大喜,说道:“好啊,这位大叔,真正多谢了,我永远记着你的好心!只是我跟神雕侠素不相识,贸然求见,未免冒昧,又不知他见是不见。”那矮子轰然道:“你今日如不见他,只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了。”郭襄道:“只盼凭着前辈的金面,或许他肯见我。”说时眉开眼笑,显得十分热切。 第865章 神雕侠侣(170) 郭芙站起身来,向那矮子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那矮子冷笑道:“天下似我这等丑陋之人,岂有第二人?你既不识,回去一问你爹爹妈妈便知。你父母为国为民,我素来十分敬仰,这个小妹妹爽快豪迈,又请我喝酒吃肉,我挺愿帮她个小忙。” 就在此时,远处缓缓传来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低声叫道:“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头鬼,大头鬼,此刻不至,更待何时?”这话声若断若续,有气无力,充满着森森鬼气,但一字一句,人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那大头矮子一怔,一声大喝,突然砰的一声响,火光一暗,那矮子已不知去向。众人齐吃一惊,见大门已然撞穿,原来那矮子竟破门跃出。撞破门板不奇,奇在一撞即穿,门板上给他撞破一个与他身形相似的大洞,此人跟着一撞之势从洞中跃出。 郭破虏道:“大姊,这矮子这等厉害!”郭芙跟着父母,武林中人物见过不少,但这矮子却从未听父母说过,一时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郭襄却道:“爹爹的授艺恩师江南七怪爷爷之中,便有一位矮个子的马王神韩爷爷。小弟,你乱叫人家矮子,爹爹知道了可要不依呢。你该称他一声前辈才是。”郭靖对江南七怪的恩德一生念念不忘,推恩移爱,对任何盲人、矮子、胖子均礼敬有加,平素便如此教训子女。郭破虏尚未回答,忽听得呼的一声响,那大头矮子又已站在身前,北风夹雪,从破门中直吹进来,火堆中火星乱爆。郭芙怕那矮子出手伤了弟妹,抢上一步,挡在郭襄与郭破虏的身前。 那矮子大头一摆,从郭芙腰旁探头过去,对郭襄说道:“小姑娘,你要见神雕侠,便同我去。”郭襄道:“好!大姊、小弟,咱们一块去罢。”郭芙道:“神雕侠有什么好见?你也别去。咱们和这位尊驾又素不相识。”郭襄道:“这位前辈大叔是好人!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在这儿等我罢。”宋五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姑娘,千万去不得。这人是……是西山一窟鬼中的……中的人物,你去了……去了凶多吉少。”那矮子咧嘴狞笑,说道:“你知道西山一窟鬼?小姑娘说我是好人,你却说我们不是好人?”左掌突然劈出,打在宋五肩头。砰的一声,宋五向后飞出,撞在墙上,登时晕去。 郭芙大声道:“尊驾请便罢!我妹妹年幼无知,岂能随着你黑夜里到处乱闯?”转头向妹子厉声喝道:“别胡闹。不能去!” 就在此时,那游丝般的声音又送了过来:“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头鬼,大头鬼,阴魂不至,令人久候!”这声音一时似乎远隔数里,一时却又近在咫尺,忽前忽后,忽东忽西,只听得人人毛骨悚然。 郭襄心意已决:“今晚纵然撞到妖魔鬼怪,我也要见那神雕侠一见。”说道:“前辈大叔,请你带我去!”说着双足一点,从那矮子撞破的大门中穿了出去。郭芙急叫:“你干什么?”伸手没抓到妹子手臂,忙飞身跃起,要从大门中追出。 那知她身子将要穿门而出,门洞倏忽不见,郭芙忙在半空中身子一沉,硬将这一冲之势阻住,双脚落地,脚尖离门已不到一尺,待得看清,险些失声惊呼。原来那矮子的身躯正挡在门口,他身子刚好填没了门上他先前撞破的大洞,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自己胸口,教她如何不惊?急忙后跃,一阵寒风裹着雪花吹到身上,大头矮子已然隐没。郭芙大叫:“二妹,回来!”跃出门去,只听得远处轰轰大笑,那里有郭襄的影子? 那矮子将郭芙吓退,转身跃入雪地,说道:“好,小姑娘有胆子。”抓住郭襄手腕,向前纵跃。他所使的不同于寻常轻身功夫,却如一只大青蛙般,一跃跟着一跃的向前,身子虽矮,每一下纵跃都出去了老远。 郭襄左腕给他拉着,有如箍在一只铁圈之中,彻骨生疼,心中怦怦乱跳,不知这矮子要拉自己到什么地方,但信得过他是好人,倒也并不害怕。她自幼得郭靖和黄蓉亲传,武功已颇有些根柢,但初时纵跃还可跟得上,到得后来,全仗他一拉一提,方得和他同起同落。 这般跃出里许,山后突然有人说道:“大头鬼,怎地来得这般迟?哈哈,还带着个好美貌的女娃儿!”那矮子道:“她是郭靖、黄蓉的女儿,想见见神雕侠,我便带了她来。”那人一楞,道:“郭靖、黄蓉的女儿?来头好大!”山后另一人阴声阴气的道:“快三更天啦,赶紧上路!”只听得蹄声杂沓,山背后转出数十匹马来。 这时大雪兀自密密飘下,地下白雪反光之中,郭襄见数十匹马上高高矮矮的一共骑着九人,倒有大半数的马匹鞍上无人。郭襄瞧那九人时,其中两个是女子,一个老态龙钟,是个老妇,另一个身穿大红衣裙,全身如火一般红,在雪地中显得甚是刺眼。其余七人的面目瞧不清楚。那矮子过去牵过两匹马来,将一匹马的缰绳交给了郭襄,自己骑上了一匹,喝道:“走罢!”一声唿哨,数十匹马忽喇喇的便向西北方奔驰而去。 郭襄寻思:“听先前那人呼叫,说什么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眼前正是十个人,想来这群人便是西山一窟鬼了。宋五叔只说一句我跟他去凶多吉少,那人一掌便将宋五叔击得昏晕,瞧来的确凶横得紧。但他说带我去见神雕侠,总不会骗我。他们既和神雕侠相识,必定不是歹人。” 转眼之间,已驰出十余里,当先一人“得儿”一声叫,数十匹马一齐停住。当先那人纵马驰上个小丘,回过马来。郭襄一见他的形貌,又吃惊,又好笑,原来这人也是个矮子,坐在马背上的上身也不过两尺,胡子却有三尺来长,垂过马腹,满脸皱纹,双眉紧锁,生相愁苦不堪。只听他说道:“此去倒马坪已不到三十里地,江湖上都说那神雕侠武功了得,咱们先行计议一下,可不能折了西山一窟鬼的锐气。”那老妇道:“便请大哥下令。”那长胡子道:“咱们跟他车轮大战呢,还是一拥而上?”郭襄吃了一惊:“听他口气,他们是要和神雕侠为敌。” 那老妇道:“神雕侠的本领到底怎样?七弟,你且说说明白。”一个身如铁塔的大汉说道:“我虽见过他,可也没怎么跟他动手,我瞧……我瞧……他很有点儿邪门。” 那红衣红裙的少妇说道:“七哥,你到底为何跟神雕侠结仇,这会儿该当说个清楚了。待会儿动起手来大家也好心中有数。你老是吞吞吐吐的,说半句,瞒三句。”那大汉怒道:“西山一窟鬼同生同死,这人既找上门来,咱们还有退缩的吗?”一个身形高瘦的人阴声阴气的道:“谁说退缩了?便九妹不问,我也要问。咱们又没得罪他,他为什么说要将西山一窟鬼赶出山西?”那大汉怒道:“大家瞧瞧,他割了我一对耳朵。这口气不出,还说什么好兄弟、好姊妹?”说着除下头顶的毡帽,淡淡雪光之下,果见他脑袋两侧光秃秃的少了双耳。西山一窟鬼其余九人一齐大怒,有的连声咒骂,有的咆哮如雷,都说要和神雕侠决一死战。 红衣少妇道:“七哥,他又为什么割你耳朵?你犯着什么了?你又在调戏良家妇女了,是不是?”一个满脸笑容的人怒道:“七哥就算调戏良家妇女,也用不着旁人来硬出头。”这人生相甚是奇特,虽在发怒,脸上笑容丝毫不减。郭襄凝目看去,原来他嘴角上翘,双眼眯拢,多半便是伤心哭泣之时,在旁人看来也如笑逐颜开。 那大汉道:“不是,不是!这一日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大家动起刀子来。偏生这个什么神雕侠经过见到了,这人生来多管闲事,竟出言相劝,我第三个小妾不争气,居然向他笑了一笑……”那红衣少妇道:“哈,我知道啦,七哥便喝起醋来,不许她笑。”那大汉道:“什么喝醋?我是不许旁人来管我的家事。我一拳便将我小妾打落了三个门牙,叫那断了胳臂的杂种快滚。” 郭襄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他好意相劝,叫大家自己人别动刀子,免得杀伤人命,你何以出言无礼?那便是你的不是了。”众人一齐转头望着她,想不到这小小姑娘竟敢如此大胆。 那大汉果然怒气勃发,喝道:“连你这小东西也敢管起老子来!五哥,这娃儿是你的人么?”那大头矮子道:“这小姑娘为人挺好,请我喝酒吃肉,她要见神雕侠,我便带她去瞧瞧,别的我什么都不管。”那大汉道:“好,那我教训教训她。”马鞭扬起,啪的一响,便往郭襄头上击落。 郭襄举起马鞭一格,双鞭相交,两条马鞭卷在一起。那大汉回臂里夺,郭襄只觉一股大力拉扯过去,再也把握不住,只得放手,手掌心已擦得甚是疼痛。那大汉夺过马鞭,又要挥鞭击落,那长须老翁喝道:“七弟,时候不早了,快说完了赶路,怎地跟小孩子家一般见识?”那大汉的马鞭举在半空,便不击下来。 那长须老翁冷笑道:“西山一窟鬼天不怕地不怕,郭靖和黄蓉的名头再响,也吓不到咱们。小女娃娃,你再多说多话,马上便将你宰了。”他侧过头来,说道:“七弟,大丈夫跌得倒爬得起,我长须鬼的长胡子,当年就曾给敌人剪断过一大截。你的双耳到底是怎地给割了的?” 那大汉道:“我叫神雕侠快滚,他倒笑了笑,转身便走。都是我那第三个小妾不好,她又哭叫起来,说她是给我霸占强娶的,当时心中便不甘愿,现下又给大妇欺侮;还说我娶了她之后,又娶第四个小妾,好没良心。那神雕侠回过头来,脸上神气古怪之极,问我:‘这女人说话可真?’我道:‘真便怎样?假便怎样?老子外号叫作煞神鬼,向来杀人不眨眼,你可知道么?’他沉着声音道:‘你倘若喜欢她,为何娶了她又娶别个?要是不喜欢她,当初又何必娶她?’我哈哈大笑,说道:‘我起初喜欢,后来厌了就不喜欢。男子汉三妻四妾,有什么希奇?老子还想再娶四个呢。’他道:‘如你这般无情无义之徒世上多生几个,岂不教天下女子心寒?’突然间欺近身来,拔出我腰间匕首,便将我两只耳朵都割了,跟着将匕首对准我胸口,喝道:‘挖出你的心肝瞧瞧,到底是什么颜色!’” 郭襄只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便要喝采,但见西山一窟鬼个个脸色阴沉、貌相凶恶,终于把唇边的一个“好”字缩了回去。 那大汉续道:“那时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一齐跪下求情,第三、第四小妾还大声哭了起来,他妈的还说宁可杀了她们,不可杀我,要是我死了,她们要自杀殉夫,他奶奶的,肉麻得不得了。嘿,真是丢脸,真是丢脸!我大怒喝骂:‘快快下手!你杀了我,西山一窟鬼自会缠你个阴魂不散!’他皱起眉头,向我五个女人道:‘这般无情无义之辈,你们还为他求情?’我五个女人只是磕头。他问我第三小妾道:‘你说是给他霸占的,心里挺不愿意。我给你杀了岂不很好?’我那小妾道:‘当时不愿意,后来就愿意了。你千万杀他不得。’我怒道:‘你杀好了,杀了我一个,我们还有九个。’他道:‘好!今日且不杀你。西山一窟鬼那便怎样?月尽之夜,我在倒马坪相候,你去把一窟鬼尽数邀来见我。倘若不敢,西山一窟鬼都给我滚出山西,永远不许回来。’” 众人听他说完,都半晌不语。隔了一阵,那老妇道:“他使什么兵刃?武功是那一派的家数?”那大汉道:“他只一条左臂,空手不使兵刃。武功嘛……我倒瞧不出来。”那老妇道:“大哥,这人一出手便制住了七弟,想来手脚十分灵便,武功也有点邪门。咱们倚多为胜,你带头,我和五弟从旁相助,以三对一,一上去便宰了他,不容他施展功夫。”那长须老翁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来,说道:“这神雕侠名头甚大,十余年来栽在他手下的人着实不少,料来必有惊人艺业。今晚这一战委实非同小可。我和二妹正面迎击,三弟四弟近身搏击,攻他下盘,五弟六弟从后突击,七弟八弟以长兵器在外侧游斗,扰乱他心神,九妹发射暗器,十弟施放毒雾。西山一窟鬼结拜以来,从没十人齐上动手,今晚是第一次,倘若再宰他不了,教咱们个个自假鬼变成为真鬼!” 那大头矮子道:“大哥,咱们十人打他一人,胜之不武,倘若传扬了出去,也教江湖上好汉笑话。”那老妇道:“咱们把神雕侠宰了,除了这小娃儿,今晚之事还有谁人知道?”一言甫毕,手臂微扬。那大头矮子左袖急挥,挡在郭襄身前,跟着从衣袖上拈起一枚细针,说道:“二姊,是我带了她来的,不能伤她性命。”回头对郭襄道:“小姑娘,你如要去见神雕侠,今晚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说起,否则你快快回去罢。” 郭襄又惊惧,又愤怒,心想:“这老太婆出手好生阴毒,若非矮叔叔相救,我已给她这枚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细针射死了。”说道:“我不说就是。”跟着又补上一句:“你们有十兄弟,难道他就没帮手么?” 那大头矮子哈哈大笑,说道:“神雕侠出没江湖十余年,倒没听说他有什么帮手。他便是有一头不会说话的大鸟相伴。”说着一提马缰,大声喝道:“走罢!”众人奔出一阵,那矮子对郭襄道:“待会动手之时,你莫离开我身边。”郭襄点点头,她知西山一窟鬼中颇多心狠手辣之辈,这大头矮子有心照顾,以防同伙中有人对她突下毒手,但他嗓门极粗,虽低声说话,其余九人却没一个不听见。 郭襄骑在马上随着众人奔驰,眼见这一窟鬼个个身怀绝技,神雕侠武功再强,如何能以一敌十?心想:“倘若爹爹妈妈在这儿就好了,他们决不能袖手旁观。” 第866章 神雕侠侣(171) 正行之间,前面黑沉沉的一座大树林中忽然传出几声虎吼,几匹马惊嘶起来,有的站定不动,有的转头想逃。那瘦长汉子马鞭连挥,当先冲进树林。那老妇骂道:“不中用的畜生,还怕小野猫子吃了你们么?”马群为各人一阵驱赶,都奔入树林。众人驰出数十丈,忽听得前面一人厉声喝道:“什么人胆大妄为,深夜中擅闯万兽山庄?” 西山一窟鬼一齐勒马,只见当路站着一人,身旁各蹲着一头猛虎。马群听到双虎呜呜发威之声,又惊扰起来。长须老翁在马上一拱手,说道:“西山一窟鬼道经贵地,没登门拜访,乞恕无礼。”对面那人哦了一声,道:“是西山一窟鬼么?阁下是长须鬼樊爷了?”长须老翁道:“不敢当,正是。我们有事赶赴倒马坪,回头再行上门谢罪。”他知万兽山庄的人物很不好惹,此刻又正要全力对付神雕侠,不愿旁生枝节,因此说话颇为谦抑。 对面那人道:“各位少候。”提高声音叫道:“大哥,是西山一窟鬼去倒马坪,说回头上门谢罪。”群鬼一听,都怫然不悦,心想:“我们说回头上门谢罪,只一句客气话。难道西山一窟鬼还真能对人低头了?”西山十鬼个个都有惊人艺业,各人在结义相聚之前便都已闯下不小万儿,待得十人聚义,更声势大盛,近年来在晋陕一带横冲直撞,武林中人人都对他们忌惮三分。若不是今晚与神雕侠有约在先,单凭对面那人这一句话,便要出手打个落花流水了。 却听得树林深处有人大剌剌地道:“谢罪是不敢当,请他们绕过林子走路罢。” 这话其实还算客气,但群鬼一听,登时大怒。那高瘦如竹竿之人冷笑道:“西山一窟鬼走路向来不会绕弯儿!”一提马缰,向站在路中那人迎面冲去。 那人左手一扬,身旁双虎立即扑上,瘦子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那瘦子骑术甚精,身附鞍上,唰的一响,双手已各持一柄短枪,向两头猛虎刺去。左边的猛虎向旁跃开,右边的猛虎却一掌抓破了他坐骑的肚子,那猛虎跟着一声狂吼,也已中枪受伤。那瘦子纵身下地,喝道:“亮兵刃罢!”左枪高,右枪低,摆个“双龙伏渊势”,却不向前递出。 对面那人冷冷的道:“你伤我家的守夜猫,便要绕道而过,也由不得你了。无常鬼,手中双枪留下了罢!”无常鬼听他知道自己的外号,说道:“尊驾是谁?万兽山庄向在西凉,怎地移到了晋南?你要留我手中双枪,那也容易得紧。”那人道:“万兽山庄要搬家,可不用禀报西山一窟鬼罢?西凉住得厌了,便到晋南来玩玩。我大哥叫你们绕过林子,已算万分客气了。我三哥有病在身,不喜欢外人来骚扰,知不知道?”说着突然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了无常鬼右手枪近枪尖处的杆子。无常鬼万没料到他出手如此迅捷,左枪疾刺,右手同时运力里夺。那人右手一探,又已抓住了无常鬼的左手枪。两人力道均大,谁也没能夺得对方兵刃脱手,啪啪两响,却将两条枪杆崩断了。 这一来,西山一窟鬼群情耸动,那外号叫作“长须鬼”的老翁说道:“尊驾是八手仙猿史爷了?青甲狮王身子不适么?此刻我们有事在身,明日此时,再在此处相会。” 万兽山庄主人是兄弟五人,大哥白额山君史伯威、二哥管见子史仲猛、三哥青甲狮王史叔刚、四哥大力神史季强、最小一个便是眼前这八手仙猿史少捷。五兄弟的祖先世代相传以驯兽为生,这五人不但驯兽的本事出神入化,而且从猛兽纵跃扑击的行动之中悟得了武功法门。史氏兄弟自幼和猛兽为伍,竟以兽为师,各自练就了一身本领。史叔刚于二十余岁之时入山捕兽,得遇奇人,又学会了极精深的内功。他回家后转授兄弟。五人野兽越养越多,武功也越来越强。万兽山庄的名头渐渐播于江湖,武林中人给他五兄弟取了个总外号,叫作“虎豹狮象猿”。五人中又以青甲狮王史叔刚超逸绝伦。这时长须鬼听说史叔刚有病,心中先自宽了,暗想史氏兄弟纵然厉害,我西山一窟鬼也不畏惧,何况去了“虎豹狮象猿”中的狮王,更加不足道哉,便邀约明晚决斗。 史少捷道:“好,明晚子时,我兄弟在林外相候大驾。”说着双手一拱,噗噗两响,两个折断的枪尖射入长须鬼身旁的树干之中。长须鬼一怔:“他为何定然不让我们穿林而过?史氏兄弟在这林中有何勾当?”拱手说道:“西山十鬼告辞!”双腿一夹,拍马向前。史少捷大声道:“且慢!我大哥请各位绕道过林,难道各位没生耳朵么?” 长须鬼一勒马缰,待要答话,只听得树林东北角和西北角同时有人哈哈大笑,跟着浓烟冒起。一人叫道:“你们在树林中捣什么鬼?可瞒不了一窟鬼。”另一人叫道:“这叫做捣鬼遇上鬼祖宗了。”原来群鬼中排行第八的丧门鬼和第十的笑脸鬼乘史少捷和长须鬼说话之际,绕到他身后放火。 火头刚窜起,便听得丧门鬼和笑脸鬼失声惊叫,狂奔而回,气急败坏,神情惶惧已极。长须鬼喝问:“什么?”丧门鬼叫道:“老虎,老虎!一百头,两百头……” 史少捷见林中火起,满脸惊怒,纵身叫道:“大哥,二哥,正事要紧,让这些鬼走罢!那里找他们不到?” 突然之间,众人眼前一花,一只小狗般的野兽从密林中钻了出来,瞬眼之间便奔到了林外。这野兽身子不大,四条腿极长,周身雪白,尾巴却是漆黑,猫不像猫,狗不像狗。史少捷大叫:“九尾灵狐出来啦!”飞身追出。他这一声叫喊之中,充满了惶急惊恐。 猛听得树林后一声高呼,似虎啸而非虎啸,似狮吼而非狮吼,更如是一人纵声大叫,郭襄一听得这呼号,背上隐隐感到一阵寒意。这一声响过,四下里百兽齐吼,狮子、老虎、豹子,豺狼、大象、猿猴、猩猩……一时也分辨不清,跟着蹄声杂沓,千万头野兽从林中奔将出来。只听得一人叫道:“大哥往东北,二哥往西北,四弟赶向西南……”语声正和适才啸声相似。 郭襄但见几个黑影闪了几闪,已出了密林。她明知危险,但好奇心起,忙也纵马追出树林。那大头鬼叫道:“郭姑娘,不可乱走!”纵马追出。郭襄一出树林,眼前登时出现一片奇景,只见五个人各率一群野兽,在白雪铺盖的平原上分向五方急奔。这些野兽显是训练有素,互相并不撕打抓咬,成群结队,或东或西,奔跑得毫不杂乱。郭襄又害怕,又觉好玩,见五队野兽渐渐接近,围成一个大圆圈。 斗然间白影闪动,那条小狗似的野兽从兽群中钻出,在郭襄面前疾掠而过。身法之快,当真有如电闪。郭襄一惊,俯身伸手去捉,那小兽早已奔在她身前数丈之外。它一站定,忽地回头瞪视郭襄,圆圆的眼珠如火般红,骨溜溜地转个不停,黑夜之中,宛如两点火星。 只听得史氏兄弟叫道:“九尾灵狐,九尾灵狐,在那边,在那边!”跟着群兽便如山崩地裂般冲将过来。 郭襄催马向旁闪避,但坐骑见到这许多猛兽,只吓得全身酥软,前腿忽弯,跪倒在地。郭襄大惊:“群兽向我奔来,可要将我踏成肉泥了!”当即跃马离鞍,斜刺里奔出,鼻管中只闻到阵阵腥风,兽群便如一条大河般从她身边流过,不多时便已远去。 这时西山一窟鬼也都已驰马出林。长须鬼道:“史家兄弟武功再强,咱们也不害怕,只这许多畜生却不易打发。今晚且不撩拨,留下力气去对付神雕侠,大伙儿走罢!”那老妇道:“好,今晚杀神雕侠,明日再来烧狮子、烤老虎!”说着一提马缰,便欲绕林而行。 猛听得狮吼虎啸之声大作,群兽分道归来。这一次的吼声并不猛恶,奔跑也不迅捷。长须鬼陡然变色,叫道:“不好,大伙儿快走!”但四面八方都有野兽吼叫声,各人显已陷入兽群包围。长须鬼一声唿哨,十人一齐下马,分站五个方位,各抽兵刃,默不作声的待敌。 大头鬼低声道:“小姑娘,你快回去罢,犯不着在这儿涉险。”郭襄道:“神雕侠呢?你答允带我去见他的。”大头鬼皱眉道:“这许多恶兽你没见到吗?”郭襄道:“你跟野兽的主人说道理啊,便说你们跟神雕侠有约,没功夫多耽搁。”大头鬼皱眉道:“哼,西山一窟鬼向来不跟人说道理。”说话之间,史氏兄弟已率领野兽回来。 五人都身穿兽皮短袍,离开西山一窟鬼约四五丈站定,仍由五弟史少捷发话:“万兽山庄跟西山一窟鬼向来没梁子,各位何以林中纵火,赶走了九尾灵狐?”郭襄听他说话语音中恨恶愤怒之意极深,心想:“那头小兽固然生得可爱,却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它明明只有一条尾巴,怎地又叫作九尾灵狐?” 那红衣女子说道:“今日之事,起因在于你们。万兽山庄素来在甘凉一带开山立业,突然来到我们山西,黑夜之中,又不许人行经官路大道。似这等横法,还来责怪别人么?” 白额山君史伯威喝道:“事已如此,还多说什么?西山一窟鬼一个也不能活着。”大声怒吼,赤手空拳的便向长须鬼扑来,双掌握成虎爪之势,人未到,风先至,便真猛虎也没这般威风。 长须鬼一个滑步,向左侧退开丈许,呼的一声,一件长兵刃向史伯威横扫过去。史伯威虎爪伸出,将长兵刃顶端抓入手中,原来是根鸡蛋粗细的钢杖。他手掌尚未握紧,猛觉手臂一热,急忙撒手,左掌运功格开钢杖,若非见机得快,胸口已为杖端点中,心中一惊:“西山一窟鬼近年来声名极响,果非等闲之辈。”不敢托大,呛啷啷兵刃出手,是一对虎头双钩。这对钩右手钩重十八斤,左手钩重十七斤,颇为沉猛,双钩化作两道黄光,和长须鬼的钢杖恶斗起来。 这时管见子史仲猛手持烂银点钢管,以一敌二,和催命鬼的地堂刀、丧门鬼的链子枪相斗。大力神史季强和老妇人吊死鬼手中的一根长索相拚,他力气虽巨,但吊死鬼的长索软绵绵地无着力之处,他吼叫连连,空有一身神力,却无法施展。八手仙猿史少捷的对手是使八角铜锤的大头鬼。史少捷判官双笔招数精奇,大头鬼招架不住,红衣红裙的红俏鬼提刀上前相助。 雪地之中,十个人分成四团厮杀,大雪纷纷而下,一时难分胜败。 西山一窟鬼中尚有四人未曾出手,对方却只青甲狮王一人空手掠阵,他靠在一头雄狮身上,病奄奄的有气无力。这一仗一窟鬼以众敌寡,占了胜势,但人人都看到史氏兄弟只须纵声一呼,群兽咆哮而上,一窟鬼不免立时从上风转为下风。 郭襄见群兽环伺,心中害怕,又记挂着要见神雕侠,叫道:“大头鬼叔叔,别打了,你们人多,便胜了也不光采。是你们得罪了人家,还是赔个不是罢!”但众人那来睬她? 十人激斗良久。长须鬼和史伯威始终旗鼓相当。老婆婆吊死鬼的长索招数变化多端,化成一个个大圈小圈,史季强稍不留神,险些给她绳圈套上了项颈,幸好他力大招猛,吊死鬼也有顾忌。大头鬼和红俏鬼一刚一柔,相辅相成,但史少捷出招奇快,常言道一快打三慢,三人团团而斗,史少捷浑没落了下风。大头鬼雷震般的声音轰轰而吼,红俏鬼却阴声阴气的说笑,意图分散敌人心神。史少捷充耳不闻,凝神接战。 这一边催命鬼和丧门鬼却已抵敌不住史仲猛的银管。他那银管较齐眉棍略短而中空,招数古怪,三人斗到分际,丧门鬼挺枪刺出,史仲猛对准了他枪尖也挺管刺去,那银管直通过去,竟将一根枪杆套入了管子。丧门鬼大骇,可又不肯撒手放脱兵刃。在旁观的讨债鬼跃上相助,挥铁牌砸出,打向史仲猛的银管。史仲猛抽管而退,丧门鬼这才收回链子枪。讨债鬼的兵刃模样似是块铁牌,其实是一本精钢铸成的帐簿,共有五张,每一张可以翻动,薄张之边锋锐比于刀剑,乃一件奇门利器。 西山十鬼每人本来各有姓名,但自“西山一窟鬼”的名号在江湖上大响以来,十人索性舍却真姓名,各以一鬼为号。十人的长相行事原本皆有奇特处,十兄弟相互说道:“江湖上的好汉叫咱们为鬼,咱们便居之不疑,且看是人厉害呢,还是鬼猛恶?”那讨债鬼本使镔铁牌,只因他再细微的怨仇也必报复,从不放过一个小小得罪他之人,武林中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讨债鬼”,他听了甚为欣然,索性将兵刃铸成帐簿之形,在每张铁片上用尖刀划了仇人姓名,直至报仇雪怨之后,帐簿上才一笔勾销。 烂银点钢管已是件奇形兵刃,铁帐簿的形状更加奇特,五张铁片相互撞击,当当作响。催命、丧门、讨债三鬼合斗史仲猛,情势才渐见有利。 郭襄站在一旁,见一窟鬼和史家兄弟剧斗不休,心想神雕侠的约会早已过时,只怕他等得不耐烦,自行走了,她越想越焦急,却又无力阻止各人厮拚。 千百头猛兽蹲伏在地,围成一个密密圈子。西山一窟鬼放眼只见黑暗中到处闪烁着一点点绿油油的眼睛,均知纵然将史家五兄弟尽数打死,要冲出兽圈也艰难之极。那老妇吊死鬼只想用绳索缠住大力神史季强,但教擒住了他,便能逼令史氏兄弟召回群兽让道。但史季强的膂力武功本在吊死鬼之上,只因她兵刃奇特,占了便宜,才勉强拚成平手,想要擒他当真谈何容易?笑脸鬼叫道:“二姊,我来助你。”从腰间抽出兵刃,向史季强扑去。 史季强正斗得焦躁,见笑脸鬼扑上,正合心意,叫一声:“来得好!”青铜杵猛向他头顶盖下。笑脸鬼侧过身子,横过双鞭一挡,噗的一声,双鞭登时折断。笑脸鬼大骇,一个打滚,翻了出去。砰的一响,青铜杵击在地下。笑脸鬼伸手入怀,抓了一把毒粉,不待站起,已扬手向史季强撒去。史季强斗见眼前出现一股淡红色薄雾,头脑即晕,脚步摇晃,立时摔倒。吊死鬼长绳卷处,已套住了他双腿。 第867章 神雕侠侣(172) 史伯威、史仲猛、史少捷三人见大力神失手,都感惊怒,苦于为群鬼缠住,无法分身来救。郭襄叫道:“你们干什么?诡计伤人,算什么好汉?”她对交斗双方谁也不帮,但见笑脸鬼这一招太不光明,忍不住出声指斥。便在此时,忽听得身旁一声低吼,青甲狮王史叔刚缓缓站起,低沉着嗓子喝道:“放下我四弟!” 史季强昏晕不醒。吊死鬼挥动长索,连他手臂也缚上了,忌惮他力气太大,怕他醒转后崩断绳索,又点了他胁下穴道,叫道:“你驱开畜生让道,我们便放人!”眼见史叔刚双目凹进,满脸蜡黄,走路也摇摇晃晃,显然患病不轻,对他毫不在意。 郭襄见史叔刚缓缓走向群鬼,觉他手足情深,扶病迎敌,实是个硬汉,忙道:“喂,叔叔,你身上有病,小心伤身,别动手。”史叔刚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多谢!”脚下不停,仍一步步走向史季强。笑脸鬼向吊死鬼使个眼色,分从左右抢上,要连这痨病鬼一起擒住。两人扑到史叔刚身边,四手探出,猛听得史叔刚一声低吼,左手在吊死鬼肩头一拍,右手在笑脸鬼背上一托,两人只觉一股巨力突然压在身上,不由得脚步踉跄,险些摔倒,忙提气跃开,幸好史叔刚并未追来。两人相顾骇然,均吓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这痨病鬼竟如此厉害。 史叔刚俯身解开四弟穴道,轻轻一拉,已将吊死鬼的长索拉得断为数截。但史季强中了毒雾,始终不醒。史叔刚皱起眉头,喝道:“取解药来!”笑脸鬼道:“你收回众畜生,我自将解药给你。” 史叔刚哼了一声,摇摇晃晃的向笑脸鬼走去。笑脸鬼不敢和他正面为敌,快步闪开。史叔刚因身上有伤,纵跃不得,仍有气没力的向他走去。站在一旁的三鬼同时拥上,笑脸鬼也回身而斗。史叔刚出掌甚缓,但掌力沉雄,四鬼团团围住了,你刺一枪,我砍一刀,却不敢近身。笑脸鬼怕毒倒自己兄弟,也不敢再放毒粉。 郭襄心想:“这大个子中了诡计,甚是可怜!”从地下抓起一团雪,在史季强额头磨擦,又将一团雪塞在他口里。毒粉药力本不持久,史季强体魄又壮,头上一冷,悠悠醒转,见郭襄兀自以雪团替他擦额,说道:“多谢小姑娘!”翻身站起,伸手背揉了揉眼睛,见四鬼围攻史叔刚,大声叫道:“三哥退开!”伸手便去扭笑脸鬼的头颈。 史伯威急舞双钩和长须鬼的钢杖斗得正紧,见史季强醒转,心下大喜,纵声长啸。蹲伏着的猛兽听得啸声,立时便都站起,作势欲扑。史伯威又一声大喝,群兽齐声怒吼。西山一窟鬼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当此情景也不禁胆战心惊。群兽吼声未绝,已纷纷向西山十鬼扑去。 郭襄“啊”的一声呼叫,吓得脸色惨白。史叔刚伸手推开一头扑向郭襄的猛虎,除下自己头上皮帽,戴在郭襄头上。群兽久经训练,见她戴上皮帽,便不向她扑咬,转头攻击十鬼。猛虎、豺狼、豹子、狮子、人猿……诸般猛兽对十鬼或抓或咬。西山十鬼奋力杀毙了七八头恶兽,但一来史氏兄弟从旁牵制,二来猛兽实在太多,片刻之间,十鬼人人受伤,衣衫碎裂,鲜血淋漓,眼见便要命丧当地,没一能逃出猛兽爪牙。 郭襄见三头雄狮向大头鬼一人围攻,他手中的八角铜锤已掉在地下,右臂为一头雄狮咬住不放,全仗左手运掌成风,勉强支撑,抵挡着另外两头雄狮。郭襄想起他带自己出来,见他如此狼狈,心中不忍,当下不加思索,除下皮帽,扬手挥出,安在他头上,头大帽小,形相好笑,且摇摇欲坠,戴不安稳。史家兄弟操练群兽之时,头上均戴这种特制的皮帽,畜生无知,那里分得清友敌,见大头鬼戴上了皮帽,便转身走开。这边厢四头花豹却已将郭襄围住。 这时史叔刚正在抢夺长须鬼手中钢杖,免得他伤兽太多,听得郭襄呼救,回头看时,不禁一惊,只因相距甚远,不及过去解救。但说也奇怪,四头豹子竟不向郭襄抓咬,绕着她边嗅边走,挨挨擦擦,情状竟甚亲热。郭襄吓得呆了,见四头花豹似无恶意,一怔之下,想起母亲和姊姊都曾说过,自己幼时吃母豹的乳汁长大,看来这四头花豹嗅到自己身上体气有异,因而引为同类。她又惊又喜,俯身搂住两头豹子头颈,另外两头花豹便伸舌舐她的手背和脸颊。郭襄只觉一阵酸痒,格格的笑了出来。史家兄弟驯兽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奇景,各人对郭襄均有好感,无不又惊又喜。 大头鬼虽因皮帽而暂得免祸,但见兄弟姊妹九人个个难逃困厄,怎肯一人独生?他西山一窟鬼并非正人君子,平时所作所为也以旁门左道者为多,但相互间义气深重,当下抓起皮帽,向红衣红裙的红俏鬼掷去,叫道:“九妹,你快逃命罢。”红俏鬼接住了皮帽,立即掷给长须鬼,叫道:“大哥,你先出去,将来设法给我们报仇便是。”长须鬼却将皮帽抛在笑脸鬼头上,说道:“十弟,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大哥活不到这么久了。”他十人竟谁也不肯要这件救命之物。 笑脸鬼给五条恶狼缠住了,腾不出手来掷帽。豺狼生性贪狠,口中一咬到血,虽见笑脸鬼头上戴了皮帽,却不肯就此舍却美食。笑脸鬼大声咒骂,脸上仍带笑意。 猛听得头顶清啸冷冷,有人朗声说道:“西山一窟鬼不守信约,累我空等半晚,却原来在这里跟野兽胡闹!” 郭襄一听大喜,心道:“神雕侠到了!”抬起头来,只见一株大树横干上坐着一人,身旁蹲着一头硕大无朋却又丑陋不堪的巨雕。这人身穿灰布长袍,右袖束在腰带之中,果是断了一臂,再看那人相貌时,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只见他脸色焦黄,木僵枯槁,那里是个活人?实是一具僵尸。西山一窟鬼中尽有相貌狞恶之人,却决没一人如他这般难看。 郭襄未见他之时,小姑娘的心中将他想像得风流儒雅、英俊潇洒,此时一见,不禁大失所望,心道:“世上竟有这般相貌奇丑之人!”忍不住再向他望了一眼,却见他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英气逼人。那闪电般的眼光扫过她脸时略一停留,似乎微感奇怪。郭襄心口一阵发热,不由自主的晕生双颊,低下头来,隐隐约约的觉得,这神雕侠倒也不怎么丑陋了。 第三十四回 排难解纷 眼前之人,正是杨过。十六年来,他苦候与小龙女重会之约,漫游四方,行侠仗义,多作铲除人间不平之事,因一直和神雕为侣,闯下了个“神雕侠”的名头。他自悔少年风流孽缘太多,累得公孙绿萼为己丧命,程英和陆无双一生伤心,他自知性格风流,见到年轻美貌女子,往往与之言笑不禁,相处亲密,虽无轻薄之念,却引起对方遐想,惹下不少无谓相思,自知不合,常自努力克制,但情缘之来,有时不由自主,因此经常戴着黄药师所制的那张人皮面具,不以原来之英俊面目示人。这晚与西山一窟鬼约斗倒马坪,对方过期不至,便一路寻来。 西山一窟鬼在群兽围攻之下,人人命在呼吸之间,斗然间听到杨过说话,又多了一个强敌,均想:“罢了,罢了,连最后一丝逃生之望,也已断绝。”只听杨过朗声又道:“这几位是万兽山庄的史氏贤昆仲么?各位住手,听我一言。” 史伯威道:“我们正是姓史。阁下是谁?”随即道:“啊,恕我眼拙,阁下想必是神雕侠了?”杨过道:“不敢,正是在下。请快喝住这些虎狼狮豹罢,再迟得片刻,假鬼只怕要变真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与阁下叙话。”杨过皱眉道:“西山一窟鬼和在下有约在先,你叫野兽将他们咬死了,我跟谁说话去?” 史伯威听他言语渐渐无礼,嘿嘿一声冷笑,反而驱群兽加紧上前攻击。杨过喝道:“你既知我是神雕侠,怎地对我的说话不加理睬?”史伯威道:“神雕侠便怎样?你有本事,便自行把我的野兽喝住罢!” 杨过说道:“好!雕兄,咱们下去!”右手袖子一挥,一人一雕,从树干上翩然而下。群兽不待人雕落地,已吼叫着纷纷扑上。神雕双翅展开,左击右拂,拨出一股猛烈无比的劲风,豺狼等身躯较小的恶兽为疾风卷动,站不住脚,踉踉跄跄的跌开。一狮一虎怒吼扑上,神雕横翅扫出,直有千斤巨力,一狮一虎同时给它扫了个筋斗。它左翅跟着拍出,正中一头金钱豹子脑门,那金钱豹软瘫在地,动弹不得。群兽见它如此威猛,便都不敢上前,均远远蹲着,呜呜低吼。 史伯威大怒,纵身向杨过扑去,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胸口。杨过右肩微晃,袖子从上而下,噗的一声,击上他双腕。史伯威但感手腕剧痛,有如刀削,禁不住“啊”的一声呼叫。 史叔刚缓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杨过叫道:“好功夫!”左掌伸出相抵,微微一笑,使上了三成掌力。他十余年来在海涛之中练功,掌力倘若用足了,别说血肉之躯,纵然大树厚墙,也必一掌而摧。史叔刚曾得异人传功,内力亦不同凡俗,身子微晃,竟不后退。杨过道:“小心了!”掌力催动,又加上两成劲道。史叔刚眼前一黑,情知性命不保,忽听杨过说道:“啊,你身上有伤!”身前一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瞬时间消于无影无踪。史叔刚死里逃生,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伯威、仲猛、季强、少捷史家四兄弟见他怔怔的站立不动,只道他已受重伤,急怒之下,一齐扑向杨过。但见他身子微挫,正好一头猛虎从侧面窜上,杨过伸左手抓住猛虎头颈,将这畜生当作了一件活兵刃,挡开史仲猛的银管和史季强的铜杵,让四只虎爪抓向史伯威和史少捷的头脸胸口。杨过十余年前使那玄铁重剑之时,兵刃已重逾八十斤,这头猛虎躯干虽巨,也不过一百数十斤重,他提在手中,浑若无物。猛虎头颈遭抓,惊怒交集,那里还认得出主人,张牙舞爪,向史氏兄弟又抓又咬。伯威、少捷两人平时虽与猛兽为伍,这时却也闹了个手忙脚乱。 郭襄在旁拍手笑道:“神雕侠,好功夫,史家兄弟服了罢?”杨过向她瞧一眼,心道:“这小姑娘是什么路道?她既与花豹为友,却又出言助我?” 史叔刚吐纳两下,气息顺畅,知道未受内伤,神雕侠手下留情,饶了自己性命,心想:“若凭真实功夫,咱五兄弟齐上也不是他对手。”见二哥和四弟兀自挺着兵刃,俟隙向杨过进击,忙叫道:“二哥、四弟,快快住手,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 管见子史仲猛一听,立即撤回递出去的银管。那大力神史季强是个莽撞之徒,心想:“什么叫做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说。”双手执杵,呼的一声,往杨过头顶压击下去,这一招他叫作“巨象开山”,学的是巨象用长鼻击物的姿势。他那铜杵内藏镔铁,铸成象鼻之形,前细后粗,微微弯曲,这一击下来,势道威猛之极。 杨过更不闪避,掷开猛虎,左掌翻处,已抓住了象鼻杵前端,笑道:“咱们较量较量,是谁力大?”史季强运力下压,不管他如何出力,象鼻杵却停在杨过头顶,分毫也压不下去。史叔刚叫道:“四弟不得无礼!”史季强向里硬夺,待要收回铜杵,杵端给杨过抓住了,竟如让生铁铸住了一般。史季强连运三次劲,始终夺不回来。杨过觉到他回夺之力大得异常,心想:“我不显神功,这一身蛮力的莽夫终是不服。”突然左手往上急拗。这一拗之力集于铜杵中部,运劲既巧且猛,按理史季强非脱手不可,那知他仍双手牢牢抓住,那条和象鼻般粗大的铜杵却弯成了曲尺之形。杨过喝道:“好!”转劲向下拗落,铜杵从另一边弯将下来,啪的一声,断成两截。史季强给震得双手虎口都破裂寸许,鲜血长流。这大汉竟有一股狠劲,仍死命抓住杵柄不放。 杨过哈哈一笑,顺手挥出,半截铜杵笔直插下,没入雪地之中,刹时不见了影踪。地下积雪不到一尺,那断杵却有三尺来长,却给他一插灭迹,神功实是惊人。他游目四顾,见史叔刚、史少捷等正在喝止虎豹,但群兽野性发作,又见了人血,不易立时喝止。 杨过向郭襄打个手势,叫她用手指塞住双耳。郭襄不明其意,但依言按耳,只见他纵口长呼,龙吟般的啸声直上天际。郭襄虽已塞住了耳朵,仍震得她心旌摇荡,如痴如醉,脚步站立不稳。幸好她自幼便修习父亲的玄门正宗内功,因此武功虽然尚浅,内功的根基却扎得甚为坚实,远胜于一般武林中好手,听了杨过这么一啸,手指塞耳更紧,总算没摔倒。 啸声悠悠不绝,只听得人人变色,群兽纷纷摔倒,接着西山十鬼、史家兄弟先后跌倒,只十余头大象、史叔刚和郭襄两人勉强直立。那神雕昂首环顾,甚有傲色。杨过心想这病夫内力不浅,我若再催啸声,硬生生将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剧烈内伤,长袖一挥,住口停啸。过了片刻,众人和群兽才慢慢站起。豺狼等小兽竟有为他啸声震晕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群兽吓出来的屎尿。群兽不等史家兄弟呼喝,纷纷夹着尾巴逃入了树林深处,连回头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家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平生那里见过这等威势?呆呆站着,竟不知说什么好。 杨过道:“史家昆仲请恕无礼,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约,迫得阻住双方动手。待在下这回事了结之后,你们再分高下,在下谁也不帮,袖手观斗。”转头向煞神鬼道:“怎么样?你们要一个个的跟我车轮战呢,还是十个儿一齐上?” 煞神鬼给他啸声震荡之下,虽翻身站起,心魂未定,一时答不出话来。长须鬼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道:“神雕大侠,我们的浅薄功夫跟你老人家天差地远,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你动手?我们性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后有何差遣,我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无不遵从。你要叫我们兄弟退出山西,我们立时便走,决不敢有片刻停留。” 第868章 神雕侠侣(173) 杨过见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怀疑,这时听了他说话,问道:“尊驾可是姓樊,大号叫作一翁么?”这长须鬼正是绝情谷中公孙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杨过饶了性命,僻地隐居,数年来重入江湖,仗着一身卓绝武功,成为西山一窟鬼之首。他和杨过相见之时,杨过尚未断臂,这时戴上了人皮面具,自更认他不出,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听从神雕大侠吩咐。” 杨过微微一笑,举手道:“不敢!各位既愿听从在下之言,那也不用退出山西境界。煞神鬼老兄,你放你那四个妾侍回家去罢!”煞神鬼道:“是!”顿了一顿,说道:“四个贱人倘若不肯走,小人用大棍子轰她们出去。” 杨过一怔,想起当日煞神鬼五个妻妾跪地为他求情的神色,倒似对他真有情义,倘若她们情愿跟他,而他为了遵从自己吩咐,反而硬轰四妾出门,只怕反而伤了她们之心,笑道:“那也不用。她们倘若愿走,你不可强留,如果愿意跟你,唉,她们对你有情有义,也算难得。你要好好对待她们。你说还要娶四个妾侍,这话当真?”煞神鬼俯首道:“小人不要脸,家里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闹闹,累得神雕大侠费心,又险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性命,小人自当痛改前非,从此不敢再胡作非为。小人便有胆子,我大哥也决不容许。”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杨过道:“好啦,我的事已经了结,你们双方动手便是。”说着和神雕退在一旁,负手背后,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十鬼再斗。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十鬼擅闯宝庄,落得个个遍体鳞伤,今日暂且别过,但不知宝庄要在山西安业呢?还是回凉州去?我们好上门拜访啊。” 史伯威听他言语之中,意思是要登门寻仇,昂然道:“我们兄弟在凉州恭候大驾。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这深仇大恨岂能罢休?不用各位驾临凉州,我们四兄弟自会上门。”樊一翁一怔,说道:“史三哥本就有病,这事跟我们有何干系,倒要请教。”史伯威怒气上冲,满脸通红,喝道:“我三弟……”史叔刚一声长叹,说道:“大哥,西山一窟鬼也是无心之失,小弟命该如此,不必多结无谓的冤家。” 史伯威强忍怒气,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转头向杨过道:“神雕大侠,我兄弟再练三十年武功,也不是你对手,只好服输,这是输得口服心服。此后也不敢再见你面,你到那里,我们先行退避便是。”杨过笑道:“史大哥言重了。” 史伯威道:“走罢!”走到史叔刚身边,伸手扶住他胳臂,转身便行。 樊一翁听他言语中有许多不解之处,忙道:“史大哥请留步。史三哥说我们是无心之失,除了我们十兄弟擅闯宝庄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处?倘若真是我们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杀头尚且不怕,何惧向贤昆仲磕头赔罪?”史伯威适才见他们在群兽围攻之下互掷皮帽,个个确是不怕死的硬汉,倒也是非分明,凄然道:“你们惊走了九尾灵狐,令我三弟的内伤没法医治,纵然磕一千个头、一万个头,又有何用?” 樊一翁吃了一惊,想起史氏兄弟率领群兽大举追逐那只小狐狸,不该是小题大做,只想不到这只小畜生竟有这等重大干系。煞神鬼道:“这只小狐狸有什么用?嗯,既与史三哥贵体有关,大伙儿合力追捕便是,谅那小小一只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强大声道:“什么何足道哉?你只要捉得住这只九尾灵狐,我史老四给你磕一百个响头,啊哈!便磕一千个头,我也心甘情愿。”说到这里,语音竟有些呜咽。 樊一翁心想:“史家兄弟善于驯兽,当今之世,再没胜得过他们的了。他们既说得如此艰难,旁人还有什么指望?”想到这里,不自禁的向杨过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们说来说去,怎地不求求神雕侠?”管见子史仲猛心中一动,寻思:“这位神雕侠武功深不可测,说不定他有法子。”说道:“小姑娘你知道什么?除非是大罗金仙下凡,否则还有谁能捕得那头九尾灵狐?”杨过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言相激,却不接口。 郭襄道:“这九尾灵狐到底有什么希奇,请史二叔说来听听。”史仲猛叹了口气,道:“前年岁尾,我三弟在凉州打抱不平,和人动手,对方突然使用诡计,我三弟一个不慎,身受重伤……” 郭襄奇道:“这位史三叔武功高得很啊,是谁这等厉害?竟能伤得了他?”史叔刚道:“姑娘谬赞。在下这点点微末本领,实如萤火之光。姑娘这般说,岂不让神雕大侠笑掉了牙齿?”郭襄向杨过一瞥,说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说是旁人啊。” 史仲猛道:“打伤我三弟的,是个蒙古王子,名叫霍都,听说是蒙古第一护国大师金轮国师的弟子。”杨过微微颔首,心道:“原来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 郭襄向杨过道:“神雕侠,请你去把这蒙古王子痛打一顿,为史三叔报了这仇罢!”史仲猛道:“这个却不敢劳动神雕侠的大驾,只须我三弟内伤痊愈,再去寻他,正大光明的打上一架,却也未必再输。只是我兄弟所练的内功另成一派,受了这内伤之后历久不愈,须饮九尾灵狐之血方能治得。” 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齐道:“啊,原来如此。” 史仲猛道:“那九尾灵狐是百兽中极罕见、极灵异之物,我五兄弟足足寻了一年有余,才在晋南发见了灵狐的踪迹。这头灵狐藏身之处也真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余里的一个大泥沼中……”煞神鬼奇道:“大泥沼?是黑龙潭么?”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晋南,自然知道,这黑龙潭方圆数里之内全是污泥,人兽无法容身。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它引到这树林之中。”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不得各位不许我们进入林中。” 史仲猛道:“是啊。想我们姓史的到晋南来是客,便再无礼,也不能霸占晋南之地,此事当真是迫不得已。那九尾灵狐奔跑迅捷无伦,各位适才都亲眼得见。我们率领兽群,在林中围得密不通风,眼见灵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来。野兽受惊乱窜,给灵狐逸了出去。说来惭愧,我们虽尽全力,仍追捕不得。那灵狐这一逃回巢穴,再要诱它出来可就难了。我三弟的内伤日重一日,势难拖延,我兄弟忧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言语中缺了礼数,还请各位担代则个。”说着抱拳唱喏,眼光却望着杨过。 樊一翁道:“此事须让我们西山十鬼告罪才是。但不知贤昆仲先前如何诱那灵狐出来?此时能再重施故法吗?”史仲猛道:“狐性多疑,极难令它上当,这灵狐尤其狡狯无比。我们用了一千多只雄鸡,每隔数丈烤熏一只,将烤鸡的香味送入黑龙潭中,再让它今天吃一只,明天吃一只,一直吃了两个月有余,防备之心渐减,这才慢慢引到这森林之中。这一回它受了大惊吓,便再隔十年,也不会再上当了。” 樊一翁点头道:“确是如此。但如我们直入黑龙潭捕捉,那又如何?”史仲猛道:“这黑龙潭数里内全是十余丈深的污泥,轻功再高,也难立足,不论船只、皮筏、还是木排,都不能驶入。那九尾灵狐身小体轻,脚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能在污泥上面滑过。” 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养的双雕,她姊弟三人常自骑雕凌空为戏,这神雕的躯体比之她家的双雕大逾一倍,只怕两个人也载得起,说道:“神雕侠,只要你肯赐予援手,便有法子。”杨过微笑道:“史家兄弟是降狮伏虎的大行家,他们尚自束手,区区纵愿尽力,又有何用?” 史仲猛听他口气,竟肯出手相助,这是他兄弟生死的关头,再也顾不得旁的,双膝一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着杨过拜了下去,说道:“神雕大侠,舍弟命在旦夕,还望大侠垂怜。”史伯威、史季强、史少捷三人也都跪了下去。 杨过作揖还礼,急忙扶起,连称:“不敢。”闪电般的眼光在郭襄脸上一转,说道:“你说我有法子,倒要听听小妹妹的高见。”郭襄道:“你骑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飞入黑龙潭了?”杨过哈哈大笑,道:“我这位雕兄和寻常飞禽不同,它身子太重,不会飞的。它的铁翅一扫能毙虎豹,便是不能飞翔。”转头向史氏兄弟道:“说不得,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试,倘若不成,诸位莫怪。” 史氏兄弟大喜,心想这位大侠名满天下,向来一诺千金,倘若他亦无法,那是命该如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几拜,道:“如此便请大侠和西山诸位大哥同到敝处休憩,从长计议。”樊一翁道:“这祸端因我兄弟而起,自当听由差遣。”史伯威道:“不敢。大伙儿不打不成相识,各位若不嫌弃,便请交了我兄弟这几个朋友。” 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适才过招动手,均知对方了得,双方本无仇怨,只不过一时言语失和,当下各自客气了几句,相互诚恳结纳。 杨过却道:“兄弟这便上黑龙潭去一趟,不论成与不成,再来宝庄拜候。”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听他没叫旁人同去,素闻他行事独来独往,虽有出力之心,却不敢自荐。杨过向众人一抱拳,转身向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来是要见神雕侠,现下已经见到了。他虽容貌丑陋,但武功惊人,扶危济困,急人之急,果然当得起‘大侠’两字,我此行可算不虚。”但想他不知如何去捕捉九尾灵狐,好奇心油然而生,不知不觉的缓步跟在杨过后面。 大头鬼待要叫她,转念一想:“她一意要见神雕侠,必是有何言语要跟他说。”史氏兄弟不知郭襄来历,更不便多说什么。 郭襄随在杨过之后,相隔数丈,一心要瞧他如何去捉灵狐,只见杨过渐行渐快,神雕和他并肩而行,迈开大步,竟疾如奔马。顷刻之间,郭襄已落在杨过之后十来丈,遥遥望见他大袖飘飘,似在雪地中徐行缓步,但和他相距却越来越远。郭襄展开家传轻功,出力追赶,然不到一盏茶时分,杨过和神雕的背影已缩成两个黑点。 郭襄急起来,叫道:“喂,你等我一等啊!”就这么内息一岔,脚下踉跄,一交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禁哭了出来。 忽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为什么哭?是谁欺侮你了?”郭襄抬头看时,竟是杨过,不知他如何能这般迅速的回来。她既惊且喜,立时又觉不好意思,低下头来,掏手帕拭抹眼泪。那知适才奔得急了,手帕竟然掉了。 杨过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掂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笑道:“你是找这个么?”郭襄一看,正是自己那块角上绣着一朵小花的手帕,突然说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杨过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郭襄道:“你抢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么?”杨过笑道:“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给你拾了起来,怎说是抢?”郭襄笑道:“我跟在你后面,我的手帕便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抢我的。”其实郭襄跟随身后,杨过早就知晓,故意加快脚步,试试她的轻功,觉得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幼,武功却出自名家所授,一发觉她在雪地摔倒,生怕她跌伤,急忙赶回,见她身后数丈之处掉了一块手帕,当即给她拾起。他行动奇速,倏去倏回,虽然在前却能拾到她手帕。 杨过微笑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尊师是谁?为什么跟着我?”郭襄道:“你尊姓大名?你先跟我说,我才跟你说。”杨过这十余年来连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愿对一个陌生姑娘说自己姓名,道:“你这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说,那也罢了。手帕奉还。”说着轻轻一扬,手帕四角展开,平铺空中,稳稳的飞到郭襄身前。郭襄大感有趣,伸手接住,说道:“神雕侠,这是什么功夫?你教给我好不好?” 杨过见她天真烂漫,对自己狰狞可怖之极的面目竟毫无惧意,心想:“我且吓她一吓。”突然厉声道:“你好大胆,为什么不怕我?我要害你了。”说着走上一步,举手作势欲击。郭襄一惊,但随即格的一笑,道:“我才不怕呢。你如真的要害我,还会先说出来么?神雕大侠义薄云天,岂能害我一个小小女子?” 纵是恬退清高之人、山林隐逸之士,听到有人真诚赞扬,也决无不喜之理,杨过虽然不贪受旁人谄谀,但听郭襄说得恳挚,确是衷心钦佩自己,不禁微笑道:“你素不识我,怎知我不会害你?”郭襄道:“我虽不识你,昨晚在风陵渡却听到许多人说你的事迹。我心中说:‘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见见。’因此便跟着大头鬼来见你了。” 杨过摇头道:“我算是什么英雄?你见了之后,定然觉得见面不如闻名。”郭襄忙道:“不,不!你若不算英雄,有谁还能算是英雄?”她这话一出口,随即觉得这话大有语病,可把自己父亲也说得不如他了,又道:“当然,除了你之外,世上也还有几位大英雄大豪杰,但你定是其中之一。”杨过心想:“你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儿,能知道几个当世的人物?”微笑道:“你知道那几位大英雄大豪杰?” 郭襄听他言语中似有轻视自己之意,说道:“我说出来,倘若说得对,你便带我去捉那九尾灵狐好不好?”杨过道:“好,你倒说几位听听。” 郭襄道:“我说啦。有一位英雄,义守襄阳,奋不顾身,力抗蒙古,保境安民。这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大拇指一翘,道:“对!郭靖郭大侠,算得是大英雄。” 郭襄道:“还有一位女英雄,辅佐夫君,抗敌守城,智计无双,料事如神。这算不算大英雄?”杨过道:“你说郭夫人黄帮主?嗯,确是一位了不起的女英雄。” 第869章 神雕侠侣(174) 郭襄道:“还有一位老英雄,五行奇术,鬼神莫测,弹指神通,罕有其匹。这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这是桃花岛主黄药师,武林前辈,我素来敬仰的。” 郭襄说了三人,见他都欣然认可,甚是得意,说道:“又有一位,率领丐帮,锄奸杀敌,为国为民,辛苦劳碌,他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你说的是鲁有脚鲁帮主?此人武功并不怎么,也说不上有什么大作为,但瞧在‘锄奸杀敌,为国为民’八个字上,算他是一号人物。” 郭襄心想:“你自己这样的了不起,眼界自是极高,我再说下去,只怕你要说不对了。何况,除了爸爸、妈妈、外公、鲁老伯,我也想不出还有谁了。” 杨过见她脸现踌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黄岛主、鲁帮主这四人都是名扬天下的豪杰,这小姑娘说得出他们的名头,不足为奇。”于是说道:“你只要再说一个,说得对,我便带你同去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 郭襄待要说姊夫耶律齐,觉得他武功虽高,终还够不上“大英雄”三字,要说武敦儒、武修文两位师兄罢,那更加谈不上,正自为难,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好,又有一位:解困济急,锄强扶弱,众口称扬,神雕大侠!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赖。”杨过笑道:“小姑娘说话有趣得紧。”郭襄道:“那你便带我去黑龙潭么?”杨过笑道:“你既说我是大英雄,大英雄岂能失信于小姑娘?咱们走罢。” 郭襄很高兴,伸出右手便牵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阳城中的豪杰为伴,众人都当她是小侄女看待,互相脱略形迹,绝无男女之嫌,这时她心中一喜,竟也没将杨过当作外人。 杨过左手给她握住,但觉她的小手柔软娇嫩,不禁微微发窘,若要挣脱,似乎显得无礼,侧目向她望了一眼,见她跳跳蹦蹦,满脸喜容,实无半分他念,于是微微一笑,手指北方,说道:“黑龙潭便在那边,过去已不在远。”借着这么一指,将手从郭襄手掌中抽了出来。杨过少年时风流倜傥,言笑无忌,但自小龙女离去之后,他郁郁寡欢,深自收敛,十余年来行走江湖,遇到年轻女子,他竟比道学先生还更守礼自持,生怕再惹起风流罪过,对人不住。虽见郭襄纯洁无邪,但十多年来拘谨惯了,连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一下。 郭襄丝毫不觉,和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见那神雕形貌虽丑,躯体却极雄伟,伸手拍了拍它背脊。她从小和一对白雕玩惯了,常自拍打为戏,那知这神雕翅膀微展,唰的一下,将她手臂推开。郭襄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杨过笑道:“雕兄勿恼!何必跟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郭襄伸了伸舌头,走到杨过右侧,不敢再和神雕靠近。她那里知道,她家中的双雕乃是家畜,这神雕于杨过却是半师半友,以年岁而论更属前辈,身分大不相同。 两人一雕向着黑龙潭而去。那所在极易辨认,方圆七八里内草木不生。黑龙潭本是一座大湖,后因水源干枯,逐年淤塞,成为一片污泥堆积的大沼泽。只一顿饭功夫,杨过和郭襄已来到潭边。纵目眺望,潭面甚广,白雪掩盖下,延展一片,似乎无穷无尽,只潭心堆着不少枯柴茅草,也都堆了积雪,那九尾灵狐想必便藏身其中。 杨过折了一根树枝掷入潭中。树枝初时横在积雪之上,过不多时便渐渐陷落,下沉之势虽甚缓慢,却绝不停留,眼见两旁积雪掩上,树枝终于没得全无半点踪迹。郭襄不禁骇然:“树枝份量甚轻,尚自如此,这淤泥上怎能立足?”怔怔望着杨过,不知他有何妙策。 杨过折下两根树枝,每根长约五尺,拉去小枝,缚在脚底,道:“我且试试,不知成与不成?”身子向前一挺,飞也似的在积雪上滑了开去。但见他东滑西闪,左转右折,实无瞬息之间停留,在潭泥上转了个圈子,回到原地。 郭襄拍手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杨过见她眼光中充满艳羡之意,知她极盼随己入潭捉狐,但自量又无这等轻身本领,笑道:“我答应过要带你到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你有没胆子?”郭襄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你这般本领,纵有胆子,也是枉然。”杨过微笑不语,又折下两根四尺来长的树干,递给郭襄,说道:“缚在自己脚底下罢!”郭襄又惊又喜,将树枝牢牢缚在脚底。 杨过道:“你身子前倾,脚下不可丝毫使力。”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轻喝:“别怕!”一提一拉,郭襄身不由主的跟着他滑入了潭中。初时心中惊慌,但滑出数丈后,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有如御风而行,脚上全不着力,连叫:“当真好玩!” 两人滑了一阵,杨过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么?”她微一凝神,足下稍重,左脚一沉,污泥没上了足背,她惊叫一声:“啊哟!”杨过一提将她拉起,说道:“记着,时刻移动,不得有瞬息之间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见了什么?是九尾灵狐吗?”杨过道:“不是!那泥潭中间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这地方怎住得人?”杨过道:“我也不懂了。但这些柴草布置有异,并非天然之物。” 这时两人离那些枯柴茅草更近了,郭襄仔细瞧去,说道:“不错,乙木在东,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却不是癸水,而是庚金之象。” 她自幼听母亲谈论阴阳五行之变,也学了两三成。她性格虽然豪爽,却不鲁莽粗心,比姊姊聪明得多。黄蓉常说:“你外公倘若见了你,定是喜欢到了心坎儿中去。”黄药师颇务医卜星相、琴棋书画、以及兵法纵横诸般杂学,郭襄小小年纪,竟隐然有外祖之风,既分心旁骛,武功进境便慢,同时异想天开,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令郭靖、黄蓉头痛之极。她在家中有个外号,叫作“小东邪”。比如这次金钗换酒飨客,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头鬼去瞧神雕侠,又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神雕侠去捕捉灵狐,其大胆任性之处,与当年的黄蓉、郭芙均自不同。 杨过听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颇感诧异,问道:“你怎知道?是谁教你的?”郭襄笑道:“我是在书上瞧来的,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我瞧这潭中的布置也平平无奇,不见得是什么了不起的高人。” 杨过点头道:“嗯,但那人在污泥潭居住,竟不陷没,这可奇了。”拉着郭襄脚下滑行,朗声说道:“黑龙潭中的朋友,有客人来啦。”过了一会,潭中寂静无声。杨过再叫一遍,仍无人应答。杨过道:“看来虽有人堆柴布阵,却不住在此地,咱们过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余丈,到了堆积柴草之处。 郭襄忽觉脚下一实,似是踏到了硬地。杨过更早已察觉,笑道:“说来平平无奇,此潭本来是湖,湖中原有一个小岛。”一句话刚完,突然眼前白影闪动,茅草中钻出两只小狐,却是一对九尾灵狐,一向东北,一向西南,疾奔而逝。 杨过叫道:“你站在这里别动!”腰间一挺,对着奔向东北的那头灵狐追了下去。这时他不用照顾郭襄,在雪泥之上展开轻功滑动,当真疾如飞鸟。可是那灵狐奔得也真迅捷,一溜烟般折了回来,掠过郭襄身前。突然风声微响,杨过急闪而至,衣袖挥出,堪堪要卷到灵狐,那灵狐猛地跃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这么一来,杨过的衣袖便差了尺许,没能卷到。郭襄连叫:“可惜!” 但见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风驰电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瞧得惊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为杨过助威:“神雕侠,再快一点儿!小灵狐,你终于逃不了,不如投降了罢!”另一头灵狐东一钻,西一纵,时时奔近杨过身边。杨过知它故意来扰乱自己心神,只作不见,始终追逐第一头灵狐,要叫它跑得筋疲力竭。那知这灵狐虽小,力道却长,自知今日面临大难,奋力狂奔,全无衰竭之象。 杨过奔得兴发,脚下越来越快,见另一头灵狐为救同侣又奔过来打岔,笑骂:“小畜生,难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团白雪,随手一捏,已坚如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那灵狐脑袋,当即翻身栽倒。杨过不欲伤它性命,是以出手甚轻,那灵狐在地下打了个滚,复又站定,奔入岛上的茅草丛中,再也不敢出来了。 杨过若如法炮制,立时便可将那头亡命狂奔的灵狐击倒擒住,但他存心和它一赛脚力,说道:“小狐狸,我如用雪团打你,你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如追你不上,那便饶你性命。”一口气提到胸间,身子向前,凌空飞扑,借着滑溜之势,竟已赶到灵狐之前,回身返手来捞。小灵狐大惊,向右飞窜。杨过早已有备,衣袖挥处,将灵狐卷入袖中,左手拿住它头颈提起,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声忽然中歇,只见那灵狐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竟已死了。杨过心想:“糟糕,我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这小东西原来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够治得史老三的内伤?”他提着死狐,滑到郭襄身边,说道:“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们再捉那头活的。”说着将死狐往地下一掷。他生怕狐狸装死,虽将它掷出,衣袖后甩,只待它一动,立时挥出将之卷回,但那灵狐动也不动,显是死得透了。 郭襄道:“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爱,想是奔得累死了的。”提起一根枯柴,说道:“我去赶那头小狐出来,你在这里候着。”说着走前数步,将枯柴往草丛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再打第二下,说也奇怪,竟提不起来,似乎给草丛中什么野兽牢牢咬住了。郭襄“咦”的一声惊叫,用力回夺,柴枝反而脱手落入草丛。 跟着瑟的一响,草丛中钻出一个人来,一头白发,衣衫褴褛,却是个年老婆婆,恶狠狠的望着郭襄,举起柴枝,作势欲打。郭襄大惊,忙向后跃,退到杨过身旁。 便在此时,地下那头死狐狸翻身跃起,窜入了那老妇的怀抱,一对小眼骨溜溜望着杨过,原来它毕竟是装死。 杨过见这情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今日居然输给了一只小畜生,看来这对小狐还是这老婆婆养的。这人不知是谁,江湖上可没听人说起有这么一号人物。如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垂手唱喏,说道:“晚辈冒昧进谒,请前辈恕罪。” 那老妇瞧了瞧两人脚下树枝,脸上微有惊异之色,但这惊奇的神情一现即逝,挥手说道:“老妇人隐居僻地,不见外客,你们去罢!”话声阴恻恻的又尖又细,眉梢眼角间隐隐有股戾气。杨过见这老妇容颜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轻时显是个美人,实在想不起这是何人,又施一礼,说道:“在下有个朋友受了内伤,须九尾灵狐之血方能医治,尚请老前辈开恩赐予,救人一命,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 那老妇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着凄惨狠毒之意,笑了一阵,这才说道:“受了内伤,须得救他性命。好啊,为什么我的孩儿受了内伤,旁人却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杨过悚然而惊,说道:“不知前辈的令郎受了什么内伤?这时施救,还来得及么?”那老妇又哈哈大笑,说道:“还来得及么?还来得及么?他死了几十年啦,尸骨都已化作了尘土,你说还来得及么?”杨过知她忆及往事,心情异常,不便多说什么,只得道:“我们昧然来此求这灵狐,原是不该,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老前辈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当遵办。” 那白发老妇眼珠骨溜溜一转,说道:“老妇人孤居泥塘,无亲无友,全仗这对灵狐为伴。你要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妇人十年。” 杨过眉头一皱,尚未回答,只听郭襄笑道:“这地方都是烂泥枯柴,有什么好玩?我才不爱在这儿呢。你若嫌寂寞无聊,便请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妈妈定对老前辈款以上宾之礼,岂不是好?”那老妇脸一沉,怒道:“你爹妈是什么东西,便请得到我?”郭襄性子豁达大量,别人纵然莽撞失礼,她往往一笑便罢,极少生气。那老妇这句话重重得罪了郭靖、黄蓉,若给郭芙听到了,立时便起风波,郭襄却只微笑着向杨过伸了伸舌头,不以为意。 杨过觉这小姑娘随和可亲,丝毫没为他招惹麻烦,向她略一点头,意示嘉许,转头向那老妇道:“前辈对这小妹妹垂赐青目,原是她难得的机缘,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未便作主……”那老妇厉声道:“她父母是谁?你是她什么人?”杨过微一踌躇,对这两句话均感难以回答。郭襄已接口道:“我爹爹妈妈是乡下人,说来老前辈也不会知道。他……他么?他是我的……大哥哥!”说了眼望杨过。 这时杨过双目也正瞧着她,两人眼光一触。杨过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死板板、阴沉沉的不现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却流露出亲近回护的暖意。郭襄心中一动,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这么一位大哥哥,他定会处处照顾我、帮着我,决不像姊姊那样,成日价便啰唆骂人,这个不对,那个不许的。”想到此处,脸上充满着温柔敬服的神色。 杨过道:“是啊。我这个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带她出来阅历阅历……”郭襄本来耽心杨过出言否认,听他如此说,不由得满脸喜色,又听他道:“她见这九尾灵狐如此神异,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所养,是以随晚辈同来拜见。得睹尊范,当真有幸。” 第870章 神雕侠侣(175) 那老妇冷笑道:“说话乱拍马屁,又有何用?你们如此追逐击打我的灵狐,是尊重前辈之道么?快快给我滚了出去,永远休得再来滋扰!”说着双掌一挥,一掌推向杨过,一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一丈有余,那老妇凌空出掌,原本击不到杨郭二人身上,郭襄见她手掌拍出,一股寒风便袭将过来。杨过衣袖微摆,将她推向郭襄的掌风化解于无形,对推向自己的掌风却不理睬。 那老妇本不想伤害二人,只求将他们逐出黑龙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见眼前二人竟浑若无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然两掌推出,这时已顾不得对方的死活了。郭襄一觉掌风袭到,胸口立感闷塞,但杨过衣袖一挥,寒气登消,心知两人正自比拚内功,眼见那老妇剑拔弩张,容色可怖,杨过却意定神闲,自是占了上风。 那老妇身形疾闪,倏地窜前,这一下快得出奇,只听蓬的一声响,双掌已结结实实的击在杨过胸前。她一击即退,不让杨过还手,已退在两丈之外。郭襄大惊,拉着杨过的手问道:“你……你可有受伤么?”那老妇厉声道:“你中了我‘寒阴箭’掌力,已活不到明天此刻,这可是自作自受,须怪不得旁人。” 当十五年之前,杨过的武功已远非这老妇所能及,这时他内外兼修,渐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妇的“寒阴箭”掌力虽狠毒凌厉,却如何伤得了他?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无仇,又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贸然捕捉灵狐,终究自己理亏,因此便任她拍击三掌,竟不还手。 那老妇二十余年来苦练“寒阴箭”掌力,已能一掌连碎十七块青砖,而每块青砖的砖屑决不四散飞扬,阴狠强劲,兼而有之。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定已内脏震裂,但仍笑吟吟的浑若无事,心道:“这小子临死还在硬挺。”说道:“乘着还未倒毙,快快带了小娃儿出去罢,莫要死在我黑龙潭中。”杨过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老前辈僻处荒地,或不知世间武学多端,诸家修为,各有所长。”说罢纵声长笑,笑声雄浑豪壮,直有裂石破云之势,显是中气沛然,内力深湛。 那老妇一听,知他竟丝毫未受损伤,不由得脸如死灰,身子摇晃,这时才知他已让了自己三掌,自己可绝非他对手,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灵狐,撮唇一吹,另一头灵狐也从草丛中钻出,跃入老妇怀中。那老妇厉声说道:“尊驾武学惊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恃强硬夺老婆子这对灵狐,却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教你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知这老妇性子极刚,宁死不屈,不由得大费踌躇,倘若抢着出手点她穴道,再夺灵狐,瞧来她竟会一怒自戕。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岂不是另伤了一条无辜性命? 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盼锳姑赐予一面。” 郭襄四顾无人,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下里绝无藏身之处,这说话之人却在那里?她曾听母亲说过,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曾救过母亲之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父,只是她从未见过,这时忽听到有人自称“一灯”,自是又惊又喜。 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也十分欢喜。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千里传音”之法,只听了这两句话,心下便大为钦服,觉这位高僧功力浑厚,己所不及,又想:“这老妇原来叫作锳姑。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有他出面调处,灵狐或能到手。” 黑龙潭中这老妇正是锳姑。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君之时,锳姑是他宫中贵妃,老顽童周伯通与她私通,生下一子。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儿击伤,段皇爷以妒不救,孩儿因之死亡,段皇爷悔而出家,是为一灯。锳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后漫游江湖,终于在黑龙潭定居。她先前曾在湘西黑沼长居,这黑龙潭与周伯通住处相近,地理景况与黑沼相似而方圆更广,她居住已久。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七日,每天均于此时传声求见,锳姑虽已与一灯解仇释怨,却仍不愿和他相见。 锳姑退了几步,坐上一堆枯柴,目光中流露出狠恶神色。过了一会,听得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来此,但求锳姑赐予一面。”锳姑提着一对灵狐,毫不理会。杨过心想:“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过来相见,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随即声音寂然,不再说了。 郭襄道:“大哥哥,这位一灯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咱们去见见他可好?”杨过道:“好!我正要去见他。”但见锳姑缓缓站起,目露凶光,见着这副神情心中极不舒服,握着郭襄的手,说道:“走罢!”两人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给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我听他说话,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让她连叫两声“大哥哥”,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暗想:“决不能再惹人堕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真烂漫,还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这污泥之中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 郭襄道:“我问你啊,你没听见么?”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使的是‘千里传音’之术。”郭襄喜道:“你也会这法儿?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们相隔千里,我便用这法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够声闻里许,已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郭襄听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什么啊?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中的一分,就心满意足了。” 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思:“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么?”但随即哑然失笑:“世上那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儿,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问道:“令堂是谁?” 郭襄先前说过父亲和母亲是大英雄,这时便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郭靖、黄蓉的女儿,笑道:“我的妈妈,便是我的妈妈,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师的大?”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虽豪气不减,少年时飞扬跳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数十年之前便已和桃花岛主齐名,是当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 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当世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侠。啊,还有郭大侠和郭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杨过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见过的,他们喜欢我得很呢。你识得他们么?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不令他恨极郭芙,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见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我见到我妻子之后,那时我夫妻俩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住心头大是兴奋。 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杨过叹道:“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么美了,嗯,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允我,肯不肯?”杨过笑道:“为什么不肯?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罢。”郭襄一怔,说道:“我想此刻就叫。为什么现下叫不得?” 便这么一停,她右足陷入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前急滑十余丈,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白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身前。 一灯所站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贤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若斯,可喜,可贺。” 杨过站起身来,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着一人,脸色蜡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慈恩,惊道:“慈恩大师怎么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伤,老衲虽竭尽全力,却已回天乏术。” 杨过俯身按慈恩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厚,早死去多时,问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 一灯道:“我和他在湘西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发兵绕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一日一夜,慈恩终于伤在他手下。” 杨过顿足道:“唉,原来金轮国师这老贼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轮国师,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一日一夜,那么慈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国师一人才是奸恶之辈。”郭襄道:“你找这奸徒算帐去,好不好?也好为这位大和尚报这一掌之仇。” 慈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郭襄道:“怎么?你不要报仇么?啊,你说那金轮国师很厉害,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敌手。”一灯道:“小姑娘猜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恶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而是但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么?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决不肯轻易饶人。”一灯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我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肯。” 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一番话,说道:“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身子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曾听泥潭中那位前辈提起过两句。”将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 一灯轻轻的道:“她叫锳姑,从前是我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十分刚强。唉,都怪我那时心肠刚硬,见死不救……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锳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来是为求锳姑宽恕,自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属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就算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说道:“贤侄能劝得她出来,再好不过,但千万不能伤了和气,反而更增我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怕他伤后身子虚弱,再在地下抓些泥土,塞入慈恩耳中布片之外,另两片递给郭襄,做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先向慈恩躬身告罪,随即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一灯合什道:“贤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气凝丹田,左手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渐渐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郭襄耳中虽已塞了布片,仍给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那忽喇喇、轰隆隆霹雳般的声音一阵响似一阵,郭襄好似人在旷野,一个个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只盼杨过的啸声赶快止歇,但焦雷阵阵,尽响个不停,突然间雷声中又夹着狂风之声。 郭襄唤道:“别叫了,我受不住了啦!”但她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只觉得魂飞魄散,似乎全身骨骼都要为啸声震松。 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她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手掌中传来,知他是以内力助己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自运功,耳边啸声虽仍如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已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杨过纵声长啸,过了一顿饭时分,非但没丝毫衰竭,气势反愈来愈壮。一灯听了啸声,不禁佩服,虽觉他啸声过于霸道,不属纯阳正气,但自己盛年之时,也无这等充沛内力,此时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这位杨贤侄内力之刚猛强韧,实非当世任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练来。一灯另一手又去抓住慈恩手掌,助他抵御啸声。 再过半炷香时分,迎面一个黑影从黑龙潭中冉冉而来。杨过衣袖一拂,啸声登止。郭襄嘘了一口长气,兀自感到一阵阵头晕脑胀。 只听那人影尖声说道:“段皇爷,你这么强凶霸道,定要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事?”一灯道:“是这位杨贤侄作啸相邀。” 第871章 神雕侠侣(176) 说话之际,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锳姑。她听了一灯之言,惊疑不定,寻思:“世间除段皇爷之外,竟尚有人内功这等高深。此人虽面目难辨,但头发乌黑,最多不过三十余岁年纪,怎能有如此之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伤,已令人惊奇,这啸声更加可怖可畏。”适才杨过的啸声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见,对方内力一催,自己势非神智昏乱、大受内伤不可,受了对方挟制,不得不出,脸色自十分勉强。 她定了定神,向杨过冷然道:“灵狐便给你,老婆子算服了你,快快给我走罢。”说着抓住灵狐头颈,便要向杨过掷来。杨过道:“前辈,灵狐乃小事,一灯大师有事相求,且请听他一言。”锳姑冷冷的望着一灯,道:“便听皇爷下旨罢!” 一灯喟然道:“前尘如梦,昔日的称谓,还提它作甚?锳姑,你可认得他么?”说着伸手指向横卧在地的慈恩。这时的慈恩已改作僧装,比之三十余年前华山绝顶上相会之时,面目亦已大不相同。锳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认得这和尚?” 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锳姑全身一震,脸色由白转红,立时又从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他便尸骨化灰,我也认得出他。” 一灯叹道:“事隔数十年,你仍如此怨毒难忘。这人便是裘千仞!你连相貌也不认得了,可还牢牢记着旧恨。” 锳姑大叫一声,缩身上前,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细瞧他脸色,果然依稀有几分像裘千仞的模样,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似不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人已死去了大半,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来见我作甚?” 一灯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慈恩。”锳姑哼了一声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这么多。”一灯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了你孩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过。” 锳姑双目瞪视慈恩,良久良久,竟一瞬也不瞬,脸上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泄出来。 郭襄见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惧,只见她双手提起,运劲便欲下击。郭襄虽然害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他,是什么道理?” 锳姑冷笑道:“他杀我儿子,我苦候了数十年,今日才得亲手取他性命,为时已经太迟。你还问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旧事何必斤斤计较?”锳姑仰天大笑,说道:“小娃儿,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倘若他杀的是你儿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里来的儿子?”锳姑哼了一声,道:“倘若他杀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样?”郭襄脸上一红,道:“你胡说八道,我那里来的丈夫、情人?” 锳姑恼怒愈增,那愿更与她东扯西缠,凝目望着慈恩,双掌便要拍落,突见慈恩叹了一口气,嘴角边浮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多谢锳姑成全。” 锳姑一楞,手掌便不拍落,喝道:“什么成全?”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自知必死,却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一掌还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数声,说道:“那有这样的便宜事?我不来杀你,可是我也不饶你!”这三句话说得阴气森森,令人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 杨过知一灯不会跟她用强,郭襄是小孩儿家,说话锳姑也不重视,自己再不干预,此事终无了局,于是冷然道:“锳姑前辈,你们相互间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辈说话行事未免太绝,杨过不才,此事却要管上一管。” 锳姑愕然回顾,她击过杨过三掌,又听了他的啸声,知此人武功之高,自己万万不是对手,不料在这当口,他又出来恃强相逼,思前想后,悲从中来,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这一哭不但杨过和郭襄莫名其妙,连一灯也大出意外。只听她哭道:“你们要和我相见,软求不成,便来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见我,你们谁来理会了?” 郭襄忙道:“前辈,是谁不肯见你啊?我们也帮你这个忙。”锳姑道:“你们只能来欺侮我女流之辈,遇到真正厉害的人物,你们岂敢轻易惹他?”郭襄道:“我这小丫头自是无用,但眼前有一灯大师和我大哥哥在此,却又怕谁来?” 锳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说道:“你们只要去找了他来见我,跟我好好说一会子话,那么要灵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郭襄道:“前辈要见的是谁,却如此难见?”锳姑指着一灯,低声道:“你问他好了。” 郭襄见她脸上似乎隐隐浮过一层红晕,心中大奇:“这么老了,居然还会害羞?”一灯见杨过和郭襄一齐望着自己,缓缓道:“他说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周师兄。那个孩儿,便是周师兄生的。”郭襄大奇。 杨过喜道:“是老顽童么?他和我很说得来,我去找他来见你便是。” 锳姑道:“我的名字叫作锳姑,你须得先跟他说明白了,再来见我。否则他一见到我便走,那可再也找他不着。只要他肯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杨过见一灯缓缓摇头,心想周伯通和锳姑既生下了孩儿,必有重大牵连,又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说不定能用个什么古怪计策将他骗来,说道:“那老顽童在什么地方?晚辈尽力设法邀他前来便是。” 锳姑道:“此去向北百余里,有个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隐居其间,养蜂为乐。”杨过听到“养蜂为乐”四字,立时便想起小龙女,又记起周伯通当年自小龙女处习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红,说道:“好!晚辈这便去见他,请各位在此稍候。”说着向锳姑问明了百花谷的所在,转身便行。郭襄跟随在后。 杨过俯首低声道:“那位一灯大师武学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处,向他讨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点,你便终身受用不尽。”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见那个老顽童。”杨过皱眉道:“这是十分难逢的良机,你怎地白白错过了?”郭襄道:“找到老顽童后,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还是让我跟你同去罢!”这几句话中,大有相处之时无几、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杨过见她对自己颇为依恋,心想:“我若真有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妹妹为伴,浪荡江湖,却也减少几分寂寞。”微微一笑,说道:“你一晚没睡,难道不倦吗?”郭襄道:“倦是有些倦的,不过我要同你去。”杨过道:“好罢!”拉着她手掌,展开轻功飞奔。 郭襄给他这么一拉,身子登时轻了大半,步履间毫不费力,笑道:“倘若你不拉着,我也能跑得这么快,那才好呢。”杨过道:“你的轻功根柢已很不错,再练下去,终有一天会这样。”仰起头来,一声唿哨。郭襄吓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杨过却非作啸,只见神雕从右侧树丛中大踏步出来。杨过道:“雕兄,我们北去有事,你也去罢。”神雕昂首啼鸣数声,也不知它懂不懂,便与杨过、郭襄并肩而行。 行出里许,神雕步子甚大,越行越快,郭襄虽有杨过提携,仍渐渐追赶不上。神雕不耐烦了,双膝一弯,矮了身子。杨过笑道:“雕兄愿意负你一阵,你谢谢它罢!”郭襄不敢对神雕无礼,先向它裣衽施礼,神雕点点头,郭襄才爬上它背脊。 神雕跨开大步,郭襄但觉风生耳际,两旁树木不住的倒退,虽然未如家中双雕飞行之速,却也有如快马。杨过大袖飘飘,足不点地般随在神雕之旁,间或和郭襄指点江山,议论风物,说几句笑话。郭襄大乐,但觉生平际遇之奇,从未有如今日,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百花谷愈迟到愈好。 日未过午,一人一雕已奔出百余里,杨过依着锳姑所指的路迳,转过两个山坳,突然间眼前一亮,但见青青翠谷,到处点缀着或红或紫、或黄或白的鲜花。两人一路行来,遍地不是积雪,便是泥泞,此处竟换了一个世界。 郭襄拍手大喜,叫道:“老顽童好会享福,竟选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说此处怎么会这生好法?”杨过既不向她解释何以要日后见到小龙女后才叫大哥哥,她便先叫了起来。 杨过道:“此处山谷向南,高山挡住了北风,想来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类矿藏,地气特暖,因之未到初夏,百花已然盛放。”郭襄道:“雕伯伯,多谢你了!”从神雕背上跃下,向它行了一礼,与杨过并肩而行。 两人走进山谷,又转了几个弯,迎面两边山壁夹峙,三株大松树冲天而起,挡在山壁之间,成为两道天然的门户。耳听得嗡嗡之声不绝,无数玉蜂在松树间穿进穿出。 杨过知周伯通便在其内,朗声说道:“老顽童大哥,小兄弟杨过,带同小朋友来找你玩儿啦!”他其实与周伯通辈份相差三辈,叫他祖师爷也还不够,但知周伯通年纪虽老,却胡闹贪玩,越跟他不分尊卑,他越欢喜。 果然叫声甫歇,松树中钻出一个人来,杨过一见,不由得吓了一跳。十余年前与周伯通初见之时,周伯通已须眉如银,那知此时面貌丝毫无改,而头发、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比前显得更年轻了。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杨兄弟,怎地到今日才来找我?啊哈,你戴这鬼脸吓谁啊?”说着伸手便来抓杨过脸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杨过右肩略缩,脑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时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张,停在杨过颈侧,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说道:“杨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经胜过老顽童年轻之时。”原来两人这么一抓一让,各已显示了极深湛的武功。按说周伯通这么一抓,手指的劲力笼罩了丈许方圆之内,杨过别说偏头相让,便纵身急跃,也决避不过他这么一抓,除非是伸手抵格,硬碰硬的对掌,方得拆解。但杨过右肩略缩,后着便是要以铁袖功袭向周伯通前胸。老顽童凝神待格,左侧的劲力登弱,杨过将头轻轻一侧,对方硬抓的刚劲尽数卸去。 郭襄丝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听周伯通称赞杨过,心中得意,说道:“周老爷子,你现下的功夫强呢,还是年轻时强?”周伯通道:“我年轻时白头发,现下黑头发,自然是今胜于昔。”郭襄道:“现下你都胜不过我大哥哥,从前自然更加不及他了。” 周伯通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说八道!”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她背脊和后腰,高举半空,打了三个圈子,轻轻向上一抛,又接住了轻轻放落在地。 神雕与郭襄同来,又见她对己有礼,心生好感,突见周伯通将她戏弄,有意回护郭襄,唰的一下,展翅向周伯通扫去。周伯通双掌运力,还击出去。只听得蓬的一响,双力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动,雕翅的扫力从他身旁掠了过去。神雕待要追击,杨过喝道:“雕兄请勿无礼!眼前这位乃前辈高人!”神雕收翅昂立,神色极为倨傲。周伯通心中佩服,笑道:“好畜生!力气倒真不小,怪不得摆这么大架子。” 杨过道:“这位雕兄不知已有几百岁,它年纪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顽童,你怎地返老还童,雪白的头发反而变黑了?”周伯通笑道:“这头发胡子,不由人作主,从前它爱由黑变白,只得让它变,现下又由白变黑,我也拿它没法子。”郭襄道:“将来你越变越幼小,人人见了你,都拍拍你头,叫你一声小弟弟,那才教好玩呢。” 周伯通一听,不由得当真有些担忧,呆呆出神,不再言语。其实世间岂真有返老还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朴实,一生无忧无虑,内功又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乌、茯苓、玉蜂蜜浆等大补之物,须发竟至转色。即是不谙内功之人,老齿落后重生,筋骨愈老愈健之事,亦在所多有。周伯通虽非道士,却深得道家冲虚养生要旨,因此年逾九十,仍精神矍铄,这一大半可说是天性使然。 杨过见他听了郭襄一言,蓦地里担了无谓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说道:“周兄,只要你去见了一人,我保你不会越变越小。”周伯通道:“去见谁啊?”杨过道:“我说出此人的名字来,你可不许拂袖便走。” 周伯通只是直性子,人却不傻,否则又如何能练到这般深湛的武功?他听了杨过这两句话,隐隐已猜到他来意,说道:“世间我有两个人不见。一位是段皇爷,一是他的贵妃锳姑。除这二人之外,谁都见得。”杨过心想:“看来只有使个激将之计。”说道:“原来你曾输在他们手里,武功不及,因此见了他们害怕。”周伯通摇摇头道:“不是,不是!老顽童行事卑鄙下流,很对不起他二位,因此没脸和他们相见。” 杨过一呆,万万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锳姑见面竟是为此,他转念极快,说道:“难道他二人大祸临头,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么?” 周伯通一楞,他对一灯和锳姑负疚极深,两人倘若有难,便舍了自己性命相救,也没半分踌躇,然见郭襄笑吟吟的绝无丝毫担忧的神色,大笑道:“你想骗我吗?段皇爷武功出神入化,怎会有大祸临头?倘若真有厉害的对头,他打不过,我也打不过。” 杨过道:“老实跟你说了罢!锳姑思念你得紧,无论如何要你去跟她一会。”周伯通倏然变色,双手乱摇,厉声道:“杨兄弟,你只要再提一句,就请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我老顽童翻脸不认人。” 第872章 神雕侠侣(177) 杨过大袖一挥,说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这百花谷,却也不那么容易。”周伯通笑道:“嘿嘿,难道你想跟我动手不成?”杨过道:“正要领教!若我输了,立时便出百花谷去,永世不再上门。若你输了,可得随我去见锳姑。”周伯通道:“不对,不对!第一,我怎会输给你这小娃娃?第二,就算我输了,我也决不去见刘贵妃。”杨过怒道:“你赢了固然不去见她,输了仍然不见,那么咱们赌赛什么?”周伯通道:“不见便不见,有什么好说的。快快动手罢!”杨过心想软骗不成,只有用强,当真动手比武,可也实无胜算,说不得,只有走到那里是那里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虽在百花谷隐居,每日仍练功不辍,但以他如此功力,普天下那里找对手去?这时见杨过愿意比武,自是心痒难搔,跃跃欲试,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愿动手了,岂非错过良机?当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去,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法”。 杨过左手还了一掌,猛觉得对方拳力若有若无,自己掌力使实了固然不对,使虚了也极危险,暗暗吃惊,当下展开十余年来在山洪怒潮中苦练的掌法还击。他呼呼呼连劈三掌,掌力激荡,身周花树上花瓣纷纷下坠,红黄紫白,便如下了一阵花雨;再劈三掌时,四下里喀喇、喀喇之声不绝,竟枝干断折。杨过初时耽心周伯通年老力衰,受不住自己刚猛无俦的掌力,出掌时一发即收,但六招一过,立知对方内力固厚,拳法巧妙更在自己之上,稍一不慎,便会落败,这才鼓劲出招,再不留半分余力。 周伯通打得高兴,大叫:“好功夫,好掌法!这样打架才算过瘾。” 两人拳掌所及的圈子渐渐扩大,郭襄一步步的向后退开。酣斗良久,老顽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虽在招数上占了便宜,但以劲力而论,却总不及杨过在海潮中练出来的汹涌奔腾、无穷无尽之势。郭襄见群花飞舞中,杨过与周伯通拳来足往,激斗不休。她明知两人并无伤害对方之意,但高手比武,打到如此兴发,不能稍有失闪,不禁暗自为杨过耽心,两手掌中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见自己练了数十年的“空明拳”始终奈何不了杨过,心中暗赞:“好小子,了不起!”突然招式一变,左拳右掌,双手同时进搏,使的正是他独创的双手两用术。这么一来,有如是老顽童摇身一变,化身为二,左右夹击。 杨过以单掌对他双手,本就吃亏,这时更感支绌。当年小龙女受周伯通之教,学会了双手同使“玉女素心剑法”,因而大败金轮国师,其后杨龙二人会面,杨过右臂已失,小龙女怕他难过,只约略一提,并没细说如何双手分使两种不同招数。这时周伯通乍然使出,杨过暗暗心惊,只得左掌加劲,右侧衣袖也接了对方一小半攻势。 郭襄虽无法领会两人招数中精微奥妙之处,但两人自旗鼓相当而转为杨过处于劣势,却也瞧得出来。她越看越惊,猛地想起父亲教自己练武之时,双手曾以两种不同武功同时与自己及兄弟破虏拆招,看来周伯通此时所使的正是父亲这门功夫。她不知父亲这本事便是周伯通所授,还道这老儿不知如何从父亲那里偷学了武功去,忍不住叫道:“老顽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一怔,跳开两步,喝道:“什么不公平?”郭襄道:“你这怪招,是从我爹爹那里偷去的,用来跟我大哥哥打架,不害羞么?”周伯通听她口口声声叫杨过为“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杨过的妹子,一时想不起杨过的父亲是谁,笑道:“小姑娘又来胡说,这功夫是我自己在山洞中想出来的,怎说偷自你的爹爹?”郭襄道:“好罢!便算你不是偷的,你有两只手,我大哥哥只一条臂膀,打了这么久,还比什么?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样也有两只手,你早输了!”周伯通一呆,道:“这句话却有点道理,可是他便有两只手,却不能双手同使两般拳招啊!”说着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欺我大哥哥断臂不能复生,便来说这风凉话。你倘若真是英雄好汉,比武过招时便不能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那才分得出谁强谁弱。”周伯通道:“好!我双手同使一门拳招便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亏你不害羞,这还算公平呢!”周伯通道:“难道我学他一样,也去教女人砍一条臂膀下来?” 郭襄一怔,向杨过望了一眼,寻思:“原来他这手臂是给女人砍断的。不知那恶女人是谁?怎地如此狠心?”随即说道:“那倒不用。你只须将一只手缚在腰带之中,大家独臂对独臂,不就公平了?” 周伯通觉得这样比武倒也好玩,当年在桃花岛上,便曾和黄药师如此打过,于是右臂往腰带中一插,向杨过道:“这要教你败而无怨。” 当郭襄和周伯通说话之际,杨过在旁听着,始终不插一言。他自断臂以后,虽不忌讳旁人说及“独臂”两字,但一直自负己虽独臂,决不输于天下任何肢体完好之人,待见周伯通自缚右臂,显是对自己有轻视之意,凛然说道:“老顽童,你这么做作,岂非小看了杨过?我的独臂倘若打不过你双手,我便自……自……”他本要说“自刎于这百花谷”,但突然想起与小龙女相会之期已在不远,岂可自轻?一时语塞,说不下去。 郭襄大悔,她当初原是以小儿女的心情极力回护杨过,这时想到他是当代大侠,名满天下,决不能与自缚手臂之人相斗,忙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奔到周伯通身前,将他右臂从腰带中拉了出来,说道:“我大哥哥便一只手,也敌得过你双手齐使,不信你便试试。”杨过不待周伯通再说什么,身形微斜,单掌便劈了过去。周伯通左手还了一拳,自忖不能占他便宜,右臂垂在腰侧,竟不举起出招。 周伯通虽以单臂应战,然招数神妙无方,杨过仍感应付不易。瞬息间二十余招过去,杨过暗想我虽只一臂,但方当盛年,与这年近百岁的老翁拆到一百余招仍胜他不得,我这十多年来的功夫练到那里去了?但觉周伯通发来的拳掌之力中稳实刚猛之气渐盛,与“空明拳”的着重凌空凭虚颇不相同,心念一动,猛地想起了终南山古墓石壁上所见的《九阴真经》,纲要中隐约提到过这一路拳法。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数,正与此拳法理路相通,却又并非全然相同,多半是周伯通从九阴真经中自行变化出来的,拳力笼罩之下,委实威不可当。杨过大喝一声:“九阴真经的拳法好了不起吗?你双手齐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销魂掌’!” 周伯通听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来历,想到自己不知不觉中使上了九阴真经所载武功,有违师兄遗言,正自惭愧,又听他说要用什么“黯然销魂掌”,更加奇怪。他自幼好武,于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见闻广博之极,但“黯然销魂掌”这名目今日却第一次听到。 只见杨过单臂负后,凝目远眺,脚下虚浮,胸前门户洞开,全身姿式与武学中各项大忌无不吻合。他踏进一步,左手成掌,虚按一招,意存试探。杨过浑如不觉,理也不理。周伯通说道:“小心了!”发拳往他小腹击去。 他生怕伤了对方,这一拳只用了三成力,那知拳头刚要触到杨过身上,突觉他小腹肌肉颤动,同时胸口向内一吸,倏地弹出。周伯通吃了一惊,忙向左跃开,心想内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敌招,原属寻常,但这等以胸肌伤人,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下好奇之心大起,喝道:“你这是什么武功?”杨过道:“这是‘黯然销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惊肉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没听见过,没听见过!”杨过道:“这是我自创的一十七路掌法,你自然没听见过。” 杨过自和小龙女在绝情谷断肠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雕带着在海潮之中练功,数年之后,除内功循序渐进外,别的无可再练,心中整日价思念小龙女,渐渐的形销骨立,了无生趣。一日在海滨悄立良久,百无聊赖之中随意拳打脚踢,其时他内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具极大威力,轻轻一掌,将海滩上一块岩石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创出了一套完整的掌法,出手与寻常武功大异,厉害之处,全在内力,共有一十七招。 他生平受过不少武学名家的指点,自全真教学得玄门正宗内功的口诀,自小龙女学得《玉女心经》,在古墓中见到《九阴真经》,欧阳锋授以蛤蟆功和逆转经脉,洪七公与黄蓉授以打狗棒法,黄药师授以弹指神通和玉箫剑法,除一阳指之外,东邪、西毒、北丐、中神通的武学无所不窥,而古墓派的武学又于五大高人之外别创蹊径,此时融会贯通,已卓然成家。只因他单剩一臂,是以不于招数变化取胜,反而故意与武学道理相反。他将这套掌法定名为“黯然销魂掌”,取的是江淹〈别赋〉中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自掌法练成以来,直至此时,方遇到周伯通这等真正的强敌。 周伯通听说这是他自创的武功,兴致更高,说道:“正要见识,见识!”挥手而上,仍只用左臂。杨过抬头向天,浑若不见,呼的一掌向自己头顶空空拍出,手掌斜下,掌力化成弧形,四散落下。周伯通知道这一掌力似穹庐,圆转广被,实无可躲闪,当下举掌相迎,啪的一下,双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为他过于托大,殊不知他武功虽决不弱于对方,但一掌对一掌,却远不及杨过掌力的厚实雄浑。 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喝采道:“好!这是什么名目?”杨过道:“这叫做‘杞人忧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无中生有’!” 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无中生有”这拳招之名,当真又古怪又有趣,亏这小子想得出来,猱身又上。杨过手臂下垂,绝无半点防御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许,突然间手足齐动,左掌右袖、双足头锤、肘膝臀肩,连得胸背腰腹尽皆有招式发出,无一不足以伤敌。 周伯通虽早防到他必有绝招,却万万料想不到他竟会全身齐攻,瞬息之间,十余招数同时攻到,说来“无中生有”只是一招,中间实蕴十余招变式后着,饶是周伯通武学深湛,也闹了个手忙脚乱。他右臂本来下垂不用,这时不得不举起招架,竭尽全力,才抵挡了这一路掌法,说到还招,竟是不能的了。总算一一挡过,急忙跃后丈许,以防杨过更有古怪后着。 郭襄叫道:“周老爷子,你两只手齐用也不够,最好是多生一只手。”周伯通也不以为忤,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只手么?” 杨过见他将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尽数化解,无一不妙到巅毫,不禁暗暗叹服,叫道:“下一招叫做‘拖泥带水’!” 周伯通和郭襄齐声发笑,喝采道:“好名目!”杨过道:“且慢叫好!看招!”右手云袖飘动,宛若流水,左掌却重滞之极,便似带着几千斤泥沙一般。 周伯通当年曾听师兄王重阳说起黄药师所擅的一路五行拳法,拳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时杨过右袖是北方癸水之象,左拳是中央戊土之象,轻灵沉猛,兼而有之,一见之下不敢怠慢,左手使“空明拳”中的一招,右手使一招“大伏魔拳”,以轻灵对轻灵,以浑厚对浑厚,两下冲击,两人同声呼喝,各退出数步。 这四招一过,一老一少都暗自佩服对方。杨过心想:“自练成这黯然销魂掌以来,所遇强敌当以此翁为最,若要胜他,委实不易。倘欲真分胜负,非以内力比拚不可,那时若不是一死一伤,便如洪七公与我义父比武那般,闹个同归于尽,却又何苦?”不由得收起狂傲之气,一躬到地,说道:“伯通老兄,佩服,佩服,小弟甘拜下风。”转头向郭襄道:“小妹子,周老前辈是请不动的了,咱们走罢!”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说这套什么销魂掌共有一十七路,尚有十三路未施啊?怎地便走了?”杨过道:“你向来待我很好,又待我妻子很好,我一直心下感激,当你是好朋友、好兄弟。你武功高强,小弟心服口服,认输便是。” 周伯通连连摇手道:“不对,不对!你没输,我也没赢,你要出这百花谷,除非把一十七路掌法使全了。”他自听到杨过叫出四路掌法,什么“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名目既趣,掌法更怪,即令常人也欲一穷究竟,何况周伯通一来好武,二来好奇,非得尽见全豹不可。 杨过道:“咦,这可好笑了。我既然请不动你,那便拍手便走,难道连请客的也得留下吗?”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余下那一十三招拳法,我怎猜想得到?请你大发善心,做做好事,说给我听了。你要学什么功夫,我都教你便是。” 杨过心念一动,说道:“你要学我这掌法,丝毫不难。我也不用你教武功,不过你学了之后,须得随我走一遭,去见一见那位锳姑。”周伯通愁眉苦脸,说道:“你便杀我的头,我也不见她。”杨过道:“既然如此,小弟告辞。” 周伯通双掌一错,纵身拦住去路,跟着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好兄弟,你既当我是好朋友,便施展下一招罢!”杨过举掌格开,使的却是全真派武功。周伯通连变拳法,杨过始终以全真派掌法和《九阴真经》中所载武功抵敌。 杨过要将周伯通击败,原非易事,但只求自保,老顽童也奈何他不得。不论周伯通如何故露破绽,如何假意示弱,杨过终不上当,那“黯然销魂掌”中新的招式再不显示,偶而却将“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这四招略加变化的使将出来,更令周伯通心痒难搔。 第873章 神雕侠侣(178) 两人又斗半个时辰,周伯通毕竟年老,气血已衰,渐渐内力不如初斗之时,他知再难诱逼杨过使出黯然销魂掌来,双掌一吐,借力跃开,说道:“罢了,罢了!我向你磕八个头,拜你为师,你总肯教我了罢!杨过师父在上,弟子周伯通磕头!”说着便跪将下来。 杨过暗暗好笑,心想世间竟有如此好武成癖之人,忙跪倒还礼,扶他起身,说道:“这那里敢当?那黯然销魂掌余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说与你知。”周伯通大喜,连叫:“好兄弟!好兄弟!”郭襄道:“大哥哥,他不肯跟咱们去,你别教他。”杨过却知老顽童是个“武痴”,他听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后,更加无可抗拒,势须磨着自己演式,微微一笑,说道:“听个名目并不打紧。”周伯通忙道:“是啊,听听名目有什么要紧,小姑娘忒也小器。” 杨过坐在大树下的一块石上,说道:“周大哥你请听了,那黯然销魂掌余下的一十三招是:徘徊空谷,力不从心,行尸走肉,倒行逆施……”说到这里,郭襄已笑弯了腰,周伯通却一本正经的喃喃记诵,只听杨过续道:“魂牵梦萦,废寝忘食,孤形只影,饮恨吞声,六神不安,穷途末路,面无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鸡。”郭襄心下凄恻,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一十三招名称说将出来,只把老顽童听得如痴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面无人色’这一招,如何用以克敌制胜?”杨过道:“这虽是一招,其实中间变化多端,脸上喜怒哀乐,怪状百出,敌人一见,登时心神难以自制,我喜敌喜,我忧敌忧,终至听命于我。此乃无声无影的胜敌之法,比之以长啸镇慑敌人又高出一筹。”周伯通道:“这是从《九阴真经》的移魂大法中变化出来的么?”杨过道:“正是!” 周伯通眉花眼笑,问道:“那么‘倒行逆施’呢?”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过身子,以头顶地,拍出一掌,说道:“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般变化之一。”周伯通点头道:“那是源自西毒欧阳锋的武功了。”杨过站直身子,道:“不错,不过我这掌法逆中有正,正反相冲,自相矛盾,互冲互克,不能自圆其说。”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理,搔头问道:“那是什么?”杨过道:“此中详情,可不足为外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心知再问下去,杨过是决计不肯再说的了。 郭襄在旁瞧着,见他搔头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怜悯之心,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周老爷子,到底你为什么定然不肯去见锳姑?咱们一齐想个法儿,求大哥哥把这套掌法教你,好不好?”周伯通叹了口气,说道:“这是我少年时的胡涂事,说出来实在难为情。”郭襄道:“怕什么啊?你说了出来,比藏在心中还舒服些。我跟你说,我做了错事,爹爹妈妈问起,我从不隐瞒,给爹妈责骂一场,也就完了。否则撒个谎儿骗了过去,自己后来反憋得难过。这一次我悄悄出来,爹妈知道了定要生气,可是已经出来了,我也不会瞒着不说。” 周伯通见她一派天真无邪的神色,又望了望杨过,说道:“好,我把少年时的胡涂事跟你说了,你可不许笑话。”郭襄说道:“谁笑话你了?”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的挨在他身旁,道:“你就当作说旁人的事,要不然就当是说个故事。待会儿,我也说一件我做过的坏事给你听。”周伯通瞧着她文秀的小脸,笑道:“你也做过坏事么?” 郭襄道:“自然,你以为我不会做?”周伯通道:“好,那你先说一件给我听听。”郭襄道:“岂止一件,连十件八件也有。嗯,有一个军士在城头守夜睡着了,爹爹叫人绑了,说要斩首示众。我见他可怜,夜里悄悄将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生气,我招了出来,爹爹将我打了一顿。又有一次,一个穷家女孩子羡慕我妈妈腕上的金钏儿好看,我就偷了送她,妈找来找去找不着,我肚里暗暗好笑,可没说出来。因为说了出来之后,妈倒不在乎,姊姊却会去向那女孩子要回来。” 周伯通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情比起我那件事,可都算不了什么。”于是将他如何随师兄王重阳赴大理拜会段皇爷,如何刘贵妃随他学习武艺,如何两人做下了胡涂之事,如何刘贵妃向他痴缠,他又如何回避不见,段皇爷如何一怒而舍弃皇位、出家为僧,诸般情事,一五一十的都向郭襄和杨过说了。 郭襄怔怔的听着,直到周伯通说完,眼见他满脸愧容,便问:“那段皇爷除了刘贵妃外,还有几位妃子?”周伯通道:“他虽不如大宋天子那么后宫三千,但三宫六院,数十位嫔妃总是有的。”郭襄道:“照啊!他有数十位后妃,你连一位夫人也没有,他顾全朋友之义,该将刘贵妃送了给你才是啊。” 杨过向她点了点头,心想:“这小姑娘不拘于世俗礼法之见,出言深获我心。” 周伯通道:“他当时确然也有此言,但刘贵妃是他极心爱之人,他为此连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见我实是对不起他之极了。”杨过突然插口道:“一灯大师所以出家,是为了对你不起,不是你对他不起。”周伯通奇道:“他有什么对我不起?”杨过道:“只为旁人害你儿子,他忍心见死不救。”杨过听了一灯与周伯通之言,两下里一凑合,便猜到了真相。 周伯通过去虽曾听锳姑说和他生有一子,但此事他避如蛇蝎,连在心中也不肯多想一下,从来不觉真有此事,这时听杨过的话说得郑重,心中一凛,不由得大奇,问道:“什么我的儿子?”杨过道:“我所知亦不详尽,只听一灯大师这般说。”于是转述了一灯在黑龙潭畔所说的言语。周伯通听得真切,不能再当春风过耳,这才相信自己当真生过一个儿子,宛似五雷轰顶,惊得呆了,半晌做声不得,心中一时悲,一时喜,回忆旧时恩情,想起锳姑数十年来的含辛茹苦,更大起怜惜歉仄之情。 杨过见他如此,心想:“这位老前辈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辈,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销魂掌?”说道:“周大哥,我将全套掌法一一演与你瞧罢,不到之处,尚请指点。”当下口讲手比,将那一十七路掌法从头至尾演了出来,只是“面无人色”那一招,因他脸上戴了人皮面具,未予显示,但他说了其中变化,周伯通熟知《九阴真经》,即能心领神会,反而于“行尸走肉”、“穷途末路”各招,却悟不到其中要旨。 杨过反覆讲了几遍,周伯通总是不懂。杨过叹道:“周大哥,十五年前,内子和我分手,晚辈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这套掌法之创。老前辈无牵无挂,快乐逍遥,自无法领悟其中忧心如焚的滋味。”周伯通道:“啊,你夫人为何和你分手?她人既美,心地又好,你钟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 杨过不愿再提小龙女为郭芙毒针误伤之事,只简略说她中毒难愈,为南海神尼救去,须隔十六年方得相见,自己日夜苦思,虔诚祷祝她平安归来,最后说道:“我只盼望能再见她一面,便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心甘情愿。” 郭襄从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两行清泪,握着杨过的手,柔声道:“大哥哥,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再和她相见。” 杨过自和小龙女分别以来,今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般真心诚意的安慰,心中感激异常,一言之恩,自此终身不忘。黯然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周伯通行了一礼,说道:“周大哥,告辞了!”和郭襄并肩自来路出去。 郭襄行出数步,回头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辈,我大哥哥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锳姑自亦这般思念于你。你始终不肯和她相见,于心何忍?”周伯通一惊,脸色大变。杨过低声道:“小妹子,别再说了。人各有志,多言无益。”两人一雕,自来路缓缓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问起你夫人的事,你不会伤心罢?”杨过道:“不会的,反正没过几个月,我便可以和她相见了。”话虽这般说,心下却大为惴惴:“再过几个月,我真能和龙儿相会吗?” 郭襄道:“你怎么跟她识得的?”杨过道:“她是我师父,我小时候给人欺侮,她收留了我,教我武功。她待我很好,我真心喜欢她,她也真心喜欢我。我要娶她做妻子,很多很多人不许,说师徒不能婚配,我们不理,还是结成了夫妻。”郭襄拍手大叫:“好极了,这才对啦!大哥哥,你是真正的大英雄,你夫人也是大英雄。人家许不许,呸!去他妈的……啊哟,对不起,我学人家说了句粗话。”不禁脸孔红了,伸手按住自己嘴巴。 杨过大喜,情不自禁抱起她身子,就学周伯通那样,轻轻转三个圈子,将她向上抛出,接住放落,说道:“小妹子,你真心诚意赞成我们结为夫妻,真正多谢你了!”那神雕在旁,知道杨过对郭襄并无恶意,展开右翅,在郭襄背上轻轻抚了一下。 杨过怃然道:“反对我们的人太多,我们运气不好,我夫人中了毒,求人医治,暂且离我而去,约定十六年后相会,算来相会的日子也不久了。”郭襄道:“那好极了,但愿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和她相会,从此不再分离。”杨过道:“多谢你,小妹子,我永远记得你这番好心。日后见了我妻子,我也会告诉她。”说到这里,语音已然哽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妈妈和我烧香拜天,妈妈总是叫我暗中说三个心愿,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到今年生日时,我可就早想好了,我会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团聚。”杨过道:“还有两个心愿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说,不过是挺寻常的。”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呼:“杨兄弟,等我一等!”听声音正是周伯通。杨过大喜,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如飞赶至,叫道:“杨兄弟,我想过啦,你快带我去见锳姑。”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得你多苦。”周伯通道:“你们走后,我想着杨兄弟的话,越想越牵肚挂肠。倘若不去见她,以后的日子别想再睡得着,这句话非要亲口问她个清楚不可。”杨过和郭襄见此行不虚,都十分欢喜。 依着周伯通的性子,立时便要去和锳姑相见,但其时天色已晚,郭襄星眼困饧,大见倦色,于是三人一雕在林中倚树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过巳时,已来到黑龙潭边。 锳姑和一灯见杨过果真将周伯通请来,当真喜出望外。锳姑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伯通走到锳姑身前,大声道:“锳姑,咱们所生的孩儿,头顶心是一个旋儿呢,还是两个旋儿?”锳姑一呆,万没想到少年时和他分手,暮年重会,他开口便问这样不相干的一句话,答道:“是两个旋儿。”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个聪明娃儿。”跟着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死了!” 锳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周伯通拍她背脊,大声安慰:“别哭,别哭!”又向一灯道:“段皇爷,我偷去了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儿子,大家扯个直,前事不究,都不用提了。” 一灯指着躺在地下的慈恩道:“这是杀你儿子的凶手,你一掌打死他罢!” 周伯通道:“锳姑,你来下手!”锳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声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相见,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且尽今日之欢,昔年怨苦,都忘了他罢。”周伯通道:“这话也说得是,咱们便饶了他啦!和尚,我当你是朋友!” 慈恩伤势极重,全仗一口真气维系,听周伯通和锳姑都说恕了他杀子之仇,化敌为友,心中一片平和安详,再无自咎挂怀之事,自知来生转世,可入善道,心下感激,生出大慈悲心,低声道:“多谢两位。”向一灯道:“多谢师父成全!”又向杨过道:“多谢施主辛苦。”心平气和,面带笑容,双目一闭,就此逝去。(注) 一灯大师口诵佛号,合什躬身,说道:“慈恩,慈恩,你我名虽师徒,实乃良友,相交三十余年,攻过切磋,无日或离,今日你往生善道,老衲既喜且悲。”在他身旁念诵六字“大明咒”和十二字“金刚上师咒”,与杨过、郭襄一齐将慈恩就地葬了。 周伯通和锳姑四目对视,真不知从何说起。 杨过瞧着慈恩的新坟,想起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与小龙女燕尔新婚、见到慈恩发疯的种种情景,这一位以铁掌轻功驰名江湖的一代武学大师,终于默默归于黄土,不胜感慨。 锳姑从怀中提出两只灵狐,说道:“杨公子,大德深重,老妇人愧无以报,这两只畜生便请持去罢。”杨过接过一只,谢道:“蒙赐一头,已领盛情。” 一灯道:“杨贤侄,你两只灵狐都取了去,但不必伤它们性命,只须割开灵狐腿上血脉,每日取血一小杯,两狐轮流割血,每日服上一杯,令友纵有多大的内伤也能痊愈。”杨过和锳姑一齐大喜,说道:“能保得灵狐性命,那真再好不过。” 杨过提了灵狐,向一灯、周伯通、锳姑拜别。锳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后,就地放了,两只小畜生自能归来。”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爷,锳姑,你们一齐到我百花谷去,我指挥蜜蜂给你们瞧瞧,我又新学了一套掌法,一共一十七招,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杨兄弟,你治好了你朋友之后,和你小妹子也都来玩玩。” 杨过道:“其时若无俗事牵绊,自当来向三位前辈请聆教益。”说着施礼而别。 两头灵狐眼珠骨溜溜的望着锳姑,啾啾而鸣,哀求乞怜。锳姑喝道:“杨公子会饶了你们性命,吵什么?”郭襄伸手抚摸狐头,微笑安慰。 第874章 神雕侠侣(179) 注:一灯大师是大理国的佛教僧人。大理国邻近吐蕃,佛法主要从天竺经吐蕃传来,属于藏传大乘佛法。藏传密宗佛法源自莲花生大士,深信轮回转世。大理国的佛法基本受教于藏传佛法,后来也受中华影响,但与现代密宗稍有变异。藏传佛法相信一人临终时的意识如何,直接传递至中阴身(近于俗说的“鬼”),更由中阴身在四十九日之内,决定转世为三善道(天、人、阿修罗)或三恶道(饿鬼、地狱、畜生)。因此一人临终时的意识如何,对一人来世的苦乐祸福有莫大关连,最要者临终者应修持颇瓦法phowa,必须意识清明,对世上一切能看破、放下、自在,存有慈悲爱心,对于一生所作恶业能存忏悔之心,最好能得到自己所损害之人的诚心宽恕,与之和解修好,化敌为友,如此则逝世时能有安详、喜乐、平和的心境,以良好的意识化为意生中阴身。藏传佛教徒最好在临终者身旁念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弥、吽”,或十二字金刚上师咒:“唵、阿、吽、班其、咕噜、叭嘛、悉地、吽”,或受中土净土宗影响而念“阿弥陀佛”(无量寿佛)。 本小说中慈恩法师皈依一灯大师,自受教于藏传佛教,临终时盼得锳姑宽恕,得以心中安乐,平安就死,是藏传佛教的正宗教法。某些受西方教育的批评者不明藏传佛教,误以为一灯、慈恩的作为是接受基督教临终忏悔的教义,于最后审判时怕锳姑作原告,认为“一灯大师的佛学有点奇特”,说一灯忽然采用了基督教方式(其实基督教最后审判亦无原告,上帝无所不知,何必要原告?公教告解之对象为神父,非受害人)。近年来“tibetan book of the dead”(英文版本甚多,中译《中阴闻教得度》,或译作《西藏度亡经》,莲花生大士着)及“the tibetan book of living and dying”(中译《西藏生死书》,作者索甲仁波切曾在英国剑桥大学求学及作研究,内容浅白易解,已现代化,中文本郑振煌先生译,台北张老师文化公司出版)在西方国家甚为流行,对这问题如想多作了解,可请参考此两书。(作者对这位批评者的讨论仍表欢迎及感谢。佛教之经律论内容繁复深奥,宗派不同,理解有异,欲初步了解,聪颖者至少须苦学四五年。) 第三十五回 三枚金针 杨过请得周伯通来和锳姑团聚,让慈恩临终时起慈悲心,深信轮回得能转入善道,又取得灵狐,连做三件好事,自十分高兴,和郭襄、神雕一齐回到万兽山庄。 史氏兄弟见杨过连得两头灵狐,喜感无已,当即割狐腿取血。史叔刚服后,自行运功疗伤,杨过也以左掌加运内力相助。 是晚万兽山庄大排筵席,公推杨过上座,席上所陈,尽是猩唇、狼腿、熊掌、鹿胎等诸般珍异兽肉,旁人一生从未尝得一味的,这一晚筵席中却有数十味之多。席旁放了一只大盘,盛满山珍,供神雕享用。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对杨过也不再说什么感恩戴德之言,各人心中明白,自己性命乃杨过所赐,日后不论他有甚差遣,万死不辞。席上各人高谈阔论,说的都是江湖上的奇闻轶事。郭襄自和杨过相见以来,一直兴高采烈,但这时却默默无言,静听各人说话。杨过偶尔向她望了一眼,但见她脸上微带困色,只道小姑娘连日奔波劳碌,不免疲倦,也不以为意,那想到郭襄因和他分手在即,良会无多,芳心惘然惆怅。 喝了几巡酒,突然间外面树林中一只巨猿高声啼了起来,跟着此应彼和,数十只巨猿齐声啼鸣。史氏兄弟微微变色。史少捷道:“杨大哥和西山诸兄且请安坐,小弟出去瞧瞧。”说着匆匆出厅。 各人均知林中来了外敌,但眼前有这许多好手聚集,再强的敌人也不足惧。煞神鬼道:“最好是那霍都王子到来,大伙儿跟他斗斗,也好让史三哥出这口恶气……”话犹未了,只听得史少捷在厅外喝道:“那一位夜临敝庄?且请止步!”跟着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有没有个大头矮子在这屋里?我要问他,把我妹子带到那里去了?” 郭襄听得姊姊寻了前来,又惊又喜,一瞥眼,见杨过双眼精光闪烁,神情特异,心中暗暗奇怪,喉咙头那一声“姊姊”,到了嘴边却没呼叫出来。 只听史少捷怒道:“你这女子好生无礼,怎地不答我问话,擅自乱闯?”又听郭芙喝道:“让开!”接着当当两响,兵刃相交,显是郭芙硬要闯进,史少捷却在外拦住,两人动起手来。 杨过自在绝情谷和郭芙别过,十余年未见,这时蓦地里听到她声音,不由得百感交集,但听得厅外兵刃相交之声渐渐远去,史少捷已将郭芙引开。大头鬼道:“她是冲着我而来,我去会会。”说着奔出厅去。史季强和樊一翁也跟了出去。 郭襄站起身来,说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来啦,我得走了。”杨过一惊,道:“那是……那是你姊姊么?”郭襄道:“是啊,我想见见神雕大侠,那位大头叔叔便带我来见你。我……很欢喜……”她话没说完,头一低便奔了出去。 杨过见她一滴泪水落在酒杯之中,寻思:“原来她便是那个小婴儿,却长得这么大了。她深夜前来寻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不说便去了?瞧她满怀心事,我可不能不管。”飘身离厅,追了出去。只见郭襄背影正没入林中,几个起伏,已赶到她身后,说道:“小妹子,你有什么为难之事,但说不妨。” 郭襄微笑道:“没有啊,我没为难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雪白秀美的脸上,杨过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着一泓清泪,柔声道:“原来你是郭大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你姊姊欺侮你吗?”他想郭靖、黄蓉名满天下,威震当世,他们的女儿决没办不了的难事,多半是郭芙强横霸道,欺侮了小妹妹。 郭襄强笑道:“我姊姊便欺侮我,我也不怕。她骂我,我便跟她斗嘴,反正她也不敢打我。”杨过道:“那你前来找我,为了何事?你跟我说罢!”郭襄道:“我在风陵渡口听人说起你的侠义事迹,心下好生钦佩,很想见你一面,除此别无他意。今晚饮宴之时,我想起‘天下没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中难过,那知道筵席未散,我……却不得不走了。”说到这里,语音中已带哽咽。 杨过心头一震,想起她生下当日,自己便曾怀抱过她,后来和金轮国师、李莫愁等数番舍生忘死的争夺,又曾捕缚母豹,喂她乳吃,其后携入古墓,养育多时,想不到此时重见,竟然已是如此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回思往事,不由得痴痴怔住。 过了片刻,郭襄道:“大哥哥,我得走啦!我托你一件事。”杨过道:“你说罢。”郭襄道:“你夫人和你在什么时候相会啊。”杨过道:“是在今年冬天。”郭襄道:“你会到你夫人后,叫人带个讯到襄阳给我,也好让我代你欢喜。” 杨过心中感激,心想这小姑娘和郭芙虽是一母所生,性情却大不相同,问道:“你爸爸妈妈安好罢?”郭襄道:“爸爸妈妈都好。”心头突然涌起一念,说道:“大哥哥,待你和夫人相会后,到襄阳我家来作客,好不好?我爹妈和你夫妇都是豪杰之士,自必意气投合,相见恨晚。” 杨过道:“到那时再说罢!小妹子,你我相会之事,最好别跟你姊姊说……唔,最好也别跟你爹爹妈妈说起。”郭襄奇道:“为什么?”忽地想起风陵渡口众人谈论神雕侠之时姊姊对他颇有微词,说不定他们曾结有梁子,当即又道:“我不说便是。” 杨过目不转瞬的瞧着她,脑海中却出现了十五年多以前怀中所抱那个婴孩的小脸。郭襄给他瞧得微微有点害羞,低下头去。杨过胸中涌起了一股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心情,便似对待十多年前那稚弱无助的婴儿一般,说道:“小妹子,你爹爹妈妈是当代大侠,人人都十分敬重,你有什么事,自不用我来效劳。但世事多变,你若有不愿跟爹妈说的缓急之情,要什么帮手,尽管带个讯来,我自会给你办得妥妥贴贴。” 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对人自称是郭大侠、郭夫人的女儿,我有时听着真为她害羞。爹爹妈妈虽名望大,咱们可也不能一天到晚挂在嘴上啊。我若对人家说,神雕大侠是我大哥哥,我姊姊便学不来。” 杨过微笑道:“令姊又怎瞧得起我这般人了?”他顿了一顿,屈指数着,说道:“你今年十六岁啦,唔,到八月、九月……廿二、廿三、廿四……你生日是九月廿四,是不是?”郭襄大是奇怪,大声的叫了一下:“咦!”说道:“是啊,你怎知道?”杨过微笑不答,又道:“你生在襄阳,因此单名一个‘襄’字,是不是?”郭襄道:“你什么都知道了,却装着不识得我。我生下来的第一天,你便抱过我了,是不是?” 杨过悠然神往,不答她的问话,仰起头说道:“十六年前,九月廿四,在襄阳大战金轮国师,龙儿抱着那孩儿……” 郭襄不懂他说些什么,隐隐听得树林中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有些焦急,生怕姊姊为史少捷等所伤,说道:“大哥哥,我真的要走啦。” 杨过喃喃的道:“九月廿四,九月廿四,真快,快十六年了。”忽然惊觉,道:“啊,你要走了……唔,到今年你生日,你要烧香祷祝,向上天求三个心愿。”他记起她曾说过,烧香求愿之时,将求上天保佑他和小龙女相会。 郭襄道:“大哥哥,将来倘若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允?”杨过慨然道:“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从命。”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拈了三枚小龙女平素所用的金针暗器,递给郭襄,说道:“我见此金针,如见你面。你如不能亲自会我,托人持针传命,我也必给你办到。” 郭襄道:“多谢你啦!”接过金针,说道:“我先说第一个心愿。”当即以第一枚金针还给了杨过,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让我瞧瞧你的容貌。”杨过笑道:“这件事未免太过容易了,我因不愿多见旧人,是以戴上面具。你为这么一件小事便使了一枚金针,岂不可惜?”心想:“我既已亲口许诺,再无翻悔,你持了金针,便要我去干天大的难事,我也义无反顾。怎地竟来叫我做这样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郭襄道:“连你真面目也没见过,怎能算识得你?这可决不是小事。”杨过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脸上面具。 郭襄眼前登时现出一张清臞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脸色苍白,颇形憔悴。杨过见她怔怔的瞧着自己,神色间颇为异样,微笑道:“怎么?”郭襄俏脸一红,低声道:“没什么。”心中却说:“想不到你生得这般英俊。” 她定一定神,又将第二枚金针递给杨过,说道:“我要说第二个心愿啦。”杨过微笑道:“你再过几年说也还不迟,小姑娘家,尽说些孩子气的心愿。”却不伸手接针。郭襄将金针塞在他手里,说道:“我这第二个心愿,今年九月廿四我生日那天,请你到襄阳来,让我再见你一次,跟我说一会子话。”这虽比第一个心愿费事些,可仍孩子气极重。杨过笑道:“我答允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我只见你一人,你爹妈姊姊他们,我却不见。”郭襄笑道:“这自然由得你。” 她白嫩的纤手拈着第三枚金针,在月光下闪闪生辉,说道:“这第三个心愿嘛……”杨过微微摇头,心想:“我杨过岂是轻易许人的?小姑娘不知轻重,将我的许诺视作玩意。”只见她脸上突然一阵晕红,笑道:“这第三个心愿,我现下想不出,日后再跟你说。”说着转身窜入林中,叫道:“姊姊,姊姊!” 郭襄循着兵刃撞击之声赶去,只见郭芙和史少捷、大头鬼两人斗得正酣,樊一翁和史季强按着兵器,在旁观战。郭襄叫道:“姊姊,我来啦,这几位都是好朋友。” 郭芙在父母指点之下修习武功,丈夫耶律齐又是当代高手,日常切磋,比之十余年前自已大有进境,不过她心浮气躁,浅尝即止,不肯痛下苦功钻研,因此父母丈夫都是武学名家,她自己却始终徘徊于二三流之间,这时在史少捷和大头鬼夹击下已渐渐支持不住,正焦躁间,忽听得妹子呼叫,喝道:“妹妹快来!” 史少捷亲耳听得郭襄叫杨过为“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为“妹妹”,不禁一惊,心道:“难道这女子是神雕大侠的夫人还是姊妹?”硬生生将递出去的一招缩了回来,急向后跃。 郭芙明知对方容让,但她打得心中恚怒,长剑猛地刺出,噗的一声,史少捷胸口中剑。大头鬼吓了一跳,叫道:“喂,怎么……”郭芙长剑圈转,寒光闪处,大头鬼臂上又给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她甚是得意,喝道:“要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郭襄大叫:“姊姊,我说这几位都是朋友。”郭芙怒道:“快跟我回去!谁识得你这些猪朋狗友?”史少捷胸口所中这一剑竟自不轻,他身子晃了几下,向前一扑而倒。郭襄纵身而上,弯腰将他扶起,问道:“史五叔,史五叔,你伤得怎样?”史少捷伤口中鲜血喷将出来,溅得她衣上点点斑斑。郭襄忙撕下衣襟,给他裹扎。 郭芙提剑站在一旁,连连催促:“快走,快走!回家告诉爹妈,不结结实实打你一顿,我才不信呢!”郭襄怒道:“你胡乱出手伤人,我也告诉爹爹妈妈去!”史少捷见她小脸儿胀得通红,珠泪欲滴,强笑道:“姑娘不用耽心,我的伤死不了人!”史季强提着象鼻杵,猛喘大气,一时不知要和郭芙拚命呢,还是先救五弟之伤。 第875章 神雕侠侣(180) 突然之间,郭芙“啊”的一声惊叫,迎面只见两头猛虎悄没声息的逼来,她转身欲避,却见左侧蹲着两头雄狮,瞧右边时,更有四头豹子,原来在这顷刻之间,史仲猛已率领群兽,将她团团围住了。郭芙脸色惨白,几欲晕倒。忽听得树林中一人说道:“五弟,你的伤怎样?”史少捷道:“还好!”那人道:“唔,神雕侠传令,让这两位姑娘走罢!”史季强几声唿哨,群兽转过身子,隐入了长草之中。 郭襄躬身行礼,说道:“史五叔,我代姊姊跟你赔不是了。”史少捷创口剧痛难当,苦笑道:“冲着神雕侠的金面,令姊便杀了我,那也没什么。”郭襄急道:“你的伤……可真的不打紧吗?”郭芙一把拉住她手,喝道:“你还不回去?”用力一扯,牵着她奔出树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隐伏在侧,见她姊妹二人离去,一齐奔出,来瞧史少捷和大头鬼之伤。各人七张八嘴,都说郭芙不该,只不知她和杨过到底有何干系,言语之中倒不敢无礼。史季强愤愤的道:“那小姑娘人这么好,她姊姊便这么强横。我五弟明明容让,她又不是不知道,居然还下毒手,这一剑要是再刺下去两寸,五弟还活得成么?”大头鬼道:“咱们问神雕侠去,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在风陵渡口,她曾连说神雕侠的不是,我瞧神雕侠也未必会回护她。” 大树后一人缓步而出,说道:“徼天之幸,史五哥的伤势还不甚重。这女子行事向来莽撞,我这条右臂,便是给她一剑斩去的。”说话的正是杨过。 众人听了,无不愕然,怔怔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人人均有满腹疑窦,却谁也不敢发问。 郭芙携同郭襄回到风陵渡头,其时黄河已经解冻,姊弟三人过了河,迤逦迳归襄阳。一路上郭芙唠唠叨叨,不住口的责备郭襄,说她不该随着不相干之人到处乱闯惹事。郭襄便装耳聋,给她个不瞅不睬,至于见到杨过之事,更绝口不提。 到得襄阳,郭芙见了父母,递上长春真人丘处机的回信,说他年老有病,不能起床,由全真教现任掌教宋道安率同教中好手依时前来赴会。回毕正事,第一句话便道:“爹,妈,妹妹在道上不听我话,闯下好大乱子。”郭靖吃了一惊,忙问端的。郭芙当下将郭襄在风陵渡随一个不相识的江湖豪客出外、两日夜不归之事,加油添酱的说了。 郭靖这些日来正为军务紧急,忧心国事,甚为焦虑,听大女儿这么一说,怒气暗生,问道:“襄儿,姊姊的话没错罢?”郭襄嘻嘻一笑,说道:“姊姊大惊小怪,我跟一个朋友去瞧瞧热闹,又有什么大不了啦!”郭靖皱眉道:“什么朋友?叫什么名字?”郭襄伸伸舌头,道:“啊哟,我可没问他名字,只知道他外号叫作‘大头鬼’。”郭芙道:“似乎是什么‘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听过“西山一窟鬼”的名头,这一批人虽说不上恶行素着,却也不是正人君子,听得小女儿竟和这干人厮混,更加恼怒。但他素来沉稳,只“嘿”的一声,便不再问。黄蓉却将郭襄好好数说了一顿。 当晚郭靖夫妇排设家宴,为郭芙、郭破虏接风洗尘,却不设郭襄的座位。耶律齐出言相劝岳父和岳母。郭靖道:“女孩儿家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儿从小便古古怪怪,令人莫测高深。你做姊夫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才是呢。”耶律齐唯唯答应,不敢再说。 郭靖夫妇惩于以往对郭芙太过溺爱,以致闯出许多祸来,对郭襄和郭破虏便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即管束得极为严厉。郭破虏沉静庄重,大有父风,那也罢了。郭襄却只口中答应,心里一百二十个的不愿意。这晚听丫鬟言道,老爷太太排设家宴,故意不请二小姐。郭襄一怒,索性便不吃饭,一直饿了两天。到第三天上,黄蓉心疼不过,瞒着郭靖,亲自下厨煮了六色精致小菜,又哄又说,才把小女儿调弄得破涕为笑。黄蓉的烹调本事天下无双,她久已不动,这时一显身手,自教郭襄吃得眉开眼笑。但这么一来,夫妇俩教训女儿的一片心血、一番功夫,却又付诸流水了。 其时郭靖得悉蒙古大军已攻下大理,再自南北攻,另一路兵马则自北而南,两路大军预拟会师襄樊,一举而灭大宋。这一次蒙古事先筹划数年,志在必得,北上的大军由皇弟忽必烈统率,南下大军由蒙古大汗蒙哥御驾亲统,精兵猛将,尽皆从龙而来,声势之大,前所未有。一至秋高气爽,草长马肥,正利于蒙古铁骑驰骤,便即南北夹攻襄樊。 蒙古大军兵粮云集,襄阳城局面紧急。临安大宋朝廷由奸臣丁大全当国,主昏臣奸,对此竟不当作一回事。襄阳告急的文书虽雪片价飞来,但朝廷中君臣相互言道:“蒙古鞑子攻襄阳多年不下,这一次也必铩羽而归。襄阳城是鞑子的克星,惯例如此,岂有他哉?吾辈尽可高枕无忧,何必庸人自扰?” 当蒙古南路大军进逼大理之时,郭靖知道此番局势紧急,委实非同小可,于是撒下英雄帖,遍请天下英雄齐集襄阳,会商抗敌御侮大计。但蒙古军行神速,没多久便灭了大理。其时大理国国主是段兴智,是一灯大师的曾孙,号称“定天贤王”,年方稚幼,立后未及两年而国亡,国亡时段兴智由武三通、朱子柳、点苍渔隐等救出,逃奔在外。大理既灭得早,进攻襄樊之期也提早了。 这次襄阳城英雄大宴邀请的人数众多,规模甚大,郭靖、黄蓉怕请柬送得不周,该邀的英雄未邀,既失礼数,得罪了人,且失了御敌臂助,因此策划周详,细加商酌,筹办的时日花得甚多。料想蒙古大军进攻之期多半会在草长马肥的秋冬之际,但军行多变,中间或有阻挠,最早要到重阳前后方能攻到襄樊,于是将大宴日期定于九月中旬,当大敌攻来之时群雄未散,可乘势相助御敌。至于最亲近的友方如同全真教、丐帮等处,则一早于春天即将请柬送出,以盼早日来助。会期定于九月十五,预定连开十日。 这一日正是十三,距会期已不过两天,东南西北各路好汉,犹如百川汇海,纷纷来到襄阳。而蒙古南北两路大军也渐渐逼近。郭靖、黄蓉夫妇全神部署军务,将接待宾客之事交给了鲁有脚和耶律齐处理。武敦儒、耶律燕夫妇和武修文、完颜萍夫妇从旁襄助。 这一日朱子柳到了,点苍渔隐到了,武三通到了,全真教掌教宋道安率领本教三十六名师兄弟到了,丐帮诸长老和帮中七袋、八袋诸首领到了,陆冠英、程瑶迦夫妇到了……一时襄阳城中高手如云,群贤毕集。许多前辈英侠平时绝少在江湖上露面,因知这一次襄阳英雄宴关连天下气运,实非寻常,又仰慕郭靖夫妇仁义,凡收到英雄帖的十之八九都赶来赴会。比之当年大胜关英雄大会,盛况尤有过之。 九月十三日晚间,郭靖夫妇在私邸设下便宴,邀请朱子柳、武三通等十多位知交一叙契阔。酒过三巡,丐帮帮主鲁有脚始终未至,众人只道他帮务纷繁,不暇分身,也不以为意。众人欢呼畅饮,纵论十余年来武林间轶事异闻。耶律齐、郭芙夫妇伴着武氏兄弟等年轻一辈朋友在偏所另开筵席,猜枚赌饮,喧声盈耳。 正热闹间,突然一名丐帮的八袋弟子匆匆进来,在黄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黄蓉脸色大变,霍地站起,颤声道:“有这等事?”众人吃了一惊,一齐转头瞧她。只听黄蓉说道:“这里并无外人,你尽管说。此事经过如何?”众人见她说话之时目眶含泪,料知出了不幸之事,只听那八袋弟子说道:“今日午后,鲁帮主带同两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南巡营,那知直到申牌过后,仍未回转。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视,竟在岘山脚下的羊太傅庙中,见到了鲁帮主的遗体……”众人听到“遗体”两字,都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弟子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呜咽,鲁有脚武功虽不甚高,但仁信惠爱,甚得帮众推戴。那弟子接着道:“那两名七袋弟子也躺在帮主身畔,一人已然毙命,另一个身受重伤,尚未气绝。他说他三人在庙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帮主首先遭了暗算。两名七袋弟子和他拚命,也都伤在他掌下。” 郭靖气得脸色惨白,只道:“嘿嘿,霍都,霍都!”心想若是早知有今日之事,当日在重阳宫中对他就不该手下留情。黄蓉道:“那霍都留下了什么言语没有?”那弟子道:“弟子不敢说。”黄蓉道:“有什么不敢说?他说教郭靖、黄蓉快快投降蒙古,否则便和这鲁有脚一般,是不是?”那弟子道:“帮主明见。霍都那恶贼正是如此妄说。”丐帮中习俗,黄蓉虽然早就不任帮主,但帮众不论当面背后仍称她为“帮主”。黄蓉皱眉道:“鲁帮主的打狗棒,自然也给那霍都抢去了?”那弟子道:“正是。” 众人纷纷离席,去瞧鲁有脚的遗体,只见他背心上中了一根精钢扇骨,胸口肋骨折断,显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后偷袭得手,再运掌力将他打死。众人见后,尽皆悲愤。 这时襄阳城中所聚丐帮弟子无虑千数,鲁有脚为奸人所害的消息传将出去,城中处处皆有哀声。 郭襄平日和鲁有脚极为交好,常拉着他到郊外荒僻处喝酒,一老一少,举杯对酌,郭襄磨着他说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谈,一耗便是大半日,两人都引以为乐。羊太傅庙离襄阳城不远,也是郭襄和鲁有脚常到之处。她听说这位老朋友竟是在庙中遭害,心中悲痛,当即打了一葫芦酒,提了一只菜篮,便和平时一样,来到庙中。 其时将近子夜,郭襄放下两副杯筷,斟满了酒,说道:“鲁老伯,半个月之前,我还曾和你在这里对酌谈心,那想到英雄惨遭横祸,魂而有知,还请来此享一杯浊酒。”说着将对面的一杯酒泼在地下,自己举杯一饮而尽,想到这位忘年之交从此永逝,不禁悲从中来,垂泪说道:“鲁老伯,我再跟你干一杯!”说着一杯酹地,自己又喝了一杯,放声痛哭。 她酒量其实甚浅,不过生性豁达,喜和江湖豪士为伍,也就跟着他们饮酒大言,这时两大杯酒一干,朱颜酡晕,已觉微微潮热。黑暗中忽见门外似有人影一闪,心想鲁有脚的鬼魂当真到了,叫道:“是鲁老伯么?你英灵不昧,请来一会。”她一颗心虽怦怦乱跳,却也甚想见见鲁有脚的鬼魂。却听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三更半夜在这里捣什么鬼?妈妈叫你快回去。”一人从庙外闪了进来,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说道:“我正在招鲁老伯鬼魂相见,你这么一冲,他怎么还肯前来?姊姊,你先回去,我随后即回。”郭芙道:“又来瞎说八道了,你这个小脑袋中,装的尽是胡思乱想。鲁有脚的鬼魂为什么要来见你?”郭襄道:“他平日和我最好,何况我还答应跟他说一件心事,说好是在我生日那天跟他说的。岂料他竟等不到。”说到这里,不由得黯然神伤。 郭芙道:“妈妈一转眼不见了你人影,捏指一算,料得到你定是到了这里。你这小猴儿虽调皮,可怎翻得出妈妈的手掌心?妈妈骂你越来越大胆了,说不定那霍都还躲在左近,你一个小娃儿,深夜孤身来到这里,岂不危险?”郭襄叹了口气,道:“我记挂着鲁老伯,也就没想到危险了。好姊姊,你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定鲁老伯的鬼魂真会来和我见面。不过你别开口,吓走了他。” 郭芙平时不大瞧得起鲁有脚,总觉得他所以能做丐帮帮主,全仗母亲扶持提拔,心想他的鬼魂当真便来,我也不怕。她又知这个小妹妹的脾气,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娘亲来喝阻,自己无论如何劝她不回,坐了下来,叹道:“二妹,你年纪越大,倒似越不懂事了。你今年十六岁啦,再过得两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难道到了婆婆家里,也这般疯疯颠颠的不成?”郭襄道:“那又有什么不同?你跟姊夫成了亲,还不是跟从前做闺女那般自由自在?”郭芙道:“嘿!你怎能拿旁人跟你姊夫相比?他是当今豪杰,识见处处高人一等,自不会拘束我。他这等文才武略,小一辈中,又有谁及得上他?你将来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妈妈便已心满意足了。” 郭襄听她说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了得,但我不信世上就没及得上他的人。”郭芙道:“你不信,那便走着瞧罢!”言下甚有傲意。郭襄道:“我便识得一人,比姊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道:“是谁?你倒说来听听。”郭襄道:“我为什么要说?我自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么?是王剑民么?”她说的几个都是少年英侠。郭襄不住摇头,道:“他们连姊夫也还及不上,怎说得上好过他十倍?”郭芙道:“除非你是说咱们的外公啦、爹娘啦、朱大叔啦这些前辈英雄。” 郭襄道:“不!我说的那人,年纪比姊夫还小,模样儿长得比姊夫俊,武功可比姊夫强得多啦,简直是天差地远,比也不能比……”她一面说,郭芙便“呸,呸,呸!”的“呸”个不停。郭襄却不理会,续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这个人为人又好,旁人有什么急难,不管他识与不识,总尽力出手相助。”她说到后来,一张俏脸微微抬起,悠然神往。 郭芙怒道:“你净在自己小脑袋瓜儿里瞎想。鲁有脚死了之后,丐帮没了帮主。妈刚才说,乘着英雄大宴,群豪聚会,便在会中推举,大伙儿比武决胜,举一位武功最强之人出任帮主,以免帮中污衣派、净衣派两派又起纷争。你所说之人既这么厉害,叫他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瞧是谁夺得帮主之位。” 第876章 神雕侠侣(181) 郭襄嘻的一笑,道:“他不见得希罕做丐帮帮主。”郭芙怒道:“你怎敢瞧不起帮主的职位?从前洪老公公做过,妈也做过,难道你连洪老公公和妈也敢瞧不起么?”郭襄道:“我几时说过瞧不起了?你知道我和鲁老伯是最要好的。” 郭芙道:“好罢!你就叫你那个大英雄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眼下当世好汉都聚会在襄阳,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只要一出手就分得明明白白。”郭襄道:“大姊,你说话就最爱缠夹不清,我几时说过姊夫是狗熊来着?如果他是狗熊,你不也成了畜生?你我一母所生,我又是什么了?” 郭芙听得笑又不是,气又不是,辩她不过,站起身来,道:“我没功夫跟你胡闹。你再不回去,别连我也一起挨骂。”郭襄伶牙俐齿,最爱和大姊姊斗口,说道:“啊哟,你是嫁出去的姑奶奶,爹爹妈妈素来最疼你的。你又是下一任的帮主夫人,谁有天大胆子,敢来骂你?”郭芙听妹子称自己为“下一任的帮主夫人”,心中一乐,说道:“这许多英雄好汉,瞧出去眼也花了,你姊夫也未必准成,可别把话先说得满了,教人家听见了笑话。” 郭襄出神半晌,见一轮银盘斜悬天边,将满未满,仅差一抹,叹道:“看来鲁老伯的鬼魂是不会来了。大姊,何必就这么快便推新帮主,让大伙儿心中多想念一下鲁老伯不好么?”郭芙道:“你这又是孩子话啦?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群龙无首,那怎么成?”郭襄道:“妈说那一天推选帮主?”郭芙道:“十五是英雄大宴的正日,最要紧的自是商议如何联络四海豪杰,共抗蒙古。这番商议少则五六天,多则八九天,待得推举丐帮帮主,总得到廿三、廿四罢。”郭襄“啊”的一声。 郭芙问道:“怎么?”郭襄道:“没什么,廿四恰好是我的生日。你们推举帮主,这么一乱,妈妈再也没心思给我做生日了。”郭芙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娃儿做生日,又打什么紧了?怎么能拿来和推举帮主这等大事相比?说出来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齿。你啊,这世上恐怕也只你一个儿,才记得这件鸡毛蒜皮小事。” 郭襄胀红了小脸,道:“爹便不记得,妈一定记得的。你说是小事,我却说不是小事。我满十六岁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好笑,讥讽道:“到那一天啊,襄阳城中几千位英雄好汉,都来给我们郭二小姐祝寿,每个人都送你一份厚礼。因为咱们的郭二小姐满十六岁啦,不再是小娃儿,是大姑娘啦!哈哈,哈哈!” 郭襄偏过了头,道:“旁人自然不理会,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记得我的生日,他答允我,要来跟我见面的。”她说这几句话时,心中颇为自傲。 郭芙道:“是什么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还要了得的少年英雄。我跟你说,第一,世上压根儿就没这么一号子人物,是你小脑袋在胡思乱想。第二,就算真的有,他有多少大事要干,怎能赶来跟你这小娃儿祝寿?除非他是为赴英雄大宴,这才到襄阳城来。”郭襄给姊姊激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顿足叫道:“他答允过记得的,他答允过记得的。他不来赴英雄宴,他也不来争帮主。”郭芙道:“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会送英雄帖给他。他便要来赴英雄宴,也还大大的不够格呢。” 郭襄摸出手帕来抹了抹眼泪,道:“既然这样,你们的英雄大宴我也不到,你们推举帮主也好,新帮主荣任也好,恁他多热闹的事,我一眼也不瞧。” 郭芙冷笑道:“啊唷,郭二小姐不到,英雄大宴还成什么局面啊?做丐帮的新帮主还有什么风光啊?那怎少得了你呢?” 郭襄伸手塞住双耳,便向庙门奔出。 突见黑影一闪,庙门口静静站着一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惊,急忙后跃,才不致和他撞个满怀。月光下只见这人身材极高,面目黝黑,上身却是奇短,凝神看时,原来这人两足折断,胁下撑着一对六尺来长的拐杖,一双裤脚管缝得甚长,晃晃荡荡的拖向地下,侏儒踩高跷,成了巨人。郭芙惊道:“你是尼摩星?” 那人正是尼摩星。此次蒙古皇帝御驾亲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武人尽皆扈驾南下,人人都盼在这役中一显身手,以博功名荣宠。尼摩星双腿虽断,手上武功未失,经十余年来苦练,一双铁杖上的造诣只有更胜断腿之前。蒙古大军攻略而来,距襄阳尚有数百里之遥,但尼摩星等一干武士谍探,却已先抵襄阳城外四周。这一晚他原拟在羊太傅庙中歇宿,却在庙外听得了郭芙姊妹的对答,不由得大喜若狂,心想郭靖虽非襄阳城守主帅,但襄阳的得失实系于此人,若将他两个爱女俘获了去,纵不能逼他降服,却也可扰乱他心神,实是大大一件奇功。他听郭芙认出了自己,说道:“郭大姑娘眼力好的,多年不见,你是更加美丽的。大家免伤和气,这就乖乖随我去的!” 郭芙又惊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厉害,自己姊妹齐上,也决不是他敌手,忍不住向郭襄怒视一眼,心道:“都是你闯出来的乱子,眼前的祸事可不知如何收拾?” 郭襄却问尼摩星道:“你的两条腿怎地如此奇怪?从前没断之时,也这般长么?” 尼摩星哼了一声,不去理她,对郭芙道:“你姊妹俩在前边走的,可不用打逃跑主意的!”言语之中,便已将她姊妹视作了俘虏。郭襄笑道:“你这人说话倒也奇怪,三更半夜的,你叫我姊妹到那里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儿不许多言的,快跟我走的。”他也怕襄阳城中有能人出来接应,不免功败垂成。 郭芙低声道:“二妹,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士,功夫十分了得,我攻他左侧,你攻他右侧。”说着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向尼摩星腰间刺去。 郭襄出城时没携兵刃,同时心想这人没了两腿,全凭双拐撑住,姊姊用剑刺他,教他如何抵敌?反而叫道:“姊姊,这人没了两条腿,别打他!” 她叫声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横扫,当的一下,击在郭芙剑上,黑暗中火花飞溅,郭芙长剑险些脱手飞出,只感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疼,当下左手捏个剑诀,剑随身走,展开“越女剑法”,击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来。这“越女剑法”乃当年江南七怪中的韩小莹传与郭靖,其后韩小莹不幸惨死,郭靖感念师恩,珍而重之的传了给两个女儿。这剑法源远流长,变化精微,原是剑学中的一个大宗,若由郭靖使将出来,自是雷霆生威,势不可当,但郭芙限于功力,剑法虽精,在尼摩星的双铁杖下不由得相形见绌。 郭襄见尼摩星双杖交互使用,左杖出击则右杖支地,右杖出击则左杖支地,趋退敏捷,与身有双腿无异,加之铁杖甚长,他居高临下,挥杖俯击,更增威势,姊姊显然不敌,这时才骇急起来。郭芙只觉敌人杖上压力越来越重,一股沉滞的黏力拖着她手中长剑,剑尖刺出去时歪歪斜斜。郭襄护姊心切,双掌一错,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扑了过去。 只听得尼摩星喝一声:“着!”左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在半空,双杖齐出,迅捷无比,右杖点中了郭襄左肩,左杖点中了郭芙胸口。郭襄身子摇晃,连退数步。郭芙所中那一杖竟自不轻,支持不住,腾的一声,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飘忽,犹似鬼魅,既快且阴,铁杖微点,便已欺近郭芙身前,冷笑道:“我叫你乖乖跟我走的……”郭芙一跃而起,叫道:“二妹,快向庙后退走!”尼摩星大吃一惊,铁杖明明点中了郭芙的“神藏穴”,怎地她竟仍能行动自若?他那知郭芙身上穿着软猬甲,还道她郭家家传的闭穴绝技,能不怕打穴。其实郭芙虽穴道未闭,但铁杖撞击之下,亦已疼痛彻骨,再也不能灵动运剑。郭襄展开桃华落英掌法,护住姊姊身后,叫道:“姊姊,你先走!” 尼摩星左手铁杖击出,在郭襄身前直砸下去,离她鼻尖不逾三寸,疾风只刮得她嫩脸生疼,喝道:“谁也不许动的!”郭襄怒道:“我先前还说你可怜,原来你这么横蛮可恶!”尼摩星哈哈大笑,说道:“小娃儿不吃点苦头,不知爷爷厉害的。”铁杖点地,笃笃笃而响,面露狞笑,一步步走近。郭襄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等惊吓,眼见他一张黑脸狰狞丑陋,双目圆睁,露出白森森獠牙,便似要扑上来咬人一般,禁不住失声尖叫。 忽然间身后一人柔声说道:“别怕!用暗器打他。”当此危急之际,郭襄也不及辨别说话的是谁,在身边一摸,急道:“我没暗器。”眼见尼摩星又逼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双掌使招“散花势”,护在身前。她手掌刚向前伸出,身后突有一股微风吹到,只感手臂轻轻一振,腕上的一对金丝芙蓉镯忽地离手飞出,叮叮两响,撞在尼摩星的铁杖之上。 这两下碰撞声音甚轻,但尼摩星双杖竟就此拿捏不住,两条黑沉沉的铁杖猛向后掷,砰砰两声巨响,撞在墙壁之上,震得屋梁上泥灰乱落。尼摩星双杖脱手,身子随即跌倒。但他一个筋斗翻过,背脊在地下一靠,借势跃起,身在半空,哇哇哇的怒声怒叫,黑漆漆的十根手指伸出,和身便向郭襄扑到。 郭襄大骇,不暇细想,顺手在头发里拔下一枚青玉簪,扬手便往尼摩星打去,只见身后微风又起,托着玉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突见玉簪来势怪异,急忙双手齐格,接着轻叫一声:“古怪的!”坐倒在地,便此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生怕他使甚诡计,跃到郭芙身边,颤声道:“姊姊,快走!”两姊妹站在羊太傅的神像之旁,见尼摩星始终不动,郭芙道:“莫非他突然中风死了?”提声喝道:“尼摩星,你捣什么鬼?”心想他铁杖脱手,行动不便,此时已不用惧他,挺着长剑上前几步,只见尼摩星双目圆睁,满脸骇怖之色,嘴巴张得大大的,竟已死去。 郭芙惊喜交集,晃火摺点亮神坛上的蜡烛,正要上前察看,忽听庙门外有人叫道:“芙妹,二妹,你们在庙里么?”正是耶律齐到了。郭芙喜道:“齐哥快来,奇怪……奇怪之极啦!” 郭芙来寻妹子,良久不归,耶律齐想起鲁有脚遭人暗算,此时襄阳城外敌人出没,放心不下,出来迎接她两姊妹回城。他带着两名丐帮的六袋弟子,奔进殿来,见尼摩星死在当地,吃了一惊。他知这天竺矮子武功甚强,自己也敌他不住,竟能为妻子所杀,实大出意外,从郭芙手中接过烛台,凑近看时,更诧异无比。 只见尼摩星双掌掌心都穿过一孔,一枚青玉簪钉在他脑门正中的“神庭穴”上。这青玉簪稍加碰撞,即能折断,却能穿过这武学名家的双掌,再将他钉死,发簪者本领之高委实不可思议。他转头向郭芙道:“外公他老人家到了么?快引我拜见。” 郭芙奇道:“谁说外公来了?”耶律齐道:“不是外公么?”双眉一扬,喜道:“原来是恩师到了。”转身四顾,却不见周伯通的踪迹,他知师父性喜玩闹,多半是躲起来要吓自己一跳,当即奔出庙外,跃上屋顶察看,四下里却无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里傻气的说什么外公啦,师父啦?” 耶律齐回进大殿,问起她姊妹俩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毙命。郭芙说了,但见妹子的青玉簪竟能将此人钉死,也说不出半点道理。耶律齐道:“二妹身后定有高人暗中相助。我想当世有这功夫的,除岳父之外,只有咱们外公、我恩师、一灯大师以及金轮国师他们五人。岳父没来,国师是蒙古国师,自不会和尼摩星为敌,一灯大师轻易不开杀戒,因此我猜不是外公,便是恩师了。二妹,你说助你的是谁?” 郭襄自青玉簪打出、尼摩星倒毙之后,立即回头,背后却寂无人影,她心中一直在默诵“别怕,用暗器打他”这句话,只觉话声好熟,难道竟是杨过?但一想到杨过,心中便说:“决不是他!只因我盼望是他,将别人声音也听作了是他。”耶律齐相询之时,她兀自出神,竟没听见。 郭芙见妹子双颊红晕,眼波流动,神情有些特异,生怕她适才吃了惊吓,拉住她手道:“二妹,你怎么了?”郭襄身子一颤,满脸羞得通红,说道:“没什么。”郭芙愠道:“姊夫问你刚才是谁出手救你,你没听见么?”郭襄道:“啊,是谁帮我打死这恶人么?自然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样大本领?”郭芙道:“他?他是谁?是你说的那个大英雄么?”郭襄心中怦怦乱跳,忙道:“不,不!我说是鲁老伯的鬼魂。”郭芙呸的一声,摔脱她手,将信将疑,心想鬼神无凭,难道鲁有脚真会阴魂不散?但若不是鬼魂,怎地举手杀人,自己明明在侧,却瞧不见半点影踪? 耶律齐手持尼摩星的两根铁杖,叹道:“这等功力,委实令人钦服。”郭芙、郭襄凝神看时,但见每根铁杖正中嵌着一枚金丝芙蓉镯,宛似匠人镶配的一般。这金丝细镯乃用黄金丝、白金丝打成芙蓉花叶之形,金银丝纤细,手艺工巧,但为人罡气内力一激,竟能将尼摩星一对粗重的铁杖撞得脱手飞出,无怪耶律齐为之心悦诚服。 郭芙道:“咱们拿去给妈妈瞧瞧,到底是谁,妈一猜便知。” 两名丐帮弟子一负尸体,一持双杖,随着耶律齐和郭氏姊妹回入城中。郭靖和黄蓉听郭芙述说经过,回想适才险事,不由得暗暗心惊。 郭襄只道自己这番胡闹,又要挨爹娘一番重责,但郭靖心喜女儿厚道重义,反温言安慰了她几句。黄蓉见丈夫不怒,更将小女儿搂在怀里疼她,看到尼摩星的尸身和双杖之时,沉吟半晌,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说是谁?”郭靖摇头道:“这股内力纯以刚猛为主,以我所知,自来只有两人。”黄蓉微微颔首,道:“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她细问羊太傅庙中动手的经过,始终猜想不透。 第877章 神雕侠侣(182)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别回房,黄蓉道:“靖哥哥,咱们二小姐心中有事瞒着咱们,你知道么?”郭靖奇道:“瞒什么?”黄蓉道:“自从她北上送英雄帖回来,常独个儿呆呆出神,今晚的神气更加古怪。”郭靖道:“她受了惊吓,自会心神不定。” 黄蓉道:“不是的。她一会子羞涩腼腆,一会子又口角含笑,那决不是惊吓,她心中实是说不出的欢喜。”郭靖道:“小孩儿家忽得高人援手,自会乍惊乍喜,那也不足为奇。”黄蓉微微一笑,心道:“这种女孩儿家的情怀,你年轻时尚且不懂,到得老来,更知道些什么?”夫妻俩转过话题,商量布阵御敌的方略,蒙古兵势大,实无抗御善策,又商量次日英雄大宴中如何迎接宾客、安排席次,这才各自安寝。 黄蓉躺在床中,念着郭襄的神情,难以入睡,寻思:“这女孩儿生下当日便遭劫难,我总耽心她一生中难免会有折磨,差幸十六年来平安而过,难道此刻却有变故降到她身上么?”再想到强敌压境,来日大难,合城百姓都面临灾祸,若能及早知道些端倪,也可提防,而这女孩儿偏生性儿古怪,她不愿说的事,从小便决不肯说,不论父母如何诱导责骂,她总是小脸儿胀得通红,绝不吐露半句,令得父母又好气,又好笑。 黄蓉越想越放心不下,悄悄起身,来到城边,令看守城门的军士开城,迳往城南的羊太傅庙来。时当四鼓,斗转星沉,明月为乌云所掩。黄蓉手持一根青竹短杆,展开轻功,奔上岘山,离羊太傅庙尚有数十丈,忽听得“堕泪碑”畔有说话之声。黄蓉伏低身子,悄悄移近,离碑数丈,躲在一株大树之后,不再近前。 只听一人说道:“孙三哥,恩公叫咱们在堕泪碑相候,这碑为什么起这么一个别扭名字?可挺不吉利的。”那姓孙的道:“恩公生平似乎有件大不称心之事,因此见到什么断肠、忧愁、堕泪的名称,便容易挂在心上。”先一人道:“以恩公这等本领,天下本该再也没什么难事了,可是我见到他的眼神,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心中老是有什么事不开心。这‘堕泪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儿。” 那姓孙的道:“那倒不是。我曾听说鼓儿书的先生说道:三国时襄阳属于魏晋,守将羊祜功劳很大,官封太傅,保境安民,恩泽很厚。他平日喜到这岘山游玩,去世之后,百姓记着他的惠爱,在这岘山上起了这座羊太傅庙,立碑纪德。众百姓见到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处,往往失声痛哭,因此这碑称为‘堕泪碑’。陈六弟,一个人做到羊太傅这般,那当真是大丈夫了。”那姓陈的道:“恩公行侠仗义,五湖四海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好处。要是他在襄阳做官,说不定比羊太傅还要好。” 姓孙的微微一笑,说道:“襄阳郭大侠既保境安民,又行侠仗义,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们恩公两人的长处了。”黄蓉听他们称赞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们说的恩公是谁?难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儿的那人么?” 只听那姓孙的又道:“咱哥儿俩从前跟恩公作对,后来反蒙他救了性命,恩公这待敌如友的心肠,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说《三国》故事的那先生还道:羊祜守襄阳之时,和他对抗的东吴大将是陆逊的儿子陆抗。羊祜派兵到东吴境内打仗,割了百姓的稻谷作军粮,一定赔钱给东吴百姓。陆抗生病,羊祜送药给他,陆抗毫不疑心的便服食了。部将劝他小心,他说:‘岂有鸩人羊叔子哉?’服药后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他人品高尚,敌人也敬重他。羊祜死时,连东吴守边的将士都大哭数天。这般以德服人,那才叫英雄呢。” 姓陈的摸着碑石,连声叹息,悠然神往,过了半晌,说道:“恩公叫咱们到此相会,想来也是为了仰慕羊太傅的为人了?”那姓孙的道:“我曾听恩公说,羊祜生平有一句话,最是说到了他心坎儿中。”姓陈的忙问:“什么话啊?你慢慢说,我得用心记一记。连恩公也佩服,这句话定然非同小可。”那姓孙的道:“当年陆抗死后,吴主无道,羊祜上表请伐东吴,既可救了东吴百姓,又乘此统一天下,却为朝中奸臣所阻,因此羊祜叹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公所称赏的便是这句话了。” 那姓陈的没料到竟只这么一句话,颇有点失望,咕哝了几句,突然大声道:“孙三哥,羊祜,羊祜,这名字跟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孙的喝道:“禁声!有人来了。” 黄蓉微微一惊,果听得山腰间有人奔跑之声,她心想:“与‘羊祜’音同字不同,难道竟是‘杨过’?不,决计不会,过儿的武功便有进境,也决计不致到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人想说的不会是‘音同字不同’。” 过不多时,只听上山那人轻拍三下手掌,那姓孙的也击掌三声为应。那人走到堕泪碑前,说道:“孙陈两位老弟,恩公叫你们不必等他了,这里有两张恩公的名帖,请两位立即送去。孙三弟这张送去信阳军赵老爵爷处,陈六弟这张送交常德府乌鸦山聋哑头陀,便说请他们两位务须于十天之内赶到此处聚会。”孙陈两人恭恭敬敬的答应了,接过名帖,藏入怀内。 这几句话一入黄蓉耳内,更令她大为惊诧,信阳军赵老爵爷乃宋朝宗室后裔,太祖三十二势长拳和十八路齐眉棒是家传绝技,他是袭爵的清贵,向不与江湖武人混迹。乌鸦山聋哑头陀则是三湘武林名宿,武功甚强,只因又聋又哑,就此绝少与外人交往。这次襄阳英雄大宴,郭靖与黄蓉明知这二人束身隐居,决计不会出山,但敬重他们名望,仍送了英雄帖去,果然两人回了书信,婉言辞谢,难道这什么“恩公”真有这般天大面子,单凭一纸名帖,便能呼召这两位山林隐逸高士于十天之内赶到? 黄蓉心念一转,深有所忧:“英雄大宴明日便开,这人召聚江湖高手来到襄阳,有何图谋?莫非是相助蒙古,不利于我么?”但想赵老爵爷和聋哑头陀虽性子孤僻,却决非奸邪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暗助襄儿杀毙尼摩星的,正是我辈中人。 她正自沉吟,只听那三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因隔得远了,听不明白,但听得那姓陈的道:“……恩公从不差遣咱们干什么事,这一回务必……大大的风光热闹……挣个面子……咱们的礼物……”其余的话便听不见了。那姓孙的大声道:“好,咱们这便动身,你放心,决计误不了恩公的事。”说着三人便快步下山。 黄蓉于那“恩公”是什么来历当真想不到丝毫头绪,却又不愿打草惊蛇,擒住那三人来逼问。待三人去远,走进庙内,前后察看了一遍,不见有何异状,料来因敌军逼近,庙内的火工庙祝均已逃入城中,是以阒无一人。出庙回城时,天色已然微明。 将近西门外的岔路,迎面忽见两骑快马急冲而来,黄蓉闪身让在路边,见马上乘的是两个精壮汉子。两乘马奔到岔路处,一个马头转向西北,另一个马头转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只听一个汉子道:“你记得跟张大胯子说,江夏吹打的,唱戏的,做傀儡戏的,全叫他自己带来,别忘了带挂灯结彩的巧匠。”另一个笑道:“你别尽叮嘱我,你叫的川菜大师傅倘若迟了一天,就算恩公饶了你,大伙儿全得跟你过不去。”那人笑道:“嘿,那还差得了?迟到一天,割下我的脑袋来切猪头肉。”两人说着一抱拳,分道纵马而去。 黄蓉缓缓入城,心下嘀咕:“早听说张大胯子是江夏一霸,交结官府,手段豪阔,附近山寨豪客都卖他面子,怎地这‘恩公’一句话便能叫得他来?他们大张旗鼓,到底要干什么?”突然间心头一凛,叫道:“是了,是了!必是如此。” 她回进府中,问郭靖道:“靖哥哥,咱们可是漏送了一张帖子?”郭靖奇道:“怎地漏送了帖子,咱们反覆查了几遍,不会有遗漏的啊。”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咱们生恐得罪了那一位好汉,便是没多大名望的脚色,以及明知决不会来的数十位洗手退隐的名宿,也都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见,明明是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心中不愤,也要在襄阳城中来办个英雄大宴,跟咱们斗上一斗。” 郭靖喜道:“这位英雄跟咱们志趣相同,当真再好也没有了。咱们便推他作盟主,由他率领群雄,共抗蒙古,咱们夫妻一齐听他号令便是。”黄蓉秀眉微蹙,说道:“但瞧此人的作为,又不似为抗敌御侮而来。他发了名帖去邀信阳赵老爵爷、乌鸦山聋哑头陀、江夏张大胯子等一干人前来。”郭靖又惊又喜,拍案而起,说道:“此人如能将赵老爵爷、聋哑头陀等高人邀到,襄阳城中声势大壮。蓉儿,这样的人物,咱们定当好好交上一交。” 黄蓉沉吟未言,知宾的弟子报道江南太湖众寨主到来。郭靖、黄蓉迎了出去。当日各路豪杰纷纷赶到,黄蓉应对接客,忙得不亦乐乎,对昨晚所见所闻,一时不暇细想。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会,共开了四百来桌,襄阳统率三军的安抚使吕文焕、守城大将王坚(注)等向各路英雄敬酒。筵席间众人说起蒙古残暴,杀我百姓,夺我大宋江山,无不扼腕愤慨,决意与之一拚。当晚便推举郭靖为会盟的盟主,人人歃血为盟,誓死抗敌。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庙中与姊姊闹了别扭,说过不去参加英雄大宴,果然赌气不出,独个儿在房中自斟自饮,对服侍她的丫鬟道:“大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吃酒,未必便不及她快活。”郭靖、黄蓉关怀御敌大计,这时那里还顾得到这女孩儿在使小性儿?郭靖压根儿便没知悉。黄蓉略加查问,知她性情古怪,也只一笑而已。 众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得酒酣,有人兴致好,便在席间显示武功,引为笑乐。黄蓉终是挂念小女儿,对郭芙道:“你去叫妹子来瞧瞧热闹啊,这样子的大场面,一生未必能见得上一次。”郭芙道:“我才不去呢。二小姐正没好气,要找我拌嘴,没的自己去找钉子碰。”郭破虏道:“我去拖二姊来。”匆匆离席,走向内室。 过不多时,郭破虏一人回来,尚未开口,郭芙便道:“我说过她不会来的,你瞧不是吗?”黄蓉见儿子脸上全是诧异之色,问道:“二姊说什么了?”郭破虏道:“妈,真是奇怪!”黄蓉道:“怎么啦?”郭破虏道:“二姊说,她在房中摆英雄小宴,不来赴这英雄大宴啦。”黄蓉微微一笑,道:“你二姊便想得出这些匪夷所思的门道,且由得她。”郭破虏道:“二姊真的有客人哪。五个男的,两个女的,坐在二姊房里喝酒。” 黄蓉眉头一皱,心想这女孩儿可越来越加无法无天了,怎能邀了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闺中纵饮?“小东邪”的名头可一点儿也不错,但今日嘉宾云集,决不能为这事责罚女儿,扫了众英雄的豪兴,对郭芙道:“你兄弟年轻脸嫩,不会应付生客,还是你去。请妹子的朋友们齐来大厅喝酒,大伙儿一同高兴高兴。” 郭芙好奇心起,要瞧瞧妹子房中到了什么客人,她素知妹子不避男女之嫌,什么市井酒徒、兵卒厮役都爱结交,心想今日所邀的多半是些不三不四之辈,听得母亲吩咐,当即起身,走向郭襄闺房。 离房门丈许,便听得郭襄道:“小棒头,叫厨房再送两大坛子酒来。”“小棒头”是个丫鬟,郭襄给自己丫鬟取的名字也大大的与众不同。那丫鬟答应了。只听得郭襄又道:“吩咐厨房再煮两只羊腿,切廿斤熟牛肉来。”小棒头应声出房。只听得房中一个破锣般的声音说道:“郭二小姐当真豪爽得紧,可惜我人厨子以前不知,否则早就跟你交个朋友了。”郭襄笑道:“现下再交朋友也还不迟啊。” 郭芙皱起眉头,往窗缝中张去,只见妹子绣房中放着一张矮桌,席上杯盘狼藉。八个人席地而坐,传杯送盏,逸兴遄飞。迎面一人肥头肥脑,敞开胸膛,露出一排长长的黑毛。那人左首是个文士,三绺长须,衣冠修洁,手中摺扇轻摇,显得颇为风雅,扇面上却画着个伸长舌头的无常鬼。文士左首坐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五官清秀,但脸上刀创剑疤,少说也有十来处。侧面坐着个身材高瘦的带发头陀,头上金冠闪闪发光,口中咬着半只肥鸡。此外两个是白发老翁,另一个是黑衣尼姑,三人背向窗子,瞧不见面目。郭襄坐在这一干人中间,俏脸上带着三分红晕,眉间眼角微有酒意,谈笑风生,十分得意。郭芙心想,瞧他们这般高兴,便邀他们去大厅,看来也是不去的。 只见一个白发老翁站起身来,说道:“今日酒饭都有八成了,待姑娘生辰正日,咱们再来大醉一场。小老儿有一点薄礼,倒教姑娘见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另一个老翁道:“百草仙,你送的是什么啊,让我瞧瞧。”说着打开锦盒,不禁低呼了一声,道:“啊,这枝千年雪参,你却从何处觅来?”说着拈在手上。 郭芙从窗缝中望进去,见他拿着一枝尺来长的雪白人参,宛然是个成形的小儿模样,头身手足,无不具备,肌肤上隐隐泛着血色,实是希世珍物。 众人啧啧称赞,百草仙甚是得意,说道:“这枝千年雪参疗绝症,解百毒,说得上有起死续命之功,姑娘无灾无难到百岁,原也用它不着。但到百岁寿诞之日,取来服了,再延寿一纪,却也无伤大雅。”众人鼓掌大笑,齐赞他善颂善祷。 第878章 神雕侠侣(183) 那肥头肥脑的人厨子从怀中掏出一只铁盒,笑道:“有一个小玩意,倒也可博姑娘一笑。”揭开铁盒,取出两个铁铸的胖和尚,长约七寸,旋紧了机括,两个铁娃娃便你一拳、我一脚的对打起来。各人看得纵声大笑。但见那对铁娃娃拳腿之中居然颇有法度,显然是一套“少林罗汉拳”,连拆了十余招,铁娃娃中机括使尽,倏然而止,两个娃娃凝然对立,竟是武林高手的风范。 众人瞧到这里,不再发笑,脸上竟似都有忧色。那脸有疤痕的妇人道:“人厨子,你别为争面子,却给郭二姑娘惹麻烦!这是嵩山少林寺的铁罗汉,你怎地去偷来的?”人厨子笑道:“嘿嘿,我人厨子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去少林寺偷鸡摸狗。这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叫我送来的。他老人家说,到姑娘生辰正日,决能赶到襄阳来跟姑娘祝寿。哪,这才是我人厨子的薄礼呢!”掀开铁盒的夹层,露出一只黑色玉镯。 这黑玉镯乌沉沉的,看来也没什么奇处。人厨子从腰间拔出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对准玉镯使劲一刀砍了下去,当的一声,鬼头刀反弹起来,黑玉镯竟丝毫不损。众人齐声喝采。接着文士、尼姑、头陀、妇人等均有礼物送给郭襄,无一不是争奇斗胜、生平罕见的珍物。郭襄笑吟吟的谢着收下。 郭芙越瞧越奇,转身奔回大厅,一五一十的都跟母亲说了。 黄蓉一听,心中惊讶只有比郭芙更甚,当下向朱子柳招招手,三人退到内堂。黄蓉命女儿将适才所见再说一遍。朱子柳也诧异万分,道:“人厨子、百草仙竟会到襄阳来?那黑衣尼姑多半便是杀人不眨眼的绝户手圣因师太,那文士的摺扇上画着一个无常鬼,唔,难道竟是转轮王张一氓?”他一面说,黄蓉一面点头。朱子柳却连连摇头,说道:“此事决计不会,想郭二姑娘能有多大年纪,除了最近一次,素来足不出襄阳方圆数十里之地,怎能结识这些三山五岳的怪人?再说,嵩山少林寺的无色禅师,听说他近年来面壁修为,武林中的高人专诚上山,想见他一面都不可得,怎能到襄阳来给小女孩祝寿?唔,定是小姑娘串通了一些好事之徒,故意虚张声势,来跟姊姊闹着玩的。” 黄蓉沉吟道:“但圣因师太、张一氓这些人的名头,我们平时绝少提及,襄儿未必会知道,要捏造也造不来。”朱子柳道:“这么说来,那是真的了。咱们过去见见,以礼相会。他们既是二姑娘的朋友,到襄阳来绝无恶意。”黄蓉道:“我也这么想。不过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这些人行事忽邪忽正,喜怒不测。咱们虽然不惧,可是缠上了也够人头痛的,眼前大敌压境,实在不能再分心去对付这些怪人……” 突然窗外一人哈哈大笑,说道:“郭夫人请了。一干怪人前来襄阳,只为祝寿,别无他意,何必头痛?”说到那“别无他意,何必头痛”八个字,声音已在数丈之外。黄蓉、朱子柳、郭芙一齐抢到窗边,但见墙头上黑影一闪,身法快捷无伦,倏忽隐没。郭芙纵身欲追,黄蓉一把拉住,道:“别轻举妄动,追不上啦!”一抬头,见天井中公孙树树干上插着一把张开了的白纸扇。 那纸扇离地四丈有余,郭芙自忖不能一跃而上,叫道:“妈!”黄蓉点了点头,轻轻纵起,左手在树干上略按,借势上翻,右手又在一根横枝上一按,身子已在四丈高处,拔出纸扇,落下地来。 三人回到内堂,就灯下看时,见纸扇一面画着个伸出舌头的白无常,笑容可掬,双手抱拳作行礼之状,旁边写着十四个大字:“恭祝郭二姑娘长命百岁芳龄永继”。黄蓉翻过扇子,见另一面写着道:“黑衣尼圣因、百草仙、人厨子、九死生、狗肉头陀、韩无垢、张一氓拜上郭大侠、郭夫人,专贺令爱芳辰,冒昧不敢过访,恕罪恕罪。”这几行字墨沈未干,写得遒劲峭拔。 朱子柳是书法名家,赞道:“好字,好字!”黄蓉沉吟道:“咱们瞧瞧襄儿去。” 朱子柳年纪已老,也不用跟小女孩避什么嫌疑,当下一齐来至郭襄房中。只见小棒头和另一名丫鬟正在收拾杯盘残菜。郭襄道:“朱伯伯,妈,姊姊,你们瞧,这是客人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黄蓉和朱子柳看了千年雪参、双铁罗汉、黑玉镯,以及绝户手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等所赠珍异礼物,都暗暗称奇。 郭襄开动机括,让一对铁罗汉对打,十分得意。黄蓉待那十余招“罗汉拳”打完,柔声道:“襄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跟妈说了罢。”郭襄笑道:“几个新朋友知道我快过生日啦,送了些好玩的礼物给我。”黄蓉问道:“这些人你怎生识得的?” 郭襄道:“我是刚才才识得的啊。我独个儿在房里喝酒,那个韩无垢姊姊在窗外说道:‘小妹子,咱们来跟你一起喝酒,好不好?’我说:‘再好也没有了,请进来,请进来!’他们便从窗子里跳了进来,还说到廿四那天,都要来给我祝寿呢。不知他们怎地知道我的生日?妈,这几位都是你和爹爹的好朋友,是不是?不然怎能送我这许多好东西?” 黄蓉道:“你爹和我都不识得他们。是你什么古怪朋友代你约的,是不是?”郭襄笑道:“我没什么古怪朋友啊,除非是姊夫。”郭芙怒道:“胡说!你姊夫怎地古怪了?”郭襄伸了伸舌头,笑道:“他娶了你,不古怪也古怪了。”郭芙伸手便打。郭襄格格一笑,躲了开去。 黄蓉道:“两姊妹别闹!襄儿,我问你,转轮王、百草仙他们,可说到咱们的英雄大宴没有?”郭襄道:“没有啊。但那个老头儿九死生和百草仙,都说很佩服爹爹。那个韩无垢姊姊和圣因师太又都赞你是女中豪杰,当世英雄,我就代你谦逊几句,说不敢当,其实我心中却说:‘正是!多谢!说得真对!’”黄蓉再问几句,见郭襄确没隐瞒什么,说道:“好啦!快去睡罢。”与朱子柳、郭芙转身出房。 郭襄追到门口,说道:“妈,这枝千年雪参只怕当真很有点好处,你吃一半,爹爹吃一半。”黄蓉道:“那是百草仙送给你的生日礼啊。”郭襄道:“我生下来便生了,什么功劳都没有,你可辛苦了。”黄蓉心想倒不可负了女儿这份孝心,接了雪参,回思郭襄诞生之日的惊险苦难,不禁喟然。 当日英雄大宴尽欢而散。郭靖回到房中,与妻子说起会上群英齐心协力、敌忾同仇,言语中甚是兴奋。黄蓉随即说起圣因师太、百草仙等七人与郭襄夜宴等情。郭靖一怔,道:“竟有这等事?”瞧那千年雪参,果是一件生平仅见的珍物。黄蓉笑道:“咱们这位宝贝小姑娘的面子,倒似比爹娘还大呢。”郭靖不语,低头追思圣因师太、转轮王、韩无垢等一干人的生平行事。 黄蓉道:“靖哥哥,丐帮推选帮主之事,不如提早几日办妥,否则迟到襄儿生日,倘若百草仙等人真的到来,襄阳城中龙蛇混杂,或有他变。”郭靖道:“我却另有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在九月廿四推选帮主,大大的热闹一场。要是无色禅师、聋哑头陀等人驾临,咱们晓以大义,请这伙朋友同抗外敌,岂不是好?” 黄蓉皱眉道:“我只怕他们只借祝寿为名,其实却来捣乱一场。你想他们能跟襄儿这小孩子有什么交情,怎会当真巴巴的赶来祝寿?自来树大招风,人怕出名,只怕天下武学之士,倒有一半不愿你做这武林盟主呢。”郭靖站起身来,哈哈一笑,说道:“蓉儿,咱们行事但求无愧于天、无怍于心。为抗蒙古,帮手越多越好。这武林盟主嘛,是谁当都一样。再说,邪不能胜正,这干人如当真不怀好意,咱们便跟他们周旋一场,你的打狗棒法和我的降龙十八掌倒有十多年没动了呢,也未必就不管事了。” 黄蓉见他意兴勃发,豪气不减当年,笑道:“好,咱们便照主帅之意。你把这枝雪参服了罢,我瞧总能抵得上三五年功力。”郭靖道:“不!你连生了三个孩子,内力不免受损,正该滋补一下才是。” 他俩夫妻恩爱,当真数十年如一日,推让了半日,最后郭靖说道:“来日龙争虎斗,定有好朋友受到损伤,这雪参乃救命之物,咱们还是留着。” 注:王坚本为宋军守合川之大将,因本小说改写蒙古宪宗在襄阳城下为飞石所中,故移王坚守襄阳,此为改动史实。 第三十六回 生辰大礼 次日英雄大宴续开。郭襄房中竟又摆设英雄小宴。黄蓉早吩咐厨房精心备了菜肴,让女儿招待客人。郭芙这几日尽在盘算丈夫能否夺得丐帮帮主之位,对妹子的怪客毫没放在心上。 如是数日,英雄大宴中对如何联络各路豪杰、如何扰乱蒙古后军、如何协助城防,均已商议妥善。群豪摩拳擦掌,只待厮杀。惟侦得蒙古大军攻城欲用火药火炮,厉害难当,群豪不知如何应付,均感忧虑。郭靖见众人齐心,虽然喜慰,但他久在蒙古军中,熟知蒙古军兵势之强,决非数千名江湖汉子所能抵御,思之忧心难减。 这日九月廿四,大会已毕,排定午后推选丐帮帮主。群豪用过午膳,纷纷赶往城西大校场去,见校场正中巍巍搭着一座高台,台南排列着千余张椅子板凳。 这时台下已聚了二千余名丐帮帮众,尽是丐帮中资历长久、武艺超群的人物,品级最低的也是四袋弟子。这二千余名帮众分归四大长老统率。丐帮原来鲁简梁彭四大长老中,鲁有脚升任帮主后新近遇害,彭长老叛帮,为慈恩所杀,简长老年迈病逝,现下只剩下一位梁长老,成为首席长老,其余三位长老均系由八袋弟子递升。帮众按着路府州军县,围着高台坐地。丐帮规矩,大会小集,人人席地而坐,不失乞丐本色。 丐帮职司迎宾的帮众肃请群豪分别入座观礼。耶律齐、郭芙夫妇,武敦儒、耶律燕夫妇,武修文、完颜萍夫妇等因系小辈,又是一半主人身分,坐在最后一排;各人十余年来苦练,均自觉武功大有进境,暗自盘算,如何在数千英雄之前一显身手。郭破虏坐在大姊身旁,眼见群英济济,声势非凡,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说道:“二姊真奇怪,竟不爱瞧热闹。”郭芙嘴一扁,说道:“这小东邪的小小心眼儿,谁也猜她不透。” 只见东边群丐之中一名八袋弟子站起身来,伸手将一个大海螺放在嘴边,呜呜呜的吹了一阵。黄蓉跃上台去,向台下群雄行礼,朗声说道:“敝帮今日大会,承天下各路前辈英雄、少年豪杰与会观礼,敝帮上下均至感荣宠,小妹这里先谢过了。”说着又行一礼。台下群雄一齐站起还礼。 黄蓉又道:“敝帮鲁故帮主仁厚仗义,一生为国为民,辛勤劳苦,不幸日前在岘山羊太傅庙中为奸人霍都所害。此仇未复,实为敝帮奇耻大辱……”说到这里,丐帮诸弟子想到鲁有脚一生公平正直、宽厚待下,有的不禁呜咽,有的出声哭了出来,有的更咬牙切齿,大骂奸贼霍都。 黄蓉续道:“但蒙古大军侵犯襄阳,指日便至,我们不能为了敝帮一己的私事,误了国家大计,是以本帮报仇之事,暂且搁下,且待退了强敌再说。”台下群英轰然叫好,都说先公后私,这才是英雄豪杰的胸怀。黄蓉续道:“只是敝帮弟子十数万人,遍布天下,须得及早推举一位新帮主。乘着今日之便,咱们要推一位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英雄,以作丐帮之主。至于如何推举,小妹并无成见,请梁长老上台说话。” 梁长老跃上高台,众人见他白发如银,但腰板挺直,精神矍铄,这一跃起落轻捷,更见功夫,人人都喝起采来。这大校场上聚集着四五千人,没一个不是中气充沛的,这一齐声喝采,直似轰轰雷鸣一般。梁长老抱拳答谢,待众人喝采声止歇,大声说道:“黄前帮主神机妙算,说什么便是什么,决不能错。但她老人家客气,定要我们四个长老和八个八袋弟子商量决定。我们十二个臭皮匠商量了半天,只想出了这么个法儿。”一时台下鸦雀无声,静听他宣布。 只听梁长老道:“我们想,丐帮弟子遍布天下,虽然都没什么本事,不能有什么大作为,人数倒也不少。要统率这十数万人马,正如黄前帮主所说,非得德才兼备、文武双全不可。我们丐帮目前虽不能说人才凋零,但要像洪老帮主、黄前帮主那样百年难见的人物,那是再也遇不上的了,甚至像鲁故帮主那样德能服众的人品,也是寻不出的了。我们想来想去,只有请黄前帮主勉为其难,再来统率这十数万弟子。”他说到这里,台下又是采声雷动,比先前更加响了。众人均想:“别说丐帮之中没黄蓉这样的人才,只怕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梁长老待众人静了下来,又道:“黄前帮主倘若不答应,我们只有苦求到底,可是眼前却有一件大大为难处。蒙古鞑子这一次南北大军合攻襄阳,情势实在紧迫。黄前帮主全神贯注,辅佐郭大侠筹思保境退敌大计,这件大事非同小可,我们倘若不断拿一群叫化儿伙里讨钱要饭的小事去麻烦她老人家,天下老百姓不把我们臭叫化骂死才怪?因此上我们思前想后,只有另行推选一位帮主才是。”这番话只听得台下众人个个点头,均想:“丐帮行事处处先公后私,无怪数百年来始终是江湖第一大帮。” 第879章 神雕侠侣(184) 只听他又道:“本帮之内既无杰出的人才,黄前帮主又不能分心,眼前只有一条明路,那便是请一位帮外英雄来参与本帮,统率这十数万子弟。想当年本帮君山大会,推举帮主,终于举出了黄前帮主,那时她老人家可也不是丐帮的弟子啊。不瞒各位说,当时兄弟很不服气,还跟她老人家动手过招,结果怎么呢?哈哈,那也不用多说,总之给打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她老人家当了帮主之后,敝帮好生兴旺,说得上风生水起。君山那一会,黄前帮主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哪,她一条竹棒打得丐帮四长老心悦诚服,可当真英雄了得。”众人听得悠然神往,一齐望着黄蓉。丐帮弟子之中,年长的当时大都均曾亲与其会,回思昔日情境,胸间豪气陡生。 梁长老又道:“今日座间,个个都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任那一位愿来做敝帮的头脑,我们都欢喜得紧。只不过英雄好汉太多,可就难以抉择。我们十二个臭皮匠便想了个笨法儿,只有请各位英雄到台上一显身手,谁强谁弱,大伙儿有目共睹。”他说到这里,台下采声四起。 梁长老又道:“不过兄弟有一句话说明在先,今日比武,务请点到为止,倘若有甚人命损伤,敝帮可罪过太深。各位相互之间如有什么梁子,决不能在这台上了断,否则是跟敝帮上下有意过不去了,那时却莫怪得罪。”他说这几句话时,目光从左至右的向众人横扫一遍,神色凛然。 群雄早知今日丐帮大会中大有热闹,听梁长老如此说,各自暗暗盘算。长一辈的人物本身早有名位,或为那一家那一派的掌门,或为那一帮那一寨的首领,自不能再出来争作丐帮帮主。身无所属的高手名宿为数固亦不少,然均想武林中得名不易,自己武功虽不输于旁人,但说要压倒场中数千位英雄好汉,可决无把握,若给人打下台来,闹得灰头土脸,没吃着羊肉却惹上一身臊,自是顾虑良多。四十岁以下的壮年青年,却有不少怦然心动,跃跃欲试,但都明白如此比武,自然是车轮战,上台越早越吃亏。因此梁长老说完之后,却无一人上台。 梁长老大声道:“除了几位前辈耆宿、世外高人之外,天下英雄,尽在此间,只要瞧得起敝帮的,便请上台赐教。本帮子弟中倘若自信才艺出众,也可上台,纵然是个四袋子弟,说不定他向来深藏不露,无人知他英雄了得啊。”他说了几遍,只听台下一人暴雷似的喝道:“俺来也!”腾的一声,跃到了台上。 众人看时,都吃了一惊,但见此人高大肥胖,足足有三百来斤,这一上台,那搭得极是坚实的高台竟也微微摇晃。那人走到台口,也不抱拳行礼,双手在腰间一叉,说道:“俺叫千斤鼎童大海,丐帮帮主太难了,俺是当不来的。那一位要跟俺动手,便上来罢。”台下众人一听,都是一乐,听这人说话,准是个浑人。 梁长老笑道:“童大哥,咱们今日不是摆擂台。倘若童大哥不愿做敝帮帮主,便请下台去罢。”童大海脑袋一摆,说道:“这明明是个擂台,谁说不是擂台?你不许俺出手,怎地又叫人上台?”梁长老还待要说,童大海道:“好,你要跟我动手也好!”呼的一拳,迎面向梁长老击去。梁长老后跃避开,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怎受得起童大哥一拳?”童大海笑道:“我原说你不成,乘早站开些……”他话未说完,台口人影一闪,已站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化子。 这化子三十来岁年纪,背负六只布袋,是梁长老嫡传的徒孙,性子暴躁,平素对师祖又敬若神明,见千斤鼎童大海对师祖无礼,便按捺不住,跃上台来,冷冷的道:“我师祖不能跟后辈动手。童大哥,还是我接你三拳罢!” 童大海喝道:“再好也没有!”也不问他姓名,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叫道:“看招!”便往他胸口锤了过去。那化子转身踏上一步,波的一声闷响,这拳打中了他背上的布袋。童大海只感到着拳之处软腻滑溜,心下奇怪,喝道:“你袋中放着什么玩意?”那化子冷冷的道:“叫化子捉什么?”童大海吃了一惊,失声道:“蛇……蛇……”那化子道:“不错,是蛇!”童大海想起适才这一拳,不禁有些恶心,第二拳打出去时抬手直击面门,岂知这化子纵身一跃,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又将背心向着他。 童大海生怕拳头给袋中大蛇咬着,又或是一拳打中了大蛇的毒牙,硬生生将拳头收转,举掌在胸口一挡,右腿踢向对方下盘。那化子见他发毛,暗暗好笑,侧身在台上一滚,背负的布袋又已靠上他小腿,童大海这一腿再碰到了布袋。袋中的大蛇其实甚是驯善,毒牙早已拔去,但童大海那里知道,连声大叫,双足乱跳。那化子右臂长处,已抓住他胸口,顺势运劲,喝道:“伍子胥高举千斤鼎!”将他身子举在半空。 童大海慌乱中给对方抓住了胸口“紫宫穴”,登时全身酸软,无法动弹,空自怒气冲天,却发不得威。台下群雄想起他的外号叫做“千斤鼎”,再见了他这副狼狈情状,登时全场哄笑。梁长老忍笑向那化子喝道:“快放下,休得无礼!”那化子道:“是!”将童大海放在台上,一纵下台,钻入了人丛。 童大海满脸胀成了紫酱色,指着台下骂道:“贼化子,再来跟童大爷真刀真枪的打过啊,这般鬼鬼祟祟,算是什么好汉?臭叫化,瘟叫化!”他不住口的只骂化子,台下数千丐帮弟子人人只感有趣,无人理会于他。 突然间一条人影轻飘飘的纵上高台,左足在台缘一立,摇摇晃晃的似欲摔跌下来。童大海心地却好,叫道:“小心!”上前伸手欲扶。他那知这人有意在群英之前显一手上乘武功,手掌刚搭上那人左臂,那人一勾一带,施出了大擒拿手中一招“倒跌金刚”。童大海身不由主的向台外直飞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众人瞧那人时,但见他衣饰修洁,长眉俊目,原来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 郭靖坐在台左第一排椅上,见他这招大擒拿手虽巧妙洒脱,但行迳轻狂,大违忠厚之道,心下不悦,脸色便沉了下来。果然台下有多人不服,台东台西同时响起了三个声音,叫道:“好俊功夫,兄弟来领教几招!”“这算什么?”“人家好意扶你,你却施暗算!”发话声中,三个人同时跃上台来。 武修文学兼郭靖、黄蓉两家,且家学渊源,得父亲与师叔授了一阳指神技,在后辈英豪中已算第一流人才,见三人齐至,暗暗欢喜:“我同时败此三人,方显得功夫。”反而怕这三人分别来斗,更不说话,身形晃动,刹时之间向上台的三人每人发了一招。那三人尚未站稳,敌招倏忽已至,忙举手招架。武修文不待对方缓过手来,双掌翻飞,竟以一围三,将三个对手包围在垓心,自己占了外势。那三人互相挤撞,拳脚难以施展。台下群雄相顾失色,均想:“郭大侠名震当世,果然名不虚传,连教出来的徒儿也这般厉害?”那三个人互相不识,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遭武修文一围住,没法呼应照顾,反而各自牵制。三人连冲数次,始终抢不出武修文以绵密掌法构成的包围圈子。 完颜萍在台下见丈夫已稳占上风,心中欢喜。郭芙却道:“这三个人脓包,当然不是小武哥哥的敌手。其实他何必这时候便逞英雄,耗费了力气?待会真有高手上台,岂不难以抵敌?”完颜萍微笑不语。 耶律燕平时极爱和郭芙斗口,嫡亲姑嫂,互不相让,这时早猜中了嫂子心意,说道:“小叔叔先上去收拾一批,待他不成了,敦儒又上去收拾一批。他又不成了,我哥哥这才上台,独败群雄,让你安安稳稳的做个帮主夫人,何等不美?”郭芙脸上一红,说道:“这许多英雄豪杰,谁不想当帮主?怎说得上‘安安稳稳’四字?” 耶律燕道:“其实呢,也不用我哥哥上台。”郭芙奇道:“怎么?”耶律燕道:“刚才梁长老不是说了么?当年丐帮大会君山,师母还不过十来岁,便以一条竹棒打得群雄束手归服,当上了帮主。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嫂子啊!还是你上台去,比我哥哥更成。”郭芙嗔道:“好!小油嘴的,你取笑我。”伸手便到她腋下呵痒。耶律燕往耶律齐背后一躲,笑道:“帮主救命,帮主救命,帮主夫人这要谋财害命啦。” 这时郭芙、武氏兄弟等都已三十多岁,但自来玩闹惯了的,耶律燕、完颜萍虽均已生儿育女,一见面仍嘻嘻哈哈,兴致不减当年。 黄蓉早已在大校场四周分布丐帮弟子,吩咐见有异状立即来报。她坐在郭靖身旁,时时放眼四顾,察看是否有面生之人混入场来。她一直耽心圣因师太、韩无垢、张一氓等这一干人前来捣乱,但时届未末申初,四下里一无动静,寻思:“那一干人来襄阳到底为的什么?若说有什么图谋,怎地仍不见有丝毫端倪?如说真的来为襄儿庆贺生辰,世间决无是理。”转头看台上时,见武修文已将两人击下台来,剩下一人苦苦撑持,料得五招之内也须落败,心想:“今日天下群雄以武会友,为争丐帮帮主,最后却不知是谁夺得魁首,独占鳌头?” 其时台下数千英雄心中,个个存的都是这个念头,但在郭府后花园中,却有一人始终没想到这件大事。小郭襄一直在想:“今日是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拿了一枚金针给他,要他今儿来见我一面,他当时亲口答允了,怎地到这时还不来?” 她坐在芍药亭中,臂倚栏干,眼见红日渐渐西斜,心想:“今日已过去了大半天,他就算立刻到来,最多也只有半天相聚。”眼望着地下的芍药花影,两枚手指拈着剩下的一枚金针,轻轻说道:“我还能求他一件事……但说不定他压根儿就已把我忘了,连今天要来看我都没记得,这第三件事还说什么?”转念又想:“不会的,决计不会。他是当世大侠,最重然诺,怎能说过的话不算?再过一会儿,唔,只再过一会儿,他一定便会前来瞧我。”想到不久便能和他见面,不由得晕生双颊,拈着金针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念头终是排遣不去:“他虽重然诺,可是我终究是个小姑娘啊。他答应的话倘是对爹爹说的,无论怎么也定会信守。但是我呢,我这个小东邪小郭襄,在他眼中算得是什么?只不过是个异想天开的小女孩儿罢啦。这时他便算记得我的话,也不过是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胡闹,胡闹!’” 芍药亭畔,小郭襄细数花影,情思困困。大校场中,黄蓉兀自在反覆推想:“羊太傅庙中芙儿、襄儿遇险,得逢高人暗中解救。靖哥哥说,当世只二人有此刚猛内力,但洪恩师已故,靖哥哥更加不是。难道邀集这些旁门左道之士来给襄儿庆贺生辰的,便是那个杀死尼摩星的高手?然则此人是谁?老顽童周伯通虽爱玩闹,行事无此细密;一灯大师端严方正,没如此闲情逸致;西毒欧阳锋、慈恩和尚裘千仞都已亡故,竟难道是爹爹?” 她与父亲已十余年不见。黄药师便如闲云野鹤,漫游江湖,谁也不知他的行踪。说到这件事的古怪难测,倒与他性子颇有几分相似。黄药师名震江湖数十年,乃出名的“黄老邪”,这些邪魔外道多半跟他臭味相投,倘若他出面招集,那些人非卖他的老面子不可。她想到这里,不自禁的又惊又喜。按理说黄药师决不会来跟女儿和外孙女如此胡闹,但他一生行事从来不可以常理推断,当真如天外神龙,夭矫变幻,黄蓉虽是他亲生女儿,却也往往莫测其高深。他大举邀人来给外孙女儿贺寿,说不定自有深意呢? 她想到这里,向郭芙招了招手,命她过来,低声问道:“你妹子在风陵渡出去了两日两夜,她回来后,有没说起外公什么事?”郭芙一怔,道:“外公?没有啊!妹子连外公的面也没见过。”黄蓉道:“你仔细想想,她在风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齐出去,到底还讲到谁没有?” 郭芙道:“没有啊,没说到谁。”她自知妹子当日是要去瞧瞧杨过,但她在父母面前,最怕的便是提及“杨过”两字。母亲倒还罢了,父亲只要一听见,往往脸色一沉,便有一两天不跟她说话。因此妹子既然没说,她也就乐得不提,何况此事早已过去,并无下文,又何必提起此人,自讨没趣? 黄蓉见她脸色微微有异,料到她心中还隐瞒着什么,说道:“眼前之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听到见到过什么,全说给我知道。”郭芙见母亲脸色郑重,不敢再瞒,只得道:“只是听几个闲人讲起什么神雕大侠,那便是杨……杨……杨过了。妹子便说要去瞧瞧他。”黄蓉心中一凛,道:“见到了他没有?”郭芙道:“一定没见到。倘若见到了,妹子还不咭咭呱呱的说个不停么?” 黄蓉心中暗叫:“是过儿,是过儿!当真是他么?”问道:“在羊太傅庙中出手杀死尼摩星的,你想会不会是他?”郭芙道:“怎么会啊?杨……杨大哥怎会有这等好功夫?”黄蓉道:“你跟妹子在羊太傅庙中说了些什么,从头至尾跟我说,一句也不能漏了。”郭芙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妹子就是爱跟我顶嘴。”于是将妹子如何说不赴英雄大宴、不瞧丐帮推举帮主,如何说在她生日那天将有一位少年英俊的英雄来见她等言语一一说了,最后笑道:“她朋友倒果然来了不少,但不是和尚尼姑,便是老头儿老太婆,那有什么少年英俊的英雄?” 第880章 神雕侠侣(185) 听到这里,黄蓉更无怀疑,料定郭襄所说之人,必是杨过无疑,想来郭襄与杨过约定在羊太傅庙中相会,却给姊姊闯去撞散了,杨过不忿郭芙讥刺,为了给郭襄争一口气,竟遍邀江湖高手,来给她送礼庆生辰。“但是,他,他为什么要给襄儿花这么大的力气?”想到小女儿日来心神不定,眼光蒙眬,恍恍惚惚,想到她时常突然间红晕双颊,黄蓉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竟难道襄儿在风陵渡两日两夜不归,已和他做出事来?”跟着便想:“杨过恨我害死他父亲,恨芙儿断他手臂,更恨芙儿用毒针打伤小龙女。啊哟,小龙女和他相约十六年后重会,今年正是第十六年了。杨过是报仇来啦!” 一想到“杨过是报仇来啦”这七个字,蓦地里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她知杨过自小便行事十分厉害,对小龙女又用情既专且深,倘若苦候小龙女十六年终于不得相见,推寻祸根,自会深恨郭家满门。这一十六年的怨毒积了下来,以他性情,决不会将郭芙一剑杀了便能罢休,定当设下狠毒阴损的计谋,大举报复,“难道他竟要诱骗襄儿上手,使她倾心相从,然后折磨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错,不错,依着杨过的性儿,他正会如此。”一想到此点,连日积在心头的疑窦尽数而解:杨过所以要杀尼摩星救郭襄,所以遍请当世高手来给她祝寿,全是为了要赢得她的心。 心下又默默计算:“可是有一点不对了!今日是襄儿生日。十六年前,襄儿出世之后,又过数月,杨过才在绝情谷中与小龙女分手。按理推想,他便要报仇,也得等足十六年,过了与小龙女约会之期再说。这十六年之约虽然渺茫,但那留言明明是她亲手所书,谁又能知道他夫妻俩终究不得相会?难道我爹爹……难道南海神尼……”她眉尖深锁,越想越不安,心想:“不管怎样,襄儿若再和他相见,委实凶险无比。襄儿天真烂漫,怎懂得人心的险诈狠毒?” 她自始对杨过怀有偏见,一切都想得左了。其实杨过见郭襄温和豪迈,天真活泼,人又美秀,心中便甚喜欢,又想到她初生之时,自己曾为她舍生忘死的争夺,不禁充满了爱护之意,又见她对己真诚依恋,自此对她全是一片柔情美意。若有人加害,他便舍了性命,也要维护她周全。 只听得“啊哟”一声叫,跟着腾的一响,黄蓉抬起头来,见武修文又将一个上台比武的胖大和尚使掌力震下台来。她走到郭靖身边,低声道:“你在这里照料,我去瞧瞧襄儿。”郭靖道:“襄儿没来么?”黄蓉道:“我去叫她,这小丫头真古怪。”郭靖微微一笑,想到与妻子初识之时,她穿了男装,打扮成一个小乞儿模样,何尝又不古怪了? 黄蓉见丈夫笑得温馨,也报以一笑,匆匆赶回府中。一路上虽感焦虑,但想到丈夫那副笑容,想到他那宽厚坚实的双肩,似乎天塌下来也能担当一般,心头又宽慰了许多。 她迳到郭襄房中,女儿并不在房,一问小棒头,说是二小姐在后花园中,不许去打扰她。黄蓉微微一惊:“襄儿连大校场上的比武也不要看,定是和杨过暗中约上了。”先回自己房中,身边暗藏金针暗器,腰间插柄短剑,再拿竹棒,然后往后花园来。她知杨过此时武功大非昔比,实是个可畏可怖的强敌,丝毫不敢怠忽。她不走鹅卵石铺成的花径,从假山石后的小路绕去,将近芍药亭边,听得郭襄幽幽的叹了口长气。 黄蓉伏低身子,躲在假山石后,听得女儿轻轻说道:“怎么到这个时候,仍还不来,可真叫人心焦死了。”黄蓉大慰:“原来他还没到,正可先行拦阻。”只听郭襄又道:“每年生日,妈总叫我说三个心愿,待会他来了不便,我先跟老天爷说了罢。”黄蓉本要出去跟女儿说话,听了她这几句话,本已跨出一步的左脚又缩回来,寻思:“我虽是她母亲,平时也不易猜得中她心思,这时正好听她说三个什么心愿。” 过了片刻,只听郭襄道:“老天爷,我第一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率领人马,会同众位英雄好汉,杀退来犯的蒙古兵,襄阳百姓得保太平。”黄蓉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这小丫头虽然古怪,可并非不识大体。”又听她道:“我第二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身子安泰,百年长寿,盼望爹娘事事如意称心。”黄蓉诞育郭襄时,夫妇俩都遭逢生死大险,事后思及,不免心惊,因此自然而然的对她不如对大女儿那般爱怜,这时听了她这几句至性流露的祝愿,不自禁的眼眶微湿,疼爱之情,油然而增。 郭襄的第三个心愿一时却说不出,隔了片刻,才道:“我第三个心愿,盼望神雕大侠杨过……”黄蓉早料到女儿第三个心愿定与杨过有关,但听到她亲口说出“杨过”两字,心头终于还是一震,听得她续道:“……和他夫人小龙女早日团聚,平安喜乐。” 这一句话却为黄蓉万万料想不及,她只道杨过既要诱骗女儿,定然花言巧语,说上许多假话,岂知女儿已知小龙女之事,也明白杨过一心一意等待和小龙女相会,因此暗中为他祷祝。但转念一想,却又耽上了心:“啊哟,不妙!杨过这厮用心更加深了一层,他越是跟襄儿说不忘旧情,襄儿越会觉得他是个深情可敬之人,对他更为倾心。不错,不错,当年靖哥哥倘若见了我之后便将华筝公主抛诸脑后,半点也不念昔日恩义,我反要怪他薄幸了。” 只因黄蓉将这件事四面八方的想得十分周至,自来又对杨过存着几分忌惮防范之意,再加上对女儿关怀过切,不由得思潮起伏,暗暗心惊。便在此时,忽听得嚓的一声轻响,墙头上跃下一人,但见他大头矮身,形相古怪。 郭襄一见那人,便跳起身来,喜道:“大头鬼,大头鬼叔叔,他……他也来了么?”大头鬼走进芍药亭中,躬身施了一礼,神态竟异常恭谨。郭襄笑道:“啊哟,大头鬼叔叔,你怎地跟我这般客气啊?”大头鬼道:“你别叫我大头鬼叔叔,只叫‘大头鬼’三字便成了。神雕大侠命我来跟郭姑娘说……” 郭襄一听,好生失望,登时眼眶便红了,道:“大哥哥说有事不能来看我么?可是他答允过的……”大头鬼不住摇晃他那颗大头,说道:“不是,不是……”郭襄急道:“怎么不是?他明明答允过的。”心中一急,竟要流下泪来。大头鬼道:“我不是说他没答允你,我是说,他不是不来看你啊!”郭襄破涕为笑,娇嗔道:“你瞧你,说话不明不白的,不是这个,又不是那个。” 大头鬼微笑道:“神雕大侠说,他要亲自给姑娘预备三件生日礼物,因此今日要到得迟了些。”郭襄心花怒放,道:“这许多人已给我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我什么也都有啦,请你跟大哥哥说,不用费心再预备礼物了。”大头鬼摇头道:“这三件礼物嘛,第一件已办好啦,第二件神雕大侠带领了兄弟们正在办,这时候多半已经齐备。”郭襄叹道:“我倒宁可他早些来,别费事跟我办礼物了。” 大头鬼道:“那第三件礼物,神雕大侠说须得在大校场丐帮大会之中亲手交给姑娘,因此请你就去大校场,算来时候也差不多啦。”郭襄叹口气道:“我本来跟姊姊呕气,说过不去丐帮大会的,大哥哥既这么说,就非去不可了。好罢,你同我一块儿去。”大头鬼点了点头,嘘溜溜吹了声口哨,墙外黑黝黝的扑进一件庞然大物来,却是那头神雕。 郭襄一见神雕,扑过去要揽他项颈,便如见到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神雕却退开两步,傲然昂立,侧首斜睨。郭襄笑道:“你可真神气得紧,不睬我吗?我偏偏要你睬我。”说着纵身而上,一把抱住了神雕的头颈。这一次神雕没再闪避,但斜过脑袋,便似庄严的父亲遇到了又顽皮又可爱的女儿,终于无可奈何。 郭襄道:“雕大哥,咱们一起去罢。我请你吃好东西,你喝酒不喝?”大头鬼笑道:“你请神雕喝酒,那它再喜欢也没有了。” 当下二人一雕奔往大校场。走进大会场子,群雄见到神雕躯体雄伟、形相丑怪,无不啧啧称奇。郭襄引着大头鬼和神雕来到台边,拣一处空地坐下。负责知宾的丐帮弟子见大头鬼是生客,过来招呼,请问姓名。大头鬼冷然道:“我没名字,什么也不懂得的,郭二姑娘带我来,我便来了。” 不久黄蓉也即来到,只想:“杨过公然要到大校场来,事先又作了周密布置,待会定要大闹一场。”设想诸般凶险情状,一一筹思对策。 这时武敦儒、修文兄弟已给人打下台来,朱子柳的侄儿、点苍渔隐的三个弟子、丐帮中的三名八袋弟子、六名七袋弟子,均已先后失手。台上耶律齐已连败三名好手,正施展周伯通所授的七十二路空明拳,和一个四十余岁的壮汉交手。 这壮汉名叫蓝天和,是贵州的一个苗人,幼时随人至四川青城山采药,失足堕入山崖,得遇奇人,学得了一身刚猛险狠兼而有之的外门武功。他掌力中隐隐有风雷之声,轰轰发发,的是威风了得。耶律齐的拳法却拳出无声,脚去无影,飘飘忽忽,令对方难以捉摸,两人一刚一柔,在台上打了个旗鼓相当。这番功夫显露出来,台下数百名本来想上台一较的好汉无不自愧不如,均想:“幸亏我没贸然上台,否则岂不是自献其丑?人家这般的内力外功,我便再练十年,也未必是他二人对手。” 蓝天和的掌力虽猛,但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毕竟难以持久,虽听他一掌掌发出去时呼呼之声越来越大,其实中间所蕴潜力却已大不如前。耶律齐的拳招既不比前快,亦不比前慢,始终全神贯注的见招拆招。他知今日之斗不是击败几个对手便算了局,上台来的敌手多半愈来愈强,因此必得留下后劲。 蓝天和久战不胜,心下焦躁起来,自思在西南各路二十余年,从未遇到过一个能挡得住自己三十招的劲敌,想不到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偏偏奈何不了一个后辈,催动内劲,不住增加掌力。两人回旋反覆的又拆了二十余招,蓝天和陡见对方拳法中露出破绽,大喝一声:“着!”一掌“九鬼摘星”,往耶律齐胸口打去。耶律齐右掌挥出,双掌相交,登时黏着不动,变成了各以内力相拚的局面。 过了片刻,蓝天和忽然脸上变色,踉踉跄跄的退了两步,拱手说道:“佩服,佩服!”他走到台口,朗声说道:“耶律大爷手下留情,没要了兄弟的性命,果然是英雄仁义,兄弟心悦诚服。”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向耶律齐躬身行礼,跃下台去。耶律齐拱手道:“承蓝兄相让。” 原来蓝天和一掌打出,与耶律齐右掌相交,急忙催动内力,猛觉着手之处突然间变得虚虚荡荡,便如伸手入水,似空非空,似实非实,另有一股黏稠之力缠在掌上。这股似虚非虚的知觉,瞬息间便从对方掌心传到自己手臂,再自手臂通到胸口,直降丹田,小腹中登时便如积蓄了十多碗沸水,挤逼着要向外爆炸。他一惊之下,魂飞天外,忙运劲后夺,但手掌竟如给极韧的胶水黏住了一般,虽向后拉了半尺,却离不开对方掌心。当年师父授他武艺之时,曾说他这一路风雷掌法,以之行走江湖已绰绰有余,但若遇上内家高手,千万要小心在意,只要给对方内力侵入丹田,纵非当场毙命,这一身功夫可也废了。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双目一闭,只待就死,陡然间掌上黏力忽失,跟着丹田中郁热之气也缓缓消失,他微一运劲,全身功夫丝毫未损,自是对方手下容情,感愧之余,站到台口交代了几句。 适才二人这一场龙争虎斗,蓝天和掌力威猛凌厉,台下人人有目共睹,但耶律齐居然将他败于无形,凡稍有见识之人,再也不敢上台挑战。耶律齐是郭靖、黄蓉的女婿,与丐帮大有渊源,四大长老和众八袋弟子都愿他当上帮主。他又是全真派耆宿周伯通的弟子,全真教弟子算来都是他晚辈。凡是与郭靖夫妇、全真教有交情的好手,都不再与争。只有几个不自量力的莽撞之徒才上台领教,但都接不上数招,便即落败。 郭芙见丈夫艺压当场,心中的欢喜难以言宣,一瞥眼间,忽见一只奇丑的巨雕、和那个在风陵渡见过的大头矮子分坐在妹子两侧,不禁一怔。当郭襄和大头鬼、神雕来到大校场时,耶律齐和蓝天和激斗正酣,郭芙全神贯注在丈夫身上,神雕虽形貌惊人,她却视而不见。这时劲敌已去,她才想到何以妹子说过不来却又来了?一转念间,暗道:“不好!杨过自称‘神雕大侠’,这只穷凶极恶的大鸟,必定便是什么神雕了。神雕既来,杨过也必就在左近,他倘若来抢帮主……他倘若来抢帮主……”一刹那间,心中自喜变忧,当日杨过拂袖将她长剑击弯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齐哥武功虽强,能不能敌得过这独臂怪人呢?唉,这人自幼便是我命中魔星,今日当此要紧关头,他迟不迟,早不早,却又来了!”但游目四顾,并不见杨过的踪迹。 这时天色将黑,耶律齐又连败七人,待了良久,再也无人上台较艺。 梁长老走到台口,朗声道:“耶律大爷文武双全,我帮上下向来钦仰,若能为我帮之主,自是人人悦服拥戴……”他说到这里,台下丐帮的帮众一齐站起,大声欢呼。 梁长老又道:“不知有那一位英雄好汉,还欲上来一显身手?”他连问三遍,台下寂静无声。 郭芙大喜,心想:“杨过此刻不至,时机已失!待齐哥一接任帮主,他便再要来捣乱,也已来不及了。”便在此时,忽听得蹄声紧迫,两骑马向大校场疾驰而来,听那马蹄之声,马上乘客显是身有急事。郭芙一惊:“终于来了!” 第881章 神雕侠侣(186) 但见两骑马如飞般驰进校场,乘者身穿灰衣,却是郭靖派出去打探军情的探子。郭靖虽瞧着台上比武,心中可无时无刻不念着军情,一见这两个探子如此纵马狂奔,心道:“终于来了!”郭靖、郭芙父女心中说的都是“终于来了”四字,但女儿指的是杨过,父亲心中所指却是“蒙古大军”。 两名探子驰到离高台数丈处翻身下马,奔上前来向郭靖行礼。郭靖与黄蓉不等二人开口,先瞧脸色,盖军情好恶,脸上必有流露,但见二人满脸又是迷惘又是欢喜之色,似乎见到了什么意外的喜事。 只听一名探子报道:“禀报郭大侠:蒙古大军左翼前锋的一个千人队,已到了唐州。”郭靖心中一惊,暗道:“来得好快!”又听另一名探子道:“禀报:蒙古右翼前锋的一个千人队,已抵邓州。”郭靖“嗯”了一声,心想:“北路敌军又分两路,军行神速,锋势锐利之极。”唐州、邓州离襄阳均不过一百余里,由两地南下而至襄阳对岸的樊城,一路平野,并无山川隔阻之险,蒙古铁骑驰骤而来,只须两天便能攻到。 却听第二个探子喜孜孜的说道:“可是有件奇事,邓州城郊的蒙古千人队一个个都死在就地,军官士卒,无一得生。”郭靖奇道:“有这等事?”第一个探子道:“小人所见也是如此,唐州的蒙古前锋一千人全变了野鬼,遍地都是尸首。最奇怪的是,这些蒙古兵尸首上的左耳都给人割了去。”第二个探子道:“邓州的蒙古兵也是这般,人人没了左耳。” 郭靖和黄蓉对瞧一眼,惊喜交集,寻思:“蒙古两路先锋都全军覆没,那是大大的折了锐气。虽说来攻敌军至少有十余万之众,损折二千人无关大局,但讯息传去,蒙古三军为之夺气,于我大吉大利。却不知是谁奇兵突出,将这两路蒙古兵尽数歼灭?”郭靖问道:“唐州和邓州的守军怎样了?”两名探子齐道:“两城守军闭城不出,蒙古军死在郊外,守城的将军只怕此刻尚未得知。”黄蓉道:“你们快去禀报吕大帅,他这一高兴,定然重重有赏。”两探子磕过了头,欢天喜地的去了。 蒙古先锋队尚未与襄阳守军交战,即已两路齐歼,黄蓉站到台上宣布这个喜讯,登时全场欢声雷动。黄蓉道:“丐帮新立帮主,固是喜事,可怎及得上这件聚歼敌军的大事?梁长老,快命人摆设酒筵,咱们须得好好庆祝一番。” 这酒筵早就预备下了的,丐帮今晚本来要大宴群雄,祝贺新立帮主,这时传到大捷之讯,锦上添花,人人均兴高采烈。武敦儒等较艺落败,虽不无怏怏,但满场喜气洋溢,早把少数人心中的郁闷冲得干干净净。丐帮宴客不设桌椅,群雄东一团、西一堆的在大校场上席地而坐,便此杯觥交错,吃喝起来。筵席模样虽陋,酒肉菜肴却极丰盛。郭襄斟了三大碗酒给神雕饮用,神雕一口一碗,意兴甚豪。 群雄都道是郭靖、黄蓉安排下的奇计,流水价过来敬酒祝捷。郭靖不住口的说绝非自己之功。但他向来谦抑,群雄那里肯信?黄蓉道:“靖哥哥,这事好生奇怪,此时实在琢磨不透。咱们别忙分辩,且候确息。”原来黄蓉一得探子之报,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当即派遣八名精明强干的丐帮弟子,骑了快马,分赴唐州、邓州再探。 郭襄和大头鬼、神雕坐在一起,旁人见了神雕这等威猛模样,谁也不敢坐近。郭襄只问:“大哥哥怎么还不来?”大头鬼道:“他说过要来,总会来的。”一言甫毕,忽道:“你听,那是什么声音?”郭襄侧耳静听,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狮吼虎啸、猿啼象奔之声,她心中一喜,叫道:“史家兄弟来啦!” 过不多时,群兽吼叫之声越来越近。校场上群雄先是愕然变色,跟着纷纷拔出兵刃,站了起来,场中登时乱成一片:“那里来的这许多猛兽?”“是狮子,还有大虫!” 郭靖对武修文道:“去传我号令,调二千弓弩手来。”武修文应道:“是!”刚欲转身,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万兽山庄史家兄弟奉神雕侠之命,来向郭二姑娘庆贺生辰,恭献贺礼。”声音非一人所发,乃史氏五兄弟齐声高呼。他五人内功另成一家,虽非一等一的高手,但纵声长啸,竟同具宫商角征羽五音之声,铿锵豪迈,震人耳鼓。黄蓉向武修文一挥手,命他即去传令,心想史氏兄弟虽如此说,但人心难测,未必便无他意,宁可调集弓弩手有备而不发,胜于无备而受制于人。 武修文跃上马背,驰去调兵。不多时第一队弓弩手已到,布在大校场之侧,郭靖在蒙古习得骑射之术,以此教练士卒,是故襄阳兵精,甲于天下,遂能以一城之众,独抗蒙古数十年。襄阳弓弩手人人能挽强弓,发硬箭,射术实不逊于蒙古武士。 弓弩手刚布好阵势,只见一条大汉身披虎皮,领着一百头猛虎来到大校场外,正是白额山君史伯威。那一百头猛虎排得整整齐齐,蹲伏在地。接着管见子史仲猛率领一百头金钱豹子、青甲狮王史叔刚率领一百头雄狮、大力神史季强率领一百头大象、八手仙猿史少捷率领一百头巨猿,各列队伍,排在校场四周。群兽猛恶狰狞,不断发出低吼,然行列整齐,竟丝毫不乱。校场上群雄个个见多识广,但斗然间见到这许多猛兽,亦不免心中惴惴。 史氏五兄弟手中各提一只皮袋,走到郭襄身前,躬身说道:“恭祝姑娘长命百岁,平安如意。”郭襄忙起立还礼,道:“多谢五位史家叔叔。史三叔,你身子可大好了?史五叔,你胸口的伤也好了?”史叔刚、史少捷齐道:“多谢姑娘关怀,都好了。” 史伯威指着五只皮袋道:“这是神雕侠送给姑娘的第一件生辰礼物。”郭襄笑道:“真是生受不起。那是什么啊?嗯,我猜你的皮袋里装着一只小老虎,他的装着一只小豹子,是不是?那倒好玩得紧。”史伯威摇头道:“不是,这件礼物,是神雕侠率领了七百多位江湖好手去办来的,费的气力可真不小。”说着打开手中的皮袋。 郭襄探头往袋口一张,大吃一惊,叫道:“是耳朵!”史伯威道:“正是!五只皮袋之中,共是两千只蒙古兵将的耳朵。”郭襄尚未会意,惊道:“这许多人的耳朵,我……我要来干么?”郭靖、黄蓉却听得分明,一齐离座,走到史伯威身前,就皮袋中一看,再想起适才探子之言,不由得惊喜交集。黄蓉道:“史大哥,原来唐州和邓州城郊的蒙古兵,是神……神雕侠率人所杀?” 史氏五兄弟向郭靖、黄蓉拜倒。郭靖夫妇拜倒还礼。史伯威才答道:“神雕侠言道:郭二姑娘身在襄阳,今日是她生辰好日子,蒙古蛮兵竟敢无礼前来进犯,岂不要惊吓了郭二姑娘?确是非杀不可。只恨番兵势大,不能尽诛,因此带领豪杰,杀了他作先锋的两个千人队。” 郭靖道:“神雕大侠现在何处?小可当亲自拜见,为襄阳合城百姓致谢。”这十多年来,郭靖专心练兵守城,极少理会江湖游侠之事,而杨过隐姓埋名,所交多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因此郭靖竟不知“神雕侠”便是杨过。史伯威道:“神雕侠说,他是郭大侠与郭夫人的晚辈,只因连日忙于为令爱采备生日礼物,未克前来拜见郭大侠和郭夫人,请勿怪罪。” 忽听得远处啸声又起,一个声音叫道:“西山一窟鬼奉神雕侠之令,来向郭二姑娘庆贺生辰,恭献贺礼。”声音尖细,若断若续,但人人听得十分清楚。 郭靖见第一件礼物实在太大,忙提声叫道:“郭靖谨候台驾。”他话声浑厚和平,远远传送出去,跟着走到大校场入口处相迎。 黄蓉和他并肩而立,低声道:“你猜这神雕侠是谁?”郭靖道:“我猜不出。”黄蓉道:“便是杨过!”郭靖一呆,随即满心欢畅,说道:“了不起,了不起!他立下如此奇功,当真是大宋之福。”黄蓉道:“你猜他第二件礼物是什么?”郭靖微笑道:“过儿才智卓绝,只有你方胜得了他,也只有你,才猜得中他心思。”黄蓉摇头道:“这一次我可猜不中了。”心想:“杨过为襄阳立此大功,但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襄儿。他对我夫妇与芙儿的怨恨可丝毫未消。” 过不多时,长须鬼樊一翁领着八鬼来到校场,向郭靖夫妇见了礼,迳自走到郭襄身前,说道:“恭祝姑娘康宁安乐,福泽无尽!神雕侠命我们来送第二件生辰礼物。” 郭襄道:“多谢,多谢。”眼见西山一窟鬼手中各自拿着一只木盒,生怕他们又送什么人鼻子、人耳朵来,忙道:“如是难看的物事,就请别打开来。”大头鬼笑道:“这次是挺好看的。” 樊一翁打开盒子,取出一个极大的流星火炮,晃火摺点着了。火炮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一声爆炸散开,但见满天花雨,组成个“恭”字。郭襄拍手笑道:“好玩,好玩得很!”吊死鬼接着也放了个烟花,却是一个“祝”字。西山一窟鬼各放一个,组起来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十个大字。十字颜色各不相同,高悬半空,良久方散。群雄欢呼喝采。这烟花乃汉口镇天下驰名的巧手匠人黄一炮所作,华美繁富,妙丽无方,端的是当世一绝。 郭靖微微一笑,心想:“小女孩儿原喜欢这个,也亏过儿觅得这妙制烟花的巧匠。” 半空中十个大字刚放,北边天空突然升起一个流星,相距大校场约有数里,跟着极北远处,又有一个流星升起。 黄蓉心想:“这流星传讯,取法于烽火报警,顷刻之间,便可一个接一个的传出数百里之遥,只不知杨过安排下了什么。他这第二件礼物,决不只是放几个烟花博襄儿一粲便算。”吩咐丐帮弟子安排筵席,宴请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斟酒未定,忽听得北方远远传来犹如闷雷般的声音,一响跟着一响,轰轰不绝,只隔得远了,响声却极轻。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听了这声音,突然间一齐跃起身来,高声欢呼,大叫:“成功了,成功了!”群雄愕然不解。大头鬼摇头晃脑,手指北方,大叫:“妙极,妙极!”这时天已全黑,北面天际却发出隐隐红光。 黄蓉又惊又喜,叫道:“南阳大火!”郭靖拍腿大叫:“不错,正是南阳!”黄蓉向樊一翁道:“愿闻其详。”樊一翁道:“这是神雕侠送给郭二姑娘的第二件薄礼,烧了蒙古二十万大军的粮草。”黄蓉心中本已猜到三分,听他如此说,不禁与郭靖相顾大喜。 原来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以南阳为聚粮之地,数年之前,即在南阳大建粮仓草场,跟着四处征发,成千成万斛米麦、成千成万担草料,流水般汇向南阳。常言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米麦是士卒的食物,干草是马匹的秣料,实是军中的命脉所在。蒙古自来以骑兵为主,这草料更一日不可或少。郭靖曾数次遣兵袭击南阳,但蒙古官兵守得牢固,始终无功,想不到杨过竟在一夕之间放火将它烧了。 郭靖眼见北方红光越冲越高,耽心起来,向樊一翁道:“出手的诸位豪杰都能全身而退么?可须咱们前去接应?”樊一翁心道:“郭大侠不问战果,先问将士安危,果然仁义过人。”说道:“多谢郭大侠挂怀,神雕侠早有安排。在南阳城中纵火的,是圣因师太、人厨子、张一氓、百草仙这些高手,共有三百余人,想来寻常蒙古武士也伤他们不得。”郭靖恍然大悟,向黄蓉道:“你听!过儿邀集群豪,原来是为立此奇功。若非这许多高人同时下手,原也不易使两千蒙古兵全军覆没。” 樊一翁又道:“我们探得蒙古番兵要以火炮轰打襄阳,南阳城的地窖之中藏了数十万斤火药。因此我们的祝寿烟花一放起,流星传讯,埋伏在南阳城内的一干好手便同时动手,先烧火药,再烧粮草。蒙古大军的士卒马匹,这番可要饿肚子了。” 郭靖和黄蓉对视一眼,都又惊又喜。他夫妇俩当年随成吉思汗西征,曾亲见蒙古军以火炮轰城,当真有崩山裂石之威。但火药和铁炮殊不易得,因此蒙古数攻襄阳,都未用炮。这次皇帝蒙哥御驾亲征,自是携有当世最厉害的攻城利器了。若不是杨过这一把火,襄阳合城军民难免遭逢大劫。两人又想:“歼灭敌军两个千人队,固然大杀其威,但毁了蒙古军在南阳积贮数年的火药和大军粮草,只要他粮运不继,那就逼得非退兵不可。这场功劳可更加大了。”夫妇俩向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连声称谢。史伯威和樊一翁都道:“小人等只是奉了神雕侠之命办事,小小奔走之劳,两位何足挂齿?” 这时远处火药爆炸声仍不断隐隐传来,只隔得远了,听来模糊郁闷。斗然之间,几下声音略响,接着地面也微微震动。樊一翁喜道:“那个最大的火药库也炸了。” 校场上欢呼大叫,把盏敬酒之声,响成一片,人人都称颂神雕侠功德无量。 郭芙眼见丈夫艺冠群雄,将丐帮帮主之位拿到了手,于当世豪杰之前大大露脸,那知蓦地里生出这些事来。杨过人尚未到,已将丈夫的威风压得丝毫不剩,虽说歼灭蒙古先锋、火烧南阳粮草火药,实是两件大大好事,但她总不免愀然不乐;又听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说道,这是杨过送给妹子的两件生日礼物,那十个烟火大字高悬天空,惟恐群雄不知此举全是为了妹子,相形之下,自己更加没了光采。她转念一想:“好哇!杨过这厮恨我斩他的手臂,故意削我面子来着!”想到此处,更勃然而怒。 第882章 神雕侠侣(187) 梁长老和耶律齐、郭芙同席,眼见人人兴高采烈,郭芙却脸色不豫,微一沉吟,已知其理,笑道:“老头子可真老胡涂啦,这一欢喜,竟把眼前的大事抛到了脑后。”跃上高台,朗声说道:“各位英雄请了,蒙古番兵连遭两大挫折,咱们自是不胜之喜。可还有一件喜上加喜之事,适才耶律大爷显示了精湛武功,人人钦服,我们丐帮便奉耶律大爷为本帮之主。天下英雄,可有不服的么?本帮弟子,可有异言的么?” 他连问三声,台下无人出声。梁长老道:“如此便请耶律大爷上台。”耶律齐跃上高台,抱拳向台下团团行礼,正要说几句“无德无能”的谦抑之言,忽听得台下有人叫道:“且慢,小人有一句话,斗胆要请教耶律大爷。”耶律齐一怔,眼见这句话是从丐帮弟子的人丛中发出,拱手道:“不敢!请说便是。” 只见丐帮中站起一人,大声道:“耶律大爷的令尊在蒙古曾贵为宰相,令兄也曾位居高官,但咱们丐帮和蒙古为敌。耶律大爷负此重嫌,岂能为本帮之主?”耶律齐恨恨的道:“先君楚材公为蒙古皇后下毒害死,家兄耶律铸也蒙冤遭害,小可护送家母妹子,逃来南朝,做个难民百姓。小可与蒙古暴君,实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乞丐道:“话虽如此说,但令尊之死,甚为暧昧,下毒云云,只是风传,未闻有何确证。令兄犯法获罪,乃所应得,此仇不报也罢,倒是本帮大仇未复……”郭芙听得他出言讥刺丈夫,再也按捺不住,喝道:“你是谁?胆敢在此胡言乱语?有胆子的,站到台上去说。” 那乞丐仰天大笑,说道:“好,好,好!帮主还没做成,帮主夫人先显威风。”也不见他移步抬脚,身子微晃,已站在台口。群雄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心头都是一惊:“这人武功强得很啊,那是谁?”台下数千对眼光,齐都集在他身上。 只见他身披一件宽大破烂的黑衣,手持一根酒杯口粗细的铁杖,满头乱发,一张脸焦黄臃肿,凹凹凸凸的满是疤痕,背上负着五只布袋,原来是一名五袋弟子。丐帮中本乏相貌俊雅之人,这人更奇丑无伦。丐帮帮众识得他名叫何师我,向来沉默寡言,随众碌碌,只因多年来为帮务勤勉出力,才逐步升到五袋弟子,但武艺平常,才识卑下,谁都没对他重视,均想他升到五袋弟子,已属极限,那料到这样个庸人竟会突然向耶律齐公然质问,而武功之强更大出帮众意料之外,都想:“这何师我从那里偷偷学了这一身功夫来啦?” 何师我人虽平庸,相貌之丑却令人一见难忘,因此耶律齐倒也识得他,抱拳道:“不知何兄有何高见,要请指教。”何师我冷笑道:“指教两字,如何敢当?不过小人有两件事不明白,因此上台来问问。”耶律齐道:“那两件事?”何师我道:“第一件,我帮新旧帮主前后交接,历来以打狗棒为信物。耶律大爷今日要做帮主,不知这根本帮至宝的打狗棒却在何处?小人想要见识见识。”此言一出,丐帮帮众心中都道:“这一句话问得厉害。”耶律齐道:“鲁帮主命丧奸人之手,这打狗棒也给奸人夺了去。此乃本帮的奇耻大辱,凡本帮弟子,人人有责,务须将打狗棒夺回。” 何师我道:“小人第二件不明白之事,是要请问:鲁帮主的大仇到底报是不报?”耶律齐道:“鲁帮主为霍都所害,众所共知,当世豪杰,无不悲愤。只是连日追寻,未知霍都这奸贼的下落,这是本帮的要务,咱们便找遍了天涯海角,也要寻到霍都这奸贼,为鲁帮主报仇。” 何师我冷笑道:“第一,打狗棒尚未夺回。第二,杀害前帮主的凶手还没找到。这两件大事未办,便想做帮主啦,未免太性急了些罢?”这几句话理正词严,咄咄逼人,只说得耶律齐无言以对。 梁长老道:“何老弟的话自也言之成理。但本帮弟子十数万人,遍布天下,不能无人为首,而寻棒锄奸,更不是说办便办,也须得有人主持,方能成此两件大事。咱们急于立一位新帮主,正是为此。”何师我摇头道:“梁长老这几句话,错之极矣。” 梁长老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首,帮主死后便以他为尊,这五袋弟子竟敢当众抢白,可说大胆已极。梁长老怒道:“我这话如何错了?”何师我道:“依弟子之见,谁人能夺回打狗棒,谁人能杀了霍都为鲁帮主报仇,咱们便奉他为本帮之主。但如今日这般,谁的武功最强,谁便来作本帮帮主,假如霍都忽然到此,武功又胜过耶律大爷,难道咱们便奉他为帮主不成?”这几句话只说得群雄面面相觑,都觉得委实颇为有理。 郭芙却在台下叫了起来:“胡说八道,霍都的武功又怎胜得过他?”何师我冷笑道:“耶律大爷武功虽强,却也不见得就天下无敌。小人只是丐帮的一个五袋弟子,也未必便输于他了。”郭芙正恼他言语无礼,听他自愿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叫道:“齐哥,你便教训教训这大胆狂徒。” 何师我冷冷的道:“本帮事务,向来只帮主管得,四大长老管得,帮主夫人却管不得。别说耶律大爷还没做帮主,就算当上了,耶律夫人也不能这般当众斥责帮中弟子,是不是?”郭芙满脸通红,只道:“你……你这厮……” 何师我不再理她,转头道:“梁长老,弟子倘若胜了耶律大爷,这帮主便由弟子来当,是不是?还是等到有人获棒杀仇,再来奉他为主?”梁长老见他越来越狂,胸中怒气上升,说道:“不论是谁,他如不能技胜群雄,那就当不上帮主,日后如不能获棒歼仇,终也是愧居此位。耶律大爷如当了本帮之主,那两件大事他不能不办。但如胜不过何兄弟,他又焉能得任此位?”何师我大声道:“梁长老此言有理,小人便先领教耶律大爷的手段,再去寻棒锄奸。”言下之意,竟十拿九稳能胜得耶律齐一般。 耶律齐行事自来稳健持重,但听了何师我这些话,心头也不禁生气,说道:“小弟才疏学浅,原不敢担当帮主的重任。何兄肯予赐教,那好得很。”何师我冷冷的道:“好说,好说。”将铁杖在台上一插,呼的一掌,便向耶律齐击去。这一掌力道似乎并不甚强,但掌力分布所及,几有一丈方圆。梁长老尚未退开,竟给他掌力在脸颊上一带,热辣辣的颇为疼痛,忙跃向台侧。 耶律齐不敢怠慢,左手一拨,右拳还了一招“深藏若虚”,使的仍是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数。两人拳来脚往,在高台上斗了起来。 这时将近戍时,月沉星淡,高台四周插着十多枝大火把,两人相斗的情状台下群雄都瞧得清清楚楚。黄蓉看了十余招,见耶律齐丝毫未占上风,细看何师我的武功,竟辨不出是何家数,所出拳脚,招式驳杂,全无奇处,但功力却极深厚,少说也已有四十年以上的勤修苦练,心想:“最近十一二年来,才偶尔在丐帮名册之中,见到何师我因积劳而逐步上升,从没听人称道过他武功。但瞧他身手,决非最近得逢奇遇这才功力猛进。他在帮中一直隐晦不露,难道为的便是今天么?” 耶律齐这一日已连斗数人,但对手除蓝天和外,余子碌碌,均不足道,并没耗去他多少力气,眼见何师我若往若还,身法飘忽不定,于是双拳一挫,斗然间变拳为掌,迳行抢攻。周伯通那双手互搏之术并非人人可学,耶律齐虽是他入室高弟,却也没学到他这路奇功,但全真教玄门的正宗武功,耶律齐却已学到了十之八九,这时施展出来,但见台边十多根火把的火头齐向外飘,只此一节,足见掌力之强。火把照映之下,高台上两人拳掌飞舞,形影回旋,当真好看煞人。 黄蓉问郭靖道:“你说这人是何家数?”郭靖道:“迄此为止,他尚未露出一招本门武功,显是在竭力隐藏自身来历,再拆七八十招,齐儿可渐占胜势,那时他若不认输,便得露出真相。” 这时两人越斗越快,一转瞬间便或攻或守的交换四五招,因之没多时便拆了七八十招,果如郭靖所云,耶律齐的掌风已将对手全身罩住。郭靖和黄蓉凝目注视着何师我,知他处此境地,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领,仍以旁门杂派武功抵挡,非吃大亏不可。耶律齐也已瞧出此点,掌力加重,但并不盲进,只稳持先手。 眼见何师我非变招不可,蓦地里他双手袍袖齐拂,一股疾风向外疾吐,跟着缩了回去,台边十余枝火把的火焰同时暴长,一阵光亮,随即尽皆熄灭。群雄眼前一黑,只听得耶律齐和何师我齐声大叫,腾的一声,有人跌下台来。何师我却在台上哈哈大笑。众人惊讶之下,谁都没作声,静寂中只听得何师我得意的笑声。 梁长老叫道:“点燃火把!”十多名丐帮弟子上来将火把点亮,见耶律齐站在台下,左脸上鲜血淋漓,破了个酒杯大的伤口。何师我伸出左掌,冷笑道:“好铁甲,好铁甲。”手掌中抓着一把鲜血。郭靖和黄蓉对望一眼,知道郭芙爱惜夫婿,将软猬甲给他穿在身上,因之何师我击了他一掌,手掌反给甲上的尖刺刺破,但耶律齐脸上如何受伤,如何跌下台来,黑暗中却未瞧见。 原来何师我于激斗正酣之际,突然使出“大风袖”功夫,将高台四周的火把尽数吹灭。耶律齐一怔之下,忙拍出一掌,以护自身,猛觉得指尖上一凉,触到什么铁器,立时醒觉,知道对方久战不胜,忽施奸计,在黑暗之中取出兵刃突袭。他虽赤手空拳,也不惧敌人手有兵刃,当下施出“大擒拿手”,意欲夺下对方兵器,将他奸谋暴于天下英雄之前,一招“巧手八打”,欺到了何师我身前两尺之处,右腕翻处,已抓住了敌人兵刃之柄。他左掌跟着拍出,直击敌人面门,这一来,何师我兵刃非撒手不可。 黑暗之中,何师我果然侧头闪避,松了手指,耶律齐挟手将兵刃夺过。便在此时,他左颊上猛地一阵刺痛,已然受伤,跟着啪的一下,胸口中掌,站立不稳,登时被震下台。他那料到对手的兵刃甚为特异,中装机括,分为两截,上半截给他夺去,余下的半截斗然飞出,击中了他面颊。这一下深入半寸,创口见骨,但所中尚非要害,何师我的杀手本在那一掌之中,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长袍内暗披软猬甲,这一掌他非但未受损伤,何师我的掌心反给刺得鲜血淋漓。 郭芙见丈夫跌下台来,惊怒交迸,忙抢上去护持。梁长老等明知何师我暗中行诈,然无法拿到他的佐证,同时两人一齐受伤带血,也不能单责那一个违反了“点到为止”的约言,看来两人都只稍受轻伤,但耶律齐受击下台,这番交手显是输了。 郭芙大不服气,叫道:“这人暗使奸计,齐哥,上台去跟他再决胜败。”耶律齐摇头道:“他便是以智取胜,也是胜了。何况纵然再拚武功,我也未必能赢。” 黄蓉向耶律齐招招手,命他近前,瞧他夺来的那半截兵刃时,却是一根五寸来长的钢条,一时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以此作为武器。 何师我昂起一张黄肿的丑脸,说道:“在下虽胜了耶律大爷,却未敢便居帮主之位。须得寻到打狗棒,杀了霍都,那时再听凭各位公决。”众人心想,这几句话倒说得公道,眼见他虽胜得暧昧,但武功究属十分高强,听了这几句话后,丐帮中便有人喝起采来。何师我站到台口,抱拳向众人行礼,说道:“那一位英雄愿再赐教,便请上台。” 他那“台”字刚出口,猛听得史伯威“啊”的一声大叫,围在大校场四周的五百头猛兽忽地站起,齐声吼叫。单是一头雄狮或猛虎纵声而吼,已有难当之威,何况五百头猛兽合声长啸?这声音当真如山崩地裂一般,但见大校场上沙尘翻腾,黄雾冲天,群雄身前的酒杯菜碗为这巨声震得互相碰撞,玎玎不绝。群兽吼叫声中,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时跃到台边,抽出兵刃,团团将高台四面围住。 忽见校场入口处火光明亮,八个人高举火炬,朗声说道:“神雕侠祝贺郭二姑娘芳辰,奉上第三件礼物。”八人说毕,便即足不点地般进场,势若飘风般来到郭襄身前,人人露了一手上乘轻功。中间四人各伸一手,合抓着一只大布袋,看来那第三件礼物便在这布袋之中。 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礼,自报姓名,群雄一听,无不骇然,原来当先一个老和尚,竟是五台山佛光寺方丈昙华大师,素与少林寺方丈天鸣禅师齐名,其余赵老爵爷、聋哑头陀、昆仑派掌门青灵子等,无一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辈名宿。 郭襄却不知这些人有多大名头,起身还礼,盈盈拜倒,笑靥如花,说道:“有劳各位伯伯叔叔了。那是什么好玩的物事?”提着布袋的四人手臂同时向后拉扯,喀喇一声响,布袋裂成四块,袋中滚出一个光头和尚来。 第三十七回 三世恩怨 那和尚肩头在地下一靠,立即纵起,身手竟十分矫捷,但见他怒容满脸,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却谁也不懂。郭靖与黄蓉识得这和尚是金轮国师的弟子达尔巴,不知他怎生给昙华大师、赵老爵爷等擒住。 郭襄本来猜想袋中装的是什么好玩的物事,却见是个形貌粗鲁的蒙古和尚,微感失望,说道:“大哥哥送这和尚给我,我要来没用,又不喜欢。他自己怎么还不来?” 来送第三件礼物的八人之中,青灵子久居西夏,会说蒙古语,他在达尔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达尔巴脸色一变,大吃一惊,目不转睛望着台上的何师我。青灵子又用蒙古语大声说了两句话,将背上负着的一根黄金杵交给了达尔巴。那本是达尔巴的兵刃,他受八大高手围攻而遭擒,这兵刃也给夺了去。 达尔巴倒提金杵,大叫一声,纵身跃到台上。 青灵子向郭襄笑道:“郭二姑娘,这和尚会变戏法,神雕侠叫他上台变戏法给你看。”郭襄大喜,拍手道:“原来如此。我正奇怪,大哥哥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找了这和尚来有什么用呢。” 第883章 神雕侠侣(188) 达尔巴对何师我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何师我喝道:“兀那和尚,你说些什么,我一句不懂。”达尔巴猛地踏步上前,呼的一声,挥金杵往他头顶砸落。何师我侧身避过。达尔巴舞动金杵,着着进逼。何师我赤手空拳,在这沉重的兵刃猛攻之下不住倒退。丐帮帮众见这蒙古和尚如此凶猛,都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纷纷鼓噪。但达尔巴那里理睬,将金杵舞成一片黄光,风声呼呼,越来越响。 梁长老喝道:“大和尚休得莽撞,这一位是本帮未来的帮主。”郭靖、黄蓉听了达尔巴的蒙古话,已猜到了几分真相,吩咐梁长老不必阻拦。 丐帮中却早有六七名弟子忍耐不住,跃到台边,欲待上台应援。但青灵子等八大高手、史氏五兄弟、西山一窟鬼,一共二十三人团团围在台边,阻住旁人上台。丐帮虽然人众,一时却抢不上去。正纷乱间,青灵子晃身上了高台,拔起何师我插在台边的铁棒。何师我大惊,纵身来抢,但给达尔巴的金杵逼住了,竟没法上前一步。 青灵子高举铁棒,大声道:“各位英雄请了,请瞧瞧这是什么物事。”突伸右掌,向铁棒拦腰一劈,喀的一响,铁棒登时碎裂,这棒原来中空,并非实心。青灵子拉开两截断了的铁棒,露出一条晶莹碧绿的竹棒来。 丐帮帮众一见,刹那间寂静无声,跟着齐声呼叫:“帮主的打狗棒!”正和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等动手的帮众纷纷退开,人人都大为奇怪:“打狗棒怎么会藏在这铁棒之内?如何会落入何师我手中?他又干么隐瞒不说?” 众人静待青灵子解释这许多疑团,青灵子却不再说话,跃下台来,双手横持打狗棒,恭恭敬敬的交给郭襄。郭襄双手接过,道:“多谢伯伯!”睹物思人,想起鲁有脚的声音笑貌,不禁心下黯然,眼眶中充满了泪水,将棒递给母亲。 这时达尔巴的金杵招数更紧,何师我全仗小巧身法东闪西避,险象环生。丐帮帮众见了打狗棒后,都知青灵子等擒了达尔巴来对付何师我,中间必有重大缘故,便不再有人想上台应援。只见达尔巴的金杵掠地扫去,何师我跃起闪避。达尔巴金杵倒翻,自下砸上。何师我双脚离地,身在半空,这一招无论如何没法闪躲,忽听得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何师我借势跃开,手中已多了一件短短的兵器。达尔巴怒容满面,大声咒骂,黄金杵舞得更加急了。何师我兵刃在手,劣势登时扭转,但见他点、戳、刺、打,兵刃虽短,招数却极奥妙,与达尔巴斗了个旗鼓相当。 朱子柳看了片刻,终于省悟,叫道:“郭夫人,我知道他是谁了。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黄蓉微微一笑,道:“那是用胶水、蜂蜜,调了面粉、石膏之类涂上去的。”郭芙、郭襄姊妹这时都站在黄蓉身边,听了他二人对答,都摸不着头脑。郭芙问道:“朱伯伯,你说谁是谁了?”朱子柳道:“我说的是打伤你丈夫这个何师我。”郭芙道:“怎么?他不是何师我么?那么又是谁了?”朱子柳道:“你仔细瞧瞧,他使的是什么兵刃?”郭芙凝神瞧了一会,道:“这短兵刃长不过尺,却又不是蛾眉刺、判官笔,也不是点穴橛。” 黄蓉道:“你得用心思想想啊。他何以一直不用兵刃,宁可干冒大险,东躲西闪,直到给那和尚逼得性命交关,才不得不取出兵刃?他用兵刃打伤齐儿,何以要先灭烛火?”郭芙皱眉道:“这人奸诈狡猾,那又有什么道理了?”郭襄道:“想是他怕场中有人认得他的兵刃身法,因此不愿显示真相。”朱子柳赞道:“照啊,郭二小姐聪明得紧。” 郭芙听他称赞妹子,心中不服,道:“什么不愿显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的站在台上吗?谁都瞧得见。”郭襄想起母亲适才的话,说道:“啊,他脸上这些凹凹凸凸的疮疤,原来都是用胶水面粉假扮的。这张脸啊,真是吓人,我只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黄蓉道:“他越装得可怖,便越不易露出破绽,因为人人觉得丑恶,不敢多看,那么他乔装的假脸上日久如有什么变形,别人便不会发觉。唉!乔装这么多年,可真不容易呢。”朱子柳道:“脸型可以假装,武功和身法却假装不来,练了数十年的功夫,那里变得了?” 郭芙道:“你们说这何师我是假的,那么他是谁啊?妹子,你聪明得紧,你倒说说看。”郭襄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聪明,因此我一点也不知道。”朱子柳微笑道:“大小姐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二小姐可还没出世。十七年前,大胜关英雄大会上,有一人曾和我斗了数百合,那是谁啊?”郭芙道:“是霍都?不,不会是他。嗯,他用的是一把摺扇,和这兵刃倒有点儿相像,是了,他现下手中这把扇子只剩扇骨,没扇面。”朱子柳道:“我跟他这场激斗,是我生平的大险事之一,他的身法招数我怎能不记得?这人若不是霍都,朱子柳是瞎了眼啦。” 郭芙再瞧台上那何师我时,见他步武轻捷,出手狠辣,果然依稀便是当年英雄大会上那个霍都,但心中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又问:“倘若他真是霍都,这蒙古和尚是他师兄啊,难道便认他不出,却跟他这般狠打?”黄蓉道:“只因达尔巴认得出他是师弟,才跟他拚命。那年终南山重阳宫大战,杨过以一柄玄铁重剑压住了达尔巴、霍都二人,霍都眼见性命危殆,突使奸计,叛师脱逃。这事全真教上下人人得见,你总也听人说过罢?”郭芙道:“嗯,原来达尔巴因此才这般恨他。” 郭襄听母亲说“杨过以一柄玄铁重剑压住了达尔巴、霍都二人”这句话,想像杨过当年的雄姿英风,不禁神往。 郭芙又问:“怎地他又变成了乞丐?咱们的打狗棒怎地又在他手中?”黄蓉道:“那还不容易推想吗?霍都叛师背门,自然怕师父和师兄找他,于是化装易容,混入了丐帮,浑浑噩噩,不露半点锋芒,十余年中按部就班的升为五袋弟子,丐帮中固然无人疑心,金轮国师更寻他不着。可是这等奸恶自负之徒决不肯就此埋没一生,时机一到,他便要大干一场了。那日鲁帮主出城巡查,他暗伏在侧,忽施毒手,下手时却露出自己本来面目,并留下活口,让那弟子带回话来,说杀鲁有脚的乃是霍都。他夺得打狗棒后,暗藏在这铁棒之中。待得本帮大会推举帮主,他便可提出‘寻还打狗棒’这件大事来。这是本帮世代相传的帮规,又有谁能驳他呢?唉,霍都这奸贼,如此工于心计,也可算得是个人杰。” 朱子柳笑道:“但有你郭夫人在,他纵能作伪一时,终究瞒不过你。”黄蓉微笑不答,心道:“霍都混在丐帮之中,始终不露头角,便能瞒过了我,但想作丐帮之主,却把黄蓉忒也瞧得小了。”朱子柳道:“杨过这孩子也真了得,他居然能洞悉霍都的奸谋,既将打狗棒夺回,又揭穿了霍都的真面目,待会自再要为鲁帮主报仇,送给郭二小姐的这件礼物,可不算小啊。” 郭芙道:“哼,不过他碰巧得知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 郭襄心想:“那日大哥哥在羊太傅庙外,见到我祭奠鲁老伯,知道我跟鲁老伯是好朋友,因此千方百计去为我报仇,嗯,这件礼物可当真不小,他这番心意……”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霍都虽在丐帮中扮成一个丑叫化子,可是有时却又以本来面目在外惹事生非。史氏兄弟中的史三叔曾给他打伤过,想是史三叔一意找他报仇,终于寻到了他的踪迹。”黄蓉点头道:“不错,江湖上时时有霍都的行迹,旁人更不会想到丐帮中的何师我和他同是一人。何师我,何师我,你瞧他这假名,便是以自己为师之意。一个人太自以为了不起,终有败事的一日。” 郭芙道:“妈,怎地这何师我又说要去杀死霍都?自己杀自己,那不傻么?”黄蓉道:“这是一句掩饰之言,不过令旁人更加不起疑心而已。”郭芙道:“杨……杨大哥既早知何师我便是霍都,应当早就说了出来,不该让这何师我来打伤齐哥。”黄蓉微笑道:“杨过又不是神仙,怎知齐儿会中此人暗算?”郭襄道:“大姊却是神仙,因此把软猬甲先给姊夫穿上了。”郭芙瞪了她一眼,心中不自禁的得意。 郭靖与黄蓉便过去向青灵子、赵老爵爷、聋哑头陀等高手,以及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等逐一致敬,隆重道谢,有的还斟了酒来敬酒。众英豪奉杨过之召,有大惠于襄阳百姓及丐帮,岂仅是博郭襄一粲而已。 说话之间,台上达尔巴和霍都斗得更加狠了。两人一师所传,互知对方武功家数,达尔巴胜在力大招沉,霍都长于矫捷轻灵,堪堪又斗数百招,兀自不分胜败。突然之间,达尔巴大喝一声,金杵脱手,疾向霍都掷去,金杵重达五十余斤,一掷之下势道凌厉之极。霍都吃了一惊,他生平从未见师兄使过这般招数,心道:“他久斗不胜,发起蛮来了?”忙侧身闪避。达尔巴抢上前去,手掌在金杵上一推,金杵转过方向,又向霍都追击过去。霍都大骇,才知十余年来师兄追随师父左右,师父又传了他深湛武功,这飞掷金杵之技正是从师父五轮飞砸的功夫中变化出来的,眼见金杵撞来的力道太猛,决不能以铁扇招架,只得滑步斜身躲过,金杵从他头顶横掠而过,相差不逾两寸。 达尔巴金杵越掷越快,高台四周插着的火把为疾风所激,随着忽明忽暗。霍都在杵影中跳荡闪避,往往间不容发。台下群雄屏息以观,瞧着这般险恶的情势,无不骇然。达尔巴突然猛喝一声,双掌推杵,金杵如飞箭般平射而出。霍都此时正站在台口,没法闪避,砰的一声,金杵撞正胸口。他身子软软垂下,横卧台上,一动也不动了。 达尔巴收起金杵,大哭三声,盘膝坐在师弟身前,念起“往生咒”来,念咒已过,纵下高台,走到青灵子身前,高举金杵交还。青灵子却不接他兵刃,以蒙古语说道:“恭贺你清洗师门败类。神雕侠饶了你,叫你回去蒙古,清心礼佛,不可再来中原。”达尔巴道:“多谢神雕大侠,小僧谨如所命。”合什行礼,飘然而去。 郭芙见霍都死在台上,一张脸臃肿可怖,总不信这脸竟是假的,拔出长剑,跃上台去,说道:“咱们瞧瞧这奸人的本来面目,究是如何。”说着用剑尖去削他鼻子。 蓦地里霍都一声大喝,纵身高跃,双掌在半空中直劈下来。原来他给金杵一撞,身受重伤,却未立即毙命。他故意一动不动,只待达尔巴上前察看,便施展临死一击,与其同归于尽。岂知达尔巴诚心念咒,祝其转世转入善道,倒是一番美意,当时便下不了手。郭芙却上来用剑削他面目。霍都这一击之中,将身上力道半分不余的使了出来。郭芙乍见死尸复活,大惊之下,竟忘了挥剑抵御。她身上的软猬甲又已借给了丈夫,眼见性命要丧在霍都双掌之下。郭靖、黄蓉、耶律齐等同时跃起,均欲上台相救,其势却已不及。 只听得嗤嗤两声急响,半空中飞下两枚暗器,分从左右打到,同时击中霍都胸口。这两枚暗器形体甚小,似乎只是两枚小石子,力道却大得异乎寻常。霍都身子一仰,向后直摔,喷出一口鲜血,这才真的死去。 众人惊愕之下,仰首瞧那暗器射来之处,但见云淡星稀,钩月斜挂,此外空荡荡的并无别物,暗器似乎分从台前两根旗杆的旗斗中发出。 黄蓉听了这暗器的破空之声,知道当世除了父亲的“弹指神通”之外,再无旁人有此等功力,但两根旗杆都高达数丈,相互隔开十余丈,何以两边同时有暗器发出?惊喜之下不暇细想,纵声叫道:“是爹爹来了么?” 只听得左边旗斗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说道:“杨过小友,咱们一起下去罢!”右边旗斗中一人应声:“是!”两边旗斗之中各自跃下一人。 星月光下,两个人衣衫飘飘,同时向高台跃落,一人白须青袍,一人独臂蓝衫,正是黄药师和杨过。两人都斜斜下堕,落到离台数丈之处已然靠近,黄药师伸右手拉住了杨过的左手,在半空中携手而下。众人若不是先已听到了两人说话之声,真如斗然见到飞将军从天而降一般。 郭靖、黄蓉忙跃上台去向黄药师行礼。杨过跟着向郭靖夫妇拜倒,说道:“侄儿杨过,向郭伯伯、郭伯母磕头。”郭靖忙伸手扶起,笑道:“过儿,你这三件厚礼,唉,真是……真是……”他心中感激,不知道要说“真是”什么才好。 郭芙生怕父亲要自己相谢杨过救命之恩,抢着向黄药师道:“外公,幸好你老人家的弹指神通功夫,免得我受那奸人双掌的重击。” 杨过跃下高台,走到郭襄身前,笑道:“小妹子,我来得迟了。” 郭襄一颗心怦怦乱跳,脸颊飞红,低声道:“大哥哥费神给我备了三件大礼,当真……当真多谢你啦。”杨过笑道:“不过乘着小妹子的生日,大伙儿图个热闹,那算得什么?”说着左手一挥。 大头鬼纵声怪叫:“都拿上来啊。”大校场口有人跟着喝道:“都拿上来啊!”远处又有人喝道:“都拿上来啊。”一声跟着一声,传令出去。 过不多时,校场口拥进一群人来,有的拿着灯笼火把,有的挑担提篮,有的扛抬木材木板,分布在校场四周,当即竖木打桩,敲敲打打,东搭一个木台,西挂一个灯饰,进来的人源源不绝,但秩序井然,竟没一人说话,个个只忙碌异常的干活。 第884章 神雕侠侣(189) 群雄见杨过适才送了那三件厚礼,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想他召集这一大批人来,定又大有作为。那知过不多时,西南角上一座木台首先搭成,有人打起锣鼓,做起傀儡戏来,做的是“八仙贺寿”。接着西北角上有人粉墨登场,唱一出“满床笏”,那是郭子仪生日,七子八婿祝寿的故事。片刻之间,这边放花炮,那边玩把戏,满场上闹哄哄的全是喜庆之声。每一台戏都是三湘湖广、河南四川的名班所演,当真人人卖力,各展绝艺。群雄各依所喜,分站各处台前观赏,喝采之声,此伏彼起。 这时史氏兄弟已带领猛兽离场,西山一窟鬼和神雕、青灵子等高手也都悄然退去。 郭襄见杨过给自己想得这般周到热闹,双目含着欢喜之泪,一时无话可说。 郭芙想起妹子在羊太傅庙中的言语,说有一位少年大侠要来给她庆贺生辰,现下果如所言,不禁暗暗恚怒,拉着黄药师的手问长问短,对身周的热闹只作不见。 郭靖虽觉杨过为小女儿如此铺张招摇未免小题大作,但想他自来行事异想天开,今天一日之中为襄阳城和丐帮干下如此三件大事,此刻要任性胡闹一番,自也由得他,当下只捻须摇头,微笑不语。 黄蓉问父亲道:“爹爹,你和过儿约好了躲在这旗斗中么?”黄药师笑道:“非也!那日我在洞庭湖上赏月,忽听得有人中夜传呼,来访烟波钓叟,说有个什么神雕侠,邀他赴襄阳一会。那个烟波钓叟武功不弱,性儿却有点古怪,我老头子耽起心来,生怕他暗中要对我的好女儿、好女婿不利,于是悄悄跟了来。原来这神雕侠竟是小友杨过,早知如此,老头子又何必操这份心?”黄蓉知道父亲虽在江湖上到处云游,心中却时时挂念着自己,笑道:“爹,这一次你可也别走啦,咱们得好好聚一聚。” 黄药师不答,向郭襄招了招手,笑道:“孩子过来,让外公瞧瞧你。”郭襄忙近前行礼。黄药师拉着她手,细细瞧她脸庞,黯然道:“真像,真像。”黄蓉知他又想起了亡妻,说郭襄生得像她外婆年轻之时,怕勾起他心事,并不接口。郭芙笑道:“那还有不像的么?你叫老东邪,她叫小东邪……”郭靖喝道:“芙儿,对外公没规没矩!”黄药师大喜,道:“襄儿,你外号叫‘小东邪’么?当真妙之极矣,老东邪有传人了。”郭襄脸上微微一红,道:“起初是姊姊这么叫我,后来人人都这么叫了。” 这时丐帮的四大长老围在杨过身边,不住口的称谢,均想:“此人精明能干,侠名播于天下,此番为襄阳城立此大功,又夺回打狗棒,揭破霍都的奸谋,鲁帮主大仇得报,若肯为本帮之主,真再好也没有了。”梁长老道:“杨大侠,敝帮老帮主不幸逝世……”杨过早猜中他心思,不待他说下去,抢着道:“耶律大爷文武双全,英明仁义,是我昔年的知交好友,由他出任贵帮帮主,定能继承洪、黄、鲁三位帮主的大业。”他怕丐帮长老要奉他为帮主,忙告辞别过。 黄药师问了几句郭襄的武功,转过头去,要招呼杨过近前说话,一回头,只见他身影微晃,已走出校场口外,说道:“杨过小友,我也走啦!”长袖摆动,一瞬眼间已追到了杨过身边,一老一少,携手没入黑暗之中。 黄蓉心头有一句要紧话要对父亲说,只身旁人多,不便开言,那知他说走便走,竟没片刻停留,吃了一惊,急忙追出。 但黄药师和杨过走得好快,待黄蓉追出,已在十余丈外。黄蓉叫道:“爹爹,过儿,且相聚几日再去!”远远听得黄药师笑道:“咱两个都是野性儿,最怕拘束,你便让咱们自由自在的去罢。”最后那几个字音已是从数十丈外传来。黄蓉暗暗叫苦,眼见追赶不及,只得回转。大校场上锣鼓喧天,兀自热闹。 丐帮四大长老聚头商议。一来若无霍都打扰,已立耶律齐作了帮主,二来杨过于丐帮有大恩,他既也推举耶律齐,此事可说顺理成章。当下四人禀明黄蓉,上台宣布,立耶律齐为丐帮帮主。 帮众依着历来惯例,依次向耶律齐身上唾吐。帮外群雄纷纷上前道贺。 郭襄见杨过此次到来,只与自己说得一句话,微笑相对片刻,随即分手,心中说不出的惆怅,眼见姊姊兴高采烈的站在姊夫身畔,与道贺的群雄应酬,但觉心中伤痛再难忍受,当即转身,要回自己家去。只走得几步,黄蓉已追到她身边,携住了她手,柔声道:“襄儿,怎么啦?今天不快活么?”郭襄道:“不,我快活得很。”说了这句话,随即低头,满眶泪水,跟着泪珠儿便掉落胸前。黄蓉如何不明白女儿的心事,却只说些戏文中的有趣故事,要引她破涕为笑。 两人慢慢回府。黄蓉陪女儿到她自己房里,问道:“襄儿,你累不累?”郭襄道:“还好。妈,你一夜没睡,该休息了。” 黄蓉拉着她,并肩坐在床边,伸手给她拢了拢头发,说道:“襄儿,杨过大哥的事,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回事说来话长,你如不累,我便跟你说说。”郭襄精神一振,道:“妈,请你说罢。” 黄蓉道:“这事须得打从他祖父说起。”于是将如何郭啸天与杨铁心当年在临安牛家村结义、郭杨两家指腹为婚,如何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终至死于非命,如何杨过幼时寄居桃花岛,如何她初生时杨过奋力救她、以豹喂乳,如何郭芙斩断他手臂,如何他和小龙女在绝情谷分手等情,一一说了。 郭襄只听得惊心动魄,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手,小手掌心中全是汗水。她怎料想得到这个自己心中藏之、何日忘之的“大哥哥”,与自己家竟有这深的渊源,更料不到他那只手臂竟是为姊姊斩断,而他妻子小龙女所以离去,也是因中了姊姊误发的毒针所起。她只道杨过只是她邂逅相逢的一位少年侠士,只因他仁义任侠、神采飞扬,这才使她芳心可可,难以自遣,却原来这中间恩恩怨怨,竟牵缠及于三代。待得母亲说完,她已如醉如痴,心中一片混乱。 黄蓉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初时我还会错了意,还道他和你结识,实蓄歹念。唉,说到诚信知人,我实远远不及你爹。你杨大哥今晚干这三件大事,别说他绝无邪念,纵是不安好心,咱们受惠非浅,也感激不尽。”郭襄奇道:“妈,杨大哥怎会不安好心?他能有什么邪念?”黄蓉道:“我起初想错了,只道他深恨咱们郭家,因此要在你身上复仇。”郭襄摇头道:“那怎么会?他如要杀我出气,那真易如反掌,风陵渡边,他只须出一根手指便戳死了我,费什么事?”黄蓉道:“你是小孩子,不懂的。他如要叫你受苦,要咱们伤心烦恼,自有比杀人更恶毒十倍的法儿。唉,那不必说了,我此刻也知道他不会。可是我心中挂着一件事,好生不安。” 郭襄道:“妈,你耽心什么?我瞧杨大哥对从前的事也已不放在心上。他不久便要和杨大嫂相会,那时心里一快活,什么事都一笔勾销了。”黄蓉叹道:“我耽心的,便是怕他见不着小龙女。” 郭襄瞿然而惊,道:“那怎么会?杨大哥亲口跟我说,杨大嫂因为身受重伤,得蒙南海神尼救去医治,约好了十六年后相会,他夫妻俩情深爱重,互相等了这么久,怎能见不着?”黄蓉眉头深皱,嗯了一声。郭襄又道:“杨大哥说,杨大嫂在断肠崖下以剑刻字,说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又说:‘珍重万千,务求相聚’,难道刻的字是假的么?”黄蓉道:“这刻的字是千真万确,半点不假,可是我便耽心小龙女对杨过相爱太深,因而杨过终于再也见她不着。” 郭襄不明母亲言中之意,怔怔的望着她。黄蓉道:“十六年前,你杨大哥夫妻都受了重伤,你杨大哥尚有药可治,小龙女却毒入膏肓。你杨大哥见爱妻难愈,他也不想活了,虽有灵丹妙药,他却丢入了深谷之中,不肯服食。”她说到这里,声音更转柔和,叹道:“唉,有些事情,你年纪还小,这时候是不会懂的。” 郭襄怔怔的出神,过了片刻,抬头道:“妈,倘若我是杨大嫂,我便假装身子好了,让他服食丹药治伤。” 黄蓉一呆,没料到女儿虽然幼小,竟也能这般为人着想,说道:“不错,我只耽心小龙女当时便是如此,才离杨过而去。她谆谆叮嘱,说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又说珍重万千,务求相聚。当时我瞧着‘珍重万千’四个字,便猜想小龙女突然影踪不见,是为了要你杨大哥安安静静的等她十六年。唉,她想这长长的十六年过去,你杨大哥对旧情也该淡了,纵然心里难过,也会爱惜自己身体,不会再图自尽了。” 郭襄道:“那么,那南海神尼呢?”黄蓉道:“那南海神尼,却是我的杜撰了。世上压根儿就没这一个人。”郭襄大吃一惊,颤声道:“没……没有南海神尼?” 黄蓉叹道:“那日在绝情谷中,断肠崖前,我见了杨过这般凄苦模样,心有不忍,只得捏造了一个南海神尼来安慰他,好教他平平安安的等过这一十六年。我说南海神尼住在大智岛,实则世上就没这一个岛。我又说南海神尼教过你外公掌法,好令他更加坚信不疑。杨过这孩儿聪明绝顶,我若非说得活龙活现,他怎能相信?他如不信,小龙女这番苦心,也就没着落了。”郭襄心中大惊,突然放声大哭,不能自制,黄蓉轻拍她背安慰,过了好一会,郭襄这才止哭。 郭襄问道:“妈,你说杨大嫂已经死了么?这一十六年的信约全是骗他的么?”黄蓉忙道:“不,不!说不定小龙女仍在人世,到了相约之日,她果真来和杨过相聚,那自是谢天谢地。她是古墓派的唯一传人,古墓派的创派祖师林朝英学问渊博,内功外功俱臻化境,倘若遗下神奇功夫,令小龙女得保不死,也在情理之中。” 郭襄心下稍宽,道:“是啊!我也这么想,杨大嫂是这样的好人,杨大哥又这般爱她,她不会就这么死的。倘若杨大哥到了约会之期见她不着,岂不是要发狂么?” 黄蓉道:“今日你外公到来,我便想向他提一句,请他老人家相助圆这个南海神尼的谎儿,可是一直不得其便。”郭襄也担起忧来,说道:“这会儿杨大哥正和外公在一起,他立时会问起南海神尼之事。外公不知前因后果,不免泄漏了机关,那可怎生是好?我快去找他!”黄蓉道:“来不及啦!倘若小龙女真能和他相聚,自是上上大吉,什么都好。要是到了约期他见不着小龙女,此人一发性儿,不知要闹出多大乱子来。他会深恨我撒诳骗他,令他苦等了一十六年。” 郭襄道:“妈,这你不用耽心!你是一片好心,救了他性命,全是为了他啊。”黄蓉道:“不说郭杨两家三世相交,便过儿自己,他曾数次相救你爹爹、妈妈、姊姊和你,我们一家个个曾受过他的大恩。他今日又为襄阳立了这等大功,虽说咱们于他曾有过小小好处,但实不足以相报其万一。唉,过儿一生孤苦,他活到三十多岁,真正快活的日子实在没几天。” 郭襄黯然低首,心想:“大哥哥倘若不能和杨大嫂相会,只怕他真的要发狂呢。”黄蓉又道:“你杨大哥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自幼遭际不幸,性子不免有点孤僻,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郭襄淡淡一笑,道:“他和外公,和我,都是邪派。”黄蓉正色道:“不错,他是好人,可是有点邪气。要是小龙女不幸已经逝世,你可千万别再跟他见面了。”郭襄没料到母亲竟会这般说,忙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见杨大哥?” 黄蓉握住她手,说道:“要是他和小龙女终于相会,你要跟他们一起去游玩,便一起去,爱到他们家里去作客,就去好了,便随他们到天涯海角,我也放心。但若他会不到小龙女,襄儿,你不知你杨大哥的为人,他发起狂来,什么事都做得出。”郭襄颤声道:“妈,他如见不到杨大嫂,伤心悲痛,咱们该得好好劝他才是。”黄蓉缓缓摇头,说道:“他是不听人劝的。” 郭襄寻思:“他如怪上了我家,最好用黯然销魂掌一掌把我打死了。他出了气,就不会发狂了。或者后来想到不该杀我,心里对我有点可怜,他就完全好了。”顿了一顿,问道:“妈,隔了一十六年,你说他伤心之下,会不会再想自尽呢?”黄蓉沉吟半晌,道:“许多人的心思我都猜得到,可是你杨大哥,他从小我就不明白他心中在打什么主意,正因为我猜他不透,是以不许你再跟他相见,除非他和小龙女同来,那又当别论。”郭襄呆呆出神,并不接口。 黄蓉道:“襄儿,妈这全是为你好,你如不听妈的话,将来后悔可来不及了。”她见女儿秀眉紧蹙,脸现红晕,柔声道:“襄儿,我再说一回事你听,那是你杨大哥之父杨康的作为。”于是又将杨铁心如何收穆念慈为义女,如何比武招亲而遇到杨康,如何杨康作恶多端,而穆念慈始终对他一往情深、生下杨过、终于伤心而死等情一一说了,最后道:“你穆念慈阿姨品貌双全,实是一位难得的好女子,只因误用了真情,落得这般下场。”郭襄道:“妈,她是没法子啊。她既喜欢了杨叔叔,杨叔叔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喜欢到底。” 黄蓉凝视着女儿的小脸,心想:“她小小年纪,怎地懂得这般多?”眼见她神情困顿,眼皮软垂,于是拉开棉被,帮她除去鞋袜外衣,叫她睡下,给她盖上了被,道:“快合上眼睛,妈看你睡着了再去。”郭襄依言合眼,一夜没睡,也真的倦了,过不多时,便即鼻息细细入睡。但睡梦之中,时发呜咽之声。 黄蓉望着女儿俏丽的脸庞,心想:“三个儿女之中,我定要为你操心最多。你们三姊弟中,到底我最疼爱那一个,可也真的说不上来呢。”当下自行回房安睡。 第885章 神雕侠侣(190) 隔日傍晚时分,武氏兄弟派了快马回报,说道南阳的大军粮草果然一焚而尽,火药爆炸,炸死不少蒙古兵将,余火兀自未熄,蒙古前军退兵百里,暂且按兵不动。襄阳城中得到这个确讯,满城狂喜,“神雕大侠”四个字挂在口上说个不停。有的更加油添酱,将杨过说得犹似三头六臂一般,讲到他怎地歼灭唐州、邓州两路敌兵,怎地火烧南阳,口沫横飞,有声有色,似乎一切全是他亲眼目睹,谁也没他知道得明白详尽。 当晚郭靖夫妇应安抚使吕文焕之邀,到署中商议军情,直到深夜方回。次日清晨,耶律齐、郭芙、郭破虏依例到后堂向父母请安,等了良久,不见郭襄到来。黄蓉耽心起来,命丫鬟到二小姐房中瞧瞧,是不是她身子不适。过了一会,那丫鬟和郭襄的贴身使女小棒头同来回报,说道:“二小姐昨晚没回房安睡。” 黄蓉吃了一惊,忙问:“怎地昨晚不来禀报?”小棒头道:“昨夜夫人回来得晚了,婢子不敢前来惊扰,只道二小姐过一会儿就能回房,那知道等到这时还没见到。” 黄蓉微一沉吟,即到女儿房中察看,只见她随身衣服和兵刃、银两等一件也没携带,正自奇怪,忽见女儿枕底露出白纸一角。黄蓉情知不妙,暗暗叫苦,抽出一看,只见纸上写道: “爹爹妈妈尊鉴:女儿去劝杨大哥千万不要自寻短见,怕去迟了来不及。劝得他听了之后,女儿即归。女儿一切小心,请勿挂念。女襄叩上。” 黄蓉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心道:“这女孩儿恁地天真!杨过是何等样人,这世上除小龙女之外,他还能听谁的劝?要是他肯听旁人言语,那也不是杨过了。”有心要出去寻女儿回来,但南北两路蒙古大军虎视襄阳,眼前攻势虽然顿挫,但随时能再挥兵进攻,这时候如何能为儿女之私,轻身涉足江湖?和郭靖商议之后,写了四通恳切的书信,分交八名能干得力的丐帮弟子,分四路出去寻找郭襄,命她即行归家。 郭襄那日听了母亲详述往事之后,虽即睡去,但恶梦连连,一会儿见杨过挥剑自杀,将另一条手臂也斩断了,一会儿又见他自千丈高崖上跃将下来,跌得血肉模糊。做了几个恶梦之后,满身冷汗的醒来,坐在床上细细思量:“大哥哥给了我三枚金针,答允给我做到三件事。眼下金针还剩一枚,正好持此相求,要他依我,千万不能自尽。他是豪侠之士,言出必践,我这便找他去。”留了一封短简,当即出城。 可是杨过和黄药师携手同行,此刻到了何处,委实全无头绪。郭襄行出三十余里,腹中饥饿起来,要想寻一家饭店打尖。襄阳城郊百姓为了逃避敌军,早已十室十空,别说饭店,连有人的人家也找不到一家。郭襄从未独自出过门,想不到道上有这等难处,坐在路旁一块石上,双手支颐,暗暗发愁。 坐了一会,心想:“没饭店,寻些野果充饥便了。”纵目四顾,身周数里之内连果树也没一株。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自东而西奔来。驰到近处,见马上坐着个极高极瘦的年老僧人,身披黄袍。马匹奔驰极快,转眼便过去了,奔出数丈,那老僧忽地圈转马头,回到郭襄身前停住,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郭襄见他目光如电,心中微微一凛,但随即想到在黑龙潭前所遇到的一灯大师,暗想:“那一灯大师如此慈祥,这老和尚想必也是好人。”答道:“我姓郭,要去找一个人。”那老僧道:“你去找谁?”郭襄侧过了头微微一笑,道:“老和尚多管闲事,我不跟你说。”那老僧道:“你要找的人是怎生模样,或许我曾在道上见到,便可指点途径。”郭襄一想不错,便道:“我找的那人最好认不过,是个没右臂的青年男子。他或许是和一只大雕在一块儿,也或许只他独自一人。” 那老僧正是金轮国师,听她所说之人正是杨过,心中一惊,脸上却现喜色,道:“啊,你要找的人姓杨名过,是不是?”郭襄大喜,道:“是啊,你识得他?”国师笑道:“我怎不识得?他是我的小朋友。我识得他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 郭襄俏脸上一阵红晕,笑问:“大和尚,请问你的法名。”国师道:“我叫珠穆朗玛。”珠穆朗玛是吐蕃境内一座高山之名,此峰之高,天下第一,国师所学佛法武功源自吐蕃,他随口说出来,隐有武功高极、无人可及之意。 郭襄笑道:“什么珍珠,木马,叽哩咕噜的,名字这么长。”金轮国师道:“叫珠穆朗玛。”郭襄道:“好,是珠穆朗玛大师。你知道我大哥哥在那儿么?”国师道:“你大哥哥?”郭襄道:“杨过啊?”国师道:“啊,你叫杨过作大哥哥,你说姓郭啊?”郭襄脸上又微微一红,道:“我们是世交,他从小住在我家里的。” 国师心念一动,道:“我有个方外之交,与老僧相知极深。此人武艺高强,名满天下,也是姓郭,单名一个靖字,不知姑娘识得他么?”郭襄一怔,心想:“我偷偷出来,他既是爹爹的朋友,说不定硬要押我回去,还是不说的好。”说道:“你说郭大侠么?他是我本家长辈。大和尚是瞧他去么?” 国师人既精明,又久历世务,郭襄这么神色稍异,他如何瞧不出来?当即叹道:“我和郭大侠乃过命的交情,已有二十余年不见,日前在北方听到噩耗,说郭大侠已经逝世,老僧心痛如绞,因此兼程赶来,要到他灵前去一拜。唉,大英雄不幸短命,真是苍天无眼了。”说到这里,泪水滚滚而下,衣襟尽湿。他内功深湛,全身肌肉呼吸皆能控纵自如,区区泪水,自是说来便来。 郭襄见他哭得悲切,虽明知父亲不死,但父女关心,不由得心中也自酸苦,眼眶一红,说道:“大和尚,你不用伤心,郭大侠没死。”国师摇头道:“你别瞎说!他确是死了。小女孩儿怎知道大人的事?”郭襄道:“我正自襄阳出来,怎不知道?刚刚昨天我便见过郭大侠。”国师此时再无怀疑,仰天大笑,说道:“啊,你便是郭大侠的小姐。”突然又摇头道:“不对,不对,郭大侠的小姐名叫郭芙,我也识得,她今年总有三十五岁出头了,那像你这般小?你是假的。”郭襄经不起他这么一激,道:“那是我大姊姊。她叫郭芙,我叫郭襄。” 国师心中大喜,暗想:“今日当真是天降之喜,这福气自己撞将过来。”说道:“如此说来,郭大侠当真没死!”郭襄见他喜形于色,还道他真是为父亲健在而欢喜,觉得此人良心真好,说道:“自然没死!我爹爹倘若死了,我哭也哭死了。”国师喜道:“好,好,好!我信你了。郭二姑娘,如此我便不到襄阳去了。相烦你告知令尊郭大侠和令堂黄帮主,便说故人珠穆朗玛敬候安好。”他料知郭襄定要问他杨过之事,于是以退为进,双手一合什,牵过马来,便要上鞍。 郭襄道:“喂喂,大和尚,你这个人怎么如此不讲理啊?”国师道:“我怎地不讲理了?”郭襄道:“我跟你说了我爹爹的消息,你却没跟我说杨过的消息,他到底在那里?”国师道:“啊,昨天在南阳之北的山谷之中,老僧曾和杨过小友纵谈半日,他正在该处练剑,此刻十九未走,你去找他便了。”郭襄秀眉微蹙,道:“这许多山谷,到那里去找他?请你说得明白些。”国师沉吟半晌,便道:“好罢!我本要北上,就带你去见他便了。”郭襄大喜,道:“如此多谢你啦。” 国师牵过马来,道:“小姑娘骑马,老僧步行。”郭襄道:“这个何以克当?”国师笑道:“这马四条腿,未必快得过老僧的两条腿。”郭襄正欲上马,忽道:“啊哟,大和尚,我肚子饿啦,你带着吃的没有?”国师从背囊中取出一包干粮。郭襄吃了两个面饼,上马便行。 国师大袖飘飘,随在马侧。郭襄想起他那句话:“这马四条腿,未必快得过老僧的两条腿。”一提马缰,笑道:“大和尚,我在前面等你。”话声未毕,那马四蹄翻飞,已发足向前疾驰。这马脚力甚健,郭襄但觉耳畔风生,眼前树过,晃眼便奔出了里许。她回头笑道:“大和尚,你追得上我么?”说话甫毕,微微一惊,原来竟不见了金轮国师的踪影。 忽听得那和尚的声音从前面树林中传出:“郭姑娘,我这坐骑跑不快,你得加上几鞭。”郭襄大奇:“怎地他又在前面?”纵马抢上,只见国师在身前十余丈处大步而行。郭襄挥鞭抽马,那马奔得更加快了,然而和国师始终相距十余丈,几乎要迫近数尺也有所不能。这时两人已走上襄阳城北大路,一望平野,那马四只铁蹄溅得黄土飞扬,看国师时,却是脚下尘沙不起,宛似御风而行一般。 郭襄好生佩服,心想:“他若非身具这等武功,也不配和爹爹结成知交。”由钦生敬,叫道:“大和尚,你是长辈,还是你来骑马罢,我慢慢跟着便是。”国师回头笑道:“咱们何须在道上多费时光?早些找到你大哥哥不好么?”这时郭襄胯下的坐骑渐感乏力,奔跑已无先前之速,反与国师越离越远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北边又有马蹄声响,两乘马迎面驰来。国师道:“咱们把这两匹马截下来,三匹马掉换着骑,还可赶得快些。”过不多时,两乘马奔到近前,国师双手一张,说道:“下来走走罢!” 两马受惊,齐声长嘶,都人立起来。马上乘客骑术甚精,身随鞍起,并没落马,一人怒喝:“什么人?要讨死么?”唰的一声,马鞭从半空抽将下来。郭襄喜叫:“大头鬼,长须鬼,别动手,是自己人!”马上乘客正是西山一窟鬼中的长须鬼和大头鬼。 国师左手回带,已抓住了大头鬼的马鞭,往空一夺。不料大头鬼人虽矮小,却天生神力,那马鞭又是极牢韧的牛皮所制,国师这一夺实有数百斤的大力,马鞭居然不断,也没将大头鬼拉得鞭子脱手。国师叫道:“好小子!”手劲暗加,呼的一声,终于将大头鬼拉下马来。大头鬼大怒,撒手松鞭,便欲扑上跟国师放对。长须鬼叫道:“五弟且慢!”说道:“郭二小姐,你怎地和金轮国师在一起了?”当日金轮国师和杨过等同入绝情谷,长须鬼樊一翁见过他,因此识得。 郭襄笑道:“你认错人啦,他叫珠穆朗玛大师,是爹爹的好朋友。金轮国师却是爹爹的对头,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么?”樊一翁问道:“你在那里遇见这和尚的?”郭襄道:“我刚碰着他。这位大和尚说道我爹爹不在了,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要带我去见大哥哥呢。”大头鬼道:“二小姐快过来,这和尚不是好人。”郭襄将信将疑,道:“他骗我吗?”大头鬼道:“神雕侠在南边,怎地他带你往北?” 金轮国师微微一笑,道:“两个矮子瞎说八道。”身形略晃,倏忽间欺近二鬼身侧,双掌齐下,迳向二鬼天灵盖拍落。 这十余年来,国师在蒙古苦练“龙象般若功”,那是金刚宗中至高无上的护法神功。那“龙象般若功”共分十三层,第一层功夫十分浅易,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授,一二年中即能练就。第二层比第一层加深一倍,需时三四年。第三层又比第二层加深一倍,需时七八年。如此成倍递增,越往后越难进展。待到第五层后,欲再练深一层,往往便须三十年以上的苦功。金刚宗一门,高僧奇士历代辈出,但这一十三层“龙象般若功”,却从未有一人练到十层以上。这功夫循序渐进,本来绝无不能练成之理,若有人得享数千岁高龄,最终必臻第十三层境界,只人寿有限,金刚宗中的高僧修士欲在天年终了之前练到第七层、第八层,便非得躁进不可,这一来,往往陷入了欲速不达的大危境。北宋年间,吐蕃曾有一位高僧练到了第九层,继续勇猛精进,待练到第十层时,心魔骤起,无法自制,终于狂舞七日七夜,自绝经脉而死。 那金轮国师实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潜修苦学,进境奇速,竟尔冲破第九层难关,此时已到第十层境界,当真是震古铄今,虽不能说后无来者,却确已前无古人。据那《龙象般若经》言道,此时每一掌击出,均具十龙十象的大力,他自知再求进境,此生已属无望,但既已自信天下无敌手,即令练到第十一层,也已多余。当年他败在杨过和小龙女剑下,引为生平奇耻大辱,此时功力既已倍增,乘着蒙古皇帝御驾亲征,便扈驾南来,要双掌击败杨龙夫妇,以雪当年之耻。 这时他双掌齐出,倏袭二鬼,大头鬼举臂一格,喀的一响,手臂立断,脑门跟着中掌,连哼也没哼一声,当即毙命。樊一翁功力远为深厚,见敌人这一击甚是厉害,使一招“托天势”,双手举起撑持,立觉有千斤重力压在背上,眼前一黑,扑地便倒。 郭襄大惊,喝道:“这两个是我朋友,你怎敢出手伤人?” 樊一翁喷了两口鲜血,猛地纵起,抱住了国师两腿,叫道:“姑娘快逃。”国师左手抓住他背心,要将他提起摔出,但樊一翁舍命回护郭襄,双手便如铁圈般牢牢握住了敌人双腿。国师虽然力大,却拉他不脱。郭襄又惊又怒,此时自已知道国师不怀好意,可是不愿舍樊一翁而独自逃命。双手在腰间一插,凛然道:“恶和尚,你恁地歹毒!快放了长须鬼,姑娘随你去便是。”樊一翁叫道:“姑娘快逃,别管……”下面一个“我”字没说出口,就此气绝。 国师提起樊一翁的尸身往道旁一掷,狞笑道:“你若要逃,何不上马?”郭襄一生从未恨过任何人,当日鲁有脚死在霍都手下,但她未曾目睹霍都下手,只心中悲痛,却没憎恨仇人,这时见国师如此毒辣残忍,不由得恨到极处,对他怒目冷视,竟没半点惧色。国师道:“小姑娘,你怎地不怕我?”郭襄道:“我怕你什么?你要杀我,快动手好啦!”国师大拇指一翘,赞道:“好,不愧是将门虎女!” 第886章 神雕侠侣(191) 郭襄向着国师狠狠的望了一眼,想要埋葬两位朋友,苦无锄头铁铲之属,微一沉吟,提起两人尸身,放在樊一翁的坐骑背上,翻过踏蹬皮索,将尸身绑住了,在马臀上踢了一脚,说道:“马儿,马儿,你送主人回家去罢。”那马吃痛,疾驰而去。 那晚杨过和黄药师并肩离了襄阳,展开轻功,向南疾趋,倏忽间奔出数十里之遥,卯末辰初,已到宜城。两人来到一家酒楼,点了酒菜,共叙契阔。黄药师说起程英、陆无双姊妹十余年来隐居故乡嘉兴,以傻姑为伴。他曾想携同两人出来行走江湖散心,两姊妹总是不愿。杨过黯然长叹,颇感内疚。 两人喝了几杯,杨过说道:“黄岛主,这十多年来,晚辈到处探访你老人家的所在,想请问你一件事,直到今日,方始如愿。”黄药师笑道:“我随意所之,行踪不定,要找我确是不易。但不知老弟要问我何事?”杨过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三人。 黄杨二人听那脚步之声,知上楼的三人武功甚强,大非庸手,一瞥之下,杨过识得当先一人乃潇湘子,第二人面目黝黑,并不相识,第三人却是尹克西。潇湘子和尹克西见到杨过,愕然止步,互相使个眼色,便欲下楼。 杨过轩眉笑道:“故人久违,今日有幸相逢,何以匆匆便去?”尹克西拱了拱手,陪笑道:“杨大侠别来无恙?”潇湘子深恨终南山上折臂之辱,这十余年来虽功力大进,自知终非敌手,再也不向杨过多瞧一眼,迳自走向楼梯。 那黑脸汉子也是忽必烈帐下有名武士,这次与尹潇二人来到宜城打探消息。见潇湘子满脸怒色,当即大声道:“潇湘兄且请留步,既有恶客阻了清兴,待小弟赶走他便是。”说着伸出大手便往杨过肩头抓来,要提起他摔下楼去。 杨过见他手掌心紫气隐隐,知道此人练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门,心念微动:“我何不借此三人,向黄老前辈探问南海神尼之事?”眼见他手掌将及自己肩头,反手一搭,啪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个耳光。黄药师暗吃一惊:“这一掌打得好快!”就只这么一掌,已瞧出杨过自创武功,已卓然而成大家。只听得啪啪连响,潇湘子左右双颊也均中掌。杨过念着尹克西举止有礼,便饶过了他。 黄药师笑道:“杨老弟,你新创的这路掌法可高明得紧啊,老夫意欲一睹全豹,以饱眼福。”杨过道:“正要向前辈请教。”身形晃动,将那路“黯然销魂掌法”施展开来,长袖飘动,左掌飞扬,忽而一招“拖泥带水”,忽而一招“徘徊空谷”,将潇湘子、尹克西、和黑脸汉子一起裹在掌风之中。那三人犹如身陷洪涛巨浪,跌跌撞撞,随着杨过的掌风转动,别说挣扎,竟连站定脚步也有不能,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黄药师举杯干酒,叹道:“古人以汉书下酒,老夫今日以小兄弟的掌法下酒,豪情远追古人矣。” 杨过叫道:“老前辈请指点一招。”手掌一摆,掌力将潇湘子向黄药师身前送来。黄药师不敢怠慢,左掌推出,将潇湘子送了回去,只见那黑脸大汉跟着又冲近身来,于是举杯饮了一口,回掌将他推出。杨过凝神瞧他掌法,虽功力深厚,却也并非出奇的神妙,心想:“我若非出全力以赴,引不出他学自南海神尼的掌法。”当下气聚丹田,催动掌力,将潇湘子、尹克西、黑脸汉子三人越来越快的推向黄药师身前。 黄药师回了数掌,只觉那三人冲过来的势头便似潮水一般,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心想:“这孩子的掌力一掌强似一掌,确是武学奇才!” 便在此时,那黑脸汉子忽地凌空飞起,脚前头后,双脚向黄药师面门踹到。黄药师斜掌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中一滴酒泼了出来,跟着尹克西和潇湘子双双凌空,一正一斜的撞到。黄药师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还了一掌。 黄杨两人相隔数丈,你一掌来,我一掌去,那三人竟变成了皮球玩物,给两人的掌力带动,在空中来往飞跃。“黯然销魂掌”使到一半,黄药师的“桃华落英掌法”已相形见绌,他眼见尹克西如箭般冲到,自忖掌力不足以与之对抗,伸指一弹,嗤的一声轻响,一股细细的劲力激射出去,登时将杨过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连弹三下,但听得扑通、扑通、扑通三响,潇湘子等三人摔上楼板,晕了过去。这“弹指神通”奇功与杨过的“黯然销魂掌”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两人哈哈一笑,重行归座,斟酒再饮。黄药师道:“老弟这一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劲而论,当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可以比拟。老夫的桃华落英掌便输却一筹了。”杨过连连逊谢,说道:“晚辈当年得蒙前辈指点‘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两大奇功,终身受益不浅,当时便有师徒之分,一直感激在心。晚辈自创这路掌法,颇有不少渊源于前辈所点拨的功夫,前辈自早已看出。闻道前辈曾蒙南海神尼指点,学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赐晚辈一开眼界否?” 黄药师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谁啊?我从没听过此人的名头。” 杨过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说道:“难道……难道世上并无……并无南海神尼其人?”黄药师见他神色斗然大异,倒也吃了一惊,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异人?老夫孤陋寡闻,未闻其名。” 杨过呆立不动,一颗心便似欲从胸腔中跳将出来,暗想:“郭伯母说得明明白白,说龙儿蒙南海神尼所救,原来尽是骗人的鬼话,原来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仰天一声长啸,震动屋瓦,双目中泪珠滔滔而下,难以止歇。 黄药师道:“老弟有何为难之事,不妨明示,说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杨过一揖到地,哽咽道:“晚辈心乱如麻,言行无状,请前辈恕罪。”长袖扬起,转身下楼,但听得喀喇喀喇响声不绝,楼梯踏级尽数给他踹坏。 黄药师茫然不解,自言自语:“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杨过放开脚步狂奔,数日间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风般卷掠而过。他自忖唯有疲累如死,才不致念及小龙女,到底日后是否能和她相见,此时实是连想也不敢想。不一日已到了大江之滨,他心力交瘁,再难支持,见一帆驶近岸旁,便纵身跃上,摸出一锭银两掷给舟子,也不问那船驶向何处,在舱中倒头便睡。 大江东去,浊浪滔滔,杨过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处商市必定停泊数日,上货卸货,原来是在长江中上落贸迁的一艘商船。杨过心中空荡荡地,反正是到处漫游,也不怕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搁,在舟中只白日醉酒,月夜长啸,书空咄咄,不知时日之过。舟子和客商贪他多给银两,只道他是个落拓江湖的狂人,也不加理会。 这一日舟抵江阴,听得船中一个客商说起要往嘉兴、临安买丝。杨过听到“嘉兴”两字,猛地一惊:“我父当年在嘉兴王铁枪庙中惨为黄蓉害死,说道是‘葬身鸦腹’,难道竟连骸骨也四散无存了?我不好好安葬亡父骸骨,是为不孝。”言念及此,当即舍舟上陆。此时已当十月尽,江南虽不若北方苦寒,这一年却冷得甚早,这几日又适逢大雨,杨过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冒雨南行,第三日上到了嘉兴。 到得城中,已近黄昏,他找一家酒楼用了酒饭,问明王铁枪庙的路径,冒着大雨,大踏步而行。到得铁枪庙时已二更时分。大雨稍歇,北风仍紧。 天色昏暗中,依稀见这庙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山门腐朽,轻轻一推,竟便倒在一边。走进庙去,见神像毁破,半边斜倒,到处蛛网灰尘,并无人居。悄立殿上,想像三十余年之前,父亲在此处遭人毒手,以致终身父子未能相见一面,伤心人临伤心地,倍增苦悲。在庙中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心想父亲逝世已久,自不致再留下什么遗迹,走到庙后,只见两株大树之间有座坟墓,坟前立着一碑,看碑上刻字时,不由得怒火攻心,难以抑制,原来碑上刻着一行字道:“不肖弟子杨康之墓”,旁边另刻一行小字:“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杨过大怒,心想:“丘处机这老道忒也无情,我父既已死了,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过?我父却又如何不肖了?哼,肖了你这个牛鼻子老道有什么好?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杀一场,此恨难消。”手掌扬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这声音好生奇怪,似是几个武林好手同行,却又似是两头野兽紧接而行,脚步着地时左重右轻,大异寻常。杨过好奇心起,停掌不击,耳听得这声音正是奔向王铁枪庙而来,于是回进正殿,隐身在圯倒的神像之后,要瞧瞧是什么怪物。 片刻之间,脚步声走到庙前,停着不动,似怕庙中有敌人隐伏,过了一会,这才进殿。杨过探头一瞧,险些儿哑然失笑。原来进庙的共是四人,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撑着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条铁链,互相锁在一起,因此行走时四条拐杖齐落,跟着便是四条右腿同时迈步。 只见当先那人头皮油光晶亮,左臂断了半截。第二人额生三瘤,左臂齐肘而断,两人均是残废中加了残废。第三人短小精悍。第四人是个高大和尚。四人年纪均已老迈。杨过暗暗称奇:“这四人是什么路数?何以如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只听得嗒嗒两声响,为首的秃子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找半截残烛点着了。杨过看得分明,见除第一人外,其余三人都只有眼眶而无眼珠,这才恍然:“原来那三人须仗这秃子引路。” 秃头老者举起蜡烛,在铁枪庙前后巡视,四人便如一串大蟹,一个跟一个,相距不逾三尺,杨过早已藏好,别说这四人行动不便,又只一人能够见物,纵然四人个个耳目灵便、手足轻捷,也搜不出他藏在神像之后。四人巡查后回到正殿。秃头老者道:“柯老头没泄露咱们行踪,他如邀了帮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第三人道:“不错,他答应决不吐露半句,这些人以侠义自负,那‘信义’两字,倒是瞧得很重的。” 四个人并肩坐地。生瘤子的第二人道:“师哥,你说这柯老头真的会来么?”第一人道:“那就难说得很,按理是不会来的,谁能有这么傻,眼巴巴的自行来送死?”第三个瘦子道:“可是这柯老头乃江南七怪之首,当年他们和那十恶不赦的丘老道打赌,万里迢迢的赶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艺,这件事江湖传闻,都说江南七怪千金一诺,言出必践。咱们也瞧在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杨过在神像后听得清楚,心想:“原来他们在等候柯老公公。”只听第二人道:“我说他一定不来,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一个赌,瞧瞧是谁……”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东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是一轻一重,有人以拐杖撑地而来。杨过幼时曾在桃花岛上与柯镇恶相处,一听便知是他到了。那瘦子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头来啦,还打不打赌呢?”那生瘤子的喃喃道:“贼厮鸟,果真不怕死,这般邪门。” 但听得铮铮铮几声响,铁杖击地,飞天蝙蝠柯镇恶走进殿来,昂然而立,说道:“柯镇恶守约而来,这是桃花岛的九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三粒。”右手轻扬,一个小小瓷瓶向为首的秃头老者掷去。那老者喜道:“多谢!”伸手接了。柯镇恶道:“老夫的私事已了,特来领死。”但见他白须飘飘,仰头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凛凛之威。 那生瘤子的道:“师哥,他取来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们身上的内伤隐痛,咱们跟他又没深仇大怨,就饶了他罢。”那瘦子冷笑道:“嘿,侯老弟,常言道养虎贻患,你这妇人之仁,只怕要叫咱们死无葬身之地。他此刻虽未泄露,谁保得定他日后始终守口如瓶?”提高声音喝道:“一齐动手!”四人应声跃起,将柯镇恶围在垓心。 那光头老者哑声道:“柯老头,三十余年之前,咱们同在此处见到杨康惨死,想不到今日你也走上他这条路子,这才真叫报应不爽。”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登,怒道:“那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乃卑鄙无耻小人。我柯镇恶堂堂男儿,无愧天地,你如何拿这奸贼来跟我飞天蝙蝠相比?你难道不知柯某可杀不可辱吗?”那瘦子哼的一声,骂道:“死到临头,还充英雄好汉!”其余三人同时出掌,往他顶门击落。柯镇恶自知非这四人敌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听得呼的一声疾风过去,跟着砰的一响,泥尘飞扬,四人都觉得落掌之处情形不对,似乎并非击上了血肉之躯。那秃头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见柯镇恶已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之处,竟尔换上了庙中那铁枪王彦章的神像。神像的脑袋为这劲力刚猛的四掌同时击中,登时变成泥粉木屑。 那秃头老者大惊之下,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满脸怒容,左手抓住柯镇恶的后颈,将他高高举在半空,喝道:“你凭什么辱骂我先父?” 柯镇恶问道:“你是谁?”杨过道:“我是杨过,杨康是我爹爹。我幼小之时,你待我不错,却何以在背后胡言毁谤我过世的先人?”柯镇恶冷冷的道:“古往今来的人物,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遗臭万年,岂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杨过见他丝毫不屈,更加愤怒,提起他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掷,喝道:“你说我爹爹如何卑鄙无耻了?” 第887章 神雕侠侣(192) 那秃头老者见杨过如此神功,在一瞬之间提人换神像,自己竟尔不觉,谅来非他对手,轻轻一扯连着其余三人的铁链,悄步往庙外走去。杨过身形略晃,拦在门口,喝道:“今日不说个明白,谁都不能活着离去。”四人齐声大喝,各出一掌,合力向前推出。杨过喝道:“来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这股强劲无伦的掌风横压而至,四个人立足不定,向后便倒,喀喇喇一声响,都压在神像之上,将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块。四人中第二个武功最弱,偏是他额头肉瘤刚好撞正神像的胸口,立时昏晕。 杨过道:“你四人是谁?何以这般奇形怪状的连在一起?又何以与柯镇恶在此相约会面?”那秃头老者给杨过这一掌推得胸口塞闷,五脏六腑似乎尽皆倒转,盘膝坐着运了几口气,这才慢慢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秃头老者乃沙通天,第二人生瘤子的是他师弟三头蛟侯通海,第三个短小精悍之人是千手人屠彭连虎,最后一个高大和尚是大手印灵智上人。三十余年之前,老顽童周伯通将这四人拿住,交给丘处机、王处一等看守,监禁在终南山重阳宫中,要他们改过自新,这才释放。四人恶性难除,千方百计的设法脱逃,每次均给追了回来,第三次脱逃之时,彭连虎、侯通海、灵智上人三人各自杀了几名看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为惩过恶,打折了他们一腿,又损了三人眼睛,只沙通天未伤人命,双目得以保全。到得十余年前蒙古武士火焚重阳宫,沙通天等终于在混乱中逃了出来。只因三人目盲,非依沙通天指路不可,彭连虎等生怕他一人弃众独行,是以坚不肯除去全真道人系在他们肩头的铁链,四人连成一串,便是为此。 杨过当年在重阳宫学艺为时甚暂,又不得师父和师兄们的欢心,从未得准许走近监禁四人之处,因此不识四人面目,更不知他们来历。 沙通天等逃出重阳宫后,知全真教根本之地虽然遭毁,在江湖上仍势力庞大,自己四人已然残废,无法与抗,于是潜下江南,隐居于荒僻乡村,倒也太太平平的过了十几年。这一日四人在门外晒太阳,忽见柯镇恶从村外小路经过。沙通天生怕他是为己而来,当即拦路截住。柯镇恶眼睛盲了,瞧不到他们而及早避开,武功又远不及四人,一动手就给制住,询问之下,才知他另有要事。四人虽与他并无重大仇怨,但恐他泄漏了自己行踪,便要将他打死。 柯镇恶当时言道,他须赴嘉兴一行,事毕之后,自当回来领死,四人若能容他多活数日,他愿取桃花岛的疗伤至宝九花玉露丸为酬。四人伤腿之后,每逢阴雨便酸痛难熬,听柯镇恶说能赠以灵药,要他发下重誓,决不吐露四人行藏,亦不邀帮手助拳,这才约定日子,在王铁枪庙中重会。 沙通天叙毕往事,说道:“杨大侠,令尊在日,我们都是他府中上客。直至他老人家逝世,我们丝毫没对不起他之处,望你念在昔日之情,放我们去罢。”数十年前,沙通天、彭连虎诸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脚色,纵然刀剑加颈,斧钺临身,亦决不肯丝毫示弱,但自遭长期囚禁、断腿盲目之后,心灰气沮,豪气尽销,竟向杨过哀哀求告。 杨过哼了一声,并不理会,向柯镇恶道:“你刚才可是去见程英、陆无双姊妹么?却为了何事?”柯镇恶仰天长笑,说道:“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子好不晓事?”杨过怒道:“我怎地不晓事了?”柯镇恶笑道:“事到如今,我飞天蝙蝠早没把这条老命放在心上,便在年轻力壮之时,柯镇恶几时又畏惧于人了?你武功再高,也只能吓得倒贪生怕死之辈,难道江南七怪是受人逼供的么?” 杨过见他正气凛然,不自禁的起敬,说道:“柯老公公,是我杨过的不是,这里向你谢过了。只因你言语中辱及先父,这才得罪。柯老公公名扬四海,杨过自幼钦佩,从来不敢无礼。”柯镇恶道:“这才像句人话。我听说你人品不错,又在襄阳立下大功,才当你是一号人物。倘若与你父亲一般,便跟我多说一句话,也污辱了我。” 杨过胸间怒气又增,大声道:“我爹爹到底做错了何事,请你说个明白。” 杨过所交游的人中,知悉他父亲杨康往事的原亦不少,但谁都不愿直言其短,触犯于他,便逢杨过问起,也只拣些不相干的事说说。柯镇恶自来嫉恶如仇,生性鲠直异常,那来理会杨过是否见怪,当下将杨康和郭靖的事迹原原本本的说了,又说到杨康和欧阳锋如何害死江南七怪中的五怪,如何在这铁枪庙中掌击黄蓉,终于自取其死,最后说道:“当晚经过,这几个都亲眼目睹。沙通天、彭连虎,你两个且说说,柯老头这番话中可有半句虚言?” 六人在殿中击毁神像,大声说话,惊起了高塔上数百只乌鸦,盘旋空际,呀呀而鸣。沙通天叹道:“那一天晚上,也是有这许多乌鸦……我手上给杨公子抓了一把,若不是彭兄弟见机得快,将我这手臂斩去,怎能活到今日?”彭连虎道:“柯老头的话虽大致不错,但杨大侠的令尊当年礼贤下士,人品是十分……十分英俊潇洒的。” 杨过抱头在地,悲愤难言,想不到自己生身之父竟如此奸恶,自己名气再响,也难洗生父之羞。神殿上六人均不作一声,唯听得乌鸦鸣声不绝。 过了良久,柯镇恶道:“杨公子,你在襄阳立此大功,保国卫民,普天下都说你的好处。你父亲便有千般不是,也都弥盖过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喜欢你为父补过。” 杨过回思自识得郭靖夫妇以来诸般情事,暗想黄蓉所以对自己始终提防顾忌,过去许多误会别扭,皆是由斯种因。若无父亲,己身从何而来?而自己无数烦恼,也实由父亲而起,不禁深深叹了口气,问柯镇恶道:“柯老公公,程陆两位可都安好么?” 柯镇恶道:“她们听说你火烧南阳粮草火药,尽歼蒙古军先锋,欢喜得了不得,细细问你的详情,又问起小龙女的消息,她两姊妹都很挂怀。只可惜我所知也是有限。” 杨过幽幽的道:“这两位义妹,我也快十六年没见了。”转过身来,向沙通天喝道:“柯老公公答应把性命交给你们,他老人家向来言出必践,从不失信于人。现下你们快快动手。倘若你们倚多为胜,四个人合力杀得了他,我便再杀你们四个狗才,给他老人家报仇。” 沙通天等呆了半晌。彭连虎道:“杨大侠,我们四人无知,冒犯了柯老侠的虎威,望你两位大人不记小人之过。”杨过道:“那你们记好,这是你们自己不守信约,不敢跟柯老公公动手。”彭连虎道:“是,是。柯老侠大信大义,我们向来十分钦佩。这次得罪,全是我们错了。”杨过道:“那快快给我走罢。下次休要再撞在我手里。”沙通天等四人一齐躬身行礼,向柯镇恶谢罪,退出庙去。杨过如此救了柯镇恶性命,却又顾全他面子,柯镇恶自十分感激。两人踢开殿上泥块,坐在地下。 柯镇恶道:“我来到嘉兴,是为了郭二姑娘。”杨过微微一惊,问道:“这小姑娘怎么了?”柯镇恶叹了口气,脸上却露微笑,说道:“郭靖两个宝贝女儿,各有各的淘气,真好叫人头痛。也不知为了什么,郭襄这小娃儿忽然不声不响的离了襄阳,不知去向,可教她父亲好生着急,连派了几批人出去寻访,都音讯全无。有人居然找上桃花岛来。其实这个整日价跳蹦不停的小娃儿,又怎肯回桃花岛来跟老瞎子作伴?我心下挂念,于是也出来找她。”杨过心中挂念,忙问:“可得到什么讯息?” 柯镇恶道:“日前我在临安郊外,偷听到两个蒙古使臣的说话,说道襄阳郭大侠的小女儿已给擒到蒙古军中……”杨过叫道:“啊哟!不知是真是假?”柯镇恶道:“蒙古两路大军南北夹攻襄阳,临安朝廷的当国大臣还在妄想议和,这两个蒙古使臣是派来欺骗我大宋君臣的,官职倒是不小。他二人肆无忌惮的用蒙古话谈论,只道旁人决不会懂。偏生我柯老蝙蝠曾在蒙古十多年,眼睛虽瞎,耳朵却灵,听了个明明白白。”杨过皱起眉头:“如此说来,这事确非虚假了?” 柯镇恶道:“是啊!我本要送几枚毒菱给这两个蒙古鞑子尝尝滋味,但急于要赶去襄阳报信,不想旁生枝节,给绊住了身子,岂知还是遇上了四只恶鬼拦路。老头儿不论那一日归天都不打紧,郭二姑娘的讯息却不能不报,这才求他们宽限数天,就近到嘉兴来告知程英和陆无双两位姑娘。程陆两位得讯后当即北上,老头儿便依约前来送死。想不到柯老头儿守了信约,四只恶鬼却言而无信,事到临头居然不敢下手,哈哈,哈哈!” 杨过沉吟半晌,问道:“柯老公公可曾听那两个蒙古使臣说起,郭二姑娘如何被擒?可有性命危险?”柯镇恶道:“这个他们倒并没说起,从话中听来,好像这两个鞑子官儿也不大清楚。”杨过道:“此事急如星火,晚辈这便赶去,尽力相救,柯老公公缓缓而来罢。”柯镇恶日前从到桃花岛找寻郭襄的丐帮弟子口中,得知杨过在襄阳干下的大事,甚服其能,说道:“有你前去,我可放心了。” 杨过道:“柯老公公,晚辈拜托你一件事,请你替先父立过一块墓碑,碑上便书:‘先父杨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杨过谨立’几个字。”柯镇恶一怔,随即会意,说道:“不错,不错,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远胜于旁人之肖了。老朽定当遵办。” 杨过回到嘉兴城里,买了三匹好马,疾驰向北,一路上不住换马,丝毫不敢耽搁,不一日已近蒙古军营。蒙古皇帝南征襄阳,在唐州、邓州两处莫名其妙的吃了个大败仗,在南阳多年积储的粮草火药更于一晚间给烧得精光,再伤了不少士卒,锐气大挫,又不明宋军虚实,是以大军在南阳以北安寨立营,按兵不动,双方未曾开仗。四野旌旗四展,刀枪耀目,杨过纵目望去,一座营帐接着一座,不见尽头。 杨过等到晚间,闯入大营查探,但见刁斗森严,号令整肃,果然非同小可,御营周围更密密层层的布满了长矛大戟,防守得铁桶相似。杨过知大营中勇士无数,自来好汉敌不过人多,倒也不敢稍露形迹。踏访了大半夜,只查得东大营一处。次日再查探西大营,一连四晚,将东南西北四座大营尽数踏访遍了,没探到与郭襄有关的丝毫消息。他在营中擒到一名会说汉语的参谋,逼问之下,那参谋据实而言,说道从没听到擒获襄阳郭大侠之女这回事。 杨过放心不下,又查了数日,才确知郭襄不在蒙古军中,心想:“瞧来郭伯伯已将她救了回去,又或许那个蒙古使臣误听人言,传闻不实。” 算来小龙女十六年之约将届,于是纵骑向北,往绝情谷而去。 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 那日郭襄见金轮国师陡下毒手,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二人,心中伤痛,自知难脱他魔掌,昂首说道:“你快打死我啊,还等什么?”金轮国师笑道:“要打死你这娃娃还不容易?今天杀了两个人,已经够了。过几天拣个好日子,再拿你开刀,快乖乖跟我走罢。”郭襄心想这时与他相抗,徒然自取其辱,只有且跟他去,俟机再谋脱身,于是向他扁扁嘴,做个鬼脸,伸伸舌头,上马缓缓而行。 国师心中大乐,暗想:“皇上与四大王千方百计要取郭靖性命,始终未能如愿。今日擒获了郭靖的爱女,以此挟制,不怕他不俯首听命。比之一剑将他刺死犹胜一筹。便算郭靖当真倔强不服,我们在城下慢慢折磨这个姑娘,教他心痛如割,神不守舍,那时大军一鼓攻城,焉能不胜?” 行到天色晚了,胡乱在道旁找一家人家歇宿。屋中住户早已逃光,空空荡荡,唯余四壁。国师取出干粮,分些与郭襄吃了,命她在厢房安睡,自己盘膝坐在堂上用功。 郭襄翻来覆去,怎睡得着?挨到半夜,悄悄到堂前张望,见国师靠在墙壁上,鼻息沉酣,已然睡去。郭襄大喜,悄悄越窗而出,将包袱布撕成四块,缚在马脚之上,然后牵了马缰,放轻脚步,一步步走去,直到离屋约莫半里,回头不见国师追来,这才上马疾驰。她想这恶和尚醒来发觉自己逃走,料定必回襄阳,自会向南方追去,我偏朝西北奔跑。一口气驰了小半个时辰,坐骑脚力不济,这才按辔缓行,一路上时时回头而望,始终不见国师追到,到天色大明时,算来已驰出五六十里,大为宽心。 这时已走上了一条山边小径,渐渐上岭,越走越高,转过一个山坳,忽听得前面鼾声如雷,一人撑开手足,横卧当路。一看之下,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险些儿从马背上摔将下来,原来当道而卧那人光头黄袍,正是金轮国师,也不知他如何竟抢在前面。郭襄拨转马头,疾下山坡,回首望时,见国师兀自高卧,并不起身追来。 这一次她不再循路而行,向着东南方落荒而逃。奔了一顿饭时分,见前面大树上一人双足钩住树干,倒吊身子,向她嘻嘻直笑,却不是国师是谁?郭襄不惊反怒,喝道:“你要拦阻,好好拦阻便了,如何这般不三不四,戏耍姑娘?”纵马向前急冲,奔到近处,提起马鞭,唰的一鞭向他脸上击去。 只见国师更不闪避,马鞭挥去,鞭梢击在脸上,却没听到丝毫声响,便在此时,她坐骑已疾驰而过,郭襄右手回拉,要带转马鞭,突觉一股大力传上右臂,不由自主的身离马鞍,飞上半空。原来国师见马鞭击到,张嘴咬住鞭梢,身子倒挂在树干之上,便如打秋千般一荡,竟将郭襄拉了起来。 第888章 神雕侠侣(193) 郭襄身在空中,却不慌乱,见国师弯腰缩身,又要将自己荡回,当即撒手松鞭,乘势直堕,摔将下来。国师倒是一惊,生怕她摔跌受伤,忙仰身伸手来接,叫道:“小心了!”郭襄大叫:“啊哟!”跌到离国师双手半尺之处,突然双掌齐出,砰砰两声,正击中他胸口。这一下变招奇速,饶是国师武功高强,人又机智,竟没能避开,只见他手脚乱舞,掉落在地,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没料到竟一击成功,喜出望外,拾起地下一块大石,便要往他光头上砸落,但她一生从未杀过人,虽深恨此人害了自己两个朋友,待要下手,终究不忍,呆了一呆,放下大石,伸手点了他颈中“天鼎穴”、背上“身柱穴”、胸口“神封穴”、臂上“清冷渊”、腿上“风市穴”,一口气手不停点,竟点了他身上一十三处大穴,但兀自不放心,又捧过四块几十斤的巨岩,压在他身上,说道:“恶人啊恶人,姑娘今日不杀你,你以后可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罢!”说着上了马背。 金轮国师双目骨溜溜的望着她,笑道:“小姑娘心地倒好,老和尚很喜欢你啊!”只见四块巨岩突然从他身上弹起,砰嘭、砰嘭几声,摔了开去,他跟着跃起,也不知如何,身上遭点的一十三处大穴一时尽解。郭襄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国师虽中了她双掌,但这两掌如何能震他下树?又如何能伤得他不能动弹?他却假装受伤,要瞧瞧郭襄如何动手,待见她收石不砸,暗想:“这小妮子聪明伶俐,心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长,却无二徒之短。”不由得起了要收她为徒之心。 他生平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资质极佳,国师本欲传以衣钵,可是不幸早亡;二弟子达尔巴诚朴谨厚,徒具神力,不能领会高深秘奥的内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则天性凉薄,危难中叛师而别,无情无义。国师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却苦无传人,百年之后,这绝世武功岂非就此湮没无闻?每当念及,常致郁郁。这时见郭襄资质之佳,生平罕见,虽是敌人之女,但她年纪尚幼,何难改变,心想只要传以绝技,再加佛法薰陶,时日一久,她自会渐渐淡忘昔日之事。何况自己与她父母只两国相争而敌对,又不是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怨。武林中人对收徒之事瞧得极重,出家人没子女,一身本事全靠弟子传宗接代,衣钵的授受更是头等大事,国师既动此念,便将攻打襄阳、胁迫郭靖的念头放到脑后。郭襄虽是女子,传法不及男子,但藏传佛法亦十分注重“白母”、“绿母”等女菩萨,因此女弟子亦受重视。 郭襄见他眼珠转动,沉吟不语,当即下马,说道:“老和尚的本领当真不小,就可惜不做好事。”国师笑道:“你既羡慕我的本领,只须拜我为师,我便将这一身功夫,尽数传你。”郭襄啐道:“呸!我学了和尚的功夫有什么用?我又不想做尼姑。”国师笑道:“难道学我功夫,便须做尼姑不成?你点我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压在我身上,石头自己会跳起来;你骑了马奔跑,我能抢在你前面睡觉,这些功夫难道不好玩么?”郭襄心想这些功夫当真好玩,但这老和尚是恶人,怎能拜他为师,再者自己急于要找杨过,摇头说道:“你本领再高,我也不能拜恶人为师。” 国师道:“你怎知我是恶人?”郭襄道:“你一出手便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两个,他们跟你无怨无仇,如何便下这毒手?”国师笑道:“我是帮你找坐骑啊,是他两个先动手的,你没瞧见吗?倘若我本领差些,早就先给他们打死了。做和尚的慈悲为怀,若非迫不得已,决不伤害人命。”郭襄哼了一声,不信他话,说道:“你到底要怎样?倘若你真是好人,怎地又不让我走?”国师道:“我怎不让你走了?你骑马赶路,要东便东,要西便西,我不过在路上睡觉,伸手拦阻过你没有?”郭襄道:“话倒说得是,那你让我找杨大哥去,别跟我啰唆。” 国师摇头道:“那可不成,你须得拜我为师,跟我学二十年武艺,那时候你要找谁,便去找谁。”郭襄恼道:“你这和尚好不讲理,我不爱拜师,你勉强我干么?”国师说道:“你这小娃儿才不讲理,像我这样的明师,普天之下却那里找去?旁人便向我磕三百个响头,苦苦哀求十年八年,我也不能收他为徒。今日你得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居然自不惜福,岂非奇了?” 郭襄伸手指刮脸,说道:“好羞,好羞!你是什么明师了?你不过胜得我一个十多岁的女娃子,那有什么希奇?你胜得过我爹爹妈妈么?胜得过我外公黄老岛主么?别说这些人,单就我大哥哥杨过,你就打他不赢。”国师冲口而出:“谁说的?谁说我打不赢杨过这小子?”郭襄道:“天下的英雄好汉,谁都这般说。前几日襄阳城中英雄大宴,个个都说世上便有三个金轮国师一齐动手,加起来三头六臂,也打不过一位独臂的神雕大侠杨过!” 她这番话其实乃随口编造,只不过意欲气气国师,别说英雄大宴中商议的是如何守襄阳、抗蒙古,就真有人论到国师和杨过武功优劣,郭襄未曾与会,也不会听到。岂知这话正好刺中了国师的痛处。他十余年前果曾数度败在杨过手下,只道天下英雄确是以此作为话柄,熬不住满腔怒火如焚,喝道:“杨过这小子倘若在此,教他尝尝我‘龙象般若功’的厉害,要他吃饱了苦头,才知当世究竟是他杨过了得,还是我金轮国师高明。” 郭襄心念一动,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这儿,自可胡吹大气。你有胆子去找他较量一下么?你的‘蛇猪不若功’……”国师抢着道:“是龙象般若功!”郭襄道:“你胜得过他,才是龙象,如果不堪一击,终究连小蛇臭猪也不若了!你如胜得过他,我自会求着来拜你为师。不过料得你也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说了也枉然。我瞧啊,只要你一见杨过的影子,吓得连逃走也来不及啦。” 国师岂不知郭襄在使激将之计,但他一生自视极高,偏生确曾败于杨过手下,此番将“龙象般若功”练到了第十层,原是要找杨过一报昔年大败之辱,大声道:“我说知道杨过在什么地方,那是骗你的,就可惜不知这小子躲到了何处,否则我不找上门去,打得他磕头求饶才怪。”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爱吹牛,自夸天下无敌手,望见杨过东边来,脚底抹油往西走。”国师呸了一声,怒目而视。 郭襄道:“我虽不知杨过此时身在何方,但再过二个多月,他定要到一个处所,我却知道。”国师说道:“到什么地方?”郭襄道:“跟你说了有什么用?你又不敢去见他,徒然吓得你魂不附体。”国师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喝道:“你说,你说!”郭襄道:“他要到绝情谷去,要在断肠崖前和他妻子小龙女相会。一个杨过已叫你心惊肉跳,再加上一个小龙女,嘿嘿,老和尚啊,你又何苦到断肠崖去送死?就算他们夫妻重会,心中欢喜,不想杀人,你大败亏输之后,也难免伤心断肠了。” 十余年来,金轮国师苦练“龙象般若功”之时,心中便以杨过与小龙女联手齐上的“玉女素心剑法”为敌手,倘若他无把握能以一敌二,胜得这夫妇二人,此番也不敢贸然便重来中原,这时听郭襄如此说,更触动了他心头忌讳,怒极反笑,说道:“咱们这便上绝情谷去!待我打败了杨过和小龙女二人,那时却又如何?”郭襄道:“假如你真有这等高强的武功,我还不赶着拜你为师么?那才是求之不得呢。只可惜那绝情谷地处幽僻,不易找到它所在。”国师笑道:“恰好我便去过,那倒不用发愁。既然现下为时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营中,待我料理了几件事,再同到绝情谷去便了。” 郭襄见他肯到绝情谷去找杨过比武,心怀大宽,暗道:“我只愁你不肯去,既给我说动了,还怕什么?你这恶和尚这会儿狠天狠地,待你见了大哥哥,那时才有得你受的了。”当下便随他赴蒙古军中。 国师一意要郭襄承受自己衣钵,一路上待她极为慈和,对旁人也加意仁善。有时郭襄伤心长须鬼和大头鬼惨死,怪责国师下手狠辣,国师也不以为忤,反觉她是性情中人,不似霍都王子之天性凉薄,便说几句自悔之言。 国师携郭襄所去的蒙古军营,是皇弟忽必烈统率的南大营,而杨过前去寻找的,却是蒙哥大汗驻跸所在的北大营,只因两个蒙古使臣随口闲谈,柯镇恶没听得仔细,累得杨过空找了数日。 蒙古大军九月间初攻襄阳失利,大汗下了圣旨,再集粮草,定期再攻,南北两大营暂驻原地不动。 金轮国师极受忽必烈尊重,他在蒙古南大营中,居处服侍、衣食用具,与四王爷相去不远,郭襄跟着也大受尊荣,锦衣玉食,极尽奢华,甚至在襄阳城郭府,也受不到这般优待。她身边有四个小丫头服侍,乃蒙古朝臣从金朝旧京大都宫中选来的宫女。国师对人宣称这个美貌小姑娘是承受自己衣钵的爱徒,日后非同小可。蒙古将士为拍国师马屁,见了郭襄无不战战兢兢、恭恭敬敬,引得小郭襄忧心暂忘,拍手大乐。 这些时日中,金轮国师倾囊传授本门的内外武功。郭襄日长无聊,便习以自遣,心想日后欲谋脱身,必须取得国师信任,对她防范松了,不再日夜紧守才行,于是假意拜师,诚心学习。她人本聪颖敏悟,这一专注,便进境极快,国师见她学得比当年的大弟子更快更好,十分喜欢。 佛教出家人无子无女,一片慈爱之心,通常倾注在传法弟子身上,国师此时之对于郭襄,便如是亲生爱女一般,郭靖之对爱女,有时尚厉声呵责几句,国师却是捧在手里惟恐融了,呵一口气惟恐飞了。想到心爱的大弟子染病早亡,生恐郭襄蹈其覆辙,连她饮食衣着也关心料理,不让她受半点风寒。郭襄心想这大和尚为人虽坏,武功却高,武功不分好坏,但在用之得当与否,我学好他的武功,专做好事,那便不错。她生性随便豪爽,不喜国师这般关心溺爱、婆婆妈妈,有时撅起了小嘴生气,国师忙又千方百计的哄得她喜笑颜开方罢。郭襄心中也知国师是对己真心爱护,过意不去,与国师谈谈说说,居然甚为投机。 国师为了讨好她,时时夸赞郭靖的降龙十八掌、黄蓉的五行八卦之术和打狗棒法,又说杨过、小龙女的“玉女素心剑法”天下无敌,密教武功中尚未有对抗的剑法。他一夸赞杨过、小龙女,郭襄必定心花怒放,国师百试百灵,当郭襄问起是否下次相见便即认输,国师却神神秘秘,说道:“你师父自有对付他们的法子。不过杨过既是你大哥哥,你师父跟他化敌为友,再见到时大家做好朋友便了。”郭襄道:“那很好,师父,你打不过我大哥哥,还是跟他做好朋友比较聪明。”国师道:“我怎么会打他不过?只不过我已练成了第十层的龙象般若功,一出手就把你大哥哥打死了,你一定要大哭大叫,我不舍得你悲伤,因此不打死他。”郭襄道:“你倒好心肠,我多谢你了!”说着俯伏在地,照着密教的礼节,向他五体投地的叩拜。 国师呵呵大笑,说道:“小徒儿,我跟你说,你对大哥哥这么痴爱,那没有用的。杨过如找到小龙女,他两个快快活活的永远在一起,没你的份儿。要是他找不到小龙女,他一定横剑自尽,变成了幽鬼,还是没你的份儿。”郭襄道:“我盼望他找到小龙女,两个快快活活的永远在一起,我早知道没我的份儿。我要什么份儿?你真是瞎操心!”国师道:“那你岂不一世烦恼?一生一世不快活?我们密教有办法。” 打开帐篷角里一个大红羊毛毡的包袱,取出一个卷轴,展了开来,帛上用细丝线绣着一位站在云雾中的神仙般人物,头戴红色法冠,左手持一朵粉红色莲花,右手持剑,斩向一团乱丝。国师道:“这张唐卡上绣的祖师爷,是莲华生大士,我们一齐向祖师爷礼拜。”郭襄便随着国师向画像礼拜致敬。 国师道:“祖师爷右手拿的,是文殊菩萨的智慧之剑,把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烦恼妄想全部斩断。他左手这朵莲华,是教人心里清净平和,就像莲花一样,没半点污秽渣滓,只有澄澈露水,美丽安静。”郭襄见绣像中的莲华生大士慈悲庄严,登时肃然起敬。 国师又道:“我从今天起,教你修报身佛金刚萨埵所说的瑜伽密乘,修成之后,再修法身佛普贤菩萨所说的大瑜伽密乘、无比瑜伽密乘,一直到最后的无上瑜伽密乘。”郭襄问道:“师父,要修成无上瑜伽密乘,那得多少时候啊?”国师道:“无上瑜伽密乘无穷无尽,永远说不上修成,也说不上要多少时候。”郭襄道:“那你也没修成了?”国师叹了口气,道:“是啊,倘若我修得稍有成就,怎么还会去苦练那龙象般若功?还会起心来和杨过、小龙女决一胜败?真是蠢才!”郭襄道:“谁说你蠢了?不决一胜败,又怎知谁蠢谁聪明?” 国师又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先教你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你诚心诚意跟我念一遍。”郭襄学着念了,口音略有不准,国师给她纠正了。郭襄道:“师父,祖师爷是好人,我早晚拜他,不过我不学驱除烦恼的法门。”国师问道:“为什么不学?”郭襄道:“我喜欢心里有烦恼!”心道:“没了烦恼,就没了大哥哥,我喜欢心里有大哥哥!” 第889章 神雕侠侣(194) 国师口念密宗真言,盼求上师慈悲加持,感化郭襄发心去修学瑜伽密乘。他这一派的教法,讲究缘法以及修习者的诚意发愿,外人不得勉强,他那知郭襄这时心中想的却是:“可惜我迟生了二十年。倘若妈妈先生我,再生姊姊,我学会了师父教的龙象般若功和无上瑜伽密乘,在全真教道观外住了下来,自称大龙女,小杨过在全真教中受师父欺侮,逃到我家里,我收留了他教他武功,他慢慢的自会跟我好了。他再遇到小龙女,最多不过拉住她手,给她三枚金针,说道:‘小妹子,你很可爱,我心里也挺喜欢你。不过我的心已属大龙女了,请你莫怪!你有什么事,拿一枚金针来,我一定给你办到。’唉,还有一枚金针,我要请他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无论如何不可自尽。他是天下扬名的神雕大侠,千金一诺,不,万金一诺,万万金一诺,答允了我的话不可不守信约,不能自尽就一生一世决不能自尽!” 天时渐寒,郭襄一算日子,杨过与小龙女十六年之约将届,从荆湖南路缓缓而去绝情谷,差不多也要一个月时候,便道:“师父,你到底敢不敢去跟杨过、小龙女比武?你一个人打不过,我们师徒二人联手,使几招无上瑜伽密乘好了。” 金轮国师哈哈一笑,说道:“好!咱俩明天启程,去绝情谷会会‘玉女素心剑法’!”他与郭襄相处既久,对她甚为喜爱,早已改变初衷,不再想将她折磨,胁迫郭靖降顺。国师和郭襄起行赴绝情谷时,杨过已早了一日启程。三人相距不过百余里而已。 郭靖与黄蓉自幼女出走,日夕挂怀。其后派出去四处打探的丐帮弟子一一回报,均说不知音讯。又过十余日,突然程英和陆无双到了襄阳,传来柯镇恶的讯息,说道郭襄已遭掳入蒙古军中。郭靖、黄蓉大惊。当晚黄蓉便和程英两人暗入蒙古军营,四下查访,也如杨过一般,在北大营探不到丝毫端倪。第三晚更和蒙古众武士斗了一场,四十余名武士将黄蓉和程英团团围住,总算黄程两人武功了得,黄蓉又连使诡计,这才闯出敌营,回归襄阳。 黄蓉心下计议,瞧情势女儿并非在蒙古军中,但迄今得不到半点音讯,决非好兆,探得蒙古大军又在征集粮草,并无即行南攻的迹象,与郭靖商议了,便即出城寻访。她随身带同一双白雕,若有紧急情事,便可令双雕传递信息。程英、陆无双姊妹不放心,坚要陪她同去。三人绕过蒙古大军,向西北而行。黄蓉心想:“襄儿此去,是要劝杨过不可自寻短见,上次她在潼关、风陵渡左近与他相遇,看来她又会重去旧地,在风陵渡或可访到若干踪迹。” 三人离开襄阳时方入深秋,沿路缓缓而行,寻消问息,不放过任何踪迹,到得风陵渡时已是初冬。黄蓉等三人在渡口问了半日,撑渡的、开店的、赶车的、行脚的,都说没见到这么个小姑娘。程英劝慰道:“师姊,你也不须烦恼。襄儿出生第一天,便给金轮国师和李莫愁这两个大魔头抢去。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时如此凶险,尚且无恙,何况今日?”黄蓉叹了一口气,并不言语。三人离了渡口,再往郊外闲走。 这一日艳阳和暖,南风薰人,虽在北国,也有些十月小阳春之意。晋南一带,一到冬天便无甚花卉,这日到了山阳,高山挡住了北风,气候温暖,黄蓉忽见一堵断垣下开着一丛花,颜色娇艳,说道:“这棵秋海棠开得倒挺好!”陆无双道:“师姊,这在我们江南叫‘断肠花’,不吉利的。”因程英叫黄蓉“师姊”,陆无双硬要高郭芙一辈,便跟着也叫“师姊”。 黄蓉问道:“为什么叫‘断肠花’?”陆无双道:“从前有个姑娘,想着她的情郎,那情郎不来,这姑娘常常泪洒墙下。后来墙下开了一丛花,叶子绿,背面红,很是美丽,他们说,只在背后才红,无情得很,因此叫它‘断肠花’。” 程英想起了杨过当年在绝情谷中服食断肠草疗治情花之毒,过去将两棵秋海棠摘在手里,说道:“秋海棠又叫‘八月春’,那也是挺好看的。这时已十一月了,这里地气暖,还有八月春,可真不容易了!”拿着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为谁肠断?半随流水,半入尘埃。”黄蓉见他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仍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像她这些年来香闺寂寞,相思难遣,不禁暗暗为她难过。 便在此时,只听得嗡嗡声响,一只大蜜蜂飞了过来,绕着程英手中那两枝秋海棠不断打转,接着停在一朵花上,秋海棠有色无香,无甚花蜜可采。黄蓉见这只蜜蜂身作灰白,躯体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余,心念一动,说道:“这似乎是小龙女所养的玉蜂,怎地在此出现?”陆无双说道:“不错,咱们便跟着这蜜蜂,瞧它飞向何处?” 这蜜蜂飞离花枝,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向西北方飞去。黄蓉等三人忙展开轻身功夫,跟随在后。那蜜蜂飞行一会,遇有花树,又停留一会,如此飞飞停停,又多了两只蜜蜂。三个人追到傍晚,到了一处山谷,只见嫣红姹紫,满山锦绣,山坡下一列挂着七八个木制的蜂巢。那三只大蜂振翅飞去,投入蜂巢。 另一边山坡上盖着三间茅屋,屋前有两头小狐,转着骨溜溜的小眼向黄蓉等观望。忽听呀的一声,中间茅屋的柴扉推开,出来一人,乌发童颜,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啦!” 周伯通见是黄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几步,突然满面通红,转身回转茅屋,啪的一声,关上了柴扉。黄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门,叫道:“老顽童,老顽童,怎地见了远客,反躲将起来?”砰砰砰拍了几声。周伯通在门内叫道:“不开,不开!死也不开!”黄蓉笑道:“你不开门,我一把火将你的狗窝烧成了灰。” 忽听得左首茅屋柴扉打开,一人笑道:“荒山光降贵客,老和尚恭迎。”黄蓉转头过来,见一灯大师笑咪咪的站在门口,合什行礼。黄蓉上前拜见,笑道:“原来大师和老顽童作了邻居,真想不到。老顽童不知何故,突然拒客,闭门不纳?”一灯呵呵大笑,道:“且莫理他!三位请进,待老僧奉茶。” 三人进了茅屋,一灯奉上清茶,黄蓉问起别来起居。一灯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那右首茅屋中住的是谁?”黄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脸红关门的怪态,心念一转,已知其理,笑道:“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好啊,好啊!”“春波碧草”云云,正是刘贵妃锳姑昔年所作的〈四张机〉词。 一灯大师此时心澄于水,坐照禅机,对昔年的痴情余恨,早置一笑,鼓掌笑道:“郭夫人妙算如神,万事不出你之所料。”走到门口叫道:“锳姑,锳姑,过来见见昔日的小朋友。”过不多时,锳姑托着一只木盘过来飨客,盘中装着松子、青果、蜜饯之类。黄蓉等拜见了,五人谈笑甚欢。 一灯、周伯通、锳姑数十年前恩怨牵缠,仇恨难解,但时日既久,三人年纪均老,修为又进,同在这百花谷中隐居,养蜂种菜,莳花灌田,那里还将往日的尴尬事放在心头?但周伯通蓦地见到黄蓉,不自禁的深感难以为情,因之闭门躲了起来。他虽在自己房中,却竖起了耳朵,倾听五人谈话,只听黄蓉提高声音,说着襄阳英雄大会中诸多热闹情事,待说到揭穿霍都假装何师我的紧要关头,她却把言语岔到了别处,再也忍耐不住,推门而出,到了一灯房中,问道:“那霍都后来怎样啊?给他逃走了没有?” 当晚黄蓉等三人都在锳姑的茅屋歇宿。翌晨黄蓉起身,走出屋外,见周伯通手掌中托着一只玉蜂,手舞足蹈,得意非凡。黄蓉笑道:“老顽童,什么事啊,这般欢喜?” 周伯通笑道:“小黄蓉,我的本领越来越高强,你佩服不佩服?” 黄蓉素知他生平但有两好,一是玩闹,一是武学,这十余年来隐居荒谷,潜心练武,想来又有什么“分心二用,双手互搏”之类古怪高明的武功创了出来,倒也颇想见识见识,说道:“老顽童的武功,我打小时候起便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还用问?这几年来,又想出了什么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近年来最好的武功,是杨过那小娃娃所创的‘黯然销魂掌’,老顽童自愧不如。武学一道,且莫提起!” 黄蓉心中暗暗称奇:“杨过这孩子当真了不起,小则小郭襄,老则老顽童,人人都对他倾倒,不知那‘黯然销魂掌’又是什么门道?”问道:“那你越来越高强的,是什么本事啊?” 周伯通手掌高举,托着那只玉蜂,洋洋自得,说道:“那是我养蜂的本事。”黄蓉撇嘴道:“这玉蜂是小龙女送给你的,有什么希奇了?”周伯通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小龙女送给我的玉蜂,固是极宝贵的品种,但老顽童亲加培养,更养出了一批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来,当真是巧夺天工,造化之奇,也没如此奇法。小龙女如何能及呀?” 黄蓉哈哈大笑,说道:“老顽童越老越不要脸,这一场法螺吹得呜都都地响,你这张厚脸皮,当真是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巧夺天工,奇于造化。”周伯通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小黄蓉,我且问你。人是万物之灵,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盘龙虎豹,或书‘天下太平’。但除了人之外,禽兽虫蚁身上,可有刺字的?”黄蓉道:“虎有黄斑、豹有金钱,至于蝴蝶毒蛇,身上花纹更奇于刺花十倍。”周伯通道:“但你见过虫蚁身上有字的没有?”黄蓉道:“你说是天生的么?那倒没见过。”周伯通道:“好罢,今儿给你开一开眼界。”说着将左掌伸到黄蓉眼前。 只见他掌心中托着那只巨蜂的双翅之上果然刺得有字,黄蓉凝目望去,见玉蜂右翅上有“情谷底”三字,左翅上有“我在绝”三字,每个字细如米粒,但笔划清楚,显是用极细的针刺成。黄蓉大奇,口中喃喃念道:“情谷底,我在绝。情谷底,我在绝。”心想:“这六字决非天生,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按着老顽童的性儿,决不会做这般水磨功夫。”一转念间,笑道:“那又是什么天下无双、人间罕觏了?你磨着锳姑,要她用绣花针儿刺上这六个字,难道还瞒得过我么?” 周伯通一听,登时胀红了脸,说道:“你这就问锳姑去,看是不是她刺的字?”黄蓉笑道:“那她还不给你圆谎么?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她也会说:‘不错,太阳自然从西边出来,谁说从东边出来啊?’” 周伯通一张脸更红了,那是三分害羞,三分尴尬,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气恼。他放了掌中玉蜂,一把抓着黄蓉的手,道:“来来来,我教你亲眼瞧瞧。”拉着她走到山坡边一个蜂巢旁边。这蜂巢孤另另的竖在一旁,与其余的蜂巢不在一起。周伯通手一扬,捉了两只玉蜂,说道:“请看!”黄蓉凝目看去,见一只玉蜂翅上无字,另一只双翅上有字,那六个字也一模一样,右翅是“情谷底”,左翅是“我在绝”。 黄蓉大奇,暗想:“造物虽奇,也决没造出这样一批蜜蜂来之理。其中必有缘故。”说道:“老顽童,你再捉几只来瞧瞧。”周伯通又捉了四只,其中两只翅上无字,另外两只双翅都刺着这六个字。他见黄蓉低头沉吟,显已服输,不敢再说是锳姑所为,笑道:“你还有何话说?今日可服了老顽童罢?” 黄蓉不答,只是轻轻念着:“情谷底,我在绝。情谷底,我在绝。”她念了几遍,随即省悟:“啊!那是‘我在绝情谷底’。是谁在绝情谷底啊?难道是襄儿?”心中怦怦乱跳,侧头向周伯通道:“老顽童,这窝玉蜂不是你自己所养,是外面飞来的。” 周伯通脸上一红,道:“咦!那可真奇了。你怎知道?”黄蓉道:“我怎么不知?这窝蜜蜂飞到这里,有几天啦?”周伯通道:“这些玉蜂飞来有好几年了,只是初时我没察觉翅上生得有字,直到几个月前,这才偶尔见到。”黄蓉沉吟道:“当真有好几年了?”周伯通道:“是啊,难道连这个也用得着骗你?” 黄蓉沉吟半晌,回到茅屋,和一灯大师、程英、陆无双等商议,都觉绝情谷底必有跷蹊。黄蓉挂念女儿,当下便要和程陆姊妹同去一探。一灯大师道:“左右无事,咱们便同去走走。那日令爱来此,这小姑娘慷慨豪迈,老僧很喜欢她。”黄蓉当即拜谢,心中却平添一层隐忧:“一灯大师定是料想襄儿遭逢危难,否则他何必舍却幽居清修之乐,一同赶去?”周伯通有热闹可赶,如何肯留?坚要和锳姑随众同行。黄蓉见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宽心不少,心想凭着自己这一行六人,不论斗智斗力,只怕当世再无敌手,襄儿便落入奸人之手,也必能救出。于是六人双雕,结伴西行。 杨过于十二月初二抵达绝情谷,比之十六年前小龙女的约期还早了五天。此时已属隆冬,天候严寒,绝情谷中人烟绝踪,当日公孙止夫妇、众绿衣子弟所建的广厦华居,就算没给裘千尺一把大火烧去了的,也早毁败不堪。杨过自于十六年前离绝情谷后,每隔数年,必来谷中居住数日,心中存了万一之想,说不定南海神尼大发慈悲,突然提早许可小龙女北归。虽每次均徒然苦候,废然离去,但每来一次,总是与约期近了几年。 此刻再临旧地,但见荆草莽莽,空山寂寂,早几日下的大雪,已尽融化,仍毫无有人到过的迹象,奔到断肠崖前,走过石梁,抚着石壁上小龙女用剑尖划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个字的笔划之中,一笔一笔的将石缝中的青苔揩去,那两行大字小字显了出来。他轻轻的念道:“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动。 第890章 神雕侠侣(195) 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发呆,当晚绳系双树而睡。次日在谷中到处闲游,见昔年自己与程英、陆无双铲灭的情花花树已不再重生,他戏称之为“龙女花”的红花却开得云荼灿烂,如火如锦,于是摘了一大束龙女花,堆在断崖的那一行字前。 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十二月初七,他已两日两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这日,更是不离断肠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当风动树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跃起来四下里搜寻观望,却那里有小龙女的影踪? 自从听了黄药师那几句话后,他早知“大智岛南海神尼”云云,是黄蓉捏造出来的鬼话,但崖上字迹确是小龙女所刻,半分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终来重会。眼见太阳缓缓落山,杨过的心也跟着太阳不断的向下低沉。黄昏时分,当太阳的一半为山头遮没时,他大叫一声,急奔上峰。身在高处,只见太阳的圆脸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宽,只要太阳不落山,十二月初七这一日就算没过完。在一座山峰上凄望太阳落山,又气急败坏的奔上另一座更高山峰。 可是虽于四周皆已黑沉沉之时,登上了最高山峰,淡淡的太阳最终还是落入地下。悄立山巅,四顾苍茫,但觉寒气侵体,暮色逼人而来,站了一个多时辰,竟一动也不动。再过多时,半轮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这一天已经过去,连这一夜也快过去了。 小龙女始终没来。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顶呆立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下里小鸟啾鸣,阳光满目,他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图了自尽,却骗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意深重,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心意?” 他犹如行尸走肉般踉跄下山,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竟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一生艰辛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尘土,几乎不识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额角发际拔下三根头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 刹时之间,心中想起几句词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这是苏东坡悼亡之词。杨过一生潜心武学,读书不多,数年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尔见到题着这首词,但觉情深意真,随口念了几遍,这时忆及,已不记得是谁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却已相隔一十六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埋骨之所,而我却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阕,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不由得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猛地里一跃而起,奔到断肠崖前,瞪视小龙女所刻下的那几行字,大声叫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小龙女啊小龙女!是你亲手刻下的字,怎么你不守信约?”他一啸之威,震狮倒虎,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鸣,但听得群山响应,东南西北,四周山峰都传来:“怎么你不守信约?怎么你不守信约?不守信约……不守信约……” 他自来便生性激烈,此时万念俱灰,心想:“龙儿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这十六年实在无谓之至。”望着断肠崖前那个深谷,只见谷口烟雾缭绕,他每次来此,从没见到过云雾下的谷底,此时仍然如此。仰起头来,纵声长啸,只吹得断肠崖上数百朵憔悴了的龙女花飞舞乱转,轻轻说道:“当年你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我寻遍山前山后,找不到你,那时定是跃入了这万丈深谷之中,这十六年中,难道你不怕寂寞吗?” 泪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龙女白衣飘飘的影子,又隐隐似乎听得小龙女在谷底叫道:“杨郎,杨郎,你别伤心,别伤心!”杨过双足一登,身子飞起,跃入了深谷之中。 郭襄随着金轮国师,同到绝情谷来。国师狠辣之时毒逾蛇蝎,但他既存心收郭襄作衣钵传人,沿途对她问暖嘘寒,呵护备至,就当她是自己亲生爱女一般。郭襄挂念不知是否能与杨过相遇,能否求得他不可自尽,患得患失,心情奇差,对国师神色间始终冷冷的。国师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蒙古时俨若帝王之尊,便大蒙古的四王子忽必烈,对他也礼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对他冷言冷语,不是说他武功不如杨过,便责他胡乱杀人,竟将这个威震异域的大蒙古第一国师弄得哭笑不得。 天气越来越冷,郭襄计算日子,心中忧急,这一日两人走到绝情谷,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怎么你不守信约?”声音中充满着悲愤、绝望、痛苦之情。 郭襄听来,似乎四周每座山峰都在凄声叫喊:“你不守信约,你不守信约!”她吃了一惊,叫道:“是大哥哥,咱们快去!”说着抢步奔进谷中。金轮国师大敌当前,精神一振,从背上包袱中取出金银铜铁铅五轮拿在手里。这时他虽已将“龙象般若功”练到第十层,但想这十六年中,杨过和小龙女也决不会浪费光阴,搁下了功夫,因此丝毫不敢轻忽。 郭襄循声急奔,片刻间已至断肠崖前,只见杨过站在崖上,朔风呼号中,数十朵大红花在他身旁环绕飞舞。她见那悬崖凶险,积雪融后地下滑溜,自己功夫低浅,不敢飞身过去,叫道:“大哥哥,我来啦!”但杨过凝思悲苦,竟没听见。郭襄遥遥望见他举止有异,叫道:“我这里还有你的一枚金针,须听我话,千万不可自尽……”一面说,一面便从石梁往悬崖上奔去。她奔到半途,只见杨过纵身一跃,已堕入下面的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来郭襄只吓得魂飞魄散,当时也不知是为了相救杨过,又或许是情深一往,甘心相从于地下,双足一登,跟着也跃入了深谷。 国师堕后七八丈,见她跃起,忙飞身来救。他一展开轻功,当真如箭离弦,迅捷无伦,但终于迟了一步,赶到崖边,郭襄已向崖下落去。国师不及细想,使招“倒挂金钩”,俯身抓她手臂。这一招原是行险,只要稍有失闪,连他也会给带入深谷。手指上刚觉得已抓住了她衣衫,只听得嗤的一响,撕下了郭襄的半幅衣袖,眼见她身子冲开数十丈下的烟雾,直入谷底,浓烟白雾随即弥合,将她遮得无影无踪。 国师黯然长叹,泪如雨下,手中持着那半幅衣袖,怔怔的望着深谷。 过了良久,忽听得对面山边一人叫道:“兀那和尚,你在这里干么?”国师回过头来,只见对山站着六人,当先一个乌发童颜,正是周伯通。他身旁站着三个女子,只识得一个黄蓉,程英、陆无双两个年轻女子便不相识,也不在意下。再后面是一个白鬓白眉的老僧,一个浑身黑衣的年老女子,他却不知是一灯大师和锳姑。国师数次见识过周伯通的功夫,知这老儿武功别出机杼,神出鬼没,自来对他忌惮三分,而黄蓉身兼东邪、北丐两家之所长,机变百出,也是厉害之极。他神功已成,本可与这两个中原一流武学高手一较,但此时痛惜郭襄惨亡,只凄然道:“郭襄姑娘堕入深谷之中了。唉!”长叹一声,流泪不止。 众人一听,都大吃一惊。黄蓉母女关心,更是震动,颤声问道:“这话当真?”国师道:“我骗你作甚?这不是她的衣袖么?”说着将郭襄的半幅衣袖一扬。黄蓉瞧那衣袖,果真是从女儿的衣上撕下,这一来犹如身入冰窟,全身发颤,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怒道:“臭和尚,你干么害死这小姑娘?忒地心毒。”国师摇头道:“不是我害死的。”周伯通道:“好端端的她怎会堕入深谷?不是你推她,便是逼她。”国师呜咽道:“都不是。我已收她为徒,要她传我衣钵,如何肯轻易加害?”周伯通一口唾涎吐了过去,喝道:“放屁!放屁!她外公是黄老邪,父亲是郭靖,母亲是小黄蓉,那一个不强过你这臭和尚了?却要她来拜你为师,传你的臭衣钵?便是我老顽童传她几手三脚猫把式,不也强过你这些破铜烂铁的圈圈环环吗?” 他和国师相距甚远,这一口唾涎吐将过去,风声隐隐,便如一枚铁弹般直奔其面门。国师侧头避过,心下暗服。周伯通见他给自己骂得哑口无言,不禁洋洋自得,又大声道:“她对你的武功不大佩服,是不是?而你一心要收她为徒,是不是?”国师点了点头。周伯通又道:“照啊,如此这般,你就推她下谷。” 国师心中怅惘,叹道:“我没推她。但她为何自尽,老僧委实不解。” 黄蓉心神稍定,见国师黯然流泪,确是心伤爱女之丧,爱女多半不是他推落谷去,但此事定须有人承责,悲痛之际,不及细思细问,一咬牙,提起手中竹棒,迳向国师扑了过去。她使个“封”字诀,棒影飘飘,登时将国师身前数尺之地尽数封住了。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上,黄蓉痛心爱女惨亡,招招下的均是杀手。 国师武功虽胜于她,却也不敢硬拚,眼见她棒法精奇,如和她缠上数招,那周伯通过来助战,所处地势太险,那就极难对付,当下左足一点,退后三尺,一声长啸,忽地从黄蓉头顶飞跃而过。黄蓉竹棒上撩,国师银轮斜掠架开。黄蓉吸一口气,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拳脚交加,已与国师打在一起。国师自恃大宗师的身分,见对方不使兵刃,当下将五轮插回腰间,便以空手还击。黄蓉自石梁奔回,竹棒点向他后心。 国师自练成十层“龙象般若功”后,今日方初逢高手,正好一试,见周伯通挥拳打到,于是以拳对拳,跟着举拳还击。两人拳锋尚未相触,已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周伯通吃了一惊,料知对方拳力有异,不敢硬接,手肘微沉,已用上空明拳中的功夫。国师一拳击出,力近千斤,虽不能说真有龙象的大力,却也决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然与周伯通的拳力一接,只觉空空如也,竟无着力处,心下暗感诧异,左掌跟着拍出。 周伯通已觉出对方劲力大得异乎寻常,确为从所未遇。他生性好武,只要知道谁有一技之长,便要缠着过招较量,一生大战小斗,不知会过多少江湖好手,但如国师所发这般巨力,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时不明是何门道,当下使动七十二路空明拳,以虚应实,运空当强。这么一来,虽教国师的巨力无用武之处,但要伤敌,却也决无可能。国师连出数招,竟似搔不着敌人痒处。他埋头十余年苦练,一出手便即无功,自是大为焦躁,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黄蓉的竹棒戳向背心“灵台穴”,当下回手一掌,啪的一响,竹棒登时断为两截,余力所及,只震得地下尘土飞扬,沙石激荡。 黄蓉一惊跃开,暗想这恶僧当年已甚了得,岂知今日更大胜昔时,他这一掌力道强劲,怪诞异常,那是什么功夫?程英和陆无双见黄蓉失利,一持银棒,一持长剑,分自左右攻向国师。黄蓉叫道:“两位小心!”话声甫毕,喀喀两响,棒剑齐断。国师因郭襄惨亡,心中伤痛,今日不想再伤人命,喝道:“让开了!”不再追击程陆二人。 突见黑影晃动,锳姑已攻至身畔,国师手掌外拨,斜打她腰胁。锳姑的武功尚不及黄蓉,但她所练的“泥鳅功”却善于闪躲趋避,但觉一股巨力撞到,身子两扭三曲,竟将这一击避过。国师却不知她武功其实未臻一流高手之境,连打两拳都给她以极古怪的身法避开,不禁暗暗惊讶。他自恃足以横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连两人都对付不了,不免稍感心怯,不愿恋战,晃身向左闪开。 锳姑竭尽全力,方始避开了国师的两招,见他退开,正求之不得,那敢抢上拦阻?周伯通叫道:“别逃!”猱身追上。 国师正欲回掌相击,突听嗤嗤轻响,一股柔和的气流涌向面门,正是一灯大师使出“一阳指”功夫,正面拦截。国师一直没将这白眉老僧放在眼内,那料到他这一指之功,竟如此深厚。此时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指上发出的那股罡气看来温淳平和,但沛然浑厚,无可与抗。国师一惊之下,侧身避开,这才还了一掌。一灯大师见他掌力刚猛之极,也不敢相接,平地轻飘飘的倒退数步。一个是南诏高僧,一个是大漠异士,两人交换了一招,谁也不敢对眼前强敌稍存轻视。周伯通如和国师单打独斗,定会兴味盎然,但与一灯联手夹击,便觉无聊,只站在一旁监视。 一灯与金轮国师本来相距不过数尺,但你一掌来,我一指去,竟越离越远,渐渐相距丈余之遥,各以平生功力遥遥相击。黄蓉在旁瞧着,见一灯大师头顶白气氤氲,渐聚渐浓,便似蒸笼一般,显是正在运转内劲,深恐他年迈力衰,不敌国师,心中又伤痛女儿惨亡,便欲上前一拚,但听两人掌来指往,真力激得嗤嗤声响,确实插不下手去,正自无计,忽听得头顶雕鸣,于是撮唇作哨,向着国师一指。 一对白雕纵声长鸣,从半空中向国师头顶扑击下去。 倘若杨过的神雕到来,国师或有忌惮,这一对白雕躯体虽大,也不过是平常禽鸟,怎奈何得了他?但他此时正出全力和一灯大师相抗,半分也松懈不得,双雕突然扑到,只得左掌向上连扬,两股掌力分击双雕。双雕抵受不住,直冲上天。只这么一打岔,一灯立占上风。国师左掌连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 第891章 神雕侠侣(196) 双雕听得黄蓉哨声不住催促,而敌人掌力却又太强,于是虚张声势,突然长鸣,向下疾冲,待飞到国师头顶丈许之处,不待他发掌,早已飞开。双雕此起彼落,虽不能伤敌,却也大大扰乱了国师的心神。高手对敌,讲究的是凝意专志,灵台澄明,内力方能发挥极致,国师掌力之强固胜于一灯,修心养性之功却是远逊,此时为了郭襄之死伤悼惋惜,心神本已不定,双雕再来打扰,更觉烦躁。 他心意微乱,掌力立起感应,一灯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黄蓉见一灯举步上前,提声喝道:“郭靖、杨过,你们都来了,合力擒他!” 其实郭靖是她丈夫,她决不会直呼其名,但她这一声呼喝是要令国师吃惊,倘若叫的是“靖哥哥”,国师不免转念:“‘靖哥哥’,那是谁?”如此一顿,那突如其来的惊吓就大为减弱。果然国师一听到“郭靖、杨过”两人之名,大吃一惊:“这两个好手又来,老和尚殆矣!” 便在此时,一灯又踏上了半步。半空中双雕也已瞧出了便宜,雌雕大声鸣叫,疾扑而下,直冲国师面门,伸出利爪去挖国师眼珠。国师骂道:“孽畜!”左掌上拍。 岂知雌雕这一下仍是虚招,离他面前尚有丈许,早已逆冲而上,那雄雕却悄没声的从旁偷袭而下,待得国师发觉,左爪已快触到他的光头。国师又惊又怒,挥手一拂,正中雕腹。雄雕抓起了他头顶红冠,振翅高飞。但国师这一拂力道何等强劲,那雄雕身受重伤,虽飞上半空,终于支持不住,突然翻了个筋斗,堕入崖旁的万丈深谷。 黄蓉、程英、陆无双、锳姑都忍不住叫出声来。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顽童不讲究什么江湖规矩了。要来个以二对一。”纵身抡拳,往国师背心打去。 那雌雕见雄雕堕入深谷,厉声长鸣,穿破云雾,跟着冲了下去,良久不见回上。 金轮国师前后受敌,心中先自怯了,他武功虽高,如何挡得住这两大高手的夹攻?不敢恋战,呛啷啷金轮和银轮同时出手,前挡一阳指,后拒空明拳,在两股内力夹击之中,斜身向左窜出,身形晃动,已自转过山坳。周伯通大声吆喝,自后赶去。 国师好容易脱身,提气急奔,心知只要再给周伯通一缠上,数百招内难分胜败,那白眉老僧乘虚下手,自己老命非葬送在绝情谷不可。眼见前面是一片密密层层的树林,正要发足奔入,突听得嗤的一声急响,一粒小石子从林中射出。 树林离他尚有百余步,但这粒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劲激发,形体虽小,破空之声却响劲异常,对准面门疾射而来。国师举银轮一挡,啪的一响,小石子撞在轮上,登时碎成数十粒,四下飞溅,脸上也溅到了两粒,虽石粒微细,伤他不得,却也隐隐生疼。国师又是一惊:“这粒小石子从如此远处射来,竟撞得我轮子晃动,此人功力之强,决不在那老和尚和老顽童之下,怎地天下竟有如许高手?” 他一怔之间,只见林中一个青袍老人缓步而出,大袖飘飘,颇有潇洒出尘之致。周伯通大喜,叫道:“黄老邪!这臭和尚害死了你的外孙女儿,快合力擒他!” 林中出来的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他与杨过分手后,北上漫游,一日在一处乡村小店中小酌,猛见双雕自空中飞过,知道若非女儿,便是两个外孙女儿就在近处,于是悄悄跟随,来到绝情谷中。他不愿给女儿瞧见,只远远跟着,直至见一灯和周伯通分别和金轮国师动手不胜,这和尚真是生平难遇的好手,不禁见猎心喜,跟着出手。 国师双轮互击,当的一声,声若龙吟,说道:“你便是东邪黄药师么?”黄药师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大师有何示下?”国师道:“我在蒙古之时,听说中原只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了得,今日见面,果然名不虚传。其余四位那里去了?”黄药师道:“中神通和北丐、西毒,谢世已久,这位高僧便是南帝,这一位周兄,是中神通的师弟。”周伯通道:“倘若我师兄在世,你焉能接得他的十招?” 这时三人作丁字形站立,将国师围在中间。国师瞧瞧一灯大师、瞧瞧周伯通、又瞧瞧黄药师,长叹一声,将五轮抛在地下,说道:“单打独斗,老僧谁也不惧。”周伯通道:“不错。今日咱们又不是华山论剑,争那武功天下第一名号,谁来跟你单打独斗?臭和尚作恶多端,自己裁决了罢。”国师叹道:“中原五大高人,今见其二,老僧死在三位手上,也不枉了。只可惜那龙象般若功至老僧而绝,从此世上更无传人。”提起右掌,便往自己天灵盖上拍了下去。 周伯通听到“龙象般若功”五字,心中一动,抢上去伸臂一挡,架过了他这一掌,说道:“且慢!”国师昂然道:“老僧可杀不可辱,你待怎地?”周伯通道:“你这什么龙象般若功果然了得,就此没了传人,别说你可惜,我也可惜。何不先传了我,再图自尽不迟?”这几句话竟十分诚恳。 国师尚未回答,只听得扑翅声响,那雌雕负了雄雕从深谷中飞上,双雕身上都湿淋淋地,看来谷底是个水潭。雄雕毛羽零乱,已奄奄一息,右爪仍牢牢抓着国师的红冠。雌雕放下雄雕后,忽地转身又冲入深谷,再回上来时,背上伏着一人,赫然便是郭襄。 黄蓉惊喜交集,大叫:“襄儿,襄儿!”奔过去将她扶下雕背。 国师见郭襄竟然无恙,也是一呆。周伯通正架着他的手臂,右眼向一灯一眨,左眼向黄药师一闪,做了个鬼脸。东邪、南帝双手齐出,国师右胁左胸同时中指。若换作别人,虽点正他要害,也决计闭不了他穴道,但东邪、南帝这两根手指,当今之世再无第三根及得,一是精微奥妙的“弹指神通”,一是玄功通神的“一阳指”,国师如何受得?“嘿”的一声,身子晃了一下。周伯通伸手在他背心“至阳穴”上补了一拳,笑道:“躺下罢!”国师正为郭襄生还而狂喜,心神大荡之际,冷不防要害接连中招,双腿一软,缓缓坐倒。一灯等三人对望一眼,心中均各骇然:“这和尚当真厉害,身上连中三下重手,居然仍不摔倒。” 三人抢到郭襄身旁,含笑慰问,只听她叫道:“妈,他在下面……在下面,快……快去……救他……”只说了这几句,心神交疲,晕了过去。一灯拿起她腕脉一搭,说道:“不碍事,只受了惊吓。”伸手在她背心推拿了几下。过了一会,郭襄悠悠醒转,说道:“大哥哥呢,上来了吗?”黄蓉道:“杨过也在下面?”郭襄点了点头,低声道:“当然哪!”她心中是说:“倘若他不在下面,我跳下去干么?”黄蓉见女儿全身湿透,问道:“下面是个水潭?”郭襄点了点头,闭上双眼,再无力气说话,只伸手指着深谷。 黄蓉道:“杨过既在谷底,只有差雕儿再去接他。”当下作哨召雕。但连吹数声,双雕竟不理睬。黄蓉好生奇怪,数十年来,双雕闻唤即至,从不违命,何以今日对自己的口哨直似不闻? 她又一声长哨,只见那雌雕双翅一振,高飞入云,盘旋数圈,悲声哀啼,猛地里从空中疾冲而下。黄蓉心道:“不好!”大叫:“雕儿!”只见那雌雕一头撞在山石之上,脑袋碎裂,折翼而死。众人都吃了一惊,奔过去看时,原来那雄雕早已气绝多时。众人见这雌雕如此深情重义,无不慨叹。黄蓉自幼和双雕为伴,更是伤痛,不禁流下泪来。陆无双耳边,忽地似乎响起了师父李莫愁细若游丝的歌声: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幼时随着李莫愁学艺,午夜梦回,常听到师父唱着这首曲子,当日未历世情,不明曲中深意,此时眼见雄雕毙命后雌雕殉情,心想:“这头雌雕假若不死,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叫它孤单只影,如何排遣?”触动心怀,眼眶儿竟也红了。 程英道:“师父,师姊,杨大哥既在潭底,咱们怎生救他上来才好?” 黄蓉抹了抹眼泪,问女儿道:“襄儿,谷底是怎生光景?”郭襄精神渐复,说道:“我一掉下去,笔直的沉到了水底,心中一慌,吃了好几口水。后来不知怎的冒上了水面,大哥哥……杨大哥拉住我头发,提了我起来……”黄蓉稍稍放心,道:“水潭旁有岩石之类,可以容身,是不是?”郭襄道:“水潭旁都是大树。”黄蓉“嗯”了一声,问道:“你怎么会跌下去的?” 郭襄道:“杨大哥拉我起来,第一句话也这般问我。我取出那口金针,交了给他,说道:‘这是第三口金针,我来求你保重身子,不可自寻短见。’他目不转瞬的向我瞧着,却不说话。不久雄雕儿跌了下来,跟着雌雕将雄雕负了上去,又下来负我。我叫杨大哥上来,他一言不发,提着我放上了雕背。妈,叫雕儿再下去接他啊。” 黄蓉暂不跟她说双雕已死,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转头道:“看来过儿一时并无危险,咱们快搓一条长索,接他上来。”众人齐声说是,分头去剥树皮。 各人片刻间剥了不少树皮。程英、陆无双和锳姑便用韧皮搓成绳索,一灯、黄药师、周伯通、黄蓉四人手撕刀割,切剥树皮。这四人虽是当今武林中顶尖儿的高手,但做这等粗笨功夫,也不过胜在力大劲足而已,未必便强得过寻常熟手工人,直忙到天黑,还只搓了一百多丈绳索,看来仍远远不足。程英在绳索一端缚了一块岩石,另一端绕在一棵大树上,绳索渐结渐长,穿过云雾,垂入深谷。 这七人个个内力充沛,直忙了整晚,毫没休息。到得次晨,郭襄也来相助。黄蓉才简略问了几句她为国师所擒的经过。 绳索不断加长,杨过在谷底却没送上半点讯息。黄药师取出玉箫,运气吹动,箫声悠扬,直飘入谷底。按理杨过听到箫声,必当以长啸作答,但黄药师一曲既终,谷口惟见白烟横空,寂静无声。 黄蓉微一沉吟,取剑斩下一块树干,用剑尖在木材上划了五个字:“平安否 盼答”,将木块掷了下去。良久良久,谷底始终没回音。各人面面相觑,暗暗耽心。 程英道:“山谷虽深,计来长索也应已经垂到,待我下去瞧瞧。”周伯通叫道:“我先去!”也不等旁人答话,抢到谷边,一手拉绳,波的一声溜了下去,穿烟破雾,刹那间不见了影踪。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他捷如猿猴般援索攀了上来,须发上沾满了青苔,不住摇头,说道:“影踪全无,影踪全无,有什么杨过?连牛过、马过也没有。” 众人一齐望着郭襄,脸上全是疑色。郭襄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说道:“杨大哥明明是在下面,怎会不在?他坐在水边的一棵大树上啊。”程英一言不发,援绳溜下谷去,陆无双跟随在后。接着锳姑、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一一援绳溜下。 黄蓉道:“襄儿,你身子未曾康复,不可下去,别再累妈耽心。你杨大哥若在底下,咱们这许多人定能救他上来,知道么?”郭襄心中焦急,含泪答应。黄蓉向坐在地下的金轮国师瞧了一眼,心想他穴道被点,将满十二个时辰,这人内功奇高,别要给他以真气冲开穴道,于是走过去在他背心“灵台”、胸下“巨阙”、双臂的“清冷渊”上又补了几下,这才援索下谷。手上稍松,身子堕下时越来越快,黄蓉在中途拉紧绳索,使下堕之势略缓,又再松手,如此数次,方达谷底。 只见深谷之底果是个碧水深潭,黄药师等站在潭边细心察看,却那里有杨过的踪迹?又见潭左几株大树之上,高高低低的安着三十来个大蜂巢,绕着蜂巢飞来飞去的都是玉蜂,树顶上积雪甚厚。黄蓉心念一动,说道:“周大哥,你捉只蜜蜂来瞧瞧,看翅上是否有字?”周伯通依言捉了一只玉蜂,凝目一看,道:“没字。” 黄蓉打量山谷周围情势,但见四面都是高逾百丈的峭壁,无路可通,潭边的大树奇形怪状,不知名目,抬起头来,云雾封谷,难见天日,正沉吟间,猛听得周伯通叫道:“这一只有字,这一只有字。”黄蓉过去一看,只见那玉蜂双翅之上,果然刺着“我在绝,情谷底”六个细字。料得关键是在碧水潭中。潭边七人之中惟她水性最好,于是略加结束,取一颗九花玉露丸含在口中,以防水中有甚毒虫水蛇,一个旋子,跃入了潭中。 那潭水好深,黄蓉急向下潜,此时天候本已严寒,潭水更是奇冷。越深水越冷,到后来寒气透骨,四面蓝森森、青郁郁,似乎结满了厚冰。黄蓉暗暗吃惊,但仍不死心,浮上水面来深深吸了几口气,又潜了下去。但潜到极深之处,水底有一股抗力,越深抗力便越强,黄蓉纵出全力,也没法到达潭底,同时冷不可耐,四周也无特异之处,只得回上。众人见她嘴唇冻成紫色,头发上一片雪白,竟结了一层薄冰,无不骇然。程英和陆无双忙折下树枝,在她身旁生起个火堆。 郭襄见母亲与众人一一缘绳下潭,心想:“大哥哥便不肯上来,外公和妈妈他们抬也抬了他上来。到底他为什么要自尽呢?难道杨大嫂死了?永远不跟他见面了?”正自怔怔的出神,忽听得金轮国师“啊哟、啊哟”的大声呻吟。郭襄转过身来,只见他脸上肌肉抽搐,显在忍受极大痛苦。郭襄哼了一声,说道:“幸亏我大哥哥没上来,否则你逃也逃不走啦!”国师“啊哟、啊哟”叫得更加响了,眼光中露出哀求之色。 第892章 神雕侠侣(197) 郭襄忍不住问道:“怎么?很痛么?”国师道:“你妈妈点了我背心的灵台穴和胸下巨阙穴,我全身如有千万只蚂蚁在咬,痛痒难当,她为什么不再点了我膻中穴和玉枕穴?”郭襄一怔,她跟母亲学过点穴、拂穴之法,知道“膻中”和“玉枕”是人身要穴中的要穴,只要稍受损伤,立即毙命,说道:“我妈暂不杀你,你不知感激,还多说什么?”国师昂然道:“她如点了我膻中、玉枕两穴,我胸背麻木,就可少受许多痛苦。我这般深厚的修为,难道能要得了我性命?”郭襄不信,道:“你少吹牛。妈妈说的,‘膻中和玉枕,一碰便丧生’,你身上麻痒,用力忍耐一下,他们马上就上来啦。” 国师道:“小徒儿,这些日子来我待你怎样?”郭襄道:“还算不错。可是你杀了长须鬼和大头鬼,又害死我家的双雕,你待我再好,我也不记情。”国师道:“好罢,杀人偿命,待会你杀了我,给你朋友报仇便是。但我当你亲女儿一样爱惜,你却如何报答?”郭襄道:“你说怎么报答?”国师道:“你给我在膻中穴和玉枕穴上用力各点一指,让我少受些苦楚,便算报答我了。” 郭襄不住摇头,道:“你要我杀你,我才不动手呢。”国师急道:“大丈夫言出如山,你点我这两处穴道,我决计死不了。待会你妈妈上来,我还要向她求情,岂肯轻易便死?”郭襄见他说得诚恳,心想:“我先轻轻的试一试。”伸指在他胸口膻中穴上轻轻一点,国师舒了一口气,道:“果然好得多了,你再用力些。”郭襄加重劲力,只见他展眉一笑,毫无受伤迹象,只是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的变了两次,说道:“再重些!”郭襄便依照父母所传的点穴之法,在他膻中穴上点了一指。 国师道:“好啊!我胸口不怎么难受啦!你瞧死不了,是不是?”郭襄大感惊奇,道:“我再点你的玉枕穴啦!”起初仍轻点试探,这才运力而点。国师道:“多谢,多谢!”闭目暗暗运气,突然间一跃而起,说道:“走罢!” 郭襄大骇,叫道:“你……你……”国师左手一勾,抓住了她手腕,说道:“快走,我金轮国师武功独步天下,难道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粗浅功夫也不会么?”说着双足一点,带着郭襄向前奔去。 郭襄大叫:“你骗人,我不来!你骗人!”好生后悔:“我实在见识太低,连这些粗浅功夫也不知道。”她怎知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奇功如何是粗浅功夫?实是他蒙古金刚宗极深奥艰难的内功,奇妙处比之欧阳锋逆转全身经脉虽大为不及,却也是一门极难修练的怪异神功。不过练成之后也无多大用处,因此练者极少。当郭襄点他膻中、玉枕两穴之时,他已暗自推经转脉、易宫换穴,将另外两处穴道转了过来。郭襄落指时还怕伤了他性命,实则是为他解开了穴道。 金轮国师带着郭襄跃出数丈,突然间心念一转,毒计陡生,见两棵大树上系着那根长索,只须弄断绳索,周伯通、一灯、黄药师、黄蓉等人势必丧命深谷,纵身过去抓住长索,便要运力扯断。 郭襄大惊,一记肘捶撞向他胁下。也是国师过于托大,对她丝毫没加提防,郭襄跟他练过多日武功,虽无长足进展,却也大大增了劲力,这一记肘捶正好撞中了“渊液穴”。他要穴未曾全解,内力未复,登时半身酸麻,刹时间浑身无力。郭襄用力一扭,挣脱了他手腕,双掌搭在他背心,叫道:“推你下去,摔死你这恶和尚。”国师大惊,暗运内力冲穴,口中却哈哈大笑,说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也推得我动?” 郭襄一来心软,不忍当真置他于死命,二来不知时机稍纵即逝,此刻国师穴道未曾全解,只须用力一推,他便摔下谷去,又或快速出手,连点他身上数处穴道,他也无论如何来不及推经转脉、易宫换穴。但她见先前点他膻中和玉枕两处要穴,反助他解开了穴道,只道再点也是无用,纵身跃开,奔到崖边,说道:“我跟妈妈死在一起!”便要往深谷中跳落。 国师大惊,吸一口真气,冲破了郭襄所点的“渊液穴”,真舍不得她又再自尽,不及扯断长索,便向她扑去。郭襄发足便奔,在山石和大树间纵来跃去。若在平阳之地,国师只须两个起落,早便追上,但断肠崖前到处都是古木怪石,郭襄东一钻,西一躲,一时倒也奈何她不得,跟她捉迷藏般大兜圈子,追了良久,方始使一招“雁落平沙”,从空中飞扑而下,抓住了她手臂。郭襄张口大呼:“妈!”只叫得一声,国师便按住了她嘴。就在此时,远远传来了陆无双之声:“小郭襄那里去了?” 国师心下一凛,暗叫:“可惜,可惜!终于错过了时机!”伸指点了郭襄哑穴,拖了她发足疾奔。其实这当儿时机尚未错过,还只陆无双一人上来,他奔将过去,尽来得及弄断长索,陆无双一人又怎阻挡得住?只是他吃了周伯通、一灯、黄药师等人的苦头,好容易逃得性命,忽然听到人声,只道黄药师等已一齐回上,那敢再去生事? 黄蓉等在谷底细细查察,再也搜不到什么踪迹,四周也无血渍,谅来杨过并未遇到不幸,众人一商量,只得先行回上,再定行止。第一个缘绳而上的是陆无双,其次是程英、锳姑。 待得黄蓉上来时,只听得程英等三人正在高呼:“小郭襄,小郭襄,你在那里啊?”黄蓉见女儿和国师一齐失踪,这一急非同小可,忙登高眺望。接着黄药师、一灯、周伯通一一上来,七人找遍了绝情谷,那里有两人踪迹? 找到谷口,见地下遗著郭襄一只鞋子。程英道:“师姊,你休担忧,定是那国师挟持襄儿一路南行。襄儿留下鞋子,好教咱们知道。这孩子聪明机警,实不下于她妈妈呢。”黄蓉再想起女儿先前说话,国师只逼她拜师,要她承受衣钵,想来一时不致有何危难,这才忧心稍减。 第三十九回 大战襄阳 一行人在绝情谷底久候杨过,不见任何踪迹,一灯等都说杨过倘若不死,以他本事,必能上来,此时必须急追郭襄相救,于是取道南下,沿路打听国师和郭襄的踪迹。行不数日,道路纷纷传言,说道蒙古南北两路大军夹攻襄阳,在城下与宋军开仗数次,互有胜败,襄阳情势甚为紧急。黄蓉心下担忧,说道:“鞑子猛攻襄阳,咱们须得急速赶去,襄儿的安危,只得暂且不去理会了。”众人齐声称是。 黄药师、一灯、周伯通等辈,本来都是超然物外、不理世事的高士,但襄阳存亡关系重大,或汉或胡,在此一战,不由得他们袖手不顾。 于路毫不耽搁,不一日抵达襄阳城郊。只听得号角声此起彼落,远远望去,旌旗招展,剑戟如林,马匹奔驰来去,襄阳城便如裹在一片尘沙之中,蒙古大军竟已合围。众人见了这等声势,无不骇然。黄蓉道:“敌军势大,只有挨到傍晚,再设法进城。”七人便躲在树林之中,除周伯通一如以往的嘻笑自若之外,人人均有忧色。 待到二更时分,黄蓉当先领路,闯入敌营。这七人轻功虽高,但蒙古军营重重叠叠,闯过一座又一座,只闯到一半,终于给巡查的小校发觉。军中击鼓吹号,立时有三个百夫队围了上来。其余军营却寂无声息,毫不惊慌。 周伯通夺了两枝长矛,当先开路,黄药师和一灯各持一盾,倒退反走,抵挡追兵,四个女子居中,向前急闯。好在身处蒙古营中,敌兵生怕伤了自己人马,不敢放箭,少了一件最厉害的兵器,否则倘在空旷之地,万箭齐发,周伯通、黄药师等便有三头六臂,又怎抵挡得了?七人边战边进,敌兵愈聚愈多,数十枝长矛围着七人攒刺。周伯通、黄药师等掌风到处,敌兵矛断戟折、死伤枕藉。但蒙古兵剽悍力战,复又恃众,竟不稍却。 周伯通笑道:“黄老邪,咱们三条老命,瞧来今日要断送在这里了,只是你怎生想个法儿,把这四个小女娃儿救了出去。”锳姑呸了一声道:“说话不三不四,我老太婆也算小女娃儿么?要死便死在一起,咱们只救这三个小娃儿便了。” 黄蓉久经战阵,又素知蒙古军的厉害,见局面艰困,暗暗心惊:“老顽童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从不说半句泄气之言,今日陷入重围,竟想到要断送老命,看来情形当真有点不妙!”见四下里敌军蜂聚蚁集,除了舍命苦战,一时也想不出别样计较。 再冲了数重军营,黄蓉瞥见左首阵后立着两座黑色大营帐,她曾随成吉思汗西征,知是积贮辎重粮食之处,心念一动,猛地里窜出,从敌兵手中抢过一个火把,直扑辎重营。蒙古兵发喊赶来。黄蓉奔得迅捷,头一低,已钻入营中,高举火把,见物便烧,顷刻之间,在两座辎重营中连点了七八个火头,这才冲出,又跟周伯通等会合。 辎重营中堆的不少是易燃之物,火头一起,立时噼噼啪啪的烧将起来。周伯通瞧得有趣,抛下长矛,抢了两根火把,到处便去放火,他更在无意之中烧到一座大马厩,登时战马奔腾,喧哗嘶鸣,这一来,蒙古大营终于乱了。 郭靖在城中听得北门外敌军扰攘,奔上城头,见几个火头从蒙古营中冲天而起,知有人在敌营中捣乱,忙点起二千人马,命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杀出城去接应。二武冲出里许,火光中望见黄药师扶着陆无双、一灯扶着周伯通,七人骑了五匹马急冲而至。二武领人马布开阵势,射住阵脚,阻住追来的敌军,这才下令后队变前队,掩护着黄蓉等人,缓缓退入城中。 郭靖站在城头相候,见是岳父、爱妻和一灯大师、周伯通等到了,心中大喜,忙开城相迎。见陆无双腰间中枪,周伯通背中三箭,须眉头发给火烧了大半,两人受伤不轻。程英、黄蓉、锳姑也均受箭伤,好在所伤非当要害。一灯和黄药师均深通医道,看了周陆二人的伤势之后,都愁眉不展,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笑道:“段皇爷,黄老邪,你们不用发愁,老顽童心血来潮,知道自己决计死不了。你们多花点儿精神,好好医治陆无双小娃儿是正经。”他一直和黄药师嬉皮笑脸,对一灯却甚敬重,不但敬重,简直有点害怕,一灯出家已久,他却仍称之为“段皇爷”。黄药师和一灯见他强忍痛楚,言笑自如,稍觉放心。但陆无双却昏迷不醒。 次日天甫黎明,便听得城外鼓角雷鸣,蒙古大军来攻。襄阳城安抚使吕文焕和守城大将王坚督率兵马,守御四门。郭靖与黄蓉登城望去,见蒙古兵漫山遍野,不见尽头。蒙古大军曾数次围攻襄阳,但军容之盛,兵力之强,却以此次为最。幸好郭靖久在蒙古军中,熟知蒙古兵攻城的诸般方略,早已有备,不论敌军如何用弓箭、用火器、用垒石、用云梯攻城,守城的宋兵居高临下,一一破解。直战到日落西山,蒙古军已损折了二千余人马,但兀自前仆后继,奋勇抢攻。 襄阳城中除了精兵数万,尚有数十万百姓,人人知道此城一破,无人得以幸存,因此丁壮之夫固奋起执戈守城,便妇孺老弱,也担土递石,共抗强敌。一时城内城外杀声震动天地,空中羽箭来去,有似飞蝗。 郭靖手执长剑,在城头督师。黄蓉站在他身旁,眼见半爿天布满红霞,景色瑰丽无伦,城下敌军飞骑奔驰,狰狞的面目隐隐可见,再看郭靖时,见他挺立城头,英风飒飒,心中不由得充满了说不尽的爱慕眷恋之意。他夫妻相爱,久而弥笃,今日强敌压境,是否能再度将之击退,实难逆料。黄蓉心想:“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心血都花在这襄阳城上了。咱俩共抗强敌,便两人一齐血溅城头,这一生也真不枉了。”一瞥眼,见郭靖左鬓上又多了几茎白发,不禁微增怜惜:“敌兵猛攻一次,靖哥哥便多了几十根白发。” 忽听得城下蒙古兵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自远而近,如潮水涌近,到后来十余万人齐声高呼,真如天崩地裂一般。但见一根九旄大纛高高举起,铁骑拥卫下青伞黄盖,一彪人马锵锵驰近,正是大汗蒙哥临阵督战。 蒙古官兵见大汗亲至,士气大振。红旗招动,城下队伍分向左右,两个万人队冲上来急攻北门。这是大汗的扈驾亲兵,最是精锐之师,又是迄今从未出动过的生力军,人人要在大汗眼前建立功勋,数百架云梯纷纷竖立,蒙古兵将便如蚂蚁般爬向城头。 郭靖攘臂大呼:“兄弟们,今日叫鞑子大汗亲眼瞧瞧咱们大宋好男儿的身手!”他这一声呼喝中气充沛,万众呐喊喧嚷之中,仍人人听得清楚。城头上宋兵战了一日,已疲累不堪,忽听得郭靖这么呼叫,登时精神大振,均想:“鞑子欺侮得咱们久了,这时须教他们大汗知道咱们的厉害!”各人出力死战。 但见蒙古兵的尸体在城下渐渐堆高,后续队伍仍如怒涛狂涌,践踏着尸体攻城。大汗左右的传令官骑着快马奔驰来去,调兵向前。暮色苍茫之中,城内城外点起了万千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安抚使吕文焕瞧着这等声势,眼见守御不住,心中大怯,面如土色的奔到郭靖身前,叫道:“郭……郭大侠,守不住啦,咱……咱们出城南退罢!”郭靖厉声道:“安抚使何出此言?襄阳在,咱们人在,襄阳亡,咱们人亡!” 黄蓉眼见事急,吕文焕退兵之令只要一说出口,军心动摇,襄阳立破,提剑上前,喝道:“你只要再说一声弃城退兵,我先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吕文焕左右的四名亲兵上前拦阻,黄蓉横腿扫出,四名亲兵一齐跌开。 郭靖喝道:“大伙儿上城抗敌,再不死战,还算是什么男儿汉?”众亲兵素来敬服郭靖,见他神威凛凛的这么呼喝,齐声应是,各挺兵刃,奔到城墙边抗敌。大将王坚纵声叫道:“咱们拚命死守,鞑子兵支持不住了!” 第893章 神雕侠侣(198) 猛听得蒙古的传令官大呼:“众官兵听者:大汗有旨,那一个最先攻登城头,便封他为襄阳城城主。”蒙古兵大声欢呼,军中枭将悍卒个个不顾性命的扑将上来。传令官手执红旗,来回传旨。郭靖挽起铁胎弓,搭上狼牙箭,飕的一声,长箭冲烟穿尘,疾飞而去。那传令官当胸中箭,倒撞下马。蒙古兵齐声发喊,士气稍挫。过不多时,又有一队生力军万人队开抵城下。 耶律齐手持长枪,奔到郭靖身前,说道:“岳父岳母,鞑子猛攻不退,小婿开城出去冲杀一阵。”郭靖道:“好!你领四千人出城,可要小心了。”耶律齐翻身下城。不久战鼓雷鸣,城门开处,耶律齐领了一千名丐帮弟子、三千名官兵,一般的都持标枪盾牌,冲了出去。北门外蒙古兵攻城正急,突见宋军杀出,翻身便走。耶律齐挥军赶上。突然蒙古军三声炮响,左右两个万人队包抄上来,将耶律齐所领的四千人围在垓心。 那三千官兵训练有素,武艺精熟,骁勇善斗,又有一千名丐帮弟子作为骨干,虽然受围,却丝毫不惧。郭靖、黄蓉、吕文焕、王坚四人从城头上望将下去,但见宋军阵势不乱,以一当十,高呼酣战,黑暗中刀光映着火把,有如千万条银蛇闪动,真乃好一场大战! 蒙古兵势众,两个万人队围住了耶律齐的四千精兵,另一个万人队又架云梯攻城。 郭靖见耶律齐一队人拦在城外,蒙古援兵调遣不便,传令下去,命武氏兄弟挥兵让出缺口,任由蒙古兵爬上城来。二武应命,领兵退开。霎时之间,成百成千的蒙古兵爬上了城头。城下千千万万蒙古兵将眼见城破,大叫:“万岁!万岁!” 吕文焕脸如土色,吓得全身如筛糠般抖个不住,只叫:“郭大侠,这……这便……便如何是好?咱……们这……这该当……” 郭靖不语,见蒙古兵已有五千余人爬上城头,举起黑旗一招,蓦地里鼓角齐鸣,朱子柳与武三通各率一队精兵,从埋伏处杀将出来,立时填住了缺口,不令蒙古兵再行攻上。城头的五千余人陷入了包围之中。这时城外宋军受围,城头蒙古军遭困,东西南三门也各攻拒恶斗,十分惨烈,喊声一阵响于一阵。 蒙古大汗立马于小丘之上,亲自督战,身旁两百多面大皮鼓打得咚咚声响,震耳欲聋,什么说话的声音都给淹没了。但见千夫长、百夫长一个个或死或伤,血染铁甲,从阵前抬了下来。大汗蒙哥身经百战,当年随拔都西征,曾杀得欧洲诸国联军望风披靡,直攻至多瑙河畔、维也纳城下,此刻见了这一番厮杀,也不由得暗暗心惊:“往常都说南蛮懦怯无用,其实丝毫不弱于我们蒙古精兵呢!” 其时夜已三更,皓月当空,明星闪烁,照临下土,天上云淡风轻,一片平和,地面上却是十余万人在舍生忘死的恶战。这一场大战自清晨直杀到深夜,双方死伤均极惨重,兀自胜败不决。宋军占了地利,蒙古军却仗着人多。 又战良久,忽听得前军齐声呐喊,一队宋军急驰而至,直冲向小丘。大汗的护驾亲兵纷纷放箭阻挡。蒙哥居高临下,放眼望去,见一名宋军将军手执双矛,骑一匹高头大马,在战阵中左冲右突,威不可当,羽箭如雨点般向他射去,都让他一一拨开。蒙哥左手一挥,鼓声立止,回头问左右道:“此人如此勇猛,可知是谁么?”左首一个白发将军道:“启禀大汗,这人便是郭靖。当年成吉思汗封他为金刀驸马,远征西域,立功不小。”蒙哥失声道:“啊,原来是他!将军神勇,名不虚传!” 蒙哥左右统率亲兵的众将听得大汗夸奖敌人,都心中不忿。四名将军齐声呼喝,手挺兵刃,冲了上去。郭靖见冲来四人身高马大,两个戴着万夫长的白色头饰,两个戴着千夫长的红色头饰,喊声如雷,纵马奔近身来,当即拍马迎上,长矛一起,啪的一声,将一名千夫长手中的大刀刀杆震断,跟着一矛透胸而入。 两名万夫长双枪齐至,压住郭靖矛头。一名千夫长的蛇矛刺向郭靖小腹。四人使的都是长兵刃,急切间转不过来,郭靖长矛撒手,身子右斜,避过那千夫长的一矛,跟着双腕翻转,抓住两名万夫长的铁枪枪头,大喝一声,宛如在半空中起个霹雳,振臂回夺。那两名万夫长虽是蒙古军中有名的勇士,但怎禁得郭靖神力?登时手臂酸麻,两柄铁枪脱手。郭靖不及倒转枪头,就势送出,当当两声,两柄铁枪的枪杆撞在两人胸口。两名万夫长都披护胸铁甲,枪杆刺不入身,但给郭靖内力一震,立时狂喷鲜血,倒撞下马。 那千夫长甚是悍勇,虽见同伴三人丧命,仍挺矛来刺。郭靖横过左手铁枪格开他蛇矛,右手铁枪砰的一声,重重击在他的头盔之上,只打得他脑盖碎裂。 众亲兵见郭靖在刹那之间连毙四名勇将,无不胆寒,虽在大汗驾前,亦不敢上前与之争锋,只不住放箭。郭靖纵马欲待抢上小丘,但数百枝长矛密密层层的排在大汗身前,连抢数次,都不能近身,突然间胯下坐骑一声嘶鸣,前腿软倒,竟是胸口中箭。众蒙古亲兵大声欢呼,拥了上来。人丛中只见郭靖纵跃而起,挺枪刺死了一名百夫长,跳上了他坐骑,枪挑掌劈,霎眼间打死了十多名蒙古官兵。 蒙哥见他横冲直撞,当者披靡,在百万军中来回冲杀,蒙古兵将虽多,竟奈何他不得,不由得皱起眉头,传令道:“是谁杀得郭靖,立赏黄金万两,官升三级!”重赏之下,众官兵蜂拥向前。郭靖见情势危急,挥枪打开身旁几名敌兵,弯弓搭箭,疾向蒙哥射去。这一箭去势好不劲急,犹如奔雷闪电,直扑蒙哥。护驾的亲兵大惊,两名百夫长闪身挡在大汗面前,噗的一声,长箭穿过第一名百夫长,但去势未衰,又射入第二名百夫长前胸,将两人钉成了一串,在蒙哥身前直立不倒。 蒙哥见了这等势头,不由得脸上变色。众亲兵拥卫大汗,退下了小丘。 便在此时,蒙古中军发喊,一支宋军冲了过来,当先一人舞着两柄铁桨,狂砸猛打,却是点苍渔隐。原来黄蓉见丈夫陷阵,放心不下,命点苍渔隐领了二千人冲入接应。蒙古兵见大汗退后,阵势微乱。 黄蓉在城头看得明白,下令道:“大家发喊,说蒙古大汗死了!”众军欢呼叫喊:“蒙古大汗死了,蒙古大汗死了!”襄阳军连年与蒙古兵相斗,聪明的都学说了几句蒙古话,这时便有人用蒙古话叫了起来。 蒙古官兵听得喊声,都回头而望,见大汗的大纛正自倒退,大纛附近纷纭扰攘,混乱中那里能分真假,只道大汗真的殒命,登时军心大乱,士无斗志,纷纷后退。 黄蓉下令追杀,大开北门。三万精兵冲了出来。耶律齐率领的四千人已损折了半数,余下的乘势追敌。蒙古官兵久经战阵,虽败不溃,精兵殿后,缓缓向北退却,宋兵倒也不能迫近。攻入襄阳的五千余蒙古精锐之师却无一活命。 待得四门蒙古兵退尽,天色已然大明。这一场大战足足斗了十二个时辰,四野里黄沙浸血,死尸山积。断枪折戈、死马破旗,绵延十余里之遥。这一仗蒙古兵损折了四万余,襄阳守军也死伤二万二三千人,自蒙古兴兵南侵以来,以此仗最为惨烈。 襄阳守军虽杀退了敌兵,但襄阳城中到处都闻哀声,母哭其子,妻哭其夫。 郭靖、黄蓉不及解甲休息,巡视四门,慰抚将士,再去看视周伯通和陆无双的伤势时,见两人都已好转。周伯通耐不住卧床休息,早已在庭园中溜来溜去,想找些事来胡闹一番。郭靖、黄蓉相视一笑,回府就寝。 次日清晨,郭靖正在安抚使府中与吕文焕及大将王坚商议军情,忽有小校来报,说道探得一个蒙古万人队正向北门而来。吕文焕惊道:“怎……怎么刚刚去,又来了?这……这可不成话啊!”郭靖拍案而起,登城了望。见敌兵的万人队在离城数里之地列开阵势,却不进攻。过不多时,千余个工匠负石竖木,筑成了一个十余丈高的高台。 这时黄药师、黄蓉、一灯、朱子柳等都已在城头觇敌,见蒙古兵忽然构筑高台,均感不解。朱子柳道:“鞑子建此高台,如要窥探城中军情,不应距城如此之远,何况我军只须射以火箭,立时焚毁,又有何用?”黄蓉皱眉沉思,一时也想不透敌军的用意。高台甫立,又见数百蒙古军率了骡马,运来大批柴草,堆在台周,却似要将此台焚毁一般。众人更觉奇怪。朱子柳道:“难道敌军攻城不下,于是筑坛祭天么?又或许是什么厌胜祈禳的妖法?”郭靖道:“我久在蒙古军中,从未见过他们做这般怪事。” 说话之间,又望见千余名士兵舞动长锹铁铲,在高台四周挖了一条又深又阔的壕沟,挖出来的泥土便堆在壕沟以外,成为一堵土墙。黄药师怒道:“襄阳城是三国时诸葛亮的故居,鞑子无礼,在大贤门前玩弄玄虚,岂不是欺大宋无人么?” 只听得号角吹动,鼙鼓声中,一个万人队开了上来,列在高台左侧,跟着又是一个万人队列在右侧。阵势布定,又有一个万人队布在台前,连同先前的万人队,共是四个万人队围住了高台。这个大阵绵延数里,盾牌手、长矛手、斩马手、强弩手、折冲手,一层一层,将高台围得铁桶相似。 猛听得一阵号响,鼓声止歇,数万人鸦雀无声,远处两乘马驰到台下。马上乘客翻身下鞍,携手上了高台,只因隔得远了,两人的面目瞧不清楚,依稀可见似是一男一女。众人正错愕间,黄蓉突然惊呼一声,往后便倒,竟晕了过去。 众人急忙救醒,齐问:“怎么?什么事?”黄蓉脸色惨白,颤声道:“是襄儿,是襄儿!”众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朱子柳道:“郭夫人,你瞧明白了么?”黄蓉道:“我虽瞧不清她面目,但依情理推断,决计是她。鞑子攻城不成,便使奸计,当真……当真无耻卑鄙已极。”黄药师和朱子柳经她一说,登时省悟,满脸愤激。 郭靖却兀自未解,问道:“襄儿怎地会到这高台上去?鞑子使什么奸计了?”黄蓉挺直身子,昂然道:“靖哥哥,襄儿不幸落入了鞑子手里,他们建此高台,台下堆了柴草,却将襄儿置在台上,那是要逼你投降。你若不降,他们便举火烧台,叫咱们夫妇心痛肠断,神智昏乱,不能专心守城。” 蒙古朝贵本来多信萨满教,那是兼信佛教及幽鬼的吐蕃旧教,多鬼神之说,以迷信为主,后来吐蕃由莲华生大士自天竺传入密宗佛教。莲华生大士教法渊深,神通广大,信士遍于吐蕃,传入蒙古后,萨满教失势,蒙古自大汗亲贵以至部族首领直至牧人牧女,也都改信密教。蒙古大汗皇后所以敕封金轮大喇嘛为第一国师,乃因宗教之故,对之十分尊重,于军政大事虽也谘询其意向,但不委以实际重任。先前忽必烈求他诛灭丐帮、全真教,以除蒙古军后方之患,国师虽未办成,忽必烈也知此事不易,并未苛求。 金轮国师掳得郭襄,携入军中,视作爱徒,慈爱眷顾。忽必烈知悉后,以久攻襄阳不下,便欲在城前当众虐杀郭襄,以沮郭靖守城之志。金轮国师坚决不允,大骂忽必烈的使者,盛怒之下,发掌击死了一人。国师携了郭襄,即日便欲离军远去。忽必烈亲自过来致歉赔礼,此事更不再提。其后大汗率军攻打襄阳无功,左右有人提及郭襄之事,大汗亲自下旨,命构筑木台,将郭襄绑上高台,逼迫郭靖降顺。国师顾及其密宗宁玛教在蒙古及西域之千百庙宇基业、千百信众弟子之安危,只得顺从,心下虽大为不忍,但大汗军令如山,却也无可奈何。 郭靖得悉情由后,又惊又怒,问道:“襄儿怎会落入鞑子手里?”黄蓉道:“连日军务紧急,我怕你分心,没说此事。”于是将郭襄如何在绝情谷中遭金轮国师掳去之事说了。郭靖听得杨过在谷底失去踪迹,连连追问端详,待听黄蓉说完,皱起眉头,拍腿怒道:“蓉儿,这可是你的不对了,过儿生死未明,你怎地便舍他而去,不再理会?”郭靖一向敬重爱妻,从未在旁人之前对她有丝毫失礼,这两句责备之言说得甚重,黄蓉不由得满脸通红。 一灯道:“郭夫人深入寒潭,冻得死去活来,查明杨过确系不在谷底,又何况小姑娘落入奸人之手,事在紧急,大伙儿都主张追赶。咱们不等杨过,须怪郭夫人不得。”一灯既如此说,郭靖自不敢再说什么,只恨恨的道:“郭襄这小娃儿成日闯祸,倘若过儿有甚好歹,咱们心中何安?让这小姑娘给蒙古兵烧死了干净。” 黄蓉一言不发,转身下城。众人正商议如何营救郭襄,忽见城门开处,一骑向北冲出,马上乘者正是黄蓉。众人一见,无不大惊。郭靖、黄药师、一灯、朱子柳等纷纷上马追出。 一行人奔向高台,在敌人强弓射不到处勒马站定。遥见台上站着两人,一个身披大红僧袍,头戴红冠,正是金轮国师,另一个妙龄少女给绑在一根木柱上,却正是郭襄。 郭靖虽恼她时常惹事,但父女关心,如何不急?大声叫道:“襄儿,你别慌,爹爹妈妈都来救你啦!”他内力充沛,话声清清楚楚的送上高台。郭襄早给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忽听得父亲声音,喜叫:“爹爹,妈妈!” 第894章 神雕侠侣(199) 金轮国师哈哈大笑,朗声说道:“郭大侠,你要我释放令爱,半点也不难,只瞧你有没胆量骨气?”郭靖向来沉稳厚重,越处危境,越加凝定,听他这般说,竟不动怒,朗声道:“国师有何难题,便请示下。”国师道:“你若有做父母的慈爱之心,便上台来束手受缚,一个换一个,我立时便放了令爱。令爱是我爱徒,我本就舍不得烧死了她。”他知郭靖深明大义,决不肯为了女儿而断送襄阳满城百姓,是以出言相激,盼他自逞刚勇,入了圈套。但郭靖怎能上他这个当,说道:“鞑子若非惧我,何须跟我小女儿为难?鞑子既然惧我,郭靖有为之身,岂肯轻易就死?”国师冷笑道:“人道郭大侠武功卓绝,骁勇无伦,却原来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他这激将之计若用在旁人身上,或能收效,但郭靖身系合城安危,只淡淡一笑,并不理会。 这几句话却恼了武三通和点苍渔隐,两人一挥铁锤,一舞双桨,纵马向前冲去。蒙古数千名射手挽弓搭箭,指住二人,只待奔近,便要射得他们便似刺猬一般。一灯大师见情势不妙,飞身下马,三个起伏,已拦在两个徒儿的马上,大袖一扬,阻住马匹的去路,喝道:“回去!”武三通和点苍渔隐本是逞着一股血气之勇,心中如何不知这一去有死无生,见师父阻拦,便勒马而回。蒙古官兵见这位高年和尚追及奔马,禁不住暴雷也似喝采。 国师说道:“郭大侠,令爱聪明伶俐,老衲本来十分喜欢她,原已收之为徒,有意传以衣钵。但大汗有旨,你若不归降,便将她火焚于高台之上。别说你心痛爱女,老衲也觉可惜万分,还请三思。” 郭靖哼了一声,见数十名军士手执火把站在台下柴草堆旁,只待统兵元帅一声令下,便即点火。四个万人队将高台守得如此严密,如何冲得过去?何况即使冲近了,火发台焚,又怎救得女儿下来? 他知蒙古用兵素来残忍,掠地屠城,一日之间可惨杀妇孺十数万人,要烧死郭襄,视作等闲。抬起头来,遥见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心痛,叫道:“襄儿听着,你是大宋的好女儿,慷慨就义,不可害怕。爹娘今日救你不得,日后定当杀了这万恶奸僧,为你报仇。”郭襄含泪点头,大声叫道:“爹爹妈妈,女儿不怕!女儿名叫郭襄,为了郭家名声,为了襄阳,死就死好了!你们千万别顾念女儿,中了奸计。” 郭靖朗声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解下腰间铁胎硬弓,搭上长箭,飕飕飕连珠三箭,高台下三名手执火把的蒙古兵应声倒地,三枝长箭都透胸而过。郭靖射术学自蒙古神箭将军哲别,再加数十年的内力修为,他所站之处敌兵箭射不到,他却能以强弩毙敌。众蒙古兵齐声发喊,高举盾牌护身。郭靖道:“走罢!”勒转马头,与黄蓉等回入城中。 一行人站上城头。黄蓉呆呆望着高台,心乱如麻。 一灯道:“鞑子治军严整,要救襄儿,须得先冲乱高台周围的四个万人队。”黄药师道:“正是。”凝思片刻,说道:“蓉儿,咱们用二十八宿大阵,跟鞑子斗上一斗。”黄蓉垂头道:“就算斗胜了,鞑子举火烧台,那便怎么办?”郭靖昂然道:“咱们奋力杀敌,襄儿生死,付诸天命。岳父,请问那二十八宿大阵怎生摆法?” 黄药师笑道:“这阵法变化繁复,当年全真教以天罡北斗阵对付我与你梅师姊,事后我潜心苦思,参以古人阵法,加为四倍,创下这二十八宿阵,有心要跟全真教较个高下。”一灯道:“药兄五行奇门之术天下独步,这二十八宿大阵想必是妙的。”黄药师道:“我这阵法本意只用于武林中数十人的打斗,并没想到用于千军万马的战阵。然略加变化,似乎倒也合用,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双雕。”一灯道:“愿闻其详。” 黄药师道:“双雕若不给那奸僧害死,咱们阵法发动,双雕便可飞临高台,抢救襄儿下来,眼下却无善策。这二十八宿大阵乃依五行生克变化,由五位高手主持。咱们东南北中四个方位都有人了,但老顽童身受重伤,少了西方一人。若杨过在此,此人武功不在昔年欧阳锋之下,此刻却那里找他去?这西方的主将,倒大费踌躇。” 郭靖眼光掠过高台,向北方云天相接处遥遥望去,一颗心已飞到了绝情谷中,忧形于色,喃喃的道:“过儿是生是死,当真教人好生牵挂。” 当日杨过心伤肠断,情知再也不能和小龙女相会,纵身跃入谷底,只道定然粉身碎骨,从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堕良久,突然扑通一响,竟摔入了一个水潭之中。他从百余丈高处跃将下来,冲力何等猛烈,笔直的堕将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个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处浮力奇强,立时身不由主的给浮力托上,便在此时,郭襄跟着跌入了潭中。 当时的奇事一件跟着一件,杨过不及细想,待郭襄浮上水面,当即伸手将她救到潭旁岸上,问道:“小妹子,你怎么跌到了这里?”郭襄道:“我见你跳下来,便跟着来了。”杨过摇头道:“胡闹,胡闹!你难道不怕死么?”郭襄微笑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杨过心中一动:“难道她小小年纪,竟也对我如此情深?”想到此处,不由得左手微微颤动。 郭襄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金针,说道:“大哥哥,当日你给了我三枚金针,曾说凭着每一枚金针,我可相求一事,你无有不允。今日我来求恳:不论杨大嫂是不是能和你相会,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说着便将金针放入他手中。 杨过眼望手中金针,颤声道:“你从襄阳到这里来,便是为求我这件事么?”郭襄心中欢喜,说道:“不错。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允过我的事,可不许赖。” 杨过叹了一口长气,一个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经过一转,不论死志如何坚决,万万不会再度求死。他上下打量郭襄,见她全身湿透,冷得牙关轻击,却满脸喜色,于是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两人身边的火摺火绒都已浸湿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你先练两遍内功,免得寒气入体,日后生病。”郭襄兀自不放心,问道:“你已答允了我,从此不再自尽了?”杨过道:“我答允了!”郭襄大喜,说道:“你是神雕大侠,言出如山!”杨过道:“是不是神雕大侠,倒不打紧。小妹子自己跳下来叫我不可自尽,我必须听话!”郭襄笑逐颜开,道:“好!咱两个一起练内功。” 两人并肩坐下,调息运气。杨过自幼在寒玉床上习练内功,这一些寒气自不放在心上,伸手抚住郭襄背脊上的“神堂穴”,一股阳和之气缓缓送入她体内。过不多时,郭襄只觉周身百脉,无不畅暖。 待郭襄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杨过这才问起她如何到绝情谷来。郭襄说了。杨过怒道:“这秃驴如此可恶,咱们觅路上去,待你大哥哥揍他个半死。”说话未了,突然空中堕下一头大雕,在潭中载沉载浮,受伤甚重。郭襄惊道:“是咱家的雕儿。”跟着雌雕飞下将雄雕负上,第二次飞下时,杨过将郭襄扶上雕背。他只道那雕儿定会再来接自己上去,岂知待了良久,竟毫没声息,他那知雌雕已殉情而死。 杨过待雕不至,观看潭边情景,一瞥眼间,见大树上排列着数十个蜂巢。这些蜂巢比寻常的为大,而在巢畔飞来舞去的,正是昔年小龙女在古墓中驯养的异种玉蜂。杨过一见,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双足钉在地下,移动不得,过了片刻,这才走近巢旁察看,只见蜂巢旁糊有泥土,实是人工所为,依稀是小龙女的手迹。 他定了定神,心想:“遮莫当年龙儿跃下此谷,便在此处居住?”绕着寒潭而行,察看一遍,见四下削壁环列,宛似身处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观天”,但坐在此处,望上去尽是白云浓雾,又怎得见天日? 杨过折下几根树干,敲打四周山壁,全无异状,凝神察看,发见有几棵大树的树皮曾为人剥去,有些花草畔的石块排列整齐,实非天然,霎时之间,忽喜忽忧,一颗心怦怦的跳个不住,这时已料得定小龙女定在此处住过,但悠悠一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无恙,有谁能说?杨过素来不信鬼神,情急之下,终于跪了下来,喃喃祝祷:“老天啊老天,求你保佑我再见龙儿一面。” 祷祝一会,寻觅一会,始终不见端倪。杨过坐在树下,支颐沉思:“倘若龙儿死了,也当在此处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记得先前沉入潭时曾见到大片光亮,在身边一闪而过,甚非寻常,其中当有蹊跷,想到此处,一跃而起。 他大声说道:“好歹也要寻个水落石出,不见她的尸骨,此心不死。”纵身入潭,直往深处潜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潜了一会,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杨过内功深湛,虽不畏寒,但深处浮力太强,用力冲了数次,也不过再潜下数丈,总无法到底。气息渐促,于是回上潭边,抱了一块大石,再跃入潭中。 这一次却急沉而下,猛地里眼前一亮,他心念一动,忙放下大石,向光亮处游去,只觉一股急流卷着他的身子冲了过去,已身处地底暗涌潜流之中,光亮处果是一洞。他手脚齐划,洞内却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他顺势划上,过不多时,波的一响,冲出了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鼻,竟然别有天地。他不即爬起,游目四顾,繁花青草,便如一个极大花园,花影不动,幽谷无人。 他又惊又喜,纵身出水,见十余丈外有间茅屋。他提气疾奔,只奔出三四丈,立时收住脚步,一步步慢慢挨去,只想:“倘若在这茅屋中仍探问不到龙儿的消息,那可如何是好?”走得越近,脚步越慢,心底深处,实怕这最后的指望也终归泡影。最后走到离茅屋丈许之地,侧耳倾听,四下里静悄悄地,绝无人声鸟语,惟闻玉蜂的嗡嗡微响。 待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杨某冒昧拜谒,请予赐……赐见。”屋中无人回答。伸手轻轻一推板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举步入内,一瞥眼间,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见屋中陈设简陋,但洁净异常,堂上只一桌一几,此外更无别物,桌几放置的方位他却熟悉之极,竟与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样。他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侧转去,果然是间小室,过了小室,是间较大的房间。房中床榻桌椅,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不过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处的却以粗木搭成。 但见室右有榻,是他幼时练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是他师父小龙女睡卧所用;窗前小小一几,是他读书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木橱,拉开橱门,见橱中放着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制的模样。他自进室中,抚摸床几,早已泪珠盈眶,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滚下衣衫。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掌轻轻抚着他头发,柔声问道:“过儿,什么事不痛快了?”这声调语气,抚摸他头发的模样,便和从前小龙女安慰他一般。杨过霍地回身,只见身前盈盈站着一个褐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来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过了良久,杨过放声大哭,呜呜咽咽的道:“龙儿,你容貌一点也没变,我却老了。”小龙女端目凝视,说道:“不是老了,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小龙女年长于杨过数岁,但她自幼居于古墓,跟随师父修习内功,屏绝思虑欲念。杨过却饱历忧患,大悲大乐,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时,已似年貌相若。 那古墓派玉女功养生修练,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也。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宁。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小龙女自幼修为,无喜无乐,无思无虑,功力之纯,即令其师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后来杨过一到古墓,两人相处日久,情愫暗生,这少语少事、少喜少愁的规条便渐渐无法信守了。婚后别离一十六年,杨过风尘飘泊,闯荡江湖,忧心悄悄,两鬓星星;小龙女却幽居深谷,虽终不免相思之苦,但毕竟二十年的幼功非同小可,过得数年后,千方百计,无法上去,重行修练那“十二少”要诀,渐渐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独居谷底,却也不觉寂寞难遣。因之两人久别重逢,反显得杨过年纪比她为大了。 小龙女十六年没说话,这时说起话来,竟口齿不灵。两人索性便不说话,只相对微笑。杨过到后来热血如沸,拉着小龙女的手,奔到屋外,说道:“龙儿,我好快活。”猛地跃起,跳到一棵大树之上,连翻了七八个筋斗。 这一下喜极忘形的连翻筋斗,乃杨过幼时在终南山和小龙女共居时的顽童作为,十多年来他对此事从来没想起过,那料到今日人近中年,突然又来这么露了一手。此时他武功精湛,身子在半空中夭矫腾挪,使出了小龙女当年所教的“夭矫空碧势”。小龙女纵声大笑,什么“少语、少笑、少喜、少乐”的禁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本来在终南山之时,杨过翻罢筋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龙女总是拿手帕给他抹去额上汗水。这时见他走近,小龙女从身边取出手帕,但杨过脸不红,气不喘,那里有什么汗水?但她还是拿手帕替他在额头抹了几下。 第895章 神雕侠侣(200) 杨过接过手帕,见是用树皮的经络织成,甚为粗糙,见她所穿衣衫大半乃淡褐色,也是用树皮丝筋编缀缝补而成,想像她这些年来在这谷底的苦楚,不禁心酸难言,轻轻抚着她头发,说道:“龙儿,也真难为你在这里挨了一十六年。”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倘若我不是从小在古墓中长大,这一十六年定然挨不下来。” 两人并肩坐在石上互诉别来情事。杨过不住口的问这问那。小龙女讲了一会话,言语渐渐灵便,才慢慢将这一十六年中的变故说了出来。 那日杨过将半枚绝情丹抛入谷底,小龙女知他为了自己中毒难治,不愿独生,又听黄蓉说断肠草或能解情花之毒,当晚思前想后,惟有自己先死,绝了他念头,才得有望令他服食断肠草解毒。但若自己露了自尽的痕迹,只有更促他早死,思量了半夜,于是用剑尖在断肠崖前刻了那几行字,故意定了十六年之约,这才跃入深谷。如杨过天幸得保性命,隔了长长十六年后,即使对自己相思不减,想来也决不致再图殉情。 她说到这里,杨过叹道:“你为什么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定的是八年之约,咱们岂不是能早见八年?”小龙女道:“我知你对我深情,短短八年时光,决计冲淡不了你那烈火一般的性子。唉,那想到虽隔一十六年,你还是跳了下来。”杨过笑道:“可知一个人还是深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过在断肠崖前大哭一场,就此别去,那么咱俩终生不能再见了。”小龙女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两人出死入生,经历如此剧变之后,终能相聚,这时坐在石上相偎相倚,心中都深深感激苍天眷顾。 两人默然良久。杨过又问:“你跃入这水潭之中,便又怎样?”小龙女道:“我昏昏迷迷的跌进水潭,浮起来时给水流冲进冰窖,通到了这里,自此便在此处过活。这里并无禽鸟野兽,但潭中水产丰盛,谷底可见天日,生有果木,水果食之不尽,只是没布帛,只能剥树皮做衣衫了。” 杨过道:“那时你中了冰魄银针,剧毒浸入经脉,世上无药可治,却如何在这谷底居然好了?”他凝视小龙女,虽见她容颜雪白,殊无血色,但当年中毒后眉间眼下的那层隐隐黑气却早已褪尽。 小龙女道:“我在此处住了数日后,毒性发作,全身火烧,头痛欲裂,当真支持不住,想起在古墓中洞房花烛之夕,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运经脉,虽不能驱毒,却可稍减烦恶苦楚。这里潭底结着万年玄冰,亦有透骨之寒,幸好咱们在古墓中习过《九阴真经》的闭气法,于是我潜回冰窖,在那边逆运经脉,竟然颇有效验。此后时常回到那边水潭之旁,向上仰望,总盼能得到一点你的讯息。有一日忽见谷顶云雾中飞下几只玉蜂,那自是老顽童携到绝情谷中来玩弄而留下的。我宛如见到好友,当即构筑蜂巢,招之安居。后来玉蜂愈来愈多。我服食蜂蜜,再加上潭中的白鱼,竟能令痛楚消减,想不到这玉蜂蜂蜜混以寒潭白鱼,正是驱毒的良剂。如是长期服食,体内毒发的次数也渐渐减少,间歇加长。初时每日发作一两次,到后来数日一次,进而数月一发,最近五六年来居然一次也没再发,想是已经好了。” 杨过大喜,道:“可见好心者必有好报,当年你若不是把玉蜂赠给老顽童,他不能带到绝情谷来,你的病也治不好。”小龙女又道:“我身子大好后,很想念你,但深谷高逾百丈,四周都是光溜溜的石壁,怎能上得?于是我用花树上的细刺,在玉蜂翅上刺下‘我在绝情谷底’六字,盼望玉蜂飞上之后,能为人发见。数年来我前后刺了数千只玉蜂,始终没回音带转,我一年灰心一年,看来这一生终是不能再见你一面了。” 杨过拍腿大悔,道:“我忒也粗心。每次来绝情谷,总是见到玉蜂,却从没捉一只来瞧瞧,否则你也可少受几年苦楚了。”小龙女笑道:“这原是我无法可施之际想出来的下策。其实,谁又能想得到这小小蜜蜂身上刺得有字?这字细于蝇头,便有一百只玉蜂在你眼前飞过,你也看不到它翅上有字。我只盼望,什么时候一只玉蜂撞入了蛛网,天可怜见给你看到了,你念着咱俩的恩义,定会伸手救它出来,那时你才会见到它翅上的细字。”她却不知蜂翅上的细字终于给周伯通发现,而给黄蓉隐约猜到了其中含义,但黄蓉一心挂念女儿,却只想到郭襄身上。 两人说了半天话,小龙女回进屋去切了一大盆鱼,佐以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产白鱼躯体甚小,却味美多脂。杨过吃了一个饱,只觉腹中暖烘烘地甚是舒服,这才述说一十六年来的诸般经历。他纵横江湖,威慑群豪,遭际自比独居深谷的小龙女繁复千百倍,但小龙女素来不关心世务,只求见到杨过便万事已足,纵是最惊心动魄的奇遇,她听着也只淡淡一笑,犹如春风过耳,略不萦怀。倒是杨过絮絮问她如何捉鱼摘果,如何造屋织布,对每一件小事都兴味盎然,从头至尾问个明白,似乎这小小谷底,反而大于五湖四海一般。 两人长谈了一夜,直到天明,这才倦极而眠。醒来时日已过午,杨过道:“龙儿,咱俩便在这谷底终老呢,还是设法回去那花花世界?”依着小龙女的心意,宁可便在谷底安静太平的和杨过厮守,但想他喜欢热闹,虽对自己情深爱重,终究过不惯这般寂居的日子,便道:“咱们想法子上去瞧瞧罢,倘若上面不好,可再回来,或许回古墓去住。只是……只是,要上去却难得紧呢。” 两人潜入冰窖,回到潭边,只见一条长索从谷口直悬下来,水潭旁又有许多纵横错杂的脚印,潭边生着一个火堆,余烬未熄。杨过道:“啊,有人来找过咱们了,而且还潜入过水潭。”在潭边走了一圈,见到一株大树上有人用刀尖刻着两行字道:“一灯、伯通、锳姑、药师、蓉、英、无双,至此觅杨过不遇,怅怅而归。” 杨过心中感激,道:“他们终是没忘记我。”小龙女道:“谁也不会忘记你的。”杨过道:“他们虽也潜入过水潭,但因无百余丈高处跃下来的急冲之力,沉潭不深,是以见不到冰窖所在。倘若我也是缘绳下来,便找你不着了。”小龙女道:“我早说过万事前定,老天爷在冥冥中早有安排。”杨过摇头笑道:“这叫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伸手拉扯绳索,试出绳身坚韧,上面系得牢固,说道:“我先上去,瞧那国师是否尚在。”但想一灯大师、黄岛主、老顽童等既到过这里,这国师必已逃之夭夭了。又问:“你的武功可有搁下?倘若爬不上,我负你上去。”小龙女微笑道:“十六年来虽无寸进,从前所学的功夫多半还留着。”杨过回头一笑,左手抓着绳索,微一运劲,身子已窜上丈余,接着小龙女也攀绳上来。两人不多时便爬出了深谷。 并肩站在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当年在石壁上所刻的那两行字,真如隔世,两人相对一笑。此时心头之喜,这一十六年来的苦楚登时化作云烟。 杨过在山边摘了一朵“龙女花”,给小龙女簪在鬓边,一时花人相映,花光肤色,不知是红花为人添了娇艳,还是人面给红花增了姿色? 黄药师在襄阳城头说要摆个“二十八宿大阵”,与金轮国师大战一场。郭靖禀明安抚使吕文焕,请下将令,让黄药师在校场上调兵遣将。这时参与英雄大会的各路豪杰虽已散了大半,留在城中的也仍英才济济,各人齐集校场听调。 黄药师道:“鞑子用四个万人队围着高台,咱们倘若多点人马,便胜了他,也算不得本事。咱们也只用四万人。孙子兵法有言,十则围之,但善用兵者以一围一,有何难哉?”站上将台,说道:“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共分五行方位。”召集统兵将领,详加解释,又道:“这阵势变化繁复,非一时所能融会贯通,因此今日之战,要请五位熟悉五行变化之术的武学高手指挥,领军的将军须依这五位的号令行事。”众将躬身听令。 黄药师道:“中央黄陵五气,属土,由郭靖统军八千,此军直捣中央,旨在救出郭襄,不在歼敌。各军背负土囊,中盛黄土,一攻至台下,立即以土囊灭火压柴,拆台救人。”郭靖接令,站在一旁。 黄药师又道:“南方丹陵三气,属火。相烦一灯大师统军,领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卫护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点苍渔隐、武三通、朱子柳、武敦儒、武修文、武敦儒夫人耶律燕、武修文夫人完颜萍等七人统率。上应朱雀七宿,是为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水蛇、轸火蚓七星。”一灯大师接令。 黄药师又道:“北方玄陵七气,属水。由黄蓉统军,领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卫护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耶律齐、梁长老、郭芙,及丐帮诸长老、诸弟子统率。上应玄武七宿,是为斗木獬、牛金羊、女土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貐七星。”黄蓉应命接令。这一路兵以丐帮弟子为主力,人才极盛。 黄药师点了三路兵后,说道:“东方青陵九气,属木。此路兵由我东邪黄药师统军,也是统兵八千。我门下弟子死得干干净净,傻姑不在身边,这里只剩下程英一人。”于是点了参与英雄大会的豪杰六人为辅,说道:“东路兵也分八队,一路卫护主将,其余七队上应青龙七宿,是为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月狐、心日兔、尾火虎、箕水豹七星。” 他点到最后一路西路军,说道:“这一路由全真教教主宋道安主军……”众人听到这里,都觉以声望武功而论,这一路主将远较其余四路为弱。忽听得将坛下一人大声说道:“喂,黄老邪,你撇下我不理吗?”众人看时,说话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药师道:“周兄,你背伤未愈,不能辛劳,本来请你任西路主将,原是最妙……” 周伯通抢着道:“区区小伤,放在什么心上?我便做西路主将便了。道安,你敢和我争这主将做么?”宋道安躬身道:“弟子不敢。”周伯通笑道:“好啊,我也知道你不敢。”说着便从宋道安手中接过了令箭。黄药师无奈,只得道:“那么周兄务请小心了。你领兵八千,其中一千相烦锳姑统率,卫护主将,其余七队由宋道安等全真教的第三代包括李志常、王志谨、夏志诚、宋德方、王志坦、祁志诚、孙志坚、张志素等弟子分领,上应白虎七宿,是为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昂日鸡、毕月鸟、觜火猴、参水猿七星,每队各结天罡北斗阵。” 他点将已毕,命诸路军士在军器库中领取应用各物齐备,然后令旗一展,四万兵马分列东南西北中五方,朗声说道:“昔日里云台二十八将上应天象,辅佐汉光武中兴,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虽比不上汉光武的声势,但抗敌御侮、守土卫国,却也是堂堂之旗,正正之师。诸君各听主将号令,今日与蒙古鞑子决一死战。”众兵将齐声答应,有若雷震。当下号炮三响,四门大开,五路兵马列队而出。 只见东路军各人背负一根极长的木桩,攻到高台东首,一千兵手执盾牌,冲前挡箭,其余七千人纷纷放下木桩,东打一根,西打一根,看来似乎杂乱无章,实则八千根木桩的位置皆依黄药师所绘图画而树立,分按五行八卦,顷刻间已将高台东首封住。 西路军以全真教为主力,群道素来熟悉天罡北斗阵法,只见长剑如雪,七人一堆,四十九人一群,左穿右插,蜂拥卷来,蒙古兵将看得眼也花了,只得放箭阻挡。 猛听得北方众军发喊,却是黄蓉领着丐帮弟子,拖着一架架水龙,将毒汁往蒙古兵身上射去。那毒汁溅身,登时疼痛不堪,少刻便即起泡腐烂,蒙古军抵挡不住,向南败退。 却见南方烟雾冲天,乃一灯率领八千人施行火攻,石油、硫磺、硝石之属一阵阵从喷火铁筒中喷出。蒙古军见势头不对,当即败至中央。郭靖领军八千,随后缓缓而上,见蒙古军乱,当即挥军而前,直冲高台。 忽听得高台旁号角声响,喊声大作,地底下钻上数万顶头盔来。原来蒙古元帅也善能用兵,除了在高台四周明布四个万人队外,掘地为坑,另行伏兵数万。郭靖等远远望来,只道敌军是掘陷坑,岂知是埋伏了生力军。这一来蒙古军败势登时扭转,二十八宿大阵纵横来去,虽将敌军冲乱,要聚而歼之,却已有所不能。 战鼓雷鸣,号角声震,宋军与蒙古大军大呼酣斗。高台旁的守军强弓硬弩,向外激射,郭靖所率中路军数度冲前,均为箭雨射了回来。两军斗了半个时辰,一时胜败未分。黄药师青旗招展,猛地里东路军攻南,西路军攻北,阵法变动。 二十八宿大阵暗伏五行生克之理。南路一灯大师的红旗军抢向中央,郭靖的黄旗军奔西,周伯通的全真教白旗军冲向北方,黄蓉率领下的黑旗军丐帮弟子兵趋东,黄药师的青旗军转向南路。这五行大转,是谓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宋兵虽只四万人,但阵法精妙,领头的均是武林好手,而宋兵人人对郭靖夫妇感恩,决意舍命救其爱女,是以蒙古军虽人数多了一倍,竟自抵挡不住。 激战良久,黄药师纵声长啸,青旗军退向中央,黄旗军回攻北方,黑旗军迂回南下,红旗军疾趋而西,白旗军东向猛攻。这阵法又是一变,五行逆转,是谓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第896章 神雕侠侣(201) 这五行生克变化,说来似乎玄妙,实则是我国古人精研物性之变,因而悟出来的至理,通阴阳之道,反鬼神之说,我国医学、历数等等,均依此为据,所谓“五运更始,上应天期,阴阳往复,寒暑迎随,真邪相薄,内外分离,六经波荡,五气倾移”,在当时可谓举世无匹。蒙古坚甲利兵,武功鼎盛,但文智浅陋,岂能与当世第一大家黄药师相抗?是以阵法连转数次,守御高台的统兵将领登时眼花缭乱,头昏脑胀,但见宋军此一队来,彼一队去,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知如何挥军抵敌才是。 金轮国师站在高台之上,瞧着台下大战,心下也暗自骇异。当日黄蓉以小小的石阵相困,他已参解不透,何况黄药师胸中实学,更胜女十倍?这二十八宿大阵在五位当代高手主持之下展布开来,不由得他不服,眼见蒙古兵死伤越来越重,黄旗军一步步逼向高台。他虽以郭襄为要胁,但终不忍真的便举火将她烧死,转头向她瞧了一眼,只见她双手虽然被缚,却抬起了头,殊无惧色。国师叫道:“小郭襄,快叫你父投降,我从一数到十,你父亲不降,我便下令举火了。” 郭襄道:“你爱数便数,别说从一数到十,你且数到一千、一万试试。”国师怒道:“你道我当真不敢烧死你吗?”郭襄冷然道:“我只觉得你挺可怜的。”国师怒道:“我可怜什么?”郭襄道:“你打不过我爹爹妈妈,打不过我外公黄岛主,打不过一灯大师,打不过老顽童周伯通,打不过我大哥哥杨过,只有本事把我绑在这里。我襄阳城中,便一个帐前小卒,也不至于似你这般卑鄙无耻。喂,你一直待我不错,我本该叫你师父,但我见你胡里胡涂,心中过意不去,忍不住要劝你一句。”国师咬紧牙齿问道:“你劝我什么?”郭襄道:“如你这般为人,活在世上有何意味?不如跳下高台,图个自尽罢!” 郭襄本来叫他师父,平日相处也极尽礼敬,但他此刻要烧死自己,要杀害自己父母,先失师父之义,言语中也便不客气了。她从小便伶牙俐齿,说话素不让人,这几句话只抢白得国师几乎气炸了胸膛,大声喝道:“郭靖听者:我从一数到十,你如不归降,我便下令举火烧台。”郭靖叫道:“你瞧我郭靖是投降之人么?” 黄药师用蒙古语大声叫道:“金轮国师,你料敌不明,是为不智;欺侮弱女,是为不仁;不敢与我们真刀真枪决胜,是为不勇。如此不智不仁不勇之人,还充什么英雄好汉?你在绝情谷中给我擒住,向小姑娘郭襄磕了一十八个响头,哀哀求告,她才放你。你这忘恩负义、贪生怕死之徒,还有脸面身居蒙古第一国师之位么?” 向郭襄磕头求饶,其实并无此事,但黄药师深谋远虑,早在发兵之前,便要郭靖将这一番斥责国师的言辞译成了蒙古话,暗暗记熟,这时以丹田之气朗声说了出来,虽在千万人大呼酣战之际,仍人人听得明白,却教国师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蒙古人自来最尊敬的是勇士,最贱视的是懦夫,众军听了黄药师这几句话,不由得仰视高台,脸有鄙色。两军交战,气盛者胜,蒙古军将士听得己方主将如此卑鄙无耻,一股气先自衰了。宋兵却人人奋勇,节节争先。 国师见情势不对,叫道:“郭靖,你听着,我从一数到十,‘十’字出口,你的爱女便成焦炭。一……二……三……四……”他每叫一字,便停顿一会,只盼郭靖终于受不住煎逼,纵不投降,也当心神大乱。 郭靖、黄药师、一灯、黄蓉、周伯通五路兵马听得国师在台上报数,又见台下数百名军士高举火把,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即举火焚烧柴草,人人都又急又怒,竭力冲杀,想攻到台前救援郭襄。但蒙古兵箭法精绝,台前数千精兵张弓发箭,势不可当。万箭攒射下,点苍渔隐、梁长老、武修文等都身带箭伤,更有两名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十余名丐帮好手中箭身亡,宋军兵将死伤更不计其数。 黄蓉事先曾命郭芙将软猬甲给外公穿上,这一战凶险殊甚,倘若为了相救女儿以致父亲身受损伤,那可是终生抱憾了。黄药师心想这是女儿的一番孝心,不便拒却,但暗中又脱了下来,骗得周伯通穿在身上,因之周伯通虽箭伤未愈,但在枪林箭雨中纵横来去,却安然无恙。他见弩箭射到自己身上竟一一跌落,不由得大乐,直抢而前,掌风发处,蒙古射手纷纷辟易。 金轮国师叫到“七”字时,怜惜郭襄,声音竟然哑了,再也叫不下去。那蒙古统兵元帅见局势紧急,出口高声叫道:“八……九……十!好,举火!”刹时间堆在台边的柴草着火,浓烟升起。金轮国师委实舍不得烧死郭襄,但见久战不决,己军不利,也不便反对主帅下令。郭靖所统的八千黄旗军背上虽各负有土囊,但攻不到台前二百步以内,只有徒呼负负。 黄蓉眼见黑烟中火焰上升,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耶律齐伸手扶住,说道:“岳母,你到阵后休息,我便性命不在,也要救襄妹出来。” 便在此时,猛听得远处喊声如雷,阵后数万蒙古兵铁甲铿锵,从两侧抢出,迳去攻打襄阳。“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震山撼野。蒙古大汗蒙哥的九旄大纛高高举起,疾趋城下,精兵悍将在大汗亲自率领之下蜂拥攻城。 郭靖左手持盾,右手挺矛,本已抢到离高台不足百步之处,蒙古射手箭如蝗集,却始终伤不着他,眼见便可窜上高台,忽听得阵后有变,不禁一惊,心道:“啊哟不好,中了鞑子的调虎离山之计。安抚使懦怯惧敌,城中兵马虽众,但乏人统领,只怕大事不妙。” 郭靖与黄药师发兵之际,城中本来也已严加戒备,以防敌军乘隙偷袭,那知高台前的敌军居然如此悍勇顽抗,而蒙古大汗竟不顾高台前两军相持,亲身涉险攻城。郭靖心想:“救女事小,守城事大!”大声道:“岳父,咱们别管襄儿,急速回袭敌军后方。” 黄药师回头望去,见火焰渐渐升高,国师正自长梯一级级走下,高台顶上只余郭襄一人,他岂不明这中间的轻重缓急,郭襄一人如何能和襄阳全城的安危相比?只得长叹一声:“罢了!”命旗手挥动青旗,调兵回南。 郭襄受绑高台,眼见父母外公都无法上来相救,浓烟烈火,迅速围住台脚,自知顷刻之间便要遭火焚而死。她初时自极为惶急,但事到临头,心中反而宁静,举首向北遥望,但见平原绿野,江山如画,心想:“这么好玩的世界,我却快要死了。但不知大哥哥这时在那里,从谷底回上来没有?” 回思与杨过数日相聚的情景,虽自今而后再无重会之期,但单是这三次邂逅,亦已足慰平生。她这时身处至险,心中却异常安静,对高台下的两军剧战竟不再关心。正当如此神驰深谷、追忆昔日之际,忽听得远处一声清啸鼓风而至,刹那间似乎将那千军万马的厮杀声一齐淹没。 郭襄心头一凛,这啸声动人心魄,正与杨过那日震倒群兽的啸声一般无异,当即转头往啸声处望去,只见西北方的蒙古兵翻翻滚滚,不住向两旁散开,两个人在刀山枪林中急驱而前,犹似大船破浪冲波而行。在那两人之前却是一头大鸟,双翅展开,激起一阵狂风,将射来的弩箭纷纷拨落。这头大鸟猛鸷悍恶,凌厉无伦,正是杨过的神雕。 郭襄大喜,凝目望那两人时,但见左首一人青冠黄衫,正是杨过,右首那人白衣飘飘,却是个美貌女子。两人各执长剑,舞起一团白光,随在神雕身后,冲向高台。郭襄失声叫道:“大哥哥,这位就是小龙女么?” 杨过身旁的女子便是小龙女,只隔得远了,郭襄这话杨过却没听见。神雕当先开路,双翅鼓风,将射过来的弩箭吹得歪歪斜斜,纵然中在身上,也已无力,否则神雕虽是灵禽,健翎如铁,但终是血肉之躯,如何能不受箭伤?蒙古兵将中见神雕来得猛恶,跃马挺枪来刺,却给杨过和小龙女长剑刺处,一一落马。两人一雕相互护持,片刻间冲到台前。 杨过叫道:“小妹子莫慌,我来救你。”眼见高台的下半截已裹在烈火之中,他纵身一跃,上了梯级,向上攀行数丈,猛觉头顶一股掌风压将下来,正是金轮国师发掌袭击。杨过将剑插入腰间,回掌相迎,砰的一声响,两股巨力相交,两人同时一晃,木梯摇了几摇,几乎折断。两人都是一惊,暗赞对手了得:“一十六年不见,他功力居然精进如斯!” 杨过见情势危急,不能和他在梯上多拚掌力,拔剑向上疾刺,或击小腿,或削脚掌。国师身子在上,若出金轮与之相斗,则兵刃既短,俯身弯腰大是不便,只得急奔回上高台。杨过向他背心疾刺数剑,招招势若暴风骤雨,国师并不回首,听风辨器,一一举轮挡开,便如背上长了眼睛一般。杨过喝采道:“贼秃!恁地了得!” 国师刚踏上台顶,回手便是一轮。杨过侧首让过,身随剑起,在半空中扑击而下。国师举金轮挡格,左手银轮便往他剑上砸去。适才两人在梯级上较量了这一招,杨过但觉国师掌力沉雄坚实,生平敌手之中从未见过,不由得暗暗称奇,心想自己在海潮之中练功,力足以与怒涛相抗,十六年前国师已非自己对手,何以今日他一掌击下,自己竟会险些儿招架不住? 眼见他双轮砸至,竟不避让,长剑抖动,有心要试一试他的真力。刹时剑轮相触,声若龙吟。两股巨力再度相抗,喀的一响,杨过的长剑断成数截,国师的双轮也自拿捏不住,脱手飞出,跌下高台,砸死了三名蒙古射手。杨过心下暗惊:“一十六年来,我一直不使玄铁重剑,今日可当真忒也托大了。”他因要与小龙女双剑合璧,互相配合,不使玄铁重剑,用的是寻常长剑,与国师剑轮初交,便即折剑。 两人交拆了这一招,各自向后跃开,均觉手臂隐隐酸麻。国师探手入怀,跟着便取出铜轮铁轮,扑击过来。杨过却更无别般兵刃,右手衣袖带风挥出,左手发掌相抗。 郭襄叫道:“老和尚,我说你打不过我大哥哥是不是?你自逞武艺高强,何以手执兵刃,和他空手而斗?好不要脸!”国师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手中双轮的招数却着着加紧。 黄药师、郭靖、黄蓉正自领兵回救襄阳,突见杨过、小龙女和神雕斜刺杀出,冲上了高台,无不精神大振。黄药师招动令旗,在东南西北中五路兵马中各调兵四千,合成二万,袭击攻城敌军的后方,剩下二万兵马在高台下为杨过声援。宋军人数减了一半,然见杨过上了高台,皆是以一当十,竭力死战。但蒙古射手守得犹如铁桶相似,当真寸土必争。宋军冲上了数丈,转眼间又给逼了回来。 在襄阳城下,攻城战也激烈展开。安抚使吕文焕不敢临城,全身铁甲披挂,却带同两名心爱小妾,躲在小堡中不住发抖,颠三倒四的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我一家老少平安……救苦救难……”两名小妾为他揉搓心口,拭抹口边的白沫。探事军士流水价来报:“东门又有敌军万人队增援……北门鞑子的云梯已经竖起……”吕文焕翻着白眼,只问:“郭大侠回来了没有?鞑子还不退兵么?” 这时杨过单手独臂,已与国师的铜铁双轮拆到二百招以上。两人武功家数截然不同,但均是愈斗力气愈长,轮影掌风,笼盖了高台之顶,台脚下冲上来的黑烟直薰入三人眼中。杨过虽无兵刃,始终不落下风。国师激斗中觉得高台微微摇晃,心知台脚为火焚毁,顷刻间便要倒塌,那时势必和杨过、郭襄同归于尽,又见杨过掌法越变越奇,再斗百余招只怕便要为他所制,情急之下,猛地里铁轮向杨过右肩砸下,乘他沉肩卸避,右手铜轮突然飞出,击向郭襄面前。她绑在木桩之上,全身动弹不得,如何能避? 杨过大吃一惊,急忙纵起,挥右袖将铜轮击落。但高手厮拼,实半分相差不得,他只求相救郭襄,全身门户洞开,国师长身探臂,铁轮的利口冲向杨过左腿。杨过身在半空,急出右足,踢向敌人手腕。国师铁轮斜翻,这一下杨过终于无法避过,嗤的一声,右足小腿中轮,登时血如泉涌,受伤不轻。郭襄“啊”的一声惊叫。国师已掏出铅轮,仍然双轮在手,直上直下的迳向郭襄攻来。他知杨过虽然受伤,仍非片刻之间能将他制住,当下只是假意袭击郭襄,使杨过奋力相救,手忙脚乱,处于全然挨打的局面。 郭襄叫道:“大哥哥,你别管我,只须杀了这和尚给我报仇。”但听杨过“啊”的一声,右肩为轮子划伤。 小龙女和神雕在台下守护,和周伯通合力驱赶蒙古射手,使他们不能向郭襄放箭。但她全副心神却始终放在杨过身上,挥剑杀敌之际,时时抬眼望高台,突然间见杨过身染鲜血,心头突的一跳,险些儿魂飞天外。这时木梯早已烧断,没法上台助战,她心头一片茫然,只是舞剑砍杀,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此时在做什么。 杨过面临极大险境,数次要使出黯然销魂掌来摧败强敌,但这路掌法身与心合,他自与小龙女相会之后,喜悦欢乐,那里有半分“黯然销魂”的心情?虽在危急之中,仍无昔日那一份相思之苦,因之一招一式,使出去总是差之厘毫,威力有限。 他在高台上空手搏击、肩腿受伤的情景,郭靖等也都望见了,但相距过远,如何能插翅飞上相助?黄蓉心念一动,抢过耶律齐手中长剑,抛给郭靖,叫道:“射上去给过儿!”郭靖接过长剑,取过两张铁胎硬弓,双弓相并,将剑柄扣在弓弦之上,左手托定两弓,右手拉满双弦,随即一放,飕的一声急响,长剑白光闪闪,破空飞去。 第897章 神雕侠侣(202) 那长剑呼呼声响,直向杨过身后射去。杨过右手袖子一卷,裹住了剑身,正好国师铅轮砸到,杨过左手接住长剑,从双轮之间刺了出去。国师双轮一绞,啪的一响,又已将长剑绞断。众人在台下看得清楚,无不大惊失色。 杨过心知今日已然无幸,非但救不了郭襄,连自己这条性命也要赔在台上,凄然向小龙女望了一眼,叫道:“龙儿,别了,别了,你自己保重。”便在此时,国师铁轮砸向他脑门。杨过心下万念俱灰,没精打采的挥袖卷出,拍出一掌,只听得噗的一声,这一掌正好击在国师肩头。 忽听得台下周伯通大声叫道:“好一招‘拖泥带水’啊!”杨过一怔,这才醒觉,原来自己明知要死,失魂落魄,随手一招,恰好使出了“黯然销魂掌”中的“拖泥带水”。这套掌法心使臂、臂使掌,全由心意主宰,那日在百花谷中,周伯通只因无此心情,虽武术精博,始终领悟不到其中妙境。杨过既和小龙女重逢,这路掌法便已失却神效,直到此刻生死关头,心中想到便要和小龙女永诀,哀痛欲绝之际,这“黯然销魂掌”的大威力才又不知不觉的生了出来。 国师本已稳操胜券,突然间肩头中掌,只震得胸口剧痛,身子一晃,惊怒交集,立即和身扑上。杨过退步避开,跟着“六神不安”、“倒行逆施”、“穷途末路”,连出三招,跟着又是一招“行尸走肉”,踢出一脚。这一脚发出时恍恍惚惚,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国师那里避得过了?砰的一响,正中胸口。国师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摔倒台上。宋军和蒙古军不约而同的齐声大叫,宋军乃是欢呼,蒙古将士却是惊叫。 这时那高台连连摇晃,格格剧响,高台倒将下去,郭襄势必殒命。金轮国师慈念忽生,猛地跃起,铁轮划过,割断了捆绑郭襄的绳索,将她身子抱起,叫道:“再叫我一声师父!”郭襄一转头,见他泪水涔涔而下,大声叫道:“师父!”国师叫道:“杨过,接过了!”杨过见国师将郭襄抛来,右袖卷出挡住,伸左臂抱住她身体,看准了神雕之背,踊身便跳。那神雕双翅一扑,跃起丈余,它体重不能飞翔,这一跃却也有数人之高,杨过和郭襄稳稳落上雕背,向地下落去。便在此时,烟火飞腾中巨响连作,高台倒塌。 神雕跃在半空,双翅展开,支持不住体重,再加杨过及郭襄落在背上,急剧摔落,双足着地时一个踉跄,侧身摔倒。杨过忙托起郭襄,轻轻抛出,叫道:“小心了!”郭襄在半空中使招“飞燕回翔”,斜身缓缓落下。眼见已经脱险,黄蓉大声惊呼:“快,快,避开!”只见空中一根大火柱夹着烈焰黑烟,迅速异常的跌将下来,郭襄大吃一惊,软倒在地。黄蓉与杨过飞身抢来救援,但相距远了,又为蒙古精兵阻隔,其势已然不及,黄蓉心痛爱女,脑中一晕,昏了过去。 郭襄双手撑地,待要跃起躲避,只觉火柱上的烈火已烧上头发,全身炙热不堪,呼吸为艰,剧烈咳嗽中闭目待死,忽听得砰的一声,一人重重落在身旁地下。郭襄急忙睁眼,却见是金轮国师从高台跃下,一足跪地,双手撑起火柱,运起龙象般若功,向外挥出。那火柱虽重,但国师的龙象般若功劲力非同小可,垂死前竭尽平生之力使出,那根燃烧着的大木柱带着熊熊大火,划过长空,夭矫飞出,有如一条火龙。数万宋军与蒙古军抬头观看,大声呐喊。蒙古军纷纷闪避火柱,阵势中露出空隙,杨过扶起黄蓉,冲到台下。 郭襄死里逃生,扑过去扶起软瘫在地的国师,只叫:“师父,师父!”国师缓缓睁眼,说道:“好,好,我终于救了你……”话没说完,一口鲜血喷在郭襄胸口。郭襄见高台上的木柱碎块兀自纷纷落下,奋力抱起国师,避在一旁。杨过见郭襄拖不动国师,伸左手将国师拉得又远了些。金轮国师不住喷血,眼望郭襄,微微含笑,瞑目而死。郭襄伏在国师身上,又感又悲,哭叫:“师父,师父!” 杨过见金轮国师舍命相救郭襄,对他好生相敬,向他遗体躬身行礼。 黄蓉见爱女终于死里逃生,不禁喜极而泣,心里对杨过和金轮国师的感激当真难以言宣,忙将女儿拉起,紧紧搂住。郭靖、黄药师、一灯大师、耶律齐等也均对金轮国师的义举大为钦敬。 高台下蒙古军见高台倒塌,登时散乱,再给五路宋军来回冲击,登时溃不成军。 郭靖攘臂大呼:“回救襄阳,去杀了那鞑子大汗。”宋军应声呐喊,掉头向正在攻城的蒙古军冲去。黄蓉请杨过照料郭襄,率领所统黑旗军,随着父亲丈夫,回救襄阳。 小龙女撕下衣襟给杨过裹伤,双手颤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过微笑道:“你在台下,耽心受惊,更苦过我在台上恶战。”只听得宋军喊声犹如惊天动地,旗分五色,猛向蒙古军冲锋。杨过凝目遥望,见敌军部伍严整,人数又多过宋军数倍,宋军如潮水般冲了一次又一次,却那里撼得动敌军分毫? 杨过叫道:“敌军未败,咱们再战。你累不累?”这三句话前两句慷慨激昂,最后一句却转成了温柔体贴的调子。小龙女淡淡一笑,说道:“你说上,便上罢!” 忽然身旁一个少女声音说道:“杨大嫂,你真美!”正是郭襄。小龙女回头笑道:“小妹子,多谢你为我们祝祷重会。你大哥哥尽说你好,定要带我到襄阳来见你一见。”郭襄叹了一口气,道:“也真只有你,才配得上他。”小龙女挽住她手,跟她甚是亲热。小龙女本来对谁都是冷冷的不大理睬,但听杨过夸赞郭襄,说她为自己夫妇祝祷重会,又不顾性命的跃下深谷,来求杨过不可自尽,对她也便不同。 杨过牵过几匹四下乱窜的无主战马,说道:“我来开路,一齐冲罢!”跃上马背,当先驰去。小龙女和郭襄各乘一匹,跟在他身后。三人奔驰向南,但见数百道云梯竖在襄阳城墙外。成千成万蒙古兵如蚂蚁般正向上爬。 三人驰上一个小丘,纵目四望,忽见西首有千余蒙古兵围住了耶律齐率领的三百来人。这些蒙古兵均使四尺弯刀,将耶律齐的部属一个个劈下马来。郭芙领着一队兵马要冲入相救,却让蒙古两个千人队拦住了,夫妻俩遥遥相望,不能相聚。郭芙见丈夫身旁的士卒越来越少,一颗心不住的下沉,深知战阵中千军万马相斗,若落了单被围,武功再高也必无幸。 杨过叫道:“郭大姑娘,你向我磕三个头,我便去救你丈夫出来。”依着郭芙平素骄纵的性儿,别说磕头,宁可死了,也不肯在嘴上向杨过服输,但这时见丈夫命在须臾,更不迟疑,纵马上了小丘,翻身下马,双膝跪倒,便磕下头去。 杨过吃了一惊,急忙跪下磕头还礼,扶起郭芙,深悔自己出言轻薄,忙道:“芙妹,是我的不是,真对不起了!我胡说八道,你别当真。耶律兄和我是生死之交,焉有不救之理?”飞身奔下小丘,在战场上将一匹匹健马牵过,一共牵了八匹,前四匹,后四匹,排成两列,跟着跃上马背,单手提着八根缰绳,大声呼喝,向敌军刀阵中冲了过去。 宋时战阵之中,原有连环甲马一法,当年双鞭呼延灼攻打水泊梁山,即曾以连环马阵法取胜。杨过将这八匹马连成二列,宛然是个小小的连环马之阵。但八匹马杂凑而成,未经操练,奔动之际或东或西,不成行列,全仗杨过神力提缰,将八匹马制得服服贴贴,卅二只铁蹄翻飞,击土扬尘,疾驰而前。杨过施展轻身功夫,在八匹马背上往复跳跃。蒙古军那里见过这等神奇的骑术?惊奇之间,八匹马已冲入阵中。杨过衣袖一卷,抢过一面大旗,竖在马鞍之上。 蒙古兵将大声呼喝,上前阻挡,杨过将八缰套上肩头,腾出左手挥旗横扫,将三名将官打下马来,眼见距耶律齐已不过两丈,叫道:“耶律兄,快向上跳!”跟着大旗挥动,耶律齐踊身跃起,杨过左臂运臂一卷,大旗正好将他身子卷住。两人八马,驰出敌军重围。 耶律齐喘了口气,说道:“杨兄弟,多谢你相救,只是我尚有部属被围,义不能独生,我要跟他们死在一起。”杨过心念一动,道:“你也去抢一面大旗来罢。”跟着取出火摺一晃,将旗子点燃了。耶律齐道:“妙计!”纵马上前,夺了一杆大旗,便在杨过的火旗上引着了。两人纵声大呼,挥动火旗,又攻了进去。 这两面火旗舞动开来,声势惊人,犹似两朵血也似的火云,在半空中飞舞来去,蒙古兵将只要给带上了,无不烧得焦头烂额,当此情势,蒙古兵将虽然勇悍,却也不能不退。耶律齐的部队这时只剩下七八十人,乘势一冲,出了包围圈子。耶律齐收集残兵,屯在土丘之上,略事喘息。 郭芙走到杨过身前,盈盈下拜,道:“杨大哥,我一生对你不住,但你大仁大义,以德报怨,救了……”说到此处,声音竟自哽咽了。其实过往杨过曾数次救她性命,但郭芙对他终存嫌隙,明知他待自己有恩,可是厌恶之心总是难去,常觉他自恃武功了得,有意示惠逞能,对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直到此番救了她丈夫,郭芙才真正感激,悟到自己以往之非。 杨过急忙还礼,说道:“芙妹,咱俩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常闹别扭,其实情若兄妹。只要你此后不再讨厌我、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郭芙一呆,儿时的种种往事,刹时之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头一闪而过:“我难道讨厌他么?当真恨他么?武氏兄弟一直拚命的想讨我欢喜,可是他却从来不理我。只要他稍为顺着我一点儿,我便为他死了,也所甘愿。我为什么老是这般没来由的恨他?只因为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他竟没半点将我放在心上?” 二十年来,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杨过,总是将他当作了对头,实则内心深处,对他的眷念关注,固非言语所能形容,可是不但杨过丝毫没明白她的心事,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此刻障在心头的恨恶之意一去,她才突然体会到,原来自己对他的关心竟如此深切。“他冲入敌阵去救齐哥时,我到底是更为谁耽心多一些啊?我实在说不上来。”便在这千军万马厮杀相扑的战阵之中,郭芙斗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他在二妹生日那天送了她这三份大礼,我为什么要恨之切骨?他揭露霍都的阴谋毒计,使齐哥得任丐帮帮主,为什么我反而暗暗生气?郭芙啊郭芙,你是在妒忌自己的亲妹子!他对二妹这般温柔体贴,但从没半分如此待我。” 想到此处,不由得恚怒又生,愤愤的向杨过和郭襄各瞪一眼,但蓦地惊觉:“为什么我还在乎这些?我是有夫之妇,齐哥又待我如此恩爱!”不知不觉幽幽的叹了口长气。虽然她这一生什么都不缺少了,但内心深处,实有一股说不出的遗憾。她从来要什么便有什么,但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因此她这一生之中,常常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脾气这般暴躁?为什么人人都高兴的时候,自己却会没来由的生气着恼? 郭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着自己奇异的心事。杨过、小龙女、耶律齐、郭襄等人却都在凝目遥望襄阳城前的剧战。眼见蒙古军已蚁附登城,郭靖、黄药师等所率领的兵马虽在后攻击牵制,但人数太少,动摇不了蒙古攻城大军的阵伍。蒙古大汗的九旄大纛渐渐逼近城垣,城内守军似乎军心已乱,无力将登城的敌军反击下来。郭襄急道:“大哥哥,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杨过心想:“此生得与龙儿重会,老天爷实在待我至厚,今日便死了,也已无憾。男儿为国战死沙场,正是最好的归宿。”言念及此,精神大振,叫道:“耶律兄,咱们再去冲杀一阵。”耶律齐道:“再好没有。”小龙女和郭襄齐声道:“大伙儿一齐去!”杨过道:“好!我当前锋,你们多捡长矛,跟随在我身后。”耶律齐当下传令部属,在战场上捡拾长矛,每人手中都抱了三五枝。 杨过执了一枝长矛,跃马冲前,那神雕迈开大步,伴在马旁,伸翅拨开射来的弩箭。小龙女、耶律齐、郭芙、郭襄四人紧随其后。杨过双腿指挥胯下坐骑,对着蒙古大汗的九旄大纛,疾驰而去。耶律齐吃了一惊,心想蒙古大汗亲临前敌,定然防卫极严,精兵猛将,多在左右,自己这百余人冲了过去,岂非白白送死?但想自己这条命是杨过救来的,真所谓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他要到那里,便跟到那里,何必多言? 这一行人去得好快,转眼间冲出数里,已到襄阳城下。蒙哥的扈驾亲兵见杨过来得势头猛恶,早有两个百人队冲上阻挡。杨过左臂一挥,一枝长矛飞掷出去,洞穿一名百夫长的铁甲,贯胸而过。他顺手从耶律齐手中接过一枝长矛,掷死了第二名百夫长。蒙古亲兵一阵惊乱,杨过已突阵而过。众亲兵大惊,挺刀举戟,纷纷上前截拦。杨过一矛一人,当者立毙。他左臂的神功系从山洪海潮之中练成,这长矛飞掷之势,便岩石也能插入,何况常人血肉之躯?他每一枝长矛都对准了顶盔贯甲的将军发出,顷刻间掷出了一十七枝长矛,杀了一十七名蒙古猛将。 这一下突袭,当真如迅雷不及掩耳,蒙古大军在城下屯军十万余众,但杨过奔马而前,便如摧枯拉朽般破坚直入,一口气冲到了大汗马前。 蒙哥的扈驾亲兵舍命上前抵挡。执戟甲士横冲直撞的过来,遮在大汗身前。杨过回臂要去耶律齐手中再拿长矛时,却拿了个空,原来已给蒙古甲士隔断。眼见蒙古大汗脸有惊惶之色,拉过马头正要退走,杨过一声长啸,双脚踏上马鞍,跟着在马鞍上一点,和身跃起,直扑而前。十余名亲兵将校挺枪急刺,杨过在半空中提一口真气,一个筋斗,从十余枝长枪上翻了过去。 第898章 神雕侠侣(203) 蒙古大汗见势头不好,一提马缰,纵骑急驰。他胯下这匹坐骑乃蒙古万中选一的良驹,龙背鸟颈、骨挺筋健、嘶吼似雷、奔驰若风,名为“飞云骓”,几乎和郭靖当年的“汗血宝马”不相上下。此刻鞍上负了大汗,四蹄翻飞,迳向空旷处疾驰。杨过展开轻功,在后追去。蒙古军数百骑又在杨过身后急赶。 两军见了这等情势,城上城下登时都忘了交战,万目齐注,同声呐喊。 杨过见大汗单骑逃遁,心下大喜,暗想你跑得再快,也要教我赶上了,那知道这“飞云骓”委实非同小可,后蹄只在地下微微一撑,便窜出数丈。杨过提气急追,反和大汗越来越远了。他弯腰在地下拾起一根长矛,奋力往蒙哥背心掷去。 眼见那长矛犹似流星赶月般飞去,两军瞧得亲切,人人目瞪口呆,忘了呼吸。只见那飞云骓猛地里向前一冲,长矛距大汗背心约有尺许,力尽而堕。宋军大叫:“啊哟!”蒙古军齐呼:“万岁!” 这时郭靖、黄药师、周伯通、一灯等相距均远,只空自焦急,却那里使得出一分力气去助杨过?蒙古兵将千千万万,也只有呐喊助威,枉有尽忠效死之心,又怎赶得上飞云骓的脚力? 蒙哥在马背上回头一望,见将杨过越抛越远,心下放宽,纵马向西首一个万人队驰去。那万人队齐声发喊,迎了上来,只要两下里一凑合,杨过本领再高,也伤不着大汗了。 杨过眼见功败垂成,好生沮丧,突然间心念一动:“长矛太重,难以及远,何不用石子?”拾起两枚石子,运劲掷了出去。但听得嗤嗤声响,两枚石子急飞而去,都击在飞云骓臀上。杨过神力飞石,那马吃痛,一声长嘶,前足提起,人立起来。 蒙哥贵为有史以来最大帝国的大汗,自幼弓马娴熟,曾跟随祖父成吉思汗、父亲拖雷数次出征,于拔都西征欧洲之役中,他更建立殊勋,毕生长于马背之上、刀枪之中,这时变出非常,却并不慌乱,挽雕弓、搭长箭,双腿紧紧夹住马腹,回身向杨过便是一箭。 杨过低头避过,飞步抢上,左手中早已拾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蒙哥后心。杨过这一掷劲力何等刚猛,蒙哥筋折骨断,倒撞下马,登时毙命。 蒙古兵将见大汗落马,无不惊惶,四面八方抢了过来。郭靖大呼传令,乘势冲杀。城内宋军开城杀出。郭靖、黄药师、黄蓉等发动二十八宿大阵,来回冲击。蒙古军军心已乱,奔溃践踏,死者不计其数,一路上抛旗投枪,不成行列,纷纷向北奔逃。 郭靖等正追之间,忽见西方一路敌军开来,队伍甚是整齐,军中竖起了四王子忽必烈的旗号。蒙古兵败如山倒,一时之间那能收拾?忽必烈治军虽严,给如潮水般涌来的败兵一冲,部属也登时乱了。忽必烈见势头不妙,率领一支亲兵殿后,缓缓北退。郭靖等直追出三十余里,眼见蒙古兵退势不止,而吕文焕流水价的派出传令官召郭靖回军保城,宋军这才凯旋而回。 自蒙古和宋军交锋以来,从未有如此大败,而一国之主丧于城下,更军心大沮。蒙古大汗之位并非父死子袭,系由皇族王公、重臣大将会议拥立。蒙哥既死,其弟七王子阿里不哥在北方蒙古老家和林得王公拥戴而为大汗。蒙古部族习惯,长子冲锋陷阵作前锋打仗,幼子看守老家,阿里不哥并无多大本事,因看守老家,王公大将、后妃眷属、积贮的牲口家产、后备部队均受其统率,因之在大会中占了优势。后来忽必烈领军北归,与阿里不哥争位,兄弟各率精兵互斗。最后忽必烈得胜,但蒙古军已然元气大伤,暂时无力南攻,襄阳得保太平。直至一十三年后的宋度宗咸淳九年,蒙古军始再进攻襄阳。 郭靖领军回到襄阳城边,安抚使吕文焕早已率领亲兵将校,大吹大擂,列队在城外相迎。众百姓也拥在城外,陈列酒浆香烛,罗拜慰劳。 郭靖携着杨过之手,拿起百姓呈上来的一杯美酒,转敬杨过,说道:“过儿,你今日立此大功,天下扬名固不待言,合城军民,无不重感恩德。你更救了襄儿、齐儿,我和你郭伯母也深感大德。” 杨过心中感动,有一句话藏在心中二十余年始终未说,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朗声说道:“郭伯伯,小侄幼时若非蒙你和郭伯母抚养教诲,焉能得有今日?” 他二人自来万事心照,不说铭恩感德之言,此时对饮三杯,两位当世大侠倾吐肺腑,只觉人生而当此境,复有何求? 二人携手入城,但听得军民夹道欢呼,声若轰雷。杨过忽然想起:“二十余年之前,郭伯伯也这般携着我的手,送我上终南山重阳宫去投师学艺。他对我一片至诚,从没半分差异。可是我狂妄胡闹,叛师反教,闯下了多大的祸事!倘若我终于误入歧路,那有今天和他携手入城的一日?”想到此处,不由得汗流浃背,暗自心惊。 襄阳城中家家悬彩,户户腾欢。虽有父兄子弟在这一役中阵亡的,但军胜城完,悲戚之念也不免稍减。 这晚安抚使署中大张祝捷之宴,吕文焕便要请杨过坐个首席。杨过说什么也不肯。众人推让良久,终于推一灯大师为尊,其次是周伯通、黄药师、郭靖、王坚、点苍渔隐、武三通、朱子柳、黄蓉,这才是杨过、耶律齐、小龙女、郭芙、武氏兄弟。锳姑、程英、陆无双、郭襄等另坐一桌。吕文焕暗自不悦,心想:“黄岛主是郭大侠的岳父,那也罢了。一灯老和尚貌不惊人,周老头子疯疯颠颠,怎能位居上座?”群雄纵谈日间战况,无不逸兴横飞,吕文焕却那里插得下口去? 酒过数巡,城中官员、大将、士绅纷纷来向郭靖、杨过等敬酒,极口赞誉两位大侠功略丰伟,武艺过人。 郭靖想起师门重恩,说道:“当年若非全真教丘道长仗义、七位恩师远赴蒙古,又得洪老恩师栽育,我郭靖岂能立此微功?但咱们今日在此欢呼畅饮,各位恩师除柯老恩师外,均已长逝,思之令人神伤。”一灯等尽皆黯然。 郭靖又道:“蒙古虽然退兵,或者又再来攻,请各位在襄阳稍作休息,瞧明敌军动向,以免上了恶当。周老爷子等几位伤势未曾痊可,也须休息养伤。待到确知敌军退兵,我想赴华山祭扫洪恩师之墓。”周伯通听义弟郭靖乱了称呼,他口中刚喝了一大口酒,也就不加更正。杨过道:“郭伯伯,我也正想说这句话,大伙儿一齐都去如何?”一灯、黄药师、周伯通等都想念这位逝世的老友,齐声赞同。 是晚群雄直饮至深夜,大醉而散。 注: 《元史》本纪卷三载:“宪宗讳蒙哥,睿宗拖雷之长子也。……九年二月丙子,悉率诸兵……丁丑,督诸军战城下……攻镇西门、攻东新门、奇胜门……攻护国门……登外城,杀宋兵甚众……屡攻不克……癸亥,帝崩。……帝刚明雄毅,沉断而寡言……御群臣甚严。” 《续通鉴》:“蒙古主屡督诸军攻之,不克……蒙古主殂……史天泽与群臣奉丧北还,于是合州围解。”《续通鉴考异》:“元宪宗自困顿兵日久,得疾而殂。《重庆志》谓其中飞石……”合州,为三江会合处,又称合川,今重庆市。 依历史记载,宪宗系因攻四川重庆(合州)不克而死,是否为了中飞石,史书亦记载各异。但蒙古军宋军激战最久、战况最烈者系在襄阳,蒙古军前后进攻数十年而不能下。为增加小说之兴味起见,安排为宪宗攻襄阳不克,中飞石而死,城围因而得解。发飞石者为谁,史无明文,小说称其人名杨过,任何正史、野史,均不能证其为非。 第四十回 华山之巅 众人便在襄阳畅叙。周伯通少不免要卖弄他指挥玉蜂的伎俩。到得清明节近,哨探查探明白,蒙古大军果真退军,郭靖等一行悄悄出了北门,迳往华山而去。陆无双、武氏兄弟、点苍渔隐等伤势未愈,坐在大车中养伤。余人骑在马上,缓缓而行。好在也无要事,每日只行数十里即止。 国人习俗,向来上坟扫墓,若非清明,便是重阳,此所谓春秋两祭。不一日来到华山,受伤众人在道上缓行养伤,这时也已大都痊可。一行人上得山来,杨过指点洪七公与欧阳锋埋骨之处。黄蓉早在山下买了鸡肉蔬菜,于是埋灶生火,作了几个洪七公生前最喜欢的菜肴,供奉祭奠。群雄一一叩拜。 欧阳锋的坟墓便在洪七公墓旁。郭靖与欧阳锋仇深似海,想到他杀害恩师朱聪、全金发等五侠的狠毒,虽事隔数十年,仍恨恨不已。只杨过思念旧情,和小龙女两人在墓前跪拜。周伯通上前一揖,说道:“老毒物啊老毒物,你生前作恶多端,死后骸骨仍得与老叫化为邻,也可算是三生有幸。今日人人都来拜祭老叫化,却只有两个娃娃向你叩头,你如有知,想来也要懊悔当年太过心狠手辣了罢?”这一篇祭文别出心裁,人人听着都觉好笑。 众人取过碗筷酒菜,便要在墓前饮食,忽然山后一阵风吹来,传到一阵兵刃相交和呼喝叱骂之声,显是有人在动手打斗。周伯通抢先便往喧哗声处奔去。余人随后跟去。转过两个山坳,只见一块石坪上聚了三四十个僧俗男女,手中都持兵刃。 这群人自管吵得热闹,见周伯通、郭靖等人到来,只道是游山的客人,也不理会。一名铁塔般的大汉朗声说道:“大家且莫吵闹,乱打一气也非了局,这‘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决不是叫叫嚷嚷便能得手的。今日各路好汉都已相聚于此,大伙儿何不便凭兵刃拳脚上见个真章?只要谁能长胜不败,大家便心悦诚服,公推他为‘武功天下第一’。”一个长须道人挥剑说道:“不错。武林中相传有‘华山论剑’盛事,咱们今日便再来论他一论,且看当世英雄,到底是谁居首?”余人轰然叫好,便有数人抢先站出,大叫:“谁敢上来?” 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人面面相觑,看这群人时,竟无一个识得。 第一次华山论剑,郭靖尚未出世,那时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为争一部《九阴真经》,约定在华山绝顶比武较量,艺高者得,结果中神通王重阳独冠群雄,赢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二十五年后,黄药师等二次华山论剑,其时王重阳已逝世,除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外,又有周伯通、裘千仞、郭靖三人参与。各人修为精湛,各有所长,真要说到“天下第一”四字,实所难言,单以武功而论,似乎倒以发了疯的欧阳锋最强,黄蓉使诈,才将他惊走。想不到再隔多年,居然又有一群武林好手,相约作第三次华山论剑。这一着使黄药师等尽皆愕然。更奇的是,眼前这数十人并无一个识得。难道当真“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胜旧人”?难道自己这一干人都作了井底之蛙,竟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见人群中跃出六人,分作三对,各展兵刃,动起手来。数招一过,黄药师、周伯通等无不哑然失笑,连一灯大师如此庄严慈祥的人物,也忍不住莞尔。又过片刻,黄药师、周伯通、杨过、黄蓉等或忍俊不禁,或捧腹大笑。原来动手的这六人武功平庸之极,连与武氏兄弟、郭家姊妹相比也远远不及,瞧来不过是江湖上的一批妄人,不知从那里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居然来东施效颦。 那六人听得周伯通等人嘻笑,登时罢斗,各自跃开,厉声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老爷们在此比武论剑,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你们在这里嘻嘻哈哈的干什么?快快给我滚下山去,方饶了你们性命。” 杨过哈哈一笑,纵声长啸,四下里山谷鸣响,霎时之间,便似长风动地,云气聚合。那一干人初时惨然变色,跟着身战手震,呛啷啷之声不绝,一柄柄兵刃都抛在地下。杨过喝道:“都给我请罢!”那数十人呆了半晌,突然一声发喊,纷纷拚命的奔下山去,跌跌撞撞,有的还摔了几个筋斗,连兵刃也不敢执拾,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不见踪影。 锳姑、郭芙等都笑弯了腰,说不出话来。黄药师叹道:“欺世盗名的妄人,所在多有,想不到在这华山之巅,居然也得见此辈。” 周伯通忽道:“昔日天下五绝,西毒、北丐与中神通已然逝世,今日当世高手,却有那几个可以称得五绝?”黄蓉笑道:“一灯大师和我爹爹功力与日俱深,当年已居五绝,今日更无疑义。你义弟郭靖深得北丐真传,当可算得一个。过儿虽然年轻,但武功卓绝,小一辈英才中无人及得,何况他又是欧阳锋的义子。东和南是旧人,西和北两位,须当由你义弟和过儿承继了。” 周伯通摇头道:“不对,不对!”黄蓉道:“什么不对?”周伯通道:“欧阳锋是西毒,杨过这小子的手段和心肠可都不毒啊,叫他小毒物,有点儿冤枉。” 黄蓉笑道:“靖哥哥也不做叫化子,一灯大师现今也不做皇爷了。我说几位的称号得改一改。爹爹的‘东邪’是老招牌老字号,那不用改。一灯大师皇帝不做,做和尚,该称‘南僧’。过儿呢,我赠他一个‘狂’字,你们说贴切不贴切?” 黄药师首先叫好,说道:“东邪西狂,一老一少,咱两个正是一对儿。”杨过道:“小子年幼,修为日浅,岂敢和各位前辈比肩。” 黄药师道:“啊哈,小兄弟,这个你可就不对了。你既居了一个‘狂’字,便狂一下又有何妨?再说以你今日声名之盛、武功之强,难道还不胜过老顽童吗?”黄药师知道女儿故意不提周伯通,是要使他心痒难搔,索性挤他一挤。杨过也明白他父女的心意,和小龙女相视一笑,心想:“这个‘狂’字,果然说得好。” 第899章 神雕侠侣(204) 周伯通道:“南帝、西毒都改了招牌,‘北丐’呢,那又改作什么?”朱子柳道:“当今天下豪杰,提到郭兄时都称‘郭大侠’而不名。他数十年来助守襄阳,保境安民,如此任侠,决非古时朱家、郭解辈逞一时意气所能及。我说称他为‘北侠’,自当人人心服。”一灯大师、武三通等一齐鼓掌称善。 黄药师道:“东邪、西狂、南僧、北侠,四个人都有了,中央那一位,该当由谁居之?”说着向周伯通望了一眼,续道:“杨夫人小龙女是古墓派唯一传人。想当年林朝英女侠武功卓绝,玉女剑法出神入化,纵是重阳真人,也不免忌惮三分。当时林女侠若来参与华山绝顶论剑之会,别说五绝之名定当改上一改,便重阳真人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也未必便能到手。杨过的武艺出自他夫人传授,弟子尚且名列五绝,师父更加不用说了。是以杨夫人可当中央之位。”小龙女微微一笑,道:“这个小女子是万万不敢当的。” 黄药师道:“要不然便是蓉儿。她武功虽非极强,但足智多谋,机变百出,自来智胜于力,列她为五绝之一,那也甚当。”周伯通鼓掌笑道:“妙极,妙极!你什么黄老邪、郭大侠,老实说我都不心服,只有黄蓉这女娃娃精灵古怪,老顽童见了她便缚手缚脚,动弹不得,真正的口服心服。将她列为五绝之一,再好也没有了。” 各人听了,都是一怔,说到武功之强,黄药师、一灯等都自知尚逊周伯通三分,所以一直不提他的名字,只是跟他开开玩笑,想逗得他发起急来,引为一乐。那知道周伯通天真烂漫,胸中更无半点机心,虽天性好武,却从无争雄扬名的念头,决没想到自己是否该算五绝之一。 黄药师笑道:“老顽童啊老顽童,你当真了不起。我黄老邪对‘名’淡泊,一灯大师视‘名’为虚幻,只有你,却心中空空荡荡,本来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们高出一筹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之中,以你居首!” 众人听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这十一个字,一齐喝采,却又忍不住好笑。各人既商定了新五绝之位,人人均觉有趣,当下四散在华山各处寻幽探胜。 杨过指着玉女峰对小龙女道:“咱们学的是玉女剑法,这玉女峰不可不游。”小龙女道:“正是。” 两人携手同上峰顶,见有小小一所庙宇,庙旁雕有一匹石马。那庙便是玉女祠,祠中大石上有一处深陷,凹处积水清碧。杨过当年来过华山,虽未上过玉女峰,却曾听洪七公说起山上各处胜迹,对小龙女道:“这是玉女的洗头盆,碧水终年不干。”小龙女道:“咱们到殿上拜拜玉女去。” 走进殿中,见玉女的神像容貌婉娈,风姿嫣然,依稀和古墓中祖师林朝英的画像有些相似。两人都吃了一惊。小龙女道:“难道这位女神便是咱们的祖师婆婆么?”杨过说道:“祖师婆婆当年行侠天下,有惠于人。有人念着她老人家的恩德,在这里立祠供奉,说不定也是有的。”小龙女点头道:“如为寻常仙姑,何以祠旁又有一匹石马?看来那是纪念祖师婆婆的那匹坐骑。”两人并肩在玉女像前拜倒,心意相通,一齐轻轻祷祝:“愿咱俩生生世世都结为夫妇。” 忽听得身后脚步声轻响,有人走进殿来。两人站起身来,见是郭襄。杨过喜道:“小妹子,你和咱们一起玩罢!”郭襄道:“好!”小龙女携着她手,三人走出殿来。 经过石梁,到了一处高冈,见冈腰有个大潭。郭襄向潭里望去,只觉一股寒气从潭中直冒上来,不禁打个寒颤。这大潭望下去深不见底,比之绝情谷中那深谷却又截然不同。绝情谷的深谷云封雾锁,从上面看来,但让人神驰想像,不知下面是何光景,这大潭却可极目纵视,不过越瞧越深,使人不期然而生怖畏。小龙女拉住她手,说道:“小心!” 杨过道:“这深潭据说直通黄河,是天下八大水府之一。唐时北方大旱,唐玄宗曾书下祷雨玉版,从这水府里投下去。”郭襄道:“这里直通黄河?那可奇了。”杨过笑道:“这也是故老相传而已,谁也没下去过,也不知真的通不通?”郭襄道:“唐玄宗投玉版时,杨贵妃是不是在他身边?后来下雨了没有?”杨过哈哈一笑,说道:“这个你可问倒我啦。看来老天爷爱下雨便下雨,不爱下便不下,未必便听皇帝老儿的话。”郭襄凝望深潭,幽幽的道:“嗯,便贵为帝王,也未必能事事如意。” 杨过心中一凛,暗道:“这孩子小小年纪,何以有这么多感慨?须得怎生想个法儿让她欢悦喜乐。”正欲寻语劝慰,小龙女突然“咦”的一声,轻声道:“瞧是谁来了?” 杨过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山冈下有两人在长草丛中蛇行鼠伏般上来。这两人轻功甚高,走得又极隐蔽,显是生怕给人瞧见,但小龙女眼力异于常人,远远便已望见。杨过低声道:“这两人鬼鬼祟祟,武功却颇不弱,这会儿到华山来必有缘故,咱们且躲了起来,瞧他们作何勾当。”三人在大树岩石间隐身而待。 过了好一会功夫,听得践草步石之声轻轻传上。这时天色渐晚,一轮新月已挂在大树之巅。郭襄靠在小龙女身旁,她对上来的两人全不关心,望着杨过的侧影,心中忽想:“若是我终身得能如此和大哥哥、龙姊姊相聚,此生再无他求。”但觉此时此情,心满意足,只盼时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内心深处,却也知此事决不能够。 小龙女在暮霭苍茫中瞧得清楚,见郭襄长长的睫毛下泪光莹然,心想:“她神情有异,不知怀着什么心事。我和过儿总得设法帮她办到,好教她欢喜。” 只听得那两人上了峰顶,伏在一块大岩石之后。过了半晌,一人悄声道:“潇湘兄,这华山壑深崖险,到处可以藏身。咱们好好躲上几日,就算那秃驴神通再广大,也未必能寻得到。待他到别地寻找,咱们再往西去。” 杨过瞧不见二人身形,听口音是尹克西的声音,他口称“潇湘兄”,那么另一人便是潇湘子了,心想:“蒙古诸武士来我中土为虐,其中金轮国师、尼摩星、霍都等已伏诛,达尔巴、麻光佐作恶不深,只剩下潇湘子和尹克西这两个家伙。当日我饶了他们性命,但看来二人怙恶不悛,不知又在干什么奸恶事。” 只听潇湘子阴恻恻的道:“尹兄且莫欢喜,这秃驴倘若寻咱们不着,定然守在山下孔道之处。咱们如贸然下去,正好撞在他手里。”尹克西道:“潇湘兄深谋远虑,此言不差,却不知有何高见。”潇湘子道:“我想这山上寺观甚多,咱们便拣一处荒僻的,不管住持是和尚还是道士,下手宰了,占了寺观,便这么住下去不走啦。那秃驴决计想不到咱们会在山上穷年累月的停留。他再不死心,在山中搜寻数遍,在山下守候数月,也该去了。”尹克西喜道:“潇湘兄此计大妙。”他心中一欢喜,说话声音便响了些。 潇湘子忙道:“禁声!”尹克西歉然道:“嗯,我竟乐极忘形了。”接着两人悄声低语。杨过再也听不清楚,暗暗奇怪:“这两人怕极了一个和尚,唯恐给他追上。这两个恶徒武功各有独到之处,方今除了黄岛主、一灯大师、郭伯伯等寥寥数位,极少有人是他们之敌,何况他二恶联手,更是厉害,不知那位高僧是谁,竟能令他们如此畏惧?又不知他何以苦苦追踪,非擒到这二人不可?”又想:“那潇湘子说要杀人占寺,打的尽是恶毒主意,这件事既给我撞到了,怎能不管?” 只听得远处郭芙扬声叫道:“杨大哥、杨大嫂、二妹……杨大哥、杨大嫂、二妹……吃饭啦……吃饭啦!”杨过回过头来,向小龙女和郭襄摇了摇手,叫她们别出声答应。过了半晌,郭芙不再呼唤。 忽听得山腰里一人喝道:“借书不还的两位朋友,请现身相见!”这两句喝声只震得满山皆响,显然内力充沛之极,虽不威猛高昂,但功力之淳,竟似不弱于杨过的长啸。杨过一惊,心想:“世上竟尚有这样一位高手,我却不知!” 他略略探身,往呼喝声传来处瞧去,月光下只见一道灰影迅捷无伦的奔上山来。过了一会,看清楚灰影中共有两人,一个灰袍僧,携着一个少年。潇尹二人缩身在长草丛中,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杨过见了那僧人的身形步法,暗暗称奇:“这人的轻功未必在龙儿和我之上,但手上拉了一少年,在这陡山峭壁之间居然健步如飞,内力之深厚,竟可和一灯大师、郭伯伯相匹敌。怎地武林中从未听人说起有这样一位人物?” 那僧人奔到高冈左近,四下张望,不见潇尹二人的踪迹,当即向西峰疾奔而去。郭襄忍耐不住,大声叫道:“喂,和尚,那两人便在这里!”她叫声刚出口,飕飕两响,便有两枚飞锥、一枚丧门钉,向她藏身处急射过来。杨过袍袖一拂,将三枚暗器卷入衣袖。郭襄内功不深,叫声传送不远,那僧人去得快了,竟没听见她呼叫。郭襄见他足不停步的越走越远,急道:“大哥哥,你快叫他回来。” 杨过长吟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两句话一个个字远远的传送出去。那僧人正走在山腰之间,立时停步,回头说道:“有劳高人指点迷津。”杨过吟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那僧人大喜,携了那少年飞步奔回。 潇湘子和尹克西听了杨过的长吟之声,这一惊非同小可,相互使个眼色,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向东便奔。杨过见那僧人脚力虽快,相距尚远,这华山中到处是草丛石洞,若给这两个恶徒躲了起来,黑夜里却也未必便能找着,伸指弹出,呼的一声急响,一枚飞锥破空射去,正是潇湘子袭击郭襄的暗器。杨过不知那僧人找这二人何事,不欲便伤他们性命,这枚飞锥只在二人面前尺许之处掠过,激荡气流,刮得二人颜面有如刀割。二人“啊”的一声低呼,转头向北。杨过又是一枚丧门钉弹出,再将二人逼了转来。 便这么阻得两阻,那僧人已奔上高冈。潇湘子和尹克西眼见难以脱身,各出兵刃,并肩而立,一个手持哭丧棒,一个手持软鞭。尹克西那条珠光宝气的金龙鞭在重阳宫给杨过震得寸寸断绝,现下这条软鞭上虽仍镶了些金珠宝石,却已远不如当年金龙鞭的辉煌华丽。 那僧人游目四顾,见暗中相助自己之人并未现身,竟不理睬潇尹二人,先向空旷处合什行礼,道:“少林寺小僧觉远,敬谢居士高义。” 杨过看这僧人时,见他长身玉立,恂恂儒雅,若非光头僧服,宛然便是位书生相公。和他相比,黄药师多了三分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朱子柳却又多了三分金马玉堂的朝廷贵气。这觉远五十岁左右年纪,当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俨然、宏然、恢恢广广、昭昭荡荡,便如是位饱学宿儒、经术名家。杨过不敢怠慢,从隐身处出来,奉揖还礼,说道:“小子杨过,拜见大师。”心下寻思:“少林寺方丈、达摩院、罗汉堂首座等我均相识,他们的武功修为似乎还不及这位高僧,何以从来不曾听他们说起?” 觉远恭恭敬敬的道:“小僧得识杨居士尊范,幸何如之。”向身旁的少年道:“快向杨居士磕头。”那少年上前拜倒,杨过还了半礼。这时小龙女和郭襄也均现身,觉远合什行礼,甚是恭谨。 潇湘子和尹克西僵在一旁,上前动手罢,自知万万不是觉远、杨过和小龙女敌手,若要逃走,也绝难脱身。两人目光闪烁,只盼有甚机会,便施偷袭。 杨过道:“贵寺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豪爽豁达,与在下相交已十余年,堪称莫逆。六年之前,在下蒙贵寺方丈天鸣禅师之召,赴少室山宝刹礼佛,得与方丈及达摩院首座无相禅师等各位高僧相晤,受益非浅。料想其时大师不在寺中,以致无缘拜见。” 神雕大侠杨过名满天下,但觉远却不知他名头,只道:“原来杨居士和天鸣师叔、无相师兄、无色师兄均是素识。小僧在藏经阁领一份闲职,三十年来未曾出山门一步,只为职位低微,自来不敢和来寺居士贵客请益。”杨过暗暗称奇:“当真天下之大,奇材异能之士所在都有。这位觉远大师身负绝世武功,深藏不露,在少林寺中恐亦没没无闻,否则无色和我如此交好,若知本寺有此等人物,定会和我说起。” 杨过和觉远呼叫相应,黄药师等均已听见,知道这边出了事故,一齐奔来。杨过和觉远说话之际,众人一一上得冈来,当下杨过为各人逐一引见。黄药师、一灯、周伯通、郭靖、黄蓉在武林中都已享名数十年,江湖上可说是谁人不知,那个不晓,但觉远全不知众人的名头,只恭谨行礼,又命那少年向各人下拜。众人见觉远威仪棣棣,端严庄穆,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觉远见礼已毕,合什向潇湘子和尹克西道:“小僧监管藏经阁,阁中片纸之失,小僧须领罪责,两位借去的经书便请赐还,实感大德。”杨过一听,已知潇湘子和尹克西在少林寺藏经阁中盗窃了什么经书,因而觉远穷追不舍,但见他对这两个盗贼如此彬彬有礼,倒颇出意料之外。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大师此言差矣。我两人遭逢不幸,得蒙大师施恩收留,图报尚自不及,怎会向大师借了什么经书不还,致劳跋涉追索?再说,我二人并非佛门弟子,借了佛经又有何用?”尹克西是珠宝商出身,口齿伶俐,这番话粗听之下原也言之成理。但杨过等素知他和潇湘子并非良善之辈,而他们所盗的经书自也不会是寻常佛经,必是少林派的拳经剑谱。若依杨过的心性,只须纵身上前,一掌一个打倒,在他们身上搜出经书,立时了事,又何必多费唇舌?但觉远是儒雅之士,却向众人说道:“小僧且说此事经过,请各位评一评这个道理。” 第900章 神雕侠侣(205) 郭襄忍不住说道:“大和尚,这两个人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商量,说要杀人占寺,好让你寻他们不着。若不是作贼心虚,何以会起此恶心?” 觉远向潇尹二人道:“罪过,罪过,两位居士起此孽心,须得及早清心忏悔。” 众人见他说话行事都颇有点迂腐腾腾,似乎全然不明世务,跟这两个恶徒竟来说什么清心忏悔,都不禁暗暗好笑。 尹克西见觉远并不动武,却要和自己评理,登时多了三分指望,说道:“大家原该讲道理啊!”觉远点头道:“众位,那日小僧在藏经阁上翻阅经书,听得山后有叫喊斗殴之声,又有人大叫救命。小僧出去一看,见这两位居士躺在地下,给四个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小僧心下不忍,上前劝开四位官员,见两位居士身上受伤,扶他们进阁休息。请问两位,小僧此言非虚罢?”尹克西道:“不错,原是这样。因此我们二人对大师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杨过哼了一声,说道:“以你两位功夫,别说四名蒙古武士,便是四十名、四百名、四千名,又怎能将你们打倒?君子可欺以方,觉远大师这番可上了你们的大当啦。” 觉远又道:“他们两位养了一天伤,说道躺在床上无聊,向小僧借阅经书。小僧心想宏法广道,原是美事,难得这两位居士生具慧根,亲近佛法,于是借了几部经书给他们看。那知道有一天晚上,这两位居士乘着小僧坐禅入定之际,却将小徒君宝正在诵读的四卷《楞伽经》拿了去。不告而取,未免稍违君子之道,便请两位赐还。” 一灯大师佛学精湛,朱子柳随侍师父日久,读过的佛经也自不少,听了他这番言语,均想:“这两人从少林寺中盗了经书出来,我只道定是拳经剑谱的武学之书,岂知竟是四卷楞伽经。这楞伽经虽是达摩祖师东来所传,但经中所记,乃如来佛在楞伽岛上说法的要旨,明心见性,宣说大乘佛法,跟武功全无干系,这两名恶徒盗去作甚?再说,楞伽经流布天下,所在都有,并非不传秘籍,这觉远又何以如此穷追不舍,想来其中定有别情。” 只听觉远说道:“这四卷《楞伽经》,乃依据达摩祖师东渡时所携贝叶经钞录,仍以天竺文字原文照录,一字不改,甚为珍贵,两位居士只恐难识,但于我少林寺却是世传之宝。”众人这才恍然:“原来是达摩祖师从天竺携来的贝叶经照录,那自是非同小可。”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我二人不识天竺文字,怎会借阅此般经书?虽说这是宝物,但变卖起来,想亦不值什么钱。除了佛家高僧,谁也不会希罕,而大和尚们靠化缘过日子,又是出不起价的。”众人听了他油腔滑调的狡辩,均已动怒。 觉远却仍气度雍容,说道:“这楞伽经共有四种汉文译本,今世尚存其三。一是刘宋时求那跋陀罗所译,名曰《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共四卷,世称《四卷楞伽》,与达摩祖师所传,文本相向,可以对照。二是元魏时菩提流支译,名曰《入楞伽经》,共十卷,世称《十卷楞伽》。三是唐朝实叉难陀所译,名曰《大乘入楞伽经》,共七卷,世称《七卷楞伽》,那均是后出。三种译本之中,七卷楞伽最为明畅易晓,流传最广,小僧携得来此,难得两位居士心近佛法,小僧便举以相赠。倘若二位要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也无不可,小僧当再去求来。”说着从大袖中掏出七卷经书,交给身旁少年,命他去赠给尹克西。 杨过心想:“这位觉远大师迂腐不堪,世上少见,难怪他所监管的经书会给这两个恶徒盗去。” 只听那少年说道:“师父,这两个恶徒存心不良,就是要偷盗宝经,岂是当真的心近佛法?”他小小年纪,说话却中气充沛,声若洪钟。众人听了都是一凛,见他形貌甚奇,额尖颈细、胸阔腿长、环眼大耳,虽只十二三岁的少年,但凝气卓立,甚有威严。 杨过暗暗称奇,问道:“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觉远道:“小徒姓张,名君宝。他自幼在藏经阁中助我洒扫晒书,虽称我一声师父,其实并未剃度,乃俗家弟子。”杨过赞道:“名师出高徒,大师的弟子气宇不凡。”觉远道:“师非名师,这徒儿倒真是不错的。不过小僧修为浅薄,未免耽误了他。君宝,今日你得遇如许高士,真乃三生有幸,便当向各位请教。常言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君宝应道:“是。” 周伯通听觉远噜哩噜唆说了良久,始终不着边际,虽事不关己,却先忍不住了,叫道:“喂,潇湘子和尹克西两个家伙,你们骗得过这个大和尚,可骗不过我老顽童。你们可知当今五绝是谁?”尹克西道:“不知,却要请教。” 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好,你们站稳了听着: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之中,老顽童居首。老顽童既为五绝之首,说话自然大有斤两。这经书我说是你们偷的,就是你们偷的。便算不是你们偷的,也要着落在你们两个厮鸟身上,找出来还给大和尚。快快取了出来!若敢迟延,每个人先撕下一只耳朵再说。你们爱撕左边的还是右边的?”说着摩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 潇湘子和尹克西暗皱眉头,心想这老儿武功奇高,说干就干,正自不知所措,忽听觉远说道:“周居士此言差矣!世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这部楞伽经两位居士倘若借了,便是借了。倘若没借,便是没借。如果两位居士当真没借,定要胡赖他们,那便于理不当了。”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你们瞧这大和尚岂非莫名其妙?我帮他讨经,他反而帮他们分辩,真正岂有此理。大和尚,我跟你说,我赖也要赖,不赖也要赖。这经书倘若他们当真没偷,我便押着他们即日起程,到少林寺中去偷上一偷。总而言之,偷即是偷,不偷亦偷。昨日不偷,今日必偷;今日已偷,明日再偷。” 觉远连连点头,说道:“周居士此言颇合禅理。佛家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之际,原不必强求分界。所谓‘偷书’,言之不雅,不如称之为‘不告而借’。两位居士只须起了不告而借之心,纵然并未真的不告而借,那也是不告而借了。” 众人听他二人一个迂腐,一个歪缠,当真各有千秋,心想如此论将下去,不知何时方休。杨过截断周伯通的话头,对尹潇二人说道:“你二人帮着蒙古来侵我疆土,害我百姓,早已死有余辜。今日一灯大师和觉远大师两位高僧在此,我若出手毙了你们,两位高僧定觉不忍。我指点两条路,由你们自择,一条路是乖乖交出经书,从此不许再履中土。另一条路是每人接我一掌,死活凭你们运气。” 尹、潇面面相觑,不敢接话。他二人都在杨过手下吃过大苦头,心知虽只一掌,却万万经受不起。尹克西心想:“只须挨过了今日,自后练成武功,再来报仇雪耻。众人之中,只觉远和尚最好说话,欲脱此难,只有着落在他身上。”说道:“杨大侠,你我之事,咱们以后再说。你武功远胜于我,在下是不敢得罪你的。至于有没有借了经书,还是让觉远大师跟咱们两个细细分说,这件事可没碍着你杨大侠啊?” 杨过尚未回答,觉远已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尹居士此言有理。”杨过摇头苦笑,一回首,只见张君宝目光炯炯,跃跃欲动。杨过向他使个眼色,命他迳自挺身而出,自己当可为他撑腰。 张君宝会意,大声道:“尹居士,那日我在廊下读经,你悄悄走到我身后,伸指点了我穴道,便把那四卷楞伽经取了去。此事可是有的?”尹克西摇头道:“倘若我要借书,尽管开言便是,谅小师父无有不允,又何必点你穴道?”觉远点头道:“嗯,嗯,倒也说得是。”张君宝道:“两位既说没借,可敢让我在身上搜上一搜么?”觉远道:“搜人身体,似觉过于无理。但此事是非难明,两位居士是否另有善策,以释我疑?” 尹克西正欲狡辩饰非,杨过抢着道:“觉远大师,这四卷楞伽经中,可有什么特异之处?”觉远微一沉吟,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杨居士既然垂询,小僧直说便是。这部楞伽经中的夹缝之中,另有昔年一位高人书写的一部经书,称为《九阳真经》。” 此言一出,众人矍然而惊。当年武学之士为争夺《九阴真经》,闹到辗转杀戮,流血天下,最后五大高手聚集华山论剑,这部经书终于为武功最强的王重阳所得。此后黄药师尽逐门下弟子、周伯通受囚桃花岛、欧阳锋心神错乱、段皇爷出家为僧,种种事故皆和《九阴真经》有关,那想到除了《九阴真经》之外,另外还有一部《九阳真经》。这经书的名字人人都首次听见,但《九阴真经》的名头实在太响,黄药师、周伯通、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皆曾先后研习,《九阳》与《九阴》并称,如内容各有千秋,自然非同小可,一听之下,登时群情耸动。 觉远并没察觉众人讶异,又道:“小僧职司监管藏经阁,阁中经书自然每部都要看一看。凡佛经中所记,尽是先觉的至理名言,小僧无不深信,这部《九阳真经》中记着许多强身健体、易筋洗髓的法门,小僧便一一照做,数十年来,勤习不懈,倒也百病不生,近几年来又拣着容易的教了一些给君宝。《九阳真经》不过教人保养有色有相之身,这臭皮囊原也没什么要紧,经书中所述虽然高深奥妙,终究是皮相小道之学,失去倒也罢了。但这钞本所据的楞伽经,原本是祖师亲从天竺携来,饮水思源,十分珍重。两位居士又不懂天竺文字,借去也无用处,不如赐还小僧了罢。” 杨过暗自骇异:“他已学成了武学中上乘的功夫,原来自己居然并不知晓,还道只是强身健体、百病不生而已。如此奇事,武林中从所未有。我若非亲眼见他这般拘谨守礼,必说他故意装腔作势、深藏不露。难怪天鸣、无色、无相诸禅师和他同寺共居数十年,竟不知侪辈中有此异人。” 一灯大师却暗暗点头,心道:“这位师兄说《九阳真经》只不过是皮相小道,果已深悟佛理。禅宗之学,在求明心见性,《九阳真经》讲的是武功,自为他所不取了。” 尹克西拍了拍身子,笑道:“在下四大皆空,身上那有经书?”潇湘子也抖了抖长袍,说道:“我也没有。”张君宝突然喝道:“我来搜!”上前伸手,便向尹克西胸口扭去。尹克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一带,右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推,啪的一声,将张君宝推了出去,摔了个筋斗。 觉远叫道:“啊哟,不对,君宝!你该当气沉于渊,力凝山根,这是《九阳真经》中所说的道理。”张君宝爬起身来,应道:“是!师父。”纵身又向尹克西扑去。 众人早便不耐烦了,忽听觉远指点张君宝武艺,都是一乐,均想:“料不到这位君子和尚居然也会教徒弟打架。” 只见张君宝直窜而前,尹克西揪住他手臂,向前一推一送。张君宝依着师父所授的方法,气沉下盘,对手这么一推,他只上身微晃,竟没给推动了。尹克西吃了一惊,心想:“我对周伯通、郭靖、杨过一干人虽然忌惮,但这些人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除了这寥寥数人而外,我实已可纵横当世,岂知连这小小孩童竟也奈何他不得?”加重劲力,向前疾推。张君宝运气和之相抗。那知尹克西前推之力忽而消失,张君宝站立不定,扑地俯跌。尹克西伸手扶起,笑道:“小师父,不用行这大礼。” 张君宝满脸通红,回到觉远身旁道:“师父,还是不行。”觉远摇了摇头,说道:“他这是故示以虚,以无胜有。真经中言道,你运气之时,须得气还自我运,不必理外力从何方而来。你瞧这山峰。”说着一指西面的小峰,续道:“他自屹立,千古如是。大风从西来,暴雨自东至,这山峰既不退让,也不故意和之挺撞。”张君宝悟性甚高,听了这番话当即点头,道:“师父,我懂了,再去干过。”说着缓步走到尹克西身前。 杨过见他两次都是急扑过去,这一次听了觉远指点几句,登时脚步沉稳,心道:“他师徒想是修习《九阳真经》已久,是以功力深厚。但两人从没想到这部经书不但教人强身健体,还教人如何克敌制胜、护法伏魔,因之临敌打斗的诀窍,竟半点不通。” 张君宝走到距尹克西身前四尺之处,伸出双手去扭他手臂。尹克西哈哈一笑,左手砰的一声,拍在张君宝胸前。他碍着大敌环伺在侧,不便出手伤人,这一拍只使了一成力,但求令张君宝吃痛,叫他不敢再行纠缠。张君宝全然不知闪避,只见敌人手掌在眼前一晃,已拍在自己胸口,叫道:“师父,我捱打啦。”尹克西一掌击中,斗觉对方胸口生出一股弹力,将掌力撞回,幸亏自己这一掌劲力使得小,否则尚须遭殃。他跟着左手探出,抓住张君宝肩头,想提起他来摔一交,那知竟提他不起。 尹克西这一来倒甚尴尬,连使几招擒拿手法,但均只推得张君宝东倒西歪,要将他摔倒却是不能,迫得无奈,便连击数掌,笑道:“小师父,我可不是跟你打架。君子动口不动手,还是请你走开,咱们好好的讲理罢。”他每一掌都击在张君宝身上,掌力逐步加重,但张君宝体内每次都生出反力,他掌力增重,对方抵御之力也相应加强。 张君宝叫道:“啊哟,师父,他打得我好痛,你快来帮手。”尹克西道:“我这是迫于无奈,是你过来打我,可不是我过来打你。老师父,你要打我便请打好了,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是万万不敢还手的。” 觉远摇头晃脑的道:“不错,尹居士此言有理……嗯,嗯,君宝,我帮手是不帮的,但你要记得真经中所言,虚实须分清楚,一处有一处虚实,处处总此一虚实。气须鼓荡,神宜内敛,无使有缺陷处,无使有凹凸处,无使有断续处。” 第901章 神雕侠侣(206) 张君宝自六七岁起在藏经阁中供奔走之役,那时觉远便将《九阳真经》中扎根基的功夫传授了他,但两人均不知那是武学中最精湛的内功修为。少林僧众大都精于拳艺,但觉远觉得抡枪打拳不符佛家本旨,抑且非君子所当为,因此每见旁人练武,总远而避之。直到此时张君宝迫得和尹克西动手,觉远才教他以抵御之法,但这也只是守护防身,并非攻击敌人。张君宝听了师父之言,心念一转,当下全身气脉流贯,虽不能如觉远所说“全身无缺陷处、无凹凸处、无断续处”,但不论尹克西如何掌击拳打,他只感微微疼痛,并无大碍了。 饶是如此,尹张两人的功力终究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尹克西倘若当真使出杀手,自然立时便轻轻易易的杀了这少年,但他眼见杨过、小龙女、周伯通、郭靖等站在左近,那里敢便下毒手?两人纠缠良久,张君宝固不能伸手到对方身边搜索,尹克西却也打他不倒。只瞧得杨过等众人暗暗好笑,潇湘子不住皱眉。 郭襄叫道:“小兄弟,出手打他啊,怎么你只挨打不还手?”觉远忙道:“不可,勿嗔勿恼,勿打勿骂!”郭襄叫道:“你只管放手打去,打不过我便来帮你。”张君宝道:“多谢姑娘!”挥拳向尹克西胸口打去。觉远摇首长叹:“孽障,孽障,一动嗔怒,灵台便不能如明镜止水了。” 张君宝一拳打在尹克西胸口,他从未练过拳术,这一拳打去只如常人打架一般,如何伤得了对方?尹克西哈哈大笑,心中却大感狼狈。他成名数十载,不论友敌,向来不敢轻视于他,岂知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尔奈何不了一个孩童,下杀手伤他是有所不敢,想要提起他来远远摔出,却有所不能,一时好不尴尬,只能不轻不重的发掌往他身上打去,只盼他忍痛不住,就此退开。 那边厢觉远听张君宝不住口的哇哇呼痛,便也不住口的求情叫饶:“尹居士,你千万不可下重手伤了小徒性命。这孩子人很聪明,良心好,知道我失了寺中纪念祖师手泽的经书钞本,回寺必受方丈重责,这才跟你纠缠不清,你可万万不能当真……”他求了几句情,又忍不住出言指点张君宝:“君宝,经中说道:要用意不用劲。随人所动,随屈就伸,挨何处,心要用在何处……”张君宝大声应道:“是!”见尹克西拳掌打向何处,心意便用到何处,果然以心使劲,敌人着拳之处便不如何疼痛。 尹克西叫道:“小心了,我打你的头!”张君宝伸臂挡在脸前,精神专注,只待敌拳打到,那料到尹克西虚晃一拳,左足飞出,砰的一声,踢了他个筋斗。张君宝几个翻身,滚到杨过身前,这才站起。 觉远叫道:“尹居士,你如何打诳语?说打他的头,叫他小心,却又伸脚踢他,这不是骗人上当么?”众人听了都觉好笑,心想武学之道,原在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叫人捉摸不定,岂能怪人玩弄玄虚? 张君宝年纪虽小,心意却坚,揉了揉腿上被踢之处,叫道:“不搜你身,终不罢休!”说着拔步又要上前。杨过伸手握住他手臂,说道:“小兄弟,且慢!” 张君宝手臂给他拉住,登时半身酸麻,再也不能动弹,愕然回头。杨过低声道:“你只挨打不还手,终是制他不住。我教你一招,你去打他,且瞧仔细了。”于是右手袖子在张君宝脸前一拂,左拳伸出,击到他胸前半尺之处,突然转弯,轻轻一下击在他的腰间,低声道:“你师父教你:挨何处,心要用在何处。这句话最是要紧,你出拳打人,打何处,也是心要用在何处。你打他之时,心神贯注,便如你师父所言,要用意不用劲。” 张君宝大喜,记住了杨过所教的招数,走到尹克西身前,右手成掌,在他脸前一扬,跟着左拳平出,直击其胸。尹克西横臂一封,张君宝这一拳忽地转弯,啪的一声,击中在他胁下。尹克西受过他拳击,打在身上不痛不痒,虽见杨过授他招数,心下更没半点在意,暗想我便受你一百拳、二百拳,又有何碍?那知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入骨髓,全身颤动,险些弯下腰来。 他不知张君宝练了《九阳真经》中基本功夫,真力充沛,已非同小可,只不过向来不会使用,这时分别得到觉远和杨过指点,懂得了用意不用劲之法,那便如宝剑出匣,利锥脱囊,威力大不相同。尹克西又惊又怒,眼见张君宝右手一扬,左拳又依样葫芦的击来胸口,知他跟着便弯击自己胁下,反手一抄他手腕,右手砰的一掌,将张君宝击出数丈之外。张君宝内力虽强,于临敌拆解之道却一窍不通,如何能是尹克西之敌?这一下额头撞在岩石之上,登时鲜血长流。他却毫不气馁,伸袖抹了抹额上鲜血,走到杨过身前,跪下磕了个头,道:“杨居士,求你再教我一招。” 杨过心道:“我若再当面教招,那尹克西瞧在眼内,定有防备。这便无用。”于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这一次我连教你三招。第一招左右互调,我使左手时,实则是该使右手,我出右袖时,你打他时须用左拳。”张君宝点头答应。杨过当下教了他一招“推心置腹”。张君宝跟着他出拳推掌,心中却记着左右互调。 杨过道:“第二招我左便左,我右便右,不用调了。”这一招叫做“四通八达”,拳势大开大阖,甚具威力,张君宝试了两遍便记住了。 杨过又低声道:“第三招‘鹿死谁手’,却是前后对调,这一招最难,部位不可弄错。你不会认穴,那也无妨,待会我在他背心上做个记号,你用指节牢牢按在这记号之上,那便制住他了。”当下错步转身,左回右旋,猛地里左手成虎爪之形,中指的指节按在张君宝胸口,低声道:“这一招全凭步法取胜,你记得么?”张君宝点头道:“记得!”把这三招在心中默想一遍,走向尹克西身前。 当杨过教招之时,尹克西看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三招果然精妙,倘若你杨过突然对我施招,我倒也不易抵挡,但既这般当面演过,又是这个不会半分武术的小娃娃来出手,我若再对付不了,除非尹克西是蠢牛木马。杨过啊杨过,你可也太小觑人了。”他气恼之下,也没加深思,眼见张君宝走近,不待他出招,一拳便击中了他肩头。 张君宝生怕错乱了杨过所教的招数,眼见拳来,更不抵御闪避,咬牙强忍。尹克西这一拳是先打他个下马威,出拳用了五成力道,只打得他肩头骨骼格格声响。张君宝“啊哟”一声,跟着右掌左拳,使出了第一招“推心置腹”。 当杨过传授张君宝拳法时,尹克西瞧得明白,早便想好了应付之策,准拟一招便摔得他头破血流,决不容他再施展第二招、第三招。那知张君宝这招“推心置腹”使出来时方位左右互调,和杨过所传截然不同。尹克西左肘横推,料得便可挡开他右手的一掌,不料手肘竟推了个空,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拳,跟着自己右手又抓了个空,小腹上再中一掌,但觉得内脏翻动,全身冷汗直冒,这两下受得着实不轻。他若非自作聪明,只须待敌招之到再行拆招,那么张君宝所学拳法虽然神妙,以他此时功力,总不能出招如电,尹克西尽可从容化解,便算中了一拳,第二掌也必能避开。 张君宝一招得手,精神大振,踏上一步,使出第二招“四通八达”来。这一招拳法虽只一招,却包着东西南北四方,休、生、伤、杜、死、景、惊、开八门。尹克西胸腹间疼痛未止,见这少年身形飘忽,又攻了过来,他适才吃了大亏,已悟到原来杨过所授的拳法左右互调,只道这一招仍是应左则右,应右则左,见那少年出手极快,便制敌机先,抢到左方,发掌便打。岂知这一招的方位却并不调换,尹克西料敌一错,出招全落在空处,只听得劈啪声响,左肩、右腿、前胸、后背,一齐中掌。总算张君宝打得快了之后内力不易使出,尹克西所中这四掌还不如何疼痛,但已手忙脚乱,十分狼狈。 觉远心头一凛,叫道:“尹居士,这一下你可错了。要知道前后左右,全无定向,后发制人,先发者制于人啊。” 杨过心道:“这位大师的话定是引自真经,委实非同小可,这几句话倒让我受益不浅。‘后发制人,先发者制于人’之理,我以往只模模糊糊的悟到,从没想得这般清楚。但他徒弟跟别人打架,他反而指点对方,也可算得是奇闻。”转念又想:“凭那尹克西的天资,便细细苦思三年五载,也未必能懂得他这几句话的至理。” 尹克西听了觉远的话,那想到他是情不自禁的吐露了上乘武学的诀窍,只道他是故意胡言乱语,扰乱自己心神,喝道:“贼秃,放什么屁!哎哟……”这“哎哟”一声,却是左腿上又中了张君宝的一脚。他狂怒之下,双掌高举,拚着再受对方打中一拳,运上了十成力,从半空中直压下来。 张君宝第三招尚未使出,月光下见敌人须髯戟张,一股沉重如山的掌力直压到顶门,叫声:“不好!”待要后跃逃避,全身已在他掌力笼罩之下。 觉远叫道:“君宝,我劲接彼劲,曲中求直,借力打人,须用四两拨千斤之法。” 觉远所说的这几句话,确是《九阳真经》中所载拳学的精义,但可惜说得未免太迟了些,事到临头,张君宝便聪明绝顶,也决不能立时领悟,用以化解敌人的掌力。这时他让尹克西的掌力压得气也透不过来,脑海中空空洞洞,全身犹似堕入了冰窖。 尹克西连遭挫败,这一掌已出全力,存心要将这纠缠不休的少年毁于掌底,纵然杨过等人不放过自己,那也顾不了许多,总之是胜于受这无名少年的屈辱。眼见便可得手,忽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粒小石子横里向左颊飞来,石子虽小,劲力却大得异乎寻常。尹克西无可奈何,只得退一步避开。 这粒小石子正是杨过用“弹指神通”的功夫发出,他弹出石子之前,手中已先摘了几朵鲜花,捏碎了团成个小球,石子飞出,跟着又弹出那个花瓣小球,石子射向尹克西的左颊,那花瓣小球却在他背后平飞掠过。尹克西受石子所逼,退了一步,正好将自己项颈下的“大椎穴”撞到了花球之上。倘若杨过将花球对准了这穴道弹出,花球虽轻,亦必挟有劲风,尹克西自会挡架闪避,但这时他自行将穴道撞将过去,竟丝毫不觉,浅灰的衣衫之上,给花瓣的汁水清清楚楚的留下了一个红印。 尹克西这一退,张君宝身上所受的重压登时消失,他当即向西错步,使出了杨过所授的第三招“鹿死谁手”。 尹克西一呆,寻思:“第一招他左右方位互调,第二招忽然又不调了,这一招我不可鲁莽,且看明白了他拳势来处,再谋对策。”他这番计较原本不错,只可惜事先早落杨过的算中。杨过传授这一招之时,已料到他必定迟疑,但时机一纵即逝,这招“鹿死谁手”东奔西走,着着抢先,古语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岂是犹豫得的? 张君宝左一回,右一旋,已转到敌人身后,月光西斜,照在尹克西背上,只见他项颈下衣衫上正有个指头大的湿印。张君宝心想:“这位杨居士神通广大,也没见他过来,怎地果然在他背后作了记号?”不及细思,左手指节成虎爪之形,意传真气,按在这湿印之上。这“大椎穴”非同小可,乃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在项骨后三节下的第一椎骨上。人身有二十四椎骨,古医经中称为应二十四节气,“大椎穴”乃第一节气。尹克西“大椎穴”为内劲按住,一阵酸麻,手脚俱软,登时委顿在地。 旁观众人除潇湘子外,个个大声喝采。 张君宝见敌人已无可抗拒,叫声:“得罪!”伸手便往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却那里有《楞伽经》钞本的影踪? 张君宝抬起头来瞧着潇湘子。潇湘子已知其意,心想自己武功和尹克西在伯仲之间,尹克西既已在这少年手底受辱,自己又怎讨得了好去?在长袍外拍了几下,说道:“我身上并无经书,咱们后会有期。”猛地纵起身子,往西南角上便奔。觉远纵身窜出,挡在他面前。潇湘子恶念陡起,吸一口气,将他深山苦练的内劲全都运在双掌之上,挟着一股冷森森的阴风,直扑觉远胸口。 杨过、周伯通、一灯、郭靖四人齐声大叫:“小心了!”但听得砰的一响,觉远已胸口中掌,各人心中正叫:“不好!”却见潇湘子便似风筝断线般飘出数丈,跌在地下,缩成一团,竟昏晕了过去。觉远不会武功,潇湘子双掌打到他身上,他既不能挡,又不会避,只有挨打,他修习《九阳真经》已有大成,体内真气流转,敌弱便弱,敌强愈强。那掌力击在他身上,尽数反弹了出去,变成潇湘子以毕生功力击在自己身上,如何不受重伤? 众人又惊又喜,齐口称誉觉远的内力了得。但觉远茫然不解,口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张君宝俯身到潇湘子身边一搜,也无经书。 杨过心下佩服,上前恭恭敬敬的合什行礼,说道:“大师神功,修为了得,世所罕见,晚辈拜服。”觉远道:“居士适才指点小徒,制服恶人,小僧多谢了。”杨过道:“不敢!”退回到小龙女身边。 黄蓉说道:“大师父,小女子有一事不明,想请大师父指点。”觉远道:“不敢当。女施主有何垂询,小僧但教所知,自当奉告。”黄蓉道:“大师父适才言道,在那四卷楞伽经的夹缝之间,有一部武学奇书,叫作《九阳真经》。想那达摩祖师是天竺人氏,他写的如是天竺梵文,张君宝小弟弟想是得大师指点,这才读懂了。那两个恶人抢了经书,不识梵文,那也枉然。”觉远微微一笑,说道:“这部《九阳真经》,乃是用我中华文字书写。”黄蓉道:“听说达摩祖师虽能讲论我中华言语,却不会书写中华文字,难道这位祖师菩萨当真佛法无边,神通广大,欲写便写吗?” 第902章 神雕侠侣(207) 郭襄一斜眼,见张君宝头上伤口中兀自汩汩流血,于是取出手帕,替他包扎,想到杨过便会偕小龙女离去,此后不知是否再能得见,心中酸痛,双目泪水莹然。张君宝见人人都神色温和,独有这位美丽可亲的小姊姊却伤心眼红,不明所以,可不敢相问,本来要称谢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只听觉远说道:“达摩祖师最初来我中华时,是在梁朝梁武帝时,其时我中华早有纸张,而天竺未有纸张,所有经文,全以尖针在贝叶上刻以梵文。达摩祖师所携来的楞伽经,即是刺在贝叶上的梵文。贝叶易碎,且不易翻读念诵,祖师渡江到了少林寺后,本寺先辈僧侣便在白纸上钞录了梵文经文的原文。这些白纸装钉成本,便成了四本梵文楞伽经。这四本楞伽经行间甚宽,留下了不少空白,不知何时,有一位先辈高人在行间的空白中以华文写下了四卷《九阳真经》,说的是强身健体、修习内功的法门,甚为高深秘奥。小僧奉命看管打扫藏经阁,凡阁中藏经,小僧无不拜读,佛祖以及历代高僧大德所传的圣训金言,小僧诵后必牢记在心,身体力行,不敢有违。这《九阳真经》中所说的,并非脱苦涅槃的圣谛,也不是说空及非空的中观之道,更不阐明缘起大义及诸法实相,小僧无人指点,也不敢去求方丈以及寺中高僧教诲,只好熟读记诵,依法修习,闲来也传了一些给小徒君宝。他如用来好勇斗狠,与人打架,那便不符我佛大慈大悲之道了。” 黄蓉、杨过等听了,不禁哑然,心想:“这位老和尚迂腐之极,跟他谈不出什么。” 杨过说道:“适才我听这两个奸徒说话,那经书定是他们盗了去的,只不知藏在何处。”武修文道:“咱们来用一点儿刑罚,瞧他们说是不说。”觉远道:“罪过,罪过,千万使不得。”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边山坡上传来阵阵猿啼之声。众人转头望去,见杨过那头神雕正赶着一头苍猿,伸翅击打。那苍猿躯体甚大,但畏惧神雕猛恶,不敢与斗,只东逃西窜,啾啾哀鸣。 尹克西站起身来,扶起了潇湘子,向苍猿招了招手。那苍猿奔到他身边,竟似是他养驯了的一般。两人夹着一猿,脚步蹒跚,慢慢走下山去。众人既见张君宝已搜过二人,身上确无经书钞本,料想再加盘诘也无效果,又见二人这等情景,不禁恻然生悯,也没再想到去跟他二人为难。 觉远与张君宝追不到经书,便即向一灯、杨过等道谢,告别下山自去。 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向一灯、周伯通、锳姑、黄药师、郭靖、黄蓉、点苍渔隐、武三通、朱子柳等各位前辈行礼拜别,和程英、陆无双表姊妹执手告别,转头对郭襄道:“小妹子,你好生保重,你如有何为难之事,虽无金针,仍可来要我为你办到。”以前赠以三枚金针,答允郭襄办三件事,此时不赠金针,等于说不论多少难事,一概皆允,全不推辞。 郭襄呜咽道:“多谢大哥哥!多谢杨大嫂!”杨过再和耶律齐、郭芙、武氏兄弟夫妇挥手相别,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正是: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附录 易经·阴阳与术数 我国学术界多数意见,认为《易经》成于殷末周初,成立的时候极早,本来的作用是卜占吉凶,作为行为的指导。古人迷信,对于自然界、命运、战争的结果、婚姻、建屋等等大事都不了解,惴惴不安,便占卦来作决定。《易经》的基本道理,是古代哲人根据观察事理和人生经验而得出来的教训,教导人们:万事变动不居,不会固定不易,物极必反,做事不可趋于极端。即使以现代的哲学来看,那也是极有道理的。一般认为,《周易》应当在西周初年即已成型。向来说是周文王所作,这未必为事实,但周文王根据传统资料,加以整理编辑,当有可能。 《易经》以八卦来表示,以-表示阳,以--表示阴(现代西洋自然科学以+表示阳,以-表示阴,意思相同)。《易经》的根本观念是阴阳,这本是道家的观念,后来为儒家所利用。 孔子对《易经》是很佩服的,似乎遗憾没有好好的学习它。《论语·述而》:“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易经》的爻辞之后,有十篇解释经文与爻辞的文字,称为《易传》,或称《十翼》,儒家相传都说是孔子所作。但宋代欧阳修即表怀疑,近代学者如冯友兰、钱穆、李镜池、戴君仁、陈鼓应等诸位先生以充分证据证明非孔子之作,大概是战国较后期学人加上去的。 儒家的最重要经书《论语》中极少提到阴阳,孔子也几乎不谈阴阳。 阴与阳是中国人思想中极早出现的一种观念。本来是指日光的向背,向日为阳,背日为阴。中国的地名中阴阳二字甚多,一个地方在山峰或河流附近,太阳照到的称之为阳(水之北、山之南),背着日光的称为阴(水之南、山之北)。在西周时代,周太史伯阳父即以阴阳二气来解释为什么发生地震,认为那是阴阳二气不能调和而冲击,因而发生地震。《红楼梦》中,史湘云向她的丫鬟翠缕解释阴阳的概念,就既浅明而又有趣。一般认为,天地宇宙之间,任何事物都有阴阳,所以电有阴电、阳电,人有阴(女)阳(男)之分。日为太阳,月为太阴。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庄子更以为,阴阳二气是人以及万物的直接根源。《庄子·田子方》:“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 《易经》的原本本来很注重阴阳,但后世的传世本《易经》反而不大讨论阴阳的互济,可能是目前流行的传世本经过后世“尊阳贬阴”的儒门弟子所改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本《易经》,时代较传世本为古,对阴阳规律性的谈论反而更多且更好。李学勤先生着《周易经传溯源》一书见解精辟,其中说:“易卦由阴阳两爻构成,本来蕴含着阴阳说的哲理,故《系辞》云:‘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传世本经文的卦序,却很难找出合于阴阳说的规律性。在体现阴阳规律这一点上,帛书本显然胜于传世本。” 《易经》中有八卦,以(-)表示阳,(--)表示阴,古代书写与印刷术不如今日,八卦重叠有时写或印时容易不清楚,用数字来表示就不易误会,而且以后谈到时易于引用。八卦每一卦都由两卦重叠而成,每一画叫做一爻,从下向上数上去。例如“泰卦”,是干下坤上,画出来是(--)(--)(--)(-)(-)(-),用数字来表示,阳以九代,阴以六代,第一画叫“初”,第二画叫“二”,最后第六画叫“上”,这泰卦写出来便是初九、九二、九三、六四、六五、上六。“同人卦”是离下干上(-)(-)(-)(-)(--)(-),用文字写便是初九、六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 以数字代表符号是到了战国后期的《易传》才见之于书,所以拿九的数字代表阳,拿六代表阴,据我个人猜想,当时纸张笔墨尚未发明,战国人著书,用刀在竹简、木简刻画八卦,(-)(--)两种符号很易混淆,用九六两字代表就易得多,写在文字中不易误会。有人以为,阳必须九,其他数字不可,阴必须六,其他数字不可,这是混淆了两种不同观念,等于说阳电以+表示,阴电以-表示,所以计算阴电阳电的数据时只能加(+)减(-),不能乘(x)除(÷),因x÷不代表阴阳电也。其实传统的中国人并不这样拘泥,新年祝贺时常说“三阳开泰”,并不说“九阳开泰”,中医认为头部是手三阳、足三阳经络的六阳之会,所以称头为“六阳会首”或“六阳魁首”,并不称之为“九阳魁首”。“六阳正气丸”是一种流行极广的中药,并不需改称为“九阳正气丸”。 以战国后期之人的意见,硬要去约束殷周或西周时代的《易经》,未免是以后拘前了。《红楼梦》中林黛玉生肺结核,至近代才有肺结核特效药,论者指摘曰:何不使用特效药rifampicin,isoniazid 去治林妹妹的病?薛宝钗送她燕窝,有什么用?尤二姐觉大限吞生金,痛苦不堪而死,现代读者指摘曰:尤二姐缺乏常识,何不服安眠药,痛苦就少得多了? 道家哲学一直认为阴阳并重,太极图中双鱼对称,阴盛则阳消,阳盛则阴消,阴阳完全相等,物极必反。阴渐盛,自少阴发展至老阴,阴盛极就开始衰,出现少阳、阳明、而至老阳,有一个循环转变的过程。强调阳刚而贬低阴柔,是儒家中某一派(有人认为可能是子张之徒)的观点。董仲舒更将阴阳之说用之于人事,尊阳贬阴,用以尊君贬臣、重男轻女。董仲舒《繁露·基义》:“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儒家强调人伦之中,以三伦为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儒家为了维持宗法社会中礼教的架构,将阴阳作了便利的解释。董仲舒之学在西汉大盛,《易传》中九阳六阴的代号更为人用作表示重阳轻阴,其实《易传》本身,也未必认为九比六更重要。 在世界各民族中,数字大致上并无特殊意义,西方人说七字吉利,十三不祥,六六六是魔鬼,都是后世的迷信。中国人、日本人不喜“四”,因与“死”同音,也非古俗。当代广东人喜“八”,因音近“发”,最近上海人认为“4”字吉利,因在简谱中为do、re、mi、fa之fa,即“发”,表示发达、发财。 卜占本来以龟甲、牛骨为工具,但甲骨卜占不易,后来改采简易的方法用筮草。筮草常一五一十的来数,五与十这两个数字在术数家的说法中有了特殊意义。《易传·系辞》云:“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干凿度》云:“阳动而进,阴动而退。故阳以七,阴以八为彖。易一阴一阳,合而为十五,之谓道……五音六律七变,由此作焉。故大衍之数五十,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日十干者,五音也。辰十二者,六律也。星二十八者,七宿也。凡五十所以大阂物而出之者也。孔子曰:阳三阴四,住之正也。”郑康成注云:“五象天之数,奇也;十象地之数,偶也。合天地之数,乃谓之道。”到宋朝,刘牧有所谓“河图”,朱熹有所谓“洛书”,都是一大堆数字。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史》中说:“所谓象数之学,初视之似为一大堆迷信,然其用意,亦在于对于宇宙及其中各方面之事物,作一有系统的解释。”到后来历法、方位、日月、星辰、春夏秋冬、金木水火土、宫商角征羽、政治吉凶、行军打仗、生辰八字、婚姻风水,无一而不与术数有关。 古人说到数字,远不如今人之精确。《吕氏春秋·有始篇》谓:“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泽有九薮,风有八等,水有六川。”地有九州,那是事实,天有九野,是那九种野?就不详说了,这已接近于阴阳五行家的说法。 吾友台湾叶洪生兄有《论剑》一书之作,根据《易传》的说法而坚认“九阴真经”之名不通,盖《易传》认为阳为九而阴为六,所以应改称“六阴真经”,他说:“道家既无‘九阴’怪谈(佛家亦无)。”其实宋人黄裳撰写“九阴真经”,本为子虚乌有之事,而且他只研读道书,根本不理儒家所尊崇的《易经》,《易传》中之大部分当非孔子所作(郭沂先生主张《易传》中的一部分可能经孔子整理),可能是战国后期的儒门弟子(或非儒门弟子)所撰,虽内容甚佳,但黄裳先生自可以“我道不同”,置之度外。他硬要写《九阴真经》,别人恐亦无可奈何。(你打得过他吗?)吾友杨兴安兄在谈论拙作《月云》一文文末有注云:“台湾叶洪生在专着《论剑》中说:‘阳爻以九为老(至阳),阴爻以六为老(至阴)’,认为无‘九阴’。友人严晓星查得道教类书中有《帝君九阴经》。‘九阴’一词,最早见于《山海经·大荒北经》。三国葛玄《道德经·序》有‘祸灭九阴,福生十方’之言。”《易传》是儒家及阴阳家之学,认为阳重于阴,因此阳九阴六,至西汉儒家为了尊君、尊父、尊夫,更大大的重阳轻阴,出于政治及意识形态的需要,并无适当的哲学内容。《九阴真经》是道家武学,主张柔能克刚,阴胜于阳,因此称为“九阴”。“降龙十八掌”特重乾卦,因此为阳刚武学,与“九阴真经”截然不同。 第903章 神雕侠侣(208) 叶洪生兄研究近代武侠小说,功力深厚,惟将拙作小说中的胡思乱想,一本正经的考据一番(《九阴真经》讲的是武学,与阴阳八卦、老阴老阳的术数完全无关),未免近于“觉远大师风度”了,作学问如此认真,令人佩服,只不过我的即兴空想并非学问。杨兴安、严晓星二兄辛勤为此小问题查阅道藏,极感。其实儒家、阴阳家在先秦均为诸子,《易传》混和儒、道、阴阳家诸说,阴阳家盛于齐东,喜浮夸虚妄,先秦学者称之为“齐东野语”,未必能为一切学问之权威根据。但阴阳家的术数理论,对后世儒家影响很大。汉代经学主流是以阴阳家学说说经,王莽好符命,汉光武信纬谶,都有政治和宣传目的,宣传的宗旨是“主公应做皇帝”。后来古文家经学兴起,反对纬谶及阴阳家之言,但直到大学者扬雄,仍脱不了阴阳术数之说。扬雄撰《太玄经》,总原理为“一玄”,分而为三,共为“三方”,又各分为三,共为“九州”,又各分为三,共“二十七部”,又各分为三,共“八十一家”,结论说:“方州部家,三位疏成。曰:陈其九九,以为数生,赞上群纲,乃综乎名,八十一首,岁事咸贞。”太玄经的象数是“一与六共宗;二与七共明;三与八成友;四与九同道;五与五相守。”这些数字游戏,说来神秘得很,与方士神仙之道相通,到底有甚道理,谁也说不清楚,似乎对之不必太认真,正如冯友兰先生所云,是“一大堆迷信”。 其实,我们把《易经》以及其中的《易传》当作是一种人生哲学以及宇宙观来阅读,可以见到很多深刻而有益的思想。《易传》由于吸收了大量老庄以及田齐稷下的道家思想,表达了富于哲理的对人生、人事、事物发展的思想,很值得作为我们思考的依据。 例如,《易经》强调阴阳两种矛盾力量的互相冲突,就像辩证法中所说那样,阴阳两种相反力量不断的在发展、矛盾、激化、消长、转换。辩证法认为一种力量压倒了另一种,出现了“否定”的结果,又可以“否定的否定”。《易经》则认为阴盛阳消、或阳盛阴消只是部分的消长,一种力量增强了,另一种相反的力量相应减弱,而不必完全消灭。中间有一个发展过程。《易经》中有时一个卦阳多阴少,阳极多时阴完全没有了。到阳发展到顶点时又可一变而出现阴。所谓“亢龙有悔”、“履霜坚冰至”,都强调“物极必反”,“相反力量在不知不觉中来临”,有“自量变而质变”的含义。 《易经》与《易传》强调“变动不居”,“易经”之“易”,其中一义指的是“变易”,“丰卦”:“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损卦”:“损刚益柔有时,损益盈虚,与时偕行。”“复卦”:“复,亨,刚,动而以顺行,是以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利有攸往’,刚长也。复,其见天心乎?”《易经》把“有往必有复,往复循环”当作是天地的主要规律,人事也是如此。 《易传》中也发挥一些老子“柔弱胜刚强”、“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的道理。但基本上是崇阳刚而贬阴柔。 《易经》与《易传》中教导人谦逊而不自满,不可贪心务得,所以“谦卦”、“损卦”都是好卦。喜欢释《易》的人常说:最坏的“否卦”比最好的“泰卦”更好。因为到了最坏的谷底之后,往后发展只能渐渐变好,到了好的顶点,往后只能走下坡,所谓“否极泰来”,“泰极否来”是也。 道家有“阳九”、“阴九”之说,都是指大灾难、大厄运,“阳九”指大旱灾九年,“阴九”指大水灾九年,平均数每八十年有一个大灾年。曹植〈王仲宣诔〉:“会遭阳九,炎光中蒙”,吊唁其丧。钱谦益〈慈光寺〉诗:“呜呼,卅年来沧桑逼阳九。”小说中用“九阳真经”、“九阴真经”是逆用其意,意谓武功本身之中,包含有重大灾难,必须谨慎使用。 我国古文辞中,确有“九阴”、“九阳”的名称,并不如叶君所云:“九阴不成立。”其实所谓“九阴不成立”,只是《易传》中不用“九阴”这个术语而已。黄裳钻研道藏,他的著作不必依据儒家“六经”中的《易经》,即使重视《易经》,也不一定要重视战国时儒门弟子所私撰的《易传》,更加不必重视西汉董仲舒为了尊君、振三纲而强调《易传》中尊阳贬阴的不平衡观点。王莽、汉光武搞符命、纬谶,是一种宣传“天命在我”的政治行动,道家的武学著作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在我国古文辞中,“九阴”表示阴气极盛,〈葛仙公道德经序〉:“祸厌九阴,福生十方”意谓阴气极盛有祸,又指极北的幽冥之地;柳宗元〈天对〉文中云:“爰北其首,九阴极冥。”湛若水〈交南赋〉:“烛九阴于赤水兮,觌冯夷之幽宫。”冯夷为水神,居极北之地。“九阳”指太阳或日出处,《后汉书·仲长统传》:“沆瀣当餐,九阳代烛。”《楚辞·远游》:“朝濯发于汤谷,夕晞余身兮九阳。”稽康〈琴赋〉:“夕纳景于虞渊兮,日晞干于九阳。”在《神雕》及《倚天》小说中,“九阴真经”的宗旨极重阴柔,是老子的道家之学;“九阳真经”的宗旨是阴阳调和及互济,纠正道家之偏。 武侠小说中的门派、人名、招式、功夫等等,都是作者的杜撰自创,可以批评其名称不雅、违反常规、不合逻辑,但不能以清朝人的著作,来批评唐朝人的著作。什么“辟邪剑法”、“葵花宝典”、“独孤九剑”、“降龙十八掌”、“凌波微步”、“九阴真经”、“九阳真经”等等,全是金庸的胡思乱想,等于是令狐冲和岳灵珊所创的“冲灵剑法”。桃谷六仙如宣布已创制成功“桃谷六神功”,只金庸可予以制止,不令宣布,别人大概也没有什么法子,不能批评其“六神功”不妥,以“七神功”较合。你如能辩得赢这六位仁兄,放弃原意而改采阁下建议,阁下已有资格列入“桃谷七仙”了。 “九阴真经”、“九阳真经”之名,系撰作人黄裳先生及另一位无名高人根据道书而撰作,与儒家无关,与儒家尊为六经之一的《易经》无关,更与可能是战国后期甚至是秦汉时始成的《易传》无关。《易传》方创九阳六阴之说,黄裳与无名高人全当他们是“放那种气”。正如老子的哲学中有若干朴素的辩证法,岂能以后世黑格尔、恩格斯、马克思之辩证法来指摘老子乎?老子曰:“知其白、守其黑。”此“黑”,非黑格尔也;公孙龙子曰:“白马非马”,此“马”,非马克思也。 少年读者要学习《易经》,可参读朱伯昆、高亨、张岱年、钱穆、侯外庐、任继愈、李镜池、冯友兰、李学勤、陈鼓应等诸位先生的著作。我的小说中所说的“九阴”、“一阳”之类,属于游戏文章,并无真正的实际意义,不必认真注意。 本章后记 《神雕侠侣》的第一段于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日在香港《明报》创刊号上发表。这部小说约刊载了三年,也就是写了三年。这三年是《明报》初创的最艰苦阶段。重行修改的时候,几乎在每一段的故事之中,都想到了当年和几位同事共同辛劳的情景。 《神雕》企图通过杨过这个角色,抒写世间礼法习俗对人心灵和行为的拘束。礼法习俗都是暂时性的,但当其存在之时,却有巨大的社会力量。师生不能结婚的观念,在现代人心目中或许已很淡泊了,然而在郭靖、杨过时代却是天经地义。然则我们今日认为天经地义的许许多多规矩习俗,数百年后是不是也大有可能给人认为毫无意义呢? 道德规范、行为准则、风俗习惯等等社会的行为模式,经常随着时代而改变,然而人的性格和感情,变动却十分缓慢。三千年前《诗经》中的欢悦、哀伤、怀念、悲苦,与今日人们的感情仍无重大分别。我个人始终觉得,在小说中,人的性格和感情,比社会意识、政治规范等等具有更大的重要性。郭靖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句话在今日仍有重大的积极意义。但我深信将来国家的界限会消灭,那时候“爱国”、“叛国”等等观念就没有多大意义了。然而父母子女兄弟间的亲情、纯真的友谊、爱情、正义感、仁善、勇于助人、为社会献身等等感情与品德,相信今后还是长期的为人们所赞美,这似乎不是任何政治理论、经济制度、社会改革、宗教信仰等所能代替的。 武侠小说的故事不免有过份的离奇和巧合。我一直希望在小说中所写的,武功可以事实上不可能,人的性格应当是可能的。杨过和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和巧合,其实却须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决不会一一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性恬淡,再加上自幼的修练,决难在谷底长时独居;杨过如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当然,倘若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则两人跃下后粉身碎骨,终于还是同穴而葬。世事遇合变幻,穷通成败,虽有关机缘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结底,总是由各人本来性格而定。 神雕这种怪鸟,现实世界中是没有的。非洲马达加斯加岛有一种“象鸟”(aepyornistitan),身高十尺余,体重一千余磅,是世上最大的鸟类,在公元一六六〇年前后绝种。象鸟腿极粗,身体太重,不能飞翔。象鸟蛋比鸵鸟蛋大六倍。我在纽约博物馆中见过象鸟蛋的化石,比一张小茶几的几面还大些。但这种鸟类相信智力一定甚低。 《神雕侠侣》修订本的改动并不很大,主要是修补了原作中的一些漏洞。 一九七六年五月 第904章 神雕侠侣(209) 在第三次修改《神雕》之后,曾加写了三篇附录,第一篇讨论易经与道家、儒家、阴阳家的阴阳八卦之说。这时又细读了苏州大学束景南教授(现在浙江大学)赠给我的大着《中华太极图与太极文化》,很受教益,其中讨论到很多道教关于内丹修炼的问题,我因一窍不通,在所写那篇附录的文字中没有涉及。只深深觉得,天下学问深奥奇妙者极多,对于自己不懂的部分,如没有决心尽力去学习钻研,最好坦认不懂,不要去碰。 另外两篇,一篇关于忽必烈的性格和行为,另一篇叙述襄阳的攻守,可以作为年轻读者们阅读《神雕》的背景资料。但因客居香港,手边关于元史的参考材料不多,更缺原始资料,又没有师友可以请教蒙古文中的疑难,对历史上的结论自己信心不足,所以这两篇附录没有附入本书。 朱光潜先生谈美学中的“距离说”,我一向很是尊崇。年轻之时,一读之下便即信服,后来多读了一些中外的美学与哲学书,仍觉朱先生的说法简明易解,很能说明问题。朱先生主要说,以审美眼光欣赏艺术品,要撇开功利性的、知识性的观点,纯以审美性的眼光去看,譬如说,欣赏一幅“游鱼图”,要看图中游鱼姿态之美、运动之美,构图、色彩和线条之美,全心投入,以致心旷神怡。功利观点则要想这条鱼从那里买来,要多少钱,这条鱼重几斤几两,市场上卖多少钱一斤,可以在水里养多少时候不死,如请上司、父母、朋友或爱人吃饭,把这条鱼杀了请他吃,他是否会十分喜欢等等。知识观点则要研究这条鱼属于什么类、什么科、叫什么名字,拉丁文学名是什么,是淡水鱼还是海水鱼,主要生产于什么水域,这条鱼是雌的还是雄的,如是雌的,在什么季节产卵,它以什么东西作食物,能不能人工饲养,它的天敌是什么。即使是渔市场商人或古生物学家,观赏游鱼图时也应纯用审美观点,不要混入自己的专业观点。 庄子与惠子在濠上观鱼,讨论鱼是否很快乐,你(我)不是鱼,怎么能知道鱼快乐不快乐?杨过、小龙女和锳姑观鱼,大概会想像鱼这么一扭一闪,迅速之极,是不是能用在武功身法之中?八大山人、齐白石观鱼,所想的多半是用什么线条来表现游鱼之美;而法国印象派大画家塞尚等人,心中所想的图画,当是一条鱼给人剖开后血淋淋的挂在蔬菜之旁,用的是什么线条、颜色。舒伯特观鳟鱼时,脑子中出现的当是跳跃的音符与旋律。张仲景、李时珍所想的,当然是这种鱼能治什么病,补阴还是补阳,要加什么药材。我在香港住得久了,很能了解“洪七公观点”,他老人家见到鱼,自然会想这条鱼清蒸滋味如何,红烧又如何?头、尾、肚、背、烩、烤、熏、煮,又各如何?老叫化自己动手怎么样?要小黄蓉来作又怎么样? 阅读小说,最合理的享受是采审美态度,欣赏书中人物的性格、感情、经历,与书中人物同喜共怒,同哀共乐,既打成一片,又保持适当的观赏距离(观看从小说改编的电影、电视连续剧也是一样),可以欣赏(或讨厌)书中文字之美(或不美)、人物遭遇之奇(或不通)、故事结构之出人意表(或糟不可言)、人物性格之美(或丑恶)……我看小说、看电影、电视一向是用这种态度的。有一段时期中,我在报纸上专门写电影评论,每天一篇(香港放映的电影极多,每天评一部根本评不完),后来又进电影公司专业做编剧和导演,看电影时便注意镜头的长短和衔接(蒙太奇)、色彩配搭、镜头角度及长短、灯光明暗、演员的表情和对白等等,看电影的审美乐趣便大大减少了,理智的态度多了,情感的态度少了,变得相当冷静,不大会受感动,看大悲剧时甚至不会流泪。在电影中听交响乐、看芭蕾舞时甚至不会心魂俱醉、魂不附体,艺术欣赏的意义就大大减少了。 读小说而采用功利观点(这小说是否合于无产阶级斗争的革命思想?合不合革命现实主义的理论指导?对人民群众的教育作用怎样?)、或知识观点(小说中所写是不是符合历史记载?物理学上有无可能,某本权威哲学书中是这样主张的吗?这种毒药能毒死人吗?能把尸体化为黄水吗?一个人手臂给人斩落了,重伤之后还能骑马出奔而不死吗?鸟类智力这样低,能与人拆招而显示武功么?鲁智深能连根拔起一株大杨树吗?没有东风时可以筑坛行法而借来东风吗?戴宗腿上缚了有符咒的甲马,就可日行八百里,去参加奥运马拉松赛岂非稳得金牌?根据历史,关羽并没有在华容道上义释曹操,《三国演义》这样写,岂非把三国的历史全改变了?),读小说时的趣味大减。当然也可以这样持批判的态度来读,然而已不是审美的态度,不是享受艺术、欣赏文学的好态度了。所以,忽必烈的真正性格怎样,杨过是否在襄阳城下飞石掷死蒙古大汗蒙哥,我想在小说中最好不讨论,我会在另外写的历史文章中谈论,那是知识性的文章,便该用知识性的态度去阅读。(例如,我在小说《碧血剑》中,写袁承志有很大自由,他要爱青青便爱青青,要爱阿九便爱阿九。在历史文章〈袁崇焕评传〉中,任何史实写错了,都须设法改正。) 有些读者因为自己的性格与小说中的人物大大不同或甚至相反,无法理解小说中人物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觉得根本是不合理的、违反常识的、甚至是绝对不可能的(尤三姐因柳湘莲不肯娶她,便会横剑自杀吗?),他觉得小说这样写十分“不通”,小说中人物的表现是“莫名其妙”,书中人物完全可以采取一种更明智、更合理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对于杨过的性格冲动、凭一时意气而“胡作非为”,很多人不能理解,尤其是理智极强的自然科学家。他们觉得,杨过初出场时像韦小宝,到后来像萧峰,性格在书中变化很大。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到三十几岁的中年人,性格一定会变,那并不希奇。问题是理智人不理解热情人,这是世上许多悲剧发生的原因之一。理智人不理解杨过、萧峰、段誉……他们觉得杨过不该想杀郭靖,萧峰不该自杀,段誉不该苦恋王语嫣,叶二娘不该对玄慈方丈一往情深,李莫愁这样美貌聪明,又何必对陆展元念念不忘?黄蓉不该猜疑杨过,殷离“不识张郎是张郎”太不科学…… 有人觉得,杨过怀疑郭靖是杀父仇人,应该以理智态度冷静查明,不该一时冲动想杀他报仇、又一时冲动救他性命。如果杨过是福尔摩斯,或是英国侦探小说家克丽丝蒂笔下的白罗或玛波小姐,又如是包公、况钟、或彭公、狄公,当然他会头脑冷静的搜集证据,询问证人(例如程英、黄药师),然而他是性格冲动的杨过。性格冲动和聪明绝顶毫不矛盾,只有某些不喜欢艺术的科学家才会以为两者矛盾。艺术家中身兼二者的实在太多了。一个人如果不聪明、又不热情,决做不成艺术家。屈原、司马迁、李白、李义山、杜牧、李后主、李清照、苏东坡、曹雪芹、龚自珍、巴金、徐悲鸿……这些大艺术家难道不是既聪明、又热情吗?每位中国科学院的院士,大概都可从他们身世之中,找到一些不合理的行为(尤其是在青少年时期。一生生活绝对合理的人,恐怕也成不了大科学家)。 纯从理智的观点来看,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都是不成立的。哈姆雷特早该一剑杀了叔王为父王报仇,不该优柔寡断、踌躇不决。奥赛罗应该追究依阿果的诽谤,证明妻子苔兹狄梦娜的清白,不该扼死妻子。马克白不该野心勃勃的弑国王而篡位;李尔王稍稍头脑清楚一点,就该知道女儿在欺骗他。 有些“现代化”的“聪明”读者觉得杨过很蠢,不该苦等小龙女十六年,应当先娶公孙绿萼,得到岳母给他半粒绝情丹解了身上情花之毒,再娶程英、陆无双两个美女,最后与郭襄订情,然后到绝情谷去,握着郭襄的小手,坐在石上,瞧瞧小龙女有没有来,她如不来,再娶郭襄也就心安理得。(这样,杨过变成了“聪明的”韦小宝!) 黄蓉怀疑杨过对小郭襄这样大张旗鼓的祝寿,是为了骗得她的芳心,令她一生一世受苦,用以向郭家报仇。不是的,黄蓉又不懂杨过了。郭襄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妹妹,秀美豪迈,善解人意,聪明伶俐,杨过心中早就真的喜欢她了,给她三枚金针,就是说:“不论你叫我做什么,我都答允!就是要我为你死了也可以!”大张旗鼓的为一个小姑娘做生日,是热情而冲动的年轻人的狂妄行为,老成持重的理智中年人当然不干。外国有个年轻人为了向他的爱人表示情意,租了架飞机,在空中写大字“我爱你”,杨过这种狂气,有几分相似。他苦等小龙女十六年,郁积无可发泄,他替郭襄做生日,有点向小龙女大叫的意思:“小龙女,我等了你十六年,你还不来,我在给别个可爱小姑娘做生日了!”旁人要耻笑,杨过怕什么?他怎么会怕?他又不是你! 读侦探小说,要理智地读,推想犯罪者的心理,从侦探的角度,追寻线索,设想各种可能的情景,再用证据去证实或推翻设想。 读武侠小说(《鹿鼎记》是例外),要热情洋溢地读,跟随热情、正直而冲动的角色,了解他做热情的事,做正直的、不违自己良心的事,不自私自利,不要老是计算是不是有好处、有利益,应当时常想着应该还是不应该? 二〇〇三、一、九 《神雕侠侣》的第三版在修改七次之后,寄到北京,张纪中先生把修改稿拿给陈墨先生去看,陈先生写了很长的意见给我(那时我在澳洲墨尔本),我请台北远流公司将第七次改后的定稿暂停上机印刷,再快邮寄给我,我又花了两个月时间,重新再修改一次,将欧阳锋临死的情形、金轮国师的内心、公孙止的深沉、小龙女与杨过在古墓中的纯情相处等等,重新写过,似乎可以提得高一点。甚至陈先生的女儿陈小墨小姐(她还在读书,可能是中学生),也提出了一个有价值的意见(我也采用了)。我本来加了大段文字,叙述“九阳真经”的来历,可说是大发奇想,陈先生认为是“蛇足”(他说得极客气,但意思便是说“蛇足”),我仔细考虑,觉得确是蛇足,便全部删去了,觉得删去后艺术上好些。古人说:“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我觉得益友还可再加一项:“友聪明”,“聪明”与“多闻”并不相同。(陈墨兄曾坚决要求,“后记”中不可提他名字,但对帮助了我的人必须感谢,既是为人之道,又是国际通例,因此书此志谢。但为尊重陈兄意愿,中国内地版中此段删去。) 二〇〇三、九、一 第905章 书剑恩仇录(1) “金庸作品”新序 小说是写给人看的。小说的内容是人。 小说写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或成千成万人的性格和感情。他们的性格和感情从横面的环境中反映出来,从纵面的遭遇中反映出来,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关系中反映出来。长篇小说中似乎只有《鲁滨逊飘流记》,才只写一个人,写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写到后来,终于也出现了一个仆人“星期五”。只写一个人的短篇小说多些,尤其是近代与现代的新小说,写一个人在与环境的接触中表现他外在的世界、内心的世界,尤其是内心世界。有些小说写动物、神仙、鬼怪、妖魔,但也把他们当作人来写。 西洋传统的小说理论分别从环境、人物、情节三个方面去分析一篇作品。由于小说作者不同的个性与才能,往往有不同的偏重。 基本上,武侠小说与别的小说一样,也是写人,只不过环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节偏重于激烈的斗争。任何小说都有它所特别侧重的一面。爱情小说写男女之间与性有关的感情和行动,写实小说描绘一个特定时代的环境与人物,《三国演义》与《水浒》一类小说叙述大群人物的斗争经历,现代小说的重点往往放在人物的心理过程上。 小说是艺术的一种,艺术的基本内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主要形式是美,广义的、美学上的美。在小说,那是语言文笔之美、安排结构之美,关键在于怎样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形式而表现出来。什么形式都可以,或者是作者主观的剖析,或者是客观的叙述故事,从人物的行动和言语中客观的表达。 读者阅读一部小说,是将小说的内容与自己的心理状态结合起来。同样一部小说,有的人感到强烈的震动,有的人却觉得无聊厌倦。读者的个性与感情,与小说中所表现的个性与感情相接触,产生了“化学反应”。 武侠小说只是表现人情的一种特定形式。作曲家或演奏家要表现一种情绪,用钢琴、小提琴、交响乐、或歌唱的形式都可以,画家可以选择油画、水彩、水墨、或版画的形式。问题不在采取什么形式,而是表现的手法好不好,能不能和读者、听者、观赏者的心灵相沟通,能不能使他的心产生共鸣。小说是艺术形式之一,有好的艺术,也有不好的艺术。 好或者不好,在艺术上是属于美的范畴,不属于真或善的范畴。判断美的标准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学上的真或不真(武功在生理上或科学上是否可能),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经济上的值钱不值钱,政治上对统治者的有利或有害。当然,任何艺术作品都会发生社会影响,自也可以用社会影响的价值去估量,不过那是另一种评价。 在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的势力及于一切,所以我们到欧美的博物院去参观,见到所有中世纪的绘画都以圣经故事为题材,表现女性的人体之美,也必须通过圣母的形象。直到文艺复兴之后,凡人的形象才大量在绘画和文学中表现出来,所谓文艺复兴,是在文艺上复兴希腊、罗马时代对“人”的描写,而不再集中于描写天使与圣人。 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以来是“文以载道”,那和中世纪欧洲黑暗时代的文艺思想是一致的,用“善或不善”的标准来衡量文艺。《诗经》中的情歌,要牵强附会地解释为讽刺君主或歌颂后妃。对于陶渊明的<闲情赋>,司马光、欧阳修、晏殊的相思爱恋之词,或惋惜地评之为白璧之玷,或好意地解释为另有所指。他们不相信文艺所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 我写武侠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写他们在特定的武侠环境(中国古代的、缺乏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不合理社会)中的遭遇。当时的社会和现代社会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古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仍能在现代读者的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情绪。读者们当然可以觉得表现的手法拙劣,技巧不够成熟,描写殊不深刻,以美学观点来看是低级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我不想载什么道。我在写武侠小说的同时,也写政治评论,也写与历史、哲学、宗教有关的文字,那与武侠小说完全不同。涉及思想的文字,是诉诸读者理智的,对这些文字,才有是非、真假的判断,读者或许同意,或许只部份同意,或许完全反对。 对于小说,我希望读者们只说喜欢或不喜欢,只说受到感动或觉得厌烦。我最高兴的是读者喜爱或憎恨我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如果有了那种感情,表示我小说中的人物已和读者的心灵发生联系了。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造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艺术是创造,音乐创造美的声音,绘画创造美的视觉形象,小说是想创造人物、创造故事,以及人的内心世界。假使只求如实反映外在世界,那么有了录音机、照相机,何必再要音乐、绘画?有了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纪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何必再要小说? 武侠小说虽说是通俗作品,以大众化、娱乐性强为重点,但对广大读者终究是会发生影响的。我希望传达的主旨,是:爱护尊重自己的国家民族,也尊重别人的国家民族;和平友好,互相帮助;重视正义和是非,反对损人利己;注重信义,歌颂纯真的爱情和友谊;歌颂奋不顾身的为了正义而奋斗;轻视争权夺利、自私可鄙的思想和行为。武侠小说并不单是让读者在阅读时做“白日梦”而沉缅在伟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希望读者们在幻想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想像自己要爱国家、爱社会、帮助别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积极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武侠小说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有不少批评家认定,文学上只可肯定现实主义一个流派,除此之外,全应否定。这等于是说:少林派武功好得很,除此之外,什么武当派、崆峒派、太极拳、八卦掌、弹腿、白鹤派、空手道、跆拳道、柔道、西洋拳、泰拳等等全部应当废除取消。我们主张多元主义,既尊重少林武功是武学中的泰山北斗,而觉得别的小门派也不妨并存,它们或许并不比少林派更好,但各有各的想法和创造。爱好广东菜的人,不必主张禁止京菜、川菜、鲁菜、徽菜、湘菜、维扬菜、杭州菜、法国菜、意大利菜等等派别,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也。不必把武侠小说提得高过其应有之份,也不必一笔抹杀。什么东西都恰如其份,也就是了。 我写这套总数三十六册的《作品集》,是从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后约十五、六年,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两篇中篇小说,一篇短篇小说,一篇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出版的过程很奇怪,不论在香港、台湾、海外地区,还是中国大陆,都是先出各种各样翻版盗印本,然后再出版经我校订、授权的正版本。在中国大陆,在“三联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税。我依足法例缴付所得税,余数捐给了几家文化机构及支助围棋活动。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经授权的,直到正式授权给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版”的版权合同到二〇〇一年年底期满,以后中国内地的版本由广州出版社出版,主因是港粤邻近,业务上便于沟通合作。 翻版本不付版税,还在其次。许多版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写及出版武侠小说。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版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也有人未经我授权而自行点评,除冯其庸、严家炎、陈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拜嘉之外,其余的点评大都与作者原意相去甚远。好在现已停止出版,出版者道歉赔偿,纠纷已告结束。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篇《越女剑》不包括在内,偏偏我的围棋老师陈祖德先生说他最喜爱这篇《越女剑》。)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用什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什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连天”不能对“神侠”,“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征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思而合规律的字。 有不少读者来信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所写的小说之中,你认为哪一部最好?最喜欢哪一部?”这个问题答不了。我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限于才能,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 这些小说在香港、台湾、中国内地、新加坡曾拍摄为电影和电视连续集,有的还拍了三、四个不同版本,此外有话剧、京剧、粤剧、音乐剧等。跟着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哪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改编演出得最成功?剧中的男女主角哪一个最符合原着中的人物?”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小说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作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小说,脑中所出现的男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或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每个读者性格不同,他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余地。我不能说那一部最好,但可以说:把原作改得面目全非的最坏,最自以为是,最瞧不起原作者和广大读者。 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唐人传奇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比较认真的武侠小说,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 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对回教增加了认识和好感。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决不是作者的本意。 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汉族和契丹、蒙古、满族等民族有激烈斗争;蒙古、满人利用宗教作为政治工具。小说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小说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不必在小说中对暂时性的观念作价值判断。人性却变动极少。 在刘再复先生与他千金刘剑梅合写的《父女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剑梅小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谈话,李先生说,写小说也跟弹钢琴一样,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是一级一级往上提高的,要经过每日的苦练和积累,读书不够多就不行。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每日读书至少四五小时,从不间断,在报社退休后连续在中外大学中努力进修。这些年来,学问、知识、见解虽有长进,才气却长不了,因此,这些小说虽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还是要叹气。正如一个钢琴家每天练琴二十小时,如果天份不够,永远做不了萧邦、李斯特、拉赫曼尼诺夫、巴德鲁斯基,连鲁宾斯坦、霍洛维兹、阿胥肯那吉、刘诗昆、傅聪也做不成。 第906章 书剑恩仇录(2) 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许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由于得到了读者们的指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吸收了评论者与研讨会中讨论的结果。仍有许多明显的缺点无法补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足之处,希望写信告诉我。我把每一位读者都当成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关怀,自然永远是欢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第一回 古道腾驹惊白发 危峦击剑识青翎 清乾隆十八年六月,陕西扶风延绥镇总兵衙门内院,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跳跳蹦蹦的走向教书先生书房。上午老师讲完了《资治通鉴》上“赤壁之战”的一段书,随口讲了些诸葛亮、周瑜的故事。午后本来没功课,那女孩儿却兴犹未尽,要老师再讲三国故事。这日炎阳盛暑,四下里静悄悄地,更没一丝凉风。那女孩儿来到书房之外,怕老师午睡未醒,进去不便,于是轻手轻脚绕到窗外,拔下头上金钗,在窗纸上刺了个小孔,凑眼过去张望。 只见老师盘膝坐在椅上,脸露微笑,右手向空中微微一扬,轻轻吧的一声,好似什么东西在板壁上一碰。她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对面板壁上伏着几十只苍蝇,一动不动。她甚觉奇怪,凝神注视,却见每只苍蝇背上都插着一根细如头发的金针。这针极细,隔了这样远原是难以辨认,只因时交未刻,日光微斜,射进窗户,金针在阳光下生出了反光。 书房中苍蝇仍是嗡嗡嗡的飞来飞去,老师手一扬,吧的一声,又是一只苍蝇给钉上了板壁。那女孩儿觉得这玩意儿比什么游戏都好玩,转到门口,推门进去,大叫:“老师,你教我这玩意儿!” 这女孩儿李沅芷是总兵李可秀的独生女儿,是他在湘西做参将任内所生,给女儿取这名字,是纪念生地之意。 教书先生陆高止是位饱学宿儒,五十四五岁年纪,平日与李沅芷谈古论今,师生间甚是相得。这一日陆高止受不了青蝇苦扰,发射芙蓉金针,钉死了数十只,那知却给女弟子在窗外偷看到了。他见李沅芷一张清秀明艳的脸蛋红扑扑地显得甚是兴奋,当下淡淡的道:“唔,怎么不跟女伴去玩儿,想听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故事,是不是?”李沅芷道:“老师,你教我这好玩的法儿?”陆高止道:“什么法儿呀?” 李沅芷道:“用金针钉苍蝇的法儿。”说着搬了张椅子,纵身跳上,细细瞧了一会,把钉在苍蝇身上的金针一枚枚拔下来,用纸抹拭干净,交还老师,说道:“老师,我知道,你这不是玩意儿,是非常高明的武功,你非教我不可。”她有时跟随父亲在练武场上盘马弯弓,也学过一些武艺。陆高止微笑道:“你要学武功,扶风城周围几百里地,谁也及不上你爹爹武艺高强。”李沅芷道:“我爹爹只会用弓箭射鹰,可不会用金针射苍蝇,你若不信,我便问爹爹去,看他会不会。” 陆高止沉吟半晌,知道这女弟子聪明伶俐,给父母宠得惯了,行事很有点儿任性,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娇滴滴的可不易对付,于是点头道:“好吧,明儿早你来,我教你。这会儿你自己去玩罢。我打苍蝇的事不许跟别人说,不论是谁知道了,我就决不教你。” 李沅芷真的不对人提起,整晚自个儿就想着这件事。第二天一早就到老师书房里来,一推门,不见老师的人影,只见书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纸条,忙拿起来看时,见纸上写道: “沅芷女弟青览:汝心灵性敏,好学善问,得徒如此,夫复何憾。然汝有立雪之心,而愚无时雨之化,三载滥竽,愧无教益,缘尽于此,后会有期。汝智变有余,而端凝不足,古云福慧双修,日后安身立命之道,其在修心积德也。愚陆高止白。” 李沅芷拿了这封信,怔怔说不出话来,泪珠已在眼眶中滴溜溜的打转,心中只道:“老师骗人,我不来,我不来!”便在此时,忽然房门推开,跌跌撞撞的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那位已经留书作别的陆老师。但见他脸色惨白,上半身满是血污,进得门来,摇摇欲坠,扶住椅子,晃了两晃,便倒在椅上。李沅芷惊叫:“老师!”陆高止说得一声:“关上门,别做声!”就闭上眼不言不语了。李沅芷究是将门之女,平时抡刀使枪惯了的,虽然惊慌,还是依言关上了门。 陆高止缓了一口气,说道:“沅芷,你我师生三年,总算相处不错。我本以为缘份已尽,那知还要碰头。我这件事性命攸关,你能守口如瓶,一句不漏吗?”说罢双目炯炯,直望着她。李沅芷道:“老师,我听你吩咐。”陆高止道:“你对令尊说,我病了,要休息半个月。”李沅芷答应了。陆高止又道:“你要令尊不用请大夫,我自己会调理。”隔了半晌,道:“你去吧!” 陆高止待李沅芷走后,挣扎着取出刀伤药敷上左肩,用布缠好,不想这一费劲,眼前一黑,竟“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原来这位教书先生陆高止真名陆菲青,是武当派的大侠,壮年时在大江南北行侠仗义,名震江湖,原是屠龙帮中一位响当当人物。屠龙帮是反清的秘帮,在雍正初年声势甚是浩大,后来雍正、乾隆两朝厉行镇压,到乾隆七八年时,屠龙帮终于落得瓦解冰消。陆菲青远走边疆。当时清廷曾四下派人追拿,他为人机警,兼之武功高强,得脱大难,但清廷继续严加查缉。陆菲青想到“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之理,混到李可秀府中设帐教读。清廷派出来搜捕他的,只想到在各处绿林、寺院、镖行、武场等地寻找,那想得到官衙里一位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竟是武功卓绝的钦犯。 那晚陆菲青心想行藏已露,此地不可再居,决定留书告别。他行囊萧然,只随身几件衣服,把一口白龙剑裹在里面,打了个包裹,等到二更时分,便拟离去,别寻善地。 他盘膝坐在床上,闭目养神,远远听到巡更之声,忽然窗外一响,有人从墙外跃入。陆菲青跃下床来,随手将长袍一角拽起,塞在腰带里,另一手将白龙剑轻轻拔出。 只听得窗外一人朗声发话道:“陆老头儿,一辈子在这里做缩头乌龟,人家就找你不到吗?乖乖跟爷们上京里打官司去吧!”陆菲青心知来人当非庸手,也决不止一人,敌人在外以逸待劳,不出去不行,从窗中出去则立遭攻击,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悄声沿壁直上,抓住天窗格子,喀喀两声,拉断窗格,运气挥掌一击,于瓦片纷飞之中跳上屋顶。下面的人“咦”了一声,一枝甩手箭打了上来,大叫:“相好的,别跑。”陆菲青侧身让过,低声喝道:“朋友,跟我来。”展开轻功提纵术向郊外奔去,回头只见三条人影先先后后的追来。 他一口气奔出六七里地。身后三人边追边骂:“喂,陆老头儿,亏你也算是个成名人物,这么不要脸,想就此开溜吗?”陆菲青浑不理睬,将三人引到扶风城西一个山岗上来。 他把敌人引到荒僻之地,以免惊动了东家府里,同时把来人全数引出,免得己在明而敌在暗,中了对方暗算,奔跑之际,也可察知敌方人数和武功强弱。他脚下加紧,顷刻之间又赶出十余丈,听着追敌的脚步之声,已知其中一人颇为了得,余下二人却是平庸之辈。 陆菲青上得岗来,将白龙剑插入剑鞘。三名追敌先后赶到,见他止步转身,也不敢过份逼近,三人丁字形站着,一人在前,两人稍后。陆菲青于月光下凝目瞧在前那人,见他五十上下年纪,又矮又瘦,黑黝黝一张脸,两撇燕尾须,长不盈寸,精干壮健,相貌依稀熟悉。他身后两人一个身材甚高,另一人是个胖子。 那瘦子当先发话道:“陆老英雄,一晃十八年,可还认得焦文期么?”陆菲青心中一凛:“果然是他?” 原来焦文期是关东六魔中的第三魔,十八年前在直隶滥杀无辜,给陆菲青撞上了,出手制止,当时手下留情,未曾赶尽杀绝,只打了他一掌。焦文期引为奇耻大辱,誓报此仇,这次受了江南一家官宦巨室之聘,赴天山北路寻访一个要紧人物,西来途中,无意间和陆菲青朝了相,认出了他,于是率领了陕西巡抚府中两名高手,也不通知当地官府和李可秀,迳自前来寻仇拿人。 陆菲青拱手道:“原来是焦三爷,十多年不见,竟认不出来了。这两位是谁,焦三爷给我引见引见。”焦文期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指着那胖子道:“这是我盟弟罗信,人称铁臂罗汉。”指着那高身材的人道:“这是两湖豪杰玉判官贝二爷贝人龙。你们多亲近亲近。”罗信说了声:“久仰。”贝人龙却抬头向天,微微冷笑。 陆菲青道:“三更半夜之际,竟劳动三位过访,真正意想不到。却不知有何见教?”焦文期冷然道:“陆老英雄,十八年前,在下拜领过你老一掌之赐,这只怨在下学艺不精,总算骨头硬,命不该绝,这几年来多学到了三招两式的毛拳,又想请你老别见笑,再行指点指点,这是为私。你老名满天下,朝廷里要请你去了结几件公案。我兄弟三人专诚拜访,便是来促请大驾,这是为公。” 陆菲青明知今晚非以武力了断不可,但他为人本就深沉,这些年来饱经忧患,处事更加稳重,拱手说道:“焦三爷,你我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当年在下得罪了你,这里给你赔礼了!”说罢深深一揖。贝人龙“呸”了一声,大声骂道:“不要脸!” 陆菲青眸子一翻,冷冷的盯住了他,森然道:“陆某行走江湖,数十年来薄有微名,平生可没做过一件给武林朋友们瞧不起的事。”转头向焦文期道:“焦三爷说找在下既是为私,亦复为公。当年咱们年轻好胜,此刻说来不值一笑。你焦三爷要算当年的过节,我这里给你赔过了礼。至于说到公事,姓陆的还不致于这么不要脸,去给满清鞑子做鹰犬。你们要拿我这几根老骨头去升官发财,嘿嘿,请来拿吧!”他目光依次从三人脸上扫过,说道:“三位是一齐上呢?还是那一位先上?” 大胖子罗信喝道:“有你这么多说的!”冲过来对准陆菲青面门就是一拳。陆菲青不闪不让,待拳到面门数寸,突然发招,左掌直切敌人右拳脉门。罗信料不到对方来势如此之快,连退三步,陆菲青也不追赶,罗信定了定神,施展五行拳又猛攻过来。 焦文期和贝人龙在一旁监视,两人各有打算。焦文期是一心报仇,这些年来在铁琵琶手上痛下功夫,本领已大非昔比,但当年领教过陆菲青的无极玄功拳,真是非同小可,他想先让罗信和贝人龙耗去对手大半气力,自己再行上场,便操必胜。贝人龙却只盼拿到钦犯,好让巡抚给自己保荐一个功名。 罗信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势,一招甫发,次招又到,一刻也不容缓,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长,连续不断。他数击不中,突发一拳,使五行拳“劈”字诀,劈拳属金,劈拳过去,又施“钻”拳,钻拳属水,长拳中又叫“冲天炮”,冲打上盘。陆菲青的招术则似慢实快。一瞬之间两人已拆了十多招。以罗信的武功,怎能与他拆到十招以上?只因陆菲青近年来养气自晦,知道罗信这些人只是贪图功名利禄,天下滔滔,实是杀不胜杀,是以出手之际,颇加容让。 这时罗信正用“崩”拳一挂,接着“横”拳闩胸,忽然不见了对方人影,急忙转身,见陆菲青已绕到身后,情急之下,便想拉他手腕。他自恃身雄力大,不怕和对方硬拚,那知陆菲青长袖飘飘,倏来倏往,非但抓不到他手腕,连衣衫也没碰到半点。罗信发了急,拳势突变,以擒拿手双手急抓。陆菲青也不还招,只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数招之后,罗信见有可乘之机,右拳挥出,料到陆菲青必向左避让,随即伸手向他左肩抓去,一抓竟然到手,心中大喜,急忙加劲回拉,那知便这么一使劲,自己一个肥大的身躯竟尔平平的横飞出去,蓬的一声,重重实实的摔在两丈之外。他但觉眼前金星乱迸,双手急撑,坐起身来,半天摸不着头脑,傻不愣的坐着发呆,喃喃咒骂:“妈巴羔子,奶奶雄,怎么搅的?” 原来陆菲青使的是内家拳术中的上乘功夫,叫做“沾衣十八跌”。功力深的,敌人只要一沾衣服,就会直跌出去,乃当年“千跌张”传下的秘术,其实也只是借势运劲之法。陆菲青的功力还不能令敌人沾衣就跌,但罗信出尽气力抓拉,手一沾身使力,就被他借劲掼出。 焦文期双眉微皱,低声喝道:“罗贤弟起来!”贝人龙默不作声,冷不防的扑上前去,使招“双龙抢珠”,双拳向陆菲青击去。只见陆菲青身子晃动,人影无踪,随觉背上被人一拍,只听得背后说道:“你再练十年!” 贝人龙急转回身,又不见了陆菲青,忙想转身,不意脸上啪啪两声,中了两记耳光,手劲奇重,两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陆菲青喝道:“小辈无礼,今日教训教训你。”只因贝人龙适才言语刻薄,是以陆菲青一上来便以奇快的身法打他一个下马威。这背上一拍,脸上两掌,只消任何一招中稍加劲力,贝人龙便得筋碎骨断,立时毙命。但他是武林前辈,也不和这些人一般见识。 焦文期眼见贝人龙吃亏,一个箭步跳上,人尚未到,掌风先至。陆菲青知道这关东六魔中第三魔非其余二人可比,不敢存心戏弄,当下施展本门无极玄功拳,小心应付。焦文期的铁琵琶手近年来功力大进,一记“手挥五弦”向陆菲青拂去,掌指似乎轻飘无力,可是虚虚实实,柔中带刚,一临近身就骈指似铁,实兼铁沙掌和鹰爪功两家之长。 第907章 书剑恩仇录(3) 陆菲青见焦文期功力甚深,颇非昔比,低喝一声:“好!”一个“虎纵步”,闪开正面,踏上一步,已到了焦文期右肩之侧,右掌一招“划手”,向他右腋击去。焦文期急忙侧身分掌,“琵琶遮面”,左掌护身,右手“刀枪齐鸣”,弓起食中两指向陆菲青点到。拆得七八招,陆菲青身形稍矮,一个“印掌”,掌风飒然,已沾对方前襟。他心存厚道,见焦文期数十年功力,不忍使之废于一旦,这一掌只使了五成力,盼他自知惭愧,就此引退。 陆菲青手下留情,这一掌蕴劲回力,去势便慢。焦文期明知对方容让,竟然趁势直上,乘着陆菲青哈哈一笑、手掌将缩未缩、前胸门户洞开之际,突然左掌“流泉下山”,五指已在他左乳下猛力戳去。陆菲青出于不意,无法闪避,竟中了铁琵琶手的毒招。但他究是武当名家,虽败不乱,双掌错动,封紧门户,连连解去焦文期的随势进攻,稳步倒退,一面调神凝气,不敢发怒,自知身受重伤,稍有暴躁,今夜难免命丧荒山。 焦文期得手不容情,那肯让对方有喘息之机,“银瓶乍破”、“铁骑突出”,铁琵琶手中的厉害招术一招紧似一招。陆菲青低哼一声,白龙剑出手,唰唰唰三招,全是进手招数。焦文期连闪带跳,避了开去,大叫:“并肩子上啊,老儿要拚命!” 贝人龙更不打话,一对吴钩剑分上下两路,左奔咽喉,右刺前阴,向陆菲青攻来。吴钩剑名虽是剑,实是双钩,不过钩头上多了一个剑尖,除了钩法中的勾、拉、锁、带之外,还夹着双剑的路子。双钩不属十八般兵器之内,极为阴狠难练,初学时稍有疏虞,不是被月牙护手所伤,便是拗劲掣肘,发不出招,但练成了之后,招数却着实厉害。陆菲青见双钩一出,当即留神,展开柔云剑术中“杏花春雨”、“三环套月”,接连进击。罗信取出七节钢鞭,冲上夹击,力大招沉。陆菲青不敢以剑刃硬碰钢鞭,剑走轻灵,削他手指。罗信“啊”的一声,跳了开去。焦文期铁牌一拍,铮铮有声,向陆菲青后脑砸去。 焦文期是在洛阳韩家学的武艺。韩家铁琵琶手至韩五娘而臻大成,除掌法外,兵器用的是一只精铁打成的琵琶。这琵琶两边锋利,攻时如板斧,守时作盾牌,琵琶之腹中空,藏有十二枚琵琶钉,一物三用,端的厉害。焦文期嫌琵琶是女子弹弄之物,在江湖上使用出来,给口齿轻薄之人损上几句可受不了,是以别出心裁,打造了一面铁牌,形状虽异,使用手法和师门所传的铁琵琶并无二致。 陆菲青听得脑后风生,侧首向左,铁牌打空,回手长剑刺出。他柔云剑术连绵不断,焦文期横铁牌硬挡,白龙剑顺着铁牌之势攻削而前。武术中不论拳脚还是兵器,一招既出,再次出招,自必收回再发,柔云剑术的妙诣却在一招之后,不论对方如何招架退避,第二招顺势跟着就来,如柔丝不断,春云绵绵。 贝人龙和罗信见焦文期被逼得手忙脚乱,忙从陆菲青身后左右攻上,三人一牌一鞭一对双钩,将他裹在中间。陆菲青这时胸口隐隐作痛,知道内伤起始发作,柔云剑术虽然厉害,可是刚将一人缠住,另外二人立即从侧面击来,不得不分手招架,心道:“不想我陆菲青一世英雄,今日命丧鼠辈之手。”自忖心存忠厚,反遭暗算,不禁愤火中烧,一个气往上冲,竟尔迭遇险招,沉气转念,眼见今日落败,须当先脱此难,养好伤后,再报此仇不迟。他打算已定,既不求当场毙敌,便即心平气和,内家武功讲究的是心稳神定,这一凝神,一柄白龙剑四面八方将自身笼罩住了,任凭对方三人如何变招,再也攻不进来。 罗信叫道:“焦三哥,咱们缠住他,打不赢,还怕累不死他吗?”焦文期道:“对。待会儿罗兄弟割了老儿的头去请功。”贝人龙道:“他那把剑好,焦三爷,我要了成么?”他三人一吹二唱,竟把陆菲青当作死人看待,明着是要激他个心浮气粗。 陆菲青向罗信唰唰两剑,待他急闪退避,露出空隙,白龙剑“满天花雨”四下圈挥,一个箭步,跳了开去。罗信狂喊:“不好,老儿要扯呼!”陆菲青展开轻功提纵术,向山下跑去,既已脱出包围,料得这三人轻功不及自己,再也追赶不上。焦文期一按铁牌上机括,三枚琵琶钉带着一股劲风向他背心射来。陆菲青挥剑打飞射向上盘的两枚琵琶钉,双脚跳起,躲开了射向下三路的一枚。他知琵琶钉上全是倒刺,一射进肉里,有如生根,如用力扯拔,非连肉拉下来一大块不可,若伸手去接,亦上大当。他躲过暗器,正想飞奔下山,脚下一个踉跄,一口气竟然提不上来,同时胸口剧痛,眼前一片昏黑。 焦罗贝三人见他脚步散乱,知他内伤发作,心中大喜,又围了上来。陆菲青舞剑奋战,四人又拆了十几招。陆菲青只觉右膀每一用力,便牵连左胸剧痛,当下剑交左手,一路左手剑向焦文期逼去。他这左手剑使的全是反手招术,和寻常剑术反其道而行,焦文期出其不意,连退数步。陆菲青得此良机,左手剑“白虹贯日”向贝人龙刺去。贝人龙识得此招,向右闪让,不料左手剑方位相反,他向右闪,左手剑顺手跟来。贝人龙大骇,躲避不及,急中生智,一摔倒地,几个翻身,滚了开去。陆菲青正待要赶,脑后风生,罗信的钢鞭“泰山压顶”砸了下来,陆菲青双脚不动,上身左让,伸手疾探,快如闪电,已点中罗信的“幽门穴”,罗信的钢鞭仍然猛砸而下,但穴道被点,登时软倒,五指伸开,钢鞭余势不衰,打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溅,反弹起来。就在此时,焦文期的三枚琵琶钉已飞到背后,陆菲青听得暗器风声劲急,向前纵跳或左右趋避都已不及,随手拉起软瘫在地的罗信一挡。“嘿”的一声,三枚琵琶钉两中前胸,一中小腹,罗信登时毙命。焦文期见暗器反而伤了自己盟弟,急怒攻心,提起铁牌,狠狠向陆菲青砸去。 贝人龙挺双钩又攻上来,陆菲青长剑刺出,贝人龙见剑势凌厉,向左跃开,焦文期铁牌跟着砸到。陆菲青眼见如回身招架,贝人龙势必又上,敌人虽已少了一个,自己伤处却也越来越痛,当下并不回头,俯身向前,将铁牌来势消了大半,可是毕竟未能全避,铁牌刃锋在他左肩划了一条大口子。焦文期正在大喜当口,忽见白光闪动,白龙剑在面前急掠而过,直向贝人龙飞去。贝人龙大惊,举吴钩剑一挡,虽然挡到,但陆菲青用足功力,以大摔碑手重手法掷出,吴钩之力未能挡开,白龙剑自他前胸刺入,后背穿出,竟将他钉在地下。 便在这一瞬之间,陆菲青突然回身,焦文期未及收回铁牌,只感到脸上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原来陆菲青肩上受他铁牌一击,飞掷长剑,回手甩出一把芙蓉金针向他脸上射去,这一下相距既近,出手又快,金针众多,万万无法闪避,焦文期双目全被打瞎。陆菲青乘他双手在脸上乱抓乱摸之际,一个连枝交叉步,双拳“拗鞭”,当堂将他毙于拳下。 陆菲青施展平生绝技,以点穴手、大摔碑手、芙蓉金针,刹那间连毙三敌。 荒山上寒风凛冽,一勾残月从云中现出,照见横在乱石上的三具尸首,远林中夜枭怪声凄叫,他近十年来手下已没杀过人,这一次被迫毙敌,不禁摇了摇头,撕下衣襟,包了左肩上的伤口,静立调匀呼吸,然后拔起宝剑,拭净入鞘。他生恐留下了线索,把焦文期脸上金针起出收好,然后把三具尸体抛入荒山岗下。 当时气喘力竭,全身血污,自忖如去投店,必定引人疑心,还是回到李家换衣洗净之后再行离去,那知李沅芷清晨已在书房。等李沅芷退出,他一倒上床,胸口奇痛,竟自昏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相推,听得有人呼叫:“老师!老师!”他缓缓睁眼,见李沅芷站在床前,一脸惊疑之色,旁边还有一位大夫。 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仗着他内功精纯,再加李沅芷央求父亲聘请名医,购买良药,内伤终于治好了。这两个多月中李沅芷妥为护侍,尽心竭力。 这一日,陆菲青支使开了书僮,对李沅芷道:“沅芷,我是什么样的人,虽然你未必清楚,但也不见得完全不知。这次我遭逢大难,你这般尽心服侍,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可不能一走了之啦。那手金针功夫就传给你吧。”李沅芷大喜,跪下来恭恭敬敬的叩了八个头,她跟陆菲青读书学文,本已拜过师,这时是二次拜师。陆菲青微笑着受了,说道:“你悟性甚高,学我这派武功原是再好不过。只是……”说到这里,沉吟不语。 李沅芷忙道:“老师,我一定听你的话。”陆菲青道:“令尊的所作所为,老实说我是大大的不以为然,将来你长大成人,盼你明辨是非,分得清好歹。你拜我为师,就须严守师门戒条,可做得到吗?”李沅芷道:“弟子不敢违背老师的话。”陆菲青道:“你将来要是以我传你的功夫为非作歹,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他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厉,李沅芷吓得不敢做声,过了一会,笑道:“师父,我乖乖的,你怎舍得杀我呢?” 从那天起,陆菲青便以武当派的入门功夫相授,教她调神练气,先自十段锦练起,再学三十二势长拳,既培力、亦练拳,等到无极玄功拳已有相当火候,再教她练眼、练耳、打弹子、发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匆匆两年有余,李沅芷既用功又聪明,进步极快。其时李可秀已调任甘肃安西镇总兵。安西北连哈密,西接大漠,乃关外重镇。 再过两年多,陆菲青把柔云剑术和芙蓉金针也都教会了她。这五年之中,李沅芷把金针、剑术、轻功、拳技,都学了个全,所差的就是火候未到,经验不足。她遵从师父吩咐,跟他学武之事一句不露,每天自行在后花园习练,好在她自小爱武,别人也不生疑。大小姐练武功,女使看了不懂,男仆不敢多看。 李可秀精明强干,官运亨通,乾隆二十三年在平定伊犁一役中有功,朝旨下来,升任浙江水陆提督,节制定海、温州等五镇,统辖提标五营,兼辖杭州等城守协,太湖、海宁等水师营。李沅芷自小生长在西北边塞之地,现今要到山明水秀的江南去,自是说不出的高兴,磨着陆菲青同去。陆菲青离内地已久,想到旧地重游,良足畅怀,也就欣然答应。 李可秀轻骑先行赴任,拨了二十名亲兵、一名参将护送家眷随后而来。参将名叫曾图南,年纪四旬开外,微留短须,精神壮旺,体格雄健,使一手六合枪。他是靠真本领和军功升上来的,很得李可秀信任。 一行人带十几匹骡马。李夫人坐在轿车之中。李沅芷长途跋涉,整天坐在轿车里嫌气闷,但是官家小姐骑了马抛头露面,到底不像样,于是改穿了男装,这一改装,竟是异样的英俊风流,说什么也不肯改回女装。李夫人只好笑着叹口气,由得她了。 这一日夕阳西垂,陆菲青骑在马上,远远落在大队之后,纵目四望,只见夜色渐合,长长的塞外古道上,除了他们这一大队骡马人伙外,惟有黄沙衰草,阵阵归鸦。蓦地里一阵西风吹来,陆菲青长吟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心道:“辛稼轩这首词,正可为我心情写照。当年他也如我这般,眼见莽莽神州沦于夷狄,而虏势方张,规复难期,百战余生,兀自慷慨悲歌。”这时他已年近六十,虽然内功深湛,精神饱满,但须眉皆白,又想:“我满头须发似雪,九死之余,只怕再难有什么作为了。”马鞭一挥,纵马追上前去。 骡队翻过一个山岗,眼看天色将黑,骡夫说再过十里地就到双塔堡,那是塞外一个大镇,预定当晚到镇上落店。正在此时,陆菲青忽听得一阵快马奔驰之声,前面征尘影里,两匹枣骝马八蹄翻飞,奔将过来,眨眼之间已旋风似的来到跟前。马上两人伏腰勒缰,斜刺里从骡队两旁直窜过去。 陆菲青在一照面中,已看出这两人一高一矮,高者眉长鼻挺,脸色白净,矮者满脸精悍之气。他拍马追上李沅芷,低声问道:“这两人你看清楚了么?”李沅芷喜道:“怎么?是绿林道么?”她巴不得这二人是劫道的强徒,好显一显五年来辛辛苦苦学得的本领。陆菲青道:“现下还瞧不准,不过看这两人的身手,不会是绿林道探路的小伙计。”李沅芷奇道:“这两人武功挺好?”陆菲青道:“瞧他们的骑术,多半不是庸手。” 大队快到双塔堡,对面马蹄声起,又是两乘马飞奔而来,掠过骡队。陆菲青道:“咦,这倒奇了。”这时暮霭苍茫,一路所经全是荒漠穷乡,眼见前面就是双塔堡,怎么这时反而有人从镇上出来,除非身有要事而存心赶夜路了。 行不多久,骡队进镇,曾参将领着骡队轿车,迳投一家大店。 李沅芷和母亲住着上房。陆菲青住了间小房,用过饭,店伙掌上灯,正待休息,夜阑人静,犬吠声中,隐隐听得远处一片马蹄之声。陆菲青暗想:“这时候还紧自赶路,到底有什么急事?”追思路上接连遇到的四人,暗忖这事有些古怪。蹄声得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前,马蹄声一停,敲门声便起。只听得店伙开门,说道:“你老辛苦。茶水酒饭都预备好啦,请进来用吧!”一人粗声说道:“赶紧给喂马,吃了饭还得赶路。”店伙连声答应。脚步声进店,听来共是两人。 第908章 书剑恩仇录(4) 陆菲青心下思量:这伙人一批批奔向安西,看他们马上身法都是身负武功之人,在塞外这多年,这样的事儿倒还真少见。他轻轻出了房门,穿过三合院,绕至客店后面,只听得刚才粗声说话那人道:“三哥,你说少舵主年纪轻轻,这伙兄弟他镇得住么?”陆菲青循声走到窗下,他倒不是存心窃听别人阴私,只是这伙人路道奇特,自己身上负着重案,不得不处处小心提防。只听屋里另一人道:“镇不住也得镇住。这是老当家遗命,不管少舵主成不成,咱们总是赤胆忠心的保他。”这人出声洪亮,中气充沛,陆菲青知他内功精湛,不敢弄破窗纸窥探,只屏息倾听。只听那粗嗓子的道:“那还用说?就不知少舵主肯不肯出山。”另一人道:“那倒不用担心,老当家的遗命,少舵主自会遵守。”他说这个“守”字,带了南方人的浓重乡音。 陆菲青心中一震:“怎地声音好熟?”仔细一琢磨,终于想起了,那是从前在屠龙帮时的好友赵半山。那人比他年轻十岁,是温州王氏太极门掌门大弟子。两人时常切磋武艺,互相都很钦佩。至今分别近二十年,算来他也快五十岁了。屠龙帮风流云散之后,一直不知他到了何处,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他乡遇故知,这份欣慰不可言喻。他正想出声认友,忽然房中灯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来。 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陆菲青,人影一闪,有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长身,张口便欲叫阵。陆菲青纵身过去,低声喝道:“别作声,跟我来!”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内毫无动静,没人追出。 陆菲青拉着她手,蛇行虎伏,潜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房。灯下一看,见她已换上了夜行装束,但仍是男装,也不知是几时预备下的,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下庄容说道:“沅芷,你知那是什么人?干么要跟他们动手?”这一下可把李沅芷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呆了半晌,才忸怩道:“他们干么打我一袖箭?”她自是只怪别人,殊不知自己偷听旁人阴私,已犯了江湖大忌。陆菲青道:“这两人如不是绿林道,就是帮会中的。内中一人我知道,武功决不在你师父之下。他们定有急事,是以连夜赶路。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伤人,只不过叫你别多管闲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去睡吧。”说话之间,只听开门声、马蹄声,那两人已急速走了。给李沅芷这样一闹,陆菲青心想这时去会老友,多有不便,也不追出去相见。 次日骡队又行,出得镇来,走了一个多时辰,离双塔堡约已三十里。李沅芷道:“师父,对面又有人来了。”只见两骑枣红马奔驰而来。有了昨晚之事,师徒俩对迎面而来之人都留上了心。两匹马一模一样,神骏非凡,更奇的是马上乘客也一模一样,都是四十左右年纪,身裁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眼睛凹进,眉毛斜斜的倒垂下来,形相甚是可怖,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 这两人经过骡队时都怪目一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他们瞪了个白眼,把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来的神色。这两人毫不理会,迳自催马西奔。李沅芷道:“那里找来这么一对瘦鬼?” 陆菲青见这两人的背影活像是两根竹竿插在马上,蓦地醒觉,不由得失声道:“啊,原来是他们!”李沅芷忙问:“师父识得他们?”陆菲青道:“那定是西川双侠,江湖上人称黑无常、白无常的常家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说道:“他们姓得真好,绰号也好,可不是一对无常鬼吗?”陆菲青道:“女孩子家别风言风语的,人家长得难看,本领可不小!我跟他们没会过面,但听人说,他俩是双生兄弟,从小形影不离。哥儿俩也不娶亲,到处行侠仗义,闯下了很大的万儿来。尊敬他们的称之为西川双侠,怕他们的就叫他俩黑无常、白无常。”李沅芷道:“这两人不是一模一样吗?怎么又有黑白之分?” 陆菲青道:“听人说,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样,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是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没痣,叫常伯志。他们是青城派慧侣道人的徒弟。慧侣道人一死,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没人在他二人之上了。这两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侠盗,一向劫富济贫,不过心狠手辣,因此得了这难听的外号。”李沅芷道:“他们到这边塞来干么呀?”陆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从来没听说他两兄弟在塞外做过案。”李沅芷道:“这对无常鬼要是敢来动我们的手,就让他们试试师父的白龙剑。”刚才这对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心中可不乐意了,不好意思说“试试姑娘的宝剑”,就把师父先给拉扯上。陆菲青道:“听说他兄弟从不单打独斗,对付一个是两哥儿齐上,对付十个也是两哥儿齐上。”他干笑一声,说道:“你师父这把老骨头,怕经不起他们四只手掌敲打呢!” 说话之间,前面马蹄声又起。这次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负长剑,脸色苍白,满是病容,只有一只右臂,左手道袍空空的袖子束在腰里。另一人是个驼子,衣服极为光鲜。李沅芷见这驼子相貌丑陋,服饰却如此华丽,不觉笑了一声,说道:“师父,你瞧这驼子!”陆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 那驼子怒目横瞪,双马擦身而过之际,突然伸臂向李沅芷抓来。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驼子要生气,不等李沅芷避让,就伸马鞭一挡,拦开了他这一抓,说道:“十弟,不可闹事!”这只是一瞬间之事,两匹马已交错而过。 陆菲青和李沅芷回头望去,只见驼子挥鞭在他自己和道人的马上各抽一鞭,两匹马疾驰而前,那驼子突然间一个“倒栽金钟”,在马背上一个倒翻筋斗,跳下地来,双脚在地上交互三点,已向李沅芷扑了过来。李沅芷长剑在手,谨守师父所授“敌未动,己不动”的要诀,剑尖微颤,却不发招。那驼子可也奇怪,并不向她攻击,左手探出,竟一把拉住她坐骑的尾巴。那马正在奔驰,忽被拉住,长嘶一声,前足人立起来。驼子神力惊人,只给马拉得冲前两步,伸出右掌,在拉得笔直的马尾上一划,马尾立断,如经刀割。马匹直冲出去,李沅芷吓了一跳,险些掉下马来。她回手挥剑向驼子砍去,距离已远,却那里砍得着?驼子回头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却是极快,有如滚滚黄沙中裹着一个肉球向前卷去,顷刻间已追及那疾驰向西的坐骑,飞跃上马,不一会就不见踪影了。 李沅芷被驼子这么一闹,气得想哭,委委屈屈的叫了一声:“师父!” 陆菲青一切全瞧在眼里,不由得蹙起眉头,本想埋怨几句,但见她双目莹然,珠泪欲滴,就忍住不说了。 正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我武——维扬——”“我武——维扬——”的喊声。 李沅芷甚是奇怪,忙问:“师父,那是什么?”陆菲青道:“那是镖局里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镖局子的趟子不同,喊出来是通知绿林道和同道朋友。镖局走镖,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领,镖头手面宽,交情广,大家卖他面子,这镖走出去就顺顺利利。绿林道的听得趟子,知是某人的镖,本想动手拾的,碍于面子也只好放他过去。这叫作‘拳头熟不如人头熟’。要是你去走镖哪,嘿,这样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领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难行。”李沅芷一听,敢情师父是借题发挥,在教训人啦,心道:“我干么要去走镖哪?”可是不敢跟师父顶嘴,笑道:“师父,我是错了嘛!师父,那喊的是什么镖局子啊?”陆菲青道:“那是北京镇远镖局,北方可数他最大啦。奉天、济南、开封、太原都有分局。总镖头本是威镇河朔王维扬,现下总有七十岁了罢?听他们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维扬’,那么他还没告老收山。唉,见好也该收了,镇远镖局发了四十年财,还不知足么?” 李沅芷道:“师父识得他们总镖头么?”陆菲青道:“也会过面。此人凭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当年打遍江北绿林无敌手,也真称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兴,道:“他们镖车走得快,待会儿赶了上来,你给我引见,让我见见这位老英雄。”陆菲青道:“他自己怎么还会出来?真是傻孩子。” 李沅芷老是给师父数说,满不是味儿,她知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全然不懂,心里嘀咕:“我不懂,就说给我听嘛,干么老骂人家?”拍马追上骡车去和母亲说话解闷,回头一看自己的马,尾巴给驼子弄断了,也不禁暗暗吃惊,心想一掌打断一杆枪并不稀奇,马尾巴是软的,怎能用手割断?勒马想等师父上来请问,一转念间,又赌气不问了,追上了曾图南,道:“曾参将,我的马尾巴不知怎么断了,真难看。”说着嘟起了嘴。曾图南知她心意,道:“我这坐骑不知怎么搞的,今儿老是闹倔脾气,说什么也制它不了。小姐骑术好,劳你的驾,帮我治一下行么?”李沅芷谦逊一句:“怕我也不成。”两人换了坐骑。曾参将那马其实乖乖的,半点脾气也没有。曾参将还赞一句:“小姐,真有你的,连马也服你。” 李夫人怕大车走快了颠簸,是以这队人一直缓缓而行。但听得镖局的趟子声越喊越近,不一会,二十几匹骡驮赶了上来。 陆菲青怕有熟人,背转了身,将一顶大草帽遮住半边脸,偷看马上镖师。七八名镖师纵马经过,只听一名镖师道:“听韩大哥说,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落。”陆菲青吃了一惊。回头看那镖师,晃眼间只看到他满脸胡子,黑漆漆的一张长脸,等他擦身而过,见他背上负着一个红布包袱,还有一对奇形兵器,竟是外门中的利器五行轮,寻思:“遮莫关东六魔做了镖师?”关东六魔除焦文期外,其余五人都未见过,只知尽皆武艺高强,五魔阎世魁、六魔阎世章都使五行轮,外家硬功夫甚是了得。 他心下盘算,这次出门来遇到不少武林高手,镇远镖局看情形真的是在走镖,那也罢了,另外那些人倘若均是为己而来,可不免凶多吉少,避之犹恐不及,偏偏这个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断去招惹人家。不过看情形又不像是为自己而来,赵半山是好朋友,决不致不念旧情。那么他们一批一批西去,又为的何来? 李沅芷和曾参将换了坐骑,见他骑了没尾巴马,暗自好笑,勒定了马等师父过来,笑道:“师父,怎么对面没人来了?从昨天算起,已有五对人往西去了,我倒真想再见识见识几位英雄好汉。” 一句话提醒了陆菲青,他一拍大腿,说道:“啊,老胡涂啦,怎么没想到‘千里接龙头’这回事。”只因心中挂着自己的事,尽往与自己有关的方面去推想,那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什么‘千里接龙头’?”陆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帮会里最隆重的礼节,通常是帮会中行辈最高的六人,一个接着一个前去迎接一个人,最隆重的要出去十二人,一对一对的出去。现今已过了五对,那么前面一定还有一对。”李沅芷道:“他们是什么帮会?”陆菲青道:“这可不知道了。”又道:“你看西川双侠和那驼子都是这帮会的,声势当真非同小可。千万别再招惹,知道么?”李沅芷嘴上答应,心里可大不服气,一心要看看前面来的又是何等样人。 午时打过了尖,对面仍无人来,陆菲青暗暗纳罕,觉得事出意外,难道所料不对?心想连赵半山都是这帮会中人,这帮会自是十分了不起,自己十年来隐姓埋名,与江湖朋友不通声气,江湖上的大事全无知闻,真正是老得不中用了。正自暗暗叹气,岂知前面没人来,后面倒来了人,只听得一阵驼铃响,尘土飞扬,一大队沙漠商队赶了上来。 待得渐行渐近,只见数十匹骆驼夹着二三十匹马,乘者都是回人,高鼻深目,满脸浓须,头缠白布,腰悬弯刀。回族商人从回部到关内做生意,事属常有,陆菲青也不以为意。突然间眼前一亮,一个黄衫女郎骑了一匹青马,纵骑小跑,轻驰而过。那女郎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采照人,当真是丽若冬梅拥雪,露沾明珠,神如秋菊披霜,花衬温玉,两颊晕红,霞映白云,双目炯炯,星灿月朗。 陆菲青见那回族少女人才出众,不过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却瞧得呆了。她自幼生长西北边塞,一向也没见过几个头脸齐整的女子,更别说如此好看的美人了。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约也是十八九岁,腰插匕首,长辫垂肩,一身鹅黄衫子,头戴金丝绣的小帽,帽边插了一根长长的翠绿羽毛,革履青马,旎旖如画。那黄衫女郎纵马而过,李沅芷情不自禁,催马跟去,目不转瞬的盯着她。 黄衫女郎见一个美貌的汉人少年痴痴相望,脸一红,叫了一声“爹!”一个身材高大、满颊浓须的回人拍马过来,在李沅芷肩上轻轻一拍,说道:“喂,小朋友,走道么?”李沅芷“唔”了一声,还没会意自己女扮男装,这般呆望人家闺女可显得十分浮滑无礼。那黄衫女郎只道李沅芷心存轻薄,手挥马鞭一圈,已裹住她坐骑的鬃毛,回手一拉,登时扯下了一大片毛来。那马痛得乱跳乱纵,险些把她颠下马来。黄衫女郎长鞭在空中一挥,噼啪一声,扯下来的马毛四散乱飞。 李沅芷心头火起,摸出一枝钢镖,向黄衫女郎后心掷去,可也没存心伤她,倒转钢镖,尖头在后,叫声:“喂,小姑娘,镖来啦!”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镖从右肩旁掠过,射向前面,待钢镖飞至身前丈许,手中长鞭卷出,鞭梢革绳已将钢镖卷住拉回,顺手向后挥出,叫道:“喂,小伙子,镖还给你!”手势不劲,钢镖缓缓向李沅芷胸前倒飞而来,李沅芷伸手接住。 第909章 书剑恩仇录(5) 沙漠商队人众见了黄衫女郎这手马鞭绝技,都大声喝采。她父亲却脸有忧色,低声向她说了句什么话。黄衫女郎答应道:“噢,爹!”也不再理会李沅芷,纵马向前,数十匹驼马跟着绝尘而去。眼见他们追过李夫人所乘骡车和护送兵丁,尘沙扬起,蹄声渐远。 陆菲青漫不在意,笑道:“能人好手,所在都有,这句话现下信了吧?这个黄衫姑娘年纪跟你差不多,刚才露这一手可佩服了?”李沅芷道:“这些回回白天黑夜都在马上,马鞭儿自然耍得好,可也未必有什么真正武功。”陆菲青嘻嘻一笑,道:“是么?” 傍晚到了布隆吉,镇上只一家大客店,叫做“通达客栈”。店门前插了“镇远镖局”的镖旗,原来路上遇到的那枝镖已先在这里歇了。李夫人等一行也即投宿。这家客栈接连招呼两大队人,伙计忙得不可开交。 陆菲青洗了脸,手里捧了一壶茶,慢慢踱到院子里,只见大厅上有两桌人在喝酒吃饭。那背负红布包袱的镖师背上兵器已卸了下来,但那包袱仍然背着,正在高谈阔论。 陆菲青手里捧了茶壶,假装抬头观看天色,只听一名镖师笑道:“阎五爷,你将这玩意儿平平安安的送到京城,兆惠将军还不赏你个千儿八百的吗?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宝乐上一乐啦!”陆菲青心说:“果然是关东六魔中的第五魔阎世魁。”当下更加留上了神。那阎世魁道:“赏金吗?嘿,那谁也短不了……”他话还未说完,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嘴道:“就只怕小喜宝已经跟了人,从了良啦。”陆菲青斜眼看去,见说话那人相貌猥琐,身形瘦削,但也是一身镖师打扮。阎世魁心中不快,“哼”了一声。第一个说话的镖师道:“童兆和你这东西,总没好话。”那童兆和仍是有气没力的道:“从良不是好话?好吧,我说小喜宝做一辈子的窑姐儿,到死翻不了身。”阎世魁破口大骂:“你妈才做一辈子窑姐儿。”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干爹。” 陆菲青听这伙人言不及义,听不出什么名堂,正想走开,只听童兆和道:“阎五爷,玩笑是玩笑,正经归正经。你可别想小喜宝想昏了头,背上这红包袱给人家拾了去。你脑袋搬家事小,咱们镇远镖局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阎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这批回回想从你阎五爷手上把这玩意儿夺回去,教他们快死了这条心。我阎世魁关东六魔的名头,可是靠真功夫挣来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镖行里混,除了能吃饭,就是会放屁!”陆菲青望了望他背上那红布包袱,见包袱不大,看来所装的东西也很轻巧。只听童兆和道:“关东六魔的名头的确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给人家做了,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阎世魁一拍桌子道:“谁说不知道?那定是红花会害的。” 陆菲青心想:“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杀的,他们却写在红花会帐上。红花会又是怎么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里去抚弄花木,离众镖客更加近了。 童兆和嘴头上丝毫不肯放松:“我可惜没骨气,只会吃饭放屁。只要我不是孙子哪,早就找红花会算帐去啦。”阎世魁给他气得发抖,说不出话来。一名镖师出来打圆场,道:“红花会总舵主于万亭上个月死在无锡,江湖上谁都知道。人家没了当家的,你找谁去?再说,焦三爷给红花会害死,又没见证,谁瞧见啦?你找上门去,人家来个不认帐,你有什么法子?”童兆和没了话,自己解嘲:“红花会咱们不敢惹,欺侮回回还不敢么?他们当作性命宝贝的玩意儿咱们给抢了来,以后兆将军要银子要牛羊,他们敢不双手送上吗?我说阎五爷,你也别想你那小喜宝啦,敢情回京求求兆将军,让他给你一个回回女人做小老婆,可有多美……” 正说得得意,忽然啪的一声,不知那里一块泥巴飞来,刚塞在他嘴里。童兆和啊啊啊的叫不出声来。两名镖师抄起兵刃,赶了出去。阎世魁站起身来,把身旁五行轮提在手里。他弟弟阎世章闻声赶来,两兄弟站在一起,并不追敌,显是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童兆和把泥块吐了出来,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的乱骂。阎世章冷冷的道:“一向只听说狗吃屎,今儿可长了见识,连泥巴也吃起来啦!” 镖师戴永明、钱正伦一个握了条软鞭,一个挺着柄单刀,从门外奔回,说:“点子逃啦,没瞧见。” 这一切陆菲青全看在眼里,见那口齿轻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狈相,心中暗自好笑,忽然瞥见东墙角上人影一闪。他装着没事人般踱方步踱到外面,其时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墙脚下,只见一条人影从屋角跳下,落地无声,向东如飞奔去。 陆菲青想见识这位请童兆和吃泥巴的是何等样人物,施展轻功,悄没声的跟在后面,双手仍是捧着茶壶,长衫也不捋起。他数十年苦练的轻功直是非同小可,虽然出步迅速,前面那人却丝毫未觉。片刻之间,两人奔出了五六里地。前面那人身材苗条,体态婀娜,似乎是个女子,但轻功也甚高明。过了个山坡,前面黑压压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陆菲青也跟着追去。树林中落叶枯枝,满地皆是,一踏上去,沙沙作声,他怕那人发觉。脚步稍慢,一瞬之间,已不见了那人的影子。忽然云破月现,一片清光在林隙树梢上照射下来,满地树影凌乱,远处黄衫一闪,那人已出了树林。 他跟到树林边缘,掩在一株大树后面向外张望,林外一大片草地,搭着八九个帐篷。他好奇心起,有心要窥探一番,静待两名守望者转过身去,提气一个“燕子三抄水”,跃到了帐篷外一匹骆驼身后,守望者并未发觉。他弯身走到中间一座最大的帐篷背后,伏下地来,帐篷里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说话,话是回语,说的又快,他虽在塞外多年,这篇话却大半不懂,当下轻轻掀起帐幕底脚一角,向里张望。 帐篷中点着两盏油灯,许多人坐在地毡之上,便是白天遇到的那回人商队。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咭咭咯咯的说起话来,陆菲青移眼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那黄衫少女。她话声一停,手腕翻处,从腰间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她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几滴鲜血滴在马乳里。帐篷中其余的回人也都纷纷拔出佩刀,滴血乳中。黄衫女郎叫他“爹”的那高个子回人举起杯子,大声说了几句话。陆菲青只听懂几个字,什么“可兰经”、“故乡”。那黄衫女郎跟着又说,语音朗朗,似乎是说:“不夺回神圣的可兰经,誓死不回故乡。”众回人都轰然宣誓。黯淡灯光之下,见人人面露坚毅愤慨之色。众人说罢,举杯饮尽,随即低声议论,似是商量什么法子。陆菲青心头揣摩,看来这群回人有一部视为圣物的经书给人夺了去,现下要去夺回来。 他这一猜没猜错,原来这群回人属于天山北路的一个游牧部族,乃是唐代回纥遗种,民风高尚,性格强悍,一向不服朝廷统属,自行分部而治。元朝蒙古人自大,衊称之为“畏吾儿人”,后人客气些的便称之为回部,其实他们形貌习俗与中原回人大异,并非同一种族,只不过同奉回教。这一部族人多势盛,共有近二十万人。那高身材的人叫木卓伦,是这部族的首领,武功既强,为人又仁义公正,极得族人爱戴。黄衫女郎是他的女儿,名叫霍青桐。她爱穿黄衫,小帽上常插一根翠绿羽毛,因此得上个漂亮外号,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黄衫霍青桐”的名头。 这族人以游牧为生,遨游大漠,倒也逍遥快乐。但清廷势力进展到回疆后,征敛越来越多。木卓伦起初还想委曲求全,尽量设法供应。那知官吏贪得无厌,弄得合族民不聊生。木卓伦和族人一商量,都觉如此下去实在没有生路,几次派人向当道求情,求减征赋,不料征赋并未减少,反引起了清廷的疑虑。正黄旗满洲副都统、兼镶红旗护军统领、定边将军兆惠其时奉旨在天山北路督办军务,侦知这族有一部祖传手抄可兰经,得自回教圣地麦加,数十代由首领珍重保管,乃这一族的圣物,于是乘着木卓伦远出之际,派遣高手,竟将经书抢了来,他想以此要挟,就不怕回人反抗。木卓伦在大漠召开大会,率众东去夺经,立誓纵然暴骨关内,也要让圣书物归原主。此刻他们是于晚祷之前,重申前誓。 陆菲青得知这些回人的图谋与己无关,不想再听下去,正待抽身回去,忽见帐中回人全都伏下来祈祷。他连忙站起,那知这一瞬之间,霍青桐已见到帐外有人窥探,在父亲耳边低声说:“外边有人!”长身纵出帐来,见一个人影正向树林跑去,身法极快,她右手扬起,一颗铁莲子向他打去。 陆菲青听得背后风声,知有暗器袭来,微微侧身,这时双手仍捧着茶壶,伸出右手食指,看准铁莲子向下轻轻一拨,铁莲子自平飞转为下跌。他左手拿着茶壶,以食中两指揭开壶盖,铁莲子扑的跌入壶中。他头也不回,施展轻功如飞回店。 到店时大伙均已安睡。店伙道:“老先生,溜跶了这么久,看夜景么?”陆菲青胡乱答应,走进房中,取出茶壶里的铁莲子,见是精钢打成,上面刻着一根羽毛,随手放入囊中。 次日一早,镖行大队先行。趟子手“我武——维扬”一路喊出去,镇远镖局一杆八卦镖旗在前开道。陆菲青看这镖行的骡驮并不沉重,几名镖师全都护着阎世魁。看来他所背的那个红布包袱才是真正要物。镖行中原有保红镖的规矩,大队人手只护送几件珍宝。至于包中是什么“玩意儿”,他也不去理会。 镖行一行人走后,曾参将率领兵丁也护送着夫人上路了。日中在黄岩子打了尖,一路是上山的斜路,预计当日赶着翻过三条长岭,在岭下的三道沟落店。 山路险峻,愈来愈陡,李沅芷和曾参将紧紧跟着夫人的骡车,生怕骡子一个失脚,车子跌入山谷,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祸。行到申牌时分,正到乌金峡口,只见镖行大队都坐在地上休息,曾参将指挥随从,也休息一刻。乌金峡两边高山,中间一条山路,甚为陡削,途中不易停步,必须一鼓作气上岭。陆菲青落在后面,背转了身,不与镖行众人朝相。 休憩罢,进入峡口,镖行大队与曾参将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条长龙,人众牲口都气呼呼的上山。骡夫“得儿——得儿——”的叱喝声响成一片。陆菲青忽见右边山峰顶上人影一闪,似乎有人窥探。猛听得前面一阵驼铃响,一队回人乘着驼马,迎面奔下岭来,疾驰俯冲,蹄声如雷,势若山崩。镖行中人大声呼喝,叫对方缓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家里死了几个娘老子,要奔丧啊?” 众回人转眼奔近,前面七八骑上乘者忽然纵声高歌,声音曼长,山谷响应。两边山顶上都有人站起来,高歌而和。镖行中人不禁愕然。只听回人队中一声胡哨,两骑飞奔向前,绕过阎世魁,对准了紧随在他身后的阎世章疾冲。同时四匹骆驼已奔到阎世魁的前后左右。阎氏兄弟久经大敌,眼见情势有异,忙拔兵器应敌。四匹骆驼背上的回人突然间同时双手各举大铁椎,猛向阎世魁当头砸将下来。山道狭窄,本少回旋余地,这时又挤满了人,四名回人身雄力壮,骑在骆驼背上居高临下,四柄各重百余斤的大铁椎猛砸下来,阎世魁武艺再好也无法躲避,当场连人带马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回人队中黄衫女郎霍青桐纵身上前,跳下马来,长剑晃动,割断阎世魁背上缚住包袱的布带一端,第二剑未出,忽觉背后一股劲风,有兵刃袭来。 霍青桐侧身让过,不顾来敌,挥剑又割断布带一端。不料敌人剑法迅捷,不容她缓手去拾包袱,又是一剑拦腰削来。霍青桐无法避让,挥剑挡格,双剑相交,火花迸发。她心中一震,敌人武功不弱,顾不得仔细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敌人长剑如影随形,直刺她左腕。霍青桐左手缩回,食中两指捏了个剑诀,右手剑直递出去,抬头看时,接连三次阻她拾包袱之人是个美貌少年,认出就是昨日途中无礼直视的那人,不禁心头火起,唰唰唰三剑进手招数,两人斗在一起。 那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她骤见回人商队奇袭镖行,本拟隔山观虎斗,瞧瞧热闹,忽见黄衫女郎飞身而出去抢红布包袱。这黄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马鬃,师父反而赞她武功,心中老大不服,此刻见镖师与回人打得火炽,也不理会谁是谁非,施展轻功,赶上去要与黄衫女郎较量个高下。 霍青桐连刺三剑,都给李沅芷化解了开去,不由得心头焦躁。他们查知本族这部可兰经,已由兆惠托了镇远镖局护送前往北京,众镖头严密守护的红布包袱,定然便是圣经的所在。镖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抢硬夺,未必能成,霍青桐于是设计在乌金峡口埋伏,本拟出其不意的一击成功,夺了圣经便即西返回部,那知半路里杀出这少年来作梗。霍青桐眼见时机稍纵即逝,不愿恋战,突然剑法变动,施展天山派绝技“三分剑术”,数招之间已将李沅芷逼得连连倒退。 “三分剑术”是天山派剑术的绝诣,所以叫做“三分”,乃因这路剑术中每一手都只使到三分之一为止,敌人刚要招架,剑法已变。一招之中蕴涵三招,最为繁复迅疾。这路剑术并无守势,全是进攻杀着。 第910章 书剑恩仇录(6) 李沅芷见黄衫女郎长剑“冰河倒泻”直刺过来,当即剑尖向上,想以“朝天一柱香”格开,那知对方这招并未使足,刺到离身两尺之处已变为“千里流沙”,直刺变为横砍,一惊之下,剑锋急转,护住中路。说也奇怪,对方横砍之势看来劲道十足,剑锋将到未到之际突然变为“风卷长草”,向下猛削左腿。李沅芷疾退一步,堪堪避开。霍青桐变招“举火燎天”,自下而上,刺向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对方又已变为“雪中奇莲”。只见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虽然含劲不发,却在在暗伏凶险。 两人连拆十余招,双剑竟未相碰,只因霍青桐每一招都只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对方拆架,便已变招。霍青桐在她身旁空砍空削,剑锋从未进入离她身周一尺之内,李沅芷却已给逼得手忙脚乱,不住倒退。若不招架,说不定对手虚招竟是实招;如要招架,对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只花三分之一时刻,自己使一招,对方已使了三招,再快也赶不上对手迅捷,心中惊惶,接连纵出数步。其实她的柔云剑术也已练得有六七成火候,只要心神凝定,紧守门户,也未必马上落败,但毕竟是初出道,毫无经历,突见对手剑法比自己快了三倍,不由得慌了,招架既然不及,只得逃开。 霍青桐也不追赶,立即转身,见一个身材瘦小之人从阎世魁身旁站起,手中已捧着那红布包袱。霍青桐挺剑刺去,那人叫道:“啊哟,童大爷要归位!”这人便是口齿轻薄的童兆和。他不敢接招,三步跳了开去,霍青桐赶上,举剑下砍,斜刺里一柄五行轮当胸推来,却是阎世章过来挡住。 霍青桐这次筹划周详,前后都用庞然大物的骆驼把镖行人众隔开,使之首尾不能相救。木卓伦手挥长刀,力拒戴永明、钱正伦两名镖师,以一敌二,兀自进攻多、遮拦少。可是另一边却给阎世章攻了过来。他见胞兄给回人大椎砸死,悲怒交集,在马背上纵起,飞身越过骆驼,左手五行轮掠出,在一名手持铁椎的回人胁下划了一条大伤口,那人登时跌下骆驼。另一个回人过来拦截,阎世章待他铁椎挥来,身子略偏,双轮归于左手,右手扣住他脉门猛拉。大铁椎重达百斤,那一挥之势极为猛烈,那回人被他顺势拉扯,倒撞下骆驼,铁椎打在自己胸口,大叫声中,狂喷鲜血。混乱中童兆和见有便宜可捡,抢得红布包袱。阎世章见霍青桐追赶童兆和,知他武艺平常,忙过来拦住。 霍青桐和阎世章拆了数招,但觉对手招精力猛,实是劲敌,又怕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战团,忽听两边山上胡哨声大作,那是自伙退却的讯号,知是镖行来了接应。抬头见童兆和正急步跑上山岭,忙施展“三分剑术”把阎世章逼退两步,仗剑向岭上追去。胡哨声越来越响。木卓伦大叫:“青桐,快退!”霍青桐停步不追,督率同伴把死伤的回人抱上驼马,胡哨声中,大队向岭下冲去,只见前面数十名清兵拦住去路。曾图南跃马向前,横枪喝道:“大胆回子,要造反吗?”霍青桐两颗铁莲子分打曾参将双手,当啷一声,铁枪落地。 木卓伦高举长刀,当先开路,大队回人向清兵冲去。清兵纷纷让路。阎世章和戴永明回身追来,与霍青桐又斗在一起。回人队中一骑飞出,乘者大叫:“二妹,你先退。”此人是霍青桐的兄长霍阿伊,一杆大枪阻住两名镖师。霍青桐回身上马,兄妹二人且战且退。忽然两边山顶急哨连声,霍阿伊、霍青桐催马快奔。阎世章跟着追去,霍青桐两粒铁莲子向他上盘打去。阎世章停下脚步,挥五行轮将铁莲子砸飞。两边山上大石已纷纷打将下来,十几名清兵被打得头破血流,混乱中回人大队已然远去。 阎世章见兄长惨死,抱住了血肉模糊的尸身只是流泪。钱正伦和戴永明一再相劝,阎世章才收泪上马。镖行伙计将死者尸首放上大车。童兆和得意洋洋,说道:“若不是童大爷手脚快,他死了也是白饶。”双方酣斗之际,陆菲青一直袖手旁观。李沅芷虽被霍青桐逼退,但相助镖行,终于不让回人得手,心下颇为自得。阎世章正在伤心,其余镖师忙于救死扶伤,竟无一人过来招呼道谢,大小姐便甚是不快。童兆和见曾图南武官打扮,过来跟他套了几句交情,对李沅芷却不理会,她更加有气。那知陆菲青又狠狠的教训了她一顿,责她不该擅自出手,坏人大事,没来由的多结冤家,说道:“镖行中好人少,坏人多,何苦帮人作恶?”把她骂得抬不起头来。 过了岭,黄昏时分已抵三道沟。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市镇。骡夫道:“三道沟就只一家安通客栈。”进了镇,镖行和曾图南一行人都投安通客栈。塞外处处荒凉,那客店土墙泥地,也就简陋得很。童兆和不见店里伙计出来迎接,大骂:“店小二都死光了么?我操你十八代祖宗!”李沅芷眉头一皱,她可从来没听人敢当着她面骂这些粗话。 一行人正要闯门,忽听得屋里传出一阵阵兵刃相接之声。李沅芷大喜:“又有热闹瞧!”抢先奔了进去。 内堂里阒无一人,到得院子,只见一个少妇披散了头发正和四个汉子恶斗。那少妇面容惨淡,左手刀长,右手刀短,刀光霍霍,以死相拚。李沅芷见他们斗了几个回合,那几名汉子似想攻进房去,给那少妇舍命挡住。四条汉子武功均似不弱,一使软鞭,一使怀杖,一使剑,一使鬼头刀。 这时陆菲青也已走进院子,心道:“怎么一路上尽遇见会家子?”见那使怀杖的举双杖当头狠砸,少妇不敢硬接,向左闪让。软鞭拦腰缠来,少妇左手刀刀势如风,直截敌人右腕。软鞭鞭梢倒卷,少妇长刀已收,没被卷着,鬼头刀却已砍来,同时一柄剑刺她后心。少妇右手刀挡开了剑,但敌人两下夹攻,鬼头刀这一招竟然避让不及,给直砍在左肩。 她挨了这一刀,兀自恶战不退,双刀挥动时点点鲜血四溅。那使软鞭的叫道:“捉活的,别伤她性命。” 陆菲青见四男围攻一女,动了侠义之心,虽然自己身上负有重案,说不得要伸手管上一管。只见那使怀杖的双杖横打,少妇避开怀杖,百忙中右手短刀还他一刀,左方利剑刺来,少妇长刀斜格,对方膂力甚强,那少妇左肩受伤,气力大减,刀剑相交,剧震之下,长刀呛啷一声掉在地下。敌人得理不让人,长剑乘势直进,少妇向右急闪,使鬼头刀的大汉在空档中闯向店房。 那少妇竟不顾身后攻来的兵器,左手入怀,再一扬手,两柄飞刀向敌人背心飞去。那人只道少妇有己方三个同伴缠住,不必顾及后心,待得听见脑后风声,避让已然不及,急忙低头,一柄飞刀插上了门框,另一柄却刺进了他背心。亏得那少妇左肩受伤,手劲不足,这一刀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来,忙拔出飞刀。少妇此时又被怀杖打中一下,摇摇欲倒,见敌人退出,又即挡住房门。 陆菲青向李沅芷道:“你去替她解围,打不赢,师父帮你。”李沅芷正自跃跃欲试,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急跃向前,呼呼挥剑,喝道:“四个大男人打一个妇道人家,要脸么?”四条汉子见有人出头干预,己方又有人受伤,齐声呼啸,转身出店而去。 那少妇已是面无人色,倚在门上直喘气。李沅芷过去问道:“他们干么欺侮你?”少妇一时说不出话来。曾图南走过来向李沅芷道:“太太请大小姐过去。”放低了声音道:“太太听说大小姐又跟人打架,吓坏啦,快过去吧。”少妇见曾图南一身武将官服,脸色忽变,也不答理李沅芷,拔下门框上飞刀,冲进房去,砰的一声,反手关上了房门。 李沅芷碰了这个软钉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头对曾图南道:“好,就去。”走到陆菲青身边,问道:“师父,他们干么这样狠打恶杀?”陆菲青道:“多半是江湖上的仇杀。事情还没了呢,那四人还会找来。” 陆菲青还想再吩咐些话,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吵大嚷:“操你奶奶,你说没上房,怕老爷出不起银子吗?”听声音正是镖师童兆和。店里一人陪话:“达官爷你老别生气,我们开店的怎敢得罪达官爷们,实在是几间上房都给客人住了。” 童兆和大声道:“什么人住上房,我来瞧瞧!”边说边走进院子来。正好这时上房的门一开,少妇探身出来,向店伙道:“劳你驾给拿点热水来。”店伙答应了。 童兆和见那少妇肤色白腻,面目俊美,左腕上戴着一串珠子,颗颗精圆,更衬得她皓腕似玉,不禁心中打个突,咕的一声,咽了一口唾液,双眼骨碌碌乱转,听那少妇是江南口音,学说北方话,语音不纯,但清脆柔和,另有一股韵味,不由得疯了,大叫大嚷:“童大爷走镖,这条道上来来去去几十趟也走了,可从来不住次等房子。没上房,给大爷挪挪不成么?”口中叫嚷,乘少妇房门未关,直闯了进去。趟子手孙老三伸手想拉,却没拉住。 那少妇见童兆和闯进,“啊哟”一声,正想阻挡,只感到腿上一阵剧痛,在椅上坐了下去,适才腿上受了怀杖,伤势竟自不轻。 童兆和闯进房,见炕上躺着个男人,房中黑沉沉地,看不清面目,但见他头上缠满了白布,右手用布挂在颈里,一条腿露在被外,也缠了绷带,看来这人全身是伤。 那人见童兆和进房,沉声喝问:“是谁?”童兆和道:“姓童的是镇远镖局镖师,保镖路过三道沟,没上房住啦。劳你驾给挪一下吧。这女的是谁?是你老婆,是相好的?”那人声音低沉,喝道:“滚出去!”他显然受伤甚重,说话也不能大声。 童兆和刚才没见到那少妇与人性命相扑的恶斗,心想一个是娘们,一个伤得不能动弹,不乘机占占便宜,更待何时?嘻皮笑脸的道:“你不肯挪也成,咱们三个儿就在这炕上一块儿挤挤。你放心,我不会朝你这边儿挤,不会碰痛你伤口。”那人气得全身发抖。少妇低声劝道:“大哥,别跟这泼皮一般见识,咱们眼下不能再多结冤家。”向童兆和道:“别在这儿啰唆啦,快出去。”童兆和笑道:“出去干么,在这里陪你不好么?”炕上那男人哑声道:“你过来。”童兆和走近了一步,道:“怎么?你瞧瞧我长的俊不俊?”那男人道:“看不清楚。”童兆和哈哈一笑,又走近一步:“看清楚点,这变成大舅子挑妹夫来啦……” 一句便宜话没说完,炕上那男子突然坐起,快如电光石火,左手对准他“气俞穴”一点,跟着左手一掌击在他背上。童兆和登时如腾云驾雾般平飞出去,穿出房门,蓬的一声,结结实实跌在院子里。他给点中了穴道,哇哇乱叫,声音倒着实不低,身子却不能动弹了。趟子手孙老三忙过来扶起,低声道:“童爷,别惹他们,看样子点子是红花会的。”童兆和直叫:“啊……啊……我的脚动不了,红花会的,你怎知道?”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孙老三道:“客店掌柜的说,刚才衙门里的四个公差来拿这两个点子,打了好一阵才走呢!”客店里的人听说又有人打架,都围拢来看。 阎世章安顿了兄长尸身,也过来问:“什么事?”童兆和叫道:“阎六哥,我给红花会的小子点上穴道啦。咱们认栽了吧。”阎世章眉头一皱,拉住童兆和的膀子,提了起来,道:“老童,回房去说。”他是顾全镖局的声名,堂堂镇远镖局的镖师,给人打得赖在地下不肯爬起来,那成什么话。那知他手一松,童兆和又软倒在地,叫道:“我混身不得劲啊,孙老三,他妈的,你扶住我不成么?” 阎世章瞧童兆和真的是给人点了穴道,问道:“你跟谁打架了?”童兆和愁眉苦脸的向上房瞧了一眼,想伸手来指一指都不成,道:“那屋里一个孙子王八蛋!”他又挑拨阎世章给他报仇:“红花会他妈的土匪,杀了焦文期焦三爷,人家还没空来找你们报仇,可又来惹你童大爷啦,啊!”孙老三低声道:“童大爷别骂啦,咱们犯不上跟红花会结梁子,一得罪他们,以后走镖就麻烦多啦。” 阎世章听童兆和这么骂,本想过去瞧瞧是什么脚色,但转念心想,对方能点穴,武功定然甚强,自己过去多半讨不了好,兄长又死了,没了帮手,跨出一步又退了回来。这时镖师钱正伦过来了,问孙老三:“你拿得准是红花会的?”孙老三在他耳边轻声道:“刚才四个公差走时,关照客店掌柜的,说这对夫妇是钦犯,是皇上特旨来抓的红花会大头子,叫柜上留点儿神,倘若点子要走,马上去报信。我在一旁听得他们说的。” 钱正伦有五十多岁年纪,一向在镖行混,武艺虽不高强,但见多识广,老成持重,当下向阎世章使个眼色,把童兆和扶了起来。阎世章悄问:“什么路道?”钱正伦道:“红花会的,咱们就让一让吧,治好了老童再说。”又问孙老三:“刚才来抓人你看到了吗?” 孙老三指手划脚的说道:“打得才叫狠呢。一个娘们使两把刀,左手长刀,右手短刀,四个大男人都打她不赢。”那四个男人其实是打赢的,不过他故意张大其辞。钱正伦愕然道:“那是神刀骆家的人了。她会放飞刀,是不是?”孙老三忙道:“是,是,手法真准。嘿,可了不起!”钱正伦向阎世章道:“红花会文四当家的在这里。”当下不再说话,三个人架着童兆和回房去了。 这一切陆菲青全看在眼里,镖师们低声商量没听见,钱正伦后两句话可听到了。这时李沅芷走过来,乘机道:“师父,你几时教我点穴啊?你瞧人家露这一手多帅!”陆菲青没理她,自言自语:“是神刀骆家的后人,我可不能不管。” 第911章 书剑恩仇录(7) 李沅芷问道:“神刀骆家是谁?”陆菲青道:“神刀骆元通是我好朋友,听说已经过世了。刚才和人相打的那个少妇,所使招数全是他这一派,若不是骆元通的女儿,就是他的徒弟,怎么我看不出来?”说着很有点自怨自艾,心道:“在边塞这么久,隐居官衙,和武林中人久无往来,当年江湖上的事儿都淡忘了。还是年岁大了,不中用了?” 说话之间,钱正伦和戴永明两名镖师又扶着童兆和过来。孙老三在上房外咳嗽一声,大声说道:“镇远镖局钱镖头、戴镖头、童镖头前来拜会红花会文四当家的。”上房门呀的一声打开,那少妇站在门口,瞪着镖局中这四个人。孙老三把三张红帖子递上去,少妇不接,问道:“有什么事?” 钱正伦领头出言:“我们这兄弟有眼无珠,不知道文四当家大驾在这儿,得罪了您老,我们来替他赔礼,请您大人大量,可别见怪。”说罢便是一揖,戴永明和孙老三也都作了一揖。 钱正伦又道:“文四奶奶,在下跟您虽没会过,但久仰四当家和您的英名,我们总镖头王老爷子跟贵会于老当家、令尊神刀骆老爷子全有交情。我们这位兄弟生就这个坏脾气,就爱胡说八道的……”少妇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我们当家的受了伤,刚睡着,待会醒了,把各位的意思转告就是。不是我们不懂礼貌,实在是他受伤不轻,有两天没好好睡啦。”说时忧急之状见于颜色。钱正伦道:“文四当家受的是什么伤?我这里可带有金创药。”他想买一个好,那么对方就不能不给童兆和救治。少妇明白他意思,道:“多谢你啦,我们自己有药。这位给点中的不是重穴,待会我们爷醒了,让店伴来请吧。”钱正伦见对方答允救治,就退了出去。 少妇问道:“喂,尊驾怎知道我们名字?”钱正伦道:“凭您这对鸳鸯刀跟这手飞刀,江湖上谁不知道?再说,不是文四当家的,谁还有这手点穴功夫?你们两位又在一起,那自然是奔雷手文泰来文四爷和文四奶奶鸳鸯刀骆冰啦!”少妇微微一笑。钱正伦捧了她又捧她丈夫,她听来自然乐意。 这一番话,陆菲青都听在耳里,寻思:“早听得奔雷手文泰来是江南武林中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原来阿冰这小妞儿嫁了给他,那倒也不枉了。再加上赵三弟跟西川双侠,多半这红花会是我们一条线上的兄弟,跟屠龙帮差不离。这件事今日教我撞上了,陆菲青若是袖手不理,图个他妈的什么明哲保身,‘绵里针’还算是人不是?” 第二回 金风野店书生笛 铁胆荒庄侠士心 李沅芷见钱正伦等扶着童兆和出来,回归店房,心想点穴功夫真好,这讨厌的镖师给人家点中了穴道一点法子都没有,师父明明会,可是偏不肯教,看来他还留着不少好功夫,怎生变个法儿求他教呢?回到房里,托着腮帮子出了半天神;吃了饭,陪着母亲说闲话,李夫人唠唠叨叨的怪她路上尽闹事,说不许她再穿男装了。李沅芷笑道:“妈,你常为没儿子叹气,现下变了个儿子出来,还不高兴吗?”李夫人拿她没法,上炕睡了。 李沅芷正要解衣就寝,忽听得院子中一响,窗格子上有人手指轻弹了几下,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小子,你出来,有话问你。”李沅芷一楞,提剑开门,纵进院子,只见一个人影站在那里,说道:“浑小子,有胆的跟我来。”说着便翻出了墙。李沅芷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也不管外面是否有人埋伏,跟着跳出墙外,双脚刚下地,迎面白光闪动,有剑刺来。 李沅芷举剑挡开,喝问:“什么人?”那人退了两步,说道:“我是回部霍青桐。喂,我问你,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干么你硬给镖局子撑腰,坏我们的事?”李沅芷见那人俏生生的站着,剑尖拄地,左手戟指而问,正是白天跟她恶斗过的那个黄衫美女,给她这么一问,哑口无言,自己凭空插手,确没什么道理,只好强词夺理:“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你少爷就爱管闲事。不服么?我再来领教领教你的剑术……”话未说完,唰的就是一剑,霍青桐更加恼怒,举剑相迎。 李沅芷明知剑法上斗不过她,心中已有了主意,边打边退,看准了地位,一直退到陆菲青所住店房之后,纵声大叫:“师父,快来,人家要杀我呀!”霍青桐“嗤”的一笑,道:“哼,没用的东西,才犯不着杀你呢!我是来教训教训你,没本事就少管闲事。”说完掉头就走。那知李沅芷可不让她走了,“春云乍展”,挺剑刺她背心,霍青桐回头施展“三分剑术”,李沅芷又被逼得手忙脚乱。她听得身后有人,知道师父已经出来,见霍青桐长剑当胸刺来,一纵就躲到了陆菲青背后。 陆菲青举起白龙剑挡住霍青桐剑招。霍青桐见李沅芷来了帮手,也不打话,剑招如风,连续十余记进手招数,交手数合,便察觉对方剑招手法和李沅芷全然相同,可是自己却丝毫讨不到便宜。她剑招渐快,对方却越打越慢,再斗数合,她攻势已尽被抑制,全然处于下风。 李沅芷全神贯注,在旁看两人斗剑,她存心把师父引出来,想偷学一两招师父不肯教的精妙招数,然见师父所使“柔云剑术”与传给自己的全无二致,但一招一式之中,显是蕴藏着极大内劲。 霍青桐“三分剑术”要旨在以快打慢,以变扰敌,但陆菲青并不跟着她迅速的剑法应招变式,数合之后,主客之势即已倒置。霍青桐迭遇险招,知道对方是极强高手,心下怯了,连使“大漠孤烟”、“平沙落雁”两招,凌厉进攻,待对方举剑挡格,便收剑转身欲退。那知对方剑招连绵不断,黏上了就休想离开,霍青桐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厮拚。 这时李沅芷看出了便宜,还剑入鞘,施展无极玄功拳加入战团。霍青桐连陆菲青一人都已敌不过,那禁得李沅芷又来助战?李沅芷狡猾异常,东摸一把,西勾一腿,并不攻击对方要害,却是存心调戏,以报前日马鬣被拉之仇。回人男女界限极严,男子对妇女甚是尊重,霍青桐向来端严庄重,那容得李沅芷如此轻薄胡闹,心头气急,门户封得不紧,被陆菲青剑进中宫,点到面门。霍青桐举剑挡开。李沅芷乘机窜到她背后,喝声:“看拳!”一记“猛鸡夺粟”,向她左肩打去。霍青桐左腕翻转,以擒拿法化开。李沅芷乘她右手挡剑、左手架拳之际,一掌向她胸部按去,这一掌如打实了,非受重伤不可。霍青桐一惊,双手抽不出来招架,只得向后一仰,以消减对方掌力。 那知李沅芷并不用劲,一掌触到霍青桐胸部,重重摸了一把,嘻嘻一笑,向后跃开。霍青桐急怒攻心,转身挺剑疾刺。李沅芷避开,她又挥剑急削。竟似存心拚命,对陆菲青来招不架不闪,尽向李沅芷进攻。 陆菲青日间见到霍青桐剑法家数,早留了神,他原只想考较考较,决无伤她之意,见她对自己剑招竟不理会,待刺到她身边时便凝招不发。这时霍青桐攻势凌厉,李沅芷缓不开手拔剑,被迫得连连倒退,口中还在气她:“我摸也摸过了,你杀死我也没用啦。”霍青桐一招“神驼骏足”挺剑直刺,剑尖将到之际,突然圈转,使出“天山派”剑法的独得之秘“海市蜃楼”,虚虚实实,剑光闪闪,李沅芷眼花缭乱,手足无措,眼见就要命丧剑下。 陆菲青这时不能不管,挺剑又把霍青桐的攻势接了过来。李沅芷缓了一口气,笑道:“算了,别生气啦,你嫁给我就成啦。”霍青桐眼见打陆菲青不过,受了大辱又无法报仇,见陆菲青一剑刺来,竟不招架,将手中长剑向李沅芷使劲掷去,竟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 陆菲青大吃一惊,长剑跟着掷出,双剑在半空一碰,铮的一声,同时落地,左手一掌“拨云见日”,在霍青桐左肩上轻轻一按,把她直推出五六步去,纵身上前,说道:“姑娘休要见怪。”霍青桐又急又怒,迸出两行清泪,呜咽着发足便奔。陆菲青追上挡住,道:“姑娘慢走,我有话说。”霍青桐怒道:“你待怎样?”陆菲青转头向李沅芷道:“还不快向这位姊姊陪不是?” 李沅芷笑嘻嘻的过来一揖,霍青桐迎面就是一拳。李沅芷笑道:“啊哟,没打中!”闪身一避,随手把帽子拉下,露出一头秀发,笑道:“你瞧我是男的还是女的?”霍青桐在月光下见李沅芷露出真面目,不由得惊呆了,愤羞立消,但余怒未息,一时沉吟不语。 陆菲青道:“这是我女弟子,一向淘气顽皮,我也管她不了。适才之事,我也很有不是,请别见怪。”说罢也是一揖。霍青桐侧过身子,不接受他这礼,一声不响,胸口不断起伏。陆菲青道:“天山双鹰是你什么人?”霍青桐秀眉一扬,嘴唇动了动,但忍住不说。陆菲青又道:“我跟天山双鹰秃鹫陈兄、雪雕陈夫人全有交情。咱们可不是外人。”霍青桐道:“我师父姓关。我去告诉师父师公,说你长辈欺侮小辈,指使徒弟来打人家,连自己也动了手。”她恨恨的瞪了二人一眼,回身就走。 陆菲青待她走了数步,大声叫道:“喂,你去向师父告状,说谁欺侮了你呀?”霍青桐心想,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将来如何算帐,停了步,问道:“那么你是谁?” 陆菲青捋了一下胡须,笑道:“两个都是小孩脾气。算了,算了。这是我徒弟李沅芷,你去告诉你师父师公,我‘绵里针’……”他骤然住口,心想李沅芷一直没知道他真姓名,“……就说武当派‘绵里针’姓陆的,恭喜他们二位收了个好徒弟。”霍青桐恨恨地道:“还说好徒弟哩,给人家这般欺侮,丢师父师公的脸。” 陆菲青正色道:“姑娘你别以为败在我手下是丢脸,能似你这般跟我拆上几十招的人,武林中可还真不多。我知天山双鹰向来不收徒弟,但日间见你剑法全是双鹰嫡传,心中犯了疑,因此上来试你一试。适才见你使出‘海市蜃楼’绝招,才知你确是得了双鹰的真传。你师公还在跟你师父喝醋吵嘴吗?”说着哈哈一笑。 原来秃鹫陈正德醋心极重,夫妻俩都已年逾花甲,却还是疑心夫人雪雕关明梅移情别向,数十年来口角纷争,没一日安宁。霍青桐见他连师父师公的私事都知道,信他确是前辈,可是仍不服气,道:“你既是我师父朋友,怎地叫你徒弟跟我们作对?害得我们圣经抢不回来?我才不信你是好人呢。”说着背转了身子,她不肯输这口气,不愿以晚辈之礼拜见。 陆菲青道:“你剑法早胜过了我徒儿。再说,比剑比不过算得什么,圣经抢不回来才教丢脸呢。一个人的胜负荣辱打什么紧?全族给人家欺侮,那才须得拚命。” 霍青桐一惊,立觉这确是至理名言,骄气全消,回过身来向陆菲青盈盈施礼,道:“小侄女不懂事,请老前辈指点怎生夺回圣经。老前辈若肯援手,侄女全族永感大德。”说罢就要下跪,陆菲青忙扶住了。 李沅芷道:“我胡里胡涂的坏了你们大事,早给师父骂了半天啦。姊姊你别急,我去帮你抢回来,那红布包袱里包的,便是你们的圣经?”霍青桐点点头。李沅芷道:“咱们现在就去。”陆菲青道:“先探一探。”三个人低声商量了几句。陆菲青在外把风,霍青桐与李沅芷两人翻墙进店,探查镖师动静。 李沅芷适才见童兆和走过之时,还背着那个红布包袱,她向霍青桐招了招手,矮身走到一干镖师所住房外,见房里灯光还亮着,不敢长身探看,两人蹲在墙边。只听得房内童兆和不住哇哇怪叫,一回儿声息停了。一名镖师道:“张大人手段真高明,一下子就把我们童兄弟治好了。”童兆和道:“我宁可一辈子动弹不得,也不能让红花会那小子给我治。”一名镖师道:“早知张大人会来,刚才也犯不着去给那小子赔不是啦,想想真是晦气。”一个中气充沛的声音说道:“你们看着这对男女,明儿等老吴他们一来,咱们就动手。这几个也真脓包,四个人斗一个女娘们还得不了手。只是这案子他们在办,我不便抢在头里。”童兆和道:“你张大人一到,那还不手到擒来?你抓到后,我在这小子头上狠狠的踢上几脚。” 李沅芷缓缓长身,在窗纸上找到个破孔向里张望,见房里坐着五六人,一个四十多岁、身穿官服的面生人居中而坐,想必就是他们口中的张大人,见那人双目如电,太阳穴高高凸起,心想:“听师父说,这样的人内功精深,武功非同小可,怎么官场中也有如此人物?”只听阎世章道:“老童,你把包袱交给我,那些回回不死心,路上怕还有麻烦。”童兆和迟迟疑疑的把包袱解下来,兀自不肯便交过去。阎世章道:“你放心,我可不是跟你争功,咱们玩艺儿谁强谁弱,谁也瞒不了谁。把这包袱太太平平送到京里,大家都有好处。” 李沅芷心想,包袱一给阎世章拿到,他武功强,抢回来就不容易,灵机一动,在霍青桐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即除下帽子,把长发披在面前,取出块手帕蒙住下半截脸,在地下拾起两块砖头,使劲向窗上掷去,砸破窗格,直打进房里。 房里灯火骤灭,房门一开,窜出五六个人来。当先一人喝道:“什么东西?胆子倒不小。”霍青桐胡哨一声,翻身出墙,众镖师纷纷追出。 李沅芷待众镖师和那张大人追出墙去,直闯进房。童兆和被人点了大半天的穴,刚救治过来,手脚还不灵便,躺在炕上,见门外闯进一个披头散发、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东西来,双脚迸跳,口中吱吱直叫,登时吓得全身软瘫。那鬼跳将过来,在他手中将红包袱一把抢过去,顺手啪啪两下,打了他两个耳光,吱吱吱的又跳出房去。 第912章 书剑恩仇录(8) 众镖师追出数步,那张大人忽地住脚,叫道:“糟了,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快回去!”阎世章等也即醒悟,回到店房,只见童兆和倒在炕上,双颊红肿,把鬼抢包袱之事说了。张大人恨道:“什么鬼?咱们阴沟里翻船,几十年的老江湖着了道儿。” 李沅芷抢了包袱,躲在墙边,待众镖师都进了房,才翻墙出去。她轻轻吹了记口哨,对面树荫下有人应了一声,两个人影迎将上来,正是陆菲青和霍青桐。李沅芷得意非凡,笑道:“包袱抢回来了,可不怪我了吧……”一句话没说完,陆菲青叫道:“小心后面。” 李沅芷正待回头,肩上已被人拍了一下,她反手急扣,却没扣住敌人手腕,心中一惊,知是来了强敌,此人悄没声的跟在后面,自己竟丝毫不觉,急忙转身,月光下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站在面前。她万想不到敌人站得如此之近,惊得倒退两步,扬手将包袱向霍青桐掷去,叫道:“接着。”双手交错,护身迎敌。 那知来敌身法奇快,她包袱刚掷出,敌人已跟着纵起,长臂伸手,半路上截下了包袱。李沅芷又惊又怒,迎面一拳,同时霍青桐也从后攻到。那人左手拿住包袱,双手分撑,使出的势子竟是武当长拳中的“高四平”,势劲力足,将李沅芷和霍青桐同时震得倒退数步。李沅芷这时看清了敌人,正是那个张大人。武当长拳是武当派的入门功夫,她跟陆菲青学艺,学了练气的十段锦后,最先学的就是这套拳术,那知平平常常一招“高四平”,在敌人手下使出来竟有如斯威力,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回头望时,师父却已不知去向。 霍青桐见包袱又给抢去,明知非敌,却不甘心就此退开,拔剑攻上。李沅芷右足踏进一步,“七星拳”变“倒骑龙”,也以武当长拳击敌。 张大人见她出手拳招,“噫”了一声,待她“倒骑龙”变势反击,不闪不避,侧身也是一招“倒骑龙”发拳挥去。同样的拳招,功力却大有高下之分,李沅芷和敌人拳对拳一碰,只觉手臂一阵酸麻,疼痛难当,脚下一个踉跄,向左跳开,险些跌倒。霍青桐见她遇险,不顾伤敌,先救同伴,跳到李沅芷身旁,伸左手将她挽住,右手挺剑指着张大人,防他来攻。 张大人高声说道:“喂,你这孩子,我问你,你师父姓马还是姓陆?”李沅芷心想:“师父姓陆,偏要骗骗他。”说道:“我师父姓马,你怎知道?”张大人道:“见了师叔不磕头么?”说罢哈哈一笑。霍青桐见他们叙起师门之谊,自己与李沅芷毫无交情,眼见圣经是拿不回来了,当即快步离去。 李沅芷忙去追赶,奔出几十步,正巧浮云掩月,眼前一片漆黑,空中打了几个闷雷,心下惊怕,不敢再追,回来已不见了张大人。待得跳墙进去,身上已落着几滴雨点,刚进房,大雨已倾盆而下。 这场豪雨整整下了一夜,到天明兀自未停。李沅芷梳洗罢,见窗外雨势越大。服侍李夫人的佣妇进来道:“曾参将说,雨太大,今儿走不成了。”李沅芷忙到师父房里,将昨晚的事说了,问是怎么回事。陆菲青眉头皱起,似是心事重重,只道:“你不说是我的徒弟,那很好。”她见师父脸色凝重,不敢多问,回到自己房中。 秋风秋雨,时紧时缓,破窗中阵阵寒风吹进房来。李沅芷困处僻地野店,甚觉厌烦,踱到红花会四当家的店房外瞧瞧,只见房门紧闭,没半点声息。镇远镖局的镖车也都没走,几名镖师架起了腿,坐在厅里闲谈,昨晚那自称是她师叔的张大人却不在其内。一阵西风刮来,身上颇有寒意,她正想回房,忽听门外鸾铃声响,一乘马从雨中疾奔而来。 那马到客店外停住,一个少年书生下马走进店来。店伙牵了马去上料,问那书生是否住店。那书生脱去所披雨衣,说道:“打过尖还得赶路。”店伙招呼他坐下,泡上茶来。 那书生长身玉立,眉清目秀。在塞外边荒之地,很少见到这般潇洒英俊人物,李沅芷不免多看了一眼。那书生也见到了她,微微一笑,李沅芷脸上微热,忙转头向里。 店外马蹄声响,又有几人闯了进来,李沅芷认得是昨天围攻那少妇的四人,忙退入陆菲青房中问计。陆菲青道:“咱们先瞧着。”师徒两人从窗缝之中向外窥看。 四人中那使剑的叫店伙来低声问了几句,道:“拿酒饭上来。”店伙答应着下去。那人道:“红花会的点子没走,吃饱了再干。”那书生神色微变,斜着眼不住打量四人。 李沅芷道:“要不要再帮那女人?”陆菲青道:“别乱动,听我吩咐。”他对四名公差没再理会,只细看那书生。见他吃过了饭,把长凳搬到院子通道,从身后包裹里抽出一根笛子,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李沅芷粗解音律,听他吹的是《天净沙》牌子,吹笛不奇,奇在这笛子金光灿烂,竟如是纯金所铸。这一带路上很不太平,他孤身一个文弱书生,拿了一支金笛卖弄,岂不引起暴客觊觎?心想,待会倒要提醒他一句。 四名公差见了这书生的举动也有些纳罕。吃完了饭,那使剑的纵身跳上桌子,高声说道:“我们是京里和兰州府来的公差,到此捉拿红花会钦犯,安份良民不必惊扰。一回儿动起手来刀枪无眼,大伙儿站得远远的吧。”说罢跳下桌来,领着三人就要往内闯去。 那书生竟似没听见一般,坐在当路,仍然吹他的笛子。那使剑的走近说道:“喂,借光,别阻我们公事。”他见那书生文士打扮,说不定是什么秀才举人,才对他客气三分,如是寻常百姓,早就一把推开了。那书生慢吞吞的放下笛子,问道:“各位要捉拿钦犯,他犯了什么罪啊?常言道得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看马马虎虎算了,何必一定要捉呢?”使怀杖的公差走上一步,喝道:“别在这里啰唆行不行?走开,走开!”书生笑道:“尊驾稍安毋躁。兄弟做东,大家来喝一杯,交个朋友如何?”那公差怎容得他如此纠缠,伸手推去,骂道:“他妈的,酸得讨厌!” 那书生身子摇摆,叫道:“啊唷,别动粗,君子动口不动手!”突然前扑,似是收势不住,伸出金笛向前一抵,无巧不巧,刚好抵上那公差的左腿穴道。那公差腿一软,便跪了下去。书生叫道:“啊唷,不敢当,别行大礼!”连连作揖。 这一来,几个行家全知他身怀绝技,是有意跟这几个公人为难了。李沅芷本来在为书生担忧,怕他受公差欺侮,待见他竟会点穴,还在装腔作势,只看得眉飞色舞,好不有兴。 使软鞭的公差惊叫:“师叔,这点子怕也是红花会的!”使剑和使鬼头刀的连忙退出几步。那使怀杖的公差韩春霖软倒在地,动弹不得,使软鞭的将他拉在一边。使剑的公差向书生道:“你是红花会的?”言语中颇有忌惮之意。 那书生哈哈一笑,道:“做公差的耳目真灵,这碗饭倒也不是白吃的,知道红花会中有区区在下这号人物。常言道:光棍眼,赛夹剪。果然是有点道理。在下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余名鱼同。余者,人未之余。鱼者,混水摸鱼之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破铜烂铁之铜也。在下是红花会中一个小脚色,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他把笛子扬了一扬,道:“你们不识得这家伙么?”使剑的道:“啊,你是金笛秀才!” 那书生道:“不敢,正是区区。阁下手持宝剑,青光闪闪,獐头鼠目,一表非凡,想必是北京大名鼎鼎的捕头胡国栋了。听说你早已告老收山,怎么又干起这调调儿来啦?”使剑的哼了一声道:“你眼光也不错啊!你是红花会的,这官司跟我打了吧!”话毕手扬,剑走轻灵,挺剑刺出,刚中带柔,劲道颇足。 胡国栋是北京名捕头,手下所破大案、所杀大盗不计其数,自知积下怨家太多,几年前已然告老。那使软鞭的是他师侄冯辉,这次奉命协同大内侍卫捉拿红花会的要犯,自知本领不济,千恳万求,请了他来相助一臂。使鬼头刀的蒋天寿,使怀杖的韩春霖,都是兰州的捕快。捕快武功虽然不高,追寻犯人的本领却胜过了御前侍卫。 当下余鱼同施展金笛,和三名公差斗在一起。他的金笛有时当铁鞭使,有时当判官笔用,有时招数中更夹杂着剑法,胡国栋等三人一时竟闹了个手忙足乱。陆菲青和李沅芷只看得几招之后,不由得面面相觑。李沅芷道:“是柔云剑法。”陆菲青点点头,暗想:“柔云剑是本门独得之秘,他既是红花会中人,那么是大师兄的徒弟了。” 陆菲青师兄弟三人,他居中老二,大师兄马真,师弟张召重便是昨晚李沅芷与之动手过招的“张大人”。这张召重天份甚高,用功又勤,师兄弟中倒以他武功最强,只是热中功名利禄,投身朝廷,此人办事卖力,这些年来青云直上,已升到御林军骁骑营佐领之职。陆菲青当年早与他划地绝交,昨晚见了他的招式,别来十余年,此人百尺竿头,又进一步,实是非同小可。这一晚回思昔日师门学艺的往事,感慨万千,不意今日又见了一个技出同传的后进少年。 他猜想余鱼同是师兄马真之徒,果然所料不错。余鱼同乃江南望族子弟,中过秀才。他父亲因和一家豪门争一块坟地,官司打得倾家荡产,又被豪门借故陷害,瘐死狱中。余鱼同伤痛出走,得遇机缘,拜马真为师,弃文习武,回来刺死了土豪,从此亡命江湖,后来入了红花会。他为人机警灵巧,多识各地乡谈,在会中职使联络四方,刺探讯息。这次奉命赴洛阳办事,并不知文泰来夫妇途中遇敌、在这店里养伤,原拟吃些点心便冒雨东行,却听胡国栋等口口声声要捉拿红花会中人,便即挺身而出。骆冰隔窗闻笛,却知是十四弟到了。 余鱼同以一敌三,打得难解难分。镖行中人闻声齐出,站在一旁看热闹。童兆和大声道:“要是我啊,留下两个招呼小子,另一个就用弹子打。”他见冯辉背负弹弓,便提醒一句。冯辉一听不错,退出战团,跳上桌子,拉起弹弓,叭叭叭,一阵弹子向余鱼同打去。 余鱼同连连闪避,又要招架刀剑,顿处下风,数合过后,胡国栋长剑与蒋天寿的鬼头刀同时攻到,余鱼同挥金笛将刀挡开,胡国栋的剑尖却在他长衫上刺了一洞。余鱼同一呆,面颊上中了一弹,吃痛之下,手脚更慢。胡国栋与蒋天寿攻得越紧。蒋天寿武功平平,胡国栋却剑法老辣,算得是公门中一把好手。余鱼同手中金笛只有招架,已递不出招去。童兆和在一旁得意:“听童大爷的话包你没错。喂,你这小子别打啦,扔下笛子,磕头求饶,脱裤子挨板子吧!” 余鱼同技艺得自名门真传,虽危不乱,激斗之中,忽骈左手两指,直向胡国栋乳下穴道点去。胡国栋疾退两步。余鱼同两指变掌,在蒋天寿脸前虚晃假劈,待对方举刀挡格,手掌故意迟迟缩回。蒋天寿看出有便宜可占,鬼头刀变守为攻,直削过去。余鱼同左掌将敌人兵刃诱过,金笛横击,正中敌腰。蒋天寿大哼一声,痛得蹲了下去。余鱼同待要赶打,胡国栋迎剑架住。冯辉一阵弹子,又把他挡住了。 蒋天寿顺了口气,强忍痛楚,咬紧牙关,站起来溜到余鱼同背后,乘他前顾长剑、侧避弹子之际,使尽平生之力,鬼头刀“开天辟地”,向他后脑砍落,这一招攻其无备,实难躲避。那知刀锋堪堪砍到敌人顶心,腕上突然奇痛,兵刃拿捏不住,跌落在地,一呆之下,胸口又中了一柄飞刀,当场气绝。 余鱼同回过头来,只见骆冰左手扶桌,站在身后,右手拿着一柄飞刀,纤指执白刃,如持鲜花枝,俊目流眄,樱唇含笑,举手毙敌,浑若无事,说不尽的妩媚可喜。他一见之下,胸口一热,精神大振,金笛舞起一团黄光,大叫:“四嫂,把打弹弓的鹰爪先废了。” 骆冰微微一笑,飞刀出手。冯辉听得叫声,忙转身迎敌,只见明晃晃的一把柳叶钢刀已迎胸飞来,风劲势急,忙举弹弓挡架,啪的一声,弓脊立断,飞刀余势未衰,又将他手背削破。冯辉大骇,狂叫:“师叔,风紧扯呼!”转身就走。胡国栋唰唰两剑,把余鱼同逼退两步,将软倒在地的韩春霖背起,冯辉挥鞭断后,冲向店门。 余鱼同见公差逃走,也不追赶,将笛子举到嘴边。李沅芷心想这人真是好整以暇,这当口还吹笛呢。谁知他这次并非横吹,而是向吹洞箫般直吹,只见他一鼓气,一枝小箭从金笛中飞将出来。冯辉低头闪避,小箭钉在韩春霖臀上,痛得他哇哇大叫。 余鱼同转身道:“四哥呢?”骆冰道:“跟我来。”她腿上受伤,撑了根门闩当拐杖,引路进房。余鱼同从地下拾起一把飞刀交还骆冰,问道:“四嫂怎么受了伤,不碍事么?” 那边胡国栋背了韩春霖窜出,生怕敌人追来,鼓足了劲往店门奔去,刚出门口,外面进来一人,登时撞个满怀。胡国栋数十年功夫,下盘扎得坚实异常,那知被进来这人轻轻一碰,竟收不住脚,连连退出几步,把韩春霖脱手抛在地下,才没跌倒。这一下韩春霖可惨了,那枝小箭在地上一撞,连箭羽没入肉里。 胡国栋一抬头,见进来的是骁骑营佐领张召重,转怒为喜,将已到嘴边的一句粗话缩回肚里,忙请了个安,说道:“张大人,小的不中用,一个兄弟让点子废了,这个又给点了穴道。”张召重“唔”了一声,左手一把将韩春霖提起,右手在他腰里一捏,腿上一拍,就把他闭住的血脉解开了,问道:“点子跑了?”胡国栋道:“还在店里呢。”张召重哼了一声道:“胆子倒不小,杀官拒捕,还大模大样的住店。”一边说话一边走进院子。冯辉一指文泰来的店房,道:“张大人,点子在那里。”手持软鞭,当先开路。 第913章 书剑恩仇录(9) 一行人正要闯进,忽然左厢房中窜出一个少年,手持红布包袱,向张召重一扬,笑道:“喂,又给我抢来啦!”说话之间已奔到门边。张召重一怔,心想:“这批镖行小子真够脓包,我夺了回来,又给人家抢了去。别理他,自己正事要紧!”当下并不追赶,转身又要进房。那少年见他不追,停步叫道:“不知那里学来几手三脚猫,还冒充是人家师叔,羞也不羞?”这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 张召重名震江湖,外号“火手判官”。绿林中有言道:“宁见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三枪,莫遇一张。”“老王”是镇远镖局总镖头威震河朔王维扬,“一张”便是“火手判官”张召重了。这些年来他虽身在官场,武林人物见了仍是敬畏有加,几时受过这等奚落?当时气往上冲,一个箭步,举手向李沅芷抓来,有心要把她抓到,好好教训一顿,再交给师兄马真发落。他认定她是马真的徒弟了。 李沅芷见他追来,拔脚就逃。张召重道:“好小子,往那里逃?”追了几步,眼见她逃得极快,不想跟她纠缠,转身要办正事。那知李沅芷见他不追,又停步讥讽,说他浪得虚名,丢了武当派的脸,口中说话,脚下却丝毫不敢停留。张召重大怒,直追出两三里地,其时大雨未停,两人身上全湿了。 张召重发了狠劲,心说:“浑小子,抓到你再说。”施展轻功,全力追来。他既决心要追,李沅芷可就难以逃走,眼见对方越追越近,知他武功卓绝,不禁发慌,斜刺里往山坡上奔去。张召重默不作声,随后急追,脚步加快,已到李沅芷背后,长臂伸手,一把抓住她背心衣服。李沅芷大惊,出力挣扎,“嗤”的一声,背上一块衣衫给扯了下来,心中突突乱跳,随手把红布包袱往山涧里抛落,说道:“给你吧。” 张召重知道包里经书关系非小,兆惠将军看得极重,被涧水一冲,不知流向何处,就算找得回来也必浸坏,当下顾不得追人,跃下山涧去拾包袱。李沅芷哈哈一笑,转身狂奔。 张召重拾起包袱,见已湿了,忙打开要看经书是否浸湿,包一解开,不由得破口大骂,包里那有什么可兰经?竟是客店柜台上的两本帐簿,翻开一看,簿上写的是收某号客人房饭钱几钱几串,店伙某某支薪工几钱几分。他大叹晦气,江湖上什么大阵大仗全见过,却连上了这小子两次大当,随手把帐簿包袱抛入山涧,若是拿回店里,给人一问,面子上可下不来。 他一肚子烦躁,赶回客店,一踏进门就遇见镖行的阎世章,见他背上好端端地背着那红布包袱,暗叫惭愧,忙问:“这包袱有人动过没有?”阎世章道:“没有啊。”他为人细心,知道张召重相问必有缘故,邀他同进店房,打开包袱,经书稳稳当当的在内。张召重道:“胡国栋他们那里去了?”阎世章道:“刚才还见到在这里。” 张召重气道:“公家养了这样的人有个屁用!我只走开几步,就远远躲了起来。阎老弟,你跟我来,你瞧我单枪匹马,将这点子抓了。”说着便向文泰来所住店房走去。阎世章心下为难,他震于红花会的威名,知道这帮会人多势众,好手如云,自己可惹他们不起,但张召重的话却也不敢违拗,当下抱定宗旨袖手旁观,决不参与,好在张召重武功卓绝,对方三人中倒有两个受伤,势必手到擒来,他说过要单枪匹马,就让他单枪匹马上阵便是。 张召重走到门外,大喝一声:“红花会匪徒,给我滚出来!”隔了半晌,房内毫无声息。他大声骂道:“他妈的,没种!”抬腿踢门,房门虚掩,并未上闩,门开处竟不见有人。他一惊,叫道:“点子跑啦!”冲进房去,房里空空如也,炕上棉被隆起,似乎被内有人,拔剑挑开棉被,果有两人相向而卧,他以剑尖在朝里那人背上轻刺一下,那人动也不动,扳过来看时,那人脸上毫无血色,两眼突出,竟是兰州府捕快韩春霖,脸朝外的人则是北京捕头冯辉,伸手一探鼻息,两人均已气绝。这两人身上并无血迹,也无刀剑伤口,再加细查,见两人后脑骨都碎成细片,乃内家高手掌力所击,不禁对文泰来暗暗佩服,心想他重伤之余,还能使出如此厉害内力,心想“奔雷手”三字果然名不虚传。可是胡国栋去了那里?文泰来夫妇又逃往何方?把店伙叫来细问,竟没半点头绪。 张召重这一下可没猜对,韩春霖与冯辉并不是文泰来打死的。 原来当时陆菲青与李沅芷隔窗观战,见余鱼同有险,陆菲青暗发芙蓉金针,打中蒋天寿手腕,鬼头刀落地,骆冰送上一把飞刀取了他性命。吴国栋背起韩春霖逃走。陆菲青放下了心,以为余骆二人难关已过,那知张召重却闯了进来。 李沅芷道:“昨晚抢我包袱的就是他,师父认得他吗?”陆菲青“唔”了一声,心下计算已定,低声道:“快去把他引开,越远越好。回来如不见我,明天你们自管上路,我随后赶来。”李沅芷还待要问,陆菲青道:“快去,迟了怕来不及,可得千万小心。”他知这徒儿诡计多端,师弟武艺虽强,但论聪明机变,却远远不及,料想她不会吃亏。而且她父亲是现任提督,万一被张召重捉到,也不敢难为于她。又知张召重心高气傲,不屑和妇女动手,要紧关头之时,李沅芷如露出女子面目,张召重必定一笑退开。不出所算,张召重果然上当,但其时张召重如发暗器,或施杀手,李沅芷也早受伤,只因以为她是大师兄马真之徒,手下留了情,这倒非陆菲青始料之所及。 陆菲青见张召重追出店门,微一凝思,提笔匆匆写了封短柬,放在怀内,走到文泰来店房门外,在门上轻敲两下。房里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呀?”陆菲青道:“我是骆元通骆五爷的好朋友,有要事奉告。”里面并不答话,也不开门,当是在商量如何应付。这时胡国栋三人却慢慢走近,远远站着监视,见陆菲青站在门外,很是诧异。 房门忽地打开,余鱼同站在门口,斯斯文文的问道:“是那一位前辈?”陆菲青低声道:“我是你师叔绵里针陆菲青。”余鱼同脸现迟疑,他确知有这一位师叔,为人侠义,可是从来没见过面,不知眼前老者是真是假,这时文泰来身受重伤,让陌生人进房安知他不存歹意。陆菲青低声道:“别作声,我教你相信,让开吧。”余鱼同疑心更甚,腿上踩桩拿劲,防他闯门,一面上上下下的打量。陆菲青突伸左手,向他肩上拍去。余鱼同急闪,陆菲青右掌翻处,已搁到他腋下,一招“懒扎衣”,轻轻把他推在一边。“懒扎衣”是武当长拳中起手第一式,左手撩起自己长衫,右手单鞭攻敌,出手锋锐而潇洒自如,原意是不必脱去长袍即可随手击敌,凡是本门中人,那是一定学过的入门第一课。余鱼同只觉得一股大力将他推开,身不由主的退了几步,又惊又喜:“果真是师叔到了。” 余鱼同这一退,骆冰提起双刀便要上前。余鱼同向她打个手势,道:“且慢!”陆菲青双手向他们挥了几挥,示意退开,随即奔出房去,向胡国栋等叫道:“喂,喂,屋里的人都逃光啦,快来看!” 胡国栋大吃一惊,冲进房去,韩春霖和冯辉紧跟在后。陆菲青最后进房,将三人出路堵死,随手关上了门。胡国栋见余鱼同等好端端都在房里,一惊更甚,忙叫:“快退!”韩春霖和冯辉待要转身,陆菲青双掌发劲,在两人后脑击落。两人脑骨破裂,登时毙命。 胡国栋机警异常,见房门被堵,立即顿足飞身上炕,双手护住脑门,直向窗格撞去。文泰来睡在炕上,见他在自己头顶窜过,坐起身来,左掌挥出,喀喇一响,胡国栋右臂立断。胡国栋身形一晃,左足在墙上力撑,还是穿窗破格,逃了出去。脑后风生,骆冰飞刀出手,胡国栋跳出去时早防敌人暗器追袭,双脚只在地上一点,随即跃向左边,饶是如此,飞刀还是插入了他右肩,当下顾不得疼痛,拚命逃出客店。 这一来,骆冰和余鱼同再无怀疑,一齐下拜。文泰来道:“老前辈,恕在下不能下来见礼。”陆菲青道:“好说,好说。这位和骆元通骆五爷是怎生称呼?”说时眼望骆冰。骆冰道:“那是先父。”陆菲青道:“你是阿冰!我是你陆伯伯,还认得吗?元通老弟是我至交好友,想不到竟先我谢世。”言下不禁凄然。骆冰眼眶一红,忙即拜倒。陆菲青问余鱼同道:“你是马师兄的徒弟了?师兄近来可好?”余鱼同道:“托师叔的福,师父身子安健。他老人家常常惦记师叔,说有十多年不见,不知师叔在何处安身,总是放心不下。”陆菲青怃然道:“我也很想念你师父。你可知另一个师叔也找你来了。”余鱼同矍然一惊,道:“张召重张师叔?”陆菲青点点头。文泰来听得张召重的名字,微微一震,“呀”了一声。骆冰忙过去相扶,爱怜之情,见于颜色。余鱼同看得出神,痴想:“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妻子,纵然身受重伤,那也是胜于登仙。” 陆菲青道:“我这师弟自甘下流,真是我师门之耻,但他武功精纯,而且千里迢迢从北京西来,必定还有后援。现下文老弟身受重伤,我看眼前只有避他一避,然后我们再约好手,跟他一决雌雄。老夫如不能为师门清除败类,这几根老骨头也就不打算再留下来了。”话声虽低,却难掩心中愤慨之意。骆冰道:“我们一切听陆老伯吩咐。”说罢看了一下丈夫的脸色,文泰来点点头。 陆菲青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交给骆冰。骆冰接过,见封皮上写着:“敬烦面陈铁胆庄周仲英老英雄”。骆冰喜道:“陆老伯,你跟周老英雄有交情?”陆菲青还没回答,文泰来先问:“那一位周老英雄?”骆冰道:“周仲英!”文泰来道:“铁胆庄周老英雄在这里?”陆菲青道:“他世居铁胆庄,离此不过二三十里。我和周老英雄从没会过面,但神交已久,素知他肝胆照人,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子。我想请文老弟到他庄上去暂避一时,咱们分一个人去给贵会朋友报信,来接文老弟去养伤。”他见文泰来脸色有点迟疑,便问:“文老弟你意思怎样?” 文泰来道:“前辈这个安排,本来再好不过,只是不瞒前辈说,小侄身上担着血海的干系。乾隆老儿不亲眼见到小侄丧命,他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铁胆庄周老英雄我们久仰大名,是西北武林的领袖人物,交朋友再也热心不过,那真是响当当的脚色。他与我们虽然非亲非故,小侄前去投奔,他碍于老前辈的面子,那是非收留不可,然而这一收留,只怕后患无穷。他在此安家立业,万一给官面上知道了,叫他受累,小侄心中可万分不安。” 陆菲青道:“文老弟快别这么说,咱们江湖上讲究的是‘义气’二字,为朋友两胁插刀,卖命尚且不惜,何况区区身家产业?咱们在这里遇到为难之事,不去找他,周老英雄将来要是知道了,反要怪咱们瞧他不起,眼中没他这一号人物。”文泰来道:“小侄这条命是甩出去了。鹰爪子再找来,我拚得一个是一个。前辈你不知道,小侄犯的事实在太大,愈是好朋友,愈是不能连累于他。” 陆菲青道:“我说一个人,你一定知道,太极门的赵半山跟你怎样称呼?”文泰来道:“赵三哥,那是我们会里的三当家。”陆菲青道:“照呀!你们红花会干的是什么事,我全不知情。可是赵半山赵贤弟跟我是过命的交情,当年我们在屠龙帮时出生入死,真比亲兄弟还亲。他既是贵会中人,那么你们的事一定光明正大,我是信得过的。你犯了大事却又怎么了?最大不过杀官造反。嘿嘿!刚才我就杀了两个官府的走狗哪!”说着伸足在冯辉的尸体上踢了一脚。 文泰来道:“小侄的事说来话长,过后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气在,再详详细细的禀告老前辈。这次乾隆老儿派了八名大内侍卫来兜捕我们夫妻。酒泉一战,小侄身负重伤,亏得你侄女两把飞刀多废了两个鹰爪,好容易才逃到这里,那知御林军的张召重又跟着来啦。小侄终是一死,但乾隆老儿那见不得人的事,总要给他抖了出来,才死得甘心。” 陆菲青琢磨这番说话,似乎他获知了皇帝的重大阴私,是以乾隆接二连三派出高手要杀他灭口。他虽在大难之中,却不愿去连累别人,正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英雄本色,心想如不激上一激,他一定不肯投铁胆庄去,便道:“文老弟,你不愿连累别人,那原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行径,只不过我想想有点可惜。” 文泰来忙问:“可惜什么?”陆菲青道:“你不愿去,我们三人能不能离开你?你身上有伤,动不得手,待会鹰爪子再来,我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要有我师弟在内,咱们有谁是他敌手?这里一位是你夫人,一个是你兄弟,老朽虽然不才,也知道朋友义气比自己性命要紧。咱们一落败,谁能弃你而逃?老朽活了六十岁,这条命算是捡来的,陪你老弟跟他们拚了,没什么大不了,可惜的是我这个师侄方当有为,你这位夫人青春年少,只因你要逞英雄好汉,唉,累得全都丧命于此。” 文泰来听到这里,不由得满头大汗,陆菲青的话虽然有点偏激,可全入情入理。骆冰叫了一声“大哥”,拿出手帕把他额上汗珠拭去,握住他那只没受伤的手。文泰来号称“奔雷手”,十五岁起浪荡江湖,手掌下不知击毙过多少神奸巨憝、凶徒恶霸,但这双杀人无算的巨掌被骆冰又温又软的手轻轻一握,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再也不能坚执己见了,向陆菲青道:“前辈教训的是,刚才小侄是想岔了,前辈指点,唯命是从。” 第914章 书剑恩仇录(10) 陆菲青将写给周仲英的信抽了出来。文泰来见信上先是几句仰慕之言,再说有几位红花会的朋友遇到危难,请他照拂,信上没写文余等人的姓名。文泰来看后,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一到铁胆庄,红花会又多了一位恩人了。” 红花会自来有恩必酬,有仇必报。任何人对他们有恩,总要千方百计答谢才罢,若是结下了怨仇,也必大仇大报,小仇小报,决不放过。镇远镖局的人听到红花会的名头心存畏惧,就因知道他们人多势众,恩怨分明,实是得罪不得。 陆菲青再问余鱼同,该到何处去报信求援,红花会后援何时可到。余鱼同道:“红花会十二位香主,除了这里的文四当家和骆十一当家,都已会集安西。大伙请少舵主总领会务,少舵主却一定不肯,说他年轻识浅,资望能力差得太远,非要二当家无尘道长当总舵主不可。无尘道长又那里肯?现下僵在那里,只等四当家与十一当家一到,就开香堂推举总舵主。谁知他们两位竟在这里被困。大家眼巴巴的正在等他们呢。” 陆菲青喜道:“安西离此不远,贵会好手大集。张召重再强,又怕他何来?”余鱼同向文泰来道:“少舵主派我去洛阳见韩家的掌门人,分说一件误会,那也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小弟先赶回安西报信,四哥你瞧怎么样?”他在会中位分远比文泰来为低,遇到疑难时按规矩要听上头的人吩咐。文泰来沉吟未答。陆菲青道:“我瞧这样,你们三人马上动身去铁胆庄,安顿好后,余贤侄就迳赴洛阳。到安西报信的事就交给我去办。” 文泰来不再多说,彼此是成名英雄,这样的事不必言谢,也非一声道谢所能报答,从怀中拿出一朵大红绒花,交给陆菲青道:“前辈到了安西,请把这朵花插在衣襟上,敝会自有人来接引。”骆冰扶起文泰来下地。余鱼同把地下两具尸体提到炕上,用棉被蒙住。陆菲青打开房门,大模大样的踱出来,上马向西疾驰而去。 过了片刻,余鱼同手执金笛开路,骆冰一手撑了一根门闩,一手扶着文泰来走出房来。掌柜的和店伙连日见他们恶战杀人,胆都寒了,站得远远的那敢走近。余鱼同将三钱银子抛在柜上,说道:“这是房饭钱!我们房里有两件贵重物事存着,谁敢进房去,少了东西回来跟你算帐。”掌柜的连声答应,大气也不敢出。店伙把三人的马牵来,双手不住发抖。文泰来两足不能踏镫,左手在马鞍上一按,一借力,轻轻飞身上马。余鱼同赞道:“四哥好俊功夫!”骆冰嫣然一笑,上马提缰,三骑连辔往东。 余鱼同在镇头问明了去铁胆庄的途径,三人放马向东南方奔去,一口气走出十五六里地,一问行人,知道过去不远就到。骆冰暗暗欣慰,心知只要一到铁胆庄,丈夫就是救下来了。铁胆庄周仲英威名远震,在西北黑白两道无人不敬,天大的事也担当得起,只消缓得一口气,红花会大援便到,鹰爪子便来千军万马,也总有法子对付。 一路上乱石长草,颇为荒凉。忽听马蹄声急,迎面奔来三乘马。马上两个是精壮汉子,另一人身材甚是魁伟,白须如银,脸色红润,左手呛啷啷的弄着两个大铁胆。交错而过之时,三人向文泰来等看了一眼,脸现诧异之色,六骑马奔驰均疾,霎时之间已相离十余丈。余鱼同道:“四哥四嫂,那位恐怕就是铁胆周仲英。”骆冰道:“我也正想说。似他这等神情,决非寻常人物,手里又拿着两个铁胆。”文泰来道:“多半是他。但他走得这么快,怕有急事,半路上拦住了问名问姓,总是不妥。到铁胆庄再说吧。” 又行数里,来到铁胆庄前,其时天色向晚,风劲云低,夕照昏黄,一眼望去,平野莽莽,无边无际的衰草黄沙之间,唯有一座孤零零的庄子。三人日暮投庄,求庇于人,心情郁郁,俱有凄怆之意。缓缓纵马而前,见庄外小河环绕,河岸遍植杨柳,柳树上却光秃秃地一张叶子也无,疾风下柳枝都向东飘舞。庄外设有碉堡,还有望楼吊桥,气派甚大。 庄丁请三人进庄,在大厅坐下献茶。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出来接待,自称姓宋,名叫善朋,随即请教文泰来等三人姓名。三人据实说了。 宋善朋听得是红花会中人物,心头一惊,忙道:“久仰久仰,听说贵会在江南开山立柜,一向很少到塞外来呀。不知三位找我们老庄主有何见教?真是失敬得很,我们老庄主刚出了门。”一面细细打量来人,红花会威震天下,自是素所尊崇,但知红花会与老庄主从无交往,这次突然过访,来意善恶,无从捉摸,言辞之间,不免显得有些迟疑冷淡。 文泰来听得周仲英果不在家,陆菲青那封信也就不拿出来了,见宋善朋虽然礼貌恭谨,但畏畏缩缩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心下有气,便道:“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就此告退。我们前来拜庄,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顺道瞻仰。这可来得不巧了。”说着扶了椅子站起。宋善朋道:“不忙不忙,请用了饭再走吧。”转头向一名庄丁轻轻说了几句话,那庄丁点头而去。文泰来坚说要走。宋善朋道:“那么请稍待片刻,否则老庄主回来,可要怪小人怠慢贵客。”说话之间,一名庄丁捧出一只盘子,盘里放着两只元宝,三十两一只,共是六十两银子。宋善朋接过盘子,对文泰来道:“文爷,这点不成敬意。三位远道来到敝庄,我们没好好招待,这点点盘费请赏脸收下。” 文泰来听了,勃然大怒,心想我危急来投,你把我当成江湖上打抽丰的来啦。他一身傲骨,这次来铁胆庄本已万分委屈,岂知竟受辱于伧徒。骆冰见丈夫脸上变色,轻轻在他手上一捏,要他别发脾气。文泰来按捺怒气,左手拿起元宝,说道:“我们来到宝庄,可不是为打抽丰,宋朋友把人看小啦。”宋善朋连说“不敢”,心里却说:“你不是打抽丰,怎么银子又要拿?”他知道红花会声名大,是以送的程仪特别从丰。 文泰来“嘿嘿”一声冷笑,把银子放回盘中,说道:“告辞了。”宋善朋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两只好端端的元宝,已被他单手潜运掌力,捏成一个扁扁的银饼,他又是羞惭,又是着急,心想:“这人本领不小,怕是来寻仇找晦气的。”忙向庄丁轻声嘱咐了几句,叫他快到后堂报知大奶奶,自己直送出庄,连声道歉。文泰来不再理他。三名庄丁把客人的马匹牵来,文泰来与余鱼同向宋善朋一抱拳,说声“叨扰”,随即上马。 骆冰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重约十两,递给牵着她坐骑的庄丁,说道:“辛苦你啦,一点点小意思,三位喝杯酒吧。”说着向另外两名庄丁一摆手。这十两黄金所值,远远超过宋善朋所送的两只银元宝,那庄丁一世辛苦也未必积得起,手中几时拿到过这般沉甸甸的一块黄金,一时还不敢信是真事,欢喜得连“谢”字也忘了说。骆冰一笑上马。 原来骆冰出生不久,母亲即行谢世。神刀骆元通是独行大盗,一人一骑,专劫豪门巨室,曾在一夜之间,连盗金陵八家富户,长刀短刀飞刀,将八家守宅护院的武师打得人人落荒而逃,端的名震江湖。他行劫之前,必先打听事主确是声名狼藉,多行不义,这才下手,是以每次出手,越是席卷满载,越是人心大快。骆元通对这独生掌珠千依百顺,但他生性粗豪,女孩儿家的事一窍不通,要他以严父兼为慈母,也真难为他熬了下来。他钱财得来容易,花用完了,就伸手到别人家里去取,天下为富不仁之家,尽是他寄存金银之库,只消爱女开口伸手,银子要一百有一百,要一千说不定就给两千,因此把女儿从小养成了一副出手豪爽无比的脾气,说到花费银子,皇亲国戚的千金小姐也远比不上这个大盗之女的阔气。 骆冰从小爱笑,一点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的笑上半天,任谁见了这个笑靥迎人的小姑娘没有不喜欢的,嫁了文泰来之后,这脾气仍是不改。文泰来比她大上十多岁,除了红花会的老舵主于万亭和几位义兄之外,生平就只服这位娇妻。 文泰来等正要纵马离去,只听得一阵鸾铃响,一骑飞奔而来,驰到跟前,乘者翻身下马,向文泰来等拱手说道:“三位果然是到敝庄来的,请进庄内奉茶。”文泰来道:“已打扰过了,改日再来拜访。”那人道:“适才途中遇见三位,老庄主猜想是到我们庄上来的,本来当时就要折回,只因实有要事,因此命小弟赶回来迎接贵宾。老庄主最爱交接朋友,他一见三位,知道是英雄豪杰,十分欢喜,他说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赶回庄来,务请三位留步,在敝庄驻马下榻。不恭之处,老庄主回来亲自道歉。”文泰来见那人中等身材,细腰宽膀,正是刚才途中所遇,听他说话诚恳,气就消了大半。 那人自称姓孟,名健雄,是铁胆周仲英的大弟子,当下把文泰来三人又迎进庄去,言语十分恭敬殷勤。宋善朋在旁透着很不得劲儿。宾主坐下,重新献茶,一名庄丁出来在孟健雄耳边说了几句话。孟健雄站起身来,道:“我家师娘请这位女英雄到内堂休息。” 骆冰跟着庄丁入内,走到穿堂,另有一名婢女引着进去。老远就听得一个女人大声大气的道:“啊哟,贵客降临,真是失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踏步出来,拉着骆冰的手,很显得亲热,道:“刚才他们来说,有红花会的英雄来串门子,说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正懊恼,幸好现下又赏脸回来,我们老爷子这场欢喜可就大啦!快别走,在我们这小地方多住几天。你们瞧,”回头对几个婢女说:“这位奶奶长得多俊。把我们小姐都比下去啦!”骆冰心想这位太太真是口没遮拦,说道:“这位不知是怎么称呼?小妹当家的姓文。”那女人道:“你瞧我多糊涂,见了这样标致的一位妹妹,可就乐疯啦!”她还是没说自己是谁。一个婢女道:“这是我们大奶奶。” 这女人是周仲英的续弦。周仲英前妻生的两个儿子,都因在江湖上与人争斗,先后丧命。这位继室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周绮,今年十八岁,生性鲁莽,常在外面闹事。周仲英刚才匆匆忙忙的出去,就为了这位大小姐又打伤了人,赶着去给人家赔不是。这奶奶生了女儿后就一直没再有喜,周仲英心想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看来是命中注定无子的了,那知在五十四岁这年上居然又生了个儿子。老夫妇晚年得子,自是喜心翻倒。亲友们都恭维他是积善之报。 坐定后,周大奶奶道:“快叫少爷来,给文奶奶见见。”一个孩子从内房出来,长得眉清目秀,手脚灵便。骆冰料想他已学过几年武艺。这孩子向骆冰磕头,叫声“婶婶”。骆冰握住他的手,问几岁了,叫什么名字。那孩子道:“今年十岁了,叫周英杰。”骆冰把左腕上一串珠子褪下,交给他道:“远道来没什么好东西,几颗珠子给你镶帽儿戴。”周大奶奶见这串珠子颗颗又大又圆,极是贵重,心想初次相见,怎可受人家如此厚礼,又是叫嚷,又是叹气,推辞了半天无效,只得叫儿子磕头道谢。 正说话间,一个婢女慌慌张张的进来道:“文奶奶,文爷晕过去啦。”周大奶奶忙叫人请大夫。骆冰快步出厅,去看丈夫。原来文泰来受伤甚重,刚才一生气,手捏银饼又使了力,一股劲支持着倒没什么,一松下来可撑不住了。骆冰见丈夫脸上毫无血色,神智昏迷,心中又疼又急,连叫“大哥”,过了半晌,文泰来方悠悠醒来。 孟健雄急遣庄丁赶骑快马到镇上请医,顺便报知老庄主,客人已经留下来了。他一路嘱咐,跟着庄丁直说到庄子门口,眼看着庄丁上马,顺着大路奔向赵家堡,正要转身入内,忽见庄外一株柳树后一个人影一闪,似是见到他而躲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慢步进庄,进门后飞奔跑上望楼,从墙孔中向外张望。只见柳树之后一个脑袋探将出来,东西张望,迅速缩回,过了片刻,一条矮汉轻轻溜了出来,在庄前绕来绕去,走得几步,又躲到一株柳树之后。孟健雄见那人鬼鬼祟祟,显非善类,眉头一皱,走下望楼,把周英杰叫来,嘱咐了几句。周英杰大喜,连说有趣。 孟健雄跑出庄门,大笑大嚷:“好兄弟,我怕了你,成不成?”向前飞跑。周英杰在后紧追,大叫:“看你逃到那里去?输了想赖,快给我磕头。”孟健雄向他打躬作揖,笑着讨饶。周英杰不依,伸出两只小手要抓。孟健雄直向那矮汉所躲的柳树后奔去,那汉子出其不意,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假装走失了道:“喂,借光,上三道沟走那条路呀?”孟健雄只作不见,嘻嘻哈哈的笑着,直向他冲去,当胸一撞,那人仰天一交摔出。 这矮汉子正是镇远镖局的童兆和。他记挂着骆冰笑靥如花的模样,虽然吃过文泰来的苦头,但想:“老子只要不过来,这么远远的瞧上几眼,你总不能把老子宰了。”是以过不多时,便向骆冰的房门瞟上几眼。待见她和文泰来、余鱼同出店,知道要逃,忙骑了马偷偷跟随。他不敢紧跟,老远的盯着,眼见他们进了铁胆庄,过了一会,远远望见三人出得庄来,不知怎么又进去了,这次可老不出来。他想探个着实,回去报信,倒也是功劳一件,别让人说净会吃饭耍贫嘴,不会办事。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不想孟健雄猛冲过来。他旁的本事没什么,为人却十分机警,知道行藏已给人看破,这一撞是试功夫来啦,当下全身放松,装作丝毫不会武功模样,摔了一交,边骂边哼,爬不起来,好在他武功本就稀松,要装作全然不会,相差无几,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天大难事。 第915章 书剑恩仇录(11) 孟健雄连声道歉,笑着道:“我跟这小兄弟闹着玩,不留神撞了尊驾,没跌痛么?”童兆和叫道:“这条胳臂痛得厉害,啊唷!”孟健雄伸手把他拉起,道:“请进去给我瞧瞧,我们有上好治伤膏药。”童兆和无法推辞,只得怀着鬼胎,一步一哼的跟他进庄。 孟健雄把他让进东边厢房,问道:“尊驾上三道沟去吗?怎么走到我们这儿来啦?”童兆和道:“是啊,我正说呢,刚才一个放羊的娃子冤我啦,指了这条路,他奶奶的,回头找他算帐。”孟健雄冷冷的道:“也不定是谁跟谁算帐呢。劳您驾把衫儿解开吧,我给你瞧一下伤。”童兆和到此地步,不由得不依。 孟健雄明说看伤,实是把他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他一把匕首藏在靴筒子里,居然没给搜出来。孟健雄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会武功之人,敌人手指伸到自己要害,定要躲闪封闭,否则这条命可是交给了人家。童兆和心道:“童大爷英雄不怕死,胡羊装到底!”孟健雄在他脑袋上两边“太阳穴”一按,胸前“膻中穴”一拍。童兆和毫不在乎道:“这里没什么。”孟健雄又在他腋下一捏,童兆和噗哧一笑,说道:“啊哟,别格支人,我怕痒。”这些都是致命的要害,他居然并不理会,孟健雄心想这小子敢情真不是会家,可是见他路道不正,总是满腹怀疑:“听口音不是本地人,难道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到铁胆庄来太岁头上动土,胆子是什么东西打的?”但铁胆庄向来奉公守法,却也不敢造次擅自扣人,只得送他出去。 童兆和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想查看骆冰他们的所在。孟健雄疑心他是给贼人踩道,发话道:“朋友,招子放亮点,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童兆和假作痴呆道:“这么大的地方,说是东岳庙嘛,可又没菩萨。”孟健雄送过吊桥,冷笑道:“朋友,有空再来啊!”童兆和再也忍不住了,说道:“不成,得给我大舅子道喜去。他新当上大夫啦,整天给人脱衣服验伤。”孟健雄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一怔之下,才明白是绕弯子骂人,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嘿嘿一笑,扬长进庄。童兆和被他这一拍,痛入骨髓,“孙子王八蛋”的骂个不休,找到了坐骑,奔回三道沟安通客栈。 踏进店房,只见张召重、胡国栋和镖行的人围坐着商议,还有七八个面生之人,议论纷纷,猜想文泰来逃往何处,打死韩春霖和冯辉的那个老头又是何人。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个个皱起眉头,为走脱了钦犯而发愁。 童兆和得意洋洋,把文泰来的踪迹说了出来,自己受人家摆布的事当然隐瞒不说。张召重一听大喜,说道:“咱们就去,童老弟请你带路。”他本来叫他“老童”,一高兴,居然叫起“老弟”来。童兆和连声答应,周身骨头为之大轻,登时便没把镖行中的众镖头瞧在眼里,不住口的大吹如何施展轻功,如何冒险追踪,说道:“那是皇上交下来的差使,又是张大人的事,姓童的拚了命也跟反贼们泡上了。” 胡国栋右臂折断,已请跌打医生接了骨,听他丑表功表之不已,便给他和新来的几人引见。童兆和一听,吃了一惊,原来都是官府中一流好手:那是大内赏穿黄马褂的二等侍卫瑞大林,郑亲王府武术总教头万庆澜,九门提督府记名总兵成璜,湖南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干,以及天津与保定的几个名捕头。 为了捉拿文泰来,这许多南北满汉武术名家竟云集三道沟这小小市镇。当下一行人摩拳擦掌,向铁胆庄进发。 陆菲青冒着扑面疾风,纵马往西,过乌金峡长岭时,见昨日岭上恶战所遗血渍已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集,一番驰骋,精神愈长,天色未黑,原可继续赶路,但马匹已疲,嘴边尽泛白沫,气喘不已。文泰来之事势如星火,后援早到一刻好一刻,正自委决不下,忽见市集尽头有个回人手牵两马,东西探望,似在等人。那两匹马身高骠肥,毛色光润,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向他买马。 那回人摇摇头。他取出布囊,摸了一锭大银递过,约有二十来两,那回人仍是摇头。他心下焦躁,倒提布囊,囊中六七锭小银子都倒将出来,连大锭一起递过。那回人挥手叫他走开,似说马是决不卖的,不必多所啰唆。陆菲青好生懊丧,把银子放回囊中。那回人一眼瞥见他掌中几锭小银子之间夹着一颗铁莲子,伸手取过,向着暗器上所刻的羽毛花纹仔细端详。原来那晚陆菲青帐外窥秘,霍青桐以铁莲子相射,给他弹入茶壶,其后随手放入囊中,也便忘了。那回人询问铁莲子从何而来。 陆菲青灵机一动,便说那个头插绿羽、手使长剑的回族少女是他朋友,此物是她所赠。那回人点点头,又仔细看了一下,放还陆菲青掌中,将一匹骏马的缰绳交了给他。陆菲青大喜,忙再取出银子。回人摇手不要,牵过陆菲青的坐骑,转身便走。陆菲青心道:“瞧不出这么花朵儿般的一个小姑娘,在回人之中竟有偌大声势,一颗铁莲子便如令箭一般。” 原来这回人正是霍青桐的族人。他们这次大举东来夺经,沿站设桩,以便调动人手,传递消息。他见这汉人老者持有霍青桐的铁莲子匆匆西行,只道是本族帮手,毫不犹豫,便将好马换了给他。 陆菲青纵马疾驰,前面镇上又遇到了回人,他取出铁莲子,立时又换到了一匹养足了力气的好马。这次更加来得容易,因回人马匹后腿上烙有部族印记,他拿去换的即是他们本族马匹,对方自然更无怀疑。 陆菲青一路换马,在马上吃点干粮,一日一夜赶了六百多里,第二日傍晚到达安西。他武功精湛,武当派讲究的又是内力修为,但毕竟年岁已高,这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奔驰下来,也已十分疲累。进得城来,取出文泰来所给红花,插在襟头。走不上几步,迎面就有两名短装汉子过来,抱拳行礼,邀他赴酒楼用饭,陆菲青也不推辞。上了酒楼,一名汉子陪他饮酒,另一个说声“失陪”就走了。相陪的汉子执礼甚恭,一句话不问,只是叫菜劝酒。 三杯酒落肚,门外匆匆进来一人,上前作揖。陆菲青忙起身还礼,见那人穿一件青布长衫,三十左右年纪,双目炯炯,英气逼人。那人请教姓名,陆菲青说了。那人道:“原来是武当派陆老前辈,常听赵半山三哥说起您老大名,在下好生仰慕,今日相会,真是幸事。”陆菲青道:“请教尊姓大名。”那人道:“晚辈卫春华。”原先相陪之人说道:“老英雄请宽坐。”向陆卫二人行礼而去。卫春华道:“敝会少舵主和许多弟兄都在本地,要是得知老前辈大驾光临,大伙儿一定早来迎接了。不知老前辈是否可以赏脸移步,好让大家拜见。”陆菲青道:“好极了,我赶来原有要事奉告。”卫春华要再劝酒,陆菲青道:“事在紧急,跟贵会众英雄会见后再饮不迟。” 当下卫春华在前带路,走出酒楼,掌柜的也不算酒钱。陆菲青心想,看来这酒楼是红花会联络之所。两人上马出城。卫春华问道:“老前辈已遇到了我们文四哥文四嫂?”陆菲青道:“是啊,你怎知道?”卫春华道:“老前辈身上那朵红花是文四哥的,这花有四片绿叶相衬。”陆菲青心想:“这是他们会中暗记,这人坦然相告,那是毫不见外,当我是自己人了。” 不一会,二人来到一所道观。观前观后古木参天,气象宏伟,观前一块扁额写着“玉虚道院”四个大字。观前站着两名道人,见了卫春华很是恭谨。卫春华肃客入观,一名小道童献上茶来。卫春华在道童耳边说了几句话,道童点头进去。陆菲青刚要举杯喝茶,只听得内堂一人大叫:“陆大哥,你可把小弟想死了……”话声未毕,人已奔到,正是他当年的刎颈之交赵半山。 老友相见,真是说不出的欢喜。赵半山一叠连声的问:“这些年来在那里?怎么会到这里的?”陆菲青且自不答,说道:“赵贤弟,咱们要紧事先谈。贵会文四当家眼下可在难中。”当下将文泰来与骆冰的事大略一说,只把赵卫两人听得惨然变色。卫春华没听完,便快步入内报讯。赵半山细细询问文骆二人伤势详情。 陆菲青还未说完,只听得卫春华在院子中与一人大声争执。那人叫道:“你拦着我干什么?我非得马上赶到四哥身边不可。”卫春华道:“你就是这么急性子,大伙儿总先得商量商量,再由少舵主下令派谁去接四哥呀。”那人仍是大叫大嚷的不依。 赵半山拉着陆菲青的手出去,陆菲青见那大声喧哗吵闹之人是个驼子,记得正是那天用手割断李沅芷马尾之人。卫春华在驼子身上推了一把,道:“去见过陆老前辈。”那驼子走将过来,楞着眼瞪视半晌,不言不语。陆菲青只道他记得自己相貌,还在为那天李沅芷笑他而心中不快,正想道歉,那驼子忽道:“你一天一晚赶了六百多里,来为我四哥四嫂报信,我章驼子谢谢你啦!”话未说完,突然跪下,就在石阶上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 陆菲青待要阻止,已经不及,只得也跪下还礼。那驼子早已磕完了头,站起身来,说道:“赵三哥,卫九哥,我先走啦。”赵半山想劝他稍缓片刻,那驼子头也不回,直窜出去,刚奔出月洞门,外面进来一人,一把拉住驼子,问道:“到那里去?”驼子道:“瞧四哥四嫂去,跟我走吧。”不由那人分说,反手拉了他手腕便走。赵半山叫道:“七弟你就陪他去吧。”那人遥遥答应。 这驼子姓章名进,最是直性子。他天生残疾,可是神力惊人,练就了一身外家的硬功夫。他身有缺陷,最恼别人取笑他的驼背,他和人说话时自称“章驼子”,那是好端端地,然而别人若是在他面前提到个“驼”字,甚至冲着他的驼背一笑,这人算是惹上了祸啦。笑他之人如是常人也还罢了,如会武艺,往往就被他结结实实的打上一顿。他在红花会中最听骆冰的话,因他脾气古怪,旁人都忌他三分,骆冰却怜他残废,衣着饮食,时加细心照料,当他是小兄弟一般。他听到文泰来夫妇遇难,热血沸腾,一股劲就奔去赴援。章进在红花会中排行第十,刚才被他拉去的是坐第七把交椅的徐天宏。其人身材矮小,足智多谋,算是红花会的军师,武功也颇不弱,江湖上送他一个外号,叫做“武诸葛”。 赵半山把这两人的情形大略一说,红花会众当家陆续出来厮会,全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好汉,陆菲青在途中大半也都见过。赵半山一一引见,各人心急如焚,连客套话也都省了。陆菲青把文泰来的事择要说了,那位独臂二当家无尘道人道:“咱们见少舵主去。” 大伙走向后院,进了一间大房,只见板壁上刻着一只大围棋盘,三丈外两人坐在炕上,手拈棋子,向那竖立的棋局投去,一颗颗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陆菲青见多识广,可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下棋。棋盘旁站着个小道童,遇有食子、打劫,便伸手从棋盘中捏子。持白子的是个青年公子,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玉,似是个贵介子弟。持黑子的却是个庄稼人打扮的老者。老者发子之时,每着势挟劲风,棋子深陷板壁。陆菲青暗暗心惊:“这人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发射暗器的手劲准头,我生平还没见过第二位。”眼见黑子势危,白子一投,黑子满盘皆输,那公子一子投去,准头稍偏,没嵌准棋道交叉之处,落入了空格。老者呵呵笑道:“这一子不成话,认输了吧!”推棋而起,显然是输了赖皮。那公子微微一笑,说道:“待会再跟师父下过。”那老者也不跟众人招呼行礼,扬长出门。(按:中国古来惯例,下围棋尊长者执黑子,日本亦然,至近代始变。) 赵半山向那公子道:“少舵主,这位是武当派前辈名宿陆菲青陆大哥。”又向陆菲青道:“这位是我们少舵主,两位多亲近亲近。”那少舵主拱手作揖,说道:“小侄姓陈名家洛,请老伯多多指教。小侄曾听赵三哥多次说起老伯大名,想像英风,常恨无缘拜会。适才陪师父下棋,不知老伯驾到,未曾恭迎,失礼之极,深感惶恐。”陆菲青连称不敢,心下诧异,见这少舵主一付模样直是个富贵人家的纨袴子弟,兼之吐属斯文,和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类。 赵半山把文泰来避难铁胆庄之事向陈家洛说了,请示对策。陈家洛向无尘道人道:“请道长吩咐吧。”无尘身后一条大汉站了出来,厉声说道:“四哥身受重伤,人家素不相识,连日连夜赶来报信,咱们自己还在你推我让,让到四哥送了命,那再不让了吧?老当家的遗命谁敢不遵?少舵主你不奉义父遗嘱就是不孝,你要是瞧我们兄弟不起,不肯做头脑,那么红花会七八万人全都散了伙吧!”陆菲青看那人又高又肥,脸色黝黑,神态威猛,刚才赵半山引见是会中坐第八交椅的杨成协。 群雄纷纷说道:“咱们蛇无头不行,少舵主若再推让,教大家都寒了心。四哥现下身在难中,大家须得奉少舵主将令赶去相救。”无尘凛然道:“红花会上下七万多人,那一个不听少舵主号令,教他吃我无尘一剑。”陈家洛见众意如此,好生为难,双眉微蹙,沉吟不语。 西川双侠中的常赫志冷冷的道:“兄弟,少舵主既然瞧不起咱们,咱哥儿俩把四哥接回之后,就回西川去!”常伯志接口道:“哥哥说得对,就这么办。” 第916章 书剑恩仇录(12) 陈家洛知道再不答允,必定坏了众兄弟的义气,当下团团一揖,说道:“兄弟不是不识抬举,实因自知年轻识浅,量才量德,均不足担当大任。但各位如此见爱,从江南远道来到塞外,又有我义父遗命,叫我好生为难。本来想等文四哥到后,大家从长计议。现下文四哥有难,无可再等,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可,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听各位兄长吩咐吧。”红花会群雄见他答允出任总舵主,欢然喝采,如释重负。 无尘道人道:“那么便请总舵主拜祖师、接红花。” 陆菲青知道各帮各会都有自家的典礼制仪,总舵主是全会之主,接任就任,要大开香堂,更是非同小可,自己是外人,不便参与,当下向陈家洛道了喜告退。长途跋涉之后,十分困倦,赵半山引他到自己房里洗沐休息。一觉醒来,已是深夜。赵半山道:“总舵主已率领众兄弟分批赶赴铁胆庄,知道大哥一夜未睡,特留小弟在此相陪,咱哥儿俩明日再去。” 故交十多年未见,话盒子一打开,那里还收得住?这些年来武林中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直谈到东方泛白,还只说了个大概。陆菲青避祸隐居,于江湖上种种风波变乱,一无所知,此时听赵半山说来,真是恍如隔世,听到悲愤处目眦欲裂,壮烈处豪气填膺,又问:“你们总舵主年纪这么轻,模样儿就像个公子哥儿,怎地大家都服他?”赵半山道:“这事说来话长,大哥再休息一会,待会儿咱们一面赶路一面说。” 第三回 避祸英雄悲失路 寻仇好汉误交兵 镇远镖局镖头童兆和兴高采烈的带路,引着张召重等一干官府好手、七八名捕快,赶赴铁胆庄来。他这次有人壮胆撑腰,可就威风八面了,来到庄前,向庄丁喝道:“快叫你家庄主出来,迎接钦差。”庄丁见这干人来势汹汹,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转身回入。张召重心想周仲英名声极大,是西北武林首脑人物,可得罪不得,便道:“这位朋友且住,你说我们是京里来的,有点公事请教周老英雄。”他说罢向胡国栋使了个眼色。胡国栋点点头,率领捕快绕向庄后,以防钦犯从后门逃走。 孟健雄听得庄丁禀告,料知这批人定为文泰来而来,叫宋善朋出去敷衍,当即赶到文泰来室中,说道:“文爷,外面来了六扇门的鹰爪子,说不得,只好委屈三位暂避一避。”当下把文泰来扶起,走进后花园一个亭子,和两名庄丁合力抬起一张石桌,露出一块铁板,拉开铁板上铁环,用力一提,铁板掀起,下面是通向地窖的石级。 文泰来怒道:“文某岂是贪生怕死之徒?躲在这般的地方,便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英雄耻笑。”孟健雄道:“文爷说那里话来?大丈夫能屈能伸,文爷身受重伤,暂时回避,有谁敢来笑话?”文泰来道:“孟兄美意,文某心领了,这就告辞,以免连累宝庄。”孟健雄不住婉言相劝。 只听得后门外有人大声叫门,同时前面人声喧哗,衙门中一干人要闯向后进。宋善朋拚命阻拦,却那里挡得住?张召重等震于周仲英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说:“宝庄建得这么考究,塞外少见,请宋朋友引我们开开眼界。” 文泰来见铁胆庄被围,前后有敌,气往上冲,对骆冰和余鱼同道:“并肩往外冲。”骆冰应了,伸手扶住他右臂。文泰来左手拔出单刀,正要冲出,忽觉骆冰身子微微颤动,向她一看,见她双目含泪,脸色凄苦,心中一软,柔情顿起,叹道:“咱们就躲一躲吧。” 孟健雄大喜,待三人进了地窖,忙把铁板盖好,和两名庄丁合力把石桌抬过压在铁板上。周英杰这孩子七手八脚的也在旁帮忙。孟健雄一看已无破绽,命庄丁去开后门。胡国栋等守在门外,并不进来,张召重等一干人却已进了花园。 孟健雄见童兆和也在其内,冷然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刚才多多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镇远镖局的镖头,老兄你走了眼吧?”回头对张召重道:“我亲眼目睹,见到三位钦犯进庄,张大人你下令搜吧。” 宋善朋道:“我们都是安份良民,周老庄主是河西大绅士,有家有业,五百里方圆之内无人不知,怎敢窝藏匪类,图谋不轨?这位童爷刚才来过,庄上没送盘缠,那是兄弟的不是,可是这么挟嫌诬陷,我们可吃罪不起。”他知文泰来等已躲入地窖,说话便硬了起来。孟健雄假装不知,问明张召重等的来由,哈哈大笑,说道:“红花会是江南的帮会,怎么会到西北边塞来?离得十万八千里了,这位镖头异想天开,各位大人也真会信他!” 张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来定在庄内,可是如在庄内仔细搜查,搜出来倒也罢了,一个搜不出,周仲英岂肯干休?他们虽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往,知道得罪了周仲英这老儿可不是玩的,当下均感踌躇。 童兆和心想,今天抓不到这三人,回去必被大伙奚落埋怨,孩子嘴里或许骗得出话来,于是满脸堆欢,拉住了周英杰的手。周英杰刚才见过他,知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使劲甩脱他手,说道:“你拉我干么?”童兆和笑道:“小兄弟,你跟我说,今天来你家的三个客人躲在那里,我送你这个买糖吃。”说罢拿出只银元宝,递了过去。 周英杰扁嘴向他作个鬼脸,说道:“你当我是谁?铁胆庄周家的人,希罕你的臭钱?”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咱们动手搜庄,搜出那三人,连这小孩子一齐抓去坐牢。”周英杰道:“你敢动我一根寒毛,算你好汉。我爸爸一拳头便打你个希巴烂!” 张召重鉴貌辨色,料想这孩子必知文泰来的躲藏处,眼见孟健雄、宋善朋等一干人老辣干练,只有从孩子身上下工夫,但孩子年纪虽小,嘴头却硬,便道:“今儿来的客人好像是四位,不是三位,是不是?”周英杰并不上当,道:“不知道。”张召重道:“待会我们把三个人搜出来,不但你爸爸、连你这小孩子、连你妈妈都要杀头!”周英杰“呸”了一声,眉毛一扬,道:“我都不怕你,我爸爸会怕你?” 童兆和突然瞥见周英杰左腕上套着一串珠子,颗颗晶莹精圆,正是骆冰之物。他是镖头,生平珠宝见得不少,倒是识货之人,这两日来见到骆冰,于她身上穿戴无不瞧得明明白白,这时心中一喜,说道:“你手上这串珠子,我认得是那个女客的,你还说他们没有来?你定是偷了她的。”周英杰大怒,说道:“我怎会偷人家的物事?明明是那婶婶给我的。”童兆和笑道:“好啦,是那婶婶给的。那么她在那里?”周英杰道:“我干么要对你说?” 张召重心想:“这小孩儿神气十足,想是他爹爹平日给人奉承得狠了,连得他也自尊自大,我且激他一激,看他怎样。”便道:“老童,不用跟小孩儿啰唆了,他什么都不知道的,铁胆庄里大人的事,也不会让小孩儿瞧见。他们叫那三个客人躲在秘密的地方之时,定会先将小孩儿赶开。”周英杰果然着恼,说道:“我怎么不知道?” 孟健雄见周英杰上当,心中大急,说道:“小师弟,咱们进去吧,别在花园里玩了。”张召重抓住机会,道:“小孩儿不懂事,快走开些,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你就会吹牛,你要是知道那三个客人躲在什么地方,你是小英雄,否则的话,你是小混蛋、小狗熊。”周英杰怒道:“我自然知道。你才是大混蛋、大狗熊。”张召重道:“我料你不知道,你是小狗熊。”周英杰忍无可忍,大声道:“我知道,他们就在这花园里,就在这亭子里!” 孟健雄大惊,喝道:“小师弟,你胡说什么?快进去!”周英杰话一出口,便知糟糕,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拔足飞奔入内。 张召重见亭子四周是红漆的栏干,空空旷旷,那有躲藏之处。他跳上栏干,向亭周四望,也无人影,跳下来沉吟不语,忽然灵机一动,对孟健雄笑道:“孟爷,在下武艺粗疏,可是有几斤笨力气,请孟爷指教。”孟健雄见他瞧不破机关,心下稍宽,只道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和自己动手,虽然对方人多,却也不能示弱,说道:“不敢,兵刃拳脚,你划下道儿来吧。我是舍命陪君子。”张召重哈哈一笑,说道:“大家好朋友,何必动兵刃拳脚,伤了和气。我来举一举这张石桌,待会请孟爷也来试试,我举不起孟爷别见笑。”孟健雄大惊,登时呆了,想不出法子来推辞阻拦,只道:“不,这……这个不好!” 瑞大林、成璜一干人见张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气,心下俱各纳罕,只见他捋起衣袖,右手抓住石桌圆脚,喝一声“起”,一张三百来斤的石桌竟让他单手平平端起。众人齐声喝采,叫道:“张大人好气力!”采声未毕,却惊叫起来。石桌举起,桌板底下露出铁板。 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不一会只听得头顶多人走动,来来去去,老不离开,只是听不到说话,正自气恼,忽然头顶轧轧两声,接着光亮耀眼,遮住地窖的铁板已给人揭开。 众官差见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立时下去擒拿,为了要捉活口,也不便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口上,手持兵刃,大声呼喝。文泰来低声对骆冰道:“咱们给铁胆庄卖了。你我夫妻一场,你答允我一件事。”骆冰道:“大哥你说。”文泰来道:“待会我叫你做什么,你一定得听我的话。”骆冰含泪点头。文泰来大喝:“文泰来在此!你们鸟乱什么?”众人听他一喝,一时肃静无声。文泰来道:“我腿上有伤,放根绳索下来,吊我起来。” 张召重回头找孟健雄拿绳,却已不知去向,忙命庄丁取绳来。绳索取到,成璜拿了,将一端垂入地窖,把文泰来吊将上来。文泰来双足一着地,左手力扯,成璜绳索脱手,文泰来大喝一声,犹如半空打了个响雷,手腕疾抖,一条绳索直竖起来,当即使出软鞭中“反脱袈裟”身法,人向右转,绳索从左向右横扫,虎虎生风,势不可当。 武林中有言道:“练长不练短,练硬不练软。”又道:“一刀、二枪、三斧、四叉、五钩、六鞭、七抓、八剑。”意思说要学会兵器的初步功夫,学刀只需一年,学鞭却要六年,这鞭说的乃是单鞭双鞭的硬兵刃,软鞭和飞抓是软兵刃,却更加难练。文泰来一艺通百艺通,运起劲力将绳索当软鞭使,势劲力疾,向着众人头脸横扫而至。众人出其不意,不及抵挡,急急低头避让。童兆和吃过文泰来的苦头,见他上来时避在众人背后,躲得远远的,那知越在后面越吃亏,前面的人一低头,他待见绳索打到,避让已自不及,急忙转身,绳索贯劲,犹如铁棍,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正背心,登时扑地倒了。 侍卫瑞大林和湖南言家拳掌门人言伯干一个挺刀、一个手持双铁环,分自左右扑上。余鱼同提气在石级上点了两脚,纵身抢上,手挥金笛,和总兵成璜打在一起。成璜使开齐眉棍法,棍长笛短,反被余鱼同逼得连连倒退。骆冰以长刀撑着石级,一步一步走上来,快到顶时,只见地窖口一个魁梧汉子叉腰而立,她拈起飞刀向那人掷去。那人不避不让,待飞刀射至面前,伸出三根手指握住刀柄,其时刀尖距他鼻尖已不过寸许。骆冰见此人好整以暇,将她飞刀视若无物,倒抽了一口凉气,舞起双刀,傍到丈夫身边。 那人正是张召重,眉头微皱,他不屑拔剑与女子相斗,便以骆冰那柄刃锋才及五寸的飞刀作匕首用,连续三下进手招数。骆冰步武不灵,但手中双刀家学渊源,仍能封紧门户。相拒四五合,张召重左臂前伸,攻到骆冰右臂外侧,向左横掠,把她双刀拦在一边,运力推出,骆冰立脚不稳,又跌入地窖。 那边文泰来双战两名好手,伤口奇痛,神智昏迷,舞动绳索乱扫狂打。余鱼同施展金笛却已占得上风。张召重见他金笛中夹有柔云剑法,笛子点穴的手法又是本门正传,好生奇怪,正要上前喝问,岂知余鱼同使一招“白云苍狗”,待成璜闪开避让,突然纵入地窖。原来他见骆冰跌入地窖,也不知是否受伤,忙跳入救援。 骆冰站了起来。余鱼同问道:“受伤了么?”骆冰道:“不碍事,你快出去帮四哥。”余鱼同道:“我扶你上去。” 成璜提着熟铜棍在地窖口向下猛挥,居高临下,堵住二人。文泰来见爱妻难以逃脱,自己已无法再行支持,脚步踉跄,直跌到成璜身后,当即伸手在他腰间一点,成璜登时身子软了,被文泰来拦腰抱住,喝声:“下去!”两人直向地窖中跌落。 成璜给点中了穴道,已自动弹不得,跌入地窖后,文泰来压在他身上,两人都爬不起来。骆冰忙扶起文泰来。他脸上毫无血色,满头大汗,向妻子勉强一笑,“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上她衣襟。余鱼同明白文泰来的用意,大叫:“让路,让路!” 张召重见余鱼同武功乃武当派本门真传,又见文泰来早受重伤,他自重身分,不肯上前夹攻,是以将骆冰推入地窖后不再出手,那知变起俄顷,成璜竟落入对方手中,这时投鼠忌器,听余鱼同一叫,只得向众人挥手,分站两旁,让了条路出来。 从地窖中出来的第一个是成璜,骆冰拉住他衣领,短刀刀尖对准他后心。第三是余鱼同,他左手扶着骆冰,右手抱住文泰来。四个人拖拖拉拉走了上来。骆冰喝道:“谁动一动,这人就没命。”四人在刀枪丛中钻了出去,慢慢走到后园门口。骆冰眼见有三匹马缚在柳树上,心中大喜,暗暗谢天谢地。这三匹马正是胡国栋等来堵截后门时所骑。 第917章 书剑恩仇录(13) 张召重眼见要犯便要逃脱,心想:“成璜这脓包死活关我何事?我把文泰来抓回北京,那才是大功一件。”拾起文泰来丢在地下的绳索,运起内力,向外抛去。绳索呼的一声飞出,绕住了文泰来,回臂急拉,将文泰来拉脱了余鱼同之手。骆冰听得丈夫一声呼叫,关心则乱,早忘了去杀成璜,回身来救丈夫,她腿上受伤,迈不了两步,已跌倒在地。文泰来叫道:“快走!快走!”骆冰道:“我跟你死在一起。”文泰来怒道:“你刚才答允听我话的……”话未说完,已被瑞大林等拥上按住。余鱼同飞身过来,抱住骆冰,直闯出园门。一名捕快抡铁尺上前阻拦,余鱼同飞起右脚,当胸踢得他直跌出五六步去。 骆冰见丈夫被捕,已是六神无主,也不知身在何处。余鱼同抢到柳树边,把她放上马背,叫道:“快放飞刀!”这时言伯干及两名捕快已追出园门,骆冰三把飞刀连珠般发出,惨叫声中,一名捕快肩头中刀。言伯干只一呆,余鱼同已扯开三匹马的马缰,自己骑上一匹,把第三匹马牵转马头,向着园门,挺金笛在马臀上猛戳,那马受痛,向言伯干等直冲过去,把追兵都挡在花园后门口。混乱之中,余鱼同和骆冰两骑马奔得远了。 张召重等捉到要犯文泰来,欢天喜地,谁也无心再追。 骆冰神不守舍的伏在马上,几次要拉回马头,再进铁胆庄,都给余鱼同挥鞭抽她坐骑,继续前行。直奔出六七里地,见后面没人追来,余鱼同才不再急策坐骑。 又行了三四里,四乘马迎面而来,当先一人白须飘动,正是铁胆周仲英。他见到余骆两人,很是诧异,叫道:“贵客留步,我请了大夫来啦。”骆冰恨极,一柄飞刀向他掷去。 周仲英突见飞刀掷到,大吃一惊,毫无防备之下不及招架,急忙俯身在马背上一伏,飞刀从背上掠过。在他背后的二弟子安健刚忙挥刀挡格,飞刀斜出,噗的一声,插在道旁一株大柳树上,夕阳如血,映照刃锋闪闪生光。周仲英正要喝问,骆冰已张口大骂:“你这沽名钓誉、狼心狗肺的老贼!你们害我丈夫,我跟你这老贼拚了。”她边骂边哭,手挥双刀纵马上前。周仲英给她骂得莫名其妙。安健刚见这女人骂他师父,早已按捺不住,挥单刀上前迎敌,被周仲英伸手拦住,叫道:“有话好说。” 余鱼同劝道:“咱们想法子救人要紧,先救四哥,再烧铁胆庄。”骆冰一听有理,掉转马头,一口唾沫恨恨的吐在地下,拍马而走。 周仲英纵横江湖,待人处处以仁义为先,真所谓仇怨不愿多结,朋友不肯少交,黑白两道一提到铁胆周仲英,无不竖起大拇指叫一声“好”,那知没头没脑的给这个青年女子先掷一柄飞刀,再加一顿臭骂,真是生平从所未有之“奇遇”。他见骆冰怨气冲天,存心拚命,心知必有内情,查问赶到镇上请医的庄丁,只说大奶奶和孟爷在家里好好待客,并没什么争闹。 周仲英好生纳闷,催马急奔,驰到铁胆庄前。庄丁见老庄主回来,忙上前迎接。周仲英见各人神情特异,料知发生了事端,飞步进庄,一连串的呼喝:“叫健雄来!”庄丁回道:“孟爷保着大奶奶、小少爷到后山躲避去了。”周仲英一听,更是诧异。几名庄丁七张八嘴的说了经过,说公差刚把文泰来捕走,离庄不久,想来一干人不走大路,因此周仲英回来没遇上。众庄丁道:“公差去远后,已叫人去通知孟爷,想来马上就回。” 周仲英连问:“三位客人躲在地窖里,是谁走漏风声?”庄丁面面相觑,都不敢说。周仲英大怒,挥马鞭向庄丁劈头劈脸打去。安健刚见师父动了真怒,不敢上前相劝。周仲英打了几鞭,坐在椅中直喘气,两枚大铁胆呛啷啷的滚得更响。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站着侍侯。 周仲英喝道:“大家站在这里干么?快去催健雄来。”说话未毕,孟健雄已自外面奔进,叫道:“师父回来了。”周仲英一跃而起,嘶声问道:“是谁漏了风声,你说,你说……”孟健雄见师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和平日豪迈从容的气度大不相同,那里还敢直说,犹豫了一下道:“是鹰爪子自己找到的。”周仲英左手一把抓住他衣领,右手挥鞭,便要劈脸打去,终于强行忍住,怒道:“胡说!我这地窖如此机密,这群狗贼怎会找到?”孟健雄不答,不敢和师父目光相对。周大奶奶听得丈夫发怒,携了儿子过来相劝。 周仲英目光转到宋善朋脸上,喝道:“你给公差呼喝,心里便怕了,于是说了出来,是不是?”他素知孟健雄为人侠义,便杀了他头也不会出卖朋友,宋善朋不会武艺,胆小怕事,多半是他受不住公差的胁逼而吐露真相。宋善朋见到老庄主的威势,似乎一掌便要打将过来,不由得胆战心惊,说道:“不……不是我说的,是……是小……小公子说的。” 周仲英心中打了个突,对儿子道:“你过来。”周英杰畏畏缩缩的走到父亲跟前。周仲英道:“那三个客人藏在花园的地窖,是你跟公差说的?”周英杰在父亲面前素来不敢说谎,却也不敢直承其事。周仲英挥起鞭子,喝道:“你说不说?”周英杰吓得要哭又不敢哭,眼睛只望母亲。周大奶奶走近身来,劝道:“老爷子别再生气啦,就算女儿惹你生气,这小儿子乖乖的在家,你凶霸霸的吓他干么呀?”周仲英不去理她,将鞭子在空中吧的一抖,叫道:“你不说,我打死你这小杂种。”周大奶奶道:“老爷子越来越不成话啦,儿子是你自己生的,怎么骂他小杂种?”孟健雄等一干人听了觉得好笑,却谁都不敢笑出来。周仲英在妻子臂上一推,说道:“别在这儿啰唆!” 孟健雄眼见瞒不过了,便道:“师父,张召重那狗贼好生奸猾,一再以言语相激,说道小师弟倘若不说出来,便是小……小混蛋、小狗熊。”周仲英知道儿子脾气,年纪小小,便爱逞英雄好汉,喝道:“小混蛋,你要做英雄,便说了出来,是不是?”周英杰一张小脸上已全无血色,低声道:“是,爹爹!我不是混蛋……” 周仲英怒气不可抑制,喝道:“英雄好汉是这样做的么?”狂怒之下,右手急挥,两枚铁胆向对面墙上掷去。岂知周英杰便在这时冲将上来,要扑在父亲的怀里求饶,脑袋正好撞在一枚铁胆之上。周仲英投掷铁胆之时,满腔忿怒全发泄在这一掷之中,力道何等强劲,当当两响,一枚铁胆嵌入了对面墙壁,另一枚反弹回来,正中周英杰脑袋,登时鲜血四溅。 周仲英大惊,忙抢上抱住儿子。周英杰道:“爹,我……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别打我……”话未说完,已然气绝,一霎时间,厅上人人惊得呆了。 周大奶奶抱起儿子,叫道:“孩儿!孩儿!”见他没了气息,呆了半晌,如疯虎般向周仲英扑去,哭叫:“你为什么……为什么打死了孩儿?”周仲英摇摇头,退了两步,说道:“我……我不是……”周大奶奶放下儿子尸身,在安健刚腰间拔出单刀,纵上前来,挥刀向丈夫迎头砍去。周仲英此时心灰意懒,不躲不让,双目一闭,说道:“大家死了干净。”周大奶奶见他如此,手反而软了,抛刀在地,大哭奔出。 骆冰和余鱼同怕遇到公门中人,尽拣荒僻小路奔驰,不数里天已全黑。塞外遍地荒凉,那里来的宿店,连一家农家也找不到。好在两人都曾久闯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块大岩石边歇了下来。 余鱼同放马吃草,拿骆冰的长刀去割了些草来,铺在地下,道:“床是有了,只是没干粮又没水,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骆冰一颗心全挂在丈夫身上,面前就有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只不断垂泪。余鱼同不住劝慰,说陆师叔后天当可赶到安西,红花会群雄当然大举来援,定能追上鹰爪孙,救出四哥。 骆冰这一天奔波恶斗,心力交瘁,听了余鱼同的劝解,心中稍宽,不一会就沉沉睡去。睡梦中似乎遇见了丈夫,将她轻轻抱在怀里,在她嘴上轻吻。骆冰心花怒放,软洋洋的让丈夫抱着,说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伤可全好了?”文泰来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将她抱得更紧,吻得更热。骆冰正自心神荡漾之际,突然一惊,醒觉过来,星光之下,只见抱着她的不是丈夫,竟是余鱼同,这一惊非同小可,忙用力挣扎。 余鱼同仍然抱着她不放,低声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骆冰羞愤交集,反手重重在他脸上打了一掌。余鱼同一呆。骆冰在他胸前又是一拳,挣脱他怀抱,滚到一边,伸手便拔双刀,却拔了个空,原来已被余鱼同解下,又是一惊,忙去摸囊中飞刀,幸喜尚剩两把,当下拈住刀尖,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余鱼同颤声道:“四嫂,你听我说……”骆冰怒道:“谁是你四嫂?咱们红花会四大戒条是什么?你说。”余鱼同低下了头,不敢作声。骆冰平时虽然语笑嫣然,可是行规蹈矩,那容得他如此轻薄,高声喝问:“红花老祖姓什么?”余鱼同只得答道:“红花老祖本姓朱,为救苍生下凡来。”骆冰又问:“众兄弟敬的是什么?”余鱼同道:“一敬桃园结义刘关张,二敬瓦岗寨上众儿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二人一问一答,乃是红花会的大切口,遇到开堂入会,誓师出发,又或执行刑罚之时,由当地排行最高之人发问,下级会众必须恭谨对答。骆冰在会中排行比余鱼同高,她这么问上了会中的大切口,余鱼同心底一股凉气直冒上来,可是不敢不答。 骆冰凛然问道:“红花会救的是那四等人?”余鱼同道:“一救仁人义士,二救孝子贤孙,三救节妇贞女,四救受苦黎民。”骆冰问道:“红花会杀的是那四等人?”余鱼同道:“一杀鞑子满奴,二杀贪官污吏,三杀土豪恶霸,四杀凶徒恶棍。”骆冰秀眉顿蹙,叫道:“红花会四大戒条是什么?”余鱼同低声道:“投降清廷者杀,犯上叛会者杀,出卖朋友者杀,淫人妻女者杀。”骆冰道:“有种的快快自己三刀六洞,我带你求少舵主去。没种的你逃吧,瞧鬼见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 依照红花会会规法条,会中兄弟犯了大罪,若只是一时胡涂,此后诚心悔悟,可在开香堂执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连戳三刀,这三刀须对穿而过,即所谓“三刀六洞”,然后向该管舵主和执法香主求恕,有望从轻发落,但若真正罪重,也自不能饶恕。鬼见愁石双英在会中坐第十二把交椅,执掌刑堂,铁面无私,心狠手辣,犯了规条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必派人抓来处刑,是以红花会数万兄弟,提到鬼见愁时无不悚然。 当下余鱼同道:“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心。”骆冰听他言语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炽,拈刀当胸,劲力贯腕,便欲射了出去。余鱼同颤声道:“你一点也不知道,这五六年来,我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总香堂第一次见你,我的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骆冰怒道:“那时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难道不知?”余鱼同道:“我……我知道管不了自己,因此总不敢多见你面。会里有什么事,总求总舵主派我去干,别人只道我不辞辛劳,全当我好兄弟看待,那知我是要躲开你呀。我在外面奔波,有那一天那一个时辰不想你几遍。”说着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两步,说道:“我恨我自己,骂我心如禽兽。每次恨极了时,就用匕首在这里刺一刀。你瞧!”朦胧星光之下,骆冰果见他臂上斑斑驳驳,满是疤痕,不由得心软。 余鱼同又道:“我常常想,为什么老天不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时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当,四哥跟你却年纪差了一大截。” 骆冰本有点怜他痴心,听到他最后两句话又气愤起来,说道:“年纪差一大截又怎么了?四哥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怎像你这般……”她把骂人的话忍住了,哼了一声,一拐一拐的走到马边,挣扎上马。余鱼同过去相扶,骆冰喝道:“走开!”自行上马。余鱼同道:“四嫂到那里去?”骆冰道:“不用你管。四哥给鹰爪孙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还我!”余鱼同低着头将鸳鸯刀递过。骆冰接了过来,见他站在当地,茫然失措,心中忽觉不忍,说道:“只要你以后好好给会里出力,再不对我无礼,今晚之事我绝不跟谁提起。以后我给你留心,帮你找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姑娘。”说罢“嗤”的一笑,拍马走了。 她这爱笑的脾气始终改不了。这一来可又害苦了余鱼同。但见她临去一笑,温柔妩媚,只觉销魂蚀骨,神不守舍,摇晃了几下,摔倒在地,眼望着她背影隐入黑暗之中,心乱似沸,一会儿自伤自怜,恨造化弄人,命舛已极,一会儿又自悔自责,堂堂六尺,无行无耻,直猪狗之不若,突然间将脑袋连连往树上撞去,抱树狂呼大叫。 骆冰骑马走出里许,仰望天上北斗,辨明方向。向西是去会合红花会兄弟,协力救人,向东是暗随被捕的丈夫,乘机搭救。明知自己身上有伤,势孤力单,救人是万万不能,但想到丈夫是一步一步往东,自己又怎能反而西行?伤心之下,任由坐骑信步走出了七八里地,眼见离余鱼同已远,料他不敢再来滋扰,下得马来,把马拴好,便在一处矮树丛中睡了。 她小时候跟随父亲,后来跟了丈夫,这两人都武功高强,对她又处处体贴照顾,因此她从小闯荡江湖,向来只占上风,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后来入了红花会,红花会人多势众,她人缘又好,二十二年来可说是个“江湖骄女”,无求不遂,无往不利。这一次可苦了她,丈夫被捕,自身受伤,最后还让余鱼同这么一缠,又气又苦,哭了一会,沉沉睡去。夜中忽然身上烧得火烫,迷迷糊糊的叫:“水,我要喝水!”却那里有人理睬? 第918章 书剑恩仇录(14) 第二天病势更重,想挣扎起身,一坐起就头痛欲裂,只得重行睡倒,眼见太阳照到头顶,再又西沉,又渴又饿,可是就上不了马。心想:“死在这里不打紧,今生可再见不到大哥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时候,听得有人说道:“好了,醒过来啦!”缓缓睁眼,见一个大眼睛少女站在面前。那少女脸色微黑,大眼小嘴,面目俏美,十八九岁年纪,见她醒来,显得十分欢喜,对身旁丫环道:“快拿小米稀饭,给这位奶奶喝。” 骆冰一凝神,察觉是睡在炕上被窝之中,房中布置雅洁,是家大户人家,回想昏迷以前情景,知是让人救了,好生感激,说道:“请问姑娘高姓?”那少女道:“我姓周,你再睡一忽儿,待会再说。”瞧着她喝了一碗稀饭,轻轻退出,骆冰又阖眼睡了。 再醒来时房中已掌上了灯,只听得房门外一个女子声音叫道:“这些家伙这么欺侮人,到铁胆庄来放肆,老爷子忍得下,我可得教训教训他们。”骆冰听得“铁胆庄”三字,心中一惊,难道又到了铁胆庄?只见两人走进房来,便是那少女和丫环。那少女走到炕前,撩开帐子。骆冰闭上眼,假装睡着,那少女转身就往墙上摘刀。骆冰见自己鸳鸯刀放在桌上,心中有备,只待少女回身砍来,就掀起棉被把她兜头罩住,然后抄鸳鸯刀往外夺路。只听那丫头劝道:“姑娘你不能再闯祸,老爷子心里很不好过,你可别再惹他生气啦!”骆冰猜想,这姑娘多半是周仲英的女儿。 这少女正是铁胆庄的大小姐周绮。她性格豪迈,颇有乃父之风,爱管闲事,好打不平,只因容貌俏丽,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个外号,叫作“俏李逵”。那日她打伤了人,怕父亲责骂,当天不敢回家,在外挨了一晚,料想父亲气平了些,才回家来,途中遇到骆冰昏倒在地,救了她转来,得知兄弟给父亲打死,母亲出走,自是伤痛万分。 周绮摘下钢刀,大声道:“哼,我可不管!”提刀抢出,丫环跟了出去。骆冰睡了两天,精神已复,烧也退了,收拾好衣服,穿了鞋子,取了双刀,轻轻出房,寻思:“他们既出卖大哥给官府,又救我干么?多半是另有奸谋。” 此刻身在险地,自己腿伤未愈,那敢有丝毫大意。她来过一次,依稀记得门户道路,想悄悄绕进花园,从后门出去。走过一条过道,听得外有人声,两个人在说话。等了半晌,那两人毫没离开的模样,只得重又退转,躲躲闪闪的过了两进房子,黑暗中幸喜无人撞见,绕过回廊,见大厅中灯火辉煌,有人大声说话,口音听来有点熟悉。凑眼到门缝中一张,见周仲英正陪着两人在说话,一个似乎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另一个却正是调戏过她、后来又随同公差来捉拿她丈夫的童兆和。眼见仇人,想到丈夫惨遇,那里还顾得自己死活,左掌推开厅门,一柄飞刀疾向童兆和掷去。 周仲英失手打死独子,妻子伤心出走。周大奶奶本是拳师之女,武功平平,她娘家早已无人,不知她投奔何方。周仲英妻离子死,伤心之极,在家中闷闷不乐的耽了两日。 这日向晚时分,庄丁来报有两人来见。周仲英命孟健雄去接见。孟健雄一看,竟是罪魁祸首的童兆和,另一个是郑王府的武术总教头万庆澜,前天来铁胆庄捕人,也有此人在内。孟健雄心下惊疑,料知必无好事。这两人一定要见周仲英。孟健雄道:“老庄主身子不适,两位有什么事,由在下转达,也是一样。”童兆和嘿嘿冷笑,说道:“我们这次来是一番好意,周庄主见不见由他。铁胆庄眼下就是灭门大祸,还搭什么架子?” 孟健雄自文泰来被捕,一直便在担心,惟恐铁胆庄给牵连在内,听他这么说,只得进去禀告。周仲英手里弄着铁胆,呛啷啷、呛啷啷的直响,怒气勃勃的出来,说道:“铁胆庄怎么有灭门之祸啊?老夫倒要请教。” 万庆澜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说道:“周老英雄请看。”两手按住那张纸的天地头,似怕给周仲英夺去。周仲英凑近看时,原来是武当派绵里针陆菲青写给他的一封信,托他照应红花会中事急来投的朋友。 这信文泰来放在身边,一直没能交给周仲英,被捕后给搜了出来。陆菲青犯上作乱,名头极大,乃是久捕不得的要犯,竟和铁胆庄勾结来往。瑞大林等一商量,均觉如去报告上官,未必能捉到陆菲青,反在自己肩头加了一副重担,不如去狠狠敲周仲英一笔,大家分了,落得实惠。何况铁胆庄窝藏钦犯,本已脱不了干系,还怕他不乖乖拿银子出来?张召重和陆菲青是师兄弟,虽早已绝交,但同门向来情深,又知他厉害,不敢造次,待听瑞大林等商量着要去敲诈周仲英,觉得未免人品低下,非英雄好汉之所为,然官场之中,不便阻人财路,只得由他们胡来,决心自己不分润一文,没的坏了“火手判官”的名头。成璜、瑞大林等都是有功名之人,不便公然出面,于是派了万庆澜和童兆和二人前来伸手要钱。 周仲英见了这信,心下也暗暗吃惊,问道:“两位有何见教?”万庆澜道:“我们久慕周老英雄的英名,人人打从心底里佩服出来,都知周老英雄仗义疏财,爱交朋友,银钱瞧得极轻,朋友瞧得极重。为了交朋友,十万八万银子花出去,不皱半点眉头。这封信要是给官府见到了,周老英雄你当然知道后患无穷。众兄弟拿到这信,都说大家拚着脑袋不要,也要结交周老英雄这位朋友,决意把这信毁了,大家以后只字不提铁胆庄窝藏钦犯文泰来、结交叛匪陆菲青之事,再担个天大的干系,不向上官禀报。”周仲英道:“那是多多承情。” 万庆澜不着边际的说了一些闲话,终于显得万分委屈,说道:“只是众兄弟这趟出京,路上花用开销,手使得松了,负了一身债,想请周老英雄念在武林一脉,伸手帮大家一个忙,我们感激不尽。”周仲英眉头一皱,哼了一声。 万庆澜道:“这些债务数目其实也不大,几十个人加起来,也不过六七万两银子。周老英雄家财百万,金银满屋,良田千顷,骡马成群,乃是河西首富,这点点小数目,也不在你老心上。常言道得好:‘消财挡灾’,有道是‘小财不出,大财不来’。” 周仲英为公差到铁胆庄拿人,全不将自己瞧在眼里,本已恼怒异常,又觉江湖同道急难来奔,自己未加庇护,心感惭愧,实在对不起朋友,而爱子为此送命,又何尝不是因这些公差而起?这两天本在盘算如何相救文泰来,去找公差的晦气,只是妻离子亡,心神大乱,一时拿不定主意,偏生这些公差又来滋扰,居然开口勒索,当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冷冷的道:“在下虽然薄有家产,生平却只用来结交讲义气、有骨气的好汉子。”他不但一口拒绝,还把对方一干人全都骂了。 童兆和笑道:“我们是小人,那不错。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一点老英雄也总明白。要我们起这么一座大的庄子,那是甘拜下风,没这个本事,不过要是将它毁掉嘛……”话未说完,一人闯进厅来,厉声道:“姑娘倒要看你怎生把铁胆庄毁了。”正是周绮。 周仲英向女儿使个眼色,走到厅外,周绮跟了出来。周仲英低声道:“去跟健雄、健刚说,万万不能放这两个鹰爪孙出庄。”周绮喜道:“好极了,我在外边越听越有气。” 周仲英回到厅上。万庆澜道:“周老英雄既不赏脸,我们就此告辞。”说着把陆菲青那信随手撕了。 周仲英一楞,这一着倒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万庆澜道:“这是那封信的副本,把它撕了,免得给人瞧见不便。信的真本在火手判官张大人身边。”这句话是向周仲英示意:就是把我们两人杀了,也已毁不了铁证如山。 周仲英怒目瞪视,心道:“你要姓周的出钱买命,可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便在此时,骆冰在门外一飞刀向童兆和掷了过去。周仲英没看清来人是谁,虽然痛恨童兆和,可也不能让他就此丧命,不及细想,救人要紧,手中铁胆抛出,向飞刀砸去,当的一声,飞刀与铁胆同时落地。 骆冰见周仲英出手救她仇人,骂道:“好哇,你们果是一伙!你这老贼害我丈夫,连我也一起杀了吧。”一拐一拐的走进厅来,举起鸳鸯双刀向周仲英当头直砍。 周仲英手中没兵刃,举起椅子一架,说道:“把话说清楚,且慢动手。”骆冰存心拚命,那去听他分辩,双刀全是进手招数。周仲英心知红花会误以为自己出卖文泰来,只有设法解释,决不愿再出手伤人,是以一味倒退,并不还手。骆冰长刀短刀,刀刀向他要害攻去,眼见他已退到墙边,无可再退,忽听背后金刃劈风之声,知道有人偷袭,忙伏身闪避,呼的一声,一柄单刀掠过脑后,挟着疾风直劈过去。骆冰左手长刀横截敌人中路,待对方退出一步,这才转身,只见周绮横刀而立,满脸怒容。 周绮戟指怒道:“你这女人这等不识好歹!我好心救你转来,你干么砍我爹爹?”骆冰道:“你铁胆庄假仁假义,害我丈夫。你走开些,我不来难为你。”回身向周仲英又是一刀。周仲英举椅子一挡,骆冰收回长刀,以免砍在椅上,随手“抽撤连环”,三招急下。周仲英左躲右闪,连叫:“住手,住手!”周绮大怒,挡在周仲英面前,挺刀和骆冰狠斗起来。 说到武艺与经历,骆冰均远在周绮之上,只是她肩头和腿上都受了伤,兼之气恼忧急,正是武家大忌,两人对拆七八招后,骆冰渐处下风。周仲英连叫:“住手!”却那里劝得住?万庆澜和童兆和在一旁指指点点,袖手观斗。 周仲英见女儿不听话,焦躁起来,举起椅子正要把狠命厮拚的两人隔开,忽听背后一声哇哇怪叫,一团黑影直扑进来。 那人矮着身躯,手舞一根短柄狼牙棒,棒端尖牙精光闪闪,直上直下向周绮打去,势如疯虎,猛不可当。周绮吓了一跳,单刀“神龙抖甲”,反砍来人肩背。那人挥棒硬接硬架,“当”的一声,火光交迸。剧震之下,周绮手背发麻,单刀险些脱手,接连纵出两步,烛光下但见那人是个模样丑怪的驼子。这驼子并不追击,反身去看骆冰。 骆冰乍见亲人,说不出的又是高兴又是伤心,只叫得一声:“十哥!”忍不住两行热泪流了下来。章进问道:“四哥呢?”骆冰指着周仲英、万庆澜、童兆和三人叫道:“四哥教他们害了,十哥你给我报仇。” 章进一听得文泰来被人害了,也不知是如何害法,大叫:“四哥,四哥,我给你报仇!”手挥狼牙棒,着地向周仲英下盘卷去。周仲英纵身跳上桌子,喝道:“且慢动手!”章进悲愤填膺,不由分说,挥棒又向他腿上打去。周仲英双臂一振,窜起数尺,斜身落地。章进一棒打在檀木桌边,棒上尖刺深入桌中,急切间拔不出来。 这时孟健雄和安健刚得讯,赶进厅来。安健刚把周仲英的金背大刀递给师父。周绮见骆冰和这驼子到本庄来无理取闹,招招向爹爹狠打,那里还按捺得住?叫道:“孟大哥、安二哥,协力上啊!什么地方钻出来这些蛮横东西,到铁胆庄来撒野。”孟安二人不知章进的来由,进厅时见他挥棒向师父狠打,自是敌人无疑,当下三人三柄刀齐向章进攻去。章进挥棒抵住,大叫:“七哥你快来护住四嫂,你再不来,我可要骂你祖宗啦!” 章进和武诸葛徐天宏得知文泰来夫妇遭厄,首先赴难,日夜不停的赶来铁胆庄,到达时天已全黑。依徐天宏说,要备了名帖,以晚辈之礼先向周仲英拜见,章进话也不说,纵身就跳进庄去。徐天宏怕他闯祸,只得跟进,他慢了一步,章进已和周仲英、周绮、孟健雄、安健刚四人交上了手。 徐天宏听得章进呼喝,忙奔进厅去,抢到骆冰身边。这时骆冰喘过了气,手抡双刀又向周仲英杀去,忽见徐天宏进来,心中一喜,知他足智多谋,此人一到,自己这面决不会吃亏,指着童兆和与万庆澜两人道:“他们害了我四哥……”徐天宏生性谨慎持重,但听得情同手足的四哥被害,也自方寸大乱,手持钢刀铁拐,纵到童兆和跟前。 童万二人本想隔山观虎斗,让红花会和铁胆庄的人厮拚,红花会人少,势必落败,那时再伸手捉拿几人回去,倒是一件功劳。童兆和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正瞪着骆冰,忽见徐天宏飞纵过来,钢刀砍到,忙举刀架住。万庆澜心道:“镇远镖局名气挺大,倒要见识见识你们镖头的玩意儿。”徐天宏身材矮小,外形跟童兆和倒是一对,但武艺精熟,只三个照面,已把对方逼得连连倒退,他左手铁拐往外一挂,“盘肘刺扎”,右手刀向童兆和扎去。童兆和忙向左避开,留心了上面没防到下面,被徐天宏一个扫堂腿,扑地倒了。徐天宏铁拐往下便砸,堪堪砸到,骤觉背后劲风扑到,不及转身,左足在童兆和胸前一点,翻身和万庆澜一对镔铁点钢穿打在一起。童兆和哇哇大叫,一时站不起身。 第919章 书剑恩仇录(15) 万庆澜在这对镔铁穿上下过二十年苦功,凭手中真实功夫,在北京连败十多名武术好手,才做到郑王府的总教头。郑亲王为了提拔他,让他跟张召重出来立一点功,就可保举他作官。这时他和徐天宏一个力大,一个招熟,对拆十余招难分胜负。万庆澜心中焦躁,暗想这般貌不惊人的一个合字尚且打不赢,岂不让童兆和笑话,举镔铁穿猛向徐天宏胸前扎去。徐天宏铁拐封挡,右手刀迎面劈出。万庆澜撤回镔铁穿,“孔雀开屏”,横挡直扎。徐天宏单拐往外砸碰,挡开铁穿。万庆澜右手铁穿却已“霸王卸甲”,直劈下来。徐天宏急忙缩头,铁穿在左脸擦过,差不盈寸,甚是凶险。徐天宏见对方武功了得,起了敌忾之心,他身材矮小,专攻敌人下盘,单刀铁拐左右合抱,砍砸敌人双腿。万庆澜双穿在两腿外一立,那知徐天宏这一招乃是虚招,单刀继续砍出,铁拐却中途变招,疾翻而上,直点到敌人门面。万庆澜无法挽救,急以“铁板桥”后仰,虽然躲开了这一拐,却已吓出一身冷汗,再拆数招,渐感不敌,不由得心生惧意。 那边章进以一敌三,越斗越猛。孟健雄叫道:“健刚,快去守住庄门,别再让人进来。”章进的狼牙棒极是沉重,舞开来势如疾风,安健刚一时缓不出手脚。周绮叫道:“安二哥快去,这驼子我来对付。”章进听周绮叫他“驼子”,那是他生平最忌之事,怒火更炽,大吼大叫。周绮和孟健雄两人合力抵住,安健刚奔出厅去。 周仲英高叫:“大家住手,听老夫一句话。”孟健雄和周绮立即退后数步。徐天宏也退了一步,叫道:“十弟住手,且听他说。”章进全不理会,抢上再打。徐天宏正要上前阻止,那知万庆澜突在背后挥穿打落,徐天宏没有防备,身子急缩,已给打中肩头,又痛又怒,一个踉跄,叫道:“好哇,铁胆庄真是鬼计多端。”他可不知万庆澜不是铁胆庄中人。他本来冷静持重,但突遭暗算,愤怒异常,左肩受伤,铁拐已不能使,挺单刀又和万庆澜狠斗。施展“五虎断门刀”刀法,仍是着着进攻,只是少了铁拐借势,单刀稍稍嫌轻,使来不大顺手,已不能再占上风。 童兆和站得远远的,指着骆冰,口中不清不楚、有一搭没一搭的胡说。骆冰手中只余一柄飞刀,不肯轻易用掉,挺刀追去。童兆和仗着腿脚灵便,在大厅中绕着桌椅乱转,说道:“别这么凶,你丈夫早死啦,不如乖乖的改嫁你童大爷。”骆冰关心则乱,听了童兆和这句话,只道文泰来真的已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童兆和见她跌倒,奔将过来。 周仲英一见,气往上冲,举起金背大刀,也朝骆冰奔去。他本是要阻止童兆和对她无礼,那知误会上又加误会,只听门外有人大喝:“你敢伤我四嫂,我跟你把命拚了!”一人手执双钩,上下两路,一奔咽喉,一奔前阴,势挟劲风,直向周仲英扑到。周仲英见此人面目英俊,身手矫捷,心中先存好感,举刀轻挡,退后一步,说道:“尊驾是谁,先通姓名。” 那人不答,俯身看骆冰时,见她脸如白纸,气若游丝,忙将她扶起坐在椅上,捡起地下鸳鸯双刀,放在她身边。 周仲英见众人越打越紧,无法劝解,很是不快,忽听外面有人喊声如雷,又听得铁器相撞,发声沉重,不一会,安健刚败了进来,一人紧接着追入。那人又肥又高,手执钢鞭,鞭身甚是粗重,看模样少说也有三十来斤,安健刚不敢以单刀去碰撞。章进叫道:“八哥九哥,今日不杀光铁胆庄的人,咱们不能算完。” 那胖子是红花会排名第八的“铁塔”杨成协。面目英俊的是排行第九的“九命锦豹子”卫春华,凡逢江湖上凶殴争斗、对抗官兵之时,卫春华总是不顾性命的勇往直前,一生所遇凶险不计其数,却连重伤也未受过一次,是以说他有九条性命。他二人是红花会赴援的第二拨,到得铁胆庄时已近午夜,只见庄门口火把通明,众庄丁手执兵器,如临大敌。卫春华上前叫道:“红花会姓杨的、姓卫的前来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请弟兄们辛苦通报。”安健刚一听是红花会人马,里面正打得热闹,怎能再放他们进来,喝道:“放箭!”二十几名庄丁弯弓搭箭,一排箭射了过去。卫春华和杨成协大怒,挥动兵刃拨箭。卫春华那顾前面是刀山箭林,一阵风的冲将过来。众庄丁见这人凶悍无比,都软了手脚,来不及关闭庄门,已被他直闯进去。 杨成协跟着进来,安健刚挥刀拦住。杨成协身裁高大,气度威猛,钢鞭打出,虎虎生风。安健刚不敢硬架,使开刀法,一味腾挪闪避,找到空档,倏地一刀砍将过来。杨成协钢鞭“横扫千军”,用力格开,当的一声,刀鞭相交,安健刚虎口震裂,单刀脱手飞出。杨成协不愿伤他性命,待他退走,便即举鞭打破二门,大踏步进来,他不识庄中道路,黑暗之中听声寻路。安健刚找了一把刀,翻身又来拦截,这次加倍小心,但对拆数招,又被杨成协钢鞭打上刀背,单刀弯成了曲尺。安健刚挥舞曲刀护身,退入大厅。杨成协举鞭迎头击去,安健刚急忙缩身,随手掀起桌子一挡,桌子一角登时落地,木屑四溅。周仲英心下惊佩:“怪不得红花会声势偌大,会里人物果然武艺惊人。”眼见安健刚满头大汗,再拆数招,难免命丧鞭下,纵声高叫:“红花会的英雄们,听老夫说句话。” 这时卫春华已将徐天宏替下,正和万庆澜猛斗,他和杨成协听得周仲英叫喊,手势稍缓。徐天宏大叫:“留神,别上当。”话声未毕,万庆澜果然举穿向卫春华扎去。他惟恐铁胆庄和红花会联成一气,因此不容他们有说和机会。卫春华听得徐天宏叫声,已有防备,眼见敌刃攻到,竟是悍然不退,反手出钩,以攻对攻。万庆澜见他如此不顾性命的狠打,吓了一跳,忙收钢穿招架。 徐天宏戟指大骂:“江湖上说你铁胆周是大仁大义的好朋友,当真是浪得虚名,原来这般阴险毒辣。你暗施诡计,算得是什么英雄好汉?” 周仲英明知他误会,但也不由得恼怒,叫道:“你红花会也算欺人太甚。”一捋长袍,叫道:“健刚退下,让我来斗斗这些成名的英雄豪杰。”安健刚退后数步,周仲英上前说道:“几位朋友,尊姓大名?”杨成协见他白须飘动,不敢轻慢,抱拳说道:“在下铁塔杨成协。”这时骆冰已然醒转,叫道:“八哥你还客气什么?这老匹夫把四哥害死了。” 此言一出,徐、杨、卫、章四人全都又惊又悲。卫春华撇下万庆澜,反身扑到周仲英面前,双钩如风,直扑到他怀里。周仲英大刀挺立,内力鼓荡,将双钩反弹出去。卫春华胸口气促,知道对方武功厉害,但他是出名的不怕死,毫不退缩,又攻了过去。 那边章进双战孟健雄和周绮,早已打得难解难分。安健刚呼呼喘气,举袖拭了额头上汗水,挺刀上前助战。杨成协挥钢鞭敌住万庆澜。 徐天宏察看厅内恶斗情况,章进以一敌三,虽感吃力,并未见败,那边卫春华却招架不住了。周仲英好几次刀下留情,但对方毫不退缩,心想你这年轻人真是不识好歹,将他左手钩震得直荡开去。徐天宏见周仲英刀法精奇,功力深湛,数招之后,卫春华已非其敌,忙挺单刀过去助战,以二敌一,兀自抵挡不住。周仲英年纪虽老,金背大刀使开来白光黄光闪舞,招数一刀紧似一刀,劲力一刀大似一刀,愈战愈勇。 徐天宏眼见不能取胜,大叫:“五哥六哥,你们来了,好,快放火烧了铁胆庄。”他这是虚张声势,红花会排行第五第六的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其实并没来,他们奉总舵主之命,到三道沟去查探京里来的公差行踪去了。他这么一叫,铁胆庄中人果然全都大惊。周仲英分神之下,险些中了卫春华一钩,长眉竖立,大刀“三羊开泰”,连环三招,将徐、卫两人迫退数步,纵身奔到厅口,要出去拦截纵火的敌人。 那知卫春华如影随形,紧跟在后,人未至,钩先至,向他背心疾刺。周仲英大刀圈转,“当”的一声,格开了双钩,进手横砍,右足贴地勾扫,同时左手一个捺掌。卫春华急急纵身跃起,向旁跳开。周仲英左手五指掇拢,变为雕手,借势回拨,挥掌打在他肩头。周仲英这一勾、一捺、一拨,名为“三合”,乃是少林拳中“二郎担衫”绝技。卫春华专心对付他的大刀,那知他突然施展少林拳,刀拳足三者并用,避开了两招,最后一招终于躲不掉,右肩重重吃了一掌,幸而周仲英掌下留情,只使了四成力,否则已受重伤。 卫春华愈败愈狠,给周仲英一掌打得倒退三步,尚未站定,又扑上四步,双钩“彩凤旋窝”,猛卷而上。周仲英大怒,叫道:“你这位小哥,我跟你又没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为何苦苦相逼?我已掌下留情,你也该懂得好歹!”卫春华道:“你杀我文四哥,仇深似海。我打你不过,但我是打不死的九命锦豹子,你知道吗?”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周仲英见他狠打痴缠,一味的不要命死拚,心中有气,可是见他如此勇猛,也不由得爱惜,说道:“老夫活了六十多岁,还没见过你这般不要命的汉子!”卫春华道:“今儿叫你见见。”唰的一钩直刺,徐天宏单刀横砍。周仲英忽地跳起,大刀猛劈三刀,卫春华奋力抵住。刀光剑影中,周仲英弯刀向内,肘角向外撞出,正撞在他腰肋之上,这一记是少林拳中的“肋下肘”,倘若使足了力,卫春华肋骨已断了数根。 卫春华受他一撞,饶是对方未用全力,可也痛入骨髓,哼了一声,蹲了下来。徐天宏道:“九弟你退下。”卫春华不答,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斜眼向周仲英凝视,又挺双钩上前。周仲英骂道:“我瞧你是不可救药!”徐天宏大叫:“快放火啦,十二郎,你截住后门,别让一个人逃出庄去。”周绮给他喊得心烦意乱,一时又战章进不下,心想:“我杀了那罪魁祸首再说。”举刀奔向骆冰。 骆冰自听童兆和说他丈夫已死,昏昏沉沉的坐在椅上,大厅中众人打得凶恶,她只觉得一团团人影在面前窜来晃去,脑子中空空洞洞的,对眼前之事茫然不解。周绮纵到她面前,举刀砍去。骆冰向她凄然微笑,要哭不哭的样子。周绮钢刀砍到她面前,见到她脸上又可怜又伤心的温柔神色,这一刀竟尔砍不下去,一凝神,将椅上鸳鸯双刀拿起,递入骆冰手中,说道:“打呀!”骆冰随手接了。周绮挥刀轻轻迎头砍下,瞧她是否招架。骆冰笑了笑,随随便便的右手短刀架过,左手长刀反击。周绮叹了口气,柔声道:“这才对了,你站起来打。”骆冰听话站起,但腿上伤痛,拐了一下重又坐下。于是一个坐一个站,一个呆一个憨,双刀单刀打了起来。拆了数招,周绮急道:“谁跟你闹着玩?”她觉得对手似傻不傻,杀之不忍,斗之无味,又听得徐天宏大叫“放火”,心下慌乱,抛下骆冰奔出厅去。 刚到厅口,蓦听得门外一人阴沉沉的说道:“想逃吗?”周绮一惊,反身后跃,退开两步,烛光摇晃下只见两人挡在门口。说话之人面上如罩上一层寒霜,两道目光摄人心魄般直射过来。周绮想再看他身旁那人,说也奇怪,一被他目光瞪住,自己的眼睛竟不敢移向左边,轻轻骂了声:“见鬼!”那人冷冷的道:“不错,我是鬼见愁。”说话中没丝毫暖意。周绮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见这人阴气森森,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喝道:“难道姑娘怕你?”她这句话是给自己壮胆,其实姑娘确是有点怕的,心中虽怕,还是举刀向那人迎头砍去。 那人“左挂金铃”,单刀斜挂挡开,左掌轻抚刀柄,双目仍旧是直瞪着她。周绮但觉他这一挂中含劲未吐,轻灵松静,竟是内家功夫,惊惧更甚,自忖:“反正我妈走了,弟弟死了,我跟爹爹都让你们杀了吧。”勇气陡长,挥刀没头没脑的向那人砍去。那人正是红花会执掌刑堂的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他本是无极拳门下弟子,入红花会后常向三当家赵半山讨教武艺。赵半山将太极门中的玄玄刀法相授,因此他两人名是结义兄弟,实为师徒。石双英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不数招已将周绮一柄刀裹住。 那边孟健雄、安健刚双战章进,已自抵敌不住。万庆澜左手钢穿也被杨成协重鞭打折,不敢再战,只绕着桌子兜圈子,欺对方身胖,追他不上。童兆和早不知那里去了。周仲英对敌徐天宏和卫春华却占着上风,他想只有先将这两人打倒,再来分说明白,否则混战下去,殊非了局,刀法加紧,将对手两人逼得连连倒退,正渐得手,忽地一人纵上前来,叫道:“我来斗斗你这老儿!”一柄铁桨当头猛打下来。 兵器是铁桨,使的却是“鲁智深疯魔杖”的招术,他是将铁桨当作禅杖使,这一记“秦王鞭石”,铁桨从自己背后甩过右肩,猛向周仲英砸落,呼的一声,猛恶异常。这人和石双英同来,乃红花会中排名第十三的“铜头鳄鱼”蒋四根。周仲英见他力大,向左闪开,反手还刀。蒋四根直砸不中,铁桨打横,双手握定,桨尾向右横挡,双手挥桨头向左横击,这是“疯魔杖”中的“金铰剪月”,出手迅捷。周仲英是少林正宗,识得此招,侧身让过,眉头一皱,主意打定,边打边退,不断移动脚步,眼见万庆澜逃避杨成协的追逐,奔近自己身边,大刀挥出,向他砍去。 第920章 书剑恩仇录(16) 周仲英知道红花会的误会已深,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明,几次呼喝住手,都被万庆澜从中捣乱。这人来铁胆庄敲诈勒索,周仲英原是十分气恼,可是若和官府作对,便是造反,自己在这里数十年安居,有家有业,自古道“灭门的县官”,得罪了官府,可真是无穷祸患。他虽是一方豪杰,但近二十年来广置地产,家财渐富,究竟是丢不掉放不下,是以一直不愿对万庆澜翻脸。再者自己儿子为红花会的朋友而死,他们居然不问情由,闯进庄来狠砍猛杀,还说要烧庄,心下不免有气,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对方就是不敬贤也得敬老。他本拟凭武艺当场将众人慑服,然后说明原委,那知红花会人众越来越多,越打越凶,时刻一长,总不免有人死伤,这一来误会变成真仇,那就不可收拾,权衡轻重,甩出去铁胆庄不要,决意向万庆澜动手,以求打开僵局。 万庆澜见周仲英金刀砍来,不由得大骇,急忙闪让,见后面杨成协又追了上来,当即跳上桌子。他已知周仲英用意,大叫:“我们联手合力捉拿文泰来。那文泰来虽是你杀死的,但朝廷悬赏的二万两银子,你想害死了我独吞吗?”他存心诬陷,要挑拨铁胆庄和红花会斗个两败俱伤。 红花会群雄见周仲英刀砍万庆澜,俱都一怔,各自停手,听万庆澜这么叫嚷,既伤心义兄惨死,又在激斗之际,那里还能细辨是非曲直?章进哇哇大叫,狼牙棒向周仲英腰上砸去。周仲英急怒交迸,有口难辩,只得挥刀挡住。 徐天宏毕竟精细,见事明白,适才和周仲英拚斗,见他数次刀下留情,其中必有别情,喊道:“十弟不可造次!”章进杀得性起,全没听见。蒋四根铁桨拦腰又向周仲英打去。周仲英侧身避过,不想背后杨成协钢鞭斜肩砸到。周仲英听得耳后风生,挥刀挡格,两人手臂都是一阵酸麻。杨成协、章进和蒋四根是红花会的“三大力士”,均是膂力惊人。周仲英独战三人,渐见不支,吆喝声中大刀和章进狼牙棒相交,火花迸发,手臂又是一阵发麻。蒋四根铁桨“翻身上卷袖”,铁桨自下而上砸正大刀刃口。周仲英再也拿捏不住,大刀脱手飞出,直插入大厅正中梁上。 孟健雄、安健刚见师父兵刃脱手,一惊非同小可,双双抢前相护,只跨出两步,卫春华挥动双钩,和身扑来拦住。 周仲英大刀脱手,反而纵身抢前,直欺到杨成协怀里,一招“弓箭冲拳”,左手已抓住钢鞭鞭梢,右拳向他当胸击出。杨成协万想不到对方功夫如此了得,危急之中,竟会施展“空手夺白刃”招术强抢自己钢鞭,给他这般欺近,招架已自不及,胸膛一挺,“哼”的一声,硬接了这一拳,钢鞭竟不撒手。他这一身铁布衫的横练功夫,虽不能说刀枪不入,但寻常利器却也伤他不得。他外号“铁塔”,是说他身子雄伟坚牢,有如铁铸之塔。周仲英拳力极大,真有碎石毙牛之劲,见对方居然若无其事的受了下来,不禁暗暗吃惊。其实杨成协也是有苦说不出,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彻心肺,几欲呕血,猛吸一口气强忍,再用力拉扯,想将他拉住钢鞭的手挣脱。周仲英也正在这时左手发劲。杨成协虽然力大,究不及周仲英功力精湛,手中钢鞭竟然便要给他硬生生夺去。 周仲英钢鞭尚未夺到,章进和蒋四根的兵器已向他砍砸而至。周仲英放脱钢鞭,随手把桌子一掀,推向章蒋二人。 孟健雄跳在一旁,拿出弹弓,叭叭叭叭,连珠弹向章蒋两人身上乱打,为师父抵挡了一阵。但己方形势危急异常,眼见师父推倒桌子,桌上烛台掉在地下,蜡烛顿时熄灭,灵机一动,一阵连珠弹将厅中几枝蜡烛全都打灭,大厅中登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这一着众人全都出于意料之外,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几步,恶斗立止。各人屏声凝气,谁都不敢移动脚步,黑暗之中有谁稍发声息,被敌人辨明了方位,兵刃暗器马上招呼过来,却又如何趋避躲闪?何况这是群殴合斗,黑暗中随便出手,说不定就伤到了自己人。大厅中刹时突然静寂,其间杀机四伏,比之适才呼叫砍杀,倒似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一片静寂之中,忽然厅外脚步声响,厅门打开,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人手执火把走了进来。那人书生打扮,另一手拿着一支金笛。他一进门便向旁一站,火把高举,火光照耀中又进来三人。一个独臂道人,背负长剑。另一人轻袍缓带,长眉玉面,服饰俨然是个贵介公子,身后跟着个十多岁的少年,手捧包裹。这四人正是“金笛秀才”余鱼同、“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以及新任红花会总舵主的陈家洛,那少年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 红花会群豪见总舵主和二当家到来,俱都大喜,纷纷上前相见。徐天宏向杨成协和卫春华低声道:“留心瞧着铁胆庄这批家伙,别让他们走了。”两人点点头,绕到周仲英身后。安健刚知道他们用意,心头有气,走上一步,正欲开口质问,周仲英伸手拉住,低声道:“沉住气,瞧他们怎么说。” 余鱼同拿了两张名帖,走到周仲英面前,打了一躬,高声说道:“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二当家无尘道人,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孟健雄上去接了过来,递给了师父。周仲英见名帖上写得甚是客气,陈家洛与无尘都自称晚辈,忙抢上前去拱手道:“贵客降临敝庄,不曾远迎,可失礼了。请坐,请坐。” 这时大厅上早已打得桌倒椅翻,一塌胡涂。周仲英大叫:“来人哪!”宋善朋率领了几名庄丁进来,排好桌椅,重行点上蜡烛,分宾主坐下。西首宾位陈家洛居先,依次是无尘、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章进、骆冰、石双英、蒋四根、余鱼同。心砚站在陈家洛背后。东首主位周仲英坐第一位,依次是孟健雄、安健刚、周绮。 余鱼同偷眼暗瞧骆冰,见她玉容惨淡,不由得又是怜惜,又是惶愧,不知她有否将自己的胡作非为告知石双英,看那鬼见愁十二郎时,见他脸上阴沉沉的,瞧不出半点端倪。余鱼同自骆冰走后,自怨自艾,莫知适从。此后两天总是在这十几里方圆之间绕来绕去,心想骆冰腿上有伤,若再遇上公人如何抵御,只想悄悄跟在她后面暗中保护,但始终没发见她的踪迹,怎想得到她会重去铁胆庄。到得第三天晚上,却遇上了陈家洛与无尘。 两人听得文泰来为铁胆庄所卖,惊怒交加。无尘立刻要去搭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众兄弟都已赶向铁胆庄,大家不知道周仲英如此不顾江湖道义,说不定要中这老儿的暗算。咱们不如先到铁胆庄,会齐众兄弟后再去救四哥。”无尘点头称是,当下由余鱼同领路,赶到铁胆庄来。那正是孟健雄弹灭蜡烛、大厅中一团漆黑之时。 万庆澜见双方叙礼,知道事情要糟,慢慢挨到门边,正想溜出,徐天宏纵身窜出,落在门口,拦住去路,喝道:“请留步,大家把话说说清楚。”万庆澜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动手,只得回来,坐在周绮下首。周绮圆眼一瞪,喝道:“滚开!你坐在姑娘身边干么?”万庆澜拉开椅子,坐远了些。 周仲英和陈家洛替双方引见了,报了各人姓名。周仲英一听,对方全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怪不得手下如此了得,看那总舵主陈家洛却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这人竟统领着这批江湖豪杰,众人对他十分恭谨,实在透着古怪,心下暗暗纳罕。 陈家洛见周仲英脸现诧异之色,不住的打量自己,强抑满怀怒气,冷然说道:“敝会四当家奔雷手文泰来遇到鹰爪子围攻,身受重伤,避难宝庄,承周老前辈念在武林一脉,仗义援手,敝会众兄弟全都感激不尽,兄弟这里当面谢过。”说罢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周仲英连忙还礼,心下万分尴尬,暗道:“瞧不出他公子哥儿般似的,居然有这么一手,竟拿场面话来挤兑我。”陈家洛这番话一说,无尘、徐天宏、卫春华、余鱼同等都暗暗佩服。章进却没懂陈家洛的用意,大叫起来:“总舵主你不知道,这老匹夫已把咱们四哥害了。”卫春华坐在他身边,忙拉了他一把,叫他别嚷。 陈家洛便似没听见他说话,仍然客客气气的对周仲英道:“众兄弟夤夜造访宝庄,礼貌不周,还请周老前辈海涵。只因听得文四哥有难,大家如箭攻心,未免卤莽。不知文四哥伤势如何,周老前辈想已延医给他诊治,就请引我们相见。”说着站起身来,红花会群雄跟着站起。周仲英口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骆冰哽咽着叫道:“四哥给他们害死了!总舵主,咱们杀了老匹夫给四哥抵命!” 陈家洛等一听大惊,无不惨然变色。章进、杨成协、卫春华等一干人各挺兵刃,逼上前来。孟健雄挺身而出,大声说道:“文爷到敝庄来,事情是有的……”徐天宏插嘴道:“那么便请孟爷引我们相见。”孟健雄道:“文爷、文奶奶和这位余爷来到敝庄之时,我们老庄主不在家,是兄弟派人去赵家堡请医,这是文奶奶和余爷亲眼见到的。后来六扇门的人到来,我们惭愧得很,没能好好保护,以致文爷给捕了去。陈当家的,你怪我们招待不周,未尽护友之责,我们认了。你要杀要剐,姓孟的皱一下眉头,不算好汉。但你们众位当家硬指我们老庄主出卖朋友,那算什么话?” 骆冰走上一步,戟指骂道:“姓孟的,你还充好汉哪!我问你,你叫我们躲在地窖之中,如此隐秘的所在,若不是你们得了鹰爪孙的好处,说了出来,他们怎会知道?”孟健雄登时语塞,要知周英杰受不住激而泄漏秘密,虽是小儿无知,毕竟是铁胆庄的过失。 无尘向周仲英道:“出事之时,老庄主或者真不在家。可是龙有头,人有主,铁胆庄的事,我们只能冲着老庄主说,请你拿句话出来。”这时缩在一旁的万庆澜突然叫道:“是他儿子说的,他肯认帐么?”陈家洛走上一步,说道:“周老前辈,这话可真?”周仲英岂肯当面说谎,缓缓点了点头。红花会群豪大哗,更围得紧了。有的对周仲英横眉怒目,有的瞧着陈家洛,待他示下。陈家洛侧目瞧向万庆澜,冷然说道:“这位是谁,还没请教阁下万儿。”骆冰抢着说道:“他是鹰爪孙,来捉四哥的人中,有他在内。” 陈家洛一言不发,缓步走到万庆澜面前,突然伸手,夺去他手中钢穿,往地下一掷,将他双手反背并拢,左手一把握住。万庆澜“啊唷”一声,已然挣扎不脱。陈家洛这一下出手快得出奇,众人都没看清楚他使的是什么手法。万庆澜武功并非泛泛,适才大家已经见过,但被他随手拿住,竟自动弹不得。这一来,不但铁胆庄众人耸然动容,连红花会群雄也各暗暗称奇,他们只尊陈家洛是总舵主,遵他号令,他武功如何,谁也不知底细。 陈家洛喝道:“你们把文四爷捉到那里去了?”万庆澜闭口不答,脸上一副傲气。陈家洛骈指在他肋骨下“中府穴”一点,喝道:“你说不说?”万庆澜哇哇大叫:“你作践人不是好汉,有种就把我杀了……”一句话没喊完,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已直冒出来。陈家洛又在他“筋缩穴”上一点。万庆澜这下可熬不住了,低声道:“我说,我说……”陈家洛伸指在他“气俞穴”上推了几下。万庆澜缓过一口气,说道:“要解他到京里去。”骆冰忙问:“他……他没死?”万庆澜道:“当然没死,这是要犯,谁敢弄死他?” 红花会群雄大喜,都松了口气,文泰来既然没死,对铁胆庄的恨意便消了大半。骆冰颤声道:“你……你这话……这话可真?”万庆澜道:“我干么骗你?”骆冰心头一喜,晕了过去,向后便倒。余鱼同伸手要扶,忽然起了疑惧之心,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骆冰仰头倒在地下,章进急忙扶起,叫道:“四嫂,你怎么了?”横目向余鱼同白了一眼,觉得他不扶骆冰,实在岂有此理。 陈家洛松开了手,对书僮心砚道:“绑了起来。”心砚从包裹中取出一条绳索,将万庆澜双手反背牢牢缚住。万庆澜被点穴道虽已解开,但一时手脚酸麻,无法反抗。陈家洛高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救四哥要紧,这里的帐将来再算。”红花会群雄齐声答应。骆冰醒过后,坐在椅上喜极而泣,听陈家洛这么一说,站了起来,章进扶住了她。 众人走到厅口,孟健雄送了出来。陈家洛将出厅门,回身举手,对周仲英道:“多有吵扰,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咱们后会有期。”周仲英听他语气,知道红花会定会再来寻仇,心道:“周某问心无愧,你们不谅,我难道就怕了你们?”哼了一声,一言不发。 章进叫道:“救了文四哥后,我章驼子第一个来斗斗你铁胆庄的英雄好汉。”杨成协道:“狗熊都不如,称什么英雄?”周绮一听大怒,喝道:“你骂谁?”杨成协怒道:“我骂不讲义气、没家教的老匹夫。”他胸口吃了周仲英一拳,虽然身有铁布衫功夫,未受重伤,但也吃亏不小,此刻兀自疼痛不止,再听说文泰来为周仲英之子所卖,更加气愤。 周绮抢上一步,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骂我爹爹?”杨成协道:“呸,你这丫头!”他不愿与人家姑娘争闹,回头就走。“俏李逵”性如烈火,更恨人家以她是女流之辈而瞧她不起,平素常道:“男女都是人,为什么男人做得,女人就做不得?”听得杨成协骂她“丫头”,而且满脸鄙夷之色,那里还忍耐得住?抢上一步,喝道:“丫头便怎样?” 杨成协怒道:“去叫你哥哥出来,就说我姓杨的要见见。”周绮道:“我哥哥?”心下甚是奇怪。卫春华道:“有种卖朋友,就该有种见朋友。你哥哥出卖我们四哥,这会儿躲到那里去了?”周绮愕然不解,心道:“我那里来的哥哥?” 第921章 书剑恩仇录(17) 孟健雄见周绮受挤,知道红花会误会了万庆澜那句话,事情已闹得如此之僵,此时如把师父击毙亲子之事相告,未免示弱,倒似是屈服求饶,只得出头给师妹挡一挡,当下高声说道:“各位还有什么吩咐,现在就请示下,省得下次再劳动各位大驾。”章进道:“我们就是要见见这位姑娘的哥哥。”周绮道:“你这驼子胡说八道,我有什么哥哥?”章进又被她骂一声“驼子”,虎吼一声,双手向她面门抓去。周绮挺刀挡格,章进施展擒拿功,空手和她拚斗。 卫春华双钩一摆,叫道:“孟爷,你我比划比划。”孟健雄只得应道:“请卫爷指教。”这边蒋四根和安健刚也叫上了阵,各挺兵刃就要动手。杨成协大喊:“卖朋友的兔崽子,再不给我滚出来,爷爷要放火烧屋了。”双方兵器纷纷出手,势成群殴。 周仲英气得须眉俱张,对陈家洛道:“好哇,红花会就会出口伤人,以多取胜。” 陈家洛一声唿哨,拍了两下手掌,群豪立时收起兵刃,退到他身后站定,默不作声。周仲英暗想:“这人部勒群雄,令出即遵。我适才连呼住手,却连自己女儿也不听。”陈家洛道:“周老英雄,你责我们以多取胜,在下就单身请周老英雄不吝赐教几招。”周仲英道:“那再好没有。陈当家的刚才露了这手,我们全都佩服之至,真是英雄出在年少,老夫很想领教,陈当家的要比兵刃还是拳脚?”石双英阴森森的道:“大刀飞到梁上去了,还比什么兵刃?”此言一出,周仲英面红过耳,各人都抬头去望那柄嵌在梁上的金背大刀。 忽见一人轻飘飘的跃起,右手勾住屋梁,左手拔出大刀,随即毫无声息的落在地下,走到周仲英面前,左腿半跪,高举过顶,说道:“周老太爷,你老人家的刀。”这人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瞧不出他年纪轻轻,轻功竟也如此不凡。 心砚露这一手,周仲英脸上更下不去,他哼了一声,对心砚不理不睬,向陈家洛道:“陈当家的亮兵刃吧,老夫就空手接你几招。”孟健雄接过心砚手中的金背大刀,低声道:“师父犯不着生气,跟他刀上见输赢!”他怕师父中了对方激将之计,真以空手去和人家兵器过招,那是未打先吃三分亏。心砚纵身回来,解开包裹,将陈家洛独门之秘的兵器亮出,双手托着,拿到他面前。 徐天宏低声道:“总舵主,他要比拳,你就在拳脚上胜他。”原来徐天宏得知文泰来未死,心即宁定,细察周仲英神情举止,对红花会处处忍让,殊少敌意,双方一动兵刃难免死伤,不如比拳易留余地。再者他已领教过周仲英大刀功夫,实在是功力深厚,非同小可,自己与卫春华以二敌一,尽管对方未出全力,兀自抵挡不住。陈家洛兵器上造诣深浅未知,可是适才见他出手逼供万庆澜,手法又奇又快,大非寻常。他要陈家洛比拳,是求避敌之坚,用己之长。陈家洛道:“好。”对周仲英拱手说道:“在下想请教周老英雄几路拳法,请老前辈手下留情。” 周仲英道:“好说,陈当家的不必过谦。”周绮走过来替父亲脱去长袍,低声道:“这小子会点穴,爹爹你留点神。”说着眼圈儿红了,她脾气发作时火爆霹雳,可是对方人数众多,个个武功精强,今日形势险恶异常,她并非不知。周仲英低声道:“要是我有甚好歹,你上安西找吴叔叔去,以后可千万不能闹事了。”周绮心中酸痛,点了点头。 宋善朋督率庄丁,将大厅中心桌椅搬开,露出一片空地,四周添上巨烛,明亮如昼。周仲英走到厅心,抱拳说道:“请上吧。” 陈家洛并不宽衣,长袍飘然,缓步走近,说道:“在下输了之后,定当遍请西北武林同道,来向老前辈赔话谢罪,红花会众兄弟自今而后,不敢带兵刃踏进甘肃一步。”周仲英道:“陈当家的言重了。”陈家洛秀眉一扬,说道:“要是老前辈承让一招半式,那怎么说?”周仲英傲然仰头,打个哈哈,一捋长须,说道:“那时铁胆庄数十口老小性命,还不全操于红花会之手?”陈家洛道:“红花会虽是小小帮会,却也恩怨分明,岂敢妄害无辜?倘若在下侥幸胜得一拳一脚,那位泄露文四哥行藏的令郎,我们斗胆要带了去。文四哥若能平安脱险,在下保证不伤令郎毫发,派人护送回归宝庄。可是文四哥若有三长两短……那不免要令郎抵命。”周仲英给这番话引动心事,虎目含泪,右手轻挥,道:“不必多言,进招吧!” 陈家洛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说道:“请赐招。”众人见他气度闲雅,雍容自若,竟如是揖让序礼,那里是龙争虎斗的厮拚,有的佩服,有的担心。 周仲英按着少林礼数,左手抱拳,一个“请手”。他知对方年轻,自居晚辈,决不肯抢先发招,也不再客气,一招“左穿花手”,右拳护腰,左掌呼的一声,向陈家洛当面劈去。这一掌势劲力疾,掌未至,风先到,先声夺人。陈家洛一个“寒鸡步”,右手上撩,架开来掌,左手画一大圆弧,弯击对方腰肋,竟是少林拳的“丹凤朝阳”。这一亮招,红花会和铁胆庄双方全都吃惊。周仲英是少林拳高手,天下知名,可没想到陈家洛竟然也是少林派。周仲英“咦”了一声,甚感诧异,手上丝毫不缓,“黄莺落架”、“怀中抱月”,连环进击,一招紧似一招。陈家洛进退趋避,少林拳的手法竟也十分纯熟。两人拳式完全相同,不像争斗,直如同门练武。但两人年岁相差既大,功力深浅,自也悬殊,胜负之数,不问可知。红花会群雄暗暗担忧,铁胆庄中人却都吁了口气。 翻翻滚滚拆了十余招。周仲英在少林拳上浸淫数十年,功力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推拳劲作,发腿风生。少林拳讲究心快、眼快、手快、身快、步快,他愈打愈快,攻守吞吐,回转如意,第一路“闯少林”三十七势未使得一半,陈家洛已处下风。周仲英突然猛喝,身向左转,一个“翻身劈击”,疾如流星。陈家洛急忙后仰,敌掌去颊仅寸,险些未及避开。红花会群雄俱各大惊。 陈家洛纵出数步,猱身再上,拳法已变,出招是少林派的“五行连环拳”,施开崩、钻、劈、炮、横五趟拳术。周仲英仍以少林拳还击。不数招,陈家洛忽然改使“八卦游身掌”,身随掌走,满厅游动,烛影下似见数十个人影来去。周仲英以静御动,沉着应战,陈家洛身法虽快,却丝毫未占便宜。 再拆数招,周仲英左拳打出,忽被对方以内力黏至外门,这一招竟是太极拳中的“如封似闭”。但见他拳势顿缓,神气内敛,运起太极拳中以柔克刚之法,见招破招,见式破式。众人愈观愈奇,自来少林太极门户有别,拳旨相反,极少有人兼通,他年纪轻轻,居然内外双修,实是武林奇事。周仲英打起精神,小心应付。这一来双方攻守均慢,但行家看来,比之刚才猛打狠斗,尤为凶险。两人对拆二十余招,点到即收。陈家洛忽地使招“倒辇猴”,拳法又变,顷刻之间,连使了武当长拳、三十六路大擒拿手、分筋错骨手、岳家散手四门拳法。 众人见他拳法层出不穷,俱各纳罕,不知他还会使出什么拳术来。周仲英以不变应万变,六路少林拳融会贯通,得心应手,门户谨严,攻势凌厉。他纵横江湖数十年,大小数百战,似陈家洛这般兼通各路拳术的对手虽然未曾会过,但也不过有如他数十年来以一套少林拳依次遍敌各门好手,拳法上并不吃亏。他素信拳术之道贵精不贵多,专精一艺,远胜驳杂不纯,然见陈家洛每一路拳法所学者均非皮毛,也不禁暗暗称异。 酣斗中周仲英突然左足疾跨而上,一脚踏住陈家洛袍角,一个“躺挡切掌”,左掌向他下盘切去。陈家洛急忙抽身,竟未抽动,急切中一个“鲤鱼打挺”,嗤的一声,长袍前襟齐齐撕去。周仲英说声“承让”,陈家洛脸上一红,骈指向他腰间点去,两人又斗在一起。 三招拆过,旁观众人面面相觑,只见陈家洛擒拿手中夹着鹰爪功,左手查拳,右手绵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时已是太极拳,诸家杂陈,乱七八糟,旁观者人人眼花缭乱。这时对他拳势手法已全然难以看清,至于是何门派招数,更是分辨不出了。 众人均不识得这是天池怪侠袁士霄所创的独门拳术“百花错拳”。袁士霄少年时钻研武学,所学本已极博,后来遇到一件大失意事,性情激变,发愿做前人所未做之事,打前人所未打之拳,于是遍访海内名家,或学师,或偷拳,或挑斗踢场以观其招,或明抢暗夺而取其谱,将各家拳术几乎学了个遍,中年后隐居天池,别走蹊径,创出了这路“百花错拳”。这拳法包蕴百家,其妙处尤在于一个“错”字,每一招均和各派正宗手法相似而实非,一出手对方以为定是某招,举手迎敌,才知打来的方位手法完全不同,其精微要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八字。旁人只道拳脚全打错了,岂知正因为全部打错,对方才防不胜防。凡武学高手,见闻必博,所学必精,于诸派武技胸中早有定见,不免“百花”易敌,“错”字难当。袁士霄创此拳术,志在让他情敌栽个大筋斗,败得狼狈不堪,丢脸之极,但生怕狂怒中失手打死情敌,于理不合,是以自行克制,不与对方动手过招,因此这套拳术从未用过,他弟子也只陈家洛一人。陈家洛先学了内外各大门派主要的拳术兵刃,于擒拿、暗器、点穴、轻功俱有相当根柢之后,才学“百花错拳”。今日与周仲英激斗百余招,险些落败,深悔鲁莽,先前将话说满了,未免小觑了天下英雄,心惊之余,只得使出这路怪拳。发硎初试,果然锋锐无匹。 周仲英大惊之下,双拳急挥,护住面门,连连倒退,见对方拳法古怪之极,而拳劈指戳之中,又夹杂着刀剑的路数,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周绮见父亲败退,情急大叫:“你打的是什么拳?乱搞一气,简直不成话!怎地撒赖胡打?不对,不对!你……你全都打错了!” 喊声未毕,厅外窜进两人,连叫“住手!”却是陆菲青和赵半山到了。忽听得厅外有人大呼:“走水啦,快救火呀,走水啦!”喧嚷声中,火光已映进厅来。 周仲英正受急攻,本已拳法大见散乱,忽听得大叫“救火”,身家所在,不免关心,一疏神,突觉左腿一麻,左膝外“阳关穴”竟被点中,一个踉跄,险些倒地。周绮忙抢上扶住,急叫“爹爹”,单刀横过,护住父亲,以防敌人赶尽杀绝。 陈家洛并不追赶,反而倒退三步,说道:“周老英雄怎么说?”周仲英怒道:“好,我认栽了。我儿子交给你,跟我来!”扶着周绮,一拐一拐的往厅外便走。 第四回 置酒弄丸招薄怒 还书贻剑种深情 陈家洛、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跟着周仲英穿过了两座院子。此时火势更大,热气逼人,黑夜中但见红光冲天,烟雾弥漫。孟健雄、安健刚和宋善朋早已出去督率庄丁,协力救火。徐天宏大叫:“咱们先合力把火救熄了再说。”周绮骂道:“你叫人放火,还假惺惺装好人。”她刚才听徐天宏一再大喊放火,认定是他指使了人来烧铁胆庄的,满腔悲愤,那里还顾到对方人多势众,举刀便向徐天宏砍去。徐天宏忙窜开避过,周绮还待要追,已被赵半山劝住。饶是周绮单刀在手,猛冲猛跳,但被赵半山伸手轻轻搭上刀背,一柄刀便如有千斤之重,几乎拿也拿不住,那里还进得半步。 周仲英对这一切犹如不见不闻,大踏步直到后厅。众人进厅,只见设着一座灵堂,灵位前点着两对白烛,素幡冥镪,阴沉沉的一派凄凉景象。周仲英掀开白幕,露出一具黑色小棺材来,棺材尚未上盖。原来周仲英击毙爱子后,因女儿外出未归,是以未将周英杰成殓,以待周绮回来再见弟弟一面。 周仲英喝道:“我儿子泄露了文爷的行藏,那不错,你们要我儿子,好……你们拿去吧!”他心神激荡,语音大变。众人在黯淡的烛光之下,见一个小孩尸身躺在棺材之中,都摸不着头脑。周绮叫道:“我弟弟还只十岁,他不懂事,把你们文爷的藏身地方说了出来。爹爹回到家来,大怒之下,失手把弟弟打死了,把我妈妈也气走了,这总对得起你们了吧?你们还不够,把我们父女都杀了吧!” 红花会众人听了,不由得惭愧无已,都觉刚才错怪了周仲英,实是万分不该。章进最是直性人,抢上两步,向周仲英磕了个响头,叫道:“老爷子,我得罪你啦,章驼子给你赔罪。”站起身来,又向周绮一揖,道:“姑娘,你再叫我驼子,我也不恼。”周绮听了想笑,却笑不出来。 这时陈家洛以及骂过周仲英的骆冰、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等都纷纷过来谢罪。陈家洛乘着躬身行礼,伸手轻拂,将周仲英膝间所封穴道解开,旁人都没瞧见。周仲英忙着还礼,心中难过之极,说不出话来。陈家洛叫道:“周老英雄对红花会的好处,咱们至死不忘。各位兄弟,现下救火要紧。大家快动手。”众人齐声答应,纷纷奔出。 但见火光烛天,屋瓦堕地,梁柱倒坍之声混着众庄丁的吆喝叫喊,乱成一片。安西是中国出名的“风库”,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没一天没风,风势又最大不过。此时风助火威,眼见大火已无法扑灭,偌大一座铁胆庄转眼便要烧成白地。 厅中奇热,布幡纸钱已然着火。众人见周仲英痴痴扶着棺材,神不守舍。不多时火焰卷入厅来,卫春华、石双英、蒋四根都已扑出去救火。周绮连叫:“爹,咱们出去吧!”周仲英不理不睬,眼睁睁尽望着棺材中的儿子。 第922章 书剑恩仇录(18) 大家知他不忍让儿子尸体葬身火窟,舍不得离开。章进弯下腰来,说道:“八哥,把棺材放在我背上。”杨成协抓住棺材两边,一使劲,将棺材提了起来,放上章进的驼背。章进也不长身,就这么弯着腰直冲出去。周绮扶着父亲,众人前后拥卫,奔到庄外空地。走出不久,后厅屋顶就坍了下来,各人都暗说:“好险!” 心砚忽地叫了起来:“啊哟,那鹰爪孙还在里面!”石双英道:“这等人作恶多端,烧死了也不冤。”骆冰道:“可惜便宜了镖行那小子。”陈家洛问道:“是谁?”骆冰将童兆和的事说了。孟健雄也说了他如何三入铁胆庄,探庄报讯,引人捉拿文泰来,最后还来勒索。徐天宏叫道:“对,定是他放火!”众人心下琢磨,均想定是此人无疑。徐天宏偷眼向周绮望去,见她对己正自侧目斜睨,两人目光一对,都即转头避开。周绮大声自言自语:“矮子肚里疙瘩多,放火的鬼主意也只矮子才想得出。人无三尺高,肚里一把刀。”陈家洛道:“咱们得抓这小子回来。七哥、八哥、九哥、十哥,你们四位分东南西北路去搜,不管是否追到,一个时辰内回报。”四人接令去了。 这边陆菲青和周仲英等人厮见,互道仰慕。陈家洛又向周仲英一再道歉,说道:“周老前辈为了红花会闹到这步田地,大仁大义,真是永世难报。我们定去访请周老太太回来,和老前辈团圆。铁胆庄已毁,当由红花会重建,各位庄丁弟兄所有损失,红花会全部赔偿。他们辛苦,在下另有一番意思。” 周仲英眼见铁胆庄烧成灰烬,多年心血经营毁于一旦,自也不免可惜,但听陈家洛这么说,忙道:“陈当家的说那里话来,钱财是身外之物,你再说这等话,那是不把兄弟当朋友了。”他素来最爱朋友,现下误会冰释,见红花会众人救火救人,奋不顾身,对他又是极为敬重感激,一时之间结交到这许多英雄人物,十分痛快,对铁胆庄被焚之事登时释然,但一瞥眼间见到那具小小棺材,心中却又一阵惨伤。 忙乱了一阵,卫春华和章进先回来了,向陈家洛禀报,都说追出了六七里地,不见童兆和踪迹。又过片刻,徐天宏和杨成协也先后回来,说东南两路数里内并无人影,这家伙想是乘着大火,混乱中逃得远了。 陈家洛道:“好在知道这小子是镇远镖局的,不怕他逃到天边去,日后总抓得到。”问周仲英道:“周老前辈,宝庄这些庄丁男妇,暂且让他们去那里安身?”周仲英道:“我想等天明之后,大家先到赤金卫。”徐天宏道:“小侄有一点意思,请老前辈瞧着是不是合适。”陈家洛道:“我们这位七哥外号叫武诸葛,最是足智多谋。”周绮向徐天宏白了一眼,哼了一声,对孟健雄道:“孟大哥,你听,人家比诸葛亮还厉害呢,他还会武!”孟健雄微微一笑。周仲英忙道:“徐爷请说。” 徐天宏道:“那姓童的小子逃了回去,势不免加油添酱,胡说一通。那姓万的又没回转,鹰爪孙定要报官,将许多罪名加在前辈头上。小侄以为铁胆庄的人最好往西,暂时避一下风头,等摸清了路数再定行止。现下往东去赤金卫,只怕不甚稳便。” 周仲英阅历甚深,一经徐天宏点破,连声称是,说道:“对,对,老弟真不愧武诸葛,明儿该当先奔安西州。安西我有朋友,借住十天半月的,决不能有什么为难。”周绮见父亲反而称赞徐天宏,心下老大不愿意。她虽然已不怀疑烧铁胆庄是徐天宏主使,但先前对他存了憎厌之心,不由得越瞧越不顺眼。 周仲英对宋善朋道:“你领大伙到安西州后,可投吴大官人处耽搁,一切使费,到咱们号子里支用。待我事情料理完后,再来叫你。”周绮道:“爹爹,咱们不去安西?”周仲英道:“当然不去啦,文四爷在咱们庄上失陷,救人之事,咱们岂能袖手旁观?”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三人听他说要出手助救文泰来,俱各大喜。 陈家洛道:“周老前辈的美意,我们万分感激。不过救文四哥乃是杀官造反之事,各位都是安份良民,和我们浪荡江湖之人不同,亲自出手,恐有不便。我们请周老前辈出个主意,指点方略,至于杀鹰爪、救四哥,还是让我们去办。” 周仲英长须一捋,说道:“陈当家的,你不用怕连累我们。你不许我替朋友卖命,那就是不把周仲英当好朋友。”陆菲青插嘴道:“周老英雄义重如山,江湖上没人不佩服的,否则我和他素不相识,文四爷身上又负着重案,我怎敢贸然荐到铁胆庄来?” 陈家洛略一沉吟,说道:“周老英雄如此重义,红花会上下永感大德。”骆冰走上前来,盈盈拜倒,说道:“老爷子拔刀相助,我先替我们当家的道谢。”周仲英连忙扶起,道:“文四奶奶你且宽心,不把文四爷救回来,咱们誓不为人。”转头对陈家洛道:“事不宜迟,就请陈当家的发施号令。”陈家洛道:“这个那里敢当?请周陆两位前辈商量着办。”陆菲青道:“陈当家的不必太谦。红花会是主,咱们是宾,这决不能喧宾夺主。” 陈家洛又再谦让,见周陆二人执意不肯,便道:“那么在下有僭了!”转身发令,分拨人马。 这时铁胆庄余烬未熄,焦木之气充塞空际,风吹火炬,猎猎作响。众人肃静听令。 第一拨:当先哨路金笛秀才余鱼同,和西川双侠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取得联络,探明文泰来行踪,赶回禀报。第二拨:千臂如来赵半山,率领石敢当章进、鬼见愁石双英。第三拨: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率领铁塔杨成协、铜头鳄鱼蒋四根。第四拨: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率领九命锦豹子卫春华、书僮心砚。第五拨:绵里针陆菲青,率领神弹子孟健雄、独角虎安健刚。第六拨:铁胆周仲英,率领俏李逵周绮、武诸葛徐天宏、鸳鸯刀骆冰。 陈家洛分拨已定,说道:“十四弟,请你立即动身。其余各位就地休息安眠,天明起程,分拨进嘉峪关后会集。关上鹰爪孙谅必盘查严紧,不可大意。”众人齐声答应。 余鱼同向众人躬身抱拳,上马动身,驰出数步,回头偷眼向骆冰望去,见她正自低头沉思,对他离去浑没在意。他叹了口气,策马狂奔而去。 众人各自找了干净地方睡下。陈家洛悄悄对徐天宏道:“七哥,周老英雄已让咱们累得家破人亡,这次又仗义去救四哥。你多费点心,别让官面上的人认出他来。四嫂身上有伤,她惦念四哥,厮杀起来一定奋不顾身,你留心别让她拚命。你们这一路不必赶快,能够不动手,那就最好。”徐天宏答应了。 睡不到两个时刻,天已黎明。千臂如来赵半山率领章进、石双英首先出发。骆冰一晚没合眼,叫过章进,说道:“十哥,路上可别闹事。”章进道:“四嫂你放心,救四哥是大事,我就再胡涂也理会得。” 孟健雄、宋善朋等将周英杰尸身入殓,葬在庄畔。周绮伏地痛哭,周仲英亦是老泪纵横。陈家洛等俱在坟前行礼。 此后,无尘、陈家洛、陆菲青三拨人马先后启程,最后是周仲英及宋善朋等大队人伙动身。到赵家堡后,当地百姓已知铁胆庄失火,纷来慰问。周仲英谢过了,去相熟银铺取了一千两银子,打了尖,即与宋善朋等分手,纵马向东疾驰。 一路之上,周绮老是跟徐天宏作对,总觉他的一言一动越瞧越不对劲,不管周仲英板脸斥责也好,骆冰笑着劝解也好,徐天宏低声下气忍让也好,周绮总是放他不过,冷嘲热讽,不给他半分面子。后来徐天宏也气了,心道:“我不过瞧着你爹爹面子,让你三分,难道当真怕你?我武诸葛纵横江湖,成名的英雄豪杰那一个不敬重于我,今日却来受你这丫头的闲气!”他一骑马索性落在后面,一言不发,落店吃饭就睡,天明就赶路,一路马不停蹄,第三天上过了嘉峪关。 周仲英见女儿如此不听话,背地里好几次叫了她来谕导呵责。周绮当时答应,可是一见徐天宏,忍不住又和他抬起杠来。周仲英心想若是老妻在此,或能管教管教这一向宠惯了的女儿,现下她负气出走,不知流落何方,言念及此,甚是难过,见徐天宏闷闷不乐,又觉过意不去。 当晚到了肃州,四人在东门一家客店住了。徐天宏出去了一会,回来说道:“十四弟还没追上四哥,也没遇上西川双侠。”周绮忍不住插嘴:“你又怎么知道?瞎吹!”徐天宏白了她一眼,一声不响。 周仲英怕女儿再言语无礼,说道:“这里是古时的酒泉郡,酒最好。七爷,我和你到东大街杏花楼去喝一杯。”徐天宏道:“好。”周绮道:“爹,我也去。”徐天宏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笑什么?我就去不得?”徐天宏把头别过,只当没听见。骆冰笑道:“绮妹妹,咱们一起去。为什么女人就不能上酒楼喝酒?”周仲英是豪爽之人,也不阻止。 四人来到杏花楼,点了酒菜。肃州泉水清洌,所酿酒香醇无比,于西北诸省中算得第一。店小二又送上一盘肃州出名的烘饼。那饼弱似春绵,白如秋练,又软又脆,周绮吃得赞不绝口。酒楼之上耳目众多,不便商量救文泰来之事,四人随口谈论路上景色。 周仲英忽向徐天宏道:“贵会陈当家的年纪轻轻,一副公子哥儿的样子,居然精通各家各派拳术,真是从所未见。他和我比拳之时,最后所使的那套拳法怪异之极,不知是什么名称。七爷可知道么?”周绮心中也一直存着这个疑团,听父亲问起,忙留神倾听。 徐天宏道:“陈当家的是海宁陈阁老的三公子。我和陈当家的这次也是初会。他十五岁上,就由我们于老当家送到了天山,拜天池怪侠为师,一直没回江南来。只有无尘道长、赵三哥几位年长的香主在他小时候见过。这套拳法,我瞧多半是天池怪侠的独创。”周仲英道:“红花会名闻大江南北,总舵主却竟像是位富贵公子,我初见之时,很是纳罕,只觉透着极不相称。后来跟他说了话、交了手,才知他不但武功了得,而且见识不凡,确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真叫做人不可以貌相。”徐天宏和骆冰听他极口称扬他们首领,甚是高兴。只是骆冰想到丈夫安危难知,又担心他受公差虐待,自是愁眉不能尽展。 周仲英道:“这几年来,武林中出了不少人物,也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十年人事几翻新。就像你老弟这般智勇双全,江湖上就十分难得。总要别辜负了这副身手,好好做一番事业出来。”徐天宏连声称是。他是答应周仲英“好好做一番事业”的勉励之言,周绮却哼了一声,心道:“我爹赞你十分难得,你还说是呢,也不怕丑?” 周仲英喝了口酒道:“一直听人说,贵会于老当家是少林派弟子,和我门户很近。我久想见他一面,向他讨教,但一个在江南,一个在西北,这心愿始终没了,他竟已撒手西归。我常在打听他的师承渊源,可是人言纷纭,始终没听到什么确讯。”徐天宏道:“于老当家从来不提他的师承,直到临终时才说起,他以前是在福建少林寺学的武艺。”周仲英道:“我是河南少室山少林寺本寺学的。北少林南少林本是一家,我跟于老当家虽非同寺学艺,却也可算得是同门。”又道:“我曾听人说,红花会总舵主的武功跟少林家数很近,我心下很是仰慕,打听他在少林派中的排行辈份,却无人得知,常觉奇怪。以他如此响当当的人物,若是少林门人,岂有无人得知之理?我曾写了几封信给他。他的覆信甚是谦虚,说了许多客气话,却一字不提少林门派。” 徐天宏道:“于老当家不提自己武功门派,定有难言之隐。他一向是最爱结交朋友的,以老前辈如此热肠厚道,若和于当家相遇,两位定是一见如故。”周绮冷冷的道:“红花会的人哪,很爱瞧不起人。冰姊姊,我可不是说你。”徐天宏不加理会。 周仲英又问:“于老当家是生了什么病去世的?他年纪似乎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吧?”徐天宏道:“于老当家故世时六十五岁。他得病的情由,说来话长。此间人杂,咱们今晚索性多赶几十里路,找个荒僻之地,好向前辈详行禀告。”周仲英道:“好极了!”忙叫柜上算帐。徐天宏道:“请等一等,我下去一下。”周仲英道:“老弟,是我作东,你可别抢着会钞。”徐天宏道:“是。”快步下楼去了。 周绮撇嘴道:“老爱鬼鬼祟祟的!”周仲英骂道:“女孩儿家别没规没矩的瞎说。”骆冰笑道:“绮妹妹,我们这位七哥,千奇百怪的花样儿最多。你招恼了他,小心他作弄你。”周绮哼了一声,道:“一个男子汉,站起来还没我高,我怕他?”周仲英正要斥责,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就避口不说了。徐天宏走了上来,道:“咱们走吧。”周仲英会了钞,到客店取了衣物,连骑出城。幸喜天色未夜,城门未闭。 四骑马一口气奔出三十里地,见左首一排十来株大树,树后乱石如屏,是个隐蔽所在,周仲英道:“就在这里吧?”徐天宏道:“好。”四人将马缚在树上,倚树而坐。其时月朗星疏,夜凉似水,风吹长草,声若低啸。 徐天宏正要说话,忽听得远处隐隐似有马匹奔驰之声,忙伏地贴耳,听了一会,站起来道:“三匹马,奔这儿来。”周仲英打个手势,四人解了马匹,牵着同去隐于大石之后。不一会,蹄声渐近,三骑马顺大路向东。月光下只见马上三人白布缠头,身穿直条纹长袍,都是回人装束,鞍上挂着马刀。待三骑去远,四人重回原处坐地。连日赶路,一直无暇详谈,这时周仲英才问起清廷缉捕文泰来的原因。 第923章 书剑恩仇录(19) 骆冰道:“官府一直把红花会当眼中钉,那是不用说的了。不过这次派遣这许多武林高手,不把我们四哥抓去不能干休,那是另有原因的。上月中,于老当家从太湖总舵前去北京,叫我们夫妻跟着同去。到了北京,于老当家悄悄对我们说,要夜闯皇宫,见一见乾隆皇帝。我们吓了一跳,问老当家见皇帝老儿干么。他不肯说。四哥劝他说,皇帝老儿最是阴狠毒辣不过,最好调无尘道长、赵三哥、西川双侠等好手来京,一起闯宫。再请七哥盘算一条万全之计,较为稳妥。”周绮望了徐天宏一眼,心道:“你这矮子本领这样大,别人都要来请教你。我才不信呢!” 周仲英道:“四爷这主意儿不错呀。”骆冰道:“于老当家说,他去见皇帝老儿的事干系极大,进宫的人决不能多,否则反而有变。四哥听他这么说,自是遵奉号令。当夜他二人越墙进宫,我在宫墙外把风,这一次心里可真是怕了。直过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才翻墙出来。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人就离京回江南。我悄悄问四哥,皇帝老儿有没见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四哥说皇帝是见到了,不过这件事关连到推倒清廷、光复汉家天下的大业。他说自然不是信不过我,但多一个人知道,不免多一分泄漏的危险,因此不跟我说。我也就不再多问。”周仲英赞道:“于老当家抱负真是不小。闯宫见帝,天下有几人能具这般胆识?” 骆冰续道:“于老当家到江南后,就和我们分手。我们回太湖总舵,他到杭州府海宁州去。他从海宁回来后,神情大变,好像忽然之间老了十多岁,整天不见笑容,过不了几天就一病不起。四哥悄悄对我说,老当家因为生平至爱之人逝世,这才伤心死的……”说到这里,骆冰和徐天宏都垂下泪来,周仲英也不禁唏嘘。 骆冰拭了眼泪续道:“老当家临终之时,召集内三堂外三堂正副香主,遗命要少舵主接任总舵主。他说这并不是他有私心,只因此事是汉家光复的关键所在,要紧之至。其中原由,此时不能明言,众人日后自知。老当家的话,向来人人信服,何况就算他没这句遗言,众兄弟感念他的恩德,也必一致推拥少舵主接充大任。” 周仲英问道:“少舵主跟你们老当家怎样称呼?”骆冰道:“他是老当家的义子。少舵主原是海宁陈阁老的公子,十五岁就中了举人。中举后不久,老当家就把他带了出来,送到天山北路天池怪侠袁老英雄那里学武。至于相国府的公子,怎么会拜一位武林豪杰做义父,我们就不知道了。” 周仲英道:“其中原因,文四爷想来是知道的。”骆冰道:“他好像也不大清楚。老当家死时,有一桩大心事未了,极想见少舵主一面。本来他一从北京回来,便遣急使赶去回疆,吩咐少舵主到安西玉虚道观候命。天池怪侠袁老前辈不放心,陪了少舵主一块儿东来。那知道老当家竟去世得这么快。安西到太湖总舵相隔万里,少舵主自是无法得讯赶回了。老当家知道挨不到见着义子,遗命要六堂正副香主赶赴西北,会见少舵主后共图大事,一切机密,待四哥亲见少舵主后面陈。那知四哥竟遇上了这番劫难……”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起来:“要是四哥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当家的遗志,就没人知道了。” 周绮劝道:“冰姊姊你别难过,咱们定能把四爷救出来。”骆冰拉着她手,微微点头,凄然一笑。 周仲英又问:“文四爷是怎样受的伤?”骆冰道:“众兄弟分批来迎接少舵主,我们夫妇是最后一批,到得肃州,忽有八名大内侍卫来到客店相见,说是奉有钦命,要我们前往北京。四哥说要见过少舵主后,才能应命,那八名侍卫面子上很客气,但要四哥非立刻赴京不可。四哥犯了疑,双方越说越僵,动起手来。那八名侍卫竟都是特选的高手,我们以二敌八,渐落下风。四哥发了狠,说我奔雷手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你们逮去。一场恶战,他单刀砍翻了两个,掌力打死了三个,还有两个中了我飞刀,余下一个见势头不对就溜走了。但四哥也受了六七处伤。厮拚之时,他始终挡在我身前,因此我一点也没受伤。” 骆冰讲到丈夫刀砍掌击,怎样把八名大内侍卫打得落花流水,说得有声有色。周绮听得发了呆,想像奔雷手雄姿英风,侠骨柔肠,不禁神往,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忽然转头,向徐天宏瞪了一眼,满脸不屑之色。徐天宏如何不明白她这一瞪之意,心道:“四哥英雄豪杰,当世能有几人比得上?你说我徐天宏不及四哥,谁都知道,又何用你说?” 骆冰道:“我们知道在肃州决不能停留,挨着出了嘉峪关,但四哥伤重,实在不能再走了,就在客店养伤,只盼少舵主和众兄弟快些转来,那知北京和兰州的鹰爪又跟着寻来。以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徐天宏道:“皇帝老儿越是怕四哥恨四哥,四哥眼前越无性命之忧。官府和鹰爪既知他是钦犯,决不敢随便对他怎样。”周仲英道:“老弟料得不错。” 周绮忽向徐天宏道:“你们早些去接文四爷就好了,将那些鹰爪孙料理个干净,文四爷既没事,你们也不用到铁胆庄来发狠……”周仲英连忙喝止:“这丫头,你说什么?”徐天宏道:“只因少舵主谦虚,说什么也不肯接任总舵主,一劝一辞,就耽搁了日子。再说,四哥四嫂一身好本事,谁料得到会有人敢向他们太岁头上动土呢。”周绮道:“你是诸葛亮,怎会料不到?” 徐天宏给她这么蛮不讲理的一问,饶是心思灵巧,竟也答不上来,只好不作声。周仲英道:“要是七爷料到了,我们就不会识得红花会这批好朋友了。单是像陈当家的这样俊雅的人品,我们在西北边塞之地,轻易那能见到?”转头向骆冰道:“他夫人是谁?不知是名门闺秀呢,还是江湖上的侠女?”骆冰道:“陈当家的还没结亲呢。”周仲英就不言语了。 骆冰笑道:“咱们几时喝绮妹妹的喜酒啊?”周仲英笑道:“这丫头疯疯颠颠的,谁要她啊?让她一辈子陪我老头子算啦!”骆冰笑道:“等咱们把四哥救出了,我和他给绮妹妹做个媒,包你老人家称心如意。”周绮急道:“你们再说到我身上,我一个儿要先走了。”三人微笑不语。 隔了一会,徐天宏忽地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又笑什么了?”徐天宏笑道:“我笑我的,跟你有什么相干?”周绮心中最藏不下话,哼了一声,说道:“你笑什么,当我不知道么?你们想把我嫁给那个陈家洛。人家是宰相公子,我们配得上么?你们大家把他当宝贝儿,我才不希罕呢。他和我爹打的时候,面子上客客气气,心里的鬼主意可多着呢。我宁可一辈子嫁不掉,也不嫁笑里藏刀、诡计多端的家伙。”周仲英又好气又好笑,不住喝止。可是周绮不理,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了出来。 骆冰笑道:“好了,好了!绮妹妹将来嫁个心直口快的豪爽英雄。这可称心如意了吧?”周仲英笑道:“傻丫头口没遮拦,也不怕七爷和文奶奶笑话。好啦,大家睡一忽儿吧,天亮了好赶路。”四人从马背取下毡被,盖在身上,在大树下卧倒。 周绮轻声向父亲道:“爹,你可带着什么吃的?我饿得慌。”周仲英道:“没带呀。咱们明儿早些动身,到双井打尖吧。”不一会,鼾声微闻,已睡着了。周绮肚子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看身旁的骆冰似已入了睡乡,忽见徐天宏轻轻起来,走到马旁。 周绮好奇心起,偷眼凝视,黑暗中见他似是从包袱中取了什么物事,回来坐下,将毡被拥在身上,竟吃起东西来。周绮翻了个身,不去看他。那知这小子十分可恶,不但吃得啧啧有声,而且频频“唔唔”的表示赞赏。周绮忍不住斜眼瞧去,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不由得馋涎欲滴,饥火难忍,只见他手中拿着白白的一块,大口咬嚼,身旁还放着高高的一叠,分明是肃州的名产烘饼。原来他在杏花楼时去楼下一转,就是买这东西。周绮一路上和他抬杠为难,这时那能开口问他讨吃,心想:“快些睡着,别尽想着吃。”岂知越想睡越睡不着,忽然间酒香扑鼻,见那家伙无法无天,竟仰起了头,在一个小葫芦中喝酒。 周绮再也沉不住气了,喝道:“三更半夜的喝什么酒?要喝也别在这里。”徐天宏道:“成!”放下酒葫芦就睡倒了。这人可真会作怪,酒葫芦上的塞子却不塞住,将葫芦放在头边,让酒香顺着一阵阵风送向周绮。原来他在肃州杏花楼上冷眼旁观,见周绮酒到杯干,是个好酒的姑娘,是以这般作弄她一下。 这一来可把周绮气得柳眉倒竖,俏眼圆睁,要发作实在说不出什么道理,不发作那里忍得下去,翻了一个身,将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毡被之中,但片刻间便闷得难受,再翻过身来,月光下忽见父亲枕边两枚大铁胆闪闪生光,一想有了,悄悄伸手过去取了一个铁胆,对准酒葫芦掷去,噗的一声,将葫芦打成数片,酒水都流上徐天宏的毡被。 他这时似已入睡,全没理会。周绮见父亲睡得正香,骆冰也毫无声息,偷偷爬起身来,想去取回铁胆,那知刚一伸手,徐天宏忽地翻了个身,将铁胆压在身下,跟着便鼾声大作。 周绮吓了一跳,缩手不迭,她虽然性格豪爽,究竟是个年轻姑娘,怎敢伸手到男子身底下去掏摸?可是不拿吧,明朝这矮子铁胆在手,证据确实,告诉了父亲,保管又有一顿好骂,无可奈何,只得回来睡倒。正在这时,忽听得骆冰嗤的一笑,周绮羞得脸上直热到脖子里,刚才走到徐天宏身边,敢情都给她瞧见啦,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没好睡。 第二日她一早就醒,一声不响,缩在被里,只盼天永远不亮,可是不久周仲英和骆冰便都起来,过了一会,徐天宏也醒了,只听得他“啊哟”一声,道:“硬硬的一个什么东西?”周绮忙缩头入被,又听他说道:“啊,老爷子,你的铁胆滚到我这里来啊!啊哟,不好,酒葫芦打碎啦!对了,定是山里的小猴儿闻到酒香,要想喝酒,又见到你的铁胆好玩,拿来玩耍,一不小心,将葫芦打了个粉碎。这小猴儿真顽皮!”周仲英哈哈大笑,道:“老弟爱说笑话,这种地方那有猴子?”骆冰笑道:“若不是猴子,那定是天上的仙女了。” 两人说了阵笑话,周绮听他们没提昨晚之事,总算放了心,可是徐天宏绕着弯儿骂她猴子,心下更是着恼。徐天宏将烘饼拿出来让大家吃,周绮赌气不吃。 到了双井,四人买些面条煮来吃了。出得镇来,徐天宏与骆冰忽然俯身,在一座屋子墙脚边细看。周绮凑近去看,见墙脚上用木炭画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就似顽童的乱涂一般,周绮心想这又有什么好看了,忽听骆冰喜道:“西川双侠已发现四哥行踪,跟下去了。”周绮问道:“你怎知道?这些画的是什么东西?”骆冰道:“这是我们会里互通消息的记号,是西川双侠画的。”说着伸脚用鞋底擦去记号,道:“快走吧!” 四人得知文泰来已有踪迹,登时精神大振,骆冰更是笑逐颜开,倍增妩媚。四人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路,打尖息马之后,又再赶路。次日中午,在七道沟见到余鱼同留下的记号,说已赶上西川双侠。骆冰经过数日休养,腿伤已然大好,虽然行路还有些不便,但已不必扶杖而行,想到不久就可会见丈夫,那里还忍耐得住,一马当先,疾驰向东。 傍晚时分赶到了柳泉子,依骆冰说还要赶路,但徐天宏记得陈家洛的嘱咐,劝道:“咱们不怕累,马不成啊!” 骆冰无奈,只得投店歇夜,在炕上翻来覆去的那里睡得着?半夜里窗外淅淅沥沥的竟下起雨来。蓦地想起当年与丈夫新婚后第三日,奉了老当家之命,到嘉兴府搭救一个被土豪陷害的寡妇,功成之后,两人夜半在南湖烟雨楼上饮酒赏雨。文泰来手携新妇,刀击土豪首级,打着节拍,纵声高歌,此情此景,寒窗雨声中都兜上心来。 骆冰心想:“七哥顾念周氏父女是客,不肯贪赶路程,我何不先走?”此念一起,再也无法克制,当下悄悄起身,带了双刀行囊,用木炭在桌上留了记号,要徐天宏向周氏父女代为致歉,见周绮在炕上睡得正熟,怕开门惊醒了她,轻轻开窗跳出,去厩里牵了马,披了油布雨衣,纵马向东。雨点打在火热的面颊上,只觉阵阵清凉。 骆冰黎明时分赶到一个镇甸打尖,看坐骑实在跑不动了,只得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赶了三四十里路,忽然那马前腿打了个蹶。骆冰吃了一惊,急提缰绳,马匹幸好没跌倒,情知再赶下去非把马累死不可,不敢再催,只得缓缓而行。 走不多时,忽听得身后蹄声急促,一乘马飞奔而来。刚闻蹄声,马已近身,骆冰忙拉马向左让开,眼前如风卷雪团,一匹白马飞掠而过。这马迅捷无伦,马上乘者是何模样全没看清。骆冰一惊:“怎地有如此好马?”见那马奔跑时犹如足不践土,一形十影,当真是追风逐电,超光越禽,顷刻间白马与乘者已缩成一团灰影,转眼已无影无踪。 骆冰赞叹良久,见马力渐复,又小跑一阵,到了一个小村,只见一户人家屋檐下站着一匹马,遍身雪白,霜鬣扬风,身高腿长,神骏非凡,突然间一声长嘶,清越入云,将骆冰的坐骑吓得倒退了几步。骆冰注目看去,正是刚才那匹白马,旁边一个汉子正在刷马。她心中一动,暗道:“我骑上了这匹骏马,还怕赶不上大哥?这样的好马,马主必不肯卖,说不得,只好硬借。只是马主多半不是寻常之辈,说不定武功高强,倒要小心在意。” 第924章 书剑恩仇录(20) 她自幼随着父亲神刀骆元通闯荡江湖,诸般巧取豪夺的门道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当下计算已定,从行囊中取出火绒,用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火绒,提缰拍马,向白马冲去,飞刀脱手,噗的一声,钉上屋柱,已割断系着白马的缰绳。这时所乘坐骑也已奔近,骆冰左手将火绒塞入自己坐骑耳中,随手提起行囊,右手力按马鞍,一个“潜龙升天”,飞身跳上白马马背。白马吃惊,纵声长嘶,如箭离弦,向前直冲了出去。 掷刀换马,取囊阻敌,这几下手势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直如迅雷陡作,不及掩耳。马主出其不意,大叫跳起,骆冰的坐骑耳中猛受火炙,痛得发狂般乱踢乱咬,阻住马主当路。那马主果是一副好身手,纵身跃过癫马,直赶出来。这时骆冰早去得远了,见有人赶出,勒马转身,囊里拈出一锭金子,挥手掷出,笑道:“咱们掉一匹马骑骑,你的马好,补你一锭金子吧!”那人不接金子,大叫大骂,撒腿追来。 骆冰嫣然一笑,双腿微一用力,白马一冲便是十余丈,只觉耳旁风生,身边树木一排排向后倒退,小村镇甸,晃眼即过。奔驰了大半个时辰,那马始终四足飞腾,丝毫不见疲态,不一会道旁良田渐多,白杨处处,到了一座大镇。骆冰下马到饭店打尖,一问地名叫做沙井,相距夺马之地已有四十多里了。 她对着那马越看越爱,亲自喂饲草料,伸手抚摸马毛,见马鞍旁挂着一个布囊,适才急于赶路,并未发见,伸手提起,只觉重甸甸地,打开看时,见囊里装着一只铁琵琶。 骆冰暗道:“原来这马是洛阳铁琵琶韩家门的,这事日后只怕还有麻烦。”再伸手入囊,摸出二三十两碎银子和一封信,封皮上写着:“韩文冲大爷亲启,王缄”几个字,那信已经拆开了,抽出信纸,先看信纸末后署名,见是“维扬顿首”四字,微微吃惊,一琢磨,反而高兴起来,心想:“原来这人跟王维扬老儿有瓜葛,我们正要找镇远镖局晦气,先夺他一匹马,也算小小出了一口气。早知如此,那锭金子也不必给了。”再看信中文字,原来是催韩文冲快回,说叫人送上名马一匹,暂借乘坐,请他赶回与阎氏兄弟会合,一同保护要物回京,另有一笔大生意,要他护送去江南,至于焦文期是否为红花会所害,不妨暂且搁下,将来再行查察云云。骆冰寻思:“焦文期是洛阳铁琵琶韩家门弟子,江湖上传言,说他为红花会所杀,其实那有此事?总舵主本来派十四弟前赴洛阳,去说明这个过节,以免代人受过。镇远镖局又不知要护送什么要紧东西去江南?等大哥出来,咱夫妻伸手将这枝镖拾夺下来。有仇不报非君子,那鬼镖头引人来捉大哥,岂能就此罢休?幸好韩文冲这马也是初乘,否则良马眷恋旧主,不会如此容易夺到。”想得高兴,吃过了面,上马赶路,一路雨点时大时小,始终未停。 那马奔行如风,不知有多少坐骑车辆给它追过了头。骆冰心想:“马跑得这样快,前面几拨人要是在那里休息打尖,一晃眼恐怕就会错过。”正想放慢,忽然道旁窜出一人,拦在当路,举手一扬。那马竟然并不立起,在急奔之际斗然住足,倒退数步。骆冰正要发话,那人已迎面行礼,说道:“文四奶奶,少爷在这里呢。”却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骆冰大喜,忙下马来。 心砚过来接过马缰,赞道:“文四奶奶,你那里买来这么一匹好马?我老远瞧见是你,那知眼睛一霎,就奔到了面前,差点没能将你拦住。”骆冰一笑,没答他的话,问道:“文四爷有什么消息没有?”心砚道:“常五爷常六爷说已见过文四爷一面,大伙儿都在里面呢。”他边说边把骆冰引向道旁的一座破庙。 骆冰抢到心砚之前,回头说:“你给我招呼牲口。”直奔进庙,见大殿上陈家洛、无尘、赵半山、常氏兄弟等几拨人都聚在那里。众人见她进来,都站起来欢然迎接。 骆冰向陈家洛行礼,说明自己心急等不得,先赶了上来,请总舵主恕罪。陈家洛道:“四嫂牵记四哥,那也情有可原。不遵号令的过失,待救出四哥后再行论处。十二哥,请你记下了。”石双英答应了。骆冰笑靥如花,心道:“只要把大哥救回来,你怎么处罚我都成。”忙问常氏双侠:“五哥六哥,你们见到四哥了?他怎么样?有没受苦?” 常赫志道:“昨晚我们兄弟在双井追上了押着四哥的鹰爪孙,龟儿子人多,格老子,只怕打草惊蛇,就没动手。夜里我在窗外张了张,见四哥睡在炕上养神,他没见到我。屋里龟儿子守得很紧,我就退出来了。”常伯志道:“镇远镖局那批龟儿子和鹰爪孙混在一起,格老子,我数了一下,他先人板板,武功好的,总有十个人的样子。”常氏兄弟是四川人,骂人爱骂“龟儿子”。 说话之间,余鱼同从庙外进来,见到骆冰,不禁一怔,叫了声“四嫂”,向陈家洛禀告道:“那群回人在前边溪旁搭了篷帐,守望的人手执刀枪,看得很严。白天不便走近,等天黑了再去探。” 忽然间庙外车声辚辚,骡马嘶鸣,有一队人马经过。心砚进来禀告:“过去了一大队骡马大车,一名军官领着二十名官兵押队。”说罢又出庙守望。 陈家洛和众人计议:“此去向东,人烟稀少,正好行事。只是这队官兵和那群回人不知是什么路数,咱们搭救四哥之时,他们说不定会伸手干扰,倒不可不防。”众人说是。 无尘道人道:“陆菲青陆老前辈说他师弟张召重武功了得,咱们在江湖上也久闻火手判官的大名,这次捉拿四弟是他领头,那再好不过,便让老道斗他一斗。”陈家洛道:“道长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今日不能放过了这罪魁祸首。”赵半山道:“陆大哥虽已和他师弟绝交,但他为人最重情义,幸亏他还没赶到,否则咱们当着他面杀他师弟,总有些碍手碍脚。”常赫志道:“那么咱们不如赶早动身,预计明天卯牌时分,就可赶上四哥。” 陈家洛道:“好。五哥六哥,这批鹰爪孙和镖头的模样如何,请两位对各位哥哥细说一遍,明儿动起手来,心里好先有个底。” 常氏兄弟一路跟踪,已将官差和镖行的底细摸了个差不离,当下详细说了,又说:“四哥晚上和鹰爪孙同睡一屋,白天坐在大车里,手脚都上了铐镣。大车布帘遮得很紧,车旁两个龟儿子骑了马不离左右。” 无尘问道:“那张召重是何模样?”常伯志道:“龟儿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魁梧,留一丛短胡子。先人板板,一块神主牌位倒硬是要得。”常赫志道:“道长,咱们话说在先,我哥儿俩要是先遇上这龟儿,就先动手,你可别怪我们不跟你客气。”无尘笑道:“好久没遇上对手了,手痒是不是?三弟,你的太极手想不想发市呀?”赵半山道:“这张召重让给你们,我不争就是。” 各人摩拳擦掌,只待厮杀,草草吃了点干粮,便请总舵主发令。陈家洛盘算已定,说道:“那队回人未必跟公差有甚勾结,咱们赶在头里,一救出四哥,就不必理会他们。十四弟,你也不用再去查了,你与十三哥明儿专管截拦那军官和二十名官兵,只不许他们过来干扰便是,不须多伤人命。”蒋四根和余鱼同同应了。陈家洛又道:“九哥、十二哥,你们两位马上出发,赶过鹰爪孙的头,明儿一早守住峡口,不能让鹰爪孙逃过峡口。”卫石两人应了,出庙上马而去。 陈家洛又道:“道长、五哥、六哥三位对付官差;三哥、八哥两位对付镖行的小子。四嫂连同心砚抢四哥的大车,我在中间策应,那一路不顺手就帮那一路。十哥就在这里留守,如有官兵公差西来往东,设法阻挡。”各人都答应了。 分派已定,众人出庙上马,和章进扬手道别。大家见了骆冰的白马,无不啧啧赞赏。骆冰心想:“这马本来该当送给总舵主才是,但咱家大哥吃了这么多苦,等救了他出来,这匹马给他骑,也好让他欢喜欢喜。” 陈家洛向余鱼同道:“那群回人的帐篷搭在那里?咱们弯过去瞧瞧。”余鱼同领路,向溪边走去,远远望去,只见旷旷廓廓一片空地,那里还有什么帐篷人影?只剩下满地驼马粪便。大家都觉这群回人行踪诡秘,摸不准是何来路。 陈家洛道:“咱们走吧!”众人纵马疾驰,黑夜之中,只闻马蹄答答之声。骆冰马快,跑一程等一程,才没将众人抛离。天色黎明,到了一条小溪边上,陈家洛道:“各位兄弟,咱们在这里让牲口喝点水,养养力,再过一个时辰,大概就可追上四哥了。” 骆冰血脉贲张,心跳加剧,双颊晕红。余鱼同偷眼形相,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慢慢走到她身旁,轻轻叫了声:“四嫂!”骆冰应道:“嗯!”余鱼同道:“我就是性命不要,也要将四哥救出来给你。”骆冰微微一笑,轻声叹道:“这才是好兄弟呢!”余鱼同心中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忙转过了头。 陈家洛道:“四嫂,你的马借给心砚骑一下,让他赶上前去,探明鹰爪孙的行踪,转来报信。”心砚听得能骑骆冰的马,心中大喜,道:“文奶奶,你肯么?”骆冰笑道:“孩子话,我为什么不肯?”心砚骑上白马,如飞而去。 众人等马饮足了水,纷纷上马,放开脚力急赶。不一会,天已大明,只见心砚骑了白马迎面奔来,大叫:“鹰爪孙就在前面,大家快追!” 众人一听,精神百倍,拚力追赶。心砚和骆冰换过马,骆冰问道:“见到了四爷的大车吗?”心砚连连点头,道:“见到了!我想看得仔细点,骑近车旁,守车的贼子立刻凶霸霸的举刀吓我,骂我小杂种、小混蛋。”骆冰笑道:“待会他要叫你小祖宗、小太爷了。” 劲风中群驹疾驰,尘土飞扬,追出五六里地,望见前面一大队人马,稍稍驰近,见是一批官兵押着一队车队。心砚对陈家洛道:“再上去六七里就是文四爷的车子。”众人催马越过车队。陈家洛使个眼色,蒋四根和余鱼同圈转坐骑,拦在当路,其余各人继续向前急追。 余鱼同待官兵行到跟前,双手一拱,斯斯文文的道:“各位辛苦了!这里风景绝妙,难得天高气爽,不冷不热,大家坐下来谈谈如何?”当头一名清兵喝道:“快闪开!这是李军门的家眷。”余鱼同道:“是家眷么?那更应该歇歇,前面有一对黑无常白无常,莫吓坏了姑娘太太们。”另一名清兵扬起马鞭,劈面打来,喝道:“你这穷酸,快别在这儿发疯。”余鱼同笑嘻嘻的避过,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阁下横施马鞭,未免不是君子矣!” 押队的将官纵马上来喝问。余鱼同拱手笑问:“官长尊姓大名,仙乡何处?”那将官见余、蒋二人路道不正,迟疑不答。余鱼同取出金笛,道:“在下粗识声律,常叹知音难遇。官长相貌堂堂,必非俗人,就请下马,待在下吹奏一曲,以解旅途寂寥,有何不可?” 那将官正是护送李可秀家眷的曾图南,见到金笛,登时一惊。那日客店中余鱼同和公差争斗,他虽没亲见,事后却听兵丁和店伙说起,得知杀差拒捕的大盗是个手持金笛的秀才相公,此时狭路相逢,不知是何来意,但见对方只有两人,也自不惧,喝道:“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各走各的道。快让路吧!” 余鱼同道:“在下有十套大曲,一曰龙吟,二曰凤鸣,三曰紫云,四曰红霞,五曰摇波,六曰裂石,七曰金谷,八曰玉关,九曰静日,十曰良宵,或慷慨激越,或宛转缠绵,各具佳韵。只是罕逢嘉客,久未吹奏,今日邂逅高贤,不觉技痒,只好从头献丑一番。要让路不难,待我十套曲子吹完,自然恭送官长上道。”说罢将金笛举到口边,妙音随指,果然是清响入云,声被四野。 曾图南眼见今日之事不能善罢,举枪卷起碗大枪花,“乌龙出洞”,向余鱼同当心刺去。余鱼同凝神吹笛,待枪尖堪堪刺到,突伸左手抓住枪柄,右手金笛在枪杆上猛力击落,曾图南把持不住,枪杆落地。曾图南大惊,勒马倒退数步,从兵士手中抢了一把刀,又杀将上来。战得七八回合,余鱼同找到破绽,金笛戳中他右臂,曾图南单刀脱手。 余鱼同道:“我这十套曲子,官长今日听定了。在下生平最恨阻挠清兴之人,不听我笛子,便是瞧我不起。古诗有云:‘快马不须鞭,拗折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路旁儿。’我吹我的,你愁你的。古人真有先见之明。”横笛当唇,又吹将起来。 曾图南挥手叫道:“一齐上,拿下这小子。”众兵呐喊涌上。 蒋四根纵身下马,手挥铁桨,使招“拨草寻蛇”,在当先那名清兵脚上轻轻挑起。那清兵叫声“啊哟”,仰天倒在铁桨之上。蒋四根铁桨“翻身上卷袖”向前挥出,那清兵有如断线纸鸢,飞上半空,只听得他“啊啊”乱叫,直向人堆里跌去。蒋四根抢上两步,如法炮制,像铲土般将清兵一铲一个,接二连三的抛掷出去,后面清兵齐声惊呼,转身便逃。曾图南挥马鞭乱打,却那里约束得住? 蒋四根正抛得高兴,忽然对面大车车帷开处,一团火云扑到面前,明晃晃的剑尖当胸疾刺。蒋四根铁桨“倒拔垂杨”,桨尾猛向剑身砸去,对方不等桨到,剑已变招,向他腿上削落。蒋四根铁桨横扫,那人见他桨重力大,不敢硬接,纵出数步。蒋四根定神看时,见那人竟是个红衣少女。他是粤北人氏,乡音难改,来到北土,言语少有人懂,因此向来不爱多话,一声不响,挥铁桨和她斗在一起,拆了数招,见她剑法精妙,不禁暗暗称奇。 第925章 书剑恩仇录(21) 蒋四根心下纳罕,余鱼同在一旁看得更是出神。这时他已忘了吹笛,尽注视那少女的剑法,见她长剑施展开来,有如飞絮游丝,长河流水,宛转飘忽,轻灵连绵,竟是本门正传的“柔云剑术”,和蒋四根一个招熟,一个力大,斗了个难解难分。 余鱼同纵身而前,金笛在两般兵刃间一隔,叫道:“住手!”那少女和蒋四根各退一步。这时曾图南另取了一杆枪,又跃马过来助战,众清兵站得远远的呐喊助威。那少女挥手叫曾图南退下。余鱼同道:“请问姑娘高姓大名,尊师是那一位?”那少女笑道:“你问我呀,我不爱说。我却知你是金笛秀才余鱼同。余者,人未之余。鱼者,混水摸鱼之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破铜烂铁之铜也。你在红花会中,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余鱼同和蒋四根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尽是诧色。曾图南见她忽然对那江洋大盗笑语盈盈,更是错愕异常。 三个惊奇的男人望着一个笑嘻嘻的女郎,正不知说什么话好,忽听得蹄声急促,清兵纷纷让道,六骑马从西赶来。当先一人神色清臞,满头白发,正是武当名宿陆菲青。余鱼同和那少女不约而同的迎了上去,一个叫“师叔”,一个叫“师父”,都跳下马来行礼。那少女正是陆菲青的女弟子李沅芷。 在陆菲青之后的是周仲英、周绮、徐天宏、孟健雄、安健刚五人。那日骆冰半夜出走,周绮翌晨起来,大不高兴,对徐天宏道:“你们红花会很爱瞧不起人。你又干么不跟你四嫂一起走?”徐天宏竭力向周氏父女解释。周仲英道:“他们少年夫妻恩爱情深,恨不得早日见面,赶先一步,也是情理之常。”骂周绮道:“又要你发什么脾气了?”徐天宏道:“四嫂一人孤身上路,她跟鹰爪孙朝过相,别再出什么岔子。”周仲英道:“这话不错,咱们最好赶上她。陈当家的分派我领这拨人,要是她再有甚失闪,我这老脸往那里搁去?”三人快马奔驰,当日午后赶上了陆菲青和孟、安二人。六人关心骆冰,全力赶路,途中毫没耽搁,是以陈家洛等一行过去不久,他们就遇上了留守的章进,听说文泰来便在前面,六骑马一阵风般追了上来。 陆菲青道:“沅芷,你怎么和余师兄、蒋大哥在一起?”李沅芷笑道:“余师哥非要人家听他吹笛不可,说有十套大曲,又是龙吟,又是凤鸣什么的。我不爱听嘛,他就拦着不许走。师父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余鱼同听李沅芷向陆菲青如此告状,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心道:“我拦住人听笛子是有的,可那里是拦住你这大姑娘啊?”周绮听了李沅芷这番话,狠狠白了徐天宏一眼,心道:“你们红花会里有几个好人?”陆菲青对李沅芷道:“前面事情凶险,你们留在这里别走,莫惊吓了太太。我事情了结之后,自会前来找你。”李沅芷听说前面有热闹可瞧,可是师父偏不让她去,撅起了嘴不答应。陆菲青也不理她,招呼众人上马,向东追去。 陈家洛率领群雄,疾追官差,奔出四五里地,隐隐已望见平野漠漠,人马排成一线而行。无尘一马当先,拔剑大叫:“追啊!”再奔得一里多路,前面人形越来越大。斜刺里骆冰骑白马直冲上去,一晃眼便追上了敌人。她双刀在手,预备赶过敌人前头,再回过身来拦住。忽然前面喊声大起,数十匹驼马自东向西奔来。 此事出其不意,骆冰勒马停步,要看这马队是什么路道。这时官差队伍也已停住不走,有人在高声喝问。对面来的马队越奔越快,骑士长刀闪闪生光,直冲入官差队里,双方混战起来。骆冰大奇,想不出这是那里来的援军。不久陈家洛等人也都赶到,策马上前观战。 忽见一骑马迎面奔来,绕过混战双方,直向红花会群雄而来,渐渐驰近,认出马上是卫春华。他驰到陈家洛跟前,大声说道:“总舵主,我和十二郎守着峡口,给这批回人冲了过来,拦挡不住,我赶回来禀告,那知他们却和鹰爪孙打了起来。”陈家洛道:“道长二哥、赵三哥、常氏双侠,你们四位先去抢了四哥坐的大车。其余的且慢动手,看明白再说。” 无尘等四人齐声答应,纵马直冲而前。两名捕快大声喝问:“那一路的?”赵半山更不打话,两枝钢镖脱手,一中咽喉,一中小腹,两名捕快登时了帐,撞下马来。赵半山外号千臂如来,只因他笑口常开,面慈心软,一副好好先生的脾气,然而周身暗器,种类繁多,打起来又快又准,他单凭一双手竟能在顷刻之间施放如许暗器,旁人休想看得明白。此番红花会大举救人,没想到立下出马第一功的,倒是这位一向谦退随和的千臂如来。 四人冲近大车,迎面一个头缠白布的回人挺枪刺到,无尘侧身避过,并不还手,笔直向大车冲去。一名镖师举刀砍来,无尘举剑轻挡,剑锋快如电闪,顺着刀刃直削下去,将那镖师四指一齐削断,“顺水推舟”,剑尖刺入心窝。但听得脑后金刃劈风,知道来了敌人,也不回头,右手剑自下上撩,剑身从敌人右腋入左肩出,将在身后暗算他的一名捕头连肩带头,斜斜削为两截,鲜血直喷。赵半山和常氏双侠在后看得清楚,大声喝采。 镖行众人见无尘剑法惊人,己方两人都是一记招术尚未施全,即已被杀,吓得心胆俱裂,大叫:“风紧,扯呼!” 常氏双侠奔近大车,斜刺里冲出七八名回人,手舞长刀,上来拦阻。常氏双侠展开飞抓,和他们交上了手。 一个身材瘦小的镖师将大车前的骡子拉转头,挥鞭急抽,骡车疾驰,他骑马紧跟大车之后,这人正是童兆和。赵半山与无尘纵马急追。赵半山摸出飞蝗石,噗的一声打中童兆和后脑,鲜血迸流,只痛得他哇哇急叫。他当即从靴筒子中掏出匕首,一刀插在骡子臀上,骡子受痛,更是发足狂奔。赵半山飞身纵上童兆和马背,尚未坐实,右手已扣住他右腕,随手举起,在空中甩了个圈子,向大车前的骡子丢去,童兆和跌在骡子头上,大叫大嚷,没命价抱住。骡子受惊,眼睛又被遮住,乱跳乱踢,反而倒过头来。 无尘和赵半山双马齐到,将骡子挽住。赵半山抓住童兆和后心,摔在道旁。无尘叫道:“三弟,拿人当暗器打,真有你的!”他二人不认得童兆和,只记挂着文泰来,那去理他?童兆和几个打滚,滚入草丛之中,心惊胆战,在长草间慢慢爬远。 赵半山揭开车帐,向里看去,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只见一人斜坐车内,身上裹着棉被,喜叫:“四弟,是你么?我们救你来啦!”那人“啊”了一声。无尘道:“你送四弟回去,我去找张召重算帐。”说罢纵马冲入人堆。 镖师公差本在向东奔逃,忽见无尘回马杀来,发一声喊,转头向西。 无尘大叫:“张召重,张召重,你这小子快给我滚出来。”喊了几声,无人答应,又向对方人群里冲去。镖师公差见他赶到,都吓得魂飞天外,四散乱窜。 红花会群雄见赵半山押着大车回来,尽皆大喜,纷纷奔过来迎接。骆冰一马当先,驰到大车之前,翻身下马,揭开车帐,颤声叫道:“大哥!”车中人却无声息,骆冰大惊,扑入车里,揭开棉被。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赶到,纵马围近察看。 常氏双侠见大车已抢到手,那有心情和这批不明来历的回人恋战,兄弟俩一声呼哨,展开飞抓将众回人直逼开去,掉转马头便走。那群回人似乎旨在阻止旁人走近,见二人退走,也不追赶,返身奔向中央一团正在恶战的人群。 无尘道人仍在人群中纵横来去。一名趟子手逃得略慢,被他一剑砍在肩头,跌倒在地。无尘不欲伤他性命,提马跳过他身子,大呼:“火手判官,给我滚出来!” 忽有一骑冲到跟前,马上回人身材高大,浓髯满腮,喝问:“那里来的野道人在此乱闯?”无尘迎面一剑。那回人举马刀挡架。无尘左右连环两剑,迅捷无比。那回人右臂上举,马刀尚在头顶,剑气森森,已及肌肤,百忙中向外一摔,镫里藏身,右足勾住马镫,翻在马腹之下,才算逃过两剑,吓得一身冷汗,仗着骑术精绝,躲在马腹下催马逃开。无尘笑道:“躲得开我三剑,也算一条好汉,饶了你的性命。”又冲入人群。 常氏双侠从东返回,西边又奔来八骑,正是周仲英和陆菲青一干人。两拨人还未驰近大车,骆冰已从车内揪出一个人来,摔在地下,喝问:“文大爷……在那里?”话未问毕,两行泪珠流了下来。 众人见这人苍老黄瘦,公差打扮,右手吊在颈下。骆冰认得他是北京捕头胡国栋,在客店中曾给文泰来打断了右臂的,踢了他一脚,又待要问,一口气别住了说不出话。 卫春华单钩指住他右眼,喝道:“文爷在那里?你不说,先废了这只招子?”胡国栋恨恨的道:“张召重这小子早押着文……文爷走得远啦。这小子叫我坐在车里。我还道他好心让我养伤,那知他是使金蝉脱壳之计,要我认命,给他顶缸,他自己却到北京领功去了。他妈的,瞧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有没好死。”他破口大骂张召重,一面也为自己开脱。 陈家洛对常氏双侠道:“五哥、六哥,最怕张召重这奸贼带了四哥去得不知去向。由凉州东归中原,乌鞘岭是必经要道,请你们两位连夜赶在前头,扼守要道。要是真拦不住,也好查知他们走那一条路,大伙儿好从后追赶。”常氏双侠点头称是,接令而去。这时东西两拨人都已赶到。陈家洛叫道:“把鹰爪孙和镖行的小子们全都拿下来,别让走了一个!分两路包抄。” 当下陈家洛与赵半山、杨成协、卫春华、蒋四根、心砚从南围上,周仲英、陆菲青、徐天宏、骆冰、余鱼同、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从北路围上,有如一把铁钳,将官差、镖行、和众回人全都围在垓心。众回人和公差镖师正斗得火炽。赵半山双手微扬,打出三件暗器,两名捕快、一名镖师翻身落马。 众回人分清了敌我,欢呼大叫。那浓髯回人纵马上前,高声说道:“不知那一路好汉拔刀相助,在下先行谢过。”汉语说得不甚清晰,说罢举刀致敬。陈家洛拱手还礼,喊道:“各位兄弟,一齐动手吧。”众英雄齐声答应,刀剑并施。 这时公差与镖行中的好手早已死伤殆尽,余下几名平庸之辈那里还敢反抗,俱都跪地求饶,“爷爷、祖宗”的乱喊。心砚十分高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果真不出你所料,他们在叫我爷爷了。”骆冰心乱如麻,心砚的话全没听进耳去。 忽见无尘道人奔出人丛,叫道:“喂!大家来瞧,这女娃娃的剑法很有几下子!”众人知道无尘的追魂夺命剑海内独步,江湖上能挡得住他三招两式的人并不多见,他竟会称许别人剑法,而且是个女子,俱都好奇之心大起,逼近观看。那浓髯回人高声说了几句回语,众回人让出道来,与群雄围成一个圈子。无尘对陈家洛道:“总舵主,你瞧这使五行轮的小子,身手倒也不弱。” 陈家洛向人圈中看去,但见剑气纵横,轮影飞舞,一个黄衫女郎与一个矫健汉子斗得正紧。陆菲青走到陈家洛身旁,说道:“这穿黄衫的姑娘名叫霍青桐,是天山双鹰的弟子。那使五行轮的是关东六魔中的阎世章。” 陈家洛心中一动,他知道天山双鹰秃鹫陈正德、雪雕关明梅是回疆武林前辈,和他师父天池怪侠素有嫌隙,虽不成仇,但尽量避不见面,久闻天山派“三分剑术”自成一家,倒要留心一观。凝神望去,见那黄衫女郎剑光霍霍,攻势凌厉,然而阎世章双轮展开,也尽自抵敌得住。众回人呐喊助威,有数人渐渐逼近,似欲加入战团。 阎世章双轮“指天划地”左挡右攻,待霍青桐长剑收转,退开两步,叫道:“且慢,我有话说。”众回人逼上前去,兵刃耀眼,眼见就要将他乱刀分尸。阎世章倏地双轮交于左手,右手回扯,将背上的红布包袱拿在手中,双轮高举,叫道:“你们要倚多取胜,我先将这包裹剁烂了。”那五行轮轮口白光闪烁,锋利之极,双轮这一斫下去,包袱不免立时斫成三截。众回人俱都大惊,退了几步。阎世章眼见身入重围,只有凭一身艺业以图侥幸,叫道:“你们人多,要我性命易如反掌。但我阎六死得不服,除非单打独斗,那一个赢了我手中双轮,我敬重英雄好汉,自会将包裹奉上,否则我宁可与这包裹同归于尽。你们要得到,哼哼,那就休想。” 周绮第一个就忍不住,跳出圈子,喝道:“好,咱们来比划比划。”雁翎刀一摆,便要上前。周仲英一把将她拉了转来,说道:“眼前有这许多英雄了得的伯伯叔叔,要你这丫头来现世?”霍青桐左手向周绮一扬,说道:“这位姊姊的盛情好意,我先谢谢。”周绮道:“那没什么。”霍青桐道:“我先打头阵,要是不成,请姊姊伸手相助。”周绮道:“你放心,我看你这人很好,一定帮你。” 周仲英低声道:“傻丫头,人家武功比你强,你没瞧见吗?”周绮道:“难道她冤我?”陆菲青插口道:“这红布包袱之中,包着他们回族的要物,她必须亲手夺回。”周绮点点头道:“那就是了。”周仲英挥手摇头好笑。他武艺精强,固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只是性格粗豪,不耐烦循循善诱,教出来的徒弟女儿,功夫跟他便差着一大截,偏生这位宝贝姑娘又心肠最热,一遇上事情,不管跟自己是否相干,总是勇往直前。 第926章 书剑恩仇录(22) 阎世章负上包袱,说道:“哪一个上来,商量好了没有?”霍青桐道:“还是我接你五行轮的高招。”阎世章道:“决了胜负之后怎么说?”霍青桐道:“不论胜负,都得把经书留下。你胜了让你走,你败了,连人留下。”说罢剑走偏锋,斜刺左肩。阎世章的双轮按五行八卦,八八六十四招,专夺敌人兵刃,遮削封拦,招数甚是严密。两人转瞬拆了七八招。 陈家洛向余鱼同一招手,余鱼同走了过去。陈家洛道:“十四弟,你赶紧动身去探查四哥下落,咱们随后赶来。”余鱼同答应了,退出人圈,回头向骆冰望去,见她低着头正自痴痴出神,想过去安慰她几句,转念一想,拍马走了。 霍青桐再度出手,剑招又快了几分,剑未递到,已经变招。阎世章双轮想锁她宝剑,却那里锁得着。无尘、陆菲青、赵半山几个都是使剑的好手,在一旁指指点点的评论。无尘道:“这一记刺他右胁,快是够快了,还不够狠。”赵半山笑道:“她怎能跟你几十年的功力相比?你在她这年纪时,有没这般俊的身手?”无尘笑道:“这女娃娃讨人喜欢,大家都帮她。”陈家洛见霍青桐剑法精妙,心中也暗暗称赞。 再拆二十余招,霍青桐双颊微红,额上渗出细细汗珠,但神定气足,脚步身法丝毫不乱,蓦地里剑法陡变,天山派绝技“海市蜃楼”自剑尖涌出,剑招虚虚实实,似真实幻,似幻实真。群雄屏声凝气,都看出了神。轮光剑影中白刃闪动,阎世章右腕中剑,失声惊叫,右轮飞上半空,众人不约而同的齐声喝采。 阎世章纵身飞出丈余,说道:“我认输了,经书给你!”反手去解背上红布包袱。霍青桐欢容满脸,抢上几步,还剑入鞘,双手去接这部他们族人奉为圣物的可兰经。阎世章脸色一沉,喝道:“拿去!”右手一扬,突然三把飞锥向她当胸疾飞而来。这一下变起仓卒,霍青桐难以避让,仰面一个“铁板桥”,全身笔直向后弯倒,三把飞锥堪堪在她脸上掠过。阎世章一不做,二不休,三把飞锥刚脱手,紧接着又是三把连珠掷出,这时霍青桐双眼向天,不见大难已然临身。旁视众人尽皆惊怒,齐齐抢出。 霍青桐刚挺腰立起,只听得叮、叮、叮三声,三柄飞锥均已被暗器打落,跌在脚边,若非有人相救,三把飞锥已尽数打中自己要害,她吓出一身冷汗,忙拔剑在手。赵半山微微一笑,他手中拿着三枚铁菩提,本拟掷出相救,见有人抢了先,便将铁菩提放入暗器囊。阎世章和身扑上,势若疯虎,五行轮当头砸下。霍青桐不及变招,只得举剑硬架,双轮下压,单剑上举,一时之间僵持不决。阎世章力大,五行轮渐渐压向她头上,轮周利刃已碰及她帽上翠羽。群雄正要上前援手,忽然间青光闪动,霍青桐左手已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噗的一声,插入阎世章胸腹之间。阎世章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众人又是轰天价喝一声采。霍青桐解下阎世章背后的红布包袱。那浓髯回人走到跟前,连赞:“好孩子!”霍青桐双手奉上包袱,微微一笑,叫了声:“爹。”那回人正是她父亲木卓伦。他也是双手接过,众回人都拥了上来,欢声雷动。 霍青桐拔出短剑,看阎世章早已断气,忽见一个十五六岁少年纵下马来,在地下捡起三枚圆圆的白色东西,走到一个青年跟前,托在手中送上去,那青年伸手接了,放入囊中。霍青桐心想:“刚才打落这奸贼暗器,救了我性命的原来是他。”不免仔细看了他两眼,见这人丰姿如玉,目朗似星,轻袍缓带,手中摇着一柄摺扇,神采飞扬,气度闲雅。两人目光相接,那人向她微微一笑,霍青桐脸一红,低下头跑到父亲跟前,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木卓伦点点头,走到那青年马前,躬身行礼。那青年忙下马还礼。木卓伦道:“承公子相救小女性命,兄弟感激万分,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正是陈家洛,当下连声逊谢,说道:“小弟姓陈名家洛,我们有一位结义兄弟,给这批鹰爪和镖行的小子逮去,大家赶来相救,却扑了个空。贵族圣物已经夺回,可喜可贺。”木卓伦把儿子霍阿伊和女儿叫过来,同向陈家洛拜谢。 陈家洛见霍阿伊方面大耳,满脸浓须,霍青桐却体态婀娜,娇如春花,丽若朝霞,先前专心观看她剑法,此时临近当面,不意人间竟有如此好女子,一时不由得心跳加剧。霍青桐低声道:“若非公子仗义相救,小女子已遭暗算。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陈家洛道:“久闻天山双鹰两位前辈三分剑术冠绝当时,今日得见姑娘神技,真乃名下无虚。适才在下献丑,不蒙见怪,已是万幸,何劳言谢?” 周绮听这两人客客气气的说话,不耐烦起来,插嘴对霍青桐道:“你的剑法是比我好,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教你。”霍青桐道:“请姊姊指教。”周绮道:“和你打的这个家伙奸猾得很,你太过信他啦,险些中了他的毒手。有很多男人都是鬼计多端的,以后可得千万小心。”霍青桐道:“姊姊说得是,如不是陈公子仗义施救,那真是不堪设想了。”周绮道:“什么陈公子?啊,你是说他,他是红花会的总舵主。喂,陈……陈大哥,你刚才打落飞锥的是什么暗器,给我瞧瞧,成不成?”陈家洛从囊中拿出三颗棋子,道:“这是几颗围棋子,打得不好,周姑娘别见笑。”周绮道:“谁来笑你?你打得不错,一路上爹爹老是赞你,他有些话倒也是对的。” 霍青桐听周绮说这位公子是什么帮会的总舵主,微觉诧异,低声和父亲商量。木卓伦连连点头,说:“好,好,该当如此。”他转身走近几步,对陈家洛道:“承众位英雄援手,我们大事已了。听公子说有一位英雄尚未救出,我想命小儿小女带同几名伴当供公子差遣,相救这位英雄。他们武艺低微,难有大用,但或可稍效奔走之劳,不知公子准许么?”陈家洛大喜,说道:“那是感激不尽。”当下替群雄引见了。 木卓伦对无尘道:“道长剑法迅捷无伦,我生平从所未见,幸亏道长剑下留情,否则……哈哈……”无尘笑道:“多有得罪,幸勿见怪。”众回人向来崇敬英雄,刚才见无尘、赵半山、陈家洛、常氏双侠诸人大显身手,都十分钦佩,纷纷过来行礼致敬。 正叙话间,忽然西边蹄声急促,只见一人纵马奔近,翻身下马,是个美貌少年,那人向陆菲青叫了一声“师父”。此人正是李沅芷,这时又改了男装。她四下一望,没见余鱼同,却见了霍青桐,跑过去亲亲热热的拉住了她手,说道:“那晚你到那里去了?我可想死你啦!经书夺回来没有?”霍青桐欢然道:“刚夺回来,你瞧。”向霍阿伊背上的红包袱一指。李沅芷微一沉吟,道:“打开看过没有?经书在不在里面?”霍青桐道:“我们要先祷告安拉,感谢神的大能,再来开启圣经。”李沅芷道:“最好打开来瞧瞧。”木卓伦听了,心中惊疑,忙解开包袱,里面竟是一叠废纸,却那里是他们的圣经? 众回人见了,无不气得大骂。霍阿伊将蹲在地上的一个镖行趟子手抓起,顺手一记耳光,喝道:“经书那里去了?”趟子手哭丧着脸,一手按住被打肿的腮帮子,说道:“他们镖头……干的事,小的不知道。”一面说,一面指着双手抱头而坐的钱正伦。他在混战中受了几处轻伤,戴永明等一死,就投降了。霍阿伊将他一把拖过,说道:“朋友,你要死还是要活?”钱正伦闭目不答,霍阿伊怒火上升,伸手又要打人。霍青桐轻轻一拉他衣角,他举起的一只手慢慢垂了下来,霍阿伊虽然生性粗暴,对两个妹子却甚是信服疼爱。大妹子就是霍青桐。她不但武功强过兄长,更兼足智多谋,料事多中,这次东来夺经,诸事都由她筹划。小妹子喀丝丽年纪幼小,不会武功,这次没有随来。 霍青桐问李沅芷道:“你怎知包袱里没经书?”李沅芷笑道:“我让他们上过一次当,我想人家也学乖啦。”木卓伦又向钱正伦喝问,他说经书已给另外镖师带走。木卓伦将信将疑,命部下在骡驮子各处仔细搜索,毫无影踪,他担心圣物被毁,双眉紧皱,甚是烦恼。众人这才明白适才阎世章为何败后仍要拚命,侥幸求逞,却不肯缴出包袱,原来包中并无经书,他知众人发见之后,自己难保性命。 这边李沅芷正向陆菲青询问情由。陆菲青道:“这些事将来再说,你快回去,你妈又要担心啦。这里的事别向人提起。”李沅芷道:“我当然不说,你当我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吗?这些人是谁?师父,你给我引见引见。”陆菲青微一沉吟,说道:“我瞧不必了,你快走吧。”他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跟这般草莽群豪道路不同,不必让他们相识。 李沅芷小嘴一撅,说道:“我知道你不疼自己徒弟,宁可去喜欢什么金笛秀才的师侄。师父,我走啦!”说着躬身行礼,拜了一拜,上马就走,驰到霍青桐身边,俯身搂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霍青桐“嗤”的一声笑。李沅芷提缰挥鞭,向西奔去。 这一切陈家洛都瞧在眼里,见霍青桐和这美貌少年如此亲热,猛然间胸口似乎中了一记重拳,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头晕口干,不由得呆呆的出了神。 徐天宏走近身来,道:“总舵主,咱们商量一下怎么救四哥。”陈家洛一怔,定了定神,道:“正是。心砚,你骑文奶奶的马,去请章十爷来。”心砚接令去了。陈家洛又道:“九哥,你到峡口会齐十二郎,四下哨探鹰爪行踪,瞧文四哥去了何处,今晚回报。”卫春华也接令去了。陈家洛向众人道:“咱们今晚就在这里露宿一宵,等探得四哥下落,明儿一早继续追赶。” 众人半日奔驰,半日战斗,俱都又饥又累。木卓伦指挥回人在路旁搭起帐篷,分出几个帐篷给红花会群雄,又煮了牛羊肉送来。 众人食罢,陈家洛提胡国栋来仔细询问。胡国栋一味痛骂张召重,说文泰来一向坐在这大车之中,后来定是张召重发现敌踪,料得有人要抢车,便叫他坐在车里顶缸。陈家洛再盘问钱正伦等人,也是毫无结果。徐天宏待俘虏带出帐外,对陈家洛道:“总舵主,这姓钱的目光闪烁,神情狡猾,咱们试他一试。”陈家洛道:“好!”两人低声商量定当。 到得天黑,卫春华与石双英均未回来报信,众人挂念猜测。徐天宏道:“他们多半发现了四哥的踪迹,跟下去了,这倒是好消息。”群雄点头称是,谈了一会,便在帐篷中睡了。镖行人众和官差都用绳索缚了手脚、放在帐外,上半夜由蒋四根看守,下半夜徐天宏看守。 月到中天,徐天宏从帐中出来,叫蒋四根进帐去睡,四周走了一圈,坐了下来,用毯子裹住身子。钱正伦正睡在他身旁,被他坐下来时在腿上重重踏了一脚,一痛醒了,正要再睡,忽听徐天宏发出微微鼾声,敢情已经睡熟,心中大喜,双手一挣,腕上绳子竟未缚紧,挣扎几下就挣脱了。他屏气不动,等了一会,听徐天宏鼾声更重,睡得极熟,便轻轻解开脚上绳索,待血脉通了,慢慢站起,蹑足走出。他走到帐篷后面,解下缚在木桩上的一匹马,一步一停,走到路旁,凝神静听,四下全无声息,心中暗喜,越走离帐篷越远,脚步渐快,来到胡国栋坐过的那辆大车之旁。车上骡子已然解下,大车翻倒在地。 西边帐篷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影,却是周绮。她和霍青桐、骆冰同睡一帐,那两人均有重重心事,翻来覆去老睡不着。周绮却是着枕便入梦乡,睡梦中忽然跌进一个陷坑,极力挣扎,难以上来,见陷坑口有人向下大笑,竟是徐天宏的脸面,大怒之下,正要叫骂,忽然徐天宏跳入坑中将她紧紧抱住,张口咬她面颊,痛不可当,一惊就醒了,只觉身上全是冷汗。忽听帐篷外有声,略一凝神,掀起帐角看时,远远望见有人鬼鬼祟祟的走向大路,忙提起单刀,追出帐来。追了几步,张口想叫,忽然背后一人悄没声的扑了上来,按住她嘴。 周绮一惊,反手一刀,那人手脚敏捷,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刀翻了开去,低声道:“别嚷,周姑娘,是我。”周绮听得是徐天宏,刀是不砍了,左手一拳打出,结结实实,正中他右胸。徐天宏一半真痛,一半假装,哼了一声,向后便倒。周绮吓了一跳,俯身下去,低声说道:“你怎么咬……不,不,谁叫你按住我嘴,有人要逃,你瞧见么?”徐天宏低声道:“别作声,咱们盯着他。” 两人伏在地上,慢慢爬过去,见钱正伦掀起大车的垫子,格格两声,似是撬开了一块木板,拿出一只木盒,塞在怀里,便要上马,徐天宏在周绮背后急推一把,叫道:“拦住他。”周绮纵身直窜出去。 钱正伦听得人声,左足刚踏上马镫,不及上马,右足先在马臀上猛踢一脚,那马受痛,奔出数丈。周绮提气急追。钱正伦翻身上马,右手一扬,喝道:“照镖!”周绮急忙停步,闪身避镖,那知这一下是唬人的虚招,他身边兵刃暗器在受缚时早给搜去了。周绮这一呆,那马向前奔出,相距更远。周绮大急,眼见已追赶不上。钱正伦哈哈大笑,笑声未毕,忽然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 周绮又惊又喜,奔上前去,一脚踏住他背脊,刀尖对准他后颈。徐天宏赶上前来,说道:“你看他怀里的盒子是什么东西。”周绮一把将木盒掏了出来,打开看时,盒里厚厚一叠羊皮,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月光下翻开看去,都是古怪的文字,一个也不识,说道:“又是你们红花会的怪字,我不识得。”随手向徐天宏丢去。 第927章 书剑恩仇录(23) 徐天宏接来一看,喜道:“周姑娘,你这功劳不小,这多半是他们回人的经书,咱们快找总舵主去。”周绮道:“当真?”只见陈家洛已迎了上来。周绮奇道:“咦!陈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你瞧这是什么东西。”徐天宏递过木盒。陈家洛接来一看,说道:“这九成便是那部经书。幸亏你拦住了这家伙,咱们几十个男人都不及你。” 周绮听他二人都称赞自己,十分高兴,想谦虚几句,可是不知说什么话好,隔了半晌,问徐天宏道:“刚才打痛了你么?”徐天宏一笑,说道:“周姑娘好大力气。”周绮道:“是你自己不好。”转身对钱正伦道:“站起来,回去。”松开了脚,将刀放开,钱正伦却并不起身。周绮骂道:“我又没伤你,装什么死?”轻轻踢了他一脚,钱正伦仍是不动。 陈家洛在他胁下一捏一按,喝道:“站起来!”钱正伦哼了两声,慢慢爬起,周绮一楞,恍然有悟,四下一看,拾起一颗白色棋子,交给陈家洛道:“你的围棋子!你们串通了来哄我,哼,我早知你们不是好人。” 陈家洛微笑道:“怎么是串通了哄你?是你自己听见这家伙的声音才追出来的。再说,要不是你这么一拦,他心不慌,自然躲开了我的棋子。他骑了马,咱们怎追得上?”周绮听他说得道理十足,又高兴起来,说道:“那么咱们三人都有功劳。”徐天宏道:“你功劳最大。”周绮低声道:“你别告诉爹爹,说我打你一拳。”徐天宏笑道:“说了也不打紧啊!”周绮怒道:“你若说了,我永远不理你。”徐天宏一笑不答。 他先前和陈家洛定计,已通知群雄,晚上听到响动,不必出来,否则以无尘、赵半山等人之能,岂有闻蹄声而不惊觉之理? 三人押着钱正伦,拿了经书,走到木卓伦帐前。守夜的回人一传报,木卓伦忙披衣出来,迎进帐去。陈家洛说了经过,交过经书。木卓伦喜出望外,双手接过,果是合族奉为圣物的那部手抄可兰经。帐中回人报出喜讯,不一会,霍阿伊、霍青桐和众回人全都拥进帐来,纷对陈徐周三人叉手抚胸,俯首致敬。木卓伦打开经书,高声诵读: “奉至仁慈的安拉之名,一切赞颂,全归安拉,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君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护者的路,不是受谴责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众回人伏地虔诚祈祷,感谢真神安拉。祷告已毕,木卓伦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你将敝族圣物从奸人手中夺回,我们也不敢言谢。以后陈当家的但有所使,只消传个信来,虽是千山万水,亦必赶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家洛拱手逊谢。木卓伦又道:“明日兄弟奉圣经回去,小儿小女就请陈当家的指挥教导,等救回文爷之后再让他们回来。那时陈当家的与众位英雄,如能抽空到敝地盘桓小住,让敝族族人得以瞻仰丰采,更是幸事。”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圣经物归原主,乃贵族真神庇佑,老英雄洪福,不过周姑娘和我们侥幸遇上,岂敢居功言德?令郎和令爱还是请老英雄带同回乡。老英雄这番美意,我们感激不尽,但惊动令郎令爱大驾,实不敢当。” 陈家洛此言一出,木卓伦父子三人俱都出于意料之外,心想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变了卦。木卓伦又说了几遍,陈家洛只是辞谢。霍青桐叫了声:“爹!”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再说了。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进帐,向木卓伦道喜。帐中人多挤不下,众回人退了出去。 徐天宏见周仲英进来,说道:“这次夺回圣经,周姑娘的功劳最大。”周仲英心下得意,望了女儿几眼,意示奖许。徐天宏忽然按住右胸,叫声:“啊唷!”众人目光都注视到他身上。周绮大急,心道:“我打他一拳,他在这许多人面前说了出来,可怎么办?”周仲英问道:“怎么?”徐天宏沉吟不答,过了一会,才笑笑道:“没什么。”可已将周绮吓出了一额子汗,心道:“好,你这小子,总是想法子来作弄我。” 众人告辞出去,各自安息。次日清晨,木卓伦率领众回人与群雄道别。双方相聚虽只半日,但敌忾同仇,肝胆相照,别时互相殷殷致意。周绮牵着霍青桐的手,对陈家洛道:“这位姊姊人又好,武功又强,人家要帮咱们救文四爷,你干么不答允啊?”陈家洛一时语塞。霍青桐道:“陈公子不肯让我们冒险,那是他的美意。我离家已久,真想念妈妈和妹子,很想早点儿回去。周姊姊,咱们再见了!”说罢一举手,拨转马头就走。周绮对陈家洛道:“你不要她跟咱们在一起,你看她连眼泪都要流下来啦!你瞧人家不起,得罪人,我可不管。”陈家洛望着霍青桐的背影,一声不响。 霍青桐奔了一段路,忽然勒马回身,见陈家洛正自呆呆相望,一咬嘴唇,举手向他招了两下。陈家洛见她招手,不由得一阵迷乱,走了过去。霍青桐跳下马来。两人面对面的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霍青桐一定神,说道:“我性命承公子相救,族中圣物,又蒙公子夺回。不论公子如何待我,都决不怨你。”说到这里,伸手解下腰间短剑,说道:“这短剑是我爹爹所赐,据说剑里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几百年来辗转相传,始终无人参详得出。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此剑请公子收下。公子慧人,或能解得剑中奥妙。”说罢把短剑双手奉上。陈家洛也伸双手接过,说道:“此剑既是珍物,本不敢受。但既是姑娘所赠,却之不恭,只好腼颜收下。” 霍青桐见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受,微一踌躇,说道:“你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爷,为了什么,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见了那少年对待我的模样,便瞧我不起。这人是陆菲青陆老前辈的徒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问陆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罢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陈家洛听她言语中似含情意,不觉心意微动,但随即想到那美貌少年的模样,秀眉俊目,唇红齿白,可比自己俊美得太多了。陈家洛素来自负文才武功,家世容貌,同侪中罕有其比,忽然间给人比了下去,心头没来由的一阵怅惘,这次相救文泰来功败垂成,初任总帅便出师不利,未免扫兴,本来心头一热,想赶上去再跟她说几句话,沮丧之余,只跨出两步,便即止步。 第五回 乌鞘岭口拚鬼侠 赤套渡头扼官军 陈家洛手托短剑,呆呆的出神,望着霍青桐追上回人大队,渐渐隐没在远方大漠与蓝天相接之处,心头一震,正要去问陆菲青,一个念头猛地涌上心来:“汉回不通婚,他们回人自来教规极严,霍青桐姑娘对我虽好,但除非我皈依回教,做他们的族人,否则多惹情丝,终究没有结果,徒然自误误人,各寻烦恼而已。”“我对回教的真神并不真心信奉,如为了霍青桐姑娘而假意信奉,未免不诚,非正人君子之所为。岂不遭人轻视耻笑?”正出神间,忽见前面一骑如一溜烟般奔来,越到身前越快,却是心砚回来了。 心砚见到陈家洛,远远下了马,牵马走到跟前,兴高采烈的道:“少爷,章十爷随后就来,咱们逮到了一个人。” 陈家洛问:“逮到了什么人?”心砚道:“我骑了白马赶到破庙那边,章十爷在和一人合口,那人要过来,十爷叫他等一会。两人正在争闹,那人一见到我骑的马,就大骂我是偷马贼一伙,举刀向我砍来。我和十爷给他干上了。那人武功很好,可是没兵刃,不知那里偷来了一把劈柴刀,当然使不顺手啦。打了二十多个回合,十爷才用狼牙棒将他柴刀砸飞,那人手下真是来得,空手斗我们两个,后来我拾了地下石子,不住掷他,他躲避石子,一不留神,腿上中了十爷一棒,这才给我们逮住。”陈家洛笑了笑,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心砚道:“咱们问他,他不肯说。不过十爷说他是洛阳韩家门的人,使的是铁琵琶手。” 不久章进也赶到了,下马向陈家洛行礼,随手将马鞍上的人提了下来,那人手脚被缚,昂然而立,神态甚是倨傲。 陈家洛问道:“阁下是洛阳韩家门的?尊姓大名?”那人仰头不答。陈家洛道:“心砚,你替这位爷解了缚。”心砚拔出刀来,割断了缚住他手脚的绳子,挺刀站在他背后,防他有何异动。陈家洛道:“他二人得罪阁下,请勿见怪,请到帐篷里坐地。” 四人到得帐中,陈家洛和那人席地而坐,群雄陆续进来,都站在陈家洛身后。 那人看见骆冰进来,勃然大怒,跳起身来,戟指而骂:“你这婆娘偷我的马,你不还马,决不和你干休!”骆冰笑道:“你是韩文冲韩大爷,是吗?咱们换一匹马骑,我还补了你一锭金子,你赚了钱、发了大财啦,干么还生气?” 陈家洛问起情由,骆冰将抢夺白马之事笑着说了,众人听得都笑了起来。原来红花会虽然不禁偷盗,但骆冰心想总舵主出身相府,官宦子弟多数瞧不起这等不告而取的勾当,是以一直没说此马的来历。陈家洛道:“既是如此,四嫂这匹马还给韩爷吧。那锭金子也不用还了,算是租用尊骑的一点敬意。韩爷腿上的伤不碍事吧?心砚,给韩爷敷上金创药。”韩文冲见陈家洛如此处理,怒气渐平,正想交待几句场面话,忽然骆冰道:“总舵主,那不成,你知道他是谁?他是镇远镖局的人。” 陈家洛道:“当真?”骆冰取出王维扬那封信,交给陈家洛,说道:“请看。”陈家洛接过信,只看了开头一个称呼,就将信一摺,交给韩文冲,说道:“这是韩爷的信,在下不便观看。”韩文冲心想:“横竖你的同党已经看过,我乐得大方。”便道:“我是镇远镖局的,那不错,不知那一点冒犯各位了,倒要请教。韩某光明磊落,没见不得人的事。阁下请看吧。”说着将信摊开,放在陈家洛面前。 陈家洛一目十行,一瞥之间,已知信中意思,说道:“威震河朔王维扬王老镖头的威名,在下早就如雷贯耳,只是无由识荆,实为恨事。阁下是洛阳韩家门的,不知跟韩五娘是怎么称呼?”韩文冲道:“那是先婶娘。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不知是否识得先婶娘?” 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慕名而已。我姓陈名家洛。”韩文冲一听,立即站起,惊道:“你……是陈阁老的公子?”常赫志道:“这位是我们红花会的总舵主。跟你说了半天话,先人板板,你有眼不识泰山。”韩文冲慢慢坐下,不住打量这位少年总舵主。 陈家洛道:“江湖上不知是谁造谣,说贵同门之死与敝会有关,其实这事我们全不知情。在下本已派了一位兄弟要去洛阳,向贵处说明这个过节,只因忽有要事,一时难以分身。韩爷今日到此,那是再好没有。不知何以有此谣言,韩爷能否见告?”韩文冲道:“你……你真是海宁陈阁老的公子?”陈家洛道:“韩爷既知在下身世,自也不必相瞒。” 韩文冲道:“自公子离家,相府出了重赏找寻,数年来一无音讯,后来有人访知公子在红花会,又说公子到了回疆。我师兄焦文期受相府之聘,前赴回疆寻访公子,那知他突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踪。此事已隔五年,直到最近,有人在陕西山谷之中发见焦师兄所用的铁牌和琵琶钉,才知他已不幸遭害。虽然他已死无对证,当时也无人亲眼见他遭难情形,但公子请想,如不是红花会下的手,又有谁有本事杀得了焦师兄?……” 他话未说完,章进喝道:“你师兄贪财卖命,死了也没什么可惜。我们红花会要是杀了他,难道不敢认帐?老子老实跟你说,这个人,我们没杀。不过你找不到人报仇,就算是老子杀的好了。老子生平杀的人难道还少了?多一个他奶奶的焦文期,又有个鸟打紧?”韩文冲斜眼看他,心中将信将疑。无尘冷笑道:“我们红花会众当家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几时骗过人来?你不信他话,就是瞧我不起。嘿嘿,你瞧我不起,胆子不小哇!” 纷乱中陆菲青突然高叫:“焦文期是我所杀。我不是红花会的,这事可跟红花会全无干系。”众人都是一楞。陆菲青站起身来,将当年焦文期怎样黑夜寻仇、怎样以三攻一、怎样自己手下留情,他反而狠施毒手,以致命丧荒山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众人听了,都骂焦文期不要脸,杀得好。韩文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陆菲青道:“韩爷要给师哥报仇,现下动手也无不可。这事跟红花会无关,他们要是帮了我一拳一脚,就是瞧我不起。”转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韩爷的兵刃还了给他吧。” 骆冰取出铁琵琶,交给陆菲青。陆菲青接了过来,说道:“韩五娘当年首创铁琵琶门,名闻江湖,也算得是女中豪杰。唉……”言下不胜感慨,一面说一面双手暗运内劲。铁琵琶肚腹中空,给他一按,登时变成一块扁平的铁板。他又道:“焦文期既受陈府之托,寻访陈公子,便须忠于所事,怎地使了人家盘缠,却来寻我老头子的晦气?咱们武林中人,就算不能舍身报国,跟满虏鞑子拚个死活,也当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武当派内功非同小可,口中说话,双手已将铁板卷成个铁筒,捏了几下,变成根铁棍,又道:“至不济,也当洁身自好,信守然诺,忠于所事。陆某生平最痛恨的是朝廷鹰犬、保镖护院的走狗,仗着有一点武艺,助纣为虐,欺压良民。这等人要是给我遇上了,哼哼,陆某决计放他们不过。”说到这里声色俱厉,手中的铁棍也已弯成了一个铁环。 第928章 书剑恩仇录(24) 这番话把韩文冲只听得怦然心动。他自恃武功精深,一向自高自大,那知这番出来连栽筋斗,在骆冰、章进、心砚等人手下受挫,还觉得是对方使用诡计,此刻眼见陆菲青言谈之间,将他仗以成名的独门兵器弯弯捏捏,如弄湿泥,如搓软面,不由得又惊又怕,再想焦文期的武功与自己只在伯仲之间,他与这老者为敌,自是非死不可。 蒋四根眼见陆菲青弄得有趣,童心顿起,接过铁环,双手一拉,又变成铁棍,自己拿了一端,另一端伸到杨成协面前。杨成协伸手握住,笑道:“比比力气?”蒋四根点点头,两人使劲拉扯,各不相下,铁棍却越拉越长。众人哈哈大笑。陈家洛怕两人分出输赢,伤了和气,笑道:“两位哥哥力气一样大,这铁琵琶给我吧。”众人听他仍管这东西叫作铁琵琶,都笑了起来。 陈家洛接过铁棍,笑道:“道长、周老前辈、杨八哥,你们三位一边。赵三哥、蒋兄弟,我们三个一边,咱们来练个功夫。”周仲英等都笑嘻嘻的走拢,三个一边,站在铁棍两端,各伸单掌相叠,抵住铁棍。陈家洛笑道:“他们两个把铁棍拉长了,咱们把它缩短。一、二、三!”六人一齐用力,这六人的劲力加在一起,实是当世难得一见,铁棍渐粗渐短。旁观众人采声雷动。 韩文冲骇然变色,心道:“罢了,罢了,这真叫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姓韩的今日若是留得命在,明天回乡耕田去了。” 陈家洛笑道:“好了。”周仲英等五人一笑停手。陈家洛道:“弄坏了韩兄的兵刃,很是抱歉,请勿见怪。”韩文冲满头大汗,那里还答得出话来?陈家洛道:“在下奉劝韩兄一句,不知肯接纳否?”韩文冲道:“请说。” 陈家洛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令师兄命丧荒山,是他自取其祸,怨不得陆老前辈。韩兄便看在下薄面,和陆老前辈揭过这层过节,大家交个朋友如何?”韩文冲心中早存怯意,那敢还和陆菲青动手?但给对方如此一吓,就此低头,未免显得太过没种,一时沉吟不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陈家洛道:“焦三爷此事,其实由我身上而起。在下这里写封信给家兄,就说焦三爷已寻到我,不过我不肯回家。焦三爷在途中遭受意外逝世,请家兄将赏格抚恤,从优付给焦三爷家属。”韩文冲踌躇未答。 陈家洛双眉一扬,说道:“韩爷倘若定要报仇,就由在下接接韩家门的铁琵琶手便了。”运起内力,使劲掷出,那根铁棍直插入松软的沙土之中,霎时间没得影踪全无。 韩文冲心中一寒,那里还敢多言?说道:“一切全凭公子吩咐。”陈家洛道:“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汉。”叫心砚取出文房四宝,笔走龙蛇,写了一封书信。 韩文冲接了,说道:“王总镖头本来吩咐兄弟帮手送一支镖到北京,抵京后,再护送一批御赐的珍宝到江南贵府。今日见了各位神技,兄弟这一点点庄稼把式,真算得是班门弄斧。公子府上的珍宝,又有谁敢动一根毫毛?这就告辞。” 陈家洛问道:“韩兄预备护送的物品,原来是舍下的?”韩文冲道:“镖局来给我送信的趟子手说,皇上对公子府上天恩浩荡,过不几个月,就赏下一批金珠宝贝,现下积得多了,要送往江南老宅,府上托我们镖局护送。兄弟今日栽在这里,那里还有面目在武林中混饭吃?安顿了焦师兄的家属之后,回家种田打猎,决不再到江湖上来丢人现眼了。” 陈家洛道:“韩兄肯听陆老前辈的金玉良言,真是再好不过。在下索性交了你这位朋友。心砚,你把镇远镖局的各位请进来。”心砚应声出去,将钱正伦等一干人都带了进来。韩文冲和各人一见,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陈家洛道:“冲着韩兄的面子,这几位朋友请你都带去吧。不过以后再要见到他们不干好事,可休怪我们手下无情。”韩文冲给陈家洛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显功夫,套交情,不由得脸如死灰,哑口无言。见陈家洛再也不提“还马”二字,又那敢出口索讨?陈家洛道:“我们先走一步,各位请在此休息一日,明日再动身吧。”红花会群雄上马动身,一干镖师官差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群雄走出一程路,陆菲青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镖行这些小子们留在后面,小徒不久就会和他们遇着。他们吃了亏没处报仇,说不定会找上小徒,我想迟走一步,照应一下,随后赶来。”陈家洛道:“陆老前辈请便,最好和令贤徒同来,我们好多得一臂之力。”陆菲青笑道:“这个人就会闯祸淘气,那里帮得了什么忙?”拱了拱手,掉转马头,向来路而去。陈家洛不及向陆菲青问他徒弟之事,心下暗自纳闷。 余鱼同奉命侦查文泰来的踪迹,沿路暗访,未得线索,不一日到得凉州。凉州是千年古城,河西要地,民丰物阜。他住下客店,踱到南街积翠楼上自斟自饮,感怀身世,想起骆冰声音笑貌,思潮起伏,这番相思明明无望,万万不该,然而总是剑斩不断,笛吹不散。见满壁都是某某到此一游的字句,诗兴忽起,命店小二取来笔砚,在壁上题诗一首: “百战江湖一笛横,风雷侠烈死生轻。鸳鸯有耦春蚕死,白马鞍边笑靥生。” 下面写了“千古第一丧心病狂有情无义人题”,自伤对骆冰有情,自恨对文泰来无义。 酒入愁肠,更增郁闷,吟哦了一会,正要会帐下楼,忽然楼梯声响,上来了两人,余鱼同眼尖,见当先一人曾经见过,忙把头转开,才一回头,猛然想起,那是在铁胆庄交过手的官差。幸喜那人正和同伴谈得起劲,没见到他。 两人拣了靠窗一个座头坐下,正在他桌旁。余鱼同伏在桌上,假装醉酒。 听那两人谈了一些无关紧要之事,只听得一人道:“瑞大哥,你们这番拿到点子,真是奇功一件,皇上不知会赏什么给你。”那姓瑞的道:“赏什么我也不想了,只求太太平平将点子送到杭州,也就罢了。我们八个侍卫一齐出京,只剩下我一人回去。肃州这一战,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现在想起来,还是寒毛凛凛。”另一人道:“现今你们跟张大人在一起,决失不了手。”那姓瑞的道:“话是不错,不过这一来,功劳都是御林军的了,咱们御前侍卫还有什么面子?老朱,这点子干么不送北京,送到杭州去做什么?”那姓朱的低声道:“我姊姊是史大学士府里的人,你是知道的了。她悄悄跟我说,皇上要到江南去。将点子送到杭州,看来皇上要亲自审问。”那姓瑞的唔了一声,喝了一口酒,说道:“你们六个人巴巴从京里赶来,就是为了下这道圣旨?”那姓朱的道:“还做你们帮手啊?江南红花会的势力大,咱们不可不加意小心。” 余鱼同听到这里,暗叫惭愧,真是侥幸,若不是碰巧听见,他们把四哥改道送去江南,大伙却扑北京去救,岂非误了大事? 又听那姓朱的侍卫道:“瑞大哥,这点子到底犯了什么事,皇上要亲自御审?”那姓瑞的道:“这个我们怎么知道?上头交待下来,要是抓不到他,大伙回去全是革职查办的处分,脑袋保不保得牢,还得走着瞧呢。嘿,你道御前侍卫这碗饭好吃的吗?”那姓朱的笑道:“现今瑞大哥立了大功,我来敬你三杯。”两人欢呼饮酒,后来谈呀谈的就谈到女人身上了,什么北方女人小脚伶仃,江南女人皮色白腻。酒醉饭饱之后,姓瑞的会钞下楼,见余鱼同伏在桌上,笑骂:“读书人有个屁用,三杯落肚,就成了条醉虫,爬不起来。” 余鱼同等他们下楼,忙掷了五钱银子在桌,跟出酒楼,远远在人丛中盯着,见两人进了凉州府衙门,半天不见出来,料想就在府衙之中宿歇。 回到店房,闭目养神,天一黑,便换上一套黑色短打,腰插金笛,悄悄跳出窗去,迳奔府衙。他绕到后院,越墙而进,只见四下黑沉沉地,东厢厅窗中却透着光亮,蹑足走近,厅中有人说话,伸指沾了点唾沫,轻轻在窗纸上湿了个洞,往里张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厅里坐满了人,张召重居中而坐,两旁都是侍卫和公差,一个人反背站着,突然间厉声大骂,听声音正是文泰来。 余鱼同知道厅里都是好手,不敢再看,伏身静听,只听得文泰来骂道:“你们这批给朝廷做走狗的奴才,文大爷落在你们手中,自有人给我报仇。瞧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什么下场。”一人阴森森的道:“好,你骂的痛快!你是奔雷手,我的手掌没你厉害,今日却要教你尝尝我手掌滋味。” 余鱼同一听不好,心想:“四哥要受辱。他是当世英雄豪杰,岂能受宵小之侮?”忙在破孔中张去,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穿一身青布长袍的中年男子举掌走向文泰来,脸色狰狞,不住冷笑。文泰来双手被缚,动弹不得,急怒交作,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那人举起手掌,正待下落,余鱼同金笛刺破窗纸,胸气猛吐,金笛中一枝短箭笔直疾飞而出,插入那人左眼之中。那人非别,乃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干是也。 他本来武功高强,但短箭突如其来,全无朕兆,竟不及避让,眼眶中箭,大叫声中,剧痛倒地,厅中一阵大乱。余鱼同一箭又射中一名侍卫的右颊,抬腿踢开厅门,直窜进去,喝道:“红花会救人来啦!”挺笛点中站在文泰来身旁官差的穴道,从绑腿上拔出匕首,割断文泰来手脚上绳索。张召重只道敌人大举来犯,也不理会文余二人,站起身来,拔剑在厅门站定,内阻逃犯,外挡救兵。 文泰来双手脱绑,精神大振,但见一名御前侍卫和身扑上,身子侧过,左手反背出掌,正中那人右胁,喀喇一声,已断了二根肋骨。余人为他威势所慑,一时都不敢走近。余鱼同叫道:“四哥,咱们冲!”文泰来道:“大伙都来了吗?”余鱼同低声道:“他们还没到,就是小弟一人。”文泰来一点头,他右臂和腿上重伤未愈,右臂靠在余鱼同身上,并肩向厅门走去。四五名侍卫拥上动手,余鱼同挥金笛挡住。 两人走到厅口,张召重踏上一步,喝道:“给我留下。”长剑向文泰来小腹上刺来。文泰来脚下不便,退避不及,以攻为守,左手食中两指疾如流星,直取敌人双眼。张召重回剑一挡,赞了一声:“好!”两人身手奇快,转瞬拆了七八招。文泰来只左手可使,下盘又趋避不灵,再拆得数招,给张召重在肩头重重一推,立脚不稳,坐倒在地。 余鱼同边打边想:“我胡作非为,对不起四哥,在世上苟延残喘,没的污了红花会英雄之名。今日舍了这条命把四哥救出,让鹰爪子把我杀了,也好让四嫂知道,我余鱼同并非无义小人。我以一死相报,死也不枉。”拿定了这主意,见文泰来被推倒在地,翻身挥笛,狠命向张召重打去。 文泰来缓得一缓,挣扎着爬起,回身大喝,众侍卫官差一呆,均不由得退了几步,余鱼同叫道:“四哥,请你先走!我随后就来。”金笛飞舞,全然不招不架,尽向对方要害攻去。他和张召重武功相差甚远,可是一夫拚命,万夫莫当,金笛上全是进手招数,招招同归于尽,笛笛两败俱伤,张召重剑法虽高,一时之间,却也给他的决死狠打逼得退出数步。文泰来见露出空隙,闪身出了厅门。众侍卫大声惊呼。 余鱼同挡在厅门,身上已中两剑,仍是毫不防守,一味凌厉进攻。张召重喝道:“你不要命吗?这打法是谁教你的?”见他武功是武当派嫡传,知有瓜葛,未下杀手。余鱼同凄然笑道:“你杀了我最好。”数招之后,右臂又中一剑,他笛交左手,不退反进。 众侍卫纷纷拥出,余鱼同狂舞金笛,疾风穿笛,呜呜声响。一名侍卫挥刀砍来,余鱼同视若不见,金笛向他乳下狠点,那人登时晕倒。余鱼同左肩却也被刀砍中。他浑身血污,挥笛恶战,剑光笛影中啪的一声,一名侍卫的颚骨又被打碎。众侍卫围了拢来,刀剑鞭棍,一时齐上。混战中余鱼同腿上被打中一棍,跌倒在地,金笛舞得几下,晕了过去。 厅门口一声大喝:“住手!”众人回过头来,见文泰来慢慢走进,对别人一眼不看,直走到余鱼同身边,见他全身是血,不禁垂下泪来,俯身一探鼻息,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左臂抱起,喝道:“快给他止血救伤。”众侍卫为他威势所慑,果然有人去取金创药来。 文泰来见众人替余鱼同裹好了伤,抬入内堂,这才双手往后一并,说道:“绑吧!”一名侍卫看了张召重眼色,慢慢走近。文泰来道:“怕什么?我要伤你,早已动手。”那侍卫见他双手当真不动,这才将他绑起,送到府衙狱中监禁。两名侍卫亲自在狱中看守。 次日清晨,张召重去瞧余鱼同,见他昏昏沉沉的睡着,问了衙役,知道医生开的药已煎了给他服过。下午又去探视,余鱼同略见清醒,张召重问他:“你师父姓陆还是姓马?”余鱼同道:“我恩师是千里独行侠,姓马讳真。”张召重道:“这就是了,我是你师叔张召重。”余鱼同微微点头。张召重道:“你是红花会的吗?”余鱼同又点了点头。张召重叹道:“好好一个年轻人,竟然自甘下流。文泰来是你什么人?干么这般舍命救他!” 余鱼同闭目不答,隔了半晌,道:“我终于救了他出去,死也瞑目。”张召重道:“哼,你想在我手里救得人出去?”余鱼同惊问:“他没逃走?”张召重道:“他逃得了吗?别妄想吧!”继续盘问,余鱼同闭上眼睛给他个不理不睬,不一会儿竟呼呼打起鼾来。张召重微微一笑,道:“好个倔强少年!”转身出去。 第929章 书剑恩仇录(25) 他到得厢房,将瑞大林、言伯干、成璜,以及新从京里来的六名御前侍卫朱祖荫等人请来,密密商议了一番,各人回房安息养神。晚饭过后,又将文泰来由狱中提出,在厢厅中假装审问。张召重昨天是真审,不意被余鱼同闯进来大闹一场,这晚他四周布下伏兵,安排强弓硬弩,只待捉拿红花会救兵,那知空等了一夜,连耗子也没见到一只。 第二天一早,报道河水猛涨,黄河渡口水势汹涌。张召重下令即刻动身,辞别凉州知府及首县,将文泰来和余鱼同放入两辆大车,正要出门,忽然胡国栋、钱正伦、韩文冲等一干人奔进衙门。张召重见他们狼狈异常,忙问原由。胡国栋气愤愤的将经过情形说了。张召重道:“阎六爷武功很硬啊,怎么会死在一个大姑娘手里,真是奇闻了。”一举手,说道:“咱们京里见。”胡国栋敢怒而不敢言,强自把一口气咽了下去。 张召重听胡国栋说起红花会群雄武功精强,又有大队回人相助,自己虽然艺高人胆大,毕竟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去和驻守凉州的总兵商量,要他调派四百名精兵,帮同押解钦犯。总兵听得事关重大,那敢推托,立即调齐兵马,派副将曹能、参将平旺先两人领兵押送,到了皋兰省城,再由省方另派人马接替。一行人浩浩荡荡向东而行,一路上偷鸡摸狗,顺手牵羊,众百姓叫苦连天,不必细表。 走了两日,在双井子打了尖,行了二三十里,只见大路边两个汉子袒胸坐在树下,树上系着两匹骏马。两名清兵互相使个眼色,走上前去,喝道:“喂,这两匹马好像是官马,那里偷来的?”那面目英秀的汉子笑道:“我们是安份良民,怎敢偷马?”一名清兵道:“老爷走得累了,借我们骑骑。”另一名清兵笑道:“又骑不坏的,怕什么?”那汉子道:“行,总爷赏脸要骑,小的今日出门遇贵人。”那清兵笑道:“嘿,瞧你不出,倒懂得好歹。”两名汉子站起身来,走到马旁,解下缰绳,说道:“总爷小心,别摔着了。”清兵笑道:“他妈的胡扯,老爷骑马会摔交,还成什么话?”大模大样的走近,正要去接缰绳,忽然一个屁股上吃了一脚,另一个被人一记耳光,拉起来直抛出去,摔在大路之上。大队中兵卒登时鼓噪起来。 两名汉子翻身上马,冲到车旁。那脸上全是伤疤的汉子左手撩起车帐,右手单刀挥下,哗的一声,割下车帐,叫道:“四哥在里面么?”车里文泰来道:“十二郎!”那汉子道:“四哥,我们去了,你放心,大伙儿跟着就来。”守车的成璜和曹能双双来攻,那面目白净的汉子挥双钩拦住,清兵纷纷拥来。两人唿哨一声,纵马落荒而走。几名侍卫追了一阵,见二人远去,便不再追。 当晚宿在清水铺,次日清晨,忽听得兵卒惊叫,乱成一片。曹能与平旺先出去查看,见十多名清兵胸口都为兵刃所伤,死在炕上,也不知是怎么死的。众兵丁交头接耳,疑神疑鬼。次日宿在横石。这是个大镇,大队将三家客店都住满了,还占了许多民房。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四下喊声大作。张召重命各侍卫只管守住文泰来,闲事一概不理,以防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火头越烧越大,曹能奔进来报道:“有悍匪!已和弟兄们动上了手。”张召重道:“请曹将军指挥督战,兄弟这里不能离开。”曹能应声出去。 店外惨叫声、奔驰声、火烧声、屋瓦坠地声乱了半日。张召重命瑞大林与朱祖荫在屋顶上守望,只要敌人不攻进店房,不必出手。那火并没烧大,不久便熄了,又骚扰喧哗了好一会,人声才渐渐静下来,只听得蹄声杂沓,一群人骑马向东奔去。 曹能满脸煤油血迹,奔进报告:“悍匪已杀退了。”张召重问:“伤亡了多少弟兄?”曹能道:“还不知道,总有几十名吧。”张召重道:“土匪逮到几名?杀伤多少?”曹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没有。”张召重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曹能道:“这批悍匪脸上都蒙了布,个个武功厉害,可也真奇怪,他们并不抢劫财物,只是朝咱们弟兄砍杀。临走时丢了二百两银子给客店老板,说烧了他房子,赔他的。”张召重道:“你道他们是土匪吗?曹将军,你吩咐大家休息,明天一早上路。” 曹能退了出来,忙去找客店老板,说他勾结土匪,杀害官兵,只吓得客店老板不住磕头求饶,终于把那二百两银子双手献上,还答应负责安葬死者,救治伤兵,曹能这才作罢。 次日忙乱到午牌时分,方才动身,一路山青水绿,草树茂密,行了两个时辰,道路渐陡,两旁尽是高山。 走不多时,迎面一骑马从山上冲将下来,离大队十多步外勒定。骑者高声叫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龟儿死于非命。”众官兵瞧那人时,只见他一身粗麻布衣衫,腰中缚根草绳,脸色焦黄,双眉倒竖,宛然是庙中所塑的追命无常鬼模样,都不由得打个寒噤。那人说罢,纵马下山,从大队人马旁边擦过,奔驰而去。殿后一名清兵忽然大叫一声,倒在地下,登时死去。众人大骇,围拢来看,见他身上并无伤痕,尽皆惊惧,纷纷议论。 曹能派两名清兵留下掩埋死者,大队继续上山,走不多时,迎面又是一乘马过来,马上便是刚才那人,只听他高声叫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龟儿死于非命。”众人都吓了一跳,怎么这人又回到前面了?明明见他下山,此间一眼望去,并无捷径可以绕道上山,就算回身赶到前面,也决没这样快,难道是空中飞过、地下钻过不成?那人说完,纵马下山。众兵丁真如见到恶鬼一般,远远避开。 朱祖荫待他走到身旁,伸出单刀一拦,说道:“朋友,慢来!”那人犹如不闻不见,右掌在他肩头一按,朱祖荫手中单刀当啷啷跌落在地。那人竟不回头,马蹄翻飞,下山而去,刚走过大队,末后一名清兵又是惨叫一声,倒地身亡,众兵丁都吓得呆了。 张召重命侍卫们守住大车,亲往后队察看。朱祖荫道:“张大人,这家伙究竟是人是鬼?”一面按住受伤的右肩,脸色泛白。张召重叫他解开衣服,见他右肩一大块乌青高高肿起,张召重眉头一皱,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叫他立刻吞服护伤,又命兵丁将死去的清兵脱光衣服验伤,见他和先前所死清兵伤势相同,后背也是一大块乌青,五指掌形,隐约可见。众兵丁喧哗起来,叫道:“鬼摸,鬼摸!”张召重吩咐留下两名兵丁埋葬死者。平旺先派了人,两名兵丁死也不肯奉命,张召重无奈,只得下令大队停下相候,埋葬死者后一齐再走。 瑞大林道:“张大人,这家伙实在古怪,他怎么能过去了又回到前面?”张召重也是疑惑不解,沉吟半晌,说道:“朱兄弟和这两名士兵,明明是为黑沙掌所伤,江湖上黑沙掌的好手寥寥可数,怎么会认不出来?”瑞大林道:“说到黑沙掌,当然是四川青城派的慧侣道人海内独步,不过慧侣已死去多年,难道是他鬼魂出现不成?” 张召重一拍大腿,叫道:“是了,是了,这是慧侣道人的徒弟,人称黑无常、白无常的常氏兄弟。我总往一个人身上想,这才想不起,原来这对双生兄弟扮鬼唬人。好啊,这对鬼兄弟也跟咱们干上了。”他可不知常氏兄弟是红花会中人物。瑞大林、成璜等人久闻西川双侠的大名,此刻忽在西北道上遇到,不知如何得罪了他们,竟然一上来便下杀手,心下都是暗暗惊疑,大家不甘示弱,均只默不作声。 这晚住在黑松堡,曹能命兵丁在镇外四周放哨,严密守望。次日清晨,放哨的兵士一个都不见回报,派人查察,所有哨兵全都死在当地,颈里都挂了一串纸钱。众兵丁害怕异常,当下便有十多人偷偷溜走了。 这天要过乌鞘岭,那是甘凉道上有名的险峻所在,曹能命兵士饱餐了,鼓起精神上岭。走了半日,越来越冷,道路也越来越险,时方初秋,竟自飘下雪花来。走到一处,一边高山,一边尽是峭壁,山谷深不见底,众兵士手拉手的走,惟恐雪滑,一个失足跌入山谷,那就尸骨无存。几名侍卫下马,扶着文泰来的大车。 众人正自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攀山越岭,忽听得前面山后发出一阵啾啾唧唧之声,过了一会,变成高声鬼啸,声音惨厉,山谷回声,令人毛发直竖,众兵丁都停住了脚步。 只听前面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那里还敢向前? 平旺先带了十多名士兵,下马冲上,刚转过山坳,对面急箭射来,一名士兵当胸中箭,大叫声中,跌下山谷。平旺先身先士卒,向前冲去,对方箭无虚发,又有三名兵士中箭。 众清兵伏身避箭,只见山腰里转出一人,阴森森的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眼见便是昨天那个神出鬼没、举手杀人的无常鬼,胆小的大呼小叫,转身便逃,曹能大声喝止,却那里约束得住?平旺先举刀砍死一名兵士,余兵才不敢奔逃。当先奔跑的六七十名兵卒却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张召重对瑞大林道:“你们守住大车,我去会会常家兄弟。”说罢越众上前,朗声说道:“前面可是常氏双侠?在下张召重有礼,你我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何故一再相戏?” 那人冷冷一笑,说道:“哈,今日是双鬼会判官。”大踏步走近,呼的一声,右掌当面劈到。 当地地势狭隘异常,张召重无法左右闪避,左手运内力接了他这一掌,右掌按出。那人左掌又是呼的一声架开,双掌相遇,两人较量了一下内力,均觉不相上下。张召重左腿“横云断峰”,掠地扫去。那人躲避不及,双掌合抱,猛向他左右太阳穴击来。张召重一侧身,左腿倏地收住,向前跨出两步,那人也是侧身向前。双方在峭壁旁交错而过,各挥双掌猛击,四只手掌在空中一碰,两人都退出数尺。这时位置互移,张召重在东,那人已在西端。 两人一凝神,发掌又斗。平旺先弯弓搭箭,飕的一箭向那人射去。那人左掌架开张召重一掌,右手揽住箭尾,百忙中转身向平旺先甩来。平旺先低头躲过,一名清兵“啊唷”一声,那箭射中了他肩头。张召重赞了一声:“常氏双侠,名不虚传!”手下拳势丝毫不缓,忽然背后呼的一声,一掌劈到。 张召重闪身让开,见又是个黄脸瘦子,面貌与前人一模一样,双掌如风,招招迅捷的攻来,将他夹在当中。 成璜、朱祖荫等人抢了上来,见三人挤在宽仅数尺的山道之中恶斗,旁临深谷,贴身而搏,直无回旋余地。成璜等空有二百余人,却无法上前相助一拳一脚,只得呐喊叫嚣。 三人愈打愈紧,张召重见敌人四只手掌使开来呼呼风响,声威惊人,当下凝神持重,见招拆招,酣斗声中敌方一人左掌打空,击中山石,石壁上泥沙扑扑乱落,一块岩石掉下深谷,过了良久,着地之声才隐隐传上。 恶战良久,敌方一人忽然斜肩向他撞来,张召重侧身闪开,另一人抢得空档,背靠石壁,大喝一声,右掌反挥。同时左面那人左脚飞出。两人拳脚并施,硬要把他挤入深谷。 张召重见敌人飞足踢到,退了半步,半只脚踏在崖边,半只脚已然悬空。众官兵都惊叫起来。那时另一人的掌风已扑面而至,张召重既不能退,也不能接,心知双方掌力均强,一抵而退,对方只不过在石壁上一撞,自己可势必堕入深谷,人急智生,施展擒拿手法,左手疾勾,已挽住对方手腕,喝一声“起”,将他提了起来。那人手掌翻过,也拿住了张召重手腕,只是双足离地,力气施展不出,被张召重奋起劲力,一下掷入山谷,那人正是常氏双侠中的常赫志。众官兵又是齐声惊叫。 常赫志身子临空,心神不乱,在空中双脚急缩,打了个筋斗,使下跌之势稍缓,这筋斗翻得半个圈子,已在腰间取出飞抓,一扬手,飞抓笔直窜将上来,这时常伯志飞抓也已出手,两人飞抓对飞抓紧紧握住,犹似握手。常伯志不等兄长下跌之势堕足,双手外挥,将他身子挥了起来,落在十余丈外的山路上。这是他兄弟俩自幼儿便练熟的巧招。常伯志回身一拱手,说道:“火手判官武艺高强,佩服佩服。”也不见他弯腰使劲,忽然平空拔起,倒退着窜出数丈,挽了常赫志的手,兄弟俩双双走了。常氏双侠此后紧随张召重,到处留下符号,将文泰来的行踪告知会中兄弟。 众官兵纷纷围拢,有的大赞张召重武功了得,有的惋惜没把常赫志摔死。张召重一语不发,扶着石壁慢慢坐下。瑞大林过来道:“张大人好武功。”低声问道:“没受伤么?”张召重不答,调匀呼吸,过了半晌,才道:“没事。”看自己手腕时,五个乌青的手指印嵌在肉里,有如绳扎火烙一般,心下也自骇然。 大队过得乌鞘岭,当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兵丁。张召重和瑞大林等商议:“大路是奔兰州省城,但点子定不甘心,前面麻烦正多,咱们不如绕小路到红城,从赤套渡过河,让点子扑个空。”曹能本来预计到省城后就可交卸担子,听了张召重的话老大不愿意,可也不敢驳回。张召重道:“路上失散了这许多兵卒,曹大人回去都可报剿匪阵亡,忠勇殉职,兄弟随同写一个摺子便是。”曹能一听,又高兴起来。按兵部则例,官兵阵亡,可领抚恤,这笔银子自然落入了统兵官的腰包。 第930章 书剑恩仇录(26) 将到黄河边上,远远已听到轰轰水声,又整整走了大半天,才到赤套渡头。黄河至此一曲,沿岸山石殷红如血,是以地名叫做“赤套渡”。这时天色已晚,暮霭苍茫中但见黄水浩浩东流,惊涛拍岸,砰磅作响,一大片混浊的河水,如沸如羹,翻滚汹涌。张召重道:“咱们今晚就过河,水势险恶,一耽搁怕要出乱子。” 黄河上游水急,船不能航,渡河全仗羊皮筏子。兵卒去找羊皮筏子,半天找不到一只,天更黑下来了。张召重正自焦躁,忽然上游箭也似的冲下两只羊皮筏子。众兵丁高声大叫,两只筏子傍近岸来。平旺先叫道:“喂,梢公,你把我们渡过去,赏你银子。”一只筏子上站起来一条大汉,摆了摆手。平旺先道:“你是哑巴?”那人道:“丢那妈,上就上,唔上就唔上喇,你地班契弟,费事理你咁多。”他一口广东话别人丝毫不懂,平旺先不再理会,请张召重与众侍卫押着文泰来先行上筏。 张召重打量梢公,见他头顶光秃秃的没几根头发,斗笠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楚面目,臂上肌肉盘根错节,显得膂力不小,手里倒提着一柄桨,黑沉沉的似乎并非木材所造。他心念一动,自己不会水性,可别着了道儿,便道:“平参将,你先领几名兵士过去。”平旺先答应了,上了筏,另一只筏子也有七八名兵士上去。 水势湍急,两只筏子笔直先向上游划去,划了数十丈,才转向河心。两个梢公精熟水性,安安稳稳的将众官兵送到对岸,第二渡又来接人。这次是曹能领兵,筏子刚离岸,忽然后面一声长啸,胡哨大作。 张召重忙命兵士散开,将大车团团围住,严阵戒备。此时新月初升,清光遍地,只见东、西、北三面疏疏落落的出来十几骑马,张召重一马当先,喝问:“干什么的?” 对方一字排开,渐渐逼近。中间一人乘马越众而出,手中不持兵器,一柄白摺扇缓缓挥动,朗声说道:“前面是火手判官张召重吗?”张召重道:“正是在下,阁下何人?”那人笑道:“我们四哥多蒙阁下护送到此,现在不敢再行烦劳,特来相迎。”张召重道:“你们是红花会的?”那人笑道:“江湖上多称火手判官武艺盖世,那知还能料事如神。不错,我们是红花会的。”那人说到这里,忽然提高嗓子,纵声长啸。张召重出乎不意,微微一惊,只听得两艘筏子上的梢公也齐声呼啸。 曹能坐在筏子上,见岸上来了敌人,正自打不定主意,忽听梢公长啸,吓得脸如土色。那梢公伸桨入河一扳,停住了筏子,喝道:“一班契弟,你老母,哼八郎落水去。”曹能又怎懂得他的广东话,睁大了眼发楞,只听得那边筏子上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十三弟,动手罢!”这边筏子上的梢公叫道:“啱晒!”曹能挺枪向梢公刺去。梢公挥桨挡开,翻过桨柄,将曹能打入黄河。 两只筏子上的梢公兵刃齐施,将众官兵都打下河去,跟着将筏子划近岸来。 清兵纷纷放箭,相距既远,黑暗之中又没准头,却那里射得着? 这边张召重暗叫惭愧,自幸小心谨慎,否则此时已成黄河水鬼,当下定了一定神,高声喝道:“你们一路上杀害官兵,十恶不赦,现下来得正好。你是红花会什么人?” 对面那人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笑道:“你不用问我姓名,你识得这件兵刃,就知道我是谁了。”转头道:“心砚,拿过来。”心砚打开包裹,将两件兵器放在陈家洛手中。此番红花会群雄追上官差,若依常例,自是章进、卫春华等先锋先打头阵。但救人事大,须得速决,加之张召重武功太强,众兄弟中不可有人失闪,陈家洛便亲自挺身搦战。主帅既然抢先出马,无尘等也就不便和他相争了。 张召重飞身下马,拔剑在手,逼近数步,正待凝神看时,忽然身后抢上一人,说道:“张大人,待我打发他。”张召重见是御前侍卫朱祖荫,心想正好让他先行试敌,一探虚实,便退后两步,说道:“朱兄弟小心了。”朱祖荫抢上前去,喝道:“大胆狂奴,竟敢冒犯钦差,看刀!”举刀向陈家洛腿上砍去。 陈家洛轻飘飘的跃下马来,左手举盾牌一挡,月光之下,朱祖荫见敌人所使是件奇形兵刃,盾牌上挺着九枚明晃晃的尖利倒钩,自己单刀若和盾牌碰上,就得给倒钩锁住,心下暗惊,急忙抽刀。陈家洛的盾牌可守可攻,顺势按了过来,朱祖荫单刀斜切敌人左肩。陈家洛盾牌翻过,倒钩横扎,朱祖荫退出两步。陈家洛右手扬动,五条绳索迎面打去,每条绳索尖端均有钢球。朱祖荫大惊,知道厉害,拔身纵起,那知绳索从后面兜上,顿觉后心“志堂穴”一麻,暗叫不好,双脚已被绳索缠住。陈家洛一拉,将他倒提起来,手中跟着一放,朱祖荫平平飞出,对准一块岩石撞去,眼见便要撞得脑袋迸裂。 张召重见到敌人下马的身手,早知朱祖荫远非敌手,但见他三招两式,即被抛出,当下晃身挡在岩石之前,左手疾伸,拉住朱祖荫的辫子提起,在他胸口和丹田上一拍,解开穴道,说道:“朱兄弟,下去休息一会。”朱祖荫吓得心胆俱寒,怔怔的答不出话来。 张召重手挺凝碧剑,纵到陈家洛身前,说道:“你年纪轻轻,居然有这身功夫,你师父是谁?”心砚在旁叫道:“别倚老卖老啦,你师父是谁?”张召重怒道:“无知顽童,瞎说八道。”心砚道:“你不识我家公子的兵器,你给我磕三个头,我就教会你。”张召重不再理他,唰的一剑向陈家洛右肩刺到。陈家洛右手绳索翻上,裹向剑身,左手盾牌送出,迎面向他砸去。张召重凝碧剑施展“柔云剑术”,剑招绵绵,以短拒长,有攻有守,和对方的奇形兵器狠斗起来。 这时那两个梢公已上岸奔近清兵。官兵箭如飞蝗射去,都被那两人拨落。前面的是铜头鳄鱼蒋四根,后面的人已甩脱了斗笠蓑衣,露出一身白色水靠,手持双刀,正是鸳鸯刀骆冰。蒋四根手舞铁桨,直冲入官兵队里,当先两人给铁桨打得脑浆迸裂,余人纷纷让开。骆冰紧跟身后,冲到大车之旁。成璜手持齐眉棍,抢过来拦阻,和蒋四根战在一起。 骆冰奔到一辆大车边,揭起车帐,叫道:“大哥,你在这里吗?”那知在这辆车里的是身负重伤的余鱼同,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听得骆冰的声音,只道身在梦中,又以为自己已死,与她在阴世相会,喜道:“你也来了!” 骆冰匆忙中听得不是丈夫的声音,虽然语音极熟,也不及细想,又奔到第二辆车旁,正要伸手去揭车帐,右边一柄锯齿刀疾砍过来。她右刀架开,左刀飕飕两刀,分取敌人右肩右腿。她这套刀法相传是从宋时韩世忠传落。韩王上阵大战金兵,右手刀长,号称“大青”,左手刀短,号称“小青”,丧在他刀下的金兵不计其数。骆冰左手比右手灵便,她父亲神刀骆元通便将刀法掉转来相教,右手刀沉稳狠辣,是一般单刀的路子,左手刀却变幻无穷,人所难测,确是江南武林一绝。 骆冰月光下看清来袭敌人面目,便是在肃州围捕丈夫的八名侍卫之一,心中痛恨,刀势更紧。瑞大林见过她的飞刀绝技,当下将锯齿刀使得一刀快似一刀,总教她缓不出手来施放飞刀。战不多时,又有两名侍卫赶来助战,官兵四下兜上,蒋四根和骆冰陷入重围之中。 只听一声呼哨,东北面四骑马直冲过来,当先一人正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其后是章进、杨成协、周绮三人。 卫春华舞动双钩,护住面门,纵马急驰。溶溶月色之下,只见一匹黑马如一缕黑烟,直卷入清兵阵中。官兵箭如雨下,黑马颈上中箭,负了痛更是狂奔,前足一脚踢在一名清兵胸前。卫春华飞身下马,双钩起处,“啊哟,啊!”叫声中,两名清兵前胸鲜血喷出,卫春华双钩已刺向瑞大林后心。瑞大林撇下骆冰,回刀迎敌。跟着章进等也已冲到,官兵如何拦阻得住,给三人杀得四散奔逃。 混战中忽见一条镔铁齐眉棍飞向半空。却是蒋四根和成璜战了半晌,未能取胜,心下焦躁,见成璜一棍当头打来,使足全力,举铁桨反击。桨棍相交,成璜虎口震裂,铁棍脱手,转身便逃。这时和骆冰对打的侍卫被短刀刺伤两处,浴血死缠,还在拚斗,忽然脑后生风,忙转身时,一条钢鞭已迎头压下,忙举刀挡架,不料对方力大异常,连刀带鞭一起打了下来,忙一个打滚,逃了开去,终究后背还是被敌人重重踹了一脚。 骆冰缓开了手,又抢到第二辆大车旁,揭开车帐。她接连失望,这时不敢再叫出声来,车中人却叫了出来:“谁?”这一个字钻入骆冰耳中,真是说不出的甜蜜,当下和身扑进车里,抱住文泰来的脖子,哭着说不出话来。文泰来乍见爱妻,也是喜出望外,只是双手被缚,无法搂住安慰。两人在车中浑忘了一切,只愿天地宇宙,就此万世不变,车外呐喊厮杀,金铁交并,全然充耳不闻。 过了一会,大车移动。章进探头进来道:“四哥,我们接你回去。”文泰来叫道:“快去救十四弟!”章进心不旁骛,跃上车夫的座位,急赶大车向北。几名侍卫拚死来夺,给杨成协、卫春华、蒋四根、周绮四人回头冲赶,又退了转去,急叫:“放箭!”数十名清兵张弓射来,黑暗中杨成协“啊哟”一声,左臂中箭。 卫春华一见大惊,忙问:“八哥,怎样?”杨成协用牙咬住箭羽,左臂向外挥出,已将箭拔出,怒喝:“杀尽了这批奴才!”也不顾创口流血,高举钢鞭,直冲入清兵阵里。卫春华叫道:“好,再杀。”两人并肩猛冲,一时之间,清兵给钢鞭双钩伤了七八人,余众四下乱窜。两人东西追杀,孟健雄和安健刚奔上接应。孟健雄一阵弹子,十多名清兵只给打得眼肿鼻歪,叫苦连天。 蒋四根和周绮护着大车,章进将车赶到一个土丘之旁,停了下来,凝神看陈家洛和张召重相斗。 文泰来问:“外面打得怎样了?”骆冰道:“总舵主在和张召重拚斗。”文泰来奇道:“总舵主?”骆冰道:“少舵主已做了咱们总舵主。”文泰来喜道:“那很好。张召重这家伙手下硬得很,别让总舵主吃亏。”骆冰探头出车外,月光下只见两人翻翻滚滚的恶斗,兀自分不出高下。 文泰来连问:“总舵主对付得了吗?”骆冰道:“总舵主的兵器很厉害,左手盾牌,盾上有尖刺倒钩。右手是五条绳索,索子头上还有钢球。你听,这绳索使得呼呼风响!” 文泰来道:“绳头有钢球?他能用绳索打穴?”骆冰道:“嗯,张召重给绳索四面圈住了。”文泰来又问:“总舵主力气够吗?听声音好似绳索的势道缓了下来。”骆冰不答,忽然跳了起来,大叫:“好,张召重的剑给盾牌锁住了,好,好,这一索逃不过了……啊哟,啊哟……糟啦,糟啦!”文泰来忙问:“怎么?”骆冰道:“那家伙使的是口宝剑,将盾牌上的钩子削断了两根,啊哟,绳索给宝剑割断了……好……唉,这一盾没打中。不好,钩子又断了,总舵主空手跟他打,这不成!那家伙凶得很。好,无尘道长上去了。总舵主退了下来。”文泰来素知无尘剑法凌厉无伦,天下独步,这才放下了心,双手手心中却已全是冷汗。 只听得众人齐声呼叫,文泰来忙问:“怎么?”骆冰道:“道长施展追魂夺命剑中的大五鬼剑法,快极啦,张召重在连连倒退。”文泰来道:“你瞧他脚下是不是在走八卦方位?”骆冰道:“他从离宫踏进干位,啊,现在是走坎宫,踏震位,不错,大哥,你怎么知道?”文泰来道:“这人武功精强,我猜他不会真的连连倒退。听说武当派柔云剑术中,有一路剑法专讲守势,先消敌人凌厉攻势,才行反击,这路剑法脚下就要踏准八卦。可惜,可惜!”骆冰道:“可惜什么啊?”文泰来道:“可惜我看不到。会这路剑法之人当然武功了得,只有遇上了真正的强敌才会使用。如此比剑,一生之中未必能见到几次。” 骆冰安慰他道:“下次我求陆老前辈跟道长假打一场,给你看个明白。”文泰来哈哈一笑,道:“他们没你这么孩子气。”骆冰伸手搂住他的头颈,忽然叫道:“道长在使腿了,这连环迷踪腿当真妙极。”文泰来道:“道长缺了左臂,因此腿上功夫练得出神入化,以补手臂不足。当年他威服青旗帮,就是单凭腿法取胜。” 无尘道人少年时混迹绿林,劫富济贫,做下了无数巨案,武功高强,手下兄弟又众,官府奈何他不得。有一次他遇到一位官家小姐,竟然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她。那位小姐却对无尘并没真心,受了父亲教唆,一天夜里无尘偷偷来见她之时,那小姐说:“你对我全是假意,没半点诚心。”无尘当然赌誓罚咒。那小姐道:“你们男人啊,这样的话个个会说。你隔这么久才来瞧我一次,我可不够。你要是真心爱我,就把你一条膀子砍下来给我。有你这条手臂陪着,也免得我寂寞孤单。”无尘一语不发,真的拔剑将自己的左臂砍了下来。小姐楼上早埋伏了许多官差,一齐涌将出来。无尘已痛晕在地,那里还能抵抗? 无尘手下的众兄弟大会群豪,打破城池,将他救出,又把小姐全家都捉了来听他发落。众人以为无尘不是把他们都杀了,就是要了这小姐做妻子。那知他看见小姐,登时心灰意懒,叫众人把她和家人都放了,自己当夜悄悄离开了那地方,就此出家做了道人。 第931章 书剑恩仇录(27) 人虽出了家,本性难移,仍是豪迈豁达,行侠江湖,让红花会老当家于万亭请出来做了副手。有一次红花会和青旗帮争执一件事,双方互不相下,只好凭武力以定纷争。青旗帮中有人讥讽无尘只有一条手臂。无尘怒道:“我就是全没手臂,似你这样的家伙,十个八个也不放在心上。”当即用绳子将右臂缚在背后,施展连环迷踪腿,把青旗帮的几位当家全都踢倒。青旗帮众人心悦诚服,后来就并入了红花会。铁塔杨成协本是青旗帮帮主,入红花会后坐了第八把交椅。 骆冰说道:“好啊!张召重的步法给道长踢乱了,已踏不准八卦方位。”文泰来喜道:“道长成名以来,从未遇过敌手,这一次要让张召重知道红花会的厉害……”他语声未毕,忽然骆冰“啊哟”一声,文泰来忙问:“什么?”骆冰道:“道长在东躲西让,那家伙不知在放什么暗器。黑暗中瞧不清楚,似乎暗器很细。” 文泰来凝神静听,只听得一些轻微细碎的叮叮之声,说道:“啊,这是他们武当派中最厉害的芙蓉金针。”这时大车移动,向后退了数丈。骆冰道:“道长一柄剑使得风雨不透,护住了全身,金针打不着他,给他砸得四下乱飞,大家在退后躲避。金针似乎不放啦,又打在一起了,还是道长占上风,不过张召重守得挺紧,攻不进去。” 文泰来道:“把我手上绳子解开。”骆冰笑道:“大哥,你瞧我喜欢胡涂啦!”忙用短刀割断他手上绳索,轻轻揉搓他手腕活血。 忽然间外面“当啷”一声响,接着又是一声怒吼。骆冰忙探头出去,说道:“啊哟,道长的剑给削断啦,这位姓张的这把剑真好。大哥,我夺到一匹好马,回头给你骑。”她百忙之中,忽然想到那匹白马。文泰来笑道:“傻丫头,急什么?快瞧道长怎样了。”骆冰道:“这一下好,道长踢中了他一腿,他退了两步。赵三哥上去啦。”文泰来听得无尘道人叽哩咕噜,大声粗言骂人,笑道:“道长是出家人,火气还这样大。你扶我出去,我看三哥和他斗暗器。”骆冰伸手相扶,那知他腿上臂上伤势甚重,一动就痛得厉害,不禁“啊唷”一声。骆冰道:“你安安稳稳躺着,我说给你听。” 只听得嗤嗤之声连作,文泰来道:“这是袖箭,啊,飞蝗石、甩手箭全出去了,怎么?张召重也用袖箭和飞蝗石,这倒奇了。”骆冰道:“这家伙把赵三哥的暗器全伸手接去啦,又倒着打过来。嗯,真好看,下雨一样,千臂如来真有一手,钢镖、铁莲子、金钱镖,我说不清楚,太多了,那家伙来不及接,可惜……还是给他躲过了。” 忽然蓬的一声猛响,一枝蛇焰箭光亮异常,直向张召重射去,火光直照进大车里来。文泰来一刹那间见到娇妻一张俏脸红扑扑地,眼梢眼角,喜气洋溢,不由得心动,轻轻叫了声:“妹子!”骆冰回眸嫣然一笑,笑容未敛而火光已熄。 赵半山乘张召重在火光照耀下一呆,打出两般独门暗器,一是回龙璧,一是飞燕银梭。 赵半山是浙江温州人,少年时曾随长辈至南洋各地经商,见到当地居民所使的一门猎器极为巧妙,打出之后能自行飞回。后来他入温州王氏太极门学艺,对暗器一道特别擅长,一日想起少年时所见的“飞去来器”,心想可以化作一项奇妙暗器,经过无数次试制习练,制成一枚曲尺形精钢弯镖,取名为“回龙璧”。至于“飞燕银梭”,更是他独运匠心创制而成。一般武术名家,于暗器的发射接避必加钻研,寻常暗器实难相伤。这飞燕银梭却另有巧妙。 张召重剑交左手,将铁莲子、菩提子、金钱镖等细小暗器纷纷拨落,右手不住接住钢镖、袖箭、飞蝗石等较大暗器打回,同时窜上蹲下,左躲右闪,避开来不及接住的各种暗器,心下暗惊:“这人打不完的暗器,当真厉害!”正在手忙足乱之际,忽然迎面白晃晃的一枝弯物斜飞而至,破空之声,甚为奇特。他怕这暗器头上有毒,不敢迎头去拿,一伸手,抓住它的尾巴,不料这回龙璧竟如活的一般,一滑脱手,骨溜溜的飞了回去。赵半山伸手拿住,又打了过来。张召重大吃一惊,不敢再接,伸凝碧剑去砍,忽然飕飕两声,两枚银梭分从左右袭来。 他看准来路,纵起丈余,让两只银梭全在脚下飞过。不料铮铮两声响,燕尾跌落,梭中弹簧机括弹动燕头,银梭突在空中转弯,向上激射。他暗叫不妙,忙伸手在小腹前一挡,一只银梭碰到手心,当即运起内力,手心微缩,银梭来势已消,竟没伤到皮肉。但另一只银梭却无论如何躲不开了,终究刺入他小腿肚中,不由得轻轻“啊”的一声呼叫。 赵半山见他受伤,剑招随至,张召重举剑挡架。赵半山知他凝碧剑是把利刃,不让两剑剑锋相交,剑身微侧,已与凝碧剑剑身平贴,运用太极剑中“黏”字诀,竟把凝碧剑拉过数寸。张召重一惊:“此人暗器厉害,剑法竟也如此了得。”不由得怯意暗生。 他本想凭一身惊人艺业,把对方尽数打败,那知迭遇劲敌,若非手中剑利,单是那道人便已难敌,眼下小腿又已受伤,不敢恋战,游目四望,只见众侍卫和官兵东逃西窜,囚禁文泰来的大车也已被敌人夺去,不禁大急,唰唰唰三剑,将赵半山逼退数步,拔出小腿上银梭,向他掷去。赵半山低头让过,他已直向大车冲了过去。 骆冰见张召重在赵半山诸般暗器的围攻下手忙脚乱,只喜得手舞足蹈。文泰来道:“十四弟呢?他伤势重不重?大家快去救他回来!”骆冰道:“是!十四弟?他受了伤?”话未说完,张召重已向大车冲来。骆冰“啊哟”一声,双刀吞吐,挡在车前。群雄见张召重奔近,纷纷围拢。 周仲英斜刺里窜出,拦在当路,金背大刀一立,喝道:“你这小子到铁胆庄拿人,不把老夫放在眼里,这笔帐咱们今日来算算!”张召重见他白发飘动,精神矍铄,听他言语,知是西北武林的领袖人物铁胆周仲英,不敢怠慢,挺剑疾刺。周仲英大刀翻转,刀背朝剑身碰去。张召重剑走轻灵,剑刃在刀背上一勒,刀背上登时划了一道一寸多深的口子。 这时周绮、章进、徐天宏、常氏双侠各挺兵刃,四面围攻。张召重见对方人多,凝碧剑“云横秦岭”,画了个圈子。众人怕他宝剑锋利,各自抽回兵器。张召重攻敌之弱,对准周绮窜去。周绮举刀当头砍下,张召重左手伸出,已拿住她手腕,反手回拧,将雁翎刀夺了过去。周仲英大惊,两枚铁胆向张召重后心打去。 就在此时,陈家洛三颗围棋子已疾飞而至,分打他“神封”、“关元”、“曲池”三穴。张召重心中一寒,心想黑暗之中,对方认穴竟如此之准,忙挥剑砸飞棋子,只听得风声劲急,铁胆飞近。 张召重听声辨器,转身伸手,去接先打来的那枚铁胆。那知噗的一声,胸口已被铁胆打中。他不知周仲英靠铁胆成名,另有一门独到功夫,两枚铁胆先发的势缓,后发的势急,初看是一先一后,不料后发者先至,敌人正待躲闪先发铁胆,后发者已在中途赶上,打人一个措手不及。张召重出其不意,只觉得胸口剧痛,身子一摇,不敢呼吸,放开周绮手腕,双臂外振,将挡在前面的章进与徐天宏弹开,奔到车前。 骆冰见他冲到,长刀下撩。张召重剑招奇快,当的一声,削断长刀,乘势跃上大车,拉住骆冰右臂。骆冰右臂被握,短刀难使,左拳猛击敌人面门。群雄见到大惊,奔上救援。张召重抓住骆冰后心,向常氏双侠、周仲英等摔来。常氏双侠怕她受伤,双双伸手托住。 忽然张召重哼了一声,原来后心受了文泰来的一掌,总算他武功精湛,而文泰来又身受重伤,功力大减,饶是如此,还是眼前一阵发黑,痛彻心肺。他不及转身,左手反手把盖在文泰来身上的棉被抓起,挡住了奔雷手第二掌,右手反点文泰来“神藏穴”,一把将他拖到车门口,喝道:“文泰来在这里,那一个敢上来,我先将他毙了!”凝碧剑寒光逼人,如一泓秋水,架在文泰来颈里。 骆冰哭叫:“大哥!”不顾一切要扑上去,陆菲青伸手拉住。张召重说了这几句话,只觉喉口发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陆菲青踏上一步,说道:“张召重,你瞧我是谁?”张召重和他暌别已久,月光下看不清楚。陆菲青取出白龙剑,扳转剑尖,和剑柄圈成一个圆圈,手一放,铮的一声,剑身又弹得笔直,微微晃动。 张召重哼了一声,道:“啊,是陆师兄!你我划地绝交,早已恩断义绝,又来找我作甚?”陆菲青道:“你身已受伤,这里红花会众英雄全体到场,还有铁胆庄周老英雄出头相助,你今日想逃脱性命,这叫难上加难。你虽无情,我不能无义,念在当年恩师份上,我指点你一条生路。”张召重又哼了一声,不言不语。 忽然东边隐隐传来人喊马嘶之声,似有千军万马奔驰而来。红花会群雄听了,惊疑不定。张召重更是惊惶,心想:“红花会当真神通广大,在西北也能调集大批人手。” 陆菲青又道:“你好好放下文四爷,我请众位英雄看我小老儿的薄面,放一条路让你回去,不过你得立一个誓。”张召重眼见强敌环伺,今日有死无生,听了陆菲青这番话,不由得心动,说道:“什么?”陆菲青道:“你立誓从此退出官场,不能再给狗官做鹰犬。”张召重热中功名利禄,近年来宦途得意,扶摇直上,要他忽然弃官不做,那直如要了他的性命,心想:“今日就算立了个假誓,逃得性命,可是失去了钦犯,皇上和福统领也必见罪,这样我一生也就毁了。好在他们心有所忌,我就舍命拚上一拚。”计算已定,喝道:“你们以多胜少,姓张的虽败,也不算丢脸。今日我要和文泰来同归于尽,留个身后之名。将来天下英雄知道了,看你们红花会颜面往那里搁去。”杨成协大叫:“你甘心做鞑子走狗,还不算丢脸,充你妈的臭字号!”张召重无言可答,左手放下文泰来,搁在膝头,挽住骡子缰绳一提,大车向前驰去。 群雄要待上前抢夺,怕他狗急跳墙,真个伤害文泰来性命,投鼠忌器,好生为难。骆冰见丈夫受他挟制,不言不动,眼见大车又一步步的远去,不禁五内俱裂,叫道:“你放下文四爷,我们让你走,也不叫你发什么誓啦。”张召重不理,赶着大车驶向清兵队去。 众侍卫和清兵逃窜了一阵,见敌人不再追杀,慢慢又聚集拢来。瑞大林见张召重驶着大车过来,命兵丁预备弓箭接应,说道:“听我号令放箭。”这时远处人马奔驰之声越来越近,红花会和清兵双方俱各惊疑,均怕对方来了援兵。 陈家洛高声叫道:“九哥、十三哥、孟大哥、安大哥去冲散了鹰爪!”卫春华等挺起兵刃,朝清兵队里杀去。陆菲青背后闪出一个少年,说道:“我也去!”跟着冲去。陈家洛见此人是陆菲青的徒儿李沅芷,不禁眉头微微一皱。 那天陆菲青落后一步,傍晚与李沅芷见了面。这姑娘连日见到许多争斗凶杀,热闹非凡,再也熬不住,定要师父带她同去参与相救文泰来。陆菲青拗她不过,要她立誓不得任性胡来。李沅芷听得师父口气松动,乐得眉花眼笑,罚了一大串的咒,说:“要是我不听师父的话,教我出天花,生一脸大麻子,教我害癞痢,变成个丑秃子。”陆菲青心想:“女孩儿们最爱美貌,她这般立誓,比什么‘死于刀剑之下’等等还重得多。”于是一笑答允。李沅芷写了封信留给母亲,说这般走法太过气闷,是以单身先行上道,赶到杭州去会父亲,明知日后母亲少不免有几个月啰唆,可是好戏当前,机缘难逢,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师徒两人赶上红花会群雄之时,他们正得到讯息,张召重要从赤套渡头过河。一场夜战,陆菲青总是不许李沅芷参与。她见群雄与张召重恶斗,各人武功艺业,俱比自己不知高了多少倍,不禁暗暗咋舌,眼见卫春华等去杀清兵,也不管自己父亲做的是什么官,女孩儿家觉得有趣,就跟在后面杀了上去,心想:“这次我不问师父,教他来不及阻挡。他既没说话,我也就不算不听他的话。” 陈家洛向众人轻声嘱咐,大家点头奉命。赵半山首先窜出,手一扬,两枝袖箭钉入拖着大车的骡子双眼。骡子长啸悲鸣,人立起来。章进奔向大车之后,奋起神力,拉住车辕,大车登时如钉住在地,再不移动。常赫志、常伯志兄弟抢到大车左右,两把飞抓向张召重抓去。张召重挥剑挡开。杨成协大喝一声,跳上大车来抢文泰来。张召重劈面一拳,杨成协侧过身子,以左肩硬接了他这一拳,双手去抱文泰来,同时无尘和徐天宏在车后钻进,袭击张召重背心。陈家洛对心砚道:“上啊!”两人“燕子穿云”,飞身纵上车顶,俯身下攻。 张召重一拳打在杨成协肩头,见他竟若无其事的受了下来,心中一怔,百忙中那有余暇细想,见他去抢文泰来,左手一把抓住他后心,此时常氏兄弟两把飞抓分从左右抓来,张召重单剑横挡,一招“倒提金钟”,把杨成协一个肥大身躯扯下车来。 火手判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前敌甫却,只听得头顶后心齐有敌人袭到,身子前俯,左手已抓住一把芙蓉金针,微微侧身,向车顶和车后敌人射出。 第932章 书剑恩仇录(28) 陈家洛见他挥手,知他施放暗器,挺盾牌挡在身前,叮叮数声,金针跌落在地,右手在心砚肩上一推,将他推下车顶,饶是手法奇快,只听得心砚“啊哟”连叫,知已中了暗器,忙跳下去救。那边无尘和徐天宏在车后进攻,金针掷来,无尘功力深厚,向后仰跃,身子如一枝箭般从大车里向后直射出去。他这一下去得比金针更快更远,金针竟追他不上。徐天宏可没这手功夫,百忙中掀起车中棉被一挡,左肩露出空隙,一阵酸麻,跌下车来。 章进抢过扶起,忙问:“七哥,怎么了?”语声未毕,忽然背上剧痛,竟是中了一箭,一个踉跄,只听得陈家洛大呼:“众位哥哥,大家聚拢来。”这时背后箭如飞蝗密雨般射来,章进左手搭在无尘肩上,右手挥动狼牙棒不住拨打来箭。无尘道:“十弟,别动!沉住气。”按住他血脉来路,轻轻把箭拔下,撕下道袍衣角,替他裹住箭创。 只见东面大队清兵,黑压压的一片正自涌将过来,千军万马,声势惊人。群雄逐渐聚集,卫春华等也已退转。陈家洛道:“那两位哥哥前去冲杀一阵?”无尘与卫春华应声而出。陈家洛道:“大家赶紧分散,退到那边土丘之后。”众人应了。陈家洛道:“三哥、五哥、六哥!咱们再来。”四人分头攻向大车。 卫春华手挺双钩,冒着箭雨,杀奔清兵阵前。无尘赤手空拳,在空中接了一枝箭,以箭拨箭,跟在卫春华后面。两人转眼没入阵中。无尘夺了一柄刀,以刀作剑,四下冲杀。清兵势大,这两人那里阻挡得住?不一刻,先头马军已奔到群雄跟前。 张召重见援兵到达,大喜过望,这时他呼吸紧迫,知道自己伤势不轻,见陈家洛等又攻上车来,不敢抵抗,举起文泰来身子团团挥舞。舞得几舞,数十骑马军已举起马刀向陈家洛等砍来。陈家洛眼见如要硬夺文泰来,势必伤了他性命,当下一声唿哨,与赵半山、常氏双侠冲向土丘。 四人奔到,见众人已聚,点查人数,无尘、卫春华杀入敌阵未回,此外还不见徐天宏、周绮、李沅芷、周仲英、孟健雄五人。陈家洛忙问:“见到七哥和周老英雄他们么?”章进躺在地下,抬头道:“七哥受了伤,还没回来吗?我去找。”站起身来,挺了狼牙棒就要冲出去,他背上箭创甚重,摇摇晃晃,立足不定。石双英道:“十哥你别动,我去。”蒋四根道:“我也去。”陈家洛道:“十三哥,你与四嫂冲到河边,备好筏子。”蒋四根和骆冰应了。骆冰伤心过度,心中空空洞洞地,随着蒋四根去了。 石双英手持单刀,飞身上马,绕过土丘。这时清兵大队已漫山遍野而来,他骑上高地,纵目远望,不见徐天宏等人,只得冲入敌阵,到处寻找。 不久,周仲英和孟健雄两人奔到。陈家洛忙问:“见到周姑娘吗?”周仲英焦急异常,不住摇头。陆菲青道:“我那小徒也失陷了,我去找。”安健刚道:“我跟你去。” 陈家洛道:“这里乱箭很多,大家捡起来,我去夺几张弓。”说罢上马,冲入清兵弓箭队,绳索挥去,已将两名弓箭手击倒,绳索倒卷回来,把跌在地下的两张弓卷起。清兵大喊大叫,四五柄枪攒刺过来。陈家洛舞动绳索,清兵刀枪纷纷脱手,不一会已抢得八张弓在手,拨转马头,正要退走,忽然清兵两边散开,人衖堂里冲出几骑马来。当先一人正是无尘道人,后面安健刚拖着卫春华的双手。陈家洛见卫春华满身血污,大惊之下,当即迎上前去断后。清兵见这几人凶狠异常,不敢拦阻,让他们退到了土丘之后。 陈家洛将夺来的弓交给赵半山,忙来看卫春华。无尘道:“九弟杀脱了力,有点神智胡涂了。不碍事。”卫春华仍在大叫大嚷:“杀尽了狗官兵。”陈家洛道:“见到七哥和十二哥吗?”无尘道:“我去找。”陈家洛道:“还有周姑娘和陆老前辈的徒弟。” 无尘应了,上马提刀,冲入清兵队中。一名千总跃马提枪冲来,无尘让过来枪,一刀刺入他的心窝。那千总登时倒撞下马。他手下的兵卒发一声喊,四散奔走。无尘尽拣人多处杀将过去,刀锋到处,清兵纷纷落马。他冲了一段路,忽见一群官兵围着呐喊,人堆里发出金铁交并之声,忙纵马直奔过去,只见石双英挺着单刀,力战三员武将,四下清兵又东一枪、西一刀的围攻,他正自抵敌不住,忽见无尘到来,大喜叫道:“找到七哥了吗?”无尘道:“你向前冲,别管后面。”石双英依言挥刀向前猛砍,纵马向前,只听得身后连续三声惨叫,接着清兵齐声惊呼,不约而同的退了开去。石双英回头望去,见三员武将都已杀死在地,他和这三员武将打了半天,知他们武功精熟,均非泛泛之辈,岂知一转身间全被无尘料理了,对这位二哥不禁佩服无已。 两人奔回土丘,徐天宏等仍无下落。这时清军一名把总领了数十名兵卒冲将过来。赵半山、常氏双侠、孟健雄等弯弓搭箭,一箭一个,将当头清兵射倒了十多名。其余的退了回去,站在远处吆喝,不敢再行逼近。 陈家洛把坐骑牵上土丘,对安健刚道:“安大哥,请你给我照料一下,防备冷箭。”安健刚应了,站在马旁。陈家洛纵身跳上马背,站在鞍上了望,只见清兵大队浩浩荡荡的向西而去。忽然号角声喧,一条火龙蜿蜒而来,一队清兵个个手执火把,火光里一面大纛迎风飘拂。陈家洛凝神望去,见大纛上写着“定边将军兆”几个大字。这队清兵都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长矛大戟,行走时发出铿锵之声,看来兵将都身披铁甲。 无尘心中焦躁,说道:“我再去寻七弟他们。”常赫志道:“道长你休息一下,让我们兄弟去……”他话未说完,无尘早已冲了出去。他双腿夹在坐骑胸骨上,上身向前伸出,挥刀替马匹开路,清兵“啊!”“唷!”声中,无尘马不停蹄,在大队人马中兜了个圈子,杀了十余人,又再绕回,四下找寻,全不见徐天宏等的踪迹。 群雄俱各担心徐天宏等已死在乱军之中,只是心中疑虑,不敢出口。忽然间远处尘头大起,当先一骑飞奔而来,奔到相近,看出是蒋四根,只听他高声大叫:“快退,快退,铁甲军冲过来了。”陈家洛道:“大家上马,冲到河边。”群雄齐声答应。 周仲英心悬爱女,可是千军万马之中却那里去找?孟健雄、安健刚、石双英分别把卫春华、章进等伤者扶起,一匹马上骑了两人。各人刚上得马,火光里铁甲军已然冲到。 常氏双侠见清兵来势凶恶,领着众人绕向右边。常赫志道:“铁甲军使神臂弓,力量很大,咱们索性冲进龟儿子队里。”常伯志道:“好!”两人当先驰入清兵队中,群雄紧跟在后。常氏双侠嫌飞抓冲杀不便,藏入怀里,一个夺了柄大刀,一个抢了枝长矛,刀砍矛挑,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向黄河边上。铁甲军见他们冲入人群,黑暗里不敢使用硬弩,怕伤了自己人,只随后紧赶。一时黄河边人马践踏,乱成一团。 群雄互相不敢远离,混乱中奔到了河岸。蒋四根把铁桨往河边沙滩上一插,扑通一声,先跳下河去接筏。骆冰撑着羊皮筏子靠岸,先接章进等伤者下筏。陈家洛叫道:“大家快上筏子,道长、三哥、周老英雄,咱们四人殿后……”话未说毕,神臂弓强弩已到。无尘叫道:“冲啊!”四人反身冲杀。 无尘一刀向当头一名铁甲军咽喉刺去,那知一刺之下,竟刺不进去。原来这刀杀人太多,刃口已经卷了。那铁甲军长枪刺来,无尘抛去钢刀,举臂横格,将那枪震得飞上半天。周仲英金刀起处,将数名清兵砍下马来。赵半山拈起一枚钢镖,对准马上清兵胸口的“膻中穴”射去,只听得当的一声,那清兵竟若无其事的冲到跟前。原来铁甲军全身铁甲,身上不受暗器。这时无尘已抢得一枝铁枪,向那清兵的脸上直搠过去。赵半山钱镖疾发,连珠般往敌军眼珠射去,饶是黑夜中辨认不清,还是打瞎了五六人的眼珠,痛得他们双手在脸上乱抓乱挖。这时除陈家洛等四人外,余人都已上了筏子。 铁甲军训练有素,虽见对方凶狠,仍鼓勇冲来。陈家洛见一名将官骑在马上,举起马刀指挥,一个“燕子三抄水”,已纵到他跟前。那将官忙举刀砍去,刀到半空,突然手腕奇痛,马刀已到了敌人手中,同时身子一麻,已被敌人拉下马来,挟住奔向河岸。清兵见主将被擒,忙来争夺,但已不敢放箭。 陈家洛揪住那将官的辫子,在清兵喊叫声中奔向水边,与无尘、赵半山、周仲英都纵到了筏上。蒋四根拔起铁桨,与骆冰双桨摇动,将筏子划向河心。 河水正自大涨,水势汹涌,两只羊皮大筏向下游如飞般流去。眼见铁甲军人马愈来愈小,再过一会,惟见远处火光闪动,水声轰隆,大军人马的喧哗声却渐渐听不到了。 群雄定下心来,照料伤者。卫春华神智渐清,身上倒没受伤。赵半山是暗器能手,医治箭创素所擅长,于是替杨成协和章进裹了伤口。章进伤势较重,但也无大碍。心砚中了数枚金针,痛得叫个不停,原来张召重手劲特重,金针入肉着骨。赵半山从药囊中取出一块吸铁石,将金针一枚一枚的吸出,再为他敷药裹伤。骆冰掌住了舵,一言不发。这一役文泰来没救出,反而失陷了徐天宏、周绮、陆菲青师徒四人,余鱼同也不知落在何方。 陈家洛道:“咱们只道张召重已如瓮中之鳖,再也难逃,那知清兵大队恰会在此时经过。早知如此,咱们合力齐上,先料理了这奸贼,或者把文四哥夺回来,岂不是好?”说罢恨恨不已。众人心情沮丧,都说不出话来。 陈家洛解开了那清军将官的穴道,问道:“你们大军连夜赶路,捣什么鬼?”那将官昏昏沉沉,一时说不出话来。杨成协劈脸一拳,喝道:“你说不说?”那将官捧住腮帮子,连道:“我说……我说……说什么?”陈家洛道:“你们大军干么连夜赶路?”那将官道:“定边将军兆惠大将军奉了圣旨,要克日攻取回部,他怕耽搁了期限,又怕回人得到讯息,有了防备,因此连日连夜的行军。” 陈家洛道:“回人好端端的,又去打他们干么?”那将官道:“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陈家洛道:“你们要去回疆,怎么又来管我们的闲事?”那将官道:“兆大将军得报有小股土匪骚扰,命小将领兵打发,大军却没停下来。”他话未说完,杨成协又是一拳,喝道:“你他妈的才是大股土匪!”那将官道:“是,是!小将说错了。各位是大股的英雄好汉……”陈家洛沉吟了半晌,将兆惠将军的人数、行军路线、粮道辎重等问个仔细,那将官有的不知道,知道的都不敢隐瞒。陈家洛高声叫道:“筏子——靠——岸。”骆冰和蒋四根将筏子靠到黄河边上,众人登岸。这时水势更大了,轰轰之声,震耳欲聋。 陈家洛命杨成协将那将官带开,对常氏双侠道:“五哥、六哥,你们两位赶回头,查看四哥、七哥、十四弟,以及周姑娘、陆老英雄师徒下落。只盼他们没什么三长两短。要是落入了官差之手,定然仍奔北京大道。咱们在前接应,设法打救。”常氏双侠应了,往西而去。 陈家洛向石双英道:“十二哥,我想请你办一件事。”石双英道:“请总舵主吩咐。”陈家洛从心砚背上包裹中取出笔砚纸墨,在月光下写了一封信,说道:“这封信请你送去回部木卓伦老英雄处通报讯息。他们跟咱们虽只一面之缘,但肝胆相照,说得上一见如故。朋友有难,咱们不能袖手。四嫂,你这匹白马借给十二哥一趟。”原来众人在混乱中都把马匹丢了,只有骆冰宝爱白马,又念念不忘要将马送给丈夫,一直将马留在筏上。石双英骑上白马,绝尘而去。马行神速,预计一日内就可赶过大军,让木卓伦闻警后好筹划防备。 安排已毕,陈家洛命蒋四根将那将官反剪缚住,抛在筏子上顺水流去,是死是活,瞧他的运气了。 第六回 有情有义怜难侣 无法无天振饥民 周绮在乱军之中与众人失散,满眼望去,全是清兵,随手砍翻了冲到身边的几名,只见兵卒四面八方的涌到,心中慌乱,纵马乱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队官兵,她不敢迎战,回头落荒而走,黑暗中马足不知在什么东西上一绊,突然跪倒。她此时又疲又怕,坐得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后脑在硬土上重重一撞,晕了过去。幸而天黑,清兵并未发现。 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响,接着脸上一阵清凉,许多水点泼到了头上,周绮睁开眼来,但见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来。周绮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抓起单刀,正想砍去,突然两人都惊叫起来,原来那人是徐天宏。 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么你在这里?”周绮在乱军中杀了半夜,父亲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虽然素来不喜此人,专和他拌嘴,毕竟是遇到了自己人,饶是俏李逵心胆粗豪,不让须眉,这时也不禁要掉下泪来。她咬嘴唇忍住,说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打手势叫她伏下,轻声道:“有官兵。”周绮忙即伏低,两人慢慢爬到一个土堆后面,探头往外张望。 这时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见数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一面大声咒骂。 过了一会,尸体草草埋毕,一名把总高声吆喝:“张得标、王升,四边瞧瞧,还有尸首没有?”两名清兵应了,站上高地四下张望,见二人伏在地下,叫道:“还有两具。” 第933章 书剑恩仇录(29) 周绮听得把自己当作死尸,心中大怒,便要跳起来寻晦气。徐天宏一把拖住她手臂,低声道:“等他们过来。”两名清兵拿了铁锹走来,周徐二人一动不动装死,待两兵走近俯身伸手要拉,突然各刺一刀,插入两兵肚腹。两兵一声也来不及叫,已然丧命。 那把总等了半天,不见两兵回来,雨又下得大,好生不耐烦。口中王八羔子的骂人,骑了马过来查看。徐天宏低声道:“别作声,我夺他的马。”那把总走到近处,见两兵死在当地,大吃一惊,正待叫人,徐天宏一个箭步,已窜了上去,挥刀斜劈。那把总手中未拿兵器,举起马鞭一挡,连鞭带头,给砍下马来。徐天宏挽住马缰,叫道:“快上马!”周绮一跃上马,徐天宏放开脚步,跟在马后。 众清兵发见敌踪,大声呐喊,各举兵刃追来。徐天宏奔不得几十步,左肩上被金针射中处愈来愈痛,难以忍受,一阵昏迷,跌倒在地。周绮回头观看敌情,忽见徐天宏跌倒,忙勒转马头,奔到他身旁,俯身伸手,将他一把提起,横放鞍上,刀背敲击马臀,那马如飞而去。众清兵叫了一阵,那里追赶得上? 周绮见清兵相离已远,将刀插在腰里,看徐天宏时,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呼吸细微,心中很是害怕,不知怎么是好,只得将他扶直了坐在马上,左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尽拣荒僻小路奔驰。跑了一会,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催马进林,四周树木茂密,稍觉安心。这时雨已停歇,她下了马,牵马而行,到了林中一处隙地,见徐天宏仍是神智昏迷,想了一想,把他抱下马来,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休息,让马吃草。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这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无策之余,不禁悲从中来,抱头大哭,眼泪一点一点滴在徐天宏脸上。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会,神智渐清,以为天又下雨,微微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俏脸,一对大眼哭得红红的,泪水扑扑扑的滴在自己脸上。他哼了一声,左肩又痛,不由得叫了声“啊哟!” 周绮见他醒转,心中大喜,忽见自己眼泪又是两滴落在他嘴角边,忙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伸出手,骤然警觉,又缩了回来,怪他道:“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开些。”徐天宏“嗯”了一声,挣扎着要爬起。周绮道:“算了,就躺在这儿吧。咱们怎么办呀?你是诸葛亮,爹爹说你鬼心眼儿最多的。”徐天宏道:“我肩上痛的厉害,什么也不能想。姑娘,请你给我瞧瞧。”周绮道:“我不高兴瞧。”口中这么说,终究还是俯身去看,瞧了一会,说道:“好端端的,没有什么,又没血。” 徐天宏勉力坐起身来,右手用单刀刀尖将肩头衣服挑开了个口子,斜眼细看,说道:“这里中了三枚金针,打进肉里去了。”金针虽细,却是深射着骨,痛得他肩上犹如被砍了三刀一般。周绮道:“怎么办呢?咱们到市镇上找医生去吧?”徐天宏道:“那不成。昨晚这一闹,四厢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一身打扮,又找医生治伤,直是自投罗网。这本该用吸铁石吸出来,这会儿却到那里找去?劳你的驾,请用刀把肉剜开,拔出来吧。” 周绮半夜恶斗,杀了不少官兵,面不改色,现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肩上肌肉,反倒踌躇起来。徐天宏道:“我挺得住,你动手吧……等一下。”他在衣上撕下几条布条,交给周绮,问道:“身边有火摺子么?”周绮一摸囊中,道:“有的,干么呀?”徐天宏道:“请你捡些枯草树叶来烧点灰,待会把针拔出,用灰按着创口,再用布条缚住。” 周绮照他的话做了,烧了很大的一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足够止得住一百个伤口的血。”周绮气道:“我是笨丫头,你自己来吧!”徐天宏陪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周绮道:“哼,你也会知错?”右手拿起单刀,左手按向他肩头针孔之旁。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肌肤,不禁立刻缩回,只羞得满脸发烧,直红到耳根子中去。 徐天宏见她忽然脸有异状,虽是武诸葛,可不明白了,问道:“你怕么?”周绮嗔道:“我怕什么?你自己才怕呢!转过头去,别瞧。”徐天宏依言转过了头。周绮将针孔旁肌肉捏紧,挺刀尖刺入肉里,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徐天宏咬紧牙齿,一声不响,满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周绮将肉剜开,露出了针尾,用徐天宏的衣衫抹去针尾鲜血,右手拇指食指紧紧捏住,力贯双指一提,便拔了出来。 徐天宏脸如白纸,仍强作言笑,说道:“可惜这枚针没针鼻,不能穿线,否则倒可给姑娘绣花。”周绮道:“我才不会绣花呢,去年妈教我学,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针折断了,又把绷子弄破啦。妈骂我,我说:‘妈,我不成,你给教教。’你猜她怎么说?”徐天宏道:“她说:‘拿来,我教你。’”周绮道:“哼,她说:‘我没空。’后来给我琢磨出来啦,原来她自己也不会。”徐天宏哈哈大笑,说话之间又拔了一枚针出来。 周绮笑道:“我本来不爱学,可是知道妈不会,就偏磨着要她教。妈给我缠不过,她说:‘你再胡闹,告诉爹打你。’她又说:‘你不会针线,哼,将来瞧你……’”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来她妈当时说:“将来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徐天宏问道:“将来瞧你怎么啊?”周绮道:“别啰唆,我不爱说了。” 口中说话,手里不停,第三枚金针也拔了出来,用草灰按住创口,拿布条缚好,见他血流满身,仍是脸露笑容,和自己有说有笑,也不禁暗暗钦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虽矮,倒也是个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会不会大叫妈呢?”想到爹娘,又是一阵难受。这时她满手是血,说道:“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点水喝。” 一望地势,奔出林来,走了数百步,找到一条小溪,大雨甫歇,溪水流势湍急,将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净了,俯身溪上,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头发蓬松,身上衣服既湿且皱,脸上又是血渍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副鬼样子全教他看去了。”于是映照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梳子,将头发梳好编了辫子,在溪里舀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没盛水之具,颇为踌躇,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取出一件衣服,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这才回去。 徐天宏刚才和周绮说笑,强行忍住,此时肩上剧痛难当,等她回转,已痛得死去活来。周绮见他脸上虽然装得并不在乎,其实一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张开嘴,将衣中所浸溪水挤到他口里,轻声问道:“痛得厉害么?” 徐天宏一直将这个莽姑娘当作斗智对手,向来没存男女之见。那知自己受伤,偏偏是这个朋友中的惟一对头护持相救,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这时周绮软语慰问,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便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几时消受过这般温柔辞色,不由得感动,望着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周绮见他发呆,只道他神智又胡涂了,忙问:“怎么,你怎么啦?”徐天宏定了定神,说道:“好些了,多谢你。”周绮道:“哼,我也不要你谢。”徐天宏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可也别上市镇,得找个偏僻的农家,就说咱们是兄妹俩……”周绮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太大,那就叫我叔叔。”周绮道:“呸,你像吗?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时候我可不叫。”徐天宏笑道:“好,不叫。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行李包裹都给抢去啦,还把咱们打了一顿。”两人商量好了说话,周绮将他扶起。 徐天宏道:“你骑马,我脚上没伤,走路不碍。”周绮道:“爽爽快快的骑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得上了马。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桑麻、处处人家,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望见一缕炊烟,走近时见是一间土屋。行到屋前,徐天宏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一个老妇,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的打量。徐天宏将刚才编好的话说了,向她讨些吃的。 那老妇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贵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绮望了他一眼,却不说话。那老妇把他们迎进去,拿出几个麦饼来。两人饿得久了,虽然麦饼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到镇上卖柴给狗咬了,一扁担把狗打死,那知这狗是镇上大财主家的,给那财主叫家丁痛打了一顿,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过得几天就死了。媳妇少年夫妻,一时想不开,丈夫死后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老婆婆边说边淌眼泪。 周绮听了大怒,问那财主叫什么,住在那里。老婆婆说:“这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爷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里砒霜。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屋子最大。”周绮问道:“什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五里路,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走二十里,那就是了,叫文光镇。”周绮霍地站起,抄起单刀,对徐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休息。”徐天宏见她神情,知她要去杀那糖里砒霜,说道:“要吃糖嘛,晚上吃好吃些。”周绮一楞,明白了他意思,点点头,坐了下来。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穷人家没什么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我们,那是感激不尽。我妹子全身都湿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道:“我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怕还合身。”周绮去换衣服,出来时,见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儿子房里的炕上睡着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摸,烧得烫手,想是伤口化脓。她知道这情形十分凶险,可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举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伏在炕上哭了起来。那老婆婆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周绮哭了一会,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来看病。我儿子伤重,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他说什么也不肯来一趟……”周绮不等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你瞧着他些。”老婆婆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 周绮不再理她,将单刀藏在马鞍之旁,骑了马一口气奔到文光镇上,天已入夜,经过一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不由得酒瘾大起,心道:“先请医生把他的伤治好再说,酒嘛,将来还怕没得喝么?”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问明了曹司朋大夫的住处,迳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门,才有个家人出来,大剌剌地问:“天都黑了,砰嘭山响的打门干么?报丧吗?”周绮大怒,但想既然是来求人,不便马上发作,忍气道:“来请曹大夫去瞧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 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他在不在家?”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真的……真的不在家。”周绮道:“到那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小玫瑰那里去了。”周绮将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小玫瑰是什么东西?在那里?”那家人道:“小玫瑰是个人。”周绮道:“胡说!那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小玫瑰是个婊子。”周绮怒道:“婊子是坏人,到她家里去干么?”那家人心想这姑娘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语了。周绮怒道:“我问你,怎么不说话?”那家人道:“她是我们老爷的相好。”周绮这才恍然大悟,呸了一声道:“快领我去,别再啰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啰唆过啦,都是你在瞎扯。”但冷冰冰的刀子架在颈里,不敢不依。 两人来到一家小户人家门口,那家人道:“这就是了。”周绮道:“你打门,叫大夫出来。”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门,鸨婆出来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我们老爷瞧病,我说老爷没空,她不信,把我逼着来啦。”那鸨婆白了他一眼,啪的一声把门关了。 周绮站在后面,抢上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敲,里面声息全无,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快滚,别在姑娘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吃屎,口里唠唠叨叨的爬起来走了。 周绮待他走远,纵身跳进院子,见一间房子纸窗中透出灯光,轻轻走过去伏下身来,只听得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心中一喜,怕的是那大夫在跟婊子鬼混,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里张,见房里两个男子躺在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长条子,一个妖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腿。 第934章 书剑恩仇录(30) 周绮正想喝问:“那一个是曹司朋?快出来!”只见那壮汉把手一挥。周绮一怔,见那女子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什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眼的小子。”那壮汉笑喝:“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转到内堂去了。周绮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小玫瑰,真不要脸。不过她的话还说得在理。” 只见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放在桌上,说道:“曹老哥,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咱们是老交易,老价钱。”那瘦子道:“唐六爷,这几天大军过境,你六爷供应军粮,又要大大发一笔财啦。”周绮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行去找,多费一番手脚,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头,原来此人还帮害人的大军办事。 那壮汉道:“那些泥腿子刁钻得很,你道他们肯乖乖的缴粮出来么?这几天我东催西迫,人都累死啦。”那瘦子笑道:“这两包药你拿回去,有得你乐的啦。这包红纸包的给那娘儿吃,不上一顿饭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这可用不着兄弟教了吧?”两人哈哈大笑。那瘦子又道:“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你只说给他医伤,吃后不久,他就伤口流血而死。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你说兄弟这着棋怎么样?”那壮汉连说:“高明,高明。” 那瘦子道:“六爷,你人财两得,酬劳兄弟二百两银子,似乎少了一点吧?”那壮汉道:“曹老哥,咱们自己哥儿,明人不说暗话,那雌儿相貌的确标致。她穿了男装,我已经按捺不住啦,后来瞧出来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边的肥肉不食,人家不骂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没积阴功么?那个男的,真的没多少油水,只是他们两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儿,总不能让那男的再活着。”那瘦子道:“你不是说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单是这枝笛子,也总有几斤重吧?”那壮汉道:“好啦,好啦,我再添你五十两。”又拿出一只元宝来。 周绮越听越怒,一脚踢开房门,直抢进去。那壮汉叫声“啊哟”,飞脚踢她握刀的手腕。周绮单刀翻处,顺手将他右脚剁了下来,跟着一刀,刺进心窝。 那瘦子在一旁吓得呆了,全身发抖,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周绮拔出刀来,在死尸衣上拭干血渍,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么?”那瘦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求……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绮道:“谁要你的性命?起来。”曹司朋颤巍巍的站起,双膝发软,站立不稳,又要跪下。周绮将桌上五只元宝和两包药都放在怀里,说道:“出去。” 曹司朋不知她用意,只得慢慢走出房门,开了大门。鸨婆听见声音,在里面问:“谁呀?”曹司朋不敢做声。周绮押着他去牵了自己坐骑,两人上马驰出镇去。 周绮拉住他坐骑的缰绳,喝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剁你的狗头。”曹司朋连说:“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剁?我偏偏剁给你看。”说着拔出刀来。曹司朋忙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剁,是……是小的不敢叫。”周绮一笑,还刀入鞘,心道:“我还真不敢剁你的狗头呢,否则谁来给他治病?”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来到那老妇家。周绮走到徐天宏炕前,见他昏昏沉沉的,烛光下但见满脸通红,想是烧得厉害。周绮一把将曹司朋揪过,说道:“我这位……哥哥受了伤,你快给他医好。” 曹司朋一听是叫他治病,这才放下了几分惊疑忧急之心,瞧了徐天宏的脸色,诊了脉,将他肩上的布条解下,看了伤口,摇了几下头,说道:“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虚火上冲……”周绮道:“谁跟你说这一套,你快给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离开。”曹司朋道:“我去镇上拿药,没药也是枉然。” 这时徐天宏宁定了些,听着他二人说话。周绮道:“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开药方,我去赎药。”曹司朋无可奈何,道:“那么请姑娘拿纸笔来,我来开方。” 可是在这贫家山野之居,那里来纸笔?周绮皱起了眉头,无计可施。曹司朋颇为得意,说道:“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还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条细柴烧成炭,写在粗纸上就行了,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周绮喜道:“究竟还是你花头多。”依言烧了一条炭,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萨的黄表纸来。曹司朋只得开了方子。 周绮等他写完,找了条草绳将他双手反剪缚住,双脚也捆住了,放在炕边,再将徐天宏的单刀放在他枕边,对老婆婆道:“我到镇上赎药,这狗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砍死再说。” 周绮又骑马到了镇上,找到药材店,叫开门配了十多帖药,总共是一两三钱银子,一摸囊中,适才取来的五只元宝留在老婆婆家里桌上,匆忙之中没想到要带钱,说道:“赊一赊,回来给钱。”店伙大急,叫道:“姑娘,不行啊,你……你不是本地人,小店本钱短缺……”周绮怒道:“这药算是我借的,成不成?将来你也生这病,我拿来还你。”店伙道:“这是医治刀伤的药,小的……小的不跟人打架。”周绮怒道:“你不会给刀砍伤?哼,说这样的满话!”唰的一声,拔出单刀,喝道:“我便砍你一刀,瞧你受不受伤?”店伙见了明晃晃的钢刀,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随即钻入了柜台之下。 周绮是富家小姐,与骆冰不同,今日强赊硬借,出于无奈,实是生平第一次,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取药上马,天色渐亮,见街上乡勇来往巡查,想是糖里砒霜被杀之事已经发觉。她缩在街角,待巡查队过去,才放马奔驰,回到老妇家时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药煎好,盛在一只粗碗里,拿到徐天宏炕边,推醒他喝药。 徐天宏见她满脸汗水煤灰,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家,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不由得甚是感激,忙坐起来把碗接过,心念一动,将药碗递到曹司朋口边,说道:“你喝两口。”曹司朋稍一迟疑,周绮已明白徐天宏用意,连说:“对对,要他先喝,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曹司朋只得张嘴喝了两口。徐天宏道:“妹子,你歇歇吧,这药过一会再喝。”周绮道:“干么?”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绮道:“对啦,要是他死了,这药就不能喝。”将油灯放在曹司朋脸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一瞬不瞬的瞧着他,看他到底死也不死。 曹司朋苦笑道:“医生有割股之心,哪会害人?”周绮怒道:“你和糖里砒霜鬼鬼祟祟的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谋人家的金笛子,都给我听见啦。还说得嘴硬?”徐天宏一听金笛子,忙问原因。周绮将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并说已将那糖里砒霜杀了。她说到这里,忙出去告诉老婆婆,说已替他儿子媳妇报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泪鼻涕,又哭又谢,不住念佛。 徐天宏等周绮回进来,问曹司朋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怎样一个人?女扮男装的又是谁?”周绮拔出单刀,在一旁威吓:“你不说个明明白白,我一刀先搠死你。” 曹司朋害怕之极,说道:“小……小人照说就是……昨天唐六爷来找我,说他家里有两个人来借宿,一个身受重伤,另一个是美貌少年。他本来不肯收留,但见这少年标致得出奇,就留他们住了一宿,后来听这少年说话细声细气,举止神情都像是女子,又不肯和那男子同住一房,因此断定是女扮男装的。”周绮道:“于是他就来向你买药了?”曹司朋道:“小人该死。”徐天宏道:“那男的是什么样子?”曹司朋道:“唐六爷叫我去瞧过,他大约二十三四岁,文士打扮,身上受了七八处刀伤棍伤。”徐天宏道:“伤得厉害吗?”曹司朋道:“伤是重的,不过都是外伤,也不是伤在致命之处。” 徐天宏见再问不出什么道理来,伸手端药要喝,手上无力,不住颤抖,将药泼了些出来。周绮看不过眼,将药碗接过,放在他嘴边。徐天宏就着她手里喝了,道:“多谢。”曹司朋瞧在眼里,心想:“这两个男女强盗不是兄妹,那有哥哥向妹子说‘多谢’的?” 徐天宏喝了药后,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这曹司朋人品虽坏,医道却颇高明,居然药到病除。再过一天,徐天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来。 又过了一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强骑马上路,对周绮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我十四弟,不知怎么会投在恶霸家里。那恶霸虽已被你杀死,想无大碍,但我总不放心,今夜咱们去探一探。你瞧怎样?”周绮道:“他是你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你庄上来过的,你也见过,就是我们总舵主派他第一个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周绮道:“嗯,早知是他,将他接到这来,和你一起养伤,倒也很好。”徐天宏笑了笑,过了一会,沉吟道:“那女扮男装的却又是谁?” 到得傍晚,周绮将两只元宝送给老婆婆,她千恩万谢的收了。周绮将曹司朋一把提起,手起刀落,将他一只右耳割了下来,喝道:“你把我哥哥医好,才饶你一条狗命,以后再见到你为非作歹,嘿嘿,那糖里砒霜就是榜样。我一刀刺进你心窝子里。”曹司朋按住创口,连说:“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曹司朋道:“不,不,不是姑娘不敢,是……是小的不敢。”徐天宏道:“咱们过三个月还要回来,那时再来拜访曹大夫。”曹司朋又说:“不敢,不敢!不……不是英雄不敢拜访,是……是小的不敢当,不敢当。” 周绮道:“你骑他的马,咱们走吧。”两人上马往文光镇奔去。周绮问道:“你说咱们过三个月再回来,干么呀?”徐天宏道:“我骗骗那大夫的,叫他不敢跟那老婆婆为难。”周绮点点头,行了一段路,说道:“你对人干么这样狡猾?我不喜欢。” 徐天宏一时答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姑娘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对待朋友,当然处处以仁义为先,但对付小人,你要是真心待他,那就吃亏上当了。”周绮道:“我爹爹说宁可自己吃亏,决不能欺负别人。”徐天宏道:“这就是你爹爹的过人之处,因此江湖上提到铁胆庄周老爷子,不论是白道黑道、官府绿林,无人不说他是位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人人都是十分钦佩的。”周绮道:“你干么不学我爹爹?”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天性仁厚,像我这等刁钻古怪的小子怕学不上。”周绮道:“我就最讨厌你这刁钻古怪的脾气。我爹爹说,你好好待人家,人家自然会好好待你。” 徐天宏心中感动,一时无话可说。周绮道:“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又在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徐天宏笑道:“不敢,不敢,是小的不敢,不是姑娘不敢。”周绮哈哈大笑,道:“也不拣好的学,却去学那狗大夫。”徐天宏笑道:“什么狗大夫?是治狗的大夫呢,还是像狗一样的大夫?”周绮格格而笑,道:“是治狗的大夫。” 两人一路谈笑,颇不寂寞。经过这一次患难,徐天宏对她自是衷心感激,而周绮也怕有惠于人,人家故意相让,反而处处谦退一步。周绮道:“以前我只道你坏到骨子里去了,那知……”徐天宏道:“那知怎样?”周绮道:“我瞧你从前使坏,是故意做出来的。你干么老是存心呕我呀?我这人教你瞧着生气,是不?”徐天宏道:“一个人是好是坏,初相识常常看错。我当初那知姑娘是这么一副好心肠。”周绮笑道:“你那时以为我又骄傲又小气,是不是?”徐天宏笑了笑不答。 两人等天黑了才进文光镇,找到糖里砒霜的宅第,翻进墙去探看。徐天宏抓到一名更夫,持刀威吓,问他余鱼同的踪迹。那更夫说唐六爷那天在小玫瑰家里被曹司朋大夫杀死,家里乱成一团,借宿的两人一早就走了。周绮道:“咱们追上他们去。” 不一日过了皋兰,再走两日,徐天宏在路上发现了陈家洛留下的标记,知道大伙要往开封,去汴梁豪杰梅良鸣家相聚,忙对周绮说了。周绮听说众人无恙,大喜不已,她一直记挂着爹爹,此时才放了心,打三斤酒喝了个痛快。这时徐天宏肩上创伤已经收口,身子也已复原。两人沿路闲谈,徐天宏说些江湖上的轶闻掌故,又把道上诸般禁忌规矩,详加解释。她听得津津有味,说道:“你早跟我说这些不好么?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这一日来到潼关,两人要找客店,一打听是悦来老店最好,到得客店一问,上房只剩下一间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钱塞给店小二,要他想法子多找一间。店小二十分为难,张罗了半天,回来说:“别的店房确实住满了。这位爷和这位姑娘不知是什么称呼?”徐天宏道:“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是亲兄妹,住一间房也不打紧啊!”周绮怒道:“要你多啰唆……”话未说完,徐天宏突然一扯她衣角,嘴一努,说道:“好,一间就一间。”周绮一路跟他行来,见他对待自己彬彬有礼,确是个志诚君子,此刻忽要同住一房,又害羞,又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闷声不响。 到得房间,徐天宏立即把门带上,周绮满脸通红,便要发话,徐天宏忙打手势,叫她不可作声,轻声道:“刚才见到镇远镖局那坏蛋么?”周绮惊道:“什么?带了人来拿文四爷、害死我弟弟的那个家伙?”徐天宏道:“刚才我瞥见一眼,认不真,我怕他瞧见咱们,因此赶紧进屋,待会去探一探。” 店小二进来泡茶,问要什么吃的,徐天宏嘱咐后,说道:“北京镇远镖局的几位达官爷也住在这里,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们路过潼关,总是照顾小店的生意。” 第935章 书剑恩仇录(31) 徐天宏等店小二出去,说道:“这童兆和是元凶首恶,咱们今晚先干掉他,好给你弟弟和我四哥报仇。”周绮想到弟弟惨死,铁胆庄被烧,气往上冲,不是徐天宏极力劝阻,早已拔刀闯了出去。徐天宏道:“你躺一会儿,养一下神。到半夜里再动手不迟。”说着坐在桌边,伏案假寐,不再向周绮瞧上一眼。周绮只得沉住气,斜倚炕上休息,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实在按捺不住了,拔出单刀,说道:“走吧。”徐天宏低声道:“他们人多,怕有好手。咱们先探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来,单独对付他。”周绮点点头。 两人在院子中张望,见东边一间上房中透出灯光,徐天宏一打手势,两人蹑足过去,周绮在窗上找到一条隙缝,附眼往里窥看。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后望风,见她忽然站起,右腿飞起往窗上踢去,不由得一惊,忙闪身挡在她面前,周绮一脚踢出,刚刚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缩转,这一踢势道过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数步。徐天宏跟着纵到,低声问:“怎么?”周绮道:“快动手。我妈妈在里面,给他们绑住了。”徐天宏大惊,忙道:“快回房商量。” 回到房中,周绮气急败坏的道:“还商量什么?我妈妈给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道:“你沉住气,我包你救她出来。房里有多少人?”周绮道:“大约有六七个。”徐天宏侧头沉吟。周绮道:“怕什么?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法子,又要救你妈妈,又要杀那小子,这两件事总要同时办到才好。”周绮道:“先救妈妈。那小子杀不到就算啦。”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脚步声经过,徐天宏忙摇手示意,只听得有人走过门口,口中唠唠叨叨的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尸,还喝什么烧刀子?他妈的,菩萨保佑教这班保镖在半路上遇到强人,将镖银抢个精光!”徐天宏听得店小二背后损人,保镖的半夜里要他送酒,因此满肚子不痛快,灵机一动,对周绮道:“那狗大夫有两包药给你拿来啦,是吗?有一包他说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给我。”周绮不明他用意,还是拿了出来,问道:“干么?”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开窗跳出,周绮跟在他身后。 徐天宏走到过道,悄声道:“伏下,别动。”周绮满腹狐疑,不知他捣什么鬼,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正待要问,忽见火光闪动,店小二拿了烛台、托了一只盘子过来。徐天宏在地下捡起一块小石子掷出,噗的一声,蜡烛打灭。店小二吃了一惊,骂道:“真是见了鬼,好端端的又没风,蜡烛也会熄。”放下盘子,转身去点火。徐天宏等他转了弯,疾忙穿出,火摺子一闪,看清盘中有两把酒壶,将那包药分成两份,在两把壶中各倒了一份,对周绮道:“到他们屋外去。” 两人绕到镖师房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缝里望去,果见一个中年妇人双手被缚在背后,坐在地下。几个人坐着高谈阔论,他识得其中一个是铁琵琶手韩文冲,一个是钱正伦,另一个便是童兆和,此外还有四个未曾见过的镖师。 只听童兆和道:“人家说起铁胆庄来,总道是铜墙铁壁,那知给老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哈哈,这叫做:童兆和火烧铁胆庄,周仲英跳脚哭皇天!”周绮在窗外听得清楚,原来烧庄的果然是他。徐天宏怕她发怒,回手摇了摇。 韩文冲神气抑郁,说道:“老童,你别胡吹啦,那周仲英我会过,这里咱哥儿们一齐上,也未必是他对手。他日后找上镖局子来,有你乐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们是福星当头,偏偏铁胆周的婆娘会找上咱们来。现下有这女人押着,他还敢对咱们怎的?”说到这里,店小二托着盘子,送进酒菜来。 众镖师登时大吃大喝起来。韩文冲意兴萧索,童兆和不住劝他喝酒,说道:“韩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你栽在他们手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咱们约齐了,跟他们红花会一对一的见过高下。”一名镖师道:“别人一对一那也罢了,老童你跟谁对?”童兆和道:“我找他们的娘儿……”话未说完,突然咕咚一声,摔在炕下。众人吃了一惊,忙去扶时,忽然手酸脚软,一个个晕倒在地。 徐天宏将单刀伸进窗缝,撬开了窗,跳进房中。周绮跟着跳进,只叫得一声“妈”,眼泪已流了下来,忙割断缚着母亲双手的绳索。周大奶奶乍见爱女,恍在梦中,那里还说得出话来?徐天宏将童兆和提起,叫道:“周姑娘,你给兄弟报仇。” 周绮挥刀当胸砍去,童兆和登时了帐。此人一生为非作歹,兴风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终于命丧徐天宏与周绮之手。 周绮挺刀又要去杀其余镖师,徐天宏道:“这几个罪不至死,饶了他们罢。”周绮点点头,收回单刀。周大奶奶知道爱女脾气,要怎样便怎样,向来任性而行,除了父亲的话有时还听几句,此外谁都劝她不动,见她对徐天宏的话很是遵从,不禁暗暗纳罕。 徐天宏在众镖师身上一搜,搜到了几封信,也不暇细看,放在怀内,说道:“咱们快回房去,收拾东西就走。”三人跳窗回房,徐天宏执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作房饭钱,到马厩里去牵了三匹马,向东而去。 周大奶奶见女儿和徐天宏同行,竟然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雳的脾气。连问:“你爹呢?这位爷是谁?怎么跟他在一起?又和爹闹了脾气出来,是不是?”周绮道:“你才是跟爹闹了脾气出来的。妈,你待会再问好不好?”母女两人都是急性子,说着就要争吵起来。徐天宏忙来劝解。周绮嗔道:“都是为了你,你还要说呢!”徐天宏一笑走开。母女两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 当晚在一家农家借宿,母女俩同枕共话,周绮才把经过情形一一说了。她不善说辞,周大奶奶又性急乱问,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个赌气不说,一个骂女儿不听话,闹到半夜,才互将别来情形说了个粗枝大叶。 原来周大奶奶痛惜爱子丧命,悲愤交集,离家出走,到皋兰去投奔亲戚许家。主人虽然殷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闲居多日,实在闷不过了,迳自不别而行。这日来到潼关,在悦来客店见到镇远镖局的镖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说,累她爱子死于非命的是镇远镖局的镖头童兆和,夜里便跳进店去查看。听得众镖师言谈,那童兆和正在其内,她怒气难忍,冲进动手,镖局中人多,终于被擒。她料想自己孤身一人,决无幸免,那知女儿竟会忽然到来。周绮说起这番报仇救人全是徐天宏出的计谋,周大奶奶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问起徐天宏的家世。徐天宏道:“我是浙江绍兴人,十二岁上全家就给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个。”周大奶奶道:“官府干么害你呀?”徐天宏道:“绍兴府知府看中我姊姊,要讨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许了人家,我爹当然不答允。知府就说我爹勾结土匪,将我爹爹、妈妈、哥哥都下在监里,教人传话给我姊姊,说只要她答允,就放我爹出来。我那未过门的姊夫去行刺知府,反给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讯息,投河自尽。这一来,我爹爹、妈妈、哥哥还有活路么?”周绮听得怒不可遏,说道:“你报了仇没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长大,学了武艺,回去找那知府,他已升了官,调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几年来到处找寻,始终没得到消息。”周绮道:“这狗官叫什么名字?我决不放过他。”徐天宏道:“只知道他姓方,好像叫什么方有德。得,得,得他妈的屁!他左脸上有一大块黑记,一见面就知道。”周绮嗯了一声。 周大奶奶又问他结了亲没有,在江湖上这多年,难道没看中那家的姑娘?周绮笑道:“他这人太刁滑,没那个姑娘喜欢他。”周大奶奶骂道:“大姑娘家,风言风语的,像什么样子!”周绮笑道:“你要给他做媒是不是?那家姑娘呀?是不是许家妹子?” 当晚宿店,周大奶奶埋怨女儿:“你一个黄花闺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难道还能嫁给别人吗?”周绮道:“他受了伤,我救他救错了吗?他虽然鬼计多端,可是对我一向规规矩矩的。”周大奶奶道:“这个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别人能相信么?除非你一辈子不嫁人。否则给丈夫疑心起来,可别想好好做人。这是咱们做女人的难处。”周绮道:“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两人越说越大声,又要争吵起来。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爷就住在隔房,别教人家听见了不好意思。”周绮道:“怕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干么要瞒他?” 次日母女俩起来,店小二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道:“隔房那位徐爷叫我拿给奶奶的。”周绮忙问:“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说有事先走一步,今儿一早骑马走了。”周绮抓住他领口,喝道:“你干么不来叫我们?”店小二道:“徐爷说不必了,他的话都写在信上。”周绮放下店小二,抢信来看,见信上写道: “周大奶奶、周姑娘赐鉴:天宏受伤,亏得周姑娘救命,感激之心,一言难尽。现在两位母女团圆,此去开封,路程已近,天宏先走一步,请勿见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当然终身不忘,大恩难报。但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请两位放心可也。徐天宏上。” 周绮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丢,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周大奶奶叫她吃饭动身,她不言不语,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们不是在铁胆庄哪,怎么还发大小姐脾气?”周绮仍是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个儿不声不响的走了,是不是?”周绮气道:“他是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么你在怪我了?”周绮翻身向里,把被蒙住了头。周大奶奶道:“你怪我什么呀?”周绮霍的坐起,说道:“你昨晚的话,一定都让他听见啦。他怕人家说闲话,害我嫁不了人,这才独个儿先走。他信上不是说‘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吗?我嫁不嫁,你操什么心?我偏不嫁人,偏不嫁人!” 周大奶奶见她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知她对徐天宏已生真情,虽然她自己还未必明白,但不知不觉间已把心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低声安慰:“妈只有你一个女儿,难道还不疼你?咱们到开封府见了你爹,要他作主,将你许配给这位徐爷。你放心,一切包在妈的身上。”周绮急道:“谁说要嫁他了?我有什么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救。别说一救,半救也不救。” 徐天宏那晚在客店宿下,取出从镖师身上搜来的几封书信,在灯下细看,有一封是镇远镖局总镖头王维扬写给韩文冲的,催他即日赴京,护送一批重宝前赴江南云云,其余的都无关紧要。徐天宏看了也不在意,忽听得隔房周氏母女吵嚷起来,好几次提到自己名字,一听之后,甚是不安,自忖周绮如因相救自己而声名受累,那如何对得住她?于是留下一封信,一早就先行走了。 到得河南省境,只见沿河百姓都因黄水大涨而人心惶惶。徐天宏见灾象已成,暗暗叹息,心想:“黄河虽属天灾,但只要当道者以民为心,全力施为,未始没有舒缓之道,但做官的都当河工是肥缺,一上任就大刮特刮,几时有一刻把灾害放在心上?” 依着记号寻到开封,在汴梁豪杰梅良鸣家中遇见了群雄。众人见他无恙归来,欢忭莫名。梅良鸣张宴接风。这时章进、卫春华、心砚各人的伤都已将息好了。石双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双侠还在探听文泰来下落,蒋四根则到黄河边上查察水势去了。 徐天宏对周仲英不提周大奶奶与周绮之事,心想反正一天内她们就会赶到,怕他细问起来,难以措辞,只对群雄说起途中曾听到余鱼同的消息,知他受了重伤,与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在一起,却不知是谁。众人议论了一会,猜想不出,都甚挂念,但知余鱼同向来机警能干,必能设法养伤避敌。 次日清晨,周绮独自个来到梅家,与父亲及众人见了,众人又各大喜。厮见后,周绮悄悄对徐天宏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徐天宏心怀鬼胎,料想这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别,要大大责骂一顿了,打定了主意:“任她怎么骂,我决不顶撞一句就是。”慢慢走到她跟前。周绮悄声道:“我妈不肯来见我爹,你给我想个法儿。”徐天宏放下了心,说道:“那么请你爹去见她。”周绮道:“妈也不肯见他,口口声声,说我爹没良心。”徐天宏沉吟半晌,说道:“好,我有法子。”轻轻嘱咐了几句。周绮道:“这成么?”徐天宏道:“一定成,你先去吧。” 徐天宏待周绮出门,和众兄弟闲谈了一会,向梅良鸣请问本地名胜,看看时候已到,悄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听说这里铁塔寺旁的修竹园酒家,好酒是河南全省都出名的,实是不可不尝。”一听到好酒,周仲英兴致极高,笑道:“好,我来作东,请众兄弟同去畅饮一番。”徐天宏道:“这里省城之地,捕快耳目众多,咱们人多去了不好。就由总舵主和小侄两人陪老爷子去。怎样?”周仲英道:“好,究竟是老弟顾虑周详。”于是约了陈家洛,三人迳投铁塔寺来。 第936章 书剑恩仇录(32) 那修竹园果是个好去处,杯盘精洁,窗明几净,徐天宏四下一望,找了个雅座。三人饮酒吃黄河鲤鱼,谈论当年信陵公子在大梁大会宾朋、亲迎侯嬴的故事。陈家洛叹道:“大梁今犹如是,而夷门鼓刀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妇人而终。今日汴梁,仅剩夷山一丘了。”酒酣耳热,击壶而歌,高吟起来:“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周徐二人也不懂他唱的是什么歌。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举杯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今日父女团圆,小侄敬你一杯。”周仲英喝了,叹了一口气。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心头不快,是可惜铁胆庄被烧了么?”周仲英道:“家财是身外之物,区区一个铁胆庄,又有什么可惜的?”徐天宏道:“那么定是思念过世的几位公子了?” 周仲英不语,又叹了一口气。陈家洛连使眼色,要他别再说这些话触动他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见,又道:“当时小公子年幼无知,说出了四哥藏身之所,周老爷子一怒将他处死。在周老爷子是顾全江湖道义,我们却是万分不安。”陈家洛道:“七哥,咱们走吧,我酒已差不多了。”徐天宏仍问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离家出走?” 周仲英叹道:“她怪我不该杀死孩子。唉,她一个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这孩子她爱若性命,我确是对她不起。其实我只是盛怒之下失手,也非有心杀了孩子。待咱们把四爷救出后,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来。我这么一把年纪,世上亲人,就只老妻和女儿两人了。”说到此处,忽然门帘掀开,周大奶奶和周绮走了进来。 周大奶奶道:“你的话我在隔壁都听见啦,你肯认错就好。我就在这里,不用找我啦。”周仲英一见妻子,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 周绮对陈家洛道:“陈大哥,这是我妈。”对母亲道:“妈,这位是红花会的陈总舵主。”二人施礼相见。周绮命酒保把隔座杯盏移过,对周仲英道:“爹,这真巧极啦,我听说这里的酒好,一定要来喝,妈不肯来,给我死拖活拉的缠了来,那知就坐在你们隔壁。”五人欢呼畅饮,谈起别来之情。 周绮见父母团聚,言归于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没遮拦,兴高采烈的说到杀童兆和、报了害弟烧庄之仇。徐天宏连使眼色,要她住口,她只是不觉,说道:“他的计策真好!那些镖行的小子们都昏倒后,我跳进窗去,救起了妈。他抓起那姓童的,提在我面前,让我亲手杀了这恶贼。” 周仲英和陈家洛给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老弟救了老妻,又替我报了大仇,老夫实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爷子说那里话来,这都是周姑娘的功劳。”陈家洛问道:“你们两位怎么在途中遇到的?”徐天宏支吾了几句。周绮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说杀童兆和时和他在一起,那么以前的事怎么瞒人呢?”脸上一阵飞红,低下头来,神智一乱,无意中挥手,将筷子和酒杯都带在地下,呛啷一声,酒杯跌得粉碎,更是狼狈。 陈家洛鉴貌辨色,知道二人之间的事决不止这些,又听周绮提到徐天宏时,总是“他”怎样“他”那样,不叫名字,已料到了六七成。回到梅府后把徐天宏叫在一边,道:“七哥,你瞧周姑娘这人怎么样?” 徐天宏忙道:“总舵主,刚才周姑娘在酒楼上的言语,请你别向人提起。她心地纯真,光明磊落,可是别人听见了,要是加一点污言秽语,咱们可对不起周老英雄。”陈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极啦,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徐天宏跳了起来,说道:“这个万万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陈家洛道:“七哥不必太谦,你武诸葛智勇双全,名闻江湖,周老英雄说到你时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呆了半晌不语。陈家洛连问:“怎样?”徐天宏道:“总舵主你不知道,周姑娘不喜欢我。”陈家洛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她亲口说的,她说恨透了我这种刁钻古怪的脾气,以前咱们一路之上,老是拌嘴闹别扭。”陈家洛哈哈大笑,道:“那么你是肯的了?”徐天宏道:“总舵主你别白操心,咱们不能自讨没趣。” 忽然梅家的小厮走进房来,道:“陈少爷,周老爷在外面,请你说话。”陈家洛向徐天宏一笑,走出房来,只见周仲英背着双手在廊下踱步,忙迎上去道:“周老爷子有事吩咐,命人叫我便是,何必亲来?”周仲英道:“不敢。”拉着他手,到花厅中坐下,说道:“我有一件心事,想请陈当家的作主。”陈家洛道:“老爷子但请直言,小侄自当效劳。” 周仲英道:“小女今年一十九岁了,虽然生来顽劣,但天性倒还淳厚,错就错在老夫教了她一点武艺,寻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顺眼,这才蹉跎到今,还没对亲……”说到这里,似乎踌躇,隔了一会才道:“贵会七当家徐爷,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有智有勇,人品又好。老夫想请陈当家的作一个媒,将小女许配于他,就是怕小女脾气不好,高攀不上。”陈家洛一听大喜,连连拍胸,说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爷子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既肯垂爱,咱们红花会众兄弟都与有荣焉,小侄马上去说。” 一口气奔到徐天宏房中,一说经过,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乱跳。陈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脸色,他心中还有一句话,却是不便出口。我猜是这样,不知你肯不肯?”徐天宏道:“那有什么不肯的?”陈家洛笑道:“我也想没什么不肯的。周老英雄三个儿子都死了,小儿子还是因咱们红花会而死。眼见周家香烟已断。我意思是委屈七哥一些,不但做他女婿,还做他儿子。”徐天宏道:“你要我入赘周家?”陈家洛道:“不错,将来生下儿子,长子姓周,次子姓徐。自古道无后为大,咱们这样办,也算稍报周老英雄的一番恩义。”徐天宏深感周绮救命之德,慨然允了。 两人回到周仲英房中,请周大奶奶过来。周绮不知原因,跟着进房。周仲英一见陈徐二人脸色,便知事成,笑道:“绮儿,你到外面去。”周绮气道:“又有什么事要瞒着我了。不成,我非听不可!”话是这么说,还是转身出去。 陈家洛将入赘之意说了。周大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来,周仲英也是喜容满面,连说:“这那里敢当,这那里敢当?”徐天宏跪下磕头。周仲英连忙扶起,笑道:“我们身在外边,没带什么赘见之仪,待会我把那手打铁胆的法儿传你,七爷你瞧怎样?”周大奶奶笑道:“你老胡涂啦,怎么还叫他七爷?”周仲英呵呵大笑。徐天宏知道铁胆功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武林绝艺,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娇妻,又遇名师,忙再跪下叩谢。两人遂以父子相称。 这件事一传出去,大家纷来贺喜。当晚梅良鸣大张筵席庆贺。周绮躲了起来,骆冰死拉也拉不出来。 饮酒之间忽然石双英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你的信已经送到,这是木卓伦老英雄的回信。”陈家洛接了,说道:“十二哥奔波万里,回来得这样快,真辛苦你啦,快来喝一杯……”话未说完,突然蒋四根飞跑进来,高叫:“黄河决口啦!” 众人一听,俱都停杯起立,询问灾情。蒋四根道:“孟津到铜瓦厢之间,已决了七八处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没法子走啦。”大家听了都感忧闷,既恤民困,而常氏双侠迄今仍未回报,不知文泰来情状若何。陈家洛道:“众位哥哥,咱们在这里已等了几天,五哥六哥始终没消息,多半前途有变,只怕洪水阻路,误了大事。请大家想想该怎么办?”章进叫道:“咱们不能再等,大伙儿赶上北京去。四哥就是下在天牢,咱们好歹也劫他出来。”卫春华、杨成协、蒋四根等都齐声附和。 陈家洛和周仲英、无尘、赵半山低声商量了几句,说道:“事不宜迟,咱们就马上动身。”于是向梅良鸣谢了吵扰,启程东行。 陈家洛在路上拆阅木卓伦的书信,信上对红花会报讯之德再三称谢,并说已召集族人,秣马厉兵,决与强敌周旋到底,只以寇众我寡,势难取胜,但全族老小宁可人人战死,也决不屈服。信中词气悲壮,陈家洛不禁动容,问石双英道:“木卓伦老英雄还有什么话说?”石双英道:“他问起四哥救出来没有?听说还没成功,很是挂念。”陈家洛“嗯”了一声。 石双英又道:“他们族里的人对咱们情谊很深,听说我是总舵主派去的使者,大家对我好得不得了。”陈家洛问道:“你见了木卓伦老英雄的家人么?”石双英道:“他夫人、儿子和两个女儿都见了。他大女儿是和总舵主会过面的,她问候总舵主安康。”陈家洛隔了一会,缓缓的道:“她此外没说什么了?”石双英想了一想,说道:“我临走时,霍青桐姑娘似乎有些话要对我说,但始终没说,只是细问咱们救四哥的详情。” 陈家洛沉吟不语,探手入怀,摸住霍青桐所赠短剑。这短剑刃长八寸,精光耀眼,剑柄金丝缠绕,磨损甚多,看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霍青桐那日曾说,故老相传,剑中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可是这些日来翻覆细看,始终瞧不出有何特异之处。回首西望,天上众星明亮,遥想平沙大漠之上,这星光是否正照到了那青青翠羽,淡淡黄衫? 众人走了一夜,天明时已近黄河决口之处,只见河水浊浪滔天,奔流滚滚,再走几个时辰,大片平原已成泽国。低处人家田舍早已淹没。灾民都露宿在山野高处,有些被困在屋顶树颠,遍地汪洋,野无炊烟,到处都是哀鸣求救之声,时见成群浮尸,夹着箱笼木料,随浪飘浮。群雄沿途救了几名灾民,绕道从高地上东行,当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个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周绮一直和骆冰在一起,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纵马追上徐天宏,说道:“你鬼心眼儿最多,想法子救救这些老百姓啊。”徐天宏自与她定婚后,未婚夫妇为避嫌疑,两日来没说一句话,那知她开口第一句话,就出个天大难题,不由得好生为难,说道:“话是不错,可是灾民这么多,有什么法子呢?”周绮道:“要是我有法子,干么要来问你?”徐天宏道:“赶明儿我对大伙说,不许再叫我‘武诸葛’这外号,免得你老是跟我为难。”周绮急道:“我几时跟你为难啊?我话说错了,好不好?我不说话就是。”说罢嘟起了嘴,一声不响。 徐天宏道:“妹子,咱们现下是一家人啦,可不能再吵嘴。”周绮不理。徐天宏道:“是我错了,饶了我这次。你笑一笑吧。”周绮把头转开,一张俏脸仍然板着。徐天宏道:“啊,你不肯笑,原来是见了新姑爷怕羞。”周绮忍耐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举起马鞭笑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打不打你?” 骆冰在二人之后,她怕白马远赴回疆,来回万里,奔得脱了力,这两日一直缓缓而行,眼见周绮天真烂漫的和徐天宏说笑,想起丈夫,更增愁思。 未牌时分大伙到了招讨营,这是黄河边的大镇,郊外灾民都逃到镇上来。骆冰将身上所带黄金在银铺中换了银子,买了粮食散发。灾民蜂拥而来,不一会全数发完,受到救济的人连一成都不到。众人出得镇去,许多灾民恋恋不舍的跟在后面,只盼能得到一点点粮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那里救济得这许多,只得硬起心肠,上马驰走。 沿路灾民络绎不绝,拖儿带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间,忽然迎面一骑马急奔而来。山路狭窄,那骑马却横冲直撞,一下子将一个怀抱小孩的灾民妇人撞下路旁水中,马上乘者竟毫不理会,自管策马疾驰而来。群雄俱各大怒。卫春华首先窜出,抢过去拉住骑者左脚一扯,将他拉下马来,劈面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面门之上。那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三只门牙。 那人是个军官,站起身来,破口大骂:“你们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紧急公事在身,回来再跟你们算帐。”上马欲行。章进在他右边一扯,又将他拉下马来,喝道:“什么紧急公事,偏教你多等一会。”陈家洛道:“十哥,搜搜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章进在他身上一抄,搜出一封公文,交了过去。 陈家洛见是封插上鸡毛、烧焦了角的文书,知是急报公文,是命驿站连日连夜赶递的,封皮上写着“六百里加急呈定边大将军兆”的字样,随手撕破火漆印,抽出公文。 那军官见撕开公文,大惊失色,高叫起来:“这是军中密件,你不怕杀头吗?”心砚笑道:“要杀头也只杀你的。” 陈家洛见公文上署名的是运粮总兵官孙克通,禀告兆惠,大军粮饷已运到兰封,因黄河泛滥,恐要稽延数日,方能到达云云。陈家洛把公文交给徐天宏,道:“不相干,跟四哥没什么关系。”徐天宏一看,喜容满面,说道:“总舵主,这真是送上门来的大买卖。咱们相助木老英雄,救济黄河灾民,都着落在这件公文上。”跳下马来,走到那军官面前,将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你去兆惠那里,还是回兰封?失落了军文书,要杀头的吧?要命的自己逃吧。”那军官又惊又怒,说不出话来,想想此言确是实情,无可奈何,脱下身上军装往水里一抛,混在灾民群中走了。 陈家洛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说道:“劫粮救灾,确是一举两得,只是大军粮饷必有重兵护送,咱们人少,如何干这大事,愿闻七哥妙计。”徐天宏在他耳旁轻轻说了几句,陈家洛大喜,道:“好,就这么办。”当下分拨人手。各人接了号令,自去乔装改扮,散布谣言。 第937章 书剑恩仇录(33) 次日上午,兰封城内突然涌进数万灾民,混乱不堪。知县王道见情势有异,叫捕快抓了几名灾民来问话,都说今日发放赈济钱粮,因此赶来领取。王道忙下令关闭城门。此时十传百,百传千,四乡灾民大集,城内城外黑压压一片,万头耸动。王道差人传谕并无此事,灾民那里肯信。 王道见灾民愈来愈多,心中着慌,亲到东城石佛寺去拜见驻扎在寺中的总兵孙克通,请他调兵在城内弹压。孙克通道:“小将奉兆将军将令,克日运送粮饷前赴回疆,只要稍有失闪,就是杀头的罪名。不是小将不肯帮忙,实在军务重大,请王大人原谅。”王道再三恳求,孙克通只是不允。王道无奈,只得辞出,到得街上,只见灾民已在到处鼓噪。 天将入夜,忽然县衙、监狱、和街上几家大商号同时起火。王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正乱间,一名公差气急败坏的奔来报道:“大……大老爷不好了,西门给灾民打开,成千成万灾民涌进城来了。”王道只是叫苦,手足无措,忙叫:“备马。”带了衙役往西城察看,走不了半条街,道路已被灾民塞住,无法通行。只听得灾民中有人叫道:“在东城石佛寺发粮发银子,大家到石佛寺去啊!”众灾民迎面蜂拥而来。王道大怒,喝道:“奸民散布谣言,给我抓来审问。”两名衙役应了,呛啷啷抖出铁链,往一名身材瘦小、正在大嚷大叫的领头灾民头上套去。那人一把夺过铁链,反手挥出,登时打折一名衙役的脊骨,大叫:“咱们要吃饭啊,又犯了什么王法哪?” 王道见不是路,回马就走,绕到南门,迎面又是一群灾民涌来。王道心想只有到孙总兵那里去躲避。正行之间,只见在城中巡逻的兵丁纷纷逃窜,一个道人手执长剑,一个胖子挥动铁鞭,一个驼子舞起狼牙棒,一名大汉挺着铁桨,随后赶杀过来。 王道混在兵丁群中,催马逃向石佛寺。寺门早已紧闭,守门士兵认得是知县大人,开门放他进去。那时寺外灾民重重叠叠,已围了数层。灾民中有人叫:“朝廷发下救济钱粮,都给狗官吞没了。发钱粮哪,发钱粮哪!”众灾民齐声高呼,声震屋瓦。王道不住发抖,连说:“造反了,造反了!” 孙克通究是武官,颇有胆量,叫士兵将梯子架在墙头,爬上梯去,高声叫道:“是安份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谣言。再不退去,可要放箭了。”这时两名游击已带领弓箭手布在墙头。灾民纷纷鼓噪。孙克通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十多名灾民中箭倒地。众灾民大骇,转身奔逃,互相践踏,呼娘唤儿,乱成一片。 孙克通在墙头哈哈大笑,笑声未毕,灾民中有人捡起两块石子,投了上来。孙克通侧身避开了一块,另一块却从腮边擦过,只感到一阵痛楚,伸手一摸,满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弓箭手一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灾民中箭。 灾民惊叫声中,忽听两声呼啸,两个又高又瘦的汉子纵上墙去,手掌挥处,将几名弓箭手掷下地来。灾民愤恨弓箭手接连伤人,拥上去按住狠打,有些妇女更是乱撕乱咬。 红花会群雄早已混在灾民群中。徐天宏本意让官兵多作一些威福,使灾民愤怒不可遏止,然后一鼓作气,攻进寺中。忽见常氏双侠跳上墙头,群雄都是惊喜交集。 骆冰舞开双刀,跳上墙头,挨到常赫志身旁,问道:“五哥,见到四哥了么?他怎样?”常赫志见了骆冰,很是惊奇,道:“咦,四嫂你也来了?四哥见到了,你放心。”骆冰一听,精神大振,突然间欢喜过度,反而没力气厮杀了,跳在墙外坐倒,扶住了头。章进和心砚忙奔了过来,连问:“怎样?受伤了么?”骆冰笑道:“没事,五哥见到四哥了。” 看墙头时,只见卫春华、杨成协、周绮、孟健雄都已攻上,正与官兵恶斗。不一会寺门打开,蒋四根和孟健雄从寺中奔出,向灾民连连招手,大叫:“大家进来拿粮!”众灾民一涌而入。寺中官兵先还挥动兵刃乱砍乱杀,后来见灾民愈来愈多,又有一批武功高强之人混在其间,统兵军官接连被杀了数名,不由得乱了手脚。但官兵人数甚多,又有兵器,灾民却不敢逼近。 孙克通舞动大刀,带着几名亲兵在墙头拚斗,边打边退,忽觉耳旁风生,后心一阵酸麻,一松手,大刀当啷啷跌落墙下,双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又觉得颈项中一阵冰凉,一个声音在脑后喝道:“你龟儿,命令官兵抛下兵器,退出庙去。”孙克通稍一迟疑,颈项中一阵剧痛,竟是一把刀架在颈上,那人轻轻把刀拖动,在他颈项中划破了一层皮。到了这地步,孙克通那敢不依,只得高声传令。官兵见总兵给一个鬼怪模样的人擒住,主将既然有令,何必再拚性命,各自抛下兵器,退出庙去。众灾民齐声欢呼。 陈家洛走进大殿,只见五开间的殿上堆满了一袋袋的粮食,一车车的银鞘。 石双英将知县王道揪来听由发落。陈家洛笑道:“你是县太爷吗?”王道颤声道:“是……是……大王。”陈家洛笑道:“你瞧我像大王吗?”王道道:“我该死,说错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陈家洛微微一笑,不答他的问话,问道:“你是两榜出身吗?”王道道:“不敢,不敢。”陈家洛道:“不敢什么?你既是进士,胸中必有才学,我出个对子给你对对。”他摺扇一挥,笑道:“你对出了,饶你性命,对不出呢,嘿嘿,那就不客气了。” 众灾民听红花会群雄告谕,说不久就可分发钱粮,俱都安静了下来,这时又听说知县被擒,红花会总舵主正在考较他的才学,都觉好奇,围成一圈,千百双眼睛集在王道脸上。 陈家洛道:“你听着,这上联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却问河清易?官清易?’”王道满头大汗,惶急之际,本来便有三分才学,也随黄河之水流入汪洋大海了,想了半天,说道:“公子,你这上联太难了,小人才疏学浅,我……我对不出。”陈家洛答道:“也好,不对也罢。我问你,是黄河清容易呢,还是官吏清容易?”王道忽然福至心灵,说道:“我瞧天下的官都清了,黄河的水也就清啦。”陈家洛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饶你一命。你快召集吏役,将钱粮散发给灾民。喂,总兵官,你也帮着点。” 孙克通和王道好生为难,军粮散失已是杀头的罪名,怎么还能由自己手里分发出去?但若不听命令,眼见当场便要丧命,火烧眉毛,只顾眼下,万般无奈,只得督率兵卒吏役,把军粮军饷发给灾民。灾民欢声雷动,纷纷向红花会群雄称谢,领钱粮时不住对孙克通和王道揶揄取笑,两人只当不闻不见。 陈家洛叫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听着,日后衙门里要是派人查问,便说是总兵官和知县太爷亲手发给你们的。”众灾民哗然叫好,连说:“正是如此。” 群雄在一旁监视,直到深夜,眼见粮饷散发已尽。徐天宏叫道:“各位父老,你们把这些军器都拿去藏在家里,狗官知道好歹,那就罢了,要是我们走后,再来逼你们交还钱粮,大伙就跟他们拚了。”众灾民这时对红花会群雄的话,说一句听一句,当下便有精壮男子过来,拾起众兵丁抛在地下的刀枪。官兵见灾民势大,总兵又落入敌人手中,那敢抗拒? 陈家洛道:“大事已了,各位哥哥,跟我走吧!”站起身来,群雄拥着孙克通,在众灾民轰谢声中离了石佛寺,上马出城。驰出十余里,陈家洛将孙克通往马下一推,说道:“总兵大人,多谢你的粮食银子,咱们后会有期。你下次再押粮饷,千万送个信来。”双手一拱,哈哈大笑,在群雄拱卫中绝尘而去。 奔出里许,陈家洛问常氏双侠道:“两位得到了四哥的消息?”常赫志道:“见到十四弟留的记号,说四哥已给送去杭州。”陈家洛大为诧异,问道:“送去杭州干么?怎么不去北京?不是皇帝老儿要亲审么?”常伯志道:“咱们也觉得奇怪。不过十四弟做事素来精细,定是探到了确讯。” 陈家洛要众人下马,围坐商议。徐天宏道:“四哥既去杭州,咱们就奔江南设法搭救。杭州是咱们的地盘,朝廷的势力也没北京大,相救起来比较容易。不过还得请一位哥哥到北京去打探消息,以防万一。”众人俱各称是。陈家洛望着石双英,说道:“再请十二哥辛苦一趟。”石双英道:“好。”商议已毕,石双英一人北上,群雄连骑南下。 陈家洛再问起余鱼同伤势情况。常氏双侠说并不知情,他哥儿俩一见到记号,马上赶回报信,经过兰封时见灾民大集,就随着灾民到石佛寺看看热闹,碰上官兵放箭,两人按捺不住,跳上墙去动起手来,不意群雄都已到达。 众人得悉了文余二人的消息,文泰来虽未脱险,但已知二人安然无恙,均感欣慰,谈起适才劫粮救灾之事,痛快不已。周绮道:“西征大军没了粮饷,霍青桐姊姊定可打个胜仗。”无尘笑道:“那女娃子剑法不错,人缘又好,大伙儿都帮着她。盼她打个大胜仗,好让大家都欢喜欢喜。” 陈家洛道:“多亏七哥神机妙算,此事一举两得。”周绮听得总舵主称赞徐天宏,暗暗欢喜,俏目向他望去,满眼都是笑意。徐天宏向她伸了伸舌头,眨了眨了眼。 第七回 琴音朗朗闻雁落 剑气沉沉作龙吟 不一日,群雄来到徐州。当地红花会分舵舵主见总舵主和内外香堂各位香主忽然一齐来到,当下恭谨接待,不免大忙起头。江北一带会众归杨成协统率,他命分舵主不可张扬,也不必通知众兄弟来见总舵主。群雄只宿了一宵,当即南下。此后一路往南,大小码头全有红花会的分支头目。群雄为守机密,都不惊动,疾趋而过,数日后到了杭州,宿在杭州分舵舵主马善均家中。马家坐落里西湖孤山脚下,湖光山色,风物佳胜,又是个僻静所在。 马善均是大绸缎商人,自置两所大机房织造绸缎,因生性好武,结识了卫春华,由他引入红花会。马善均五十上下年纪,胖胖的身材,穿一件团花缎袍,黑呢马褂,一眼看去,直是个养尊处优的富翁,那知竟是一位风尘豪侠。当晚在后厅与群雄接风,众人在席上说了要救文泰来之事。马善均道:“小弟马上派人去查,看四当家落在那一处牢里,咱们再相机行事。”当即命儿子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 次日上午,马大挺回报说,巡抚衙门、杭州府、钱塘县、仁和县各处监狱,以及驻防将军辕所、水陆提督衙门,都有兄弟们去打探过,查知均无文四当家在内。 陈家洛召集群雄议事。马善均道:“这里抚台、府县以及将军、提督衙门,均有本会兄弟在内,文四当家如在官府牢狱,必能查到。最怕官府因四当家案情重大,私下监禁,那就棘手了。”陈家洛道:“咱们第一步要查知文四哥的所在。请马大哥继续派遣得力兄弟,往各衙门打探,今晚再请道长、五哥、六哥到巡抚衙门去瞧瞧。最要紧是别打草惊蛇,无论如何不能伸手动武。”无尘等应了。马善均详细说了道路和抚台衙门内外情形。 三人于子夜时分出发,去了两个时辰,回报说抚台衙门戒备森严,有成千兵丁点起灯火,彻夜守卫,巡查的军官有几名都是戴红顶子的二三品大员,他们不敢硬闯,等了良久,守卫的军官没丝毫懈怠,只得回来。 群雄好生奇怪,猜测不出是何路道。马善均道:“这几天杭州城里各处盘查极紧,各家赌场、娼寮,甚至水上的江山船,都有官差去查问,好多人无缘无故的给抓了去。难道跟文四当家有关不成?”徐天宏道:“想来不会。莫非京里来了钦差大臣,因此地方官要卖力一番。”马善均道:“没听说有钦差来浙江呀。”众人计议多时,不得要领。 次日周绮吵着要父母陪她去游湖,周仲英答应了。周绮向徐天宏连使眼色,要他同去。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只作不见。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周仲英知道女儿心思,笑道:“宏儿,我们从未来过杭州,你同去走走,别教我们迷了路走不回来。”徐天宏应了。周绮悄声道:“爹爹叫你就去。我叫你,就偏不肯。”徐天宏笑着不语。他幼失怙恃,身世凄凉,这时忽得周仲英夫妇视若亲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娇憨,对他甚是依恋亲热,虽在人前亦不避忌,不但自己欣喜,众兄弟也都代他高兴。 陈家洛也带了心砚到湖上散心,在苏堤白堤漫步一会,独坐第一桥畔,望湖山深处,但见竹木森森,苍翠重叠,不雨而润,不烟而晕,山峰秀丽,挺拔云表,心想:“袁中郎初见西湖,比作是曹植初会洛神,说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不错,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 他幼时曾来西湖数次,其时未解景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领略到这山容水意,花态柳情。凝望半日,雇了一辆马车往灵隐去看飞来峰。峰高五十丈许,缘址至颠皆石,树生石隙,枝叶翠丽,石牙横竖错落,似断欲坠,一片空青冥冥。陈家洛一时兴起,对心砚道:“咱们上去看看。”峰上本无道路可援,但两人轻功不凡,谈笑间上了峰顶。 仰望三竺,但见万木参天,清幽欲绝,陈家洛道:“那边更好。”两人下峰,缓步往上中下三天竺行去。走出十余丈,忽有两名身穿蓝布长袍的壮汉迎面走来,见到他两人时不住打量,面露惊奇之色。心砚悄声道:“少爷,这两人会武。”陈家洛笑道:“你眼力倒不错。”语声未毕,迎面又是两人走来,一式打扮,正在闲谈风景,听口音似是旗人。一路上山,遇见这般穿蓝布长袍的武人共有三四十人,见到陈家洛时都感诧异。 第938章 书剑恩仇录(34) 心砚看得眼都花了。陈家洛也自纳罕,心下琢磨:“难道是什么江湖帮会、武林宗派在此聚会不成?但杭州是红花会地盘,如有此事,决不会不通知我们。这些人见到我时俱露惊奇之色,那又为了什么?”转过一个弯,正要走向上天竺观音庙,忽听山侧琴声朗朗,夹有长吟之声,随着细碎的山瀑声传过来。只听那人吟道: “锦绣乾坤佳丽,御世立纲陈纪。四朝辑瑞征师济,盼皇畿,云开雉扇移。黎民引领鸾舆至,安堵村村飏酒旗。恬熙,御炉中叆叇瑞云霏。” 陈家洛心想,琴音平和雅致,曲词却满篇歌颂皇恩,但歌中“安堵村村飏酒旗”七字不错,倘若普天下每一处乡村中都有酒家,黎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 循声缓步走了过去,只见山石上坐着一个缙绅打扮之人正在抚琴,四十来岁年纪,旁边站着两个壮汉、一个枯瘦矮小的老者,也都身穿蓝布长衫。陈家洛心中突然一凛,觉得这抚琴之人似乎依稀相识,那人形相清臞,气度高华,越看容貌越熟,可是总想不起在那里会过,刹那间心神恍惚,竟如做梦一般,只觉那人似是至亲至近之人,然又隔得极远极远。 这时那老者和两个壮汉都已见到陈家洛和心砚,也凝神向他们细望,似欲过来说话。那抚琴男子三指一划,琴声顿绝。陈家洛走进几步,拱手说道:“适聆仁兄雅奏,词曲皆属初闻,可是兄台所谱新声吗?”那人笑道:“正是。这《锦绣乾坤》一曲是小弟近作。阁下既是知音,还望指教。”陈家洛道:“高明,高明!词中‘安堵村村飏酒旗’一句尤佳。”那人脸现喜色,道:“兄台居然记得曲词,请过来坐坐。”陈家洛心想:“但什么‘盼皇畿’、‘黎民引领鸾舆至’,大拍皇帝马屁,格调也就低得很了。”但不知何故,心中对此人自生亲近之意,便走了过去,施礼坐下。 那人看清了他面容,大为讶异,呆了半晌。陈家洛笑道:“兄弟一路上山,遇见游客甚多,见到兄弟之时,人人面露诧异之色,适才兄台也是如此,难道小弟脸上有什么古怪么?倒要请教了。”那人笑道:“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有一亲戚,相貌和兄台十分相似,那些游客都是小弟朋友,是以都感惊奇。”陈家洛笑道:“原来如此。仁兄相貌我也熟极,似在那里会过。小弟愚鲁,再也记不起来,仁兄可想得起么?” 那人呵呵大笑,说道:“那真是有缘了。请问仁兄高姓大名。”陈家洛名满江湖,不愿告知他真姓名,随口诌道:“小弟姓陆,名嘉成。”那是将陈家洛三字颠倒了过来,也问:“请问兄台尊姓。”那人微一沉吟,说道:“小弟复姓东方,单名一个耳字,是直隶人氏。听兄台口音,似是本地人?”陈家洛道:“小弟正是此间人。”那自称东方耳的人道:“久闻江南山水天下无双,今日登临,果然名下无虚,不但峰峦佳胜,而且人杰地灵,所见人物,亦多才俊之士。” 陈家洛听那人谈吐不俗,又见那两个壮汉和那老者都对他执礼至恭,当他说话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实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道:“兄台既然喜爱江南,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让小弟时聆教益。”东方耳呵呵大笑,说道:“偷得浮生半日之闲,在此一游,已是非分,我辈俗人,此等清福岂能常享?兄台知音卓识,必是高手,就请弹奏一曲如何?”说罢把七弦琴推到陈家洛面前。 陈家洛伸指轻轻一拨,琴音清越绝伦,看那琴时,见琴头有金丝缠着“来凤”两个篆字,木质斑斓蕴华,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惊,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说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于是调弦按徽,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东方耳凝神倾听。 一曲既终,东方耳道:“兄台是否到过塞外?”陈家洛道:“小弟适从回疆归来,不知兄台何以得知?”东方耳道:“兄台琴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闻兄妙奏,真如读辛稼轩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听过何止数十次,但从未得闻兄台琴引如此气象万千。”陈家洛见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欢喜。 东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请教。不过初识尊范,交浅言深,似觉冒昧。”陈家洛道:“愿聆直言。”东方耳道:“听兄琴韵中隐隐有金戈之声,似胸中藏有十万甲兵。但观兄相貌又似贵介公子,温文尔雅,决非统兵大将。是以颇为不解。”陈家洛笑道:“小弟一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汗颜。” 那东方耳对陈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问:“兄台或系将军世家,不知尊大人现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陈家洛道:“先严已不幸谢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禄,与我无缘。”东方耳道:“聆兄吐属,大才磐磐,难道是学政无目,以致兄台科场失利吗?”陈家洛道:“那倒不是。”东方耳道:“此间浙江巡抚,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驾去见他一见,或有际遇,也未可知。”陈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谢。只是小弟无意为官。”东方耳道:“然则兄台就此终身埋没不成?”陈家洛道:“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东方耳一听此言,不觉面容变色。 两名蓝衣壮汉见他脸色有异,都走上一步。东方耳稍稍一顿,呵呵笑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辈俗人所及。” 两人互相打量,都觉对方甚为奇特,然而在疑虑之中又不禁有亲厚之情。东方耳道:“兄台自回疆远来江南,途中见闻必多。”陈家洛道:“神州万里,山川形胜自是目不暇给。只是适逢黄河水灾,哀鸿遍野,小弟也无心赏玩风景。”东方耳道:“听说灾民在兰封抢了西征大军的军粮,兄台途中可有所闻?”陈家洛一怔,心道:“此人讯息怎地如此灵通?我们劫粮后赶来江南,昼夜奔驰,途中没丝毫耽搁,怎么他倒知道了?”说道:“事情是有的,灾民无衣无食,为民父母者不加怜恤,他们为求活命,铤而走险,也可说是情有可原。” 东方耳微微摇头,轻描淡写的道:“听说事情不单如此,这件事是红花会鼓动灾民,犯上作乱。”陈家洛故作不知,问道:“红花会是什么呀?”东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个造反谋叛的帮会,兄台没听到过吗?”陈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间,世事一窍不通。说来惭愧,这样大名鼎鼎的一个帮会,小弟今日还是初闻。”他微微一顿,说道:“朝廷得讯之后,对红花会定要严加惩办的了。”东方耳道:“那还用说?谅这等人也不足成为大患。”陈家洛不动声色,问道:“兄台何所据而云然?”东方耳道:“方今圣天子在位,朝政修明。当道只要派遣一二异才,红花会举手间就可剿灭。”陈家洛道:“小弟不明朝政,如有荒唐之言,请勿见笑。以弟愚见,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饭袋之辈,未必能办什么大事呢!”此言一出,东方耳与他身旁的老者壮汉又各变色。 东方耳道:“兄台这未免是书生之见了。且不说朝中名将能吏,济济多士,即是兄弟身边这几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兄台是文人,否则可令他们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弟之言不谬了。”陈家洛道:“小弟虽无缚鸡之力,但自读太史公《游侠列传》后,生平最佩服英雄侠士,不知兄台是那一派宗主?这几位都是贵派的子弟吗?可否请他们各显绝技,令小弟开开眼界?”东方耳向那两个壮汉道:“你们拿点玩艺儿出来,请这位陆爷指教。”陈家洛手一拱道:“请!”心想:“只要他们一出手,就知是什么宗派了。” 一名壮汉走上一步,说道:“树上这鹊儿聒噪讨厌,我打了下来,叫人耳根清静。”手一挥,一枝袖箭向树上喜鹊射去,那知袖箭将到喜鹊身旁,忽然一偏,竟没打中。 东方耳见那人竟没射中,颇为诧异,那壮汉更是羞得面红过耳,手一扬,又是一箭向树上射去。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袖箭将射到喜鹊,不知从那里飞来一粒泥块,在箭杆上一撞,又把箭碰歪了。东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见心砚右手微摆,知道是他作怪,说道:“这位小兄弟原来功夫如此了得,咱们亲近亲近。”五指有如钢爪铁钩,向他手上抓去。 陈家洛暗吃一惊,见这老者竟是嵩阳派的大力鹰爪功,手掌伸出,势道不快,却竟微挟风声,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数一数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长,亦必是武林中前辈高人,怎地甘为东方耳的佣仆?”心念微动,手中摺扇轻挥,张了开来,刚挡在老者与心砚之间。那老者手爪疾缩,心想主人对此人既以友道相待,毁了他的东西可着实无礼,上下打量陈家洛,看他是否会武。但见他摺扇轻摇,漫不在意,似乎刚才这一下只是碰巧。 东方耳道:“尊纪小小年纪,居然武艺高强,此僮兄台从何处得来?”陈家洛道:“他并不会武,只是自幼投虫射雀,准头不错而已。”东方耳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问,看着他手中摺扇,说道:“兄台手中摺扇是何人墨宝,可否相借一观?”陈家洛把摺扇递了过去。 东方耳接来看时,见是前朝词人纳兰性德所书的一阕《金缕曲》,词旨峻崎,笔力俊雅,说道:“纳兰容若以相国公子,余力发为词章,逸气直追坡老美成,国朝一人而已。观此书法摹拟褚河南,出入黄庭内景经间。此扇词书可称双璧,然非兄台高士,亦不足以配用,不知兄台从何处得来?”陈家洛道:“小弟在书肆间偶以十金购得。”东方耳道:“即十倍之,以百金购此一扇,亦觉价廉。此类文物多属世家相传,兄台竟能在书肆中轻易购得,真可谓不世奇遇矣!”说罢呵呵大笑。陈家洛知他不信,也不理会,微微一哂。 东方耳又道:“纳兰公子绝世才华,自是人中英彦,但你瞧他词中这一句:‘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调,过于冷傲。少年不寿,词中已见端倪。”说罢双目盯住陈家洛,意思是说少年人恃才傲物,未必有什么好下场。陈家洛笑道:“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这又是纳兰之词。东方耳见他一派狂生气概,不住摇头,但又不舍得就此作别,想再试一试他的胸襟气度,随手翻过扇子,见反面并无书画,说道:“此扇小弟极为喜爱,斗胆求兄见赐,不知可否?”陈家洛道:“兄台既然见爱,将去不妨。”东方耳指着空白的一面道:“此面还求兄台挥毫一书,以为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弟明日差人来取如何?”陈家洛道:“既蒙不嫌鄙陋,小弟即刻就写便是。”命心砚打开包裹,取出笔砚,略加思索,在扇面上题诗一绝,诗云: “携书弹剑走黄沙,瀚海天山处处家,大漠西风飞翠羽,江南八月看桂花。” 那会鹰爪功的老者见他随身携带笔砚,文思敏捷,才不疑他身有武功。东方耳称谢,接过扇子,说道:“小弟也有一物相赠。”双手捧着那具古琴,放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宝剑赠于烈士,此琴理属兄台。” 陈家洛知道此琴是希世珍物,今日与此人初次相见,即便举以相赠,不知是何用意,但他是相府子弟,珍宝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拱手致谢,命心砚抱在手里。 东方耳笑道:“兄台从回疆来到江南,就只为赏桂花不成?”陈家洛道:“有一位朋友有点急事,要小弟来帮忙料理一下。”东方耳道:“观兄脸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贵友之事尚未了结?”陈家洛道:“正是。”东方耳道:“不知贵友有何为难之处。小弟朋友甚多,或可稍尽绵力。”陈家洛道:“大概数日之后,也可办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谢。” 两人谈了半天,仍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东方耳道:“他日如有用得着小弟处,可持此琴赴北京找我。现下我等一同下山去如何?”陈家洛道:“好。”两人携手下山。 到了灵隐,忽然迎面来了数人,当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锦袍,相貌和陈家洛甚为相似,年纪也差不多,秀美犹有过之,只是英爽之气远为不及。两人一朝相,都惊呆了。 东方耳笑道:“陆兄,这人可与你相像么?他是我的内侄。康儿,过来拜见陆世叔。”那人过来行礼。陈家洛不敢以长辈自居,连忙还礼。 忽听得远处一个女人声音惊叫一声,陈家洛回头看去,见周绮和她的父母及徐天宏刚从灵隐寺出来,想是她突然见到两个陈家洛,不胜惊奇。陈家洛只当不见,转过头去。徐天宏低声向周绮道:“别往那边瞧。” 东方耳道:“陆兄,你我一见如故,后会有期,今日就此别过。”两人拱手而别。数十名蓝衫壮汉在东方耳前后卫护。 陈家洛转过头来,微微点头,略一努嘴。徐天宏会意,对周仲英道:“义父,总舵主差我去办事,你与义母、妹子多玩一会。”周绮老大不高兴,撅起了嘴。徐天宏远远跟在那些壮汉后面,直跟进城去。 到得傍晚,徐天宏回来禀告:“那人在湖上玩了半天,后来到巡抚衙门里去了。”陈家洛说了刚才之事,两人一琢磨,料想这东方耳必是官府中人,而且来头一定极大,如非京中出来密察暗访的钦差大臣,便是亲王贝勒之类的皇亲宗室,瞧他相貌不似旗人,恐怕多半是钦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为他用,那么此人必非庸官俗吏了。陈家洛道:“莫非此人之来,与四哥有关?我今晚想去亲自探察一下。”徐天宏道:“是,最好请那一位哥哥同去,有个照应。”陈家洛道:“请赵三哥去吧,他也是浙江人,熟悉杭州情形。” 第939章 书剑恩仇录(35) 二更时分,陈家洛与赵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轻功,向抚衙奔去。两人在屋瓦上悄没声息的一掠而过。陈家洛心道:“久闻太极门武功深得内家秘奥,赵三哥的轻功果然了得,闲时倒要向他请教请教。”赵半山也暗暗佩服:“总舵主拳法精妙,与铁胆周老英雄比武时已经见过,那知他轻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师父天池怪侠在十数年之间,如何调教得出来。” 不一刻将近抚台衙门,两人同时发觉前面房上有人,当即伏低,但见两个人影在屋顶来回巡逻。赵半山等他们背转身,手一扬,一枚铁莲子向数丈外一株树上打去。那两人听得树枝响动,飞身过去查看。陈家洛和赵半山乘机矮身,窜进抚衙。当下躲在屋角暗处,过了一会没见动静,才慢慢探头,一瞥之际,不由得大惊,原来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严密戒备,几名武将绕着屋子走来走去。可是说也奇怪,这许多兵将却大气不出,走动时足尖轻轻落地,竟不发出脚步声音。虽有数百人聚集,却是静悄悄地,只听得墙角蟋蟀唧唧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火把上竹片爆裂之声。 陈家洛见无法进去,向赵半山打个手势,一齐退了出来,避过屋顶巡哨,落在墙边,低声商量对策。陈家洛道:“咱们不必打草惊蛇,回去另想法子。”赵半山道:“是。”正要飞身上屋,忽然抚台衙门边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名武官,后面跟着四名旗兵,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数十丈又折回来,原来也是在巡逻。两人见这派势,心中暗暗惊异。 等那五人又回头向外,陈家洛低声道:“打倒他们。”赵半山会意,窜出数步,发出三枚钱镖,三名旗兵登时倒地。陈家洛跟着两颗围棋子,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旗兵穴道。两人纵身过去,再出指点穴,将五人提到暗处,剥下旗兵号衣,自己换上了,将官兵抛在墙角。 两人又乘屋顶巡哨转身,跳入围墙,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样走进院子,里面成千名官兵来来往往,怎分辨得清已有外敌混入?更进内院,只见院内来往巡卫的都是高职武官,不是总兵便是副将,只人数远比外面为少。两人找到空隙,缩身窜入屋檐之下,攀住椽子,屏息不动,待得数名武官转过身来,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陈家洛见行藏未被发觉,双脚勾住屋梁,挂下身子,舐湿窗纸,张眼内望。赵半山守在他身后卫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敌人。他二人当真是艺高人胆大,于如此戒备森严之下窥敌,实是险到了极处。 陈家洛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厅上站着五六个人,都是身穿公服的大官,一人背向而坐,看不见他相貌,只见这些大官神色恭敬,目不斜视。 这时外面又走进一个官员,向坐着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起大礼来。陈家洛大吃一惊,心想:“这是参见皇帝的仪节,难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疑惑间,只听那官说道:“臣浙江布政使尹章垓叩见皇上。”陈家洛听得清清楚楚,心道:“果然是当今乾隆皇帝,怪不得这般大势派。” 只听皇帝哼了一声,沉声说道:“你好大胆子!”尹章垓除下朝冠,放在地下,连连叩头,不敢作声。皇帝隔了半晌,说道:“我派兵征讨回疆,听说你很不以为然。”陈家洛又是一惊,心道:“怎么这皇帝的声音好熟?” 尹章垓一面叩头,一面说道:“臣该死,臣不敢。”皇帝道:“我要浙江赶运粮米十万石供应军需,你为什么胆敢违旨?”尹章垓道:“臣万死不敢,实因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时之间征调不及。”皇帝道:“百姓很苦,哼,你倒是个爱民的好官。”尹章垓又连连叩头,连说:“臣该死。”皇帝道:“依你说怎么办?大军粮食不足,急如星火,难道叫他们都饿死在回疆么?”尹章垓叩头道:“臣不敢说。”皇帝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说吧。”尹章垓道:“万岁爷圣明,教化广被,回疆夷狄小丑,其实也不劳王师远征,只须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边民自然顺化。”皇帝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尹章垓又道:“古人云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上若罢了远征之兵,天下皆感恩德。”皇帝冷冷的道:“我定要派兵征伐,那么天下就是怨声载道了。”尹章垓拚命叩头,额角上都是鲜血。皇帝嘿嘿一笑,说道:“你倒有硬骨头,竟敢对朕顶撞!”一转身,陈家洛这一惊更是厉害。 原来这皇帝竟是今日在灵隐三竺遇见的东方耳。陈家洛虽然见多识广,临事镇静,这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得乾隆皇帝道:“起去!你这顶帽儿,便留在这里吧!”尹章垓又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也不戴帽,倒退而出。乾隆向其余大臣道:“尹某办事必有情弊,督抚详加查明参奏,不得徇私包庇,致干罪戾。”几个大臣连声答应。乾隆道:“出去吧,十万石军粮马上征集运去。”那几名大臣诺诺连声,叩头退出。 乾隆道:“叫康儿来。”一名内侍掀帘出去,带了一名少年进来。陈家洛见这人就是和自己形貌相似之人。他站在乾隆身旁,神态亲密,不似其余大臣那般畏缩。 乾隆道:“传李可秀。”内侍传旨出去,一名武将进来叩见,说道:“臣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叩见圣驾。”乾隆道:“那红花会姓文的匪首怎样了?”陈家洛听得提到文泰来,更加凝神倾听,只听李可秀道:“这匪首凶悍拒捕,受伤很重,臣正在延医给他诊治,要等他神智恢复之后才能审问。”乾隆道:“要小心在意。”李可秀道:“臣不敢丝毫怠忽。”乾隆道:“起去吧。”李可秀叩头退出。 陈家洛轻声道:“咱们跟他去。”两人轻轻溜下,脚刚着地,只听得厅内一人喝道:“有刺客!”陈家洛与赵半山奔至外院,混入士兵队中。只听得四下里竹梆声大作,日间陈家洛在天竺所见那枯瘦老者率领蓝衣壮汉四处巡视。那老者目光炯炯,东张西望。 陈家洛早已背转身去,慢慢走向门旁。那老者突然大喝:“你是谁?”伸手向赵半山抓来。赵半山双掌“如封似闭”,将他一抓化开,疾向门边冲去。那老者急追而至,挥掌向他背心劈落。这时赵半山已到门口,听得背后拳风,矮身卸力,待要回手迎敌,陈家洛已将身上号衣脱下,反手搂头向那老者盖了下去。老者伸手拉住,两人一扯,一件号衣断成两截。 陈家洛挥动半截号衣,运气送劲,号衣啪的一声大响,直向那枯瘦老者打去,脚下毫不停留,笔直向门外窜出。那老者也真了得,伸手一抓,又在半截号衣上抓了五条裂缝,如影随形,紧跟其后,刚跨出门,迎面一名兵士头前脚后,平平的当胸飞至,却是赵半山抓住掷过来的。老者左臂斜格,将那兵士撇在一旁,追了出去,就这么受阻稍缓,眼见刺客已冲出抚衙。后面二三十名侍卫一窝蜂般赶出来。 老者喝道:“大家保护皇上要紧,你们五人跟我去追刺客。”向五名侍卫一指,施展轻功,追到街上。只见两个黑影在前面屋上飞跑。 那老者纵身也上了屋,一口气奔过了数十间屋,和敌人相距已近,正要喝问,忽然前面屋下数声胡哨,敌人似乎来了接应。老者仍是鼓劲疾追,见前面两人忽然下屋,站在街心。那老者也跳下屋来,双掌一错,迎面向陈家洛抓去。 陈家洛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好友,你这老儿胆敢无礼!”那老者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对方面貌,吃了一惊,缩手说道:“你这厮果然不是好人,快随我去见圣驾。”陈家洛笑道:“你敢跟我来么?” 老者稍一迟疑,后面五名侍卫也都赶到,陈家洛和赵半山向西退走。那老者叫道:“追!”西湖边是旗营驻防之处,杭人俗称旗下,老者自忖那是官府力量最厚的所在,敌人逃到湖畔,那是自入死地,于是放心赶来。 追到湖边,见陈家洛等二人跳上一艘西湖船,船夫举桨划船,离岸数丈,那老者喝道:“朋友,你究竟是那一路的人物,请留下万儿来。” 赵半山亢声说道:“在下温州赵半山,阁下是嵩阳派的吗?”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称千臂如来的赵老师?”赵半山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闹着玩送的一个外号,实在愧不敢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老者道:“在下姓白,单名一个振字。”此言一出,赵半山和陈家洛都矍然一惊。原来白振外号“金爪铁钩”,是嵩阳派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大力鹰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驰名武林,只不在江湖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处,那知竟做了皇帝的贴身侍卫。 赵半山拱手道:“原来是金爪铁钩白老前辈,怪不得功力如此精妙。白老前辈如此苦苦相迫,不知有何见教?”白振道:“听说赵老师是红花会的三当家,那一位是谁?”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啊,莫不是贵会总舵主陈公子?”赵半山不答他的问话,说道:“白老前辈要待怎地?” 陈家洛摺扇一张,朗声说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白老前辈同来共饮一杯如何?”白振说道:“阁下夜闯抚台衙门,惊动官府,说不得,只好请你同去见见我家主人,否则在下回去没法交待。我家主人对阁下甚好,也不致难为于你。”陈家洛笑道:“你家主人倒也不是俗人,你回去对他说,湖上桂子飘香,素月分辉,如有雅兴,请来联句谈心,共谋一醉。我在这里等他便是。” 白振今日眼见皇上对这人十分眷顾,恩宠异常,如得罪了他,说不定皇上反会怪罪,可是他夜惊圣驾,不捕拿回去如何了结?只是附近没有船只,无法追入湖中,只得奔回去禀告乾隆。 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他既然有此雅兴,湖上赏月,倒也是件快事,你去对他说,我随后就来。”白振道:“这批都是亡命之徒,皇上万金之体,以臣愚见,最好不要涉险。”乾隆道:“快去。”白振不敢再说,忙骑马奔到湖边,见先前划桨的那人抱膝坐在船头,似是在等他消息,便大声道:“对你家主人说,我们主人就来和他赏月谈话。你们预备接驾罢!” 白振回去覆命,走到半路,只见御林军的骁骑营、护军营、前锋营各营军士正开向湖边,再走一会,杭州驻防的旗营、水师也都到了。白振心想:“皇上不知怎样看中了这小子,为了和他赏月,兴师动众的调遣这许多人。”忙赶回去,布置侍卫护驾。 乾隆兴致很高,正在说笑,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隆问道:“都预备好了?去罢。”他已换了便装,随驾的侍卫官也都换上了平民服色,乘马往西湖而来。 一行人来到湖边,乾隆吩咐道:“他该当已知我是谁,但大家仍是装作寻常百姓模样。”这时西湖边上每一处都隐伏了御林军各营军士,旗营、水师,李可秀的亲兵又布置在外,一层一层的将西湖围了起来。只见灯光晃动,湖上划过来五艘湖船,当中船头站着一人,长身玉立,器宇轩昂,叫道:“小人奉陆公子差遣,恭请东方先生到湖中赏月。”说罢跳上岸来,对乾隆作了一揖。这人正是卫春华。 乾隆微一点头,说道:“甚好!”跨上湖船。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卫分坐各船。侍卫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白振吩咐他们小心在意,要拚命保护圣驾。 五艘船向湖心划去,只见湖中灯火辉煌,满湖游船上都点了灯,有如满天繁星。再划近时,丝竹箫管之声,不住在水面上飘来。一艘小艇如飞般划到,艇头一人叫道:“东方先生到了吗?陆公子久等了。”卫春华道:“来啦,来啦!” 那艘小艇转过头来当先领路,对面大队船只也缓缓靠近。白振和众侍卫见对方如此派势,虽然己方已调集大队人马,有恃无恐,却也不由得暗暗吃惊,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听得陈家洛在那边船头叫道:“东方先生果然好兴致,快请过来。” 两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几名职位较高的侍卫踏跳板过去。只见船中只陈家洛和书僮两人,白振等人都放下了心。 那艘花艇船舱宽敞,画壁雕栏,甚是精雅,艇中桌上摆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满桌都是。陈家洛道:“仁兄惠然肯来,幸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岂能不来?”两人携手大笑,相对坐下。李可秀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之后。 陈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一瞥之间,忽见李可秀身后站着一个美貌少年,却不是陆菲青的徒弟是谁?怎么和朝廷官员混在一起,这倒奇了,心感诧异,不免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霎,要他不可相认。 心砚上来斟了酒,陈家洛怕乾隆疑虑,自己先干了一杯,夹菜而食。乾隆只拣陈家洛吃过的菜下了几筷,就停箸不食了。只听得邻船箫管声起,吹的是一曲《迎嘉宾》。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雅人,仓卒之间,安排得如此周到。” 陈家洛逊谢,说道:“有酒不可无歌,闻道玉如意歌喉是钱塘一绝,请召来为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称好,转头问李可秀道:“玉如意是什么人?”李可秀道:“那是杭州名妓,听说她生就一副骄傲脾气,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黄金十两,也休想见她一面,更别说唱曲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见过她没有?”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小人不敢。”乾隆笑道:“今天让你开开眼界。” 第940章 书剑恩仇录(36) 说话之间,卫春华已从那边船上陪着玉如意过来。乾隆见这女子脸色白腻,娇小玲珑,相貌也非出众美丽,只一双眼灵活异常,一顾盼间,便和人人打了个亲热的招呼,风姿楚楚,妩媚动人。她向陈家洛道个万福,莺莺呖呖的说道:“陆公子今朝好兴致啊。”声音娇柔异常。陈家洛伸手掌向着乾隆,道:“这位是东方老爷。”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着坐在陈家洛身旁。陈家洛道:“听说你曲子唱得最好,可否让我们一饱耳福?” 玉如意笑道:“陆公子要听,我给你连唱三日三夜,就怕你听腻了。”跟人送上琵琶来,玉如意轻轻一拨,唱了起来,唱的是个《一半儿》小曲:“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陈家洛拍手叫好。乾隆听她吐音清脆,俊语连翩,风俏飞荡,不由得胸中暖洋洋地。 玉如意转眸一笑,纤指拨动琵琶,回过头来望着乾隆,又唱道:“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 乾隆听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罢!”陈家洛呵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亲背后抿着嘴儿,只有李可秀、白振一干人绑紧了脸,不敢露出半丝笑意。玉如意见他们这般一副尴尬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乾隆生长深宫,宫中妃嫔歌女虽多,但个个是端庄呆板之人,连笑一下也不敢出声,几时见过这般江南名妓?见她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歌声婉转,曲意缠绵,加之湖上阵阵花香,波光月影,如在梦中,渐渐忘却是在和江洋大盗相会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陈家洛斟酒,两人连干三杯,玉如意也陪着喝了一杯。乾隆从手上脱下一个碧玉般指来赏了给她,说道:“再唱一个。”玉如意低头一笑,露出两个小小酒窝,当真是娇柔无那,风情万种。乾隆的心先自酥了,只听她轻声一笑,说道:“我唱便唱了,东方老爷可不许生气。”乾隆呵呵笑道:“你唱曲子,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气?”玉如意向他抛个媚眼,拨动琵琶,弹了起来,这次弹的曲调却是轻快跳荡,俏皮谐谑,珠飞玉鸣,音节繁富。乾隆听得琵琶,先喝了声采,只听她唱道: “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忽虑出门没马骑。买得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招了家人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时来运到做知县,抱怨官小职位卑。做过尚书升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 乾隆一直笑吟吟的听着,只觉曲词甚是有趣,但当听到“朝思暮想要登基”那一句时,不由得脸上微微变色,只听玉如意继续唱道: “一朝南面做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四海万国都降服,想和神仙下象棋。洞宾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起,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升到天上还嫌低,玉皇大帝让他做,定嫌天宫不华丽。” 陈家洛哈哈大笑。乾隆却越听脸色越是不善,心道:“这女子是否已知我身分,故意唱这曲儿来讥嘲于我?”玉如意一曲唱毕,缓缓搁下琵琶,笑道:“这曲子是取笑穷汉的,东方老爷和陆公子都是大富大贵之人,高楼大厦、娇妻美妾都早已有了,自不会去想它。” 乾隆呵呵大笑,脸色顿和,眼睛瞟着玉如意,见她神情柔媚,心中很是喜爱,正自寻思,待会如何命李可秀将她送来行宫,怎样把事做得隐秘,以免背后被人说圣天子好色,坏了盛德令名,忽听陈家洛道:“汉皇重色思倾国,那唐玄宗是风流天子,天子风流不要紧,把花花江山送在胡人安禄山手里,那可大大不对了。”乾隆道:“唐玄宗初期英明,晚年昏庸,可万万不及他祖宗唐太宗。”陈家洛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定是很佩服的了?”乾隆生平最崇敬的就是汉武帝和唐太宗,两帝开疆拓土,声名播于异域,他登基以来,一心一意就想模仿,因此派兵远征回疆,其意原在上承汉武唐皇的功业,听得陈家洛问起,正中下怀,说道:“唐太宗神武英明,夷狄闻名丧胆,尊之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旷世难逢的。”陈家洛道:“小弟读到记述唐太宗言行的《贞观政要》,颇觉书中有几句话很有道理。”乾隆喜道:“不知是那几句?”他自和陈家洛会面以来,虽对他甚是喜爱,但总是话不投机,这时听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觉很是高兴。 陈家洛道:“唐太宗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又说:‘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乾隆默然。陈家洛道:“这个比喻真是再好不过。咱们坐在这艘船里,要是顺着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稳稳,可是如果乱划乱动,异想天开,要划得比千里马还快,又或者水势汹涌奔腾,这船不免要翻。”他在湖上说这番话,明摆着是危言耸听,不但是蔑视皇帝,说老百姓随时可以倾覆皇室,而且语含威胁,大有当场要将皇帝翻下水去之势。 乾隆一生除对祖父康熙、父亲雍正心怀畏惧之外,几时受过这般威吓奚落的言语?不禁怒气潮涌,当下强自抑制,暗想:“现下且由你稍逞口舌之利,待会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吓得叩头求饶。”他想御林军与驻防旗营已将西湖四周围住,手下侍卫又都是千中拣、万中选、武功卓绝的好手,谅你小小江湖帮会,能作得什么怪?于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于天,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仁兄之论,未免有悖于先贤之教了。” 陈家洛举壶倒了一杯酒,道:“我们浙江乡贤黄梨洲先生有几句话说道,皇帝未做成的时候,‘荼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如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这几句话真是说得再好也没有!须当为此浮一大白,仁兄请!”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乾隆再也忍耐不住,挥手将杯往地下掷去,便要发作。 杯子掷下,刚要碰到船板,心砚斜刺里俯身伸手,接住酒杯,只杯中酒水泼出大半,双手捧住,一膝半跪,说道:“东方老爷,杯子没摔着。” 乾隆给他这一来,倒怔住了,铁青着脸,哼了一声。李可秀接过杯子,看着皇帝眼色行事。乾隆一定神,哈哈一笑,说道:“陆仁兄,你这位小管家手脚倒真灵便。”转头对一名侍卫道:“你和这位小管家玩玩,可别给小孩子比下去了,嘿嘿。” 那侍卫名叫范中恩,使一对判官笔,听得皇上有旨,当即哈了哈腰,欺向心砚身边,判官笔双出手,分点他左右穴道。心砚反身急跃,窜出半丈,站在船头,他年纪小,真实功夫有限,一身轻功却是向天池怪侠袁士霄学的,眼见范中恩判官笔来势劲急,自忖武功不是他对手,只得先行逃开。范中恩双笔如风,卷将过来。心砚提气跃起,跳上船篷,笑道:“咱们捉捉迷藏吧!你捉到我算我输,我再来捉你。” 范中恩两击不中,气往上冲,双足一点,也跳上船篷,他刚踏上船篷,心砚“一鹤冲天”,如一只大鸟般扑向左边小船,范中恩跟着追到。两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来回盘旋。范中恩始终抢不近心砚身边,心中焦躁,又盘了一圈。眼见前面三艘小船丁字形排着,心砚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向左一扑,心砚嘻嘻一声,跳上右边小船。那知他往左一扑是虚势,随即也跳上了右边小船,两人面面相对,他左笔探出,点向心砚胸前。 心砚待要转身闪避,已然不及,危急中向前一扑,发掌向范中恩小肚打去。范中恩左笔撩架,右笔急点对方后心,这一招又快又准,眼见他无法避过,忽听得背后呼的一声,似有件十分沉重的兵刃袭到。他不暇袭敌,先图自救,扭腰转身,右笔自上而下,朝来人兵器上猛砸下去,当的一声大响,火光四溅,来人兵器只稍稍一沉,又向他腰上横扫过来。这时他已看清对方兵器是柄铁桨,使桨之人竟是船尾的梢公,刚才一击,已知对方力大异常,不敢硬架,拔起身来,轻轻向船舷落下,欺身直进,挺笔去点梢公的穴道。 蒋四根解了心砚之围,见范中恩纵起身来,疾伸铁桨入水一扳,船身转了半个圈子,待范中恩落下来时,船身已不在原位。他“啊哟”一声尚未喊毕,扑通一响,入水游湖,湖水汩汩,灌入口来也。心砚拍手笑道:“捉迷藏捉到水里去啦。” 乾隆船上两名会水的侍卫赶紧入水去救,将要游近,蒋四根已将铁桨送到范中恩面前,他在水中乱抓乱拉,碰到铁桨,管他是什么东西,马上紧紧抱住。蒋四根举桨向乾隆船上一挥,喝道:“接着!”范中恩的师叔龙骏也是御前侍卫,忙抢上船头,伸手接住。范中恩在皇上面前这般大大丢脸,说不定回去还要受处分,又是气,又是急,湿淋淋的怔住了,站着不动,身上的西湖水不住滴在船头。龙骏曾听同伴说起心砚白天在三竺用泥块打歪袖箭,让御前侍卫丢脸,现今又作弄他的师侄,待他回到陈家洛身后,便站了出来,阴森森的道:“听说这位小兄弟暗器高明之极,待在下请教几招。” 陈家洛对乾隆道:“你我一见如故,别让下人因口舌之争,伤了和气。这一位既是暗器名家,咱们请他在靶子上显显身手,以免我这小书僮接他不住,受了损伤,兄台你看如何?”乾隆听他说得有理,只得应道:“自当如此,只是仓卒之间,没有靶子。” 心砚纵身跳上杨成协坐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成协点点头,向旁边小船中的章进招了招手。章进跳了过来。杨成协道:“抓住那船船梢。”章进依言抓住自己原来坐船的船梢。这时杨成协也已拉过船头木杠,喝一声“起!”两人竟将一艘小船举了起来,两人的坐船也沉下去一截。众人见二人如此神力,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骆冰看得有趣,也跳上船来,笑道:“真是个好靶子!”荡起双桨,将杨成协的坐船划向花艇。心砚叫道:“少爷,这做靶子成么?请你用笔画个靶心。” 陈家洛举起酒杯,抬头饮干,手一扬,酒杯飞出,波的一声,酒杯嵌入两人高举的小船船底,平平整整,毫没破损,众人又是拍手叫好。白振和龙骏等高手见杨成协和章进举船,力气固是奇大,但想一勇之夫,亦何足畏,待见陈家洛运内力将瓷杯嵌入船底,如发钢镖,这才暗皱眉头,均觉此人难敌。 陈家洛笑道:“这杯就当靶心,请这位施展暗器吧。”骆冰将船划退数丈,叫道:“太远了吗?”龙骏更不打话,手中暗扣五枚毒蒺藜,连挥数挥,只听得叮叮一阵乱响,瓷片四散飞扬,船底酒杯已被打得粉碎。心砚从船后钻出,叫道:“果然好准头!”龙骏忽起毒心,又是五枚毒蒺藜飞出,这次竟是对准心砚上下左右射去。 众人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齐声惊叫。那龙骏的暗器功夫当真厉害,手刚扬动,暗器已到面前,众人叫喊声中,五枚毒蒺藜直奔心砚五处要害。心砚大惊,扑身滚倒,骆冰两把飞刀也已射出,当当两声,飞刀和两枚毒蒺藜坠入湖中。心砚一滚躲开两枚,中间一枚却说什么也躲不开了,正打在左肩之上。他也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肩头一麻,站起身来,破口大骂。红花会群雄无不怒气冲天,小船纷纷划拢,拥上来要和龙骏见个高下。 清宫众侍卫也觉得这一手过于阴毒,在皇帝面前,众目昭彰之下,以这卑鄙手段暗算对方一个小孩,未免太不漂亮,势将为人耻笑,但见红花会群雄声势汹汹,当即从长衣下取出兵刃,预备护驾迎战。李可秀摸出胡笳,放在口边就要吹动,调集兵士动手。 陈家洛叫道:“众位哥哥,东方先生是我嘉宾,咱们不可无礼,大家退开。”群雄听得总舵主发令,众小船当即划退数丈。 这时杨成协和章进已将举起的小船放回水面。骆冰察看心砚的伤口。徐天宏也跳过来询问。心砚道:“四奶奶,七爷,你们放心,我痛倒不痛,只是痒得厉害。”说着要用手去抓。骆冰和徐天宏听了大惊,知道暗器上喂了极厉害的毒药,忙抓住他双手。心砚大叫:“我痒得要命,七爷,你放手。”说着用力挣扎。徐天宏心中焦急,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说道:“忍耐一会儿。”转头对骆冰道:“四嫂,你去请三哥来。”骆冰应声去了。 骆冰刚走开,一艘小船如飞般划来,船头上站着红花会的杭州总头目马善均。他跳上徐天宏坐船,悄声道:“七当家,西湖边上布满了清兵,其中有御林军各营。”徐天宏道:“有多少人?”马善均道:“总有七八千人,外围接应的旗营兵丁还不计在内。”徐天宏道:“你立刻去召集杭州城外的兄弟,集合湖边候命,可千万别给官府察觉,每人身上都藏一朵红花。”马善均点头应命。徐天宏又问:“马上可以召集多少人?”马善均道:“连我机房中的工人,一起有两千左右,再过一个时辰,等城外兄弟们赶到,还有一千多人。”徐天宏道:“咱们的兄弟至少以一当五,三千人抵得一万五千名清兵,人数也够了,况且绿营里还有咱们的兄弟,你去安排吧。”马善均接令去了。 第941章 书剑恩仇录(37) 赵半山坐船划到,看了心砚伤口,眉头深皱,将他肩上的毒蒺藜轻轻起出,从囊中取出一颗药丸,塞在他口里,转身对徐天宏凄然道:“七弟,没救了。”徐天宏大惊,忙问:“怎么?”赵半山低声道:“暗器上毒药厉害非常,除了暗器主儿,旁人无法解救。”徐天宏道:“他能支持多少时候?”赵半山道:“最多三个时辰。”徐天宏道:“三哥,咱们去把那家伙拿来,逼他解救。”一言把赵半山提醒,他从囊中取出一只鹿皮手套,戴在手上,纵身跃起,三个起伏,在三艘小船舷上一点,已纵到陈家洛和乾隆眼前,叫道:“陆公子,我想请教这位暗器名家的手段。” 陈家洛见龙骏打伤心砚,极是恼怒,见赵半山过来出头,正合心意,对乾隆道:“我这位朋友打暗器的本领也还过得去,他们两位比试,一定精采热闹,好看非凡。”皇帝听说有好戏可看,当然赞成,越是比得凶险,越是高兴,转头对龙骏道:“去吧,可别丢人。” 龙骏应了。白振低声道:“那是千臂如来,龙贤弟小心了。”龙骏也久闻千臂如来的名头,心中一惊,自忖暗器从未遇过敌手,今日再将名震江湖的千臂如来打败,那更是大大的露脸了,越众而前,抱拳说道:“在下龙骏,向千臂如来赵前辈讨教几手。”赵半山哼了一声道:“果然是你,我本想旁人也不会使这等卑鄙手段,用这般阴损暗器。” 龙骏冷笑一声,道:“我只有两条臂膀,请千臂如来赐招。”他意含讥诮,说瞧你千条臂膀,又怎样奈何我这两条臂膀。赵半山反身窜出,低声喝道:“来吧!”龙骏道:“我比暗器可只和你一人比。”赵半山怒道:“难道我们兄弟还会暗算你不成?”龙骏道:“好,就是要你这句话。”身形一晃,窜上一艘小船的船头。他知道船上全是红花会的扎手人物,虽然赵半山应允无人暗算,但自己以卑鄙手段伤了对方一个少年,究怕人家也下毒手报复,是以不敢在船梢有人处落脚。 赵半山等他踏上船头,左手一扬,右手一挥,打出三只金钱镖、三枝袖箭,头一低,背后又射出一枝背弩。龙骏万料不到他一刹那间竟会同时打出七件暗器,吓得心胆俱寒,当下无法躲避,已顾不得体面,缩身在船底一伏,只听得啪、啪、啪一阵响,七件暗器全打在船板之上。船梢上那人骂道:“龟儿子,你先人板板,这般现世,斗什么暗器?” 龙骏跃起身来,月光下赵半山的身形看得清楚,发出一枚菩提子向他打去。赵半山听了破空之声,知道不是毒蒺藜,侧身让开,身子刚让到右边,三枚毒蒺藜已迎面打到。 赵半山迎面一个“铁板桥”,三枚毒蒺藜刚从鼻尖上擦过,叫了一声“好!”刚要站起,又是三枚毒蒺藜向下盘打来。龙骏转眼之间,也发出七件暗器,称做“连环三击”。赵半山人未仰起,左手一粒飞蝗石,右手一枚铁莲子,将两枚毒蒺藜打在水中,待中间一枚飞到,伸手接住,放在怀里,眼见他暗器手段果然不凡,暗忖此人阴险毒辣,定有诡计,可别上了他当,手一扬,三枚金钱镖分打他上盘“神庭穴”、乳下“天池穴”、下盘“血海穴”。龙骏见他手动,已拔起身子,窜向另一条小船。 赵半山看准他落脚之处,一枝甩手箭甩出,龙骏举手想接,忽然一样奇形兵刃弯弯曲曲的旋飞而至,急忙低头相避,说也奇怪,那兵刃竟又飞回赵半山手中。他伸手一抄,又掷了过来。龙骏从未接过他这独门暗器“回龙璧”,惊吓之下,心神已乱,不提防迎面又是两粒菩提子飞来,左眉尖“阳白穴”、左肩“缺盆穴”同时打中,身子一软,瘫跪船头。 众侍卫见他跌倒,无不大惊。与龙骏齐名大内的“一苇渡江”褚圆仗剑来救,剑护面门,纵身向龙骏跃去,人在半空,见对面也有一人挺剑跳来。 褚圆跃起在先,早一步落在船头,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剑挽个顺势大平花,横斩迎面纵来那人项颈,想将他逼下水去。不料那人身在半空,剑锋直刺褚圆右腕,正所谓“善攻者攻敌之必守”,虽在黑夜,这一剑又准又快,霎时间攻守易势。褚圆急忙缩手,剑锋掠下挽个逆花,直刺敌足,这一招是达摩剑术中的“虚式分金”。那人左足虚晃一脚,右足直踢褚圆右腕。褚圆提手急避,未及变招,那人已站在船头。月光下只见他身穿道装,左手袖子束在腰带之中。 褚圆原是和尚,法名智圆,后来犯了清规,被追缴度牒,逐出庙门,他索性还了俗,改名褚圆,仗着一手达摩剑精妙阴狠,竟做到皇帝的贴身侍卫。他原在空门,还俗后又长在禁城,江湖上之事不大熟悉,但见来敌剑法迅捷,生平未见,却不知道那是七十二手追魂夺命剑独步天下的无尘道人,当即喝问:“来者是谁?”无尘笑道:“亏你也学剑,不知道我么?”褚圆一招“金刚伏虎”接着一招“九品莲台”,一剑下斩,一剑上挑。无尘笑道:“剑法倒也不错,再来一记‘金针度劫’!”话刚出口,褚圆果然抢向外门,使了一招“金针度劫”。他剑招使出,心中一怔:“怎么他知道?” 无尘微微一笑,剑锋分刺左右,喝道:“你使‘浮丘挹袖’,再使‘洪崖拍肩’!”话刚说完,褚圆果然依言使了这两招。这那里是性命相扑,就像是师父在指点徒弟。褚圆素来自负,两招使后,退后两步,凝视对方,又羞又怒,又是惊恐。其实无尘深知达摩剑法的精微,眼见褚圆造诣不凡,剑锋所至,正是逼得他非出那一招不可之处,事先却叫了招数的名头。这一来先声夺人,褚圆一时不敢再行进招。 骆冰在船梢掌桨,笑吟吟的把船划到陈家洛与乾隆面前,好教皇帝看清楚部属如何出丑。其时赵半山已将龙骏擒住,徐天宏在低声逼他交出解药。龙骏闭目不语。徐天宏将刀架在他颈中威吓,他仍是不理,心中盘算:“我宁死不屈,回去皇上定然有赏,只要稍有怯意,削了皇上颜面,我一生前程也就毁了。在皇上面前,谅这些土匪也不敢杀我。” 无尘喝道:“我这招是‘仙人指路’,你用‘回头是岸’招架!”褚圆下定决心,偏不照他的话使剑。那知无尘剑锋直戳他右颊,褚圆苦练达摩剑法二十余年,心剑合一,势成自然,已是根深蒂固,敌剑既然如此刺到,不得不左诀平指转东,右剑横划,两刃作天地向,正是一招“回头是岸”。 无尘一招“仙人指路”逼褚圆以“回头是岸”来招架,意存双关,因道家求仙,释家学佛,自己指点对方迷津,叫他认输回头。褚圆一招使出,见无尘缩回长剑,目光似电,盯住了自己,不由得进固不敢,退又不是,十分狼狈。无尘喝道:“我这招‘当头棒喝’,你快‘横江飞渡’!”说罢,长剑平挑,当头劈下。褚圆身随剑转,回剑横掠,左手剑诀压住右肘,这一招不是达摩剑术中的“横江飞渡”是什么? 乾隆略懂武艺,虽身手平庸,但大内奇材异能之士甚多,他从小看惯,见识却颇渊博,见无尘喊声未绝,褚圆已照着他的指点应招,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不禁寒心,暗忖:“褚圆在大内众侍卫中已算一等高手,可是与这些匪徒一较量,竟然给人家耍猴儿般玩弄,一旦真有缓急,这些人济得甚事?”他可不知道无尘剑法海内无对,褚圆遇到他自是动弹不得。也是今晚适逢其会,让乾隆见识到天下第一剑的剑法,他竟以为“匪帮”中如此人材极伙,那也是想得左了。 乾隆又看几招,再也难忍,对白振道:“叫他回来。”白振叫道:“褚兄,主人叫你回来。”褚圆巴不得有此一叫,只因满清军法严峻,临阵退缩必有重刑,他进退两难,正在万般无奈之际,忽有皇命,如逢大赦,忙回剑护身,便欲回跳。无尘喝道:“早叫你走,你不走,现今想走,嘿嘿,道爷可不放了!”长剑闪动,褚圆只见前后左右都是敌剑,全身立被裹于一团剑气之中,那敢移动半步,只觉脸上身上凉飕飕地,似有一柄利刃周游划动。 白振见褚圆无法退出,纵身向两人扑将过来,伸出双爪,便来硬夺无尘长剑。无尘见他来得凶猛,剑锋圈转,反刺对方下盘。白振的武艺比之褚圆可高明得多了,左手两根手指搭着剑锋,右手一掌向对方左肩打去。无尘缺了左臂,不免吃亏,敌人攻向左侧,只有退避,无法反击,身子侧避,右剑直刺敌人咽喉,这一剑当真迅捷无伦。白振出手神速,竟然不输无尘剑招,斜身避剑,右掌继续追击对方左肩,无尘向后退出一步,右手手腕已被白振抓住。赵半山、徐天宏、骆冰等等看得真切,不由得齐声呼叫。 剑光掌影中无尘左脚飞起,直踢对方右胯。白振向左一避,借势仍夺长剑。无尘左脚未落,右脚跟着踢出。白振万想不到他出腿有如电闪,生平从所未见,手爪松开,急忙后退。无尘右腿落空,左腿跟上,这一下白振再也躲避不了,右股上重重着了一脚,一个踉跄,险些跌入湖中。他下盘稳实,随即站定,身子倾斜,却仍屹立船边,双手疾向无尘双目抓到。无尘侧头避让,肩头已被他手掌击中。无尘骂了一声,连环迷踪腿一腿快如一腿,连绵不断,左脚甫起,右脚跟着飞出。白振立即变招,眼见对方一腿又到,忙拔身纵高。这两位大高手武功均以快速见长,此刻兔起鹘落,星丸跳跃,连经数变,旁人看得眼也花了。 骆冰坐在后梢,见白振跃起,木桨抄起一大片水向他泼去。白振本拟落在船头,空手和无尘的长剑拚斗一场,忽见一片白晃晃的湖水迎头浇来,情急之下,在空中打个筋斗,倒退落回花艇,总算他身手矫捷,饶是如此,下半身还是被浇得湿淋淋的十分狼狈。 岂知比起褚圆来,直是算不了什么。原来褚圆得他来援,逃出了无尘剑光笼罩,跳回花艇,惊魂甫定,正要站到乾隆背后,忽然玉如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只见乾隆皱起眉头,陈家洛似笑非笑,各人神色都甚为奇特。他心中一愕,一阵微风吹来,顿感凉意,回顾自身,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衣服已被对手割成碎片,七零八落,不成模样,头上又是热辣辣地,伸手去摸头脸时,辫子、头发、眉毛均已给剃得干干净净,又惊又羞,忽然间裤子又向下溜去,原来裤带也给割断了,忙伸双手去抢裤子,噗的一声,手里长剑跌入湖中。 乾隆眼见手下三名武艺最高的侍卫都被打得狼狈万状,知道再比下去也讨不到便宜,对陈家洛道:“陆兄这几位朋友果然艺业惊人,何不随着陆兄为朝廷出力?将来光祖耀宗,封妻荫子,才不辜负了一副好身手。似这般沦落草莽,岂不可惜?”原来乾隆颇有才略,这时非但不怒,反生笼络豪杰以为己用之念。陈家洛笑道:“我这些朋友都和小弟一样,宁可在江湖闲散适意。兄台好意,大家心领了。”乾隆道:“既然如此,今晚叨扰已久,就此告辞。”说罢望着尚在赵半山船中的龙骏。 陈家洛叫道:“赵三哥,把东方先生的从人放回吧!”骆冰叫道:“那不成!心砚中了他的毒蒺藜,他不肯给解药。”说着又将船划近了些。乾隆向李可秀轻轻嘱咐几句,转头对龙骏道:“拿解药给人家。”龙骏道:“小的该死,解药留在北京没带出来。” 乾隆眉头一皱便不言语了。陈家洛道:“赵三哥,放了他吧!”赵半山心想总舵主还不知道毒蒺藜的厉害,可是亦不便公然施刑,而且此人如此凶悍,只怕施刑也自无用,即使从他身边搜出解药,不明用法,也是枉然,此刻只要一放走,再要拿他便不容易,何况心砚命悬一线,又怎能耽搁?但总舵主之令又不能不遵,当下皱眉踌躇。 徐天宏道:“三哥,那两枚毒蒺藜给我。”赵半山不明他用意,从怀里将两枚毒蒺藜掏出,一枚是从心砚肩上起下,一枚是比暗器时接过来的。徐天宏接过,左手一拉,嗤的一声,将龙骏胸口衣服扯了一大片,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右手一举,噗噗噗,毒蒺藜在他胸口连戳三下,打了六个小洞。 龙骏“啊哟”一声大叫,吓得满头冷汗。徐天宏将毒蒺藜交还赵半山,高声对陈家洛道:“陆公子,请你给几杯酒。我们要和这位龙爷喝两杯,交个朋友,马上放他回来。” 陈家洛道:“好。”玉如意在三只酒杯中斟满了酒。陈家洛道:“三哥,酒来了。”拿起酒杯掷去,一只酒杯平平稳稳的从花艇飞出。赵半山伸手轻轻接住,一滴酒也没泼出。众人喝采声中,其余两杯酒也飞到了赵半山手里。 徐天宏接过酒杯,说道:“龙爷,咱们干一杯!”龙骏伤口早已麻痒难当,见到酒来更如见了蛇蝎,惊惧万状,紧闭嘴唇,死咬牙关。知道酒一入肚,血行更快,剧毒急发,立时毙命。徐天宏笑道:“喝吧,何必客气?”小指与无名指箝紧他鼻孔,大拇指和食指在他两颊用力一捏,龙骏只得张嘴,徐天宏将三杯酒灌了下去。 龙骏三杯酒落肚,片刻之间胸口麻木,大片肌肉变成青黑,性命已在呼吸之间,他自知毒蒺藜毒性可怖之至,那里还敢倔强,性命要紧,功名富贵只好不理了,颤声道:“放开我穴道,我……我……我……拿解药出来。”赵半山一笑,一揉一拍,解开他闭住的穴道。龙骏咬紧牙关,从袋里摸出三包药来,说道:“红色的内服,黑色的吸毒,白色的收口。”话刚说完,人已昏了过去。 赵半山忙将一撮红色药末在酒杯里用湖水化了,给心砚服下,将黑药敷上伤口,不一会,只见黑血汩汩从伤口流出。骆冰随流随拭,黑血渐渐变成紫色,又变成红色,心砚“啊哟,啊哟”的叫了起来,赵半山再把白色药末敷上,笑道:“小命拾回来啦!” 第942章 书剑恩仇录(38) 徐天宏恨龙骏歹毒,将三包药都放入怀中,大声道:“你的解药既然留在北京,即刻回京去取解药,也还来得及。”赵半山见到龙骏的惨状,心有不忍,向徐天宏把药要了过来,给他敷服。 陈家洛向乾隆道:“小弟这几个朋友都是粗鲁之辈,不懂礼数,仁兄幸勿见责。”乾隆干笑几声,举手说道:“今日确是大增见闻。就此别过。” 陈家洛叫道:“东方先生要回去了,船靠岸吧!”梢公答应了,花艇缓缓向岸边划去。 数百艘小船前后左右拥卫,船上灯笼点点火光,天上一轮皓月,都倒映在湖水之中,湖水深绿,有若碧玉。陈家洛见此湖光月色,心想:“西湖方圆号称千顷。昔贤有诗咏西湖夜月,云:‘寒波拍岸金千顷,灏气涵空玉一杯。’丽景如此,诚非过誉。” 第八回 千军岳峙围千顷 万马潮汹动万乘 不一刻,群船靠岸。李可秀先跳上岸,伸双手扶掖乾隆上岸。众侍卫围成半圆,三面拱卫。陈家洛等也上了岸。李可秀摸出胡笳,“嘟——嘟——嘟——”的吹了三声,数百名御林军骁骑营军士快步奔到。一名侍卫牵过一匹白马,右腿屈膝,侍候乾隆上马。四下军士缓缓聚拢,将陈家洛一干人围在垓心。乾隆向李可秀使个眼色,李可秀向红花会群豪大叫:“喂,大胆东西,见了皇上还不磕头!” 徐天宏手一挥,马善均、马大挺父子取出火炮流星,嗤嗤数声,射入天空,如数道彗星横过湖面,落入水中。蓦地里四下喊声大起。树荫下、屋角边、桥洞底、山石旁,到处钻出人来,一个个头插红花,手执兵刃。徐天宏高声叫道:“弟兄们,红花会总舵主到了,大家快来参见。”红花会会众欢声雷动,纷纷拥将过来。 御林军各营军士箭在弦、刀出鞘,拦着不许众人行近。双方对峙,僵住不动。李可秀又吹起胡笳,只听得蹄声杂沓,人喧马嘶,驻防杭州的旗营和绿营兵丁跟着赶到。李可秀骑上了马,指挥兵马,将红花会群豪团团围住,只待乾隆下令,便即动手捉拿。 陈家洛不动声色,缓步走到一名御林军军士身边,伸手去接他握在手里的马缰。那军士为他目光所慑,不由自主的交上马缰。陈家洛跃上马背,从怀里取出一朵红花,佩在襟上。这朵红花有大海碗大小,以金丝和红绒绕成,花旁衬以绿叶,镶以宝石,火把照耀下灿烂生光,那是红花会总舵主的标志,就如军队中的帅字旗一般。红花会会众从未见过本会大首领,登时人人振奋,呼声雷动,俯身致敬。 旗营和绿营兵丁本来排得整整齐齐,忽然大批兵丁从队伍中蜂拥而出,统兵官佐大声吆喝,竟自约束不住。那些兵丁奔到陈家洛面前,双手交叉胸前,俯身弯腰,施行红花会中拜见总首领的大礼。陈家洛举手还礼。那些兵丁行完礼后奔回队伍,后面队中又有兵丁奔出行礼,此去彼来,好一阵子才完。原来红花会在江南势力大张,旗营和绿营兵丁不少得人引荐入会,汉军旗营和绿营中的汉人兵卒尤多。 乾隆见自己部队中有这许多人出来向陈家洛行礼,这一惊非同小可,今晚若是动武,御林军各营虽然从北京卫驾而来,忠诚可恃,营中亦无红花会会众,但无论如何难操必胜之算,自己又身在险地,自以善罢为上,冷冷向李可秀说道:“你带的好兵!”李可秀本已惊得呆了,听得乾隆申斥,忙翻身下马,跪在地上不住叩头,连称:“臣该死,臣该死。”乾隆道:“叫他们退走!”李可秀道:“是,是!”起身大声传令,命众兵将后退。 徐天宏见清兵退去,叫道:“各位兄弟,大家辛苦了,请回去吧!”红花会会众叫道:“总舵主,各位当家,再见!”呼声雷动,响彻湖上,只见人头耸动,四面八方散了下去。 乾隆帝弘历自幼受父亲雍正训诲,文才武略,在满清皇族中可说是一等一的人才。他深慕当年太祖太宗东征西讨,攻城略地,都是身冒矢石,躬亲前敌。满洲兵例,八旗出战,各旗统兵的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固山贝子都不得后退,否则本旗人丁马匹即交其余七旗均分,是以人人奋战,所向克捷。乾隆登基以来,海内晏安,无地可逞英雄,一听陈家洛在湖上招饮,想起太祖太宗当年在白山黑水间挥刀奔驰的雄风,这一点小小风险岂可不冒?岂知事到临头,处处为人所制,幸而他颇识大体,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举手向陈家洛道:“今晚湖上之游,赏心悦目,良足畅怀,多谢贤主人隆情高谊。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在众侍卫官员拥卫下回抚署去了。 陈家洛呵呵大笑,回到船上,与众兄弟置酒豪饮。 红花会群雄将众侍卫打得一败涂地,最后一阵徐天宏与马善均布置有方,皇帝手拥重兵,竟不敢下令攻击,陈家洛又探知了文泰来的下落,人人兴高采烈,欢呼畅饮。 徐天宏对马善均道:“马大哥,皇帝老儿今日吃了亏回去,定然不肯就此罢休。你吩咐杭州众兄弟大家特别留神,尤其是旗营绿营里的兄弟,别中了他暗算。要是他调大军来动手,大伙就退入太湖。”马善均点头称是,喝了一杯酒,先行告退,带了儿子即去部署。 陈家洛满饮一杯,长啸数声,见皓月斜照,在湖中残荷菱叶间映成片片碎影,蓦地心惊,问徐天宏道:“今儿是十几,这几天忙得日子也忘啦!”徐天宏道:“今儿十七,前天不是咱们一起过中秋的么?”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周老前辈、道长、众位哥哥,今儿大家忙了一晚,总算没失面子,文四哥的下落也有了消息。现下请大家回去休息。明日我有点私事,后天咱们就着手打救四哥。”徐天宏问道:“总舵主,要不要那一位兄弟陪你去?”陈家洛道:“不必了,这件事没危险,我独个儿在这里静一静,要想想事情。” 众人移船拢岸,与陈家洛别过,上岸回去。杨成协、卫春华、章进、蒋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黑夜中挽臂高歌,在杭州街头欢呼叫嚷,旁若无人。 陈家洛远望众人去远,跳上一艘小船,拨动木桨,小船在明澄如镜的湖面上轻轻滑了过去,船到湖心,收起木桨,呆望月亮,不禁流下泪来。原来次日八月十八是他生母徐氏的生辰。他离家十年,重回江南,母亲却已亡故,想起慈容笑貌,从此阴阳相隔,不由得悲从中来。适才听徐天宏一说日子,已自忍耐不住,此刻众人已去,忍不住放声恸哭。 这边哭声正悲,那边忽然传来格格轻笑。陈家洛止哭回头,见一艘小船缓缓划近,月光下见一人从船尾站起,身穿浅灰长袍,拱手行礼,叫道:“陈公子,独个儿还在赏月吗?” 陈家洛见那人风姿翩翩,便是陆菲青那徒弟,刚才站在乾隆身后,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事,忙一拭眼泪,抱拳回礼,道:“李大哥,找我有什么事?”李沅芷轻轻纵起,落在陈家洛船头,笑道:“你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可想知道吗?” 陈家洛微微一怔,道:“请坐下细谈。”李沅芷微笑坐下,伸手到湖中弄水。这时月亮倒影刚巧映在船边,她拨弄湖水,水中月亮都给弄得碎乱了。陈家洛问道:“你见到我们余兄弟吗?请问他在那里?”李沅芷笑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偏不跟你说。”陈家洛又是一怔,心想这小子好生古怪,说话倒像个刁蛮姑娘。李沅芷那天搂着霍青桐肩膀细声笑语的亲热神态,刹那间涌上心头,对她忽感说不出的厌恶。 李沅芷玩了一阵水,右手湿淋淋的伸上来,不住向空中弹水,月光下见陈家洛眼圈红红的,泪痕未干,奇道:“咦,你哭过了吗?刚才我听到一个人哭,原来是你。”陈家洛别过了头,不去睬她。李沅芷心中一软,柔声道:“是不是牵记你四哥和十四弟呢?你别难过,我跟你说,他两人都好好活着。”陈家洛本想细问,但听她一副劝慰小孩子的语气,甚感不快,心想:“就是不靠你报信,我们也查得出来。”仍是默不作声。 李沅芷问道:“我师父呢?他也到杭州了吗?”陈家洛道:“怎么?陆老前辈没跟你在一起吗?”李沅芷道:“当然啦,那晚在黄河渡口一阵大乱,就没再见到他。”陈家洛道:“陆老前辈武功卓绝,料无错失,你放心好啦。”李沅芷道:“你们红花会势力这么大,干么不派人去找找他?”陈家洛听她言语无礼,更是不喜,但他究竟颇有涵养,道:“李大哥说的是,明儿我就派人去打听。” 李沅芷隔了一会,说道:“我听余师哥说你武功好得了不得。我不信,他说你做我师父都可以,难道你比我师父还强么?”陈家洛听她说话不知轻重,微微一笑,道:“陆老前辈是了不起的大高手,我就想拜他为师,他老人家还不见得肯收呢。他要收徒弟,一定得收资质极好之人。”李沅芷笑道:“啊哟,别当面捧人家啦。我刚才见你抛了四只酒杯,内劲好极啦。不过你们红花会的人对你这么服服贴贴,比见了老子还恭敬,我可有点不服气。” 陈家洛哼了一声,心道:“要人信服,又不是靠武功威吓,这点你不懂,也懒得跟你多说。”见她又稚气又无礼,觉得这小子很是莫名其妙,说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见吧!”说罢举起桨来,等她跳回自己船上。李沅芷大不高兴,说道:“虽然别人都服你,对我,可不必这么骄傲!” 陈家洛听了这话,气往上冲,便要发作,随即转念,自己领袖群伦,为红花会众豪杰之长,不能随便动怒,这姓李的年纪比自己小,此时又无第三人在场,争吵起来,被人说一句以大压小,何况她师父对本会情义深长,瞧她师父脸面,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当下强抑怒气,举桨划船。李沅芷自小给人顺惯了的,见陈家洛脸色不善,对自己全不理睬,不由得气往上冲,闷在船头,一时下不了台。 小船将近划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道:“你不必神气。你要是真狠,干么独自偷偷的躲在这里哭?”陈家洛仍是不理。李沅芷大声道:“我跟你说话,难道你没听见?” 陈家洛呼了口气,侧目斜视,心想:“你这小子当真不识好歹,连你师父都对我客客气气,你竟敢对我大呼小叫。”李沅芷冷冷的道:“我好心来向你报讯,你却不理人家。没我帮忙,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陈家洛秀眉微扬,撇嘴道:“凭你就有这般大本领?”李沅芷道:“怎么?你瞧不起人?那么咱们就比划比划。”手腕翻处,从腰间拔出长剑。 陈家洛瞧在陆菲青面上一再忍让,见她忽然拔剑,心念一动,她刚才站在乾隆背后,和统兵的提督神态亲热,难道竟是敌人不成?这时心头烦躁郁闷,又觉奇怪,平素自己气度雍容,不知怎样对这人却是说不出的厌憎,但见她容颜秀雅,俊目含嗔,一时捉摸不定她到底是何等样人,说道:“你刚才站在皇帝背后,是假意投降呢,还是在朝廷做了什么官职?”李沅芷道:“全不是。”陈家洛道:“难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有你亲人在内?” 李沅芷一听骂她父亲是走狗,怒火大炽,挺剑便即刺出,骂道:“你这小子,怎地出口伤人?”陈家洛见她当真动手,心想这人果然和清廷官员有牵连瓜葛,那便不必客气了,喝道:“好哇,我找你师父算帐去。”身子微偏,让开来剑。李沅芷等他一站起身,立即挺剑当胸平刺。陈家洛不避不让,待剑尖刚沾胸衣,突然吐气,胸膛向后陷进三寸。其时李沅芷力已用足,虽只相差三寸,剑尖却已刺他不到,大骇之下,怕他反击,双足急撑,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月石墩之上。那石墩离船甚远,顶上光滑,她居然稳稳站定。 陈家洛本想空手进招,眼见她施展武当派上乘轻功,他与张召重对敌过,深知武当派武功厉害,于是斜身纵起,从垂柳梢下穿了过去,站上另一个石墩,手中已执着一条柳枝。 李沅芷见他身法奇快,不由得暗暗吃惊,到此地步,也只得硬起头皮一拚,娇叱一声:“看剑!”左掌护身,纵向陈家洛所站的石墩,剑走偏锋,向他左肩刺去。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夜,杭人习俗以五色彩纸将潭上小孔蒙住。此时中秋刚过,彩纸尚在,月光从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缤纷奇丽。月光映潭,分塔为三,空明朗碧,宛似湖下别有一湖。只见一个灰色人影如飞鸟般在湖面上掠过,剑光闪动,与湖中彩影交相辉映。 陈家洛身子略偏,柳枝向她后心挥去。李沅芷一击不中,右脚在石墩上一点,“凤点头”让过挥来柳枝,斜刺抢上另一个石墩,使招“玉带围腰”,长剑绕身挥动,连绵不尽,正是柔云剑术的精要,跟着和身纵前,心想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边石墩去不可。陈家洛竟然不退,待她扑到,身子突然拔高,半空转身,头下脚上,柳枝当头挥下。李沅芷举剑上撩,那知柳枝顺着剑身弯了下来,在她脸上一拂,登时吃了一记,虽不甚痛,却热辣辣的十分难受,不暇思索,低头又窜上左边石墩,待得站定,见陈家洛也已落下,衣襟当风,柳枝轻摇,显得十分潇洒。 李沅芷大怒,剑交左手,右手从囊中掏出一把芙蓉金针,接连三挥,三批金针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陈家洛在石墩上无处可避,双腿外挺,身子临空平卧湖面,左臂平伸,手掌按于石墩之顶,三批金针从他臂上掠过,嗤嗤声响,落入湖中。他左掌使劲,人已跃起,身上居然没溅着一点湖水,李沅芷三招没将他逼离石墩,自知不是敌手,叫道:“后会有期,再见吧!”就要窜入小瀛洲亭中。 第943章 书剑恩仇录(39) 陈家洛叫道:“你也接我一招。”语声甫毕,人已跃起,柳枝向她脸上拂来。李沅芷吃过苦头,举剑在面前挽个平花,想削断他的柳枝。那知这柳枝待剑削到,已随着变势,裹住剑身,只感到一股大力要将她长剑夺去,同时对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来,李沅芷又惊又羞,右手只得松开剑柄,左掌一挡,与他左掌相抵,借着他一捺之劲,跳上右边石墩。她长剑飞上天空,落下来时,陈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骂:“不要脸!使这般下流招数!”陈家洛一怔,说道:“胡说八道,什么下流了?” 李沅芷心想对方不知自己是女子,这一招出于无心,当下更不打话,提气便纵向小瀛洲亭子。陈家洛身法更快,随着纵去。李沅芷跳到时,已见陈家洛站在身前,双手托住长剑递了过来。李沅芷鼓起了腮帮,接过了剑插入剑鞘,掉头便走。陈家洛过招大占上风,极感快慰,忽地心头掠过了霍青桐的俏丽身影。 其时天已微明,陈家洛将襟上红花取下,放入袋中,缓步走向城东候潮门。到城边时,城门已开,守门的清兵向陈家洛凝视一下,双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来他是红花会中人。陈家洛点点头,出了城门。那清兵道:“总舵主出城,可要一匹坐骑?”陈家洛道:“好吧!”那清兵欢天喜地的去了,不一刻牵来一匹好马,后面跟着两名小官,齐向陈家洛弯腰致敬。他们得有机会向总舵主效劳,都感甚是荣幸。 陈家洛上马奔驰,八十多里地快马两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巳牌时分已到达海宁城西门安戍门。他离家十年,此番重来,见景色依旧,自己幼时在上嬉游的城墙也毫无变动,青草沙石,似乎均是昔日所曾抚弄。他怕撞见熟人,掉过马头向北郊走了五六里路,找一家农家歇了,吃过中饭,放头便睡。折腾了一夜,此时睡得十分香甜。 那农家夫妇见他是公子打扮,说的又是本乡土话,招呼得甚是殷勤,傍晚杀只鸡款待。陈家洛问起近年情形,那农人说:“皇上最近下旨免了海宁全县三年钱粮,那都是瞧着陈阁老的面子。”陈家洛心想父亲逝世多年,实是猜不透皇帝何以对他家近年忽然特加恩宠。吃过晚饭,拿三两银子谢了农家,纵马入城。 先到南门,坐在海塘上望海,回忆儿时母亲多次携了他的手在此观潮,眼眶又不禁湿润起来。在回疆十年,每日所见尽是无垠黄沙,此刻重见江水海波,心胸爽朗,披襟当风,望着大海。儿时旧事,一一涌上心来。眼见天色渐黑,海中白色泡沫都变成模糊一片,将马匹系上海塘上柳树,向城西北自己家里奔去。 陈家洛到得家门,大感诧异,他祖居本名“隅园”,这时原匾已除,换上了一个新匾,写着“安澜园”三字,笔致圆柔,认得是乾隆御笔亲题。旧居之旁,又盖着一大片新屋,亭台楼阁,不计其数。愕然不解,跳进围墙。 一进去便见到一座亭子,亭中有块大石碑。走进亭去,月光照在碑上,见碑文俱新,刻着六首五言律诗,题目是“御制驻陈氏安澜园即事杂咏”,碑文字迹也是乾隆所书,心想:“原来皇帝到我家来过了。”月光下读碑上御诗: “名园陈氏业,题额曰安澜。至止缘观海,居停暂解鞍;金堤筑筹固,沙渚涨希宽。总仅万民戚,非寻一己欢。” 心想:“皇帝说什么‘总仅万民戚,非寻一己欢。’倘然这真是心里话,那么他倒也关怀老百姓的安危苦乐。”又读下去: “两世凤池边,高楼睿藻悬。渥恩赉耆硕,适性惬林泉。是日亭台景,秋游角征弦;观澜还返驾,供帐漫求妍。” 他知第二句是指楼中所悬雍正皇帝御书“林泉耆硕”匾额。见下面四首诗都是称赏园中风物,对陈家功名勋业颇有美言,诗虽不佳,但对自己家里很是客气,自也不免高兴。 由西折入长廊,经“沧波浴景之轩”而至环碧堂,见堂中悬了一块新匾,写着“爱日堂”三字,也是乾隆所书,寻思:“‘爱日’二字是指儿子孝父母,出于《法言》:‘事父母自知不足者,其舜乎?不可得而久者,事亲之谓也。孝子爱日。’那是感叹奉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长久,多一天和父母相聚,便好一天,因此对每一日都感眷恋。这两个字由我来写,才合道理,怎么皇帝亲笔写在这里?这个皇帝,学问未免欠通。” 出得堂来,经赤栏曲桥、天香坞,北转至十二楼边,过群芳阁、竹深荷净轩,过桥经竹荫深处,便是母亲的旧居筠香馆。只见馆前也换上了新匾,写着“春晖堂”三字,也是乾隆御笔,心中一酸,坐在山石之上,心想:“孟郊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一首诗,真是为我写照了。”望着这三个字,想起母亲的慈爱,又不禁掉下泪来。 突然之间,全身一震,跳了起来,心道:“‘春晖’二字,是儿子感念母恩的典故,除此之外,更无他义。皇帝写这匾挂在我姆妈楼上,是何用意?他再不通,也不会如此胡来。难道他料我必定归来省墓,特意写了这些匾额来笼络我么?” 沉吟良久,难解其意,当下轻轻上楼,闪在楼台边一张,见房内无人,房内布置宛若母亲生时,红木家私、雕花大床、描金衣箱,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的点着一枝红烛。忽然隔房脚步声响,有人走进房来。 他缩身躲在一隅,见进来的是个老妈妈。他一见背影,忍不住就要呼叫出声,原来那是他母亲的赠嫁丫环瑞芳。陈家洛从小由她抚育带领,直到十五岁,是下人中最亲近之人。 瑞芳进房后,拿了抹布,把各件家具慢慢的逐一揩抹,坐在椅上发了一阵呆,在床上枕头底下摸出一顶小孩帽子,不住抚摸叹气。那是一顶大红缎子的绣花帽,帽上钉着一块绿玉,绿玉四周是八颗大珠,正是陈家洛儿时所戴。 陈家洛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纵进房去,抱住了她。 瑞芳大惊,张嘴想叫,陈家洛伸手按住她嘴,低声道:“别嚷,是我。”瑞芳望着他脸,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陈家洛十五岁离家,十年之后,相貌神情均已大变,而五十多岁的老婆婆,十年间却无多大改变。 陈家洛道:“瑞姑,我是三官呀,你不认得了吗?”瑞芳兀自迷迷惘惘,道:“你……你是三官,你回……回来啦?”陈家洛微笑点头。瑞芳神智渐定,依稀在他脸上看到了三官那淘气孩子的容貌,突伸双臂抱住了他,放声哭了出来。 陈家洛连忙摇手,道:“别让人知道我回来了,快别哭。”瑞芳道:“不碍事,他们都到新园子里去啦,这里没人。”陈家洛道:“那新园子是怎么回事?”瑞芳道:“今年上半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几十万两银子哪,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陈家洛知她这些事情不大明白,问道:“姆妈怎么去世的?她生了什么病?”瑞芳掏出手帕来擦眼泪,说道:“小姐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开心,一连三天没好好吃饭,就得了病。拖了十多天就过去啦。”说到这里,轻轻啜泣。原来江南大家富室小姐出嫁,例有几名丫环陪嫁,小姐虽然做了太太、婆婆,陪嫁丫头到老仍是叫她小姐。她又泣道:“小姐过去的时候老惦记你,说:‘三官呢?他还没来吗?我要三官来呀!’这样叫了两天才死。” 陈家洛呜咽道:“我真是不孝,姆妈临死时要见我一面也见不着。”又问:“姆妈的坟在那里?”瑞芳道:“在新造的海神庙后面。”陈家洛问:“海神庙?”瑞芳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刚造的。庙大极啦,在海塘边上。”陈家洛道:“瑞姑,我去看看再说。”瑞芳忙道:“不,不能……”他已从窗中飞身出去。 从家里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间即已奔到。只见西首高楼临空,是几座儿时所未见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庙了,于是迳向庙门走去。 忽然庙左庙右同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他疾忙后退,缩身一棵柳树之后,只见神庙左右分别窜出两个黑衣人来,四人在庙门口举手打个招呼,脚步不停,分向庙左庙右奔了下去。他甚觉奇怪,心想海宁是海隅小县,看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这里来不知有甚图谋,正想跟踪过去查察,忽然脚步声响起,又是四人从庙旁包抄过来,这四人身材模样和先前四人并不相同。他更是惊诧,待这四人交叉而过,便提气跃上庙门,横躺墙顶,俯首下视。 黑影起处,又有四人盘绕过去,纵目数去,总共约有四十人之谱,个个绕着海神庙打圈子,全神贯注,默不作声,武功均非泛泛。难道是什么教派奉行拜神仪典?还是大帮海盗在此聚会分赃,怕人抢夺,以致巡逻如此严密?若非自己轻功了得,见机又快,早就给他们查觉了。好奇心起,轻轻跳下,隐身墙边,溜进大殿中查看。 东殿供的是建造海塘的吴越王钱镠,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和文种,再到中殿,殿上香烟缭绕,蜡烛点得晃亮,心想这里供的不知是何神祇,抬头看时,不禁惊得呆了。 中间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颔微髭,一如自己父亲陈阁老生时。陈家洛奇异万分,忍不住轻轻的“咦”了一声。 只听得殿外传来脚步之声,忙隐身一座大钟之后。不一会,四个人走进殿来,这四人身穿一色黑衣,手中拿着兵刃,在殿中绕了一圈又走了出去。 他见左面有一扇门开着,悄悄走过去,向外张望,见是一条长长的白石甬道,直通出去,气派宏伟。心想走上这条白石甬道难免为人发觉,于是跃上甬道之顶,一溜烟般奔到甬道末端,眼见下面无人,轻轻跃下。过去又是一座神殿,殿外写着“天后宫”三个大字,殿门并未关闭,便走进去瞻仰神像,这一下比适才惊讶更甚。 原来天后神像脸如满月,双目微扬,竟与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模一样。 愈看愈奇,如入五里雾中,转身奔出,去找寻母亲的坟墓,只见天后宫之后搭着一排连绵不断的黄布帐篷。当下隐身墙角往外注视,眼光到处,尽是身穿黑衣的壮汉,在黄布帐外来回巡视。今晚所见景象,俱非想像所及,虽见这些人戒备森严,但艺高人胆大,决心探个明白,在地下慢慢爬近帐篷,待两名黑衣人一背转身,便掀开帐篷钻了进去。 先行伏地不动,细听外面并无声息,知道自己踪迹未被发觉,回过头来,只见帐篷中空空旷旷,一个人也没有。地下整理得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铲得干干净净,帐篷一座接着一座,就如一条大甬道一般,直通向后。每座帐篷中都点着巨烛油灯,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去,两排灯光就如两条小火龙般伸展出去。 不由得一阵迷惘、一阵惊惧,百思不得其解,一步步向前走去,当真如在梦中。 四下里静悄悄地,只有蜡烛上的灯花偶然爆裂开来,发出轻微声息。他屏息提气,走了数十步,忽听得前面有衣服响动之声,忙向旁躲闪,隔了半晌,见无动静,又向前走了几步,灯光下只见前面隆起两座并列的大坟,有一人面坟而坐。 坟前各有一碑,题着朱红大字,一块碑上写的是“皇清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工部尚书陈文勤公讳世倌之墓”,另一块碑上写的是“皇清一品夫人陈母徐夫人之墓”。 陈家洛在烛光下看得明白,心中酸痛,原来自己父母亲葬在此处,也顾不得危机四伏,就要扑上去哭拜,刚跨出一步,忽见坐在坟前那人站了起来。陈家洛忙站定身子,只见他站着向坟凝视片刻,突然跪倒,拜了几拜,伏地不起,见他背心抽动,似在哭泣。 见此情形,陈家洛提防疑虑之心尽消,此人既在父母坟前哭拜,不是自己戚属,也必是父亲的门生故吏,见他哭泣甚悲,轻轻走上前去,在他肩头轻拍,说道:“请起来吧!” 那人一惊,突然跳起,却不转身,厉声喝问:“谁?” 陈家洛道:“我也是来拜坟的。”他不去理会那人,跪倒坟前,想起父母生前养育之恩,不禁泪如雨下,呜咽着叫道:“姆妈、爸爸,三官来迟了,见不着你了。” 站着的那人“啊”的一声,脚步响动,急速向外奔出。陈家洛伸腰站起,向后连跃两步,已拦在那人面前,灯光下一朝相,两人各自惊得退后几步。 原来在他父母坟前哭拜的,竟是当今满清乾隆皇帝弘历。 乾隆惊问:“你……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陈家洛道:“今日是我母亲生辰,我来拜坟。你呢?”乾隆不答他问话,道:“你是陈……陈世倌的儿子?”陈家洛道:“不错,江湖上许多人都知道。你也知道吧?”乾隆摇摇头:“没听说过。”近年乾隆对海宁陈家荣宠殊甚,臣子中虽有人知道红花会新首领是故陈阁老的少子,可是谁都不敢提起,皆知皇帝喜怒难测,一个多事说了出来,奖赏是一定没有,说不定反落个杀身之祸。 这时陈家洛提防之心虽去,疑惑只有更甚,寻思:“外面如此戒备森严,原来是保护皇帝前来祭墓,可是非但时在深夜,而且坟墓与甬道全用黄布遮住,显是不欲人知。然则皇帝何以前来偷祭大臣?皇帝纵然对大臣宠幸,于其死后仍有遗思,也决无在他墓前跪拜哀哭之理,当真令人费解。”他惊疑不定,乾隆也在对他仔细打量,脸上神色变幻,过了半晌,说道:“坐下来谈吧!”两人并肩坐在坟前石上。 两人今晚是第三次会面。首次在灵隐三竺邂逅相逢,互相猜疑中带有结纳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争暗斗,势成敌对。此次见面,敌意大消,亲近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说道:“你见我深夜来此祭墓,一定奇怪。令尊生前于我有恩,当年我皇兄与我争位,阴谋加害,全仗令尊舍命保护,我所以能登大宝,令尊之功最钜,乘着此番南巡,今夜特来拜谢。”陈家洛将信将疑,嗯了一声。乾隆又道:“此事泄漏于外,十分不便,你能决不吐露么?” 第944章 书剑恩仇录(40) 陈家洛见他尊崇自己父母,甚是感激,当即慨然道:“你尽管放心,我在父母坟前发誓,今晚之事,决不对任何人提及。”乾隆知他是武林中领袖人物,最重然诺,何况又在他父母墓前立誓,登时放心,面露喜色。 两人手握着手,坐在墓前,一个是当今至尊皇帝,一个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的首领。两人默默思索,一时都不说话。 过了良久,忽然极远处似有一阵郁雷之声,陈家洛先听见了,道:“潮来了,咱们到海塘边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见啦。”乾隆道:“好。”仍然携着陈家洛的手,走出帐来。 陈家洛道:“八月十八,海潮最大。我母亲恰好生于这一天,因此她……”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乾隆似乎甚是关心,问道:“令堂怎样?”陈家洛道:“因此我母亲闺字‘潮生’。”他说了这句话,微觉后悔,心想怎地我将姆妈的闺名也跟皇帝说了,但其时冲口而出,似是十分自然。乾隆脸上也有怃然之色,低低应了声:“是!原来……”下面的话却也忍住了,握着陈家洛的手微微颤抖。 在外巡逻的众侍卫见皇帝出来,忙趋前侍候,忽见他身旁多了一人,均感惊异,却也不敢作声。白振、褚圆等首领侍卫更是栗栗危惧,怎么帐篷中钻了一个人进去居然没有发觉,若是冲撞了圣驾,众侍卫罪不可赦,待得走近,见他身旁那人竟是红花会的总舵主,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人人全身冷汗。侍卫牵过御马,乾隆对陈家洛道:“你骑我这匹马。”侍卫忙又牵过一匹马来。两人上马,向春熙门而去。 这时郁雷之声渐响,轰轰不绝。待出春熙门,耳中尽是浪涛之声,眼望大海,却是平静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平铺海上,映出点点银光。 乾隆望着海水出了神,隔了一会,说道:“你我十分投缘。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吗?最好以后常在我身边。我见到你,就如同见到令尊一般。” 陈家洛万想不到他会如此温和亲切的说出这番话来,一时倒怔住了难以回答。 乾隆道:“你文武全才,将来做到令尊的职位,也非难事,这比混迹江湖要高上万倍了。”皇帝这话,便是允许将来升他为殿阁大学士。清代无宰相,大学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心想他必定喜出望外,叩头谢恩。那知陈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谢,但如我贪恋富贵,也不会身离阁老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 乾隆道:“我正要问你,为什么好好的公子不做,却到江湖上去厮混,难道是不容于父兄么?”陈家洛道:“那倒不是,这是奉我母亲之命。我父亲、哥哥是不知道的。他们花了很多心力,到处找寻,直到这时,哥哥还在派人寻我。”乾隆道:“你母亲叫你离家,那可真奇了,却又干么?”陈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后,说道:“这是我母亲的伤心事,我也不大明白。” 乾隆道:“你海宁陈家世代簪缨,科名之盛,海内无比。三百年来,进士二百数十人,位居宰辅者三人,官尚书、侍郎、巡抚、布政使者十一人,真是异数。令尊文勤公为官清正,常在皇考前为民请命,以至痛哭流涕。皇考退朝之后,有几次哈哈大笑,说道:‘陈世倌今天又为了百姓向我大哭一场,唉,只好答允了他。’”陈家洛听他说起父亲的政绩,又是伤心,又是欢喜,心想:“爹爹为百姓而向皇帝大哭,我为百姓而抢皇帝军粮。作为不同,用意则一。” 这时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掩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 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自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大潮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锋,于金鼓齐鸣中一往无前。 乾隆左手拉着陈家洛的手,站在塘边,右手轻摇摺扇,骤见夜潮猛至,不由得一惊,右手一松,摺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级之上,那正是陈家洛赠他的摺扇。乾隆叫了一声“啊哟!”白振头下脚上,突向塘底扑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手已拾起摺扇。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眼见白振就要被卷入鲸波万仞之中,众侍卫齐声惊呼起来。白振凝神提气,施展轻功,沿着海塘石级向上攀越,可是未到塘顶,海潮已经卷到。陈家洛见情势危急,脱下身上长袍,一撕为二,打个结接起,飞快挂向白振头顶。白振奋力跃起,伸手拉住长袍一端,浪花已经扑到了他脚上。陈家洛使劲一提,将他挥上石塘。 这时乾隆与众侍卫见海潮势大,都已退离塘边数丈。白振刚到塘上,海潮已卷了上来。陈家洛自小在塘边戏耍,熟识潮性,一将白振拉上,随即向后连跃数跃。白振落下地时,海塘上已水深数尺,他右手一挥,将摺扇向褚圆掷去,双手随即紧紧抱住塘边上一株柳树。 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霎时之间已将白振全身淹没波涛之下。他不识水性,只得屏住呼吸。 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顷刻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白振闭嘴屏息,抱住柳树,双掌十指有如十枚铁钉,深深嵌入树身,待潮水退去,才拔出手指,向后退避。乾隆见他忠诚英勇,很是高兴,从褚圆手中接过摺扇,对白振点头道:“回去赏你一件黄马褂。”白振全身湿透,忙跪下叩头谢恩。 乾隆转头对陈家洛道:“古人说‘十万军声半夜潮’,看了这番情景,真称得上天下奇观。”陈家洛道:“当年钱王以三千铁弩强射海潮,海潮何曾有丝毫降低?可见自然之势,是强逆不来的。”乾隆听他说话,似乎又要涉及在西湖中谈过的话题,知他是决计不肯到朝廷来做官了,便道:“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强。不过我要劝你一句话。”陈家洛道:“请教。”乾隆道:“你们红花会的行径已迹近叛逆。过往一切,我可不咎,以后可万不能再干这些无法无天之事。”陈家洛道:“我们为国为民,所作所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叹道:“可惜,可惜!”隔了一会,说道:“凭着今晚相交一场,将来剿灭红花会时,我可以免你一死。”陈家洛道:“既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红花会手中,我们也不伤害于你。” 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在皇帝面前,你也不肯吃半点亏。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俩击掌为誓,日后彼此不得伤害。”两人伸手互拍三下。众侍卫见皇上对陈家洛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不以为忤,反与他击掌立誓,都感奇怪之极。 乾隆说道:“潮水如此冲刷,海塘若不牢加修筑,百姓田庐坟墓终究不免会给潮水卷去。我当拨发官帑,命有司大筑海塘,以护生灵。”陈家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这是爱民大业,江南百姓感激不尽。”乾隆点了点头,道:“令尊有功于国家,我决不忍他坟墓为潮水所吞。”转头向白振道:“明日传谕河道总督高晋、巡抚庄有恭,即刻到海宁来,全力施工。”白振躬身答应。 潮水渐平,海中翻翻滚滚,有若沸汤。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又走向塘边,众侍卫要跟过来,乾隆挥了一挥手,命他们停住。两人沿着海塘走了数十步,乾隆道:“我见你神色,总有郁郁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怀念良友之外,心上还有什么为难么?你既不愿为官,但有什么需求,尽管对我说好了。”陈家洛沉吟了一下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但怕你不肯答允。”乾隆道:“但有所求,无不允可。”陈家洛喜道:“当真?”乾隆道:“君无戏言。”陈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释放我的结义哥哥文泰来。” 乾隆心中一震,没想到他竟会求这件事,一时不置可否。陈家洛道:“我这义兄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乾隆道:“这人是不能放的,不过既然答允了你,也不能失信。这样吧,我不杀他就是。”陈家洛道:“那么我们只好动手来救了。我求你释放,不是说我们救不出,只是怕动刀动枪,伤了你我的和气。” 乾隆昨天见过红花会人马的声势本领,知他这话倒也不是夸口,说道:“好意我心领了。老实对你说,这人决不容他离我掌握,你既决意要救,三天之后,只好杀了。”陈家洛热血沸腾,说道:“要是你杀了我文四哥,只怕从此睡不安席,食不甘味。”乾隆冷冷的道:“如不杀他,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陈家洛道:“这样说来,你贵为至尊,倒不如我这闲云野鹤快活逍遥。”乾隆不愿他再提文泰来之事,问道:“你今年几岁?”陈家洛道:“二十五了。”乾隆叹道:“我不羡你闲云野鹤,却羡你青春年少。唉,任人功业盖世,寿数一到,终归化为黄土罢了。” 两人又漫步一会,乾隆问道:“你有几位夫人?”不等他回答,从身上解下一块佩玉,说道:“这块宝玉也算得是希世之珍,你拿去赠给夫人吧。”陈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哈大笑,说道:“你总是眼界太高,是以至今未有当意之人。这块宝玉,你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吧。” 玉色晶莹,在月亮下发出淡淡柔光,陈家洛谢了接过,触手生温,原来是一块异常珍贵的暖玉。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乾隆笑道:“如我不知你是胸襟豁达之人,也不会给你这块玉,更不会叫你赠给意中人。这四句铭文虽似不吉,其中实含至理。”陈家洛低吟“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那两句话,体会其中含意,只觉天地悠悠,世间不如意事忽然间一齐兜上心头,悲从中来,直欲放声一哭。乾隆道:“少年爱侣,情深爱极,每遭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无美满下场,反不如伧夫俗子常能白头偕老。情不可极,刚则易折,先贤这话,确是合乎万物之情。” 乾隆见陈家洛神情冷漠,殊无半分亲近之意,温言道:“我知你总是怪我们满洲人占了汉人的江山,以致心中怀恨,存有敌意。其实我和你虽族分满汉,但大可情若兄弟,亲如家人。圣祖皇帝遗训,满汉当为一家,不分畛域,他还立下重规,自今而后,决计不可加赋。今后我担当国事,自当爱民如子,这点你大可放心。”说着伸出右手,握住了陈家洛的左手。 陈家洛道:“今后倘若真能满汉一家,自是求之不得。汉朝匈奴为大敌,唐朝突厥残杀我汉人,今日岂不是都成一家人了?”乾隆欣然道:“这是我二人之愿,自当永矢勿忘。” 陈家洛将温玉放在怀里,说道:“多谢厚贶,后会有期。”拱手作别。乾隆右手一摆,说道:“好自珍重!”陈家洛回过头来向城里走去。 白振走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刚才多承阁下救我性命,感激之至,只怕此恩不易报答。”陈家洛道:“白老前辈说那里话来?咱们是武林同道,缓急之际,出一把力何足道哉!” 陈家洛又奔回阁老府,翻进墙去,寻到瑞芳,说道:“我哥哥此刻定在新园子中,忙碌不堪,我待会再去找他。瑞姑,你有什么心愿没有?跟我说,一定给你办到。”瑞芳道:“我的心愿只是求你平平安安,将来娶一房好媳妇,生好多乖乖的官官宝宝。”陈家洛笑道:“那怕不大容易。晴画、雨诗两个呢?你去叫来给我见见。”晴画和雨诗是陈家洛小时服侍他的小丫头。瑞芳道:“雨诗已在前年过世啦,晴画还在这里,我去叫她来。”她出去不一会,晴画已先奔上楼来。 陈家洛见她亭亭玉立,已是个俊俏的大姑娘,但儿时憨态,尚依稀留存。她见了陈家洛脸一红,叫了一声“三官”,眼眶儿便红了。 陈家洛道:“你长大啦。雨诗怎么死的?”晴画凄然道:“跳海死的。”陈家洛惊问:“干么跳海?”晴画四下望了一下,低声道:“二老爷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陈家洛嗯了一声。晴画哭道:“我们姊妹的事也不能瞒你。雨诗和府里的家人进忠很好,两人尽力攒钱,想把雨诗的身价银子积起来,求太太允许她赎身,就和进忠做夫妻。那知二老爷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把她叫进房去。第二天雨诗哭哭啼啼的对我说,她对不起进忠。我劝她,咱们命苦,给人蹧蹋了有什么法子,那知她想不开,夜里偷偷的跳了海。进忠抱着她尸身哭了一场,在府门前的石狮子上一头撞死啦。” 陈家洛听得目眦欲裂,叫道:“想不到我哥哥是这样的人,我本想见他一面,以慰手足之情,现下也不必再见他了。雨诗的坟在那里?你带我去看看。”晴画道:“在宣德门边,等天明了,我带三官去。”陈家洛道:“现下就去。”晴画道:“这时府门还没开,怎么出得去?”陈家洛微微一笑,伸左手搂住了她腰。 晴画羞得满脸通红,正待说话,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从窗子里飞了出去,站在屋瓦之上。陈家洛带着她在屋顶上奔驰,奔了一会,已无屋宇,才跳下地来行走,不一刻已到宣德门畔。晴画隔了好半天才定了神,惊道:“三官,你学会了仙法?”陈家洛笑道:“你怕不怕?”晴画微笑不答,将陈家洛领到雨诗坟边。 一丘黄土,埋香掩玉,陈家洛想起旧时情谊,不禁凄然,在坟前作了三个揖。 第945章 书剑恩仇录(41) 晴画哭了起来,说道:“三官,要是你在家里,二老爷也不敢作这等坏事。”陈家洛默然点头。抬头见明月西沉,繁星闪烁,说道:“我们回去吧,我有要紧事要赶回杭州。”两人再回陈府,陈家洛正待越窗而出。晴画道:“三官,我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好,你说吧。”晴画道:“让我再服侍你一次,我给你梳头。”陈家洛微一沉吟,笑道:“好吧!”坐了下来,晴画喜孜孜的出去,不一会,捧了一个银盘进来,盘上两只细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汤,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他面前。 陈家洛离家十年,日处大漠穷荒之中,这般江南富贵之家的滋味今日重尝,恍如隔世。他用银匙舀了一口百合汤喝,晴画已将他辫子打开,抹上头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颗颗用筷子顶出来,自己吃一颗,在晴画嘴里塞一颗。晴画笑道:“你还是这个老脾气。”等辫子编好,他点心也已吃完。 晴画道:“你怎么长衣也不穿?着了凉怎么办?”陈家洛心里暗笑:“难道我还是十年前那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晴画出去拿了一件天青色湖绉长衫,说道:“这是二老爷的,大着点儿,将就穿一穿吧。”帮着他把长衫套上身,伏下身去将长衫扣子一粒粒扣好。陈家洛见她眼泪一滴滴的落在长衫下摆,也觉心酸,将身边几锭金子都取出来,放在她手里,说道:“你拿去给你爹爹,叫他把你赎身回去。你好好嫁头人家。我去啦!”双足一顿,从窗中跳了出去。 陈家洛收拾起柔情哀思,纵马奔驰回杭,来到马善均家里,见大伙正围着石双英说话。石双英忙过来行礼,说道:“我在京里探知皇帝已来江南,连日连夜赶来,那知众位哥哥已和皇帝见过面,动过手。”陈家洛道:“十二哥这次辛苦了。还打听着什么消息么?”石双英道:“我一听到皇帝老儿南来,知是大事,没再能顾到别的。”陈家洛见他形容憔悴,料知他这几日中一定连夜赶路,疲劳万分,道:“快好好去睡一觉,咱们再谈。” 石双英答应了出去,回头对骆冰道:“四嫂,你那匹白马真快。你放心,一路我照料得很好。”骆冰笑道:“多谢你啦。”石双英停步道:“啊,我在道上见到了这马的旧主韩文冲。”骆冰道:“怎么?他又想来夺马?”石双英道:“他没见到我。我在扬州客店里见到他和镇远镖局的几名镖头在一起,听到他们在骂咱们红花会,就去偷听。他们骂咱们下作,使蒙汗药,杀死了姓童的那小子。”徐天宏与周绮听到这里,相对一笑。周绮忍不住插嘴道:“那天饶了他们不杀,这几个家伙还在背地里骂人,真不知好歹。” 徐天宏问道:“这次镇远镖局在干什么了?”石双英道:“我听了半天,琢磨出来,他们是从北京护送一批御赐的珍物到海宁陈阁老府。”转头对陈家洛道:“那是总舵主府上的物事。我通知了江宁的易舵主,叫他们暗中保护。”陈家洛笑道:“多谢你,这次咱们可和镇远镖局联起手来啦。”石双英道:“他们总镖头这次亲自出马,可见对这枝镖看重得紧。” 陈家洛、无尘、赵半山、周仲英等听得威震河朔王维扬也来了,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周仲英道:“王老镖头十多年前就不亲自走镖了,这倒是件希罕事儿。总舵主,你府上的面子可真不小。”石双英道:“我也觉得奇怪,后来又听得他们护送的,除了总舵主府上珍物之外,还有一对玉瓶。”陈家洛道:“玉瓶?”石双英道:“是啊,那是回部的珍物。这次兆惠西征,回部虽然打了个胜仗,但清兵势大,久打下去总是不行的,因此还是送了这对玉瓶来求和。”大家听得回部打了胜仗,都十分兴奋,忙问端详。 石双英道:“听说兆惠的大军因为军粮给咱们劫了,连着几天没吃饱饭,只好退兵,半路上中了回兵的埋伏,折了二三千人。”群雄鼓掌叫好。 周绮悄声对徐天宏道:“要是霍青桐姊姊知道这是你的计策,一定感激你得很。”徐天宏笑着低声道:“这是你叫我想的法儿!” 石双英又道:“兆惠等得军粮一到,又会再攻,这仗可没打完。回部的求和使者到了北京,朝臣不敢作主,叫人送到江南来请皇帝发落。王维扬这老儿自己出马,我想就是为了这对玉瓶。”陈家洛道:“莫说一对玉瓶,就算再多奇珍异宝,皇帝也不会答允讲和。”石双英道:“我听镖局的人说,要是答允求和,当然是把玉瓶收下了,否则就得交还,因此玉瓶可不能有半点损伤。” 陈家洛向徐天宏使了个眼色,两人相偕走入西首偏厅。陈家洛道:“七哥,昨晚我见到了皇帝。他说三天之后就回北京,回京之前,定要把四哥杀了。”徐天宏吃了一惊,道:“咱们既知四哥给监在提督李可秀的内衙,现下情势危急,那便马上动手。”陈家洛道:“料想皇帝还未回到杭州,高手侍卫都跟着他,咱们救人较为容易。”徐天宏道:“皇帝不在杭州?”陈家洛说起乾隆在海宁观潮,要修海塘,却不提祭坟之事。 徐天宏将桌上的笔砚纸张搬来搬去,东放一件,西摆一件,沉思不语。陈家洛知他是在筹划救人方略,静坐一旁,不去打乱他的思路。过了半晌,徐天宏道:“总舵主,咱们力强,对方力弱,可以强攻。”陈家洛点头称是。两人商量已定,回到厅上召集群雄发令。 陈家洛双掌一击,朗声说道:“咱们马上动手,去救文四当家。”群雄俱各大喜。陈家洛道:“十三哥,你率领三百名会水的弟兄,预备船只,咱们一得手,大伙坐船退入太湖。”蒋四根接令去了。陈家洛道:“马大挺马兄弟,你收拾细软,将心砚和这里弟兄们的家眷先送上船。”马大挺也接令去了。陈家洛道:“十二哥,你太过累了,也上船去休息。其余众位哥哥随我去攻打提督府,相救文四哥。现下请七哥布置进攻,大伙儿听他分派。” 徐天宏道:“四嫂,你于巳时正,到提督府东首的兴隆炮仗店放火,然后赶到提督府西门,会齐大伙进攻。”骆冰接令去了。徐天宏道:“马大哥,你派人把兴隆炮仗店的老板伙计全都请来,不必跟他说什么原因,事完之后,加倍补还他店里损失。再招齐全城各街坊水龙队,召集四百名得力弟兄,另外三百名绿营中的弟兄,辰时正在此听令。”马善均接令,立即派人召集会众。 徐天宏道:“八弟,你率二百名弟兄,一百名用手车装满稻草,一百名各挑硬柴木炭,扮作卖柴的农夫樵子。九弟,你率领水龙队,假扮是救火的街坊。绮妹妹,你率一百名弟兄,扮作难民,每人挑一百斤油,背一口大镬。”周绮笑道:“又用镬子又用油,炒菜么?”徐天宏道:“我自有用处。十弟,你率领一百名弟兄扮作泥水木匠,各推一辆手车,车中装满石灰。”群雄听徐天宏分派,都觉好笑,但各应令。 徐天宏又道:“马大哥,你扮作清兵军官,率领三百名绿营弟兄在外巡逻,不许闲杂人等走近,不许提督府的人出外报讯。义父带同孟大哥、安大哥从南墙攻进去。总舵主、道长与我从西墙攻入,三哥、五哥、六哥从北墙攻入。”他分派已定,将预定的计谋详细说了,群雄俱赞妙计。 马善均立刻分头派人拿了银子出去采办用品,招集人马。红花会在杭州势力甚大,一时三刻之间都预备好了。群雄赶着吃饭,摩拳擦掌,只待厮杀。 饱餐已毕,各人乔装改扮,暗藏兵刃,分批向提督府进发。陈家洛对徐天宏道:“孙子兵法说:‘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你既用火攻、水攻,还有油攻、石灰攻,瞧这李可秀还能抵挡?”正说话间,只听得噼啪轰隆之声大作,红光冲天而起,炮仗店起火了。 骆冰在炮仗店一放火,硫磺硝石爆炸开来,附近居民纷纷逃窜,登时大乱,看提督府时却毫无动静。她站在墙边等候,不一会,只见提督府高墙边数百名兵士一排站开,弯弓搭箭,戒备森严,另有数十名兵丁拿了水桶在墙头守候,竟不出来救火。骆冰心想那李可秀倒也颇有谋略,他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外面尽管骚乱,他却以逸待劳。 混乱中只见数百名卖柴乡民拥将过来,似乎见到火头甚是惊慌,把挑着的稻草一担担乱丢在地。提督府中奔出一名军官,大骂:“混蛋,柴草丢在这里岂不危险,快挑走!”举起马鞭乱打,众乡民四散奔逃。忙乱中锣声大作,数十辆水龙陆续赶到,这时提督府外稻草已经烧着,渐次延烧过来。叫喊声中周绮所率领的一百名假难民也都到了,便在地上支起大镬,将油倒在镬里,用硬柴生火,煮了起来。 李可秀站在墙头观看火势,见外面人众来得古怪,派参将曾图南出去查看。曾图南走到难民身旁,喝问:“你们干什么?”周绮笑道:“我们炒菜吃,你不见么?”曾图南骂道:“混帐忘八羔子,快滚,快滚!” 正争吵间,马善均已率领绿营兵丁赶到,四下里把提督府团团围住,驱散闲杂人众。曾图南叫道:“带兵的是那一位大人,快请过来,轰走这些奸民……”话未说完,周绮已用木杓舀起一杓滚油,向他脸上浇去。曾图南头脸一阵剧痛,摔倒在地,随从兵丁大惊,忙扶起了向府内逃去。墙头清兵看得明白,乱箭射了下来。 红花会众兄弟躲在柴草手车之后,弩箭一枝也射他们不到。这时油已煮滚,卫春华督率水龙队,将热油倒入水龙,向墙头射去。清兵出乎不意,不及闪避,惨声号叫,纷纷从墙头跌下。 李可秀知是红花会聚众劫狱,忙派人出外求救,亲率兵将在墙头抵御。那知派出去的人都被马善均带领的绿营弟兄截住。李可秀眼见火头越烧越近,只急得双脚乱跳。 其实徐天宏只烧稻草,旨在虚张声势,他怕真的烧了提督府,那时如果文泰来不及救出,岂不糟极?这时滚油已经浇完,改浇冷水。章进督率人众,把生石灰一包包一块块的抛进署内,水龙喷上冷水一淋,石灰烧得沸腾翻滚,清兵东逃西窜。陈家洛大呼:“冲啊!”众兄弟一鼓作气,四面涌进府去。一百名假难民却仍在府外烧水。 清兵各挺刀枪迎战。章进挥动狼牙棒,横扫直砸。两旁杨成协与卫春华各率会众猛冲过来。清兵且战且退,成千官兵挤在演武场上,红花会会众将之隔成一堆堆的围攻。 徐天宏以红花会切口高声传令,会众突然四下散开,人丛中推出数十架水龙,沸滚的热水大股射出。清兵烫得四散奔逃,有的滚地哭喊,有的朝人丛中乱挤。徐天宏叫道:“水龙暂停!”向清兵喝道:“要性命的快抛下兵器,伏在地下。”不让清兵稍有犹豫,随即叫道:“放水!”数十股沸水又向清兵阵中冲去。清兵慌乱无主,都伏下地来。 李可秀正惶急间,忽见一名少年从外挺剑奔进,拉住他手便走,叫道:“爹爹快走!”正是穿了男装的李沅芷。 陈家洛、无尘等人已在提督府内内外外寻了一遍。骆冰不见丈夫影踪,随手抓住一名清兵,用刀背在他肩上乱打喝问,那清兵只是求饶,看样子真的不知文泰来监禁之所。 忽然一个蒙面人斜刺里跃出,挺剑向骆冰刺来。骆冰右手短刀格开,左手长刀还了他一刀。那人举剑一挡,哑着嗓子道:“要见你丈夫,就跟我来!”骆冰一怔,那人回头就走。骆冰叫道:“你说什么?”跟着追去。章进、周绮怕她有失,随后赶去。 那蒙面人转弯抹角,直向后院奔去。骆冰、周绮、章进在后紧跟。骆冰不住叫道:“你是谁?”蒙面人不应,穿过几个月洞门,已奔进了花园,沿路尽是死尸,想是无尘等来找寻时所杀。那人跑到一座花坛之旁,绕坛转了一圈,连拍四下手掌,叫道:“在花坛下面……”一言未毕,忽见李可秀父女奔进园来,后面常氏双侠紧追不舍。 那蒙面人跃到常氏双侠面前,举剑一挡,李氏父女乘机跃上墙头。常伯志飞抓挥出,蒙面人挺剑挡过飞抓,身子后跃。常氏兄弟接战时素来互相呼应,兄弟两人四掌四腿,就如一人一般。常伯志飞抓出手,常赫志早料到敌人退路,那人向后一退,刚被常赫志左掌反手一扫,扫中肩头,登时跌出数步,骆冰大叫:“五哥、六哥,那是自己人,别伤了他。” 常氏双侠一怔,那人已从花园门中穿了出去。骆冰把此人的奇怪举动向常氏双侠简略一说。双侠看那花坛,见无特异之处,正在思索,章进早已不耐,大叫大嚷:“四哥,四哥,你在那里,咱们救你来啦!”挥动点钢狼牙棒,把花坛上的花盆乒乒乓乓一阵乱打。 常赫志一瞥间,见一只碎花盆底下似有古怪,跳过去看时,见是一个铁环,用力提拉,只听得轧轧声响,花坛慢慢移开,露出一块大石板来。周绮知道下面必有机关,忙奔出去把徐天宏、陈家洛等人都叫了进来。 常氏双侠、章进、骆冰四人合力抬那石板,但竟如生铁铸成一般,纹丝不动。骆冰大叫:“大哥,大哥,你在下面么?”她伏耳在石板上静听,下面声息全无。徐天宏看那石板并无异状,退后数步,想再看那花坛,日光微斜,忽见那石板右上角隐隐绘着一个太极八卦图,忙跳上石板,用单拐头在太极图中心一揿,并无动静,又使力按落,忽觉脚下晃动,急忙跳开。 石板突然陷落,骆冰喜极,大叫一声,正待跳下,常伯志叫道:“且慢!”一把拉住,就在此时,下面飕飕飕的射上三箭。骆冰暗暗吃惊。石板落完,露出一道石级,陈家洛道:“五哥、六哥,你们守在洞口。我们下去!”这时无尘、赵半山、周仲英、杨成协、孟健雄等都已得讯赶到,纷纷拥入。章进挥动狼牙棒,当先开路。 石级走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群雄直奔进去,甬道尽头现出一扇铁门。 第946章 书剑恩仇录(42) 徐天宏取出火绒火石,打亮了往铁门上照去,果然又找到一个太极八卦图,挺单拐在太极图中连按两按,叫道:“大家让在一旁。”群雄缩在甬道两侧,提防铁门中又有暗器射出来,这次暗器倒没有,但听得轧轧连声,铁门缓缓上升。等铁门离地数尺,群雄已看得明白,这铁门厚达两尺,少说也有千斤之重,骆冰不等铁门升停,矮身从铁门下钻入。徐天宏叫道:“四嫂且慢!”叫声刚出口,她已钻了进去。章进、周绮接着进去。 群雄正要跟入,卫春华从外面奔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那将军已被他溜了出去,弟兄们没截住。咱们快动手,怕他就会调救兵来。”陈家洛道:“你去帮助马大哥,多备弓箭,别让救兵进来。”卫春华接令去了。陈家洛与无尘等也都从铁门下进去,只见里面又是一条甬道,众人这时救人之心愈急,顾不到什么机关暗器,一股劲儿往内冲去。 奔得数丈,甬道似又到了尽头。章进骂道:“王八羔子,这么多机关!”待赶到尽头,原来甬道忽然转了个弯。群雄转过弯来,眼前是扇小门。章进挺棒撞去,小门应手而开,突然眼前一亮,门后是间小室,室中明晃晃的点着数枝巨烛,中间椅上一人按剑独坐。 仇人相见,分外眼明,正是火手判官张召重。 张召重身后是张床,骆冰看得明白,床上睡着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文泰来听得脚步响,回头看时,见爱妻奔了进来,宛如梦中。他手脚上都是铐镣,移动不得,只“啊”了一声。骆冰三把飞刀朝张召重飞去,也不理他如何迎战躲避,直向床前扑去。张召重左手自右向左横掠,将三把飞刀都抄在手中,右手在坐椅的机括上揿落,一张铁网突然从空降下,将文泰来那张床恰好罩在里面,夫妻两人眼睁睁的无法亲近。 陈家洛叫道:“大伙儿齐上,先结果这奸贼。”语声未毕,腕底匕首翻转,猱身直上,向张召重当胸刺去。无尘、赵半山、周仲英都知张召重武功高强,这时事在紧急,也谈不上单打独斗的好汉行径,三人各出兵器,把他围在垓心。 火手判官凝神接战,和四人拆了数招,百忙中凝碧剑还递出招去。陈家洛将匕首往怀里一揣,双手施开擒拿法,直扑张召重的前胸。他想敌人攻势自有无尘等人代他接住,双掌有攻无守,连环进击。张召重武艺再高,怎抵得住这四人合力进攻,又退了两步,斗室本小,此时背心已然靠在墙上。无尘大喜,剑走中宫,当胸直刺,同时周仲英、陈家洛与赵半山也同时攻到。 张召重左手按墙,右手挺剑拒敌。无尘一剑快似一剑,奋威疾刺,眼见便要把他钉在墙上,那知噗的一声,墙上突然出现一扇小门,张召重快如闪电般钻了进去,小门又倏然关上。四人吃了一惊,无尘顿足大骂。陈家洛纵到文泰来面前,这时章进、周绮、骆冰各举兵刃,猛砍猛砸罩着文泰来的铁网。 突然头顶声音响动,一块铁板落了下来,刚把文泰来隔在里面。陈家洛双手疾把骆冰和周绮向后拉扯,两人才没给铁板砸着。章进举起狼牙棒往铁板上猛打,铮铮连声,火花四溅。徐天宏细察墙上有无开启铁板的机关,寻到了一个太极八卦图形,用力按动,但显然张召重已在内里做了手脚,连揿十几下,全无动静。 杨成协站在最后,守在甬道转角,以防外敌,忽听得外面轧轧连声,铁索绞动,叫声:“不好!”猛然窜出。徐天宏等人仍不死心,在斗室中找寻开启铁板的机关。骆冰抚着铁板哀叫:“大哥,大哥!” 忽听杨成协在甬道中连声猛吼,声甚惶急,赵半山与周仲英忙奔出。不一会只听得赵半山大叫:“大家快出来,快出来。”众人疾忙奔出,只有骆冰仍是恋恋不舍,手扶铁板不肯离去。周绮走到转角,见骆冰不走,回头用力将她拉着出来。 只见杨成协双手托住那重达千斤的铁闸,已是满头大汗。周仲英抛去大刀,挤过身去,蹲下用力向上托住。陈家洛见情势危急,叫道:“咱们先出去,再想办法。”群雄从闸下钻出。杨周两人使尽全力,那铁闸仍是一寸一寸的缓缓下落。章进弓身奔到闸下,说道:“我来顶住!”挺驼背驼住千斤闸,杨成协与周仲英向外窜出。杨成协拾起他丢在地下的钢鞭,竖在闸下,叫道:“十弟快出来!”章进往地下一伏,铁闸往下便落,仗着钢鞭一支,落势稍挫,杨成协已揪住章进的肩膀提了出来。喀喇一声,钢鞭已被铁闸压断,又是嘭的一声大响,铁闸打在地上,灰尘扬起,势极猛恶。杨成协与章进都已气尽力竭,坐倒在地。 甬道中脚步急速,常赫志奔了进来,说道:“总舵主,外面御林军到了,咱们要不要接仗?”徐天宏道:“打硬仗不利,咱们退吧。”陈家洛道:“好,大家退出去。” 赵半山与周仲英在铁闸机关上又揿又拉,弄了半天,始终纹丝不动,听得陈家洛下令,只得向外奔出。在花园中忽见一个艳装少妇,神色仓皇,正自东躲西闪。陈家洛道:“拿下!”周绮一把拖住,拉了出去。 到得提督府外,只见人头耸动,乱成一团,官兵与会众挤在一起。陈家洛以红花会切口叫道:“马上退却,大伙到武林门外聚集。”众人齐声应令,各路人马向北退去。官兵一时摸不着头脑,也不追赶。群雄功败垂成,在路上纷纷议论。出得城来,陈家洛叫道:“到城北山里煮饭吃了,再商善策。” 周绮所率会众正带有大批镬子,另有数十名会众采办米粮菜肴,在树林中煮起饭来。赵半山安慰骆冰:“四弟妹你尽管放心,不把四弟平安救出,咱们誓不为人。”众人大骂张召重十恶不赦,两次相救都给他坏事。大家又猜那蒙面人不知是谁,他指点监禁文泰来的所在,明明是朋友,怎地不肯露面,又助李可秀逃走,实是费解。 正谈论间,忽然林外传来“我武——维扬——”“我武——维扬——”的趟子声。杨成协道:“镇远镖局的镖到了。”骆冰骂道:“镇远镖局罪大恶极,那姓童的虽给七哥杀了,仍不能消我心头之恨。这次算他运气,保了总舵主家里的东西,否则不去夺来才怪呢。” 徐天宏把陈家洛拉在一旁,说道:“咱们今天这一闹,说不定皇帝心慌,提早害了四哥。”陈家洛皱眉道:“这一着实不可不防。”徐天宏道:“目前别无他法,只能抢他的玉瓶。”陈家洛不解,说道:“玉瓶?”徐天宏道:“不错,刚才十二弟说,回部送了一对玉瓶来求和,就由镇远镖局护送。皇帝既已派出大军西征,讲和是一定不肯的,不讲和就得还他们的玉瓶,否则岂不失信于天下?皇帝老儿最爱戴高帽,要面子,这种事情是很有顾忌的。”陈家洛道:“咱们拿到玉瓶,就去对他说,你动四哥一根毫毛,咱们就打碎玉瓶。”徐天宏道:“正是!就算不能用玉瓶换四哥,至少也可多拖得几日,这对回部木老英雄也有好处。”陈家洛喜道:“好,咱们就斗斗这威震河朔王维扬。” 威震河朔王维扬今年六十九岁,自三十岁起出来闯道走镖,以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打遍江北绿林无敌手。他手创的“镇远镖局”在北方红了三十多年,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始终屹立不倒。绿林中有言道:“宁见阎王,莫碰老王。”见到他的镖旗,胆子大的,也不过远远瞧上一眼而已。他本想到明年七十大寿时封刀收山,得个福寿全归,那知今年奉兆惠将军之命护送回部圣物可兰经却出了乱子,不但圣物被劫,还死伤多名得力镖头。这次奉命护送玉瓶,兵部指名要他亲自出马。王维扬年纪虽老,功夫可没搁下,知道这次差使事关重大,不敢轻忽,从各处镖局调来六名好手,朝廷还派了四名大内侍卫、二十名御林军护送,连同回人使者南来,一路上戒备森严,倒也平安无事。 这天快到午牌时分,到了一座大镇。离杭州城已不过十里路。大伙走进一家大饭铺,点了菜。此去人烟稠密,已保得定没有乱子,众人兴高采烈,都在谈论到了杭州之后,如何好好的玩乐。 正说得口沫横飞,忽然门外一声马嘶,声音清越。韩文冲听得特别刺耳,忙抢出门去,只见自己那匹爱马从门外缓缓走过,马上却堆满了硬柴,良驹竟被屈作负柴的牲口。韩文冲又疼又气,又是欢喜,急跃而出,伸手便拉马缰。马后跟着一个乡下人,在马臀上打了一鞭,随即跳上马背,坐在柴上。韩文冲一下没拉住,那马已跃出数丈。马背那人叫了声“啊哟!”似乎坐得不稳,摇摇欲坠。韩文冲不舍,发步急追,那马转了个弯,奔入林中去了。韩文冲那里还管什么“遇林莫入”的戒条,直追入林去。 众镖头见他追赶一个乡民,也不在意。镖头汪浩天笑道:“韩大哥想他那匹白马想疯啦,路上一见到毛色稍微白净的马匹就要追上去瞧个明白。明儿回家见到韩大嫂一身细皮白肉,怕也会疑心是他的马,一跳就这么跨上去……”众人乐得哈哈大笑。 正取笑间,店小二一连声的招呼:“张大爷,你这边请坐,今儿怎么有空出来散心?”一个富商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身穿蓝长衫纱马褂,后面跟着四个家人,有的捧水烟袋,有的挽食盒,气派豪阔。那张老爷坐定,店小二连忙泡茶,说道:“张老爷,这是虎跑的泉水,昨儿去挑来的,你尝尝这明前的龙井。”张老爷嗯了一声,一口杭州官话,道:“你给来几块件儿肉,一碗虾爆鳝,三斤陈绍。”店小二应了下去,一会儿酒香扑鼻,端了出来。 王维扬道:“韩老弟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趟子手孙老三正要回答,忽然门外踢跶踢跶拖鞋皮响,走进一个矮小汉子,后面跟着一个大姑娘,一个壮年汉子,三人都是走江湖的打扮。那矮子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下流落江湖,有一点小玩艺儿供各位酒后一笑。玩得好,请各位随意赏赐。玩得不好,多多包涵。”拿起一只茶杯在桌面一顿,取下头上的破毡帽往上一盖,喝声:“变!”毡帽揭起,茶杯竟然不见,他扬了扬毡帽,帽中并无茶杯。众人明知戏法都是假,可是竟看不出他的手法门道。 那张老爷看得有趣,站起身来,走近去看。那矮子笑道:“这位老爷的鼻烟壶,可不可以借来一用?”张老爷笑嘻嘻的把手中鼻烟壶递给了他。矮子把鼻烟壶在毡帽下一放,揭开时又已不见。张老爷的一个家人笑道:“这鼻烟壶贵重得很,可别砸坏哪。”那矮子笑道:“请管家摸摸你的口袋。”那家人伸手一摸,那鼻烟壶竟从他袋里掏了出来。 这一来,不但张老爷与他的家人大感惊讶,众镖师与御前侍卫也觉出奇,纷纷围拢来看他变戏法。张老爷脱下左手食指一个翡翠般指,递给矮子,笑道:“你倒再变变看。”矮子接过放在桌上,盖上毡帽,吹一口气,喝道:“东变西变,乱七八糟,阎王不怕,性命难逃!”手一指,揭开毡帽,那般指果然不见了,众人哗然叫好。矮子道:“老爷,你摸摸你袋里。”张老爷一伸手,竟从自己袋里摸了出来,目瞪口呆,连叫:“好戏法!好戏法!” 这时店门外陆陆续续走进几十个人来,有的是行旅商人,有的是公差打扮,有的是统兵军官,见一群人围着看变戏法,也走近来。 一个军官骂道:“他妈的,江湖上的人骗钱,有狗屁希奇,老子这东西你敢不敢变?”随手在桌上一拍,众人见是一角文书,封皮上写着“急呈北京兵部王大人”的字样,下面写的是“浙江水陆提督李”的官衔。那矮子陪笑道:“总爷莫见怪,小人胡乱混口饭吃,官府的要紧文书,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 张老爷看不过那军官的气焰,说道:“变戏法玩玩,又有什么大不了,你就变他一变。”转头对家人道:“拿五两银子出来。”家人从行囊里取出一锭银子,张老爷接过放在桌上,对矮子道:“你变得好,这银子就是你的。” 矮子见了银子,转身与那大姑娘咬了几句耳朵,对军官道:“小人大了胆子,变个戏法,请总爷多多包涵。”举毡帽往文书上一盖,喝道:“快变,快变,玉皇大帝到,太白金星哇哇叫!”胡言乱语,东指西指,突然指着盛放玉瓶的皮盒喝道:“进去进去,孙悟空一根毫毛,钻进盒去不见了!”揭开毡帽,那文书果然不见。那军官骂道:“龟儿子,倒真有一下子。”那矮子向张老爷请了个安,笑道:“多谢老爷赏赐。”取了那锭银子,交给站在他身后的大姑娘。众人不住喝采叫好。 那军官道:“好啦,把文书拿来。”矮子笑道:“在这皮盒之中,请总爷打开一看。”此言一出,镖行众人都吓了一跳,那只皮盒上贴着皇宫内府的封条,谁敢揭开。那军官走过去,伸手便要摸那皮盒。 镖头汪浩天道:“喂,总爷,这是皇宫的宝物哪,可不能动。”那军官道:“开什么玩笑?”仍是伸手过去。御前侍卫马敬侠道:“谁跟你开玩笑?走开些!”那军官见他穿着侍卫服色,官阶比他大得多,不敢挺撞,躬身道:“是,是!请大人把文书还我。”马敬侠向矮子喝道:“你别玩鬼花样啦,快把文书还他。”矮子道:“文书真的在这盒子里哪,大人要是不信,请打开来一瞧便知。” 那军官恼了,一拳打在矮子肩头,喝道:“别啰唆,快拿出来。”那大姑娘怒道:“有话好说,干么打人?”军官骂道:“混帐王八蛋,老子的公文你也敢拿来开玩笑!”张老爷看不过了,说道:“总爷,别动粗。”对矮子道:“你快把文书变还给这位总爷。”矮子愁眉苦脸的道:“我不敢骗你老爷,那文书真的是在这皮盒子里,小人变不回来啦!” 第947章 书剑恩仇录(43) 张老爷走过两步,对马敬侠道:“大人贵姓?”马敬侠道:“姓马。”张老爷道:“市井小人做事没分寸,马大人高抬贵手,把文书还了给他吧!”马敬侠道:“这是皇家的御封,不是皇上有旨,谁敢打开?”张老爷皱起眉头,很感为难。那军官道:“你不把文书还我,耽误了要紧公事,就是杀头的罪名。喂,弟兄们,你倒给我评评这个道理看?” 饭店中散散落落坐着十多个军官兵丁,服色和那送文书的军官相同,看模样都是和他同一营的,这时都围拢来,七张八嘴的帮那军官,声势汹汹,定要马敬侠交还文书。 王维扬是数十年的老江湖了,见今天的事透着古怪,心想这事情的关键是在那矮子,伸手向矮子左膀抓去。矮子身子一缩,躲了开去,大叫:“达官爷,饶了我吧!”王维扬见他身手便捷,更是犯疑,正要追过去,数十名军官士兵已和众镖头及御前侍卫吵成一团。汪浩天把皮盒抱在怀里,两名镖头站在他身旁卫护。马敬侠拔出腰刀,在桌上一砍,喝道:“谁敢啰唆?快退开。”那军官也拔出刀来,叫道:“你不还我,反正我也没命,今儿跟你拚啦!弟兄们,大伙儿上呀!”扑了上去,与马敬侠交起手来。王维扬连声喝止,却那里喝得住?其余的军官士兵也抄起兵刃,拥了过来,势成群殴。马敬侠是御前侍卫中的一流好手,跟这小军官拆了数招,竟然大落下风,只见对方刀法精奇,武功深湛,不禁又惊又怒,再斗数招,肩头险险吃了一刀。 正混乱间,门外又涌进一批人来,有人大叫:“什么人在这里捣乱,都给我拿下!”那些官兵给他话声中威势所慑,都停了手。马敬侠喘了一口气,见数十名官兵拥着一位青年大官走了进来,他认得那是皇上第一宠爱的福康安,现任满洲正白旗满洲都统、北京九门提督兼御林军统领,忙上前去请安,其余几名御前侍卫也都过来行礼。 那大官道:“你们在这里乱什么?”马敬侠道:“回统领大人,是他们在这里无理取闹。”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那大官道:“变戏法的人呢?”那矮子本来躲得远远的,这时过来叩头。那大官道:“这件事倒也古怪,你们都跟我到杭州去,我要好好查一查。”马敬侠道:“是,是,任凭统领大人英断。”那大官回头道:“走吧!”出门上马。他手下的官兵把镖行人众与闹事军官连同那回人使者都带了去。 王维扬本来见有蹊跷,钢刀出鞘,要先以武力压服闹事的军官,再来说理,忽见御林军统领福康安到来,心中大喜。马敬侠对那大官道:“福大人,这是镇远镖局的总镖头王维扬。”王维扬过去请了一个安。大官从头至脚打量了他一番,哼了一声,道:“走吧!” 一行人到得杭州城内,王维扬等跟着御林军官兵,来到里西湖孤山一座大公馆里。王维扬暗忖:“这定是统领大人歇马之处了。他是皇上跟前第一得宠的红人,怪不得有这般大的势派。”众人走进内厅。那大官对马敬侠道:“各位稍坐一会。”马敬侠道:“大人请便。”那大官迳自进内去了。 过了半晌,一名御林军的军官出来,把闹事的军官、变戏法的、张老爷和他的家人都传了进去。汪浩天道:“刚才闹事的时候倒真有点担心,只怕这些军官弄坏了玉瓶,我瞧他们路道不正。”马敬侠道:“嗯,这几个人武功好得出奇,不像是寻常军官。幸亏遇上了福大人,否则说不定还得出点岔子。”王维扬道:“这福大人内功深湛,一位贵胄公子能有这般功力,真不容易。”马敬侠道:“怎么?福大人武功好?你怎知道?”王维扬道:“从他眼神看来,他武功一定甚为了得。不过皇家宗亲的爷们武功好的很多,也不算希奇。”正说话间,一个军官出来道:“传镇远镖局王维扬。”王维扬站起身来,跟着他进去。 穿过了两个院子,来到后厅,只见福康安坐在中间,改穿全身公服,罩着一件黄马褂,帽垂花翎,更具威势,面前放了一张公案,两旁许多御林军人员侍候着,变戏法的矮子、张老爷等跪在左边。 王维扬一进去,两旁公差军官一齐大喝:“跪下!”到此地步,王维扬不得不跪。福康安喝道:“你便是王维扬么?”王维扬道:“小人王维扬。”福康安道:“听说你有个外号叫威震河朔。”王维扬道:“那是江湖上朋友们胡乱说的。”福康安冷冷的道:“皇上和我都在北京,那么你的威把皇上和我都震倒了?”王维扬陡然一惊,连连叩头说:“小人不敢,小人马上把这外号废了。”福康安喝道:“好大的胆子,拿下。”两旁官兵拥上来,把他上了手铐,带了下去。王维扬空有一身武艺,不敢反抗。 接着马敬侠、汪浩天等侍卫、镖头一个个传进来,一个个的拿下,最后连趟子手等也都拿下了,分别上了手铐监禁起来。一名军官双手捧着皮盒,走到福康安案前,一膝半跪,举盒过顶,笑道:“回福统领,玉瓶带到。”福康安哈哈大笑,走下座来。 跪在地下的张老爷、矮子等一干人众,也都站了起来,大笑不已。福康安向矮子道:“七哥,你真不枉了‘武诸葛’三字!” 原来扮变戏法的是徐天宏,跟在其后的是周绮和安健刚,扮张老爷的是马善均,扮福康安的是陈家洛,扮闹事军官的是常赫志和孟健雄等一干人,扮张老爷家人与店小二的都是马善均的手下。徐天宏定下了计策后,想到镖师中的韩文冲识得红花会人众,于是由赵半山扮作乡农,骑了骆冰的白马,将他引到松林中,常伯志出来一帮手,两人登时将他拿住。 徐天宏变戏法全是串通好了的假把戏,那毡帽共有一模一样的两顶,一顶将茶杯等物一罩拿起,反手交给周绮,待得众人目光都注视桌上,徐天宏早已取过另一顶毡帽来东翻西弄,其中自然空空如也,张老爷和家人身上所藏鼻烟壶和般指都各有一对,徐天宏拿去一只,他们自己袋里又拿出一只来,别人那里知道?至于皮盒之中自然没有文书变进去,只是这么一闹,陈家洛进来时,众镖头和侍卫已给搅得头昏眼花,已无余裕再起疑心。徐天宏预定计策,只教陈家洛扮个大官,那知阴差阳错,他相貌竟和福康安十分相似,几个侍卫自行上来请安行礼,这计策更加天衣无缝。 陈家洛撕去封皮,打开皮盒,一阵宝光耀眼,只见盒中一对一尺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晶莹柔和,光洁无比,瓶上绘着一个美人。这美人长辫小帽,作回人少女装束,腰间挂着一柄短剑,美艳无匹,光采逼人,秋波流慧,樱口欲动,便如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 众人围观玉瓶,无不啧啧赞赏。卫春华道:“西域回疆,竟有如此高明的画师。”骆冰道:“我见到霍青桐妹妹,只道她这人材已是天下无双,那知瓶上画的这人更美。”周绮道:“那是画出来的,你道真的有这般美女?”徐天宏道:“我们请那位回人使者前来一问便知。” 回人使者见到陈家洛,只道是贵胄重臣,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陈家洛道:“贵使远来辛苦。请问尊姓大名。”使者会说汉话,答道:“下使凯别兴。不知官人是何称呼?”徐天宏插嘴道:“这位是浙江水陆提督李军门。”陈家洛和群雄一楞,不知他是何用意。 陈家洛道:“木卓伦木老英雄可好?”凯别兴道:“多谢军门相询,我们族长好。”陈家洛道:“请问贵使,瓶上所绘美人是何等样人。不知是古人今人?还是出于画师的意象?”凯别兴道:“那是五百年前敝族最出名的画师斯英所绘。瓶上美女是敝族古时传说中的女英雄玛米儿,她得真主安拉护佑,舍身为族人立下大功。敝族有许多玉器、帛画、地毡上都有她的肖像。这对玉瓶本属木老英雄的三小姐喀丝丽所有。喀丝丽就像玛米儿这样美!”周绮不禁插嘴:“她是霍青桐姑娘的妹妹?”凯别兴一惊,问道:“这姑娘识得翠羽黄衫?”周绮道:“有过一面之缘。” 陈家洛想问霍青桐的近况,脸上微微一红,正要开口,忽然马善均从外面匆匆进来,低声道:“李可秀领了三千官兵过这边来,恐怕是来对付咱们的。”陈家洛点点头,对凯别兴道:“贵使请下去休息,咱们再谈。”凯别兴打了一躬,道:“请问军门,这对玉瓶如何处置?”陈家洛道:“另有安排。”孟健雄把凯别兴领了下去。 注: 一、《清史稿·陈世倌传》:“世倌治宋五子之学,廉俭纯笃,入对及民间水旱疾苦,必反覆具陈,或继以泣,上辄霁颜听之,曰:‘陈世倌又来为百姓哭矣。’” 二、清高宗(乾隆帝)南巡,至海宁共四次,均驻于陈氏安澜园,每次均作诗。第二次有诗云:“盐官谁最名?陈氏世传清。讵以簪缨赫,惟敦孝友情。春朝寻胜重,圣藻赐褒明。来日尖山诣,祈庥尽我诚。”第三次有诗云:“安澜易旧名,重驻跸之清。御苑近传迹(圆明园曾仿此为之,即以安澜名之,并有记),海疆遥系情。来念自亲切,指示惭分明。行水缅神禹,惟云尽我诚。”第四次有诗云:“塔山已近边,踏勘慰心悬。竹篓喜增涨,蚁坯惕漏泉。隅园且停憩,比户有歌弦。自是文章邑,然当戒藻妍。”又云:“去来三日驻,新旧五言留。六度南巡止,他年梦寐游。” 三、北京故宫存有安澜园图,据海宁州志所载安澜园记:楼观台榭三十余所,高宗南巡复增设池台,从大门进去有亭,碑上满刻高宗之题诗,入内为长甬道,两旁夹植大榆树,经长廊三折,至沧波浴景之轩,临池有桥。轩后有楼房九座。桥西植紫藤,其内为环碧堂,堂后有大楼,“幽房邃室,长廊复道,入其内者恒迷所向”。楼前有湖,湖上有和风皎月亭,其南有赤栏曲桥、澄澜馆、棪藻楼、古藤水榭、天香坞(有桂树数千株)、群芳阁、瀁月轩、十二楼(分南楼、东楼、北楼等)。经环桥而至竹深荷净轩,转东至筠香馆。其后是山丘,左右皆高岭,过山而至赐闲堂,即乾隆所居寝宫,共楼房三座,每座皆三层,其东为梅林,有凌空飞楼相通。寝宫之后有大湖,沿堤有碕石矶等。园林之胜,似不输于曹雪芹笔下之大观园。咸丰十一年,太平天国蔡允隆军攻入海宁,安澜园全部被毁。作者幼时在海宁,当地尚有“安澜小学”,有友人在该校肄业。 第九回 虎穴轻身开铁铐 狮峰重气掷金针 陈家洛道:“各位哥哥,咱们只好先退出杭州。眼下四哥尚未救出,跟清兵接硬仗没好处。”骆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关住大哥,咱们先杀了他小老婆。总舵主,你许不许?”陈家洛不解,问道:“小老婆?”骆冰道:“是啊,咱们在提督府拿住那个妖娆女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她一直又哭又闹,已给我几个耳括子打得服服贴贴了。”群雄知她想念丈夫,心头烦躁,拿这女人出气,都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总舵主,你写封信给李可秀,好不好?”陈家洛会意,道:“好极!”提起笔来,写了封信道: “李军门勋鉴:今晨游湖,邂逅令宠,知为军门眷爱,谨邀驾敝处,恭加款待。专此奉闻。红花会会主 陈家洛拜上” 陈家洛道:“九哥,请你送去给李可秀。八哥,请你跟随九哥之后接应。”杨卫两人接令去了。 陈家洛道:“李可秀如宠爱他这小妾,或许不致轻举妄动。但是若有皇命,他即使心有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么办?”徐天宏道:“咱们本来想劫了玉瓶,跟皇帝讲讲买卖,那知这对玉瓶如此珍贵美丽,料想皇帝见了定然爱不释手,那么他答应回部的和议也大有可能。咱们取了玉瓶,岂不是误了木老英雄的大事?倘若因此而兵连祸结,生灵涂炭,也是不妥。”陈家洛皱眉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辛辛苦苦得来的玉瓶,就此送还他不成?”徐天宏道:“我盘算得一条计策,总舵主你瞧成不成?”当下把计谋说了出来。周绮当即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欢。”周仲英道:“听总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嘴。”周绮不响了,低声唠叨:“这不缺德么?” 陈家洛沉思了片刻,道:“既要不误回部和议,又要相救四哥,七哥你这条计策两者兼顾,大可用得。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说吧。”转头向周绮笑道:“七哥对待好朋友,可决无半分缺德,周姑娘不必担心。”周绮一笑,心道:“我才不担这心呢。” 徐天宏去见凯别兴,说道:“我引你去见皇上。”孟健雄捧了皮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个,贴还封条,凯别兴并不知情。三人来到巡抚府前,孟健雄将皮盒交给使者,向巡抚府一指,道:“你自己去吧。”两人迳回孤山马家,途中遇见杨成协和卫春华,说李可秀接到信后,又惊又怒,收兵回去了。 申牌时分,门房递进一张帖子来,说有个武官来拜会总舵主,帖上写的是“后学曾图南顿首”。马善均笑道:“七当家,你的计谋多半成了,这曾参将是李可秀的亲信。”陈家洛道:“九哥,请你去见他吧。” 卫春华来到客厅,见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官,满脸被滚油烫起的伤泡,认得今天在提督府曾经交过手的。卫春华道:“曾将军要见敝当家,不知有何见教?”曾图南道:“我奉李军门差遣,想见贵会陈总舵主商量一件要事。”卫春华道:“敝当家现下没空,曾将军对我说也是一样。”曾图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官,来见你们这些江湖草莽已是屈尊,居然他还搭架子不见,心头火冒,但既然是有求而来,只得强抑怒气,道:“军门刚才收到陈总舵主的信,得知他如夫人在贵会这里,盼望陈总舵主放她回去,军门自然另有一番心意。”卫春华道:“这个好办,我想我们陈当家无有不允。” 第948章 书剑恩仇录(44) 曾图南道:“还有第二件事,那是关于回部玉瓶的。”卫春华嗯了一声,并不答腔。曾图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对玉瓶求和,皇上打开皮盒,却见少了一个,天颜震怒,一问使者,说曾有一位青年军官问过他话,那人自称是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皇上把李军门叫去询问,李军门自然莫名其妙。幸得皇上圣明,知道李军门决不会做这等事,其中必有别情,因此倒也没有怪罪。” 卫春华轻描淡写的道:“那很好呀。”曾图南道:“然而皇上说,这事要着落在李军门身上,限他三天之内,将失去的玉瓶找回呈上,这个就很为难了。”卫春华道:“找不到怕要革职查办吧?其实呢,不做官也很清闲呀。不过若要满门抄斩,就苦恼些了。” 曾图南只得不理他的嘲讽,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兄弟今日特地来求贵会交还玉瓶。”卫春华仍是不动声色,淡淡地道:“玉瓶什么的,我们倒没听说过。不过李军门既然遇上了这个难题,曾将军又亲自光降,咱们帮忙找找,也无不可。过得一年半载,或许会有点头绪也说不定。”曾图南武艺虽不甚高,但精明干练,很会办事,知道跟这些江湖汉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结果,便道:“李军门说,他对贵会陈总舵主慕名已久,只可惜一直没机会结交亲近,今日贸然来求两件大事,无功不受禄,心中也是过意不去。因此陈总舵主有什么意思,请不客气的吩咐下来。” 卫春华道:“曾将军十分爽快,那再好没有。我们陈总当家的意思,第一件,红花会今日滋扰了提督府,要请李军门宽宏大量,既往不咎。”曾图南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兄弟可以拍胸膛担保,军门以后决不致因这件事跟贵会为难。第二件呢?”卫春华道:“我们四当家文泰来关在提督府,曾将军是知道的了?”曾图南嗯了一声。卫春华道:“他是钦犯,料想李军门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将他释放,这个我们是明白的,可是陈总当家的想念他得紧,今晚想见他一见。”曾图南沉吟半晌,道:“这件事甚为重大,兄弟不敢作主,要回去请示军门再来回话。陈总舵主可还有什么吩咐么?”卫春华道:“没有了。” 曾图南告辞回去,过了一个时辰,又来求见,仍是卫春华接见。曾图南道:“军门说道,文四爷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极,本来是决不能让人探监的。”卫春华道:“本来嘛!”曾图南道:“不过陈总舵主既然答允交还玉瓶,军门也只得拚着脑袋不要,让陈总舵主一见。但是有两件小事,要请陈总舵主俯允才好。”卫春华道:“请曾将军说出来听听。” 曾图南道:“第一,这是军门为了结交朋友才舍命答应的事,要是给人知道了,那可是天大祸事……”卫春华道:“李军门要陈总当家答允,此事决不可泄露一字半句,是不是?”曾图南道:“正是。”卫春华道:“这件事我代我们当家答允了。”曾图南道:“第二件,探监只能陈总舵主一个人去。”卫春华笑道:“李军门当然怕我们乘机劫牢。好吧,这件事我也答允了。探监是陈总当家一个人去,我可没答允不劫牢。”曾图南道:“卫大哥是英雄好汉,千金一诺。兄弟这就去回报。稍迟请陈总舵主驾临提督府便是。”卫春华道:“陈总当家跟文四当家见面,那张召重倘若在旁,这件事自然瞒不住了,于李军门只怕大大的不便。”曾图南道:“卫大哥此言有理,让军门借故请开他便是。”卫春华道:“我们在江湖上混饭吃,信义为先,只要李军门遵守今日所约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着落在我们身上送还。”曾图南起身一揖,道:“兄弟先此谢过!” 群雄待曾图南走后,聚在大厅中等候陈家洛调兵遣将,相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七哥,仍是请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沉吟不语,过了半晌,说道:“现下把张召重那扎手家伙调开了,总舵主又可到里面相机行事,劫牢当然容易得多。可是李可秀定也防到了这一着。须得先推算他怎样应付,然后给他来个出其不意。”陈家洛道:“正是。” 杨成协道:“我想他定要调集重兵,包围地牢出口,说不定再请大内的高手侍卫协助,只放总舵主一人进去,也只放总舵主一人出来。”常赫志道:“咱们在提督府外接应,以防龟儿们对总舵主不利。”徐天宏道:“接应当然是要的,只是我想李可秀不敢对总舵主怎样,他的小老婆和玉瓶还在咱们这里。” 大家谈了一会,都觉眼前局面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则已知道地牢的地形和机关,再则陈家洛可在牢内里应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备却也定比上午周到,单凭硬攻,只怕把握不大。无尘叫道:“今日就决生死存亡,这口气再也憋不住啦。” 陈家洛忽道:“有了。七哥,我去见四哥时穿上宽大的披风,头戴风帽面罩,只装作不愿给人发现面目……”徐天宏已知他意思,道:“那是得一人,失一人,决非善策。”无尘道:“总舵主,你把话说完。”陈家洛道:“我进了地牢之后,和四哥换过装束,让他出来,看守的人只道是我。你们在外接应,一举把四哥救出去。”无尘道:“那么你呢?”陈家洛道:“皇帝和我特别有缘,等他们发现已经调包,自然会放我出来。” 卫春华道:“总舵主这法子确是一条妙计,但你是一会之主,决不能轻易涉险,这件事让我去做。”一时之间,群雄纷纷自荐。 陈家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刚勇,实在只是我最适合。你们不论那一位去,虽把四哥救出,自己却失陷在内,咱们是一样的兄弟之情,不见得四哥就比那一位哥哥更为亲近。”杨成协道:“总舵主去做此事,总是不妥。”陈家洛道:“各位有所不知,皇帝曾和我击掌为誓,我们两人决不互相加害。”于是把昨晚在海塘边两人起誓的情形说了。徐天宏道:“皇帝老儿阴险狠毒,说话多半不能算数。”陈家洛执意要这么办。徐天宏道:“既然如此,咱们来个两全之计。” 骆冰见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来出来,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难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周仲英站在一旁,见众人义气深重,不禁暗暗佩服,心想:“红花会名闻江湖,会中人物确是非同小可。”见骆冰神色有异,走近她身边,说道:“文四奶奶,你宽心。咱们且听天宏说说看。” 徐天宏道:“总舵主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本来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险了一点。我想咱们还是照做,不过等四哥一救出,咱们立即进攻地牢,接应总舵主出来。”群雄均觉首领涉险,心中不安,但实在也别无他法,只得都同意了。 骆冰走到陈家洛面前,施下礼去,说道:“总舵主你这番情意,我们夫妻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说到这里,眼圈儿又红了。陈家洛还了一揖,道:“四嫂快别这样,咱们兄弟情同骨肉,怎说得上‘报答’两字?” 当下布置已毕,陈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领子翻起,一顶风帽低低垂下,与卫春华两人迳投提督府来。此时已近黄昏,天边明星初现。到得提督府外,一人迎过来低声道:“是陈总舵主?”卫春华点点头。那人道:“请跟我来,这位请留步。” 卫春华站定了,望着陈家洛跟那人进了提督府。暮色苍茫茫中,群鸦归巢,喧噪不已,卫春华心中怦怦乱跳,不知总舵主此去吉凶如何。不一会,红花会众兄弟都已乔装改扮,疏疏落落的到来,散在提督府四周,待机而动。 陈家洛进入府门,只见满府都是兵将,手执兵刃,严阵以待。经过了三个院子,那人将他引到一间厢房之中,说道:“请稍宽坐。”走了出去。不一会,李可秀走了进来,拱手说道:“幸会。”陈家洛揭开大氅,露出脸来,笑道:“前日湖上一会,不意今日再逢。”李可秀认清是陈家洛,说道:“现在就请去见那犯人,请随我来。” 两人刚走到门口,忽见一名亲随气极败坏的奔了过来,说道:“皇上驾到,将军快出去接驾。”李可秀吃了一惊,对陈家洛道:“只好请阁下在此稍候。”陈家洛见他神色不似作伪,点了点头,回身坐下。 李可秀急奔出去,只见满衙门都是御前侍卫,乾隆已走了进来。李可秀忙跪下叩见。 乾隆道:“你预备一间密室,我要亲审文泰来。”李可秀迎接乾隆进了自己书房。御前侍卫在书房前后左右各间房中部署得密密层层,屋顶上也都有侍卫守望。乾隆对白振道:“我有机密大事要问这犯人,不许有人听见。”白振道:“是,是!”退了出去。 不一会,四名侍卫抬了一个担架进来。文泰来戴着手铐足镣,睡在担架之上。侍卫躬身退出,书房中只剩下文泰来与乾隆两人,一时静寂无声。 文泰来此时外伤未愈,神智却极清醒,躺着对谁也不加理会。 乾隆问道:“你身上的伤全好了吧?”文泰来睁眼一看,吃了一惊,坐起身来。他随老当家于万亭进宫之时,曾和乾隆见过一面,此时忽在杭州相遇,自是大出意外,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还死不了。”乾隆道:“我要他们请你去北京,本来是有点事情和你商量,那知起了误会,我已责罚过他们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来听他言语说得漂亮,怒气上升,又哼了一声。 乾隆道:“那次你与你们姓于的首领来见我,咱们本要计议大事,那知他回去之后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来道:“要是于老当家不死,恐怕他今日也给锁在这里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们江湖汉子,性子耿直,肚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答了,我马上放你回去。”文泰来说:“你放我?哈哈,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我知道你不杀我,天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到今天还不下手,就是想问问我。” 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站起身来,走近两步,问道:“你那姓于的首领后来和我说的话,都跟你说了么?”文泰来问道:“什么话?”乾隆瞪眼望他,文泰来双目回视,毫不退避。过了半晌,乾隆转开了头,低声道:“关于我身世的事。” 文泰来心中盘算,自己既落入他手,总是有死无生,不过红花会大伙已到杭州,如能拖延一些时候,他们可以设法劫牢相救,便道:“他没说。你是皇帝,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的儿子。你的身世谁人不知,有什么好说的?” 乾隆吁了口气,道:“那天他深夜来见我,你可知是为了什么?”文泰来道:“于老当家说,他曾经帮过你一个大忙,最近我们红花会经费短缺,他来问你要三百万两银子。那知你非但不给,反而把我捉拿在此。有朝一日我脱却灾难,定要把你这忘恩负义之事全部抖了出去。”乾隆哈哈大笑,心中一宽,斜眼看他脸色,见他怒容满面,当似不是作伪,心下半信半疑,说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杀了,否则放了你出去,不免败坏我的声名。”文泰来道:“谁教你不早杀呀?你杀了我,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着,见到皇太后也不用心里怀着鬼胎啦。”乾隆倏然变色,问道:“皇太后怎么啦?” 文泰来道:“你自己明白。”乾隆阴森森的道:“那么你全知道了?”文泰来道:“全知道,那也不见得。于老当家说,皇太后知道他帮过你的忙,曾要你好好报答,可是你却舍不得三百万两银子。你有金山银山,三百万两银子只不过是拔根寒毛,可偏偏这么小气。”乾隆心里又是一宽,嘿嘿的笑了几声,摸出手帕来擦去额上汗珠。 他在室中来回踱步,心神稍定,笑道:“你在皇帝面前丝毫不惧,居然不怕死在眼前,倒真是一条硬汉子。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事,不妨说给我听。等你死了后,我差人去办。”文泰来道:“我怕什么?谅你也不敢马上杀我。”乾隆道:“不敢?”文泰来道:“你要杀我,不过是怕你的秘密泄露。可是你一杀我,哈哈,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乾隆道:“难道死人会说话?”文泰来不理,自言自语:“我一死,就有人打开那封信,就会拿证物公布于天下,那时候皇帝就要大糟而特糟了。” 乾隆急问:“什么信?”文泰来道:“于老当家当时先把你的事情,详详细细的写在一封信里,用火漆密封了,连带两件极重要的证物,放在一位朋友那里,然后我们两人才进宫来见你。”乾隆道:“你们怕有什么不测?”文泰来道:“当然啦,我们怎信得过你?于老当家对他朋友说,要是我们两人忽然死了,就请他拆开那信,照着信中吩咐去办。若是我们之中还有一人活在世上,千万不可拆开。现下于老当家已经去世,只怕你不敢杀我吧。” 乾隆不禁连连搓手,焦急之情,见于颜色。文泰来道:“这信和那两件证物,你用三百万两银子去收买,多半还值得吧?”乾隆道:“银子?我本来是要给的,我还要放你出去。那么你写一封信给你朋友,要他拿那封信和那两件东西来,我马上放人支银子。”文泰来道:“哈哈,我把这朋友的名字告诉了你,好让你又派侍卫去杀他捉他。老实说,在这里我很舒服,这生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吃定了你一世。咱们俩是同归于尽的命,要是我先死,你也活不长久。” 乾隆咬着嘴唇皮,一声不响,凝思应付之策,过了一会,说道:“你不肯写信,那也好。给你两天期限,后天晚上再来问你,要是仍然这般倔强,只好杀你。我杀你不会让人知道,你朋友只道你仍然活着。退一步说,就算不杀你,难道不会剜去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头,斩断你的双手……你在这两天中好好想一想。”说完,推门走出书房,大踏步向外走出。众侍卫在后面跟随保护,李可秀跟到府外,跪下相送。 第949章 书剑恩仇录(45) 乾隆一走,文泰来由提督府亲兵抬入地牢,沿路来去,都由张召重仗剑护送。刚回地牢,一名亲兵对张召重道:“李将军有封信给张大人。”张召重接信一看,出地牢去了。 文泰来躺在床上,想念娇妻良友此时必仍在穷智竭力营救,然而朝廷势大,皇帝亲临,实在非同小可,别要朋友们因救自己而有损折,那么即使获救,也是此心终生难安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闻闸门响动,不一会,进来一人,文泰来只道他是张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到床前,轻声道:“四哥,我瞧你来啦。” 文泰来一惊,睁眼一看,竟是总舵主陈家洛。黄河渡头陈家洛率众来救,他未得相会,今日上午才亲见丰采,危急之中只是隔着铁网看了几眼,见他义气深重,临事镇定,早已心折,此刻牢中重会,不由得惊喜交集,忙挺腰坐起,叫道:“总舵主!” 陈家洛微笑点头,从怀中拿出两把钢锉,就来锉他手上手铐,用力锉了几锉,手铐上只起了几条纹路,钢锉却磨损了。原来这手铐是用西洋的红毛钢铸成,寻常钢锉奈何它不得。这一着大出陈家洛意料之外,心中一急,手劲加大,再锉得几锉,啪的一声,钢锉竟自折断,忙换过一把钢锉再锉。锉了半天,两人满头大汗,手铐却仍是纹丝不动。陈家洛又从怀里捞出钻子、起子、锤子诸般铁器,可是不论如何对付,手铐总是解脱不开。文泰来道:“总舵主,这副脚镣手铐只有宝刀宝剑才削得断。” 陈家洛想起黄河渡口夜斗张召重,他一把凝碧剑将自己钩剑盾牌与无尘长剑全部削断,忙问:“张召重是不是整天都守着你?”文泰来道:“他和我寸步不离,刚才不知有什么要紧事才出去。”陈家洛道:“好,咱们等他回来,夺他宝剑。”把钢锉等物丢在床底。 文泰来道:“我能否出去,难以逆料,皇帝要杀我灭口,怕我泄漏秘密。总舵主,我把秘密跟你说了,那么不论我是死是活,都不会耽搁咱们的大事。”陈家洛道:“好,四哥你说。”文泰来道:“那天晚上我随于老当家进宫,见了皇帝,乾隆当然大感惊诧。于老当家说:‘浙江海宁陈家一位老太太叫我来的。’他拿了一封信出来,皇帝看后脸色大变,叫我在寝宫外等候。他们两个密谈了大约一个时辰,于老当家才出来。他在路上告诉我,皇帝是汉人,是你的哥哥。” 陈家洛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那决不能够,我哥哥还在海宁。” 文泰来道:“于老当家说,当年前朝的雍正皇帝生了个女儿,恰好令堂老太太同一天生了个儿子。雍正命人将孩子抱去瞧瞧,还出来时,却已掉成个女孩。那个男孩子,便是当今的乾隆皇帝……” 话未说完,忽然甬道中传来脚步之声,陈家洛忙在床角一隐,进来的是一名亲兵。他不见陈家洛,很是诧异,问道:“红花会的陈当家呢?”陈家洛从隐身处出来,道:“什么事?”那亲兵道:“张召重大人回来了,李将军留他不住,请你快出去。” 陈家洛道:“好!”左手一探,已点中他“通谷穴”。那亲兵一声不出,倒在地下。陈家洛随手将他拖入床底。 文泰来道:“张召重就要来到,详情已不及细说。于老当家知道皇帝是汉人,就去劝他反满复汉,恢复汉家山河,把满人尽都赶出关去,他仍然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颇有点动心,不过他说这事是真是假,还不能全然确定,要于老当家把那两件证物拿给他看看,再定大计。那知于老当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遗命要你做总舵主,他对我说,这是咱们汉家光复的良机。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满复汉,大家就拥你为主。” 这一番话把陈家洛听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回想在湖上初见乾隆,后来又见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对自己的情谊,其中确有不少特异而耐人寻味之处,难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也只有如此,他手题“春晖”、“爱日”的匾额才说得通。 文泰来又道:“雍正怎样用女孩掉换了你的哥哥,经过情形,据说你令堂老太太详详细细写在一封信里,此外还有几件重要证物,于老当家都交给令师天池怪侠袁老前辈保管。”陈家洛道:“啊,今年春天常氏双侠来看我师父,就是奉义父之命,送这些东西来的?” 文泰来道:“不错,这是最机密的大事,因此连你也不让知道。袁老前辈也只知是要紧异常的物事,到底是什么他并不清楚。于老当家临终时遗命,等你就任总舵主后,开启信件,共图大举。那知我失手就擒,险些耽误了要事。总舵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赶快到回疆去见你师父,千万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误光复大业。”文泰来说完这番话,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他正想续说,忽听得甬道中又有脚步声,忙做个手势。陈家洛躲入了床底。文泰来上身倚出床外,半个身子跌在地上,一动不动。 张召重走进室来,地牢内一灯如豆,朦胧中见文泰来上半身跌在地上,似乎已死,大吃一惊,纵上前来,在他背上轻轻一推,文泰来全然不动。张召重更惊,一把将他拉起,伸手要探他鼻息,文泰来突然纵起,向他扑去,双手连铐横扫而至。张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退,忽然小腹上“气海穴”一麻,知道床底伏有敌人,已中暗算,怒吼一声,窜出两步,双掌一错,护身迎敌,一面竭力凝定呼吸,闭住穴道。陈家洛见他被点中穴道,居然不倒,也自骇然,疾从床底跃出,双拳如风,霎时之间已向他面门连打了七八拳。 张召重不敢还手,惟恐一动手松了劲,穴道登时阻塞,他脸上连中了七八拳,脚下不住倒退。陈家洛飞起右脚,向他左腰踢去。张召重向右一避,只觉“神庭穴”一阵酸痛,又给对方打中了穴道,这时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瘫软,跌倒在地。 陈家洛在他身上一摸,那知竟无凝碧剑,十分失望,搜他身边,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灯下展视,见是李可秀写给他的一个便条,请他携凝碧剑出去,有一位贵官要借来一观。陈家洛知道是李可秀把他调开的藉口,不料他放心不下,走出去一会,又回来监视,想是观剑未毕,是以没有带来。 陈家洛再搜他身上,触手之间,高兴得跳了起来,文泰来见他喜容满面,忙问:“怎么?”陈家洛手一扬,抛起一串钥匙,在铐镣上一试,应手而开。 文泰来顿失羁绊,双手双脚活动了一会,陈家洛已把身上大氅和风帽除下,说道:“你快穿上出去!”文泰来道:“你呢?”陈家洛道:“我在这里耽搁一下,你快出去。”文泰来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总舵主,你的好意我万分感激,可是决不能这样。”陈家洛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这里并无危险。”于是他把和乾隆击掌为誓的经过约略说了。文泰来道:“此事万万不可。” 陈家洛眉头一皱,道:“我是总舵主,红花会大小人众都听我号令,是不是?”文泰来道:“那当然。”陈家洛道:“好吧,这是我的号令,你快穿上这个出去,外面有兄弟们接应。”文泰来道:“这次只好违抗你的号令,宁可将来再受惩处。”陈家洛道:“四嫂对你日夜想念,各位哥哥都盼你早日脱险,现下有这大好良机,你怎地如此无情无义?”任凭他说之再三,文泰来只是不允。 僵持了一会,陈家洛知道他决不会答允,灵机一动,道:“那么咱们两人冒险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说着向张召重一指。文泰来喜道:“妙极,你怎不早说?” 两人把张召重的衣服剥下,和文泰来换过,又把脚镣手铐套在张召重身上锁住。陈家洛把锁匙放在袋里,笑道:“任你有通天本领,这次再不能跟咱们为难了吧?”张召重急怒欲狂,眼中似要喷血,苦于说不出话。 两人轻轻走了出来,过了闸门,穿过甬道,从石级上来,突然眼前大亮,只见满园中都是火把,数十名兵士手执长矛,亮晃晃的矛头对准地牢出口。远处又有数百名兵士弯弓搭箭,向着地牢口瞄准。李可秀右手高举,双目凝视,祗要他右手向下一挥,矛箭齐发,陈家洛与文泰来武艺再高,却也无法逃得性命。 陈家洛退后一步,低声问文泰来道:“你伤势怎样?能冲出去吗?”文泰来微微苦笑道:“不成,我腿上不灵便。总舵主你一人走吧,别管我。”陈家洛道:“那么你冒充一下张召重试试看。”文泰来把帽子拉低,压在眉檐,大模大样的走了出去。李可秀见张召重和陈家洛一齐出来,心中暗暗叫苦,只道张召重已将陈家洛擒住,转头对李沅芷道:“你去把剑还给张召重,和他东拉西扯说几句话,让红花会的总舵主逃走。” 李沅芷双手托着凝碧剑,走到地牢出口,把剑托到文泰来跟前,故意处身两人之间,说道:“张师叔,你的宝剑。”手肘轻轻在陈家洛身上一推。文泰来哼了一声,伸手接剑。李沅芷在火光下看得清楚,失声惊叫:“文泰来,你想逃!”双手回缩,右手握住剑柄,拔剑出鞘,向他当胸刺到。 文泰来一侧身,左掌翻出,伸食中两指夹住剑身,右手快如闪电,向她“太阳穴”猛击过去。李沅芷一惊,急退向后,那知剑身被他双指夹住,竟自动弹不得,急忙松手,直窜出去,左肩上已被文泰来五指拂中,只感奇痛彻骨,大叫一声:“妈呀!”蹲了下来。 陈家洛向外奔得两步,回头看时,文泰来已被众亲兵团团围住,只见凝碧剑白光飞舞,矛头纷纷落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要放箭了。” 文泰来一使力,腿上旧伤忽又迸裂,流血如注,知道无力冲出重围,喊道:“总舵主,接住剑,你快出去。”把凝碧剑向陈家洛掷去,忽然肩头剧痛,手一软,那柄剑只抛出数尺,便落在地下,原来肩头已中了一箭。 陈家洛窜出数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别放箭!”李可秀手一挥,众亲兵不再射箭,十余把长矛分别指住了陈家洛和文泰来。陈家洛道:“快请医生给文四当家医伤。我去了!”昂然向外走出。众亲兵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呐喊追逐,并不真的阻拦。陈家洛跃上墙头,只见内外又是三层弓箭手和长矛手,心中暗暗发愁,对方如此戒备,今后相救文泰来那是更加难了。 刚出提督府,卫春华和骆冰已迎了上来,陈家洛苦笑着摇摇头。此时东方已现微明,群雄心怀郁愤,齐回孤山马宅休息。 睡不到两个时辰,各人均怀心事,那里再睡得着,又集在厅上商议。陈家洛向卫春华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给他送去,咱们不可失信于人。”卫春华答应了出去,马大挺走进厅来说道:“总舵主,张召重有封信给你。” 陈家洛道:“张召重写信给我?这倒奇了,不知他说些什么?”拆信一看,但见满纸激愤之言,责他行诡暗算,非英雄好汉之所为,约他单打独斗,分个胜负,时地由他决定。 陈家洛道:“那家伙想报昨晚之仇,哼,单打独斗,难道惧了你不成?”提起笔来,覆了一信,便说谨如所约,明日午时在葛岭初阳台相见,如约一人助拳,不是英雄。正要差人送去,徐天宏道:“咱们须得在两天内救出四哥。张召重之约,延迟数日如何?不要因此而误了正事。”陈家洛道:“甚是。今日是二十,那就约定廿三午时。”当下另写一信,命人送去提督府。 赵半山道:“这家伙宝剑锋利,总舵主别和他比兵刃,在拳脚上总不致于输他。”无尘道:“就怕他要比剑,这贼子……”想起黄河渡口削剑之仇,恨恨不已。 周仲英道:“总舵主你别见怪,我有句话要说。”陈家洛道:“周老前辈尽管指教,怎么跟小侄客气起来啦?”周仲英道:“总舵主的武功我是领教过的,那确是高明之极,不过那张召重功力深厚,咱们都斗过他。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总舵主虽不致输给他,但要胜他恐也不易,咱们须得筹个必胜之策。”陈家洛道:“周老前辈说得不错,要胜他确是没有把握。不过他既约我决斗,如不赴约,岂不为人耻笑?只好竭力一拚,胜负在所不计了。”常伯志道:“这龟儿子,咱们先去把他的剑盗来,杀杀他的威风。”章进叫道:“咱们一个一个先去找他打架,就算胜他不了,也教他这两天中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总舵主好好休息两天,精神力气就胜过他了。”群雄大笑,觉得他这主意倒也颇有道理。 正议论间,马家一名庄丁过来对马善均道:“老爷,那王维扬老头子仍旧不肯吃饭,只是大骂。”马善均问:“他骂什么?”那庄丁道:“他骂御林军做事没道理。他说在江湖上行走几十年,人人敬重于他。那知这次给朝廷保镖,反给不明不白的扣在这里。”无尘笑道:“他威震河朔,到咱们江南来,嘿嘿,威风可就没有了,只好吃点苦头!” 徐天宏心念一动,说道:“我这里有条‘卞庄刺虎’之计,便是从十弟的念头中化出来的,各位瞧着是否使得?”把计策一说,众人无不拊掌大笑。无尘连说:“妙计,妙计!”周绮笑着不住摇头,对徐天宏扁扁嘴。 陈家洛笑道:“周姑娘又在笑七哥不够光明磊落了。不过对付小人,也不必尽用君子之道。孟大哥,你去跟那威震河朔说去吧。” 王维扬在齐鲁燕赵之地纵横四十年,无往而不利,那知一到江南,就遭此挫折。他大叫大嚷,定要见御林军统领评理。正自吵闹,室门开处,进来一个中年汉子,身穿御林军军官服色,却是孟健雄。 他精明干练不让卫春华,走进室来,漫不为礼,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说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吗?” 第950章 书剑恩仇录(46) 王维扬见他傲慢无礼,心中有气,说道:“不错,这外号是江湖朋友送的,既然福统领听着不顺耳,赶明儿我遍告江湖朋友,把这外号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的道:“福统领是皇亲国戚,才不来理你们江湖上这一套呢。”王维扬道:“那么我好好给朝廷保镖,护送宝物来杭,路上没出一点岔子,干么把我老头子不明不白的扣在这里?”孟健雄道:“你真的要知道?”王维扬道:“当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纪老了,受不起这个惊吓。” 王维扬最恨别人说他年纪大不中用,这时手铐已除,当下潜运内力,伸掌在桌子角上一拍,木屑纷飞,桌角竟被他拍了下来,怒道:“王维扬年纪虽老,雄心犹在,上刀山下油锅,皱一皱眉头的不算好汉。怕什么惊吓?” 孟健雄道:“王老头儿倒真还有两下子。嘿嘿,江湖上有两句话,说什么‘宁见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三枪,莫遇一张。’是么?”王维扬道:“那是黑道上给我老头子脸上贴金的话。”孟健雄道:“干么‘老王’要放在‘一张’上面?难道老王的武功本领,要盖过那位姓张的不成?” 王维扬恍然大悟,霍地站起,跨上一步,大声道:“啊,是火手判官要伸量老夫斤两来着!我老胡涂啦,没想到这一层。” 孟健雄道:“张大人是我上司,你总知道吧?”王维扬道:“我知道张大人是在御林军。”孟健雄道:“你认识他老人家吧?”王维扬道:“我们虽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脉,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没福气相识。”孟健雄道:“我们张大人对你的名字,也是听得多了。现今他也在杭州。他说,在北京的时候,天子脚下,为了一点虚名而伤和气,闹出来不好看,眼前既然都在外乡,张大人有三件事要和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诺,马上就可以出去。”王维扬道:“我是给你们御林军扣着,有什么事,还不是凭你们说,何必要我答允?”孟健雄道:“这些事很容易办哪,老镖头何必动怒?” 王维扬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样?”孟健雄道:“第一件,请老镖头把‘威震河朔’的外号撤了。”王维扬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请你把镇远镖局收了。”王维扬怒道:“我这镇远镖局开了三十多年,没毁在黑道朋友手里,张大人却要我收山。好!第三件呢?”孟健雄道:“第三件哪,请王老镖头遍请武林同道,宣告‘宁见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三枪,莫遇一张’这句话,可得倒过来说。张大人还说,王老头年纪大了,这把紫金八卦刀已无多大用处,不如献了给御林军。” 王维扬一听,怒气冲天,叫道:“我跟张召重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他何以如此欺人?”孟健雄笑道:“你享名四十年,见好也该收了。一山不能藏二虎,难道这道理你也不懂?”王维扬道:“原来他是要折辱我这老头,好叫他四海扬名。哼,要是我不答应呢?他是不是把我扣在这里不放?好,我认了命。他假公济私,只怕难逃天下悠悠之口。” 孟健雄道:“张大人是英雄豪杰,岂肯做这等事?他约你今日午时,在狮子峰上拳剑相会,要是老王厉害,三个条款不必再提。否则的话,就请王老镖头答应这三件事。”王维扬道:“就是这么办,我老头儿四十年的名儿卖在火手判官手里,也不枉了。”孟健雄道:“张大人说,这件事给皇上知道了可不大稳便。王老镖头要是敢呢,那就单刀赴会。倘若心虚胆怯,要请朋友助拳帮阵,张大人说也就不必比了。” 王维扬气得哇哇大叫,说道:“我老头儿就是埋骨荒山,也是单刀双掌,前来领教。”孟健雄道:“那么你写封信,我好带去回覆张大人。”说罢拿过纸墨笔砚。 王维扬气得双手发抖,写了一通短信: “张召重大人英鉴:你之所言所为,实在欺人太甚。今日午时,便在狮子峰相会,如我败于你手,由你处置便了。王维扬启” 他是一介武夫,文理本不甚通,盛怒之下,写得更是草草。孟健雄一笑,将信收起。 王维扬道:“请教老哥尊姓大名,待会也要领教。”他是连孟健雄也迁怒在内了。孟健雄道:“我是后生晚辈,贱名不足挂齿。说过单打独斗,待会我也不去狮子峰。若讲人多,镇远镖局可不能跟御林军比呢。嘿嘿,嘿嘿!”连声冷笑,转身走出,带上了门。红花会知道王维扬畏惧官府,不敢擅逃,因此只随便把门带上,否则凭他一身武功,身上又无铐镣,几扇木门怎关得他住? 铁琵琶韩文冲那日追马中伏,给扣了起来。这天上午,被人带到另一间小室中监禁,自忖这番落入红花会之手,只怕再无幸免,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隔室有人大叫大骂,一听声音,竟是总镖头王维扬,但听他大骂张召重后生小子,目中无人。韩文冲大为奇怪,正待叫问,室门开处,进来两人,说道:“请韩大爷到厅上说话。” 进得厅来,见左边椅上坐着三人,上首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其次一人白须飘然,一人身材矮小,都是在甘凉道上见过的。韩文冲羞愧无已,一言不发,作了一揖,坐在椅上。 陈家洛道:“韩大哥,咱们在甘肃一会,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哈哈,可说是十分有缘了。”韩文冲隔了半晌,道:“在下那时答应从此封刀归隐,可是王总镖头非要我走这一趟镖不可。一则是上司之命难违,再则知道这是公子府上的珍宝,想来公子不会责怪,所以……”徐天宏厉声道:“韩朋友,咱们在江湖上讲究的是信义两字,你言而无信,自己瞧着怎么办?”韩文冲一横心,答道:“我既落入你们之手,还有什么说的,要杀要剐……” 陈家洛道:“韩大哥,快别这样说。王总镖头这一次可给张召重欺侮得狠了。这姓张的狐假虎威!王老英雄威震河朔,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说什么也要斗一斗这火手判官。咱们武林一脉,大家都很气愤,何况王总镖头还保了舍下的镖,兄弟可不能袖手不理。韩大哥跟张召重交情怎样?”韩文冲道:“在北京见过几次,咱们贵贱有别,他又自恃武功高强,不大瞧得起我们,谈不上什么交情。”陈家洛道:“照啊,你看看这信。”把王维扬所写那信递给他看。 韩文冲本想总镖头向来敬畏官府,绝不致和张召重翻脸,只是他成名已久,性子刚烈,张召重当真仗势欺人,这口气也是咽不下去,刚才亲耳听得他破口大骂,又见这信,认得是王维扬的笔迹,再不怀疑,说道:“既然如此,我想见总镖头商量一下对付的方策。”陈家洛道:“现下时候不早,这信想请韩大哥先送去给张召重,回来再见王老英雄如何?”他虽是商量的口吻,韩文冲也只得答应。 陈家洛高声叫道:“十二哥,你出来。”石双英从内堂出来,陈家洛给他与韩文冲引见了,道:“这位石兄弟陪你去见张召重。韩大哥,你不明白张召重如何削了王老英雄的面子,这事说来话长,现在不及细谈。见了张召重后,你可说这位石兄弟是贵局镖师,一切由他来说。”韩文冲疑心又起,踌躇不应。陈家洛道:“韩大哥觉得有什么不对么?”韩文冲忙道:“没有,我遵照公子吩咐就是。” 徐天宏知他怀疑,只怕坏事,说道:“请等片刻。”转身入内,拿了一壶酒一只酒杯出来,斟了酒,送到韩文冲面前,说道:“刚才小弟言语多有冲撞,这里给韩大哥陪罪,请干此杯,就算不再见怪。”韩文冲道:“好说,好说。”举杯一饮而尽,说道:“陈公子,我去了。”陈家洛拱拱手道:“偏劳了。”韩文冲拿了信,转身下堂。徐天宏突然惊道:“啊哟,不好了!韩大哥,我弄错啦,刚才那杯酒里有毒。” 众人全都吃了一惊,韩文冲脸上变色,转过头来。徐天宏道:“真是对不起,这酒里下了毒,本来是浸暗器用的,下人不知道拿了给我。刚才我一闻气味才知道。韩大哥已喝了一杯,糟糕,糟糕,快拿解药来。”一名庄丁道:“解药在东城宅子里。”徐天宏骂道:“胡涂东西,快骑马去拿。”那庄丁答应了出去。徐天宏对韩文冲道:“小弟疏忽,实在该死。请韩大哥先送这信去,只要一切听我们石兄弟的话行事,回来服了解药,一点没事。”韩文冲知道他是故意下毒,逼自己就范,如果遵照红花会吩咐,回来就有解药可服,否则这条命就算送了,向徐天宏狠狠瞪了一眼,一语不发,转身就走。石双英跟了出去。 等两人走出,周仲英皱眉道:“我瞧韩文冲为人也不是极坏,宏儿你下毒这一着,做得太不光明。”徐天宏笑道:“义父,这酒里没毒。”周仲英道:“没有毒?”徐天宏道:“是呀!”随手倒了杯酒喝下,笑道:“我怕他在张召重面前坏咱们的事,因此吓吓他,回头再给他喝一杯酒,他就当没事了。”众人大笑。 张召重接到陈家洛覆信,约他在葛岭比武,心头怒气渐平,他和陈家洛交过几次手,知道十九可以取胜,一雪昨日之耻,他正坐在文泰来身旁监视,牢门开处,进来一名亲兵,说道:“张大人,有客。”递上一张名帖。张召重一看,大红帖子上写的是“威震河朔王维扬顿首”九字,登时有气:“拜客名帖之上,那有把自己外号也写上之理?”对那亲兵道:“你去对客人说,我有公务在身,不能见客。请他留下地址,改日回拜。”那亲兵去了一会,又道:“客人不肯走,有封信在这里。”张召重拆开一看,又是生气,又是纳罕,心想自己和这老头儿素无纠葛,为什么约我比武?对亲兵道:“你对李军门说,我要会客,请他派人来替我看守。” 等看守文泰来的四名待卫来到,张召重换上长袍,来到客厅。他认识韩文冲,举手招呼,说道:“王总镖头没来么?”韩文冲道:“张大人,我给你引见,这是咱们镖局子的石镖头。王总镖头有几句话要他对你说。”张召重把王维扬那信在桌上一掷,说道:“王总镖头的威名我是久仰的了。我和他素来没有牵连,怎说得上‘欺人太甚’四个字?恐怕其中有什么误会,倒要请两位指教。” 石双英冷冷的道:“王总镖头是武林领袖。武林中出了败类,不管和他有没有牵连,他都得伸手管上一管。否则叫什么威震河朔呢?”张召重大怒,站起身来,说道:“王维扬说我是武林败类?”石双英板起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一言不发,给他来个默认。张召重怒气更炽,说道:“我什么地方丢了武林的脸,倒要领教。” 石双英道:“王总镖头有几件事要问张大人。第一件,咱们学武之人,不论那一家那一派,最痛恨的是欺尊灭长。张大人是武当派高手,听说不但和同门师兄翻了脸,还想贪功去捉拿师兄,可有这件事?”张召重怒道:“我们师兄弟的事,用不着外人来管。” 石双英道:“第二件,咱们在江湖上混,不论白道黑道,官府绿林,讲究的是信义为先。你和红花会无冤无仇,为了升官发财,去捉拿奔雷手文泰来,欺骗铁胆庄的小孩,将他害死。你问心可安?”张召重大怒,说道:“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跟你们镇远镖局又有什么干系?”石双英道:“你打不过红花会,自己逃走,也就是了,何以陷害别人,施用金蝉脱壳之计,叫镇远镖局顶缸,害得我们死伤了不少镖头伙计?” 张召重和韩文冲都怦然心动:“原来王维扬最气不过的是这件事。”甘凉道上镇远镖局阎氏兄弟、戴永明等人被杀,钱正伦伤手之事,韩文冲都是知道的,这时忍不住接口道:“张大人这件事你确是做得不对,也难怪王总镖头生气。”石双英冷冷的道:“其余的事我们也不问了,这三件事你说怎么办?”说着双目一翻,凛然生威。 张召重被他如审犯人般问了一通,再也按捺不住,抢上一步,叫道:“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到太岁头上动土!”当场就要动武。 石双英站起身来,退后一步,说道:“怎么?威震河朔找你比武,你怕了不敢,想跟我动手是不是?” 张召重喝道:“谁说不敢?他要今天午时在狮子峰分个高下,不去的不是好汉。”石双英道:“你要是不去,今后也别想在武林混了。王总镖头说,你如果还有一点骨气,那么就一个人去,我们镖局子里决不会有第二个人在场。倘若你惊动官府,调兵遣将,我们是老百姓,可不敢奉陪。”张召重道:“王维扬浪得虚名,这糟老头子难道我还怕他,用得着什么帮手?”石双英道:“我们王总镖头不善说话,待会相见,是拳脚刀枪上见功夫。你要张口骂人,不妨现在骂个痛快。”张召重是个拙于言辞之人,给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石双英道:“好,就这样,怕你还得腾点功夫出来操练一下武艺,料理一些后事。” 张召重双眼冒火,反手一掌,快如闪电。石双英身子急闪,竟没避开,给他打中左肩,跌出数步。张召重出手迅捷已极,一掌把石双英打跌,跟着纵了过去,左拳猛击他胸膛。石双英施展太极拳中的“揽雀尾”,将他这一拳黏至外门。张召重见他也是内家功夫,怔了一怔。就在这一瞬之间,石双英又退出数步,喝道:“好,你不敢会王总镖头,那么咱们就在这里见过高下。”双掌一错,只觉右臂隐隐酸麻,几乎提不起来。张召重喝道:“你不是我对手。你去对王维扬说,我午时准到。”石双英冷笑一声,转身就走,韩文冲跟了出去。 第951章 书剑恩仇录(47) 当两人口角相争之时,韩文冲总是惦记自己服了毒酒,只觉混身上下满不舒服,只盼石双英快些说完,好回去服药解毒,等到两人动手,他已急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好容易赶回孤山马宅,石双英道:“他答应午时准到。”韩文冲似乎腹痛如绞,坐倒在椅。徐天宏倒了杯酒,说道:“这是解药,韩大哥请喝吧。”韩文冲忙伸手去接。 周仲英夹手夺过,仰脖子喝了下去。韩文冲愕然不解。周仲英笑道:“这玩笑开得够了,韩大哥,你压根儿就没喝毒酒,他是跟你闹着玩的。宏儿,快过来赔罪。”徐天宏笑嘻嘻的过来作了一揖,说道:“请韩大哥不要见怪。”跟着解释明白。韩文冲虽然不高兴,但怀恨之念已经释然。 孟健雄又进去见王维扬,双手叉腰,气焰嚣张,戟指冷笑,说道:“张大人答允了,你这就去吧。喂!张大人不爱别人婆婆妈妈的。你有什么话,现下快说。待会在狮子峰,只是拳脚兵刃上分高下,你多啰唆,张大人是不听的。哀求讨饶,也未必管用。你要是懊悔害怕,现下说还来得及。” 王维扬霍地站起,叫道:“我这条老命今日不想要了。”大踏步走了出去。孟健雄手一挥,一名庄丁把王维扬的紫金八卦刀和镖囊捧了上来。他伸手接了,气呼呼的一把白须子吹得笔直扬起。 韩文冲站在门口,说道:“王总镖头此去,还请加意小心。”王维扬道:“你都知道了?”韩文冲点点头道:“我见过了张召重。”王维扬道:“他骂我什么?”韩文冲道:“小人之言,王总镖头不必计较。”王维扬道:“你说不妨。”韩文冲道:“他骂你……糟老头子,浪得虚名!”王维扬哼了一声道:“是不是浪得虚名,现在还不知道呢。我如有不测,韩老弟,镖局子和我家里的事,都要请你料理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叫剑英、剑杰不忙报仇,他兄弟俩武功还不成,没的枉自送了性命。”王剑英、王剑杰是王维扬的两个儿子,学的是家传八卦门武艺。韩文冲道:“总镖头武功精湛,谅那张召重不是敌手,我在这里静候好音。”王维扬随着带路的庄丁,往狮子峰单刀赴会去了。 狮子峰盛产茶叶,“狮峰”龙井乃天下绝品。山峰既高且陡,绝顶处游客罕至。 王维扬背插大刀,上得峰来。最高处空旷旷的一块平地,四周皆是茶树。只见前面走来一人。那人短装结束,身材魁梧,向王维扬凝视了一下,说道:“你就是王维扬?” 王维扬听他直呼己名,心头火起,但他年近七十,少年时的盛气已大半消磨,又知张召重是现职武官,多少有些敬畏,说道:“不错,就是在下,你是火手判官张大人?” 这人便是张召重,说道:“正是,咱们比拳脚还是比兵刃?”他做事把细,提早上峰,先行四下查察,果见对方并无帮手埋伏,心想王维扬虽然狂傲,他区区一个镖头,总不成真与官府对阵厮杀,是以坦然上峰应战。 王维扬心想:“我跟他并无深仇大怨,何必在兵刃上伤他?一个失手杀了命官,也难免后患无穷。用八卦掌一挫他的骄气,教他知道我老头子并非浪得虚名,也就是了。”说道:“我领教领教张大人天下知名的无极玄功拳。” 张召重道:“好。”左拳右掌,合抱一拱。他虽心高气傲,但所学是武当派内家拳法,讲究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当下凝神敛气,待敌进攻。 王维扬知他不会先行出手,说声:“有僭了。”语声未毕,左掌向外一穿,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他右肩,左掌同时翻上,“猛虎伏桩”,横切对方右臂,跟着右掌变拳,直击他前胸,转眼之间,连发三招。张召重连退三步,以无极玄功拳化开。 两人合而复分,盘旋一周,均是暗暗惊佩。张召重心想:“这三招迅捷沉猛,真是劲敌。”王维扬心想:“他化解我这三招柔中带刚,火手判官名不虚传。”两人不敢轻敌,又盘旋一周。张召重抢进一步,左腿横扫。王维扬跃起避过,双掌向他面门按去。张召重左脚踢出,已暗伏“空击苍鹰”、“树梢擒猴”两招。王维扬双掌按处,将这二招消于无形。 两人棋逢敌手,各展绝学,攻合拚斗,转瞬间已拆了三四十招。其时红日当空,两个影子在地下飞舞,倏分倏合。王维扬见斗他不下,心知自己年老,不如对方壮盛,久战之下,气力精神定然不如,突然间招式一变,掌不离肘,肘不离胸,一掌护身,一掌应敌,右掌往左臂一贴,脚下按着先天八卦图式,绕着张召重疾奔,正是他平生绝技“游身八卦掌”。 这一路掌法施展时脚下一步不停,绕着敌人身子左盘右旋,兜圈急转,乘隙发招,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对方刚一应招,已然绕到他身后,对方转过身来,又已绕到他身后,如此绕得几圈,武艺再高之人,也必给缠得头晕眼花。但若对方站住不动,只要停得一停,后心要害立中拳掌。 王维扬只绕得两个圈子,张召重便知此拳厉害,不等他再转到身后,斜步横抢,向他奔来方向迎了上去,劈面一掌。王维扬早已回身。张召重见他脚下踏着九宫八卦,知他是走坎宫奔离位,双掌挥动,抢进干位。两人这般转了七八个圈,点到即收,手掌不交。这路掌法是王维扬熟练了数十年的功夫,越跑越快,脚步手掌随收随发,已到丝毫不加思索的地步。 张召重见招拆招,起初还打个平手,时刻一长,不免跟不上对方的迅捷,心念一动,如此对转,势落下风,当下运起无极玄功拳以柔克刚要诀,凝步不动,抱元归一,静待来敌。他脚步刚停,王维扬早欺到身后,“金龙抓爪”,发掌向他后心击去。张召重待他掌到,左手反转回扣,向他手腕抓落。王维扬疾忙缩手,一击不中,脚下已然移位,暗暗佩服:“此人当真了得,居然能闭目换掌。” 原来张召重知道跟着对方转身,敌主己客,定然不如他熟练自然,眼见他白发如银,虽然矫健,长力一定不如自己,于是使出“闭目换掌”功夫,来接他的游身八卦掌。练这门武功之时以黑巾蒙住双目,全仗耳力和肌肤感应,以察知敌人袭来方向。临敌时主取守势,手掌吞吐,只在一尺内外,但着着奇快,敌人收拳稍慢,立被勾住手腕,折断关节。这路掌法原本用于夜斗,或在岩洞暗室中猝遇强敌,伸手不见五指,便以此法护身。掌法变化精妙,决不攻击对方身体,却善于夺人兵刃,折人手脚。 其时一个的溜溜乱转,一个身子微弓,凝立不动。一到欺近,闪电般换了一招两式,王维扬又立即奔开。两人转瞬间又拆了数十招。王维扬渐觉焦躁,心想如此耗下去如何了局,突然扑到他身后,左掌虚击,右掌又是虚击。张召重反手两把没抓住他手腕,王维扬左手又连发两记虚招,欺他背后不生眼睛,右手猛向他肩头疾劈。张召重全神贯注对付他连续四下虚招,突然间掌力袭肩,心中一惊,闪避招架都已不及,右手反腕,向他右掌手背上按落,左拳猛击他右臂手肘,这一招“仙剑斩龙”,对方手掌只要一被按住,手臂非断不可。他想肩头不是致命所在,拚着身强力壮,挨他一掌,对方这条胳臂这一下可就是癈了。 王维扬一掌蓬的一声打在他肩头,正自大喜,忽觉手掌被按,缩不回来,却见对方左拳已向自己右肘猛击而下,知道这一下要糟,情急之下,右臂急转,手掌翻上,同时左掌向对方肩头击去。张召重左拳打下,王维扬手肘已经转过,臂弯虽然中拳,顺着拳势一曲,向下弯落,并没受伤,只是“曲池穴”中隐隐发麻。 两人一换掌法,各自跳开,这一下张召重吃亏较大,拳法上已算输了一招。张召重喝道:“掌法果然高明,咱们来比比兵刃。”唰的一声,凝碧剑已握在手中。 王维扬也从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这时两人站得临近,看得清楚,只见他口鼻俱肿,右眼圈上一大块乌青,不禁暗自纳罕,心想他一身武功,难道还有胜过他的人物,竟将他打成这个样子。殊不知昨晚张召重中了陈家洛的拳击,头脸受伤不轻,今日掌法上输了一招,也未始不是受这伤势所累。 张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回面子,凝碧剑出手,连绵不断,俱是进手招数,攻势凌厉已极。王维扬见他剑光如一泓秋水,知道是口宝剑,如被削上,自己兵刃怕要吃亏,不敢招架,展开八卦刀法,硬砍硬削。 两人酣斗良久,张召重精神愈长,但见对方门户封闭严密,急切间攻不进去,骤见他一招“铁牛耕地”横砍过来,招术用得稍老,立即使招“天绅倒悬”,宝剑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头。王维扬缩刀不及,左手骈食中两指向他面门戳去。张召重侧头让过,呛啷一声,八卦刀刀头已被削断。 王维扬赞道:“好剑!”跳开一步,说道:“咱们各胜一场。张大人还要比下去吗?”他是想借此收篷,各人都不失面子,那知坏就坏在喝了一声“好剑”。张召重心想,你讥我这场得胜,不过是靠了剑利,胜得并不光采,左手一摆,道:“不见输赢,今日之事不能算完!”剑走偏锋,刺了过去。 翻翻滚滚又斗七八十招,王维扬头上见汗,知道长打久斗,于己不利,暗摸金镖在手,刀交左手,喝道:“看镖!”刀法陡变,变成左手刀术,三枝金镖随着刀势发了出去。这套“刀中夹镖”也是他的绝技。他左手刀法与寻常刀法相反,敌人招架已然为难,再加金镖顺着刀势发出,敌人避开了镖,避不开刀,避开了刀,避不开镖,端的厉害非常。只见他一刀斜砍向右,一镖随着向敌人右侧掷去,张召重向右避让,伸手接住来镖,王维扬金刀跟着砍到,张召重刚低头避过,对方一镖又向下盘掷来,忙将手中之镖对准掷去。双镖相迎,激出火花,齐齐落下,插入土中。王维扬一刀快似一刀,一镖急似一镖,眼看二十四枝镖将要发完,兀自奈何对方不得。 这时他手中只剩下三枝镖,左脚向右踏上一步,身子微挫,左手刀向下斜劈,跟着右手一扬。张召重见他发了二十一枝金镖,知道这一刀砍下,必有一镖相随,只是他金镖越发越快,自己架刀避镖,已有点手忙脚乱,更无余裕掏芙蓉金针还敬,当下急忙转身,凝神看他右手。那知这下竟是虚招,张召重手一动,却接了个空。王维扬已踏进震位,“力劈华山”迎面砍到。张召重见刀沉势重,不敢硬架,滑出一步,凝碧剑“横云断峰”斜扫敌腰。王维扬沉刀封架,只听当啷一声,八卦刀已被截成两段。王维扬大吼一声,半截刀向他掷去。张召重一低头,王维扬三镖齐发,只听得张召重“啊哟”一声,凝碧剑落地,向后便倒。 原来王维扬故意引他转身,使他阳光耀眼,视线不明,同时干冒奇险,让他削断大刀,待他得意之际,三镖齐发,果然一击成功。 王维扬叫道:“张大人,得罪了!我这里有金创药。”隔了半晌,见他一声不响,不由得惊慌起来,莫要镖伤要害,竟将他打死,他是朝廷命官,自己有家有业,可不是好耍的事,走上前去俯身察看,刚弯下腰,只听得一声大喝,眼前金光闪动,暗叫不好,一个“铁板桥”向后便跌,却已迟了一步,左胸左肩阵阵剧痛,已然身中暗器。王维扬大怒,虎吼一声,纵起身来,要和他拚个同归于尽,但一使力,胸口肩头奇痛彻骨,哼了一声,又跌在地下。张召重哈哈大笑,拔出右腕金镖,撕下衣襟,缚住伤口,站了起来。 王维扬骂道:“张召重,我若非好心来看你伤势,你怎能伤我?你使这等卑鄙手段,算得什么英雄豪杰?看你有何面目见江湖上的好汉。”张召重笑道:“这里就是你我两人,又有谁知道了?你活到这一把年纪,早就该归天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忌。” 王维扬一听此言,知他要杀人灭口,更是破口大骂。张召重纵将过来,伸手在他胁下一戳,点了哑穴。王维扬登时骂不出声,双目冒火,脸上筋肉抽动,几乎气得胸膛都要炸了。 张召重捡起半截八卦刀,在地下挖了个大坑,左手提起他身子,往坑里一掷,骂道:“你威震河朔,震你个奶奶!”右脚踢土入坑,便要把他活埋。 刚踢了几脚土,忽听得身后远处冷冷一声长笑,张召重吃了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一人手执奇形兵器,站在红日之下,树丛之侧,正是铁琵琶手韩文冲。张召重怒喝:“好哇,说好单打独斗,你镇远镖局原来暗中另有埋伏。你们要不要脸哪?”韩文冲道:“要脸的也不使这卑鄙手段啦。” 张召重道:“好,今日领教领教你的铁琵琶手。”施展轻身功夫,“八步赶蟾”,只三个起落,已跃近身来,挺剑直刺。韩文冲退后两步,树丛中一柄钢刀飞出,横扫而来。张召重宝剑竖立,那人这刀发得快也收得快,不等刀剑相碰,早已收回。张召重看此人时,正是适才言语无礼的姓石镖师,怒道:“你们两人齐上,火手判官也不放在心上。” 正待追击,忽闻背后有声,心知有异,立即跃开,回头望去,只见上来了八九人,当先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他记起昨晚被击之辱,怒火上冲,但见对方人多,看来均非庸手,又不免胆寒,惊怒中转头四顾,看好了退路。 陈家洛对韩文冲道:“韩大哥,你先去救了王总镖头。”韩文冲奔到坑边,抱了王维扬过来。张召重也不阻拦。陈家洛在王维扬穴道上拿捏几下,解开了他的哑穴。王维扬年近古稀,遭此巨创,委顿之余,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召重叫道:“王维扬这老儿要和我比武,说好单打独斗,不得有旁人助拳,现今胜负已决。陈当家的,咱们三日后葛岭再会。”双手一拱,转身就要下山。 第952章 书剑恩仇录(48) 陈家洛道:“在下与众位兄弟到此赏玩风景,刚好碰上两位较量拳掌兵刃暗器,果然艺业惊人,非同小可,令人大开眼界。可是张大人,你胜得未免不大光明啊!”张召重道:“自来兵不厌诈,咱们斗力斗智,出奇制胜,有何不可?”陈家洛微微一笑,道:“张大人识见果然高明。常言道拣日不如撞日,张大人约我比试,既然碰巧遇上了,也不必另约日子,不妨今日就来领教。但张大人右腕已伤,敝人不想乘人之危。你这伤非一朝一夕所能痊可,咱们之约,延迟三月如何?”张召重心想,你故示大方,我乐得不吃这亏,说道:“好吧,那么三个月后的今日,咱们再在葛岭初阳台相会。” 陈家洛慢慢走近,说道:“我们要救奔雷手文四当家,你是知道的了?”张召重道:“怎么?”陈家洛道:“他身上的铐镣都是精钢铸成,锉凿对之,无可奈何,只好借阁下宝剑一用。大家武林一脉,义气为重,张大人想来定是乐于相借的了。” 张召重哼了一声,眼见对方人多,今日已难轻易脱身,说道:“要借我剑,只要有本事来取。”语声未毕,已倒窜出数丈,转身往山下奔去。 刚要提气下山,忽然迎面扑到两把飞抓,一取左胸,一取右腿,上下齐到,势劲力疾。他伸剑在胸前挽个平花,挡开上盘飞抓,向上跃起,左足弹出,又向山下疾窜。常赫志飞抓盘打,张召重身子一矮,向右让开,常伯志已撇下飞抓,欺近身来,呼的一声,黑沙掌“浪搏江礁”,迎面劈到。张召重和常氏双侠曾在乌鞘岭上力斗,知他两兄弟厉害,一动上手,数十招内难以脱身,突然飞身后退,迳向南奔。常氏兄弟守住北路,并不追赶。 此时太阳南移,张召重迎着日光,绕开陈家洛等一行,向南疾奔,刚走到下山路口,飕飕两声,两枚飞燕银梭打将过来。他吃过此梭苦头,当即卧倒,两个翻身,滚了开去,只听得铮铮声响,银梭中包藏的子梭电射而出。他凝碧剑横掠头顶,将银梭削为两段,顺势纵出,当下不再向南,一个“凤凰展翅”,宝剑圈挥,向东猛扑,只听得身后暗器声响连绵不断,脚下丝毫不停,一拧头,啪啪啪啪啪,挥剑将三枝袖箭、两枚菩提子打落,群雄见他向西击打暗器,身子却继续向东奔跑,脚步迅速已极,都不由得佩服。 张召重心知东边必定也有埋伏,脚下虽然极快,眼观四面,不敢稍懈,奔不数步,果然斜刺里一人跃出,手执大刀,拦在当路。那人白发飘动,威风凛凛,正是老英雄铁胆周仲英。张召重心中一寒,不敢迎战,转身返西。 他连闯三路都未闯过,心想这些人一合围,今日我命休矣,西路上不论何人把守,都要立下杀手方能脱围,左手暗握一把芙蓉金针,挥剑西冲。迎面一人独臂单剑,不是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是谁?张召重和他交过手,知道红花会中以此人武功最高,自己尚逊他一筹,不由得暗暗叫苦,情急智生,直冲而前,“白虹贯日”、“银河横空”,两记急攻,仗着剑利,乘对方避而不架,已然抢到无尘西首。 无尘刚一侧身让剑,右手长剑“无常抖索”、“煞神当道”,两记厉害招数已经递出,两招紧接,便似一招。张召重虽然转到下山路口,竟是无法脱身,挥剑解开两招,猛喝一声,左手扬处,两把芙蓉金针分打无尘左右。他想这独臂道人武功精纯,金针伤他不到,但他不是用剑击挡,就得后跃躲过,但教缓得一缓,自己就可逃开,只须摆脱了此人,拚命下冲,别人再也阻挡不住。 无尘猜到他用意,竟走险招,和身下扑,既避金针,又挺剑直刺,点向他右脚,这一记是罕用之招,称为“怨魂缠足”,专攻敌人下三路。张召重大惊,宝剑“流星堕地”,直立向下挡架。无尘不待招老,剑尖着地一撑,只听得背后一阵沙沙轻响,金针落地,身子纵起,跃至张召重头顶,长剑“庸医下药”,向下挥削。张召重右肩侧过,“彩虹经天”,宝剑上撩。无尘早已收剑落地,嚓嚓两声,“判官翻簿”、“吊客临门”,两招攻了过来。这一来,他又已占到西首,将张召重逼在内侧。 这时张召重但求挡过敌剑,更无余暇思索脱身之计,只是见招拆招,俟机削他长剑,转眼间两人又拆了三四十招。无尘见他受伤之余,仍然接了自己数十招,心头焦躁,剑光闪闪,连走险着,张召重奋力抵挡,渐感应接为难。再拆数招,无尘大喝一声:“撤剑!”一招“阎王掷笔”,长笑声中,张召重右腕中剑,当啷一声,凝碧剑落地。他只一呆,被无尘飞脚踢中左胯,登时跌倒。 无尘纵过去正待按住,张召重倏地跳起,劈面一拳,无尘挥剑待削,忽想:“这一剑将他一只手削了下来,他再难和总舵主比武,这样的对手十分难找,未免扫了总舵主的兴致。”要知武艺高强之人,旗鼓相当的对手可遇而不可求。无尘爱武成癖,心想陈家洛也是一般,长剑已然削下,忽又凝招不发。张召重情急拚命,乘他稍一迟疑,左掌在右肘一托,右拳弯处,已向他左腰打到。无尘只有一臂,左边防御不周,加之拳法较弱,见敌拳打到,疾忙侧身闪避,拳力虽消,却也没能避开,一拳给打在腰间,剧痛之下,退出数步。张召重头也不回,拔足飞奔。 无尘大怒,随后赶来,眼见他已奔到下峰山道,无尘剑法精绝,素来不用暗器,见他便要逃下山去,心想今日若给此人逃脱,红花会威名扫地,再也顾不得他的死活,平剑一挺,便要使出“五鬼投叉”绝招,长剑正要脱手,忽然山边滚出一个人来,迅疾如风,抱住张召重双足。两人搂作一团,跌倒在地。 无尘疾忙收剑,看清楚抱住张召重的是十弟章进。只见两人翻翻滚滚,举拳互殴。杨成协和蒋四根又奔了过来,三人合力把他牢牢按住。 骆冰取出绳索,将他双手当胸缚住,想起他在铁胆庄率众擒拿丈夫之恨,对准他鼻子便是砰的一拳。陈家洛叫道:“四嫂,且慢!”骆冰第二拳才不再打。 陈家洛走近身来。张召重骂道:“你们倚仗人多,张老爷今日落在你们匪帮手里,要杀便杀,皱一皱眉头的不是好汉。”王维扬也走了过来,骂道:“我和你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你怕卑鄙手段被我宣扬出去,竟要把老头子活埋了,嘿嘿,火手判官,你也未免太毒了些。”石双英冷冷的道:“这就是他自己掘的坑,把他照样埋了便是。”群雄轰然叫好。 张召重虽然一副傲态,但想到活埋之惨,不禁冷汗满面。陈家洛道:“服不服了?你认输服错,发誓不与红花会作对,那么大伙儿瞧在你陆师哥面上,饶你一条性命。”张召重兀自强项,大声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言?你们使用诡计,怎能叫人心服?”陈家洛道:“好,你倒是条硬汉子,我一刀给你送终,免了活埋之苦。”拔出短剑,走近他面前,说道:“你当真不怕死?”张召重苦笑道:“给我一个爽快的!”闭目待死。陈家洛一挥手,短剑刺到他胸前,突然哈哈一笑,手腕一翻,割断了缚住他双手的绳索。 这一下不但张召重出于意料之外,群雄也均愕然。陈家洛道:“这次擒住你,我们确是使了计谋。你虽该死,但今日杀你,谅你做鬼也不心服。好吧,你走路便是,只要你痛改前非,日后尚有相见之地。要是仍然怙恶不悛,红花会又何惧你张召重一人。第二次落在我们手里,教你死而无怨。” 章进、骆冰、杨成协、常氏兄弟等等都叫了起来:“总舵主,放他不得!”陈家洛把手一摆,道:“他师兄陆老前辈于咱们有恩,咱们无可报答。红花会恩仇分明,今日放他师弟,也算是对他一番心意。”群雄听总舵主这么说,也就不言语了,各对张召重怒目而视。 张召重向陈家洛一拱手道:“陈当家的,咱们再见了。”说罢转身要走。徐天宏叫道:“姓张的,且慢走!”张召重停步回头。徐天宏道:“你就这样走了不成?” 张召重登时醒悟,向群雄作了个团团揖,说:“陈当家的大仁大义,我张召重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本来约定三个月之后比武,在下不是各位对手,要回去再练武艺。这场比武算我认栽了。”这番话软中带硬,点明你们胜我只不过仗着人多,将来决不就此罢休。群雄听出他话中之意,更是着恼。 周绮叫道:“红花会总舵主放你走,这是他大人大量。我倒要问你,你到铁胆庄来,若有本事拿人,也就罢了,干么诱骗我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弟弟?我不是红花会的人,也没受过你师兄什么好处。今日要为兄弟报仇。”举起单刀,扑上来就要拚斗。 张召重心下为难,单是这个年轻姑娘当然不足为惧,但眼前放着这许多高手,这姑娘一败,旁人岂有坐视之理?争斗再起,不知如何了局,当下跳开两步,连避周绮两刀。 周绮第三刀使的是一招“达摩面壁”,当头直劈下来,刀势劲急。张召重无奈,右手“春风拂柳”,在她脸前虚势一扬,待她将头偏过,左手就来夺刀,心想夺下她刀后,好言交代几句,再将刀交还,她总不能再提刀砍杀。不料周绮并不缩刀,手臂反而前伸,单刀疾劈。张召重伸食中双指从下向上在她手肘“曲池穴”上一戳,周绮手臂剧震,一柄刀直飞上天。 徐天宏疾窜而上,挡在她身前,单拐“铁锁横江”在张召重面前一晃,反手将单刀递给了周绮。周仲英大刀挥动,阻住张召重退路,安健刚也挺刀上前,四人已成夹击之势。 眼见混战将作,忽听得山腰间有人扬声大叫:“住手,住手!”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南面山路上两人疾驰上峰,一人穿灰,一人穿黑,均是轻功极佳,奔跑迅速。众人都感惊诧。 转眼间两人奔上山来,众人认出穿黑袍的是绵里针陆菲青,欢呼上前相迎。穿灰袍的是个老道,背上负剑,面目慈祥,群雄都不认识。陆菲青正待引见,张召重忽然奔到老道跟前,作了一揖,叫道:“大师哥,多年不见,你好!”群雄听了,才知这人是武当派掌门人马真、金笛秀才余鱼同的师父,纷纷上前见礼。 陆菲青道:“马师兄和我刚赶到孤山,遇见了马善均马大爷。他知我们不是外人,说起狮子峰比武之约。我们连忙赶来。”四下一望,见无人死伤,大为放心。 马真和王维扬以前曾见过面,虽无深交,但相互佩服对方武功,至于红花会群雄,早听余鱼同说过,神交已久,相见都很欢喜,互道仰慕,竟把张召重冷落在一旁。 张召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由得十分尴尬。马真早已闻知这师弟的劣迹,满腔怒火,本想见了面就举出本派门规,重加惩罚,却见他衣上鲜血斑斑、脸色焦黄、目青鼻肿,极为狼狈,不由得一阵心酸,道:“张师弟,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张召重悻悻的道:“我一个人,他们这许多人,自然就是这个样子。” 群雄一听,无不大怒。周绮第一个忍耐不住,叫道:“还是你没错?马师伯、陆师伯,你们倒评评这个理看!”手执单刀,又要冲上去动手。周仲英一把拖住,说道:“现在两位师伯到了。武当派素来门规谨严,我们听两位师伯吩咐就是!”这两句话分明是在挤迫马真。 马真望望陆菲青,望望张召重,忽然双膝一曲,跪在周仲英和陈家洛面前。群雄大骇,连称:“马老前辈,有话好说,快请起来!”忙把他扶起。 马真心中激荡,哽哽咽咽的道:“各位师兄贤弟,我这个不成才的张师弟,所作所为,实在是天所不容。我愧为武当掌门,不能及时清理门户,没脸见天下武林朋友。我……我……”咽喉塞住,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对陆菲青道:“陆师弟,你把我的意思向各位说吧!”陆菲青道:“我师兄知道了我们这位张大人的好德行之后,气得食不下咽、睡不安枕,不过……不过总是念在过世的师父份上,斗胆要向各位求一个情。”群雄眼望陈家洛和周仲英,等候他两人发落。 陈家洛心想:“我不能自己慷慨,让周老英雄做恶人,且听他怎么说就怎么办。”当下一言不发,望着周仲英。 周仲英昂然说道:“论他烧庄害子之仇,周某只要有一口气在,决不能善罢甘休。”顿了一顿,续道:“可是马师兄既然这么说,我交了你们两位朋友,前事一笔勾消!”周绮大不服气,叫道:“爹!”周仲英摸摸她头发,说道:“孩子,算了!” 陈家洛道:“周老英雄既这等宽宏大量,冲着马陆两位前辈,我们红花会也是既往不咎。”马真和陆菲青向着众人团团作揖,说道:“我们实是感激不尽。” 无尘冷然道:“马道兄,这次是算了,不过要是他再为非作歹,马道兄你怎么说?”马真毅然道:“贫道此后定当严加管束,要他痛改前非。若他再要作恶,除非他先把我杀了,否则我第一个容他不得!” 群雄听马真说得斩钉截铁,也就不言语了。马真道:“我带他回武当山去,让他闭门思过,陆师弟留在这里,帮同相救文四当家。贫道封剑已久,不能效劳,要请各位原谅。等文四当家脱险,陆师弟你给我捎个信来,也好教我释念。我那徒儿鱼同怎么不在这里?” 陈家洛道:“十四弟和我们在黄河边失散,后来听说他受了伤,有一个女子相救,至今未悉下落。一等救出四哥,我们马上就去探访,请道长放心。”马真道:“我这徒儿人是聪明的,只是少年狂放,不够稳重,要请陈当家的多多照应指教。”陈家洛道:“我们兄弟患难相助,有过相规,都是和亲骨肉一般。十四弟精明能干,大家是极为倚重的。”马真道:“今日之事,贫道实在感激无已。陈当家的、周老英雄、无尘道兄和各位贤弟,将来路过湖北,务必请到武当山来盘桓小住。”众人都答应了。马真对张召重道:“走吧!” 第953章 书剑恩仇录(49) 张召重见凝碧剑已被骆冰插在背后,虽然这是一件神兵利器,但想如去索还,只有自取其辱,牙齿一咬,掉头就走。 这两人一下山,群雄问起陆菲青别来情形。原来他在黄河渡口和群雄失散,寻找李沅芷不见,心想她是官家小姐,为人又伶俐机警,决不致有什么凶险,眼前关键是在张召重身上,这人实是本派门户之羞,于是南下湖北,去请大师兄马真出山。赶到北京一问,得知张召重已到杭州,又匆匆南来。这么几个转折,因此落在红花会群雄之后。 众人边谈边行,走下山来。陈家洛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两位请便,再见了。”王维扬道:“陈当家的再生之德,永不敢忘。”陈家洛呵呵大笑,说道:“有两件事要请王老英雄原谅,这里先行谢过。”行了一礼,便把假扮官差劫夺玉瓶,挑拨他与张召重比武之事,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王维扬向来豁达豪迈,这次死里逃生,把世情更加看得淡了,笑道:“刚才我见你和张召重说话,才知你是冒牌统领。哈哈,真是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儿临老还学了一乖。咱们是不打不成相识。虽然我和姓张的比武是你们挑起,可是我的老命总是你们救的。”陈家洛道:“等我们正事了结,大家痛痛快快的喝几杯!” 谈笑间到了湖边,坐船来到马家。陆菲青将王维扬身上所中金针用吸铁石吸出,敷上金创药。折腾了半日,日已偏西。 马善均来报:“功夫已干了一大半,再过三个时辰,就可完工。”陈家洛点头说:“好!马大哥辛苦了,现在请十三哥去监工吧。”蒋四根答应着去了。 陈家洛转身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贵局的镖头伙计,我们都好好款待着,不敢怠慢。两位何不带他们到西湖玩玩?小弟过得一两天,再专诚和各位接风陪罪。”王韩两人连称:“不敢。”王维扬老于世故,见红花会人众来来去去,甚是忙碌,定是在安排搭救文泰来,心想自己此时外出,他们图谋之事如果成功,倒也罢了,万一泄机,说不定要疑心自己向官府告密,便道:“兄弟年纪大了,受了这金针之伤,简直有些挨不住,想在贵处打扰休息一天。”陈家洛道:“悉随尊意,恕小弟不陪了。” 王韩两人由马大挺陪着进内,和镖头汪浩天等相会。王维扬约束镖行众人,一步不许出马宅大门,心下却甚惴惴,暗忖倘若红花会失败,官府前来捉拿,发见自己和这群匪帮混在一起,可真是掬尽西湖水也洗不清了。 第十回 烟腾火炽走豪侠 粉腻脂香羁至尊 群雄饱餐后,各自回房休息。到酉时正,小头目来报,地道已挖进提督府,前面大石挡路,已转向下挖,要绕过大石再挖进去。陈家洛和徐天宏分派人手,谁攻左,谁攻右,谁接应,谁断后,一一安排妥当。酉时三刻,小头目又报,已挖到铁板,怕里面惊觉,暂已停挖。陈家洛道:“再等一个时辰,夜深后动手。” 这一个时辰众人等得心痒难搔。骆冰坐立不安,章进在厅上走来走去,喃喃咒骂。常氏兄弟拿了一副骨牌,和杨成协、卫春华赌牌九,杨卫两人心不在焉,给常氏兄弟大赢特赢。周绮拿了凝碧剑细看,找了几柄纯钢旧刀剑,一剑削下,应手而断,果然锐利无匹。徐天宏在一旁微笑注视。马善均不住从袋里摸出一个肥大金表来看时刻。赵半山与陆菲青坐在一角,细谈别来情形。无尘和周仲英下象棋,无尘沉不住气,棋力又低,输了一盘又一盘。陈家洛拿了一本陆放翁集,低低吟哦。石双英双眼望天,一动不动。 好容易挨了一个时辰,马善均道:“时辰到了!”群雄一跃而起,分批走出大门。各人乔装改扮,暗藏兵刃,陆续到提督府外一所民房会齐。这屋子的住户早已迁出。 蒋四根见群雄到来,低声道:“这一带清兵巡逻甚紧,丢,要轻声至得!”手握铁桨,守住地道入口。群雄鱼贯入内,地道掘得甚深,杭州地势卑湿,地道中水深及踝,等到钻过大石时,泥水更一直浸到胸前,走了数十丈,已到尽头。 七八名小头目手执火把,拿了铁锹候着,见总舵主等到来,低声道:“前面就是铁板!”陈家洛道:“动手吧!”众头目抖擞精神,铁锹齐起,不久就把铁板旁石块撬开,再掘片刻,将一块大铁板起了下来,前面是条甬道。卫春华当先冲入,群雄跟了进去。 小头目手执火把,在旁照路,群雄冲进甬道,直奔内室,甬道尽处,见铁闸下垂。卫春华忙按八卦图的机括,那知铁闸丝毫不见动静,机括似已失灵。徐天宏心念一动,忙道:“八弟、九弟快去守住地牢出口,防备鞑子另有鬼计。”杨成协和卫春华应声去了。几名小头目把铁闸旁石块撬开,众人合力,把一座大铁闸抬了出来。铁闸上有铁链和巨石相连,骆冰举起凝碧剑削断铁链,当先冲了进去。进得室内,只叫得一声苦,室内空空如也,文泰来影踪全无。 骆冰三番五次的失望,这时再也忍不住,坐倒在地,放声大哭。周绮想去劝慰,周仲英低声道:“让她哭一下也好。” 陈家洛见室内别无出路,接过凝碧剑,去刺张召重上次从其中逃脱的小门。那门钢铁所铸,砍出了几道缝,门后又有巨石。徐天宏道:“李可秀怕咱们劫牢,多半已将四哥监禁别处。”陈家洛道:“攻进提督府去,今日无论如何得把四哥找着。” 众人冲到地牢口,只见杨成协手挥铁鞭,力拒清兵围攻。卫春华却不在场,想已冲上去和敌人交战。无尘大叫一声,钻出地牢,长剑挥处,两名清兵登时了帐。群雄跟着抢出,只见六七名清军将官围着卫春华恶斗。陆菲青心想:“我和李可秀究有宾东之谊,不便露面。”撕下长袍下襟,蒙住了脸,只露出双眼。他刚收拾好,群雄奋击下清兵已纷纷败退,卫春华等大呼追赶。 徐天宏跃上围墙了望,见提督府中到处有官兵守御。突然梆子声响,紧密异常,想是清军将官已在调兵御敌。徐天宏细看各处兵将布置,只见南面孤零零的一座二层楼房,四周一层层的守着五六百名官兵。这楼房毫无异处,而防守之人却如此众多,文泰来多半是在其中。他跃下墙头,单刀铁拐一摆,叫道:“各位哥哥,随我来!”领头往南冲去。 果然越近那座楼房,接战的人越多。混战中马善均与赵半山率领数十名武功较高的小头目,越墙进府。清军官兵虽多,怎挡得住红花会人众个个武功精强?不一刻群雄已迫近楼房。 章进短柄狼牙棒“乌龙扫地”,矮着身躯,当先扑上,抢进屋去。门口一人使一杆大枪,横打直挑,章进一时欺不进身。这时卫春华、骆冰、杨成协、石双英诸人都已分别在和官兵中的好手对杀,火把照耀下打得十分激烈。防守楼房的一批官兵武艺竟然不低。 无尘对赵半山道:“三弟,咱们上去瞧瞧!”赵半山道:“好。”无尘接连两跃,已纵到门口,火光中一刀砍来,无尘不避不架,一招“马面挑心”,长剑迟发先至,使刀的人惨叫一声,钢刀落地。赵半山扣着暗器,转眼间也打倒了两名军官。两人冲进内堂。周仲英、骆冰等跟着进去。 陆菲青见章进的对手武功甚强,章进以短攻长,占不到便宜,当下抢到他左面,长剑“天外来云”,突刺那人左颈。那人倒转枪杆,用力下砸,他兵器长,力道猛,这一下准拟把剑砸飞。陆菲青长剑缩回,左臂运气上挺,蓬的一声,大枪飞起数丈,使枪的虎口震裂,吓得魂飞天外,斜跳出去,没站住脚,摔了一交。 章进转过身来,把双斗卫春华的二敌接过一个。卫春华少了一个对手,精神一振,双钩“玉带围腰”,分向敌人左右合抱。那人使一对双刀,顺理成章的“脱袍让位”,双刀倒竖,左右分格。卫春华突走险招,双钩在胸前一并,和身扑上,这一招又快又狠,双钩护手剑刃插入敌人前胸。那人狂叫一声,眼见不活了。 各人在楼下恶斗,敌人越打越少,忽听无尘用切口高叫道:“四弟在这里,咱们得手了!”群雄听了,齐声欢呼大叫。周绮不懂红花会切口,转头向徐天宏道:“喂,道长说什么?”徐天宏道:“四哥在上面,救出来啦!”周绮喜道:“好极啦!咱们上去瞧四爷去。”徐天宏道:“你上去吧,我守在这里。” 周绮奔进屋里,守卫官兵早已被无尘等扫荡殆尽。她急奔上楼,只见众人围着一只大铁笼,陈家洛正用凝碧剑砍削笼子的铁条,周绮走近看时,不由得大怒,原来铁笼之内又有一只小铁笼,文泰来坐在小笼之内,手脚上都是铐镣,就像关禁猛兽一般。这时陈家洛已把外面铁笼的栏干削断了两根,章进用力扳拗,把铁栏干扳了下来。骆冰身材苗条,恰可钻进,接过宝剑,又去削小铁笼上的锁炼。群雄都是笑逐颜开,心想今日清兵就来千军万马,也要死守住楼房,将文泰来先救出再说。 常氏兄弟和徐天宏率领红花会头目在楼下守御,忽听得号角声响,清军官兵退出十余丈之外,退开时秩序井然,分行站立,排成阵势。常伯志大叫:“鞑子要放箭,大家退进楼房。”众人依言退入,常氏兄弟断后卫护。那知清兵并不放箭,只听有人叫道:“红花会陈当家的,听我说话。” 陈家洛在楼上听到了,走近窗口,见李可秀站在一块大石上,大叫:“我要和陈当家的说话。”陈家洛道:“我在这里,李军门有何见教?”李可秀道:“你们快退下楼来,否则全体都死。”陈家洛笑道:“怕死的也不来了,今天对不住,我们要带了文四爷一起走。”李可秀叫道:“你莫执迷不悟。放火!”他号令一下,曾图南督率兵丁,从队伍后面推出大批柴草,柴草上都浇了油,火把一点,楼房四周转瞬烧成一个火圈,将群雄围困在内。 陈家洛见形势险恶,也自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转头说道:“大家一齐动手,快削铁笼的栏干。”转过头来对李可秀道:“军门这个火攻阵,我看也不见得高明!” 李可秀背后转出一人,戟指大骂:“死在临头,还不跪下求饶?你可知楼下埋的是什么?”火光中看得清楚,说话的是御前侍卫范中恩,他身旁还站着褚圆等几名侍卫,想是皇帝闻警,派来协助。 陈家洛微一沉吟,只听见徐天宏用切口大叫:“不好,这里都是火药。”陈家洛记起冲进楼房时,见到楼下似是个货仓,一桶桶的堆满了货物,难道竟是火药?一瞥之间,见楼上四周也均是木桶,抢上去挥掌劈落,一只木桶应手而碎,黑色粉末四散纷飞,硝磺之气塞满鼻端,却不是火药是什么?心中一寒,暗道:“难道红花会今日全体粉身碎骨于此?”转过身来,见小铁笼铁锁已开,骆冰已把文泰来扶了出来。 陈家洛叫道:“四嫂、三哥,你们保护四哥,大家跟我冲。”话声方毕,首先下楼。章进弓身把文泰来负在背上,骆冰、赵半山、陆菲青、周仲英等前后保护,跟下楼来。刚到门口,只见门外箭如飞蝗,卫春华和常氏兄弟冲了几次又都退回。 李可秀叫道:“你们脚底下埋了炸药,药线在我这里。”他举起火把一扬,叫道:“我一点药线,你们尽数化为飞灰,快把文泰来放下。” 陈家洛见过屋中火药,知他所言不虚,只因文泰来是钦犯,他心有所忌,不敢点燃药线,否则早把他们一网打尽了。陈家洛当机立断,叫道:“放下四哥,咱们快出去!”长剑一挥,和卫春华、常氏兄弟并肩冲出。 章进低头奔跑,并未听真陈家洛的话。赵半山道:“快放下四弟,情势危险万分,咱们快走,莫把四弟反而害死。”见章进把文泰来放在门口,骆冰还在迟疑,便伸左手拉住她手臂,舞剑冲出。李可秀在火光中见文泰来已经放下,右手一挥,止住放箭,只怕误伤了他。 群雄退离楼房,聚在墙角。陈家洛道:“常家哥哥、八哥、九哥、十哥,你们打头阵,去赶散鞑子。七哥,你想法弄断药线。道长、三哥,等他们一得手,咱们冲去抢救四哥。”常氏兄弟与徐天宏等应声而去。 李可秀正要命人去看守文泰来,忽见常氏兄弟等又杀了上来,忙分兵御敌。御前侍卫范中恩、朱祖荫、褚圆、瑞大林等上来挡住。 陆菲青先看明了退路。一弯腰,如一枝箭般突向李可秀冲去。众亲兵齐声呐喊,纷举刀枪拦阻。陆菲青并不对敌,左一避,右一闪,疾似飞鸟,滑如游鱼,刹那间已绕过七八名亲兵,欺到李可秀之前。李沅芷穿了男装,站在父亲身旁,忽见一个蒙面怪客来袭,娇叱一声:“什么东西!”一剑“春云乍展”,平胸刺出。 陆菲青更不打话,矮身从剑底下钻了过去。李可秀见怪客袭来,飞起一脚“魁星踢斗”,直踢他面门。陆菲青左腿一挫,已溜到李可秀身后,伸掌在他后心一托,掌力吐处,把他一个肥大的身躯直掼出去。李沅芷大惊,回剑来刺。陆菲青闪身避开,剑走空招。 李可秀摔倒在地,这边曾图南赶来相救,杨成协赶来捉拿,两人都向他疾冲而来。渐奔渐近,曾图南举铁枪“毒龙出洞”,向杨成协刺去,想将他赶开,再行搭救上司。杨成协侧身避枪,脚下不停。他身子肥胖,奔得又急,一座“铁塔”和曾图南猛力碰撞,砰的一声,撞得他向后飞出。这时李可秀已经爬起,那知陆菲青来得更快,一阵风般奔到。 李沅芷骨肉关心,拔起身子向前急纵,长剑“白虹贯日”,直刺怪客后心。陆菲青听到背后金刃激刺之声,更不停步,拉住李可秀左臂,直奔入火圈之中。清军官兵大声惊叫,但火势极炽,谁也不敢进火圈搭救。卫春华舞动双钩,已把李沅芷截住。 红花会群雄见陆菲青拉了李可秀进入危地,都明白了他意思,章进首先跳入火圈,蒋四根也跟着进去。陈家洛道:“人够啦!别再进去了。”众人迫近火圈。 第954章 书剑恩仇录(50) 清军官兵见主帅履危,也忘了和红花会人众争斗,都是提心吊胆,望着火圈里的五人。曾图南爬起身来,和一名统军总兵守在药线之旁,眼见主帅为敌人挟制,正惊惶间,忽见一人夹手抢过火把,点燃了药线。曾图南一惊,看那人时,却是御前侍卫范中恩。此人日前在西湖落水,在皇帝面前出丑受辱,怀恨甚深,这时见文泰来即将获救,也管不得李可秀死活,当即点着药线。 但见一缕火花着地烧去,迅速异常,只要一烧过火圈,立时便是巨祸,不但文泰来、李可秀、陆菲青及章、蒋两人要炸成灰烬,而且楼房中堆了这么多火药,这一爆炸开来,人人难免。清军官兵登时大乱,纷纷向后逃避。 惊扰声中,忽见一人疾向火圈中奔去。那人身穿蓝色长衫,脸上也用一块蓝绸包住,只露出了两个眼孔,手中提着一根单鞭,奔跑迅捷已极。他用单鞭在药线上乱拨乱打,但见药线仍一股劲的向前烧去。陈家洛和徐天宏等见形势险恶,都顾不得自身安危,纷纷纵出,想要弄断药线。这一切全是指顾间之事。那蒙面人见药线无法打断,忽然奋不顾身,和衣扑在药线之上,只见身旁烈焰腾起,全身衣服着火,药线中断,再也烧不过去了。 就这么缓得一缓,章进和蒋四根已把文泰来抬着冲出火圈。三人身上都已着火。常氏兄弟赶上接应,连叫:“打滚!打滚!”章进和蒋四根放下文泰来,先将他来回滚动。滚得几滚,文泰来衣上火头熄了,骆冰已抢上照料。章进和蒋四根也各滚熄了身上火焰。 常氏双侠双双抢入火圈,把晕倒在地的蒙面人拖了出来。这三人出来时也是全身着火,待得把火扑熄,蒙面人的衣服手足无一处不是烧得焦烂。 陆菲青见文泰来已脱险境,把李可秀负在肩上,猛一吸气,“燕子三抄水”,如一只大鸟般掠出火圈。他身上虽负得有人,然而轻功卓绝,所受火伤最少。陈家洛叫道:“得手啦,退走,退走!”无尘长剑挥动,当先开路。常氏兄弟抬着蒙面人,章进和蒋四根抬着文泰来,陆菲青负着李可秀,都跟了他冲出。李沅芷见父亲被掳,心中大急,提剑来追,但被卫春华双钩缠住,不能脱身,一疏神间,险些中了一钩。 清军官兵呐喊着追来,但大家尝过红花会的手段,不敢过分逼近。八名御前侍卫奉旨协助看守文泰来,主犯走脱,那是杀头的罪名,如何不急?范中恩提起判官双笔,没命价追来。陈家洛刚才见他点燃药线,心想这人心肠毒辣,容他不得,把凝碧剑交给赵半山道:“三哥,你给大伙断后,我要收拾了这家伙。”从怀中掏出珠索。马大挺把他的钩剑盾递了过来。陈家洛赞道:“好兄弟,难为你想得周到。”原来陈家洛的剑盾珠索向由心砚携带,心砚受伤,马大挺就接替了这差使。 陈家洛右手一扬,五根珠索迎面向范中恩点到。范中恩既使判官笔,自然精于点穴,见他每条珠索头上都有一个钢球,回旋飞舞而至,分别对准穴道,吃了一惊,又听得朱祖荫叫道:“范大哥,这兔崽子的绳子厉害,小心了。”马大挺听他辱骂总舵主,心中大怒,挺起三节棍当头砸去。朱祖荫偏头避过,还了一刀。 这边范中恩腾挪跳跃,和陈家洛拆了数招,数招间招招遇险,一面打,一面暗暗叫苦,只想脱身退开,但全身已被珠索裹住,那里逃得开去?陈家洛不愿多有耽搁,右手横挥,珠索“千头万绪”乱点下来。范中恩不知他要打那一路,双笔并拢,直扑向他怀里,武家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判官笔是短兵器,原在以险招取胜,心想这一下对方势必退避,自己就可逃开,突见对方盾牌迎了上来,盾上明晃晃的插着九枝利剑。范中恩猛吃一惊,收势不及,双笔对准剑盾一点,借力向后仰去。陈家洛剑盾略侧,滑开双笔,珠索挥处,已把他双腿缠住,猛力掼出,范中恩身不由主,直向火圈中投去。 陈家洛迳不停手,珠索横扫,朱祖荫背上已被钢球打中,叫了一声,马大挺三节棍啪的一声,正中他胫骨。马大挺愤他出口伤人,这一记用足了全力,把他双腿胫骨齐齐打折。 这时群雄大都已越出墙外,赵半山断后,力敌三名清宫侍卫。陈家洛挥手,叫道:“退去吧!”卫春华双钩向李沅芷疾攻三招,李沅芷招架不住,退开两步。卫春华向右转过,劈面一拳,把一名清兵打得口肿鼻歪,夹手夺过火把,奔到已被蒙面人弄断的药线旁,又点燃起来。清兵惊叫声中,红花会群雄齐都退尽。 瑞大林、褚圆等侍卫正要督率清兵追赶,忽然黑烟腾起,火光一闪,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满目烟雾,砖石乱飞,官兵侍卫疾忙伏下。楼房中火药积贮甚多,炸声一次接着一次,众兵将虽离楼房甚远,但见砖石碎木在空际飞舞,谁都不敢起来,饶是如此,已有数十人被砖木打得头破血流。范中恩身在火圈中心,炸得尸骨无存。等到爆炸声息,兵将侍卫爬起身来,红花会群雄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众人上马急追,分向四周搜索。 红花会群雄救得文泰来,出了城见无人来追,都放了心。再行一程,已到河边,十多艘绍兴脚划船齐齐排列。马善均迎上来道贺,群雄喜气洋洋的上船。陆菲青低声对陈家洛道:“李可秀和我有旧,文四爷既已救出,咱们放他回去吧。”陈家洛道:“一任尊意。”小头目把李可秀松了绑,放在岸上。 陈家洛叫道:“开船,咱们先到嘉兴!”浙西河港千支万汊,曲折极多,脚划船划出里许,早已转了四五个弯。陈家洛道:“咱们向西去于潜,护送四哥上天目山养伤。让李可秀追到嘉兴去吧!”群雄哈哈大笑,几月来的郁积,至此方一扫而空。 此时天现微明,骆冰已把文泰来身上揩抹干净,铐镣也已用凝碧剑削去,见他沉沉昏睡,大家不去打扰。 徐天宏道:“总舵主,那救四哥的蒙面人伤势很重,咱们要不要解开他脸上的布瞧瞧?”群雄都感好奇,不知此人是谁。周仲英道:“他既用布蒙脸,想是不愿让人见到他面目,咱们不去揭露为是。” 心砚身上伤已大好,用白酱油给蒙面人在火伤处涂抹,见他全身都是火泡,痛得无法安睡,不住叫嚷。心砚看得心惊,怕他要死,忙来禀告。陈家洛等跳过船去,见他伤势厉害,都感担心。那蒙面人神智昏迷,双手乱抓,忽然左手抓住蒙面布巾,撕了下来。众人齐声叫了出来:“十四弟!” 那人竟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只见他脸上红肿焦黑,水泡无数,一张俊俏的脸烧得不成模样。群雄又是惊讶又是痛惜。骆冰拿了块湿布,把他脸上的泥土火药轻轻抹去,用鸡毛沾了白酱油涂上,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知他对自己十分痴心,这番舍命相救文泰来,也与这份痴心不无相关。然而自己身已他属,对他更是只有同盟结义之情,别无他意。他那晚在铁胆庄外无礼,后来想起常感愤怒,但他此番竟舍命相救自己丈夫,那么这番痴心毕竟并非下贱情欲。瞧他伤成这副样子,性命只怕难保,即使不死,一个俊俏青年从此丑陋不堪,而对他这份痴心可也永远无法酬答。不由得思潮起伏,怔怔的出了神。 船到余杭,马善均忙差人去请医生。医生看了文泰来伤势,说道:“这位爷受的是外伤,他筋骨强健,调治几个月就不碍了。”指着余鱼同道:“这位爷的火伤却是厉害,谨防火毒攻心。我开张散火解毒的方子,吃两帖看。”言下之意,竟是没有把握。 医生作别上岸,过了一会,文泰来睁眼见到众人,茫然道:“怎么大伙儿都在这里?”骆冰喜极而泣,叫道:“大哥,你出来啦,出来啦!”文泰来微微点头,又闭上了眼。 群雄听了医生之言,知他无碍,都为余鱼同忧急。章进道:“十四弟也真鬼精灵,竟给他混进了提督府。”常赫志道:“上次指点地牢的途径,也是他了,咱兄弟不知道,还打了他一掌。”常伯志道:“他却又相救李可秀,不知是何意思?”众人纷纷谈论,难以索解。 原来那日黄河渡口夜战,李沅芷在乱军中与大伙失散,仓皇中见到一辆大车,跳上车去,赶了骡子就走。几名清兵要来拦阻,都被她挥剑驱退。她不分东南西北的瞎闯,到天明时见离大军已远,才下车休息。揭开车帷一看,车内躺着一人,竟是曾在途中见过两次的本门师兄余鱼同。只见他昏昏沉沉,似是身染重病,轻轻揭开被头一角,见他身上缚了不少绷带,才知受伤不轻。心下栗六,沉吟良久,才赶车又走,沿大路到了文光镇上。 她是官家小姐,气派一向大惯了的,拣了镇上一所最大的宅第,敲门投宿,正是镇上恶霸、浑号糖里砒霜的唐六家里。唐六见她路道有异,假意殷勤招待,后来察觉她是女扮男装,便和医生曹司朋阴谋算计,恰好阴差阳错,给周绮在妓女小玫瑰家中一刀刺死。 其时余鱼同神智已复,听说户主被杀,料想官府查案,必受牵连,忙和李沅芷乘乱离去。李沅芷要去杭州和父母团聚,余鱼同心想文泰来被擒去杭州,正好同路。他身上伤重,长途跋涉,李沅芷细心照料,一副刁蛮顽皮的脾气,不忍在他身上发作,竟然尽数收拾了起来。见他神色烦忧,意兴萧索,只道是伤后体弱,时加温言慰藉。 到杭州见了父母,李沅芷反说余鱼同为了救她而御盗受伤。李可秀夫妇感激万分,把他安置在提督府中,延请名医调治,见他人品俊雅,文武双全,又救了女儿性命,只待伤愈,便招他为婿,又怎知这人竟是红花会中一个响当当的脚色。 几个月来,李沅芷忽喜忽愁,柔肠百转,明知这少年郎君是父亲对头,然而芳心可可,深情款款,一缕柔丝,早已牢牢系在他身上。当日甘凉道上,这个师哥细雨野店,谈笑御敌,平沙荒原,吹笛挡路,这等潇洒可喜模样,想起来不免一阵阵脸红,一阵阵叹息。 待他伤势大愈,红花会群雄连日前来攻打提督府,那天余鱼同相救李可秀,李沅芷心中窃喜,只道他已站在自己一边,岂知到头来他又去相救文泰来,随着红花会人众而去。 余鱼同全身烧起水泡,疼痛难当,迷迷糊糊中忽听得有个女子声音大叫:“你越来越不成话啦,怎么出主意叫总舵主到妓院去胡调?”依稀是铁胆庄周大小姐的声音。隔了一会,又听得无尘叫道:“咱们大家回杭州,一起到妓院去,又怕什么?”余鱼同大是奇怪:“道长是出家人,怎么也要去逛窑子?”重伤之下,难以多想,接着又昏晕过去。 乾隆见褚圆等御前侍卫气急败坏的赶回请罪,报知红花会劫牢,已把文泰来救去,自是惊怒交集。但想要犯既已越狱,责罚侍卫亦复无补于事,见众人灰头土脸,伤痕累累,不问而知均曾力战,反而温言道:“知道了,这事不怪你们。”褚圆等本以为这次一定要大受惩处,那知皇上如此体谅,不由得感激涕零。不久李可秀也来了,乾隆见他身上负伤,下旨革职留任,日后将功赎罪。李可秀喜出望外,不住叩头谢恩。 李可秀退出后,乾隆想起文泰来脱逃,自己身世隐事不知是否会被泄露,听文泰来语气,这件机密大事似乎不知,但他神色间又似还有许多话没说出来。他说有两件重要证物收藏在外,看样子多半不假,不知是什么东西。自己是汉人,自是千真万确的了,这事泄露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室中踱来踱去,彷徨无计,忧急烦躁,自忖身为万乘之尊,居然斗不过一群草莽群盗,脸面何存?这件有关身世大事的私隐落入对方手中,难道终身受其挟制不成?越想越怒,举起案头的一个青瓷大花瓶,猛力往地上摔落,乒乓一声,碎成了数十片。 众侍卫与内侍太监在室外听得分明,知道皇上正在大发脾气,不奉传呼,谁都不敢入内,各人战战兢兢的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哼一声。有几名御前侍卫更是吓得脸色苍白,惟恐皇上忽然又要怪罪。 乾隆心乱如麻的过了大半天,忽听得外面悠悠扬扬的一阵丝竹之声,由远而近,经过抚署门口,又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又是一队丝竹乐队过去。他是太平皇帝,素喜声色,听这片乐声缠绵宛转,不由得动心,叫道:“来人呀!” 一名侍读学士走了进来,那是新近得宠的和珅。此人善伺上意,连日乾隆颇有赏赐。众侍从听得皇帝呼唤,忙推他进入。乾隆道:“外面丝竹是干什么的?你去问问看。”和珅应声而出,过了半晌,回来禀告:“奴才出去问过了,听说今儿杭州全城名妓都在西湖上聚会,要点什么花国状元,还有什么榜眼、探花、传胪。”乾隆笑骂:“拿国家抡才大典来开玩笑,真正岂有此理!” 和珅见皇上脸有笑容,走近一步,低声道:“听说钱塘四艳也都要去。”乾隆道:“什么钱塘四艳?”和珅道:“奴才刚才问了杭州本地人,说道是四个最出名的歌女。街上大家都在猜今年谁会中花国状元呢?”乾隆笑道:“国家的状元由我来点。这花国状元谁来点?难道还有个花国皇帝不成?”和珅道:“听说是每个歌女坐一艘花舫,舫上陈列恩客报效的金银钱钞、珍宝首饰,看谁的花舫最华贵,谁收的缠头之资最丰盛,再由杭州的风流名士品定名次。” 乾隆大为心动,问:“他们什么时候搞这玩意儿?”和珅道:“就快啦,天再黑一点儿,花舫上万灯齐明,就来选花魁了!皇上如有兴致,也去瞧瞧怎么样?”乾隆笑道:“就恐遭人物议。要是太后得知我去点什么花国状元,怕要说话呢,哈哈!”和珅道:“皇上打扮成平常百姓一样,瞧瞧热闹,没人知道的。”乾隆道:“也好,叫大家不可招摇,咱们悄悄的瞧了就回来。” 第955章 书剑恩仇录(51) 和珅忙侍候乾隆换上一件湖绉长衫,细纱马褂,打扮成缙绅模样,自己穿了寻常士人服色,带了已换便装的白振等几十名侍卫,往西湖而去。 一行人来到湖畔,早有侍卫驾了游船迎接。此时湖中处处笙歌,点点宫灯,说不尽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只见水面上二十余花舫缓缓来去,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乾隆命坐船划近看时,见灯上都用针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张生惊艳,有的是丽娘游园。更有些舫上用绢绸扎成花草虫鱼,中间点了油灯,花灯因热气而缓缓转动,设想精妙,穷极巧思。乾隆暗暗赞叹,江南风流,果非北地所及。成百艘游船穿梭般来去,载着寻芳豪客、好事子弟。各人指点谈论,品评各艘花舫装置的精粗优劣。 忽听锣鼓响起,各船丝竹齐息。一个个烟花流星射入空际,灿烂照耀,然后嗤的一声,落入湖中。起先放的是些“永庆升平”、“国泰民安”、“天子万年”等歌功颂德的吉祥烟火,乾隆看得大悦,接着来的则是“群芳争艳”、“簇簇莺花”等风流名目了。 烟花放毕,丝竹又起,一个《喜迁莺》的牌子吹毕,忽然各艘花舫不约而同的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着一个靓装姑娘。湖上各处,采声雷动。 内侍拿出酒果菜肴,服侍皇上饮酒赏花。游船缓缓在湖面上滑去,掠过各艘花舫,这时正所谓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给。乾隆后宫粉黛三千,美人不知见过多少,但此时灯影水色、桨声脂香,却另有一番风光,不觉心为之醉。 游船划近“钱塘四艳”船旁,见这四艘花舫又是与众不同。第一艘扎成采莲船模样,花舫四周都是荷花灯,红莲白藕,荷叶田田,舫中歌女名叫卞文莲。第二艘舫上扎了两个亭子,一派豪华富贵气派,亭上珠翠围绕,写着四个大字:“玉立亭亭”,原来舫中歌女名叫李双亭。第三艘装成广寒宫模样,舫旁用纸绢扎起蟾蜍玉兔、桂华吴刚,舫中歌女吴婵娟一身古装,手执团扇,扮作月里嫦娥。 乾隆看一艘,喝采一番。待游船摇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见舫上全是真树真花,枝干横斜,花叶疏密有致,淡雅天然,真如一幅名家水墨山水一般。舫中歌女全身白衣,隔水望去,直似洛神凌波,飘飘有出尘之姿,只是唯见其背。乾隆情不自禁,高吟《西厢记》中《酬简》一折的曲文:“嘿,怎不回过脸儿来?” 那歌女听得有人高吟,回过头来,嫣然一笑。乾隆心中一荡,原来这姑娘便是日前在湖上见过的玉如意。 忽听得莺声呖呖,那边采莲船上卞文莲唱起曲来。一曲既终,喝采声中听众纷纷赏赐,元宝大大小小的堆在舫中桌上。接着李双亭轻抱琵琶,弹了一套《春江花月夜》。吴婵娟吹箫,乾隆听她吹的是一曲《乘龙佳客》,命和珅取十两金子赏她。 待众人游船围着玉如意花舫时,只见她启朱唇、发皓齿,笛子声中,唱了起来: “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舫,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带露柳娇黄。” 其时秋意渐深,湖上微有凉意,玉如意歌声缠绵宛转,曲中风暖花香,令人不饮自醉。乾隆叹道:“真是才子之笔,江南风物,尽入曲里。”他知这是《桃花扇》中的《访翠》一曲,是康熙年间孔尚任所作,写侯方域访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玉如意唱这曲时眼波流转,不住向他打量。乾隆大悦,知她唱这曲是自拟李香君,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 他最爱卖弄才学,这次南来,到处吟诗题字,唐突胜景,作践山水。众臣工匠恭颂句句锦绣,篇篇珠玑,诗盖李杜,字压钟王,那也不算希奇。眼下自己微服出游,竟然见赏于名妓。美人垂青,自不由帝皇尊荣,而全凭自身真材实料,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当年红拂慧眼识李靖,梁红玉风尘中识韩世忠,亦不过如是,可见凡属名妓,必然识货。若不重报,何以酬知己之青眼?立命和珅赏赐黄金五十两。沉吟半晌,成诗两句:“才诗或让苏和白,佳曲应超李与王。” 杭州素称繁华,这一年一度的选花盛会,当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远至苏、松、太、常、嘉、湖各属的闲人雅士,这天也都群集杭州,或卖弄风雅,或炫耀豪阔,是以顷刻之间,缠头纷掷,各歌女花舫上采品堆积,尤以钱塘四艳为多。时近子夜,选花会会首起始检点采品,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众歌女焦急,湖上游客也都甚是关心。 乾隆对和珅低声说了几句话。和珅点头答应,乘小船赶回抚署,过了一会,捧了一个包裹回来。 采品检点已毕,各船齐集会首坐船四周,听他公布甲乙次第。只听得会首叫道:“现下采品以李双亭李姑娘最多!”此言一出,各船轰动,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骂。只听一人喊道:“慢来,我赠卞文莲姑娘黄金一百两。”当即捧过金子。又有一个豪客叫道:“我赠吴婵娟姑娘翡翠镯一双,明珠十颗。”众人灯光下见翡翠镯精光碧绿,明珠又大又圆,价值又远在黄金百两之上,都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今年的状元非这位湖上嫦娥莫属了。 会首等了片刻,见无人再加,正要宣称吴婵娟是本年状元,忽然和珅叫道:“我们老爷有一包东西赠给玉如意姑娘!”将包裹递了过去。 那会首四十来岁年纪,面目清秀,唇有微须,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卷书画。那人侧头对左边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这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什么精品?”命下人展开书画。 乾隆对和珅道:“你去问问,会首船中的是些什么人?”和珅去问了一会儿,回来禀道:“会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另外的也都是江南名士。”乾隆笑道:“早听说袁枚爱胡闹,果然不错。” 第一卷卷轴一展开,袁枚和众人都是一惊,原来是祝允明所书的李义山两首无题诗。袁枚称他为“樊榭先生”的那人名叫厉鹗,也是杭州人。厉鹗诗词俱佳,词名尤着,审音守律,辞藻绝胜,为当时词坛祭酒,见是祝允明书法,连叫:“这就名贵得很了。”杭州诗人赵翼心急,忙去打开第二个卷轴来看,见是唐寅所画的一幅簪花仕女图,上面还盖着“乾隆御览之宝”的朱印。袁枚心知有异,忙问旁边两人道:“沈年兄、蒋大哥,你们瞧这送书画之人是什么来头?” 他称为“沈年兄”的沈德潜,别字归愚,是乾隆年间的大诗人,与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进士。只是一个早达,一个晚遇,袁枚中进士时才二十四岁,而沈德潜却已六十多岁了,是以人称“江南老名士”。那姓蒋的名叫士铨,别字心余,是戏曲巨子。他与袁枚、赵翼三人合称“江左三大家”。这两人一看,沉吟不语。 沈德潜老成持重,说道:“咱们过去会会如何?”船上右边坐着两人也是袁枚邀来的名士,一是滑稽诙谐的纪晓岚,一是诗画三绝的郑板桥。纪晓岚笑道:“咱们一过去,倒让旁人讥为不公了。这两卷书画如此珍贵,自然是玉如意得状元了。”郑板桥道:“第三卷又是什么宝物,不妨也瞧瞧。” 众人把那卷轴打开,见是一幅书法,写的是:“西湖清且涟漪,扁舟时荡晴晖。处处青山独住,翩翩白鹤迎归。 昔年曾到孤山,苍藤古木高寒。想见先生风致,画图留与人看。”笔致甚为秀拔,却无图章落款,只题着“临赵孟俯书”五字。 郑板桥道:“微有秀气,笔力不足!”沈德潜低声道:“这是今上御笔。”大家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说。袁子才大声宣布:“检点采品已毕,状元玉如意,榜眼吴婵娟,探花卞文莲。”湖上采声四起。 袁枚等见了这三卷书画,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贵族,便是巨绅显宦,可是看那艘船却也不见有何异处,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面目难辨。大家怕这风流韵事为御史检告,本来要赋诗联句以纪盛,现下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 乾隆正要回去,忽听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来,但听歌声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痒难搔,对和珅道:“你去叫这妞儿过来。”和珅应了,正要过去,乾隆又道:“你莫说我是谁!”和珅道:“是,奴才知道。”游船划近玉如意花舫,和珅跨过船去。过了片刻,拿回一张纸笺,递给乾隆道:“她写了这个东西,说:‘请交给你家老爷。’”乾隆接来灯下一看,见笺上写了一诗:“暖翠楼前粉黛香,六朝风致说平康。踏青归去春犹浅,明日重来花满床。”字迹殊劣,笺上却是香气浓郁,触鼻心旌欲摇。 乾隆笑道:“我今日已来,何必明日重来?”抬头看时,玉如意的花舫已摇开了。他贵为帝皇,后宫妃嫔千方百计求他一幸,尚不可得,几时受过女人的推搪?可是说也奇怪,对方愈是若即若离,推三阻四,他反觉十分新鲜,愈是要得之而后快,忙传下圣旨:“叫舟子快划,追上去!” 众侍卫见皇帝发急,再不乘机尽忠报国,更待何时?当即纷提船板,奋力划水。众侍卫或外功了得,或内力深厚,此时“忠”字当头,戮力王事,劲运双臂,船板激水,实为毕生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见影,桨落船飞,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 乾隆悄立船头,心逐前舟,但见满湖灯火渐灭,箫管和曲子声却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隐隐传出一声声若有若无的低笑柔语。乾隆醺醺欲醉,忽然想起两句诗来:“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两船渐近,花舫窗门开处,一团东西向乾隆掷来。白振一惊,暗叫:“不好!”左手一招“降龙伏虎”,右手一招“擒狮搏象”,这是他“金钩铁掌”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绝技,阵上夺枪,夜战接镖,手到拿来,百不失一,但见他身如渊停岳峙,掌似电闪雷震,果是武学大宗匠的风范,出手更不落空。众侍卫一见无不暗暗喝采。没料想触手柔软,原来不是暗器,忙递给皇帝。 乾隆接过一看,见是一块红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结,打开一看,包着一片糖藕,一枚百合。一喻佳偶,一示好合。乾隆才高六斗,诗成八步,虽比当年曹子建少了两斗,多了一步,却又如何不解得这风流含意?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里,不禁神摇心荡。 不一会,花舫靠岸,火光中只见玉如意登上一辆小马车,回过头来,向乾隆嫣然微笑,慢慢放下车帷。马车旁本有两人高执火把等候,这时抛去火把,在黑暗中隐没。和珅大叫:“喂,等一下,慢走!”那马车并不理会,蹄声得得,缓缓向南而去。和珅叫道:“快找车。”但深夜湖边,却那里去找车。 白振低声嘱咐了几句,瑞大林施展轻功,“七步追魂”、“八步赶蟾”,不一刻已越过马车,回过身来喝命车夫慢走。不久褚圆竟找到一辆车来,自是把坐车乘客赶出而强夺来的。乾隆上了车,褚圆亲自御车,众侍卫和内侍跟随车后。前面马车缓缓行走,褚圆抖擞精神,驾车紧跟。当年造父驾八骏而载周穆王巡游天下,想来亦不过是这等威风。 白振见车子走向城中繁华之区,知道没事,放下了心,料想今日皇上定要在这歌女家中过夜,但日前曾见她与红花会的人物在一起,怕有阴谋诡计,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加调人手,赶来保护。 玉如意的车子走过几条大街,转入一条深巷,停在一对黑漆双门之前,一名男子下车拍门。乾隆也走下车来。只听得呀的一声,黑漆双门打开,走出一个老妈子来,掀起车帷,说道:“小姐回来了,恭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车来,见乾隆站在一旁,忙过去请安,笑道:“啊哟,东方老爷来啦。刚才真多谢你赏赐。快请进去喝盅茶儿。”乾隆一笑进门。 褚圆抢在前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按剑柄,既防刺客行凶犯驾,又防嫖客争风喝醋,敌踪若现,自当施展“达摩剑法”,杀他个落花流水,片甲不回。好在他已改用铁链系裤,再也不怕无尘长剑削断裤带了。 进门是个院子,扑鼻一阵花香,庭中树影婆娑,种着两株桂花,桂花开得正盛。乾隆随着玉如意走入一间小厢房,红烛高烧,陈设倒也颇为雅致。白振在厢房中巡视一周,细查床底床后都无奸人潜伏,背脊在墙上一靠,反手伸指几弹,察知并无复壁暗门,这才放心退出。女仆上来摆下酒肴。乾隆见八个碟子中盛着肴肉、醉鸡、皮蛋、酱瓜等消夜小菜,比之宫中大鱼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风味。这时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视,房中只有和珅侍候,乾隆将手一摆,命他出房。 女仆筛了两杯酒,乃是陈年女贞绍酒,稠稠的醇香异常。玉如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东方老爷,今儿怎么谢你才好?”乾隆也举杯饮尽,笑道:“你先唱个曲儿吧,怎么谢法,待会儿咱们慢慢商量。” 玉如意取过琵琶,轻拢慢捻,弹了起来,一开口“并刀如水,吴盐胜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游》。 乾隆一听大悦,心想当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师师,两人吃了徽宗带来的橙子,李师师留他过夜,悄悄道:“外面这样冷,又三更天啦,霜浓马滑,都没什么人在走啦,不如不回去吧。”那知给躲在隔房的大词人周美成听见了,把这些话谱入新词。徽宗虽然后来被金人掳去,但风流蕴藉,丹青蔚为一代宗师,是古来皇帝中极有才情之人,论才情我二人差相仿佛,福泽自不可同日而语,当下连叫:“不去啦,不去啦!” 第956章 书剑恩仇录(52) 皇帝在房里兴高采烈的喝酒听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却忙得不亦乐乎。这时革职留任、戴罪图功的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统率兵丁赶到,将巷子团团围住,他手下的总兵、副将、参将、游击,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个遍,就只剩下玉如意这堂子没抄。白振带领了侍卫在屋顶巡逻,四周弓箭手、铁甲军围得密密层层。古往今来,嫖院之人何止千万,却要算乾隆这次嫖得最为规模宏大,当真是好威风,好煞气,于日后“十全武功”,不遑多让焉。后人有《西江月》一首为证,词曰: 铁甲层层密布,刀枪闪闪生光,忠心赤胆保君皇,护主平安上炕。 湖上选歌征色,帐中抱月眠香。刺嫖二客有谁防?屋顶金钩铁掌。 众侍卫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无事,鸡犬不惊。到太阳上升,和珅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从窗缝里一张,见床前放着乾隆的靴子和一双绣花小鞋,帐子低垂,寂无人声,伸了伸舌头,退了出来。那知从卯时等到辰时,又等到巳时,始终不见皇上起身,不由得着急起来,在窗外低呼:“老爷,要吃早点了吗?”连叫数声,帐中声息俱无。 和珅暗暗吃惊,转身去推房门,里面闩住了推不开。他提高声音连叫两声:“老爷!”房里无人答应。和珅急了,却又不敢打门,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们叫老鸨去敲门,送早点进去,皇上不会怪罪。”白振道:“李军门此计大妙。” 三人去找老鸨,那知妓院中人竟然一个不见。三人大惊,情知不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门,越敲越重,里面仍然毫无声息。李可秀急道:“推进去吧!”白振双掌抵门,微一用力,喀喇一声,门闩已断。 和珅首先进去,轻轻揭开帐子,床上被褥零乱,那里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踪影?登时惊得晕了过去。白振忙叫进众侍卫,在院子里里外外搜了一个遍,连每只箱子每只抽屉都打开来细细瞧了,可是连半点线索也无。众人又害怕又惊奇,整夜防守得如此严密,连一只麻雀飞出去也逃不过众人眼睛,怎么皇上竟会失踪?白振又再检查各处墙壁,看有无复门机关,敲打了半天,丝毫不见有何可疑之处。不久御林军统领福康安和浙江巡抚都接到密报赶到。众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无措,魂不附体,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正是:皇上不知何处去,此地空余象牙床。 那晚乾隆听玉如意唱了一会曲,喝了几杯酒,已有点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爷安息吧?”乾隆微笑点头。玉如意替他宽去衣服鞋袜,扶到床上睡下,盖上了被,轻笑道:“我出去一会,就来陪你。”乾隆但觉枕上被间甜香幽幽,颇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间,听得床前微响,笑道:“你这刁钻古怪的妮子,还不快来!” 帐子揭开,伸进一个头来,烛光下只见那人满脸麻皮,圆睁怪眼,腮边浓髯,有如刺猬一般,与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乾隆还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边,低喝:“丢他妈,你契弟皇帝,一出声,老子就是一刀。” 乾隆这一急当真非同小可,霎时间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从顶门上直灌下来。那人更不打话,摸出块手帕塞在他嘴里,用床上被头把他一卷,便像个铺盖卷儿般提了出去。 乾隆无法叫喊,动弹不得,睁眼一片黑暗,只觉被人抬着,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闻到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湿之气,走了一会,又觉向上升起,登时省悟,原来这批人是从地道中进来的,因此侍卫官兵竟没能拦住。刚明白此节,只觉身子震动,车轮声起,已给人放入马车,既不知大逆谋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带到何处? 车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动加烈,似已出城,到了郊外。再走好半天,车子停住,乾隆感到给人抬了出来,愈抬愈高,似乎漫无止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发抖,在被窝中几乎要哭了出来。惶急之际,忽动诗兴,口占两句,诗云:“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高。” 被人抬着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最后突然一顿,给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语,静以待变,过了半晌竟没人前来理睬。将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开,侧目外望,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远处似有波涛之声,凝神静听,又听得风卷万松,夹着清越悠长的铜铃之声。风势越来越大,一阵阵怒啸而过,似觉所处之地有点摇晃,更是害怕,推开被头,想站起来看看,刚一动,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要性命的就别动。”敢情监视着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吓得不敢动弹。 如此挨了良久,心头思绪潮涌,风声渐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所处之所是一间小室,但爬得这么高,难道这是高山之巅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一阵唏哩呼噜之声,细细听去,原来是监守者正在吃面,听声音是两个人,大口咀嚼,吃得十分香甜。他折腾了一夜,这时已感饥饿,面香一阵阵传来,不觉食欲大起。 过了一会,两人面吃完了,一个人走过来,将满满一碗虾仁鳝糊面放在他头边地下,相距约有五尺,碗中插了一双筷子。乾隆寻思:“这是给我吃的么?”不过这两人既不说,肚中虽饿,也不便开口动问。只听一人道:“这碗面给你吃,里面可没毒药。”乾隆大喜,坐起身来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阵微凉,忙又睡倒,缩进被里。原来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时,已帮他将上下衣服脱得精光,这时一丝不挂,怎能当着众人前钻出被窝来拿面? 那人骂道:“他妈的,你怕毒,我吃给你看。”端起碗来,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乾隆见这人满脸疤痕,容色严峻,甚感惧怕,道:“我身上没穿衣,请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他话中虽加了个“请”字,但不脱呼来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声,道:“老子没空!”这人是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一副神情,无人不怕。 乾隆登时气往上冲,但想自己性命在别人掌握之中,皇帝的威严只得暂且收起,隔了半刻,说道:“你是红花会的么?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 石双英冷冷的道:“咱们文四哥给你折磨得遍身是伤。总舵主在请大夫给他治伤,没功夫见你,等文四哥的伤势好了再说。”乾隆暗想,等他伤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由得暗暗着急。只听得另一个喉音粗重、神态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伤治不好,归了天,那只好叫你抵命。”这人是铁塔杨成协,这话倒非威吓,实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无法搭腔,只得装作没听见。 只听两人一吹一唱,谈了起来,痛骂满洲鞑子霸占汉人江山,官吏土豪,欺压小民,说来句句怨毒,只把乾隆听得惊心动魄。到了午间,孟健雄和安健刚师兄弟来接班,两人一面吃饭,一面谈论官府拷打良民的诸般毒刑,什么竹签插指甲、烙铁烧屁股、夹棍、站笼,形容得淋漓尽致,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将来咱们把这些贪官污吏抓来,也教他们尝尝这些滋味。”安健刚道:“第一要抓贪官的头儿脑儿。插他的手指,烧他的屁股。” 这一天乾隆过得真是所谓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换班来的是常氏双侠。这对兄弟先是闷声不响的喝酒,后来酒意三分,哥儿俩大谈江湖上对付仇家的诸般惨毒掌故。什么黑虎岗郝寨主当年失风被擒,越狱后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赵知府的眼珠;什么山西的白马孙七为了替哥哥报仇,把仇人全家活埋;什么彰德府郑大胯子的师弟剪他边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师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饿又怕,想掩上耳朵不听,但话声总是一句一句传进耳来。兄弟俩兴致也真好,一直谈到天明,“龟儿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骂了几千百句。总算他们知道乾隆是总舵主的同胞兄弟,没辱及他的先人。乾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双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灯下看来,实令人不寒而栗。 次日早晨,赵半山和卫春华来接班。乾隆见这两人一个脸色慈和,一个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又均在西湖上见过,稍觉放心,实在饿不过了,对赵半山说道:“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请你通报一声。”赵半山道:“总舵主今儿没空,过几天再说吧。”乾隆心想:“这样的日子再过几天,我还有命么?”说道:“那么请你先拿点东西给我充饥。”赵半山道:“好吧!”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用御膳,快开上酒席来。”卫春华答应着出去。 乾隆大喜,说道:“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赵半山又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穿衣了,快拿龙袍来。”乾隆喜道:“你这人不错,叫什么名字?将来我必有赏赐。”赵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记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进来,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见是一套明朝的汉人服色,不觉大为踌躇。赵半山道:“咱们只有这套衣服,你着不着听便!”乾隆心想我是满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汉人服色,可是不穿衣服,势必不能吃饭。饿了一日两夜之后,这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得从权穿起。 他穿了汉人装束,虽觉不惯,倒也另有一股潇洒之感,站起来走了几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远处帆影点点,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树木委地,田亩小如棋局,原来竟是身在高塔之顶。这宝塔高耸如是,既在大江之滨,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才有人来报道:“酒席摆好了,请下去用膳。”乾隆跟着赵半山和卫春华走到下面一层,见正中安放一张圆桌,桌上杯箸齐整,器皿雅洁,桌边已团团坐满了人,留下三个空位。众人见他下来,都站起身来拱手迎接。乾隆见他们忽然恭谨有礼,心中暗喜。 无尘道人道:“我们总舵主说他和皇上一见如故,甚是投缘,因此请皇上到塔上来盘桓数日,以便作长夜之谈,那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贫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无尘请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仆拿酒壶上来,无尘执壶在手,说道:“弟兄们都是粗鲁之辈,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请别怪罪。”一面说一面筛酒,酒刚满杯,无尘忽然变脸,向侍仆怒骂:“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怎么拿这样子的淡酒来?”举杯一泼,将酒泼在侍仆脸上。侍仆十分惶恐,说道:“这里只备了这种酒,小的就到城里去买好酒。”无尘道:“快去,快去。这样子的酒,咱们粗人喝喝还可以,皇上那能喝?”徐天宏接过酒壶,给各人筛了酒,就只乾隆面前是一只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会儿侍仆端上四盆热气腾腾的菜肴,一盆清炒虾仁,一盆椒盐排骨,一盆醋溜鱼,一盆韭黄鳝背,菜香扑鼻。无尘眉头一皱,喝道:“这菜是谁烧的?”一名厨子走近两步道:“是小人烧的。”无尘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干么不叫皇上宠爱的御厨张安官来烧苏式小菜?这等杭州粗菜,皇上怎么能吃?” 乾隆道:“这几样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说是粗菜。”说着伸筷去盆里夹菜。陆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说道:“这种粗菜皇上不能吃,别吃坏了肚子。”双筷在他筷上一夹,潜用内力,轻轻一折,把乾隆的筷齐齐折断了一橛。 群雄见陆菲青不动声色,露了这手,都是暗暗佩服。无尘心道:“他师弟张召重武功虽高,谈到内功,恐怕还是不及师兄。绵里针果然名不虚传。”乾隆筷子被陆菲青夹断,伸出又不是,缩进又不是,登时面红过耳,啪的一声,把断筷掷在桌上。大家只当不见,“请请”连声,吃起菜来。 徐天宏向厨子喝道:“快去找张安官来给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饿了。你不知道么?”厨子诺诺连声,退了下去。 乾隆自知他们有意作弄,肚中饥火如焚,眼见众人又吃又喝,连声赞美,心中又气又恨,可又发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上来,塔中设有炉灶,每道菜都是热香四散。好容易干吞馋涎等他们吃完酒席,侍仆送上龙井清茶。徐天宏道:“这茶叶倒还不错,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来两口喝干,茶入空肚,更增饥饿。蒋四根在旁却不住抚摸肚子,猛打饱嗝,大呼:“好饱!”赵半山道:“我们已去赶办御用筵席,请皇上稍等片刻。”无尘在一旁顿足怒骂,说怠慢了贵客,总舵主回来定不高兴。周仲英把铁胆弄得当啷啷直响,说道:“皇上肚饿了吧?”乾隆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蒋四根道:“饿乜?我好饱!”徐天宏道:“这叫做‘饱人不知饿人饥’了。天下挨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可是当政之人,几时想过老百姓挨饿的苦处?今日皇上稍稍饿一点儿,或者以后会懂得老百姓挨饿时是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饿,一生一世从来没吃饱过一餐。他一天两天不吃东西,有啥子希奇?”常伯志道:“我们哥俩小时候连吃两个月树皮草根,你龟儿尝尝这滋味看。”说到了饿肚子,红花会群雄大都是贫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休。乾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听他们说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动,心想:“天下果真有这等惨事?生而贫穷,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听愈不好过,转身向上层走去,群雄也不阻拦。徐天宏道:“待御膳备好,就来接驾。”乾隆不理。 第957章 书剑恩仇录(53) 过了两个时辰,乾隆忽然闻到一阵“葱椒羊肉”的香气,宛然是御厨张安官的拿手之作,又惊又喜,难道他们真的把御厨给找来了?正自沉吟,张安官走了上来,趴下叩头,说道:“请皇上用膳。”乾隆奇道:“你怎么来的?”张安官道:“奴才昨儿在戏园子听戏,一出门就给人架了去。今儿听人说皇上在这儿,要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欢喜。” 乾隆点点头,走了下去,只见桌上放着一碗“燕窝红白鸭子炖豆腐”、一碗“葱椒羊肉”、一碗“冬笋大炒鸡炖面筋”、一碗“鸡丝肉丝奶油焗白菜”,还有一盆“猪油酥火烧”,都是他平日喜爱的菜色,此外还有十几碟点心小菜,一见之下,心中大喜。张安官添上饭来。无尘等齐道:“请皇上用膳。” 乾隆心想:“这次看来他们是真心请我吃饭了。”正要举筷,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抱着一头猫儿走了进来,对周仲英道:“爹,猫咪饿啦!”正是周绮。那猫在她手中挣了几挣,周绮一松手,猫儿跳到桌上,在两盆菜中吃了两口。周绮和众人纷纷呼喝,正要把猫赶下,忽然那猫两腿一伸,直挺挺的躺在桌上,口吐黑血而死。 乾隆登时变色。张安官吓得发抖,忙跪下道:“皇上……皇上……菜里给他们……他们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笑,道:“你们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竟要弑君。要杀便杀,何必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来。 无尘道:“皇上你这顿饭当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乱臣贼子,看你们有什么好下场。”他见猫儿中毒,自忖今日必死,索性破口怒骂。 无尘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吃!那一位有胆子跟我一起吃?”说罢拿起筷子,在猫儿吃过的菜中夹了两筷,送入口中,大嚼起来。群雄纷纷落座,叫道:“死就死,有什么要紧?”喝酒吃菜,踊跃异常。乾隆见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是何用意。 不一会,群雄风卷残云,把饭菜吃了个干净,居然一点没事。原来他们先给猫儿喂了毒药,菜中其实并无毒药。这一来,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还给人奚落了一场。 原来那日群雄在余杭舟中商议,文泰来虽已救出,乾隆却决不肯甘休,如何善后,实非容易。无尘献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将乾隆捉了来,迫他答允不得再跟红花会为难。群雄个个心雄胆壮,齐声赞好,当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要选花国状元,便将乾隆诱入玉如意的院子擒获。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来,刀砍棍打,弄得遍体鳞伤,而骆冰受伤、周仲英丧子、余鱼同命危,何尝不均是由此而起?依着常氏双侠和蒋四根等一干人,便要将乾隆一刀杀却,至不济也要痛打一顿,以出心中恶气。但陈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为重,终于劝服了他们,才这般折辱他一番。这一来是报仇,二来是先杀他个下马威,等陈家洛和他商谈大事时,好教他容易就范。 乾隆整整挨了两天饿,杭州官场却已闹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踪的消息虽没张扬出去,全城却已几乎抄了个遍。杭州通往外县的各处水陆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许一人进出。城里城外,两天内捕捉了几千名“疑匪”,各处监狱都塞满了。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急,一面又乘机把富商大贾捉了不少,关在狱里,勒索重金,料来这是“忠君爱国”的大事,日后谁都不会追究。 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踪,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护驾大臣,这两日中真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料想必是红花会犯驾,出事后立时大举在各处搜查,那知城中和军营的红花会人众早已隐匿的隐匿,出城的出城,一个也没抓到。 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众人在抚署会商。人人愁眉苦脸,束手无策,计议要不要急报皇太后。这等大事势在无可隐瞒,可是这一报上去,后果之糟,谁都不敢设想。 正自踌躇不决,忽然御前侍卫瑞大林脸色苍白,急奔前来,在白振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白振脸色一变,立即站起,道:“有这等事?”福康安忙问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寝殿外守卫的六名侍卫,忽然都给人杀死了。”福康安并不吃惊,反而暗喜,道:“咱们去看看,这事必与皇上失踪有关。说不定反可找到些头绪。” 众人走向乾隆设在抚署里的寝殿。瑞大林推开殿门,迎鼻一阵血腥气扑了过来,只见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六具尸体,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状可怖。乾隆睡觉之时,向有六名侍卫在寝殿外守夜,皇帝虽然失踪,轮值侍卫仍然照常值班,那知六人全在夜中被杀。白振道:“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么不声不响的就给人干掉了?”各人目瞪口呆,谁都猜想不透。 白振察看尸体,细究死因,见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毙,有的是被剑削去了半边脑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还未拔出,想来刺客行动迅速已极,侍卫不及御敌呼援,都已一一被杀。白振皱眉道:“这室中容不下多人斗殴,刺客最多不过两三人。他们一举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实在高明之极。” 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们请去,又何必来杀这六名侍卫?看来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并非一路。”福康安道:“不错!刺客也是大逆谋叛,那知皇上却不在这里。”白振道:“两位所料甚是。如杀侍卫的是红花会人物,那么皇上是落在别人手中了。可是除了红花会,又有谁如此大胆,敢做这般大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红花会,此外那里又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红花会人众已难对付,突然又现强敌,不禁心寒。再俯身察看,忽见尸体胸口有犬爪抓伤和利齿咬伤的痕迹,心念一动,忙请李可秀差人去找猎犬。 过了一个多时辰,差役带了三名猎户和六头猎犬进来。李可秀已调集了两千名兵丁,整装待发,白振命猎户带领猎犬在尸体旁嗅了一阵,追索出去。 猎犬带领众人直奔湖滨,到了西湖边上,向着湖中狂吠。白振暗暗点头,知道刺客带了犬来,打死侍卫后,命犬带路,追寻皇帝。 猎犬吠了一会,沿湖乱跑乱窜一阵,找到了踪迹,沿湖奔去,湖畔泥湿,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猎犬奔到乾隆上岸处,折回城内。城内人多,气息混杂,猎犬慢了下来,边嗅边走,直向玉如意的院子中奔了进去。 妓院中本来有兵把守,这时却已不见。众人走进院子,只见庭院室内,又死了两名侍卫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没留下一个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断而死。白振看死者身材和伤口部位,心想恶狗躯体庞大,若非关外巨獒,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种,难道刺客是从关外或西北塞外而来? 六只猎犬在玉如意卧室中转了几个圈子,忽在地板上乱抓乱爬。白振细看地板,并无异状,但猎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面是块石板。白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板撬开,露出一个大洞,猎犬当即钻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见下面是条地道,这才恍然大悟,成千兵将在妓院四周和屋顶守卫,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失踪,原来刺客是从地道里进出的,不禁暗叫惭愧,率领兵卒追了下去。 注: 日人稻叶君山《清朝全史》云:“乾隆御制诗至十余万首,所作之多,为陆放翁所不及。常夸其博雅,每一诗成,使儒臣解释,不能即答者,许其归家涉猎。往往有翻阅万卷而不得其解者,帝乃举其出处,以为笑乐。”其实乾隆之诗所以难解,非在渊博,而在杜撰,常以一字代替数语,群臣势必瞠目无所对,非拜伏赞叹不可。 周作人《杂谈旧小说》一文谈到《绿野仙踪》时说:“冷于冰遇着一个私塾教书的老头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讽刺……这老儒给他讲解两句诗,却幸而完全没有忘记:‘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这里有意思的事,乃是讽刺乾隆皇帝的。我们看他题在知不足斋丛书前头的‘知不足斋何不足,渴于书籍是贤乎’,和在西山碧云寺的御碑上的‘香山适才游白社,越岭便以主碧云’比较起来,实在好不了多少。书里的描写可以说是挖苦透了,不晓得那时何以没有卷进文字狱里去的,或者由于告发的不易措施,因为此外没有确实的证据,假如直说这‘哥罐’的诗是模拟圣制的,恐怕说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吧。” 按:书中“媳钗”两句系咏花,媳妇钗花于鬓,儿子视俏容而废攻书;兄长插花于罐而闻,嫂子为防微杜渐,以棒击罐而破之。该书成于乾隆二十九年,其时御制诗流传天下,周说颇有见地。 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宁,仍驻陈氏安澜园,有诗云:“安澜易旧名,重驻跸之清……石径虽诘曲,步来那用寻?无花不具野,有竹与之深”云云。又乾隆在海宁半夜中闻潮声雷动,有《睡醒》一律:“睡醒恰三更,喧闻万马声。潮来势如此,海宴念徒萦。微禹乏良策,伤文多愧情。明当陟尖峤,广益竭吾诚。”诗中之“文”字,或系指汉文帝或指文种(?),“尖峤”当指海宁之尖山,乾隆翌日拟往巡游。但山字平声,碍于平平仄仄仄,无奈改用“尖峤”,盖“峤”字可平可仄也。作者恭拟御制两句:“疑为因玉召,忽上峤之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尚不失为乾隆诗体。 乾隆在海宁督修海塘及观潮,作诗极多,有句云:“今日海塘殊昔塘,补偏而已策无良,北坍南涨嗟烧草,水占田区竟变桑。”海宁本有柴塘,力不足以御怒潮,“烧草”或系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儒臣难解矣。“变桑”当指沧海变桑田,“策无良”意为无良策。又有句云:“伍胥文种诚司是,之二人前更属谁?”相传伍子胥、文种为海宁潮神,乾隆以海潮汹涌,自古已然,于伍文二人之前又属谁管?数年后再到海宁观潮,和前诗云:“设非之二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谁?”又海宁观潮诗有句云:“当前也觉有奇讶,闹后本来无事仍。”意谓海潮涌来之时,也觉十分诧异,但潮水大闹一场之后,仍然无事,“无事仍”者,“仍无事”也。 乾隆诗才虽别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实令人心感,其在陈氏安澜园有句云:“急愁塘与堰,懒听管和弦。”勤政爱民,似亦非虚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与”等虚字以凑诗中字数。陈世倌告老还乡时,乾隆有送行诗云:“夙夜勤劳言行醇,多年黄阁赞丝纶。陈情无那俞孔纬,食禄应教列郑均。自是江湖忧未忘,原非桑梓隐而沦。老成归告能无惜?皇祖朝臣有几人?”又登海宁《观潮楼》诗云:“南坍与北涨,幻若谷和陵。江尚岸之近,楼如舫以乘。”意谓江水离岸尚近,登楼有如乘舫。设删去虚字而成四言诗:“南坍北涨,幻若谷嶂。江岸登楼,宛如乘舫。”其意一也,可见其诗中虚字往往多余。其题董邦达“西湖四十景”有句云:“贤守风流白与苏”。作者拟御制西湖即兴:“才诗或让苏和白,佳曲应超李与王”,试为乾隆儒臣解之:朕才子之诗,或稍不及苏东坡和白乐天,未有定论,然玉如意佳人之曲,歌喉当胜李夫人、琵琶应超王昭君也。 第十一回 高塔入云盟九鼎 快招如电显双鹰 乾隆在六和塔顶饿了两日两夜,又受了两日两夜的惊吓气恼,心力交瘁,甚是委顿。第三天早晨,忽见一个小书僮入室走近,说道:“少爷请东方老爷过去谈谈。”乾隆认得他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心头一喜,忙随着他走到下一层来。 他一进门,陈家洛笑容满脸的迎出,当先一揖。乾隆还了一揖,走进室内。心砚献上茶来。陈家洛道:“快拿点心来。”心砚捧进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一碟汤包、一碟蟹粉烧卖、一碟炸春卷、一碟虾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鸡丝莼菜荷叶汤,盘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心砚放下两副杯筷,筛上酒来。 陈家洛道:“小弟因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伤,有失迎迓,还请恕罪。”乾隆道:“好说,好说。”陈家洛道:“请先用些粗点,小弟还有事请教。”乾隆饿得肚皮已贴到了背心。他素来体格强健,食量惊人,两日两夜不吃东西,如何耐得?见陈家洛先举筷夹一个汤包吃了,当即下箸如飞,快过做诗十倍,顷刻之间,把四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子”。陈家洛每碟点心只吃了一件,喝了口汤,就放下筷子,见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点心吃完,乾隆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缓缓啜饮,齿颊生津,脾胃沁芳。陈家洛把门推得洞开,道:“他们都守在底下,咱们在这里说话再妥当也没有,决不会有第三人听见。” 乾隆板起脸,一字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这里,待要怎样?” 陈家洛走上两步,望住他脸。乾隆只觉他目光如电,似乎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转开了头,隔了半晌,听得陈家洛道:“哥哥,你到今日还不认我么?” 这句话语音柔和,声调恳切,钻入乾隆耳中,却如晴空打了个霹雳,他忽地跳起,颤声道:“你……你……你说什么?” 陈家洛脸色诚挚,缓缓伸手握住他手,说道:“咱们是亲兄弟亲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瞒,我什么都知道啦。” 自从文泰来被救,乾隆就知这个大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听陈家洛突然叫自己为“哥哥”,仍不禁震惊万分,登时全身无力,瘫痪在椅中。 陈家洛道:“你到海宁扫墓,大举修筑海塘,把爸爸姆妈封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并没忘本。你在这镜子里照照看。”说着把墙上画旁的一根线一拉,画幅卷起,露出一面大镜子来。 第958章 书剑恩仇录(54) 乾隆站起身来,见镜中自己一身汉装,面目神情,毫无满洲人的痕迹,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陈家洛,两人年岁不同,容貌却实在颇为肖似,叹了口气,回坐椅中。陈家洛道:“哥哥,咱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动刀抡枪,骨肉相残,爸爸姆妈在天之灵,一定很是痛心呢。好在大家并无损伤,并没做下难以挽救的事来。” 乾隆只觉喉干舌燥,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住,隔了半晌,说道:“我本来叫你到京里去办事,你自己不肯去。”见陈家洛转身眼望大江,并不置答,续道:“我已查过,知道你已中乡试,那好得很啊。凭你才学,会试殿试必可高中,将来督抚、尚书、大学士,岂有不提拔你之理?这于家于国,对你对我,都是大有好处,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干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陈家洛忽地转身,说道:“哥哥,我没说你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你反说起我来。”乾隆咦了一声,道:“臣对君尽忠,叛君则为大逆。我既已为君,又怎说得上不忠?” 陈家洛道:“你明明是汉人,却降了胡虏,这是忠吗?父母在世之日,你没好好侍奉,父亲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你跪拜,你于心何安,这是孝么?”乾隆头上汗珠一粒一粒的渗了出来,低声说道:“我本来不知。是你们红花会已故的首领于万亭今年春天进宫来,我才听说的,现今我仍是将信将疑。不过为人子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信错了不过是愚,否则可是不孝。因此我到海宁来祭墓。” 实则这年春天于万亭偕文泰来入宫,将陈夫人的一封信交给乾隆,信中详述当时经过,又说他左股有一块朱记,这是再也确切不过的明证,乾隆已然信了九成。待于万亭走后,把当年喂奶的乳母廖氏传来,秘密查询,更得悉了详情。 原来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皇四子胤禛的侧妃钮祜禄氏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听说大臣陈世倌的夫人同日生产,命人将小儿抱进府里观看。那知抱进去的是儿子,抱出来的却是女儿。陈世倌知是皇四子掉了包,大骇之下,半句都不敢泄漏出去。 当时康熙诸子争储夺嫡,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各人笼络大臣,阴蓄死党。胤禛知父皇此时心意难决,皇太子已立了二哥胤礽,但父皇久欲废立,兄弟中如胤禔、胤祉、胤祀等才干都不在自己之下,诸人势均力敌。皇帝选择储君时,不但要比较诸皇子的才干,也要想到诸皇子的儿子,要知立储是久长之计,皇子死了,皇孙就是皇帝。胤禛此时初生之子弘晖早夭,剩下的儿子弘时相貌猥琐,不为祖父所喜,兼且未曾出过天花,当时天花流行,孩子患上,十有五死。胤禛之子未出天花,差不多等于没有儿子。满盼再生一个儿子,岂知下一个儿子难产,出生时便即夭折。胤禛侧妃钮祜禄氏不久怀孕,两夫妇求神拜佛,但愿生个儿子,那知生出来的却是女儿。胤禛不顾一切要做皇帝,凑巧陈世倌生了个儿子,生得唇红面白,眉目清秀,就强行换了一个。胤禛于诸皇子中手段最为狠辣,陈世倌那敢声张? 这换去的孩子取名弘历,康熙时封为宝亲王,后来就是乾隆。他自小聪颖武勇,六岁即能诵〈爱莲说〉,到了九岁时,更遇到一件事,使康熙十分喜爱。 这年弘历跟随祖父到热河打猎,卫队从山中赶了一头大黑熊出来,赶到康熙跟前。康熙举起火枪,一枪打中黑熊头上,那熊扑地倒了。康熙放枪之时,弘历骑了一匹小马,举起火枪,在祖父身旁跃跃欲试,见了那庞大的黑熊居然丝毫不惧。康熙看得有趣,说道:“你过去打它一枪。”康熙爱惜孙儿,叫他去打一枪,就算是他打死的,将来说弘历九岁击毙大熊,可以夸示群臣。弘历下马走到黑熊跟前,叫道:“打死你,打死你!”对准黑熊肚皮放了一枪,众侍卫齐声欢呼叫好,康熙也是捻须微笑。弘历转身回来,刚要上马,那知黑熊没有死透,突然人立,恶狠狠向康熙马前扑来。众侍卫大惊,数枪齐发,将之击毙。康熙惊喜交集,对侍卫们道:“这孩子福份可真不小,要是他在黑熊跟前之时那熊站了起来,那还有命么?” 从此康熙认为弘历福命大,兼之他文武双全,在诸孙中最为得宠。胤禛后来能做皇帝,实颇仗这假儿子之力。是以终雍正一朝,海宁陈家荣宠无比,雍正一来是报答,二来是笼络,免得陈家有所怨望,而泄漏这天大秘密。 至于换到陈家的女儿,本是公主,后来嫁给常熟蒋溥。蒋溥的父亲蒋廷锡于雍正初年任户部侍郎,其时陈世倌任山东巡抚,两人共同治水有功。陈蒋二人后来都入内阁。蒋溥由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吏部尚书而大学士,终乾隆一朝,蒋家荣宠不衰。据常熟故老相传,蒋溥陈夫人所住的楼堂,当地都称为“公主楼”,至今遗迹尚在。 乾隆初被抱入雍亲王(胤禛封号)府时啼哭不止,不肯吃奶。胤禛的侧妃钮祜禄氏只得把陈家原来给乾隆喂奶的奶母廖氏召到府中,乾隆这才止哭吃奶。那知事隔多年,乾隆忽然问起,廖氏本不肯说,但听他口气,知道已悉详情,无法再加隐瞒。廖氏这时已六十多岁,当夜就被乾隆派人绞死,防她走漏隐事。 乾隆说这番话时,想起廖氏抚育之劳,心头颇为自疚。 陈家洛道:“你自己看看又那里像旗人了?还有什么好疑虑的?”乾隆沉吟不语。陈家洛道:“你是汉人,汉人的锦绣江山沦入胡虏之手,你却去做了胡虏的头脑,率领他们来欺压咱们黄帝子孙。这岂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吗?” 乾隆无言可对,昂然道:“我今日反正已落入你的手里,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陈家洛温言道:“咱们在海塘上曾经约定,以后互不加害,言犹在耳,我岂能背誓?何况现下知道你是我的亲哥哥,兄弟相会,亲近还来不及,那有相害之理?”说着不禁掉下泪来。 乾隆道:“那么你要我怎样?要逼我退位么?”陈家洛拭一拭眼泪,说道:“不,你仍然做你的皇帝,然而并非不忠不孝的皇帝,而是一位仁孝英明的开国之主。”乾隆奇道:“开国之主?”陈家洛道:“正是,做汉人的皇帝,不是满清的皇帝。” 乾隆一听此言,已明白他意思,道:“你要我把他们赶出关外?”陈家洛道:“不错,你一样做皇帝,与其认贼作父,为后世唾骂,何不奋发鹰扬,建立万代不易之基?”乾隆本是好大喜功之人,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怦然心动。陈家洛鉴貌辨色,知道自己说词已经见效,续道:“你现今做皇帝,不过是承袭祖宗余荫,有什么希奇?你看看这人。” 乾隆走到窗边,顺着他手指向下望去,见一个农夫在远处田边挥锄耕作。陈家洛道:“要是这人生在雍亲王府中,而你生在农家,那么他就是皇帝,你却须得在田间锄地了。”乾隆一向自以为天纵神武,迥非常人可比,此刻细细琢磨陈家洛的话,不禁爽然若失。陈家洛又道:“大丈夫生在世间,百年之期,倏忽而过,如不建功立业,转眼与草木同朽,历来帝皇,如汉高祖、唐太宗、明太祖,那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元人如成吉思汗,清人如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也算得一代雄主。如汉献帝、宋徽宗、明崇祯这种人,纵使不是亡国之君,因人碌碌,又何足道哉?” 这番话每一句都打入了乾隆心坎。他知道自己是汉人后,曾几次想下令宫中朝中改服汉人衣冠,都被太后和满洲大臣拦住,心想倘若真的依着陈家洛的话,推倒清廷,改朝换代,重还汉家天下,自己就是陈姓皇朝的开国之主,功业实可上比刘邦、李世民。 他正想接话,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犬吠之声,又见陈家洛双眉微扬,转身外望,忙跟着向窗外望去,只见四条身躯异常庞大的獒犬向六和塔疾奔而来,后面跟着两人。 转眼之间,两人四犬已奔到塔下,隐隐听到有人厉声喝问。六和塔塔高十三层,乾隆与陈家洛这时在第十二层上,与塔下相距甚远,听不清楚下面说话。只见两人四犬都冲进了塔中,忽然四条獒犬反身奔逃,孟健雄手挟弹弓追出,一阵连珠弹把四犬打得狺狺狂叫。 陈家洛正自奇怪,不知两人四犬是什么路数,忽见塔中一人窜出,身法迅疾无比夹手把孟健雄的弓夺过,左掌便向他项颈劈落。孟健雄一闪没避开,忙举手格时,被那人用弹弓弓端在腰里一戳,戳中穴道,俯身跌倒。那人头也不回,直奔进塔。这人刚进塔门,塔里便抛出一个人来,仰天跌在地下,动也不动,却是安健刚。又听得塔内的马善均、马大挺父子哨声大作,连连报警。 乾隆眼见来了救援,心中大喜。陈家洛四下了望,见各处并无动静,知道来攻的只此两人,马家父子此时才发警号,想是敌人行动过速,待到发现,敌已入塔。这两人身手如此矫健,必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看来比之金钩铁掌白振尚要胜得一筹。 四条獒犬重又折回,再窜进塔内,只听得女子斥骂声、少年叫喊声、獒犬吠叫声响成一片,那是把守第二层的周绮和心砚正在对付獒犬。突然两声惊叫,第二层窗口中投下两件兵器来,一是单刀,一是软鞭。陈家洛认得是周绮和心砚所用,想是被敌人夺去而掷下来的,不知两人是否遇险,甚是耽心。 乾隆见陈家洛本来神色自若,忽然脸有忧色,知道自己手下人占了上风,暗暗欢喜,突见他转露微笑,忙向下望。只见一条大汉手舞大铁桨,将四条獒犬打出塔来。周绮和心砚抢出来扶了孟健雄和安健刚进去。四条獒犬猛恶异常,直如四头豹子一般。一条獒犬后腿给铁桨打断,兀自不退,仍然猛扑乱咬,蒋四根给四只狗围在垓心,竟尔有些手忙脚乱。 心砚又从塔里奔出,双手连挥,十几块砖头把獒犬打得汪汪乱叫。蒋四根乘机一桨,击在一条獒犬臀部,把它直掼出去。周绮也奔出塔外呐喊助威,眼见四犬就要给蒋四根和心砚尽数打死。忽然第六层窗口有人探出头来,撮嘴作啸,声音甚是奇特。四犬一听,立即掉头,向外奔去。周绮和心砚拾起兵刃,站在塔下守御,怕再有敌人来攻。 陈家洛见敌人在第六层窗口中指挥獒犬,心想:“那么第四层上的十二哥,第五层的九哥和第六层的八哥都没拦住他们……”想到这里,暗叫:“不好。”敌人武艺高强,而且两人合力,己方每层一人,定然拦他们不住,正要下令集合四人在第九层上拦截,忽见第七层窗中窜出一人,正是徐天宏。他刚跃出窗口,后面一人跟着跳出,伸手抓住了他左脚。陈家洛大吃一惊,手中扣住的三粒围棋子正要掷出,忽听徐天宏大喝:“照镖!”右手扬动,敌人缩头避让,却无暗器射来,徐天宏乘机挣脱了左脚鞋子,已站在宝塔檐角之上。 这时距离已近,看清敌人比徐天宏更矮,一身灰衣,满头白发,竟是个年老婆婆。她背插单剑,双手空着,凌空跃起,又抓了过去。徐天宏右手无刀,想来已被敌人打脱,左手铁拐使招“一夫当关”在胸前横挡,又喝:“照镖!”那老太婆骂道:“猴儿崽子,莫想再骗你奶奶!”夹手来夺单拐。那知徐天宏这一次却非虚招,已揭起塔顶瓦片猛掷过去。那老妇避让不及,迎面发掌,把瓦片击得粉碎,四散纷飞。守在第八层的常氏双侠似已被另一人缠住,始终没出来相助。徐天宏武功远不及那老妇,交手数招,迭遇凶险,他声东击西,又支撑了几招。 周绮抬起了头,仰望徐天宏在塔角上和那老妇恶斗,眼见不敌,很是焦急,大叫:“爹,爹啊!快动手哪!” 周仲英守在第十层上,也早见两个徒弟被敌打倒,义子处境危险,探身窗外,叫道:“什么人在这里撒野?”两枚铁胆一先一后向那老妇掷去。铁胆未到,那老妇忽然如飞般直纵而下,左手手掌在瓦上一按,一个筋斗翻过来在第六层上站住,只听得叮叮叮一阵乱响,袖箭、铁莲子、钢镖、背弩,大批暗器纷纷落在第八层塔顶上,却是守在第九层上的赵半山为助徐天宏而放。 周仲英铁胆打空,啪啪两声,把塔角的木檐打断。徐天宏俯身抢住一个,另一个在塔角瓦沟中乱转。周仲英纵身跃下想拾,脚未踏实,突然一阵掌风向胸口袭来。 他身子临空,无法避让,掌风来势凌厉,若是出手抵挡,悬空不能借力,必被敌人推下塔去,跌得粉身碎骨,危急中拔出金背大刀竖立面前,和身向敌人扑去,拚着受他一掌,落个两败俱伤。 敌人见周仲英扑来,侧身让过,左手来抓他手腕。周仲英见他手法又快又狠,不觉咦的一声,暗暗惊心:“这人是谁?”当即跳开,见常氏双侠已从窗中跳出,和那人打在一起。那人魁梧异常,常氏双侠原是瘦长条子,此人身材却比双侠还高了些,一个鹰钩鼻,脸色红如朱砂,头顶光溜溜的秃得不剩一根头发。周仲英见此人神威凛凛,武功好得出奇,心想:“此人如此了得,竟也甘作清廷走狗?” 那秃顶老头双掌如风,迅疾无比,常氏兄弟在塔上跳跃来去,以二攻一。周仲英见常氏兄弟虽不能胜,也不致落败,不必过去相助,向下望时,却大吃一惊。 只见第六层上那白发老妇正把周绮逼得连连倒退。徐天宏大叫:“绮妹,退开,退开。”周绮很听徐天宏的话,转身便走。那老妇不追,待要上跃,周绮却站住了脚,骂道:“老太婆,你敢追我么?我这里有埋伏。”那老妇双脚一点,如一枝箭般直飞过来。周绮大骇,返身便逃。 周仲英右手发出铁胆,向老妇后心飞去。那老妇堪堪追上周绮,刚要伸手抓她后心,忽听得背后暗器之声劲急猛恶,不敢伸手去接,当即使出轻功中“寒江独钓”招数,身子向外一挫,全身悬空塔外,只以左脚勾住塔角飞檐。当的一声大响,铁胆打得塔顶火星乱飞,砖瓦碎片四溅。 第959章 书剑恩仇录(55) 那老妇避开铁胆,又追周绮。周仲英向下跳到第六层上,横刀当路,那时周绮已逃到塔后,两人一逃一追,绕着宝塔打转。周绮自与徐天宏订婚后,心想丈夫是出名的聪明人,自己如一味卤莽,怕被他看低了,是以临事已不若以往那么任性。这次听徐天宏叫她退走,便打打逃逃,和敌人拖延时刻。周仲英刚立定身子,已见女儿从塔后绕了出来,那老妇仍然空手追赶,老妇背后却又有一人跟着,双钩挥霍,向她后心挺刺,却总是差了尺许,看他奋勇直前,救援周绮,正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 这时杨成协、石双英等也从下层赶了上来,周仲英迎上抢过周绮,金刀呼呼生风,连劈两刀。那老妇见他刀法精奇,不敢轻敌,退开三步,正要拔剑,忽然那秃顶老头在上面喊道:“我上塔顶去攻下来,你从下面攻上!”声若洪钟,送将下来。 那老妇听了,不再和众人缠战,飞身纵起,左手在第七层塔角上一扳,借势又翻上了第八层。这一层上已无人阻挡,仍以此法翻向第九层上。她从下面打上来时,知道每层守御之人武功一层高过一层,虽避开了周仲英一胆两刀,但已知他是少林高手,平地拚斗,不弱于己,只怕上面有更厉害劲敌,凝神屏气,身未上,剑先上,挽花护顶,忽觉手上剧震,长剑已被敌人兵刃黏住,险些脱手。 那老妇知道又遇劲敌,长剑乘势向前急刺,解去对方黏走之力,不敢正面纵上,向左斜奔三步,突然反身向右疾驰,一跃跳上第十层,寒风起处,剑刃迎面刺到。 那老妇以攻为守,唰唰唰三剑均攻对方要害。敌人以太极剑中“云麾三舞”三式解开。老妇见他化解时举重若轻,深得内家剑术三昧,不待对方回手,跳开两步,看敌人时,见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汉子,上唇一丛浓髭,鬓发微斑,左手捏住剑诀,凝神而视,并不追来。老妇叫道:“你一身好功夫,可惜,可惜。”那人正是千手如来赵半山,他见这白发老妇身手迅捷,也自惊佩。两人挺剑又斗在一起。 乾隆见两人一路攻上,心头暗喜,但见陈家洛气度闲雅,不以为意,反而拖了一张椅子到窗口坐下观战,心想来救我的只有两人,总敌不过红花会人多,正自患得患失之际,忽听远处传来犬吠之声,又有吆喝和马匹奔驰声。 梯上脚步响处,心砚奔上楼来,用红花会切口向陈家洛禀报:“在塔外巡哨的头目来报,有两千多清兵正向这边过来,方向对正六和塔。”陈家洛点点头,心砚又奔下塔去。乾隆不懂心砚的话,但见他神情紧张,知道定是对他们不利的消息,凝神远望,枫叶如火,林梢忽见白旗飘动,旗上大书一个“李”字。乾隆大喜,知是李可秀带兵前来救驾了。 陈家洛俯身窗口大叫:“马大哥,退到塔里,预备弓箭!”马善均在塔下答应。 陈家洛喊声方毕,忽见那秃顶红面老者直窜上来,常氏双侠和周仲英在后紧追不舍。那老者绕塔盘旋,后面追得紧时就回身接几招,找到空隙,又跳上一层。那边厢赵半山和那老妇正斗到紧处,那老者已跳上第十二层来。常赫志见他来势猛恶,第十二层正是监禁乾隆之处,不再追赶,腰间取出飞抓,迎风抖开,站在窗外,常伯志双掌斜举,抢在他身前两步。兄弟两人摆好阵势,飞抓远攻,肉掌近袭,双双挡在窗外。那老者知道常氏双侠厉害,竟不过来,直上塔顶。周仲英追赶不及,从窗口跳入塔内。乾隆见他执刀跳进,吃了一惊,却见他奔到塔顶通下来的梯级上横刀待敌。 赵半山和那老妇攻拒进退,旗鼓相当,转瞬间拆了百余招。那老妇剑法迅速无比赵半山展开太极快剑,也是以快打快,心中暗暗称奇:“这人白发如银,又是女流,怎地竟然战她不下?”心中焦躁,要摸暗器取胜,岂知那老妇逼得甚紧,微一疏神,左手衣袖竟被她长剑划破了一道口子,虽然未伤皮肉,但也不免心惊。 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石双英和周绮手执兵刃,旁观赵半山和那老妇恶斗,见两人剑光闪烁,打得激烈异常,尽皆骇然,忽见赵半山衣袖中剑,都吃了一惊。卫春华双钩一摆,便要抢上相助。赵半山一剑“李广射石”,把老妇迫退一步,忽地跳开,说道:“老太太果然高明,请上去吧。”卫春华愕然止步。 赵半山衣袖中剑,不再恋战,心想:“陆菲青大哥守在十一层上,一别十余年,想他武功必然精进,定可制住这老妇。众兄弟均佩服他云天高义,却未见识过他的超妙剑术。”他任由老妇上去,意在让好友陆菲青露脸扬名,否则划破袖口,尽可再战,也未必会输。 那老妇见他谦退,举剑施了一礼,说道:“好剑法!”纵身直上。周绮叫道:“赵三叔,你没输啊,干么这么客气?”赵半山微微一笑,道:“她剑法好极啦,咱们去看看陆大爷的武当派功夫。咦,周姑娘,你干么这般客气,叫我三叔?七弟可叫我三哥。”周绮脸一红道:“我只跟爹爹叫。”杨成协笑道:“那么你叫他七叔么?”说着向徐天宏一指。周绮道:“呸,他想么?”各人知道己方人多,敌人虽然武功精湛,单只二人料也无能为力,大家说笑着奔上塔去。第九、第十两层悄无一人,冲进第十一层时,只道陆菲青定在和那老妇斗剑,那知室中空荡荡地竟无人影。 众人吃了一惊,疾忙再上,将进室内,已听得刀剑交并,铮铮有声,一进门,只见周仲英使开金背大刀,风声虎虎,正和那白发老妇激战,一个刀沉力劲,一个剑走轻灵,一时不分高下。陈家洛把乾隆拖在一角,坐在榻上观战。 徐天宏一打手势,杨成协、石双英两人守住窗口。徐天宏叫道:“抛下兵器,饶你不死!”老妇见身陷重围,并不畏惧,唰唰唰数记进手招数。周绮道:“这人的剑术和一个人很像,你说是么?”徐天宏道:“不错,我也觉得奇怪。”那老妇快剑把周仲英迫退一步,突然拉过桌子,挡在胸前,贴墙而立。周仲英挥刀急斩,险些砍在桌上,疾忙收刀。那老妇转头向乾隆叫道:“你是皇帝吗?” 乾隆忙道:“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救兵都来了么?”那老妇跃上桌面,突然举剑当胸,如一只大鸟般向他急扑过去,这招“鹏搏万里”,向乾隆胸口直刺,剑势既快且狠。群雄只道她是乾隆的手下前来搭救,那知忽然行刺,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人人均是愕然失色,不知所措。 陈家洛虽然站在乾隆身旁,但这剑实在来得太快,也已不及抵挡,立即左手双指骈拢,向老妇胁下要穴点去,这是攻敌之不得不救。老妇剑尖将及乾隆胸口,突见陈家洛手指袭到,左掌“金龙探爪”,自下向上一撩,随即反手抓出,这是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的厉害招数,和点穴有异曲同工之妙,陈家洛只要腕脉被抓,立时就得全身瘫软。就这样,她右手剑的势道缓得一缓,陈家洛右手已拔出短剑,向上急架,铮的一声,火星飞溅,左手跟着反击敌人面门。这一招之后,紧着下面还有一腿,叫作“上下交征”。那老妇拳术娴熟,见他左手击来,又伸左掌抓拿,下盘向右闪避,手中剑刺向对方咽喉。不料陈家洛的“百花错拳”每一招均与众不同,老妇向右闪避,他一脚偏从右方踢来,好在她长剑亦已刺出,陈家洛腿力尚未使足,随即收势。 两人均起疑心,危势既解,各退两步。陈家洛把乾隆往身后一拉,挡在他面前,拱手道:“请教老太太高姓?”这时那老妇也在喝问。两人语声混杂,都听不清楚对方说话。 陈家洛住了口,那老妇重复一遍刚才的问话:“你这短剑那里来的?”陈家洛听得她不问别事,先问短剑,倒出于意料之外,答道:“是朋友送的。”老妇又问:“什么朋友?你是皇帝侍卫,她怎会送你?天池怪侠是你什么人?”陈家洛先答她最后一问:“天池怪侠是晚辈恩师。”他想老妇剑刺乾隆,定是同道中人,见她年龄既长,武功又高,是以自称晚辈。那老妇嗯了一声,道:“这就是了。你师父虽然为人古怪,却是正人君子,你怎么丢师父的脸,来做清廷走狗?” 杨成协忍耐不住,喝道:“这位是我们陈总舵主,你别胡言乱道。”那老妇面露诧异之色,问道:“你们是红花会的?”杨成协道:“不错。” 那老妇转向陈家洛,厉声道:“你们投降了清朝么?”陈家洛道:“红花会行侠仗义,岂能对满清屈膝?老太太请坐,咱们慢慢说话。”那老妇并不坐下,面色稍和,又问:“你这短剑那里来的?” 陈家洛见到她武功家数,听她二次又问短剑,已料到几分,说道:“是一位回部朋友送的。”其时男女间授受物品,颇不寻常,陈家洛虽是豪杰之士,胸襟豁达,当着众人之面也有些说不出口。那老妇又问:“你识得翠羽黄衫?”陈家洛点点头,应道:“是!” 周绮见他吞吞吐吐,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就是霍青桐姊姊送的。你也认识她吗?那么咱们是一家人啦!”那老妇道:“她是我的徒弟。”陈家洛行下礼去,说道:“原来是天山双鹰两位前辈到了,晚辈们不知,多有冒犯。” 那老妇身子稍侧,不受这礼,森然问道:“既说是一家人,干么你们却帮皇帝,不让我杀他?” 杨成协等见陈家洛对她很是恭敬,而这老太婆却神态倨傲,都感气恼。这时常氏双侠也已从窗口跳进室内,常赫志道:“皇帝是我们抓来的,要杀也轮不到你。”那老妇咦了一声道:“皇帝是给你们抓来的?” 陈家洛道:“前辈有所不知,皇帝确是我们请来的。我们只当两位是清宫侍卫,前来打救皇帝,因此一路上拦截。两位前辈武功实在高明之极,我们众兄弟不是对手,没能拦住,以致生了误会。”其实红花会群雄已把二人截住,众人都知他这话是谦逊之辞。 那老妇忽然探身窗外,纵声大叫:“当家的,你下来。”过了半晌,不闻回答,忽然飕的一声,塔下一枝箭直射上来。老妇伸左手抓住箭尾,转身一掷,那枝箭插在桌面之上,箭尾不住颤动,厉声喝道:“无信小辈,怎地又放暗箭?” 陈家洛道:“前辈勿怒,塔下兄弟尚未知情,以致得罪,回头叫他们赔礼。”走到窗口,向下喊道:“是自己人,别放箭!”语声未毕,又是一箭射到。这时陈家洛也已看得清楚,下面千余名清兵已将六和塔团团围住,弯弓搭箭,见窗口有人探头就射箭上来。陈家洛对赵半山道:“三哥,你去派人守住塔门,别冲出去厮杀。”赵半山应声下去。 周仲英道:“这位是雪雕关老师父吧,在下久仰得很。” 那老妇正是雪雕关明梅,是秃头老者陈正德的妻子,两人一高一矮,一个秃头,一个白发,江湖上人称秃鹫雪雕,合称天山双鹰。 关明梅听了周仲英的话,微微点头。陈家洛道:“这位是铁胆庄周老英雄。”关明梅道:“嗯,我也听到过你的名头。”说到这里,忽然张口大叫:“当家的,快下来,你在干什么呀?”她正说得好好的,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喊,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周仲英道:“陈老师父在跟无尘道长斗剑,咱们快去把事情说清楚。” 陈家洛向常氏双侠使个眼色。双侠会意,走到乾隆身旁监守。陈家洛和关明梅等奔上梯级,走到第十三层来,在梯级上却不闻刀剑之声,群雄都有点担忧,心想这两人武功卓绝,出手快速,两虎相争,难免一伤,如那一个失手疏虞,都是终身恨事。关明梅却漫不在意,知道丈夫平生罕遇敌手,决不致有甚失闪。 众人刚到室门,祇见白刃耀眼,满室剑光,两个人影在斗室中盘旋飞舞,虽祇两柄剑相斗,但金刃劈风之声,有如数十人交战一般。群雄刚站定,无尘和陈正德又已拆了十余招。两人斗到酣处,剑法一招紧似一招,点到即收,双剑不交。 关明梅本来托大,但看到两人拆了数十招后,丈夫丝毫未占便宜,不由得暗暗心惊:“怎地江南竟有如此人物?”祇见两人越斗越紧,兀自分不出高下。 陈家洛叫道:“道长,是自己人,请住手吧!”无尘举剑一封,退后一步。陈正德杀得性起,剑招连绵,剑锋不离敌手左右。无尘退后一步,他一剑“神驼骏足”刺了过去。无尘向左闪开,还了一剑。两人又交数招。关明梅叫道:“当家的,他们是红花会!” 陈正德一怔,说道:“是吗?”他势道微缓,高手斗剑,直无毫发之差,只听得嗤的一声,右边衣襟已被无尘一剑穿过,这还是无尘听了陈家洛的话后手下容情,否则这一剑当更为狠辣。 陈正德大怒,喝道:“好老道!”唰唰唰连环三剑。无尘一步不退,还了四剑。 两人又斗数十招。陈正德使出“三分剑术”中的绝招,虚虚实实,变幻莫测。无尘展开“追魂夺命剑法”,七十二路正变中包藏八十一路奇变。只见陈正德一剑“冰河开冻”,向无尘右臂直劈下来。无尘向左侧让,陈正德长剑突然上撩,“夜半烽烟”,迅捷绝伦。那知无尘没了左臂,这时反占便宜,喝道:“好剑法!”一剑“孟婆灌汤”,直刺敌喉。 陈正德这剑撩了个空,心头一惊:“老胡涂!他没左臂,我怎地使上了这招?”心念甫动,无尘长剑剑尖已指到咽喉。来剑势若电闪,陈正德再也不及闪让,败中求胜,举剑横削,眼见已不免两败俱伤。 众人大惊,呼叫声中,无尘突向右倒,将陈正德来袭之势让过,回剑接住来剑,只听当的一声,两剑颤动,声若龙吟,嗡嗡之音,良久不绝。 无尘右膝跪地,双剑交并,两人都不敢移动,各运内力,势均力敌,两柄纯钢的长剑相交处各生缺口,慢慢互相陷入。 第960章 书剑恩仇录(56) 陈家洛见情势危急,接过杨成协手中钢鞭,抢上前去要将两人隔开,刚跨出一步,只听得头顶一人哈哈长笑,叫道:“好剑法,好剑法!”语声方毕,人影下堕,铮的一声,无尘和陈正德双剑齐断。两人各向前窜出数步,才收住势子,各持半截断剑,转过身来,只见一人笑吟吟的站在中间,手中长剑如一泓秋水。 无尘见从梁上跳下来的是陆菲青,微微一笑,道:“好剑!”陈正德红起了眼,扑上去要和他拚斗。陆菲青笑道:“秃兄,你不认得小弟了吗?” 陈正德一呆,向他凝视片刻,突然惊叫:“啊,你是绵里针。”陆菲青笑道:“正是小弟。”陈正德道:“你怎么在这里?”陆菲青不答他问话,插剑入鞘,回身向关明梅一揖,道:“大嫂,多年不见,你功夫越来越俊啦!”关明梅喜叫:“陆大哥!” 原来陆菲青在第十一层上守御,见天山双鹰攻上,二人生具异相,虽然多年不见,仍是一眼即知。陆菲青和他们夫妻相交有素,知二人是侠士高人,决不会给清廷做走狗,何以拚命向监禁乾隆之处攻来,必有原因,决定躲起来看个究竟,因此关明梅闯到第十一层时无人阻截。他见关明梅剑刺乾隆,和陈家洛等说明误会,就比众人先一步上了第十三层,躲在梁上。他轻功卓绝,陈正德和无尘又斗得激烈,都没留心。他见两人奋力相拚,时刻久了必有损伤,是以全神贯注,俟机解围。 陈正德道:“哼,陆老弟,你的剑真是宝物!”陆菲青知道此老火气极大,笑道:“这是别人的东西,暂且放在我这里的。”原来这便是张召重的凝碧剑,骆冰在狮子峰上取来后交给了总舵主。陈家洛以这是武当派历代相传的名剑,转交给他。陆菲青又道:“亏得这把剑好,否则两大高手斗在一起,天下又有那一人拆解得开?”这句话把陈正德和无尘两人一捧,两人心气顿和。陆菲青道:“不打不成相识,陈大哥,我给你引见引见。”于是从陈家洛起,逐一引见了。 陆菲青道:“我只道你们两位在天山脚下安享清福,那知赶到了江南来杀皇帝。”关明梅道:“你们都见过小徒霍青桐,这事就由她身上而起。皇帝派兵去打回部,青桐的爸爸木卓伦领兵抵抗,敌不过清兵人多,连吃了几个败仗。后来清兵的粮饷在黄河边上给人劫了……”陆菲青插嘴道:“那便是红花会的各位英雄,为了相助木卓伦老英雄而劫的。” 关明梅道:“嗯,在回部时我也听人说起过。”望了陈家洛一眼,道:“怪不得她送这短剑给你。”陈家洛道:“那是在此之前,木卓伦老英雄率众夺还经书,我们在途中遇到了。”关明梅道:“夺还经书,你们也帮过忙的。回人说起来,把你们说成个个是大英雄,哼!”言下之意,是说今日相见,却也不见得如何高明,又道:“清兵没粮草,败了一仗,木卓伦便提和议,双方正在停战商谈,那知兆惠得了粮草,又即进攻。” 陆菲青道:“朝廷官兵原本不守信义。”关明梅道:“回部百姓给清兵害得很惨,木卓伦老英雄抵敌不住,邀我们去商量。我们夫妇本来并不想理会这种事……”陈正德插口道:“都是你,现下又来撇清。”关明梅道:“怎么都是我?你瞧着清兵在回部杀人放火、残害百姓,心里安么?”陈正德哼了一声,又要接嘴。陆菲青笑道:“你们老夫妻还是这么一副脾气,一说话就吵嘴,也不怕年轻人笑话。大嫂,莫理他,你说下去。” 关明梅向丈夫白了一眼,说道:“我们本想去刺杀统兵的兆惠,后来一想,杀了这个什么狗屁定边大将军,皇帝又可另派一个,杀来杀去没什么用,不如把皇帝杀了来得直截了当。于是便赶去北京,路上得到消息说皇帝到了江南。靠了那几条狗,我们老夫妻在杭州追踪了大半夜。原来你们是从地道里把皇帝抓走的,害得我们一路跟踪,也钻了一回地道。我们正自奇怪,皇帝为什么大发雅兴,要钻地道。”陈正德道:“什么?皇帝是你们抓来的?”陈家洛把捉到乾隆之事简略说了。 陈正德道:“这一手做得不坏,祇是不够爽快,何必饿他?一刀杀了,岂不干净利落?”无尘冷冷的道:“国家大事,岂是一刀一剑就能办得了的。”陈正德怒道:“道长剑术高明之极,咱们还没分高下,道长如有兴致,再来玩玩如何?”无尘道:“瞧你这大把年纪,还没你徒弟霍青桐这女娃子有见识。咱们是自己人,何必再打?”关明梅笑道:“你瞧,我说你胡涂,你从来不服。现下人家也说你来着,怎么样?”眼见老夫妻又要抬起杠来。陈正德道:“就算我没见识。”转身又对无尘道:“咱们又不是拚命,比试一下剑法打什么紧?你剑法确是不错,那叫什么名堂,倒要请教。” 陆菲青怕两人说僵了再动手,伤了和气,忙插嘴道:“你的剑法叫作三分剑术,道长的叫作追魂夺命剑,都是震古烁今的绝技。”陈正德道:“也未必能将人追去了魂,夺得了命。” 无尘本来瞧在陆菲青份上让他一步,那知这老头十分好胜,简直不通情理,听了这几句话心头火起,说道:“好吧,那么咱们再来比比。我输了以后终身不再用剑。”群雄一听,都待出言劝解,陈正德说道:“我们夫妇离开回部时,说过杀不了皇帝决不回去,既然你们不让杀,那也得拿点本领出来,教人心服了才算。道长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我输了转身就走,决不再来行刺。”语声方毕,已从关明梅手中夺过剑来。 陈家洛走上一步,长揖到地,说道:“无尘道长虽然剑法精妙绝伦,但火候总还逊老前辈一筹。大家有目共睹,何必再比?” 陈正德傲然道:“陈总舵主你又何必客气?你师父是世外高人,不屑跟我们凡夫俗子动手,我只好向你领教了。我先请道长赐教,再请你教训教训我这老头子如何?”众人都觉这个老头儿委实不近人情,却不知他和天池怪侠袁士霄素有心病,一直耿耿于怀,因此一口气发作在陈家洛身上。陈家洛忍气道:“我更不是老前辈的对手了。我恩师平时常对晚辈说起天山双鹰,他是十分佩服的。” 陈正德一指关明梅,怒道:“你师父佩服的是她,不是我。”关明梅叫道:“当着这许多新朋友,你又喝什么干醋了?”群雄相顾愕然。陆菲青笑道:“秃兄,你们两夫妻都是六十开外的人啦,这件事吵了几十年还没吵完吗?” 陈正德横性发作,须眉俱张,忽然如一枝箭般从窗中直窜出去,叫道:“小道士不出来的不算好汉。” 红花会群雄都觉陈正德未免欺人太甚。杨成协道:“可惜四哥不在这里,否则定可和他斗上一斗。”无尘听了这一句激将之言,忍无可忍,叫道:“三弟,把剑给我。”这时赵半山已从下面上来,把剑递了给他,低声道:“二哥,要顾全咱们和木卓伦、霍青桐的交情。”无尘点点头,挺剑跃出窗去。 塔下的清兵见塔角上有人,早已箭如飞蝗般射将上来。无尘道:“咱们到下面去打,在箭丛里较量一下如何?”陈正德那肯示弱,道:“好极啦!”双脚一挺,头下脚上,直扑下去,从第十三层顶扑到第六层,左手在塔檐上一扳,已在第五层塔角上立定。他外号秃鹫,轻身功夫自是高明之极,这一扑一翻,当真如一头大鹫相似。塔中群雄齐声喝采。塔下清兵箭射得密了。陈正德竟不回头,持剑拨箭,仰视无尘动静。 无尘双脚并拢,右手贴腿,如一根木棍般笔直堕下。塔下清兵齐声呐喊,纷纷让开。无尘堕到第五层时仍未止住,眼见要向第四层堕去,突然右臂平伸,剑锋已在塔檐上平平贴住,手一使劲,赵半山那柄纯钢剑剑身柔韧,反弹起来。他一借劲,已站在第五层上。 陈正德见他这手功夫中轻功、内力、剑法、胆识,无一不是生平罕见,那里敢有半点轻忽,待他站定,说道:“进招了!”剑走偏锋,斜刺左肩。 清兵见两人拚斗,只道其中必有一个是自己人,怕有误伤,当下停弓不射。无尘道:“咱们各掷一箭,引他们放箭!”陈正德道:“好!”两人各从塔顶捡起一枝箭,以甩手箭手法甩了下去,射伤了两名兵卒。塔下清兵高声呐喊,千箭齐发。 这时离地已近,每一箭射中都可致命,两人攻防相斗,同时拨打下面射上来的箭枝,如此比武可说从所未有,群雄都奔到第六层观看。关明梅暗暗担忧,心想这道人剑法狠辣异常,丈夫年事已高,耳目已不如昔日灵便,平地斗剑决无疏虞,现下身处高塔,清兵箭如骤雨,实是凶险万分,手中暗扣三粒铁莲子,站在窗口相护。 两人在箭雨中斗得激烈,连在第十二层上看守乾隆的常氏双侠也忍不住探首窗外,向下观战。两人各握住了乾隆的一只手,防他逃走。乾隆双手柔软细嫩,给常氏兄弟这对精擅黑沙掌的粗手巨掌握住了,总算他兄弟不使劲力,否则一捏之下,乾隆手骨粉碎,从此再也不能做诗题字,天下精品书画,名胜佳地,倒可少遭无数劫难。此时乾隆虽知来了救兵,但自己身在红花会手中,倘若他们败了,老羞成怒,说不定会给自己一刀,心想宁可让红花会得胜,听陈家洛口气,定可释放自己。 塔角上双剑于万箭攒射中狠斗,胜负难决。陈家洛大叫:“两位剑法神妙,不必再比了。”两人斗得正紧,那里停得住手?陈正德心想:“这道人剑法果然高明,看来我无法取胜。”他逞强好胜,缓缓移动脚步,面向东方,背朝塔下清兵,这显是十分不利的地位,日光耀眼,受箭又多,心想只须打成平手,无形中已然胜了对方。 无尘见他故意抢占恶劣地势,已知他用意,心道:“你自讨苦吃,可莫怪我无情。”使出追魂夺命剑中上八路剑法,专刺他面目咽喉,剑尖映日,耀眼生花。陈正德连拆三剑,暗叫不妙,忽听背后呼呼数声,六七枝箭射了上来。陈正德矮身低头,一剑“平沙落雁”,疾刺无尘右臂,同时那些箭枝也向无尘射来。 无尘剑拨箭杆,左腿疾起,向陈正德太阳穴踢去。陈正德不知他腿上功夫如此精妙,吃了一惊,吸一口气,倒退一步,正在此时,忽然一枝箭劲急异常,突向他背后射到。这箭是清宫侍卫中高手所发,来得劲急,他向后疾退,恰是以背迎敌。关明梅叫声:“啊哟!”发铁莲子救援已然不及,群雄也齐声惊呼。 无尘忽施“马面掷叉”绝技,长剑脱手,把那枝箭碰歪,长剑和箭枝同时向塔下跌去。群雄喘了口气,刚要喝采,下面又射来数箭,无尘手中没剑,无法拨打,只得闪避。关明梅铁莲子发出,打落三箭,陈正德也回身拨打。两人本来狠命厮拚,这时却互相救援,塔下官兵大为不解。 白振见无尘手中没了兵器,他在西湖中较艺曾输在这道人手上,心中记恨,叫箭手齐射无尘。一时羽箭蝗集。无尘东躲西避,闹了个手忙脚乱。陈正德叫道:“别怕,我给你挡住!”挺剑上来,正要拨打,忽然第六层窗口中飞身纵出一人,抢在其前,尚未立定,转瞬间双手已接住十几枝羽箭,使开甩手箭手法,掷箭出去击打来箭,手法奇妙,快速已极,随来随接,随接随掷,竟无一箭落空,一个人便似生了几十条手臂一般。 塔下清兵看得呆了,都停了放箭。杨成协俯身大叫:“今日叫你们见见千臂如来的手段!”清兵队中兵将侍卫衷心佩服,采声如雷。赵半山微笑抱拳,躬身答谢。众官兵见他风度如此,更是情不自禁的鼓掌。 三人纵身跃入塔中,群雄都过来道贺。陈氏夫妇这时才真心钦佩无尘、赵半山的武功,对无尘舍己救敌的侠义心肠尤为敬服。众人互相谦让赞誉了几句,塔下清兵鼓噪又起。徐天宏道:“我去叫皇帝压服他们。”说罢飞步上楼。 过了半晌,只见乾隆从第七层窗口探出头来,叫道:“我在这里。” 白振叫道:“皇上在塔上。”率领众人,伏地高呼:“万岁!”乾隆叫道:“我在这里有事,你们别吵!”隔了一会,又道:“各人退后三十步!”李可秀奉旨,勒兵后退。 陈家洛笑道:“七哥指挥皇帝,皇帝指挥官兵,这比冲下去大杀一阵好得多啦。皇帝者,天下之至宝也,与其杀之,不如用之。”群雄听得陈家洛掉文,尽皆大笑。 卫春华望着清兵后退,见队伍中有几名猎户牵着猎狗,说道:“我正想不通他们怎会找到这里,原来他们也带了狗。”从小头目手中接过弓箭,弯弓搭箭,居高临下,飕飕两箭向塔下射去,只听得几声长嗥,两条狗被射死在地。清兵发一声喊,退得更快。 陈家洛向陆菲青道:“陆周两位前辈,请你们陪陈老前辈、关老前辈说话,我上去和皇帝再谈。”众人都道:“总舵主请便。”他上楼时红花会群雄都站起来相送,陆周两人也欠身为礼。陈正德和关明梅坐着不动,但见陈家洛形容清贵、丰神俊雅,年纪又轻,群豪对他却都执礼甚恭,颇以为异。 陈家洛走到第七层上,常氏双侠和徐天宏行礼退出。乾隆嗒然若失,闷坐椅上。陈家洛道:“你打定了主意没有?”乾隆道:“我既落入你手里,要杀便杀,何必多说?”陈家洛叹道:“可惜,可惜!”乾隆道:“可惜什么?”陈家洛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雄才大略之人,庆幸我爸爸姆妈生了你这好儿子,我有一个好哥哥,那知道……”乾隆问道:“那知道怎样?” 陈家洛沉吟半晌,道:“那知外表似乎颇有胆量,内里却是胆小万分。”乾隆怒道:“我什么地方胆小了?”陈家洛道:“不怕死,那最容易不过了。匹夫之勇,有什么可贵?可是图大事、决大疑,却非大勇者所不能为。这个你就不能了。” 乾隆怫然而起,道:“天下建大功、立大业之事,有没有被人胁逼而成的?” 第961章 书剑恩仇录(57) 陈家洛道:“当年唐高祖在太原起事之初,犹豫不决,他儿子李世民多方部署,令他迫于情势,不得不从。宋太祖如无陈桥兵变,岂有黄袍加身?这两位开国之主虽受儿子或部下所迫,不得不冒险自立,终成大事,但后世何尝不对他们景仰拜服?”乾隆沉吟不语,颇为心动。陈家洛又道:“何况哥哥你才能远胜李渊、赵匡胤。只要你决心恢复汉家天下,我们这许多草莽豪杰立时听你指挥。我可拍胸担保,他们从此决不敢对你有丝毫不敬,不尽为臣之道。” 乾隆不住点头,心下尚还有一份顾虑,却是不便出口。陈家洛猜到他心意,说道:“我只要见哥哥把胡虏赶到关外,那就心满意足。那时要请你准我归隐回疆,和我手下这些兄弟们赏花饮酒,共享太平,以终余年。”乾隆道:“这是那里话?如能成就大事,天下军政大计都要请你辅佐才好。”陈家洛道:“咱们话说在先,一等大事成功,你必须准我退休。须知我们这些兄弟不知礼法,如有不合你心意之处,反而失了君臣之礼、兄弟之义。” 乾隆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去了心中顾虑,伸手在桌上一拍,道:“好,就这么办!”陈家洛大喜,道:“你再没犹豫了?”乾隆心想今日若不应允,终究难以脱身,于是说道:“没有了。只是我要托你一件事,你们故总舵主于万亭,有几件东西放在回部,说是我出身的证据,你去拿来给我瞧瞧。我看了之后,对自己真是汉人这件事才没丝毫疑心,那时必定和你共图大事。”陈家洛心想这倒也合情合理,道:“好,这些东西听文四哥说要紧非常,我明日就动身亲自去拿。” 乾隆道:“等你回来,你先来御林军办事,我把你升作御林军总管,统率护军、骁骑、前锋三营,过些时候,再兼京师九门提督。天下各省兵权也慢慢交在咱们亲信的汉人手里。等到我命你做兵部尚书,把八旗精兵分散得七零八落之后,咱们就可举事了。”陈家洛大喜,道:“皇上计谋深长,何愁大事不成。”当即跪下行君臣之礼,乾隆忙伸手扶起。 陈家洛道:“今日之事,须和众人立誓为盟,不得反悔。”乾隆点点头。陈家洛双掌一拍,命心砚取来乾隆原来的衣冠,服侍他换过了。陈家洛道:“请大家进来参见皇上。” 群雄入内。陈家洛说明乾隆已允驱满复汉,朗声道:“以后咱们辅佐皇上,共图大事,如有异心,泄露机密,天诛地灭。”当下歃血为盟。乾隆也饮了一口盟酒。只有陈正德和关明梅在一旁微微冷笑。 陆菲青道:“大哥、大嫂,你们也来喝一杯盟酒!”陈正德道:“官府的话说得再好听,我也从来不相信,何况是官府的头脑?陈总舵主,你太信了皇帝,只怕是书生之见了。”关明梅道:“恢复汉家山河,那是咱们每个黄帝子孙万死不辞之事。只要皇帝真有此心,如有用得着我们夫妻的地方,陈总舵主送个信来,我们这对老骨头赴汤蹈火,决没半点含糊。这口酒,我们是不喝的了。”陈正德右手一伸,忽地插入墙中,抓下了一大块泥土砖石,厉声说道:“要是谁狼心狗肺,负义背盟,出卖朋友,坏了大事,这就是榜样!”手指一发力,砖石都碎成细粉,簌簌而落。乾隆见墙上那洞指痕宛然,甚是惊骇。 陈家洛道:“两位老前辈虽不加盟,和大家也是一条心。这里都是血性朋友,我也不必多嘱。但愿皇上不可三心两意,忘了今日之盟。”乾隆道:“大家尽管放心。”陈家洛道:“好,我们送皇上出去。”卫春华奔到塔外,叫道:“你们过来迎接皇上!” 李可秀与白振听了,将信将疑,怕红花会又使诡计,率领兵卒慢慢走近,见乾隆果然从塔中走出,忙伏地迎接。白振牵过马来,乾隆上了马,对白振道:“我在这里和他们饮酒赋诗,贪图几日清静。你们偏要大惊小怪,败了我的清兴。”白振连说:“臣该死!”当下前后拥卫,旌旗招展,打起得胜鼓,威风凛凛的奏凯回杭。只是金鼓声中偶夹几声猎犬的“汪汪、呜呜”,略嫌美中不足。 红花会群雄正要重回六和塔,陈正德道:“我们老夫妇今日会到江南群雄,见了素来仰慕的周老英雄,又和分别多年的陆老弟重逢,实在高兴得很。得与无尘道长两番交手,更是生平第一快事。我和老妻另有俗事,就此别过。” 陈家洛忙道:“两位前辈难得到江南来,务必要请多住几日,好让后辈多多请教。”陈正德白眼一翻,道:“你师父本领比我大得多,你向我请教什么?无尘道长,将来咱们再斗一斗酒量,看谁厉害。”无尘笑道:“那贫道自然甘拜下风。” 关明梅把陈家洛拉在一旁道:“你娶了亲没有?”陈家洛脸一红道:“没有。”关明梅又道:“定了亲么?”陈家洛道:“也没有。”关明梅点点头,温颜微笑,忽然厉声道:“如你无情无义,将来负了赠剑之人,我老婆子决不饶你。”陈家洛不禁愕然,无辞以对。 那边陈正德叫道:“喂,你蝎蝎螫螫的,跟人家年轻小伙子谈什么心?好走啦!”关明梅眉头微皱,转身过去,忽然撮唇作哨,四条獒犬从树林中奔了出来。其中一犬后腿折了,奔跑时一跛一跷。两夫妇向群雄施了一礼,带了四犬便走。 陆菲青叫道:“大哥、大嫂,你们去那里?”两人不答,不一会,身影已在林中隐没,只听犬吠之声渐渐远去。 常氏双侠愤愤不平,常赫志道:“倚老卖老。”常伯志接口道:“没点礼数。”陈家洛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咱们到塔里谈吧。” 众人回到六和塔内。陈家洛道:“我答允了皇帝,要到我师父那里去拿两件要紧物事,现下咱们先去天目山看望四哥和十四弟的伤势,然后再调配人手如何?”众人齐声答应。 出得塔来,马善均、马大挺父子自回杭州。 群雄乘马向西进发,次日到了淳安,又一日到于潜,上山来看文泰来和余鱼同。 第十二回 盈盈彩烛三生约 霍霍青霜万里行 山上林木荫森,此时已是深秋,万竿翠竹之外,满山红叶,草色渐已枯黄。山上小头目得到消息,通报上去,章进下来迎接。 陈家洛不见骆冰,心中一惊,怕有甚意外,忙问:“四嫂呢?四哥、十四弟好么?”章进道:“十四弟没事。四嫂说去给四哥拿一件好玩的东西,已走了两天,你们途中没遇上么?”陈家洛道:“什么东西?”章进笑道:“我也不知道,四哥这两天伤势大好啦,整天躺着闷得无聊。四嫂就出主意去找玩物,也不知是谁家倒霉。” 赵半山笑道:“四弟妹也真是的,这么大了,还像孩子般的爱闹,将来生了儿子,难道也把这门祖传的玩艺儿传下去。”众人轰然大笑。 众人谈笑上山,走进一座大庄院去。大家先去看文泰来。他正躺在藤榻上发闷,见众人进来,大喜过望,起身迎接,众人把经过情形约略说了,到对面厢房去看余鱼同。 各人蹑足进门,忽听一阵呜咽之声。陈家洛过去揭开帐子,见余鱼同脸朝床里,背部耸动,哭泣甚悲。这一下颇出众人意料之外群雄都是慷慨豪迈之人,连骆冰、周绮等女子都极少哭泣,见他悲泣,均觉又是惊奇,又是难过。 陈家洛低声道:“十四弟,大家来瞧你啦,觉得怎样?伤势很痛,是不是?” 余鱼同停了哭泣,却不转身,说道:“总舵主、周老爷子、师叔、各位哥哥,多谢你们来探望。恕我不起身行礼,伤势这几天倒好得多,只是我的脸烧成了丑八怪,见不得人。”周绮笑道:“十四哥,男子汉烧坏了脸有什么打紧?难道怕娶不到老婆吗?”众人听她口没遮拦,有的微笑,有的便笑出声来。 陆菲青道:“余师侄,你烧坏脸,是为了救文四爷和救我,天下豪杰知道这事的,那一个不肃然起敬?那一个不说你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你的脸越丑,别人对你越是敬重,何必挂在心怀?”余鱼同道:“师叔教训的是。”可是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原来他自来天目山后,骆冰朝夕来看他伤势,文泰来也天天过来陪他说话解闷。他自知对骆冰痴恋万分不该,可是始终不能忘情,每当中宵不寐,想起来又苦又悔。他见骆冰、文泰来、章进看着他时,脸上偶尔露出惊讶和怜惜神色,料想自己面目定已烧得不成模样,几次三番想取镜子来照,始终没这份勇气。他本想舍了性命救出文泰来,以一死报答骆冰,解脱心中冤孽,那知偏偏求死不得,再想自己在杭州李府养伤之时,李沅芷对己一往情深,却是无法酬答,更有负相救大恩,实是万分过意不去。这般日日夜夜思潮起伏,竟把一个风流潇洒的金笛秀才折磨得瘦骨嶙峋、憔悴不堪了。 众人别过余鱼同,回到厅上议事。文泰来抑郁不乐,说道:“十四弟为了救我,把脸毁成这个模样。他本是个俊俏少年。现今……唉!”无尘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侠江湖,讲究的是义气血性。容貌好恶,只没出息的人才去看重。我没左臂,章十弟的背有病,常家兄弟一副怪相,江湖上有谁笑话咱们?十四弟也未免太想不开了。”赵半山道:“他是少年人心性,又在病中,将来大家劝劝他就没事了。今天咱们来痛饮一番,和四弟庆贺。”众人轰然叫好,兴高采烈,吩咐小头目去预备酒席。 周绮道:“可惜冰姊姊不在,不知她今天能不能赶回来。她是骑白马去的么?”章进道:“不是,她说白马太耀眼,四哥和十四弟伤没好全,别惹鬼上门。”杨成协笑道:“此刻咱们大伙儿都在这里了,有鬼上门,那是再好不过。”蒋四根听得说到鬼向着石双英咧嘴一笑。石双英绰号鬼见愁,不过这浑号大家在常氏双侠面前从来不提双侠绰号黑无常白无常,无常是鬼,岂不是哥哥怕了兄弟? 陈家洛和徐天宏低声商量了一会,拍一拍掌,众人尽皆起立。陈家洛道:“陆、周两位前辈请坐,下次请别这么客气。”陆菲青和周仲英说声:“有僭。”坐了下来。 陈家洛道:“这次咱们的事情办得十分痛快,不过以后还有更难的事。眼下我分派一下。九哥和十二哥,你们到北京去打探消息,看皇帝是不是有变盟之意,有何诡计。这是首要之事,也极难查明,两位务必小心在意。”卫石两人点头答应了。 陈家洛又道:“两位常家哥哥,请你们到四川云贵去联络西南豪杰。八哥到苏北皖南一带,道长到两湖一带,十三哥到两广一带联络。三哥与马氏父子联络浙、闽、赣三省的豪杰。山东、河南一带,请陆老前辈主持。西北诸省由周老前辈带同孟大哥、安大哥、七哥、周姑娘主持。四哥、十四弟两位在这里养伤,仍请四嫂和章十哥照料。仍须万分机密,不能让官府知悉了踪迹。心砚随我去回部。各位以为怎样?”众人齐道:“当遵总舵主号令。” 陈家洛道:“各位分散到各省,并非筹备举事,只是和各地英豪多所交往,打好将来大事根基。咱们的事机密异常,任他亲如妻子,尊如父母师长,都是不可泄漏的。”众人道:“这个大家理会得。”陈家洛道:“以一年为期,明年此时大伙在京师聚齐。那时四哥和十四弟伤早好了,咱们就大干一番!”说罢拍案而起。众人随着他步出中庭,俱都意兴激越。陆菲青、文泰来、常氏双侠等总觉皇帝官府说过了的话难以尽信,但见陈家洛兴高采烈,也不便说话泼他冷水,扫他的兴。 章进听得总舵主又派他在天目山闲居,闷闷不乐。文泰来猜到他心意,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我的伤已经大好,十四弟火伤虽然厉害,调养起来也很快。这一年教我们闷在这里,实在不是滋味。我们四人想请命跟你同去回部,也好让十四弟散散心。”章进大喜,忙道:“对,对。”文泰来道:“咱们沿路游山玩水,伤势一定好得更加快些。”陈家洛道:“那也好,只不知十四弟能不能支持。”文泰来道:“让他先坐几天大车,最多过得十天半月,我想就可以骑马啦!”陈家洛道:“好,就这么办。”章进喜孜孜的奔进去告知余鱼同,随即奔出来道:“十四弟说这样最好。” 周仲英把陈家洛拉在一边,道:“总舵主,现下四爷出来啦,你和皇上又骨肉相逢,实是喜事重重。我想再加一桩喜事,你瞧怎样?”陈家洛道:“老爷子要给七哥和大姑娘合卺完婚?”周仲英笑道:“正是。”陈家洛大喜,道:“那再好没有了,乘着大伙都在这里,大家喝了这杯喜酒再走,祇是匆促了一点,不能遍请各地朋友来热闹一番,未免委屈了大姑娘。”周仲英笑道:“有这许多英雄好汉,还不够么?”陈家洛道:“好!这就请老爷子挑个好日子。”周仲英道:“咱们这种人还讲究什么吉利不吉利,我说就是今天。”陈家洛知他不愿因儿女之事耽误各人行程。说道:“老爷子这等眷顾,我们真是感激万分。”周仲英笑道:“老弟台,你还跟我客气么?” 陈家洛笑嘻嘻的走到周绮跟前,作了一揖,笑道:“大姑娘,大喜啦!”周绮登时满脸飞红,道:“你说什么?”陈家洛笑道:“我要叫你七嫂了!七嫂,恭喜你啦。”周绮啐道:“呸,做总舵主的人也这么不老成。”陈家洛笑道:“好,你不信。”他手掌一拍,众人登时静了下来。 陈家洛道:“刚才周老爷子说,今儿要给七哥和周大姑娘完婚,咱们有喜酒喝啦!”群雄欢声雷动,纷向周仲英和徐天宏道喜。 周绮才知不假,忙要躲进内堂。卫春华笑道:“十弟,快拉住她,别让新娘子逃走了。”章进作势要拉。周绮左手横劈一掌,章进一让,笑着叫道:“啊哟,救命哪,新娘子打人啦!”周绮噗哧一笑,闯了进去。 第962章 书剑恩仇录(58) 众人正自起哄,忽听门外一阵鸾铃响,骆冰手中抱着一只盒子,奔了进来,叫道:“好啊,大家都来了。什么事这般高兴?”说着向陈家洛参见。卫春华道:“你问七哥。”骆冰道:“七哥,什么事啊?”徐天宏一时呐呐的说不出话来。骆冰道:“咦奇了,咱们的诸葛亮怎么今儿傻啦?”蒋四根躲在徐天宏背后,双手拇指相对,屈指交拜,说道:“今天诸葛亮招亲,他要作傻女婿啦。” 骆冰大喜,连叫:“糟糕,糟糕!”杨成协笑道:“四嫂你高兴胡涂啦,怎么七哥完婚,你却说糟糕?”群雄又轰然大笑。骆冰道:“早知七哥和绮妹妹今天完婚,就顺手牵羊,多拿点珍贵的东西来,眼下我没什么好物事送礼,岂不糟糕?”杨成协道:“你给四哥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了,大家瞧瞧成不成?” 骆冰笑吟吟的打开盒子,一阵宝光耀眼,原来便是回部送来向皇帝求和的那对羊脂白玉瓶。群雄都惊呆了,忙问:“那里得来的?”骆冰道:“我和四哥闲谈,说到这对玉瓶好看,瓶上的美人尤其美丽,他不信……”徐天宏接口道:“四哥一定说:‘那有你美丽啊,我不信!’是不是?”骆冰一笑不答,原来当时文泰来确是那么说了的。徐天宏道:“你到杭州皇帝那里去盗了来?” 骆冰点点头,很是得意,说道:“我就去拿来给四哥瞧瞧。至于这对玉瓶怎样处置,听凭总舵主吩咐。送还给霍青桐妹妹也好,咱们自己留下也好。”文泰来见瓶上所绘回族美女当真千娇百媚,不禁转头望向妻子。骆冰笑道:“我说的没错吧?”文泰来笑着摇摇头,骆冰一楞,随即会意,丈夫是说瓶上的美人再美,也不及自己妻子,望了他一眼,不禁红晕双颊。 无尘道:“四弟妹,皇帝身边高手很多,这对玉瓶如此贵重,定然好好看守,怎会给你盗来?你这份胆气本事,真是男子汉所不及,老道今日可服你了。”骆冰笑着将她怎样偷入巡抚衙门、怎样抓到一个管事的太监逼问、怎样用毒药馒头毒死看守的巨獒、怎样装猫叫骗过守卫的侍卫、怎样在黑暗中摸到玉瓶等情说了一遍。群雄听得出神,对骆冰的神偷妙术都大为赞叹。 陆菲青忽道:“四奶奶,我跟你老爷子骆老弟是过命的交情,我要倚老卖老说几句话,你可别见怪。”骆冰忙道:“陆老伯请教训。”陆菲青道:“你胆大心细,单枪匹马干出这件事来,确是令人佩服。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倘若这对玉瓶跟咱们所图大事有关,要不然是为了行侠仗义,那么这般冒险是应该的。现下不过是跟四爷一句玩话,就这般孤身犯险,要是有什么失闪,不说朋友们大家担忧,你想四爷是什么心情?”这番话只把骆冰听得背上生汗,连声说“是”。陆菲青道:“这晚恰好皇帝给咱们请去了六和塔,众侍卫六神无主,只顾寻访皇帝,是以没高手在抚衙守卫,要是什么金钩铁掌白振等都在那边,你这个险可冒得大啦!”骆冰答应了,掉过头来向文泰来伸了伸舌头。 陈家洛出来给骆冰解围:“四哥出来之后,四嫂是高兴得有点胡涂啦,以后可千万别这样。”骆冰忙道:“不啦,不啦!” 陈家洛道:“好。现下咱们给七哥筹备大礼。喂,七哥,眼前事情急如星火,山中采购东西又不方便,你神机妙算,足智多谋,快想条妙计出来。”众人哄堂大笑。徐天宏想到就要和意中人完婚,早就心摇神驰,也真胡涂了,大家开他玩笑,只是笑嘻嘻的说不出话来。 陈家洛笑道:“武诸葛今儿变了傻女婿,那么我来出个主意吧。女家是周老爷子主婚,那不用说了,男家请三哥主婚,陆老爷子是大媒。九哥,请你赶快骑四嫂的白马,到于潜城里采购婚礼物品。孟大哥,请你到山下去筹备酒席。大家的礼就暂且免了,将来待七嫂生了儿子,大家送个双份。各位瞧这样好不好?”卫春华和孟健雄答应着先去了。赵半山道:“男方主婚自然是总舵主,待会我来赞礼就是了。”陈家洛谦逊推让。众人都说当然该由首领主婚,陈家洛也就答应了。 到得傍晚,孟健雄回报说酒席已经备好,祇是粗陋些,众人都说不妨。又过半个时辰,卫春华也回来了,各物采购齐备,新娘的凤冠霞帔也从采礼店买了来。 骆冰接过新娘衣物,要进去给周绮打扮,见连胭脂宫粉也都买备,笑道:“九哥,你真想得周到,不知那一位姑娘有福气,将来做你的新娘子?”卫春华笑道:“四嫂,你莫开玩笑,咱们今晚想个新鲜花样闹闹新郎新娘。”骆冰拍手笑道:“好啊,你有什么主意?” 蒋四根等听得他们商量要闹新房,都围拢来七张八嘴的出主意。卫春华道:“四嫂,你把皇帝身边的玉瓶盗来,大家确是服了你。不过刚才陆老前辈也说,要是大内的高手都在那边,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得手。”骆冰笑道:“偷盗是斗智不斗力的玩意,我虽打不过人家,也未必就盗不出来。”卫春华道:“照啊!咱们七哥是最精明不过了,要是今晚你能偷到他一件东西,那我就真服了你。”骆冰笑说:“偷他什么啦?”卫春华笑道:“你等新郎新娘安睡之后,把他们的衣服都偷出来,教他们明朝起不得身。”章进等都轰然叫好。赵半山过来笑问:“这么高兴,笑什么了?”蒋四根把他推开,道:“这里没三哥你的事。”大家怕赵半山老成厚道,偷偷去告诉徐天宏,不许他听。 赵半山走开之后,杨成协道:“咱们对付皇帝,也是这法子,教他没了衣衫,起不得身。四嫂,这件事难得很,我瞧你不成。”骆冰皱起眉头不答,心想:“这件事的确不好办。玩笑又开得太大,对不起绮妹妹。”但听杨成协一激,好胜之心油然而生,说道:“要是我偷到了怎么办?”卫春华道:“这里八哥、十弟、十二弟、十三弟连我一共五人,我们打一副纯金的马具给你那匹白马,式样包你称心满意。”骆冰道:“好。就是这样办。要是我偷不到,我绣五个荷包,你们每人一个。”杨成协和卫春华齐道:“好,一言为定。”蒋四根笑道:“这荷包可不能马马虎虎,偷工减料。”骆冰笑道:“咦,四嫂会欺你吗?你们可不许去对七哥七嫂说。”杨成协等齐道:“那当然,我们宁可输给你,好瞧热闹。”六人商量已定,分头去帮办喜事。骆冰这个赌是打下了,可是真不知如何偷法,对付周绮倒好办,徐天宏却智谋百出,说到用计,不是他的敌手,只好随机应变,走着瞧了。 一会大厅上点起明晃晃的彩绘花烛,徐天宏长袍马褂,站在左首。骆冰把周绮扶了出来。赵半山高声赞礼,夫妇俩先拜天地,再拜红花老祖的神位,然后双双向周仲英夫妇和陈家洛行礼。周仲英和周大奶奶还了半礼。陈家洛不受大礼,也跪下去还礼。周仲英在旁边连声谦让。新夫妇又谢大媒陆菲青。 新夫妇交拜毕,依次和无尘、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双侠等见礼。心砚把余鱼同扶出来坐在椅上。他脸上蒙了块青布,露出两个眼珠,也和新夫妇见礼。大厅中喜气洋溢。余鱼同取出金笛,吹了一套〈凤求凰〉。众人见他心情好转,更是高兴。 开上酒席之后,众人轰饮起来,无尘执了酒壶叫道:“今晚那一个不喝醉,就不许睡……”语声未毕,突然手一扬,一把酒壶向庭中的桂花树上掷去。 酒壶刚掷出,卫春华和章进已跃到庭中。两人饮酒之际未带兵刃,空手纵到桂花树下。那酒壶并未击中谁人,掉了下来,卫春华伸手接住。章进跃上墙头,四下张望,并无人影,回来报知陈家洛,请问要不要出去搜索。陈家洛笑道:“今儿是七哥大喜的日子,别让鼠辈败坏了兴意。咱们还是喝酒。”轻声吩咐心砚:“带几名头目四下查看,莫让歹人混进来放火。”心砚答应着去了。众人见他毫不在乎,又兴高采烈斗起酒来。 陈家洛低声对无尘道:“道长,我也见到树上人影一晃,瞧这家伙的身手,不是什么高明之辈。”无尘道:“不错,让他去吧。”陈家洛站起身来,朗声笑道:“道长在六和塔上大展神威。叫天山双鹰不敢小觑了咱们。来,大家同敬一杯。”众人都站起来与无尘把盏。无尘笑道:“天山双鹰果然名不虚传。陈正德那老儿要是年轻二十岁,老道多半不是他对手。”赵半山笑道:“那时他身手虽然矫捷,功夫又没这么纯了。” 那边席上章进和石双英呼五喝六的猜拳,越来越大声。杨成协、蒋四根两人联盟和常氏双侠斗酒,四人各已喝了七八碗黄酒。文泰来和余鱼同身上有伤,不能喝酒吃油腻,坐在席上饮茶相陪。大家不住逗余鱼同说笑解闷。 吃了几个菜,新夫妇出来敬酒。周仲英夫妇老怀弥欢,咧开了嘴笑得合不拢来。周绮素来贪杯,这天周大奶奶却嘱咐她一口也不得沾唇。她出来敬酒,大家不住劝饮。她很想放怀大喝,但想起妈妈的话,无奈只得推辞,心头气闷,不悦之情不觉见于颜色。 卫春华笑道:“啊哟,新娘子在生新郎的气啦。七哥,快跪快跪。”蒋四根道:“七哥,你就委屈一下,跪一跪吧,新郎跪了,头胎就生儿子……”周绮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又没儿子,怎么知道?真胡说八道!”众人见周绮天真烂漫,无不感到有趣。周大奶奶笑着尽摇头,连声叹道:“这宝贝姑娘,那里像新媳妇儿。” 骆冰轻轻对卫春华道:“你们多灌七哥喝些酒,帮我一个忙。”卫春华点点头,和蒋四根一使眼色,两人站起来敬新郎的酒。徐天宏见他们鬼鬼祟祟,知道不怀好意,今天做新郎喝酒是推不掉的,酒到杯干,十分豪爽,喝了十多杯,忽然摇摇晃晃,伏在桌上。周大奶奶爱惜女婿,连说:“他醉啦,醉啦。”叫安健刚扶他到内房休息。杨成协等见徐天宏喝醉,对骆冰道:“这次你多半赢了。” 骆冰一笑,拿了一把茶壶,把茶倒出,装满了酒,到新房去看周绮。周绮见她进来,很是高兴,笑道:“冰姊姊快来,我正闷得慌。”骆冰道:“你口渴吗?我给你拿了茶来。”周绮道:“我烦得很,不想喝。”骆冰把茶凑到她鼻边,道:“这茶香得很呢。”周绮一闻,酒香扑鼻,不由得大喜,忙双手捧过,咕噜噜的一口气喝了半壶,停了一停,道:“冰姊姊,你待我真好。” 骆冰本想捉弄她,见她毫无机心,倒有点不忍,但转念一想,闹房是图个吉利,再恶作剧也不相干,便笑道:“绮妹妹,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本来嘛,这是不能说的,不过咱们姊妹这么要好,我就是有什么对你不起,做得过了份,你也不能怪我,是不是?”周绮道:“当然啦,你快说。”骆冰道:“你妈有没有教你,待会要你先脱衣裳?”周绮满脸通红,道:“什么呀,我妈没说。”骆冰一脸郑重其事的神色,道:“我猜她也不知道。是这样的,男女结亲之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总有一个要给另一个欺侮。”周绮道:“哼,我不想欺侮他,他也别想欺侮我。”骆冰道:“是啊,不过男人家总是强凶霸道的,有时他们不知好歹起来,你真拿他们没法子。尤其是七哥,他这般精明能干,绮妹妹,你是老实人,可得留点儿神。” 这句话正说到了周绮心窝中,她虽对丈夫早已情深一往,然想到他刁钻古怪,诡计多端,却也真是头痛,心下对这事早有些着慌,但在骆冰面前也不肯示弱,说道:“要是他对我不起,我也不怕,咱们拿刀子算帐。”骆冰笑道:“绮妹妹又来啦,夫妻总要和美要好,才是道理,怎能动刀动枪的,不怕别人笑话么?再说,七哥待你这么好,你又怎能忍心提刀子砍他?”周绮噗哧一笑,无言可答。 骆冰道:“文四爷功夫比我强得多啦,要是讲打,我十个也不是他对手,可是我们从来不吵架,更加没打过架。他一直很听我的话。”周绮道:“是啊,好姊姊……”说到这里停住了口。骆冰笑道:“你想问我有什么法儿,是不是?”周绮红着脸点了点头。 骆冰正色道:“本来这是不能说的,既然你一定要问,我就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跟七哥说,明儿你也不能埋怨我。”周绮怔怔的点头。骆冰道:“待会你们同房,你先脱了衣服,等七哥也脱了衣服,你就先吹熄灯,把两人衣服都放在这桌上。”她指了指窗前的桌子,又道:“你把他的衣服放在下面,你的衣服压在他的衣服之上,那么以后一生一世,他都听你的话,不敢欺侮你了。” 周绮将信将疑,问道:“真的么?”骆冰道:“怎么不真?你妈妈怕你爸爸不是?定是她不知这法儿,否则怎会不教你?”周绮心想妈妈果然有点怕爸爸,不由得点头。 骆冰道:“放衣服时,可千万别让他起疑,要是给他知道了,他半夜里悄悄起身,把衣服上下一掉换,那你就糟啦!”周绮听了这番话,虽然害羞,但想到终身祸福之所系,也就答应照做,心中打定了主意:“但教他不欺侮我便成,我总是好好对他。他从小没爹没娘,我决不会再亏待他。”骆冰为了使她坚信,又教了她许多做人媳妇的道理,那些可全是真话了。周绮红着脸听了,很感激她的指点。 第963章 书剑恩仇录(59) 正说得起劲,忽然门外人影晃动,跟着听到徐天宏呼喝。周绮首先站起,抢到门外,只见徐天宏一身长袍马褂,手中拿了单刀铁拐,从墙上跃下。周绮忙问:“怎么,有贼吗?”徐天宏道:“我见墙上有人窥探,追出去时贼子已逃得没影踪了。”周绮打开衣箱,从衣衫底下把单刀翻了出来。原来周大奶奶要女儿把凶器拿出新房,周绮执意不肯,终于把刀藏在箱中。她拿了刀,叫道:“到外面搜去!”骆冰笑道:“新娘子,算了吧。你给我安安静静的,这许多叔伯兄弟们都在这儿,还怕小贼偷了你的嫁妆吗?”周绮一笑回房。 骆冰笑着指住徐天宏道:“好哇,你装醉!我先去捉贼,回头瞧罚不罚你。你给我看住新娘子,不许她动刀动枪的。”一边说一边把他手中兵刃接了过去。徐天宏笑嘻嘻的回入新房,听得屋顶屋旁都有人奔跃之声,群雄都已闻声出来搜敌,寻思:“咱们和皇帝定了盟,按理不会是朝廷派人前来窥探,难道皇帝一回去马上就背盟?瞧那墙头之人身手,不似武功如何了得,多半是过路的黑道朋友见到这里做喜事,想来拾点好处。” 正自琢磨,骆冰、卫春华、杨成协、章进、蒋四根等走了进来,手中拿着酒壶酒杯,纷纷叫嚷:“新郎装醉骗人,可怎么罚?”徐天宏无话可说,只得和每人对喝了三杯。众人存心要看好戏,仍是不依。徐天宏笑道:“毛贼没抓到,大家少喝两杯吧。别阴沟里翻船,教人偷了东西去。”杨成协哈哈大笑道:“你尽管喝,众兄弟今晚轮班给你守夜。” 正吵闹间,周仲英走进房,见新女婿醉得立足不定,说话也不清楚了,忙过来打圆场,和每人干了一杯酒。大家见新郎真的醉了,和周绮说些笑话,都退出房去。 周绮见众人散尽,房中只剩下自己和丈夫两人,不由得心中突突乱跳,偷眼看徐天宏时,见他和衣歪在床上,已在打鼾,轻轻站起,闩上房门,红烛下看着夫婿,见他脸上红扑扑地,睡得正香,轻声叫道:“喂,你睡着了吗?”徐天宏不应。周绮叹道:“那你真是睡着了。”四下一望,确无旁人,又侧耳倾听,声息早静,料想歹人已远远逃走了。这才脱去外衣,走到床前推了推夫婿。他翻个身,滚到了里床。周绮把他鞋子和长袍马褂除下,再想解他里衣,忽然害羞,心想:“有了袍褂,也就够了吧?我又不想当真压倒了他。”于是依着骆冰的教导,把他袍褂放在窗边桌上,再把自己衣服压在上面,回到床边,抖开棉被盖在徐天宏身上,自己缩在外床,将另一条被子紧紧裹住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良久,徐天宏翻了个身,周绮吓了一跳,尽力往外床缩去,正在此时,红烛上灯火毕卜一声,爆了开来。周绮怕丈夫醒来见到衣服的布置,想起来吹熄蜡烛,那知脱了衣服之后睡在男人身旁,说不出的害怕,无论如何不敢起来。她暗暗咒骂自己无用,急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惶急,灵机一动,在内衣上撕下两块布来,在口中含湿了,团成两个丸子,施展打铁莲子手法,噗噗两声,把一对花烛打灭了。 徐天宏睡得极沉,他酒量本来平平,这次给硬劝着喝到了十二分,直睡得人事不知。他翻一次身,周绮总是一惊,拥着棉被不敢动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窗外老鼠吱吱吱的叫个不停,又过片刻,一只猫妙呜妙呜的叫了起来。蓬的一声,窗子推开,一只猫跳了进来,在房里打了个转,跑不出去,跳上床来,就在周绮脚边睡了。周绮见再无声息,床上多了一只猫相伴,反觉安心,迷迷糊糊合上了眼,却始终不敢睡熟。 挨到三更时分,忽然窗外格的一响,周绮忙凝神细听,窗外似有人轻轻呼吸,心想这是弟兄们开玩笑,来偷窥新房韵事,正想喝问,猛想起这可叫喊不得,只觉脸上一阵发烧,忙把已经张开的嘴闭上了。 忽听得心砚在外喝问:“什么人?不许动!”接着是数下刀剑交并,又听得常氏兄弟的声音:“龟儿子好大胆!”一个生疏的声音“啊哟”一叫,显是在交手中吃了亏。 周绮霍地跳起,抢了单刀,往桌上去摸衣服时,只叫得一声苦,衣衫已然不知去向。这时再也顾不得害羞,一把将徐天宏拉起,连叫:“快醒来,快……快出去拿贼。小贼把咱们衣服……衣服都偷去啦。”徐天宏一惊之下,登时清醒,只觉得一只温软的手拉着自己,黑暗中香泽微闻,中人欲醉,才想起这是他洞房花烛之夕。 他心中一荡,但敌人当前,随即宁定,把妻子往身后一拉,自己挡在她身前,拖过手旁一张椅子,以备迎敌,只听得屋顶和四周都有人轻轻拍掌,低声道:“弟兄们四下守住了,毛贼别想逃走。”周绮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这些掌声是我们会中招呼传讯的记号,四方八面都看住了,咱们不必出去吧。”放下椅子,转身搂住周绮,柔声说道:“妹子,我喝多了酒,只顾自己睡觉,真是荒唐……”当啷一声,周绮手中单刀掉在地下。 两人搂住了坐在床沿,周绮把头钻在丈夫怀里,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听得无尘骂道:“这毛贼手脚好快,躲到那里去了?”窗外一阵火光耀眼,想是众人点了火把在查看。徐天宏道:“你睡吧,我出去瞧瞧。”周绮道:“我也去。”徐天宏道:“好吧,先穿衣服。”周绮开了箱子,取出两套衣服来穿上。 徐天宏拔闩出门,只见自己的长袍马褂和周绮的外衣摺得整整齐齐的放在门口,刚呆得一呆,周绮已叫了起来:“这毛贼真怪,怎么又把衣服送了回来?”徐天宏一时也琢磨不透,问道:“咱们的衣服本来放在那里的?”周绮含糊回答:“好像是床边吧,我记不清楚啦。”这时骆冰和卫春华手执火把奔近,卫春华笑吟吟道:“毛贼把新郎新娘也吵醒啦。”骆冰假装一惊,道:“唷,怎么这里一堆衣服?”卫春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徐天宏见到两人神色,就知是他们捣鬼,当下不动声色,笑道:“我酒喝多啦,连衣服给小贼偷去也不知道。”骆冰笑道:“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呢。”徐天宏一笑,不言语了。 原来骆冰挨到半夜,估量周绮已经睡熟,轻轻打开新房窗户,怕撬窗时有声,嘴里不断装老鼠叫,随即推窗将一只猫丢了进去,乘窗子一开一闭之间,顺手把桌上两人的衣服抓了出来。杨成协等坐在房中等候消息,见她把衣服拿到,大为佩服,问她使的是什么妙法,骆冰微笑不答。众人谈笑一会,正要分头去睡,忽然心砚叫了起来,发现了敌人。骆冰心想衣服已经偷到,正好乘此机会归还,免得明晨周绮发窘,奔到新房窗边,听得房内话声,知两人已醒,便将衣服放在门口。 这时陈家洛和周仲英一干人都走了过来。陈家洛道:“宅子四周都围住了,不怕他飞上天去,咱们一间间房搜吧。”众人逐一搜去,竟然不见影踪。无尘怒气发作,连声大骂。 徐天宏忽然惊叫:“咱们快去瞧十四弟。”卫春华笑道:“总舵主早已请陆老前辈守护十四弟,请赵三哥守护文四哥,怕他们身上有伤,受了暗算。要是没人守着四哥,四嫂还有心情来跟你们开玩笑么?”徐天宏道:“是。不过咱们还是去看一看吧,只怕这贼不是冲着四哥,便是冲着十四弟而来。”陈家洛道:“七哥说得有理。” 众人先到文泰来房中,房中烛光明亮,文泰来和赵半山正在下象棋,对屋外吵嚷似乎充耳不闻。众人又到余鱼同房去。陆菲青坐在石阶上,仰头看天上星斗,见众人过来,站起身来,说道:“这里没什么动静。”这一群英雄好汉连皇帝也捉到了,今晚居然抓不到一个毛贼,都是又气恼,又奇怪。 徐天宏忽见窗孔中一点细微的火星一爆而隐,显是房中刚吹熄蜡烛,心头起疑,说道:“咱们去瞧瞧十四弟吧。”陆菲青道:“他睡熟了,因此我守在外面。”骆冰道:“咱们快到别的地方搜去。”徐天宏道:“不,还是先瞧瞧十四弟。”他右手拿着火把,左手一推,房门应手而开,却是虚掩着的,见床上的人一动,似乎翻了个身。 徐天宏用火把去点燃蜡烛,一时竟点不着,移近火把看时,却是烛芯已给打烂,陷入烛里,显然烛火是用暗器打灭的。他吃了一惊,生怕余鱼同遭逢不测,快步走到床前,叫道:“十四弟,你没事么?” 余鱼同慢慢转过身来,似是睡梦刚醒,脸上仍是蒙着帕子,定了定神才道:“啊,是七哥,你今晚新婚,怎么看小弟来啦?”徐天宏见他没事,才放了心,拿火把再到烛边看时,只见一枚短箭钉在窗格上,箭头还染有烛油烟煤。他认得这箭是余鱼同的金笛所发,更是大惑不解:他为什么见到大伙过来就赶紧弄熄烛火?又是这般紧急,来不及起身吹熄,迫得要使暗器? 这时陈家洛等都已进房。余鱼同道:“啊哟,各位哥哥都来啦,我没事,请放心。”徐天宏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陈家洛在他背后轻轻一拉,徐天宏会意,当即缩手。这时众人都已看出余鱼同床上的被盖隆起,除他之外里面还藏着一人。陈家洛道:“那你好好休息吧。”率领众人出房,对陆菲青道:“陆老前辈还是请你辛苦一下,照护余兄弟,咱们出去搜查。”陆菲青答应了,等众人走开,又坐在阶石上。 众人跟着陈家洛到他房里。陈家洛道:“把卡子都撤回来吧!”心砚传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常氏双侠、章进、石双英、蒋四根都走进房来。 陈家洛坐在床上,众人或坐或站,围在四周,大家都感局面颇为尴尬,可是谁也不说话。无尘终于忍耐不住,说道:“那毛贼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窝里,那究竟是什么人?十四弟干么要庇护他?”这一说开头,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有的说余鱼同近来行为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说他为何躲在李可秀府里,混了这么多时候。常氏双侠又提到他救护李可秀的事。说了一会,章进叫道:“大伙儿去问个清楚。我不是疑心十四弟对大家不起,他当然是血性男子。不过既是异姓骨肉,生死之交,何事不能实说,干么要瞒咱们?”众人齐声说是。 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当面问他怕不肯说,要心砚假意送点心,去察看一下怎样?”蒋四根道:“七哥这法子不错。”周仲英嘴唇动了一下想说话,但又忍住,眼望陈家洛,瞧他是什么主张。 陈家洛道:“闯进来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里,那是大家都瞧见的了。十四弟和大伙儿一起同生共死,这次又拚了性命相救四哥,咱们对他决没半点疑心,他既这么干,总有他的道理。我刚才请陆老前辈在房外照顾,祇是防那人伤害于他。只要他平安无事,我想其余的事不必查究,别伤了大伙儿的义气。”周仲英叫道:“陈总舵主的话对极。”陈家洛道:“将来他要是肯说,自然会说,否则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强好胜,或者有什么风流韵事,有时也是免不了的,祇要他不犯会规,十二哥自然不会找他算帐。大家请安睡吧。明天要上路呢。” 这番话众人听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惭愧,心想:“讲到胸襟气度,总舵主可比我高得多了。” 骆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新婚夫妇还在这里干么呀?”众人都大笑起来。这一笑之下,大宅子中又是一片喜气洋洋。 余鱼同待众人一走,急忙下床,站在桌旁,等众人脚步消失,亮火摺子点了蜡烛,低声道:“你来干么?” 床上那人揭开棉被,跳下床来,坐在床沿之上,低头不语,胸口起伏,泪珠莹然,正是李可秀的女儿、陆菲青的女徒弟李沅芷。祇见她一身黑衣,更衬得肌肤胜雪,一双手白玉一般,放在膝盖上,一言不发,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 那日提督府一战,余鱼同随红花会群雄飘然而去,李沅芷伤心欲绝,整天骑了马在杭州城里城外乱闯。李可秀明白女儿心事,也不加管束,让她自行散心。这天黎明,她在西城驰马,刚巧遇到骆冰从巡抚衙门盗了玉瓶回去。她曾和骆冰数次会面,知她是红花会中人物,于是远远跟随,直到天目山来。只是她万万料想不到,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心上人,竟然就是对这个美貌少妇梦萦魂牵。李沅芷十分机伶小心,骆冰又心情畅快,丝毫没加提防,居然没发觉后面有人悄悄跟踪。 当晚李沅芷踪迹数次被众人发现,均得侥幸躲过。她只想找到余鱼同,向他剖白心事,却闯到了徐天宏和周绮的新房之外。心砚一叫嚷,众人四下拦截,李沅芷左肩终于吃了常赫志一掌。她忍痛在暗中一躲,声东击西的丢了几块石子,直闯到后院来,在庭中劈面遇到陆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沅芷惊叫:“师父。”陆菲青怒道:“你来干什么?”李沅芷道:“我找余师哥有话说。”陆菲青叹气摇头,心中不忍,向左边的厢房一指。李沅芷拍门,叫了几声:“余师哥。” 当众人四下巡查之时,余鱼同已然醒来,手持金笛,斜倚床边,以防敌人袭击,忽然听得李沅芷的声音,大吃一惊,忙拔开门闩,李沅芷冲了进去。他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甚是不妥,便亮火摺点燃蜡烛,刚想询问,众人已查问过来。此情此景,原本无私,却成有弊,实在好不尴尬,只得先行遮掩再说,以免她从此难以做人。他身上有伤,行动不便,便用笛中短箭打灭烛火。两人屏息不动。待听得徐天宏拍门,李沅芷低声道:“余师哥救我。”余鱼同无法可想,只得让她躲进了被窝。 第964章 书剑恩仇录(60) 若非陈家洛一力回护,这被子一揭,当真不堪设想。好容易脱险,但见她泪眼盈盈,深情款款,余鱼同心肠登时软了,叹了口气,说道:“你对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马,那会不知?但你是官家小姐,我却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怎敢害了你的终身?” 李沅芷哭道:“你这么突然一走,就算了吗?”余鱼同道:“我也知对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心如槁木死灰……你,你还是回去吧。”李沅芷道:“你为了救朋友,跟我爹爹作对,我并不怪你,你是为了义气。”沉吟了一下又道:“似你这般文武双全,干么不好好做事,图个功名富贵?偏要在江湖上厮混,这多么没出息,只要你向好,我爹爹……”余鱼同怒道:“我们红花会行侠仗义,个个是铁铮铮的汉子,怎能做朝廷的走狗?” 李沅芷知道说错了话,涨红了脸,过了一会,低声道:“你骂我爹爹!人各有志,我也不敢勉强。只要你爱这样,我也会觉得好的。我应承听你的话,以后决不再去帮爹爹,我想我师父也会欢喜。”最后两句话说得声音响了些,多半窗外的陆菲青也听见了。余鱼同坐在桌边,只是不语。李沅芷低声道:“你说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你说你红花会好,那我也……我也跟着你做……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这几句话用了极大的气力才说出口,说到最后,又羞又急,竟哭了出来。 余鱼同柔声道:“我当初身受重伤,若非得你相救,千山万水的送到杭州你府上调养,这条性命早就没啦,按理说,那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只是……唉,你的恩德,只好来生图报了。” 李沅芷霍地站起,说道:“你是不是另有美貌贤慧的心上人,以致这样把我瞧得一钱不值?”在余鱼同,那确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始终对骆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并不在骆冰之下,但情有独钟,却是无可奈何,听她如此相询,不知怎生回答才是。 李沅芷道:“你对她这样倾心,那她定是胜我十倍了,带我去见见成不成?”余鱼同给她缠得无法可施,忽然拉下脸上蒙着的手帕,说道:“我已变成这么一个丑八怪,你瞧个清楚吧!”李沅芷蓦地见到他脸上凹凹凸凸,尽是焦黄的疮疤,烛光映照下可怖异常,不由得吓了一跳,倒退两步,低低惊呼一声。 余鱼同愤然道:“我是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对人不住,做了坏事,又是生来命苦……现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骤然见到他这副模样,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余鱼同哈哈大笑,说道:“我这副丑怪样子,你见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你后悔今晚到这里来了吧?哈哈,哈哈!”他边说边笑,状若疯狂。李沅芷更是害怕,轻呼一声,掩面奔出房去。余鱼同笑了一会,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陆菲青坐在房外阶石之上,虽然不明详情,也已料到了七八成,心知这时对余鱼同劝慰开导都无用处,心想:“沅芷夜来之事,虽然有关女孩子的名节,但如不说明谢罪,可对不起红花会众位朋友。”于是走到陈家洛房来。 陈家洛刚睡下。心砚听得陆菲青叫门,忙开房门,陈家洛起床披衣相迎。陆菲青道:“总舵主,我向你请罪来啦!”陈家洛惊道:“什么?十四弟怎么样?”只道余鱼同遭遇凶险。陆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来捣乱的是谁?”陈家洛道:“不知。”陆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无方,纵得她任性胡为。今日是七爷大喜的日子,无礼打扰,惊动各位,实在是万分抱憾。”陈家洛默然不语。陆菲青道:“小徒已经走了,日后我定要找到她,向各位赔罪。现今我先行谢过。”说着站起来深深一揖。 陈家洛忙站起还礼,隔了一会,说道:“令徒武功得自前辈真传,身手确是不凡。”陆菲青只道陈家洛是指她今晚闯庄而言,那知他两人曾在西湖交过手,说道:“这孩子少不更事,到处惹祸,得罪朋友,我有时真后悔收了这个不成器的徒儿。”陈家洛道:“前辈太客气了。令徒曾到过回部吧?”陆菲青道:“她从小在西北一带。”陈家洛道:“嗯,我见他和那位回人姑娘好似交情不错。”霍青桐和陈家洛离别之时,曾说过一句话:“那人是怎样的人,你可以去问她师父。”陈家洛几次想问陆菲青,总觉太着痕迹,始终忍着不问,此刻陆菲青自己过来谈起,这才轻描淡写、似乎漠不关心的问了几句,其实心中已在怦怦暗跳,手心潜出汗水。 陆菲青道:“那是为了抢可兰经的事,才和她结识的。起初有过一点误会,霍青桐姑娘还和小徒交过两次手,后来我出来说明跟天山双鹰的交情,两人才结成朋友。年轻人一见如故,倒着实亲热呢。”说罢捻须微笑。陈家洛听着却满不是味儿。 陆菲青只道他早知李沅芷是女子,始终没提她女扮男装的事。陈家洛心中不快,脸上虽然没显出来,但语言之间不免稍露冷淡。陆菲青只道他心恼李沅芷无礼闯庄,红花会这许多英雄人物,居然没能扣住一个初出道的少女,未免有失面子,心下甚是歉然,那猜得到他另有心事,当下又道歉几句,正要告退,忽然门外心砚叫道:“少爷,十四爷来啦!” 门帘一掀,一名庄丁扶着余鱼同进来,他见陆菲青也在这里,不觉一愕。庄丁退了出去。陈家洛道:“你有事对我说,我过来不是一样?你身上有伤,别多走动。”余鱼同道:“总舵主,刚才有个人躲在我房里,你一定瞧出来了。你当时故作不知,给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你虽然不问,我可不能不说。”陈家洛道:“咱们情同骨肉,还有什么信不过的。”余鱼同道:“这人全是冲着小弟一人而来,和大伙决无干系。只因这事说来和人名节有关……”陈家洛道:“既然如此,那不必说了。好啦,这事以后咱们谁也别提,你回去休息。心砚,扶十四爷回去。”余鱼同以为陆菲青已将此事说过,陈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是以不愿再提,于是致谢回房,陆菲青也即作别。 次晨众人齐下山来。各人互道珍重,分头进发。 陈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同往西北,但周仲英说,他当年在嵩山少林寺学艺之时,便曾听师父及师伯叔们说起,南方莆田少林下院的武功与嵩山少林一脉相传,但数百年来莆田少林寺出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于少林派武功颇有发扬,乘着此番南来,意欲就近前去探访,盼有机缘切磋求教。陈家洛道:“南少林门人弟子遍于江南,声势浩大,周老前辈于切磋武功之余,盼多所结纳。日后咱们举事,要是少林寺肯助一臂之力,实是天下百姓之福。”周仲英道:“谨当奉命。”于是带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刚,启程向南。 临别时周大奶奶对周绮再三叮嘱,现今做了媳妇,不可再闹小性子,争斗生事。周绮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说着嘴唇向徐天宏背心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怎会欺侮你?”昨晚花烛之夜,李沅芷前来一闹,骆冰把他们的衣服搬了个地方,也不知那个法儿还灵不灵,周绮心中很是惦记,但不好意思再问骆冰,这时见父母远别,不禁掉下泪来。 周仲英嘱咐了女儿几句,对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很不懂事,宏儿你要多多担待。要是她冲撞于你,可别跟她一般见识,将来让我罚她。”周绮急道:“爹爹你也帮他,难道定会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马,向陈家洛和文泰来等抱拳作别,向南而去。 陈家洛、文泰来、骆冰、徐天宏、周绮、章进、余鱼同、心砚一行八人,向北经孝丰、安吉、溧阳,到了江宁。渡过长江后,文泰来伤势已然痊愈,余鱼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天时渐寒,时逢霜雪,已是初冬景象。过开封后,余鱼同伤势痊可,便弃车乘马。 这一日出了开封西门,八骑马放开脚步,沿着大道奔去。朔风怒号,尘沙扑面。文泰来所乘白马脚程奇快,一骑马先冲了上去,一口气奔出五十里,来到一处镇甸,叫饭店杀鸡做饭,先行预备,等众人到时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壶茶,拿着手巾抹脸,忽见东边店房中人影一晃,有人探头张望,一见到他便疾忙缩回。文泰来起了疑心,背转身喝茶。过了小半个时辰,陈家洛等也都赶上来了,文泰来悄悄和众人说知。徐天宏向东店房一看,只见窗纸舐湿,一颗乌溜溜的眼珠正向他们注视,见到徐天宏的眼光射来,立即避开。徐天宏低声笑道:“那是初出道的雏儿,半点规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出了马脚。”骆冰笑道:“这样的人也出来混道儿,看来还在打咱们的主意呢。” 陈家洛向心砚道:“你过去瞧瞧,要是他手头不便,就接济他一点。”心砚应声站起,走到那店房门口,高声吟道:“天下万水俱同源,红花绿叶是一家。”这是红花会招呼同道的讯号。江湖上各帮会互通声气,患难相助,纵然不是红花会会友,只要知道讯号,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帮某某舵主属下,有求红花会大哥相助。”那么几两银子的接济是一定有的。心砚见房中寂然无声,又说了一遍,忽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黑衣人走了出来,那人一顶大帽遮住了半边脸,伸手递过一个纸团,道:“给你们十四爷。”心砚接住了,正要询问,那人已奔出店门,上马疾驰而去。 心砚把纸团交给余鱼同,道:“十四爷,那人叫我给你的。”余鱼同接过打开,见纸上写着十六个细字:“情深意真,岂在丑俊?千山万水,苦随君行。”笔致娟秀,认得是李沅芷的字迹,不料她竟一路跟随而来,他眉头一皱,把字条交给陈家洛。 陈家洛看了,料想是男女私情之事,不便多问,将字条还了给他。余鱼同道:“这人跟我纠缠不清,现下一定在前路等待。小弟想在此弃陆乘舟,避开这人,到潼关再和大家会齐。”章进怒道:“咱们这许多人在这里,又何必怕他?他本事再好,咱们也斗他一斗。”余鱼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见这个人。”章进道:“那么咱们教训教训他,教他不敢跟随就是了。这是什么人?这般不识好歹!”余鱼同好生为难,不便回答。 陈家洛知他有难言之隐,说道:“十四弟既要坐船,那也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没骑马那么劳顿。心砚,你跟着服侍十四爷。”心砚答应了,他小孩心性,嫌坐船气闷,虽然公子之命不敢违抗,不免怏怏。余鱼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坚称伤势已经痊愈,不必心砚随伴。于是众人来到黄河边上,包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关。 陈家洛等送余鱼同上船,眼见那船张帆远去,才乘马又行。章进对余鱼同吞吞吐吐的神气很是不满,连骂:“酸秀才,不知搞什么鬼。”骆冰道:“十四弟烧坏脸后,心情很是不快,作事不免有点异常,咱们就顺着他点儿。”周绮道:“那次咱们在文光镇上,听说他和一个姑娘在一起,后来又不知怎样的到了杭州。”章进道:“他鬼鬼祟祟的,多半跟娘儿们有关,否则为什么怕人家找麻烦?”文泰来喝道:“十弟你别胡说。” 余鱼同坐船行了几日,见李沅芷不再跟来,才放下了心。这日遇上了逆风,天色已黑,离镇甸仍远,水势湍急,舟子不敢夜航,只得在荒野间泊了船。余鱼同喝了几杯酒,倒头便睡,中夜醒来,只见一轮圆月映在大河之上,浊流滚滚而下,黄浪翻涌,气象雄伟,逸兴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他感怀身世,满腔心事,都在这笛声中发泄出来,一时激越,一时凄楚,正自全神吹奏,忽听背后有人高声喝采:“好笛子!”微微一惊,收笛回头,月光下只见有三人沿河岸走来。 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说道:“我们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正自烦恼,听阁下笛声清亮,禁不住喝采,还请勿怪。”余鱼同听他说得客气,忙站了起来,说道:“荒野之间,小弟胡乱吹奏,聒噪扰耳,有辱清听。”那人听他说话文诌诌地,似是个读书人,缓缓走近。 余鱼同道:“如蒙不弃,请下舟来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最好,最好!”三人走到岸边,纵身跃起,都轻飘飘的落在船头。只那魁梧大汉所背兵刃看来十分沉重,落下时船头一沉。余鱼同心中吃惊,暗忖:“这三人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当下假作文弱胆怯,双手紧紧握住船边,只怕船侧而落下水去。 只见当先一人躯干魁伟,穿件茧绸面棉袍,似是个乡绅。第二人满腮浓须,整张脸只见黑漆一团。第三人却穿蒙古装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举止,显得剽悍异常。这三人都背着包裹,带了兵刃。余鱼同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饭,款待来客。舟子见深夜中忽然来了生人,甚是疑惧,但一路上余鱼同使钱十分豪爽,既是雇主吩咐,也就照办。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扰,实在冒昧。”余鱼同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听余鱼同说话爱掉文,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余鱼同道:“小弟姓于名通,金陵人氏,名字虽然叫通,可是实在不通之极,此番应举子业,竟尔名落孙山,回乡愧对父老,说来汗颜无地。”那人道:“原来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鱼同道:“小弟乡试不捷,祸不单行,舍下复遭回禄。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瓦无存,颜面亦是大毁,难以见人,无可奈何,只得想到甘肃去投亲,拟谋一席西宾,聊作鹪寄。唉,时也命也,生不逢辰,夫复何言?”这番话只把另外两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知所云。那乡绅模样的人却读过一点书,说道:“相公也不必灰心。” 第965章 书剑恩仇录(61) 余鱼同道:“请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着那黑脸胡子道:“这位姓顾。”指着那蒙古装束的人道:“这位姓哈,是蒙古人。”余鱼同作揖,连说:“久仰,久仰。萍水相逢,三生有幸。”那姓滕的见他酸气冲天,肚里暗笑。余鱼同听他说话是辽东口音,心想:“这三人不知是敌是友,如是江湖好汉,倒可结交一番,日后举事,也可多一臂助。”说道:“三位深夜赶路,那可危险得紧哪?”姓滕的道:“不知有什么危险?”余鱼同摇头晃脑的道:“道路不宁,雈苻遍地,险之甚矣,险之甚也。”那姓顾的一拉姓滕的袖子,问道:“他说什么?”姓滕的道:“他说道上盗贼很多。”姓顾的和姓哈的一听,都哈哈大笑。 这时舟子把酒菜拿了出来,那三个客人也不和余鱼同客气,大吃大喝起来。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请再吹一曲行么?”余鱼同怕金笛泄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辞,道:“小弟生性怯场,一见有人,便手足无措。文战失利,亦缘于此。”那姓哈的道:“我来吹一段。”从衣底摸出一只镶银的羊角,站直身子,呜呜呜的吹了起来。余鱼同听那角声悲壮激昂,宛然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漠风光,心中激赏,暗暗默记曲调。 三人喝完酒后,起来道谢告辞。余鱼同有心结纳,说道:“如承不弃,就在舟上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道:“那也好,只是打扰了。”余鱼同仍是睡在后舱,那三人也不脱衣,便在前舱卧下。不一会,余鱼同假装鼾声大作,凝神窃听三人说话。 只听那姓哈的道:“这秀才虽然酸得讨厌,倒不小气。”姓顾的道:“算他运气。”姓哈的道:“明天能到洛阳么?”姓滕的道:“过了河,找三匹马,赶一赶也许能行。”姓哈的道:“我就担心韩大哥不在家,让咱们白跑一趟。”姓顾的道:“要是见他不着,咱们就找到红花会的太湖老巢去,闹他个天翻地覆。”姓滕的忙道:“悄声。”余鱼同大吃一惊,心想:“原来这三人是红花会的仇人,他们到洛阳去找姓韩的,多半是找韩文冲了。” 那姓滕的道:“红花会好手很多,他们老当家虽然死了,听说新任的总舵主也是个厉害脚色。这里不比关东,老二你可别胡来。”姓顾的道:“咱们关东六魔横行关外,江湖上好汉提到咱们名头,那个不忌惮几分?那知老三和老五、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的给红花会人害死了,这仇要是报不了,咱们也不用做人啦。”言下极是气愤。余鱼同心想:“原来是关东六魔中的人物,三魔焦文期是陆师叔杀的,五魔阎世魁、六魔阎世章死于回人之手,怎么这几笔帐都写在红花会头上?” 原来关东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辽东大豪,家资累万,开了不少参场、牧场和金矿。二魔顾金标是著名马贼。四魔哈合台本是蒙古牧人,流落关东,也做了盗贼。他们在辽东听说焦文期受托找寻一个被红花会拐去的贵公子,突然失踪,数年来音讯全无。最近接到焦文期的师弟韩文冲来信,才知这结义兄弟已在陕西遇害。三人怒不可遏,当即南下,要找红花会报仇。到北京后,得悉阎氏兄弟也给人害了,这事与红花会也有干系。三人更是惊怒,赶到洛阳来找韩文冲要问个清楚,却与余鱼同在黄河中相遇。 那三人谈了一会,就睡着了。余鱼同却满腹心事,直到天色将明才蒙眬入睡,只合眼了一会,忽听得人声嘈杂,吆喝叫嚷之声,响成一片。他从梦中惊醒,跳起身来,抽金笛在手,从船舱中望出去,只见河中数百艘大船连樯而来。当先一艘船上竖着一面大纛,写着:“定边大将军粮运”七个大字,原来是接济兆惠的军粮。大船过去,后面跟着数十艘小船,都是官兵沿河掳来载运私人物品的。 余鱼同那船的舟子见情势不对,正要趋避,已有六七名清兵手执刀枪跳上船来,不问情由,就打了舟子一个耳光,命他驾船跟随。余鱼同知道官兵欺压百姓已惯,难以理喻,也就顺其自然。哈合台甚是恼怒,想出去和清兵拚斗,给滕一雷一把拉住。 清兵走到后舱,见余鱼同秀才打扮,态度稍和,喝问滕一雷等三人干什么的。滕一雷道:“咱们上洛阳去探亲。”一名清兵喝道:“都到前舱去,把后舱让出来。”哈合台怒目相向,便欲出手。滕一雷叫道:“老四,你怎么啦?”哈合台忍住怒气。余鱼同便到前舱,低声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我索性不说,你兵大爷岂能奈何我秀才哉?” 几名清兵搭上跳板,从另一艘小船里接过几个人来。一名清兵道:“言老爷,这艘船干净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意?”那言老爷从后梢跨进舱来,瞧了一眼,道:“就是这里吧!”大剌剌的坐了下去。余鱼同向那言老爷望得一眼,心中突突乱跳。原来这人便是曾去铁胆庄捉拿文泰来的言伯干。他给余鱼同的短箭射瞎了一只眼睛后,刚养好伤不久,带了一个师弟、两个徒弟,要到兆惠军中去效力立功。 言伯干虽然只剩一目,眼光仍然敏锐,一见余鱼同身形,便即起疑,又见他脸上遮布,疑心更盛,假意走到前舱来,和滕一雷攀谈了几句,忽然身子微侧,似乎在船上立脚不定,右手在空中乱抓几下,一把抓住余鱼同脸上的布巾,拉了下来。其时顾金标见他要摔向自己身上,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掌,向他肩头轻轻捺去。言伯干猛然一缩,竟没让他捺到,这一来,两人都知道对方武功不弱,对瞧了一眼。 言伯干先不理会顾金标,向余鱼同脸上瞧去,见他满脸疮疤,难看异常,与射瞎他的那个俊俏小伙子全不相同,说道:“船晃了晃,没站稳,对不住啦。”把帕子还给了他。余鱼同接过,蒙在脸上,说道:“家里失火烧坏了脸,这副德性见不得人,没吓坏你吧?” 言伯干听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动,但想到他的相貌,不再有丝毫疑心,转身对顾金标道:“老兄原来是江湖同道,请进来坐吧。”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气,先问言伯干的姓名,听说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门人,江湖上说来也颇有名望,于是不加隐瞒,说了自己姓名。言伯干的师弟名叫彭三春,是湖南邵阳人。双方谈些关外与三湘的武林轶事,倒也投契。这一来喧宾夺主,余鱼同反给冷落在前舱了。 余鱼同见两路仇人会合,自己孤身一人,实是凶险异常,他本来心灰意懒,这时大敌当前,敌忾之气一生,反而打起了精神,独自在前舱吟哦从前考秀才时的制艺八股,什么“先王之道,圣人之心”,什么“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越读声音越响,得意非常,一面却用心窃听他们谈话。言伯干听了他背书之声,只觉有些讨厌,更加没了疑心。吃晚饭时,余鱼同拿酒出来款客,言伯干温言和他敷衍了几句。余鱼同只是之乎者也的掉文,四人听了自是腻烦之极,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谈阔论。 言伯干探问三人进关来有什么事,滕一雷只说到洛阳访友,后来谈到南方的武林帮会,哈合台忽然提到了红花会。言伯干倏然变色,连问他们识得红花会中何人。滕一雷不动声色,只推不认识,也不提报仇之事。双方兜来兜去的试探,都怕对方与红花会有甚渊源。这一来相互有了顾忌,你防我,我防你,说话就没先前爽快了。 这天逆风仍劲,整天只驶出二十几里,还没到孟津,粮船队便都停泊了。晚饭过后,滕一雷等三人和余鱼同自在前舱安息。余鱼同睡入被窝,不敢脱衣,把金笛藏在被内,二更时分,忽然隔船传来两声惨厉的叫喊,静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接着一个女人声音大叫:“救命哪,救命!”余鱼同料知邻船官兵在干伤天害理之事,本应就去救援,但一来官兵势大,二来身旁强敌环伺,只要自己身分一露,立时便是杀身大祸,正要用被头蒙住耳朵不听,那女人叫得更惨了:“总爷,你行行好事,饶了我们吧!”又听得一个孩子哭叫:“妈妈,妈妈!” 余鱼同忍耐不住,坐起身来,侧耳细听,听得又有另一个女子的哭声。一名清兵粗声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杀了你的儿子。”在女人惨叫与哀告声中,夹着几名官兵的狂笑,接着听得两个女人呜呜呜的叫不出声,嘴巴已给人按住。 余鱼同气愤填膺,再也顾不得自己生死安危,走到船舷边,听得哈合台道:“咱们去瞧瞧。”滕一雷道:“老四你莫管闲事,那姓言的师兄弟很有点门道,倘若他们跟红花会是一路,咱们可先露了……”余鱼同不等他说完话,脚下使劲,已纵到邻船后梢。关东三魔见这秀才居然一身轻功,甚是了得,都吃了一惊,互打手势,跟了过去。这时言伯干和彭三春也已惊醒,见余鱼同等先后跃过船去,便各取兵刃,站在船舷上观看。 余鱼同见后梢无人,在船舷上缩身向舱内张去,只见舱里蜡烛点得明晃晃地,七八名清兵拉住两个女子,正要施行强暴。一个女人跪在舱板上不住哭求,另一个女人死命搂住一个幼儿,吓得只是发抖。舱板上有几个男子的尸首,几只衣箱打开着,到处散满了衣物银两。看情形显是清兵借运粮为名,沿河强拉民船,夜中杀死客商,谋财劫色。 余鱼同怒火上冲,正要跳进舱去,忽听得背后哈合台道:“老大,这事我非管不可。”滕一雷道:“不行!”就在这时,一名清兵从那女人怀中夺过幼儿,狠命往舱板上摔落,掷得脑浆迸裂。那女人一呆,登时晕了过去。两名清兵哈哈大笑,将她按倒在地,撕她衣服。 余鱼同心中默祝:“红花老祖在上,弟子余鱼同今日舍命救人,求你保佑。”他不抽金笛,大喝一声,空手跳进船舱,左脚踢出,右手一拳,将按住女子的两名清兵打翻,跟着揪住一名清兵头颈一扭,那兵痛得大叫,他随手夺过了刀,砍断一名清兵右脚。其余清兵纷抽兵刃抵敌,余鱼同使刀虽不熟手,但只斗数合,又砍翻两名清兵。余下清兵纷向船头逃去,只听扑通、扑通数声,都被哈合台踢下河去。 余鱼同拉起两个女子,说道:“快上岸逃命。”两个女子吓得呆了,这时邻船的兵士听得格斗叫喊之声,已有人点了火把,站在船头喝问。哈合台走进舱来,说道:“好秀才,佩服,佩服。”余鱼同挟住一个女子,跳上岸去,接着哈合台也带了一个女子上来。顾金标抽出背上的短柄猎虎叉,站在河边断后。滕一雷两足站在岸边浅水处,双手抓住船舷,喝一声:“起!”双臂用力,把那艘船翻了转来,船底朝天,死尸杂物,纷纷落水。余鱼同暗惊:“这人好大力气!”四人乘着清兵乱哄哄查看翻船,在黑暗中带了两个女人走了。 余鱼同尽拣树木茂密之地奔去,见清兵没有追来,停步问那女人:“家里男人都给官兵杀了吗?”那女人惊魂未定,跪在地下不住磕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余鱼同道:“眼下你已脱险,躲在这里别动,等明天兵船开了再出去。”他提高嗓音,向后面三人叫道:“三位大哥,多谢相助,小弟告辞了。”不等他们回答,转身就走。 刚跨出三步,只听得前面黑暗中一人阴恻恻的道:“余十四爷,且请留步。”余鱼同退后一步,那人从黑影中走了出来,正是死对头言伯干,后面还跟着他的师弟彭三春。彭三春双手握三节棍往右边一站,隐然监视,防余鱼同逃走。这时滕一雷等三人也带了那个女子赶到,见言伯干忽然出现,颇感讶异。 余鱼同一拱手,说道:“后会有期。”向滕一雷与顾金标两人之间窜了过去。彭三春右膝略弯,当啷一声,三节棍出手,向余鱼同下盘横扫过来。余鱼同一个“鲤跃龙门”,跳过三节棍,左脚在地上点撑,跃出寻丈。彭三春一击不中,三节棍余势甚劲,将要扫到顾金标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送出,三节棍笔直的向余鱼同背心点来。余鱼同向前跌扑,待三节棍在头顶掠过,仍不还手,乘隙脱逃,忽然金刃劈风,黑暗中白光闪动,两柄单刀迎面砍来,原来是言伯干的两个徒弟宋天保、覃天丞赶到。 余鱼同三面受敌,避无可避,右手在左边衣袖中抽出金笛,当当两声,架开双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夹击,在旁观看的哈合台怒道:“喂,三个打一个,算什么好汉?”彭三春一怔,哈合台出手奇快,已抓住三节棍尾梢向外甩出。彭三春疾忙回夺,两人都没脱手。 彭三春欺进半步,左手在三节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突然离手,弯过来打向哈合台左肩,这是他三节棍的救命变招,叫做“毒蛇摆尾”。哈合台猝不及防,黑暗中只觉棍端砸来,忙向右避让,棍端已扫中他肩头,砰的一声,甚是疼痛。哈合台大怒,松手撒棍,一把抓住彭三春腰带,大叫一声:“呼!”将他肥肥一个身躯举过头顶,摔在地下。哈合台擅于蒙古人摔跤之技,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头昏脑胀,眼前金星乱冒。 滕一雷见哈合台取胜,叫道:“别惹祸,快走!”言伯干叫道:“好哇,关东六魔原来投降了红花会。”顾金标转头怒道:“你说什么?”言伯干道:“你们不投降红花会,干么要帮这红花会的头目?”滕一雷大奇,问道:“他是红花会的?” 言伯干见两个徒弟给余鱼同逼得手忙脚乱,形势危急,不暇回答,从长衫底下掏出一对钢环,呛啷啷一抖,左环向余鱼同背心砸去。余鱼同金笛回转,向他“期门穴”点到。两人搭上手拆了数招。滕一雷连叫住手,言伯干只是不听,想起伤目之恨,双环如狂风骤雨般向仇人要害打去。滕一雷从背上卸下独脚铜人,纵近身去,向下压落,只听得当的一声猛响,两件兵器都给震了开去。余鱼同和言伯干手臂发麻,暗暗心惊。滕一雷的铜人以钢铁铸成,外包黄铜,甚是沉重厉害。 第966章 书剑恩仇录(62) 滕一雷转头问余鱼同道:“阁下是红花会的么?”余鱼同心想,今日之事,走为上着,也不回答,突然向黑暗处跃去。宋天保站得最近,挺刀追来,余鱼同回身持笛一吹,飕的一声,一支短箭钉上了宋天保面颊,痛得他哇哇大叫。滕一雷和言伯干随后追来,黑暗中看不清楚,又怕余鱼同吹箭厉害,不敢十分迫近。 余鱼同越逃越远,慢慢挨向河边,心想:还是混到清兵粮船上最为太平,明天开船,就不妨事了。他在树丛中倾听追兵声音,伏在地上慢慢爬行,忽听前面两声女人惊叫,夹着清兵的怒骂之声,原来救出来的那两个女人又给清兵找着了。 他这时自身难保,顾不得旁人,缩身不动,但叫声越来越惨厉,忍不住探头出去一张,只见一个清兵双手各拖一个女人向河岸走去。两个女人不肯走,大声哭叫,却被清兵在地上横拖倒曳而去。余鱼同心道:“贪生忘义,非丈夫也!”金笛对准清兵后脑,用力吹出,短箭飞去,没入脑中,清兵狂叫一声,登时毙命。余鱼同一箭吹出,随即向岸上疾奔。 这一箭终于泄露了行藏,他奔出数丈,顾金标斜刺里挺猎虎叉前来拦住。余鱼同展开柔云剑术,想打倒了他逃命,岂料数招过后,只觉对方身手迅捷,竟是劲敌。顾金标一面打,一面连声唿哨。余鱼同见远处黑影掩袭而来,不敢恋战,以进为退,和身向前扑去,左手双指直点敌人胸前要穴。顾金标虎叉横胸。余鱼同倒退跃开,但彭三春的三节棍已打了过来。同时滕一雷和言伯干、覃天丞也均赶到,四面合围。 滕一雷叫道:“抛下兵器!”余鱼同不理,使笛如风,混战中挺脚把覃天丞踹倒。滕一雷手挥铜人,呼的一声当头砸了下来。余鱼同知道他力大异常,不敢挡架,纵身闪过。 滕一雷兵刃笨重,但因膂力奇大,使用之际仍十分灵活,一砸不中,随即收势,“横扫千军”,向余鱼同腰里挥击过来。余鱼同一低头,铜人在头顶飞过,立时猱身直进,欺到滕一雷怀里,挺笛向他“气俞穴”点去。滕一雷铜人竖起,欲待震飞金笛。余鱼同拔起身子,跃过宋天保头顶,落下时顺势挺膝盖在他背心一顶。宋天保站脚不住,向滕一雷的铜人上撞去。言伯干斜刺里急抄挽住,骂道:“送死么?”滕一雷赞了句余鱼同:“好俊身手!”这边彭三春和顾金标又已截住去路。 哈合台在旁观战,见众人兵刃齐下,眼见余鱼同要血溅当地,心中敬他救援妇孺的侠义心肠,忽地纵入战圈,叫道:“老大、老二退开。”滕一雷和顾金标分别跃出。余鱼同力敌数人,已累得浑身是汗,笛子打出去全然不成章法。滕顾两人刚跃开,言伯干右手钢环已套住笛端,左手钢环猛力砸向笛身,当的一声,金笛脱手飞出,钢环顺势又向余鱼同太阳穴砸到。哈合台把余鱼同向后一拉,避开了这一击,同时使出蒙古摔跤之法,右脚横勾,左手在他肩头一扳,余鱼同站立不稳,跌倒在地,被哈合台按住擒牢。金笛从空中落下,顾金标伸手接住,插入腰里。 宋天保和覃天丞吃过余鱼同的苦头,奔过来要打。哈合台道:“且慢!”撕下余鱼同长衫衣襟把他反手缚住,拉起来站定,说道:“朋友,我知你是好汉子,有话好好说,我们决不难为你。”余鱼同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滕一雷道:“朋友,你是红花会的么?”余鱼同道:“我姓余名鱼同,江湖上人称金笛秀才,在红花会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滕一雷点头道:“这就是了,我也听到过你的名头,我向你打听几个人。”余鱼同道:“你要问焦文期和阎氏兄弟的下落,我老实告诉你,那不是我们红花会杀的。” 言伯干在一旁冷冷的道:“现今你当然不认啦!”余鱼同泼口大骂:“你这瞎眼贼,我又不是跟你说话,你的眼是我射瞎的,怎么样?老子怕了你不是好汉。”宋天保大怒,举刀砍来。哈合台松开搁在余鱼同腿边的右脚,余鱼同双足顿得自由,向左偏头,让过这一刀,右腿飞起,踢在宋天保左腿“伏兔穴”上。宋天保单刀脱手,登时软麻在地。覃天丞忙抢过来扶起。 彭三春见师侄丢脸,举拳扑将过来。哈合台道:“要打架?我放了他和你一对一打个痛快如何?”彭三春怒道:“我先和你比划比划也可以。”呛啷啷一抖三节棍。哈合台道:“想再摔一跤么?” 言伯干忙把彭三春往身后一拉,静观滕一雷如何处置。滕一雷又问余鱼同道:“江湖上多说我们三个兄弟是红花会所害,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你老实说一句,这件事是何人指使、何人动手,我们自会去找他算帐,你不必畏惧隐瞒。难道我们还能把红花会几万人斩尽杀绝不成?”余鱼同道:“今日落在你们手里,要杀便杀,何必多说。你以为红花会怕你们这几个人,那真是在做梦了。”哈合台道:“你是好汉子,我是很佩服的,我只请问,我们三兄弟到底是谁害的。”余鱼同道:“老实说,这三人是谁杀死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过决不是红花会。”顾金标道:“那么你说出来,我们马上放你。”余鱼同道:“余某虽是无名小卒,既然身属红花会,岂能让人威迫?杀死那三人的是谁,本来跟你们说了也不相干,他也不会怕你们去寻仇。但你们如此逼迫,我偏偏不说。”顾金标抖动猎虎叉,叉杆上三个铁环当啷啷一阵响,喝道:“你说不说?” 余鱼同昂头也喝:“不说怎样?你有种就在胸口上给我一叉。我们红花会兄弟给我报起仇来,可不会像你这么脓包,到今天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顾金标气得只是抖叉,连声咒骂。哈合台道:“你如认为我这朋友还可交交,那么请你告诉我。”余鱼同见这几人中只有哈合台对他有友善之意,便道:“你们干么不去问韩文冲?不过他不在洛阳,现下跟威震河朔王维扬一起在杭州。”滕一雷道:“当真?”余鱼同喝道:“我几时说过假话?” 哈合台见他虽然被擒,反而越来越强项,对他更是敬佩,把滕一雷和顾金标拉在一边,劝道:“再逼也无用,放了他吧。”顾金标道:“咱们放他,江湖上还道关东六魔不敢惹红花会,依我说,毙了算啦。”滕一雷道:“毙了也没好处,咱们就奔杭州去找韩文冲,把他带着,在路上慢慢套问,总要问个水落石出,再杀不迟。”顾金标道:“好,就是这样。” 滕一雷回来对余鱼同道:“我们把你带到杭州去和韩大哥对质。要是你说的不错,我们就放你。”余鱼同心想:“这很好,一路上不遇救援,也总有脱身之策。”于是点头答应。滕一雷向言伯干一举手,说道:“后会有期。”转身要走。 言伯干纵上一步,说道:“慢来,慢来。这人是咱们一起擒住的,就这样便宜的让你带走?”哈合台怒道:“你要怎样?”言伯干自忖,己方虽有四人,但对方三人武功高强,自己虽然还可对付,师弟和徒弟就不行了,用强不能取胜,说道:“他射瞎了我一只眼,我便剜他两只眼抵帐,人就让你们带走。” 滕一雷和顾金标心想,擒拿余鱼同,他确是也有功劳,他是官府中人,何必得罪了他,而且余鱼同没了眼睛,带他上路时反而方便,不怕他逃走,当下并不阻拦。言伯干右手食中两指“双龙抢珠”,向余鱼同双目戳了过来。余鱼同退后一步想避,顾金标执住他身子向前一推,使他动弹不得。 陈家洛等一行沿黄河西上,只见遍地沙砾污泥,尽是大水过后的遗迹,黄沙之中偶然还见到尸体骷髅,想像当日波涛自天而降,众百姓挣扎逃命、终于葬身泽国的惨状,都不禁恻然。陈家洛吟道:“安得禹复生,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剑,重来亲指画!”吟罢心想:“白乐天这几句诗忧国忧民,真是气魄非凡。我们红花会现今提剑只是杀贼,那一日能提剑指画万民而治水,才是我们的心愿。” 不一日来到潼关,徐天宏和章进两人分头到各处街头墙角查看,不见有余鱼同留下的记号,知他尚未到达,便在一家客店中住了下来,等了三日,始终不见他到来。徐天宏和章进到水陆两路码头查问,都说不见有这么一位秀才相公。到第四日上,大家一计议,都觉事有蹊跷,只怕中途出了乱子。 潼关一带占码头的帮会是龙门帮,红花会和他们素无交往,生怕余鱼同着了他们的道儿,于是徐天宏拿了自己名帖,去拜访龙门帮的龙头大哥上官毅山。 上官毅山听得徐天宏来访,知他是红花会七当家、江湖上有名的武诸葛,忙迎接出来。徐天宏说明来意。上官毅山道:“久慕贵会仁义包天,只是贵会一向在江南开山立柜,无缘结交。要是早知贵会十四当家在黄河中坐船,一定好好接待。我马上派人去查问。”当着徐天宏的面,立即派出八名弟兄出去,叫四人到河中查询,四人沿黄河两岸迎接下去,一见到余十四当家,马上接待到潼关来。 徐天宏见他着力办事,很讲交情,不住道谢。上官毅山留他在家中居住,徐天宏一定不肯。下午上官毅山前来回拜。陈家洛怕惊动了人,都回避不见,只徐天宏一人接待。 上官毅山当晚大排筵席,给徐天宏接风,遍邀当地武林豪杰作陪。潼关武林人士识得周仲英的人很多,听说徐天宏是名震西北的铁胆周之婿,更是倾心结纳。有些人私下议论,武诸葛名闻江湖,那知竟是如此瘦弱矮小,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众人见他谈吐豪爽,很够朋友,都生敬仰之心。 次日上午,上官毅山又到客店拜访,说手下人并未找到余鱼同,但得了一点线索:“据水路上弟兄报知,这几日征西大军赶运军粮,黄河中封船,只怕余十四爷给粮运阻住了。”徐天宏稍觉放心,道了劳。 到得晚间,上官毅山又亲来通知,说陆上弟兄报知,孟津大街的醉仙楼上,十天前曾有一个相貌怕人的秀才和人打架,把酒楼打得一塌胡涂。徐天宏惊道:“那就是余十四弟,后来怎样?”上官毅山道:“兄弟派去查访的人还没回来,这是他叫人带来的消息,详细情形不大清楚。”徐天宏道:“上官大哥如此尽心,真是感激万分,兄弟给你引见几位朋友。”于是到隔壁房里把陈家洛、文泰来、骆冰、章进、周绮都请过来和他相见。 上官毅山欣喜异常,双方互道仰慕。陈家洛道:“十四弟为人精细,决不会使酒闹事,他既跟人打架,定是遇上了仇家,咱们快去孟津。”文泰来道:“对,立刻就走。” 上官毅山道:“各位来到潼关,兄弟本应稍尽地主之谊,现今既有急事,兄弟随伴各位同走一遭。”陈家洛见他重义,也不客气推辞。上官毅山带了两名副手,众人乘马急奔孟津而去。 文泰来骑了白马,越众当先。众人离孟津还有六十多里,文泰来已回头迎上,说道:“我去醉仙楼打听,酒保说确有这回事。和十四弟打架的是本地一个大绅士,叫什么孙大善人,还有几个衙门里的捕快。”上官毅山奇道:“孙大善人今年已六十多岁,不会武功,一向对人客客气气,怎会和他打架?”陈家洛道:“后来怎样?”文泰来道:“后来的事那酒保吞吞吐吐的说不明白。”陈家洛道:“好,咱们快去。” 众人催马前行,到孟津后上官毅山到醉仙楼去找老板。那老板见是龙门帮的龙头大哥,忙不迭的摆酒招待,丝毫不敢隐瞒,但所说也和文泰来打听到的差不了多少。那老板指着栏干和板壁上兵刃所砍痕迹,说是那天打斗留下来的。 那日言伯干要剜余鱼同双目,眼见他手指便将戳到,哈合台忽地伸手抓住言伯干后心,猛力一拉,将他拉得退后了数尺。言伯干大怒,左掌向后撩出,啪的一声,击在哈合台右腕之上。哈合台吃痛,疾忙放手。两人各自纵出一步,拉开架式便要放对。滕一雷抢到两人之间,铜人一摆,说道:“咱们好朋友莫伤了和气。” 哈合台对言伯干道:“你要报仇,等我们的事了结之后,你再去找他,我们谁也不帮。这时候你要胡来,那可不行。”滕一雷知道哈合台性情鲠直,说过了的话决不轻易变更,虽然这么办不甚妥当,但在外人面前,自己兄弟间不能争辩,免得给人笑话,当下不作一声。言伯干情知用武不能取胜,气忿忿的收了双环,说道:“终有一日我取了他的双眼给你瞧瞧。”哈合台道:“那很好,再见啦。”关东三魔押了余鱼同便走。言伯干给徒弟解开腿上被点穴道,心中很不服气,远远跟在后面。 巳牌时分,滕一雷等到了孟津,上酒楼吃饭。那酒楼叫做“醉仙酒楼”。滕一雷要了酒菜,和余鱼同同席而坐。刚吃了几杯酒,只听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七八名捕快和一个衣饰考究的老人。那老人叫下不少酒菜,宴请捕快。捕快和酒保都叫他“孙老爷”,言下很是恭敬,看来这人是当地有面子的缙绅。 过了一会,又上来四人,哈合台倏然变色,原来言伯干师徒竟也跟着到了。余鱼同装作不见,神色自若的饮酒。滕一雷对哈合台道:“老四,咱们到关内来是给老三报仇,你怎么反而尽护着仇家,老三他们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哈合台道:“我怎么护着仇家?我不过见他是条汉子,不许别人胡乱作贱。倘若查明他真是仇家,我首先就取他性命。”顾金标道:“这里到杭州路远着呢,他们……”说着向言伯干等嘴一努:“又不死心,阴魂不散,让他们剜了他眼睛就是,否则路上必出乱子。”哈合台只是不依,三人吵嚷了起来。 第967章 书剑恩仇录(63) 哈合台势孤,一向又是听大魔滕一雷指点惯了的,拗不过他们,气忿忿的站起,道:“老大、老二,我先走一步,在杭州等你们。这个人的事我不管啦!”饭也不吃,大踏步下楼去了。顾金标伸手相拉,给他一摔手,险些跌了一交。哈合台自幼熟习蒙古摔跤之技,随手一摔,都是劲道十足。 滕一雷道:“老二,莫理他,他是牛脾气。你看住这个人。”顾金标拔出匕首,翻转藏在腕底,低声对余鱼同道:“你要逃走,我先给你几个透明窟窿。”余鱼同置之不理。滕一雷走到言伯干桌边去打招呼、套交情。 余鱼同见哈合台一去,知道祸在眉睫,望见言伯干脸有喜色,自是滕一雷跟他说了,让他来剜自己眼珠,一时焦急无计。这时酒保端上一大碗热腾腾的黄河鲤鱼羹,顾金标喝了一口,叫道:“老大,鱼羹很鲜,快来喝吧。”余鱼同伸出羹匙,也去舀羹,手伸近时突然在碗底一抄,把一碗热羹劈面倒到顾金标脸上。 顾金标正在喜尝鱼羹美味,那知变起俄顷,一碗热羹突然飞来,眼上鼻上全是羹汤,痛得哇哇乱叫。余鱼同不等他定神,掀起桌子,碗筷菜肴全倒在他身上。顾金标睁不开眼,那能避让。滕一雷和言伯干等忙纵过救援。余鱼同又掀翻一张桌子,阻住敌人来路,暗忖此时虽可脱逃,但逃不多远,势必又会给追上了,唯有觅地躲避,以待外援,闹市之中,最稳妥的躲避处莫过于官家监狱。 酒楼上登时大乱,酒客纷向楼下奔跑。余鱼同纵到那孙老爷面前,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打了他个巴掌。那孙老爷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坐倒在地。余鱼同扯住他胡子,提了起来,紧紧扭住。众捕快大惊,奔上救护。余鱼同抱住孙老爷不放,向滕一雷等招手道:“老大老二快来啊,我得手啦,你们快来把鹰爪孙赶开。”众捕快听得土匪要绑架孙大善人,抽出铁链钢刀,连叫:“好大的胆子!”向滕一雷等奔来。 这几名捕快那在滕一雷心上,但孟津是大地方,跟捕快衙役一争斗,官兵马上就到。滕一雷暗骂余鱼同狡猾,踢倒一名捕快,拉了顾金标飞身下楼。言伯干大叫:“咱们是官兵,来捉强盗的啊!”但混乱中又怎听得清楚?转眼间彭三春已打倒了一名捕快,其余的连声唿哨,招集同伴,远处当当当铜锣响起,看来大队援兵便要赶到。言伯干喝道:“彭师弟,快走!”师徒四人冲下楼去,众捕快怎拦得住,只用铁链锁住了余鱼同一人。 言伯干等一行四人逃出孟津,找了个荒僻地方休息。彭三春大骂余鱼同诡计多端。言伯干阴沉沉的道:“谅这小小孟津衙门,也不能庇护了他,咱们今晚就去劫狱,把这恶贼劫出来痛痛快快的折磨。”彭三春怕官,听说要劫狱,很是踌躇,可是师兄的话又不敢违拗。到得三更,各人蒙起了脸,向孟津衙门奔来,彭三春落在后面,很不起劲。言伯干知他甚是勉强,也不点破。将近官衙,忽见前面人影一晃,有人一掠而过。言伯干见这人身手甚快,向徒弟叮嘱:“小心!”忽然身后有人低呼:“是言兄么?”言伯干转过身来,见是滕一雷和顾金标。滕一雷道:“大伙儿齐心来干,那更好啦。”顾金标道:“咱们不能让这臭贼痛痛快快的吃一刀就算,先得让他多受点儿罪。”他脸上给烫起了无数热泡,对余鱼同可恨入了骨。当下六人越墙入内。 陈家洛和上官毅山细问醉仙楼的老板,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只知那秀才后来给捕快锁了去。陈家洛听说余鱼同被捕,便放了心,就算犯了死罪,官府公文来往,也得耽搁好久才会处决,于是和上官毅山去拜访孙大善人。 孙大善人是当地首富,田庄、当铺不计其数。他见上官毅山和一个自称姓陆的公子来访,心中吓了一跳,打好了主意,如果龙门帮要钱,只好舍财消灾。那知上官毅山寒暄了几句之后,口风转到那天在酒楼闹事的秀才身上,孙大善人更是吃惊,连称:“兄弟年纪这么一大把,素来不敢得罪什么人,要是江湖上朋友们手头不便,兄弟一向量力而为,决不敢小气。”上官毅山道:“那位秀才相公和小弟有点渊源,不知为什么跟孙老爷打了起来。”孙大善人道:“我实在不知,看他们神色,似乎要绑架兄弟。”于是说了当时情形。 陈家洛暗忖:“十四弟怎会约人来绑架他,中间一定另有隐情。孟津几名捕快,又怎能把十四弟逮去,难道此地另有能人?”于是对上官毅山道:“那么请孙老爷引我们去监狱探探这个秀才。”孙大善人忙道:“这秀才当晚就给人劫出狱去,难道你们不知?”陈家洛更是奇怪,向上官毅山使个眼色,告辞出来,只见许多公差捕快乔装改扮了,在孙宅前后保护。 上官毅山和陈家洛等来到孟津龙门帮头目家里,派人到衙门打听,果然那秀才当晚便给人劫出,还伤了好几名牢头禁子。陈家洛双眉深皱,和徐天宏琢磨了半天,丝毫寻不着头绪。 晚饭后众人到监狱附近踏勘,骆冰忽然一指墙脚,道:“瞧!”众人一看,喜形于色。上官毅山却莫名其妙。徐天宏道:“这是十四弟留下的记号,他说给仇人追逼,迫得向西逃避。”章进道:“什么仇人?定是缠着他的那个少年。”徐天宏道:“这少年的武功不及十四弟,局面不致如此紧急,料来另有别情。”文泰来道:“咱们快去。” 众人向西寻去,到了郊外,在一株大树脚边记号又现,画得潦草异常,显得处境十分危急。众人加紧脚步,在一条通到山中的岔路边又见到了记号。 文泰来和章进当先奔驰入山,沿途只见所画的记号愈来愈不成模样,有时只是随手一钩一画。转了几个弯,章进忽然咦的一声,纵上前去,在一株小树上拔下一枝竹箭。文泰来和徐天宏同时叫了出来。他二人久历江湖,见多识广,认得这是湖南辰州言家拳的独门暗器。文泰来怒道:“原来追逼十四弟的是言伯干这奸贼。”这时骆冰又从树丛中发见了几枝竹箭。周绮忽然惊呼一声,指着地下。众人看时,见是点点血迹。沿着血点追寻过去,拨开树丛,忽见黑黝黝的一个山洞。山洞浅小,仅足容身,洞旁竹箭、钢镖、飞锥、小钢叉等落了一大堆,想见余鱼同那日受人围攻时打得十分激烈。众人甚是担忧,不知他性命如何。 徐天宏和文泰来捡起暗器细看,钢镖和飞锥武林常见,瞧不出用者身分,发小钢叉的人却极少,不知是何等人物。从诸般暗器看来,围攻余鱼同的至少也有四五人。 那天滕一雷、顾金标、言伯干等六人越墙入狱,想找狱卒逼问监禁余鱼同的所在。宋天保忽然脚下一绊,险些跌了一交,俯身看时,见一人给反背绑在地下,忙提他起来,晃亮火摺,见是个身穿号衣的狱卒,口中塞着什么东西,眼睛骨碌碌的乱转,说不出话来。言伯干右手扠住他喉咙,左手挖出他口中之物,却是两块绣花手帕。言伯干低喝:“今天抓来的秀才关在那里?快说!你一叫就扠死你。”那狱卒吓得不住发抖,说道:“在……在那边第三……第三号牢房。”言伯干懒得再绑他,手下使劲,狱卒顿时闭气而死。滕一雷道:“快去,怕已有人先来劫狱。” 众人赶到牢房,果然听得有锉物之声。顾金标晃亮火摺,见一个黑衣人蹲在余鱼同身边,显是他朋友前来救人。余鱼同见到火光,叫道:“有人来。”黑衣人并不理会,锉得更急。滕一雷低喝:“是谁?”黑衣人突然跃起,回身剑出,这一剑又快又准,寒光闪处,剑锋已及面门。滕一雷身子虽胖,动作却极迅捷,右手铜人疾向剑刃压下。黑衣人手上剧震,虎口发痛,知道对方力大异常,不敢恋战,回剑向覃天丞刺去。覃天丞急闪避让,黑衣人已跳出牢房。言伯干叫道:“别追,劫人要紧!”这么一交手,满牢狱卒都已惊醒,知道有人劫狱,登时大乱。滕一雷在牢门口一站,喝道:“你们快锉,我在这里抵挡。”言伯干和顾金标各自拿出铁锉,同时使力,不一刻已把锁住余鱼同手脚的铁链锉断。 言伯干扣住余鱼同脉门,和彭三春两人合力将他抬出牢房。衙役军士涌上来拦截,都被滕一雷挥铜人打伤。众人见他猛恶,不敢近前,只在远处呐喊。顾金标当先开路,宋天保、覃天丞断后,拥着余鱼同越墙而出。此时监狱外已有大队军士守候,刀枪并举,围了上来。顾金标、言伯干、彭三春分头迎敌,登时砍伤了几名,官兵人众,呐喊杀上。 混战中突然墙角一条黑影飞出,奔到余鱼同身边。覃天丞过来拦阻,那人手一扬,覃天丞只感到胸口剧痛,已中了什么暗器,支持不住,蹲下地去。宋天保一呆间,那人已拉了余鱼同逃走。宋天保大叫:“师父,那……那人逃啦!” 余鱼同却并不急奔,蹲在地下匆匆画了些记号。言伯干扑将过去,斜刺里突然有剑刺到。言伯干举环锁拿,那人剑法奇快,早已变招,拆不两招,余鱼同把一名军官拉下马来,跃上马背,纵马驰近,大叫一声,向言伯干迎面冲来。言伯干向旁跃开,余鱼同拉住使剑人的手,将那人提上马背,两人一骑,向西奔去。 这时滕一雷已翻出墙外,见余鱼同逃走,暗骂言伯干师徒无用,大叫:“快追!”彭三春和宋天保左右挟住了覃天丞,向余鱼同马后赶去。他们脚下甚快,奔出数里,已把官差抛在后面。众官差眼见追不上,便收兵回去了。 滕一雷等赶了一阵,功夫便即分出高下,滕一雷遥遥在前,顾金标和他相距不远,言伯干却已被抛在后面,彭三春等更加落后。滕一雷在辽东虽然养尊处优,功夫却没搁下,轻功着实了得。山路驰马不便,余鱼同的马上骑了两人,那马又非良马,追逐了一会,滕一雷越赶越近。黑暗中那马突然踏入山道中一个小坑,左足跪了下去,头一低,把余鱼同抛下马来。 余鱼同一个筋斗,轻轻落下。马上那人一提缰绳,那马哀嘶一声,竟没站起,原来左腿胫骨已经折断。那人见滕一雷追近,飞身下马,和余鱼同携手穿入了树丛。行不数步,见前面有个山洞,两人躲了进去。 余鱼同叹道:“李师妹,又是你来救我。” 那黑衣人便是李沅芷。她跟随红花会人众,忽然不见了余鱼同,略一凝思,猜到他必是改走水路,便沿着黄河上溯寻访。到得孟津,在茶馆酒楼中听得到处都谈论丑脸秀才绑架孙大善人不遂之事,于是半夜里前来劫狱,那名狱卒就是她绑住的。 李沅芷救出了余鱼同,芳心喜慰,叫余鱼同躺下养神,自己在洞口守御。余鱼同坐在地上,望着她俏生生的背影,感慨万千,一阵寒风吹来,只见她微微颤抖,便脱下长袍,给她披在身上。李沅芷自识得这位师哥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稍示怜惜之意,不由得回头嫣然一笑,身上心头,温暖异常。 正要说话,忽然前面飕的一声,一枝竹箭射了过来。余鱼同见她没察觉暗器袭到,忙伸手将她一推,左手接住竹箭,叫道:“留神暗器!” 话声未毕,外面又掷了一块飞蝗石进来。李沅芷闪身接住,只听得外面喝骂:“奸贼,快滚出来,免得大爷动手。”同时几个黑影迫近洞口。余鱼同提起竹箭箭尾,用打甩手箭手法向黑影掷去。一人呼痛跳开,却是彭三春胯上中箭。 滕一雷等以敌暗我明,不敢过份迫近,诸般暗器纷纷向洞里掷去。余鱼同和李沅芷缩在一边,捡起落在洞内的飞镖小叉,在敌人攻近时就还敬一枚。李沅芷靠在余鱼同身上,虽然情势危急,反觉实是生平未历之佳境,山洞寒冷黑脏,洞外强敌环攻,然而提督府中的绣楼香闺却无此温馨。 余鱼同低声问道:“咱们怎生出去?”李沅芷笑道:“何必出去?反正他们又攻不进来。”余鱼同急道:“天明了怎么办?”李沅芷听他语气焦急,笑道:“好,我想法子……喂,暗器来啦!”余鱼同向后急缩,一柄小钢叉钉在脚边地上。顾金标气愤之极,两柄小叉发出,使动钢叉护住门面,抢到洞口。 李沅芷扬手发出三枚芙蓉金针。暗器细小,又在黑暗之中,本难闪避,但她发针手法未臻化境,顾金标总算及时发觉,猛一缩头,两针落空,只一针刺进头发,刺伤了头皮。他头顶刺痛,想到这类细微暗器多半带有剧毒,心下大骇,疾忙跳开,拔下金针,亮火摺看时,见针尖之血并非黑色,知道无毒,这才放心。 滕一雷接过金针一看,气得哇哇大叫,说道:“老三头骨上钉的,不就是这等金针?原来害死他的便是这奸贼。” 那日焦文期给陆菲青以金针射瞎双目,尸首过了几年才给人在山谷中发现,其时面目早已腐坏,只从他兵器和衣饰上才认了出来,脸上肌肉烂去,露出几枚金针牢牢的钉在头骨之上。当日陆菲青以一把金针掷在焦文期脸上,大部分拔回,但深入肉里的几枚却未起出。韩文冲信中曾详述此事和金针形状。岂知当时杀焦文期的固然不是余鱼同,而今日射伤顾金标的也并不是这金笛秀才。 滕顾两人愤怒异常,攻得更紧,但害怕金针厉害,不敢再窜近洞口。 李沅芷眼望洞外御敌,说道:“你干么避开我?难道你见到我就讨厌吗?”余鱼同道:“李师妹,你干么问这些话?咱们脱了险之后再说行不行?”李沅芷默然不语,过了一会,说道:“那时候你又要避开我了。”余鱼同听她语气凄楚,心中一动,颇感歉疚。突然蓬的一声,一个火把掷在洞口,余鱼同一呆,火光中只见她俏脸含怨,泪珠莹然,一张雪白的脸蛋映在艳红的火光之下,更显娇艳。 第968章 书剑恩仇录(64) 李沅芷叫道:“他们要用烟薰。”她纵身出去想踏灭火把,敌人暗器纷纷攒击,只得退回。不出她所料,言伯干和宋天保果然割了不少草来,掷在火把上,浓烟升起,顺风涌进山洞,把两人薰得不住咳嗽。不久火光渐熄,烟却越来越浓。 李沅芷知道在洞中无法再耽,说道:“你守住洞口。”把剑交给余鱼同,退到他身后。余鱼同听到背后衣衫抖动之声,不知她在干什么,回头一望。李沅芷忙叫:“回过头去!”余鱼同烟雾中见她在解外衣,大为奇怪。这时他双目被浓烟薰得不住流泪,强自撑住。 李沅芷走上前来,接过长剑,把一件长衣掷在他身上,说道:“快穿上。”余鱼同想问。李沅芷连催:“快穿,快穿。”见他穿了,又把剑交给了他。 这时浓烟渐弱,又是一个火把掷了过来,这次的火把更旺,照得一片明亮。李沅芷道:“咱们分头走,你千万不可跟我。”不等余鱼同回答,已空手纵出洞去。余鱼同大惊,伸手急拉,却没拉住。 第十三回 吐气扬眉雷掌疾 惊才绝艳雪莲馨 陈家洛等一行在山洞附近察看,又发见了烟薰火焚的痕迹,可是余鱼同性命如何,去了何方,却无丝毫端倪。文泰来忧心如焚,把几枝竹箭在手中折成寸断。骆冰道:“十四弟机警得很,打不过人家定会逃走,咱们相烦上官大哥多派弟兄在附近寻访,必有头绪。”上官毅山道:“文四奶奶说得对,咱们马上回去。” 众人回到孟津,上官毅山把当地龙门帮得力的弟兄都派了出去,叮嘱如发见可疑眼生之人,立即回报。挨到初更时分,众人劝文泰来安睡。徐天宏道:“四哥,你不吃饭,不睡觉,要是须得立即出去相救十四弟,怎有精神对敌?”文泰来皱眉道:“我如何睡得着?”又等了一会,上官毅山走进房来,摇头道:“没消息。”徐天宏道:“这几天中可有什么特异事情?”上官毅山沉吟道:“只曾听人说,西郊宝相寺这几日有人去啰唆吵闹,还说要放火烧寺。我想这事跟十四爷一定没干系。”众人心想,和尚与流氓争闹事属寻常,无论如何牵扯不到余鱼同身上。当下言定第二日分头再访。 文泰来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余鱼同几次舍命相救的义气,热血上涌,怎能入梦?见身旁骆冰睡得甚沉,于是悄悄起身,开窗跳出房去,心想:“我到处瞎闯一番,也好过在房中睡不着焦躁。”展开轻功疾奔,不到半个时辰,已在孟津东南西北各处溜了一遍,郁积稍舒,忽见黑影闪动,一个人影向西奔了下去。他精神一振,提气疾追。 那人影奔跑一阵,轻轻拍掌,远处有数人拍掌相应。文泰来见对方人众,悄悄跟踪。那人一路向西,不一刻已到郊外。四周地势空旷,文泰来怕他发觉,远离相随,行了七八里,那人向一座山岗上走去,便跟着上山,望见山顶有座屋宇,料来那人定是向屋走去,于是不再跟随,缩身树丛,抬头望时,不禁大失所望,原来那屋宇是座古庙,庙额匾上三个大字,朦胧微光中隐约可辨:“宝相寺”。 文泰来低呼:“倒霉!”跟了半天,跟的却是要跟寺中和尚为难的流氓。转念一想,既然来了,便瞧瞧到底谁是谁非,要是有人恃强凌弱,不妨伸手打个抱不平,聊泄数日来胸中恶气,当下溜到庙边,越墙入内,从东边窗内向大殿望去,见一个和尚跪在蒲团上虔诚礼佛。过了一会,那和尚慢慢站起,回过头来,文泰来眼见之下,不由得惊喜交集。 当日滕一雷等见火光中一人穿着长衫、蒙了脸从洞中窜出,忙上前兜截。那人喝道:“金笛秀才在此,你们敢追来么?”滕、顾、言三人对他都欲得之而甘心,不再去理会洞中那黑衣人,一齐急步追赶。滕一雷脚步最快,转眼间已扑到那人身后,独脚铜人前送,一招“毒龙出洞”,直向他后心点去。那人纵出一步,回手一扬,滕一雷急忙倒退,怕他金针厉害。那人其实是李沅芷,她披了余鱼同的长衫,要引开敌人,好让余鱼同脱逃,手中扣了金针,敌人追近时便发针抵挡。滕顾二人素知焦文期武功不弱,连他都死于金针之下,这金针自是厉害,黑暗之中不敢迫近,只得远远跟住,直追到孟津市上。其时天色已明。李沅芷见一家客店正打开门板,便闯了进去。 店伴吓了一跳,张口要问,李沅芷掏出一块银子往他手里一塞,说道:“给我找一间房。”店伴手里一掂,银子总有三四两重,便不多问,引她到了东厢一间空房里。李沅芷道:“外面有几个债主追着要债,你别说我在这里。我只住一晚,多下来的钱都给你。”店伴大喜,笑道:“你老放心,打发债主,小的可是大行家。” 店伴刚带上房门出去,滕一雷等已闯进店来,连问:“刚才进来的那个秀才住在那里?咱们找他有事。”店伴道:“什么秀才?”言伯干道:“刚才进来的那个。”店伴道:“大清早有什么人进来?你老人家眼花了吧。秀才是没有,状元、宰相倒有几个在此。” 顾金标大怒,伸手便要打人。滕一雷忙把他拉开,悄声道:“咱们昨晚刚劫了狱,这时风声一定很紧,快别多事。”言伯干对店伴道:“好,我们一间间房挨着瞧去,搜出来要你的好看。”店伴道:“啊哟,瞧你这副凶相,难道是皇亲国戚?”这时掌柜的也过来查问了。顾金标不去理他,一把推开,闯到北边上房门前,砰的一声,踢开房门。房内一个大胖子吃了一惊,赤条条的从被窝中跳了出来。顾金标一见不对,又去推第二间房的门。那大胖子满口粗言秽语,顾金标的十八代祖宗自然是倒上了大霉。 客店中正自大乱,忽然东厢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美貌少女走了出来。言伯干回头一望,只觉这少女美秀异常,却也不以为意,仍是挨房寻查。李沅芷换了女装,笑吟吟的走出房外,刚到街上,只见一队捕快公差蜂拥而来,原来得到客店掌柜的禀报,前来拿人了。 余鱼同见劲敌已被引开,持剑出洞。彭三春和宋天保、覃天丞上前夹攻。余鱼同展开柔云剑术,三四招一攻,又把本已受伤的覃天丞左臂刺伤,乘空窜出。彭三春三节棍着地横扫,余鱼同身子纵起,三节棍从脚下掠过,忽然“啊哟”一声,向前摔倒。彭三春和宋天保大喜,双双扑来,满拟生擒活捉,不料想他突然回身,左手扬处,一大把灰土飞了过来,彭宋二人登时满脸满眼尽是尘沙。这些灰土就是他们烧草薰洞时留下来的。彭三春着地滚出数步,宋天保却仍然站在当地,双手在脸上乱擦。余鱼同挺剑刺进他的左腿,转身便走。 彭三春擦去眼中灰土,只见两个师侄一个哼,一个哈,痛得蹲在地下,敌人却已不知去向。彭三春又是气恼,又是惭愧,给两人包扎了伤口,叫他们在山洞中暂时休息,自己再出去追踪,沿山道走了七八里路,却遇见了言伯干、滕一雷等人。哈合台又和他们在一起了,还多了一个不相识的,这人四十上下年纪,背着个铁琵琶,脚步矫健,看来武功甚精。 言伯干见师弟在路上东张西望,神态狼狈,忙上前相问。彭三春含羞带愧的说了,幸好滕一雷等三人也是一无所获,大家半斤八两。 回到山洞,言伯干给彭三春引见了,那背负铁琵琶之人便是韩文冲。他在杭州给红花会摆布得哭笑不得,心灰意懒,王维扬要他回镇远镖局任事,他无论如何不肯,反劝总镖头及早收山。王维扬和张召重在狮子峰一战,死里逃生,心想此后帮红花会固然不行,跟他们作对也是不妥,事在两难,听韩文冲一说,连声道:“对,对!”便即北上,去收束镖局。韩文冲自回洛阳,满拟从此闭门家居,封刀退出武林,那知却在道上遇见了正要上杭州去找他的哈合台。他不愿再见武林朋友,低头假装不见,但他背上的铁琵琶极是起眼,终于躲不开,给哈合台认了出来。 两人在客店中一谈,韩文冲把焦阎三魔送命的经过详细说了,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红花会果然不是他们仇人,他对余鱼同很有好感,忙约韩文冲赶去解救。韩文冲不想再混入是非圈子,但哈合台说,只有他去解释,滕顾两人才不致跟余鱼同为难,否则伤了此人,日后红花会追究寻仇,他焉能置身事外?韩文冲一想不错。两人赶到孟津,正逢滕一雷等从客店中打退公差奔出。五人会合在一处,回头来找山洞中的黑衣人。 余鱼同逃离险地,心想仇人中三个好手都追李沅芷去了,她一个少年女子,如何抵挡,甚是忧急,一路寻找,不见影踪,寻到孟津郊外,知道公门中识得自己的人多,不敢寻将下去,挨到晚上,闯到一家小客店歇了。这一晚又那里睡得着?心下自责无情,李沅芷两次相救,然而眼前心上,仍然尽是骆冰的声音笑靥,远远听得“的笃、的笃、镗镗”的打更声,却是已交二更天了。 正要蒙眬合眼,忽然隔房“东弄”一响,有人轻弹琵琶。他雅好音律,侧耳倾听,琵琶声轻柔宛转,荡人心魄,跟着一个女人声音低低的唱起曲来:“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忧,不重不轻证候,甘心消受,谁教你会风流?” 他心中思量着“多情便有多忧”这一句,不由得痴了。过了一会,歌声隐约,隔房听不清楚,只听得几句:“……美人皓如玉,转眼归黄土……”出神半晌,不由得怔怔的流下泪来,突然大叫一声,越窗而出。 他在荒郊中狂奔一阵,渐渐的缓下了脚步,适才听到的“美人皓如玉,转眼归黄土”那两句,尽在耳边萦绕不去,想起骆冰、李沅芷等人,这当儿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齿排玉,明艳非常,然而百年之后,岂不同是化为骷髅?现今为她们忧急伤心,再过一百年想来,真是可笑之至了。言念及此,不禁心灰意懒,低头乱走,见前面山脚下一棵大树亭亭如盖,过去坐在树下休息一阵。连日惊恐奔波,这时已疲累非凡,靠在树上,蒙蒙眬眬的便睡着了。 睡梦中忽听得钟声镗镗,一惊而醒,一抽身边金笛没抽到,想起早已被顾金标抢去,不觉哑然。这时天已黎明,钟声悠长清越,隐隐传来。他睡了半夜,精神已复,心想:“暮鼓晨钟,真是发人深省。”信步随着钟声走去,原来是山岗上一所寺院中所发。依着山道上岗,见庙宇已颇残破,匾额上写着“宝相寺”三字。 走进大殿,见殿上一尊佛像,垂头低眉,似怜世人愁苦无尽,心下感慨,只见四壁绘满了壁画,正待观看,一个老和尚迎了出来,打个问讯,道:“居士光降小寺,可有事么?”余鱼同一怔,道:“在下到处游山玩水,见宝刹十分清幽,想借住数日,纳还香金,不知会打扰么?”那老僧道:“小寺本为十方所舍,居士要住,请进来吧。”命知客僧接待到客房里,素面相待。 余鱼同吃过面后,又睡了两个时辰。睡醒起来,红日满窗,已是正午,佛殿上传来木鱼之声。出得房来,想下岗去找李沅芷,经过殿堂时见到壁画,驻足略观,见画的是八位高僧出家的经过,一幅画中题词说道,这位高僧在酒楼上听到一句曲词,因而大彻大悟。余鱼同不即往下看去,闭目凝思,那是一句什么曲词,能有偌大力量?睁开眼来,见题词中写着七字:“你既无心我便休”。这七个字犹如当头棒喝,耳中嗡嗡作响,登时便呆住了。 痴痴呆呆的回到客房,反来覆去的念着“你既无心我便休”七字,一时似乎悟了,一时又迷糊起来。当日不饮不食,如癫如狂。知客僧来看了几次,只道他病了,劝他早睡。余鱼同睡在床上,听寺外风声如啸、松涛似海,心中也像波浪般起伏不定,二十三年来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中秀才、杀仇人、走江湖、行侠仗义,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险,却一直无忧无虑,逍遥自在,那知在太湖总舵中有一日斗然遇见了这个前生冤孽,从此丢不开、放不下,苦恼万分。回想骆冰对待自己,何曾有过一丝一毫情意?你既无心,我应便休,然而岂能便休?岂能割舍?心绪烦躁,坐起来点亮了灯,见桌上有一部经书,乃是从天竺最早传到中国的《四十二章经》。 随手一翻,翻到了经中“树下一宿”的故事,叙述天神献了一个美丽异常的玉女给佛,佛说:“革囊众秽,尔来何为?”看到这里,胸口犹似受了重重一击,登时神智全失。过了良久,才醒觉过来,心想:“佛见玉女,说她不过是皮囊中包了一堆污肉秽血,我何以又如此沉迷执着?”当下再不多想,冲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度。 那老僧劝之再三,余鱼同心意愈坚。老僧拗他不过,次日早晨只得集合僧众,在佛前为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空色。 余鱼同礼佛诵经,过了几天清静日子。这一日跪在佛前做早课,默念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心头清凉明净,真似一尘不染。忽听得背后一人说江湖黑话:“孟津周围都找遍了,这合字在这里又没垛子窑,能扯到那里去呢?”余鱼同一惊:“这声音好熟。”又听得另一人阴森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个身,也要找到这小贼。”余鱼同一咬牙,心道:“好,你们终究寻来了。”原来滕一雷和言伯干等人这时已站在他的身后。 他一动不动,听哈合台和顾金标在他背后激烈争辩。哈合台力主即刻动身,到回部去找霍青桐报仇,顾金标不依,定要先找余鱼同。不久听得言伯干询问住持,有没有一个丑脸秀才到寺里来过。住持一呆,支吾其词。言伯干起了疑心,闯到后院各房中去搜查,在僧房中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衫。 第969章 书剑恩仇录(65) 言伯干立即变色,回出来严词质问。住持说:“那秀才相公早已不在了,你们永远找不到这秀才了。”余鱼同站起身来,敲着木鱼,慢慢走向后殿。言伯干起了疑心,向宋天保一努嘴。宋天保会意,直跟进去,叫道:“喂,你那和尚,我有话说。”余鱼同不理,脚下加快。宋天保追上去伸手抓他后心。余鱼同身子一侧,僧袍左袖挥起,拂向他脸。宋天保疾忙后退,只觉胁下奇痛,原来已被木鱼槌重重戳了一记,叫道:“哎唷,好痛!”蹲下地来。余鱼同念道:“阿弥陀佛,痛是不痛,不痛是痛!”敲着木鱼,走向后院去了。 言伯干等听木鱼笃笃之声渐远,却不见宋天保出来,忙撇下住持抢到后殿,见他坐在地上,愁眉苦脸的按住胁下。彭三春喝道:“坐在这里干什么?那和尚呢?”宋天保说不出话,满头大汗,向后面一指。彭三春和顾金标向后追去,除了厨下有个火工,此外不见有人。言伯干拉起宋天保,看他胁下伤处,只见乌青了一块,伤势竟自不轻,忙问:“那和尚伤的?”宋天保点点头。言伯干又问:“那和尚是怎样一个人?”宋天保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始终没见到和尚一面。 这时滕一雷已把住持抓了进来,觉他手脚软弱无力,知他不会武功,喝问:“刚才那和尚是那里来的?”住持推说是外地来的挂单和尚,不知来历。滕一雷等虽然疑心,但问了半天,问不出结果,只得罢了。言伯干说要放火烧寺,那住持很有骨气,并不畏惧。 滕一雷使个眼色,众人退出寺去。滕一雷道:“这庙很有点古怪,咱们晚上来探。”众人到附近乡村中买些面食吃了,晚上越墙进寺,窥探了一个多时辰,毫无动静。第二天韩文冲力劝三人别跟红花会寻仇,哈合台嚷着要到回部找霍青桐,顾金标却记着泼羹之恨,又到寺里跟住持争执了一回,对哈合台道:“今晚如再找不到那恶和尚,明天一早就依你动身。”文泰来夜中所见到的黑影,便是滕一雷和言伯干那批人。 文泰来见那和尚回过头来,满脸伤疤,竟是十四弟余鱼同,又惊又喜:“他怎么躲在此地,做了和尚?”心下大奇,且不招呼,缩在一旁观看动静。就在此时,蓬的一声,殿门推倒,七八个人闯了进来,文泰来只识得言伯干一人,想起这人在铁胆庄捉拿自己,后来在凉州又对自己肆意侮辱,仇人一见,怒火上冲,暗道:“菩萨有灵,教这贼子今日撞在我手里!” 滕一雷等奔进大殿,各举兵刃,在余鱼同身周围住。那知他跪在佛像面前,对敌人毫不理会,双手合什祝告:“弟子罪孽深重,招引邪魔外道,滋扰清净佛地,我佛慈悲。”众人见他如此,颇为讶异。言伯干一把抓住他右臂,喝道:“捣什么鬼,走吧!” 寺中住持和僧众闻声起来,见这干人手执明晃晃的兵器,犹似凶神恶煞一般,都躲在殿后,不敢出来。余鱼同并不抵抗,跟着言伯干便走。覃天丞抢到前面,拉开殿门。 大门开处,只见一人默不作声的挡在门口。众人出其不意,都退后了一步,只见这人身穿灰布衫裤,腰中扎了一条布带,圆睁双眼,虎虎生威。 言伯干认得他是文泰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此人越狱之事,他还未知晓,喝道:“你……你是奔雷……”话未说完,文泰来右掌已向他手腕击下。这一招快得异乎寻常,言伯干不及招架退缩,急忙松手,手腕已被拂中,余鱼同也被他扯了过去。言伯干跳出两步,才觉到手腕上一阵剧痛,似乎骨头都已断了几根。 滕一雷等七人都未见过文泰来,但见他手法快得出奇,不免心惊。滕一雷一摆铜人,站在门口,心想己方共有八人,有五人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对方再厉害,也敌不过人多,抢在门口截拦,以防敌人逃走。 文泰来把余鱼同拉过,一齐跃到殿左。余鱼同叫道:“四哥,你……”文泰来道:“受伤了吗?”余鱼同道:“没有。”文泰来道:“好,咱哥俩今日打个痛快。”余鱼同未及回话,宋天保和覃天丞已各挺兵刃扑了上来。 文泰来一见二人身法,知是辰州言家拳一派中人,他本就嫉恶如仇,这几个月来又遭到生平从所未有的屈辱,这时下手再不容情,身子一晃,已窜到了宋覃两人背后。两人兵刃尚未砸下,敌人忽已不见,正要收招转身,后领已被抓住。彭三春站得最近,三节棍“毒蛇出洞”,向文泰来后心点来。文泰来双手抓住两人,陡然转身,把两人提着打了个圈子,大喝一声,犹如晴空打了个霹雳。彭三春一惊,三节棍呛啷啷一声掉在地下。大喝声中,文泰来双臂平举,用力合拢,覃宋两人头盖碰头盖,砰的一声,撞得血肉模糊,脑浆迸裂。 文泰来毫不停手,提起两具尸体向敌人掷去,顾金标等跃开避过。言伯干毕竟师徒关心,伸手接住了覃天丞,却没余裕想到是具尸体。这只是刹那间之事,彭三春吓得胡涂了,手足无措,既不拾棍,也不逃开。文泰来踏上一步,左手反手一拳,彭三春举臂挡格,喀喇一声,臂骨早断。文泰来左手已顺势抓住他胸衣。彭三春情急拚命,飞起鸳鸯连环腿,向他胸口踢来。文泰来右手如风,一把抓住他左脚,左手推下,右手上举,把他倒提起来。顾金标和言伯干双双来救。文泰来又是猛喝一声,双手用力向地下打桩般锤落,彭三春头盖撞在佛殿的青石板上,焉得不碎?这两招迅速已极,彭三春本来是连环双腿,左脚踢出,右脚随上,那知头盖撞破之后,右脚方才踢出。 奔雷手大展神威,顷刻间连毙三敌,眼见顾金标和言伯干左右攻来,知道这两人乃是劲敌,迥非适才三人可比,忽地后跃,顺手举起供桌上的大香炉,向顾金标猛掷过去。这香炉重达七八十斤,加上这急掷之势,顾金标那里敢接,忙斜身闪避。香炉势挟劲风,直向滕一雷飞去。滕一雷被顾金标遮住目光,等他跃开时,香炉已到眼前。哈合台急叫:“老大,留神!”滕一雷不及避让,提起独脚铜人猛力砸开,砰的一声大响,石香炉碎成数块,石屑香灰四处乱飞。 这时言伯干和文泰来已交上了手。余鱼同抢起一个鼓槌,站在文泰来身后卫护。滕顾两人脸上都被石屑擦伤数处。顾金标挺叉上前,正要加入战团,文泰来身法如风,在言伯干脸前虚晃一掌,倏地抢到了哈合台身边。他观看情势,虽然已毙三人,仍是敌众我寡,而且其余五人武功似乎均非泛泛,必须出其不意再伤数人,才能取胜。他见哈合台与韩文冲两人站得较远,突然纵身过去,发掌打向哈合台后心。 哈合台矮身让开了这掌,反手勾拿敌腕。文泰来见他手法快捷,“咦”了一声,左掌横过他面门,斜击对方项颈。哈合台又是一低头,伸手抓他手腕。文泰来见他每招出手都是擒拿手,可是手法甚怪,颇感惊奇。 哈合台和文泰来拆了两招,两次都没勾住他手腕,这本是他百不失一的绝技,心中一惊,蓬的一声,背上已中了一掌。文泰来见这一掌居然没能将他打倒,更是惊奇,却不知哈合台虽在辽东多年,仍是依照蒙古人习俗,穿着牛皮背心。 这一掌如中败革,文泰来还道他练有奇特功夫,哈合台却也一直痛到了前心,突往地下一坐,伸臂来抓文泰来腰侧。文泰来右掌翻过,“电母照镜”,横击对方脸颊。哈合台一侧头,已抓住他右腕,抬手把他甩起,正要掷向地下,忽然手腕一麻,半身酸软。 余鱼同见文泰来遭危,大惊上来抢救,刚纵出一步,忽见文泰来落在地上,已把哈合台夹在腋下,原来文泰来顺手点中了他的穴道,反手擒住,双手一送,将他直掼了出去。余鱼同急叫:“四哥,那是朋友!”哈合台头前脚下,平平向巨钟撞去。滕一雷和顾金标站在门口,抢来相救已然不及。 文泰来听余鱼同一叫,倏然如箭般扑将上去,去势竟比哈合台飞身撞出更快,便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抓住他右足皮靴,硬生生的抓了回来,左掌在他“肩井穴”一拍一揉,拉起站立,说道:“啊,是朋友,对不住。”哈合台死里逃生,怔怔的站在当地。滕一雷和顾金标突见文泰来救了盟弟性命,本来双双扑上拚命,忽地收住,滕一雷把哈合台扶在一旁。 余鱼同叫道:“小心后面!”文泰来猛觉脑后风生,回身一个扫堂腿,不避不让,先踢敌人。言伯干双手钢环叮当一碰,和身跃起,右环护身,左环平身,扫向文泰来腰骨,将要扫到,忽地收住,右环斗然发了出去。文泰来大喝一声,伸手夺环。 这次仇人相见,不见死活不收手,佛殿中灯火黯淡,如来佛俯首低眉,望着座前两人狠恶拚斗。余鱼同靠在佛像一旁,滕一雷、顾金标、哈合台、韩文冲四人站在门口,面向殿里。大殿上横着三具尸首,都是头盖破裂,血肉模糊。言伯干见滕一雷等居然并不上前相助,心中愤怒异常,把双环使得呼呼风响。 他拳法上固有独得之秘,在这对双环上也是下了数十年苦功。文泰来和他拆了十余招,见他攻守严密,动作迅捷,颇有法度,猛喝一声,双掌翻飞,拳法已变。每一拳掌之出都是猛喝一声,或先呼喝而掌随至,或拳先出而声后发,或拳声齐作,或有声无拳,喝声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身法愈快,喝声愈响,神威逼人,言伯干渐见不支。 文泰来这路“霹雳掌”的掌风喝声之中,隐隐蓄有风雷之势。言伯干支撑到此刻,已是全身大汗淋漓,双臂发麻,双环交叉,退后一步,他知文泰来必定抢攻,果然对方毫不放松,踏步发掌。言伯干双环“白燕剪尾”,右环本来在左,左环本来在右,这时蓦地向两旁豁开,眼见敌人一条前臂便要被双环砸断。那知文泰来将计就计,伸掌直按向他胸前。言伯干知道这一掌如被按上了不死也伤,只得回过左环,挡在胸前,右环反砸敌肩。文泰来大喝一声,五指弯转,已抓住钢环,跟着飞快绕到敌人身后。言伯干呆得一呆,右环也已被抓住。文泰来用力扳转,言伯干双手弯了过来,如不放手,双手立断,只得松了十指,一对钢环已落入对方手中,疾忙向前纵出三步,方才回身。 文泰来喝道:“还你的!”双环向他掷去。这一下劲道大得出奇,言伯干虽见兵刃飞回,然而耳听风声劲急,钢环来势凌厉,若是伸手去接,手指非折断不可,忙向右闪避,当当两声大响,双环嵌入了巨钟。滕一雷、顾金标等不自禁的同声喝采。 言伯干忽然右目上翻,双臂平举,僵直了身子,一跳一跳的纵跃过来,行动俨如僵尸。这是言家拳中的一路奇门武功,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慑心术而成。他右目如电,勾魂慑魄的射向敌人,两臂直上直下的乱打,膝头虽不弯曲,纵跳却极灵便。文泰来和他右眼目光甫接,机伶伶的打个冷战,心中一震,急忙转头,展开霹雳掌,接战他这江湖上罕见的“僵尸拳”,又拆了十余招,大声猛喝,突然跳开。 言伯干右眼发直,如同醉酒,身子不住摇晃,忽然流下泪来。众人正感奇怪,他“哇”的一声,大股鲜血从口中直喷而出,身子僵直,站着丝毫不动。 众人见他如此阴森可怖,均觉有一阵寒气迫人而来。文泰来见他流泪吐血,也就不再追迫。余鱼同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你去吧!”言伯干右目直视,丝毫不动。 韩文冲道:“言大哥,咱们走吧!”见他不动,拉他一把,不料言伯干应手而倒,摸他身子,早已气绝多时了。他前脑后背接连被文泰来击中两掌,已然震死。 韩文冲叹了一口气,向文泰来拱手道:“这位是奔雷手文四爷?”文泰来点了点头。韩文冲道:“兄弟韩文冲。”文泰来知道他是镇远镖局的人,又点了点头。以前率人到铁胆庄来拿他的,是镇远镖局的童兆和,可是这次在杭州狮子峰斗张召重,他镖局又和红花会联手,因此这人可说是介于友敌之间。韩文冲指着滕一雷等三人,说了姓名,相互点了点头,都不说话。韩文冲道:“他们三位过去对红花会有点误会,现下已由兄弟分说明白了。”他见文泰来冷冷的,知他心中对镇远镖局尚有余怒,说道:“告辞了。”拱手为礼,转身出寺。关东三魔也跟着走出殿去。 文泰来见顾金标转过身来,背后腰里插着余鱼同那枝金笛,走上两步,叫道:“顾老哥,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吧。”顾金标停步转身,怒道:“好,他有本事,自己来取。”他武功颇非泛泛,十余年来纵横辽东,杀人越货,罕逢敌手,除了对老大滕一雷稍有忌惮外,谁都没放在眼里,对余鱼同的沸羹泼面之辱,更是恨得牙痒痒地,适才见了文泰来的神威,自知非敌,不敢生事,但他既惹到自己头上,却也不肯示弱,就此将金笛乖乖的送上,当下抖动虎叉,准备迎敌。文泰来伸手就来夺他虎叉。 两人正要厮拚,余鱼同突然跃出,说道:“四哥,小弟已经出家,这笛子用不着了,让顾大哥带去吧。”文泰来见他这么说,倒也不便再代他出头,哼了一声,让开了两步。顾金标收起虎叉,跃出殿外。 滕一雷心想:“这姓文的好横,你武功虽好,难道我们就惧怕于你?不如显上一手,也好教你知道厉害。”这时三人已走到外殿,见韦护手执降魔宝杵,站在正中,神像前点着油灯,四大金刚坐在两旁。滕一雷跃上神座,运起功力,把每个神像都摇晃了一会,喝道:“走吧!” 第970章 书剑恩仇录(66) 文泰来和余鱼同听得殿外格格声响,奔出来看,猛见五个神像似乎活了一般,一一扑将下来。这时回身已然不及,文泰来暗叫:“不好!”抓住余鱼同左臂,使开“瞬息千里”轻身功夫,跃出山门。脚未落地,已听得殿里蓬蓬蓬几声巨响,烟雾弥漫,尘土飞扬,几尊神像跌得粉碎。四大金刚又大又重,跌下来声势十分猛恶。文泰来大怒,拔步追出。余鱼同道:“四哥,今晚杀了四人,已经够啦!”文泰来一怔停步,问道:“你怎么做了和尚?” 滕一雷弄倒神像,却也怕文泰来赶来寻衅,和顾金标等疾向山下奔去。顾金标忽觉后腰一动,伸手一摸,金笛已然不见,大骇之下,“咦”的一声惊呼。滕一雷等停步询问。顾金标又惊又怒,骂道:“操他奶奶雄,这姓文的像鬼一样,把金笛偷去啦。”四人明明瞧见文泰来和余鱼同从殿里奔出,相距甚远,怎么转眼之间便能赶上来抢回金笛,身法之快,令人不寒而栗。哈合台道:“老二,别骂啦,要是他不拿金笛,给你背上一掌,你还有命吗?”顾金标心想文泰来确是手下留情,也就不言语了。 四人商量着到回部去找霍青桐,给阎世魁等报仇。韩文冲一定不肯同去,三人不便勉强,到了孟津就此分手。韩文冲回到洛阳隐居,闭门静弹琵琶,什么〈平沙落雁〉、〈昭君出塞〉,弹个不亦乐乎,从此不涉江湖,终于得享天年。 余鱼同听文泰来问他出家原因,叹了口气,说道:“四哥,我对你不住,你肯原谅我吗?”文泰来道:“咱们是好兄弟,别说你没什么对我不起,就是有,那也是无心之过,我怎会介意?”余鱼同道:“这不是无心之故,乃是有意的忘恩负义。”文泰来微微一笑,道:“你舍命救我,非止一次,若说对我无义,有谁能信?”月光下见他身披袈裟,面目毁伤,又怎是昔日那个英俊少年,不由得一阵心酸,轻抚他肩头,说道:“十四弟,咱们是生死骨肉的交情。过去你少年人一时胡涂,四哥从来不放在心上,何必如此心灰意懒?” 余鱼同自从父母被害,流落江湖,以往红花会众兄弟间虽然交情都好,但从没人如此真如亲哥哥般对他说话,不觉动情,但转念一想,我既已出家,一切情丝俗缘都要斩断,于是硬起心肠,冷冷的道:“四哥,你请回去吧。以后咱们不一定有再见之日。我叫空色,你别再叫我十四弟啦。”说罢突然转身进寺。 文泰来呆了半晌,看他神情,知道再劝也是无用,虽然掌毙强敌,得报深仇,然见余鱼同如此,心情甚是闷郁,不由得长叹一声,悄回孟津。 余鱼同回入寺中,只见满殿佛像碎片,四具尸体横卧就地。他跪在残破的佛像之前,深切忏悔,忽听得轻轻的当啷一响,抬起头来,自己那枝金笛竟便在面前闪闪生光。他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李沅芷站在身后。这时她穿了女装,灯光下越显妩媚,只是满脸幽怨。余鱼同合什打了一躬,并不作声。李沅芷见他如此忍心,欲言又止,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下掩面哭了出来。 文泰来回到客店,骆冰已穿好衣服,带了兵刃,正要出外寻他,见他回来,心中大喜,怪道:“怎么悄悄一个人出去,也不叫人家一声。”文泰来道:“谁叫你睡得这样沉?那一天让人绑了去,怕还睡得不知道呢。”骆冰笑道:“那最好,也好让你尝尝着急的滋味。”见丈夫神色凄然,忙问:“怎么啦?”文泰来道:“我见到了十四弟,他做了和尚。”骆冰一怔。文泰来道:“咱们见总舵主去。”叫醒了陈家洛、徐天宏等人,述说经过,章进第一个忍不住,跳起身来。众人忙奔宝相寺而去。 到得寺中,只见空荡荡的已无一人,想是寺僧见众人恶斗凶杀,吓得逃走了还没敢回来。骆冰见佛像前供桌上压着一张字条,取在手中,众人围拢来看,见字条上写道: “总舵主暨各位哥哥英鉴:小弟罪孽深重,出家忏悔,以了尘缘,望各位努力大事,以成不世功业,小弟日夕在佛前为此祷告。小弟现出外募化,重修佛像金身,或数月之后,方能归也。关东三魔已首途回部,寻翠羽黄衫去矣,务请设法拦阻为要。小弟鱼同顿首再拜” 众人看了都很伤感,骆冰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滋味。章进怒道:“出什么屁家?咱们把这庙放火烧了,瞧他还做不做成和尚?”说着拿了烛台,就要去放火,骆冰连忙喝止。 徐天宏道:“我看十四弟凡心未断,未必能做一辈子和尚。”文泰来忙问:“怎见得?”徐天宏道:“第一、他还挂念咱们的大事。第二、他要募化重修佛像,但他素来心高气傲,不屑求人,要他募化,那能成功?我瞧他势必仍用老法子,要去劫盗为富不仁的大户。”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起来。陈家洛笑道:“那还像什么和尚?”徐天宏道:“他连翠羽黄衫都还放心不下,只怕做和尚很难。这字条上署的是他本名,不写和尚法名。看来他对自己的和尚身分也不怎么在乎。”众人听他一说,都觉有理,也就宽怀。 文泰来道:“这关东三魔武功很强,不知那翠羽黄衫能敌得住吗?”徐天宏道:“我们曾见霍青桐姑娘跟六魔阎世章相斗,霍姑娘稍胜他一筹。不过若非总舵主出手相救,只怕也已遭了他的毒手。”文泰来道:“那不成,这大魔滕一雷力气大得异乎寻常,甚是了得。”徐天宏道:“那么咱们赶快动身去回部,路上把三魔截住。等咱们办完正事,再回来劝十四弟吧。”众人都说不错。 众人回到孟津,天已发白,便到酒楼去吃面喝酒。 徐天宏道:“三魔既已动身,咱们最好有人骑四嫂的白马赶过头去。眼下回部军情紧迫,木卓伦老英雄他们正忙于应付,别让翠羽黄衫冷不防的给三魔打个措手不及。”陈家洛心想此言甚是,皱眉不语。 章进道:“那我先去吧,你们随后来。”徐天宏道:“你性子急,别途中惹事,误了大事。”章进道:“我不惹事就是。”骆冰明白徐天宏的意思,说道:“你不懂回语,途中好生不便,眼下到处有战事,别让回人们起了误会。”座中只有陈家洛和心砚两人在回疆住过十年之久,精通回语,骆冰这句话明明是要他们去了。陈家洛仍是不语。心砚道:“少爷,那么我先走吧。”徐天宏道:“总舵主,我瞧你还是先走最妥。你懂回语,功夫又好,关东三魔跟你没朝过相,就是狭路相逢,动手不动手都不打紧。你赶到之后,要是兆惠仍不停手,你还可以帮他们出些主意。”陈家洛沉吟半晌,说道:“好吧!”吃过面后,谢了上官毅山,和众人作别,跨上骆冰的白马,向西驰去。 陈家洛得知关东三魔要去找霍青桐报仇,甚是关切,翠羽黄衫的背影在大漠尘沙中逐渐隐没的情景,当即袭上心头。但想到那姓李少年和她亲密异常的模样,这人容貌秀美,倒似做戏的小旦儿一般,心中瞧他不起,而霍青桐英气逼人,又似浑不将自己一个红花会总舵主瞧在眼里,虽蒙赠以短剑,心中醋意萌生,总觉难以亲近,每当念及,往往当她是个英侠好友,却难生儿女柔情。 白马脚程好快,只觉耳旁风生,山岗树木如飞般在身旁掠过。到得午间,已奔出二百多里,自必早把关东三魔远远抛在后面。打过尖后,纵马又驰,心想今日再奔跑一日,关东三魔永远别想再赶得上,晚间在客店中歇宿时,已全然放心。 不一日已到肃州,登上嘉峪关头,倚楼纵目,只见长城环抱,控扼大荒,蜿蜒如线,俯视城方如斗,心中颇为感慨,出得关来,也照例取石向城墙投掷。关外风沙险恶,旅途艰危,相传出关时取石投掷城墙,便可生还关内。行不数里,但见烟尘滚滚,日色昏黄,只听得骆驼背上有人唱道:“一过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边是戈壁,后面是沙滩。”歌声苍凉,远播四野。 一路晓行夜宿,过玉门、安西后,沙漠由浅黄逐渐变为深黄,再由深黄渐转灰黑,便近戈壁边缘了。这一带更无人烟,一望无垠,广漠无际,那白马到了用武之地,精神振奋,发力奔跑,不久远处出现了一抹岗峦。 转眼之间,石壁越来越近,一字排开,直伸出去,山石间云雾弥漫,似乎其中别有天地。再奔近时,忽觉峭壁中间露出一条缝来,白马沿山道直奔了进去,那便是甘肃和回疆之间的交通孔道星星峡。峡内两旁石壁峨然笔立,有如用刀削成,抬头望天,只觉天色又蓝又亮,宛如潜在海底仰望一般。若在夜晚,抬头唯见星星,星星峡之名当由此而来。峡内岩石全系深黑,乌光发亮。道路弯来弯去,曲折异常。这时已入冬季,峡内初有积雪,黑白相映,蔚为奇观,心想:“这峡内形势如此险峻,用兵西攻,殊为不易。”当年陈家洛初来回疆,年纪尚幼,虽见奇景,并未多加留神。 过了星星峡,在一所小屋中宿歇一晚。次日又行,两旁仍是绵亘的黑色山岗。奔驰了几个时辰,已到大戈壁上。戈壁平坦,犹如一面大黑镜,和沙漠上的沙丘起伏全然不同,凝眸远眺,只觉天地相接,万籁无声,宇宙间似乎唯有他一人一骑。他虽武艺高强,身当此境,不禁也生栗栗之感,顿觉大千无限,一己渺小异常。 到哈密城后,心想军情紧急,对外来旅客盘查必严,于是绕过城市,迳到城西的二堡。次日起来,寻思一过二堡向西,就要打听霍青桐的所在了,自己是汉人,只怕回人疑心自己是奸细,如何取得他们信任,倒要费一番周折,还是换了回人装束较好,于是在二堡买了回人戴的绣花小帽、皮靴和条纹衣衫,到旷野中换了,把原来衣服埋在沙中。临溪一照,宛然是个回族少年,自觉有趣,不禁失笑。 可是一路之上,竟没遇到一个回人。沿途回人聚集的村落市集都已烧成白地,自是兆惠大军干的好事,所有回人必定都已逃入沙漠腹地。不由得着急起来,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之上,却到那里去找霍青桐?心想如沿大路寻访,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人,于是折而向南,尽往偏僻山地中乱走。回疆本就荒凉,不循大路,更是难遇人烟,向南走了三天,干粮吃完,幸好不久便打死了一只黄羊。 又走了两日,途中见到几个牧人,一问之下,却都是哈萨克族人。他们只知满清大军来了之后,回部大队人众都往西退走,却不知退往何处。 彷徨无计,只得纵马向西,信蹄所之,不加控驭,每天奔驰三四百里。如此走了四日,眼见皆是黄沙,天色濛暗,不知尽头。 这日天气忽然热了起来,大漠之中气候变化剧烈,往往一日之内数历寒暑。本来水囊中的水都结了薄冰,这时却越走越热,烈日当空,人马身上都是汗水,他想找个阴凉所在休息,四顾茫茫,尽是沙丘,只得驰到一个大沙丘的背日处,打开水袋喝了三口,也让白马喝了三口,虽然奇渴难当,却不敢多喝,只怕附近找不到水源,喝光了水那可是死路一条。 人马休息了一个时辰,上马又行。正走得昏昏沉沉、人困马乏之时,忽然白马仰起头来,向天空嗅了几嗅,振鬣长嘶,转过身来,向南奔驰,陈家洛知道此马颇具灵性,便也由它。奔不多时,沙丘间忽然出现了稀稀落落的铁草,再奔一阵,地下青草渐多。陈家洛知道前面必有水源,心中大喜。那白马这时精神大振,四蹄如飞。不一会,已听得淙淙水声。 转眼之间,面前出现一条小溪,白马奔到溪边,陈家洛跳下马来,见水清见底,抚摸马背,笑道:“多亏你找到这条小溪,咱们一起喝吧!”俯身溪边,掬了一口水喝下,只觉一阵清凉,直透心肺。那水甘美之中还带有微微香气,想必出自一处绝佳的泉水。溪水中无数小块碎冰互相撞击,发出清脆声音,叮叮咚咚,宛如仙乐。那马喝了几口水后,长嘶一声,跳跃了数下,也是说不出的欢喜。 陈家洛饮足溪水,心旷神怡,胸襟爽朗,回顾身上满是沙尘,于是卷起裤脚,踏入水中,把头脸手脚洗了个干净,再把马牵过,给它洗刷一遍。然后在两只皮袋中装满了水。冰块闪耀之中,忽见夹杂有花瓣飘流,溪水芳香,当是上游有花之故,心想:“沿溪上溯,或许遇得到人,能问到霍青桐的行踪。”于是骑上了马,沿溪水向上游行去。 渐行溪流渐大。沙漠中的河流大都上游水大,到下游时水流逐渐被沙漠吸干,终于消失。他久住回疆,也不以为奇。纵马急驰了一阵,地势渐高,进入丘陵,溪水转弯绕过一块高地,忽然眼前一片银瀑,水声轰轰不绝,匹练自一座山峰泻下,飞珠溅玉,蔚为奇观。 在这荒凉的大漠之中突然见此美景,不觉身神俱爽,好奇心起,想看看瀑布之上更有什么景色,牵马从西面绕道而上。转了几个弯,从一排参天青松中穿了出去,登时惊得呆了。 眼前一片大湖,湖的南端又是一条大瀑布,水花四溅,日光映照,现出一条彩虹,湖周花树参差,杂花红白相间,倒映在碧绿的湖水之中,奇丽莫名。远处是大片青草平原,无边无际的延伸出去,与天相接,草地上几百只白羊在奔跑吃草。草原西端一座高山参天而起,耸入云霄,从山腰起全是皑皑白雪,山腰以下却生满苍翠树木。 他一时口呆目瞪,心摇神驰。只听树上小鸟鸣啾,湖中冰块撞击,与瀑布声交织成一片乐音。凝望湖面,忽见湖水中微微起了一点漪涟,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臂从湖中伸了上来,接着一个湿淋淋的头从水中钻出,一转头,看见了他,一声惊叫,又钻入水中。 就在这一刹那,陈家洛已看清楚是个明艳绝伦、秀美之极的少女,心中一惊:“难道真有山精水怪不成?”摸出三粒围棋子扣在手中。 第971章 书剑恩仇录(67) 只见湖面一条水线向东伸去,忽喇一声,那少女的头在花树丛中钻了起来,青翠的树木空隙之间,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肤,漆黑的长发散在湖面,一双像天上星星那么亮的眼睛凝望过来。这时他那里还当她是妖精,心想凡人必无如此之美,不是水神,便是天仙了,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问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么?” 说的是回语,陈家洛虽然听见,却似乎不懂,怔怔的没作声,一时缥缈恍惚,如梦如醉。那声音又道:“你走开,让我穿衣服!”陈家洛脸上一阵发烧,疾忙转身,窜入林中。 他坐在地下,心中突突发跳,暗想:“难道这只是个寻常的回人少女?她裸着身子在湖中洗澡,我居然看见了还不避开,咳,真是不该。”他十分不好意思,就想马上逃开,但想好容易见到了人,怎不问问她霍青桐的信息,一时委决不下。忽然湖那边传来了娇柔清亮的歌声: “过路的大哥你回来, 为什么口不开?逃得快? 人家洗澡你来偷看, 我问你哟, 这样的大胆该不该?” 歌声轻快活泼,想见唱歌的人颊边含有笑意。 陈家洛听她歌中含意嘲弄多于责怪,于是慢慢走回湖边,缓缓抬头,只见湖边红花树下,坐着一个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长发垂肩,正拿着一把梳子慢慢梳理。她赤了双脚,脸上发上都是水珠。陈家洛一见她如明珠、似美玉的容颜,一颗心又是怦怦而跳,暗想:“天下那有这样的美女?”只见她舒雅自在的坐在湖边,明艳圣洁,几乎不信是凡人,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头上、衣上、影子上。他平时潇洒自如,这时竟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向他嫣然一笑,招手要他走近。陈家洛用回语说道:“在下路过此地,天热口渴,忽然遇到这条清凉的溪水,找到了这里。不料无意冲撞了姑娘,实是无心之过,还请原谅。”说着躬身深深行了一礼。那少女见他说得斯文,又是一笑,唱了起来: “过路的大哥那里来? 你过了多少沙漠多少山? 你是大草原上牧牛羊? 还是赶了驼马做买卖?” 陈家洛知道回人喜爱唱歌,平时说话对答,常以歌唱代替,出口成韵,风致天然,自己虽在大漠多年,但每日勤练武功,却没学到这项本事。他不知这少女的来历,不愿把自己的事据实以告,说道:“我从东边来,原是在关内赶骆驼做生意的,现今有件要事,要找一个人,要向姑娘打听。” 那少女见他不会唱歌,微微一笑,也就不唱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陈家洛道:“我叫阿密特。”那是回人最常用的男人名字。那少女笑道:“好吧,那么我叫爱西翰。”那也是回人女子中最多用的名字,有如汉人的芬芳贞淑之类。 那少女又道:“你要找谁?”陈家洛道:“我要找木卓伦老英雄。”那少女微微一怔,说道:“你识得他么?找他有什么事?”陈家洛道:“我识得他。我还识得他的儿子霍阿伊和女儿霍青桐。” 那少女道:“你在那里见过他们?”陈家洛道:“他们到中原去夺还圣经,我刚巧遇着。”那少女道:“这就是了,你坐下吧,我去拿点东西给你吃。”她赤着双脚,奔进树丛中,不一会拿来一个碧绿的哈密瓜,一大碗马乳酒,递给了他。陈家洛谢了,先喝一口马乳酒,甚觉甘美。那少女又递给他一把小银刀,剖开瓜来,瓜肉如黄色缎子一般,咬了一口,香甜爽脆,汁液胜蜜。 那少女问道:“你找木卓伦老爷子有什么事?”陈家洛听她语气,对木卓伦很是尊敬,问道:“木卓伦老英雄是姑娘一族的么?”那少女点点头。陈家洛道:“他们在夺还圣经时杀了几名镖师,现今镖师的朋友要来找霍青桐姑娘报仇。我得知讯息,赶来报信,好教他们防备。” 那少女本来一直笑口吟吟,听了这话,登现关怀之色,忙问:“来报仇的人很厉害么?人很多么?”陈家洛道:“人倒不多,不过武艺很好。但咱们只要事先有备,也不必怕。”那少女放了心,笑道:“那么我马上领你去,路上得走好几天呢。”她一面梳发结辫,一面道:“满清大军无缘无故的来打我们,男人都打仗去啦,我和姊妹们在这里瞧着牲口。天气热,我下湖洗澡,那想到这里还有你这个男人躲着。”陈家洛见她说话时天真烂漫,毫无机心,而玉容丽色,生平连做梦也想像不到,此情此境,非复人间,一时不由得痴了。 那少女梳完了头,拿起一只牛角来呜呜的吹了几下,便有几个回族女子骑马从草原上奔来。那少女迎上去,和她们说了一阵,想来总是说要领他到木卓伦那里,要她们帮同照料牲口之意。那几个女子不住打量陈家洛,甚感好奇。 那少女回到林中帐篷,拿了干粮和使用物品,牵了一匹红马过来。这马全身上下如火炭般红,并无半根杂毛,腿长膘肥,也是匹良驹。陈家洛去牵了白马。那少女道:“你这匹马很好。咱们走吧!”一跃上马,体态轻盈。她当先领路,沿着溪流迳往南行。 那少女道:“你到了汉人的地方,汉人对你好不好呀?”陈家洛道:“有的好,有的坏,不过好的多。”这时本想说明自己乃是汉人,但见她毫无猜疑的神情,一时倒说不出口。那少女问起汉人地方的风土人情,陈家洛拣有趣的说了一些,她听得憨憨的出了神。 这天将到傍晚,行到了一座大山之侧,那少女一抬头,忽然惊叫起来。陈家洛依着她目光望去,只见半山腰里峭壁之上,生着两朵海碗般大的奇花,花瓣碧绿,四周都是积雪,白中映碧,加上夕阳金光映照,娇艳华美,奇丽万状。 那少女道:“这是很难遇上的雪中莲啊,你闻闻那香气。”陈家洛果然闻到幽幽甜香,从峭壁上飘将下来,那花离地约有二十余丈,仍然如此芬芳馥郁,足见花香之浓。那少女望着那两朵花,恋恋不舍的不愿便走。 陈家洛知她心中爱极,说道:“你想要么?”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走吧,咱们今日见到了雪中莲,闻到了花香,那也是很大福气了。”陈家洛微微一笑,忽然纵身离鞍,向峭壁上跃去。那少女惊叫起来:“喂,你干么啊?” 陈家洛这时凝神屏气,全神贯注,已听不到她的叫声。他丹田中一股内息提在胸腹之间,以自己轻功是否能上得峭壁,实无把握,但这时浑没计及生死,手脚并用,缓缓的攀上了十多丈,再向上时,峭壁上积雪都结了冰,滑溜不堪,几次失足,都是以轻功借势旁窜,才没落下。爬到离花还有丈许之地,峭壁忽然整块凸出,在下面看来并不明显,要爬上去却绝无可能。心想:“难道到了这里,仍然功亏一篑?”灵机一动,从怀里取出珠索,看准花旁一块凸出的山石,抛了上去缠住了。这时剑盾已拿在左手,右手拉着珠索一使劲,凌空跃起,看准地点,落在雪中莲之旁,左手剑盾牢牢按在坚冰之中,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只觉幽香中人欲醉,于是轻轻把两朵大花折下,交在左手,以剑盾护住。 下去时看似艰险,于身有武功之人却甚容易,他沿着峭壁直溜下去,溜得太快时剑盾便在山石上一按,盾上剑尖嵌入坚冰,便稍阻下堕之势,到离地三四丈时,双脚在峭壁上一撑,如一只大鸟般扑下来,轻飘飘的落在少女马前,抛下剑盾珠索,微微一笑,双手将两朵莲花捧到她面前。 那少女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来接住了。陈家洛见她的手微微颤动,抬头望她脸时,只见珍珠般的眼泪滚了下来,有几滴泪水落在花上,轻轻抖动,明澈如朝露。陈家洛不明白她为什么流泪,却也不问。 两人默默无言的上马走了一阵,陈家洛心想:“我今日真如傻了一般,也不知为什么,她想要那花,我就不顾性命的去给她取来。”回头瞧那峭壁,但见峨然耸立,气象森严,自己也不禁心惊。忽觉全身一片冰凉,原来攀上峭壁时大汗淋漓,湿透衣衫,这时汗水冷了,手足也隐隐酸软。那少女的至美之中,似乎蕴蓄着一股极大的力量,教人为她粉身碎骨,死而无悔。 天色将黑时,两人在河旁的一块大石下歇宿。那少女生了火,把带着的干黄羊烤熟,切开了与他共吃。她一直不说话,陈家洛也不敢开口,好似一说话便亵渎了这圣洁的情景。那少女默默望了他一眼,忽然奔出数十步,俯伏在地,向神祷祝。火光熊熊,映着她背影,四下寂静,只有雪中莲的香气暗暗浮动。 那少女站起身来时,笑容满脸,走回来说道:“你不怕摔死吗?”陈家洛道:“那时没想到会不会摔死,就怕摘不到你心爱的那两朵花。”那少女微微一笑,分了一朵雪中莲给他,道:“这朵给你。” 陈家洛本想推辞,但她温婉柔和的一句话,却似是最严峻的命令一般,教人无法违抗,便接了过来,暗忖:“要是红花会众兄弟见到,他们总舵主竟这般乖乖的听一个女孩子的话,不知会怎样想?” 那少女问道:“你学过武功是不是?怎么能爬到那样高的山崖上去?”陈家洛听她语气,知她全不会武,因此竟没看出自己一身上乘的轻身功夫,说道:“其实也不怎样难的,只要胆子大一些,也就成了。”那少女不知这是谦辞,想了一会,赞叹道:“啊,你真勇敢!” 她随即告诉他,自己从小在草原上牧羊,最爱花草。她说:“有许多许多好看的花,开在草地上。你一眼望出去,鲜花一直开到天边。我宁可不吃羊肉,也要吃花。”陈家洛奇道:“花也可吃么?”那少女道:“当然啦,我从小吃到现在。爸爸和哥哥本来不许,可是我一个人出来牧羊,他们又管我不着。后来见我吃了没事,也就不管啦!”陈家洛本来想说:“怪不得你像花一样好看。”可是这句话冲到口边,又缩了回去。坐在那少女身旁,只觉得一阵阵淡淡幽香从她身上渗出,明明不是雪中莲的花香,也不是世间任何花香,只觉淡雅清幽,甜美难言,心想:“不见她搽什么脂粉,怎么这般香?而世上脂粉之中,又那有如此优雅的香气?”正自神魂颠倒,突然一惊,想到礼法之防,不由得稍稍坐开了些。 那少女觉察到了他辨别香气的神态,嫣然一笑,说道:“想是因为我爱吃花,因此自幼儿身上就有股气味,你不喜欢吗?”陈家洛给她问得面红过耳,呐呐的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瞧着她说道:“我喜欢的!”那少女心里高兴,笑得更加欢了。陈家洛也仰头而笑,转念:“这姑娘天真烂漫,心地坦白,我如再以世俗之见相待,反不够光明磊落了。”登觉心中光风霁月,再无蝎蝎螫螫之态,和她畅谈起来。 那少女说的尽是草原上牧羊、采花、看星、觅草,以及女孩子们的游戏闹玩。陈家洛自离家之后,一直与刀枪拳脚为伍,这些婴婴宛宛之事早已忘得干净,此时听她娓娓说来,真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那少女说了一阵,抬头望天,只见耿耿银河横列天际,牛女双星,夹河相对。 陈家洛指着织女星道:“这是一个姑娘。”又指着牵牛星道:“这是一个男人。”那少女很感兴味,道:“你讲这故事给我听。”于是陈家洛把牛郎织女的故事说给她听了。那少女仰望银河,见双星隔河相望,不能相会,登感怅惘,说道:“从前瞧见喜鹊,觉得黑黑的挺不好看,向来不喜欢,那知道它们这么好,会造桥给牛郎织女相会。以后我一定多喂些东西给它们吃。” 陈家洛道:“天上两个仙人虽然一年只会一次,可是他们千千万万年都能相会,比凡人数十年就要死去,又好得多了。”那少女点点头。陈家洛道:“汉人有个诗人,做了一个歌儿,讲这件事的。”于是把秦观那阕〈鹊桥仙〉的词译成了回语。 那少女听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以及“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几句时,眼中又有了晶莹的泪珠,默默不语,望着火光,过了一会,悄悄说:“汉人真聪明,会编出这样好的歌儿来。” 大漠上一到夜晚,气候便即奇冷,陈家洛找了些枯草树枝,生旺了火,两人裹着毯子,各自睡了。两人睡处相隔很远,然而陈家洛在梦中似乎尽闻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 次晨又行,向西走了四日,已到塔里木河边。这天下午,忽然南面山边出现了两名骑马持刀的回人。那少女迎上去和他们讲了几句话,回人行礼退开。 那少女回来对陈家洛道:“满洲兵已占了阿克苏和乌什,木卓伦老英雄他们已退到了叶尔羌,这里去还有十多天路程呢。”陈家洛听得清兵得胜,甚是忧虑。那少女道:“刚才那两个大哥说,清兵人多,咱们只好一路西退,叫他们粮草接济不上,在这大戈壁里饿得要命,没力气打仗。” 陈家洛本来担心霍青桐的安危,听了此言,心想回人大队西退,谅来清兵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只要乾隆停战的敕命一到,兆惠自会退兵。现下霍青桐离中土万里,又是在大军环拥之中,决不怕滕一雷等区区三人寻仇,这么一想,便即宽慰。 两人晓行夜宿,言笑不禁,日益融洽。陈家洛内心似乎隐隐盼望:“最好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就这样走一辈子。”但这个念头却想也不敢去想,心头一现此意,向那纯洁无邪的少女望了一眼,登感自惭形秽,但觉自己一介凡夫俗子,能陪得她同行数日,已是非份之福,岂可更有他求? 这天傍晚,眼见太阳将要在天边草原隐没,突然忽喇一声,一只小鹿从树丛中跳了出来。那少女吓了一跳,随即拍手嘻笑,叫道:“一只小鹿,一只小鹿!”那小鹿生下不久,稚弱异常,咩咩的叫了两声,又跳回树丛。 第972章 书剑恩仇录(68) 那少女跟过去瞧,突然退了回来,轻声道:“那边有人!”陈家洛凑到树丛边一望,只见五名清兵正围着在剥切一头大鹿。小鹿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不住悲鸣,那头被打死的大鹿定是它母亲了。一名清兵骂道:“他妈的,连你一起吃了!”站起身来,弯弓搭箭,对准小鹿要射。小鹿不知奔逃,反越走越近。 那少女惊呼一声,从树丛中奔了出来,挡在小鹿面前,叫道:“别射,别射!”那清兵一惊,待看清楚时,见那少女光艳不可逼视,不由得退了一步。其余四名清兵也都站了起来。这时陈家洛也早跃出,站在少女身旁相护。那少女俯身抱起小鹿,摸着它柔软的皮毛,柔声说道:“你妈妈给人打死了,真可怜。”侧着头亲亲它,恨恨的望了清兵一眼,转过身走出树丛。 五名清兵议论了几句,忽然齐声发喊,挺刀追来。那少女也发足奔跑,要跑到马边。清兵的一名把总呼喝口令,五人分散了包抄上来。 陈家洛拉住少女的手,说道:“别害怕,我打死这些坏人,给小鹿的妈妈报仇。”那少女这时对他已全心全意的信任,虽想一个人要抵敌对方五人只怕不易,但他既然说了,就没丝毫怀疑,抱着小鹿,靠在他身边。陈家洛伸手轻抚小鹿。 五名清兵追到,四面围拢。那把总打着半生不熟的回语喊道:“干么的?过来。”那少女抬头望着陈家洛,陈家洛向她微微一笑,那少女也报之一笑,登时宽怀,心想他是在微笑,那么这些清兵也决不会伤害他们了。 那把总叫道:“拿下来!”四名清兵抛下兵刃,扑了上来。说也奇怪,这些兵士平素最喜凌辱妇女,但见了那少女的容光,竟然不敢亵渎,都是扑向陈家洛。那少女惊叫起来,叫声未毕,忽然呼蓬、呼蓬数响,四名清兵先后飞出,跌倒在地,哼哼唧唧的爬不起来,原来都给点了穴道。那把总见势头不对,转身飞奔。陈家洛叫道:“回来!”珠索飞出,套住他的脖子,向后一扯,那把总接连两个筋斗,翻了过来。 那少女拍手嘻笑,眼露敬慕之色,望着陈家洛。他牵了她手,在身旁大石上坐下,用回语问那把总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么?” 那把总楞楞的爬起身来,见四名下属都躺在当地,动弹不得,知道今日遇上了克星,不敢倔强,说道:“我们,兆惠将军,部下小兵。上司差去,那里;我们,那里。”陈家洛心想这话倒也不错,问道:“你们五个人要到那里?你不说实话,我就不放人,不给救治,让你们在这大沙漠中饿死渴死。”把总听了这话,身子发抖,忙道:“我不骗,上司差去,星星峡,接人。”他说回语结结巴巴的说不清楚,陈家洛改用汉语问他:“去接谁?”把总也用汉语说道:“接骁骑营一位佐领。”陈家洛道:“他叫什么名字?你把公文拿给我看。”那把总迟疑半晌,从怀里掏出一件公文来。陈家洛一瞥之下,吃了一惊,原来公文封皮上写着:“呈张佐领召重大人勋启”几个大字。 陈家洛心想:“那日杭州狮子峰一战,张召重已由他师兄马真带去管教,怎地又到回疆来?”随手撕开公文封套。那把总忙要拦阻,陈家洛理也不理,抽出公文看时,见文中写道:得知张大人奉旨前来回疆,甚是欣慰,现特派人前来迎接,下面署名的是兆惠。陈家洛心想:“张召重奉旨而来,或是下达收兵的敕命,倒是不应阻拦。”把公文还给了把总,解开四名兵士身上穴道,更不多说,与那少女上马而去。 那少女笑道:“你真能干。像你这样的人,在咱们族里一定很出名,怎么我以前没听说过呀?” 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小鹿一定饿啦,你给它什么吃的?”那少女道:“不错,不错!”从皮袋里倒了些马奶在掌,让小鹿舐吃。她手掌白中透红,就像一只小小的羊脂白玉碗中盛了马奶。小鹿吃了几口,咩咩的叫几声。少女道:“它是在叫妈妈呀!” 第十四回 密意柔情锦带舞 长枪大戟铁弓鸣 两人又行了六天,第七日黎明,行不多时,忽然望见远处一阵云雾腾空而起。陈家洛道:“怕要刮风吧?”那少女仔细一看,说道:“这不是乌云,是地下的尘沙。”陈家洛道:“怎么这样多?”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咱们过去瞧瞧!”两人纵马疾驰,跑了一阵,前面尘沙扬得更高,更听得隐隐传来金鼓之声。陈家洛一怔,急忙勒马,说道:“是军队,你听这声音。”蓦地里号声大作,战鼓雷鸣。 陈家洛惊道:“双方大军开战,咱们快避开了。”两人勒马向东,走不多时,前面尘头大起,一彪军马直冲过来。只听得铁甲铿锵,尘雾中一面大旗飞出,写着斗大一个“兆”字。陈家洛在黄河渡口曾与兆惠的铁甲军交过手,知道厉害,一打手势,又折向南奔。幸好两人坐骑脚程奇快,奔了一会,和铁甲军离得远了。 那少女面现忧色,说道:“不知咱们的队伍敌不敌得住。”陈家洛正要出言安慰,忽然前面号角齐鸣,一排排步兵列成队伍踏步而前,又听得左侧战鼓急擂,大地震动,数万只马蹄敲打地面,漫山遍野的骑兵涌了过来。陈家洛左手一抄,把那少女抱到自己马上,拿出剑盾,护在她胸口,柔声道:“别害怕。”那少女回头一笑,点点头,说道:“你说不怕,我就不怕。”她说话时吹气如兰,陈家洛和她相隔既近,幽香更是中人欲醉,虽然身入重围,心头反生缠绵之意。 眼见东北南三面都有敌兵,于是纵马向西驰去。那少女抱了小鹿,红马跟在后面。跑了一阵,忽见前面也出现清兵,队伍来去,正自布阵,四处已无路可走。 陈家洛暗暗心惊,纵马驰上一个高坡,想看清战场形势,再找空隙冲出去。一瞧之下,登时呆了,只见西首密密层层的排着一队队满清步兵,两翼则是骑兵。对面远处是身穿条纹衣服的回族战士,长枪如林,弯刀似草,声势也极浩大。双方射住阵脚,转眼便要交锋。原来陈家洛和那少女已陷在清兵阵里。只见阵中将校往来奔驰指挥,千军肃静无声。这时清军已发见了两人,有数名兵丁奉命前来查问。 陈家洛心想:“今日鬼使神差,陷入清兵大军阵里,看来这条性命要送在这里了。”想到得与怀里的姑娘同死,心中一甜,脸露微笑,右手一挥珠索,左手提缰,喝一声:“快跑!”双腿一夹,那白马如箭离弦,一溜烟般直冲出去。清兵待要喝问,白马早已奔过身边。那马奔驰奇速,一晃眼奔过三队清兵。 陈家洛正自暗喜,白马突然收蹄停步,却是前面铁甲军排得紧密,难以逾越。陈家洛凝神屏气,兜转马头,绕过铁甲军队伍,只见弓箭手弯弓搭箭,长矛手斜挺铁矛,一个间着一个,一眼望去,不计其数。只消清兵将官一声令下,他和怀中少女身上立时千矛丛集,万矢齐至,纵有通天本领也逃不过去,索性勒紧马缰,缓缓而行,挺直了身子,目光向清兵望也不望,将生死置之度外。 其时朝阳初升,两人迎着日光,控辔徐行。那少女头发上、脸上、手上、衣上都是淡淡的阳光。清军官兵数万对眼光凝望着那少女出神,每个人的心忽然都剧烈跳动起来,不论军官兵士,都沉醉在这绝世丽容的光照之下。清军数万人马箭拔弩张,本来血战一触即发,突然之间,便似中邪一般,人人都呆住了。 只听得当啷一声,一名清兵手中长矛掉在地下,接着当啷连声,无数长矛都掉下地来,弓箭手的弓矢也收了回来。军官们忘了喝止,望着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兆惠在阵前亲自督师,呆呆的瞧着那白衣少女远去,眼前兀自萦绕着她的影子,但觉心中柔和宁静,不想厮杀,回头望去,见手下一众都统、副都统、参领、佐领和亲兵,人人神色和平,收刀入鞘,在等大帅下令收兵。 兆惠不由自主叫道:“收兵回营!”将令下达,数万步兵骑兵翻翻滚滚的退了下来,退出数十里地,在黑水河旁扎下大营。 陈家洛脱离险境,已是浑身冷汗淋漓,双手微微发抖,那少女却神色自若,竟是全然不知适才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大险。她把怀中小鹿交给陈家洛,纵身跃到红马背上,笑道:“前面是咱们的队伍。”陈家洛收起剑盾,两人跃马向回人队伍奔去。 一小队回人骑兵迎了上来,大声欢呼,驰到跟前,都跳下马来向那少女致敬。那少女说了几句话。骑兵队长也上来对陈家洛行礼,说道:“兄弟,辛苦啦,愿真主安拉保佑你。”陈家洛回礼致谢。那少女举手与他作别,纵马直向队伍中驰去。她在回人中似乎颇有威势,红马到处,人人欢呼让道。 骑兵队长招待陈家洛到营房中休息吃饭。陈家洛要见木卓伦。队长道:“族长出去察看敌阵去啦,待他回来,马上给你通报。”陈家洛旅途劳顿,适才经历奇险,死里逃生,已是心力交疲,于是在营中睡了一觉。 过了晌午,那骑兵队长说木卓伦要到晚上方能回来。陈家洛问他白衣少女是谁。队长笑道:“除了她,还有谁能这样美丽?今儿晚上咱们有偎郎大会,兄弟你也来吧,在会上准能见到族长。”陈家洛心下纳闷,不便多问。到得傍晚,只见营中青年战士忙忙碌碌,加意修饰,个个容光焕发,衣履鲜洁。 大漠上暮色渐浓,一钩眉毛月从天边升起。忽听得营外鼓乐之声大作,那骑兵队长走进帐来,拉了陈家洛的手,说道:“新月出来啦,兄弟,走吧。” 两人来到营外,只见平地上烧了一大堆火,回人青年战士正从四面八方走来,围在火旁。四周有的人烤牛羊、做抓饭,有的弹琴奏乐,一片喜乐景象。 只听号角吹起,一队人从中间大帐走了出来,当先一人正是木卓伦,他儿子霍阿伊跟随在后。陈家洛心想:“等他们办完正事之后,我再上去相认。”于是把夹袢衣襟翻起,遮住了半边脸。 木卓伦向众人一挥手,大家跪了下来,向真神安拉祷告。陈家洛也随众俯伏。祷告完毕,木卓伦叫道:“已有妻室的弟兄们,今日你们辛苦一点,在外面守御,让你们的年轻兄弟高兴一晚。”号角响起,三队战士列队而出,各人左手牵马,右手执着长刀。霍阿伊跨上战马,向坐在地下的年轻战士叫道:“真神保佑,让你们今晚和心爱的姑娘欢叙。”年轻的战士们欢呼叫喊:“真神保佑,多谢你们辛苦抵挡敌人。”霍阿伊长刀虚劈,率领三队战士出外守御去了。陈家洛见众回人调度有方,军容甚盛,暗暗欣慰。他久在回疆,知道回人婚配虽也由父母之命,须受财产地位等诸样羁绊,但究比汉人的礼法要宽松得多。偎郎大会是回人自古相传的习俗,青年未婚男女在大会中定情订婚,所谓“偎郎”,是少女去偎情郎,锦带绕颈,一舞而定终身,自来发端于女方,却是凰求凤,而不是凤求凰了。 不久乐声忽变,曲调转柔,帐门开处,涌出大群回人少女,衣衫鲜艳,头上小帽金丝银丝闪闪发亮,载歌载舞的向火堆走来。陈家洛倏地一震,只见两个少女并肩走到木卓伦身旁,一个穿黄,一个穿白,手拉着手,神态亲密。穿白的就是与他同来的美丽少女,穿黄的帽上插了一根翠羽,正是霍青桐。月光下看来,窈窕婀娜,一如当日。两人一左一右,在木卓伦身旁坐下。 陈家洛忽然想起:“这白衣姑娘难道就是霍青桐的妹子?”他脸上发红,手心出汗,一颗心突突乱跳。自那日与霍青桐一见,虽然情苗暗茁,但见她与陆菲青的徒弟神态亲热,以为她已有爱侣,而这少年又比自己俊美得多,自己远远不及,明知无可比并,就此置之度外,尽量不再思念。这几日与一位绝代佳人朝夕相聚,满腔情思,早转到了白衣少女身上。此刻并见双姝,不由得一阵迷惘,一阵恍惚。 乐声一停,木卓伦朗声说道:“穆圣在可兰经上教导咱们,第二章第一百九十节说:‘你们当为主道,抵抗进攻你们的人。’第廿二章第三十九节说:‘被攻击的人,已得抗战的许可,因为他们已受亏枉了。安拉援助他们,确是全能的。’咱们受人欺侮,安拉一定眷顾佑护。”众回人轰然欢呼。木卓伦叫道:“各位兄弟姊妹们,尽量高兴吧!” 马头琴声中,歌声四起,欢笑处处。司炊事的回人把抓饭、烤肉、蜜瓜、葡萄干、马奶酒等分给众人。每人手中拿着一个盐岩雕成的小碗,将烤肉在盐碗中一擦,便吃了起来。过了一会,新月在天,欢乐更炽。许多少女在火旁跳起舞来,跳到意中人身旁,就解下腰间锦带,套在他项颈之中,于是男男女女,成双成对的载歌载舞。 陈家洛出身于严守礼法的世家,从来没遇到过这般幕天席地、欢乐不禁的场面,歌声在耳,情醉于心,几杯马奶酒一下肚,脸上微红,甚是欢畅。 突然之间,乐声一停,随即奏得更紧,正在歌舞的男女纷纷手携手散开,脸上均露诧异之色,向木卓伦等一群人凝望。陈家洛随着他们眼光看去,只见那白衣少女已站起身来,正轻飘飘的走向火堆。众回人都大为兴奋,窃窃私议。陈家洛听得身旁的骑兵队长道:“咱们香香公主也有意中人啦,谁能配得上她呢?” 木卓伦见爱女忽然也去偎郎,大出意外,很是高兴,眼中含着泪光,全神注视。霍青桐一直不知妹子已有情郎,也是又惊又喜。她妹子喀丝丽虽只十八岁,但美名播于天山南北,她身有天然幽香,大家叫她香香公主。回族青年男子见到她的绝世容光,一眼也不敢多看,从来没人想到敢去做她的情郎,此时忽见她下座歌舞,那真是天大的大事。 香香公主轻轻的转了几个身,慢慢沿着圈子走去,双手拿着一条灿烂华美的锦带,轻轻唱道:“谁给我采了雪中莲,你快出来啊!谁救了我的小鹿,我在找你啊!” 第973章 书剑恩仇录(69) 陈家洛一听,耳中嗡的一声,登时迷迷糊糊的出了神,忽然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搭上了他肩头,那条锦带套到了他头颈之中,轻轻向上拉扯。陈家洛怔怔的跟她站了起来。众回人一阵欢呼,高声唱起歌来。男男女女拥了上去,向两人道喜。 朦胧月光之下,木卓伦和霍青桐都没看清楚陈家洛的面貌,以为只是个寻常回人,正要挤进人丛去相会,突然远处号角嘟嘟嘟的吹了三声。那是有紧急军情的讯号,众人一听,立时散开。木卓伦与霍青桐也即归座。 香香公主牵了陈家洛的手,坐在众人身后。陈家洛觉得她娇软的身躯偎倚着自己,淡淡幽香传入鼻端,神魂飘荡,真不知是身在梦境,还是到了天上。陈家洛知道香香公主将锦带在自己颈中一套,便是明白示爱,心中喜乐,犹似便欲炸开,但突然间头脑一阵清醒:“妹妹爱上了我,我好欢喜!但姊姊呢?她送我短剑,不是已向我示意钟情了吗?我收了她短剑,便是受了她的情意。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出尔反尔,无信无义?我能跟喀丝丽明言吗?我能做个负义的小人吗?” 众人齐向号角声处凝望,男子抄起兵刃,预备迎战。两骑马驰近,两名回人翻身下马,报道:“清军兆惠将军派使者求见。”木卓伦道:“好,领他来吧。”两人乘马奔出。不一会,两骑在前,后面跟着五骑,向人群驰来。离人群约十余丈时,各人下马走来。那满清使者身材魁梧,步履矫健,后面跟着四名随从,却是吓人一跳。那四人都是七尺以上身材,比常人足足要高两个头,身子粗壮结实,实是罕见的巨人。 那使者走到木卓伦跟前,点了点头,说道:“你是族长么?”神态十分倨傲。清兵无故入侵回部,杀人放火,回人早已恨之刺骨,这时见那使者如此无礼,几个回人少年更是忍耐不住,唰唰数声,白光闪动,长刀出鞘。 那使者毫不在意,朗声说道:“我奉兆惠大将军之命,来下战书。要是你们识得时务,及早投降,大将军说可以饶你们性命,否则两军后天清晨决战,那时全体诛灭,你们可不要后悔。”他说的是回语,众回人一听,都跳了起来。 木卓伦见群情汹涌,双手连挥,命大家坐下,凛然对使者道:“你们无缘无故来杀害我们百姓,抢掠我们财物,真神在上,定会惩罚你们的不义行为。要战就战,我们只剩一人,也决不投降。”众回人举刀大呼:“要战就战,我们只剩一人,也决不投降。”月色下刀光如雪,人人神态悲壮。众人均知清兵势大,决战胜多败少,但他们世代虔诚信奉伊斯兰教,宝爱自由,决不做外族奴隶。 那使者见此情形,嘴唇一扁,说道:“好,到后天教你们个个都死!”一口唾沫,狠狠的吐在地上,这是严重侮辱对方之意。早有三个回人少年跳出人群,喝道:“今日你是使者,我们敬重宾客,让你好好回去,后天在战场上相见,那时再不客气。”那使者嘴一努,四名随从巨人抢将上来,推开三名回人少年,团团站在使者四周。使者叫道:“呸,今日让你们瞧瞧我们满洲人的手段。”手掌一拍,说道:“来吧!” 一名巨人四下一望,见有几匹骆驼系在一株白杨树上,便大步走到树旁,双手抱住白杨树,用力摇撼几下,猛喝一声:“倒下!”竟把那株白杨树扳倒横卧。众人见此神力,尽皆骇然。那人轻轻一拉,已把一头大骆驼的缰绳扯断,在骆驼后臀踢了一脚。骆驼受痛,直奔出去。骆驼平日走路慢条斯理,可是发起性来,比奔马还快得多,等它跑出十多丈,第二个巨人突然发脚追去。那巨人身躯虽大,行动竟然迅捷异常,一下子已赶及骆驼,捉住四脚,提了起来,把一头几百斤的大骆驼负在肩上,大踏步奔回,奔到火堆之旁放下,傲然站立。第三个巨人哼了一声,伸出大掌,砰的一声,对准骆驼头上就是一拳。骆驼如此庞大的身躯竟尔站立不稳,摇晃几下,扑地倒了。四个巨人分别抓住骆驼四条腿,高举过顶,在空中打了两个圈,齐声叫喊,掷出六七丈之外。 这四个巨人是同胞兄弟,名叫忽伦大虎、忽伦二虎、忽伦三虎、忽伦四虎,是辽东宁古塔人氏。四兄弟一胎所生。他们母亲生育这四个巨婴时过于辛苦,勉强挨到生下忽伦四虎,就此失血而死。他们父亲是个穷猎户,死了妻子,没母乳如何养育这四个孩子,正在彷徨烦恼之际,忽听得林中吼声连连,却是一只母虎失足陷在捕兽阱内。他和同伴把母虎捆住,见它身边还有三头刚生下的小虎,灵机一动,把小虎杀了,却把母虎养在家里,每日猎些野兽喂它,挤虎乳把四个孩子养大。四兄弟自幼便力大无比,长大后更是身材魁伟,神力惊人,只是有些傻里傻气。出猎时不用器械,见到野兽,奔过去抓住头颈,往山石上一掷,野兽登时毙命。四兄弟食量奇大,靠打猎为生总是不能吃饱。有一日兆惠到长白山中围猎,遇见四人,见他们生具异相,便收为亲兵,让他们日日饱餐,这次要他们随同使者前来,乘机一显威风,好叫回人见之畏服。 众回人见四个巨人露了这么一手,都是暗暗吃惊,但在敌人面前那肯示弱,纷纷呼喝:“好好一头骆驼,为什么弄死了?你们有人性么?”那使者反唇相稽。众回人更是忿怒,七张八嘴,吵了起来,眼见便要群殴。那使者叫道:“你们想倚多为胜,欺辱使者么?”他知道可兰经教导回人善待宾客,是以有恃无恐。 木卓伦喝止众人,说道:“你是使者,却命随从弄死我们牲口,实是无礼已极,你若不是宾客,决计容你不得。你快走吧。”那使者傲然道:“我们堂堂满洲人,难道会怕你们这种没用的东西?你有回信,就交我带去,谅你们也没人敢去见兆惠将军。”此言一出,众回人又都叫嚷呼叱。 霍青桐突然站起,说道:“你说我们不敢去见兆惠将军,哼,我们这里个个人都敢去,别说男人,女人也敢去。”那使者仰天大笑,叫道:“女人?女人见到我们大军不吓死才怪呢!”霍青桐怒道:“你别小觑了人,我们马上派人和你同去。由你来挑吧,挑着谁,谁就去。让你瞧瞧我们穆圣信徒的气概。”众回人男男女女都叫了起来:“你来挑吧,挑着谁,谁就去。” 那使者冷冷的道:“好。”他要找一个最娇弱无用的女子,吓得她当场号哭,好教众回人脸上无光,大大出丑。他眼珠乱转,在人丛中东张西望,突然眼睛一亮,走到香香公主面前,指着她道:“那么让她去吧!” 香香公主向他望了一眼,缓缓站起,朗声说道:“为了全族父老兄弟姊妹,我到那里都不怕,真神必定佑我。” 那使者见她气慨轩昂,神态凛然,已全不是刚才那副娇弱羞涩的模样,更见到她的丽色容光,不由得低下头去,心感后悔,觉得这个少女实在也殊不可侮。木卓伦、霍青桐和众回人见他指中香香公主,而她竟绝不示弱,虽然佩服她的勇气,但都不免暗暗担忧。霍青桐更是懊悔,她们姊妹之情素笃,妹子不会武艺,以娇弱之躯而投虎狼之域,危险不可言喻,说道:“她是我妹子,我代她去好了。” 那使者笑道:“我早知女子之言,全不可靠。你们不敢,何必派人?是战是降,由我带信去好了。”霍青桐怒道:“你如此无礼,后日在战场上相会,可别逃走,叫你见见我们女子有没有用。”那使者笑道:“似你这样的美人,我自会手下留情。”众回人听他口舌轻薄,个个咬牙切齿。 香香公主对霍青桐道:“姊姊,我去好啦,我不怕。”俯身牵了陈家洛的手站起,说道:“他会陪我去的。” 火光照映之下,霍青桐斗然见到陈家洛的脸,一震之下,登时呆了,说不出话来。 陈家洛向她微微摇了摇手,示意暂不相认,转身对那使者道:“我们男子女子,说话一样作数,我孤身一人,随她到你们军中去见兆惠将军便是,何必像你这样,要四条大汉保护?其实,你这四个大汉又抵得什么用?”香香公主道:“骆驼负千斤,人只负百斤。然而是人骑骆驼呢,还是骆驼骑人?”众人听了这比喻,都大笑起来。 忽伦大虎问使者道:“他们笑什么?”使者道:“他们笑你们身材虽巨,力气虽大,可是并不中用。”忽伦大虎大怒,双拳捶胸,厉声喝道:“谁敢来和我比武?”使者对陈家洛道:“你又有什么用?像你这样的瘦小子,十个加起来,也不及他的力气大。”陈家洛心想今日如不挫折这使者的气焰,可让满洲人把众回人瞧得小了,当下走上三步,说道:“我是回人中最没用的人,可是比你们满洲人还中用一点。你叫这四个大家伙上来吧!” 这时木卓伦也已看清楚陈家洛的面貌,又惊又喜,叫道:“青儿,你瞧他是谁。”霍青桐不答。木卓伦侧过头来,只见女儿眼中含泪,嘴唇颤动,登时会意,心中一阵难过:两个女儿都是自己心肝宝贝,怎么忽然同时都爱上了他?又不知他怎么会和小女儿相识?一时无数不解之事涌上心头,见他要和四个巨人比武,又是惊心担忧。 众回人见陈家洛生得文弱,面目如画,站在那使者身旁,还比他矮了半个头,和那四个巨人相较,那是小孩与大人一般的了。他是香香公主的意中人,为了香香公主被对方使者选中,不得不挺身应战,以免失了本族威风,这番志气刚勇,自是可敬可佩,但强弱悬殊,如何是巨人的敌手?众回人敌忾同仇,早有几个族中知名的大力士站出身来,要代他决斗。陈家洛举手道谢,说道:“各位哥哥,这几个满洲人不中用得很,何劳你们动手?先让最不济的小弟弟来试试吧。”语气之中,对四个巨人十分轻蔑。 那使者把他的话传译了。四个巨人大怒,一齐奔上,伸手要抓。陈家洛站着不动,微微而笑。那使者忙伸手拦住四人,对木卓伦道:“这位既要和我随从比武,如有损伤,可怪不得谁,而且只能一个对一个,旁人不可相助。”他想忽伦四虎虽然神力惊人,但好汉敌不过人多,如打死了陈家洛,对方群起而攻,终究抵挡不住。 木卓伦哼了一声。陈家洛道:“一对一有何趣味?你叫四个大家伙同时上来。”那使者道:“那么你们出几个人?”陈家洛道:“几个人?当然就是我一人。”众人一听,尽皆耸动,都觉他未免过分。 那使者冷笑道:“哼,你们回人这么厉害?大虎,你先上。”忽伦大虎应声上前。使者对陈家洛道:“你是要文比还是武比?”陈家洛道:“文比怎样?武比怎样?”使者道:“文比是你打他一拳,他打你一拳,大家不许招架退让,谁先跌倒算输。武比就是任意出拳。”陈家洛道:“一个不够我打,要打就四条大汉一起来。”那使者心想:“瞧这人似乎不是疯子,多半别有诡计。”说道:“你只要能打败这人,他们四人自然会一拥而上,有得你够受的,何必性急?”陈家洛淡淡一笑,道:“好吧,文比武比都是一样。”使者道:“咱们只在比力气、斗功夫,武比伤了和气,还是文比吧。”看陈家洛身材,料想灵活便捷,如一味躲闪,忽伦大虎或许打他不着,是以要文比,心想:“这么你可躲不过了。” 忽伦大虎听使者说了,虎吼一声,脱去上身衣服。众人见他身上肌肉盘根错节,就如老树树根一般,两个拳头都有大碗的碗口大小,一拳打出,大骆驼都经受不起,何况这么一个文秀青年? 木卓伦和霍青桐离座走近。霍青桐向妹妹偷望一眼,见她容光焕发,凝望着陈家洛,眼光中流露着千般仰慕,万种柔情,竟无丝毫耽心害怕,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转头望陈家洛时,见他神定气闲,泰然自若。两人目光相接,陈家洛微微点头,温然微笑。霍青桐脸上一阵晕红,转开了头。 那使者道:“谁先打,咱们来拈阄。”陈家洛道:“你们是客,让他先打吧!”霍青桐抢着说:“不必跟他客气,还是拈阄的好。”她知陈家洛武功甚精,若比拳术兵刃,即或不胜,也决不会输给这巨人,但如此你一拳我一拳的蛮打,又不许躲闪避让,他究是血肉之躯,本领再好,也受不起这大铁槌似的巨拳之一击,如能让他先打,或能出奇制胜。 陈家洛又向霍青桐一笑,意示感激,向忽伦大虎走上两步,挺胸说道:“你打吧!”那使者对霍青桐说:“请你过来,咱们两人一齐瞧着,要是谁脚步移动,用手招架,或是弯腰侧身,闪避躲让,都算输了。” 霍青桐走到陈家洛身边,低声道:“别比吧,咱们另想法子胜他。”陈家洛低声道:“你放心。”霍青桐无奈,只得和那使者站在两侧作证。 陈家洛与忽伦大虎相向而立,相距不到一臂。众人凝神注视,数千人悄无声息。 那使者高声叫道:“满洲好汉打第一拳,回族好汉打第二拳,如果大家没事,那么满洲好汉打第三拳,回族好汉再打第四拳。”霍青桐抗声说道:“第一回合你方先打,第二回合就得由我方先打,第三回合再让你方先打。依次轮流,方得公平。”那使者还未回答,陈家洛道:“他们是客,咱们就一路让到底吧。”那使者微微一笑,说道:“你倒慷慨大方。”提高声音,叫道:“好啦,满洲好汉打第一拳!”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忽伦大虎呼呼喘气,全身骨节格格作响,运气提劲,突然右胸凸起,右臂粗涨了几乎一倍。陈家洛双脚不丁不八,身子微微前倾,笑道:“发拳吧!” 几名回族青年见了忽伦大虎的威势,生怕陈家洛被他一拳打得直飞出去,跌下来撞破头骨,站在陈家洛身后,摆好马步,以便他飞跌出来时接住。木卓伦和霍青桐默祷真神护佑。香香公主却是一派天真,心想既然我的郎君说过不怕,那就一定不怕。 第974章 书剑恩仇录(70) 忽伦大虎双腿微蹲,劲贯右臂,呼的一声,铁拳夹着一股疾风,向陈家洛胸上猛击过去,突觉对方上身向后稍仰,胸部顺着拳势向后一缩。陈家洛胸部内吸之势,和他这当胸一击配合得若合符节,丝丝入扣,快慢尺寸,实无厘毫之差。旁人只见这一拳把他胸部打得凹了进去,可是说也奇怪,竟无半点声息发出。 忽伦大虎一拳打到了底,明知再向前伸出半寸,便可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胸上,然而就是差了这半寸,拳面不过在他衣襟上轻轻一擦。他一呆之下,拳头一时没缩回去。陈家洛笑道:“够了么?”忽伦大虎脸上一红,这才缩回右拳。 众人见这一拳明明是打中了,可是便如全然打在空处,无不惊奇。只有木卓伦和霍青桐看了出来,原来陈家洛内功精深,仰身卸劲,胸肌借势消势,登时又是佩服,又是欣慰。霍青桐笑靥如花,长长吁了口气。那使者精通武功,也看出了这点,甚是惊疑。 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我要打了!”忽伦大虎大叫道:“打!”凝气挺胸,胸口黑毛根根竖了起来。陈家洛手臂也不向后作势,随手一伸,轻飘飘一拳打出,波的一声,在忽伦大虎胸前一推,使的是重手法中“大力金钢杵”之劲。忽伦大虎觉得胸口虽不疼痛,然而有一股极大力量把他向后推去,知道脚步稍一移动,就是输了,忙运全力,和身向前猛撞,抗拒对方这一推。这只是一刹那之事,那知陈家洛这一拳发得快,收得更快,劲未使足,倏然收回。忽伦大虎千斤之力都在向前猛挺,前面忽然失了凭依,要想收势,那里还来得及?只见陈家洛身子微偏,砰蓬一声,尘土飞扬,忽伦大虎一个巨大的身躯已扑翻在地。 众人都是一呆,这才拍手大笑起来。陈家洛一拳把这巨人打倒已经大奇,更奇的他不是仰面向天跌倒,而是俯伏在地。那使者忙伸手把他拉起,只见他满口鲜血,哇哇大叫,原来已撞下了两颗门牙。 忽伦三兄弟见大哥受伤,连声怪叫,同时向陈家洛扑来。忽伦大虎一定神,嘶声狂吼,也扑上厮拚。众回人见状,纷纷抢前救援,混乱中两个人影从众人头顶上跃过,人群中不见了陈家洛与霍青桐两人。忽伦四兄弟突然找不到敌人,楞在当地。霍青桐叫道:“大家退下。”众回人向来听她号令,一齐退开。 陈家洛缓步上前,笑道:“我早说要你们四人齐上。这就来吧。”大虎怒极,挥拳当头猛击。陈家洛晃身绕到三虎背后,双手“闭窗推月”,在他背上一推。三虎一个踉跄,险些撞在二虎身上。四虎左肘向陈家洛头上撞到。陈家洛矮身从他胁下钻过,随手在他臂窝里掏了两把。四虎大痒,身子缩成一团,乱颤乱动,呵呵大笑起来。 众人见这么一个粗蛮大汉居然和少女般妩媚怕痒,憨态可掬,俱都哄笑。香香公主叫道:“喂,你再呵他。”陈家洛依言纵近,又在他腰里搔了几下。四虎笑得蹲在地下,双拳乱舞,却那里打得着人? 霍青桐惊叫:“小心后面!”陈家洛已觉到背后有拳风来袭,倏地纵身,跃起丈余,二虎一拳便打了个空。四虎笑声未歇,扭腰回身,右拳猛击而出,正好打在二虎拳上。两人一震,各自退出三步,连连怒吼,转身来捉。 陈家洛在四人中间如穿花蝴蝶般往来游走,存心戏弄,也不出手还击,八个巨拳此起彼落,往他身上猛敲猛打,始终连衣衫也没能碰到。众人初见陈家洛趋避之际,往往间不容发,俱都为他担心,但时候一长,都看出四个巨人定然奈何他不得。四巨人连连大吼声中,突然嗤的一声,二虎的褂子被撕下了一大片,众回人又是一阵哄笑。那使者早看出陈家洛是武术高手,非四虎所能敌,连声叫道:“住手,不必打啦!”忽伦四兄弟打发了性,却那里止得住?大虎唿哨一声,倏然跃起,如一头猛鹰般向陈家洛扑了下来,同时二虎、三虎、四虎一齐站到他身后,张开六条手臂,截他退路。这是他四兄弟猎兽时常用之法,纵然猛如虎豹,捷如猿猴,也是难以逃脱。众回人一见大惊,许多少女齐声尖叫。 陈家洛见大虎扑来,正想后退,火光下见三个巨大的影子映在地下,张开手臂,犹如鬼魅要搏人而噬。他身子微蹲,不再退避,待大虎扑到,左臂快如闪电,突然长起,在大虎左胁下一拦,用力向外推出,大虎登时在空中被他转了小半个圈子,这时他右掌也已搭上大虎左腿,黏着一送,一半借劲,一半使力,大虎一个巨大的身躯向前直飞出去,蓬的一声,头下脚上,倒插在一个坑里。这沙坑正是他适才扳倒白杨树所留下。树大坑深,沙土直没到腰间,双脚在空中乱踢,那里挣扎得出? 四虎猛吼追来。陈家洛跟他兜了半个圈子,看准方位,突然站住。四虎飞起右脚,当胸踢到。陈家洛抢到右侧,右手抓住他裤子,左手抓住他背心,顺着他一踢之势向外力甩,四虎就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在空中手足乱舞,嘴里怪叫,心里害怕,只怕这一下要摔个半死,那知波的一声跌下来,身子软软的一弹,忙翻身坐起,原来恰好压在那头死骆驼身上。陈家洛刚才见四兄弟手掷大骆驼,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陈家洛膂力其实远不及忽伦四虎,但四虎这一脚踢出使劲极大,借势推掷,大半还是使了他自身的力道。 四虎还在半空,二虎三虎已从两侧同时抢到。二虎弯腰挺头,向前猛冲,要一头把敌人撞倒,三虎举起双臂,朝陈家洛头顶狠狠砸下。 陈家洛立定不动,等两人势若疯虎般攻到、相距不到四尺之际,右脚突然使劲,身子如箭离弦,呼的一声,斜飞而出。他挨到最后一刻方才避开,要使这两个巨人收势不及。果然二虎一头撞中三虎肚子,三虎双拳也击中了二虎背心。只听得蓬蓬连声,两条大汉如宝塔般倒了下来。陈家洛不等他们爬起,纵身过去,乘着两人头晕眼花,抄起两人辫子,牢牢的打了两个死结,这才长笑一声,走到香香公主身旁。香香公主乐得眉开眼笑,拍手叫好,众回人更是呐喊欢呼。 四虎爬起身来,忙把大哥从沙坑中拔出。二虎三虎不知辫子打结,拚命挣扎,滚作一团。那使者忙去给他们拆解。只因两人用力拉扯,辫结扯得极紧,使者解了半天方才解开。 忽伦四兄弟呆呆的望着陈家洛,非但不恨,反而齐生敬仰之心。大虎先走上来,大拇指一竖,说道:“你好本事,我大虎服了。”说着拜了下去。二虎等三兄弟也过来拜倒。陈家洛忙跪下还礼,见这四人质朴天真,对刚才如此戏弄倒着实有点后悔。五人站起身来,陈家洛不住道歉,又赞四人力大了得,四兄弟很是高兴。 忽伦四虎突然奔出去,把那头死骆驼掮了回来。三虎把他们的四匹坐骑牵到木卓伦面前,说道:“我打死了你们的骆驼,很是不该,这四匹马赔给你们吧。”木卓伦执意不要。 那使者见此情形,十分尴尬,对忽伦四兄弟喝道:“走吧!”跳上了马背,心中仍不服气,对香香公主道:“你真的敢去?” 香香公主答道:“有什么不敢?”走到木卓伦面前,说道:“爹,你写回信,我给你送去吧。”木卓伦心下踌躇,这满洲使者一再相激,非要他这小女儿去不可,不去是失了全族面子,让她去吧,可实在放心不下,便向陈家洛招招手。陈家洛走了过来,木卓伦离座相迎,携了他的手走到帐中。霍青桐与香香公主姊妹随后跟了进去。 木卓伦一进营帐,立即抱住陈家洛,说道:“陈总舵主,那一阵好风把你吹到这里来?”陈家洛道:“我有事到天山北路来,途中得到消息,因此赶着来见你,想不到竟会遇见你的二小姐。”香香公主听父亲叫他“陈总舵主”,呆了一呆。 陈家洛虽与木卓伦讲话,一直留神着她两姊妹,见香香公主脸露惶惑之色,忙转头道:“有一件事很对你不起,我没跟你说我是汉人。”木卓伦接着道:“这位陈总舵主是我族大恩人,咱们的圣经就是他给夺回来的。他救过你姊姊性命,最近又散了兆惠的军粮,清兵不敢迅速深入,咱们才能调集人马抵挡。他对咱们的好处,真是说也说不尽。”陈家洛连声逊谢。香香公主嫣然一笑,说道:“你不说自己是汉人,原来是不肯提到你对我们的恩惠,我自然不会怪你。” 木卓伦道:“那满洲使者如此狂傲无礼,幸得总舵主挫折了他的骄气。他激喀丝丽去做使者,总舵主你瞧去得么?”陈家洛心想:“他们族中大事,旁人不便代出主意,我只能从旁尽力相助。”说道:“我从内地远来,这里的情形完全不知,木老英雄如说可去,在下自当尽力护送。要是觉得不去的好,那么咱们另想法子回绝他。” 香香公主凛然说道:“爹,你与姊姊天天都为了族里的事操心,还在战场上跟他们性命相拚。我只恨自己没用,不能出一点儿力。我去做一趟使者,又不是什么大事,要是不去,可让满洲人把咱们瞧得小了。”霍青桐道:“妹妹,我只怕满洲人要难为你。”香香公主道:“你每次出战,也总是冒着性命危险,我冒一次险也是应该的。他本事这样好,我跟他去一点也不怕,姊姊,我真的不怕。” 霍青桐见妹子对陈家洛一往情深,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对木卓伦道:“爹,那就让妹子去吧。”木卓伦道:“好,陈总舵主,那么我这小女托给你啦。”陈家洛脸上一红。香香公主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在他脸上缓缓晃过,颊边现出微笑。霍青桐却把头转向一边。木卓伦写了回书,只有几个大字:“抗暴应战,神必佑我。”陈家洛见几个字辞气悲壮,连连点头说好。木卓伦把信交给香香公主,吻吻她的面颊,给她祝福。霍青桐道:“妹妹,真神佑你,愿你平安。”香香公主抱住姊姊,笑著称谢。 四人走到帐外,木卓伦下令设宴,款待使者和他的随从。席上那使者方通姓名,叫作和尔大。食毕,鼓乐手奏乐欢送宾客。和尔大一举手,纵马当先,绝尘而去。香香公主等骑了马跟随在后。 霍青桐望着七人背影在黑暗中隐没,胸中只觉空荡荡地,似乎一颗心也随着七匹马的蹄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大漠之中。 木卓伦道:“青儿,你妹子真勇敢。”霍青桐点点头,掩面奔进营帐。一时之间,似乎有个大铁椎在不住敲打自己胸口,腹酸心痛,恨不得立时死了才好。 香香公主和陈家洛跟着使者奔驰半夜,黎明时到了清军营中。和尔大请他们在一座营帐中休息,自行去见兆惠。向兆惠行礼毕,见他身旁坐着一名军官,身穿皇帝亲军骁骑营汉军佐领服色,向他微一点头,对兆惠道:“禀告大将军,小将已将战书送去。回子很是横蛮,不肯投降,还派人送了战书来。”兆惠哼了一声,道:“真是至死不悟。”对身旁的清兵道:“传令升帐。” 命令下去,号角齐鸣,鼓声蓬蓬,各营正副都统、参领、佐领,齐在大帐伺候。兆惠步到帐中,众军官躬身施礼。兆惠命在将位左侧设一座位,请奉旨到来的骁骑营军官坐下,再命三百名铁甲军亲兵手执兵刃,排成两列,兵卫森严,然后传回人使者入见。 香香公主在前,陈家洛跟在身后。香香公主脸露微笑,毫无畏惧之色。众人见回人使者便是昨日阵上所见的青年男女,都感惊异。兆惠本想临之以威,那知从刀枪丛中进来的竟是这美貌少女,一时倒呆住了。香香公主向兆惠行了礼,取出父亲的覆书呈上。 兆惠的亲兵过来接信,走到她跟前,忽然闻到一阵甜甜的幽香,忙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正要伸手接信,突然眼前一亮,只见一双洁白无瑕的纤纤玉手,指如柔葱,肌若凝脂,灿然莹光,心头一阵迷糊,顿时茫然失措。兆惠喝道:“把信拿上来!”那亲兵吃了一惊,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香香公主把信放在他手里,温颜微笑。那亲兵漠然相视。香香公主向兆惠一指,轻轻推他一下。那亲兵这才把信放到兆惠案上。 兆惠见他如此神魂颠倒,立时大怒,喝道:“拉出去砍了!”几名军士拥上来,把那亲兵拉到帐外,接着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托在盘中,献了上来。 兆惠喝道:“首级示众!”士兵正要拿下,香香公主见他如此残暴,想到那亲兵为自己而死,很是伤心,从军士手上接过盘子,望着亲兵的头,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 帐下诸将见到她的容光,本已心神俱醉,这时都愿为她粉身碎骨,心想:“只要我的首级能给她一哭,虽死何憾?”兆惠见诸将神情浮动,便即大声斥骂。众兵将俯首不语,大帐中只听到香香公主轻轻啜泣之声。 陈家洛见香香公主瞧着那亲兵的首级,目光中全是柔和之色,似乎是瞧着一个亲人模样,心想:“这孩子哭个不了,怎是使者的样子?”伸手轻轻扶住,低声慰抚。 兆惠素性残忍鸷刻,但被她一哭,心肠竟也软了,对左右道:“把这人好好葬了。”打开回信,叫懂回文的人译出,哼了一声,道:“好,后天决战,你们回去吧!”坐在他身旁的军官忽道:“大将军,皇上要的多半就是这个女子。” 陈家洛本来全心都在香香公主身上,对帐中诸将视若无睹,听得这话,抬起头来,只见坐在兆惠身旁的竟然便是大对头张召重。这时张召重也认出了陈家洛,见他穿着回人服装,更是讶异。两人四目相视,均各大诧,谁都想不到对方竟会在此处现身。 陈家洛牵了香香公主的手,转身而出。张召重忽地从座上跃起,不等落地,掌风已及陈家洛身后。陈家洛左手揽住香香公主的腰,右手反击一掌,借着张召重掌力,抢出帐去。张召重身法奇快,直追出来。众将对香香公主都有好感,心想大将军已让他们回去,何以这骁骑营军官要多管闲事,心下不满,均不相助拦阻。 第975章 书剑恩仇录(71) 陈家洛揽着香香公主奔向自己坐骑,只窜出两步,张召重已绕到前面,冷笑道:“陈总舵主,幸会,幸会!”陈家洛暗暗心惊,怀中掏出六枚围棋子,一把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对香香公主道:“我缠住这人,你快上马逃走!”香香公主道:“不,等你打倒他,咱们一起走。”陈家洛那有余裕对她说明这人武功比自己高强,明知棋子打他不中,乘他躲避闪让,抱起香香公主放上红马鞍子。 张召重双手各接住两枚棋子,低头纵跃,向陈家洛扑来,避开了余下的两枚棋子,这一跃既避暗器,又追敌人,守中带攻,不让对方有丝毫缓手之机。陈家洛不敢恋战,身子挫低,钻入了白马腹下。张召重一掌堪堪击到马臀,倏地收劲,改击为按,单掌按住马身,人未落地,飞脚向陈家洛踢去。 陈家洛处身马底,转身不便,敌人这一脚又来如闪电,人急智生,忽地伸手在马腹上一举,白马受惊,双腿向后倒踢。张召重单掌使劲,倏地跃出丈余。陈家洛翻身上马,叫道:“快走!”香香公主提缰纵马,张召重又已跃上,飞身向她扑去。陈家洛大惊,双脚力踹马镫,和身纵起,向张召重扑去。陈家洛知道功力不如对方,正面碰撞必定吃亏,堪堪碰到,右手已拔短剑刺出。张召重左手急翻,勾住他握剑的手腕,两人一齐落地。张召重右手随手发掌,陈家洛施展师门绝艺“反腕勾锁”,左手晃处,已拿住他的右掌。两人在地下纠缠拚斗,贴身而搏。 众将拥出帐来观看。忽伦四兄弟心想:“我们到回人那里送信,他们客气相待。怎地人家过来送信,我们便这般不讲道理?”他们对陈家洛俱都敬服,见他身遭危难,四人一样心思,也不商量,同时奔上。 陈家洛和张召重各运内力相拚,初时尚势均力敌,时候稍长,渐感不支,又见四名巨人奔到,心道:“罢了,罢了,这次糟啦。”那知忽伦四兄弟伸出八只巨掌齐把张召重按住,叫道:“你快走。”香香公主骑着红马,手牵白马在旁等候。张召重武功虽高,但正与陈家洛僵持,四人按来,当下既无招架之力,又无回避之地,给四虎数千斤之力压住,运不出内力,登时动弹不得,手一松,陈家洛跳了起来,说道:“这时杀你,不是大丈夫行径,再饶你一次!”说罢收剑上马。张召重空有一身武艺,背上却如压着四座小山一般,眼睁睁望着两人并辔而去。 两人马匹脚程奇快,倏忽已冲过大军哨岗,待兆惠集兵来追,早去得远了。陈家洛适才一阵剧斗,为时虽暂,但死拚硬搏,实已心力交瘁,奔驰一阵,渐渐支撑不住。香香公主见他困怠,又见他右腕被捏得青一块紫一块,心生怜惜,说道:“他们追不上啦,下马休息一会吧。”陈家洛摇摇晃晃的跨下马来,仰卧在地,喘息一阵。香香公主从皮囊中倒出些羊乳,给他在手腕上涂抹。陈家洛缓过气来,正要上马,忽听身后蹄声急促,喊声大振,数十骑急驰追来。两人不及收拾皮囊,跃上马背,向前急奔。忽见前面尘土飞扬,又有一彪军马冲来。 陈家洛暗暗叫苦,双腿一夹,那白马如箭离弦,飞驰出去,抢过香香公主身边。陈家洛叫道:“跟着我冲!”白马向前飞奔,跑了一段路,见前面只七八乘马,心中一喜,勒定马等候,待香香公主驰到,对面各骑也已驰近。陈家洛取出点穴珠索,上马迎敌,却觉手臂酸软,眼前金星乱舞,一凝神间,忽见对面当先一人翻鞍下马,大叫:“总舵主,是你吗?”滚滚沙尘中狼牙棒上尖刺闪耀,那人身矮背驼,陈家洛这一下喜出望外,叫道:“十哥,快来!”语声未毕,后面清兵羽箭已飕飕射到。 章进跃上马背。陈家洛忙叫道:“有敌兵追来,给我抵挡一阵。”章进叫道:“好极了!”拍马而前,刚驰到陈家洛身边,对面一人纵马如飞,倏忽抢在章进之前,转瞬杀入清兵队里。那人生龙活虎般勇不可当,不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是谁?陈家洛更觉诧异,只见文泰来、骆冰、徐天宏、周绮四人飞骑而来,经过身旁时都大呼一声:“总舵主你好!”便冲向清兵。随后心砚奔到,下马向陈家洛叩头,站起来喜孜孜的道:“少爷,我们来啦。”陈家洛问:“怎么九哥也来了?”心砚未及回答,又有一人掠过身旁,冲入敌人队伍。陈家洛见那人灰衣蒙面,光头僧袍,手持金笛,心下诧异,叫道:“十四弟么?”余鱼同遥遥答应:“总舵主,你好!” 待余鱼同冲到,文泰来等已把追骑的先头部队杀散,但见后面尘头大起,又有大军赶来。众人驰回,奔到陈家洛身边。文泰来问道:“咱们向那里退?”陈家洛见追兵声势极盛,心想:“回人大军在西,我们如向西退,追兵跟到,他们猝不及防,只怕要受损折。”叫道:“向南!”手一指,十骑马向南奔去。众人不意相遇,都欣喜异常。各人所乘都是好马,和追兵越离越远,只是大漠上一望无际,毫没隐蔽,距离虽远,仍是举目可见。陈家洛见兆惠点了大军追赶他们两人,未免小题大做,正暗笑他这般没见识,如何能做大将,猛然想起张召重对兆惠轻声所说的那句话:“皇上要的多半就是这女子。”一怔之下,心中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忽见又有一队追兵从南包抄上来。 众人一惊,当刻勒马。徐天宏道:“咱们快做掩蔽,守到夜里再走。”陈家洛道:“不错,在大漠上白天走不了。”众人下马,有的用兵刃,有的便用双手,在沙上挖了个大坑。骆冰对香香公主道:“妹妹,你先躲进去。”香香公主不懂汉语,微微一笑,却没有动。 清兵渐近,骆冰抱住香香公主,首先跳进坑里,众人跟着跳入。文泰来、章进、徐天宏、余鱼同四人这次来到回部,身上都带备弓箭,弯弓搭箭,登时射倒了十几名官兵。文、徐、余三人箭无虚发。章进弓箭却不擅长,连射七八箭没一箭射中,怒火冲天,抛下弓箭,提了狼牙棒要上去厮杀。周绮一把抓住他手臂,骂道:“去送死吗?”骆冰见她居然已能审察敌我情势,不再一味蛮打,自是徐天宏陶冶之功,不由得嗤的一笑。周绮横了她一眼道:“我说得不对吗?”骆冰笑道:“很是,很是。” 卫春华捡起章进抛下的弓箭,连珠箭射倒六名清兵。心砚连连拍手大赞:“好箭法!”呐喊声中,一队清兵冲到坑口。文泰来一箭射出,在一名领队的把总胸口对穿而过,箭枝带血,又飞出数丈,这才落地。众兵见这一箭如此手劲,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跑。 头一仗杀退了追兵,但一眼望出去,四面八方密密层层的围满了人马,幸喜清兵并不射箭,否则纵有沙坑,也决计难避万箭蝗集。徐天宏道:“沙坑已够深啦,快向旁边挖。”沙漠上面是浮沙,挖下七八尺后出现坚土,陈家洛、骆冰、周绮、心砚与香香公主一齐动手,向旁挖掘,将沙土掏出来堆在坑边,筑成挡箭的短墙,众人才喘了一口气。章进对心砚道:“我护着你,上去捡弓箭。”舞动狼牙棒,跃上坑边。心砚跟着跳出,在射死的清兵身旁捡了七八张弓,捧了一大捆箭回来。 这时陈家洛才给香香公主与众人引见。众人听说她是霍青桐的妹妹,见她容颜绝丽,温雅和蔼,都生亲近之意,只是言语不通,无法交谈。骆冰道:“她有点像玉瓶上画的那个姑娘,不过她更加美得多。”周绮点头称是。 陈家洛休息良久,力气渐复,心想:“张召重当真了得,我只和他相持片刻,现下仍是双臂酸软,开不得弓。”问道:“九哥你怎么也来了?十二哥呢?”卫春华从坑边跃下,说道:“总舵主精神好些了吧?我来禀告好么?”陈家洛道:“好,你说吧。”又朗声道:“四哥、十弟、十四弟、心砚,你们在上面看着敌兵动静,咱们等到半夜里再突围。”文泰来等在上面答应。 卫春华道:“我和十二弟奉总舵主之命到北京打探朝廷动静,一时也没查到什么。有一天在街头忽然见到张召重那奸贼和他师兄马真道长。”陈家洛道:“咱们把张召重交给他师兄,马真道长说要带他去武当山好好管教。我正奇怪他怎么又出来了,原来他到过北京。”徐天宏道:“总舵主最近见过他?”陈家洛道:“刚才就是和他交了手,真是好险。”于是说了和他相遇之事。众人都是又惊又怒。 卫春华道:“他们师兄弟一路说得很起劲,没瞧见我们。我想:莫不是马真道人和师弟联了手骗人?我们悄悄跟着,见他们走进一条胡同的一所屋里,到天黑都不出来,看来便是住在那儿了。我和十二弟商量,得去探个明白。到了二更天,我们跳进墙去,这两人非同小可,单是张召重,我和十二弟加起来也不是对手,何况还有他师兄?因此我们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在院子里伏着不动。等了半天,听得一间屋里有人声,我们悄悄过去,在窗缝中一张,见马道长躺在炕上,那奸贼却走动不停,两人大声争论,我们不敢多看,矮了身子静听。原来张召重说要到北京料理些银钱私事后才能去湖北。他师兄便和他同来。过了几天,皇帝也回京了。”陈家洛听得乾隆已回北京,嗯了一声。 卫春华又道:“张召重说,皇帝给了他一道旨意,要他到回部来办一件大事。”陈家洛忙问:“什么大事?”卫春华道:“他没说清楚,好像要来找一个什么人。”陈家洛眉头微皱,隐隐觉得有什么事不对。 卫春华道:“马道长的话很严厉,要他马上辞官。张召重却抬出皇帝来压他,说圣旨怎可违抗?若是违旨,只怕武当山也要给皇帝派兵踏平了。马道长说,咱们江山都教鞑子占了,就算再毁武当山也不足惜。两人越说越僵,马道长大怒,从炕上跳起来,喝道:‘我在红花会朋友们面前怎么说的?’张召重说:‘这些造反逆贼,师兄何必跟他们当真?’只听得豁的一声,似乎马道长拔了剑。我忙凑到窗缝上去看,见马道长手中持剑,脸色铁青,骂道:‘你还记不记得师父的遗训?你这忘恩负义之徒,一意要替满清朝廷做走狗,真是无耻之极。我今日先跟你拚了。’十二弟向我伸伸大拇指,暗赞马道长是非分明,大义凛然。张召重软了下来,叹了口气道:‘师兄既这么说,明儿我跟你去湖北就是。’马道长这才收了剑,安慰了他两句,在炕上睡了。张召重坐在椅上,脸上一忽儿满是杀气,一忽儿似乎踌躇不决,身子不住轻轻颤动。我和十二弟只怕给他发觉,想等他睡了再走,等了快半个时辰,张召重始终不睡,好几次站了起来,重又坐下,突然双眉竖起,牙齿一咬,轻轻叫道:‘大师哥!’马道长这时已睡得很熟,微微发出鼾声。张召重悄悄走到炕前……” 说到这里,香香公主忽然惊叫了一声,她虽不懂卫春华的话,却也感到了他语气中那股森森阴气,不自禁有栗栗之感。她拉住陈家洛的手,轻轻偎在他身上。周绮狠狠瞪了她一眼,嘴唇一动,要待说话,终于忍住。 卫春华续道:“只见张召重走到炕边,蓦地向前一扑,随即向后纵出。只听得马道长惨叫一声,跳了起来,双眼鲜血淋漓,两颗眼珠已被那狼心狗肺的奸贼挖了出来!” 陈家洛义愤填膺,忽地跳起,右掌在坑边一拍,打得泥沙纷飞,切齿说道:“不杀这奸贼,誓不为人!我刚才不该饶他性命!”香香公主从未见过他如此大怒,心中害怕,紧紧拉住他衣袖。徐天宏等已听卫春华说过,这时却仍是愤怒难当。 卫春华手中双钩抖动,格格直响,语言发颤,续道:“马道长不作一声,一步一步向张召重走近,脸上神色十分怕人,突然飞脚踢出。张召重闪跃退开。马道长瞧不见,这一脚踢在炕上,砰的一声,土炕给他踢去了一大块,屋中灰土飞扬。张召重似乎也有点怕了,想夺门而出,马道长已抢到门口,拦住去路,侧耳静听。张召重走不出去,忽然哈哈笑了两声。马道长听准来路,和身扑上,左腿横扫过去。那知张召重是故意诱他来踢,先已把长剑插在自己身前。马道长这腿扫去,刚好踢到剑上,一只左脚登时切了下来。”周绮咬牙切齿,提刀不住的狠砍身旁沙土。 卫春华道:“这时我和十二弟实在忍不住了,顾不得身在险地,非他敌手,两人不约而同的破窗而入,齐向那奸贼杀去。想是他作了恶事心虚,又怕我们还有帮手,只斗了几回合就逃了。我们追出去,十二弟被奸贼的金针打中。我扶了十二弟回到屋里,想先给马道长止血。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在墙上撞死了。”陈家洛道:“他说了句什么话?” 忽然一阵寒风吹来,人人都是一凛。 卫春华道:“马道长说:‘要陆师弟跟鱼同给我报仇!’这时外面听到我们争斗的声音,有人起来喝问。我忙把十二弟扶回寓所。第二天我再去探看,见他们已把马道长收殓了。十二弟给打中五枚金针,我给他取出之后,现今在北京双柳子胡同调养。张召重说皇帝要他来回部找一个人,我想莫非是来找总舵主的师父?曾听总舵主说,皇帝有两件干系重大的东西寄存在袁老前辈那里。虽然袁老前辈武功精湛,决不惧他,只是这奸贼如此恶毒,倘若大伙儿以为他已改过,说不定会中了他奸计,因此我日夜不停的赶来报信。在河南遇到了龙门帮的人,得知总舵主见过他们帮主上官大哥,我就去见他,刚好遇到四哥、七哥他们。我们一起去找十四弟。他得知师父遇害,伤心得不得了,大家赶到这里,想不到会和总舵主相遇。”陈家洛道:“十二哥伤势怎样?”卫春华道:“伤势可不轻,幸好没打中要害。” 这时寒风越来越大,天上铅云密密层层,似欲直压上头来。香香公主道:“就要下雪了……”但觉寒意难当,向陈家洛身上更靠紧了些。 第976章 书剑恩仇录(72) 周绮胸头一直憋着一股气,这时再也忍不住,冲口而出:“她说什么?”陈家洛见她声势汹汹,有点奇怪,说道:“她说就要下雪了。”周绮怒道:“哼!她怎知道?”过了一会,板起脸说道:“总舵主,你到底心中爱的是霍青桐姊姊呢,还是爱她?” 陈家洛脸红不答。徐天宏扯扯她衣角,叫她别胡闹。周绮急道:“你扯我干什么?霍姊姊人很好,不能让她给人欺侮。”陈家洛心想:“我几时欺侮过她了?”知道周绮是直性人,不说清楚下不了台,便道:“霍青桐姑娘为人很好,咱们大家都是很敬佩的……”周绮抢着道:“那么为什么你见她妹妹好看,就撇开了她?” 陈家洛被她问得满脸通红。骆冰出来打圆场:“总舵主和咱们大家一样,和她见过一次面,只说过几句话,也不过是寻常朋友罢了,说不上什么爱不爱的。”周绮更急了,道:“冰姊姊,你怎么也帮他?霍青桐姊姊送了一柄古剑给他,总舵主瞧着她的神气,也都是那么含情脉脉的,我虽然蠢,可也知道这是一见钟情……”骆冰笑道:“谁说你蠢了?又是含情脉脉,又是一见钟情的?”周绮怒道:“你别打岔,成不成?冰姊姊,咱们背地里都说他两个是天生一对。怎么忽然又不算数了?他虽是总舵主,我可要问个清楚。” 香香公主听她们语气紧张,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很是诧异。 陈家洛无奈,只得道:“霍青桐姑娘在见到我之前,就早有意中人了,就算我心中对她好,那又何必自讨没趣?”他自知言不由衷,只是无可奈何的遁词,不禁内心有愧,脸现惭色。周绮一呆,道:“真的么?”陈家洛道:“我怎会骗你?”周绮登时释然,说道:“那就是了。你很好,我错怪你啦。害得我白生了半天气。对不起,你别见怪。”大家见她天真烂漫,当场认错,都笑了起来。 周绮本来对香香公主满怀敌意,这时过来拉住她手,很是亲热,忽然面上一凉,一抬头,只见鹅毛般的雪花飘飘而下,喜道:“你说得真准,果然下雪了。”陈家洛一跃而起,叫道:“咱们冲!” 众人跳了起来,把马匹从坑中牵上。清兵见到,呐喊冲来。众人跃上马背,卫春华当先冲出,奔不数丈,忽然“哎哟”一声,连人带马摔倒在地。文泰来大惊,拍马上前,尚未走近,坐马中箭滚倒。文泰来跃起纵到卫春华身旁,卫春华已经站起,说道:“马给射死啦,我没事……”话声未毕,章进与骆冰两骑驰到。 两人弯腰伸手,一人一个,把卫春华和文泰来拉上马背,霎时之间,心砚与章进的马又中箭倒下。陈家洛叫道:“回去,回去!”各人掉头奔回坑中。清兵乘势追来,被文泰来、余鱼同、卫春华一轮箭射了回去。 这一下没冲出围困,反而被射死四匹马。清兵似乎守定“射人先射马”的宗旨,羽箭尽是射马。大漠之中,如无马匹,如何突出重围?众人凝思无计,愁眉不展。 骆冰道:“如没救兵,咱们死路一条。”徐天宏道:“木卓伦老英雄见总舵主和女儿久出不归,定会派兵接应。”陈家洛道:“他们一定早已派兵,只是我们向南奔出这么远,只怕他们一时难以找到。”徐天宏道:“那只有派人去求救。”心砚道:“我去!我会说回语。”陈家洛沉吟一下,道:“好!”心砚从包裹中取出文房四宝。陈家洛请香香公主写了封信求救。陈家洛对心砚道:“你骑四奶奶的白马去。我们向东佯攻,你在西面冲出去。”说了去回人大营的方向路径。于是众人齐声呐喊,徒步向东冲去。周绮和香香公主留在坑中。 心砚悄悄把白马牵上,伏身马腹之下,双手抱住马颈,两腿勾住马腹,右脚轻轻在马肋上一踢。那白马放开四蹄,向西疾奔而去。清兵疏疏落落的射了几箭,箭力既弱,更是毫无准头,都落在马旁数丈之外。 众人见心砚驰出已远,便退回坑内,凝神遥望,见白马冲风冒雪,突出重围,奔驰快极,都欢呼起来。陈家洛这些年来待心砚就如兄弟一般,见他小小年纪,干冒万险去求救兵,不知性命如何,心中一阵难受,当下命徐天宏、卫春华两人上去守卫,把文泰来等人接替下来休息。 文泰来浑不以身处险地为忧,下来后纵声高歌,唱的是江南农家田歌,骆冰应声相和:“上山砍柴唱山歌,不怕豹子不怕虎,穷人生来骨头硬,钱财虽少仁义多。” 香香公主对陈家洛道:“你们汉人唱歌也这么好听。他们唱的是什么呀?”陈家洛把歌曲大意译给她听。香香公主轻轻跟着文泰来唱,学他曲调,唱了一会,便睡着了。 这时雪愈下愈大,一眼望出去,但见白茫茫的一片。天将黎明时,香香公主仍是沉睡未醒,头发上肩上都是积雪,脸上的雪花却已溶成水珠,随着她呼吸微微颤动。骆冰轻声笑道:“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耽心。” 又过良久,徐天宏双眉紧锁,缓缓的道:“怎么隔了这么久还没救兵消息?”文泰来道:“不知心砚路上会不会出事?”徐天宏道:“我耽心的是另一件事。”周绮道:“什么事?怎么吞吞吐吐,要说不说的?” 徐天宏在甘凉道上见到回人夺经之时,霍青桐发号施令,众回人奉命唯谨,问陈家洛道:“回人营中事务,是木卓伦老英雄管呢,还是霍青桐姑娘管?”陈家洛道:“看来两人都管。木老英雄凡事都和女儿商量。”徐天宏叹道:“要是霍青桐不肯发兵,那就……难了。”众人明白他的意思,默然不语。周绮却跳了起来,急道:“你……你怎把霍姊姊看成这样的人?她不是另有意中人吗?再说,就算她跟妹子吃醋,难道会不救自己心中喜欢的他?”徐天宏道:“女人妒忌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周绮大怒,哗啦哗啦乱叫。香香公主醒了,睁开眼睛,微笑着望她。众人和霍青桐都只见过一面,虽然觉得她好,但她究竟为人如何,并不深知,听徐天宏一说,觉得也不无道理,只是周绮绝不肯信。众人见香香公主这般美丽可爱,陈家洛移情别恋,虽然负心不该,但难以抗拒,也属人情之常,何况见他讪讪的言语支吾,似见内愧,都不禁有忧。 心砚急驰突围,依着陈家洛所说道路,驰入回人军中,把信递了上去。 木卓伦正派人四出寻访,但茫茫大漠之中,找寻两个人谈何容易,清兵集结之处又不能前去打探,正自焦急万状,一见女儿的信,大喜跃起,对亲兵道:“快调集队伍。” 霍青桐问心砚道:“围着你们的清兵有多少人?”心砚道:“总有四五千人。”霍青桐咬着嘴唇,在帐里走来走去,沉吟不语。不一刻,篷帐外号角吹起,人奔马嘶,刀枪铿锵,队伍已集。木卓伦正要出帐领队前去救人,霍青桐牙齿一咬,说道:“爹,不能去救。” 木卓伦吃了一惊,回过头来,惊疑交集,还道听错了话,隔了片刻,才道:“你……你说什么?”霍青桐道:“我说不能去救。”木卓伦紫涨了脸,怒气上冲,但随即想到她平素精细多智,或许另有道理,问道:“为什么?”霍青桐道:“兆惠很会用兵,决不能只为要捉咱们两个使者,派四五千人去追赶围困,其中必有诡计。”木卓伦道:“就算有诡计,难道你妹子与红花会这些朋友,咱们就忍心让清兵杀害?”霍青桐低头不语,隔了半晌,说道:“我就怕领了兵去,不但救不出人,反而再饶上几千条性命。” 木卓伦双手在大腿一拍,叫道:“且别说你妹子是亲骨肉,陈总舵主与红花会这些朋友,对咱们如此仁至义尽,就算为他们死了,又有什么打紧?你……你……”见女儿突然不明义理,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痛惜。 霍青桐道:“爹,你听我的话,咱们不但要救他们出来,说不定还能打个大胜仗。”木卓伦喜道:“好孩子,你怎不早说?怎样干?我,我听你的话。”霍青桐道:“爹,你真肯听我话?”木卓伦笑道:“刚才我急胡涂啦,你别放在心上。怎样办?快说。”霍青桐道:“那么你把令箭交给我,这一仗由我来指挥。”木卓伦微一迟疑,信得过她智谋远胜于己,便道:“好,就交给你。”把号令全军的令旗令箭双手捧着交过去。 霍青桐跪下接过,再向真神安拉祷告,然后站起身来,道:“爹,那么你和哥哥也得听我号令。”木卓伦道:“只要你把人救出,打垮清兵,要我干什么都成。”霍青桐道:“好,一言为定。”和父亲走出帐外,各队队长已排成两列等候。 木卓伦向众战士叫道:“咱们今日要和满洲兵决一死战,这一仗由霍青桐姑娘发施号令。”众战士举起马刀,高声叫道:“愿真神护佑翠羽黄衫,求安拉领着咱们得到胜利。”霍青桐把令旗一展,说道:“好,现下散队,大家回营好好休息。”各队长率领众人散了。木卓伦错愕异常,说不出话来。 回入帐内,心砚扑地跪下,不住向霍青桐磕头,哭道:“姑娘,你如不发兵去救,我家公子可活不成啦。”霍青桐道:“你起来,我又没说不去救。”心砚哭道:“公子他们只有九人,当中姑娘的妹子是不会武的。敌兵却有几千。救兵迟到一步,公子他们就……就……”霍青桐道:“清兵的铁甲军有没有冲锋?”心砚道:“还没有。只怕这时候也已冲了。他们穿了铁甲,箭射不进,那怎挡得住……”越想越怕,放声大哭。霍青桐皱眉不语。 木卓伦见心砚哭得悲痛,心想:“他年纪虽小,对主人却如此忠义。我们若不去救,如何对得起人?”在帐中踱来踱去,彷徨无策。 霍青桐道:“爹,你不见捉黄狼用的机关?铁钩上钩块羊肉,黄狼咬住肉一拖,引动机关,登时把狼拿住。兆惠想让咱们做狼,妹子就是那块羊肉了。沙漠之中,无险可守,红花会的人再英雄,单凭八人,决计挡不住四五千人马。那定是兆惠故意不叫猛攻。”木卓伦点头说是。霍青桐又道:“这小管家说,清兵铁甲军没出动,可到那里去啦?”蹲下地来,用令旗旗杆在地下画个小圈,道:“这是羊肉。”在圈旁画了两道粗线,说道:“这是铁甲军,那便是机关了。咱们从这里去救,他铁甲军两面夹击,咱们还有命么?”木卓伦回头望着心砚,无话可说。 霍青桐道:“清兵是故意放这小管家出来求救,否则他孤身一人,又怎能够从四五千军马中冲杀出来?”木卓伦道:“你说兆惠要咱们上当,那么咱们从他队伍侧面进攻,打他个措手不及。”霍青桐道:“他们有四万多兵,咱们却只一万五千,正面开仗一定吃亏。” 木卓伦大叫:“依你说,你妹子和那些朋友是死定了?我舍不下你妹子,也决不能让红花会的朋友们遇难。我只带五百人去,救得出是真神保佑,救不出就跟他们一块儿死。”霍青桐沉吟不语。 心砚见霍青桐执意不肯发兵,急得又跪下磕头,哭道:“我们公子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姑娘,请你宽宏包容,等救他出来之后,小人一定求公子给姑娘赔礼。姑娘救他性命,我们不会不感激姑娘的恩德。”霍青桐听了这几句话,知心砚已有疑她之意,秀眉一竖,怒道:“你别不清不楚的瞎说。”心砚一楞,跳起身来,说道:“姑娘这么狠心。我去跟公子死在一块。”哭着骑上白马,奔驰而去。 木卓伦大声道:“如不发兵,连这小孩子都不如了。便是刀山油锅,今日也要去走一遭。穆圣教导:为义而死,魂归天国!”越说越是激昂。 霍青桐道:“爹,汉人有一部故事书,叫做《三国演义》。我师父曾给我讲过不少书中用计谋打胜仗的故事,那些计策可真妙极了。那部书中说道,将在谋而不在勇。咱们兵少,也只有出奇,方能制胜。兆惠既有毒计,咱们便将计就计,狠狠的打上一仗。” 木卓伦将信将疑,道:“当真?”霍青桐颤声道:“爹,难道你也疑心我?”木卓伦见她双目含泪,脸色苍白,心中不忍,说道:“好吧,由得你。那你就立刻发兵救人。” 霍青桐又想了一会,对亲兵道:“击鼓升帐。”鼓声响起,各队队长走进帐来。霍青桐居中坐下,木卓伦和霍阿伊坐在一边。这时帐外雪下得更大了,地下已积雪数寸。木卓伦想到小女儿被困沙漠,再加上这般大雪,不饿死也要冻死,心下甚是惶急。 霍青桐手执令箭,说道:“青旗第一队队长,你率领本队人马,在戈壁大泥淖西首如此如此,青旗第二、三、四、五、六各队队长,你们率领人马,召集牧民、农民,在大泥淖旁如此如此。”六队青旗兵队长接奉号令,各率一千人去了。 木卓伦见女儿把本部精锐之师派出去构筑工事,却不去救人,颇感不满。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二、三队三位队长,你们在叶尔羌城中和黑水河两岸如此如此。黑旗第一队队长,哈萨克队队长,你们两队在黑水河旁的山上如此如此。蒙古队队长,你们这队驻扎在英奇盘山顶,如此如此。”各队队长接令去了。此役清兵西侵,不但回人遭害,天山北路的哈萨克部、蒙古部也大受池鱼之殃,因此不少部落和回人联手抗敌。 霍青桐道:“爹爹,你任东路青旗军总指挥。哥哥,你任西路白旗、黑旗、哈萨克、蒙古各队人马总指挥。我率领黑旗第二队居中策应。这一仗的方略是这样……”正要详加解释,木卓伦跳起身来,叫道:“谁去救人?” 霍青桐道:“黑旗第三队队长,你率队从东首冲入救人。黑旗第四队队长,你率队从西首冲入救人。遇到清兵时如此如此。你们两队和青旗军调换马匹,要骑最好的良马,不许有一匹马是次等的。”黑旗军两名队长接令去了。 第977章 书剑恩仇录(73) 木卓伦叫道:“你把一万三千名精兵全都调去干不急之务,却派两千老弱小孩去救人,况且不是打仗,却是逃跑。这是什么用心?”原来回人中青旗白旗两军最精,黑旗军远为不及,黑旗第三、第四两队由老年及未成丁少年组成,尤为疲弱,平时只做哨岗、运输之事,极少上阵。霍阿伊对妹子素来敬服,这时心中也充满怀疑。 霍青桐道:“我的计策是……”木卓伦怒火冲天,叫道:“我再不信你的话啦!你,你喜欢陈公子,他却喜欢了你妹子,因此你要让他们两人都死。你……你好狠心!” 霍青桐气得手足冰冷,险些晕厥。木卓伦气头上不加思索,话一出口,便觉说得太重,呆了一呆,翻身上马,叫道:“我去和喀丝丽死在一起!”长刀一挥,叫道:“黑旗第三、第四队,跟我来!”两队老少战士刚掉换了良马,跟随族长,在风雪中向大漠驰去。 霍阿伊见妹子形容委顿,说道:“妹妹,爹爹心中乱啦,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你别放在心上。”霍青桐右手按住心口,额头渗出冷汗,隔了一会,道:“我去接应爹爹。”霍阿伊道:“瞧你累得这样子,你息着。我去接应爹爹。”霍青桐道:“不,你指挥东路青旗各队,我去。”跨上战马,带领黑旗第二队奔了出去。 这时回人大营只余下两三百名伤兵病号,一万五千名战士空营而出。 心砚心中气苦,骑了白马,哭哭啼啼的向陈家洛等被围处奔去。驰近敌军时,清兵居然并不出力阻拦,敷衍了事般的放了十几枝箭,羽箭飞来,都离得心砚远远的,少说也有丈余。他冲近土坑,章进欢呼大叫:“心砚回来了!” 心砚一声不响,翻身下马,把白马牵入坑内,坐倒在地,放声大哭。周绮道:“别哭,别哭,怎么啦?”徐天宏叹道:“还有什么可问的?霍青桐不肯发兵。”心砚哭道:“我跪下跟她磕头……苦苦哀求……她反而骂我……”说罢又哭。众人默然不语。 香香公主问陈家洛这孩子为什么哭。陈家洛不愿让她难受,说道:“他出去求救,走了半天,冲不出去。”香香公主掏出手帕,递了过去。心砚接过,正要去擦眼泪,忽觉手帕上一阵清香,便不敢用,伸衣袖擦去眼泪鼻涕,把手帕还了给她。 徐天宏道:“咱们冲是冲不出去了。四哥,你说该怎么办?”文泰来听徐天宏忽然问他而不问陈家洛,微一沉吟,已知他用意,说道:“总舵主,你快和这位姑娘骑白马出去。”陈家洛讶道:“我们两人?”文泰来道:“正是,咱们一起出去是决计不能的了。你肩头担负着天大担子。不但红花会数万弟兄要你率领,汉家光复大业也落在你身上。”卫春华、余鱼同、周绮等都道:“只要你能出去,我们死也瞑目。”陈家洛道:“你们死了,我岂能一人偷生?”徐天宏道:“总舵主,时机紧迫。你若不走,我们可要用强了。” 陈家洛顿了一顿,说道:“好。”把白马牵出坑外,向众人一拱手,把香香公主扶了出去。文泰来等均知这番是生离死别,都十分难过,骆冰已流下泪来。陈家洛却若无其事的和香香公主上马而去。 众人心头沉郁,又耽心陈家洛不能冲出重围。文泰来豪迈如昔,大声道:“咱们这里连总舵主和那位回人姑娘,不过十个人,现今已杀了七八十名敌兵。各位兄弟,咱们要杀满多少人才肯死?”骆冰道:“至少再杀一百名。”周绮道:“这些满清兵坏死啦,咱们杀足三百名。”文泰来道:“好,大家数着。”章进道:“凑足五百名!” 卫春华在上守望,回过头来叫道:“咱们这里还有八人。红花会的英雄好汉要以一当百,瞧着!”这时正有三名清兵在雪地中慢慢爬过来,卫春华扯起长弓,连珠箭箭无虚发。只听心砚数道:“一、二、三!好!九爷,好极啦。”余鱼同兴致也提了起来,叫道:“就是这样,要咱们死,可不大容易,总得杀满八百人。”徐天宏笑道:“这越来越不容易啦。要是杀不足数,咱们岂不是死不瞑目?”骆冰笑道:“那只好请五哥、六哥慢一点驾到。”众人都大笑起来。常赫志、常伯志绰号黑无常、白无常,相传人死时由无常鬼拘魂。 群雄死意既决,反而兴高采烈。心砚本来甚是害怕,见大家如此,也强自壮胆,心想:“公子是英雄豪杰,我可不能辱没了他。”章进哈哈傻笑,颠来倒去的大叫:“老爷今日要归天,先杀鞑子八百人!” 忽听得卫春华喝问:“谁?”只听陈家洛笑道:“干么不杀足一千人?”卫春华叫道:“啊,总舵主,怎么你回来啦?”陈家洛纵身入坑,笑道:“我把她送走,自然回来啦。当年刘关张说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义垂千古,到头来却还是做不到。咱们兄弟姊妹九人,今日却做到啦。”众人见他如此,知道再也劝他不回,齐声大叫:“好,咱们同年同月同日死。”陈家洛道:“心砚,好兄弟,你别再叫我少爷了。你做咱们的十五弟吧!”众人都说:“不错,不错。”心砚大是感动,哭了起来。 这时坑中雪又积起数寸,众人一面把雪抄出去,一面闲谈。徐天宏笑道:“这时如有一坛老酒,可有多好。”周绮瞪了他一眼道:“又来逗我啦!”众人笑了起来。 余鱼同呆了一阵,忽道:“四哥,我有一件事很对你不起。我可不能藏在心里死去。”文泰来一怔,道:“什么?”余鱼同于是把自己如何对骆冰痴心、如何在铁胆庄外调戏她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最后说道:“我丧心病狂,早就该死了,却又不死,心中老大不安,只得做了和尚。四哥,你能原谅我吗?” 文泰来哈哈大笑,说道:“十四弟,你道我以往不知么?可是我待你曾有什么丝毫异样?你四嫂从来没提过一字,但我自然看得出来。我知你年轻人一时胡涂,向来不当它一回事,早就原谅了你,又何必要你今日再来求我?”余鱼同又是惭愧,又是感激。 骆冰笑道:“十四弟,这事早过去啦,何必再提?可是有一件事我却很不乐意。”余鱼同一怔,道:“怎……怎样?”骆冰道:“你是大和尚,归天之后,我佛如来接引你去西方极乐世界。我们八人却给五哥、六哥拘去阴曹地府,免不了上刀山、下油锅。这一来,岂不是违了当年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誓言?”众人越听越是好笑。余鱼同把身上僧袍一扯,笑道:“反正我今天已杀人破戒,我佛慈悲,弟子今日决意还俗。与众位哥哥姊姊同赴地狱,胜于一人独登极乐!”众人拍手叫好。 轰笑声中,上面卫春华与心砚叫了起来。众人齐上坑边,预备迎敌。月光冷冷,雪花飞舞之中,只见一个白衣人手牵白马,缓缓走来。这时遍地琼瑶,这白衣人踏雪而来,真如仙子下凡一般,正是香香公主。陈家洛吃了一惊,纵出沙坑,迎了上去。 香香公主道:“你怎么撇下我一人?”陈家洛顿足道:“我叫你逃回去啊,在这里有死无生。”香香公主流下泪来,道:“你死了,我还活得成么?难道你……你不知道我的心?”陈家洛呆了半晌,道:“好,咱们回去。”拉了她手,回入坑中。 周绮叹道:“总舵主,本来我还有些怪你心志不坚,其实当真是我错了。”陈家洛道:“怎么?”周绮道:“想不到这小姑娘对你竟如此情义深重。别说她似仙女一般,就算丑得像母夜叉,只要有这样的心,我也爱她。” 陈家洛一笑,心想今日良友爱侣同在一起,虽死无憾,又想:“霍青桐如真为了恨自己无情负心,不肯发兵来救。我便因薄幸变心而遭惩处。”反觉释然,自责之情似乎稍减,但转念又想:“翠羽黄衫英姿凛然,岂能如寻常女子一般小气生怨。唉,终究是我对她不起。她这时心中一定比我苦得多。” 骆冰对周绮道:“怪不得你这般爱七哥,原来他心好。”周绮道:“不是么?他人虽鬼灵精,心肠却是极好的。”徐天宏得爱妻当众称赞,心中乐意之极。 香香公主对陈家洛道:“我唱个故事给大家听。”陈家洛拍手叫好。香香公主柔声唱了起来:“孔雀河畔铁门关,两岸垂柳拂水面,高山岭上一个坟哟,葬着塔依尔跟柔和娜。”她唱一段,陈家洛低声翻译一段。 她唱的是回族的一个传说。古焉耆王国公主柔和娜,和首相之子塔依尔从小相恋。后来首相因直谏而被国王处死,国王不许女儿再和塔依尔相好,要把她嫁给奸臣的儿子黑英雄,把塔依尔关入箱中,顺着孔雀河水放逐出境。恰好库车国公主正在游河,救起了他。 库车国老国王见他英俊能干,想招他做驸马,并让他继承王位。塔依尔却说:“陛下的财富和王位,再加上美丽的公主,也不能令我负了柔和娜的深情。”坚不接纳老国王的美意,后来便偷偷回国。这时柔和娜因怀念情人而生了病,国王假造了塔依尔的书信来安慰她。等她病好,国王又强迫她嫁给黑英雄。她含着眼泪,打开百姓送来给她道贺的一只礼物箱子时,塔依尔从箱中跳了出来。 便在这时,黑英雄闯了进来,跟塔依尔搏斗,被塔依尔杀死。国王下令将塔依尔处死。公主向父王苦苦求情,也被愤怒的父王扼死。众百姓抬了这对恋人的尸身,唱着挽歌,走上高山给他们举行葬礼。 当她唱到曼长凄切的挽歌时,骆冰和周绮虽不懂词义,也不禁泪水盈眶。众人沉默良久,想着这对古代恋人不幸的命运。 忽然卫春华在上面哈哈大笑,叫道:“快来瞧!”大家爬到坑边,只见六七名清兵呜呜乱叫,动弹不得。原来他们爬过来偷袭,卫春华早看到了,想等他们爬近些再发箭,那知他们听到香香公主的歌声,心神俱醉,伏在雪地里静听。酷寒之中,只过得片刻,身上积雪便都结成了冰,等到歌声停止,想再爬动时,冰块已将他们全身牢牢胶住,再也挣不脱了。大雪不断落下,随落随冻,不多时,将这几名清兵埋葬在冰雪之中。群雄这时也冷得抵受不住,心砚捡了一大批箭枝来,在坑中点火取暖。 第三日天明,大雪仍下个不停。徐天宏道:“大家上去,只怕清兵马上就要进攻。”除香香公主外,众人都弯弓搭箭守在坑边。这时天色大亮,清兵却只是疏疏落落的射些冷箭,并不集队来攻。 徐天宏大惑不解,忽地想起一事,忙问心砚:“霍青桐姑娘问你些什么话?”心砚道:“她问我围困咱们的清兵有多少人,又问铁甲军有没冲锋。”徐天宏大喜,叫道:“咱们有救了,有救了!”众人瞪眼望着他。 徐天宏道:“我真胡涂,疑心霍青桐姑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人了。她可比我精明得多。”周绮道:“怎么?”徐天宏道:“清兵的铁甲军一冲过来,咱们还有命么?”周绮道:“咦,也真奇怪。”徐天宏道:“他们就算没铁甲军,周围这几千人一起冲锋,咱们八九个人怎挡得住?数千人马也不用动手,只须排了队挤将过来,也把咱们踏成了肉泥。再说,他们一直没当真向咱们射箭,只是装个样子。”众人都说确是如此,这次清兵可客气得很,手下留情。 陈家洛登时恍然,叫道:“是了,是了。他们故意不冲,要引回人救兵过来,可是霍青桐姑娘料到了,不肯上当。”章进道:“她不上当,咱们可糟啦。”陈家洛道:“不会糟,她一定另有法子。”周绮笑道:“是么?我本来不信她会这么坏。” 众人登时精神大振。留下余鱼同与心砚守望,余人回入坑中休息。 第十五回 奇谋破敌将军苦 儿戏降魔玉女瞋 忽伦四兄弟按住张召重,放脱了陈家洛,直至兆惠出来喝开,忽伦四兄弟这才放手。张召重愤怒异常,倏地跳起,反手一掌,又快又重,啪的一声,把忽伦二虎打落了半边牙齿。二虎痛得险些晕去。四兄弟大怒,同时扑上厮打。兆惠连声喝骂,四兄弟才悻悻退下。 张召重恨恨的道:“大将军,皇上差卑职到回疆来,有两件钦命,第一件就是拿刚才这女子进京。”兆惠道:“张兄从未来过这里,怎识得这女子?”张召重道:“回人送了一对玉瓶向皇上求和。玉瓶上画了一个回人古代女子,皇上大赞美艳,说当今之世决无如此人物。回人使者说道:今日他们回族之中的美女,只有比瓶上美人更加美得多。皇上不信,很想一见其人,命卑职赶来办这件事。这女子如此美貌,卑职生平从所未见,想必就是她了。”兆惠嗯了一声。张召重道:“刚才那男子不是回人,是红花会的大头脑陈家洛。”兆惠奇道:“是么?他怎么到了这里?”张召重道:“皇上要他来取几件东西,命卑职等他取到后便截他下来。只怕皇上要的东西就在他身边。这两人自行投到,正是皇上洪福,咱们却白白放过了,实在可惜。”说着不住拍腿叹气。 兆惠笑道:“张兄不必连声可惜。他们使者来时,我早已调兵遣将,布置定当。要叫这使者做饵,钓一条大鱼上来。既然皇上要这两人,那更是一举两得了。”转头对身旁亲兵道:“去对德都统说,不可伤那两人性命。”亲兵应令去了。兆惠笑道:“这两人既是非同寻常,回人定会派重兵相救。等他们过来,我的铁甲军从两旁这么一夹。”张开两臂,往中间一合,笑道:“就是这样!”张召重道:“大将军神机妙算,人不可及。皇上圣明,信任有加,征回大事,便差大将军统兵。”兆惠甚是得意,呵呵大笑。 第978章 书剑恩仇录(74) 张召重道:“大将军这场胜仗是打定的了。只是乱军之中,若把皇上要的那两人杀了,或是弄得不知下落,皇上必定怪罪。”兆惠道:“你说怎样?”张召重道:“卑职想请令先去把这两个人擒了。我军则继续围困不撤,好把回人主力引来。”兆惠沉吟道:“此刻便去,只怕给回子识破了我的计谋。张兄稍待。”直等到第三日清晨,兆惠这才发下令箭,张召重带领了一百名铁甲军疾驰而去。 奔到土坑边上,坑内十余箭射出,三名铁甲军脸上中箭,撞下马来。铁甲军攻势稍挫,张召重领头呐喊,又冲了上去。 徐天宏惊道:“铁甲军到了,难道我猜的不对?”卫春华大叫:“是张召重那奸贼!” 余鱼同想起恩师惨死,目眦欲裂,手持金笛,纵身出坑,没头没脑向张召重打去。张召重忽见一个丑脸和尚以本门武术猛打急攻而来,大为诧异,呆得一呆,卫春华挺双钩也已扑上。张召重挥剑挡住。他武功比这两人高得多,但卫春华上阵向来舍命恶拚,余鱼同更是甩出了性命,不惜与仇人同归于尽。常言道:“一人拚命,万夫莫当。”更何况两人拚命?一时之间,三人在坑边堪堪打了个平手。 这时数十名铁甲军已冲到坑边。陈家洛、文泰来、徐天宏、章进、骆冰、心砚都跳了上去。章进挥狼牙棒当当乱打,铁甲军盔甲坚厚,伤他们不得,反而险被长矛刺中。骆冰、心砚、徐天宏也只落得奋力抵挡,却伤不了敌人。文泰来单刀砍出,给铁甲反震回来,大喝一声,抛去单刀,空手向一名铁甲军扑去。那兵挺矛疾刺,文泰来抓住矛头一拉,那兵哎哟一声,长矛脱手。文泰来不及轮转矛头,就将矛柄向他脸上倒搠进去,直插入脑心,未及拔出,听得骆冰急叫:“留神后面!”只觉背后风劲,当即左手勾转,已把一柄刺来的长矛夹在胁下,在背心偷袭的清兵双手使劲拉夺。文泰来右手一提,从清兵脑袋中拔出了长矛,回身对准那清兵脸孔,一矛飞出,直插入他鼻梁,从脑后穿出,将他钉在地下。 铁甲军奉命擒拿陈家洛和香香公主,不同四周其余清兵那般只是佯攻,却是奋勇争先,狠刺真杀,虽见文泰来神勇,兀自不退。文泰来手挺双矛,冲入人丛,双矛此起彼落,猛不可当,霎时之间,九名铁甲军被他长矛搠入脸中而死。 陈家洛没带兵刃,叫道:“心砚、十哥,跟我来。”见一名铁甲军挺长矛当胸搠来,陈家洛身子微侧,长矛搠空,左手马鞭挥出,缠住他双足一扯,那兵扑地倒了。陈家洛叫道:“心砚,扯下他头盔。”铁甲军穿了铁甲,身子笨重,跌倒之后,半天爬不起来。心砚早把他头盔扯落,章进随手一棒,打得脑浆迸裂。三人随扯随打,顷刻间也打死了八九名敌兵。余兵见文泰来挺矛冲到,心寒胆落,发一声喊,都退走了。 这时卫余两人渐渐抵敌不住张召重的柔云剑法,徐天宏已上去助战。张召重见落了单,唰唰数剑,把三人逼退两步,转身退了下去。文泰来挺矛欲追,清兵羽箭纷射。 骆冰忽然惊叫:“你们快来!”跳进坑中。众人纷纷跳入,只见周绮披散了头发,满脸血污,一柄单刀左挡右抵,在坑中与四名铁甲军苦斗。坑中长矛施展不开,四兵都使钢刀进攻。群雄大怒,一齐扑上。四兵一个被骆冰单刀搠死,一个被卫春华钢钩刺入口中,其余两个被文泰来左手抓住后心,右手拧住头盔,交叉一扭,扭断了颈骨。徐天宏忙去扶住周绮,见她肩上臂上受了两处刀伤,甚是疼惜。香香公主撕下衣服给她裹伤。 徐天宏道:“兆惠本想把我们围在这里,引得回兵大队来,才出动伏兵夹击,定是张召重那奸贼见了总舵主,等不及抢着要建功。”陈家洛道:“他退去之后必不甘心,还会带兵再来。”徐天宏道:“咱们快挖个陷阱,先拿住这奸贼再说。” 众人大为振奋,照着徐天宏的指点,在北首冰雪下挖进去。上面冰雪厚厚的冻了将近一尺,下面沙土掏空,丝毫看不出来。 陷阱挖好不久,张召重果然又率铁甲军冲到。他在兆惠面前夸过口,要逞豪强,竟不增兵,仍只带领余下的那数十名铁甲军。这一次每个军士手中都拿了盾牌,挡住群雄的羽箭,霎时间冲到坑前。陈家洛跳出坑外,向张召重喝道:“再来见过输赢!”张召重见他手中没兵器,将长剑往地下一抛,说道:“好,今日不分胜败不能算完。”两人一个展开百花错拳,一个使起无极玄功拳,登时在雪地上斗在一起。 文泰来、徐天宏、章进、卫春华、余鱼同、心砚六人也纵出坑来接战。陈家洛一面打,一面移动脚步,慢慢退近陷阱,眼见张召重再抢上两步就要入伏,那知斜刺里一名铁甲军冲到,一脚踏上陷阱,大声惊叫,跌了下去,接着长声惨呼,被守在下面的骆冰挺刀戳死。 张召重吃了一惊,暗叫:“侥幸!”手脚稍缓。陈家洛见机关败露,蓦地和身扑上,抱住他身子,用力要推他下去。张召重双足牢牢钉在雪地,运力反推。两人僵持在坑边,一个挣不脱,另一个也推他不下,谁也不能松手。 两名铁甲军挺矛来刺陈家洛。徐天宏从旁跃过,举单拐挡开长矛,俯身双手一抬,将陈张两人抬入陷阱之中,随即打滚让开,铁甲军两柄长矛刺入雪地。 陈张两人跌入沙坑,同时松手跃起。骆冰右手刀向张召重砍去,却被他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反拿手腕,一扯之下,已将短刀抢在手中。陈家洛背后飞脚踢到,张召重不及向骆冰进攻,回身挥刀。陈家洛侧身避过,举两指向他腿上“阴市穴”点去。张召重右腿缩开,骆冰飕飕飕掷出三柄飞刀。沙坑之中无回旋余地,张召重在间不容发之际,居然仍将三把飞刀一一避过。骆冰叫道:“总舵主接刀!”长刀丢出。 陈家洛接住刀柄,使开金刚伏虎刀法,和张召重的短刀狠斗起来。他武功本杂,各家兵刃全都会使,不似张召重独精剑术,登时在兵器上占了便宜。拆了十余合,张召重迭遇险招,左手连以拳术助守,才得化解。骆冰对自己的这对鸳鸯刀的长刀短刀本来无所偏爱,这时却只盼长刀得胜,短刀落败。 周绮持刀护在香香公主身前。只听得长刀短刀铮铮交撞数下,张召重忽然把短刀掷出坑外,说道:“我空手接你兵刃。”左拳右掌,往陈家洛闪闪刀光中猛攻直进。陈家洛对骆冰叫道:“接刀!”将长刀掷还给她,左手食指往敌人“曲泽穴”点到。沙坑中寻丈之地,转身都是不便,更别说趋避退让,两人竭尽生平所学,性命相搏。数十招后,渐渐分出高下,陈家洛百花错拳虽然精妙,终不及张召重功力深厚,内力又没他大,时刻稍长,已是攻少守多。骆冰空自着急,见两人打得紧凑异常,要想相助,却那里插得下手去? 眼见陈家洛越打越落下风,张召重飞脚踢出,陈家洛向左避让,张召重左掌反击,其势如风。突然坑上一人大喝:“铁胆来了!”张召重左掌倏然收回,护住顶心。果然黑黝黝一枚铁胆猛掷下来。张召重吃过周仲英铁胆的苦头,心中一寒,暗想:“这老儿怎么也来了?他居高临下,投掷之势更为凶狠。”既不敢接也不敢让,猛然拔身向后,退开三尺,身子在沙坑边上一撞,只听啪的一声,铁胆打落坑心,徐天宏随势纵下。原来周仲英那日收他为义子,当天即把称雄武林的绝技子母铁胆教了给他。这些日子中徐天宏奔波无定,每日仍是挤出功夫习练,今日临敌初试,仗着岳父声威,虽然一击不中,但也把张召重吓得倒退。 张召重双足在地上力点,身子纵起,往坑外跃去,突然当头一掌劈到,势劲力疾,生平未遇。他右手回带,化解了掌力,但这样一来,终究跃不出去,随着落下,暗暗心惊:“这是谁?此人功夫实不在我之下。”脚刚点地,一人跟落,声若巨雷,喝道:“奸贼,认得我么?”那人身高膀阔,气度威猛,正是奔雷手文泰来。 卫春华等已把铁甲军杀退,跟着跳下。文泰来与张召重面面相对,想起铁胆庄被擒之辱,一路上又受了他无数折磨,剑眉倒竖,虎目生光,大喝一声,出手便是生平绝技“霹雳掌”,呼呼数掌,疾如闪电,声逾轰雷。 这一番恶战,比陈张两人刚才决斗更为激烈。香香公主见文泰来大声吆喝,风雷般向张召重攻去,不禁害怕。陈家洛见到她脸上惊惧之色,靠着坑壁走到她身旁,牵住她手,向她微微一笑。香香公主凝望他的脸,露出询问之意。陈家洛知是问他刚才打斗是否很累,缓缓摇了摇头。香香公主伸起衣袖,替他揩拭脸上的汗水泥污。 陈家洛摸出三粒围棋子,以防文泰来万一遇险,立可施救。他手中拿到棋子,心念忽动:“这真像一局搏杀凶猛、形势繁复的棋局。中间是文四哥与张召重全力厮拚,我们在外面围住。在我们外面是一重清兵包围住了。霍青桐姑娘又在外面设法施救,更在外面又有清兵大军列阵包围。这局势只要棋错一着,满盘皆输。” 群雄知道文泰来满腔怨气,这次非亲手报仇不可,都在一旁观战,只防张召重逃走,并不出手相助。大家素知文泰来武功卓绝,纵然不胜,也决不致落败。但见一个猛攻,一个固守,就似大海中惊涛骇浪,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向礁石扑去,但礁石始终屹立不动,浪头过去,礁石又稳稳的露在海面。 陈家洛寻思:“别人出手,四哥或许会不快,但四嫂相助,他决不致见怪。”便向骆冰使个眼色。骆冰会意,想放飞刀相助,但两人斗得正紧,惟恐误伤了丈夫,急道:“总舵主,你快出手,我不成。”陈家洛正要她这句话,嗤嗤嗤,三粒棋子向张召重要穴上打去。张召重不断闪避,文泰来乘势直上。 正要得手,忽听得上面喊声大振,马匹奔驰,刀枪相交。一人冲到坑边,大叫:“陈公子,喀丝丽,你们在那里?”香香公主叫道:“爹爹,爹爹,我们在这里!”陈家洛叫道:“救兵来啦,大家上,先杀了这奸贼!”众人兵刃并举,齐向张召重攻去。张召重双掌如风,忽向香香公主后心击去。众人大惊,不约而同的抢过救援。那知他这一下是声东击西,身子急缩,在坑边抓起一把沙土掷出,坑中尘沙弥漫。众人眼前模糊,已被他跃上坑去。只听他哼的一声,臀部中了徐天宏一枚铁胆,但终于逃了出去。 群雄纷纷跃出追击,只见木卓伦手舞长刀,一马当先冲到,回人战士跟在其后,众清兵大呼阻拦,张召重在人丛中闪得数闪,便不见了影踪。文泰来夺得一枝长矛,跨上白马,要杀入敌阵追赶,被骆冰伸手拖住。 木卓伦率领的黑旗队虽是老弱,但人人奋勇,挺起盾牌,拥卫主帅。 香香公主见父亲赶到,脸上、胡子上、刀上溅满了鲜血,纵身入怀,连叫:“爹爹!”木卓伦揽住她,轻轻拍她背脊,说道:“乖乖别怕,爹爹来救你啦。” 徐天宏站上马背观看形势,见东首尘头大起,雪地之中,尚且踏得尘土飞扬,知有铁甲军冲来,叫道:“木老英雄,咱们快向西面高地退却。”木卓伦知他机智,上次可兰经就是他使计夺回,当即发令向西。清兵随后赶来。众人奔了一阵,西面斜刺里又有一彪清兵杀到,将回人夹在中间。木卓伦和文泰来双马并驰,大呼冲出,被清兵一阵箭雨射了回来。 木卓伦心想:“青儿的话果然不错。刚才我是错怪她了。她现下定然十分伤心。唉,我这一下可是凶多吉少。”只得率领众人奔上一座大沙丘,凭势固守,俟机脱困。回人居高临下,清兵一时倒也无法冲上。 霍青桐率队到离敌阵十里处驻扎。这天中午,各队队长和传令骑兵先后来报,均已依令办理。霍青桐道:“很好,各位辛苦了。”拿出令箭,说道:“青旗第二队队长,你率领五百名弟兄,在黑水河南岸固守,不许清兵过河。对方大军来攻,切不可与他们硬拚,只求拖延时间,有一名清兵渡河,别来见我。”那队长接令去了。 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队队长,你带领本部人马,引清兵向西追赶,一路上接战只许败不许胜,逃入大漠,越远越好。”那队长素来凶悍好胜,昂然说道:“咱们回人只会打胜仗,打败仗我可不会。”霍青桐道:“这是我的命令。你把携带着的四千头牛羊一路丢弃,引得他们抢掠。”那队长道:“干么把自己的牲口送人?我可不干!” 霍青桐一张小嘴绷得紧紧的,沉声问道:“你不听号令?”那队长扬刀大呼:“你领我们打胜仗,我听你号令。你叫我打败仗,我拚死不服。”霍青桐道:“我是领你们打胜仗。你先败退,再反攻。”那队长红了眼,叫道:“连你爹爹也不信这套鬼话,怎骗得过我?你当我不知你是什么心思?你叫我们四散逃走,丢弃牲口,就偏不去救香香公主!”霍青桐喝道:“抓起来。”四名亲兵抢上前去,抓住了他双臂。那队长并不抵抗,只是冷笑。 霍青桐大声道:“满洲兵来欺侮咱们,咱们要全军一心,方能打胜仗。你到底听不听奉号令?”那队长大叫:“不听!你能把我怎样?”霍青桐道:“把他砍了!”那队长自负勇猛,以为霍青桐不敢罚他,听了这话,登时脸如土色。亲兵将他推出帐外,一刀将他的头割下。霍青桐下令首级示众。众军无不凛然。 霍青桐令白旗第一队副队长升任队长,引清兵向大漠追赶,待见东首狼烟升起,绕道赶回。新任队长接令去了。霍青桐再令余下各队,尽数开往东边大泥淖旁集中。 第979章 书剑恩仇录(75) 她发令已毕,独自骑马向西,下马跪下,泪流满面,低声祷祝:“万能的真主,愿你圣道得胜,打败入侵的敌人。现今我爹爹不相信我,哥哥不相信我,连我部下也不相信我,为了要使他们听令,我只得杀人。安拉,求你佑护,让我们得胜,让爹爹和妹妹平安归来。如果他们要死,求你千万放过,让我来代替他们。求你让陈公子和妹妹永远相爱,永远幸福。你把妹妹造得这样美丽,一定对她特别眷爱,望你对她眷爱到底。” 祝祷已毕,上马拔剑,回马叫道:“黑旗第一、第二两队随我来,其余各队分赴防地。” 木卓伦、陈家洛等困守沙丘。清兵冲锋两次,都被众回人奋勇挡住,沙丘四周尸首堆积,双方损折均重。 过了午间,忽然清兵阵动,一彪军马冲了进来。新月大纛旁只见当先一人身披黄衫,手挥长剑,头上一根碧绿的羽毛微微颤动,正是霍青桐。木卓伦叫道:“大伙儿冲!”率领回兵往下冲杀,两面夹击,清兵阻拦不住。四队黑旗军合兵一处。香香公主纵马上前,与姊姊拥抱。 霍青桐拉着妹妹的手,叫道:“黑旗三队队长,你率队快向西退,与白旗第一队会合,听白旗第一队队长号令。”那队长接令带队驰出。这一队骑的都是特选快马,远远只见红旗晃动,清兵正红旗精兵追了下去。 霍青桐喜道:“好极了。黑旗一队队长,你退向叶尔羌城中,听我哥哥号令。黑旗二队队长,你向黑水河南岸退去,那边有青旗二队队长接应。你听他号令。”两队黑旗兵又突围而出,只见清兵正白、镶黄两旗分两路追赶而去。 霍青桐叫道:“大家向东冲!”三百名近卫亲兵长刀飞舞,拥卫主帅当先开路。木卓伦、香香公主、陈家洛等众人与黑旗第四队人马向东疾驰。 兆惠亲率铁甲军两翼包抄过来。两翼左军右军是满洲正蓝旗精兵,正副都统手执长枪大戟奋勇急追。回人战士数百人断后,边战边逃,霎时间数百人都被清兵裹住,尽数杀死。兆惠大喜,指着霍青桐身旁的新月大纛,叫道:“谁夺到这面大纛,赏银一百两。”铁甲军争先恐后,在大漠上狂奔追赶。 黑旗第四队乘坐的都是精选良马,铁甲军身重马慢,追赶不上。奔出了三四十里地,回人战士有的马力不继,掉队堕后,奋力死战,都为清兵所杀。兆惠见所杀回人不是老人,就是少年,喜道:“他们主帅身边没有精兵,大家努力追赶!”再追七八里地,回兵队伍更见散乱,只见新月大纛在一座大沙丘上迎风飞舞。 兆惠胯下是匹大宛良马,手挥大刀,领队冲去。众亲兵前后卫护。 霍青桐等见清军大兵冲到,纵马下丘。 兆惠登上沙丘,向前望去,这一下只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犹似堕入了冰窖,但见南边一队队回人战士整整齐齐的列成方阵,毫无声息。一眼望去,青旗似林,圆盾如云。 兆惠双手发软,抛下大刀,身上一阵阵发寒,心道:“这些回人好狡狯,原来大队人马集中在此。”向北望去,只见一片白旗招展,又是数队回兵缓缓推来,当下已无细思余裕,急叫:“后队作前队,快退!”亲兵传令下去,清兵登时大乱。回人箭如飞蝗,直逼过来。清兵本比回人多过数倍,但分兵追赶,追到这里只有一万名铁甲军,回兵全部主力却尽集于此,登时强弱易势。西边又有两队回兵冲将过来。兆惠见西、南、北三面都有敌兵,只东面留出空隙,叫道:“大队向东冲。”自率亲兵断后,三面回兵逐渐逼近。 清兵大队向东边缺口中涌去。混乱中前面铁甲军忽然齐声惊呼。一名骑兵奔到兆惠面前,大叫:“大将军,不好啦,前面是大泥淖。”只见一千名铁甲军人马已在泥淖中打滚,陷入软泥。原来大漠之上河流不能入海,在沙漠中汇成湖泊,逐渐干涸,便成泥淖。这大泥淖方圆十多里,软泥深达数十丈,多的是泥鳅爬虫之属,却是人兽所不至,大雪一盖,上面毫无痕迹,若非当地土著,决难得知。霍青桐伏兵于此,兆惠贪胜猛追,竟自入了绝地。 陈家洛等站在沙丘上观战,只见清兵陷入泥淖的越来越多,后队人马想向外奔逃,回人早已掘下深沟,马匹难以跨越。铁甲军三面受迫,自相践踏,不由自主的一个个挤入泥淖之中,铁甲沉重,下陷更快。沙泥从脚上升到膝上,再升到腰间。无数清兵在大泥淖中狂喊乱叫。等到沙泥升到口中,喊声停息,但见双手挥舞,过了一会,全身沉入泥中。 回人一万多名战士左手持盾,右手衣袖高举,刀光与白雪交相辉映,一声不作,聚集在深沟外监视。两队精兵不住向铁甲军猛扑。清兵越战越少,不到半个时辰,一万多名正蓝旗铁甲军全数被逼入大泥淖中。兆惠在百余名清兵舍死保护下冲开一条血路,逃了出去。 香香公主见数不清的兵士马匹在大泥淖中滚动厮打、拥抱哭叫、拚命挣扎,心中不忍,转过了头不忍观看。木卓伦狂喜之下大笑大叫,忽然住口不叫,对霍青桐道:“青儿,我刚才说错了话,你别见怪。实在是我性子太急,是爹爹不对。”霍青桐咬住嘴唇不语。 心砚跪倒在地,向她磕了两个头,道:“小的该死,不知姑娘另有神机妙算,冲撞了姑娘。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话未说完,霍青桐一提缰绳,纵马下了沙丘,把他僵在当地。 章进笑道:“算啦,待会请总舵主给你说情吧。”他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又道:“我就是不明白,干么她不把全部清兵都引进大泥坑中去。”徐天宏道:“眼前回兵比清兵多,方能把他们赶入大泥坑,要是清兵全军都到了,一齐向外冲逃,又怎拦阻得住?”章进道:“不错,刚才大家都错怪了她。” 这时大部清军已陷没泥中,无影无踪,余下来的小部人马也皆陷没半身,动弹不得,只有挥手叫号的份儿,四野充塞着惨厉的呼喊。又过一会,叫声逐渐沉寂,大泥淖把万余名铁甲军吞得干干净净。人马、刀枪、铁甲,竟无半点痕迹,只有几百面旗帜散在泥淖之上。 霍青桐高声传令:“大队向西,到黑水河南岸聚集。”回部各队奉令,向西疾驰。 路上陈家洛与木卓伦互道别来情况。木卓伦心下不安,两个女儿同是自己至宝至爱,偏偏两人都爱上了这汉人。依回教规矩,男人可娶四个妻子,但陈家洛并非清真教徒,听说汉人只娶一妻,第二个女人就不算正式妻子了,这事不知如何了结,心想:“把清兵杀败了再说。青儿聪明伶俐,喀丝丽心地纯良,姊妹两人又要好,总有法子。” 大队傍晚赶到了黑水河南岸。一名骑兵气急败坏的赶来报告:“清兵向我军猛扑,青旗二队队长阵亡,黑旗二队队长重伤,两队兄弟伤亡很重。”霍青桐道:“叫青旗二队副队长督战,不许退却一步。”那骑兵下去传令。 木卓伦道:“咱们上去增援吧?”霍青桐道:“不!”转头对亲兵道:“全军就地休息,不许举火,不许出声,大家吃干粮。”命令下传,一万多人在黑暗中默默休息。远远传来黑水河水声溅溅,清兵与回兵杀声震天。 一名骑兵急速奔来,报道:“青旗二队副队长又阵亡,弟兄们抵挡不住啦!”霍青桐道:“青旗三队队长,你这队上去增援,那边队伍归你指挥。”那队长长刀一举,大声答应,领队去了。 章进叫道:“霍青桐姑娘,我也上去厮杀,好吗?”霍青桐道:“各位刚才辛苦啦,再休息一会吧。”章进见她指挥大军,威风凛凛,不敢再说。 青旗三队上去不久,喊声大作,自是双方战斗惨烈。又过好一会,霍青桐见战士精力已复,叫道:“青旗各队在东边沙丘后面埋伏,白旗队、哈萨克、蒙古各队在西边埋伏。”长剑一挥,说道:“大伙儿上去!” 众人在亲兵拥护下向前驰去,越向前奔,杀声越响。驰到近处,金铁交鸣之声铿然大作。只见回人战士奋力守住黑水河支流上的几座木桥,镶黄旗清兵前仆后继,拚死冲前夺桥。霍青桐叫道:“退后!”守桥的战士向两旁一撤,数千名铁甲军蜂拥过桥。霍青桐见清兵过来了一半,叫道:“拉去木条!”数百名回人早已牵了马匹藏在河岸之下,桥上的木梁事先都已拆松,用粗索缚在马上,一声令下,纵缰鞭马,百余匹马奋蹄向前。只听得喀喇喇数声大响,木梁拉去,木桥立即折断,桥上数百名铁甲军堕入河中。清兵登时分为两截,隔河相望,相救不得。 霍青桐令旗一挥,埋伏着的队伍掩杀上来。清兵训练有素,虽在混乱之中,仍听参领、佐领指挥,集合在一起,排成阵势。回人冲到清兵阵前数百步处,突然停步。霍青桐又是令旗一招。只听得轰隆、轰隆,巨响连珠不绝,震耳欲聋,黑烟弥漫,清兵脚下到处炸药爆发,只炸得血肉横飞,队伍登时大乱,对面乱箭射来,无处可逃,纷纷堕河。清兵身上铁甲厚重,一落河水,立时沉底,余下来的溃不成军,不多时尽数被回人大军歼灭。白雪皑皑的河岸上到处是尸体兵戈,旌旗衣甲。对岸清兵吓得心胆俱裂,向叶尔羌城中退去。 霍青桐叫道:“渡河追击!”战士架起木桥,大军向叶尔羌城冲去。 叶尔羌城中居民早已撤离一空。霍阿伊见正白旗清兵攻到,依着妹子事先嘱咐,稍加抵抗,便率队退出。不久镶黄旗清兵从黑水河溃退下来,与城中大军会合。喘息甫定,主帅兆惠也率领百余残兵赶到。兆惠见镶黄旗精兵又遭大败,惊怒交集,忽然部下禀报,数百名官兵喝了水井的水中毒而死。兆惠派兵到城外取水,刚想休息,只见满天通红,城中到处火光烛天。亲兵连珠价急报,四城起火。原来回疆盛产石油,不少地方掘地见油,霍青桐早就下令各处民房中贮藏石油,平民离家出城,这时伏兵放火,把全城烧得犹如一座大火炉相似。 兆惠在亲兵拥卫下冒火突烟,夺路逃命。城内清兵自相践踏。亲兵在兵卒丛中挥刀乱砍,杀开一条血路。奔到西门,对面大队铁甲军涌来,报说城门已被回人堵住,冲不出去。兆惠转而向东。这时火势更烈,铁甲一经火炙,热不可当,众清兵纷纷卸去铁甲,乱奔乱窜。叶尔羌城内人马杂沓,喊声震天。 混乱中一小队人马奔来,大叫:“大将军在那里?”兆惠的亲兵叫道:“在这里。”当先一人如风赶到,正是和尔大,对兆惠道:“东门敌兵少,咱们向东冲。”兆惠虽在危急之中,仍然镇静,率领将士向东门突围。回人万箭射来,清兵没了铁甲,死伤累累,数次冲不出去。城中火势更烈,清兵已被烧死了数千名,焦臭中人欲呕,满城尽是哭喊之声。 正危急间,张召重手持长剑,率领一队清兵驰到,内外夹击,把兆惠救了出去。 霍青桐等在高地望见。木卓伦连叫:“可惜!可惜!”霍青桐道:“青旗四队队长,你率本队去增援,堵死东门。”那队长领队去了。兆惠既已逃出,城中清兵群龙无首,四门都被回人重兵堵住,东逃西窜,最后尽皆烧死在这座大熔炉中。 霍青桐道:“烧狼烟!”亲兵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大堆狼粪,黑烟巨柱冲天而起。原来狼粪之烟最浓,大漠上数十里外均可望见。周绮问徐天宏道:“烧这个干么呀?”徐天宏道:“那是与远处的人通消息。”果然过不多时,西面二十多里外也是一道黑烟升起。徐天宏道:“在那边更西的人见了这道烟,也会点燃狼粪。这样一处传一处,片刻之间就可把信号传到数百里外。”周绮点头道:“这法子真好。” 回人连打三个大胜仗,歼灭清兵精兵三万余人。成千成万战士互相拥抱,在叶尔羌城外高歌舞蹈。 霍青桐传集各队队长,说道:“各队人马到预定地点驻扎,晚上每个人要烧十堆火,各堆火头距离越远越好。” 清兵正红旗精兵一万余人在都统德鄂率领之下,向西猛追回人黑旗第三队。黑旗队坐骑都是特选的骏马,直驰入大漠之中。德鄂奉了兆惠之命,务必追到回兵,一鼓歼灭,是以衔尾疾追。两军人马烟尘滚滚,蹄声如雷,奔出数十里地,忽然斜刺里冲出数千头牛羊来。清兵大喜,纷纷捕杀饱餐,追势稍缓。 黑旗三队不久就与白旗一队会合,继续奔逃,始终不与清兵接仗。到了傍晚,遥见东边狼烟升起,白旗一队队长叫道:“翠羽黄衫已打了胜仗,咱们转向东方!”众战士精神大振,勒缰回马。清兵见回人忽然回头,很是奇怪,上前冲杀,那知回人远远兜了过去。德鄂叫道:“你们逃到天边,我们追到天边。” 两队回兵连夜奔逃,清兵正红旗铁甲军紧追不舍。都统德鄂一心要立大功,沿途马匹不断倒毙,他下令死了坐骑的军士步行随后,其余骑兵继续急追。驰到半夜,几骑军士奔来报称:“大将军在右前方。”德鄂忙向右迎上,见兆惠率领着三千多名残兵败卒,狼狈不堪。 兆惠见正红旗精兵开到,精神一振,心想:“敌兵大胜之后,今晚必定不备,我军出其不意偷袭,当可转败为胜。”于是下令向黑水河旁挺进。行了二三十里,前哨报知回人大军在前扎营。兆惠与德鄂、张召重、和尔大等登高了望,不由得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 但见漫山遍野布满了火堆,放眼望去,无穷无尽,隐隐只听得人喧马嘶,不知有多少回兵。兆惠默然不语。和尔大道:“原来回人有十多万兵隐藏在这里,咱们以寡敌众,怪不得……怪不得受了……一些小小挫折。”他们怎知这是霍青桐虚张声势,她命每名回兵烧十堆火,远远望来,自是声势惊人。 第980章 书剑恩仇录(76) 兆惠下令:“各队赶速上马,向南撤退,不许发出一点声息。”命令传了下去,众兵将不及吃饭,立即上马。和尔大禀道:“据向导说,这里向南要经过英奇盘山脚下,大雪之后,山路甚是难行。”兆惠道:“敌兵声势如此浩大,你瞧到处都是他们的队伍。富德将军有一支兵东越戈壁而来,咱们只有向东南去和他会师。”和尔大道:“大将军用兵确然神妙。”兆惠哼了一声,大败之后再听这些谄谀之言,脸皮再厚,可也不易安然领受了。 大军南行,道路愈来愈险,左面是黑水河,右面是英奇盘山,黑夜中星月无光,只有山上白雪映出一些淡淡光芒。兆惠下令:“谁发出一点声息,马上砍了。”旗兵大都来自辽东苦寒之地,知道山上积雪甚厚,稍有声音震动积雪,立即酿成雪崩巨灾。众人小心翼翼,下马轻步而行。走了十多里,道路愈陡,幸而天色渐明,清兵一日一夜战斗奔驰,个个脸无人色。 忽然前面发喊,报称有回人来攻,德鄂亲率精兵上前迎敌。只见数百名回人从山坡上俯冲而下,将到临近,突然下马,每人拔出一柄匕首,插入马臀。马匹负痛,向清兵阵里狂冲过来。道路本狭,敌我挤成一团,人马纷纷落河。山坡上的回人投下无数巨石,登时把道路封住。德鄂急令大军后退,却听后队喊声大作,原来后路也被截断了。 德鄂亲冒矢石,向前猛冲,只见英奇盘山顶上新月大纛迎风飘扬,大纛下站着十多人在指挥督战。兆惠下令:“向前猛冲,不顾死伤。”一队铁甲军开了上去,一半人持盾挡箭,一半人抬起路上的大石、马匹、尸首、伤兵,尽数投入河中,清除了道路,一鼓作气猛的冲去。前面数十名回人挡住。道路狭窄,清兵虽多,难以一涌而上,后面部队却继续推上来,一时间路口挤满了人马。 号角声起,挡路的回人突然散开,身后露出数十门土炮,清兵吓得魂飞天外,发一声喊,转身便逃。土炮放处,铁片铁钉直往阵中轰来。总算那土炮每次只能放得一响,再放又要填塞炸药铁片,搞上半天,清兵都已退开。这数十炮轰死了二百多名清兵,又把他们去路截断。 兆惠又急又怒,忽听得悉悉之声,颈中一凉,一小团雪块掉入衣领,抬头望时,只见山峰上雪块缓缓滚落。和尔大叫道:“大将军,不好啦,快向后退!”兆惠掉转马头,向后疾奔。众亲兵乱砍乱打,把兵卒向河中乱推,抢夺道路。只听雪崩声愈来愈响,积雪挟着沙石,从天而降,犹如天崩地裂一般,轰轰之声,震耳欲聋。 和尔大与张召重左右卫护兆惠,奔出了三里多远。回头只见路上积雪十多丈,数千精兵全被埋在雪下,连都统德鄂也未逃出。向前眺望,一般的是积雪满途,行走不得。兆惠身处绝境,四万多精兵在一日两夜之间全军覆没,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张召重道:“大将军,咱们从山上走。”他左手拉住兆惠,提气往山上窜去。和尔大施展轻功,手执单刀在后保护。 霍青桐在远处山头望见,叫道:“有人要逃,快去截拦。”数十名蒙古兵在小队长率领下飞奔而来,跑到临近,见爬上来的三人都穿大官服色,十分欣喜,摩拳擦掌,只待活捉。兆惠暗暗叫苦,心想今日兵败之余,还不免被擒受辱。 张召重一言不发,提劲疾上。他一手挽了兆惠,在这冰雪冻得滑溜异常的山上仍是步履如飞。和尔大虽然空手,拚了命还是追赶不上。张召重爬上山顶,一提之下,将兆惠甩起。数十名蒙古兵同时扑到。张召重把兆惠挟在腋下,“一鹤冲天”,从人圈中纵出。蒙古兵扑了个空,互相撞得头肿鼻歪,回身来追,两人早冲下山去了。和尔大被一名蒙古兵扑到扭住,两人滚倒在地。其余蒙古兵抢上前来,将他横拖倒曳的擒住。 回军各队队长纷纷上来向霍青桐报捷。这一役正红旗清兵全军覆没,逃脱性命的除兆惠与张召重外,不过身手特别矫捷而运气又好的数十人而已。 霍青桐等回到营帐,回人战士将俘虏陆续解来。这时回人已攻破清兵大营,官兵、粮草、军器,缴获无数。俘虏中忽伦四兄弟也在其内。回人战士报称,攻进大营时发现他们被缚着放在篷帐之中。陈家洛询问原委,忽伦大虎说:“兆大将军怪我们帮你,要杀我们四人的头,说等打了胜仗再杀。”陈家洛向霍青桐求情,放了四人。四兄弟自回辽东,仍做猎户去了。 其时哨探又有急报,戈壁中有清兵四五千人向东而来。霍青桐一跃而起,带了十队回兵上前迎敌。行了数十里,果见前面尘头大起,霍青桐令旗一招,两队青旗回兵乘着战胜余威,向前猛冲。原来这是兆惠副手富德带来的援兵,途中与兆惠及张召重相遇,得知清兵大军覆没,忙收集残兵,向东撤退,那知终于被霍青桐拦住。清兵兼程赴援,人困马乏,人数又少,怎挡得住回人大军乘锐冲击。 兆惠不敢再战,下令车辆马匹围成圆圈,弓箭手在圈内固守。回兵几次冲锋,冲不进去。霍青桐道:“他们负隅死守,强攻损失必重。现今我众彼寡,不如围困。”木卓伦道:“正该如此。”霍青桐下令掘壕。回兵万余人一齐动手,在清兵弩箭不及处四周掘起长壕深沟,要将清兵在大漠之中活活饿死渴死。到得傍晚,霍阿伊又带领了回人援兵数千到达,在长壕之前再堆土堤。 回人在黑水河英奇盘山脚大破清兵,再加围困,达四月之久,史称“黑水营之围”。 文泰来站在高处,远远望见兆惠身旁一人指指点点,正是张召重,心中大怒,从回人手中接过弓箭。徐天宏道:“这奸贼原来在此,只怕太远,射他不到。”文泰来施展神力,啪的一声,一张铁胎弓登时拉断,当下拿过两张弓来,并在一起,一箭扣双弦,将两张铁胎弓都拉满了,手一放,羽箭如流星般直向张召重面门飞去。箭到临近,风声劲急,张召重侧身避过,那箭噗的一声,插入了他身边一名亲兵胸膛。 卫春华道:“四哥,咱们冲进去捉这奸贼。”徐天宏道:“不行!不可犯了霍青桐姑娘的将令。”文泰来、卫春华等点头称是。众人望着张召重,恨声不绝,说道:“终有一日要拿住这奸贼碎尸万段。” 只听得军中奏起哀乐,回人在地下挖掘深坑,将阵亡的将士放入坑内,面向西方,然后埋葬。陈家洛等很是奇怪,询问身旁的战士。那人道:“我们是伊斯兰教徒,死了魂归天国,肉体直立,面向西方圣地麦加。”群雄听了嗟叹不已。 埋葬已毕,木卓伦率领回人全军大祷,感谢真神佑护,打了这样一场大胜仗。祈祷完毕,全军欢声雷动,各队队长纷到木卓伦和霍青桐面前举刀致敬。 卫春华道:“这一仗把清兵杀得心碎胆裂,也给咱们出了一口恶气。”徐天宏沉吟道:“皇帝明明跟咱们结了盟,怎么却不撤军?难道他这是故意的,要把满清精兵在大漠中灭掉?”文泰来道:“我才不相信那皇帝呢。他怎能料到霍青桐姑娘会打这大胜仗?他派张召重来,用意显然不善。”文泰来等一直怀疑乾隆结盟之心不诚,另有奸谋,只是碍着陈家洛的面子,不便明言,只和章进等几人相对摇头。文泰来悄悄和徐天宏议论,都说要好好提醒总舵主。然这是兴汉驱满的唯一良机,除此之外,亦无别策。大家都说务必小心,即使得罪了总舵主,但众兄弟一片丹忱,亦盼他能谅鉴。 大家又都赞霍青桐用兵神妙。余鱼同道:“孙子曰:‘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想不到回部一位年轻姑娘用兵,竟是暗合孙子兵法。”周绮睁大了一双圆眼,道:“你胡说八道!她打仗打得这样好,你还说她是孙子兵法?我说是爷爷兵法,老祖宗兵法!”众人都大笑不已。 说话之间,只见陈家洛眼望霍青桐,显得又是关切,又是耽心。众人循着他目光转头望去,见她脸色苍白,瞪着火光呆呆出神。骆冰走近前去,想逗她说话。霍青桐站起来相迎,突然身子一晃,吐出一口鲜血。骆冰吓了一跳,忙抢上扶住,问道:“青妹妹,怎样?”霍青桐不语,努力调匀气息,突然张口,又吐出一口血来。香香公主、木卓伦、霍阿伊、陈家洛、周绮等都奔过来慰问。香香公主急得连叫:“姊姊,别再吐啦。”把姊姊扶入帐中,展开毡毯让她躺下。 木卓伦心中痛惜,知道女儿指挥这一仗殚智竭力,亲身冲锋陷阵,加之自己和部将都对她怀疑,她自然要满怀气苦,而最令她难受的,只怕是陈家洛和她妹子要好了,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叹了口气,走出帐来。 他各处巡视,只听得四营都在夸奖霍青桐神机妙算。走到一处,见数百名战士围着一位阿訇,听他讲话。那阿訇道:“穆圣迁居到麦地那的第二年,墨克人来攻。敌人有战士九百五十人,战马一百匹,骆驼七百头,个个武装齐全。穆圣部下只有战士三百十三人,战马两队,骆驼七八十头,甲六副。敌人强过三倍,但穆圣终于击败了敌人。”一名少年叫道:“咱们这次也是以少胜多。”阿訇道:“不错,霍青桐姑娘依循穆圣遗教,领着咱们打胜仗,愿真主保佑她。可兰经第三章中说:‘在交战的两军之中,这一军是为主道而战的,那一军是不信道的,眼见那一军有自己的两倍。安拉却用他的佑护,扶助他所喜爱的人。’”众战士欢声雷动,齐声大叫:“真主保佑翠羽黄衫,她领着咱们打胜仗。” 木卓伦想着女儿,一夜没好睡。次日一早,天还没亮,便到霍青桐帐中探视,揭开帐门见帐中无人,吓了一跳,忙问帐外卫士。那卫士道:“霍青桐姑娘在一个时辰前出去了。”木卓伦道:“到那里去?”卫士道:“不知道。这封信她要我交给族长。”木卓伦抢过信来,见信上寥寥写着数字:“爹爹,大事已了,只要加紧包围,清兵指日就歼。女儿青上。” 木卓伦呆了半晌,问道:“她向那里去的?”那卫士指向东北方。 木卓伦跃上马背,向东北方直追,赶了半个时辰,茫茫大漠上一望数十里没一个人影,沙中也无蹄印足迹,只得回来。走到半路,香香公主、陈家洛、徐天宏等已得讯迎来。众人十分忧急,都知霍青桐病势不轻,单身出走,甚是凶险。 回到大帐,木卓伦派出四小队人往东南西北追寻。傍晚时分,三小队都废然而返,派到东面的那小队却带来了一个身穿黑衫的汉人少年。 余鱼同一呆,原来那人正是穿男装的李沅芷,忙迎上去,道:“你怎么来了?”李沅芷又是高兴、又是难受,道:“我来找你啊,刚好遇上他们。”一指那小队回兵道:“他们就把我带来啦。咦,你怎么不穿袈裟啦?”余鱼同笑道:“我不做和尚了。”李沅芷心花怒放,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香香公主见找不到姊姊,十分焦急,对陈家洛道:“姊姊到底为什么啊?怎么办呢?”陈家洛道:“我这就去找她,无论如何要劝她回来。”香香公主道:“我同你一起去。”陈家洛道:“好,你跟你爹说去。”香香公主去跟木卓伦说,要与陈家洛同去找寻姊姊。木卓伦心乱如麻,知道霍青桐就是为了他们而走,这两人同去,只怕使她更增烦恼,却又不知如何是好,顿足道:“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也管不得许多了。”香香公主睁大了一双眼睛望着父亲,见他眼中全是红丝,知他忧急,轻轻拉着他手。 李沅芷对别人全不理会,不断询问余鱼同别来情形。陈家洛对香香公主道:“你姊姊的意中人来啦,他定能劝她转来。”香香公主喜道:“真的么!姊姊怎么从来不跟我说。啊,姊姊坏死啦。”走到李沅芷面前,细细打量。木卓伦听了一愕,也过来看。 李沅芷与木卓伦曾见过面,忙作揖见礼,见到香香公主如此惊世绝俗的美貌,怔住了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微笑着对陈家洛道:“你对这位大哥说,我们很是高兴,请他和我们同去找姊姊。”陈家洛这才和李沅芷行礼厮见,说道:“李大哥怎么也来啦?别来可好?”李沅芷红了脸,只是格格的笑,望着余鱼同,下巴微扬,示意要他说明。余鱼同道:“总舵主,她是我陆师叔的徒弟。”陈家洛道:“我知道,我们见过几次。”余鱼同笑道:“她是我师妹。”陈家洛惊问:“怎么?”余鱼同道:“她出来爱穿男装。” 陈家洛细看李沅芷,见她眉淡口小,娇媚俊俏,那里有丝毫男子模样?曾和她数次见面,只因有霍青桐的事耿耿于怀,又觉此人俊美胜于自己,暗起自愧不如之念,由此不愿对她多看。虽隐隐觉她不是男子,但内心故意对其贬低,只当她油头粉脸,是个纨袴少年,全无英雄气概,殊不足道。这一下登时呆住,霎时之间千思万虑一齐涌到:“原来这人果是女子?我对霍青桐姑娘可全想岔了。她曾要我去问陆老前辈,我总觉尴尬,问不出口。她这次出走,岂不是为了我?她妹子对我又如此情深爱重,却教我何以自处?”众人见他突然失魂落魄的出神,都觉奇怪。 第981章 书剑恩仇录(77) 骆冰得知李沅芷是女子,过来拉住她手,很是亲热,见了她对余鱼同的神态,再回想在天目山、孟津等地的情形,今日又是风沙万里的跟到,她对余鱼同的心意自是不问可知,心想余鱼同对自己一片痴心,现有这样一位美貌姑娘真诚见爱,大可化解他过去一切无谓苦恼,只是见他神情落寞,并无欣慰之意,实在不妥,须得尽力设法撮合这段姻缘才是。李沅芷问道:“霍青桐姊姊呢?我有一件要紧事对她说。”骆冰道:“霍青桐妹妹不知去了那里,我们正在找她。”李沅芷道:“她独个儿走的么?”骆冰道:“是啊,而且她身上还有病呢。”李沅芷急道:“她朝那个方向走的?”骆冰道:“本来是向东北走的,后来有没转道,就不知道了。”李沅芷连连顿足,说道:“糟啦,糟啦!” 众人见她十分焦急,忙问原因。李沅芷道:“关东三魔要找翠羽黄衫报仇,你们是知道的了。这三人一路上给我作弄了个够。他们正跟在我后面。现下霍青桐姊姊向东北去,只怕刚好撞上。” 原来李沅芷在孟津宝相寺中见余鱼同出家做了和尚,悲从中来,掩面痛哭。余鱼同竟然硬起心肠,写了一封信留给陈家洛等人,对她不理不睬,飘然出寺。李沅芷哭了一场,收泪追出时,余鱼同已不知去向。她追到孟津城内,在各处寺院和客店探寻。那知意中人没寻着,却又见到了滕一雷、顾金标、哈合台三人。 他们从宝相寺出来,在一家僻静客店休息。李沅芷偷听他们谈话,知道要去回部找翠羽黄衫报仇。她恼恨三人欺逼余鱼同,于是去买了一大包巴豆,回到客店,煎成浓浓一大碗汁水,盛在酒瓶里,混入滕一雷等住的客店,等到他们上街闲逛,进房去将巴豆汁倒入桌上的大茶壶里。 关东三魔回店,口渴了倒茶便喝,虽觉有点异味,也只道茶叶粗劣,不以为意。到了夜半,三人都腹痛起来,这个去了茅房回来,那个又去。三人川流不息,泻了一夜肚子。第二天早晨肚泻仍未止歇,三人精疲力尽,委顿不堪,本来要上路的,却也走不动了。滕一雷把酒店老板找来大骂,说店里东西不干净,吃坏了肚子。客店老板见三人凶得厉害,只得连连赔笑,请了医生来诊脉。那医生怎想得到他们遇上暗算,只道是受了风寒,开了一张驱寒暖腹的方子。客店老板掏钱出来抓药,叫店小二生了炭炉煎熬。 李沅芷从客店后门溜进去偷看,见三魔走马灯般的上茅房,心下大乐,又见店伙煎药,乘他走开时,揭开药罐,又放了一大把巴豆在内。滕一雷等吃了药,满拟转好,那知腹泻更是厉害。李沅芷一不做二不休,半夜里跳进药材铺,在几十只抽屉里每味药抓了一撮,不管它是生地大黄、附子贝母,还是毛莨狼毒、红花黄芪,一古脑儿的都去放入了药罐。次日店伙生起了炭炉再煎,浓浓的三碗药端了上去。关东三魔一口喝下,数十味药在肚子里胡闹起来,那还了得,登时把生龙活虎般的三条大汉折腾得不成样子。总算他们武功精湛,身子强壮,三条性命才剩下了一条半,每人各送半条。陈家洛骑了白马向西急赶之时,怎想得到关东三魔还在孟津城中大泻肚子。 滕一雷知道必有蹊跷,只当是错住了黑店,客店老板谋财害命,于是嘱咐两人不再喝药,过了一日,果然好些。顾金标拿起钢叉,要出去杀尽掌柜店伙。滕一雷一把拉住,说道:“老二,且慢。再养一日。等力气长了再干,说不定店里有好手,眼下厮杀起来怕要吃亏。”顾金标这才忍住气。 到得傍晚,店伙送进一封信来,信封上写着:“关东三魔收启。”滕一雷一惊,忙问:“谁送来的?”店伙道:“一个泥腿小厮送来的,说是交给店里闹肚子的三位爷们。”滕一雷打开看时,只气得暴跳如雷。顾金标与哈合台接过来,见纸上写道:“翠羽黄衫,女中英豪,岂能怕你,三个草包。略施小惩,巴豆吃饱。如不速返,决不轻饶。”字体娟秀,滕一雷看得出确是女子手笔。顾金标把字条扯得粉碎,说道:“我们正要去找她,这贱人竟在这里,那再好不过。”三人不敢再在这客店居住,当即搬到另一处,将养了两日,这才复原。在孟津四处寻访,却那里有翠羽黄衫的踪迹? 这时李沅芷已在黄河帮中查知卫春华赶到、红花会众人已邀了余鱼同齐赴回部。她心上人既走,也就不再去理会三魔,便即跟着西去。三魔找不到霍青桐,料想她必定返归回部,便向西追踪,在甘肃境内又撞见了李沅芷。滕一雷见她身形依稀有些相熟,一怔之下,待细看时,她早已躲过。 次晨关东三魔用过早饭,正要上道,忽然外面进来了十多人,有的肩挑,有的扛抬,都说滕爷要的东西送来了。滕一雷见送来的是大批鸡鸭蔬菜、鸡蛋鸭蛋,还有杀翻了的一头牛与一口猪,喝问:“这些东西干什么?”抬猪捉鸡的人道:“这里一位姓滕的客官叫我们送来的。”店伙道:“就是这位客官姓滕。”送物之人纷纷放下物事,伸手要钱。顾金标怒道:“谁要这许多东西来着?” 正吵嚷间,忽然外面一阵喧哗,抬进了三口棺材来,还有一名仵作,带了纸筋石灰等收殓尸体之物,问道:“过世的人在那里?”掌柜的出来,大骂:“你见了鬼啦,抬棺材来干么?”仵作道:“店里不是死了人吗?”掌柜劈面一记巴掌打去。仵作缩头一躲,说道:“这里不是明明死了三个人?一个姓滕,一个姓顾,还有一个蒙古人姓哈。”顾金标怒火上冲,抢上去一掌。那仵作一交摔倒,吐出满口鲜血,还带出了三枚大牙。 忽然鼓乐吹打,奏起丧乐,一个小厮捧了一副挽联进来。滕一雷虽然满怀怒气,却已知是敌人捣鬼,展开挽联,见上联写道:“草包三只归阴世”,下联是:“关东六魔聚黄泉”,上联小字写道:“一雷、金标、合台三兄请早驾临”,下联写道:“盟弟焦文期、阎世魁、阎世章恭候”,一块横额题着四字:“携手九泉”。字迹便是先前写信女子的手笔。 哈合台把挽联扯得粉碎,抓住那小厮胸口,喝问:“谁叫你送来的?”那小厮颤声道:“是……是一位公子爷,给了我一百文钱,说有三个朋友死……死在这里,要我送来。”哈合台知他是受人之愚,挥手摔出,那小厮仰天直掼出去,放声大哭。滕一雷再问送物、送棺材、奏乐的各人,都说是一位公子爷付了钱差他们来的。 滕一雷抄起铜人,说道:“快追!”三人闯出店去,四下搜索,那里有什么公子爷的踪影?滕一雷道:“快向前追,抓住那丫头把她细细剐了。”他们仍道是霍青桐捣鬼,怒不可遏,拚命赶路。这天到了凉州,在客店歇下,到得半夜,后院忽然起火,三人跳起来察看。滕一雷见烧去的只是一堆柴草,一怔之下,猛然醒悟,说道:“老二、老四,快回房。”赶回房内,果然三个包裹已经不见,炕上却放着三串烧给死人的纸钱。 滕一雷跃上屋顶,不见人影。顾金标拍案大骂:“有种的就光明正大见个输赢,这般偷鸡摸狗,算他妈的什么好汉?”滕一雷道:“这一来,明天房饭钱也付不出啦!”顾金标怒道:“得快想法儿除了这贱货,否则给她缠个没了没完。”滕一雷道:“不错,老二、老四,你们想怎么办?” 这三人武艺虽好,头脑却不灵便,想了半天,只想出一条计策,那就是晚上睡觉大家不脱衣服,轮流守夜,一见敌踪,立即跳出去厮杀。滕一雷明知这办法并不高明,可是三个臭皮匠无论如何变不成一个诸葛亮,也只索罢了。哈合台道:“房饭钱怎么办?现下出去弄点呢,还是明儿一早撒腿就跑?”顾金标道:“反正以后还得用,我出去拿些吧。” 他飞身上屋,四下一望,看准了一家最高大的楼房,跳了进去,心想不论偷抢,弄到几百两银子好走路。见一间房里有灯光透出,伏身察看,忽然身后啪喇喇一声响亮,一叠瓦片抛在地下跌得粉碎,有人大叫:“捉飞贼啊,捉飞贼啊!”叫声娇嫩,乃是女音。顾金标吓了一跳,但自恃武艺高强,并不理会,跳进房去,只见几个佣仆正在赌钱,桌上放了几百文铜钱,见他进来,吓得齐声大叫。 顾金标暗叫:“晦气!”正想退出,外面梆子急敲,火把明亮,十多人持刀拿棍赶来,忙抓了桌上铜钱,揣入怀内,破窗而出,跃上屋顶,祇听得飕的一声,脑后生风,他回手一叉,把掷来的一块石子砸飞,一纵身间,已抢到投掷石子之处,人刚扑到,迎面一剑刺来。微光下见那人身穿黑衣,身手矫健。顾金标连日受气,始终找不到敌人,这时那里再肯放过,唰唰唰三叉,尽往敌人要害刺去。那人正是李沅芷,见顾金标出叉迅捷,拆了数招,虚晃一剑,回身就走。顾金标持叉赶去,见那人回手一扬,一阵细小暗器嗤嗤之声,破空而至,他在孟津郊外吃过苦头,知道金针厉害,当即一个筋斗翻下屋顶。下面众人吆喝拥上,顾金标钢叉挥动,众人刀棍纷纷脱手。他再上屋顶追寻时,敌人早已不知去向。 顾金标回归客店,气愤愤的说了经过。哈合台连声叹气,道:“早知道我就和你同去,两个人总截得住他。”滕一雷道:“还说什么?这就走吧,别等天明付不出房饭钱,面子上太也过不去。”刚结束定当,忽然有人拍门,三人相望了一眼,各持兵刃在手。哈合台去开门,进来的却是店中掌柜。他手中拿了烛台,说道:“小店本钱微薄,请客官们结了房饭钱再走。”原来他在梦中给人推醒,告诉他这三人没钱付帐,就要溜之大吉。他披衣坐起,推醒他的人已不知去向,忙来拍门,果见滕一雷等要走。 顾金标发了横,说道:“老子没钱使啦。柜上先借一百两银子再说!”钢叉当啷啷一抖,逼着掌柜的去拿银子。掌柜苦着脸转身出去,忽然外面喊声大作,一群人大叫:“别让飞贼跑了!”三魔从大门中望出去,只见店外灯笼火把齐明,人声喧哗,总有百十来人,一叠声的大叫:“捉飞贼啊!捉飞贼。”滕一雷铜人一摆,叫道:“上屋!”顾金标扭断了柜台上的锁,抓了一把碎银子放在袋里,三人上屋而去。 关东三魔心想掌柜半夜里来要帐,这许多人来捕拿,定然也是霍青桐捣的鬼。顾金标和李沅芷当面交过手,见他是个汉人少年,不是回族女子,只道敌人另有帮手,不敢托大,三人每晚真的轮流守夜。口中污言秽语,自不知骂了多少脏话。 这天快到嘉峪关,滕一雷道:“此去是敌人的地界了,可得加意小心。”后半夜哈合台轮值,正有些迷迷糊糊,忽听屋子后面两块小石投在地上,知道夜行人“投石问路”试探动静,忙悄悄推开窗子,掩到后面去想生擒敌人。等了良久,不见有人跳下,前面顾金标却大叫起来。哈合台一惊:“糟啦,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忙奔回去,只见滕顾两人手中拿了烛台逃出房外,甚是狼狈。哈合台拿烛台往窗口一照,吃了一惊,只见屋里地上、炕上、桌上都是青蛇与癞虾蟆,到处乱蹦乱跳,窗口有两个竹篓,显是敌人用来装青蛇、虾蟆的。滕一雷骂道:“也真难为这臭丫头,捉了这许多丑家伙来。” 他们又怎知道,李沅芷只因余鱼同对她无情,万分气苦,这事用强不行,软求也无用,满腔怨怒,无处出气,一路上尽想出诸般刁钻古怪的门道来跟他们为难。这些青蛇与虾蟆是她花了钱叫顽童捉的。虽是儿戏胡闹,却也令三魔头痛万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所以受到这种种困扰,竟是因那丑脸秀才不肯爱这位提督小姐而致。 几次三番的一闹,关东三魔晚上不敢再住客店,尽往古庙农家借宿。李沅芷知道自己武功跟他们相差太远,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招惹,希奇古怪的恶作剧却仍是层出不穷。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万里独行,黄沙侵体,相思磨心,若不拿三魔来出气泄愤,又何以解忧?只怕途中早就病倒了。就这样,四人前前后后的来到回疆。 众人听李沅芷咭咭咯咯的说来,又是好笑,又是吃惊,都为霍青桐担心。陈家洛道:“事不宜迟,我马上寻她去。”徐天宏道:“关东三魔不可轻敌,得多去几人。总舵主两位先去。李姑娘和他们最熟,第二拨接应,唔,一个人去太危险,请十四弟同去。我们夫妻第三拨接应。四哥四嫂和其余各位在这里守着张召重。”陈家洛道:“好!”骆冰把白马牵过来让他乘坐。香香公主骑了红马奔来,道:“走吧!”两人并辔而去。不久余鱼同与李沅芷、徐天宏和周绮两拨,先后离了大营,向东北方追去。 当日午后,文泰来等正和木卓伦在帐中闲话,回兵来报,和尔大给人救了去,看守他的四名战士都让人杀了。 木卓伦吃了一惊,和文泰来等同去察看,见三名回兵中剑而死,另一名胸口插着一柄匕首,柄上缚着一张白纸,上写:“张召重拜上红花会众位英雄”十二字。文泰来一股怒气从心中直冒上来,将字条揉成一团,力透掌心。卫春华要讨来看,文泰来摊开手掌,字条已成片片碎纸,随风如蝴蝶般飘出帐外。木卓伦心下惊佩:“上次与他们无尘道长交了手,只道天下英雄尽于此矣,那知这位文四爷却也如此了得。”文泰来对木卓伦道:“木老英雄,你在这里围困清兵,我们去追张召重那奸贼。”木卓伦点头称是。文泰来率领卫春华、章进、骆冰、心砚四人,在大漠中辨认马蹄足迹,连夜追踪。 第982章 书剑恩仇录(78) 霍青桐大胜之后,心中反觉说不出的寂寞凄凉。那天晚上在帐中思潮起伏,听帐外族人弹着东不拉,唱着缠绵的情歌,更增惆怅,想起父亲对自己怀疑,意中人又爱上自己妹子,妹子是己所深爱,决不愿出计谋和她争夺情郎,柔肠百转之下,悄悄起身,留了一信给父亲,带了兵刃和师父所赐的两头巨鹰,上马向东北而行,心想:“还是去跟着师父,随二老在大漠中四处飘泊。这个身子,就在茫茫黄沙中埋葬了吧。” 她病势不轻,仗着从小练武,根基坚实,勉强支撑。在大漠中行了十多日,离天山双鹰所居的玉旺昆还有四五日路程,已然疲累不堪,当晚见一个沙丘旁生着些干枯了的铁草,便让坐骑咬嚼,张开了小帐篷过夜。 睡到半夜,忽听远处有马蹄之声,三乘马从东而来,来到沙丘之旁,坐骑去吃干草,不肯走了,三人便下马休息。他们隔着沙丘没瞧见霍青桐的帐篷,三人说起话来。霍青桐听他们说的是汉语,当时迷迷糊糊的也不在意,忽听一人骂道:“这翠羽黄衫害得咱们好苦!”霍青桐吃了一惊,忙用心倾听,又听另一人怒骂:“这贼婆娘,老子抓到她不抽她的筋、剥她的皮,老子十八代祖宗都不姓顾。”原来这三人便是关东三魔,他们追入大漠,听说回人在西边与清军交兵,便向西赶来。三人不敢向回人问路,在沙漠中兜了个大圈子,比李沅芷落后了十多日,这晚说也凑巧,只因双方坐骑都要吃草,就地歇宿,竟和霍青桐只隔一个小小沙丘。 当日陈家洛赶来报信,连日军务倥偬,霍青桐又故意避开,未得谈到关东三魔寻仇之事。陈家洛眼见她在大军环卫之中,区区三魔,又何足惧?也不急于述说。霍青桐听这三人竟是冲着自己而来,只道是兆惠手下的残兵败将,再听下去,却又不对。 只听一人道:“阎六弟这么好的功夫,我就不信一个娘们能害死他,这婆娘定是使用诡计。”另一人道:“那还用说?所以我说老二老四,这次可千万别莽撞。这里回人成千成万,咱们只能暗算,决不能跟她明斗。”霍青桐这才恍然,原来是关东六魔一派的人到了。大漠上一望数十里,自己又在病中,无论如何躲不开,只有见机行事,用计脱身。又听一人道:“皮囊里的水越来越少啦,此去也不知还要再走几日才找得到水,打明儿起大家再要少喝。”说着便在沙丘旁睡倒。霍青桐心想:“我不如自己迎上去,想法儿领他们去见师父。” 次日清晨,关东三魔睁开眼,见了霍青桐的小帐篷,略感讶异。霍青桐这时已换去黄衫,帽上的翠羽也拔了下来,把长剑衣服等包在包中,空手走出帐来。滕一雷见她一个单身女子,说道:“姑娘,你有水吗?分一点给我们。”说着拿出一锭银子。霍青桐摇摇头,示意不懂他的汉语。哈合台用蒙古话说了一遍。霍青桐部下有蒙古兵,天山北路蒙回杂处,她也会蒙古话,当下用蒙语答道:“我的水不能分,翠羽黄衫派我送一封要紧的信,现今赶去回报,坐骑喝少了水跑不快。”一面说,一面收拾帐篷上马。 哈合台抢上前去,拉住她坐骑辔头,问道:“翠羽黄衫在那里?”霍青桐道:“你们问她干么?”哈合台道:“我们是她朋友,有要紧事找她。”霍青桐嘴一扁道:“当面扯谎!翠羽黄衫在玉旺昆,你们却向西南去,别骗人啦!”一抖缰绳要走。哈合台拉住辔头不放,说道:“我们不识路,你带我们走吧!”对滕顾二人道:“她是到那贼婆娘那里去的。” 关东三魔见她一脸病容,委顿不堪,说话时不住喘气,眼看随时就会倒毙,没半分像是身有武功,自是毫不怀疑,欺她不懂汉语,一路大声商量,决定将到玉旺昆时先把她杀了,然后去找翠羽黄衫。顾金标见她虽然容色憔悴,但风致楚楚,秀丽无伦,竟尔起了色心。 霍青桐见他双眼不住瞟来,色迷迷的不怀好意,心想他们虽然不认得自己,但到玉旺昆尚有四五天路程,这数日中跟这三个魔头同行同宿,太过危险,于是撕下身上一块花布,缚在一头巨鹰脚上,拿出一块羊肉来喂鹰吃了,把鹰往空中丢去,那鹰振翼飞入空际。滕一雷起了疑心,问道:“你干什么?”霍青桐摇摇头。哈合台用蒙古话询问。 霍青桐道:“从这里去,今后七八天的路程都没水泉。你们水带得这么少,怎么够喝?把鹰放了,让它们自己去找水喝。”说着又把另一头鹰放了。哈合台道:“两头鹰又喝得了多少水?”霍青桐道:“渴起上来,一滴水也能救命。再过几天你们便知道啦。”她怕他们下手加害,故意把道路说得长些。哈合台喃喃咒骂:“在我们蒙古,就算在沙漠中,那有接连七八天的路程上找不到水的。真是鬼地方!” 晚间在沙漠上过夜,霍青桐在火堆旁见顾金标的眼光不住溜来,暗暗吃惊,走进小帐篷后,拔剑在手,斜倚在帐门口,不敢就睡,等到二更时分,果然听到有脚步声轻轻走近。她心中剧跳,额头冷汗直冒,心想:“数万清兵都灭了,可别在这三人手中遭到报应。”忽觉身上一寒,一阵冷风从帐外吹进,原来帐门的布带已被顾金标扭断,走进帐来。 他怕霍青桐叫喊起来,给老大、老四听到不雅,上来就想按住她嘴,那知却按了个空,毯子中竟没有人,再伸手到一旁去摸,脖子上一凉,一件锋利的兵刃抵住了后颈。霍青桐用汉语低声道:“你动一动,我就刺!”顾金标空有一身武艺,要害给人制住,那敢动弹?霍青桐道:“伏在地下!”顾金标依言伏下。霍青桐剑尖抵住他的背心,坐在地上。两人僵持不动。霍青桐心想:“如杀了这坏蛋,又或伤了他手脚,那两人决不干休,只好挨到师父来救再说。” 等了一个更次,滕一雷半夜醒来,发觉顾金标不见了,跳了起来,叫道:“老二,老二!”霍青桐低喝:“快答应,说在这里。”顾金标无奈,只得叫道:“老大,我在这里啊!”滕一雷笑骂:“这风流的贼脾气总是不改,你倒会享福。” 第二天清晨,霍青桐直挨到滕一雷和哈合台在帐外不住催促,才放顾金标出去。哈合台怨道:“老二,咱们是来报仇,可不是来胡闹。”顾金标恨得牙痒痒地,有苦不敢说,如把这件倒霉事说出来,那可是终身之羞,决意今晚定要遂了心愿,到得地头再把她一叉戳死。 到得半夜,顾金标右手握虎叉,左手拿火摺,闯进帐篷,心想就算这女子会武,三招两式,还不手到擒来,火光下见她缩在帐篷角里,心中大喜,扑了上去,突觉脚上一紧,暗叫不好,待要反跃出帐,双脚已被地下绳圈套住。他弯腰想去夺绳,被霍青桐用力一拉,站立不稳,仰天跌倒,只听她低声喝道:“别动!”长剑剑尖已点在小腹之上。 霍青桐心想:“像昨晚那样再僵持一夜,我可支持不住了。但又不能只毙他一人,必须三贼一齐废了!”低声道:“叫你那老大进来!”顾金标惯走江湖,知她用意,默不作声。霍青桐手上加劲,剑尖透进衣里,划破了一层皮。顾金标知道小腹中剑最为受罪,好是好不了,可是一时又不得便死,不敢再强,低声道:“他不肯来的。”霍青桐低喝:“好,那就戳死了你再说!”手上又略加劲。顾金标只得叫道:“老大,你来,快来啊!”霍青桐道:“你笑!”顾金标皱着眉头,哈哈的干笑几声。霍青桐道:“笑得快活些!”顾金标肚里咒骂:“你奶奶雄,还快活得出?”可是剑尖已经嵌在肉里,只得放大声音勉强一阵傻笑,中夜听来,直如枭鸣。 滕一雷和哈合台早给吵醒。滕一雷骂道:“老二别快活啦,养点气力吧。”霍青桐见他不来,低声道:“叫老四来!”顾金标又叫了几声。哈合台虽做盗贼生涯,却不欺辱妇孺,对顾金标的行径本已十分不满,只因他是盟兄,不好怎么说他,这时只装没听见。霍青桐暗暗切齿:“我如脱此难,不将这三个奸贼杀了,难解今日之羞。”右手持剑,左手把绳子在顾金标身上绕来绕去,缚了个结实,这才放心,但倚在帐边,不敢睡着。 挨到天明,见顾金标居然横了心呼呼大睡,霍青桐挥马鞭将他没头没脑的抽了一顿,剑尖对准他心口,喝道:“哼一声就宰了你!”顾金标满脸是血,只得苦撑。霍青桐心想:“这事虽已闹穿,但如杀了他,大祸马上临头,不如让他多活一时,预计师父今日下午就可来迎。”在他左肩后砍了一剑,解去他身上绳索,推他出帐。 滕一雷见他半身血污,大起疑心,说道:“老二,这婆娘是什么路数?可别着了人家道儿。”顾金标心想,这女子虽在病中,仍有劲力将自己拉倒,她身上带剑,会说汉语,决非寻常回人姑娘,对滕一雷一霎眼睛,道:“咱们擒住她。”两人慢慢向她走近。 霍青桐见两人举止有异,突然奔向马旁,长剑疾伸,刺穿了顾金标与哈合台马背上盛水的革囊,接着一剑,把滕一雷马背上最大的水囊割下,抢在手中,跃上马背。滕一雷等三人一呆,见两皮袋水流了一地,登时给黄沙吸干。在大漠之中,这两袋水可比两袋珠宝更加珍贵。三人又气又急,各挺兵刃上来厮拚。 霍青桐伏在马背上不住咳嗽,叫道:“你们过来我又是一剑!”剑尖指住最后一只水囊。关东三魔果然停步不动。霍青桐咳了一阵,说道:“我好意领你们去见翠羽黄衫,你们却来欺侮我。这里到有水的地方还有六天路程,你们不放过我,我就刺破了水囊,大家在沙漠中干死。”关东三魔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暗骂她这一招果然毒辣。滕一雷心想:“暂且答允,等挨过了大沙漠再摆布她。”便道:“咱们不难为你,大家走吧。”霍青桐道:“你们在前面走!”于是三男在前,一女在后,四人乘马在大漠上行进。 走到中午,烈日当空,四个人都唇焦舌干。霍青桐只觉眼前金星直冒,脑中一阵阵发晕,心想:“难道今日我毕命于此?”只听哈合台道:“喂,给点水喝!”他转过身来,手中拿着一只瓦碗。霍青桐打起精神,说道:“把碗放在地下。”哈合台依言把碗放在沙上。霍青桐又道:“你们退开一百步。”顾金标有些迟疑。霍青桐道:“不退开就不给水。”顾金标喃喃咒骂。三人终于退开。霍青桐跃马上前,拔去革囊上塞子,在瓦碗里注了大半碗水,催马走开。三人奔上来,你一口我一口,把水喝得涓滴不剩。 四个人上马又行,过了两个多时辰,道旁忽然出现一丛青草。滕一雷眼睛一亮,大叫:“前面必定有水!”霍青桐暗暗心惊,苦思对策,但头痛欲裂,难以思索,正焦急间,突然长空一声鹰唳,黑影闪动,一头巨鹰直扑下来。霍青桐大喜,伸出左臂,那鹰敛翼停在她肩头,见鹰腿上缚着一块黑布,知道师父马上就到,狂喜之下,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滕一雷心知必有古怪,手一扬,一枝袖箭向她右腕打来,满拟打落她手中长剑,再来抢夺水囊。霍青桐挥剑击去袖箭,左手提缰,纵马飞驰。关东三魔大声吆喝,随后追来。驰出七八里,霍青桐全身酸软,再也支持不住,被马一颠,跌下鞍来。 三魔大喜,催马过来。霍青桐挣扎着想爬起上马,只是手脚酸软,使不出力,人急智生,把水囊的皮带子往巨鹰头颈中一缠,将鹰向上丢出,口中一声唿哨。原来天山双鹰性喜养鹰,把巨鹰从小捉来训练,以为行猎传讯之用,他们夫妇所以得了这个名号,也与爱鹰有关。霍青桐这头鹰是她师父训练好了的,一听唿哨,就带着水囊,振翅向天山双鹰飞去。 滕一雷见水囊被鹰带起,一急非同小可,兜转马头,向鹰疾追。顾金标和哈合台均想:“这丫头反正逃不了,追回水囊要紧!”也纵马狂追。顾金标手一翻,拿了一柄小叉便向巨鹰射去,只听皮鞭噼啪一声响,手腕上一疼,小叉射出去的准头偏了,打在旁边,却是哈合台用马鞭打了他一下。顾金标怒道:“干么?”哈合台道:“这一叉要是打中了水囊,还有命吗?”顾金标一想不错,俯身马鞍,向前急奔。他是辽东马贼,骑术最精,转眼间已追在滕一雷之前。水囊中装着大半袋水,份量不轻,那鹰带了后飞行不快,与三人始终是不即不离的相差那么一程子路。 三人追出十多里,急驰下马力渐疲,眼见再也追不上了,突然间那鹰如长空堕石,俯冲下去,前面尘头起处,两骑马疾驰而来。那鹰打了两个旋子,落在其中一人肩头。 关东三魔催马上前,见两人一个是秃头的红脸老头,另一个是满头白发的老妇。那老头厉声喝道:“霍青桐呢?”三人一楞不答。那老头解下巨鹰颈上水囊,将鹰往空中抛去,大声唿哨,那鹰一声唳鸣,往来路飞去。两个老人不再理睬三魔,跟在巨鹰之后追去。滕一雷知道他们随着巨鹰去救那回女,自恃武艺高强,也不把两个老人放在心上,而且水囊已被他们拿去,非夺回不可,手一摆,三人随后赶来。 那两个老人正是天山双鹰,十多里路晃眼即到,见那鹰直扑下去,霍青桐躺卧在地。关明梅飞身下马抢近,霍青桐投身入怀,哭了出来。关明梅见爱徒落得这副样子,十分骇异,忙问:“谁欺侮你啦?”这时关东三魔也已赶到,霍青桐向三人一指,晕了过去。关明梅厉声喝道:“老头子还不动手?”左手抱着霍青桐,右手拔去水囊塞子,慢慢倒水到她口里。 第983章 书剑恩仇录(79) 陈正德听得妻子呼喝,知道三人是敌,兜转马头,向三魔冲去,奔到临近,长臂探出,向哈合台胸口抓去。哈合台手腕翻转,摔打挡开。陈正德手腕上麻辣辣的一阵疼痛,心中一楞:“这点子手下好快,劲道倒也不小。”不等兜转马头,凌空跃起,又向他抓去。哈合台左手挡开,右手反抓对方胸口。陈正德猛喝一声,挥掌劈去,击在他手臂之上。哈合台全身大震,坐鞍不稳,跌下马来。滕一雷与顾金标大惊,双双来救。哈合台下马时翻了个筋斗,站在地下,一柄匕首已抽在手中,扑上前来。 陈正德左掌在顾金标面前虚晃,右手已抓住他手中钢叉往外拧夺。顾金标只觉虎口发麻,左手两柄小叉忙即飞出,只是左肩后受了伤,出叉无力。陈正德一低头,猎叉已被他夺了回去,心想:“那里跑出来这三个野种,武功如此了得,怪不得徒儿要吃他们的亏。” 斗觉脑后风生,独足铜人横扫而来。陈正德转身抢攻,一矮身,双掌直取滕一雷下盘。关东大魔铜人回转,向他“玉枕穴”点到。陈正德一惊,咦了一声,跳开两步,说道:“你这家伙会打穴。”滕一雷道:“不错!”铜人晃动,又点向他肩头“云门穴”。这铜人只有独足,手却有一对,双手过顶合拢,正是一把厉害的闭穴橛。这铜人极为沉重,除点穴外又能横扫直砸,比钢鞭铁锤尤为威猛。陈正德想武林中的打穴器械,不论判官笔、闭穴橛,还是点穴钢环,总是轻巧灵便,取其使用迅捷,认穴准确,他居然能以这笨重武器打穴,自是劲敌,当下提起全副精神,点打劈击,空手与三人拚斗。 关明梅见霍青桐悠悠醒转,这才放心,回头望去,却见丈夫已处于劣势。陈正德长剑放在马背上不及取出,他跃起时那马受惊,奔出十余丈之外。他心傲好胜,不肯过去取剑,以空手斗这三名江湖好手,渐渐不敌。 关明梅长剑出手,加入战团,一招“朔风狂啸”,向滕一雷后心刺去,滕一雷回过铜人格挡,关明梅不等剑招使老,早已变招,唰唰唰三剑,快如电闪。滕一雷没到过西北,不知“三分剑术”的招数,心中惊疑,暗想这瘦瘦小小的老太婆怎地剑法如此凌厉,只得守紧门户,静以待变。关明梅连刺八剑,一剑快似一剑,那是“三分剑术”中的绝招,称为“穆王八骏饮瑶池”,但见滕一雷虽然手忙脚乱,还是奋力挡住,也暗赞他了得。 陈正德这边劲敌一去,立占上风,双掌飞舞,招招不离敌人要害,倏地矮身,抓起顾金标射落在地的两柄小叉,兵器在手,更是如虎添翼,使开蛾眉刺招术,欺身直进,和哈合台快如闪电般拆了七八招,嗤的一声,哈合台左臂中叉,划破了一条口子。 顾金标见情势不利,突向霍青桐奔去。陈正德大惊,撇下哈合台,抢来拦阻。人未赶到,小叉已经脱手,笔直向他后心飞来。顾金标左手一伸,想接住小叉,那知自己这件兵刃一经敌人掷出,飞来的劲道大极,虽然拿到了叉尾,臂上无力,却没能抓住,忙屈膝蹲倒,小叉飕的一声,从头顶飞过,站起身来时,陈正德已经赶到。哈合台忙奔过来相助,以二敌一,兀自抵挡不住,那边滕一雷自顾不暇,难以相救。 霍青桐坐在地下,见师父师公逐渐得手,甚是喜慰。五人兵刃撞击,愈打愈烈。忽然远处传来群兽长声号叫,声音惨厉,叫声中充满着恐惧、饥饿,和凶恶残忍之意,似是百兽齐吼,久久不息。霍青桐急跃而起,惊呼:“师父,你听!”双鹰剧斗正酣,听到这号叫之声,不约而同的跳开数步,侧耳静听。关东三魔正被逼得手忙脚乱,迭遇凶险,敌人忽然松手,只顾喘气,不敢上前追杀。 只听叫声渐响,遥见远处一片黑云着地涌来,中间夹着隐隐郁雷之声。天山双鹰脸色大变,陈正德飞纵而出,牵过马匹。关明梅把霍青桐抱起,跃上马背。陈正德拔起身子,站在马背之上,叫道:“你上来瞧瞧,那里可以躲避。”关明梅把霍青桐在马上放好,跳到了陈正德的马上。陈正德双手高举过顶,关明梅在丈夫肩上一搭,纵身站在他手掌之中。 关东三魔见敌人已然胜定,突然住手不战,在马背上叠起罗汉来,不禁面面相觑,愕然不解。顾金标骂道:“两个老家伙使妖法?”滕一雷见二老惊慌焦急,并非假装,知道必有古怪,但猜测不出,只得凝神戒备。 关明梅极目四下了望,叫道:“北面好像有两株大树!”陈正德急道:“不管是不是,快去!”关明梅跃到霍青桐马上。二老一提马缰,也不再理会三魔,向北疾驰。 哈合台见他们匆忙中没带走水囊,俯身拾起。这时呼号之声愈响,听来惊心动魄。顾金标突然叫道:“是狼群……”说这话时已脸如死灰。三人急跃上马,追随双鹰而去。 跑了一阵,只听得身后虎啸狼嗥,奔腾之声大作,回头望时,烟尘中只见无数虎豹、野骆驼、黄羊、野马疾奔逃命,后面灰扑扑的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头饿狼追赶而来。 万兽之前却有一人乘马疾驰,那马神骏之极,奔在虎豹之前数十丈处,似乎带路一般。晃眼之间,那乘马已从身旁掠过。三魔见骑者一身灰衣,尘沙飞溅,灰衣几已成为黄衣,那人似是个老者,面目却看不清楚。那人回头叫道:“寻死吗?快跑呀!” 滕一雷的坐骑见到这许多野兽追来,声势凶猛已极,吓得脚都软了,失足耸腰,把他抛在地下。滕一雷急跃站起,十几头虎豹已从身旁奔过。群兽逃命要紧,那里还顾得伤人。滕一雷眼见命在顷刻,张口狂呼。顾哈两人听得叫声,忙回马来救,只见迎面饿狼如潮水般涌到。滕一雷手挥铜人护身,明知无用,但临死还要挣扎,霎时间一头巨狼露出雪白利齿,奔到跟前。突然身旁马蹄声响,那灰衣老者纵马过来,左手一伸,已拉住他后领,把他肥大的身躯提了起来,向哈合台马上掷去。滕一雷使出轻功,一个筋斗,坐在哈合台身后。三人兜转马头,疾驰逃命。 天山双鹰带着霍青桐狂奔,他们久处大漠,知道这狼群最是凶恶不过,不论多厉害的猛兽,遇上了无一幸免。再跑一阵,前面果然是两株大树,双鹰暗叫:“惭愧!这次总算不致填于饿狼之腹了。”驰到临近,陈正德一跃上树,关明梅把霍青桐递上,陈正德接住,扶她坐上高处的树枝。就这么一耽搁,狼嗥声又近了些。关明梅提起马鞭,在两匹马身上猛抽几下,叫道:“自己逃命去吧,可顾不得你们了!”两马急奔而去。 三人刚在树上坐稳,狼群已然迫近,当先一人却是那灰衣老者。关明梅大惊失色,叫道:“是他!”陈正德喝道:“哼,果然是他。”侧目斜视,见妻子满脸惶急,不禁心头有气,说道:“要是我遇险,只怕你还没这么着急。”关明梅怒道:“这当口还吃醋?快救人!”右手攀住树枝,身子挂下。陈正德哼了一声,右手拉住她的左手,两人荡了起来。待那灰衣老者坐骑驰到,陈正德直扑而下,左手拦腰把他抱住,提了起来。 那老者出其不意,身子临空,坐骑却笔直向前窜了出去,脚底下全是虎豹、黄羊之属。他一个筋斗翻到树上站住,见是天山双鹰,不由得满脸怒色。陈正德道:“怎么?袁兄也怕狼么?”那老者怒道:“谁要你多事?”关明梅道:“喂,你也别太古怪,咱当家的救你,总没救错。”陈正德听妻子帮他,洋洋得意。那老者冷笑道:“救我?你们坏了我的大事啦!”陈正德笑道:“你给饿狼吓胡涂了,快息一息吧!”那老者怒道:“我袁某岂怕这群畜生?” 这灰衣老者就是陈家洛的师父天池怪侠袁士霄。他幼时与关明梅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互生情愫,只是他性子古怪,两人因小事争执,一言不合,袁士霄竟远走漠北,十多年没回来,音讯全无。关明梅只道他永远不归,后来就嫁给了陈正德。不料婚后不久,袁士霄忽然回乡。两人黯然神伤,不在话下。陈正德甚是不快,几次去寻袁士霄晦气,但武功不及,若不是袁士霄看在关明梅面上相让,他已吃大亏,一怒之下,便携妻远走回部。那知袁士霄旧情难忘,也移居天山,虽然素不造访,但觉得与意中人相隔不远,心中较安,也是一番痴情之意。陈正德见他跟来,自然恚怒异常。关明梅为避嫌疑,尽量不与旧日情侣见面,陈正德却总是不免多心,加之关明梅心中郁闷,脾气更加急躁,夫妻数十年来不断龃龉。三人现今都已白发苍苍,然而于这段纠缠不清的情缘,仍是无日不耿耿于怀。 陈正德这次救了袁士霄,很是得意,心想你一向占我上风,今后对我感不感恩?关明梅却听袁士霄说坏了他的大事,不解其意,问道:“怎地坏了你的大事?”袁士霄道:“这群畜生近来越生越多,实是沙漠中一个大害。好几个回人聚居的部落,给狼群连人带畜,吃了个精光。我布置了一个机关,引狼群去自投死路,那知却要他来多事?” 陈正德知他所说是实,讪讪的很不好意思。袁士霄见关明梅神色歉然,安慰她道:“陈大哥和你也是好意,我谢谢你们就是。”陈正德道:“你怎生布置的?”袁士霄忽然叫道:“救人要紧!”一跃下树,堕入狼群。 这时关东三魔已被狼群赶上,三人背靠背的奋战,两匹坐骑早已给狼群撕成碎片。三人虽用兵刃打死了十多头狼,但群狼不断猛扑。三人身上都已受了七八处伤,眼见难支,袁士霄突然飞堕,双掌起处,两头饿狼天灵盖已被击碎。他抓起哈合台往树上抛去,叫道:“接着!”陈正德一把抓住。袁士霄如法炮制,把滕一雷和顾金标掷了上去,跟着两掌打死两头饿狼,抓住死狼项颈,猛挥开路,冲到树下跃上。关东三魔死里逃生,见他杀狼易于搏兔,手法之快,劲力之重,生平从所未见,等他上树,不住称谢。 数百头饿狼绕着大树打转爬搔,仰头叫嗥。远处数十头虎豹已被狼群追上围住,搏斗吼叫之声,充塞空际。群兽腾挪奔跃,撕打咬啮,惨烈异常。转瞬之间,虎豹都被狼群嚼碎,吃得干干净净。树颠各人都是江湖豪客,但这般可怖的场面也是首次得见,无不心惊。 陈正德接到关东三魔时,随手在树上一放,这时圆睁怪眼,瞪着三人。霍青桐道:“师公,这三个不是好人!”陈正德道:“好,拿他们喂狼!”双掌一错,就要上前,但见树下群狼嚼食虎豹驼羊的惨状,又有点不忍,就这么一迟疑,滕一雷叫道:“这边来!”向旁边一株树上跃了过去,顾、哈两人也跟着纵去。 关明梅向霍青桐道:“青儿,怎样?”她要看霍青桐的主意,是不是要赶尽杀绝。霍青桐心肠一软,说道:“算了吧!”想起自己的烦恼,长叹一声,流下泪来。她随即定神,朗声向三魔道:“我便是翠羽黄衫霍青桐,你们要找我报仇,怎不过来?”滕一雷等三人听说她便是霍青桐,又惊又悔,又是愤怒,却又怎敢过来? 狼群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树下盘旋叫嗥了一阵,又追逐其余野兽去了。 关明梅命霍青桐参见天池怪侠。袁士霄见她一脸病容,从衣囊中拿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说道:“给你吧,这是雪参丸。”天山双鹰素知雪参丸之名,乃是用珍奇药材配制而成,真有起死回生之功。关明梅道:“快谢!” 霍青桐待要施礼,袁士霄已跃下高树,疾奔而去,有如一条灰线,不一刻在滚滚黄尘中在远处成了一个黑点。 第十六回 我见犹怜二老意 谁能遣此双姝情 关明梅抱着霍青桐下树,叫她先吞服一颗雪参丸。霍青桐吞了下去,只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冒上来,登时全身舒泰。关明梅道:“你真造化,得了这灵丹妙药,就好得快了。”陈正德冷冷的道:“就是不吃这药,也死不了。”关明梅道:“难道说你宁愿青儿多受苦楚?”陈正德道:“要是我啊,宁可死了,也不吃他的药丸。你呢?就算身上没病,也想吃他给的药。”关明梅怒火上冲,正要反唇相稽,见霍青桐珠泪莹然,楚楚可怜,就忍住不说了,把她负在背上,向北而去。陈正德跟在后面,一路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休。 三人回到玉旺昆双鹰的居所。霍青桐服药后再睡了一觉,精神便好得多了。关明梅坐在她床边询问,干么一个人带病出来。霍青桐把计歼清兵、途遇三魔等事详细说了,可是始终没说出走的原因。关明梅性子急躁,不住追问。 霍青桐对师父最为敬爱,不再隐瞒,哭道:“他……他和我妹子好,我调兵的时候……爹爹和大伙儿都疑我有私心。”关明梅跳了起来,叫道:“就是你送短剑给他的那个什么陈总舵主?”霍青桐点点头。关明梅怒道:“这人喜新弃旧,你妹子又如此没姊妹之情。两人都该杀了。”霍青桐急道:“不,不……”关明梅道:“我去给你算这笔帐!”说着冲出房去。陈正德听得妻子大叫大嚷,忙过来看,两人在门边险些一撞。关明梅道:“跟我来!去杀两个负心无义之人!”陈正德道:“好!”夫妻俩奔了出去。 霍青桐跳起身来,要追出去说明原委,身上却只穿着内衣,心头一急,晕了过去。待得醒转,师父和师公早去得远了。她知这两人性子急躁异常,武功又高,陈家洛一人决计敌不过,如真把他和妹子杀了,那如何是好?当下顾不得病中虚弱,上马赶去。 一路上关明梅说天下负心男子最是该杀,气愤愤的道:“青儿这把古剑是罕有的珍物,好心送了给他,对他何等看重?他却将青儿置于脑后,又看上了她的妹子,真该千刀万剐。”双鹰对霍青桐均极宠爱,陈正德也道:“青儿的妹子怎地也如此无耻,抢夺亲姊姊的人,把她气成这副样子。” 第984章 书剑恩仇录(80) 双鹰走到第三天上,见前面沙尘扬起,两骑马从南疾驰而来。关明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陈正德问道:“什么?”这时也已看清,迎面驰来的正是陈家洛,便即伸手拔剑。关明梅道:“慢着,你瞧他们坐骑多快,纵马一逃,可追不上了。咱们假装不知,慢慢下手不迟。”陈正德点点头,两人迎了上去。 陈家洛也见到了他们,忙催马过来,下马施礼,道:“有幸又见到两位前辈。两位可见到霍青桐姑娘么?”关明梅心中痛骂:“你还假惺惺的装作惦记她。”说道:“不见呀!有什么事情?”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纵马来到跟前。陈家洛道:“那是你姊姊的师父,快下来见礼。”香香公主下马施礼,笑道:“我常听姊姊说起两位。你们见到我姊姊吗?”陈正德心想:“怪不得这小子要变心,她果然比青儿美得多。”关明梅心想:“小小姑娘,居然也如此奸滑。”她不露声色,假问原委。陈家洛说了。关明梅道:“好,咱们一起找去。”四人并辔同行,向北进发。 关明梅见两人都是面有忧色,心想:“做了坏事,内心自然不安,但不知他们找寻青儿为了什么。两人一起来,多半是存心要把她气死。”越想越恨,落在后面,悄声对丈夫说道:“待会你杀那男的,我杀那女的。”陈正德点头答应。 到得傍晚,四人在一个沙丘旁宿营,吃过饭后围坐闲谈。香香公主从囊中取出枝牛油蜡烛点起。双鹰在火光下见两人,男的如玉树临风,女的如玫瑰笼烟,真是一对璧人,暗暗叹息:“这般的人才,心术却如此之坏。” 香香公主问陈家洛道:“你说姊姊当真没危险?”陈家洛实在也十分担忧,但为了安慰她,说道:“你姊姊武功很好,人又聪明,几万清兵都给她杀了,一定没事。”香香公主对他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听他说姊姊没事,就不再有丝毫怀疑,说道:“不过她有病,找到她后,还是劝她回去休息的好。”陈家洛点头道:“是。” 关明梅认定他们是一搭一档的演戏,气得脸都白了。此刻天时尚早,香香公主忽向陈正德道:“老爷子,咱们来玩个玩儿好吗?”陈正德向妻子瞧去。关明梅缓缓点头,示意别让对方起疑。陈正德说:“好!什么玩儿?”香香公主向关明梅和陈家洛一笑,道:“你们也来,好不好?”两人点头同意。 香香公主把马鞍子拿过来放在四人之间,在鞍上放了一堆沙,按得结实,再在沙堆上放一枝点燃的小蜡烛,说道:“咱们用这把小刀,将沙堆上的沙一块块的切下来,切到最后,谁把蜡烛弄掉下来,就罚他唱歌、讲故事、或者跳舞。老爷子先来。”把小刀递给了陈正德。陈正德几十年没玩孩子们的玩意了,这时拿着小刀,脸上神情甚是尴尬。关明梅一推他手肘,道:“切吧!”陈正德嘻嘻一笑,把沙堆切下了一块,将小刀交给妻子。关明梅也切了一块。轮不到三个圈,沙堆变成了一条沙柱,比蜡烛已粗不了多少,只要稍微一碰,蜡烛随时可以掉下。陈家洛拿小刀轻轻在沙柱上挖了一个凹洞。香香公主笑道:“你坏死啦!”接过小刀在另一边挖了个小孔。这时沙柱已有点摇晃,陈正德接过小刀时右手微微颤抖。关明梅笑骂:“没出息。”香香公主笑着代他出主意,道:“你轻轻挑去一粒沙子也算。” 陈正德依言去挑,手上劲力稍大,沙柱一晃坍了,蜡烛登时跌下熄了,陈正德大叫一声:“啊哟!”香香公主拍手大笑。关明梅与陈家洛也觉有趣。香香公主笑道:“老爷子,你唱歌呢还是跳舞?”陈正德老脸羞得通红,拚命推搪。关明梅与丈夫成亲以来,不是吵嘴就是一本正经的练武,又或是共同对付敌人,从未这般开开心心的玩耍过,眼见丈夫憨态可掬,心中直乐,笑道:“你老人家欺侮孩子,那可不成!”陈正德推辞不掉,只得说道:“好,我来唱一段昆腔,贩马记!”用小生喉咙唱了起来,唱到:“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儿戏,还在那里哭……”不住用眼瞟着妻子。 关明梅心情欢畅,记起与丈夫初婚时的甜蜜,如不是袁士霄突然归来,他们原可终身快乐。这些年来自己从来没好好待他,常对他无理发怒,可是他对自己一往情深,有时吃醋拌嘴,那也是因爱而起,这时忽觉委屈了丈夫数十年,心里很感歉疚,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手。陈正德受宠若惊,只觉眼前蒙眬一片,原来泪水涌入了眼眶。关明梅见自己只露了这一点儿柔情,他便感激万分,可见以往实在对他过份冷淡,向他又是微微一笑。 这对老夫妻亲热的情形,陈家洛与香香公主都看在眼里,相视一笑。四人又玩起削沙游戏来。这次陈家洛输了,他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天山双鹰对这故事当然熟悉,但这时两人不约而同的想到,梁祝是有情人而不能成为眷属,自己夫妇却能白首偕老,虽然过去几十年中颇有隔阂龃龉,这时却开始融洽,临到老来两情转笃,确是感到十分甜美。香香公主第一次听到这故事,她起初不断好笑,说梁山伯不知祝英台是女扮男装,实在笨死啦。 陈家洛心想:“我不知李沅芷是女扮男装,何尝不笨?”“难道自己真的瞧不出李沅芷是女扮男装吗?”她虽装得甚像,但面目娇媚秀美,一望而知是个绝色美人。但一来其时初接总舵主大任,深惧不胜负荷,又逢文泰来被捕,不知如何搭救,戒慎恐惧之际,不敢再惹儿女之情,二来陈家洛一生之中,相处熟稔的女孩子只是晴画、雨诗那样的小丫头,温柔婉顺,他说什么就听什么,霍青桐这般英风飒飒,虽美而不可亲,一见就只想远观而不愿接近,似乎自己故意想找个藉口来退缩在一边。其实他见李沅芷面目美秀,脂粉气甚重,只当她是个善于调情骗女人的浮浪子弟,但确比自己俊美得多,他一生事事皆占上风,忽然间给人比了下去,既感气恼,又生了醋意成见,不免故意对其贬低,不肯正视真相。其后天目山徐天宏洞房之夕李沅芷前来混闹,陈家洛也料到是陆菲青的女弟子,内心深处,却不愿由此消去对霍青桐的芥蒂,此后也正因此而得与香香公主相爱,却又未免辜负了霍青桐的一番心意,对她不免有愧于心。喜愧参半,不由得叹了口长气。 接着陈正德又输了一次,他却没什么好唱的了。关明梅道:“我来代你,我也讲一个故事。”香香公主拍手叫好。关明梅讲的是王魁负桂英的故事。 夜已渐深,香香公主感到身上寒冷,慢慢靠到关明梅身边。关明梅见她娇怯畏寒,轻轻把她搂住,又把她被风吹乱了的秀发理了一理。关明梅讲这故事,本想在杀死二人之前教训一顿,让他们自知罪孽,死而无怨,讲到一半,只觉香气浓郁,似乎身处奇花丛中,住口低头看时,见香香公主已在自己怀中睡着了。天山双鹰并无子女,老夫妇在大漠之中有时实在寂寞异常。霍青桐平日对双鹰虽也依恋,但她性子刚强直率,与双鹰谈论的多是武功战阵之事。关明梅忽想:“要是我们有这样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可有多好!”这时烛火已被风吹熄,淡淡星光下见她脸露微笑,右臂抱住自己身体,就如小儿抱着母亲一般。 陈正德道:“大家休息吧!”关明梅低声道:“别吵醒她!”轻轻站起,把她抱入帐篷,取毡毯给她盖上,只听她在梦中迷迷糊糊的道:“姊姊,拿点羊奶给我小鹿儿,别饿坏了它。”关明梅一怔,道:“好,你睡吧!”轻轻退出,心想:“她明明是个天真无邪、心地善良的孩子,怎会做出这等事来?”见陈家洛另支帐篷,与香香公主的帐篷隔得远远地,微微点头。陈正德走过来低声道:“他们不住一个帐篷。”关明梅点点头。 陈正德又道:“他还不睡,反来覆去的尽瞧着那柄剑。等他睡了再下手呢,还是过去指明他的罪,给他来个明白的?”关明梅很是踌躇,道:“你说呢?”陈正德心中充满了柔情密意,浑无杀人的心思,说道:“咱们且坐一会,等他睡着了再杀,让他不知不觉的死了吧。” 陈正德携了妻子的手,两人偎倚着坐在沙漠之中,默默无言。不久陈家洛进帐睡了。又过了半个时辰,陈正德道:“我去瞧瞧他睡着了没有。”关明梅点点头,可是陈正德并不站起,口里低低哼着不知什么曲调。关明梅道:“好动手了吧?”陈正德道:“应该干了。”但两人谁也没先动,显是都下不了决心。 天山双鹰生平杀人不眨眼,江湖上丧生于他们手下的不计其数,这时要杀两个睡熟的年轻人,竟然下不了手。渐渐斗转星移,寒气加甚,老夫妻俩互相搂抱。关明梅把脸藏在丈夫怀里,陈正德轻轻抚摸她的背脊。过不多时,两人都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陈家洛与香香公主醒来,见二老已经离去,都感奇怪。香香公主忽道:“你瞧,那是什么?”陈家洛转头一看,见平沙上写着八个大字:“怙恶不悛,必取尔命”。每个字都有五尺见方,想是用剑尖划的。陈家洛皱起眉头,细思这八个字的含意。香香公主不识汉字,问道:“画的什么?”陈家洛不愿令她耽心,道:“他们说有事要先走一步。”香香公主道:“姊姊这两位师父真好……”话未说完,突然跳起,惊道:“你听!” 陈家洛也已听得远处隐隐一阵阵惨厉的呼叫,忙道:“狼群来啦,快走!”两人匆忙收拾帐篷食水,上马狂奔。就这样一耽搁,狼群已然奔近,幸而两人所乘的坐骑都神骏异常,片刻之间即把狼群抛在后面。群狼饥饿已久,见了人畜,舍命赶来,虽然距离已远,早已望不见踪影,还是循着沙上足迹,一路追踪。 陈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日,以为已经脱险,下马喝水,刚生了火要煮食,狼嗥声又近。两人疾忙上马,到天黑时估计已把狼群抛后将近百里,才支起帐篷宿歇,睡到半夜,那白马纵声长嘶,乱跳乱嘶,把陈家洛吵醒,只听得狼群又已逼近。两人不及收拾帐篷,提了水囊干粮,立即上马。这般逃逃停停,在大漠中兜了一个大弧形,始终摆脱不了狼群的追逐,却已累得人困马乏。那红马终于支持不住,倒毙于地,两人只得合骑白马逃生。白马载负一重,奔跑愈慢,到第三日上已不能把狼群远远抛离。 陈家洛心想:“若非这马如此神骏,早已累死,全亏得它接连支持了两日两夜,但只要再跑半日,也非倒毙不可。”又行了一个多时辰,见左首有些小树丛,纵马过去,下马说道:“且在这里守着,让马休息。”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的沙墙,采了些枯枝放在墙头,生起火来,霎时间成为一个火圈,将二人一马围在中间。 布置好不久,狼群便已奔到。群狼怕火,在火圈旁盘旋号叫,却不敢逼近。陈家洛道:“等马气力养足了,再向外冲。”香香公主道:“你说能冲出去么?”陈家洛心中实在毫无把握,但为了安慰她,说道:“当然行。” 香香公主见那些饿狼都瘦得皮包骨头,不知有多少天没吃东西了,道:“这些狼也很可怜。”陈家洛笑了一笑,心道:“这孩子的慈悲心简直莫名其妙,我们快成为饿狼肚里的食物了,她却在可怜它们,还不如可怜自己吧。”望着她双颊红晕,肌肤白得真像透明一般,再见火圈外群狼张开大口,露出又尖又长的白牙,馋涎一滴滴的流在沙上,呜呜怒嗥,只待火圈稍有空隙,就会扑将上来,不觉一阵心酸。 香香公主见到他这等爱怜横溢的目光,知道两人活命的希望已极微小,走近身去,拉着他手,说道:“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我俩死了之后,在天国里仍是快快活活的永不分离。”陈家洛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心想:“我可不信有什么天国。那时她在天上,我却在地狱里。”又想:“她穿了白衣,倚在天堂里白玉的栏干上。她想着我的时候,眼泪一滴滴的掉下来。她眼泪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那花开得更加娇艳芬芳了……” 香香公主转过头来,见他嘴角边带着微笑,脸上却神色哀伤,叹了一口气,正要合眼,忽见火圈中有一处枯枝渐渐烧尽,火光慢慢低了下去。她叫了一声,跳起身去加柴,三头饿狼已窜了进来。陈家洛一把将她拉在身后。白马左腿起处,已将一头狼踢了出去。陈家洛身子一偏,抓住一头巨狼的头颈,向另一头灰狼猛挥过去。那狼跳开避过,又再扑上。另外两头狼又从缺口中冲进。陈家洛用力一掷,将手中那狼抛将过去,三头狼滚作一团,互相乱咬狂叫,出了火圈。他拾起地下烧着的一条树枝,向大灰狼打去。那狼张开大口,人立起来咬他咽喉。他手一送,将一条烧红的树枝塞入狼口,两尺来长的树枝全部没入,那狼痛彻心肺,直向狼群中窜去,滚倒在地。 陈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见枯枝愈烧愈少,心想只得冒险去捡。好在树木就在身后,相距不过十余丈,于是左手拿起钩剑盾,右手提了珠索,对香香公主道:“我去捡柴,你把火烧得旺些。”香香公主点头道:“你小心。”可是并不在火中加柴。她知道这一点儿枯枝培养着两人生命之火,火圈一熄,两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第985章 书剑恩仇录(81) 陈家洛剑盾护身,珠索开路,展开轻功向树丛跃去。群狼见火圈中有人跃出,猛扑上来,当先两头早被珠索打倒。他三个起落,已奔近树旁,这些灌木甚为矮小,不能攀上避狼,当下左手挥动钩剑盾,右手不住攀折树枝。数十头饿狼围在他身边,作势欲扑,每次冲近,都被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钩剑吓退。他采了一大批柴,用脚踢拢,俯身拿珠索一缚。就在这时,一头恶狼乘隙扑上,他剑盾一挥,那狼登时毙命,但剑上有钩,钩住了狼身落不下来,余狼连声咆哮。他急忙用力一扯,把狼尸扯下来掷出。群狼扑上去抢夺咬嚼。他乘机提起那捆树枝,回进火圈。 香香公主见他无恙归来,高兴得扑了上来,纵身入怀。陈家洛笑着揽住了她,把树枝往地下一掷,抬起头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火圈中竟然另有一人。那人身材魁梧,身上衣服已被饿狼撕得七零八落,手中提剑,全身是血,脸色却颇为镇静,冷冷的望着他,正是死对头火手判官张召重。 两人相互瞪视,都不说话。香香公主道:“他从狼群中逃出来,想是瞧见这里的火光,奔了过来。你瞧他累成这样子。”从水囊中倒了一碗水递过。张召重接住,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伸袖子在脸上一抹,揩去汗血。香香公主“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认出他是在兆惠大营中曾与陈家洛打斗的那个武官,后来在沙坑中又曾与文泰来等恶战过的。陈家洛剑盾挡胸,珠索一挥,叫道:“上吧!” 张召重目光呆滞,突然仰后便倒,原来他救了和尔大后,出来追踪陈家洛和香香公主,中途也遇上了狼群。和尔大为群狼咬死,他仗着武功精绝,连杀数十头恶狼,夺路逃命,在大漠中奔驰了一日一夜,坐骑倒毙,只得步行奔跑,无饮无食,又熬了一日,远远望见火光,拚命抢了进来。他全仗提着一口内息苦撑,一松劲后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香香公主要过去救护,陈家洛一把拉住,道:“这人阴险万分,别上他当。”过了半晌,见他毫无动静,这才走近察看。 香香公主拿些冷水浇在他额头上,又在他口中灌了些羊乳。张召重悠悠醒来,喝了半碗羊乳,重又睡去。陈家洛心想鬼使神差,教这大奸贼送入我手,这时要杀他不费吹灰之力,但乘人之危,非大丈夫行径,而且喀丝丽心地仁善,见我杀这无力抗拒之人,必定不喜。但要是饶了他,等他养足力气,自己可不是他敌手。一时拿不定主意,转过头来,见香香公主望着张召重,眼中露出怜悯之意。陈家洛一见到她这副眼神,当即决定再饶这奸贼一次,这一生中不论如何艰险危难,决不能做什么事教喀丝丽心中不喜,眼下三人共处绝境,这厮武功卓绝,待他力气复原,两人合力,或能把香香公主救出,单靠自己却万万不能,于是也喝了几口羊乳,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张召重醒了过来。香香公主递了一块干羊肉给他,替他用布条缚好腿上几处狼牙所咬的伤痕。张召重见他两人以德报怨,不觉惭愧,垂头不语。陈家洛道:“张大哥,咱们现今同在危难之中,过去种种怨仇,只好暂且抛在一边,总要同舟共济才好。”张召重道:“不错,咱俩现在一斗,三人都成为饿狼腹内之物。”他休息了一个多时辰,精神力气稍复,暗暗盘算脱困之法,心想:“天幸这两人又撞在我手里。三人都给恶狼吃了,那没话说。如能脱却危难,须当先发制人,杀了这陈公子,再把这美娃娃掳去。今后数十年的功名富贵是十拿九稳的了。” 陈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如何了局,见到火圈外有许多狼粪,想起霍青桐烧狼烟传讯之法,于是用珠索把狼粪拨近,聚成一堆,点燃起来,一道浓烟笔直升向天际。张召重摇头道:“就算有人瞧见,也不敢来救。除非有数千大军,才能把这成千成万恶狼赶开。”陈家洛也知这法子无济于事,但想聊胜于无,不妨寄指望于万一。 天色渐晚,三人在火圈中加了树枝,轮流睡觉。陈家洛对香香公主低声道:“这人很坏,我睡着时,你得加意留心着他。”香香公主点头答应。陈家洛把树枝堆在他与张召重之间,防他在自己睡着时突施暗算,香香公主可无力抵御。 睡到中夜,突然狼嗥之声大作,震耳欲聋,三人惊跳起来。只见数千头饿狼都坐在地下,仰头望着天上月亮,齐声狂嗥,声调凄厉,实是令人毛骨悚然。叫了一阵,数千头饿狼的声音又倏然而止。这是豺狼数万年世代相传的习性,直至后来驯伏为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阵。 次日黎明,三人见狼群仍在火圈旁打转,毫无走开之意。陈家洛道:“只盼有一队野骆驼经过,才能把这些恶鬼引开。”突然远处又有狼嗥,向这边奔来。张召重皱眉道:“恶鬼越来越多了。” 尘沙飞扬之中,忽见三骑马向这边急奔而来,马后跟着数百头狼。等到马上乘者瞧见这边饿狼更多,想从斜刺里避开,这边的饿狼已迎了上去,登时把三骑围在垓心。马上三人使开兵器,奋力抵挡。 香香公主叫道:“快去接他们进来呀!”陈家洛对张召重道:“咱们救人去。”两人手执兵器,向三骑马冲去,两下一夹攻,杀开一条血路,把三骑接引到火圈中来。只见一匹马上另有一人,双手反绑,伏在马鞍之上,身子软软的不知是死是活,看打扮是个回人姑娘。那三人跳下马来,一人把那回人姑娘抱下。 香香公主忽然惊叫:“姊姊,姊姊!”奔过去扑在那女子身上。陈家洛吃了一惊,香香公主已把那女子扶起,只见她玉容惨淡,双目紧闭,正是翠羽黄衫霍青桐。 原来霍青桐扶病追赶师父师公,不久就遇到关东三魔,她无力抵抗,拔剑要想自尽,被顾金标扑上夺去长剑,登时擒住。关东三魔擒得仇人,欢天喜地。依哈合台说,当场把她杀了,给三位盟兄弟报仇。顾金标却心存歹念,说要擒回辽东,在三位盟兄弟灵前活祭。顾金标是把兄,执意如此,哈合台拗他不过。当下一同回马启程东归。走了一天,被霍青桐故意误指途迳,竟在大漠中迷失方向。这天远远看见一道黑烟,只道必有人家,迳自奔来,那知却是陈家洛烧来求救的狼烟。 顾金标见陈家洛纵上来要抢人,虎叉呛啷啷一抖,喝道:“别走近来,你要干么?” 霍青桐病中虚弱,在狼群围攻中已晕了过去,这时悠悠醒转,斗然间见到陈家洛与妹子,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伤心还是欢喜。 香香公主对陈家洛哭道:“你快叫他放开姊姊。”陈家洛道:“你放心!”转头对顾金标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擒住我的朋友?”滕一雷抢上两步,挡在顾金标身前,冷冷打量对面三人,说道:“两位出手相救,在下这里先行谢过。请教两位高姓大名。”陈家洛未及回答,张召重抢着道:“他是红花会陈总舵主。”三魔吃了一惊,滕一雷又问:“请教阁下的万儿。”张召重道:“在下姓张,草字召重。”滕一雷咦了一声,道:“原来是火手判官,怪不得两位如此了得。”当下说了自己三人姓名。 陈家洛暗暗发愁,心想群狼之围尚不知如何得脱,接连又遇上这四个硬对头,现下只有设法要他们先行放开霍青桐再说,说道:“咱们的恩仇暂且不谈,眼前饿狼环伺,各位有何脱险良方?”这句话把三魔问得面面相觑,答不出来。哈合台道:“要请陈当家的指教。”陈家洛道:“咱们合力御狼,或许尚有一线生机。要是自相残杀,转眼人人都填于饿狼之腹。”滕哈两人微微点头,顾金标怒目不语。陈家洛又道:“因此请顾老兄立即放了我这朋友。大伙共筹退狼之策。”顾金标道:“我不放,你待怎样?”陈家洛道:“那么咱们七人之中,轮到你第一个去喂狼。”顾金标虎叉一抖,喝道:“我却要先拿你去喂狼!”陈家洛道:“我这朋友你是非放不可!咱俩不动手,大家也未见得能活,只要一动手,不论谁胜谁败,总是闹个两败俱伤,那就死定了。请顾朋友三思吧。” 滕一雷低声道:“老二,先放了再说。”顾金标好容易把一个如花似玉的霍青桐擒到在手,这时宁可不要性命也不肯放,不住摇头。滕一雷心下盘算:“我们三人对他三人,人数是一样。但听说火手判官剑术拳法,是武林中数一数二人物。瞧他二人适才杀狼身手,都着实了得。这美貌少女既与他们在一起,手下想必不弱。当真打起来,只怕不是对手。”他这一思量,不觉气馁,低声道:“老二,你放不放?闹起来我可无法帮你。” 顾金标自见霍青桐后,全神贯注,执迷不悟,他也知道张召重的名气,决定单独向形貌文弱的陈家洛挑战,恶狠狠的道:“你如赢得我手中虎叉,把这女子拿去便了。是英雄好汉,咱二人就单打独斗,一决胜败。”陈家洛实不愿这时在狼群之中自相残杀,微微沉吟,尚未答话。张召重已抢着道:“你放心,我谁也不帮就是。”这句话似是对陈家洛说,其实却是说给顾金标听,要他不必疑虑,尽管挑战。 顾金标大喜,叫道:“你要是不敢,那就别管旁人闲事。否则的话,拳脚兵刃,兄弟都可奉陪。我三个盟弟都死在红花会手里,此仇岂可不报?”最后这句话却是说给滕哈二人听的,意思说我是为了公愤,并非出于私欲,你们可不能袖手不理。 陈家洛向霍青桐姊妹望去,见霍青桐脸露怨愤,香香公主焦虑万状,把心一横,想道:“这姊妹两人都对我有情,我今日为她们死了,报答了她们的恩义,也免得我左右为难,伤了她们手足之情。”慨然道:“这位姑娘是我好朋友,我拚得性命不在,也要你放。”霍青桐眼圈一红,心想他对我倒也不是全无情义。顾金标道:“我也拚得性命不在,决不肯放。”张召重笑道:“好吧,那么你们拚个你死我活吧。”三魔听他语气,已辨出他对陈家洛颇有幸灾乐祸之心。 陈家洛道:“咱二人拚斗,不论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对别人都无好处。这样吧,咱二人一起出去杀狼。谁杀得多,就算谁胜。”他想这法子至少可稍减群狼的威胁,不致把御狼的力量互相抵消。哈合台首先赞成,鼓掌叫好。张召重道:“要是陈当家的得胜,顾二哥就把这位姑娘交给他。要是顾二哥杀的狼多,陈当家的不得再有异言。” 陈家洛和顾金标怒目相视,俱不答应,只因杀狼之事,谁都没必胜把握,可是又决不能让霍青桐落入对方手里。陈家洛心想:他使猎虎叉,一定擅于打猎,或许杀狼有高强手段。顾金标却想:他要比赛杀狼,料来有相当把握,我偏不上他的当,说道:“你要和我斗,那就是拚赌性命。轻描淡写的玩意,可没兴致陪你玩。” 张召重忽道:“在下与三位今日虽是初会,但一向是很仰慕的。至于陈当家的呢,我们过去颇有点过节,但此刻也不谈了。我双方谁也不帮。现今我有个主意,既可一决胜败,双方也不伤和气。各位瞧着成不成?”滕一雷听他说与陈家洛有梁子,心中一喜,忙道:“张大哥请说。火手判官威震武林,主意必定是极高明的。”张召重微微一笑,道:“不敢。咱们身处狼群包围之中,自相拚斗,总是不妙。陈当家的你说是不是?”陈家洛点点头。张召重又道:“比赛杀狼吧,这位顾二哥又觉得太过随便,不是好汉行径。我献一条计策:你们两位赤手空拳的一起走入狼群,谁胆小,先逃了回来,谁就输了。” 众人听了,都是心中一寒,暗想此人好生阴毒,赤手空拳的走入狼群,谁还能活着性命回来?张召重又道:“要是那一位不幸给狼害了,另一位再回进火圈,也算胜了。”陈家洛双眉一扬,说道:“要是咱两人都死了,那怎样?”哈合台道:“我敬重你是条好汉子,着落在我身上,放了这位姑娘就是。”陈家洛道:“哈兄的话我信了,这位姑娘你们可也不能欺侮她。”伸手向香香公主一指。哈合台道:“皇天在上,我答应了陈当家的。如有异心,教恶狼第一个吃我。”陈家洛抱拳道:“好,多谢了。”心中盘算已定,别说狼群围伺,就算一条狼也没有,自己孤身遇上这四个强敌,也必有死无生,现下决意舍了自己性命,无论如何要比顾金标迟回火圈,由此救出霍青桐姊妹,那也心愿已足,汉家光复的大业,只好偏劳红花会众兄弟了,把剑盾珠索往地下一掷,向顾金标一摆手道:“顾朋友,走吧!” 顾金标拿着虎叉,踌躇不决。他虽是亡命之徒,素来剽悍,但要他空手走入狼群,可实在不敢。张召重只怕赌赛不成,激他道:“怎么?顾朋友有点害怕了吧?这本来是挺危险的。”顾金标仍是沉吟。 香香公主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是见到各人神色紧张。霍青桐却每句话都听在耳里,见陈家洛甘愿为她舍命,心中感动异常,叫道:“你别去!宁可我死了,也不能让你有丝毫损伤。”她平素真情深藏不露,这时临到生死关头,情不自禁的叫了出来。只听得当啷一声,一柄猎虎叉掷在地下。 顾金标见她对陈家洛如此多情,登时妒火中烧。他性子狂暴,脾气一发作,那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叫道:“我就是给豺狼咬掉半个脑袋,也不会比你这小子先回来。走吧!” 陈家洛向霍青桐和香香公主一笑,并肩和顾金标向火圈外走去。霍青桐吓得又要晕去,叫道:“别……别去……”香香公主却睁着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珠,茫然不解。 两人正要走出火圈,滕一雷忽然叫道:“慢着。”两人停步转身。滕一雷道:“陈当家的,你身上还有把短剑。”陈家洛笑道:“对不起,我忘了。”解下短剑,走到霍青桐面前,道:“别伤心!你见了这剑,就如见到我一样。”将剑放在她身上。 第986章 书剑恩仇录(82) 霍青桐流下泪来,喉中哽住了说不出话,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在脑中忽如电光般一闪,低声道:“你低下头来。”陈家洛低头俯耳过去。霍青桐低声说道:“用火摺子!”陈家洛一怔,随即恍然,转头对张召重道:“张大哥,刚才我忘了解下短剑,请你公证人再瞧一瞧。”张召重在陈顾两人衣外摸了一遍,说道:“顾二哥,请你把暗器也留下吧。” 顾金标气愤愤的把十多柄小叉从怀中摸出,用力掷在地下,把辫子在头顶一盘,神情大变,眼中如要喷出血来,突然奔到霍青桐跟前,一把抱住,正要低头去吻,忽然后心被人抓住,提起来往地下一掼。顾金标平日和盟兄弟练武,大家交手惯了的,知道这一下除了哈合台再无别人,果然听得哈合台喝道:“老二,你要不要脸?”顾金标一摔之后,头脑稍觉清醒,大吼一声,发足向狼群中冲去。 陈家洛双足一点,使开轻功,已抢在他之前。 群狼本来在火圈外咆哮盘旋,忽见有人奔出,纷纷扑上。顾金标心知这次遇上了生平从所未有的凶险,只好多挨一刻是一刻,见两头恶狼从左右同时扑到,身子一偏,左手疾探,已抓住左边那狼的项颈,右手抢住它的尾巴,提了起来。武学之中有一套功夫叫做“凳拐”,据说有一位武林前辈夏夜在瓜棚里袒腹乘凉,忽然敌人大举来袭,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手执兵刃的强敌。他身无武器,随手提起一条板凳,拦架击打,把敌人打得大败而逃。这套功夫流传下来,武林中学练的人着实不少,以备赤手遇敌时防身之用。因长凳所在都有,会了这套武术,便如处处备有兵器。顾金标抓住这狼,灵机一动,便将之当作板凳,展开“凳拐”中的招式,横扫直劈,舞了开来。狼身长短与板凳相近,也有四条腿,他舞得呼呼生风,群狼一时倒扑不近身。 陈家洛使的却是“八卦游身掌”身法,在狼群中东一晃,西一转,四下乱跑。这本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拿手功夫,在杭州狮子峰上,曾打得张召重一时难以招架。陈家洛当日在铁胆庄与周仲英比武,也曾使过。他的造诣比之王维扬自是远远不及,却也是脚步轻捷,身法变幻。初时群狼倒也追他不上,但饿狼纷纷涌来,四下挤得水泄不通,教他再无发足奔跑的余地。他知这套武功已管不了事,当下从怀中取出火摺,迎风一晃,火摺点亮,挥了个圈子。火摺上的火光十分微弱,群狼却立时大骇,纷纷倒退,虽然张牙舞爪,作势欲扑,终究不敢扑上,只在喉头发出呜咽咆哮之声。 香香公主猛见陈家洛冲入狼群,大惑不解,奔到霍青桐跟前,说道:“姊姊,他干什么呀?”霍青桐垂泪道:“他为了救咱们姊妹,宁可送掉自己性命。”香香公主先是一惊,随即淡淡一笑,说道:“他死了,我也不活。”霍青桐见她处之泰然,心想她说这句话出乎自然,便似是天经地义之事,既无心情激荡,也不用思索,可见对他的痴爱,已自然而然成为她心灵中的一部份了。 张召重见陈顾两人霎时都被群狼围住,心中暗喜,突见陈家洛取出火摺,恶狼吓得后退,不觉一呆,但想火摺不久就会烧完,也只不过稍延时刻而已。 滕、哈二人却只瞧着顾金标,先见他大展刚勇,提着一头巨狼舞得风雨不透,各自心喜,忽见他使一招“懒汉闩门”,举起巨狼向外猛碰,跟迎面扑上来的一头狼当头一撞。两头狼都急了,不顾三七二十一张口就咬,一头脸上咬得见骨,另一头颈中鲜血淋漓。群狼见血,更加蜂拥而来,扑上来你一口我一口,将顾金标手中的巨狼撕得稀烂,最后只剩他左手一个狼头,右手连着尾巴的一个狼臀。这么一来,情势登时危急,他想再去抓狼,一头恶狼扭头便咬,若非缩手得快,左手已被咬断,同时右边又有两头饿狼扑了上来。 哈合台解下腰中所缠钢丝软鞭,叫道:“老大,我去救他。”滕一雷还未回答,霍青桐冷冷的道:“关东豪杰要不要脸?”哈合台登时楞住,再看狼群中两人情势,又已不同。 陈家洛见火摺子快要点完,忙撕下长衣前襟点燃了,脚下不住移动,奔向灌木。就这么慢得一慢,两头恶狼迎面扑到。他从两狼之间穿过,折了一条树枝在手,运劲反击,将抢在前面的饿狼打得脑浆迸裂。群狼扑上去分尸而食,追逐他的势头登时缓了。他忙踢拢一堆枯叶生了火,又拾起一段枯枝点燃了,挥动驱狼,一有空隙,便攀折枯枝,增大火头,片刻之间,已在身周布置了一个小小火圈,将饿狼相隔在外。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见他脱险,大喜若狂。那边顾金标却已难于支持,他想仿效陈家洛的法子,身边却没带着火摺,只得挥拳与饿狼的利爪锐齿相斗,手上脚上接连被咬。 哈合台大惊,对霍青桐道:“算陈当家的赢了就是!”拔出她身上短剑,割断她手脚上的绳索,又道:“现下我可去救他了!”软鞭挥动,疾冲出去,但奔不到几步,群狼密密层层的涌来,腿上登时被咬了两口,虽然打死了两头狼,却已无法前进。滕一雷大叫:“老四,回来。”哈合台倒跃回来,取了一条点燃的树枝,想再冲出,但相距太远,眼见顾金标就要被群狼扑倒。他提高声音,向陈家洛叫道:“陈当家的,你赢啦,我们已放了你朋友。请你大仁大义,救救顾老二。” 陈家洛远远望去,果见霍青桐已经脱缚,站在当地,心想:“为了对付恶狼,多一个帮手好一个。”拾起一根点燃的树枝,向顾金标掷去,叫道:“接着!”顾金标双臂双腿全是鲜血,眼见树枝投来,纵身跃起,在空中接住,挥了个圈子。豺狼怕火,那是数万年来相传的习性,见他手上有火,立即退开。顾金标挥动树枝,慢慢向陈家洛走来。陈家洛又掷过去一条着火的树枝。顾金标双手有火,走近树丛。 陈家洛道:“快捡柴。”当下两人各用枝条缚了一捆树枝,负在背上,手中拿了点燃的树枝,挥动着向火圈走去。群狼不住怒哮,让出一条路来。 两人越走越近,陈家洛走在前面,香香公主靠近火圈,张开了双臂,迎他回来。陈家洛脸露微笑,正要纵入,霍青桐叫道:“慢着,让他先进来。”陈家洛登时醒悟,放下柴束,住足回头,让顾金标先进火圈。他想双方曾有约言,谁先进火圈谁输,虽然自己救了他性命,但只怕这等无义小人临时又有反覆。 顾金标满眼红丝,抛下背上枯柴,举起火枝往陈家洛面上一晃,乘他斜身闪避,左掌向他背后猛推,想将他推进火圈。陈家洛侧身闪避,这一掌从衣服上擦过。顾金标右手挥出,一根火枝对准了他脸上掷去。 陈家洛头一低,那火枝直飞进火圈之中。顾金标冲面一拳,他八十一路长拳讲究的是势劲锋锐,出手快捷,一拳方发,次拳跟上。陈家洛见他只一转眼间便以怨报德,心中大怒,右手伸出拿他脉门,左手一招“金针渡劫”,直刺他面门,那是“百花错拳”中一招以指当剑之法。顾金标从未见过这古怪拳法,一楞之下,疾忙倒退,左脚踏在一头饿狼身上。那狼痛得大叫,张口便咬。陈家洛一招得势,不容他再有缓手之机,掌劈指戳,全是“百花错拳”中最厉害招数。滕一雷、哈合台站在火圈边观战,见了他这路拳法,都感心惊。 陈家洛左手双指疾向对方太阳穴点去,顾金标伸臂挡格,回敬一拳,料想他定然后退,那知他竟然不理会,飞起左脚,顾金标胯上早着,一个踉跄,右拳已被抓住。陈家洛运劲回拖,乘着敌人向后挣脱之势,突然间改拖为送,顾金标又是一个出其不意,己力再加上敌劲,那里还站立得定,登时仰跌。这一交只要摔倒,四周环伺的群狼立时涌上,那里还有完整尸骨?火圈中各人都惊叫起来。 顾金标危急中一个“鲤鱼打挺”,突然身子拔起,左掌挥落,把一头向上扑来的饿狼打落,借势在空中一个筋斗,头上脚下的顺落下来。陈家洛左足一点,从他身侧斜飞而过,右手连挥,已分别点中他左腿膝弯和右腿股上穴道。顾金标双脚着地时那里还站立得住,暗叫:“完蛋!”双手在地下急撑,又想翻起,群狼已从四面八方扑到。 陈家洛抢得更快,伸出右手抓住他后心,挥了一圈。顾金标凶悍已极,下半身虽然动弹不得,大喝一声,双拳齐发,猛力向陈家洛胸口打到,要和他拚个同归于尽。陈家洛骂了一声:“恶强盗!”左指其快如风,又在他“中府”、“璇玑”两穴上分点。顾金标双拳打到半途,手臂突然瘫痪,软软垂下。陈家洛把他身子又挥了一圈,逼开扑上来的饿狼,便欲向远处狼群中投去。 霍青桐叫道:“别杀他!”陈家洛登时醒悟:“即使杀了此人,还是彼众我寡,且与滕哈二人结了死仇,不如暂时饶他,卖一个好,那么自己与张召重争斗之时,他们或许可以两不相助。”手臂回缩,转了个方向,将他抛入火圈,这才纵身跃回。 哈合台接住顾金标,陈家洛再行着地。这次性命的赌赛,终于是陈家洛赢了。 他正要上前和霍青桐、香香公主叙话,霍青桐忽叫:“留神后面!”只觉脑后风生,疾忙低头矮身,两头饿狼从头顶窜过。原来两狼眼见到口的美食又进火圈,饥饿难当之下,鼓起勇气,跳了进来。一头饿狼迳向香香公主扑去,陈家洛抢上抓住狼尾,出力疾扯。那狼负痛,回头狂嗥,同时另一头狼也扑了过来。陈家洛反掌斩去,那狼偏头避让,一掌斩在颈里,在地下打了个滚,扑上来又咬。霍青桐掉转短剑剑头,柄前尖后,向陈家洛掷去,叫道:“接着!”陈家洛伸手抄出,揽住剑柄,挺剑向左边巨狼刺去。这狼身躯巨大,竟然十分的灵便狡猾,闪避腾挪,陈家洛连刺两剑都给它躲了开去。 这时火圈外又有三头狼跟踪跃入,一头被哈合台用摔跤手法抓住头颈掼出圈外,另一头被张召重一剑斩为两段,第三头却在与滕一雷缠斗。哈合台把顾金标带回来的树枝加旺了火头,群狼才不继续进来。 这边陈家洛挺剑向左虚刺,恶狼那知他是虚招,向右闪避,短剑早已收回,自右方猛刺而下。恶狼这时万万躲避不开,也是情急智生,突张巨口,咬住了剑锋。陈家洛用力向前疾送,那狼舌头虽被划破,但知这是生死关头,仍是忍痛咬紧。陈家洛向后回拔,那狼死不放松,身子被提了起来,两行利齿却在剑锋上犹如生了根一般。陈家洛心中焦躁,身子略侧,飞腿踢中了另一条扑上来的恶狼后臀,那狼汪汪大叫,飞出火圈。他奋力挣夺,随着左手出掌,打在巨狼双目之间。那狼向后仰头,他手中顿觉一松,短剑终于拔出。众人只觉寒光闪耀,短剑剑锋上紫光四射。 陈家洛这一掌已把巨狼打得头骨破碎而死,可是它口中还是咬着一段剑刃。众人都感奇怪,短剑明明在陈家洛手里,又未断折,狼口中的剑刃又从何而来? 陈家洛走上前去,左手三指平捏半段剑刃向后拉扯,岂知那狼虽死,牙齿仍如铁钳般牢牢咬住剑刃。他右手用短剑在狼颚上一划,狼脸筋骨应手而断,直如切豆腐一般。他心感诧异,举起短剑看时,脸上突觉寒气侵肤,不觉毛骨悚然,剑锋发出莹莹紫光,已非霍青桐所赠之剑,但剑柄仍然一模一样。他更是不解,俯身拿出狼口中那段剑刃,这才发觉剑刃中空,宛如剑鞘,把短剑插入剑鞘,全然密合。原来这短剑共有两个剑鞘,第二层剑鞘开有刃口,鞘尖又十分锋锐,见者自然以为便是剑刃,岂知剑内另有一柄砍金断玉、锋锐无匹的宝剑。霍青桐赠送短剑之时,曾说故老相传,剑中蕴藏着一个极大秘密,一向无人参透得出。今日只因机缘巧合,巨狼死命咬住,两下用力拉扯,才拔出了第二层剑鞘,否则有谁想得到这柄锋利的短剑之中,竟是剑内有剑? 这时滕一雷已将火圈中最后一头狼打死,先解开顾金标被点的穴道,拔出匕首,割下四条狼腿,在火上烧烤。霍青桐叫道:“快拿开,你们不要性命吗?”滕一雷愕然道:“什么?”霍青桐道:“这些饿狼闻到烤肉香气,那里还忍耐得住?”滕一雷心想不错,忙把狼腿从火上拿开。顾金标坐着喘息了一会,裹缚了身上六七处给恶狼咬伤的大创口,至于较小的创口,一时也无暇理会,只觉饥饿难当,拿起狼腿,鲜血淋漓的吃了起来。 香香公主将短剑拿在手里把玩,赞叹第二层剑鞘固然设想聪明,而且手工精巧已极,丝毫不露破绽。她向剑鞘里张望,见里面有一粒白色的东西,摇了几摇,却倒不出来。她取过一根细树枝,在鞘里轻轻拨动,一颗白色的小丸滚了出来。陈家洛和霍青桐见了都感奇怪,聚首细看,见是一颗蜡丸。陈家洛问霍青桐道:“打开来瞧瞧,好不好?”霍青桐点点头。他手指微一用劲,蜡丸破裂,里面是个小纸团,摊开纸团,却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纱纸,纸上写着许多字,都是古文回字。 张召重望见他们发现了这张纸,假装取柴添火,走来走去偷看了几眼,见纸上写的都是回文,一字不识,不禁大失所望。 陈家洛回文虽识得一些,苦不甚精,纸上写的又是古时文字,全然不明其义,于是把纸摊在霍青桐前面。霍青桐一面看一面想,看了半天,把纸一摺,放在怀里。陈家洛道:“那些字说的什么?”霍青桐不答,低头凝思。香香公主知道姊姊的脾气,笑道:“姊姊在想一个难题,别打扰她。” 第987章 书剑恩仇录(83) 霍青桐用手指在沙上东画西画,画了一个图形,抹去了又画一个,后来坐下来抱膝苦苦思索。陈家洛道:“你身子还弱,别多用心思。纸上的事一时想不通,慢慢再想,倒是筹划脱身之策要紧。”霍青桐道:“我想的就是既要避开恶狼,又要避开这些人狼。”说着小嘴向张召重等一努。香香公主听姊姊叫他们作“人狼”,名称新鲜,拍手笑了起来。 霍青桐又想了一会,对陈家洛道:“请你站上马背,向西了望,看是否有座白色山峰。”陈家洛依言牵过白马,跃上马背,极目西望,远处虽有丛山壁立,却不见白色山峰,凝目再望一会,仍是不见,向霍青桐摇摇头。 霍青桐道:“照纸上所说,那古城离此不远,理应看到山峰。”陈家洛跳下马背,问道:“什么古城?”霍青桐道:“小时就听人说,这大沙漠里埋着一个古城。这城本来十分富庶繁荣,可是有一天突然刮大风沙,像小山一样的沙丘一座座给风卷起,压在古城之上。城里好几万人没一个能逃出来。”转头对香香公主道:“妹妹,这些故事你知道得最清楚,你说给他听。” 香香公主道:“关于那地方有许多故事,可是那古城谁也没亲眼看见过。不,有好多人去过的,但很少有人能活着回来。据说那里有无数金银珠宝。有人在沙漠中迷了路,无意中闯进城去,见到这许多金银珠宝,眼都花了,自然开心得不得了,将金银珠宝装在骆驼上想带走,但在古城四周转来转去,说什么也离不开那地方。” 陈家洛问道:“为什么?”香香公主道:“他们说,古城的人一天之中都变成了鬼,他们喜欢这个城市,死了之后仍都不肯离开。这些鬼不舍得财宝给人拿走,因此迷住了人,不让走。只要放下财宝,一件也不带,就很容易出来。”陈家洛道:“就只怕没一个肯放下。”霍青桐道:“是啊,见到这许多金银珠宝,谁肯不拿?他们说,要是不拿一点财宝,反而在古城的屋里放几两银子,那么水井中还会涌出清水来给他喝。银子放得多,清水也就越多。”陈家洛笑道:“这古城的鬼也未免太贪心了。” 香香公主道:“我们族里有些人欠了债没法子,就去寻那地方,但总是一去就永不回来。有一次,一个商队在沙漠里救了一个半死的人。他说曾进过古城,可是出来时走来走去尽在一个地方兜圈子,他见到沙漠上有一道足迹,以为有人走过,于是拚命的跟着足迹追赶,那知这足迹其实就是他自己的,这么兜来兜去,终于精疲力尽,倒地不起。那商队要他领着大伙儿再去古城,他死不答应,说道:就是把古城里所有的财宝都给了他,也不愿再踏进这鬼城一步。” 陈家洛道:“在沙漠上追赶自己的足迹兜圈子,这件事想想也真可怕。”香香公主道:“还有更可怕的事呢。他独个儿在沙漠中走,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他随着声音赶去,声音却没有了,什么也没瞧见,就这样迷了路。”陈家洛道:“有人忽然发见这许多财宝,欢喜过度,神智一定有点失常,沙漠中路又难认,很容易走不回来。要是他下了决心不要财宝,头脑一清醒,就容易认清楚道路了。倒不一定真有鬼迷人。” 霍青桐静静的道:“剑鞘里藏着的字纸,就是说明去那座古城的路径方位。”陈家洛“啊”的一声。 香香公主笑道:“我们不想要金银财宝。就算拿到了,那些鬼也不放人走。知道了路径也没什么用,倒是这口剑好,这般锋利,遇到敌人的兵器时,只怕一碰就能削断。”拔下三根头发,放在短剑的刃锋之上,道:“听爹爹说,真正的宝剑吹毛能断,不知这剑成不成?”对着短剑刃锋吹一口气,三根头发立时折为六段。她喜得连连拍手。霍青桐拿出一块丝帕,往上丢去,丝帕缓缓飘下,举起短剑一撩,丝帕登时分为两截。 张召重和关东三魔齐声喝采,学武之人眼见如此利器,都不禁眼红身热。 陈家洛叹道:“宝剑虽利,杀不尽这许多饿狼,也是枉然。”霍青桐道:“纸上说明,古城环绕着一座参天玉峰而建。照说,那山峰离此不远,应该可以望见,怎么会影踪全无,可教人猜想不透了。”香香公主道:“姊姊你别用这些闲心思啦,就是找到了山峰,又有什么用处?”霍青桐道:“那么咱们就可逃进古城。城里有房屋,有堡垒,躲避狼群总比这里好得多。”陈家洛叫道:“不错!”跃身而起,又站上马背,向西凝望,但见天空白茫茫的一片,那里有什么山峰的影子? 张召重等见他们说个不休,偏是一句话也不懂,陈家洛又两次站上马背了望,不知捣什么鬼。四人商量逃离狼群之法,说了半天,毫无结果。香香公主取出干粮,分给众人。 香香公主这时想起了她养着的那头小鹿,不知有没有吃饱,抬起了头,望着天边痴想,突然叫道:“姊姊,你看。”霍青桐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半空中有一个黑点,一动不动的停在那里,问道:“那是什么?”香香公主道:“是一头鹰,我瞧着它从这里飞过去,怎么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不动了。”霍青桐道:“你别眼花了吧?”香香公主道:“不会,我清清楚楚瞧着这鹰飞过去的。”陈家洛道:“倘若不是鹰,那么这黑点是什么?但如是鹰,怎么能在空中停着不动?这倒奇了。”三人望了一会,那黑点突然移动,渐近渐大,转眼间果然是一头黑鹰从头顶掠过。 香香公主缓缓举起手来,理一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陈家洛望着她晶莹如玉的白手,在雪白的衣襟前横过,忽然省悟,对霍青桐道:“你看她的手!”霍青桐瞧了瞧妹子的手,道:“喀丝丽,你的手真是好看。”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陈家洛笑道:“她的手当然好看,可是你留意到了吗?她的手因为很白,在白衣前面简直分不出什么是手,什么是衣服。”霍青桐道:“嗯?”香香公主听他们谈论自己的手,不禁有点害羞,眼睛低垂的静听。 陈家洛道:“那只鹰是停在一座白色山峰的顶上啊!”霍青桐叫了起来:“啊!不错,不错。那边的天白得像羊乳,这高峰一定也是这颜色,远远望去就见不到了。”陈家洛喜道:“正是。那鹰是黑色的,因此就看得清清楚楚。”香香公主这才明白,他们谈的原来是那古城,问道:“咱们怎么去呢?”霍青桐道:“得好好想一想。”取出字纸来又看了好一回,道:“等太阳再偏西,倘若那真是一座山峰,必有影子投在地下,就能算得出去古城的路程远近。”陈家洛道:“可别露出形迹,要教这些坏蛋猜测不透。”霍青桐道:“不错,咱们假装是谈这条狼。” 陈家洛提过一条死狼,三人围坐着商量,手中不停,指一下死狼鼻子,又拔一根狼毛细细观察,拉开狼嘴来瞧它牙齿。日头渐渐偏西,大漠西端果然出现了一条黑影,这影子越来越长,像一个巨人躺在沙漠之上。三人见了,都是喜动颜色。霍青桐在地下画了图形计算,说道:“这里离那山峰,大约是二十里到二十二里。”一面说,一面将死狼翻了个身。陈家洛把一条狼腿拿在手里,拨弄利爪,道:“咱们如再有一匹马,加上那白马,三人当能一口气急冲二十几里。”霍青桐道:“你想法儿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放咱们出去。” 陈家洛道:“好,我来试试。”随手用短剑剖开死狼肚子。 张召重和关东三魔见他们翻来翻去的细看死狼,不住用回语交谈,很是纳闷。张召重道:“这死狼有什么古怪?陈当家的,你们商量怎生给它安葬吗?”陈家洛登时灵机一动,道:“我们是在商量如何脱险。你瞧,这狼肚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张召重道:“这狼肚子饿了,所以要吃咱们。”关东三魔听着都笑了起来。哈合台道:“我们上次遇到狼群,躲在树上,群狼在树下打了几个转,便即走了。这一次却耐心真好,围住了老是不走。”滕一雷道:“上次幸得有黄羊骆驼引开狼群。这当儿只怕周围数百里之内,什么野兽都给这些饿狼吃了个干净,只剩下我们这一伙。”陈家洛道:“这些狼肚子空成这个样子,只要有一点东西是可以吃的,那里还肯放过?”张召重道:“你瞧这死狼瞧了半天,原来见到的是这么一片大道理。”陈家洛道:“要逃出险境,只怕就得靠这道理。” 关东三魔同时跳起身来,走近来听。张召重忙问:“陈当家的有什么好法子?”陈家洛道:“大家在这里困守,等到树枝烧完,又去采集,可是总有烧完的时候,那时七个人一齐送命,是不是?”张召重与关东三魔都点了点头。陈家洛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行侠仗义,舍身救人。此刻大伙同遭危难,只要有一个人肯为朋友卖命,骑马冲出,狼群见这里有火,不敢进来,见有人马奔出,自然一窝蜂的追去。那人把狼群引得越远越好,其余六人就得救了。”张召重道:“这个人却又怎么办?”陈家洛道:“他要是侥幸能遇上清兵回兵大队人马,就逃得了性命。否则为救人而死,也胜于在这里大家同归于尽。” 滕一雷道:“法子是不错,不过谁肯去引开狼群?那可是有死无生之事。”陈家洛道:“滕大哥有何高见?”滕一雷默然。哈合台道:“那只好拈阄,拈到谁,谁就去。”张召重正在想除此之外,确无别法,听到哈合台说拈阄,心念一动,忙道:“好,大家就拈阄。” 陈家洛本想自告奋勇,与霍青桐姊妹三人冲出,却听他们说要拈阄,如再自行请缨,只怕引起疑心,说道:“那么咱五人拈吧,两位姑娘可以免了。”顾金标道:“大家都是人,干么免了?”哈合台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两个姑娘,已是万分羞愧,怎么还能让姑娘们救咱们出险?我宁可死在饿狼口里,否则就是留下了性命,终身也教江湖上朋友们瞧不起。”滕一雷却道:“虽然男女有别,但男的是一条命,女的也是一条命。除非不拈阄,要拈大家都拈。”他想多两个人来拈,自己拈到的机会就大为减少。顾金标对霍青桐又爱又恨,心想你这美人儿大爷不能到手,那么让狼吃了也好。 四人望着张召重,听他是何主意。张召重已想好计谋,知道决计不会轮到自己,心想:“这两个美人儿该当保全,一个是皇上要的,另一个我自己为什么不要?”当下昂然说道:“大丈夫宁教名在身不在。张某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岂能让娘儿们救我性命?”滕顾二人见他说得慷慨,不便再驳。顾金标道:“好,就便宜了这两个娘儿。”滕一雷道:“我来作阄!”俯身去摘树枝。 张召重道:“树枝易于作弊。用铜钱作阄为是。”从袋里摸出十几枚制钱,挑了五枚同样大小的,其余的放回袋里,说道:“这里是四枚雍正通宝,一枚顺治通宝,各位请看,全是一样大小。”滕一雷逐一检视,见无异状,说道:“谁摸中顺治通宝,谁就出去引狼。”张召重道:“正是如此。滕大哥,放在你袋里吧。”滕一雷把五枚铜钱放入袋内。 张召重道:“那一位先摸?”他眼望顾金标,见他右手微抖,笑道:“顾二哥莫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先摸!”伸手到滕一雷袋里,手指一摸,已知厚薄,拈了一枚雍正通宝出来,笑道:“可惜,我做不成英雄了。”张开右掌,给四人看了。原来四枚雍正通宝虽与顺治通宝一般大小,但那是雍正末年所铸,与顺治通宝所铸的时候相差了六七十年。顺治通宝在民间多用了六七十年,磨损较多,自然要薄一些。只是厚薄相差甚微,常人极难发觉。张召重在武当门中练芙蓉金针之前,先练钱镖。钱镖的准头手劲,与铜钱的轻重大小极有关系,他手上铜钱摸得熟了,手指一触,立能分辨。 其次是陈家洛摸,他只想摸到顺治通宝,便可带了二女脱身,但没想到制钱厚薄之分,却摸到一枚雍正通宝。张召重道:“顾二哥请摸吧。”顾金标拾起虎叉,呛啷啷一抖,大声道:“这枚顺治通宝,注定是要我们兄弟三人拿了,这中间有弊!”张召重道:“各凭天命,有什么弊端?”顾金标道:“钱是你的,又是你第一个拿,谁信你在钱上没做记号。”张召重铁青了脸道:“那么你拿钱出来,大家再摸过。”顾金标道:“各人拿一枚制钱出来,谁也别想冤谁。”张召重道:“好吧!死就死啦,男子汉大丈夫,如此胆小怕死。” 滕一雷把袋里所剩的三枚制钱拿出来还给张召重,另外又取出一枚雍正通宝,顾哈两人拿出来的也都是雍正通宝。其时上距雍正年间不远,民间制钱,雍正通宝远较顺治通宝为多。陈家洛道:“我身边没带铜钱,就用张大哥这枚吧。”张召重道:“毕竟是陈当家的气度不同。四枚雍正通宝已经有了,顺治通宝就用这一枚。顾老二,你说成不成?”顾金标怒道:“不要顺治通宝!铜钱上顺治、雍正,字就不同,谁都摸得出来。”其实要在顷刻之间,凭手指抚摸而分辨钱上所铸小字,殊非易事,顾金标虽然明知,却终不免怀疑,又道:“你手里有一枚雍正通宝是白铜的,其余四枚都是黄铜的,谁拿到白铜的就是谁去。”张召重一楞,随即笑道:“一切依你!只怕还是轮到你去喂狼。”手指微一用力,已把白铜的铜钱捏得微有弯曲,和四枚黄铜的混在一起。顾金标怒道:“要是轮不到你我,咱俩还有一场架打!”张召重道:“当得奉陪。”随手把五枚制钱放在哈合台袋里,说道:“你们三位先拿,然后我拿,最后是陈当家的拿。这样总没弊了吧?”他自忖:“即使只留下两枚,我也能拿到黄铜的。这姓陈的小子很骄傲,不会跟我争先恐后。” 第988章 书剑恩仇录(84) 他这么说,关东三魔自无异言。滕一雷道:“老四,你先摸吧。”哈合台道:“老大还是你先来。”张召重笑道:“先摸迟摸都是一样,毫无分别。”关东三魔见他在生死关头居然仍是十分镇定,言笑自若,也不禁佩服他的勇气。 哈合台伸手入袋,霍青桐忽以蒙古话叫道:“别拿那枚弯的。”哈合台一怔,第一枚摸到的果然有点弯曲,忙另拿一枚,取出一看,正是黄铜的。 原来五人议阄之时,霍青桐在旁冷眼静观,察觉了张召重潜运内力捏弯铜钱。她见关东三魔中哈合台为人最为正派,先前顾金标擒住了她要横施侮辱,哈合台曾力加阻拦,这次又是他割断她手脚上的绳索,因此以蒙古话示警报德。 第二个是顾金标摸。哈合台用辽东黑道上的黑话叫道:“扯抱(别拿)转圈子(弯的东西)。”顾滕两人侧目怒视张召重,心想:“你这家伙居然还是做了手脚。”既知其中机关,自然都摸到了黄铜制钱。 陈家洛与张召重先听霍青桐说了句蒙古话,又听哈合台说了句古里古怪的话,什么“扯抱转圈子”,不知是什么意思,脸上都露出疑惑之色。陈家洛眼望霍青桐,香香公主抢着道:“别拿那枚弯的。”霍青桐也用回语道:“白铜的制钱已给这家伙捏弯了。”陈家洛心道:“我们正要找寻藉口离去。现下轮到这奸贼去摸,他定会拿了不弯的黄铜制钱,留下白铜的给我。我义不容辞的出去引狼,她们姊妹就跟我走。我们显得被迫离开,决不会引起疑心。”张召重心想:“这次你被狼果腹,死了也别怨我。”便要伸手到哈合台袋中。 陈家洛忽见顾金标目光灼灼的望着霍青桐,心中一凛:“只怕他们用强,不让两姊妹和我一起走,那可糟了。”这时张召重的手已伸入袋口,陈家洛再无思索余地,叫道:“你拿那枚弯的吧,不弯的留给我。” 张召重一怔,将手缩了回来,道:“什么弯不弯的?”陈家洛道:“袋里还有两枚制钱,一枚已给你捏弯了,我要那枚不弯的。”一伸手,已从哈合台袋里把黄铜制钱摸了出来,笑道:“你作法自毙,留下白铜的给你自己!”张召重脸色大变,长剑出鞘,喝道:“说好是我先摸,怎么你抢着拿?”一剑“春风拂柳”,向陈家洛颈中削去。 陈家洛头一低,右手双指戳他颈侧“天鼎穴”。张召重竟不退避,回剑斜撩,一招“斜阳一抹”,反削他手指。陈家洛也不躲缩,手腕翻处,右手小指与拇指中暗挟着的短剑抖将上来,当的一声,已把敌剑拦腰削断,短剑乘势直送,张召重只觉寒气森森,青光闪闪,宝剑直逼面门。他面临凶险,仍欲危中取胜,左手五指突向陈家洛双目抓去,这一招势道凌厉无比。陈家洛举左臂一挡,短剑下刺敌人小腹。这么缓得一缓,张召重已化解了险招,反身一跃,退出三步。关东三魔与霍青桐见两人这几下快如闪电,招招间不容发,不禁骇然。 陈家洛乘势进逼,猱身直上。张召重手中没了兵器,半截长剑突向霍青桐掷去。陈家洛怕她病中无力,不能闪避,如箭般斜身射出,挡在她面前,伸手在剑柄上一击,半截长剑落在地下。那知张召重这一下却是声东击西,一将他诱到霍青桐身边,立即纵到香香公主身旁,拿住她双手,转身喝道:“快出去!”陈家洛一呆,停了脚步。张召重叫道:“你不出去,我把她丢出去喂狼!”将香香公主提起来打了个圈子,只要一松手,她立即飞入狼群。 这一下变起仓卒,陈家洛只觉一股热血从胸腔中直冲上来,脑中一乱,登时没了主意。张召重又叫:“你快骑马出去,把狼引开!”陈家洛知道这奸贼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到,处此情势之下,只得解开白马缰绳,慢慢跨上。 张召重又提着香香公主转了个圈子,叫道:“我数到三,你不出火圈,我就抛人。一——二——三!”他“三”字一出口,只见两骑马冲出火圈。 原来霍青桐乘三魔一齐注视陈张两人之际,已割断缰绳,跨上马背,手中挥动火把,纵马冲出,心想:“他先前为我拚命而入狼群,现下我为他舍身。我也不去什么古城,让饿狼在大漠中将我咬成碎片,一了百了。但愿他和喀丝丽得脱危难,终身快乐。”就在此时,陈家洛也纵马出了火圈。 关东三魔齐声惊叫,陈家洛已揪住两头扑上来的饿狼头颈,右腿在白马颈侧一推,左腿在马腹上一捺,那马灵敏异常,立即回头转身。陈家洛脚尖在马项下轻轻一点,那马一声长嘶,四足腾空,跃入火圈。陈家洛大喝声中,将两头恶狼向张召重掷去。张召重眼见两狼张牙舞爪的迎面扑到,只得放下香香公主,缩身闪避。陈家洛两把围棋子双手齐发,俯身伸臂,揽住香香公主的纤腰,双腿一夹,那白马又腾空窜出火圈。 张召重反手猛劈,将一头狼打得翻了个身,向前俯身急冲,陈家洛匆忙中所发的围棋子本没准头,都给他避了开去。张召重这一冲守中带攻,左手一把抓住白马马尾,出力后拉,要把白马硬生生拉回。但他身子凌空,无从借力,那白马又力大异常,向前猛窜之际,反将他身子拖得扬了起来,带出火圈。他双腿后挺,一个筋斗正待翻上马背,再行抢夺香香公主,忽觉背后风生,知道不妙,半空中疾忙换势反跃,又倒翻一个筋斗。陈家洛短剑向他后心刺出,只道必定得手,那知此人武功实在高强,身在空中,于千钧一发之际仍能扭转身躯,只见他右足在一头饿狼头上一点,跃回了火圈。 霍青桐挥舞着火把,早已深入狼群。陈家洛纵马追去,但见有恶狼扑上,都被他短剑一挥,不是刺中咽喉,就是削去了尖嘴,真如砍瓜切菜,爽脆无比。两骑马不一刻已冲出狼群,向西疾驰,众狼不舍,随后赶来。 两匹马奔跑比群狼迅速得多,转瞬就把狼群抛在数里之外。要知冲出狼群不难,难的是在如何摆脱这些饿狼穷日累夜、永无休止的追逐。三人暂脱危难,狂喜之下,一齐下马,情不自禁的拥在一起。霍青桐随即脸上一红,轻轻推开陈家洛手臂,上马向西疾驰。 二骑三人奔行不久,山石渐多,道路曲折,空中望去山峰不远,地面行走路程却长。直跑到天黑,那白色山峰才巍然耸立在前。霍青桐道:“据纸上所说,古城环绕这山峰而建,看来此去不到十里路了!”三人下马休息,取水给马饮了。 陈家洛不住抚摸白马的鬣毛,心想若不是得此骏马之力,自己虽能冲出,香香公主仍在奸贼之手,那么自己也必不忍离去,势非重回火圈不可。霍青桐想起适才和陈家洛拥抱,脸上又是一阵发烧,此刻三人相聚,心中自也消了先前要以死相报的念头。 三人休息片刻,马力稍复,狼群之声又隐隐可闻。陈家洛道:“走吧!”跃上了另一匹马。霍青桐望了他一眼,明白他的用意,于是与妹子合乘白马,再向西行。 夜凉如水,明月在天,雪白的山峰皎洁如玉。香香公主望着峰顶,道:“姊姊,我想山顶上一定有仙人,你说有吗?”霍青桐右手提缰,左手搂着她,笑道:“咱们去瞧瞧吧,不知是男仙还是女仙。”谈笑之间,山峰的影子已投在他们身上。三人仰望峰巅,崇敬之心,油然而生。陈家洛心道:“古人说:高山仰止。咱三人大难不死,这时尤感山川之美。” 山峰虽似触手可及,但最后这几里路竟是十分的崎岖难行。此处地势与大漠的其余地方截然不同,遍地黄沙中混着粗大石砾,丘壑处处,乱岩嶙嶙,坐骑几无落蹄之处,行得数里,一眼望去,山道竟有十数条之多,不知那一条才是正路。 陈家洛道:“这么许多路,怪不得人们要迷路了。”霍青桐取出字纸,在月光下看了一会,说道:“纸上说,入古城的道路是‘左三右二’。”陈家洛问道:“什么叫做‘左三右二’?”霍青桐道:“纸上也没说明白。” 猛听得万狼齐嗥,凄厉曼长,声调哀伤。三人都是毛骨悚然。香香公主道:“它们哭得这样伤心,不知为了什么?”陈家洛笑道:“想来是为了肚子饿。”霍青桐道:“这时已当子夜,群狼停下来对月嗥叫,只待叫声一停,立即发性狂追。咱们快找路进去。” 陈家洛道:“这里左边有五条路,纸上说‘左三右二’,那么就走第三条路。”霍青桐道:“倘若前面是绝路,再退回来就来不及了。”陈家洛道:“那么咱三人死在一起!”香香公主道:“好,姊姊,咱们走吧。”霍青桐听得“三人死在一起”这句话,胸口一阵温暖,眼眶中忽然湿了,一提马缰,从第三条路上走了进去。 路径愈走愈狭,两旁山石壁立,这条路显是人工凿出来的,走了一阵,右边出现三条岔路。霍青桐大喜,道:“得救啦,得救啦。”三人精神大振,催马走上第二条路。只是道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行走,有些地方长草比人还高,有些地方又全被沙堆阻塞,三人下马牵引,才将马匹拉过沙堆。陈家洛随手搬过几块岩石,放在沙堆之上,阻挡群狼的追势。 行不到里许,前面左边又是五条歧路。香香公主忽然惊叫一声,原来路口有一堆白骨。陈家洛下马察看,辨明是一个人和一头骆驼的骸骨,叹道:“这人定是彷徨歧途,难以抉择,以致暴骨于斯。”三人从中间第三条路进去,这时道路骤陡,一线天光从石壁之间照射下来,只觉阴气森森,寒意逼人。 不多时路旁又现一堆白骨,骸骨中光亮闪耀,竟是许多宝石珠玉。霍青桐道:“这人拿到了这么多珠宝,可是终究没能出去。”陈家洛道:“我们走的是正路,尚且时时见到骸骨,错路上只怕更是白骨累累了。”香香公主道:“咱们出来时谁也不许拿珠宝,好吗?”陈家洛笑道:“你怕那些鬼不让咱们出来,是不是?”香香公主道:“你答应我吧!” 陈家洛听她柔声相求,忙道:“我一定不拿珠宝,你放心好啦。”心想:“有你姊妹二人相伴,全世界的珍宝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突然又暗自惭愧:“我为什么想的是姊妹二人?” 三人高低曲折的走了半夜,天色将明,人困马乏。霍青桐道:“歇一会吧。”陈家洛道:“索性找到房子之后,放心大睡。”霍青桐点点头。 行不多时,陡然间眼前一片空旷,此时朝阳初升,只见景色奇丽,莫可名状。一座白玉山峰参天而起,峰前一排排的都是房屋。千百所房屋断垣剩瓦,残破不堪,已没一座完整,但建筑规模恢宏,气象开廓,想见当年是一座十分繁盛的城市。一眼望去,高高矮矮的房子栉比鳞次,可是声息全无,甚至雀鸟啾鸣之声亦丝毫不闻。三人从没见过如此奇特可怖的景象,为这寂静的气势所慑,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隔了半晌,陈家洛当先纵马进城。 这地方极是干燥,草木不生,三人走进最近的一所房屋。屋中物品虽然经历了不知多少年月,但大部仍然完好。香香公主见厅上有一双女人的花鞋,色泽仍是颇为鲜艳,轻轻喊了一声,想拿起来细看,那知触手间登时化为灰尘,不由得吓了一跳。陈家洛道:“这地方是个盆地,四周高山拱卫,以致风雨不侵,千百年之物仍能如此完好,实是罕见罕闻。” 三人沿路只见遍地白骨,刀枪剑戟,到处乱丢。陈家洛道:“故事中说这古城是被天降黄沙所埋,看情形完全不像。”霍青桐道:“是啊!那有沙埋的痕迹?倒像是经过了一场大战,全城居民都给敌人杀光一般。”香香公主道:“城外千百条岔道,如果不知秘诀,任谁都要迷路。敌人不知怎么进来的。”霍青桐道:“那定是有奸细了。”走进一所房子,取出字纸放在桌上,伏身细看。那知桌已朽烂,外形虽仍完整,她双臂一压,立即垮倒。 霍青桐拾起字纸,看了一会,道:“这些屋子已如此朽坏,只怕禁不起狼群的扑击。”见纸上密麻的文字中间绘有一幅小图,指着图中一处道:“这是城子中心,又画着这许多记号,多半是个重要所在,如是宫殿堡垒,建筑一定牢固。咱们到那里去避狼吧。”陈家洛道:“好!” 三人循着图中所画道路,向前走去。城中道路也是曲折如迷宫,令人眼花撩乱,如不是有图指示,也真走不进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图中所示中心,三人不禁大失所望,原来便是玉峰山脚,却那里有什么宫殿堡垒。只是玉峰近看尤其美丽,通体雪白,莹光纯净,做玉匠的只要找到小小的一块白玉,已然终身吃着不尽,那知这里竟有这样一座白玉山峰。三人抬头仰望,只觉心旷神怡,万虑俱消,暗暗赞叹造物之奇。 一片寂静之中,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狼嗥,香香公主惊叫起来:“狼群来啦!难道恶狼也有路径纸?这真奇了。”陈家洛笑道:“恶狼的鼻子就是路径纸。咱们走过的地方留下了气息,群狼跟着追来,永远错不了。”霍青桐笑道:“你身上这么香,别说是狼,就是人,也能跟着来……”话说到一半,突然指着地图,对陈家洛道:“你瞧,这明明是山峰,怎么里面还画了许多路?”陈家洛看了,道:“难道山峰里面是空的,可以进去?” 霍青桐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原因……怎样进去呢?”细看纸上文字解释,用汉语轻轻读了出来:“如欲进宫,可上大树之顶,向神峰连叫三声:‘爱龙阿巴生’!”香香公主道:“爱龙阿巴生,那是什么?”霍青桐道:“是句暗号吧,可是那里有什么大树了?”听狼嗥之声又近了些,说道:“进屋躲起来吧!” 第989章 书剑恩仇录(85) 三人转过身来,回头向就近的屋子奔去。陈家洛跨出两步,忽见地下凸起一物,形状有异,俯身看时,盘根错节,却是个极大的树根,叫道:“大树在这里!”两姊妹走过来看。香香公主道:“那株大树只剩下这个树根。”霍青桐道:“爬到树顶一叫,宫门就开,那宫殿必在山峰之内。难道这句话真是符咒,有什么仙法不成?” 香香公主一向相信神仙,忙道:“仙法当然是有的。”陈家洛笑道:“那时候山峰里有人,一听见暗号,推动里面机关,山峰上就现出洞口来。”提气大叫三声:“爱龙阿巴生!”自然全无动静,不禁失笑。香香公主叹道:“过了这许多年,里面的人一定都死啦。”仰望山峰,忽道:“只怕洞门就在那边。你们瞧,上面不是有凿出来的踏脚么?”陈家洛和霍青桐也都见到了山峰上有斧凿痕迹,都十分欢喜。 陈家洛道:“我上去瞧瞧。”右手握了短剑,凝神提气,往峭壁上奔去,上得丈余,举剑戳入玉峰,一借力,再奔上丈余,已到踏脚的所在。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齐声欢呼。 陈家洛向下挥了挥手,察看峰壁,洞口的痕迹很是明显,只是年深月久,洞口大半已被沙子堵塞。他左手紧抓峰壁上一块凸出的玉岩,右手用短剑拨去沙子,将洞旁碎块玉石一块块抽出来,抛向下面,不多一刻,抽空的洞口已可容身。他爬进去坐下。从怀中拿出点穴珠索,解开了一条条接将起来,悬挂下去。 霍青桐将珠索缚在妹子腰上。陈家洛双手交互拉扯,把她慢慢提起。 快提到洞口,香香公主忽然惊呼。陈家洛左手向上一挥,将她提近身来,右手伸去,揽住了她纤腰,安慰道:“别怕,到啦!”香香公主脸色苍白,叫道:“狼!狼!” 陈家洛向下望时,只见七八头恶狼已冲到峰边,霍青桐挥舞长剑,竭力抵拒。那白马振鬣长嘶,向古城房屋之间飞驰而去。 陈家洛忙从洞口抽下几块玉石,居高临下,用重手法将霍青桐身边的几头狼打得四散奔逃,随即挂下珠索。霍青桐怕自己病后虚弱,无力握绳,于是剑交左手,继续挥动,右手把珠索缚在腰里,叫道:“好啦!”陈家洛用力一扯,霍青桐身子飞了起来。 两头饿狼向上猛扑,霍青桐长剑一挥,削下一个狼头,另一头狼却咬住了她靴子不放。香香公主吓得大叫。霍青桐在空中弯腿把狼拉近,又是一剑把狼拦腰斩为两截,上半截狼身仍是连着皮靴一起拉上。 陈家洛扶她坐下,去拉半截死狼,竟拉之不脱,忙问:“没咬伤么?”霍青桐皱眉道:“还好。”从他手中接过短剑,切断狼嘴,只见两排尖齿深陷靴中,破孔中微微渗出血来。香香公主道:“姊姊,你脚上伤了。”帮她脱去靴子,撕下衣襟裹伤。陈家洛掉转了头,不敢看她赤裸的白足。香香公主裹好伤后,指着下面数千头在各处房屋中乱窜的狼大骂:“你们这些坏东西,咬痛了姊姊的脚,我再不可怜你们啦。” 陈家洛和霍青桐都不禁微笑,转头向山洞内望去,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见。霍青桐取出火摺一晃,吓了一跳,原来下去到地总有十七八丈高,峰内地面远比外面的为低。陈家洛道:“这洞久不通风,现在还下去不得。”过了好一会,料想洞内秽气已大部流出,陈家洛道:“我先下去瞧瞧。”霍青桐道:“下去之后,再上来可不易了。”陈家洛微笑道:“不能上来,就不上来了。”霍青桐脸上一红,目光不敢和他相接。 陈家洛把珠索一端在山石上缚牢,沿着索子溜下,绳索尽处离地还有十丈左右,沿壁又溜数丈,轻飘飘的纵下地来,着地处甚为坚实。他伸手入怀去摸火摺,才想起昨日与顾金标在狼群中赌命之时已把火摺点完,仰首大叫:“有火摺么?”霍青桐取出掷下。他接住晃亮,火光下只见四面石壁都是晶莹白玉,地下放着几张桌椅,伸手在桌上一按,桌子居然仍是坚牢完固,原来山洞密闭,不受风侵,是以洞中物事并不腐朽。他折下椅子一只脚点燃起来,就如一个火把。 霍青桐姊妹一直望着下面,见火光忽强,又听陈家洛叫道:“下来吧!”霍青桐道:“妹妹,你先下去!”香香公主拉着绳索慢慢溜下,见陈家洛张开双臂站在下面,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随即感到两条坚实的臂膀抱住了自己,再把自己轻轻放在地下。接着霍青桐也跳了下来,陈家洛抱着她时,只把她羞得满脸飞红。 这时峰外群狼的嗥叫隐隐约约,已不易听到。陈家洛见白玉壁上映出三人影子,自己身旁是两位绝世美女,经玉光一照,尤其明艳不可方物,但三人深入峰腹,吉凶祸福,殊难逆料,生平遭遇之奇,实以此时为最了。 香香公主见峰内奇丽,欣喜异常,拿起燃点的椅脚,迳向前行。陈家洛又折了七条椅脚,三人分别捧在手里,走过了长长一条甬道,山石阻路,已到尽头。陈家洛心中一震,暗想:“难道过去没通道了么?进退不得,如何是好?”只见尽头处闪闪生光,似有一堆黄金,走近看时,却是一副黄金盔甲,甲胄中是一堆枯骨。 那副盔甲打造得十分精致。香香公主道:“这人生前定是个大官贵族。”霍青桐见胸甲上刻着一头背生翅膀的骆驼,道:“这人或许还是个国王或者是王子呢。听说那些古国中,只有国王才能以飞骆驼作徽记。”陈家洛道:“那就像中土的龙了。”从香香公主手中接过火把,在玉壁上察看有无门缝或机关的痕迹,火把刚举起,就见金甲之上六尺高处,有一把长柄金斧插在一个大门环里。 霍青桐喜道:“这里有门。”陈家洛将火把交给了她,去拔金斧,但门环上的铁锈已锈住斧柄,取不出来。他拔出短剑,刮去铁锈,双手拔出金斧,入手甚是沉重,笑道:“如果这柄金斧是他的兵器,这位国王陛下膂力倒也不小。” 石门右首还有四个门环,均有两尺多长的粗大铁钮扣住,他削去铁锈,将铁钮一一掀起,抓住门环向里拉扯,纹丝不动,于是双手撑门,用力向外推去,玉石巨门叽叽发声,缓缓开了。这门厚达丈许,那里像门,直是一块巨大的岩石。 三人对望了一眼,脸上均露欣喜之色。陈家洛右手高举火把,左手拿剑,首先入门,一步跨进,脚下喀喇一声,踏碎了一堆枯骨。他举火把四周照看,见是一条仅可容身的狭长甬道,刀剑四散,到处都是骸骨。 霍青桐指着巨门之后,道:“你瞧!”火光下只见门后刀痕累累,斑驳凹凸。 陈家洛骇然道:“这里的人都给门外那国王关住了。他们拚命想打出来。可是门太厚,玉石又这么坚硬。”霍青桐道:“就算他们有数十柄这般锋利的短剑,也攻不破这座小山般的玉门。”陈家洛道:“他们在这里一定想尽了法子,最后终于一个个绝望而死……”香香公主道:“别说啦!别说啦!”只觉这情景实在太惨,不忍再听。陈家洛一笑,住口不说了。 霍青桐道:“那国王怎么尽守在门外不走,和他们同归于尽?这可令人想不透了。”拿出地图一看,喜道:“走完甬道,前面有大厅大房。” 三人慢慢前行,跨过一堆堆白骨,转了两个弯,前面果然出现一座大殿。走到殿口,只见大殿中也到处都是骸骨,刀剑散满了一地,想来当日必曾有过一场激战。香香公主叹道:“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恶斗?大家太太平平、高高兴兴的过日子不好吗?” 三人走进大殿,陈家洛突觉一股极大力量拉动他手中短剑,当的一声,短剑竟尔脱手,插入地下。同时霍青桐身上所佩长剑也挣断佩带,落在殿上。三人吓了一大跳。霍青桐俯身拾剑,一弯腰间,忽然衣囊中数十颗铁莲子嗤嗤嗤飞出,铮铮连声,打在地下。 这一惊非同小可,陈家洛左手将香香公主一拖,右手拉了霍青桐同时向后跃开数步,陈家洛挡在二女身前,双掌一错,凝神待敌,但向前望去,全无动静。陈家洛用回语叫道:“晚辈三人避狼而来,并无他意,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担待。”隔了半晌,无人回答。 陈家洛心想:“这里主人不知用什么功夫,竟将咱们兵刃凭空击落,更能将她囊中铁莲子吸出。如此高深的武功别说亲身遇到,连听也没听见过。”又高声叫道:“请贵主人现身,好让晚辈参见。”只听大殿后面传来他说话的回声,此外更无声息。 霍青桐惊讶稍减,又上前拾剑,那知这剑竟如钉在地上一般,费了好大的劲才拾了起来,一个没抓紧,又是当的一声被地下吸了回去。 陈家洛心念一动,叫道:“地底是磁山。”霍青桐道:“什么磁山?”陈家洛道:“到过远洋航海的人说,极北之处有一座大磁山,能将普天下悬空之铁都吸得指向南北。他们飘洋过海,全靠罗盘指南针指示方向。铁针所以能够指南,就由于磁山之力。” 霍青桐道:“这地底也有座磁山,因此把咱们兵刃暗器都吸落了?”陈家洛道:“多半如此,再试一试吧。” 他拾起短剑,和一段椅脚都平放于左掌,用右手按住了,右手一松,短剑立即射向地下,斜插入石,木头的椅脚却丝毫不动。陈家洛道:“你瞧,这磁山的吸力着实不小。”拾起短剑,紧紧握住,说道:“黄帝当年造指南车,在迷雾中大破蚩尤,就在于明白了磁山吸铁的道理。古人的聪明才智,令人景崇无已。”她姊妹不知黄帝的故事,陈家洛简略说了。 霍青桐走得几步,又叫了起来:“快来,快来!”陈家洛快步过去,见她指着一具直立的骸骨。骸骨身上还挂着七零八落的衣服,骨格形状仍然完整,骸骨右手抓着一柄白色长剑,刺在另一具骸骨身上,看来当年是用这白剑杀死了那人。霍青桐道:“这是柄玉剑!”陈家洛将玉剑轻轻从骸骨手中取过,两具骸骨支撑一失,登时喀喇喇一阵响,垮作一堆。 那玉剑刃口磨得很是锋锐,和钢铁兵器不相上下,只是玉质虽坚,如与五金兵刃相碰,总不免断折,似不切实用。接着又见殿中地下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玉制武器,刀枪剑戟都有,只是形状奇特,与中土习见的迥然不同。陈家洛正自纳罕,霍青桐忽道:“我知道啦!”微微一顿,道:“这山峰的主人如此处心积虑,布置周密。”陈家洛道:“怎么?”霍青桐道:“他仗着这座磁山,把敌人兵器吸去,然后命部下以玉制兵器加以屠戮。” 香香公主指着一具具铁甲包着的骸骨,叫道:“瞧呀!这些攻来的人穿了铁甲,更加被磁山吸住,爬也爬不起来了。”见姊姊还在沉思,道:“这不是很清楚了吗?还在想什么呀?”霍青桐道:“我就是不懂,这些手拿玉刀之人既然杀了敌人,怎么又都一个个死在敌人身旁?”陈家洛也早就在推敲这个疑团,一时难以索解。 霍青桐道:“到后面去瞧瞧。”香香公主道:“姊姊,别去啦!”霍青桐一怔,见她脸现恻然之色,伸手挽住她臂膀,道:“别怕!那边或许没有死人了。” 走到大殿之后,见是一座较小的殿堂,殿中情景却尤为可怖,数十具骸骨一堆堆相互纠结,骸骨大都直立如生时,有的手中握有兵刃,有的却是空手。陈家洛道:“别碰动了!如此死法,定有古怪原因。”霍青桐道:“这些人大都是你砍我一刀,我打你一拳,同时而死。”陈家洛道:“武林中高手相搏,如果功力悉敌,确是常有同归于尽的。但这许多人个个如此,可就令人大惑不解了。” 三人继续向内,转了个弯,推开一扇小门,眼前突然大亮,只见一道阳光从上面数十丈高处的壁缝里照射进来。阳光照正之处,是一间玉室,看来当年建造者依着这道天然光线,在峰中度准位置,开凿而成。 三人突见阳光,虽只一线,也大为振奋。石室中有玉床、玉桌、玉椅,都雕刻得甚是精致,床上斜倚着一具骸骨。石室一角,又有一大一小的两具骸骨。 陈家洛熄去火把,道:“就在这里歇歇吧。”取出干粮清水,各自吃了一些。霍青桐道:“那些饿狼不知在山峰外要等到几时,咱们跟它们对耗,粮食和水得尽量节省。” 三人数日来从未松懈过一刻,此时到了这静室之中,不禁困倦万分,片刻之间,都在玉椅上沉沉睡去。 第十七回 为民除害方称侠 抗暴蒙污不愧贞 张召重与关东三魔见狼群一窝蜂般疾追陈家洛等三人而去,虽觉两个如花美女膏于狼吻未免可惜,但自身得脱大难,却也不胜庆幸。四人坐下休息,烤食火圈中的死狼。顾金标见树枝又将烧尽,懒得去采,把狼粪拨在火里,添火烧烤狼肉。过不多时,一柱黑烟冲天而起,虽经风吹,仍是袅袅不散。 正在饱餐狼肉之际,忽然东边又是尘头大起。四人见狼群又来,忙去牵马。这时只剩下了两匹马,都是关东三魔带来的。张召重伸手挽住一匹马的缰绳,哈合台纵身扑到,抢住缰绳,喝问:“你想干么?”张召重挥掌正待打出,见滕一雷和顾金标都挺兵刃逼上前来。他长剑已被陈家洛削断,手中没了兵刃,急中使诈,叫道:“忙什么?那又不是狼!”关东三魔回头一望,张召重已翻身上了马背。他一瞥之下,见烟尘滚滚中竟是大群驼羊,并无饿狼踪迹,随口撒谎,不料说个正着。他本拟上马向西奔逃,这时下不了台,兜转马头,反向烟尘之处迎去,叫道:“我上去瞧瞧。” 奔出不及一里,只见迎面一骑马急驰而来,冲到跟前,乘者缰绳一勒,那马斗然停住,再也不动。张召重心中暗赞:“好骑术!”乘者是个灰衣老者,见他是清军军官装束,用汉语问道:“狼群呢?”张召重向西一指。这时大群驼羊已蜂拥而至,后面一个秃头红脸老者、一个白发矮小老妇骑着马押队,只听羊咩马嘶之声,乱成一片。 第990章 书剑恩仇录(86) 张召重正要询问,关东三魔已牵了马过来,见了那灰衣老者立即恭敬施礼,说道:“又见着你老人家啦。你老人家好?”那老者哼了一声,道:“也没什么不好。”原来就是天池怪侠袁士霄。 天山双鹰那天清晨舍下陈家洛与香香公主后,想起霍青桐病体未痊,急着赶回看望,走了两天,只见袁士霄赶着大群驼羊而来。陈正德为了讨好爱妻,过去着实亲热。袁士霄见他忽然改性,关明梅则在一旁微笑,很感奇怪。 陈正德道:“袁大哥,赶这一大群驼羊去那里啊?”袁士霄白眼一翻,道:“我给你弄得倾家荡产了呀。”陈正德奇道:“怎么啊?”袁士霄道:“上次我买了许多骆驼牛羊,满想把狼群引入陷阱,那知……”陈正德笑道:“那知给我这糟老头子瞎捣乱,坏了大事。”袁士霄道:“可不是么?我有什么法子?只好再弄钱去买驼羊啊!”陈正德笑道:“袁大哥花了多少钱?小弟赔还你的。”自那晚起妻子对他温柔体贴,他往常暴躁妒忌的性格竟尔大变,一心要讨妻子欢喜,居然对袁士霄低声下气,加意迁就,实是前所未有。袁士霄道:“谁要你赔?”陈正德笑道:“那么我们给你效一点小劳!听你差遣,同去找狼如何?”袁士霄向关明梅望去,见她微笑点头,便道:“好吧!”于是三人赶了驼羊,循着狼粪踪迹,一路寻来。这天望见远处狼烟,地下狼粪又越来越多,只怕狼群就在左近,有人被困求救,忙朝着烟柱奔来,遇见了张召重与关东三魔。 张召重不知这老者是何等样人,但见三魔执礼甚恭,心知必非寻常人物。袁士霄四下察看了一回,对四人道:“咱们去捉狼,你们都跟我来。”四人吃了一惊,怔住了说不出话来,心想这老儿莫非疯了,见了狼群逃避犹恐不及,居然说去捉狼。关东三魔曾蒙他救命,又知他有一身惊人武功,不敢怎样。张召重却鼻子中哼了一声,说道:“我还想再吃几年饭,恕不奉陪。”说了转身要走。 陈正德大怒,一把向他腰里抓去,喝道:“你不听袁大侠吩咐,莫非想死?”张召重运力右掌,一招“烘云托月”,手腕翻过,下肘转了个小圈,向陈正德手上打去,刚要打到,日光下见他五指犹如鹰爪,心里一惊,立即收转手掌,变招握拳,向他手腕猛击。陈正德一抓不中,也是变拳打落。两人双臂相格,功力悉敌,不分上下,各自震开三步,心中都暗暗称奇:怎么在大漠之中竟会遇上如此高手? 张召重喝道:“朋友,请留下万儿来。”陈正德骂道:“凭你也配做我朋友?你到底听不听袁大侠吩咐?”张召重交手一招,已知这老儿武功与自己相若,可是他口口声声称那灰衣老者为“袁大侠”,十分尊敬,看来那人武功更高。到底袁大侠是谁?一时却想不起来,心想武林中尽有浪得虚名之辈,莫让他讹了,但若倔强不从,他们六人联上了手,自己孤身决不能敌,当下不亢不卑的说道:“在下想请教袁大侠的高姓大名,倘若确是前辈高人,自当遵命。” 袁士霄道:“哈哈,你考较起老儿来啦!老儿生平只考较别人,从不受人考较。我问你,刚才你使‘烘云托月’,后变‘雪拥蓝关’,要是我左面给你一招‘下山斩虎’,右面点你‘神庭穴’,右脚同时踢你膝弯之下三寸,你怎生应付?”张召重一呆,答道:“我下盘‘盘弓射雕’,双手以擒拿法反扣你脉门。”袁士霄道:“守中带攻,那也是武当门下的高手了。” 张召重一惊,暗想:“我只跟那秃头老儿拆了一招,再答了他一句话,他竟然便知我武功门派。”只听袁士霄道:“当年我在湖北,曾和马真道长印证过武功。” 张召重胸头一震,脸如死灰。袁士霄又道:“我右手以绵掌‘阴手’化解你的擒拿,左肘直进,撞你前胸……”张召重抢着道:“那是大洪拳的‘肘锤’。”袁士霄道:“不错,但是这‘肘锤’只是虚招,待你含胸拔背,我左掌突发,反击你面门。当年马真道长就躲不开这一招,后来是我说了给他听。且看你会不会拆。” 张召重潜心思索,过了一会,道:“要是你变招快,我自然来不及躲,我发‘鸳鸯腿’攻你左胁,教你不得不闪避收招。”袁士霄哈哈一笑,道:“这招不错,当今武当门中,多半武功以你为第一。”张召重道:“我随即点你胸口‘璇玑穴’!”袁士霄喝道:“好!攻势绵若江湖,的是高手。我踏西北‘归妹’,攻你下盘。”张召重道:“我退‘讼’位,进‘无妄’,点‘天泉’。” 顾金标和哈合台听他二人满口古怪词句,大惑不解。哈合台一扯滕一雷的衣襟,悄声问道:“他们说的是什么黑话?”滕一雷说道:“不是黑话,是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和人身穴道。”顾哈二人这才明白,原来这两人是在嘴头比武,从来只听说有“纸上谈兵”,如此口上搏斗却是闻所未闻。 只听袁士霄道:“右进‘明夷’,拿‘期门’。”张召重道:“退‘中孚’,以凤眼手化开。”袁士霄道:“进‘既济’,点‘环跳’,又以左掌印‘曲垣’。”张召重神色紧迫,顿了片刻,道:“退‘震’位,又退‘复’位,再退‘未济’。” 哈合台低声道:“怎么他老是退?”滕一雷向他摇摇手。只听两人越说越快,袁士霄笑吟吟的神色自若,张召重额头不断渗汗,有时一招想了好一阵才勉强化开。关东三魔均想:“倘若真是对敌,那容你有思索余地,只要慢得一慢,早就给人打倒了。” 两人口上又拆了数招,张召重道:“旁进‘小畜’,虚守中盘。”袁士霄摇手道:“这招不好,你输啦!”张召重道:“请教。”袁士霄道:“我窜进‘贲’位,足踢‘阴市’,又点‘神封’,你解救不了。”张召重道:“话是不错,但你既在‘贲’位,只怕手肘撞不到我的‘神封穴’。”袁士霄道:“不用手肘!你不信,就试试!小心了。”右腿飞起,向他膝上三寸处“阴市穴”踢到,张召重反身跃开,叫道:“你如何伤我……”语声未毕,袁士霄右手一伸,手指已点中他胸口“神封穴”。张召重胸口剧痛,立时咳嗽不止,忙伸手在左胸推宫过血,咳嗽方停。袁士霄笑道:“怎样?” 众人见他身子微动,手指一颤之间便已点中对方穴道,武功当真深不可测,尽皆骇然。 张召重神色沮丧,不敢再行倔强,道:“在下听袁大侠吩咐就是。”陈正德道:“你这武功,在武林中也算顶儿尖儿的了。请教阁下万儿。”张召重道:“在下姓张名召重。不敢请教三位。”陈正德道:“啊,原来是火手判官。袁大哥,他是马真道长的师弟。”袁士霄点头道:“嗯,他师兄不及他。咱们走吧。”一马当先,向前驰去。 驼羊群中杂着不少马匹,张召重和哈合台挑两匹骑了,六人押着畜队跟着袁士霄而去。驰了一会,张召重问陈正德道:“老爷子,狼很多呀,怎么个捉法?”关东三魔也在惴惴不安,很是关切。陈正德道:“你们瞧袁大侠的手势行事便是,几头小狼,有什么可怕的,真没出息。”张召重就不再问,心想他既如此十拿九稳,难道我就示弱于他?其实陈正德也不知袁士霄如何捉狼,只是老气横秋的信口胡吹,想起狼群的凶恶,心中实在也是大为栗栗。关明梅知他虚张声势,暗暗好笑。 跑了一阵,袁士霄兜转马头,对众人道:“这里的狼粪很新鲜,狼群过去不久,看来向西二十多里,就可和这群恶鬼遇上。再走十里,大家换一匹坐骑。”众人点头答应。袁士霄又道:“等追到狼群,我当先领路。你们六位三人在左,三人在右,将驼马赶在中间,别让逃乱了,以免狼群分散。”滕一雷待要询问详情,袁士霄已转头向前。 各人驰了十八九里,狼粪越来越湿。关明梅道:“狼群就在前面了。怎么听到了这许多驼马叫声,竟不追来?”陈正德道:“这也真奇了。”再走数里,地势陡变,见群山围绕,中间一座白玉高峰参天而起。天山双鹰久在大漠,早听说过这玉峰的诸般神奇传说,不意今日得能亲见,只见阳光斜照玉峰,隐隐泛彩,奇丽无伦。 袁士霄叫道:“狼群走进迷宫里去了,大家鞭打驼马!”各人举起马鞭,往驼马身上抽去,一时驼鸣马嘶之声大作。过不多时,一头大灰狼从丛山中奔了出来。 袁士霄长鞭挥起,在空中噼啪抽击,高声大叫,纵马向南疾奔。天山双鹰、张召重、关东三魔六人押着大队驼马跟随其后。奔出数里,后面狼嗥之声大作。陈正德回头望去,只见灰扑扑的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头饿狼张牙舞爪的追来。他纵马追上张召重与关东三魔,见四人虽然强自镇定,但都脸如土色。哈合台眼中如要滴血,狂叫吆喝,催赶驼马,他是牧人出身,熟悉驼马性子,好几匹驼马要离队奔逃,都被他或用口叫,或以鞭打,尽数驱赶归队,竟没走散一头。关明梅赞道:“哈大哥,好本事!” 狼群虽然凶狠顽强,但奔跑的长力不够,十多里后,已给抛得不见踪影。再驰出十多里,袁士霄叫道:“休息一会吧!”众人下马喝水吃肉。哈合台把驼马赶在一块。袁士霄见他约束牲口的本领极精,笑道:“多亏了你。”待得狼群追近,驼马队已休息了好一会。 这般追追停停,向南直奔了七八十余里。前面尘头起处,两名回人乘马驰到,叫道:“袁老爷子,成功了么?”袁士霄道:“来啦,来啦!你叫大伙儿预备。”两名回人掉头先行。众人见前面有了接应,放下了一大半心。 奔不多时,只见大漠上出现了一座极大的圆形沙城。奔近时,见城墙高逾四丈,墙上有一狭小门口,袁士霄一马当先,进了城门,天山双鹰和哈合台驱赶大队驼马都跟了进去。驼马队将尽,群狼也已奄至。张召重驰到门口,稍一迟疑,一拉马缰,从墙边绕了开去。滕一雷和顾金标见状,也勒马绕开。 成千成万头饿狼蜂拥冲进沙城,向驼马扑咬。等到狼群尽数入城,突然胡笳大鸣,两旁沙沟里猛然抢出数百名回人来。每人背上都负了沙袋,涌向城门,纷纷抛下沙袋,片刻之间,已将门口堵死。 张召重见他们拍手欢呼,心想不知那老头儿怎样了,见数十名回人站在沙城墙顶,于是跃下马来,沿踏级奔上墙顶,只见众回人手持长索,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来。他向下望去,吓了一跳,那沙城径长百余丈,内面城墙陡削,系以沙砖砌成,墙壁用细泥垩光,光溜溜的绝无落脚之处,数百匹驼马和千万头饿狼挤在城中,撕咬嗥叫,血流遍地。 袁士霄和天山双鹰站在墙顶,哈哈大笑,得意已极。陈正德道:“狼群为害天山南北,杀人无算,数百年来始终难以驱除。袁大哥一举将之灭绝,这番大功德造福百世。为民除害,才是真正的大侠。”袁士霄道:“咱们在这里吃了回族老哥们几十年饭,今日总算小小有一点报答。”又道:“若非众人齐心合力,我一人又怎办得到?单这座沙城,三千多人就整整造了半年时光。今日你们几位也帮了大忙。”关明梅道:“要饿死这些恶狼,只怕还得很长一段时候呢。”袁士霄道:“可不是么?还有这许多驼马,先让这群畜生饱餐了一顿。” 众回人欢声大作,高歌相庆。几名首领更向袁士霄等极口称谢,拿出羊肉和马乳酒来招待。为首的回人道:“翠羽黄衫在黑水围困清兵,我们在这里围困狼群。狼已入伏,大伙儿这就帮她去了……”话未说完,突然望见张召重站在远处,身上却是清官装束,很是疑惑,但想他既与袁士霄同来灭狼,也就不多问。 陈正德道:“袁大哥,我有一件事非说不可,你可别见怪。”袁士霄笑道:“哈,你临到老了,居然学会了客气。”陈正德道:“你的徒弟人品太坏,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袁士霄一楞,道:“什么?家洛?”陈正德道:“不错!”把他拉在一旁,将陈家洛先骗了霍青桐的心、后来又移爱他妹子的事说了。袁士霄怒道:“家洛很讲信义,决无此事。”关明梅道:“那是我们亲眼见到的。”说了如何遇到陈家洛与香香公主。 袁士霄呆了半晌,不由得不信,怒火大炽,叫道:“我受他义父重托,把他从小抚养长大,那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日后有何面目见于大哥于地下?”关明梅见他愤激气苦,眼中泪珠莹然,自是内心难受失望已极,正想出言相劝,袁士霄叫道:“咱们去找这三人来当面对质,我决不容他欺心负义。” 关明梅低声道:“大家当面把话说个明白,那最好不过,别把话憋在心里,一憋就是几十年,害了人家,也害了自己。”袁士霄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数十年来,他日夜深悔少年时意气用事,以致好好一对爱侣不能成为眷属,眼前的关明梅虽然白发满头,在他心中所见,却仍是她十八九岁时那个明眸皓齿、任性爱娇的大姑娘。他眼望远处,叹道:“咱们今日还能见面,我也已心满意足,这一辈子总算是不枉的了。” 关明梅望着渐渐在大漠边缘沉下去的太阳,缓缓说道:“什么都讲个缘法。从前,我常常很是难受,但近来我忽然高兴了。”伸手把陈正德大褂上一个松了的扣子扣上了,又道:“一个人天天在享福,却不知道这就是福气,总是想着天边拿不着的东西,那知道最珍贵的宝贝就在自己身边。现今我是懂了。”陈正德红光满面,神采焕发,望着妻子。 关明梅走到袁士霄身边,柔声道:“一个人折磨自己,折磨了几十年,什么罪过也该赎清了,何况本来也没什么罪过。我很快活,你也别再折磨自己了吧!”袁士霄不敢回头,突然飞身上马,说道:“去找他们吧!”天山双鹰乘马随后跟去。 第991章 书剑恩仇录(87) 张召重见强敌离去,登时精神大振。皇帝派他来寻访陈家洛和香香公主,这两人不知有否膏于狼吻,必须去访查确实,以便回奏。他想:“姓陈的小子和这两个女人倘若都给狼吃了,那没话说。要是还活着,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逊一筹,霍青桐一出手相助,我马上要败,还是撺掇这三魔同去为妙。”于是一扯顾金标的袖子,两人走开几步。张召重低声道:“顾二哥,你想不想你那美人儿?”顾金标只道他存心讥嘲,怒道:“你待怎样?”张召重道:“我和那姓陈的小子有仇,要去杀他,你如同去,那美人就是你的了。”顾金标迟疑道:“只怕这三人都已给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张召重道:“要是给狼吃了,那是你没福消受。你老大吗,我去跟他说。”顾金标点点头,心想:“老大不好女色,不见得肯同去。” 张召重走到滕一雷跟前,说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陈的小子算帐。要是你肯相助一臂之力,他那柄短剑就是你的。”如此宝物,学武的人那个不爱?滕一雷想:就算陈家洛已葬身狼腹,那短剑也决吃不下去,当下就答应了。张召重大喜,只听滕一雷叫道:“老四,咱们走吧。”哈合台正在沙城墙顶,与众回人兴高采烈的谈论狼群,听老大相呼,转头叫道:“那里去?”滕一雷道:“去找红花会陈当家他们。要是他们尸骨没给吃完,就给他们葬了,也算是大家相识一场。”哈合台自与余鱼同及陈家洛相识之后,对红花会人物很是钦佩,听滕一雷说要去给陈家洛安葬,自表赞同。当下四人向回人讨了干粮食水,上马向北,循原路回去。 走到半夜,滕一雷想就地宿歇,张召重与顾金标却极力主张连夜赶路,又行了一阵,皓月在天,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忽见路旁一个人影一闪,钻进了一座石砌的大坟之中。四人起了疑心,纵马来到坟前。张召重喝问:“什么人?” 过了半晌,一个头戴花帽的回人脑袋从坟墓的洞孔中探了出来,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这坟里的死人!”他说的是汉语,四人都不禁吓了一跳。顾金标喝道:“是死人,这夜晚干么出来?”那人道:“出来散散心。”顾金标怒道:“死人还散心?”那人连连点头,说道:“是,是,诸位说的对。算我错啦,对不住,对不住!”说着把头缩了进去。哈合台哈哈大笑。顾金标大怒,下马伸手入坟,想揪他出来,那知摸来摸去掏他不着。 张召重道:“顾二哥,别理他,咱们走吧!”四人兜转马头,正要再走,忽见一头瘦瘦小小的毛驴在坟边嚼草。顾金标喜道:“干粮吃得腻死啦,烤驴肉倒还真不坏!常言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纵马上去,伸手牵住了缰绳,见驴子屁股光秃秃的没有尾巴,笑道:“不知谁把驴尾巴先割去吃了……” 话声未毕,只听得飕的一声,驴背上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刚才钻进坟里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一晃之间,已从坟里出来,飞身上了驴背。四人不敢轻忽,忙勒马退开。这人哈哈大笑,从怀里拿出一条驴子尾巴,晃了两晃,说道:“驴子尾巴上今天沾了许多污泥,不大好看,因此我把它割下来了。” 张召重见这人满腮胡子,疯疯癫癫,不知是什么路道,但适才上驴的身手好快,于是一提马缰,坐骑倏地从毛驴旁掠过,右手挥掌向他肩头打去。那人一避,张召重左手已把驴尾夺过,见驴尾上果然沾有污泥,忽然间头上一凉,伸手一摸,帽子却不见了,只见那人捧着那顶帽子,笑道:“你是清兵军官,来打我们回人。这顶帽儿倒好看,又有鸟毛,又有玻璃球儿。” 张召重又惊又怒,随手把驴尾掷了过去,那人伸手接住。张召重双掌一错,跳下马来,叫道:“你是什么人?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 那人把张召重的官帽往驴头上一戴,拍手大笑,叫道:“笨驴戴官帽,笨驴戴官帽!”双腿一夹,毛驴向前奔出。张召重拔步赶去,突听呼的一声响,风声劲急,有暗器掷来,当即伸手接住,冷冰冰,光溜溜,竟是自己官帽上那枚蓝宝石顶子,更是怒不可遏,便这么一阻,驴子已然远去,当即拾起一块石子,对准他后心掷去。 那人却不闪避,张召重大喜,心想这下子可有得你受的,只听当的一声,石子打在一件铁器之上,嗡嗡之声不绝,便似是打中了铁钹铜锣之类的乐器一般。那人大叫大嚷:“啊哟,打死我的铁锅啦,不得了,铁锅一定没命啦。”四人愕然相对,那人却去得远了。张召重悻悻骂道:“这家伙不知是人是鬼?”三魔摇头不语。张召重道:“走吧,这鬼地方真邪门,什么怪物都有。” 四人驱马急驰,中途睡了两个时辰,翌日一早赶到了迷城之外,虽见歧路岔道多得出奇,但狼粪一路撒布,正是绝好的指引,循着狼粪兽迹,到了白玉峰前,抬头便见到陈家洛挖的洞穴。 陈家洛睡到半夜,精力已复,一线月光从山缝中照射进来,只见霍青桐和香香公主斜倚在白玉椅上沉沉入睡,静夜之中,微闻两人鼻息之声,石室中弥漫着淡淡清香,花香无此馥郁,麝香无此清幽,自是香香公主身上的奇香了。 他思潮起伏:不知峰外群狼现下是何模样,自己三人能否脱险?脱险之后,那皇帝哥哥又不知能否确守盟言,将满洲胡虏逐出关外? 忽听得香香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叹声中满是欣愉喜悦之情,陈家洛寻思:“她身处险地,却如此安心,那是什么原因?自然因她信我必能带她脱离险境,终生对她呵护爱惜了。” “我心中真正爱的到底是谁?”这念头这些天来没一刻不在心头萦绕,忽想:“那么到底谁是真正的爱我呢?倘若我死了,喀丝丽一定不会活,霍青桐却能活下去。不过,这并不是说喀丝丽爱我更加多些……我与忽伦四兄弟比武之时,霍青桐忧急耽心,极力劝阻,对我十分爱惜。她妹妹却并不在乎,只因她深信我一定能胜。那天遇上张召重,她笑吟吟的说等我打倒了这人一起走,她以为我是天下本事最大的人……要是我和霍青桐好了,喀丝丽会伤心死的。她这么心地纯良,难道我能不爱惜她?” 想到这里,不禁心酸,又想:“我们相互已说得清清楚楚,她爱我,我也爱她。对霍青桐呢,我可从来没说过。霍青桐是这般能干,我敬重她,甚至有点怕她……她不论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喀丝丽呢?喀丝丽呢?……她就是要我死,我也肯高高兴兴的为她死……那么我不爱霍青桐么?唉,实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她是这样的能干聪明,对我又如此情深爱重。她吐血生病,险些失身丧命,不都是为我么?” 一个是可敬可感,一个是可亲可爱,实在难分轻重。 这时月光渐渐照射到了霍青桐脸上,陈家洛见她玉容憔悴,在月光下更显得苍白,心想:“虽然我们相互从未倾吐过情愫,虽然我刚对她倾心,立即因那女扮男装的李沅芷一番打扰,使我心情有变,但我万里奔波,赶来报讯,不是为了爱她么?她赠短剑给我,难道只为了报答我还经之德?尽管我们没说过一个字,可是这与倾诉了千言万语又有什么分别?”又想:“日后光复汉业,不知有多少剧繁艰巨之事,她谋略尤胜七哥,如能得她臂助,获益良多。不过……唉,难道我心底深处,是不喜欢她太能干么?是的,我敬她多于爱她,我内心有点儿怕她。”想到这里,矍然心惊,轻轻说道:“陈家洛,陈家洛,你胸襟竟是这般小么?”又过半个多时辰,月光缓缓移到香香公主的身上,他心中在说:“和喀丝丽在一起,我只有欢喜,欢喜,欢喜……”又想:“当在西湖三潭映月和李沅芷动手之后,我已明明白白的知道她是女子。此后我对喀丝丽情根深种,只有情不自禁的狂喜,从未想到这是有负于霍青桐。陈家洛,你负心薄幸,见异思迁,那就是了,岂能为自己的薄德开脱?” 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一线天光,良久,良久,眼见月光隐去,眼见日光斜射,室中慢慢的亮了。香香公主打了个呵欠醒来,睁开一半眼睛向着他望了望,微微一笑,脸色就像一朵初放的小花。 她缓缓坐起身来,忽然惊道:“你听!”只听得外面甬道上隐隐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在这千百年的古宫之中,怎会有人行走?难道真的有鬼?只听脚步声愈来愈近,虽然相距甚远,但在寂静之中,一步一步的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寒毛直竖,都惊呆了。陈家洛一拉霍青桐的手臂,她从梦中惊醒过来。三人疾奔出去。 奔到大殿,陈家洛捡起三柄玉剑,每人手中拿了一把,低声道:“玉器可以辟邪。”这时脚步声已到殿外。三人躲在暗处,不敢稍动。只见火光闪晃,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两人手执火把,却是张召重与顾金标。 忽然当啷、当啷数声响处,张召重等四人兵刃脱手飞出,落在地下。滕一雷的独足铜人内蕴钢铁,在手中抖动不已,镖囊中的十二只钢镖却激射出去。 陈家洛知道机不可失,乘他们目瞪口呆、惊惶失措之际,大喝一声,手持玉剑,从暗处跳将出来,啪啪两剑,已把张顾两人手中火把打落,殿中登时漆黑一团。张召重双掌护身,返身奔出。关东三魔随后跟出,只听砰的一声,又是一声“啊唷”,不知谁在石壁上重重撞了一头。四人脚步声渐渐远去,霍青桐忽然惊呼:“啊唷,糟糕,快追,快追!”陈家洛立时醒悟,摸索着疾追出去,甬道还未走完,只听得叽叽之声,接着蓬的一声大响,石门已给关上。陈家洛飞身扑到,终于迟了一步,石门后光溜溜的无着手之处,那里还拉得开来?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先后奔到。陈家洛回过身来,捡了一块木材点燃,但见石门上刀劈斧砍之痕累累,尽是地下那些骸骨生前拚命挣扎的遗迹。霍青桐惨然道:“完啦!”香香公主拉着她手道:“姊姊,别怕!”陈家洛强自笑道:“我们三人毕命于此,也真奇怪得紧。”不知何故,心中忽然感到一阵轻松,竟似难题顿解,如释重负,拾起地下的一个骷髅头骨,说道:“老兄,老兄,你多了三个新朋友啦。”香香公主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霍青桐向两人白了一眼,隔了半晌,说道:“咱们回去玉室,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下。”三人回归玉室。霍青桐伏身祈祷,然后拿出字纸和地图来反覆审视,苦苦思索。陈家洛知道处此绝境,若能脱身,不是来了外援,就是张召重等改变心思,进来捉拿自己。但这地方如此隐秘,外援如何能到?而张召重等适才受了这般大惊吓,十九不敢再进来冒险。 香香公主忽感困倦,斜坐在白玉椅上,柔声唱歌。霍青桐似乎全没听到她的歌声,双手捧住了头,皱着眉头出神。香香公主唱了一会,住口不唱了,道:“姊姊,你息一忽儿吧!”站起身来,走到白玉床边,对躺在床上的那具骸骨道:“对不住啦,请你挪一挪,让点地方出来,给我姊姊休息!”轻轻把骸骨拢在一堆,推向床角,忽然“咦”了一声,捡起一卷东西,道:“这是什么?” 陈家洛和霍青桐凑近去看,见是一本羊皮册子,年深日久,几已变成了黑色,边缘已然霉烂,在阳光下一照,见册中写满了字迹,都是古回文。羊皮虽黑,但文字更黑,仍历历可辨。霍青桐翻几页看了,一指床上的骸骨,说道:“是这女子临死前用血写的,她叫玛米儿。”陈家洛道:“玛米儿?”香香公主道:“那是‘很美’的意思。我们玉瓶上画的美女,就是她了。我们的壁画、地毡上,也有她的肖像。”霍青桐道:“大家都说,玉瓶上的画像,有点像喀丝丽。这个玛米儿,是我们族里伟大的女英雄。” 霍青桐放下羊皮卷,又去细看地图。陈家洛道:“难道地图上画着另有出路?”霍青桐道:“似乎什么地方有个秘密通道,不过我就是想不通。”陈家洛叹了一口气,对香香公主道:“你把这玛米儿姑娘的绝命书译给我听,好么?”香香公主点点头,轻轻念了起来: “城里成千成万的人都死了,神峰里暴君的众卫士和伊斯兰的勇士们都死了。我的阿里已到了真主那里,他的玛米儿也要去了。我把我们的事写在这里,让真主的儿子们将来知道,不管是胜是败,我们伊斯兰的勇士们战斗到底,永不屈服!” 陈家洛道:“原来这位姑娘不但美丽,而且勇敢。”香香公主继续念道: “暴君隆阿欺压了我们四十年。这四十年中,他征了千万百姓来给他造了这座迷城,在神峰中开凿了宫殿。这些百姓都给他杀了。他死了之后,他的儿子桑拉巴比他更凶狠。伊斯兰教徒养十头羊,每年要给他四头,养五头骆驼,每年要给他两头。我们一年比一年穷了。那一家有美丽的姑娘,就给他拉进迷城中去。进了迷城之后,没一个能活着出来。” “我们是穆圣教导的英雄儿女,能受这些异教徒的欺压吗?当然不能!二十年之中,我们的战士曾五次攻打迷城,总是因为不识路径,走不出来。有两次曾攻进了神峰,暴君桑拉巴却不知使什么妖法,把我们战士的刀剑都收去了,终于给他的卫士杀得一个不剩。” 陈家洛道:“那就是大殿下这座磁山作怪了。”香香公主点点头,接着念下去: “这一年,我刚十八岁,我爸爸妈妈都给桑拉巴手下的人杀了,我哥哥做了伊斯兰教徒的族长。春天,我遇见了阿里。他是我族里的英雄。他杀死过三头老虎,群狼见了他就四散奔逃,天山顶上的兀鹰吓得不敢下来。他抵得过十个好汉,不,抵得过一百个。他的眼睛像麋鹿那样温柔,他的身体像鲜花那样美丽,可是他的威武却像沙漠中刮的大风……” 第992章 书剑恩仇录(88) 陈家洛笑道:“这位姑娘喜欢夸大,把她意中人说得这么了不起。”香香公主神色端严,向他瞧了一眼,道:“为什么说她夸大?难道没这样的人么?”又念下去: “阿里来到我们帐里,和我哥哥商量攻打迷城。他得到了一部汉人写的竹片书,他想了一年,想出了武功的道理,就算空手没有刀剑,也能把桑拉巴的武士们打死。于是他招了五百个勇士,把他想到的道理教给他们,他们又练了一年。这时我已经是阿里的人了。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是他的了。他是我的心,是我的鲜血,是我的容貌。他对我说,他一见了我,就知道这次一定能够打胜。他们练好了武功,可是不知道迷城的路径,更加不知道神峰里的秘密。阿里和我哥哥商量了十天十夜,没有法子。因为外面的人一走进迷城,就给他们杀了。没一个人能活着出来。大伙儿一起又商量了十天十夜,仍然没有法子。本事再大,再勇敢,进不了迷城,总是一场空。” “我说:‘哥哥啊,让我去吧!’他们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阿里是大勇士,但他忽然流下泪来。于是我带了一百头山羊,在迷城外面放牧。第四天上,桑拉巴手下的人就把我捉去献给了他。我哭了三天三夜才顺从他。他很喜欢我,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 陈家洛听到这里,对这位古代姑娘不禁肃然起敬。心想她以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竟能牺牲自己,真是了不起,而能牺牲宝贵的爱情,那是更加的了不起。只听香香公主又念道: “起初,桑拉巴不许我走出房门一步,但是他越来越喜欢我了。我每天想念我们的人,想念在大草原中放羊唱歌,那真是快活。我最想念的,是我的阿里。桑拉巴见我一天一天的憔悴瘦弱,问我要什么。我说要到各处去逛逛。他忽然大怒,打了我一掌,于是我有七个白天不跟他说话,有七个黑夜不向他笑。第八天上,他带我出去了,以后每隔三天,他带我出去一次,先在迷城各处玩,后来甚至到了迷城的口子上。我把每一条道路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知道了迷城道路‘左三右二’的道理。最后,就算我瞎了眼睛,也能在迷城各处来去,不会迷路了。这花了大半年时光,我想哥哥和阿里一定已等得很不耐烦,可是我还没知道神峰的秘密,后来,我肚子里有了孩子,那是桑拉巴的孽种。他很喜欢,我却恨得每天哭泣。他问我要什么,我说:‘我给你怀了孩子,但是你一点也不爱我。’他说:‘我不爱你?你要什么东西,难道我不肯给你么?你要大海底下的红珊瑚呢,还是南方的蓝宝石?’我说:‘人家说,你有一座翡翠池,美丽的人在池里洗了澡更加美,丑的人洗了就更加丑。’” “他的脸苍白了,声音颤抖了,问我是谁说的。我骗他说我做了个梦,是神仙说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翡翠池,不过宫里的女人都这样偷偷的说,桑拉巴从来不准谁看到,连说也不许说。他说:‘去洗澡是可以的,不过谁见到这池子之后,就得把舌头割掉,以免把秘密说了出去,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他求我别去,我一定要去。我说:‘你心里一定以为我很丑,我在翡翠池洗了澡,你怕我更加丑了。’从此我不跟他说话,又不对他笑,终于他带我去了。” “到这翡翠池,要从神峰的宫殿里经过。我身上带了一把小刀,想在翡翠池中刺死他,因为宫里到处都有凶恶的卫士守卫,翡翠池四周却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小刀给大殿底下的磁山收去了。我洗了澡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更加美丽些,不过他是更爱我了。但他还是割去了我的一段舌头,怕我把秘密说出去。我没有死,后来伤好了,知道了一切,但没法去告诉哥哥和阿里。” “我日日夜夜向真主祈祷,真主终于听见了他可怜女儿的心声。真主赐给了我聪明智慧。桑拉巴有一把短剑,佩在身上从不离开。这柄短剑有两层鞘子,里面一层鞘子就像是一把剑一般。我向他讨了来。我详细写明了走进迷城的路径,又画了迷城的地图,把进出的通道仔仔细细的画在上面,我把地图封在一颗蜡丸里,藏在第二层剑鞘里面。在我生了孩子的第三个月,他带我出去打猎。我乘没人见到,就把短剑丢在迷城外面的腾博湖里。我回来之后,放了许多鹰出去,在鹰脚上都写上了‘腾博湖’的名字。” 霍青桐撇下地图,凝神听妹子译读古册: “有几头鹰被桑拉巴手下人射了下来,他们见到‘腾博湖’的名字,心想腾博湖很出名,大漠上几岁的孩儿也都知道,因此谁也没起疑心。我知道这许多鹰中,一定会有一两头给我们族里的人捉到,哥哥和阿里就会到腾博湖中去仔细找寻,就会知道迷城的路径。” “唉,那知道他们虽然找到了短剑,却查不出剑中的秘密,不知道剑鞘中另有剑鞘。哥哥和阿里说,我送这把剑出来,定是叫他们进攻,去杀暴君桑拉巴。他们就攻了进来。大部分勇士都迷了路,转来转去永远没能出来。我的哥哥,我那力气比两头骆驼还要大的哥哥,就这样迷失了。阿里和其余勇士捉到了一个桑拉巴的手下,迫着他带路,攻进了神峰。在大殿上,他们的刀剑都被磁山收了去,桑拉巴的武士拿玉刀玉剑来杀他们。然而阿里和他的勇士学会了本事,虽然空手,仍是一个个的和他们一起战死。桑拉巴见他手下的武士都死了,阿里又紧紧迫着他,就逃进玉室来,想带我从翡翠池旁逃出去……” 霍青桐跳了起来,叫道:“啊,他们能从翡翠池旁逃出去。”香香公主念道: “阿里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忍不住就扑上去。我们抱在一起,他用许多好听的名字来叫我,我的舌头少了一截,不能还叫他,可是他懂得我心里的声音。那卑鄙的桑拉巴,可恶的桑拉巴,比一千个魔鬼还要坏一万倍的桑拉巴,突然从后面一斧……” 香香公主念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尖叫一声,把羊皮古册丢在床上,满脸惊惧之色。 霍青桐轻轻拍她肩头,捡起古册,继续译念下去: “……从后面一斧,将我的阿里的头砍成了两半,他的血溅在我身上。桑拉巴从床上抱起孩子,放在我手里,叫道:‘咱们快走!’我举起那个孽种,用力往地下一摔,他就死在阿里的鲜血堆里。桑拉巴见我摔死了自己的儿子,惊得呆了,举起了黄金的斧头,我伸长了头颈让他砍,他忽然叹了口气,从来路冲了出去。” “阿里到了真主身旁,我也要跟他去。我们的勇士很多,桑拉巴的武士都被我们杀光了,他一定也活不成。他永远不能再来欺压我们伊斯兰教徒。他儿子给我摔死了,他的后代也不能来欺压我们,因为他没后代了。以后我们的人就能在沙漠上草原上平安过活,年轻姑娘可以躺在她心爱的人怀里唱歌。我哥哥、阿里和我都死了,可是我们已打败了暴君。暴君的堡垒造得再坚固,我们还是能够攻破。愿真神安拉佑护我们的族人。” 霍青桐念到最后一个字,缓缓把古册掩上,三人深为玛米儿的勇敢和贞烈所感动,很久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眼中都是泪水,叹道:“为了使大家不受暴君的欺侮,她竟肯离开自己像心肝一样的人,她愿意舌头给割掉,还亲手摔死自己的儿子……” 陈家洛陡然一惊,身上冷汗直冒,心想:“比起这位古代的姑娘来,我实是可耻极矣。我身系汉家光复大业的成败,心中所想的却只是一己的情欲爱恋。我不去筹划如何驱逐胡虏,还我河山,却在为爱姊姊还是爱妹妹而纠缠不清……我曾逞血气之勇,亲送喀丝丽到清兵营中,全不想万一失手,岂非误了光复大事?现今又陷身这山腹之中。我死不足惜,可是怎对得起红花会数万弟兄,怎对得起天下在鞑子铁蹄下受苦受难的父老兄弟姊妹?”越想越是难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香香公主见他神色有异,掏出手帕来给他抹去汗水。陈家洛手一格,推开了手帕。香香公主见他忽现厌恶之色,不禁错愕。陈家洛一定神,登时心软,接过她手帕抹汗,打定了主意:“光复大业成功之前,我决不再理会自己的情爱尘缘,她两姊妹从今而后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妹子。”拔出短剑,一剑插入圆桌的桌面,立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烦恼一扫而空。香香公主见他脸有喜色,这才放心。 这一切霍青桐却如不闻不见,她又再细看字纸和地图,揣摸古册中所写的语句,沉吟道:“这遗书中说,桑拉巴来到这玉室,要和她一起逃到翡翠池边去,然而这玉室已是尽头,再无通路……后来桑拉巴并没逃出去,仍然从原路杀回。想来他有异常勇力,伊斯兰勇士们挡他不住,被他冲出大门,把伊斯兰战士都关在里面,一直到死……不过地图上明明画着,另有通道通到池边……” 陈家洛心中不再受爱欲羁绊,头脑立时清明,叫道:“如有通道,必在这玉室之中。”想起在杭州提督府地道中救文泰来时,张召重曾从墙上密门逸脱,于是点起火把,在玉室壁上细看有无缝隙,上下四周都照遍了,并无发见。霍青桐查察玉床,也不见有何异状。陈家洛又想起文泰来所述在铁胆庄中被捕之事,叫道:“难道桌子底下另有地道?”运起内力在圆桌桌面下一抬,石桌纹丝不动,喜道:“定是桌子有古怪。”依他内力,就算石桌有千斤之重,这一抬之下也必稍动,但看那石桌又无特异之处,不论横推直拉,桌脚始终便如钉牢在地下一般。霍青桐拿火把到桌脚下一照,心中登时凉了,原来圆桌是整块从玉石中雕刻出来的,连在地上,自然抬不动了。 三人劳顿半天,毫无结果,肚子却饿了。香香公主拿出腌羊肉和干粮,大家吃一些,靠在椅上养神。 过了大半个时辰,日光渐正,射到了圆桌桌面。香香公主忽道:“啊,桌上还刻着花纹。”走近细看,见刻的是一群背上生翅的飞骆驼,花纹极细,日光不正射时全然瞧不出来,刻工甚是精致,然而骆驼的头和身子却并不连在一起,各自离开了一尺多位置。她忍不住拿住圆桌边缘,自右自左一扳,圆桌的边缘与桌心原来分为两截,可以移动,但扳得寸许便不动了。陈家洛和霍青桐一齐使力,慢慢把边缘扳将过去,使得刻在桌缘一圈的骆驼头与刻在桌心的骆驼身子连成一体,刚刚凑合,只听轧轧连声,玉床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下面是一道梯级。三人又惊又喜,齐声大叫。 陈家洛举起火把,当先进入,两人跟在后面。转了四五个弯,再走十多丈路,前面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四周群山围绕,就如一只大盆一般,盆子中心碧水莹然,绿若翡翠,是个圆形的池子,隔了这千百年,竟然并不干涸,想来池底另有活水源头。 三人见了这奇丽的景色,惊喜无已。霍青桐笑道:“喀丝丽,遗书上说,美丽的人下池洗澡,可以更加美丽,你去洗一下吧。”香香公主红了脸,笑道:“姊姊年纪大先洗。”霍青桐笑道:“啊哟,我可越洗越丑啦。”香香公主转头对陈家洛道:“你评评这个理。姊姊欺侮人,说她自己不美。”陈家洛微笑不语。霍青桐道:“喀丝丽,你到底洗不洗?”香香公主摇摇头。霍青桐走近池边,伸下手去,只觉清凉入骨,双手捧起水来,但见澄净清澈,更无纤毫苔泥,原来圆池四周都是翡翠,池水才映成绿色。就口而饮,甘美沁入心脾。三人喝了个饱,只见洁白的玉峰映在碧绿的池中,白中泛绿,绿中泛白,明艳洁净,幽绝清绝。香香公主伸手玩水,不肯离开。 霍青桐道:“现下要想法子怎生避开外面那四个恶鬼。”陈家洛道:“咱们先把玛米儿的遗骨拿出来葬在池边,好吗?”香香公主拍手叫好,又道:“最好把她的阿里和她葬在一起。”陈家洛道:“好,想来玉室角落里的就是阿里的遗骨。” 三人重回到玉室,捡起骸骨,只见阿里的骸骨旁有一捆竹简。陈家洛提了起来,穿竹简的皮带已经烂断,竹简一提就散成片片,见简上涂了黑漆,简身仍属完整,简上用朱漆写着密密的汉字。 陈家洛心头一喜,却见头一句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翻简看下去,见一篇篇都是《庄子》。他初时还道是什么奇书,这《庄子》却是从小就背熟了的,不禁颇感失望。 香香公主问道:“那是什么呀?”陈家洛道:“是我们汉人的古书,这些竹简虽是古董,可是没什么用,只有考古家才喜欢。”随手掷在地上,竹简落下散开,只见中间有一片有些不同,每个字旁加了密密圈点,还写着几个古回文。陈家洛捡了起来,见是《庄子》第三篇〈养生主〉中“庖丁解牛”那一段,指着回文问香香公主道:“这是些什么字?”香香公主道:“破敌秘诀,都在这里。”陈家洛一怔,问道:“那是什么意思?”霍青桐道:“玛米儿的遗书中说,阿里得到一部汉人的书,想出了空手杀敌之法,难道就是这些竹简?”陈家洛道:“庄子教人达观顺天,跟武功全不相干。”丢下竹简,捧起遗骨走了出来。三人把两副遗骨同穴葬在翡翠池畔的山石地里,祝告施礼。 陈家洛道:“咱们出去吧。那匹白马不知有没逃脱狼口。”香香公主道:“全靠它救了我们性命。它很聪明,又跑得快……”陈家洛想起狼群之凶狠,白马之神骏,不禁恻然。 霍青桐忽问:“那篇《庄子》说些什么?”陈家洛道:“说一个屠夫杀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缩,脚与膝的进退,刀割的声音,无不因便施巧,合于音乐节拍,举动就像跳舞一般。”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看。”霍青桐道:“搏击杀敌能这样就好啦。” 第993章 书剑恩仇录(89) 陈家洛一听,顿时呆了。《庄子》这部书他烂熟于胸,想到时已丝毫不觉新鲜,这时忽被一个从未读过此书的人一提,真所谓茅塞顿开。“庖丁解牛”那一段中的章句,一字字在心中流过:“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却,导大窾,因其固然……”再想到:“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心想:“那庖丁看到的,只是牛身上关节与筋骨之间的空处,那便是有间。牛刀不能斩在筋骨和肌肉上,只要向空处轻轻划过,一条大牛便毫不费力的散成了散块。”又想:“张召重这厮武功中必有破绽,我只消看出他的破绽,那便是有间,手掌微微一动,以无厚入有间,就把那奸贼杀了……”霍青桐姊妹见他突然出神,互相对望了几眼,不知他在想什么。 陈家洛忽道:“你们等我一下!”飞奔入内,隔了良久,仍不出来。两人不放心了,一同进去,只见他喜容满脸,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插掌踢足。香香公主大急,以为他神智胡涂了,叫道:“你干么呀?”陈家洛全然不觉,舞动了一会,又呆呆瞪视另一堆骸骨。香香公主叫道:“你别吓人呀,来吧!”只见他依照着一具骸骨的姿势,手足又动了起来,叫道:“有间!”顺着那骸骨的臂骨,斩向敌身。 霍青桐听他在举手投足之中势挟劲风,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钻研武功,拉着妹子的手道:“别怕,他没事,咱们在外面等他吧!” 两人回到翡翠池畔,香香公主问道:“姊姊,他在里面干么呀?”霍青桐道:“想是他看了那些竹简之后,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招数,在照着骸骨的姿势研探,咱们别去打扰他。”香香公主点点头,隔了一会,又问:“姊姊,你怎么不也去练?”霍青桐道:“竹简上的汉字很古怪,我不明白,再说,他练的武功很高深,我还不能练。”香香公主叹了一口气,道:“现下我知道了。”霍青桐道:“什么?”香香公主道:“大殿上那许多骸骨,原来生前都会高深武功,他们兵器给磁山吸去之后,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对打。”霍青桐道:“对啦。不过这些人也未必武功极好,料来他们学会了几招最厉害的杀手,在紧急关头就打中敌人的要害,和敌人同归于尽。”香香公主道:“唉,这许多人都很勇敢……啊哟,他学来干什么呢?难道也要和敌人同归于尽吗?”霍青桐道:“不,武功好的人,不会和敌人同归于尽的。他定是在钻研这些招数的奇妙之处。” 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放心啦!”望着碧绿的湖水,忽道:“姊姊,咱们一起下去洗澡好么?”霍青桐笑道:“真胡闹。他出来了怎么办?”香香公主笑道:“我真想下去洗澡。”望着清凉的湖水呆呆出神,轻轻的道:“要是我们三个能永远住在这里,那可有多好!”霍青桐怦然心动,满脸晕红,忙仰头瞧着白玉山峰。 等了良久,陈家洛仍不出来。香香公主脱下皮靴,把脚放在水里,将头枕在姊姊腿上,望着天上悠悠白云,慢慢睡着了。 第十八回 驱驴有术居奇货 除恶无方从佳人 余鱼同和李沅芷一起出来寻访霍青桐,自然明白七哥派他们二人同行的用意。李沅芷一片深情,数次相救,他自衷心感激,然她越是情痴,自己越是不由自主的想避开她,什么原因可也说不上来。一路上李沅芷有说有笑,他却总是冷冷的。李沅芷恼了,一天早晨,偷偷躲在一个沙丘后面,瞧他是否着急。那知他见她不在,叫了几声没听得答应,就迳自向前走了。李沅芷气苦之极,在沙丘后面哭了一场,打起精神再追上去。余鱼同淡淡的道:“啊,你在后面,我还道你先走了呢!”饶是李沅芷机变百出,对这心如木石之人却是束手无策。她打定了主意:“他真逼得我没路可走之时,我就一剑抹了脖子。” 行到中午,忽见迎面沙漠中一跛一拐的行来一头瘦小驴子,驴上骑着一人,一颠一颠的似在瞌睡。走到近处,见那人穿的是回人装束,背上负了一只大铁锅,右手拿了一条驴子尾巴,小驴臀上却没尾巴,驴头上竟戴了一顶清兵骁骑营军官的官帽,蓝宝石顶子换成了一粒小石子。那人四十多岁年纪,颏下一丛大胡子,见了二人眉开眼笑,和蔼可亲。 余鱼同心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播,回人无人不知,便勒马问道:“请问大叔,可见到翠羽黄衫么?”却耽心他不懂汉语。那知那人嘻嘻一笑,以汉语问道:“你们找她干么呀?”余鱼同道:“有几个坏人来害她,我们要通知她提防。要是你见着她,给带个讯成不成呀?”那人道:“好呀!怎么样的坏人?”李沅芷道:“一个大汉手里拿个独脚铜人,另一个拿柄虎叉,第三个蒙古人打扮。”那人点头道:“这三个人确是坏蛋,他们想吃我的毛驴,反给我抢来了这顶帽子。”余李两人对望了一眼。余鱼同道:“他们还有同伴么?”那人道:“就是这个戴官帽的了,你们是谁呀?”余鱼同道:“我们是木卓伦老英雄的朋友。这几个坏蛋在那里?可别让他们撞着翠羽黄衫。”那人道:“听说霍青桐这小妮子很不错哪。要是四个坏蛋吃不到我毛驴,肚子饿了,把这大姑娘烤来吃了,可不妙啦!” 李沅芷心想关东三魔有勇无谋,多加一个清军军官,浑不必放在心上,不如找上前去,想法结果了他们,教这瞧不起人的余师哥佩服我的手段,于是问道:“他们在那里?你带我们去,给你一锭银子。”那人道:“银子倒不用,不过得问问毛驴肯不肯去。”把嘴凑在驴子耳边,叽哩咕噜的说了一阵子话,然后把耳朵凑在驴子口上,似乎用心倾听,连连点头。 二人见他装模作样,疯疯癫癫,不由得好笑。那人听了一会,皱起眉头说道:“这驴子戴了官帽之后,自以为了不起啦。它瞧不起你们的坐骑,不愿意一起走,生怕没面子,失了自己身分。”余鱼同一惊:“这人行为奇特,说话皮里阳秋,骂尽了世上趋炎附势的暴发小人,难道竟是一位风尘异人?” 李沅芷瞧他的驴子又跛又瘦,一身污泥,居然还摆架子,不由得噗哧一笑。那人眼睛一横道:“你不信么?那么我的毛驴就跟你们的马匹比比。”余李二人胯下都是木卓伦所赠骏马,和这头跛腿小驴自有云泥之别。李沅芷道:“好呀,我们赢了之后,你可得带我们去找那三个坏蛋。”那人道:“是四个坏蛋。要是你们输了呢?”李沅芷道:“随你说吧。”那人道:“那你就得把这头毛驴洗得干干净净,让它出出风头。”李沅芷笑道:“好吧,就是这样。咱们怎样个比法?” 那人道:“你爱怎样比,由你说便是。”李沅芷见他说话十拿九稳,似乎必胜无疑,倒生了一点疑虑,心想:“难道这头跛脚驴子当真跑得很快?”灵机一动,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呀?”那人把驴子尾巴一晃,道:“毛驴的尾巴。它戴了官帽,嫌自己尾巴上有泥不美,就此不要了。”余鱼同听他语带机锋,含意深远,更加不敢轻忽,向李沅芷使个眼色,要她留神。 李沅芷道:“你给我瞧瞧。”那人把驴尾掷了过来,李沅芷伸手接住,随手玩弄,一指远处一个小沙丘,道:“咱们从这里跑到那沙丘去。你的驴子先到是你胜,我的马先到是我胜。”那人道:“不错,我的驴子先到是我胜,你的马先到是你胜。”李沅芷对余鱼同道:“你先去那边,给我们作公证!”余鱼同道:“好!”拍马去了。 李沅芷道:“走吧!”语声方毕,猛抽一鞭,纵马直驰,奔了数十丈,回头望去,见那毛驴一跛一拐,远远落在后面。她哈哈大笑,加紧驰骤,突然之间,一团黑影从身旁掠过,定睛看时,竟是那人把驴子负在肩头,放开大步,向前飞奔。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险些坐鞍不稳,跌下马来,疾忙催马急追。但那人奔跑如风驰电掣一般,始终抢在马头之前。不到片刻,两人奔到沙丘,终于是骑人的驴比人骑的马抢先了丈余,先上沙丘。李沅芷把手中驴尾用力向后掷出,纵马奔上沙丘,叫道:“我的马先到啦!” 那人和余鱼同愕然相顾,明明是驴子先到,怎么她反说马先到?那人道:“喂,大姑娘,咱们说好的:驴子先到我胜,你的马先到你胜,是不是?”李沅芷伸手掠着在风中飞扬的秀发,说道:“不错。”那人道:“咱们并没说一定得人骑驴子,是不是?”李沅芷道:“不错。”那人道:“不管是人骑驴,还是驴骑人,总之是驴子先到。你得知道,它是戴官帽的,笨驴做了官,可就爬在人的头上啦。” 李沅芷道:“咱们说好的,驴子先到你胜,马先到我胜,是不是?”那人道:“对啦!”李沅芷道:“咱们并没说,到了一点儿驴子也算到,是不是?”那人一拉胡子,神色迷惘,说道:“这我可胡涂啦,什么叫做‘到了一点儿驴子’?”李沅芷指着那条被她远远掷在后面的驴尾巴,道:“我的马整个儿到了,你的驴子可只到了一点儿,它的尾巴还没有到!” 那人一呆,哈哈大笑,说道:“对啦,对啦!是你赢了,我领你们去找那四个坏蛋去吧。”过去拾起驴尾,对驴子道:“笨驴啊,你别以为戴了官帽,就不要你那泥尾巴啦!人家可没忘记啊。你想不要,人家可不依哪。”纵身骑上驴背,道:“笨驴啊,你骑在人头上骑不了多久,人又来骑你啦!” 余鱼同见那驴子虽只几十斤重,就如一头大狗一般,但能负在肩头而跑得疾逾奔马,却非具深湛武功不可,忙上前行了一礼,说道:“我这个师妹很是顽皮,老前辈别跟她一般见识。请你指点路径,待晚辈们去找便是,可不敢劳动你老大驾。”那人笑道:“我输了,怎么能赖?”转过驴头,叫道:“跟我来吧!”余鱼同见他肯一同前去,心中大喜。他知关东三魔武功惊人,和自己又结了深仇,若在大漠之中撞到,可实是一桩祸事,有这武功高强的大胡子回人相助,就不怕了。 三人并辔缓缓而行。余鱼同请教他姓名,那人微笑不答,不住疯疯癫癫的说笑话,可是妙语如珠,庄谐并作,或讽或嘲,李沅芷听了也不禁暗自钦佩。 跛脚驴子走得极慢,行了半日,不过走了三十里路,只听后面鸾铃响处,徐天宏和周绮赶了上来。余鱼同给他们引见道:“这位是骑驴大侠,他老人家带我们去找关东三魔。”徐天宏听他说得恭敬,忙下马行礼。那人也不回礼,笑道:“你老婆该多歇歇了,干么还这般辛苦赶道啊?”徐天宏愕然不解。周绮却面上一红,扬鞭催马,向前疾奔。 那人熟识大漠中道路,傍晚时分领他们到了一个小镇。将走近时,只见鸡飞狗走,尘扬土起,原来一小队清兵刚刚开到,众回人拖儿携女,四下逃窜。徐天宏奇道:“清兵大部就歼,少数的残余也都已被围,怎么这里又有清兵?”说话之间,迎面奔来二十余个回民,后面有十余名清兵大声吆喝,执刀追来。那些回民突然见到骑驴的大胡子,大喜过望,连叫:“纳斯尔丁·阿凡提,快救我们!”徐天宏等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听见他们不住叫“纳斯尔丁·阿凡提”,想来就是他的名字了。阿凡提叫道:“大家逃啊!”一提驴缰,向大漠中奔去,众回人和清兵随后跟来。 奔了一段路,距小镇渐远,几名回人妇女落了后,被清兵拿住。周绮忍耐不住,拔刀勒马,转身砍去,呼呼两刀,将一名清兵的脑袋削去了一半。其余清兵大怒,围了上来。徐天宏、余鱼同、李沅芷一齐回身杀到。周绮突然胸口作恶,眼前金星乱舞。一名清兵见她忽尔收刀抚胸,扑上来想擒拿,周绮“哇”的一声,呕吐起来,没头没脑都吐在那清兵脸上。只见他伸手在脸上乱抹,周绮随手一刀将他砍死,不觉手足酸软,身子晃了几晃。徐天宏忙抢过扶住,惊问:“怎么?” 这时余鱼同和李沅芷已各杀了两三名清兵。其余的发一声喊,转头奔逃。阿凡提把背上铁锅提在手中,伸手一挥,罩在一名清兵头上,叫道:“锅底一个臭冬瓜!”李沅芷挺剑刺去,那清兵眼被蒙住,如何躲避得开,登时了帐。阿凡提提起铁锅,又罩住了第二名清兵,李沅芷跟着一剑。也不知他用什么手法,铁锅罩下,清兵必定躲避不开。他锅子一罩,李沅芷跟上一剑,片刻之间,两人把十多名清兵杀得干干净净。李沅芷高兴异常,叫道:“胡子叔叔,你的锅子真好。”阿凡提笑道:“你的切菜刀也很快。” 余鱼同见李沅芷杀了许多清兵,心想:“她爹爹是满清提督,她却毫无顾忌的大杀清兵。那么她的的确确是决意跟着我了。”心中又喜又愁,不禁长叹一声。 这时徐天宏擒住了一名清兵,逼问他这队官兵从何而来。那清兵跪地求饶,结结巴巴的半天才说清楚。原来他们是从东部开到的援军,听说兆惠大军兵败,正分批兼程赴援。徐天宏从回民中挑了两名精壮汉子,请他们立即到叶尔羌城外去向木卓伦报信,以便布置应敌,两名回人答应着去了。徐天宏在那清兵臀上踢了一脚,喝道:“滚你的吧!”那清兵没命的狂奔而去。 第994章 书剑恩仇录(90) 徐天宏回顾爱妻,见她已神色如常,不知刚才何以忽然发晕,问道:“什么地方不舒服?”周绮脸上一阵晕红,转过了头不答。阿凡提笑道:“母牛要生小牛了,吃草的公牛会欢喜得打转,可是吃饭的公牛哪,却还在那儿东问西问。”徐天宏大喜,满脸堆欢,笑问:“老前辈你怎知道?”阿凡提笑道:“这也真奇怪。母牛要生小牛,公牛不知道,驴子却知道了。”众人哈哈大笑,余鱼同便向两人道喜,大伙上马绕过小镇而行。 到得傍晚,众人扎了帐篷休息。徐天宏悄问妻子:“有几个月啦?我怎不知道?”周绮笑道:“你这笨牛怎会知道。”过了一会,道:“咱们要是生个男孩,那就姓周。爹爹妈妈一定乐坏啦。可别像你这般刁钻古怪才好。”徐天宏道:“以后可得小心,别再动刀动枪啦。”周绮点头道:“嗯,刚才杀了个官兵,血腥气一冲,就忍不住要呕,真受罪。” 第二天早晨,阿凡提对徐天宏道:“过去三十里路,就到我家。我有一个很美的老婆在那里……”李沅芷插嘴道:“真的么?那我一定要去见见。她怎么会喜欢你这大胡子?”阿凡提笑道:“哈哈,那是天大秘密。”对徐天宏道:“你老婆骑了马跑来跑去,拳打脚踢,对肚里那头小牛只怕不好,还是在我家里休息,等咱们找到那几个坏蛋,干掉之后,再回来接她。”徐天宏连声道谢。周绮本来不愿,但想到自己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已死了,自己怀的孩子将来要继承周家的香烟,也就答应了。 到了镇上,阿凡提把众人引到家里,他提起锅子,当当当一阵敲。内堂里出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果然相貌甚美,皮肤又白又嫩,见了阿凡提,欢喜得什么似的,口中却不断咒骂:“你这大胡子,滚到那里去啦?到这时候才回家,你还记得我么?”阿凡提笑道:“快别吵,我这可不是回来了么?拿点东西出来吃啊,你的大胡子饿坏啦。”阿凡提的妻子笑道:“你瞧着这样好看的脸,还不饱么?”阿凡提道:“你说得很对,你的美貌脸蛋儿是小菜,要是有点面饼什么的,就着这小菜来吃,那就更美啦。”她伸手在他耳上狠狠扭了一把,说道:“我可不许你再出去了。”转身入内,搬出来许多面饼、西瓜、蜜糖、羊肉飨客。李沅芷虽不懂他们夫妇说些什么,但见他们打情骂俏,亲爱异常,心中一阵凄苦。 正吃之间,外面声音喧哗,进来一群回人,七张八嘴的对阿凡提申诉各种纠纷争执,又把他拉到了市集去评理。徐天宏等都跟着去看热闹。阿凡提又说又笑的给他们排解,不断的引述可兰经,众人都感满意。余鱼同听他满腹经文,随口而出,不禁十分佩服。 阿凡提大声道:“只要照着安拉和先知的指导做事,终究是不错的。”忽然后面一个声音叫道:“大胡子,又做什么傻事啦?”阿凡提回头看去,见是天池怪侠袁士霄,心中大喜。他二人一回一汉,分居天山南北,所作所为尽是扶危济困、行侠仗义之事,两人素来交好。阿凡提一把拉住袁士霄手臂,笑道:“哈哈,你这老家伙来啦,快到我家里又看我老婆又吃抓饭去。”袁士霄笑道:“你老婆有什么了不起的好看,成日猴子献宝似的……”话未说完,徐天宏与余鱼同已抢上来拜见。袁士霄道:“罢了,罢了,我又不是你们师父,磕什么头?家洛呢?”徐天宏道:“总舵主比我们先走一步……呀,陈老爷子和老太太也来啦!”转身向站在袁士霄身后的天山双鹰施礼,见关明梅牵着陈家洛乘坐的白马,心中一惊,问道:“这马吗,老前辈从那里见到的?” 关明梅道:“我见过你们总舵主骑这马,因此认得,刚才见它在沙漠里乱奔乱闯,我们三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拉住了。”徐天宏大惊,说道:“难道总舵主遇险?咱们快去相救。” 众人齐到阿凡提家里,饱餐之后,与周绮作别。徐天宏、周绮夫妇成亲以来首次分别,自是依依不舍。阿凡提的妻子见丈夫回家才半天,便又要出门,拉住他胡子大哭大闹。阿凡提笑嘻嘻的安慰,说道:“我找了一位太太来陪你。她跟你一样年轻美貌,肚里又怀了孩子,那是一共有两个人陪你啦,他们两个人都不生胡子,胜于我一个大胡子。”她只是哭闹不休,叫道:“我爱你的大胡子!不许你大胡子走!”阿凡提笑道:“你要留下我的大胡子!好!”突然伸手拔下自己十几根胡子,塞在老婆的手里,夺门而出。 阿凡提骑了这头大狗似的驴子,双脚几乎可以碰到地面,远远望去,驴子就如生了六条腿一般。袁士霄道:“大胡子,你骑的是什么呀?是老鼠呢还是猫?”阿凡提道:“老鼠那有这么大呀?”袁士霄道:“那多半是头大老鼠。” 李沅芷骑了骆冰的白马,放松缰绳,由它在前领路。阿凡提的驴子实在走得太慢,众人行一程,等一程,行到傍晚,不过走了三十多里路,大家都急了。徐天宏对阿凡提道:“老前辈,我们总舵主恐怕遭到了危难,我们想先走一步。”阿凡提道:“好吧,好吧。到前面镇上,我另买一头中用些的驴子就是。这头笨驴不中用,它偏偏还自以为了不起。”催驴赶上,与李沅芷并辔而行。 白马比毛驴高出一半,阿凡提仰头问李沅芷道:“大姑娘,你干么整天不开心呀?”李沅芷心想,这位怪侠虽然假作痴呆,其实聪明绝伦,回人有什么为难之事,向他请教,立即应手而解,便道:“胡子叔叔,对付不识好歹的人,你有什么法子?”阿凡提道:“我拿铁锅往他头上一罩,你就一剑。”李沅芷摇头道:“不成,比如说他……他是你很……很亲近的人。你待他越是好,他越是发驴子脾气。”阿凡提一扯胡子,已了然于胸,笑道:“我天天骑驴子,对付笨驴的倔脾气,倒很有几下子。不过这法子可不能随便教你。” 李沅芷柔声道:“胡子叔叔,要怎样才能教呀?”阿凡提道:“咱们还得打个赌,你赢了我才教。”李沅芷笑道:“好呀,咱们再来赛跑。”阿凡提道:“赌别的吧,赛跑你准输。”取出驴尾来一晃,道:“我不会再上你当啦。”李沅芷道:“你不信就试试。”阿凡提道:“好,瞧你又有什么鬼门道。”指着前面的一个小市镇道:“谁先到第一间屋子谁赢!”李沅芷道:“好呀,胡子叔叔,你又输了!”双腿微微一夹,一提缰,那白马如箭离弦,腾空窜出。 阿凡提负起驴子,发足追来。这白马是数世一见的神驹,这一发力奔驰,直如雷轰电掣一般,他如何追赶得上?还没追得一半路,白马已奔到市镇。阿凡提放下驴子,呵呵大笑道:“又上了这小妮子的当。我虽知这是匹好马,那想得到竟有这般快。” 徐天宏等见他如此武功,尽皆惊佩,一头几十斤的小驴负在背上并不为奇,奇的是他脚下竟如此神速,若非这匹宝马,寻常坐骑非给他追上不可。 穿过市镇,行不多时,蓦地里白马一阵长嘶,腾跃狂奔。李沅芷大惊勒缰,竟然约束不住。众人见白马发狂,都吃了一惊,散开了追赶拦截。只见白马直向大漠中急冲,奔到几个人面前,斗然停住,李沅芷下马与他们说话。远远望去,那些是什么人却瞧不清楚。突然那白马又回头驰来,奔到半途,徐天宏与余鱼同认出马上之人已换了骆冰,心中大喜,忙迎上去。双方走近,见后面是文泰来、卫春华、章进、心砚四人,最后一人白发苍苍,背负长剑,拉住了李沅芷的手在不住询问,竟是武当派前辈绵里针陆菲青。原来那白马恋主,又有灵性,远远望见骆冰,就没命的奔去。 余鱼同抢到陆菲青跟前,双膝跪下,叫了声:“师叔!”伏地大哭。陆菲青伸手扶起,泪水也不禁扑簌簌的流了下来,呜咽道:“我得知你师父的噩耗之后,连日连夜赶来,途中与文四爷他们遇上,他们也正在追捕这奸贼……你放心,咱爷儿俩定要给你师父报仇!”当下双方厮见了。文泰来等都挂虑陈家洛的安危。 众人到市镇打尖,阿凡提去买驴子,李沅芷悄悄跟在后面。阿凡提也不理她,自行选了一头高头健驴,身高几有原来那头没尾驴的两倍。阿凡提把没尾驴折价让给了驴贩,笑道:“官帽害死了这笨驴,可不能让这畜生再戴了。”把官帽摔在地下,踏得稀烂。李沅芷等他付了银两,替他牵过驴子,笑吟吟的和他并肩而行。 阿凡提道:“我从前养了一头毛驴,那脾气真是倔得吓人。我要它走,它偏偏站住,要它站着呢,这家伙又给你打圈儿。有一天呀,我要它拉了车儿上磨坊去,就只这么几十步了,那知忽然说什么也不肯走啦。越是赶,越是后退,哄也不行,打也不行,管它叫亲爷爷亲奶奶呢,也不成,你猜我怎么办?”李沅芷知他在妙语点化,当下用心倾听,不敢嬉笑,道:“你老人家总有法子。”阿凡提笑道:“好呀,大姑娘想女婿,什么也肯,本来叫我胡子叔叔,现今可叫‘你老人家’啦!”李沅芷脸一红,道:“我是说你的驴子呀!” 阿凡提道:“不错,不错。后来我一想,成啦!我拉这笨驴转了个身,磨坊在东,我让驴子朝着西边,然后使劲的赶,它仍是一步一步的倒退,退呀退的,这可到了磨坊啦。”李沅芷喃喃自语:“你要它往东,它偏偏往西……那么你就要它往西。”阿凡提一竖拇指,道:“不错,就是这么办。后来哪,我又想出了一个法儿。我在鞭子上挂了一个胡萝卜,伸在笨驴前面。笨驴想吃胡萝卜,不住向前走,一直走了几十里路,到了我要它去的地方,这才把胡萝卜给它吃。”李沅芷立时领悟,笑道:“多谢你老人家指点。”阿凡提笑道:“现下你去找你的胡萝卜吧!” 李沅芷寻思:“余师哥最想得到的,是什么东西?刚才他见到我师父,哭成这个样子,那么对他最要紧的,莫过于杀张召重给马师伯报仇了。这么说来,得想法子去杀张召重。”转念一想:“张召重武艺高强,我又怎杀得了他?就算杀了,他也只是感激我而已,不会像驴子追胡萝卜,一路追个不停。”又想:“我小时候见到佣人的儿子玩泥娃娃,哭着要,他不肯给,我偏偏要,他死也不给。胡子叔叔说得对,我越是对他好,他越是避开我。以后倒不如冷冷淡淡的,等他觉得我好时,再让他来尝尝苦苦求人的滋味。驱赶倔脾气的笨驴,就得用大胡子叔叔的法子。”打算已定,真的对余鱼同不理不睬起来。骆冰与徐天宏冷眼旁观,都觉奇怪。阿凡提只是拉着大胡子微笑。 阿凡提换了脚力,行得快了数倍,一行人蹄踏黄沙,途随白马,来到白玉峰前。那白马对狼群犹有余怖,到了进入古城的歧道处,就停步不前了。骆冰一再驱赶,白马说什么也不肯前行一步。袁士霄道:“狼群大队曾聚在这里,咱们循着狼粪一路寻进去吧。”众人见到狼粪甚多,想到陈家洛的安危,都是心焦如焚。骆冰下了白马,与文泰来共乘一骑。 曲曲折折的走了半天,忽听得脚步声响,歧路上转出四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张召重。徐天宏一声唿哨,连同卫春华、章进、心砚一齐散开,往四人后路抄去。张召重斗见群雄,吃惊非小,尤其看到师兄陆菲青,登时脸色苍白,额上冷汗直冒。余鱼同手挥金笛,便要扑上去拚命。袁士霄左手抓住他臂膀轻轻一拉,余鱼同身不由主的退回。 袁士霄指着张召重骂道:“前几日跟你相遇,还道你是武当派的一位高手,那知竟是个无恶不作的匪类,连自己师兄也忍心害了。爽爽快快,给我自己了断吧。” 张召重见对方至少有五人和自己功力相若,有的甚至在自己之上,以力相拚,必无幸理,当下硬起头皮,说道:“我这边只有四人,你们倚多为胜,张某死在此地,不足为耻?”袁士霄大怒,心想:“那三人能力敌群狼,倒也都是硬手,他们四人齐上,我一人可对付不了,但有大胡子相帮,那也成了。”哼了一声,说道:“要杀你这恶徒,也用得着倚多取胜?你们四人一齐上来,我只和这大胡子兄弟两人接着。你们四个家伙只要能和我们两人打个平手,就放你走路。” 张召重向阿凡提注目打量,见他面容黝黑,一丛大胡子遮住了半边脸,笑得双眼眯成了两条缝,不似身怀绝技的高人,心想:“这姓袁的确是武功惊人,远胜于我,难道这大胡子回人也厉害之极?关东三魔中有一人相助,我或可和这姓袁的打成平手,余下两人对付这个回子,想来也行了。”身处此境,也已不容他有何异言,便道:“那么我们就试一试,要请袁……袁大侠手下容情。”袁士霄厉声道:“我手下是毫不容情的。”对阿凡提道:“大胡子,在这许多新朋友面前,咱哥儿俩可别出丑了。”阿凡提道:“我乡下佬见官,有点儿胆怯,只怕不成。”身子一晃,也没见他抬腿动足,已下了驴子。张召重见他身法,蓦地想起,原来就是那晚在墓地中抢他帽子的怪人,不觉心惊。 袁士霄叫道:“都上来吧。用心打,别打主意想逃,在我老儿手下可跑不了。” 哈合台走上一步,对袁士霄道:“袁大侠于我三兄弟有救命大恩,我们万万不敢接你老人家的高招。再说,我们跟这姓张的也是初会,并没交情,犯不上为他助拳。”他见张召重行为卑鄙,早就老大瞧他不起,只是他此刻猝遇众敌,再要出言相损,未免有讨好对方、自图免祸之嫌,是以只说到此处为止。三魔并排旁站,摆明了置身事外。 第995章 书剑恩仇录(91) 袁士霄眉头一皱,说道:“他们不肯动手,只剩下了你一个,那怎么办?我三十岁那一年,曾向祖师爷立过重誓,从此而后,决不跟人单打独斗。”说着向天山双鹰瞥了一眼。原来他当年生怕自己妒火焦焚、狂性大发之下,竟尔将陈正德打死,是以立此重誓,约束自己,当下又道:“大胡子,只好麻烦你了。” 阿凡提解下背上锅子,笑道:“好吧,好吧,好吧。”呼的一声,锅子当头向张召重罩到。张召重向左跃开,凝神瞧他使的是什么兵刃,只见黑黝黝,圆兜兜,一面凹进,一面凸出,凸的一面还有许多煤烟,竟像是只铁锅。阿凡提笑道:“你心里一定在想:这是什么呀?倒像是只锅子。跟你说,这正是一只锅子。你们清兵无缘无故的到回部来,打烂了许多锅子,害得我们回人吃不了饭。好哇,现今锅子来打清兵啦!”语声未毕,又即挥锅向张召重当头罩下。 张召重一招“仙鹤亮翅”,倏地斜穿闪过,回手出掌,向对方肩头打到。阿凡提身子微挫,左手在锅底一擦,一手煤烟往他脸上抹去。 张召重自出道以来,身经百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怪人,只见他右手提锅,左手抹烟,脚步歪歪斜斜,不成章法,然而自己攻出的凶狠招数,却每次都给他轻易避开,那里敢有丝毫怠忽,当下展开无极玄功拳,抱元归一,全身要害守得毫无漏洞。道路本极狭窄,地下又是山石嶙峋,两人挤在这凶险之地,攻守拒击,登时斗得激烈异常。袁士霄叹道:“奸贼呀奸贼,凭你这身功夫,本来也是难得之极的了,若不是心地如此歹毒,我老头子忍不住要起爱才之心。”余鱼同忙道:“不行,老爷子,不行!” 心砚问卫春华道:“九哥,这位胡子大爷使的是什么招术?”卫春华摇摇头。这边天山双鹰、陆菲青、文泰来等也不明阿凡提的武功家数,都暗暗称奇。突然间阿凡提左腿飞踢,锅子横击,张召重无处躲避,急从锅底钻出。不料阿凡提左掌张开,正候在锅子底下。张召重待得惊觉,已不及闪避,当下左拳一个“冲天炮”,猛向锅底击去。阿凡提叫道:“吃饭家伙,打破不得!”锅子向上一提,随手抹去,张召重脸上已被抹上五条煤烟。 两人均各跃开。阿凡提叫道:“来来来,胜负未决,再比一场。”张召重望着他手中铁锅,瞋目不语。阿凡提道:“呀,是了,你没带兵刃,输了也不服气。”转头对李沅芷道:“大姑娘,你的切菜刀借给胡萝卜用一下。” 两人相斗之时,李沅芷挨得最近,只待张召重一被锅子罩住,立即抢上一剑,岂知自己心事竟被这怪侠说了出来,不觉满脸绯红。阿凡提说话素来疯疯癫癫,旁人听他管张召重叫“胡萝卜”,也都不以为意,那知中间另藏着一段风光旖旎的女儿情怀。阿凡提见她不动,把嘴俯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把切菜刀给他,我仍然能抓住他。”李沅芷点点头,掷出长剑,叫道:“剑来了,接着!” 张召重右手一抄接住剑柄,突然转身,左手急扬,一把芙蓉金针向阻住退路的徐天宏、卫春华诸人迎面掷去。徐天宏等知道厉害,疾忙俯身,只觉头顶风声飒然,张召重已窜了过去。他奔到哈合台身边,伸左手扣住了他右手脉门,叫道:“快走!” 哈合台登时身不由主,被他拉着往迷城中急奔。滕一雷与顾金标不及细思,随后跟去。这一来变起仓卒,等徐天宏等站起身来,四人已转了弯。袁士霄和阿凡提均各大怒,倏地拔起身子,如两只大鹤般从徐天宏等头顶跃过。天池怪侠身法好快,人未落地,已一把抓住滕一雷的后领,把他一个肥肥的身躯甩了起来。滕一雷也不知道抓着他的是谁,只觉身子悬空,使不出力,忙挥独足铜人向后疾点,忽觉自己身子被一股极大力量掷了出去,只惨叫得一声,已撞在半山腰里,脑浆迸裂而死。 袁士霄掷死滕一雷,脚下毫不停留,转了个弯,见前面是三条歧路,不知张召重从那一条路逃走,向右一指,叫道:“大胡子,你追这边。”又向左一指,对天山双鹰道:“你们两位追这边。”自己从中间那条路上追了下去。片刻之间,四人废然折回,都说只转了一个弯,前面又各出现岔路,无从追寻。 徐天宏在路上仔细察看,说道:“这堆狼粪刚给人踏了两脚,他们定是循着狼粪向内逃窜。”袁士霄道:“不错,快追。”众人随着狼粪追进,直赶到白玉峰前,仍不见张召重等三人的踪影。 众人在各处房屋中分头搜寻,不久卫春华就发见了峰腰中的洞穴。袁士霄和陈正德首先跃上,接着陆菲青、文泰来、关明梅等也都纵了上去。其他轻功较差的,由陆菲青和文泰来一一用绳子吊上,最后剩下心砚。阿凡提笑道:“小兄弟,我试试你的胆子!”一把抓住他后心,喝道:“接着!”把他身子向洞口抛去,文泰来一把抱住,阿凡提随即跳上。 这时袁士霄刚推开了石门。那门向内而开,要是外面被人扣住,里面千军万马也冲突不出,但自外入内却十分容易。原来当年那暴君开凿山腹玉宫,自恃迷城道路千岔万回,外敌决难侵入,耽心的反是变生肘腋,内叛在山腹负隅顽抗,因此把宫门造成如此模样。 袁士霄当先急行,众人在甬道中鱼贯而入。徐天宏折下了桌脚椅脚,点成火炬,各人分着拿了。追到大殿上时,各人兵刃都被磁山吸去,不免大吃一惊。阿凡提身手敏捷,抢上将飞出的铁锅一把抓住,才没打破。众人追敌要紧,也不及细究原因,拾回兵刃,紧紧抓住,直入玉室,见床边又有一条地道。众人愈走愈奇,在这山腹之内谁都不敢作声,只是跟着袁士霄疾走。突然眼前大亮,只见碧绿的池边六人夹水而立。远远望去,池子那边是陈家洛、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这边就是张召重、顾金标和哈合台了。 众人大喜,心砚高声大叫:“少爷,少爷,我们都来啦!” 文泰来等快步迎上。关明梅大叫:“孩子,你怎样?”霍青桐叫道:“师父师公,我很好!请你们快将这奸贼杀了。”说着向顾金标一指。陈正德上次空手出战三魔,险些吃亏,这时再不托大,拔出长剑,向顾金标左肩刺去。顾金标二次进来时已在大殿上拾回兵刃,当下抖动虎叉,和陈正德斗了起来。这边关明梅和哈合台也动上了手。 群雄各执兵刃,慢慢围拢,监视着张召重。李沅芷的剑借了给张召重,陆菲青把在杭州狮子峰上夺自张召重的凝碧剑给了她。 顾哈两人情急拚命,勉强支持了十余招,双鹰的三分剑术愈逼愈紧,两人只有招架的份儿。剑光飞舞中只听陈正德一声猛喝,顾金标胸口见血。陈正德接着又是一剑,指向对方下盘。顾金标向左急避,陈正德飞起一腿,扑通一声,水花四溅,顾金标跌入翡翠池中,一缕鲜血从池水中泛了上来。 那边哈合台也已被关明梅剑光罩住。余鱼同想起哈合台数次相救之德,知道师叔与双鹰交情甚好,忙对陆菲青道:“师叔,这个不是坏人,你救他一救。”陆菲青道:“好。”见关明梅上刺一剑,下刺一剑,左刺一剑,右刺一剑,哈合台满头大汗,脸无人色,不住倒退。陆菲青突然跃出,铮的一声,白龙剑架开了关明梅长剑,叫道:“陈大嫂,这人还不算坏,饶了他吧。”关明梅见陆菲青说情,总得给他面子,当即收剑。陆菲青转过头来,见哈合台不住喘息,因使劲过度,身子抖动,喝道:“快谢了关大侠不杀之恩。” 哈合台心想大丈夫要人饶了自己,活着又有何意味,叫道:“我何必要她饶命!”又要扑上厮杀,忽听水声一响,顾金标从水面下钻了出来,慢慢游近池边,哈合台抛去弯刀,抢过去拉起。顾金标受伤甚重,又喝了不少水,委顿不堪。哈合台不住给他胸口揉搓,毫不理会身边众人。霍青桐奔到临近,骂了声:“奸贼!”挺剑向顾金标胸口刺去。 哈合台情急之下,举臂挡格。霍青桐一剑直下,眼见就要将他手臂削断。袁士霄想起他引狼入阱时之功,捡起一块小石子掷出,当的一声,霍青桐手臂发麻,长剑震落在地,不禁一呆。袁士霄道:“料理了那姓张的恶贼再说,这两人逃不了。” 张召重被群雄围住,见顾哈两人恶战之后,束手待缚,文泰来、阿凡提、陈家洛、陆菲青等四下牢牢监视,那里更有脱身之机,摇头长叹,正要抛剑就戮,忽然陆菲青身后一人闪出,正是李沅芷。她手执长剑,直冲过来,骂道:“你这奸贼!”众人一楞之间,李沅芷已扑到张召重身前,低声道:“我来救你。”唰唰唰数剑,疾刺而至。张召重不明她是何用意,连避数剑。李沅芷忽然脚下假意一滑,向前一扑,低声道:“快拿住我。”张召重大悟,乘她一剑削来,举剑挡格,左手已抓住她手腕,当的一声,自己长剑已被削断,一瞥之下,见她手中所持竟是自己的凝碧剑,真是喜上加喜。 这时文泰来、余鱼同、卫春华、陈正德同时抢上救人。张召重抢过凝碧剑挥了个圈子,金笛双钩一起断折。文泰来和陈正德疾忙收招,兵刃才没受损。张召重将宝剑点在李沅芷后心,喝道:“让道!”这一下变出不意,众人眼见巨奸就缚,那知李沅芷少不更事,勇猛贪功,反而变成他的护身符。 李沅芷假意软软的靠在张召重肩头,似乎被他点中穴道,动弹不得。张召重见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来攻,正要寻路出走,李沅芷在他耳边低声道:“回到山腹中去。”他一想不错,大踏步走向地道。 袁士霄和陈正德恼怒异常,一个捡起一粒石子,一个摸出三枚铁菩提,齐向张召重后心打去。张召重弓背俯身,让过暗器,脚下丝毫不停,奔入地道。只听得李沅芷大叫一声:“啊哟!”陆菲青一惊,叫道:“大家别蛮干,咱们另想别法。”他也真怕张召重不顾一切,伤害了他徒儿。 众人紧跟张召重身后,追入地道,只霍青桐手执长剑,怒目望着顾金标。哈合台忙着给盟兄包扎胸前伤口,对身旁一切犹如不闻不见。陈家洛怕霍青桐孤身有失,走到地道口前停了步,对香香公主道:“咱们在这里陪你姊姊。” 张召重拉着李沅芷向前急奔,众人不敢过分逼近,甬道中转弯又多,无法施放暗器。奔完甬道,眼见张召重就要越过石门,袁士霄一挫身,正要窜上去攻他后心,黑暗中只听得一阵嗤嗤嗤之声,忙贴身石壁,叫道:“大胡子,铁锅!”阿凡提抢上两步,铁锅倒转,一阵轻轻的铮铮之声过去,铁锅中接住了数十枚芙蓉金针。 阿凡提叫道:“炒针儿吃啊,炒针儿吃呀!”就这样缓得一缓,张召重和李沅芷已奔出石门,两人合力将门拉上。袁士霄和陈正德抢上来拉门,但石门内面无可资施力之处。两人都是火气奇大,这时岂有不破口怒骂之理? 张召重又将金斧斧柄插入铁环,喘了一口长气,对李沅芷道:“多谢李小姐相救!”李沅芷笑道:“我爸爸和张师叔都是朝廷命官,我自然要救你。”张召重道:“李军门近来安好,太夫人安好。”说着打千请安,竟是按着官场规矩行起礼来。 李沅芷道:“你是我师叔,我可不敢当。咱们快想法逃走。师父一定瞧得出是我救你,要是给他追上了,可没命啦。”张召重道:“他们人多,咱们快回内地,多约帮手,再来擒拿。”李沅芷道:“他们一定回去池边,绕道追过来。张师叔,得快想法子。在这大漠之上,可不容易逃脱啊!”张召重武功甚高,人也奸猾,计谋却是平平,当下皱起了眉头,一时想不出法子。李沅芷似乎焦急异常,伏在石上哭泣起来。 张召重忙加劝慰:“李小姐,别怕,咱们一定逃得了。”李沅芷哭道:“就算逃出了迷城,不用一两天,又得给他们赶上。妈呀,呜呜……妈呀!”张召重给她哭得心烦意乱,不住搓手。李沅芷忽然破涕为笑,问道:“你小时候捉过迷藏吗?” 张召重自幼父母双亡,五岁时就由师父收养学艺,马真和陆菲青都比他年长得多,因此这些孩子的玩意都没玩过,当下脸现迷惘之色,摇了摇头。李沅芷道:“咱们在迷城中躲了起来。他们一定找不到,以为咱们逃出去啦,在外面拚命追赶。咱们过得三四天再慢慢出来。”张召重大拇指一翘,道:“李小姐真聪明!”随即道:“可是咱们没带粮食,三四天……”李沅芷道:“外面马背上又有干粮又有水。”张召重喜道:“好,咱们快躲起来。”两人缘着长索攀上峰腰洞口。这长索是张召重和三魔上次进出山腹时所留,哈合台是牧人,身上爱带长索。两人转身出洞,再沿山壁溜下,各自牵了一匹马,向外奔出。 走到分歧路口,李沅芷道:“你瞧地下这狼粪,本来出外是往左,咱们偏偏往右……”说到这里,见牵着的那匹马尾巴扬起,就要拉粪,忙取下马背上的粮袋水囊,把两匹马的马头牵过向左,猛力一鞭,两马负痛,放蹄疾奔而去。张召重愕然不解,问道:“什么?”李沅芷笑道:“他们寻到这里,见马蹄印和新鲜马粪都在左边正路上,自然向左边追出去。”张召重大喜,连赞:“妙计,妙计!” 第996章 书剑恩仇录(92) 两人从歧路向右。每走上一条岔路,李沅芷都用三块小石子在隐蔽处叠个记号。张召重道:“这里道路千叉万支,要是没了这记号,咱俩也真的没法子找路出去。”行了半日,两旁山壁愈逼愈紧,也不知已转了多少弯,走了多少岔路。李沅芷见天色渐暗,说道:“就在这里歇吧。”两人吃了干粮,喝了水,坐着休息。张召重道:“另一匹马上的粮袋水囊没来得及取下,真是可惜。”李沅芷道:“只好省着点儿用。”张召重道:“是。”李沅芷把粮袋和水囊放在张召重身边,说:“你好好看着,这是咱们的命根子。”张召重点头答应。李沅芷走开十多丈,找了个干净地方睡倒。 睡到半夜,张召重忽听李沅芷一声惊叫,疾忙跳起身来,只见她指着来路,叫道:“一只大灰狼,快快!”张召重拔出凝碧剑,飞步追了出去,转了两个弯,不见狼踪,生怕迷路,不敢再追,退回来时,却不见了李沅芷的踪影,叫得一声:“李小姐!”只见地下湿了一片,水囊已然倾翻,忙抢上拾起,见囊中只剩点点滴滴,正自懊丧,李沅芷已从那边山道中转了出来,道:“那边又有一只狼,冲过来抢水喝。”张召重一举水囊,道:“想不到恶狼还不死干净,你瞧!”李沅芷坐在地下,双肩耸动,又哭了起来。张召重道:“既没了水,这里没法多待。再熬一天,就冒险出去吧。”李沅芷站起身来,道:“我出去探探,你在这里等我。”张召重道:“咱们一起去。”李沅芷道:“不,再遇上他们,你还有命么?我总好些。”张召重一想不错,道:“李小姐可要千万小心。”李沅芷道:“嗯,你的宝剑借给我吧。”张召重把凝碧剑递过。 李沅芷接剑回身,循着记号从原路出来,每到一处岔路,便照样摆上三块小石子,只是在真记号边上多撒一堆沙子。张召重如自行出来,见了这些记号,一定分不出真假,东转西转、无所适从之余,非仍回原地不可。她一路布置,心中暗暗好笑,自忖假造狼讯,倒翻水囊,那张召重居然丝毫不觉,这一来可逃不出自己的掌握了。 天色将明,已走上正路,只听得转弯角上有人在破口大骂:“瞧我抽不抽这恶贼的筋,剥不剥他的皮?”又有一人笑道:“要抽筋剥皮,也得先找到这恶贼才行。”李沅芷大叫一声:“啊哟!”倒在地下,假装昏了过去。 说话的正是袁士霄和阿凡提,他们拉不开石门,只得回到池边。霍青桐从地图中找到了秘道,从后山绕了出来,张召重和李沅芷早已不知去向。袁士霄正在大发脾气,忽然听得叫声,寻声过来,见李沅芷倒在地下,又惊又喜,一探尚有鼻息,身上又没伤痕,这才放心,急忙施救,李沅芷却只是不醒。袁士霄焦急起来,阿凡提笑骂:“这顽皮女孩,倘若是我女儿呀,不结结实实揍一顿才怪。”见她还在装腔作势,不肯醒转,说道:“要是真的晕了过去,那么我打十几鞭都不会动。”一抖驴鞭,唰的一鞭打在她肩上。 袁士霄正要出言怪他鲁莽,李沅芷却怕他再打,睁开了眼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阿凡提得意非凡,笑道:“我的鞭子比你什么推宫过血高明多啦,一鞭她就醒了。”袁士霄心想:“大胡子倒真有两下子。”忙俯身问道:“没受伤么?那奸贼呢?”李沅芷道:“我给他拿住了,怕得要命,昨晚半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了,我才偷偷逃了出来。”袁士霄道:“他在那里?快带我去找。”李沅芷道:“好。”站起身来,身子一晃一晃的,袁士霄伸手扶住。阿凡提道:“你们两人去吧,我在这里等着。”袁士霄怪目一翻,道:“大胡子想偷懒?好吧,就没有你,我也对付得了。” 两人离去不久,陆菲青、陈正德、陈家洛、文泰来等分头在各处搜索之后都陆续汇齐。阿凡提也不跟他们说起,听他们纷纷议论,只是微笑。章进与心砚押着顾金标与哈合台,远远坐在地下。又过一阵,袁士霄和李沅芷回来了。众人大喜,陆菲青和骆冰忙抢上去慰问。袁士霄向阿凡提道:“大胡子,你又占了便宜,省得白走一趟。她认不出道啦。我们两人转来转去,险些回不出来。” 众人一商量,都说如捉不到张召重决不回去,可是这迷城道路如此变幻,如何寻他得着?徐天宏和霍青桐虽都极富智计,却也想不出善法。徐天宏道:“要是有两头狼犬就好啦……”陈正德道:“我们家里倒有大狼犬,就可惜远水救不得近火。”说话之间,徐天宏见阿凡提嘴角边露着微笑,知他必有高见,走近身去,道:“我们实在不知怎么办,请老前辈指示一条明路。”阿凡提向余鱼同一指,笑道:“明路就在他身上,怎么不要他找去?”余鱼同愕然道:“我?”阿凡提点点头,仰天长笑,跨上驴子,飘然而去。 徐天宏起初还以为他开玩笑,细加琢磨,觉得李沅芷的言语行动之中破绽甚多,心想这事只怕得着落在她身上,于是悄悄去和骆冰说了。骆冰一想有理,倒了一碗水,拿了一块烧羊肉给李沅芷,说道:“李家妹妹,你真有本事,怎么能逃得脱那坏蛋的毒手?”李沅芷道:“那时我都吓胡涂啦,拚命奔跑,只怕给这恶贼追上了,乱闯乱冲,什么路也认不出,真是天保佑,居然瞎摸了出来。”料知骆冰定要查问途径,把她问话先给堵住了。 骆冰本来将信将疑,也不知她是否真的不知道张召重藏身之所,待听她推得一干二净,心里反倒雪亮了,暗笑:“小妮子好狡猾!”说道:“妹妹你仔细想一想,定能认得出来去的途径。”李沅芷叹道:“要是我心境好一点,不这么失魂落魄似的,本来也不会这么胡涂,竟然忘记得没一点儿影子。”骆冰心道:“来啦,来啦。”低声悄语:“你的心事我都明白,只要你帮我们这个大忙,大伙儿一定也帮你完成心愿。”李沅芷脸上一阵飞红,随即眼圈儿也红了,低声道:“我是个没人疼的,逃出来干么呀?还不如给那姓张的杀了干净。”骆冰听她语气一转,竟又撒起赖来,知道自己是劝她不转的了,说道:“妹妹你累啦,喝点水歇歇吧。”李沅芷点点头。 骆冰把余鱼同拉在一旁,跟他低声说了好一阵子。余鱼同神色先是颇见为难,后来又是咬牙切齿,终于下了决心,一拍大腿,道:“好,为了给恩师报仇,我什么都肯。” 李沅芷自管闭目养神,对他们毫不理会,过了一会,听得余鱼同走到身旁,说道:“师妹,你数次救我性命,我并非不知好歹,眼下要请你再帮我一个大忙。”说着施下礼去。 李沅芷道:“啊哟,余师哥,怎么行起礼来啦?咱们是同门,要我做什么,你吩咐着不就行了吗?”余鱼同听她语气显得极为生分,这时有求于她,只得说道:“张召重那奸贼害死我恩师,只要有谁能助我报仇,我就是一辈子给他做牛做马,也仍是感他大德。” 李沅芷一听大怒,心想:“要是你娶了我,竟是一辈子做牛做马这般苦恼?”转过头来,脸上登时便如罩了一层严霜,发作道:“眼前放着这许多大英雄大侠客,还有你的什么钟舵主、鼓舵主,你干么不求他们帮去?你一路上避开人家,倒像一见了我,就害了你一生、累了你一世似的。我有这份本事帮你么?你再不给我走开些,瞧我用不用好听的话骂你。” 众人正商议如何追寻张召重,也没留心骆冰、余鱼同、李沅芷三人,忽听李沅芷提高了嗓子,面红耳赤的发作,又见余鱼同低下了头讪讪的走开,都感愕然。 徐天宏和骆冰见余鱼同碰了一鼻子灰,只有相对苦笑,把陈家洛拉在一边,低语商量。陈家洛道:“咱们请陆老前辈去跟她说,她对师父的话总不能不听……”话未说完,猛听得心砚与章进一个惊叫,一个怒吼,急忙回头,只见顾金标正发狂般向霍青桐奔去。 陈家洛大惊,斜窜出去,却相距远了,难以阻拦。卫春华抢上挡住,被顾金标用力一摔,退出两步。只见他和身向霍青桐扑去,叫道:“你杀了我吧!”霍青桐又惊又怒,举剑向他当胸刺去。他竟不闪避招架,反而胸膛向前一挺,波的一声,长剑入胸。 霍青桐回抽长剑,一股鲜血从他胸前直喷出来,溅满了她黄衫。众人围拢来时,顾金标已倒在地下。哈合台伏在他身边,手忙脚乱的想止血,但血如泉涌,那里止得住?顾金标叹道:“冤孽,冤孽!”哈合台道:“老二,你有什么未了之事?”顾金标道:“我只要亲一亲她的手,死也瞑目。”憋住一口气,望着霍青桐。 哈合台道:“姑娘,他快死啦,你就可怜可……”霍青桐一言不发,转身走开,脸已气得惨白。顾金标长叹一声,垂首而死。 哈合台忍住眼泪,跳起身来,指着霍青桐的背影大骂:“你这女人也太狠心,你杀他,我不怪你,那是他自己不好。可是你的手给他亲一亲,让他安心死去,又害了你什么?”章进喝道:“别胡说八道,给我闭住了鸟嘴。”哈合台毫不理会,仍是怒骂。章进上前要打,给余鱼同拦住了。 陆菲青朗声说道:“你们那焦文期焦三爷是我杀的,跟别人毫不相干。此后许多纠纷,都因此而起。关东六兄弟现下只剩了你一人。我们都知你为人正派,不忍加害,你就去吧。日后如要报仇,只找我一人就是。”哈合台也不答腔,抱着顾金标的尸身大踏步走出。 余鱼同捡了一只水囊,一袋干粮,缚在马上,牵马追上去,说道:“哈大哥,我仰慕你是条好汉子,这匹马请你带了去。”哈合台点点头,把顾金标的尸身放上马背。余鱼同从水囊中倒了一碗水出来,自己喝了半碗,递给哈合台道:“以水代酒,从此相别。”哈合台仰脖子喝干。余鱼同抽出金笛,那笛子被张召重削去了一截,笛中短箭都已脱落,但仍可吹奏,当下按宫引商,吹了起来。 哈合台一听,曲调竟是蒙古草原之音,等他吹了一会,从怀中摸出号角,呜呜相和。原来当日哈合台在孟津黄河中吹奏号角,余鱼同暗记曲调,这时相别,便吹此曲以送。众人听二人吹得慷慨激昂,都不禁神往。一曲既终,余鱼同伸臂抱了抱他肩膀,哈合台收起号角,头也不回的上马而去。 骆冰向哈合台与余鱼同的背影一指,对李沅芷道:“这两人都是好男儿。”李沅芷道:“是么?”骆冰道:“你干么不帮他个大忙?”李沅芷叹道:“要是我能帮就好了。”骆冰笑道:“妹妹,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不肯说,等到陆伯父来逼你,就不好啦!”李沅芷道:“别说我认不出路,就算认得出,我不爱带领又怎么样?自古道女子要三从四德,这三从之中可没‘从师’那一条。” 骆冰笑道:“我爹只教我怎生使刀,怎么偷东西,孔夫子的话可一句也没教过。好妹子,你给我说说,什么叫做三从四德?”李沅芷道:“四德是德容言工,就是说做女子的,第一要紧是品德,然后是相貌、言语和治家之事了。”骆冰笑道:“别的倒也还罢了,容貌是天生的,爷娘生得我丑,我又有什么法儿?那么三从呢?”李沅芷愠道:“你装傻,我不爱说啦。”掉过了头不理她。骆冰一笑走开,去对陆菲青说了。 陆菲青沉吟道:“三从之说,出于仪礼,乃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他们做官人家、读书人的礼教,咱们江湖上的男女可从来不讲究这一套。”骆冰笑道:“本来嘛,未嫁从父是应该的。从不从夫,却也得瞧丈夫说得在不在理。夫死从子更是笑话啦。要是丈夫死时孩子只有三岁,他不听话还不是照揍?”陆菲青摇头叹道:“我这徒儿也真刁钻古怪,你想她干么不肯带路?”骆冰道:“我想她意思是说,除非她爹叫她说,她才未嫁从父。可是李军门远在杭州,就算在这里,他也不会帮咱们。眼下只有从第二条上打主意啦。”陆菲青迟疑道:“第二条?她又没丈夫。”骆冰笑道:“那么咱们马上就给她找个丈夫。只消丈夫叫她领路,她便得既嫁从夫了。” 陆菲青给她一语点醒,徒儿的心事他早就了然于胸,师侄余鱼同也尽相配得上,他本想在大事了结之后设法给他们撮合,看来这事非赶着办不可了,笑道:“讲了这么一大套三从四德,原来是为了这个。那真是城头上跑马,远兜转了。”于是两人和陈家洛商量,再把余鱼同叫过来一谈,当下决定,请袁士霄任男方大媒,请天山双鹰任女方大媒。 袁士霄和双鹰这时都在山壁高处了望,想找寻张召重藏身所在的踪迹,但千丘万壑,那有丝毫端倪?陆菲青把他们请了下来,将此中关键所在简略说了。袁士霄呵呵大笑,说道:“陆老哥,难为你教了这样一个好徒儿出来,咱们大伙儿全栽在这女娃子手上了。” 众人笑吟吟的走到李沅芷跟前。陆菲青道:“沅儿,我跟你师生多年,情同父女。你一个少年女子孤身在外,我很是放心不下,令尊又不在此间,我只好从权,师行父责,要给你找个归宿。”李沅芷低下了头不作声。陆菲青又道:“你余师哥自从你马师伯遇害之后,自然也归我照料了。我把你许配给他。你们两人结为夫妇之后,互相扶持,也好让我放下了这副担子。”这一切本来全在她意料之中,但这时在众人面前说了出来,还是羞得她满脸通红,低声道:“这些事要凭爹爹作主,我怎知道?” 章进嘴快,冲口而出:“你还有不愿意的吗?在天目山时大伙儿到处找你不着,原来躲在他……”卫春华左手翻过,按住了他嘴。 陆菲青道:“令尊曾留余师侄在府上住了这么久,青眼有加,早存东床坦腹之选。咱们在这里先下了文定,将来禀明令尊,他必定十分欢喜。”李沅芷垂头不语。 第997章 书剑恩仇录(93) 骆冰叫道:“好,好,李家妹妹答应了。十四弟,你拿什么东西下定。”余鱼同身上一摸,除了银两之外,什么也没带,正感为难,忽然触手一凉,却是他金笛被张召重所削断的那一段,捡起来想日后再要金匠焊上去的,当下摸了出来。说道:“师叔,小侄身边没什么贵重物事。这段笛子倒是纯金的。”陆菲青笑道:“这再好也没有,等将来你们大喜之日,再把两段金笛镶在一起。”群雄纷纷向两人道贺。李沅芷不肯接,骆冰硬把半截金笛塞在她手里,笑问:“你拿什么回给他呀?” 李沅芷这时满心欢畅,容光焕发,笑道:“我什么也没有。”陆菲青笑道:“沅儿,你使的暗器不也是纯金的。”骆冰拍手笑道:“不错。”将她暗器囊抢了过来,捡了十枚芙蓉金针,交给余鱼同收起。陈家洛笑道:“这可称之为‘针笛奇缘’了!” 香香公主见大家兴高采烈,问陈家洛做什么。陈家洛说了,香香公主大喜,一手挽了他手臂,一手挽了姊姊,走上前去,除下手上的白玉戒指,套在李沅芷手指上,说道:“我们三个,给你,恭喜你!”霍青桐忽然暗自神伤:“如不是你女扮男装,搅出这番事来……”陈家洛笑道:“咱们若在玉宫里带了几柄玉刀玉剑出来,倒可送给他们作贺礼。”霍青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袁士霄和天山双鹰已向霍青桐问明了三人自狼群脱险、同入玉宫的经过,又见三人相互间神情亲密,看来陈家洛并非喜新弃旧,忘义负心,姊妹俩十分和睦,霍青桐对他和妹子亦无怨恨之意,三老都感欣慰。天山双鹰均想:“幸亏当日没鲁莽杀了这二人,否则袁大哥固然不依,连我们徒儿也要……”也要如何,却是难以设想了。 文定道贺已毕,众人分别借故走开。余鱼同见四周已无旁人,说道:“师妹,张召重那奸贼在哪里呀?”李沅芷见他全无温存之态、缠绵之意,第一句话就问张召重,心中老大不快,愠道:“我怎知道呀?” 余鱼同脸色惨白,忽地跪下,咚咚咚的向她磕了三个响头,哭道:“我当年家破人亡,不能自立,幸蒙恩师见怜收留,授我武艺。我未能报答恩师一点半滴恩情,他就惨遭张召重害死。师妹,求求你指点一条明路。”这一下大出李沅芷意料之外,见他又磕下头去,不觉狼狈失措,忙伸手拉起,摸出手帕丢给他,柔声道:“快擦干眼泪,我带你去就是。” 突然间忽喇一声,骆冰从山后拍手跳了出来,唱道:“小秀才,不怕丑,怕老婆,忙磕头!”李沅芷羞得满脸通红,跳起身来向内急奔。余鱼同一呆。骆冰挥手叫道:“快追上去呀!”余鱼同立时醒悟,拔足跟去。骆冰高声大叫,众人随后一齐追去。 张召重苦等李沅芷不回,吃了些干粮,心头思潮起伏,盘算脱险之后如何邀集帮手,大破红花会。又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人又美貌,自己壮年未婚,如能娶她为妻,于功名前途大有好处,此女看来娇生惯养,颇为骄纵,对她倘若用强,只怕反而坏了大事,从回疆回到杭州路途遥远,一路上使点计谋,把她骗上手再说。如意算盘打得正响,前面人影一晃,正是李沅芷笑吟吟的回来。 张召重大喜,迎了上去,忽然李沅芷身后一人倏地扑将上来。张召重一惊,退开两步,左掌“拨云见日”,向旁掠出。那人从他掌下穿过,右手断笛疾戳,左手两指前伸,直扑到他怀里。张召重看清楚那人是马真的徒弟余鱼同,心中一寒,右掌“白露横江”格开,左手迎击,待他闪避,右手已抓住他后心,猛喝一声,将他向山岩上掼了过去。 李沅芷大惊,扑上抱住,但张召重这一掼劲力奇大,带得她也向山石上撞去,突觉背心有人双掌轻挡,推得她和余鱼同一齐摔在地下,虽然跌得狼狈,却未受伤,两人双双跃起,才知是陆菲青出掌相救。余鱼同道:“师妹,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李沅芷白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还向我说这个‘谢’字?” 张召重眼见强敌齐至,转身要逃,只听身旁呼呼两响,两人已掠过身边,挡在前面,正是袁士霄和陈正德,背后陆菲青喝道:“姓张的,你还待怎的?跟我们走吧!”张召重霎时间万念俱灰,哼了一声,转身垂手走出。当下陆菲青、陈家洛、文泰来、霍青桐等在前,袁士霄、陈正德、关明梅等在后,将他夹在中间,走了出来。 张召重本以为李沅芷不慎为敌人发见,众人暗暗跟了进来,只有自认晦气,走了一程路,见前面李沅芷侧身和骆冰说话,笑逐颜开,显见一股子喜气从心中直透出来,这一下子气炸心肺,咬牙切齿的暗骂:“好,原来是你这丫头卖了我!” 各人捕到元凶巨恶,无不欢喜异常,到太阳快下山时,已走出迷城。陈家洛拿出点穴珠索,对章进和心砚道:“把他反背捆了。”章进接过珠索。张召重忽地大吼一声,猛窜出去,左手伸出,已勾住李沅芷手腕,夹手把凝碧剑夺过,右掌一招“白虹贯日”,使足全力向她后心击去。李沅芷身子急偏,却那里避得开,这掌正中左臂,喀喇一响,手臂已断,张召重第二掌随着打到。陆菲青在他夺剑时已知不妙,第一掌打出时不及相救,这时猱身疾上,也是挥掌打出,直击他太阳穴。张召重右掌翻转,啪的一声,双掌相抵,各自震退数步。两人自在师门同窗习艺以来,二十余年中从未交过手。各自砥砺功夫,这时双掌相震,都觉对方功力深厚,跟在师门时已大不相同。 李沅芷身受重伤,倒在地下。骆冰把她扶起,见她已痛得晕了过去。袁士霄摸出一颗丸药,塞在她口里。群雄见张召重到此地步还要肆恶,无不大怒,团团围住。 张召重心想:“人人都有一死,我火手判官可要死得英雄!”横剑当胸,傲然说道:“你们是一起来呢?还是一个个依次来?我瞧还是一齐上好些!” 陈正德怒道:“你有什么本事,敢说这样的大话?我先来斗斗。”文泰来道:“陈老爷子,这奸贼辱我太甚,让在下先上。”余鱼同叫道:“他害死我恩师,我本领虽不及他,但要第一个打。四哥,等我不成时你来接着。”众人都恨透了他,纷要争先。陈家洛道:“咱们不如来拈阄。”袁士霄道:“他不是我对手,我不打了吧。”徐天宏道:“我们不是他对手,我和四嫂、九弟、十弟、十四弟、十五弟一起拈。我们六个人合力斗他。” 张召重道:“陈当家的,咱们在杭州时曾有约比武,这约会还作不作数呀?”陈家洛知他要挑自己动手,说道:“不错,那次在狮子峰上你伤了手,咱们说定比武之约延期三个月,现下正好完了这个心愿。”张召重道:“那么我先陪陈当家的玩玩,另外众位缓一步如何?”他和陈家洛多次交手,知他武功还逊自己一筹,如能将他擒住,用以挟制,或可设法脱身,倘若擒他不住,也要打死这个红花会大头脑,自己再死,也算够了本。 徐天宏猜到他心思,叫道:“擒拿你这奸贼,若要总舵主亲自出手,要我们红花会众兄弟何用?九弟、十弟、十四弟,咱们上啊!”卫春华、章进、余鱼同、心砚都欺上两步。 张召重哈哈大笑,说道:“我只道红花会虽然犯上作乱,总还讲江湖上道义。那知竟是没信没义的匪类!” 陈家洛手一摆,道:“七哥,他不和我见个输赢,死不甘心。姓张的,不论你使什么奸计,今日要想逃命,那叫做痴心妄想。你上来!”张召重凝碧剑一抖,说道:“究竟还是你爽快,露兵刃吧!”陈家洛道:“用兵刃胜你,算得什么英雄?我就是空手接着。”他自在玉宫中悟到上乘武功之后,自忖已有胜得张召重的把握。 张召重大喜,有了这可乘之机,那肯放过,忙道:“要是我用剑胜不得你空手,我当场自刎,用不到旁人再动手。要是我胜了你呢?”陈家洛道:“那自有别位前辈和兄弟们接上。你是盼我说:胜了我就放你走路。嘿嘿,到了今天,你还不知早已恶贯满盈么?”张召重长剑挺伸,喝道:“人生在世,有谁不死?死活之事,张某也不放在心上。”陈家洛道:“在杭州提督府地牢之中,文四爷和我擒住你后饶你不死;狮子峰上、兆惠大营之外,又曾两次饶你;日前在狼群,再救你一次性命。红花会对你可算得仁至义尽。那知你至死不悟,今日不论如何,决不能再饶了。”张召重道:“你上吧,我也让你四招不还手就是。”陈家洛道:“好!”纵身而上,劈面两拳。张召重矮身躲了开去,果然没有还手。 陈家洛右脚横踩,乘张召重纵起身来,突然左腿鸳鸯连环,跟着右腿横扫。照一般拳术,对手既然跃起,自然继续攻他身子,使他身在空中,难以躲避,但陈家洛这一腿却踢在他脚下空处,只是时刻拿捏极准,敌人落下时刚好凑上。这正是“百花错拳”中的精微之着,令人难以逆料。袁士霄见爱徒将自己所创拳术运用得十分巧妙,甚是得意,转头向关明梅道:“怎样?”陈正德接口道:“果然不凡!” 张召重见陈家洛突使怪招,不及闪避,只得一剑“斗柄南指”,向他胸口刺去。陈家洛收腿侧身,两下让过。章进骂道:“无耻奸贼,你说让四招,怎么又还手了?”张召重脸一沉,更不打话,凝碧剑寒光起处,嗤嗤嗤一阵破空之声,向陈家洛左右连刺。陆菲青暗暗心惊:“这恶贼剑法竟如此精进,当年师父壮盛之时,似也没如此快捷。”提剑在手,凝神望着陈家洛,只要他稍有失利,立即上前相救。只见两人愈打愈快,陈家洛的人影在剑光中穿来插去,张召重柔云剑法虽精,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旁边余鱼同和骆冰扶着李沅芷,这时她已悠悠醒转,只觉臂上胸口,阵阵剧痛,睁眼见到余鱼同扶着自己,心中大慰。余鱼同道:“痛得还好么?待会请陆师叔给你接骨,你忍一忽儿。”李沅芷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 香香公主拉着姊姊的手,道:“他怎么不用兵器?胜得了么?”霍青桐道:“咱们有这许多人,不用怕。”心砚焦急万分,恨不得冲过去插手相助,问霍青桐道:“姑娘,你说公子没危险么?”霍青桐记起前事,白了他一眼,转头不理。心砚大急,想要分辩谢罪,一双眼却不敢离开陈家洛身上。 文泰来虎目圆睁,眼光不离凝碧剑的剑尖。卫春华双钩钩头已被削断,但仍紧紧握在手中,全身便如是一张拉满了的弓一般。骆冰腕底扣着三柄飞刀,眼光跟着张召重的后心滴溜溜地打转。 李沅芷又再睁开眼来,忽然轻轻惊呼,向东指去。余鱼同转头望去,只见面前出现了一片奇景:远处一座碧绿的大湖,水波清漪,湖旁白塔高耸,屋宇栉比,竟是一座大城。余鱼同一惊跳起,但随即想到这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景色虽奇,却尽是虚幻。其余各人凝神观战,都没见到。 李沅芷道:“那是什么啊?咱们回到了杭州吗?”余鱼同低声道:“那是太阳光反射出来的幻象。你闭上眼养一会儿神吧。”李沅芷道:“不,这宝塔是杭州雷峰塔。我跟爹爹去玩过的。爹爹呢?我要爹爹。”余鱼同允她婚事,本极勉强,只是为了要给恩师报仇,一切全顾不到了,这时见她身受重伤,神智模糊,怜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轻轻拍着她手背道:“咱们这就动身回去,我跟你去见你爹爹。”李沅芷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忽问:“你是谁?”余鱼同见她双目直视,脸上没一点血色,害怕起来,答道:“我是你余师哥,咱俩今儿定了亲啊。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李沅芷垂下泪来,叫道:“你心里是不喜欢我的,我知道。你快带我见爹爹去,我要死啦。”眼望远处幻象,道:“那是西湖,我爹爹在西湖边上做提督,他……他……你认识他么?” 余鱼同心里一阵酸楚,想起她数次救援之德,一片痴情,自己却对她不加理睬,要是她伤重而死,如何是好?一时忘情,伸手把她搂在怀里,低声道:“我心里是真正爱你的,你不会死。”李沅芷叹了口气。余鱼同道:“快说:‘我不会死!’”李沅芷胸口一阵剧痛,又晕了过去。张召重恨怒之下,这一掌劲力凌厉,她断臂之余,胸口更受震伤。 第十九回 心伤殿隅星初落 魂断城头日已昏 这时张召重和陈家洛翻翻滚滚,已拆了一百余招。初时陈家洛的“百花错拳”变招迭出,张召重又在强敌环伺之下,不免气馁,手中虽有兵刃,却也不敢莽进,既要解拆对方古怪繁复、不成章法的拳术,又要找寻空隙,想一举将他擒住,再见陆菲青、骆冰、霍青桐等人手中似都扣着暗器,于是更加严守门户,不敢露出丝毫空隙,以防旁人暗袭,这样一分神,双方打成了平手。再拆数招,张召重心想:“再耗下去,是何了局?就算胜了对手,他们和我车轮大战,打不死我,也把我拖得累死。”这时对“百花错拳”的格局已大致摸熟,即使对方突使怪招,也可应付得了,胆子既壮,剑法忽变。 他柔云快剑施展开来,记记都是进手招数,倏地一招“耿耿银河”,凝碧剑疾挥横削,千头万绪般乱点下来,真若天上繁星一般。陈家洛忽地跳出圈子,要避开他这番招招相连的攻势,再行回击。卫春华和章进齐向张召重扑去。 凝碧剑“耿耿银河”招术尚未使完,张召重更不停手,飕飕两剑,卫章两人均已带伤。文泰来猛喝一声,挺刀正要纵前,陈家洛已掠过他身边,只见张召重身手之中,处处皆是破绽瑕疵,轻轻两掌,打向张召重脸上空门。这两掌看来全不使力,但部位恰到好处,他不论低头躲避还是回剑招架,都已不及,只听声音清脆,啪啪两下耳光。张召重又惊又怒,提剑退出三步,瞋目怒视。卫章两人乘机退下,好在受伤均不甚重,骆冰和心砚分别给他们包扎。 第998章 书剑恩仇录(94) 众人四面合围,不让敌人脱身。陈家洛双掌一错,说道:“上来吧!”身子半转,右足虚踢。张召重见他后心露出空隙,遇上了这良机,手下毫不容情,长剑直刺。 众人惊呼声中,陈家洛忽地转身,左手已牵住张召重的辫尾,把辫子在凝碧剑上一拉,一条油光漆黑的大辫登时割断。陈家洛右手啪的一掌,张召重肩头又中。他连挨三掌,虽然掌力不重,并未受伤,然而凭自己武功,非但没能让过,而且竟没看出对方使的是何手法,辫子被截,更是奇耻,但他究是内家高手,虽败不乱,又再倒退数步,凝神待敌。 陈家洛缓步前攻,趋退转合,潇洒异常。霍青桐大喜,对香香公主道:“你瞧,这就是他在山洞里学的武功。”香香公主拍手笑道:“这模样真好看。”陈家洛伸手拍出,张召重举剑挡开,陈家洛反手一撩,两人又斗在一起。张召重凝剑严守,只要对方稍近,立即快如闪电般还击数下,击刺之后,随即收剑防御。 陈正德对袁士霄道:“袁大哥,我今日才当真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徒儿已是如此,做兄弟的跟你可实在相差太远了。”袁士霄沉吟不语,心中大惑不解,陈家洛这套功夫非但不是他所授,而且武林中从所未见。他见多识广,可算得举国一人,却浑不知陈家洛所使拳法是何家数,看来与任何流派门户均不相近。他隔了一会,才道:“不是我教的,我也教不出来。”天山双鹰知他生平不打诳语,这并非自谦之辞,心下暗暗称奇。 陈家洛拳法初时还感生疏滞涩,久斗之下,所悟渐增,玉宫中伊斯兰古战士尸骸出招的部位在心中清晰流过,如何“以无厚入有间”,在眼前现得清清楚楚,张召重招数中的破绽,无不了如指掌,寻瑕抵隙,莫不中节。打到一百余招之后,张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湿透。忽然间张召重大声急叫,右腕已被敌指点中,宝剑脱手。陈家洛左右两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纵声长笑,垂手退开。这两掌可是含劲蓄力,厉害异常。张召重低下了头,脚步踉跄,就如喝醉酒一般。 章进口中咒骂,想奔上去给他一棒,被骆冰拉住。只见张召重又走了几步,终于站立不稳,扑地倒了。群雄大喜,徐天宏和心砚上去按住缚了。张召重脸色惨白,毫不抵抗。 余鱼同转头看李沅芷时,见她昏迷未醒,甚是着急。陈家洛道:“师父,陆老前辈,咱们拿这恶贼怎么办?”余鱼同咬牙切齿的说道:“拿去喂狼,他下毒手害死我师父,现今又……又……”袁士霄道:“好,拿去喂狼!咱们正要去瞧瞧那批饿狼怎样了。”众人觉得这奸贼作恶多端,如此处决,正是罪有应得。 陆菲青将李沅芷断臂上的骨骼对正了,用布条紧紧缚住。袁士霄又拿一颗雪参丸给她服下,搭了她脉搏,对余鱼同道:“放心,你老婆死不了。”骆冰低声笑道:“你抱着她,她就好得快些。” 众人向围住狼群的沙城进发,无不兴高采烈。途中袁士霄问起陈家洛的拳法来历,陈家洛详细禀告了。袁士霄喜道:“这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缘。” 数日后,众人来到沙城,上了城墙向内望去,只见群狼已将驼马吃完,正在争夺已死同类的尸体,猛扑狂咬,惨厉异常,饶是群雄心豪胆壮,也不觉吃惊。香香公主不忍多看,走下城墙去自和看守的回人说话。 余鱼同把张召重提到沙城墙头,暗暗祷祝:“恩师在天之灵,你的朋友们与弟子今日给你报仇雪恨。”从徐天宏手里接过单刀,割断缚住张召重手足的绳索,右腿横扫,猛力把他踢落。张召重双腿酸软,无力抗拒。群狼不等他身子着地,已跃向半空抢夺。 张召重被陈家洛打中两掌,受伤不轻,仗着内功深湛,经过数日来的休养,已好了不少,只是陈家洛如何忽然武功大进,却是想破了脑袋也没半点头绪。他被踢入狼城,原已不存生还之想,但临死也得竭力挣扎一番,双腿将要着地,四周七八头饿狼扑了上来,他红着双眼,两手伸出,分别抓住一头饿狼的项颈,横扫了一个圈子,登时把群狼逼退数步。他慢慢退到墙边,后心贴墙,负隅拚斗,抓住两头恶狼,依着武当双锤的路子使了开来,呼呼风响,群狼一时倒也难以逼近。 群雄知他必死,虽恨他奸恶,但陈家洛、骆冰等心肠较软,不忍卒睹,走下城墙。 陆菲青双目含泪,又是怜悯,又是痛恨,见张召重使到二十四招“破金锤”时,一头饿狼扑将上来,向他腿上咬去,张召重一缩腿,狼牙撕下了他裤子上长长一条布片。陆菲青脑海中突然涌现了四十余年前旧事:那一日他和张召重两人瞒了师父,偷偷到山下买糖吃,师弟摔了一交,裤子在山石上勾破了。张召重爱惜裤子,又怕师父责骂,大哭起来。他一路安慰,回山之后,立即取针线给师弟缝补破裤。又想到这套“破金锤”锤法也是自己亲自点拨的。当年张召重聪明颖悟,学艺勤奋,师兄弟间情如手足,不料他后来贪图富贵,竟然愈陷愈深。眼见到师弟如此惨状,不禁泪如雨下,心想:“他虽罪孽深重,我还是要再给他一条自新之路,重做好人。”叫道:“师弟,我来救你!”踊身跃出,跳入了狼城。 众人大惊呼叫,只见他脚未着地,白龙剑已舞成一团剑花,群狼纷纷倒退,他站到张召重身旁,说道:“师弟,别怕。”张召重命在顷刻,神智大乱,满心全是怨毒,人性尽失,已如凶狼一般,忽地将手中两狼猛力掷开,和身扑上,双手抱住了他,叫道:“大家一起死了,谁也别活!”陆菲青出其不意,白龙剑落地,双臂被他紧紧抱住,犹如一个钢圈箍住了一般,忙运力挣扎,但张召重兽性大发,决意和他同归于尽,拚死抱住,那里挣扎得开?群狼见这两人在地下翻滚,猛扑上来撕咬。两人各运内力,要把对方翻在上面,好让他先膏狼吻。 陈家洛等在城墙脚下忽听城墙顶上连声惊呼,忙飞步上墙。这时陆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得惨报,气往上冲,手足忽软,被张召重用擒拿手法拿住脉门,动弹不得。 张召重左手拉扯,右手回举,已将陆菲青遮在自己身上,突然间认出了他,叫道:“师哥,是你啊!你一直待我很好,像我亲哥哥一般……”急速翻身,遮在陆菲青身上,挡住凶狼爪牙,两只狼猛咬他背心。众人惊呼声中,文泰来与余鱼同双双跃下。文泰来单刀连挥,劈死数狼。群狼退开数丈。余鱼同握着从徐天宏手里接来的钢刀,跳落时因城墙过高,立足不稳,翻了个筋斗方才站起,刀尖看准张召重肩头戳将下去。张召重长声惨叫,抱着陆菲青的双臂登时松了。这时群雄已将长绳挂下,先将陆菲青与余鱼同缒上,随即又缒上文泰来。看下面时,群狼已扑在张召重身上乱嚼乱咬。 众人心头怦怦乱跳,一时都说不出话来,想到刚才的凶险,无不心有余悸。 隔了良久,骆冰道:“陆伯伯,你的白龙剑没能拿上来,真可惜。”袁士霄道:“再过一两个月,恶狼都死光了,就可拿回来。”陆菲青垂泪不语。 傍晚扎营后,陈家洛对师父说了与乾隆数次见面的经过。袁士霄听了原委曲折,甚感惊异,从怀里摸出一个黄布包来,递给他道:“今年春间,你义父差常氏兄弟前来,交这布包给我收着,说是两件要紧物事。他们没说是什么东西,我也没打开来看过,只怕就是皇帝所要的什么证物了。” 陈家洛道:“一定是的。义父既有遗命,徒儿就打开来瞧了。”解开布包,见里面用油纸密密裹了三层,油纸里面有两个信封,因年深日久,纸色都已变黄,信封上并无字迹。 陈家洛抽出第一个信封中的纸笺,见笺上写了两行字:“世倌先生足下:请将你刚生的儿子交来人抱来,给我一看可也。”下面签的是“雍邸”两字,笔致圆润,字迹潦草,另盖着一颗朱红的阳文小章:“四时优游”。 袁士霄看了不解,问道:“这信是什么意思?那有什么用,你义父看得这么要紧?”陈家洛道:“这是雍正皇帝写的。”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陈家洛道:“徒儿家里清廷皇帝的赐书很多,康熙、雍正、乾隆的都有,因此认得他们的笔迹。”袁士霄笑道:“雍正的字还不错,怎地文句如此粗俗?”陈家洛道:“徒儿曾见他在先父奏章上写的批文,有的写:‘知道了,钦此’。提到他不喜欢的人时,常写:‘此人乃大花脸也,要小心防他,钦此’。”袁士霄呵呵大笑,道:“他自己就是大花脸,果然要小心防他。”又道:“这信是雍正所写,那又有什么了不起?”陈家洛道:“他写这信时还没做皇帝。”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陈家洛道:“他署了‘雍邸’两字,那是他做贝勒时的府第。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就不会称先父为‘先生’了。图章上这四个字,表明无心帝位,但求优游岁月。‘四’是表示是四阿哥。”袁士霄点了点头。 陈家洛扳手指计算年月,沉吟道:“雍正还没做皇帝,那时候我当然还没生,二哥也没生。姊姊是这时候生的,可是信上写着‘你刚生的儿子’,嗯……”想到文泰来在地道中所说言语,以及乾隆的种种神情,叫道:“这正是绝好的证据。”袁士霄道:“怎么?”陈家洛道:“雍正将我大哥抱了去,抱回来的却是个女孩。这女孩就是我大姊,后来嫁给常熟蒋阁老的,其实是雍正所生的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现今做着皇帝。”袁士霄道:“乾隆?” 陈家洛点了点头,又抽出第二封来。他一见字迹,不由得一阵心酸,流下泪来。袁士霄问道:“怎么?”陈家洛哽咽道:“这是先母的亲笔。”拭去眼泪,展纸读道: “亭哥惠鉴:你我缘尽今生,命薄运乖,夫复何言。余所日夜耿耿者,吾哥以顶天立地之英雄,乃深受我累,不容于师门。我生三子,一居深宫,一驰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儿,庸愚顽劣,令人神伤。三官聪颖,得托明师,余虽爱之念之,然不虑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俨然而为胡帝。亭哥,亭哥,汝能为我点化之乎?彼左臀有殷红朱记一块,以此为证,自当入信。余精力日衰,朝思夕梦,皆为少年时与哥共处之情景。上天垂怜,来生而后,当生生世世为眷属也。妹潮生手启。” 陈家洛看了这信,惊骇无已,颤声问道:“师父,这信……信上的‘亭哥’,难道就是我义父吗?”袁士霄黯然道:“可不是吗?他幼时与你母互有情意,后来天不从人愿,拆散鸳鸯,因此他终生没有娶妻。”陈家洛道:“我妈妈当年为什么要义父带我出来?为什么要我当义父是我亲生爸爸一般?” 袁士霄道:“我虽是你义父知交,却也只知他因坏了少林派门规,被逐出师门。这等耻辱之事,他自己不说,别人也不便相问。不过我信得过他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光明磊落,决不做亏心之事。”一拍大腿,说道:“当年他被逐出少林,我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门人评理,险些酿成武林中的一件大风波。后来你义父尽力分说,说全是自己不好,罪有应得,这才作罢。但我直到现今,还是不信他会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和尚们另有古怪规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说到这里,犹有余忿。 陈家洛道:“师父,我义父的事你就只知道这些么?”袁士霄道:“他被逐出师门之后,隐居了数年,后来手创红花会,终于轰轰烈烈的做出一番大事来。”陈家洛问的是自己身世,袁士霄却反来覆去,尽说当年如何为他义父于万亭抱不平之事。 陈家洛又问:“义父和我妈妈为什么要弟子离开家里,师父可知道么?”袁士霄气愤愤的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给你义父出头评理,到头来他忽然把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这般给大家当头浇一盆冷水,我的脸又往那里搁去?因此他的事往后我全不管啦。他把你送来,我就尽心教养,教你武艺,总算对得起他啦。” 陈家洛知道再也问不出结果了,心想:“图谋汉家光复,关键在于大哥的身世,中间只要稍有错失,那就前功尽废。此事势须必成,迟早却是不妨。我须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探问明白。雍正当时怎样换掉孩子?他本来早有儿子,我大哥明明是汉人,雍正为何让他继任皇位?在那儿总可问到一些端倪。”当下对师父说了。袁士霄道:“不错,去问个仔细也好,就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说。”陈家洛道:“那只有相机行事了。” 师徒俩谈论了一会,陈家洛详述在玉峰中学到的武功,主要在于好似庖丁解牛一般,看到对方武功中的空隙破绽,牛刀均割在无筋无骨之处,自然虽宰千牛而刀不损。两人印证比划,陈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处。两人谈得兴起,走出帐来,边说边练,不觉天色已白,这才尽兴。 袁士霄道:“那两个回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那一个?”陈家洛道:“汉时霍去病言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弟子也是这个意思。”袁士霄点点头道:“很有志气,很有志气。我去对双鹰说,免得他们再怪我教坏了徒弟。”言下十分得意。陈家洛道:“陈老前辈夫妇说弟子什么不好?”袁士霄笑道:“他们怪你喜新弃旧,见了妹子,忘了姊姊,哈哈!其实一双三好,也无不可。”陈家洛回思双鹰那晚不告而别,在沙中所留的八个大字,原来含有这层意思,不觉暗暗心惊。 第999章 书剑恩仇录(95) 次日,陈家洛告知群雄,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当下与袁士霄、天山双鹰、霍青桐姊妹作别。香香公主依依不舍。陈家洛心中难受,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如得上天佑护,大功告成,将来自有重逢之日,否则众兄弟埋骨中土,再也不能到回部来了。霍青桐远送出一程,自也柔肠百结,黯然神伤,但反催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肯。 陈家洛硬起心肠,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垂泪道:“你一定要回来!”陈家洛点点头。香香公主道:“你十年不来,我等你十年;一辈子不来,我等你一辈子。”陈家洛想送件东西给她,以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里一摸,触手生温,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赠的那块温玉,取出来放在香香公主手中,低声道:“你见这玉,就如见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泪接了,说道:“我一定还要见你。就算要死,也是见了你再死。”陈家洛微笑道:“干么这般伤心?等大事成功之后,咱们一起到北京城外的万里长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会神,脸上微露笑意,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陈家洛道:“我几时骗过你来?”香香公主这才勒马不跟。 陈家洛时时回头,但见两姊妹人影渐渐模糊,终于在大漠边缘消失。 群雄控马缓缓而行。这一役杀了张召重,余鱼同大仇得报,甚是欢慰,对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路上不避嫌疑,细心呵护她伤势。 众人行了数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骑驴负锅的怪侠却又出外去了。周绮听说张召重已死,胞弟之仇已报,很是高兴。依陈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子,身子康复之后,再回中原。但周绮一来嫌气闷,二来听得大伙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与她爹爹相会,吵着定要同去。众人拗不过,只得由她。徐天宏雇了一辆大车,让妻子及李沅芷在车里休息。 回入嘉峪关后,天时渐暖,已有春意。众人一路南下,渐行渐热,周绮愈来愈是慵困,李沅芷的伤势却已大好了。她弃车乘马,一路与骆冰咭咭呱呱的说话。旁人都奇怪这两人谈个没完没了,不知怎地有这许多事儿来说。 众人这日来到福建境内,只见满山红花,蝴蝶飞舞。陈家洛心想:“要是喀丝丽在此,见了这许多鲜花,可不知有多欢喜。” 又行数天,进了德化城,一行人要找酒楼去喝酒吃饭,行经大街县衙门外,只见三十来名男子头戴木枷,双手也都扣在枷里,脚上有镣,一排站在墙边,个个垂头丧气,神色憔悴,太阳正烈,晒得人苦恼不堪,有的更似奄奄一息,行将倒毙。十来名差役手执皮鞭,在旁吆喝斥骂:“快些缴了皇粮,这就放人!”周绮忍不住问道:“喂,他们犯了什么王法啦?这么多人枷在这里,大日头里晒着,可没阴功啊!”一名差役头儿模样的人说道:“你们外路人,快快走罢!别多管闲事。”周绮怒道:“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什么多管闲事了?”那差役头儿用皮鞭指着墙上贴着的一张榜文道:“你识字不识?省里的方藩台亲来德化催粮,皇上在回疆用兵,大军粮饷的事,岂是闹着玩的?外路人啰里啰唆,一起抓起来枷了示众。” 福建话不易听懂,周绮也不理会。陈家洛等向榜文瞧去,果是福建省里藩台衙门催缴钱粮的告示,说道大军西征,粮饷急如星火,刁民抗拒不缴,严惩不贷。一名戴枷的男子叫道:“行行好啊!我们又不是不缴粮,一时三刻要缴几十两银子,杀了我头也拿不出啊!”一名差役一鞭向他打去,喝道:“你再叫,当真便杀了你头!”他举鞭欲待再打,周绮抢过去抓住鞭子。 徐天宏叫道:“绮妹,且慢!”周绮放开皮鞭,问道:“怎么?”徐天宏指着榜文道:“这方藩台名叫方有德。”低声道:“不知是不是那个得他妈的屁。” 一行人上了一家饭店,酒保斟上酒来,徐天宏向陈家洛道:“总舵主,求你准许我报仇雪恨。”陈家洛道:“七哥请说。”徐天宏道:“这方有德或许就是我的大仇人,他先前在我们浙江绍兴府做知府,害死了我全家,我一直找他不到,报不了大仇,原来却在这里,不过是不是真的是他……先要查个清楚……”周绮气愤愤的道:“不用查了,这种狗官,杀了也不会杀错!”陈家洛缓缓摇头,说道:“如果真是此人,七哥的全家大仇,当然是要报的。这方有德有多大年纪了?”徐天宏道:“算来该有六十多了。”陈家洛道:“今日要是放过了他,别让他生一场病,一命呜呼……”周绮大声道:“那他的大仇永远报不了啦!” 陈家洛沉吟道:“咱们正有大事在身,七哥,咱们得定个计较,既要杀了这姓方的报仇,又别牵缠红花会在内。”徐天宏道:“正是!咱们还得劫了福建的钱粮,好让去打回部的大军开拔不了。”陆菲青道:“正该如此,不过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也是有的。徐贤侄,咱二人去县衙门查访明白,瞧这方有德是否正是你的仇人。”徐天宏道:“多承指点,小侄就跟陆师伯去查。” 各人匆匆用过酒饭,陈家洛率领众人去住了客店,徐天宏跟随陆菲青出外探查。周绮挂念徐天宏报仇之事,坐立不安,不断踱到客店门口等候。傍晚时分,徐天宏先行快步回来,向周绮做个杀头的手势,说道:“就是这奸贼!”周绮跳起身来,叫道:“好极了!”徐天宏忙道:“别跳!小心你的肚子。” 他走进陈家洛的上房,低声道:“总舵主,我跟陆老前辈瞧得明白,这方藩台左脸上有老大一块黑记,正是害死我全家的奸贼,决计错不了。陆老前辈做事把细,还叫了十四弟去,他会说福州乡谈,到县衙门找了个头儿,送了二十两银子求他办件小事,还请他喝酒,打听明白,这方藩台本来在浙江做知府,有功升了盐道、粮道,几年前调到福建来做了藩台。”陈家洛道:“那就错不了,咱们今晚动手!七哥,请你去请陆老前辈来,大家合计合计。” 徐天宏大喜,出去请陆菲青。余鱼同跟着进房,说道:“总舵主,我还打听到一个希奇消息,京里有五名武官、侍卫什么的,说有紧急特旨,从北京赶到福州来寻方藩台,得知他出差到了德化,又赶来德化。至于是什么特旨,县衙里当差的职司低微,就不知道了。”陆菲青也说看来北京来人似乎来头不小。陈家洛听说是北京来的特旨,登时就想:“说不定跟咱们图谋的大事有关。”一时沉吟不语。 余鱼同拍手笑道:“还有一件大运气!我到县衙门去偷偷张了一下,这五名武官中倒有两个是老相好,一个是叫做瑞大林的,还有一个总兵官成璜,是到过铁胆庄去捉拿四哥的,我去跟四哥一说,他定要高兴得跳起来。咱们两件大仇一齐报,真正妙极,妙之极矣!”陈家洛道:“十四弟,你和九哥一起去县衙外望望风,别让这几名奸贼走了。倘若这几名武官传的特旨是调动兵马什么的,暂且别打草惊蛇。”徐天宏点头道:“私仇事小,咱们先当顾全大局。皇帝如真能信守盟约,多半须得在各省调兵遣将。”陈家洛点头道:“但愿如此,七哥深明大义。咱们要抓到这五名武官,问明真相,当于大局有利。” 当下陈家洛发令,众人来到德化县衙之外。余鱼同正要进去探问讯息,忽听得马蹄声响,十余骑从衙门中疾驰而出,领先数人顶戴中有红蓝领子,乃是高位武官,文泰来认得其中一人正是成璜,不由得目眦欲裂。眼见一行人往东而去,群雄纷纷上马,出德化城东门疾追。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饭铺中打尖,询问饭铺伙计,知道成璜等过去不久。文泰来道:“我这马脚力快,冲上去拦住五个狗贼。”骆冰道:“他们有五个,别落了单。谅他们也逃不了。”文泰来知道妻子自从他身遭危难,对他照顾特别周到,也不忍让她耽心,于是与众人一齐追赶。 当晚群雄在仙游歇夜,次日赶到郊尾,听乡人说五个武官已转而向北。陈家洛笑道:“他们逃的路程真好,这里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咱们虽然赶人,可没走冤枉路。”驰了数十里,天色将黑,离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镇上找一家客店歇了。陆菲青、文泰来、卫春华、徐天宏、心砚等五人出去分头打听众侍卫的下落。 文泰来查不到成璜等踪迹,心中焦躁。这时天已入夜,蝉声甫歇,暑气未消,他袒开胸口,拿着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风,走了一阵,迎风一阵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见店门兀自开着,寻思正好喝几碗冷酒解渴,走进店内,不觉一怔,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侍卫正在饮酒谈笑。 五人斗然见他闯进店来,大惊变色,登时停杯住口。文泰来有如不见,叫道:“店家,拿酒来。”店小二答应了,拿了酒壶、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来喝道:“杯子有什么用?拿大碗来。”当的一声,把一块银子掷在桌上。店小二见他势猛,不敢多说,拿了一只大碗出来,斟满了酒。文泰来举碗喝了一口,赞道:“好酒!”店小二道:“这是本地出名的三白酒。”文泰来道:“宰一口猪,该喝几碗?”店小二不懂他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随口道:“三碗吧!”文泰来道:“好,拿十五只大碗,筛满了酒!”抽出单刀,砍在桌旁凳上。店小二吓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只大碗,摆满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璜等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见文泰来拦在门口,都不敢出来。 成璜和瑞大林见不是路,站起来想从后门溜走。文泰来大喝一声,宛似半空打了个霹雳,叫道:“老子酒还没喝,性急什么?”成瑞两人站着便不敢动。文泰来左足踏在长凳之上,两口就把一碗酒喝干,叫道:“好酒!”又喝第二碗。店小二识趣,切了两斤牛肉牛筋,放在盘里托上来。文泰来喝酒吃肉,不一刻,十五碗酒和两斤牛肉吃得干干净净。成璜和瑞大林相顾骇然。其余三名侍卫互相使个眼色,各提兵刃,猛扑上来。 文泰来酒意涌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扑到,右足猛一抬腿,把桌子踢得飞了起来,桌上酒碗盘子,乒乒乓乓的跌了一地。他也不拔刀,提起长凳便向三名侍卫横扫过去。那三名侍卫身手也甚了得,一个展动花枪,避开长凳,分心刺到,另两人一个使刀,一个双手握着蛾眉钢刺,直欺近身。文泰来举凳直上,力敌三人,混战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切间拔不出来,文泰来左掌翻处,劈面打在他鼻梁正中,登时五官血肉模糊、头骨震碎。这时蛾眉双刺正刺到文泰来右胁,他顺手拔下凳上单刀,劈将下来。 那人双刺堪堪刺到,忽觉头顶风劲,左脚急挫,打滚避开。那使枪的抖起个碗大枪花,“毒龙出洞”,向文泰来小腹刺去。文泰来左手撒去单刀,一把抓住枪杆。那人出力回夺,却怎敌得住文泰来的神力,这一拉之下,反踉踉跄跄的跌将过来。文泰来右手提起长凳,桩在他胸口,发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墙,再运劲一推,土墙登时倒了,将那人压在砖石泥土之中。 酒店中尘土飞扬,屋顶上泥块不住下堕,文泰来转身再打,见那使蛾眉刺的胖侍卫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了,提将起来,见他脸如金纸,早已气绝,却是吓死了的。文泰来准拟留下一名活口,以便问讯,找成璜和瑞大林时,却已不见,想是乘乱逃走了。 出得店来,一阵凉风拂体,抬头晓星初现,已是初更时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单刀,四下找寻,飞身跃上一家高房屋顶,四下了望,只见两条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跃下屋来,提刀急追。追出数里,眼前是一大片甘蔗田,蔗杆长得正高,两个黑影钻入蔗田,就此隐没。他提刀也钻了进去,一路吆喝追逐。蔗田走完,见是黑压压的一片树林。 在林中寻了一阵不见,心念一动,跃起身来,抓住一条横枝,攀到树颠,四下观看,见远处似有个小村落,但房屋都甚高大。见两个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动,黑夜中还真看不出来。文泰来暗叫惭愧,在树林中瞎摸了半天,险些儿给他们逃走了,当即跃下地来,迳向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使劲,耳畔风生,片刻即到,正见那两人越过墙去。 文泰来叫道:“往那里逃?”冲到墙边,星光稀微下见这些房屋都是碧瓦黄墙,却是一座大丛林,绕到庙前抬头望时,见山门正中金字写着“少林古刹”四个大字。他心中一震:“原来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虽是嵩山下院,素闻寺中僧人武功之强,不下嵩山本寺。这是故总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能鲁莽了。”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日实在欺辱太甚,决不能就此罢休,见庙门紧闭,提刀跳上墙头。 墙下是空荡荡一个大院子,侧耳听去,声息全无,不知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处,于是伏下身子,游目察看。忽然大殿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胖大和尚走了出来,倒拖着一柄七尺多长的方便铲,喝道:“好大胆,乱闯佛门圣地!”文泰来拱手道:“弟子追赶两名官府鹰犬,惊动了大师,还请恕罪。”那和尚道:“你既会武,应知少林寺是什么地方,怎地带刀入庙,如此无礼?”文泰来心头火起,转念又想,黑夜之中,持刀乱闯山门,确有不该之处,又一拱手,说道:“在下这里谢过!”当即反跃跳出墙外,袒胸坐在树下,心想:“那两个臭贼总要出来,我在这里等着便了。” 第1000章 书剑恩仇录(96) 刚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跃上墙来,喝道:“你这汉子怎么还不走,赖在这里想偷东西么?”文泰来怒道:“我自坐在树下,干你甚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胆,到少林寺来撒野!快走,快走!”文泰来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地?”那胖和尚一言不发,举起方便铲,呼的一声,从墙头纵下,只听铲上钢环铮铮乱响,铲随身落,方便铲长达一尺的月牙钢弯已推到胸前。 文泰来正待挺刀放对,转念一想,总舵主千里迢迢前来,正有求于此,莫因我一时之忿而坏了大事,于是晃身避开铲头,倒提单刀,转身便走。奔不数步,眼前白光闪动,一个和尚使两把戒刀,直砍过来。文泰来不欲交锋,斜向窜出。两个和尚叫道:“掷下兵器,就放你走路。”文泰来只待奔入林中,忽听头顶风声响动,忙往左闪让,蓬的一声,一条禅杖直打入土中,泥尘四溅,势道猛恶,一个矮瘦和尚横杖挡路。 文泰来道:“在下此来并无恶意,请三位大师放行。明早再来赔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闯少林,必有惊人艺业,露一手再走。”不等他回答,禅杖横扫而至。文泰来低头从杖下钻过。那使戒刀的叫道:“好身手!”双刀直劈过来,使方便铲的也过来夹攻。 文泰来连让三招,对方兵刃都是间不容发的从身旁擦过,知道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让,黑夜中稍不留神,非死即伤,三僧纵无杀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当下呼呼呼连劈三刀,从四件兵器的夹缝中反攻出去,身法迅捷之极。 三个和尚突然同时念了声“阿弥陀佛”,跳出圈子。使禅杖的和尚道:“我们是本寺达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尚一指道:“他法名元悲。”指着使方便铲的道:“他法名元痛。我叫元伤。居士高姓大名?”文泰来道:“在下姓文名泰来。”元痛道:“啊,原来是奔雷手文四爷,怪不得这等好本事。文四爷夜入敝寺,可是奉了贵会于万亭老当家的遗命么?”文泰来道:“于老当家并无什么言语,在下追逐鹰爪,误入贵寺,还请原恕则个。” 三个和尚低声商议了几句。元痛道:“文四爷威名天下知闻,今日有幸相会,小僧想请教高招。”文泰来道:“少林寺是武学圣地,在下怎敢放肆?就此告辞。”还刀入鞘,抱拳拱手,转身便走。 三僧见他只是谦退,只道他心虚胆怯,必有隐情,心想红花会故总舵主于万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来为首领报怨泄愤?互相一使眼色,元痛抖动方便铲,钢环乱响,直戳过来。文泰来是当世英雄,那能在敌人兵刃下逃走,只得挥刀抵敌。 元痛一柄方便铲施展开来,铲头月牙灿然生光,寒气迫人。文泰来这时酒意已过,精力愈长,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渐渐抵敌不住,元伤挺起禅杖,上前双战。斗到酣处,元悲的戒刀也砍将入来。文泰来以一敌三,兀自攻多守少,猛见月光下数十条人影照在地下,对方僧众大集,不由得心惊。 就这么微一分神,元伤禅杖横扫,打中文泰来刀背,火花迸发,那刀飞将起来,直落入林中去了。文泰来身子稍挫,奔雷手当真疾如迅雷,右手已抓住元痛斜砸而下的方便铲铲柄,用力扭拧,元痛方便铲脱手。文泰来飞出右腿,踢在他膝盖之上,元痛一个肥大的身躯直跌出去。这时元伤的禅杖与元悲的戒刀已同时攻到,文泰来倒抡方便铲,当的一声大响,钢铲正打在禅杖之上。两件精钢的长大兵刃相交,只震得山谷鸣响,回声不绝。元伤虎口震裂,满手鲜血,呛啷啷,禅杖落地。文泰来侧身避过戒刀,举铲直进,挺向元悲。元悲吓得忘了抵挡,门户大开,眼见铲头月牙已推到面门。文泰来不欲伤人,正想收铲,突觉头顶嗤嗤有暗器之声,正待闪避,当的一响,手中一震,方便铲被重物撞得荡开尺许,又听叮叮两声轻响,跟着树上掉下两个人来。 文泰来收铲跃开,回过头来,见陈家洛等都到了,心中一喜,转过身来,却见对面人丛中一个白须飘拂的老者踏步上前,说道:“文四爷,真对不起,我出手劝了架,向你谢过!”抱拳行礼。周绮大叫:“爹!”奔了上去。那人正是铁胆周仲英。 文泰来一低头,见铲头已被打陷了一块,月牙都打折了,心下佩服铁胆周名不虚传。再看地下两人,不觉大奇,一是成璜,另一个就是瑞大林。原来两人逃入寺中,被监寺大苦禅师逐出,偷偷躲在树上,见文泰来力战三僧得胜,瑞大林在树上暗放袖箭,却被藏经阁主座大痴禅师以铁菩提打落,接着又将两人打了下来。 周仲英当下给红花会群雄与少林寺僧众引见。原来当日周仲英和孟健雄、安健刚、周大奶奶离天目山后,南下福建,来到少林寺谒见方丈天虹禅师。南北少林本是一家,武功家数也无多大分别。周仲英在武林中声名极响,南少林僧众素来仰慕。双方印证切磋武功,极是投机。天虹禅师恳切相留,周仲英一住不觉就是数月,这晚听得警报连传,说有一个高手夜闯山门,已与达摩院上座三僧交上了手,于是跟着出来,不料竟是文泰来,危急中出手劝架,怕文泰来见怪,忙即赔礼。 文泰来自不介意,向监寺大苦大师告了骚扰之罪,要把成璜与瑞大林带走。大苦道:“这两位施主既来本寺避难,佛门广大,慈悲为本,文施主瞧在小僧脸上,放了他们走吧!”文泰来无奈,只得依了。 陆菲青将成瑞二人带在一旁,点了二人穴道,询问从北京赶来福建,传何密旨。二人只说皇上特派金爪铁钩白振率领十余名侍卫来到福建,命福建总兵调集三千旗兵及汉军旗官兵,在德化城候命,到时皇上有加急密旨下给方藩台,会同白振及总兵,依旨用兵。至于这些兵马如何用途,只有到时开拆密旨,方能知晓。陆菲青心想用兵之道,原当如是,不该早泄机密,看来二人之话不假,皇帝既派到白振,所办的当非小事,二人也未必知晓。此时也不便当着少林僧众之面,向二人加刑逼供,当下解开二人穴道,遣其自去,悄悄将情由告知了陈家洛。 于是大苦邀群雄入寺。天虹禅师已率领达摩院首座天镜禅师、戒持院首座大颠等在山门口迎接。互通姓名后,天虹向陆菲青道:“久仰武当绵里针陆师傅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见,真是山刹之光。”陆菲青逊谢。天虹邀群雄进寺到静室献茶,问起来意。 陈家洛见室中尽是少林寺有职司的高僧,并无闲杂人等,忽地在天虹面前跪倒,天虹忙伸手扶起,道:“陈总舵主有话请说,如何行此大礼?”陈家洛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按照武林规矩,原是不该出口。但为了亿万生灵,斗胆向老禅师求告。”天虹道:“请说不妨。”陈家洛道:“于万亭于老爷子是我义父……”一听到于万亭之名,天虹倏然变色,白眉掀动。 陈家洛当下把自己与乾隆的关连简略说了,最后说到兴汉驱满的大计,求天虹告知他义父被革出派的原由,要知道此事是否与乾隆的真正身世有关,说道:“望老禅师念着天下百姓……” 天虹默然不语,长眉下垂,双目合拢,凝神思索,众人不敢打扰。过了一盏茶时分,天虹眼睁一线,说道:“陈总舵主远道来寺,求问被逐弟子于万亭的俗世情缘。此事按照寺规,本不可行……但此事有关普天下苍生气运,须当破例,请陈总舵主派人往戒持院自取案卷。”陈家洛躬身道谢。知客僧引群雄到客舍休息。 陈家洛正自欣喜,却见周仲英皱起眉头,面露忧色,说道:“方丈师兄请陈总舵主派人去取案卷,前赴戒持院须得经过五座殿堂,每一殿有一位武功甚高的大师驻守,要冲过五殿,唉,甚难,甚难!” 众人一听,才知还得经过一场剧斗,文泰来道:“周老爷子是两不相助的了。咱们几个勉强试试吧!”周仲英摇头道:“难在须得一个人连闯五殿,若是有人相助,寺中也遣人相助,势成混战,那可大大不妥。这五殿的护法大师一位强似一位。就算过得前面数殿,力斗之余,最后一两殿实难闯过。” 陈家洛沉吟道:“要连过五殿,只恐难能。只盼我佛慈悲,能放晚辈过去。”当下脱去长衣,带了一袋围棋子,腰上插了短剑,由周仲英领到妙法殿来。 周仲英来到殿口,低声道:“陈当家的,如闯不过去,就请回转。咱们另想别法。千万不可勉强,免受损伤。”陈家洛答应。周仲英叫道:“诸事如意!”站在一旁。 陈家洛推门进内,只见殿上烛火明亮,一僧坐在蒲团之上,正是监寺大苦大师。他站起身来,笑道:“是陈总舵主亲自赐教,再好也没有了,我请教几路拳法。”陈家洛站在下首,拱手道:“请!” 大苦左手握拳,翻转挽一大圜,右掌上托。陈家洛识得此招是“只手擎天”,知他是以“醉拳”来和自己过招。他虽曾学过此拳,但想起当日和周仲英在铁胆庄比武,自己用少林拳来对他少林拳,险遭大败,此时再也不敢轻忽,当下双手一拍,倏地分开,一出手便是“百花错拳”的绝招。大苦出其不意,险些中掌,顺势一招“怪鸟搜云”,仰跌在地,手足齐发,随即跳起,只见他脚步欹斜,双手乱舞,声东击西,指前打后,跌跌撞撞,真如醉汉一般。陈家洛识得此拳,当下凝神拆解。大苦的“醉拳”虽只一十六路,但下盘若虚而稳,拳招似懈实精,翻滚跌扑,顾盼生姿。 两人斗到酣处,大苦一个飞腾步,全身凌空,落下来足成绞花,一招“铁牛耕地”,右拳冲击对方下盘。陈家洛斜身后缩,知他一击不中,又将上跃成为“鹞子翻身”,看准部位,等他左足落地,突然右脚勾出,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按落。大苦翻不过来,俯伏跌了下去。陈家洛双手在他肩头轻托,大苦借势跃起,才没跌倒,脸上涨得通红,向里一指,道:“请进吧!”陈家洛拱手道:“承让!” 进去又是一殿,戒持院首座大颠大师坐在正中,见他进来,便即站起,提起身旁一条粗大禅杖在地下一顿,只震得墙壁摇动,屋顶簌簌的落下许多灰尘。陈家洛暗惊:“此人力气好大。”只见他左手扶杖,右手向左右各发侧掌,左手提杖打横,右手以阳手接住,踏上两步,正是“疯魔杖”的起手式。陈家洛见他发掌时风声飒然,脚步沉凝,不敢轻敌,拔出短剑,脱去外鞘,一阵寒光激射而出。大颠见了剑光,不觉一震,左手斜击,拗杖横击,这“虎尾鞭势”又快又沉。陈家洛矮身从杖下穿过,还了一剑。两人兵器一个极长,一个极短,在殿上回旋激斗。 陈家洛见过蒋四根的桨法,知道这疯魔杖法猛如疯虎,骤若天魔,杖法脱胎于天竺武宗紧罗那王所传的一百单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经棍法”等精华,端的厉害。自来杖法多用长手,使者必具极大勇力,大颠尤其天生神武,只见他“翻身劈山”、“夜叉探海”、“雷针轰木”,招招狠极猛极,犹如发疯着魔,将一根数十斤镔铁禅杖狂舞乱打。 陈家洛心下暗赞,要如此使杖,才当得起“疯魔”两字,当下不敢抢入力攻,一味腾挪闪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难以持久,只待他锐气稍挫,再行攻入。那知大颠内功深湛,根基极固,恶斗良久,杖法中丝毫不见破绽,反而越舞越急,毫无衰象,竟把陈家洛直逼向墙角里去。大颠见他无处退避,双手抡杖,一招“回龙杖”向下猛击。 陈家洛心想以后还有三位高手,不可恋战耗力,见这狠招下来,决意险中求胜,竟不闪避。大颠知陈家洛是友非敌,禅杖砸到离他头顶二尺之处,斗然提起,改砸为扫,满拟将他扫倒,叫他知难而退,也就罢了。陈家洛本待禅杖将到头顶时突然扑入对方怀中,以短攻近,忽见他半路改势,劲力微滞,当即随机应变,左手抓住杖头,右手短剑划出,禅杖登时断为两截,两人各执了一段。 大颠大怒,扑上又斗,陈家洛跃开丈余,一躬到地,说道:“大师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尽。”大颠不理,挺着半截禅杖直逼过来,但不数合又被短剑削断。 陈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战,迳自奔入后殿。大颠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败,甚是气忿,数步追不上,纵声大叫,将半截禅杖猛力掷在地下,火花四溅。 陈家洛来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见殿中两侧点满了香烛,何止百数十枝。藏经阁主座大痴大师笑容可掬,说道:“陈当家的,你我来比划一下暗器。”陈家洛躬身道:“请大师指教。”大痴笑道:“你我各守一边,每边均有九枝蜡烛,九九八十一炷香,谁先把对方的香烛全部打灭,谁就胜了。这比法不伤和气。”向殿心拱桌一指道:“袖箭、铁莲子、菩提子、飞镖,各种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 陈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想:“这位大师在暗器上必有独到的功夫。我若平时向赵三哥多讨教几下,这时也可多一点把握。”说道:“请吧!”大痴笑道:“客人先请。”陈家洛寻思:“我先显一手师父教的满天花雨,来个先声夺人。”拿起五颗棋子,一把掷了出去,对面墙脚下五炷香应声而灭。大痴赞道:“好俊功夫。”颈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断珠索,拿了五颗念珠在手,也是一掷打灭五炷香。 第1001章 书剑恩仇录(97) 风声起处,陈家洛又打灭五炷线香。大痴连挥两下,九烛齐熄。烛火一灭,黑暗中香头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准头。陈家洛心想:“正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九颗棋子分三次掷出,直奔烛头,只听叮叮叮一阵响,烛火毫无动静,九颗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痴打了下来,不觉一呆,大痴却乘机打灭了四炷线香。待他再发,陈家洛也掷棋子去迎击念珠,但因自己这边烛火已灭,香头微光,怎照得清楚细小的念珠?对方五颗念珠只击中了两颗,其余三颗却又打灭了三炷香。 对比之下,大痴已胜了九烛二香,他以念珠极力守住九枝烛火,一面乘隙灭香,再交锋数合,又多胜了十四炷香。陈家洛出尽全力,也只打灭了两枝蜡烛。他心里一急,大痴乘势直攻,一口气打灭了十九炷香。 陈家洛见对面烛火辉煌,自己这边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心想:“难道第三殿便闯不过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赵半山的飞燕银梭,当下看准方位,把三颗棋子猛力往墙边掷去。大痴见他乱掷,暗笑毕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一输就大发脾气。那知三颗棋子在墙上一碰,反弹转来,一颗落空,余下两颗把两枝烛火打灭。大痴吃了一惊,不由得喝采。 陈家洛如此接连发出棋子,撞墙反弹,大痴无法再守住烛火,好在他已占先了数十枝香,这时再不去理会对方灭烛,双手连挥,加紧灭香。突然间殿中一片黑暗,陈家洛已将蜡烛尽行打熄,但他这一边点燃的线香也只剩下七枝,对面却点点星火,何逾三数十枝,正自气沮,忽听大痴叫道:“陈当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暂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 陈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听大痴道:“你先拿吧。”陈家洛走到拱桌之前,灵机一动,心想:“这是大事所系,只好耍一下无赖了。”左手兜起长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胸入衣襟,跃回己方,笑道:“一、二、三,我要发暗器啦。”大痴扑到桌边伸手摸去,桌上空空如也。陈家洛铁莲子、菩提子一连串射将出去,片刻之间,把对面地下的香火灭得一星不留。 大痴手中没有暗器,眼怔怔的无法可施,哈哈大笑,道:“陈当家的,真有你的,这叫做斗智不斗力!你胜了,请吧!”陈家洛道:“惭愧,惭愧。在下本已输了,只因事关重大,出于无奈,务请原谅。”大痴大师脾气甚好,不以为忤,笑道:“后面两殿是我两位师叔把守,我两位师叔武功深湛,还请小心。”陈家洛道:“多谢大师指点。”心下感激,再入内殿。 里面一殿也是烛火明亮,殿堂却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两个蒲团,达摩院首座天镜禅师盘膝坐在左侧蒲团上,见陈家洛进来,起立相迎,道:“请坐吧!”陈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试,依言坐上右侧蒲团,心想大颠、大痴已如此功力,天镜是他师叔,又是达摩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敌手,只好随机应变了。 天镜禅师身材极高,坐在蒲团上比常人站立也矮不了多少,两颊深陷,全身似乎无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镜道:“你连过三殿,足见高明。虽然你义父已不属少林门下,但说来你总是晚辈,我也不能跟你平手过招。这样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败,就让你过去。”陈家洛站起施礼,道:“请老禅师慈悲。”天镜哼了一声,道:“请坐,接着!”陈家洛刚坐上蒲团,只觉一股劲风当胸扑到,忙运双掌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觉猛不可当,如是硬接,势非跌下蒲团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劲力引向一旁消解。那知天镜的掌力刚猛无俦,“分手”竟然黏他不动,只得拚着全身之力,强接了这招。 陈家洛这一招虽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隐隐作痛。天镜禅师叫道:“第二招来了。”陈家洛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到,身子微偏,反拳拦打他臂弯,这是“百花错拳”中的妙着,敌人势须收掌相避。不料天镜右臂“横扫千军”,肘弯倏地对准他拳面横推过来。这一下来势快极,陈家洛拳力未发,已被对方肘部抵住,忙脚上使劲,身子直拔起来,避开了这一推,落下来仍坐在蒲团之上。天镜见他变招快捷,能坐着急跃,点了点头,反掌回抓。 陈家洛见他一招招越来越是厉害,心想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听钟声镗镗,原来天已微明,寺中撞动巨钟,心念一动,左掌轻飘飘的随着钟声拍了过去,劲力方位,全顺自然,没半点勉强。天镜“咦”了一声,回掌拨开。陈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学到的掌法,回旋如意,随着钟声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镜全神贯注,出掌相敌,拆到钟声止歇,陈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辈接不住了。” 天镜道:“好好,已拆了四十余招,果然掌法精妙,请吧。”陈家洛站起身来,正要走动,突然一晃,立足不稳,忙扶壁站住,只觉眼前金星乱闪。天镜扶他坐下,说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时伤了气,静静的调匀一下呼吸,不碍事。”陈家洛闭目坐在蒲团上,依言运气,过了一会,这才内息顺畅,但双掌双臂都已微肿,隐隐胀痛,心想这位老禅师真个厉害。天镜道:“你这路掌法是那里学来的?”陈家洛说了。天镜道:“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一本天然,令我大开眼界。你如一上来就用这掌法,手臂也不会受伤了。” 陈家洛道:“弟子受了伤,最后一殿是一定闯不过去了,求老禅师指点明路。”天镜道:“过不去,就回头。”陈家洛心想:“释家叫人回头,我们豪侠之辈却讲究一往无前,死而无悔。”于是行了个礼,鼓勇踏入后殿。 一进门,吃了一惊,原来里面是小小一间静室,少林寺方丈天虹禅师端坐禅床,心想天镜已如此厉害,天虹在少林寺位居第一,自己如何能敌?这静室甚是窄隘,比试的一定不是拳脚暗器之类,多半是较量内功,那更无取巧余地了,正自惊疑不定,天虹禅师合什躬身,说道:“请坐。”陈家洛在禅床一边坐了。见两人之间有张小几,几上小香炉中檀香青烟袅袅上升,对面壁上挂着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图,寥寥不多几笔,却画得两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禅师沉吟了一会,道:“从前有一人善于牧羊,以至豪富,可是这人生性悭吝,不肯使钱……”陈家洛听他忽然讲起故事来,不觉大为诧异,当下凝神倾听,听他继续讲道:“有一人很是狡诈,知他愚鲁,而且极想娶妻,就骗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欢喜,给了他许多财物。过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给你生了一个儿子。’牧羊人从未见过妻子,但听说已生儿子,更加高兴,又给了他许多财物。后来那人又道:‘你儿子已经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万分悲伤。”陈家洛颇务杂学,听他说到这里,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讲大乘法的《百喻经》,听他又道:“其实世上的事无不如此,皇位、富贵,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儿子一般,都是虚幻。又何必苦费心力以求,得了为之欢喜,失了为之悲伤呢?” 陈家洛道:“从前有一对夫妇,有三个饼。每人各吃了一个,剩下一个。两人约定,谁先说话,谁就没饼吃。”天虹听他也在引述《百喻经》,点了点头。陈家洛接着道:“两人僵住了不说话。不久有一个贼进来,把他们家里的财物都拿了。夫妇俩因有约在先,眼睁睁的瞧着不说话。那贼见他们如此,大了胆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来。贼人拿了财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输啦,饼归我吃。’”天虹禅师本来就知这故事,但听到此处,也不禁微笑。陈家洛道:“为了一点小小的安闲享乐,反而忘却了大苦。为了口腹之欲,却不理会贼子抢己财物,侵犯自己亲人。佛家当普渡众生,不能忍心专顾一己。” 天虹叹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人之所滞,在以无为有。若托心本无,异想便息。”陈家洛道:“众生方大苦难。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纣以残害为性,岂能由其适性逍遥?”天虹知他热心世务,决意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说道:“陈当家的满腔热血,可敬可佩。老衲再问一事,就请自便。”陈家洛道:“请老禅师指点迷津。” 天虹道:“从前有个老婆婆,卧在树下,忽有大熊要来吃她。老婆婆绕树奔逃,大熊伸掌至树后抓拿,老婆婆把大熊两只前掌捺在树干之上,熊就不能动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后来有一人经过,老婆婆请他帮忙,一同杀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脱身远逃,那人反而无法脱身。”陈家洛知他寓意,说道:“救人危难,奋不顾身,吾佛前生曾经舍身,喂鹰饲虎。”说的是《本生经》中故事。他义父于万亭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随身携带几本浅显佛经,陈家洛随他前赴回疆之时,当作故事书,曾经看过。天虹拂尘一举,道:“请进吧。”陈家洛跨下禅床,躬身行礼,说道:“弟子擅闯重地,方丈恕罪。”天虹点了点头。陈家洛转身入内,只听身后数声微微叹息。 转过长廊,来到一座殿堂,殿中点着两支巨烛,微微摇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柜,柜上贴着黄纸标签。他拿了烛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辈的木柜,打开柜门,见有三个黄布包袱,左首一个包袱上朱笔写着“于万亭”三字,不觉手一晃动,数滴烛油溅了出来,当下镇摄心神,轻轻将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开来。 包中是一件绣花的男人背心,还有一件撕烂了的白布女衣,上面点点斑斑,似乎都是血迹,年深日久,早已变黑,此外便是一个黄纸大摺。陈家洛打开摺子,登时心中酸痛,上面写的正是他义父的笔迹。 陈家洛从头读起:“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门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辈俗家弟子于万亭带罪敬白。弟子出身农家,自幼贫苦,从小与左邻徐家女儿潮生相识,两人年长后甚相亲爱……”陈家洛读到这里,心中突突乱跳,想道:“难道义父犯规之事和我姆妈有关?”再看下去:“……我二人后来私订终身,约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过世后,连年天旱,田中并无收成,弟子出外谋生,蒙恩师慈悲,收在座下。缴上绣花背心,乃弟子离乡时徐女所赠。” 陈家洛越看越是惊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学堂奥,即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恩情,尘缘不能割舍,待归故乡,惊悉徐女之父竟已将女嫁于当地豪族陈门。弟子伤痛之际,夜入陈府探视。仗师门所授武艺,为一己私情而擅闯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后徐女随夫移居都门,弟子恋念不舍,三年后复去探望,是夜适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儿,纷纭之中,弟子仅在窗外张望数眼。四日后弟子重去,徐女神色仓皇,告以所生之子已为四皇子胤禛掉去,归还者竟为一女,又云胤禛正谋夺嫡,其长子弘晖早死,另有一子弘时不为祖父所喜,是以急图有子。未及竟谈,楼外突来雍邸血滴子四人,皆为高手,显为胤禛派来视察者,想是陈府如有人泄露机密,即杀之灭口。弟子惊而逃逸,为其追及,激战中弟子额间中刀受伤,拚死尽杀血滴子,回楼晕倒。徐女以内衣为弟子裹伤。所呈血衣,即为该物。弟子预闻皇室机密,显露少林武功,为师门惹祸,此所犯戒律二也。” 陈家洛读到这里,拿着母亲的旧衣,不禁泪如泉涌,过了一会,再读下去:“……此后十余年间,弟子虽在北京,但严守师门规条,不敢再与徐女会面。及至雍正暴毙,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阴险狠毒,预遣刺客加害徐女灭口,故当夜又入陈府,藏于徐女室内。是夜果来刺客两人,皆为弟子所杀,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遗旨,现一并呈上。” 陈家洛翻到最后,果见黄摺末端黏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如朕崩驾之时,陈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将其全家老少尽数处决不贷。”正是雍正亲笔,字后盖着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两字。陈家洛曾听义父说起,雍正手下养着一批密探刺客,号称“血滴子”,专为皇帝干暗杀的勾当。雍正密令血滴子杀人,便以“武威”朱印为记。心想:“那时义父武功已经极高,两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敌手,他为了救我姆妈,连我爸爸以及我全家也都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时,我父母决计不敢吐露此事,是以一直忍到死后。” 再读摺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无刺客遣来。但弟子难以放心,乃化装为佣,在陈府操作贱役,劈柴挑水,共达五年,确知已无后患,方始离去。弟子以名门弟子,大胆妄为,若为人知,不免贻羞师门,败坏少林清誉,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 陈家洛看到这里,眼前一片模糊,过去种种不解之事:母亲为什么要自己随义父出走,母亲为什么写了给自己的遗书又复烧毁,为什么母亲去世之后义父即伤心而死,对母亲遗书上“威逼嫁之陈门”,“半生伤痛”等零碎字句,登时全都了然,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心想义父为了保护姆妈,居然在我家甘操贱役五年之久,实是情深义重。其时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数十佣仆之中,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侠。 第1002章 书剑恩仇录(98) 出了一会神,拭泪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谨将经过始末,陈于恩师座前,跪求开恩发落。”于万亭的供词至此而止,下面是两行朱笔的批文,想是他师父所写的了,文曰:“于万亭犯三戒律,幸无重大过恶。如皤然悔改,皈依三宝,则我佛十恶尚恕,岂不恕此乎?若恋尘缘,不能具大智慧力斩断情丝,则立即逐出我派。愿好自为之,谨持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之要旨!”摺子到这里,以后就没有文字了。 陈家洛心想:“总是我义父心头放不下我姆妈,不能出家为僧,终于被革出少林派。他自知过失在己,因此我师父邀集江湖好汉来给他出头评理,他要一力推辞。” 这时心里疑团尽解,抬起头来,只见天边晓星初沉,东方已现曙色,于是吹灭烛火,将各物仍然包入黄布,提了布包,关上柜门,慢慢出院,只见迎面一尊弥勒佛笑容可掬,俯视着出院之人。心想:“当年我义父被逐出山门,从戒持院出来之时见到这尊佛像,不知心里存何念头?”一路经过五殿,各殿阒无一人。 出得最后一殿时,周仲英、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一齐迎上。众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见他安然无恙,手中提着布包,俱各大喜,等走近时,见他神态疲惫,双目红肿,又都感惊异。陈家洛约略说了经过,只义父和母亲一段情谊,有关名节,却不明言,又说了陆菲青所问到的皇帝派白振集兵及将有密旨之事,只恐此事与起义大举有关,劝文泰来及徐天宏将私仇暂且搁置,文徐二人应了。众人都赞二人能以大局为重。周仲英陪陈家洛入内向天虹、天镜两位禅师辞行,收拾起行。 刚出寺门,周绮忽然脸色苍白,险些晕倒。周仲英忙扶她入内休息,想是怀孕之身,旅途劳顿,动了胎气,少林寺精通医理的僧人给她一搭脉,说不能再行长途跋涉,须得就地静养,等待生产。周绮到此地步也只有点头了。众人一商量,决定周仲英夫妇师徒及徐天宏五人留着相陪照料,待她产后将息康复,再来京师会齐。周仲英在当地租了几间民房居住。陆菲青、陈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 一路向北,这天到了山东泰安,在分舵中得报刑堂香主石双英从北京赶到。群雄一听大喜,忙迎出去。石双英向陈家洛等众人行过了礼,进入内堂。陈家洛道:“十二哥,你伤势可全好了?”石双英道:“多谢总舵主挂怀,已全好了。陆老前辈、总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陈家洛问道:“京里可有什么消息?” 石双英神色黯然,道:“京里倒没事。我是赶来禀报:木卓伦老英雄全军覆没。”陈家洛大惊失色,站起身来,定了定神,问道:“什么?”群雄无不震惊。骆冰道:“咱们离开回部之时,兆惠的残兵败将在黑水营被围得水泄不通,清兵又怎会得胜?” 石双英叹了一口气,道:“清军突然增兵,从南疆开来大批援军,与被围的兆惠残部内外夹击。据逃出来的回人说,那时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挥。木卓伦老英雄和他儿子力战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陈家洛心中伤痛,跌坐在椅。陆菲青道:“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艺,清军兵将怎能伤害于她?” 陈家洛等都知这是他故意宽慰,乱军之中,一个患病的女子如何得能自保?骆冰问道:“霍青桐姑娘有个妹子,回人叫她为香香公主,你可听到她的消息么?”说着使眼色。石双英会意,但又不能凭空捏造,只得道:“这倒没听见。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损伤,京都必有传闻。我在京里没听到什么,想必没事。” 陈家洛岂不知众人是在设词相慰,说道:“兄弟入内休息一会。”众人都道:“总舵主请便。”陈家洛入内之后,骆冰对心砚道:“你快进去照料。”心砚急奔进去。众人想到木卓伦和霍阿伊竟尔战死,虽然保乡卫土,捐躯疆场,也自不枉了一世豪杰,但总不免为之伤感。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丧,默默无言。 过不多时,陈家洛掀帘而出,说道:“咱们快吃饭,早日赶到北京去吧。”群雄见他忽然开朗,都感诧异。陆菲青低声对文泰来道:“以前我见你们总舵主总有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番如此看得开,放得下,真乃是领袖群伦的豪杰,这个我确然服了。”文泰来大姆指一翘,加紧吃饭。 一路上群雄见陈家洛强作笑语,但神色日见憔悴,都感忧急,却也难以劝慰。不一日到了北京。石双英已在双柳子胡同买下一所大宅第。无尘、常氏双侠、赵半山、杨成协五人已先在宅中相候。众人约略谈过别来情由。 陈家洛道:“赵三哥,请你带同心砚去见侍卫总管。你把皇帝给我的‘来凤’琴和四嫂盗来的玉瓶送了去,要总管转呈,皇帝就知咱们来了。”赵半山与心砚遵嘱而去,过了半日,回来覆命。心砚道:“我和赵三爷……”赵半山笑道:“怎么还是爷不爷的?”心砚道:“是了。我和赵三……赵三哥去见皇帝的侍卫总管,这总管名叫王青,说他本是副总管,总管白振奉旨出京办事去了。他得白总管嘱咐,要对总舵主及红花会众兄弟善加结纳,拉着我们到前门外喝了好一阵子酒,才放我们回来,着实亲热。”陈家洛点点头,心知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钱塘江边救他一命,是以嘱咐副手善待红花会众人。 次日一早,王青过来回拜,与赵半山寒暄了一阵,然后求见陈家洛。陈家洛见王青五十来岁年纪,显得精明能干,武功当亦不弱。王青神态甚是恭谨,悄声道:“皇上命我领陈公子进宫。”陈家洛道:“好,请王总管稍待片刻。”入内与陆菲青等商议。众人都说该当严加戒备,以防不测。当下陆菲青、无尘、赵半山、常氏双侠、卫春华等六人随陈家洛进宫。文泰来率领余人在宫外接应。 七人有王青在前导引,各处宫门的侍卫都恭谨行礼。各人见皇宫气象宏伟,宫墙厚实,重重防卫,均感肃然。走了好一刻,两名太监急行而来,向王青道:“王总管,皇上在宝月楼,命你带陈公子朝见。”王青道:“是。”转头对陈家洛道:“此去已是禁宫,请公子命各位将兵刃留下。”众人虽觉此事甚险,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剑,放在桌上。王青带领众人穿殿过院,来到一座楼前。那楼画梁雕栋,金碧辉煌,楼高五层,甚是精雅华美。两名太监从楼上下来,叫道:“传陈家洛。”陈家洛一整衣冠,跟着进楼,无尘等六人却被阻在楼外。 陈家洛随太监拾级而上,走到第五层,进入房去,只见乾隆笑吟吟的坐着。陈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礼,甚是恭敬。乾隆笑道:“你来啦,很好。坐吧。”一挥手,太监都走了出去。陈家洛仍是垂手站立。乾隆道:“坐下好说话。”陈家洛才谢了坐下。 乾隆笑道:“你瞧我这层楼起得好不好?”陈家洛道:“若不是皇宫内院,别处那有这般精致的高楼华厦。”乾隆笑道:“我是叫他们赶工鸠造的,前后还不到两个月呢。要是时候充裕,还可再造得考究些。不过就这样,也将就可以了。”陈家洛应道:“是。”心想起这座宝月楼,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为了赶造,只怕还杀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与监工呢。乾隆站起身来,道:“你刚去过回部,来瞧瞧,这像不像大漠风光。”陈家洛跟着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不觉吃了一惊。 料想这本该是个万紫千红的御花园,先前从东面来时,但见一片豪华景色,富贵气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却全然不同,里许的地面上全铺了黄沙,还有些小小沙丘,仔细看来,尚看得出拆去亭阁、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种种痕迹。这当然没有大漠上一望无际的雄伟气势,但具体而微,也有一点儿沙漠的模样。 陈家洛道:“皇上喜欢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问:“怎样?”陈家洛道:“那也是极尽人力的了。”只见黄沙之上,还搭了十几座回人用的帐篷,帐篷边系着三头骆驼,想起霍青桐姊妹,不由得一阵心酸,再向前望,只见数百名工人还在拆屋,想是皇帝嫌这沙地不够大,还要再加扩充。陈家洛心中奇怪:“这一片干澄澄、黄巴巴的沙地有什么好看?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搭了回人帐篷,像什么样子?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乾隆从窗边走回,向几上的“来凤”古琴一指,道:“为我再抚一曲如何?”陈家洛见他始终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说,于是端坐调弦,奏了一曲〈朝天子〉。乾隆听得大悦。陈家洛弹奏之间,微一侧头,忽然见到一张几上放着那对回部送来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绘古代回族美女玛米儿,似在对自己含睇浅笑,长辫小帽,双眉含颦,宛有香香公主当日分别时的韵味,铮的一声,琴弦登时断了。 乾隆笑道:“怎么?来到宫中,有些害怕么?”陈家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说道:“天威在迩,微臣失仪。”乾隆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你终于怕了我了。”陈家洛低下头来,忽见乾隆左手裹着一块白布,似乎手上受伤。乾隆脸上微红,将手缩到背后,说道:“我要的东西,都拿来了么?”陈家洛道:“是我的朋友拿着,就在楼下。”乾隆大喜,拿起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轻敲两下,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乾隆道:“叫跟随陈公子的人上来。”小太监答应了下楼。 陆菲青等在楼下等着,不知陈家洛和皇帝谈得如何,过了一会,听得楼头隐隐传下琴声,稍觉放心。小太监下楼传见,六人跟着他上楼。走到第二层楼梯,忽然身后脚步声急,两人快步走上楼来。无尘与卫春华走在最后,往两旁一让路,那两人从中间抢上,见常氏双侠并不让路,低叱一声:“让开!”各伸手臂,插向常氏双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双侠均想:“那一个龟儿子如此无礼?”当下运劲反撞。那两人一推,见常氏双侠纹丝不动,却有一股极大劲力反撞出来,都吃了一惊。这时常氏双侠也已向两旁侧身,让出路来,见这两人太监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着一只盒子,刚才这一出手,显然武功精湛。内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间,两名太监已走到陆菲青与赵半山身后。两人互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陆赵两人肩头抓去,喝道:“让开吧!”陆赵两人忽觉有人来袭,陆菲青使招“沾衣十八跌”,赵半山使了半招“单鞭”,当即把来势化解了。两名太监所抓不中,却受到内劲反击,当下抢上楼头,回头向陆赵二人怒目横视。一人对王青道:“王老三,皇上又选侍卫么?”王青笑道:“这几位是武学高人,哪能像咱们这般俗气。”两名太监哼了一声,上楼去了。 陆菲青等见这两名太监身怀绝艺,却是操此贱役,而对王青又是毫不客气,都是心中怀疑,不知两人是什么来头。 转眼间上了第五层楼。王青在帘外禀道:“陈公子的六名从人在这里侍候。”一名小太监掀帘出来,道:“在这里等一下。”过了一会,那两名会武功的太监空着手出来,向六人打量了一会,下楼去了。那小太监道:“进去吧。” 六人随着王青进去,见乾隆居中而坐,陈家洛坐在一旁。陈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来。陆菲青等无奈,只得向乾隆跪倒磕头。无尘肚里暗暗咒骂:“臭皇帝!那日在六和塔上,吓得你魂不附体,今日却摆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着总舵主的面子,一剑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 陈家洛从赵半山手里接过一个密封的小木箱来,放在桌上,说道:“都在这里了。”乾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后再来传你。”陈家洛磕头辞出。乾隆道:“这琴你拿回去。”陈家洛应道:“是。”抱起了琴,交给卫春华,说道:“皇上既已破了回部,臣求圣恩,下旨不要杀戮无辜。”乾隆点点头,挥手命众人走出。 陈家洛无奈,只得率众随王青出房。到了楼下,那两名会武的太监迎了上来,叫道:“王老三,是什么好朋友呀?给咱哥俩引见引见。” 王青对这两名太监似乎颇为忌惮,对陈家洛等道:“我给各位引见两位宫里的高手。这位是迟玄迟公公,这位是武铭夫武公公。”陈家洛欲图大事,对宫里每个人都不愿得罪,拱手微笑道:“幸会,幸会。”王青向迟武两人道:“这位陈公子,是皇上巡幸江南时相遇的。皇上着实宠幸,这回特地召见,不久准要大用了。”迟玄笑道:“这般漂亮的后生哥儿,做大学士怕还早着点儿吧?”陈家洛听他语气轻薄,隐忍不言。常氏兄弟怒目而视,就差“龟儿子”没骂出口。王青又替陆菲青、无尘等逐一引见。 迟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儿子。雍正差遣姓迟姓武两名血滴子暗杀了王公大臣后,怕泄露秘密,又将二人暗害,把他们儿子净了身收为太监。迟武两人自幼进宫,得父亲身前僚友指点,学了一身武艺,但于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却全无所知,听了无尘等响当当的名头,毫不在意。 武铭夫笑道:“咱们亲近亲近。”两人各自伸手,来握陆菲青与赵半山的手。他们上楼时抓陆赵二人肩头不中,很不服气,这时要再试一试。迟玄学的是六合拳,武铭夫专精通臂拳。两人一握上手,使劲力捏,存心要陆赵叫痛。那知迟玄用力一捏,赵半山手滑溜异常,就如一条鱼那样从掌中滑了出去。陆菲青绰号“绵里针”,武功外柔内狠。武铭夫一使劲,登时如握到一团棉花,心知不妙,疾忙撤手,掌心已受到反力,总算撤手得早,未曾受伤,强笑道:“陆老儿好精的内功。” 第1003章 书剑恩仇录(99) 迟玄向常氏兄弟道:“这两位生有异相,武功必更惊人,咱亲近亲近。”常氏兄弟让迟武两人握住了手,均想:“这两个没卵子的龟儿,手下倒还挺硬,给点颜色他们瞧瞧。”当下使出黑沙掌功夫,迟武二人脸上失色,额头登时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 迟武两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着皇太后的宠幸,颇为骄横,平时和侍卫们颇有点面和心不和。这时王青见他们吃亏,故作不见,心中暗暗高兴。 常氏兄弟微微一笑,放开了手。迟武二人痛彻心肺,低头见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双侠恨恨的瞪了一眼,转头就走。卫春华心想:“以张召重如此武功,当日在乌鞘岭上被常五哥一握,尚且受创甚重,何况你这两个家伙?” 王青直送到宫门外。文泰来和杨成协、章进等人在外相迎。 乾隆等陈家洛走后,屏退太监,打开小木箱,见了雍正谕旨和生母亲笔所写的书信,心想自己左臀上确有殷红斑记,若非亲生之母,焉能得知?此事千真万确,更无丝毫怀疑,追怀父母生养之恩,不禁叹息良久,命小太监取进火盆,把信件证物一一投入火里,眼见烈焰上腾,满心顿觉轻松愉快,一转念间,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只烧得满室生温。 乾隆望着几上玉瓶出了一会神,对小太监道:“传那人上来。”小太监下楼半晌,回上来跪禀:“奴才该死,娘娘不肯上来。”乾隆一笑,接着又微微叹了口气,向几上的玉瓶一指,起身下楼。两名小太监抱了玉瓶跟来。 走到下面一层,站在门外的宫女挑起门帘,乾隆走进房去,满楼全是鲜花,进了内室,两名宫女从太监手里接过玉瓶,轻轻放在桌上。 室内一名白衣少女本来向外而坐,听得脚步声,倏地转身面壁。乾隆一挥手,众宫女退了出去,正要开口说话,门帘掀开,迟玄与武铭夫两名太监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门边。乾隆怒道:“你们来干什么?快出去。”迟玄道:“奴才奉太后懿旨,保护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保护什么?”迟玄道:“皇太后知道她……娘娘性子不……性子刚强,怕再伤了皇上万金之体。”乾隆望了望自己受伤的左手,喝道:“不用!快出去!”迟武二人只是磕头,却不退出。乾隆知道他们既奉太后之命,无论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便不再理会,转头对那白衣少女道:“你回过头来,我有话说。”说的却是回语。 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紧紧握着一柄短剑的剑柄。乾隆叹了口气道:“你瞧桌上是什么。”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终究好奇,过了一会,侧头斜眼一望,见到了那对羊脂白玉瓶。她这一回头,乾隆和迟武两人只觉光艳耀目,原来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 木卓伦兵败之后,香香公主为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记得张召重的话,知道皇帝要这女子,于是特遣亲兵,香车宝马,隆而重之的送到北京皇宫来。 当日乾隆见了玉瓶上回族美女的画像,以为仅为古代画工意像,其后听回人使者说起,才知当世确有更胜于此的美人,不禁神魂颠倒,于是派张召重去回部传令,务必要找些回人绝色美女送京。他一遣出张召重,就日日盼望,忽想美人到来,言谈不通,岂非减了情趣,亏他倒也一片诚心,竟传了教师学起回语来。他人本聪明,学得又甚专心,数月间便已粗通,曾赋诗一首云:“万里驰来卓尔齐,恰逢嘉夜宴楼西。面询牧盛人安否,那更传言藉译鞮。”在诗下自注道:“蒙古回语皆熟习,弗藉通事译语也。”于学会了说回语,颇为沾沾自喜。 但香香公主一缕情丝,早已牢牢缚在陈家洛身上,乾隆又是她杀父大仇,怎肯相从?她几次受逼不过,便图自尽,但每次总想到陈家洛曾答允过,要带她上长城城头玩耍。她自与陈家洛相识,见他采雪莲、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敌营、进玉峰,在危难中干过无数惊险之事,对他的说话已无丝毫怀疑,他既说过带她到长城上去,定然会去,是以不论乾隆如何软诱威逼,她始终充满信心,坚定抗拒,心想:“我就像当时给狼群困住一样,这头恶狼想要害我,我那郎君总会来救我出去。” 乾隆眼见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郁闷而死,倒也不敢过份逼迫,又招集京师巧匠,建造了这座宝月楼给她居住。楼宇落成后他大为得意,自撰〈宝月楼记〉,写道:“名之宝月者,抑亦有肖乎广寒之庭也”,并有“叶屿花台云锦错,广寒乍拟是瑶池”的〈宝月楼诗〉,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为嫦娥,比之为仙子。 但香香公主毫不理会,宝月楼中一切珍饰宝物,她视而不见,只是望着四壁郎世宁所绘的工笔回部风光,呆呆出神,追忆与陈家洛相聚那段时日中的醉心乐事。 乾隆有时偷偷在旁形相,见她凝望想念,嘴角露着微笑,不觉神为之荡,这天实在忍不住了,伸手过去拉她手臂,突然寒光一闪,一剑直刺下来。总算香香公主不会武艺,而乾隆身手又颇敏捷,急跃避开,但左手已被短剑刺得鲜血淋漓。他吓得脸青唇白,全身冷汗,从此再也不敢对她有丝毫冒渎。这事给皇太后知道后,命太监去缴她短剑。香香公主拔剑当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杀。乾隆只得令众人退开,不得干扰。 香香公主又怕他们在饮食中下药迷醉,除了新鲜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饮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回人型式的浴池供她沐浴,她却把自己衣衫用线缝了起来。她生有异征,多日不沐,身上香气却愈加浓郁。一个本来不懂世事、天真烂漫的少女,只因身处忧患,独抗邪恶,数十日之内,竟变得精明坚强,洞悉世人的奸险了。 她这时乍见玉瓶,心头一震,怕乾隆又施诡计,回头面壁,紧紧握住剑柄。乾隆叹道:“我以前见了玉瓶上的画像,只道出于古代画工的想像,世上决无真正如此美人,不料见了你,才知天下任何画工所不能图绘于万一。”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又道:“你整日烦恼,莫要闷出病来。你可想念家乡吗?到窗边来瞧瞧。”吩咐太监,取铁锤来起下钉住窗户的钉子,打开了窗。原来乾隆怕她伤心愤慨,跳楼自尽,是以她所住的这一层的窗户全部牢牢钉住。 香香公主见乾隆和两名太监站在窗边,哼了一声,嘴唇扁了一扁。乾隆会意,站起来走到东首,又挥手命迟武两人走开。香香公主见他们远离窗边,才慢慢走近,向外望去,只见一片平沙,搭了许多回人的帐幕,远处是一座伊斯兰教的礼拜堂,心里酸痛,两颗泪珠从面颊上缓缓滚下,想起父亲哥哥及无数族人都惨被乾隆派去的兵将害死,一股怨愤,从心底直冲上来,猛回头,抓起桌上一只玉瓶,猛向乾隆头上摔去。 武铭夫一个箭步抢在前面,伸出左手相接,岂知玉瓶光滑异常,虽然接住了,还是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一瓶刚碎,第二瓶跟着掷到,迟玄双手合抱,玉瓶仍从他手底溜下,一声清脆之声过去,稀世之珍就此毁灭。 武铭夫怕她再出手伤害皇帝,纵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过短剑,指在自己咽喉。乾隆急叫:“住手!”武铭夫顿足缩手。香香公主急退数步,叮咚一声,身上跌下了一块东西。武铭夫怕是暗器之属,忙俯身拾起,见是一块佩玉,转过身来交给皇帝。 乾隆一拿上手,不觉变色,只见正是自己在海宁海塘上送给陈家洛的那块温玉,上面用金丝嵌着“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四句铭文。他给陈家洛时曾说要他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难道这两人之间竟有情缘?忙问:“你识得他?”顿了一顿,又道:“这玉从那里来的?” 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还我。”乾隆妒意顿起,问道:“你说是谁给你的,我就还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给我的。”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问:“你嫁过人了?”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子虽然还没嫁他,我的心早嫁给他了。他是世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定会将我救出去。你虽是皇帝,他不怕你,我也不怕你。”乾隆越听越不好受,恨恨的道:“我知道那人是谁?他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只是个江湖匪帮的头子,有什么稀奇了?”香香公主听他提到陈家洛的名字,心中喜悦,登时容光焕发,道:“是么?你也知道他。你还是放了我的好。” 乾隆一抬头,猛见对面梳装台上大镜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陈家洛丰神俊朗,文武全才,年纪又轻,自己哪一点能及得上他?不由得又妒又恨,猛力一挥,温玉掷出,将镜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满了一地。香香公主抢上去拾起佩玉,用衣襟拂拭抚摸,甚是怜惜。乾隆更是恼怒,一顿足,下楼去了。 他回到平时读书作诗的静室,看到案头一首做了一半的〈宝月楼诗〉,那两句“楼名宝月有嫦娥,天子昔时梦见之”,平仄未叶,才调稍欠,本想慢慢推敲,但愿得圣天子洪福齐天,百神呵护,忽然笔底下自行钻出几句妙句来,也未可知,这时气恼之下,随手将诗笺扯得粉碎,坐了半天,满腔愤怒才渐渐平息,寻思:“我贵为天子,奄有四方,这个异族女子却如此倔强,不肯顺从,原来是这陈家洛在中间作怪……他劝我驱逐满洲人出关,回复汉家天下,哼,哼,想得倒挺美!” 想到此事,心底一个已盘算了千百遍的念头又冒将上来:“现今我要怎样便怎样,何等快乐逍遥,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处处受此人挟制,自己岂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实利而图虚名?”又想:“图此大事得成,固然是青史名标,功烈远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从此不受太后挟制,做一个真正的自在天子。但危难重重,稍一失算,不免身败名裂,到底此事有几成把握?”寻思:“倘若我将红花会从根铲除,不免杀了我的亲弟弟,哼,哼!当年李世民为图大事,还不是杀了建成、元吉?”再想:“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好,咱们两件事一并算帐。”妒念一起,什么兄弟手足之情,全都抛向了九霄云外。当下心意已决,命太监召王青进来。 不一刻王青进来听旨,奏报大内总管白振已从福建回京缴旨,说道皇上吩咐的事已办妥了。乾隆大喜,吩咐道:“在宝月楼每层楼上各派四名一等侍卫,楼外再派二十名侍卫,不许露出半点痕迹。”王青答应了。乾隆又道:“宣陈家洛来此,我有要紧说话,命他别带从人。”王青接旨,先行分派侍卫,然后去召陈家洛。 陈家洛又闻宣召,入内与众人商议。陆菲青、文泰来等都很担忧,均说为什么不许随带从人,何况天时已晚,只怕内有阴谋。陈家洛道:“从回部与少林寺拿来的证物,我都已呈给皇上。他刚见过我,立即又叫我去,定为商议此事。这是我汉家山河兴复大业,就是刀山油锅,也要去走一遭。”对无尘道:“道长,要是我不能回来,红花会就请道长统领,给兄弟报仇。”无尘慨然道:“总舵主放心。报仇是必定的,红花会不论谁来统领都成。”陈家洛又道:“你们这次别去接应,他如存心害我,在宫外接应也来不及,反而多有损折。”群雄见情势如此,只得答应。 陈家洛与王青再进禁城,已是初更时分,两名太监提了灯笼前导。只见月上树梢,照得地下一片花影,陈家洛随着太监又上宝月楼来。这次是到第四层,太监一通报,乾隆立命入内。那是楼侧的一间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陈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晌不语。陈家洛见对面壁上挂着一幅仇十洲绘的汉宫春晓图,工笔庭院,人物意态如生,旁边是乾隆所写的一副对联:“企圣效王虽励志,日孜月砭祇惭神”,隐然有自比汉皇之意。乾隆见他在看自己所写的字,笑问:“怎样?”陈家洛道:“皇上胸襟开阔,自是神武天子气象。将来大业告成,则汉驱暴秦,明逐元虏,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垂万代。” 乾隆听他歌功颂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须微笑,陶醉了一阵,笑道:“你我分虽君臣,情为兄弟,以后要你好好辅佐我才是。”陈家洛听了这话,知他看了各件证物与书信之后,已承认二人的兄弟关系,同时话中显然并非背盟,正是要共图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虑顿消,跪下磕头道:“皇上英明圣断,真是万民之福。” 乾隆待他站起,叹道:“我虽贵为天子,却不及你的福气。”陈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间,我在海宁塘边曾给你一块佩玉,这玉你可带在身边?”陈家洛一楞,道:“皇上命臣转送他人,臣已经转赠了。”乾隆道:“你眼界极高,既然能当你之意,那必是绝代佳人了。”陈家洛眼眶一红,低声道:“可惜她现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乾隆道:“这个姑娘是你十分心爱之人了?”陈家洛点头道:“是。” 乾隆道:“皇后是满洲人,你是知道的?”陈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甚久,为人也很贤德。要是我和你共图大事,她必以死力争,你想怎么办?”这句话陈家洛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圣见,微臣愚鲁,不敢妄测。”乾隆道:“家国不能两全,欲成大事,皇后决计不可保全。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惜无人能替我分忧。”陈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臣万死不辞。”乾隆叹道:“本来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但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唉,情之所钟,奈何、奈何?你到那边去瞧瞧吧!”说着向西侧室门一指,站起身来,上楼去了。 陈家洛听了这番古里古怪的言语,大惑不解,掀开厚厚的门帷,慢慢走了进去,见是一间华贵的卧室,重帷遮窗,室角红烛融融,一个白衣少女正望着烛火出神。 第1004章 书剑恩仇录(100) 他在深宫之中斗然见到香香公主,登时呆住,身子一晃,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听得脚步声,先把手中的短剑紧紧一握,抬起头来,只见对面站着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满脸怒色立时变为喜容,欢叫一声,急奔过去,投身入怀,喊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耐心等着,你终于来了。”陈家洛紧紧抱着她温软的身体,问道:“喀丝丽,咱们是在做梦么?”香香公主仰脸摇了摇头,两滴珠泪流了下来。 陈家洛满怀感激,心想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万里迢迢的把她从回部接来,让我和她在这里相会,使我出其不意,惊喜交集。他揽着香香公主的腰,低下头去,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亲吻。两人陶醉在这长吻的甜味之中,登时忘却了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良久,陈家洛才慢慢放开了她,望着她晕红的脸颊,忽见她身后一面破碎的镜子,两人互相搂抱着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来,幻作无数化身,低声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个我,这一千个我总还是抱着你。” 香香公主斜视碎镜,从袋里摸出那块佩玉,说道:“他把我这玉抢去打碎了的。幸好没砸坏了玉。”陈家洛惊问道:“谁?”香香公主道:“那坏蛋皇帝。”陈家洛一惊更甚,忙问:“为什么?”香香公主道:“他逼迫我,我说我不怕,因为你一定会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气,想拉我,但我有这把剑。” 陈家洛脑中一阵晕眩,呆呆的重复了一句:“剑?”香香公主道:“嗯,我爹爹被他们害死时,我在他身边。他拿这柄剑给我,叫我被敌人侵犯时就举剑抵抗,让敌人杀死。《可兰经》教导我们,谁如自杀,真主安拉必会责罚,自杀之后,会堕入火窟。” 陈家洛低下头来,见到她衣衫用线密密缝住,心想这个柔弱天真的女孩子为了抵抗暴力,不知已有多少次临到生死交界的关头,心中又是爱怜,又是伤痛,把她揽在怀里,过了半晌,宁定心神,细想眼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丝丽接到宫来,原来是自己要她。他在御花园中建造沙漠,搭回人篷帐,起回教礼拜堂,当然都是为了讨好她。可是喀丝丽誓死不从。他威逼诱骗,不知已使了多少手段,结果始终无效。他刚才叹说不及我有福气,就指这件事了。”抱着香香公主的身子,见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自是这些日子来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时乍见亲人,放宽了心怀,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又想:“他让我见她,是什么用意?他提到皇后的情分,说欲图大事只得不顾皇后,家国之间,必须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阵发颤,只觉怀里的香香公主也微微动了一下,听她安心的叹了口气,脸露微笑,如花盛放。 “我该为了喀丝丽而和皇帝决裂,还是为了图谋大事而劝她顺从?”这念头如闪电般在脑子里晃了两晃,这是个痛苦之极的决定,实在不愿去想,可是终于不得不想:“她对我如此深情,拚死为我保持清白之躯,深信我定能救她,难道我竟忍心离弃她、背叛她?但要是顾全了喀丝丽和我两人,一定得和哥哥决裂。这百世难遇的复国良机就此放过,我二人岂非成了千古罪人?”脑中一片混乱,直不知如何是好。 香香公主忽然睁开眼来,说道:“咱们走吧,我怕再见那坏蛋皇帝。”陈家洛道:“好,咱们就走。”接过她手中短剑,牙齿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千古罪人!我们冲不出去,两人就一齐死在这里。要是侥幸冲出,我和她在深山里隐居一世,也总比让她受这伧夫欺辱的好。”走到窗边,游目四望,要察看有无侍卫太监阻挡,只见近处寂静无声,远方却是一片灯火。凝神眺望,看清楚灯火都是工匠所点,他们为了要造一块假沙漠,正在拆平许多民房,定是乾隆旨意峻急,是以成千成万的人要连夜动工。 一见之下,怒火直冒上来,心道:“这一来,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无家可归?” 随即想到:“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为胡虏之长,如此欺压汉人,天下千千万万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要是上天当真注定非如此不可,这些苦楚就让我和喀丝丽两人来担当吧。我该担当,那是不错。却为什么要喀丝丽也来担当?” 想到此处,真是肠断百转,心伤千回,定了定神,对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来。”香香公主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短剑,微笑着目送他出室上楼。 走到楼上,只见乾隆铁青着脸坐在榻上。陈家洛道:“国事为重,私情为轻,我可劝她从你。”乾隆大喜,跳下榻来,叫道:“当真?”陈家洛道:“嗯,不过你得立个誓。”说话时两眼盯住了他。乾隆避开他眼光,问道:“立什么誓?”陈家洛道:“倘若你不是诚心竭力把满洲鞑子赶出关外,那怎么样?”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这样,就算我生前荣华无比,我死后陵墓给人发掘,尸骨为后人碎裂。”帝王图的是万世不拔之基,陵寝不保,便是皇朝倾覆,那自是极重的誓言了。 陈家洛道:“好,我就去劝她,不过我得和她出宫去。”乾隆一惊,道:“出宫?”陈家洛道:“正是,她现下恨你入骨,在宫里她不能安心听我说话,我要带她到长城上去好好开导。”乾隆疑心大起,问道:“深夜出宫,干么走得这么远?”陈家洛道:“我曾答应带她到长城去玩耍,完了这心愿之后,我以后永远不再见她。”乾隆道:“你一定带她回来?”陈家洛道:“我们江湖中人,信义两字看得比性命还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何况驱满兴汉乃头等大事,我岂能为一小小女子而作千古罪人。” 乾隆心想他若是带了这美人高飞远走,却去那里找他?沉吟半晌,又想:“除了他设法开导,决无别法令她相从。他决心要图大事,定不致为一女子而负我。”一拍桌子,叫道:“好,你们去吧!我要布置一下,你们等天亮了再走。”陈家洛点头下楼。 乾隆自陈家洛出楼,心念起伏不定,只恐陈家洛神通广大,带了这女子高飞远走,再也追捕不着,副总管王青的本事远不及白振,于是命传白振进见。 白振进来磕头,说道:“皇上吩咐的事,臣与福建藩台方有德合力,已办得妥妥当当。”乾隆点头道:“传方有德。”白振去传了方有德进来。方有德磕头禀告:“臣奉了圣旨,与白总管去少林寺办事。当时得知有红花会首脑来寺,臣怕打草惊蛇,第三天上待红花会首脑远去后再于半夜中动手。寺后埋伏的官兵先行放火,将后面戒持院和藏经阁烧成白地,此后前殿各处也均起火,寺里任何物事,均已毁得干干净净。寺里恶僧抗拒皇命,白总管指挥大内高手以及数千官兵,杀伤不少,方丈也予格杀,余僧逃散。寺旁有红花会余党潜伏,强悍抗命,相助少林僧,白总管将其杀散,还夺得红花会大头目徐某的一个初生婴儿,现带来京城。白总管言道,日后皇上剿灭红花会,这婴儿大有用处,可用来挟制匪党。”乾隆不住点头,最后说道:“这事办得很好,朕另有升赏。那婴儿交由白振看管,你们二人暂在宫里候命。”方有德与白振磕头谢恩。 乾隆道:“陈家洛奉旨带了那回族女子,说要去长城上头开导。白振,你多带得力人手,跟随监视,护送他二人回宫,尤其那回族女子,千万不能让她走了。”白振接旨下楼。乾隆心想少林寺烧成白地,便再有什么证据也都灭了,白振精明能干,京中兵马众多,陈家洛当逃不出手掌心去。 陈家洛回到第四层楼,携着香香公主的手,道:“咱们等天亮了便走吧。”香香公主大喜。等到天色微明,两人并肩下楼,一路出宫。宫中侍卫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拦。香香公主心中欢畅无比,她素来深信情郎无所不能,见事情如此顺利,轻轻易易的就出了宫门,却也不以为奇。 两人出得宫来,天已渐明。心砚牵了白马,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张望,一见陈家洛,疾忙奔来,见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惊喜。陈家洛接过马缰,道:“我要出城一天,到天晚才能回来,叫大家放心好啦。”心砚望着两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后马蹄声疾,数十名侍卫纵马追了下去,当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一惊,忙奔回报信。 白马出得城来,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陈家洛怀里,但见路旁树木晃眼即过,数月来的悲愁一时尽去。那马脚力非凡,不到半天,已过清河、沙河、昌平等地,来到南口。 陈家洛道:“咱们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纵马直向天寿山驰去。过了牌坊和玉石桥后,只见一座大碑,写着“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九个大字,碑右刻着乾隆所书的几行题字:“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之荒唐,及天启时阉宦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惧哉?” 陈家洛瞧着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倒也不是没有见识。”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什么啊?”陈家洛道:“那是皇帝写的字。”香香公主恨道:“这人坏死啦,别瞧他。”拉着他手向内走去,只见两旁排着狮、象、骆驼、麒麟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着石骆驼,想起家乡,泪水涌到了眼里。 陈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让她欢喜才是。过了今天,我两人终生再没快乐的日子了。”于是打起精神,笑道:“你想骑骆驼是不是?”将她抱起,轻轻一跃,两人都骑上了驼背,口里吆喝,催石骆驼前进。香香公主笑弯了腰,过了一会,叹道:“要是这骆驼真能跑,把咱俩带到天山脚下,可有多好。”陈家洛道:“那你要做什么?”香香公主眼望远处,悠然神往,道:“那时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儿给你吃,要给羊儿剪毛,要给小鹿喂羊奶,要到爹爹、妈妈、哥哥的坟上去陪他们,要想法子找寻姊姊……”陈家洛心头一震,忙问:“你姊姊怎么了?”香香公主凄然道:“那天夜里,清兵突然从四面八方杀到,姊姊正在生病。乱军中都冲散了,后来我始终没再听到她的消息。我们去找寻姊姊,就是走遍千里万里,也一定要找到姊姊,好不好?”陈家洛黯然点头。 他心中伤痛,半晌不语,两人上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时到了居庸关,只见两崖峻绝,层峦叠嶂,城墙绵亘无尽,如长蛇般蜿蜒于丛山之间。香香公主道:“花这许多功夫造这条大东西干什么?”陈家洛道:“那是为了防北边的敌人打进来。在这长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送了性命。”香香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是高高兴兴的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处。”陈家洛道:“要是皇帝肯听你话,你叫他别去打边疆上那些可怜人,好么?” 香香公主见他说得郑重,道:“我永远不再见这坏皇帝。”陈家洛道:“倘若你能让他听你的话,那么你一定要劝他别做坏事,给百姓多做点好事。你答应我这句话。”香香公主笑道:“你说得真古怪。你要我做什么事,难道我有不依从的么?”陈家洛道:“喀丝丽,多谢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 两人携手在长城外走了一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陈家洛道:“什么?”香香公主道:“今天我玩得真开心,是因为这里风景好么?不是的。我知道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旁,就是在最难看的地方,我也会欢喜的。”陈家洛越是见她欢愉,心里越是难受,问道:“你有什么事想叫我做的么?”香香公主一怔,道:“你待我真好,什么都给我做好了。我要的东西,我不必说,你就去给我拿了来。”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朵雪中莲来,莲花虽已枯萎,但仍是芳香馥郁,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却推说不会。” 陈家洛笑道:“我真的从来没唱过歌。”香香公主假装板起了脸,道:“好,以后我也不唱歌给你听。”陈家洛心想:“我俩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我唱个歌给她听,让她笑一下,也是好的。”说道:“小时候曾听我妈妈的使女唱过几首曲子,我还记得。我唱给你听,你可不许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陈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细细的雨儿濛濛淞淞的下,悠悠的风儿阵阵的刮。楼儿下有个人儿说些风风流流的话,我只当是情人,不由得口儿里低低声声的骂。细看他,却原来不是标标致致的他,吓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张张的怕。” 陈家洛唱毕,用回语解释了一遍,香香公主听得直笑,说道:“原来这个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欢笑,忽见陈家洛眼眶红了,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惊道:“干么你伤心啊?啊,你定是想起了你妈妈,想起了从前唱这歌的人。咱们别唱了。” 两人在长城内外看了一遍,见城墙外建雉堞,内筑石栏,中有甬道,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陈家洛见了这放烽火的墩台,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烧狼烟大破清兵,这时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虽然强颜欢笑,但总不免流露伤痛之色。 第1005章 书剑恩仇录(101) 香香公主道:“我知你在想什么?”陈家洛道:“是么?”香香公主道:“嗯,你在想我姊姊。”陈家洛道:“你怎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那古城里,虽然危险,可是我见你是多么快乐。唉,你放心好啦!”陈家洛拉住她手,问道:“喀丝丽,你说什么?” 香香公主叹道:“以前我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宫里住了这些日子,我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从前许多不懂的事,现今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欢你,你也喜欢她。是么?”陈家洛道:“是的,我本来不该瞒你。”香香公主道:“不过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欢我的。我没有你,我就活不成。咱们快去找姊姊,就是走到天边,也要找着她。找到之后,咱三人永远快快乐乐的在一起,你说那可有多好。”说到这里,眼中一阵明亮,脸上闪耀着光采,心中欢愉已极。陈家洛紧紧握着她手,柔声道:“喀丝丽,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香香公主站着向远眺望,忽见西首太阳照耀下有水光闪烁,侧耳细听,水声有如琴鸣,喜道:“你听,这声音多美。”陈家洛道:“那是弹琴峡。”香香公主道:“去瞧瞧。”两人从乱山丛中穿了过去,走到临近,只见一道清泉从山石间激射而出,水声淙淙,时高时低,真如音乐一般。 香香公主走到水边,笑道:“我在这里洗洗脚,可以么?”陈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袜,踏入水里,只觉一阵清凉,碧绿的清水从她白如凝脂的脚背上流过。陈家洛猛见自己身影倒映在水里,原来日已偏西,从衣囊里拿出些干粮来两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饼,一面用手帕揩脚。 陈家洛一咬牙,说道:“喀丝丽,我要对你说一件事。”她转过身来,双手搂着他,把头藏在他的怀里,低声道:“我知道你爱我。你不说我也明白。不用说啦。”他心里一酸,一句冲到口边的话又缩了回去,过了一阵,道:“咱们在玉峰里看到那玛米儿的遗书,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她现在跟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陈家洛道:“你们伊斯兰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后,会永远在乐园里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当然是这样。”陈家洛道:“这些日子来,我天天在读《可兰经》,不过有许多地方不明白。我回到北京之后,就去找你们伊斯兰教的阿訇,请他教导我,让我好好做一个伊斯兰教的教徒。” 香香公主大喜过望,想不到他竟会自愿皈依伊斯兰教,仰起头来,叫道:“大哥,大哥,你真的这样好么?”陈家洛道:“我一定这样做。”香香公主道:“你为了爱我,连这件事也肯了。我本来是不敢想的。”陈家洛缓缓的道:“因为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我要在死了之后,天天陪着你。” 香香公主听了这话,犹如身受雷轰,呆了半晌,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陈家洛道:“是的,过了今天,咱们不能再相见了。”香香公主惊道:“为什么?”身子颤动,两颗泪珠滴到了他衣上。 陈家洛温柔款款的搂着她,轻声道:“喀丝丽,只要我能陪着你,就是没饭吃,没衣穿,天天受人打骂侮辱,我也甘心情愿。可你记得玛米儿吗?那个好玛米儿,为了使她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压迫,宁愿离开她心爱的阿里,宁愿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软软垂了下来,伏在他腿上,低声道:“你要我跟从皇帝?要我去刺死他么?” 陈家洛道:“不是的,他是我的亲哥哥。”于是将自己和乾隆的关系、红花会的图谋、六和塔上的盟誓,以及今日乾隆所求,原原本本的说了。她听到最后,知道自己日夜所盼、已经到了手的幸福,一下子又从手里溜了出去,心头大震,不禁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只觉陈家洛紧紧的抱着她,自己衣上湿了一块,自是他眼泪浸湿了的。她站起身来,柔声道:“你等我一下。”慢慢走到远处一块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诚祷告,祈求真神安拉指点她应当怎样做,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一个美丽无伦的背影中流露着无限的凄苦,无限的温柔。她慢慢转过身来,说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总是依你。” 陈家洛纵身奔去,两人紧紧抱住,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低声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这里来了。我要你整天抱着我不放。”陈家洛不答,只是亲她。过了好一阵,她忽然说道:“离开家乡之后,我从来没洗过澡,现下我要洗一洗。”取出短剑,割断了衣服上缝的线,脱了外衣。 陈家洛站起身来,道:“我在那边等你。”香香公主道:“不,不!我要你瞧着我。你第一次见我,我正在洗澡。今日是最后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后,永远不忘记我。”陈家洛道:“喀丝丽,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吗?”她求道:“我说错啦,大哥,你别见怪。你别走啊。”陈家洛只得又坐下来。 但见她将全身衣服一件件的脱去,在水声淙淙的山峡中,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着一个绝世无伦的美丽身体。陈家洛只觉得一阵晕眩,不敢正视,但随即见到她天真无邪的容颜,忽然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光身婴儿,是这么美丽,可是又这么纯洁,忽想:“造出这样美丽的身体来,上天真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弥漫着崇敬感谢的情绪,不自禁的跪下地来,面向西方,以手加额,磕下头去。他自少年时便在回部,见惯了回人向真神崇拜的仪节。 香香公主瞧着他拜完后坐倒,慢慢抹去自己身上水珠,缓缓穿上衣服,自怜自惜,又复自伤,心想:“这个身体,永远不能再给亲爱的人瞧见了。”抹干了头发,又去偎倚在陈家洛的怀里。 陈家洛道:“我跟你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记得,你还教我一个歌,说是:一年虽只相逢一次,却胜过了人间无数次的聚会。”陈家洛道:“是啊,咱俩不能永远在一起,但真神总是教咱俩会见了。在沙漠上,在这里,咱俩过得这么快活,虽然时刻很短,但比许多一起过了几十年的夫妻,咱俩的快活还是多些吧。” 香香公主听着他柔声安慰,望着太阳慢慢向群山丛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着太阳落下去一般,忽然跳了起来,高声哭道:“大哥,大哥,太阳下山了。” 陈家洛听了这话,真的心都碎了,拉着她的手道:“喀丝丽,我要你受这么多的苦!” 香香公主望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低声道:“太阳要是能再升起来,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陈家洛道:“我是为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应该的,可是那些人你从来没见过,你从来没爱过他们……”香香公主道:“我爱了你,他们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吗?我所有的回人兄弟,你不是也都爱他们么?”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太阳终于不再升上来,她心里一阵冰冷,说道:“咱们回去吧,我很快乐,这一生我已经够了!” 陈家洛黯然无语,两人上马往来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说话,也不回头再望一眼刚才两人共享过的美景。 走不到半个时辰,忽听马蹄声大作,数十人从暮色苍茫中迎面而来,领头的正是金爪铁钩白振,他一见陈家洛与香香公主,登时脸现喜色,左手向后一挥,跳下马来,站在道旁,后面跟着的四十名侍卫也纷纷下马。白振奉旨监视两人,那知他们骑的白马奔驰如飞,寻常马匹如何追得上,一路打听,调换坐骑,也不敢吃饭休息,直追到傍晚,正自忧急,忽与两人狭路相逢,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宝来那么欢喜。 陈家洛浑不理会,迳自催马向前。忽然南方马蹄声又起,卫春华一马当先奔来,大叫:“总舵主,我们都来啦。”跟着陆菲青、无尘、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双侠等先后赶到。 第二十回 忍见红颜堕火窟 空余碧血葬香魂 乾隆自陈家洛带了香香公主去后,心中怔忡不宁,渐渐天色大明,又眼见太阳从东方升到头顶,太监开上御膳来,虽是山珍海味,却食不下咽。这天他也不朝见百官,整日坐起又睡倒,睡倒又坐起,派了好几批侍卫出去打探消息,直到天色全黑,月亮从宫墙上升起,还是没一个侍卫回报。 他在宝月楼上十分焦急,只得尽往好处去想,向着壁上的“汉宫春晓图”呆呆的凝望,突然想到:“这妮子既然喜欢他,定也喜欢汉装。待会他们回宫,他定已劝服她从我。我何不穿上汉装,叫她惊喜一番?”于是命太监取明人的衣冠。可是深宫之中,那里来的明人衣冠?还是一名小太监聪明,奔到戏班子里去拿了一套戏服来,服侍他穿了。乾隆大喜,对镜一照,自觉十分风流潇洒,忽见鬓旁有几茎白发,急令小太监拿小镊子来镊去。 正低了头让小太监镊发,忽听背后轻轻的脚步之声,一名太监低声喝道:“皇太后慈驾到!”乾隆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镜中果然现出太后,只见她铁青了脸,满是怒容。乾隆疾忙转身道:“太后还不安息么?”扶着她在炕上坐下。太后挥挥手,众太监退了出去。 隔了好一阵,太后沉声说道:“奴才们说你今天不舒服,没上朝,也没吃饭。我瞧你来啦!”乾隆道:“儿子现下好了。只是吃了油腻有点儿不爽快,没什么,不敢惊动太后。”太后哼了一声,道:“是吃了回子的油腻呢,还是汉人的油腻呀?”乾隆一惊,答道:“想是昨天吃了烤羊肉。”太后道:“那是咱们的满洲菜呀,嗯,你做满洲人做厌了。” 乾隆不敢回答。太后又问:“那个回子女人在那里?”乾隆道:“她性子不好,儿子叫人带出去训导去了。”太后道:“她随身带剑,死也不肯从你。叫人训导,有什么用?是要谁去开导她?”乾隆见她愈问愈紧,只得道:“是个老年的侍卫头儿,姓白的。” 太后抬起了头,好半天不作声,冷笑了几下,阴森森的道:“你现今四十多岁啦,还要娘做什么?”乾隆大惊,忙道:“太后请勿动怒,儿子有过,请太后教导。”太后道:“你是皇帝,是天下之主,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爱撒什么谎就撒什么谎。”乾隆知道太后耳目众多,这事多半已瞒她不过,低声说道:“开导那女子的,还有一个是儿子在江南遇到的士子,这人才学很好……”太后厉声道:“是海宁陈家的是不是?” 乾隆低下了头,那里还敢作声。太后道:“怪不得你穿起汉人衣衫来啦!干么你还不杀我?”说这句话时,已然声色俱厉。乾隆大吃一惊,双膝跪下,连连磕头,说道:“儿子若有不孝之心,天诛地灭!” 太后一拂衣袖,走下楼去。乾隆忙随后跟去,走得几步,想起自己身上穿着明人衣冠,给人见了可不成体统,匆匆忙忙的换过了,一问太监,知道太后在武英殿的偏殿,于是加快脚步进殿,说道:“太后息怒,儿子有不是的地方,请太后教诲。” 太后冷冷的问道:“你连日召那姓陈的进宫干什么?在海宁又干了些什么事?”乾隆垂头不语。太后厉声喝道:“你真要恢复汉家衣冠么?要把我们满洲人赶尽杀绝么?”乾隆颤声道:“太后别听小人胡言,儿子那有此意?”太后道:“那姓陈的你待怎样处置?”乾隆道:“他党羽众多,手下有不少武功高强的亡命之徒,儿子所以一直跟他敷衍,乃是要找个良机,将他们一网打尽,以免斩草不除根,终成后患。”太后听了容色稍霁,问道:“这话当真?” 乾隆听得太后此言,知已泄机,更无抉择余地,心一狠,决意一鼓诛灭红花会群雄,答道:“三日之内,就要叫那姓陈的身首异处。”太后阴森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好,这才不坏了祖宗的遗训。”顿了一顿,道:“嘿,你跟我来。”站起身来,走向武英殿正殿。乾隆只得跟了过去。 太后走近殿门,太监一声吆喝,殿门大开。只见殿中灯烛辉煌,执事太监排成两列,八名王公跪下接驾,太后与乾隆走到殿上两张椅中坐下。乾隆向下看时,见那八名王公都是皇室贵族,为首的是庄亲王允禄,此外是履亲王、怡亲王、果亲王、诚亲王、和亲王、愉郡王,以及慎郡王,都是皇室的近支亲贵。乾隆心神不定,不知太后打什么主意。太后缓缓说道:“本来嘛,咱们八旗上三旗由主子亲领,但主子接位时年纪还小,因此先帝归天之时,遗命八旗由宗室八人分统,只是这些时候来边疆连年用兵,先帝的遗命一直没能遵办。眼下赖祖宗福荫,今上圣明,回疆已然削平,从今日起,八旗归你们八人分带,务须用心办事,以报皇上的恩典。”八人忙磕头谢恩。 乾隆心想:“原来她还是不放心,要分散我的兵权。”太后道:“请皇上分派吧。”乾隆心想:“这次大大落了下风,反正已不想举事,暂时分散兵权也是无妨。眼看她部署周密,我若不允,她定然另有对付之策。”于是把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八旗分派给了八王统领。 八名王公暗暗纳罕,均想:按照本朝开国遗规,正黄、镶黄、正白三旗,由皇帝自将,称为上三旗。余下五旗称为下五旗,每一旗由满洲都统统率。此时太后分给八王统领,却是大大的不符祖宗规矩了,摆明是削弱皇帝权力之意。眼见太后懿旨严峻,不敢推辞,当下磕头谢恩,有的心想:“明日还是上摺归还兵权为是,免惹杀身之祸。” 第1006章 书剑恩仇录(102) 太后手一挥,迟玄托着一个盘子上前跪下,盘中铺着一块黄绫,上放铁盒。太后拿起铁盒,揭开盒盖,拿出一个小小的卷轴来。乾隆侧头看去,见卷轴外是雍正亲笔所书“遗诏”两字,旁边注着一行字道:“国家有变,着八旗亲王会同开拆。”乾隆登时脸色大变,心想原来父皇早就防到日后机密泄漏,如自己胆敢变更祖宗遗规,甚至反满兴汉,遗诏中必定命八旗亲王废他而另立新君。他随即镇定,说道:“先帝深远谋虑,明见百世。儿子只要及得上先帝万一,太后就不必再为儿子操心了。”太后把铁盒交给庄亲王,亲自上了锁,说道:“你把先皇遗诏恭送到雍和宫绥成殿,安在正匾之后,派一百名亲兵日夜看守。”顿了一顿,又道:“就是有今上御旨,也不能离开一步。”庄亲王领了慈旨,把遗诏送到雍和宫去了。雍和宫在北京西北安定门内,本是雍正未登位时的贝勒府。雍正死后,乾隆追念父皇,将之扩建成为一座喇嘛庙。 太后布置已毕,这才安心,打了个呵欠,叹道:“这万世的基业,可得要好好看着啊!” 乾隆送太后出殿,忙召侍卫询问。白振禀道:“陈公子已送娘娘回宫,娘娘在宝月楼候驾。”乾隆大喜,急速出殿,走到门口,回头问道:“路上有什么事吗?”白振道:“奴才等曾遇见红花会的许多头脑,幸亏陈公子拦阻,没出什么事。” 乾隆到了宝月楼上,果见香香公主面壁而坐,喜道:“长城好玩么?”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心想:“待我安排大事之后再来问你。”走到邻室,命召福康安进宫。 不多时,福康安匆匆赶到。乾隆命他率领骁骑营军士到雍和宫各殿埋伏,密嘱了好一阵子,福康安领旨去了。乾隆又命白振率领众侍卫在雍和宫内外埋伏,安排已定,说道:“明儿晚我在雍和宫大殿赐宴,你召陈公子、红花会所有的头脑和党羽齐来领宴。”白振听了这话,才知是要把红花会一网打尽,心想那定是有一场大厮杀了,磕了头正要走出,乾隆忽道:“慢着!”白振回过头来,乾隆道:“召雍和宫大喇嘛呼音克!” 待呼音克进来磕见,乾隆问道:“你来京里有几年了?”呼音克道:“臣服侍皇上已二十一年了。”乾隆道:“你想不想回西藏去啊?”呼音克磕头不答。乾隆又道:“西藏只达赖和班禅两个活佛,青海的不算,干么没第三个?”呼音克道:“回皇上,这是向来的规矩,自从国师……”乾隆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要是我封你做第三个活佛,去管一块地方,没人敢违旨吧?”呼音克喜从天降,连连磕头,说道:“万岁圣恩,臣粉身难报。”乾隆道:“现下我叫你做一件事。你回去召集亲信喇嘛,预备了硝磺油柴引火之物,等他传讯给你时,”说着向白振一指,又道:“你就放火烧宫,从雍和宫大殿和绥成殿烧起。” 呼音克大吃一惊,磕头道:“这是先皇的府邸,先皇遗物很多,臣不敢……”乾隆厉声道:“你敢违旨么?”呼音克吓得遍体冷汗,颤声道:“臣……臣……臣遵旨办理。”乾隆道:“这事只要泄漏半点风声,我把你雍和宫八百名喇嘛杀得一个不剩。”隔了一会,温言道:“绥成殿有旗兵看守,可要小心了,到时可把这些兵将一起烧在里面。事成之后,你就是第三名活佛了。去吧!”手一挥,呼音克又惊又喜,谢了恩和白振一同退出。 乾隆布置已毕,暗想这一下一箭双雕,把红花会和太后的势力一鼓而灭,就可安安稳稳做太平皇帝了,心头甚是舒畅,见案头放着一张琴,走过去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史明五弄〉,弹不数句,铿铿锵锵,琴音中竟充满了杀伐之声,弹到一半,铮的一声,第七根弦忽然断了。乾隆一怔,哈哈大笑,推琴而起,走到内室来。 香香公主倚在窗边望月,听得脚步声,寒光一闪,又拔出了短剑。 乾隆眉头一皱,远离坐下,道:“陈公子和你到长城去,是叫你来刺杀我吗?”香香公主道:“他是劝我从你。”乾隆道:“你不听他的话?”香香公主道:“他的话我总是听的。”乾隆又喜又妒,道:“那么你为什么带着剑?把剑给我吧!”香香公主道:“不,要等你做了好皇帝之后。”乾隆心想:“原来你要如此挟制于我。”一时之间,愤怒、妒忌、色欲、恼恨,百感交集,强笑道:“我现今就是好皇帝了。” 香香公主道:“哼,刚才我听你弹琴,你要杀人,要杀很多人,你……你是恶极了。”乾隆一惊,心想原来自己的心事竟在琴韵中泄漏了出来,灵机一动,说道:“不错,我是要杀人。你那陈公子刚才已给我抓住了。你从了我,我瞧在你面上,可以放他。要是不从,嘿嘿,你知道我要杀很多人。”香香公主大惊,颤声道:“你要杀死自己亲弟弟?”乾隆铁青了脸道:“他什么都对你说了?”香香公主道:“我不信你抓得住他。他比你能干得多。”乾隆道:“能干?哼,就算今天还没抓住,明天呢?”香香公主不语,暗自沉吟。 乾隆又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好皇帝也罢,恶皇帝也罢,你总是永远见不着他了。”香香公主急道:“你答应他做好皇帝的,怎么又反悔?”乾隆厉声道:“我爱怎样就怎样,谁管得了我?”他刚才受太后挟制,满腔愤怒,不由得流露了出来。 霎时之间,香香公主便似胸口给人重重打了一拳,想道:“原来皇帝是骗他的,早知这样,我何必回来?”一时悔恨达于极点,险些晕倒。 乾隆见她脸上突然间全无血色,自悔适才神态太过粗暴,说道:“只要你好好服侍我,我自然也不难为他,还会给他大官做,教他一世荣华富贵。” 香香公主一生之中,从没给人如此厉害的欺骗过,她本来还只见到皇帝的凶狠,这时才知道恶人还能这么奸险,心想:“皇帝这么坏,定要想法子害他。他虽然本事比皇帝大,可是不知道亲哥哥会存心害他的啊。我一定须得让他明白,好教他不会上了皇帝的当。可是怎么去通知他呢?”乾隆见她皱眉沉思,稚气的脸上多了一层凝重的风姿,绝世美艳之中,重增华瞻,不觉瞧得呆了。 香香公主想道:“宫里全是皇帝的手下人,谁能给我送信?事情紧急,只有这么办。”说道:“那么你应允不害他?”乾隆大喜,随口道:“不害他,不害他!”香香公主见他说得没半分诚意,心中恨极,一个纯朴的少女在皇宫中住得多日,也已学会了怎样对付敌人,于是不动声色的道:“我明天一早要到清真礼拜堂去,向真神祈祷之后,才能从你。”乾隆大喜,笑道:“好,明天可不能再赖了。”又道:“宫里也有清真礼拜堂,我特地给你起的。再过得几天,等一切布置就绪,以后你就不用再出宫去做礼拜了。” 香香公主见他笑嘻嘻的下楼,找到纸笔,以回文写了封信给陈家洛,警告他皇帝有加害之心,反满兴汉之想全成虚幻,请他即速设法相救,一同逃出宫去。写毕,用一张白纸将信包住,白纸上用回文写道:“请速送交红花会大首领陈家洛。”她想回人个个对她爹爹和姊姊十分尊敬,对自己也极崇仰,在礼拜堂中只要俟机交给任何一个回人,谁都会设法送到。 她写了信后,心神一宽,想到皇帝背盟为恶,反使自己与情郎有重聚的机会,陈家洛无所不能,要救自己出宫,自非难事,想到此处,心头登觉甜蜜无比,整日劳顿之后,靠在床上便睡着了。 蒙眬间听得宫中钟声响动,睁开眼来,天已微明,忙起身梳洗。服侍她的宫女知她不许别人近身,只是在旁边瞧着,见她神采焕发,都代她欢喜。香香公主把书信暗藏在袖,走下楼来。抬轿的太监已在楼下侍候,众侍卫前后拥卫,将她送到了西长安街清真寺门口。 香香公主下了轿,望到伊斯兰教礼拜堂的圆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受,俯首走进教堂,只见左右各有一人和她并排而行。她抬起头来,见是两个回人,心中一喜,正要把捏在手里的书信递过去,和右面那人目光甫接,不禁迟疑,缓缓缩回了手。那人虽是回人装束,可是面目神情,全不是她族人模样,又向左边那人望去,也似有异。她低声问道:“你们是皇帝派来看守我的吗?”她说的是回语,那两人果然不懂,都随意点了点头。 她一阵失望,转过身来,只见身后又跟着八名回人装束的皇宫侍卫,真正回人都被隔得远远地。她快步向寺中教长走近,说道:“这信无论如何请你送去。”那教长一愕,香香公主将信塞入他手中。突然间一名侍卫抢上前来,从教长手中将信夺了去,在他胸口重重一推。教长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众人愕然相顾,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教长怒道:“你们干什么?”那侍卫在他耳边低声喝道:“别多管闲事!我们是宫里当差的。”那教长一惊,不敢多言,便领着众人俯伏礼拜。 香香公主也跪了下来,泪如泉涌,心中悲苦已极,这时只剩下一个念头:“怎地向他示警,教他提防?就是要我死,也得让他知道提防。” “就是要我死!”这念头如同闪电般掠过脑中:“我在这里死了,消息就会传出去,他就会知道。不错,再没旁的法子!”但立即想到了《可兰经》第四章中的话:“你们不可自杀。安拉确是怜悯你们的。谁为了过份和不义而犯了这严禁,我要把谁投入火窟。”穆罕默德的话在她耳中如雷震般响着:“自杀的人,永堕火窟,不得脱离。”她并不怕死,相信死了之后可以升上乐园,将来会永远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可兰经》上这样说:“他们在乐园里将享有纯洁的配偶,他们得永居其中。”可是如果自杀了,那就是无穷无尽的受苦! 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全身冷得厉害,但听众人喃喃诵经,教长正在大声讲着乐园中的永恒和喜悦,讲着堕入火窟的灵魂是多么悲惨。对于一个虔信宗教的人,再没比灵魂永远沉沦更可怕的了,可是她没有其他法子。爱情胜过了最大的恐惧。她低声道:“至神至圣的安拉,我不是不信你会怜悯我,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鲜血之外,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教他逃避危难。”于是从衣袖中摸出短剑,在身子下面的砖块上划了“不可相信皇帝”几个字,轻轻叫了两声:“大哥!”将短剑刺进了那世上最纯洁最美丽的胸膛。 红花会群雄这日在厅上议事,蒋四根刚从广东回来,正与众人谈论南方各地英豪近况,忽报白振来拜,陈家洛单独接见。白振传达皇上旨意,说当晚在雍和宫赐宴,命红花会众位香主一齐赴宴,皇上亲自与会,因怕太后和满洲亲贵疑虑,是以特地在宫外相会。陈家洛领旨谢恩,心想喀丝丽定是勉为其难,从了皇帝,是以他对兴汉大业加倍热心起来,心中说不出的又喜又悲,送别白振后与群雄说了。众人听得皇帝信守盟约,行将建立不世奇功,都是兴奋无比。无尘、陆菲青、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双侠等人吃过满清官员不少苦头,对乾隆的话本来疑多信少,这时见大事顺利,都说究竟皇帝是汉人,又是总舵主的亲兄弟,果然大不相同。只是陈家洛为了兴复大业,割舍对香香公主的深情,都为他难过。 陈家洛怕自己一人心中伤痛,冷了大家的豪兴,当下强打精神,和群雄纵论世事,后来谈到了武艺。无尘说道:“总舵主,你这次在回部学到了精妙武功,露几手给大家瞧瞧怎样?”陈家洛道:“好,我正要向各位印证请教,只怕有许多精微之处没悟出来。我想,如能加上音乐节拍,可能更加飘逸些。”向余鱼同道:“十四弟,请你吹笛。”余鱼同道:“好!” 李沅芷笑吟吟的奔进内室,把金笛取了出来。骆冰笑道:“好啊,把人家的宝贝儿也收起来啦。”李沅芷脸一红不作声。 自那日李沅芷被张召重击断左臂,一路上余鱼同对她细加呵护,由怜生爱,由感生情,这才是一片真心相待。李沅芷一往情深的痴念,终于有美满收场,自是芳心大慰。 两人这一日谈到那天在甘凉道上客店中初会的情景,李沅芷说羡慕他用金笛点倒公差,抱怨师父不肯传她点穴功夫。余鱼同笑道:“陆师叔虽然年老,总不便在你身上指点,也不能让你摸他。穴道认不准,怎么教?等将来咱俩成了夫妻,我再教你吧。”李沅芷笑道:“那么我倒错怪师父了。”余鱼同笑道:“要我现下传你点穴功夫,倒也可以,但你得磕头拜师。”李沅芷笑道:“呸,你想么?”从那日起,余鱼同就把使笛打穴的入门功夫先教会了她。李沅芷命人将两截断笛送去金铺镶好,把笛子借来练习。 陈家洛随着笛声舞动掌法,群雄围观参详。无尘笑道:“总舵主,你用这掌法竟打倒了张召重,我使剑给你过过招怎样?”说着仗剑下场。陈家洛道:“好,来吧!”挥掌向他肩头拍去。无尘挺剑斜刺,不理陈家洛的手掌攻到,迳攻对方腰眼。陈家洛侧身绕过,笛声中攻他后心。无尘更不回头,倒转剑尖,向后便刺,部位时机,无不恰到好处,正是追魂夺命剑中的绝招“望乡回顾”。陈家洛身子稍侧,翻掌拿他手腕。无尘明知这一剑定然不中,但没想到他反攻如此迅捷,脚下一点,向前窜出三步,手腕抖动,长剑又已递出。旁观群雄,齐声叫好。两人虽是印证武功,却也丝毫不让,单剑斜走,双掌齐飞,打得紧凑异常。 正斗到酣处,忽然胡同外传来一阵漫长凄凉的歌声。群雄也不在意,却听那歌声越来越近,似是成千人齐声唱和,悲切异常,令人闻之堕泪。 心砚久在大漠,知是回人所唱悼歌,好奇心起,奔出去打听,过了一会从外面回来,脸色灰白,脚步踉跄,走近陈家洛身边,颤声叫道:“少爷!” 第1007章 书剑恩仇录(103) 无尘收剑跃开。陈家洛回头问道:“什么?”心砚哭道:“香……香……香香公主死了!”群雄齐都变色。陈家洛只觉眼前一黑,俯伏摔了下去。无尘忙掷剑在地,伸手拉住他臂膀。 骆冰忙问:“怎么死的?”心砚道:“我问一个回人大哥,他说是在清真礼拜堂里祈祷之时,香香公主用剑自杀。”骆冰又问:“那些回人唱些什么?”心砚道:“他们说:皇太后不许她遗体入宫,交给了清真寺。他们刚才将她安葬了,回来时大家唱歌哀悼。”众人大骂皇帝残忍无道,逼死了这样一位善良纯洁的少女。骆冰一阵心酸,流下泪来。陈家洛却一语不发。众人防他心伤过甚,正想劝慰,陈家洛忽道:“道长,我学的掌法还没使完,咱们再来。”缓步走到场子中心,众人不禁愕然。 无尘心想:“让他分心一下以免过悲,也是好的。”于是拾起剑来,两人又斗。群雄见陈家洛步武飘逸,掌法精奇,似乎对刚才这讯息并不动心,互相悄悄议论。李沅芷低声在余鱼同耳边道:“男人家多没良心,为了国家大事,心爱的人死了一点也不在乎。”余鱼同吹着笛子,心想:“总舵主好忍得下,倘若是我,只怕当场就要疯了。” 无尘顾念陈家洛遭此巨变,心神不能镇摄,不敢再使险招。两人本来棋逢敌手,功力悉匹,无尘既有顾忌,两招稍缓,立处下风。只见剑光掌影中,无尘不住后退,他一招不敢疾刺,收剑微迟,陈家洛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手腕,两人手肌一碰,同时跳开。无尘叫道:“好,好,妙极!” 陈家洛笑道:“道长有意相让。”忽然一张口,喷出两口鲜血。群雄尽皆失色,忙上前相扶。陈家洛凄然一笑,道:“不要紧!”靠在心砚肩上,进内堂去了。 陈家洛回房睡了一个多时辰,想起今晚还要会见皇帝,正有许多大事要干,如何这般不自保重,但想到香香公主惨死,却不由得伤痛欲绝。又想:“喀丝丽明明已答允从他,怎么忽又自杀,难道是思前想后,终究割舍不下对我的恩情?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如无变故,决不至于今日自杀,内中必定别有隐情。”思索了一回,疑虑莫决,于是取出从回部带来的回人衣服,穿着起来,那正是他在冰湖之畔初见香香公主时所穿,再用淡墨将脸颊涂得黝黑,对心砚道:“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心砚待要阻拦,知道无用,但总是不放心,悄悄跟随在后。陈家洛知他一片忠心,也就由他。 大街上人声喧阗,车马杂沓,陈家洛眼中看出来却是一片萧索。他来到西长安街清真礼拜寺,迳行入内,走到大堂,俯伏在地,默默祷祝:“喀丝丽,你在天上等着我。我答允你皈依伊斯兰教,决不让你等一场空。”抬起头来,忽见前面半丈外地下青砖上隐隐约约的刻得有字,仔细一看,是用刀尖在砖块上划的回文:“不可相信皇帝”,字痕中有殷红之色。陈家洛一惊,低头细看,见砖块上有一片地方的颜色较深,突然想到:“难道这是喀丝丽的血?”俯身闻时,果有鲜血气息,不禁大恸,泪如泉涌,伏在地下号哭起来。 哭了一阵,忽然有人在他肩头轻拍两下,他吃了一惊,立即纵身跃起,左掌微扬待敌,一看之下又惊又喜,跟着却又流下泪来。那人穿着回人的男子装束,但秀眉微蹙,星目流波,正是翠羽黄衫霍青桐。原来她今日刚随天山双鹰赶来北京,要设法相救妹子,那知遇到同族回人,惊闻妹子已死,匆匆到礼拜寺来为妹子祷告,见一个回人伏地大哭,叫着喀丝丽的名字,因此拍他肩膀相询,却遇见了陈家洛。 正要互谈别来情由,陈家洛突见两名清宫侍卫走了进来,忙一拉霍青桐的袖子,并肩伏地。两名侍卫走到陈家洛身边,喝道:“起来!”两人只得站起,眼望窗外,只听得叮当声响,两名侍卫将划着字迹的砖块用铁锹撬起,拿出礼拜寺,上马而去。 霍青桐问道:“那是什么?”陈家洛垂泪道:“要是我迟来一步,喀丝丽牺牲了性命,用鲜血写成的警示也瞧不到了。”霍青桐问道:“什么警示?”陈家洛道:“这里耳目众多,我们还是伏在地下,再对你说。”于是重行伏下,陈家洛轻声把情由择要说了。 霍青桐又是伤心,又是愤恨,怒道:“你怎地如此胡涂,竟会去相信皇帝?”陈家洛惭愧无地,道:“我只道他是汉人,又是我的亲哥哥。”霍青桐道:“汉人又怎样?难道汉人就不做坏事么?做了皇帝,还有什么手足之情?”陈家洛哽咽道:“是我害了喀丝丽!我……我恨不得即刻随她而去。” 霍青桐觉得责他太重,心想他本已伤心无比,于是柔声安慰道:“你是为了要救天下苍生,却也难怪。”过了一会,问道:“今晚雍和宫之宴,还去不去?”陈家洛切齿道:“皇帝也要赴宴,我去刺杀他,为喀丝丽报仇。”霍青桐道:“对,也为我爹爹、哥哥,和我无数同胞报仇。” 陈家洛问道:“你在清兵夜袭时怎能逃出来?”霍青桐道:“那时我正病得厉害,清兵突然攻到,幸好我的一队卫士舍命恶斗,把我救到了师父那里。”陈家洛叹道:“喀丝丽曾对我说,我们就是走到天边,也要找着你。”霍青桐禁不住泪如雨下。 两人走出礼拜堂,心砚迎了上来,他见了霍青桐,十分欢喜,道:“姑娘,我一直惦记着你,你好呀!”霍青桐这半年来惨遭巨变,父母兄妹四人全丧,从前对心砚的一些小小嫌隙,那里还放在心上,柔声说道:“你也好,你长高啦!”心砚见她不再见怪,甚为欣慰。 三人回到双柳子胡同,天山双鹰和群雄正在大声谈论。陈家洛含着眼泪,把在清真寺中所见的血字说了。陈正德一拍桌子,大声道:“我说的还有错么?那皇帝当然要加害咱们。这女孩儿定是在宫中得了确息,才舍了性命来告知你。”众人都说不错。关明梅垂泪道:“我们二老没儿没女,本想把她们姊妹都收作干女儿,那知……”陈正德叹道:“这女孩儿虽然不会武功,却大有侠气,难得,难得!”众人无不伤感。 陈家洛道:“待会雍和宫赴宴,长兵器带不进去,各人预备短兵刃和暗器。酒肉饭菜之中,只怕下有毒物迷药,决不可有丝毫沾唇。”群雄应了。陈家洛道:“今晚不杀皇帝,解不了心头之恨,但要先筹划退路。”陈正德道:“中原是不能再住的了,大伙儿去回部。”群雄久在江南,离开故乡实在有点难舍,但皇帝奸恶凶险,人人恨之切齿,都决意扑杀此獠,远走异域,却也顾不得了。 陈家洛命文泰来率领杨成协、卫春华、石双英、蒋四根在德胜门、阜成门一带埋伏,到时杀了城门守军,接应大伙出城西去,命心砚率领红花会头目,预备马匹,带同弓箭等物在雍和宫外接应;又命余鱼同立即通知红花会在北京的头目,遍告各省红花会会众,总舵迁往回部,各地会众立即隐伏避匿,以防官兵收捕。 他分派已毕,向天山双鹰与陆菲青道:“如何诛杀元凶首恶,请三位老前辈出个主意。”陈正德道:“那还不容易?我上去抓住他脖子一扭,瞧他完不完蛋?”陆菲青笑道:“他既存心害咱们,身边侍卫一定带得很多,防卫必然周密。正德兄扭到他脖子,他当然完蛋,就只怕扭不到他脖子。”无尘道:“还是三弟用暗器伤他。”天山双鹰在六和塔上见过赵半山的神技,对他暗器功夫十分心折,当下首先赞同。 赵半山从暗器囊里摸出当日龙骏所发的三枚毒蒺藜来,笑道:“只要打中一枚,就教他够受了!”心砚见到毒蒺藜是惊弓之鸟,不觉打了个寒噤。陈家洛道:“我怕那姓龙的还在宫里,有解药可治。”赵半山道:“不妨,我再用鹤顶红和孔雀胆浸过。他解得了一种,解不了第二种。”陆菲青对骆冰道:“你的飞刀和我的金针也都浸上毒药吧。”骆冰点头道:“咱们几十枚暗器齐发,不管他多少侍卫,总能打中他几枚。” 陈家洛见众人在炭火炉上的毒药罐里浸熬暗器,想起皇帝与自己是同母所生,总觉不忍,但随即想到他的阴狠毒辣,怒火中烧,拔出短剑,也在毒药罐中熬了一会。 到申时三刻,众人收拾定当,饱餐酒肉面饭,齐等赴宴。关明梅、骆冰、霍青桐、李沅芷等四人化装成男子。过不多时,白振率领了四名侍卫来请。群雄各穿锦袍,骑马前赴雍和宫。白振见众人都是空手不带兵刃,暗暗叹息,想要对陈家洛暗提几句警告,思前想后,总是不敢。 到宫门外下马,白振引着众人入宫。绥成殿下首已摆开了三席素筵,白振肃请群雄分别坐下。中间一席陈家洛坐了首席,左边一席陈正德坐了首席,右边一席陆菲青坐了首席。佛像之下居中独设一席,向外一张大椅上铺了锦缎黄绫,显然是皇帝的御座了。陆菲青、赵半山等人心中暗暗估量,待会动手时如何向御座施放暗器。 菜肴陆续上席,众人静候皇帝到来。过了一会,脚步声响,殿外走进两名太监,陈家洛等认得是迟玄和武铭夫。后面跟着一名戴红顶子拖花翎的大官,却是前任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不知何时已调到京里来了。李沅芷握住身旁余鱼同的手,险些叫出声来。 迟玄叫道:“圣旨到!”李可秀、白振等当即跪倒。陈家洛等也只得跪下。迟玄展开敕书,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家推恩而求才,臣民奋励以图功。尔陈家洛等公忠体国,宜锡荣命,爰赐陈家洛进士及第,余人着礼部兵部另议,优加录用。赐宴雍和宫。直隶古北口提督李可秀陪宴。钦此。”跟着喝道:“谢恩!” 群雄听了心中一凉,原来皇帝奸滑,竟是不来的了。 李可秀走近陈家洛身边,作了一揖,道:“恭喜,恭喜,陈兄得皇上如此恩宠,真是异数。”陈家洛谦逊了几句。李沅芷和余鱼同一起过来,李沅芷叫了一声:“爹!”李可秀一惊,回头见是失踪近年、自己日思夜想的独生女儿,这时仍穿男装,真是喜从天降,拉住了她手,眼中湿润,颤声道:“沅儿,沅儿,你好么?”李沅芷道:“爹……”可是话却说不下去了。李可秀道:“来,你跟我同席!”拉她到偏席上去。李沅芷和余鱼同知他是爱护女儿,防她受到损伤。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分别就坐。 迟玄和武铭夫两人走到中间席上,对陈家洛道:“哥儿,将来你做了大官,可别忘了咱俩啊!”陈家洛道:“还要请两位公公多加照应。”迟玄手一招,叫道:“来呀!”两名小太监托了一只盘子过来,盘中盛着一把酒壶和几只酒杯。迟玄提起酒壶,在两只杯中斟满了酒,自己先喝一杯,说道:“我敬你一杯!”放下空杯,双手捧着另一杯酒递给陈家洛。 群雄注目凝视,均想:“皇帝没来,咱们如先动手,打草惊蛇,再要杀他就不容易。这杯酒虽是从同一把酒壶里斟出,但安知他们不从中使了手脚,瞧总舵主喝是不喝?” 陈家洛早在留神细看,存心寻隙,破绽就易发觉,果见酒壶柄上左右各有一个小孔。迟玄斟第一杯酒时大拇指捺住左边小孔,斟第二杯酒时,拇指似乎漫不经意的一滑,捺住了右边小孔。陈家洛心中了然,知道酒壶从中分为两隔,捺住左边小孔时,左边一隔中的酒流不出来,斟出来的是盛在右边一隔中的酒,捺住右边小孔则刚刚相反。迟玄捧过来的这杯从右隔中斟出,自是毒酒,心想:“哥哥你好狠毒,你存心害我,怕我防备,先赐我一个进士,叫我全心信你共举大事。若非喀丝丽以鲜血向我示警,这杯毒酒是喝定的了。” 他拱手道谢,举杯作势要饮。迟玄和武铭夫见大功告成,喜上眉梢。陈家洛忽将酒杯放下,提起酒壶另斟一杯,斟酒时捺住右边小孔,杯底一翻,一口干了,把原先那杯酒送到武铭夫前面,说道:“武公公也喝一杯!”武铭夫和迟玄两人见他识破机关,不觉变色。陈家洛又捺住左边小孔,斟了一杯毒酒,说道:“我回敬迟公公一杯!” 迟玄飞起右足,将陈家洛手中酒杯踢去,大声喝道:“拿下了!”大殿前后左右,登时涌出数百名手执兵刃的御前侍卫和御林军来。 陈家洛笑道:“两位公公酒量不高,不喝就是,何必动怒?”武铭夫喝道:“奉圣旨:红花会叛逆作乱,图谋不轨,立即拿问,拒捕者格杀不论。” 陈家洛手一挥,常氏双侠已纵到迟武二人背后,各伸右掌,拿住了两人的项颈。这一下出其不意,两人武功虽高,待要抵敌,已然周身麻木,动弹不得。陈家洛又斟一杯毒酒,笑道:“这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骆冰和章进各拿一杯,给迟武两人灌了下去。众侍卫与御林军见迟武被擒,只是呐喊,不敢逼近。 红花会群雄早从衣底取出兵刃,无尘身上只藏一柄短剑,使用不便,纵入侍卫人群之中,夹手夺了一柄剑来,连杀三人,当先直入后殿,群雄跟着冲入。 李可秀拉着女儿的手,叫道:“在我身边!”他一面和白振两人分别传令,督率侍卫拦截,一面拉着女儿,防她混乱中受伤。余鱼同见状,长叹一声,心想:“我与她爹爹势成水火,她终究非我之偶!”一阵难受,挥笛冲入。 李沅芷右手使劲一挣,李可秀拉不住,当即被她挣脱。李沅芷叫道:“爹爹保重,女儿去了!”反身跃起,纵入人丛。李可秀大出意外,急叫:“沅儿,沅儿,回来!”她早已冲入后殿,只见余鱼同挥笛正与五六名侍卫恶战,形同拚命。李沅芷叫道:“师哥,我来了!”余鱼同一听,心中大喜,精神倍长,唰唰唰数笛一轮急攻,李沅芷仗剑上前助战,将众侍卫杀退。两人携手跟着骆冰,向前直冲。 第1008章 书剑恩仇录(104) 这时火光烛天,人声嘈杂,陈家洛等已冲到绥成殿外,游目四顾,甚是惊异。只见数十名喇嘛正和一群清兵恶战,眼见众喇嘛抵敌不住,白振却督率了侍卫相助喇嘛,把众清兵赶入火势正旺的殿中。陈家洛怎知乾隆与太后之间的勾心斗角,心想这事古怪之极,但良机莫失,忙传令命群雄越墙出宫。 李可秀与白振已得乾隆密旨,要将红花会会众与绥成殿中的旗兵一网打尽,但二人一个念着女儿,一个想起陈家洛的救命之恩,都对红花会放宽了一步,只是协力对付守殿的旗兵。过不多时,旗兵全被杀光烧死。绥成殿中大火熊熊,将雍正的遗诏烧成灰烬。 群雄跃出宫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雍和宫外无数官兵,都是弓上弦,刀出鞘,数千根火把高举,数百盏孔明灯晃来晃去,射出道道黄光。陈家洛心想:“他布置得也真周密,惟恐毒药毒不死我们!”转眼之间,无尘与陈正德已杀入御林军队伍。四下里箭如飞蝗,齐向群雄射来。霍青桐大叫:“大家冲啊!”群雄互相紧紧靠拢,随着无尘与陈正德冲杀。但清兵愈杀愈多,冲出了一层,外面又围上一层。 无尘剑光霍霍,当者披靡,力杀十余名御林军,突出了重围,等了一阵,见余人并未随出,心中忧急,又翻身杀入,只见七八名侍卫围着章进酣斗。章进全身血污,杀得如痴如狂。无尘叫道:“十弟莫慌,我来了!”唰唰唰三剑,三名侍卫咽喉中剑。余人发一声喊,退了开去,无尘道:“十弟,没事么?”忽然呼的一声,章进挥棒向他砸来。无尘吃了一惊,侧身让过。章进连声狂吼,叫道:“众位哥哥都给你们害了,我不要活了!”狼牙棒着地横扫。无尘叫道:“十弟,十弟,是我呀!”章进双目瞪视,突然撇下狼牙棒,叫道:“二哥啊,我不成了!”无尘在火光下见他胸前、肩头、臂上都是伤口,处处流血,自己只有单臂,无法相扶,咬牙道:“你伏在我背上,搂住我!”蹲下身子,章进依言抱着他头颈。无尘只觉一股股热血从道袍里直流进去,当下奋起神威,提剑往人多处杀去。 剑锋到处,清兵纷纷让道,忽见前面官兵接二连三的跃在空中,显是被人提着抛掷出来的,无尘心想:“除四弟外,别人无此功力,莫非城门有变?”仗剑冲去,果见文泰来、骆冰、余鱼同、李沅芷四人正与众侍卫恶战。无尘叫道:“总舵主他们呢?”余鱼同道:“不见啊,咱们到那边去找!”无尘心中一宽,心想章进受伤甚重,是以胡言呓语,未必大伙都已死伤。文泰来刀砍掌劈,杀开了一条血弄堂,四人随后赶去。 无尘奔到文泰来身旁,叫道:“城门口怎样?”文泰来道:“那边没事。我不放心,过来瞧瞧!”无尘道:“来得正好!”他虽然负了章进,仍是一剑便杀一人,长剑起处,清军兵将无人能避。 突然李沅芷高声叫道:“总舵主!”只见陈家洛从火光中掠过,东窜西晃,似乎在寻人。陆菲青从西首杀出,叫道:“大伙退向宫墙!”遥见远处火光中一根翠羽不住晃动。陆菲青道:“总舵主,你领大伙退到墙边,我去接她出来!”说着手挥长剑,往霍青桐那边杀去。陈家洛与文泰来当先开路,又退回到墙边。 无尘叫道:“十弟,下来吧!”章进只是不动,骆冰去扶他时,只觉他身子僵硬,原来已经气绝。骆冰伏尸大哭。文泰来正在抵敌众侍卫,接应赵半山、常氏双侠等过来,听得骆冰哭声,不由得洒了几点英雄之泪,怒气上冲,挥刀连毙三敌。 群雄逐渐聚拢,这时陆菲青和霍青桐已会合在一起,人丛中只见那根翠羽慢慢移来,但到相隔数十步时,再也无法走近。常氏双侠夺了两杆长枪,冲去接了过来。霍青桐脸色苍白,一身黄衫上点点斑斑尽是鲜血,她虽穿男装,悄在帽上插了一根翠色羽毛。陈家洛叫道:“咱们再冲,这次可千万别失散了。”话声方毕,雍和宫内飕飕飕数声,连射了几枝箭出来。原来李可秀和白振手下人众杀尽了绥成殿中守殿的旗兵后,蜂拥而至。红花会这一来前后受敌,处境更是险恶。 正危急间,正面御林军忽然纷纷退避,火光中数十名黄衣僧人冲了进来,当先一人白须飘动,金刀横砍直斩,威不可当,正是铁胆周仲英。群雄大喜,只听周仲英叫道:“各位快跟我来!”文泰来抱起章进尸身,随着众人冲出。只见天镜禅师率着大苦、大颠、大痴、元痛、元悲、元伤等少林僧人,正与御林军接战。 霍青桐见众人杀敌甚多,但不论冲向何处,敌兵必定跟着围上,抬头四望,果见鼓楼屋顶上站着十多人,内中四人手提红灯分站四方,群雄杀奔西方,西方那人高举红灯,杀奔东方,东方便有红灯举起。霍青桐对陈家洛道:“打灭那几盏红灯便好办了!”赵半山听了,从地下捡起一张弓,拾了几枝箭,弓弦响处,四灯熄灭。 群雄喝一声采。清兵不见了灯号,登时乱将起来。霍青桐又道:“屋顶上诸人之中,必有主将在内,咱们擒贼先擒王!”众人知她在回部运筹帷幄,曾歼灭兆惠四万多名精兵,真是女中孙吴,说话必有见地。无尘叫道:“四弟、五弟、六弟,咱们四个去!”文泰来和常氏双侠齐齐答应。四人有如四头猛虎,直扑出去,御林军那里拦阻得住? 陈家洛与天镜禅师等跟着杀出,眼见就要冲出重围,突然喊声大振,李可秀和白振率领亲兵侍卫围了上来。一阵混战,又将群雄裹在垓心。李沅芷、骆冰,以及七八名少林僧人都受了伤。 无尘等冲到墙边,跃上鼓楼,早有七个人过来阻拦。这些人竟是武功极好的高手,常氏双侠合敌三人,一时未分胜败。无尘与文泰来都是以一对二,在屋顶攻拒进退,打得十分激烈。无尘心中焦躁,想道:“怎么这里竟有这许多硬爪子?” 只见屋角上众人拥卫之中,一名头戴红顶子的官员手执佩刀令旗,正在指挥督战。无尘叫道:“这些鹰爪都交给我!”左一剑“心伤血污池”直刺敌人胸膛,右一剑“胆裂奈何桥”迳斩对手双足。这两人或缩身,或纵跃,无尘长剑已指向缠着文泰来的两名侍卫,“千刃刀山”斜戮左股,“万斛油锅”横削右腰,招招快极狠极。 文泰来缓出手来,向那红顶子大官直冲过去。左右卫士见他来势凶猛,早有四人挺刀阻截。文泰来在火光中猛见那官员回过头来,吃了一惊,险些失声叫出:“总舵主!”这官员面貌几乎与陈家洛一模一样,若不是服色完全不同,真难相信竟是两人。他斗然想起,妻子曾说到徐天宏设计取玉瓶、捉拿王维扬之事,总舵主乔扮官员,竟被众人误认为骁骑营统领兼九门提督福康安,那么这人必是福康安无疑。眼下群雄身处危境,如不抓到此人,只怕无法脱难,当下身形一缩,从两柄大刀的刃锋下钻过,迳向福康安扑去。 统率御林军兜捕红花会的,正是乾隆第一亲信的福康安。乾隆因火烧雍和宫之事万分机密,是以命他总领其事。但怕他遇到凶险,特选了十六名一等侍卫,专门负责护他一人。众侍卫中又有两人上前阻挡,余人拥着福康安避到另一间屋子顶上。无尘数招之下,已伤了两名侍卫,突然斜奔横走,在众侍卫中穿来插去,这里一剑,那里一脚,片刻间已连施七八下毒招。文泰来再度缓出手来,双足使劲,跃在半空,向福康安头顶猛扑而下。 这时地下骁骑营官兵与众侍卫已见到主帅处境凶险,他身旁虽有十多名高手侍卫保护,兀自拦阻不住这两个怪杰所向无敌的狠扑,又有七八人跃上屋来相助。余人也暂不向红花会余人进迫,都举头凝视屋顶的激斗,突见文泰来飞扑而下,不由得齐声惊呼。 福康安只略识武功,危急之际,也只得举起佩刀仰砍,同时两枝长枪、两柄大刀齐向文泰来身上刺砍。文泰来心想:这一下抓不到,他后援即到,再无机会了。双臂力振,两杆长枪腾在空中,一足踹在左边一名侍卫胸前,右手一拳击中右边一名侍卫面门,大喝一声,两名刚跃上屋顶的侍卫吓得跌了下去。福康安惊得手足都软了,被文泰来一把当胸揪住,举在半空。四下里的清兵不约而同的又是大声惊叫。 这时常氏双侠已打倒三名侍卫,双双跃到,往文泰来身旁一站,取出飞抓,亮光闪闪,舞成径达两丈的一个大圈子,清兵那敢过来?只见福康安举起令旗,颤声高叫:“大家住手!各营官兵与众侍卫各归本队!” 骁骑营官兵与众侍卫见本帅被擒,都是大惊失色。奉旨卫护福康安的侍卫中有三人不理会常氏双侠飞抓厉害,奋勇冲上。无尘叫道:“五弟、六弟,放这三个鹰爪过来!”双侠一收飞抓跃开,只道无尘要亲自取他们性命,那知无尘长剑直指福康安咽喉,笑道:“来吧,来吧!”三名侍卫停步迟疑,互相使个眼色,又都跃开。文泰来双手微一用力,福康安臂上痛入骨髓,只得高声叫道:“快收兵,退开!”清兵侍卫不敢再战,纷纷归队。 陈家洛叫道:“咱们都上高处!”群雄奔到墙边,一一跃上。赵半山点查人数,除章进伤重毙命外,其余尚有八九人负伤,幸喜都不甚重。 火光中又见孟健雄与徐天宏扶着周绮跃上屋顶。只见她头发散乱,脸如白纸。周仲英骂道:“你怎么也来了?不保重自己身子!”周绮叫道:“我要孩子,孩子,还我孩子来!” 陈家洛见她神智不清,忙乱中不及细问,悲愤之下,用红花会切口传令:“咱们攻进宫去,杀了皇帝给十哥报仇!”群雄轰然叫好,骆冰把这话译给陆菲青、天镜禅师、天山双鹰、霍青桐等人听了,众人举刀响应。天镜禅师道:“少林寺都教他毁了,老衲今日要大开杀戒!”陈家洛惊问:“怎么,少林寺毁了?”天镜禅师道:“不错,已然烧成白地。天虹师兄护法圆寂了。”陈家洛一阵难受,愈增愤慨。众人拥着福康安,从御林军的刀枪剑戟中走出去,只见走了一层又是一层,围着雍和宫的兵将何止万人。群雄饶是大胆,也不觉心惊,暗想要不是擒住了他们头子,无论如何不能突出重围。 待走出最后一层清兵,见心砚领着红花会的头目,牵了数十匹马远远站着等候。各人纷纷上马,有的一人一骑,有的一骑双乘,纵声高呼,一阵风般向皇宫冲去。 徐天宏跑在陈家洛身旁,叫道:“总舵主,退路预备好了么?”陈家洛道:“九哥他们在城门口接应。你们怎么也刚巧赶到?”徐天宏恨道:“方有德那奸贼,那奸贼!”陈家洛道:“怎么?”徐天宏道:“他和白振奉了皇帝密旨,指挥众侍卫,调兵夜袭少林寺。天虹老禅师不肯出寺,在寺中给烧死了。”原来乾隆查知于万亭出身于南少林,生怕寺中留有自己的身世证据,密嘱办事能干的福建藩台方有德,调兵烧灭南少林寺。徐天宏愤愤的道:“他们还抢了我的儿子去!”陈家洛听见他生了个儿子,想说句“恭喜”,却又缩住。徐天宏道:“天镜师伯率领僧众找这几个奸贼报仇,直追到北京来。咱们去双柳子胡同找你,才知你们在雍和宫。” 这时众人已奔近禁城,御林军人众紧紧跟随。徐天宏转头对天山双鹰道:“要是皇帝得讯躲了起来,深宫中那里去找,请两位前辈先赶去探明如何?”他想二老最是好胜,适才无尘与文泰来擒拿福康安大显威风,他们夫妇却未显技立功。天山双鹰齐声应道:“好,我们就去!”关明梅随手扯去身上男装衣帽。徐天宏从衣袋里摸出四枚流星火炮,交给陈正德道:“见到皇帝,能杀马上就杀,如他护卫众多,请老前辈放流星为号。”关明梅道:“好!”双鹰跃过宫墙,直往内院而去,身手快捷,直和鹰隼相似。 天山双鹰在屋顶上飞奔,只见宫门重重,庭院处处,怎知皇帝躲在何处?关明梅道:“抓个太监来问。”陈正德道:“正是!”两人一跃下地,隐身暗处,侧耳静听,想查到声息,过去抓人,忽听脚步声急,两人直奔而来。陈正德低声道:“这两人有武功。”关明梅道:“不错,跟去瞧瞧。”语声方毕,两个人影已从身边急奔过去。 双鹰悄没声的跟在两人身后,见前面那人身裁瘦削,武功甚高,后面那人是个胖子,脚步却沉重得多。前面那人时时停步等他,不住催促:“快,快,咱们要抢在头里给皇上报讯。”双鹰一听大喜,他们去见皇帝,正好带路,暗暗感激后面那胖家伙,要不是他脚步笨重,夫妇俩在后跟蹑势必给前面那人发觉。四人穿庭过户,来到宝月楼前。前面那人道:“你在这里等着。”那胖子应了站住,那瘦子迳自上楼去了。双鹰一打手势,从楼旁攀援而上,直上楼顶,双足钩住楼檐,倒挂下来,见一排长窗,外面是一条画廊,栏干上新漆的气味混着花香散发出来,窗纸中透出淡淡的烛光。两人纵身落入画廊,只见一个人影从窗纸上映了出来。关明梅用食指沾了唾液,轻轻湿了窗纸,附眼往里一张,果见乾隆坐在椅上,手里摇着摺扇,跪在地上禀报的瘦子原来便是白振。 只听白振奏道:“绥成殿已经烧光了,看守的亲兵没一个逃出来。”乾隆喜道:“很好!”白振又叩头道:“奴才该死,红花会的叛徒却擒拿不到。”乾隆惊道:“怎么?”白振道:“太后身边的迟玄与武铭夫两人要敬什么毒酒,泄漏了机关,动起手来。奴才正在管绥成殿的事,给迟武两人放了他们出去。”乾隆嗯了一声,低头沉吟。 第1009章 书剑恩仇录(105) 陈正德指指白振,又指指乾隆,向妻子打手势示意:“我斗那白振,你去刺杀皇帝。”关明梅点了点头,两人正要破窗而入,白振忽然拍了两下手掌。关明梅一把拉住丈夫手臂,左手摇了摇,示意只怕其中有什么古怪,瞧一下再说,果然床后、柜后、屏风后面悄没声的走出十二名侍卫来,手中各执兵刃。天山双鹰均想:“保护皇帝的必是一等高手,我两人贸然下去,如刺不到皇帝,反令他躲藏得无法寻找,不如等大伙到来。”只见白振低声向一名侍卫说了几句,那侍卫下楼,把那胖子带了上来。 那胖子一身黄衣,叩见皇帝,等抬起头来,双鹰大出意外,原来是一名喇嘛。乾隆道:“呼音克,你办得很好,没露出什么痕迹么?”呼音克道:“一切全遵皇上旨意办理,绥成殿连人带物,没留下一丁点儿。”乾隆道:“好,好,好!白振,我答应他做活佛的。你去办吧。”白振道:“是!”呼音克大喜,叩头谢恩。 两人走下楼来,白振道:“呼音克,你谢恩吧!”呼音克一楞,心想我早已谢过恩了,但皇帝的侍卫总管既如此说,便又向宝月楼跪下叩头,忽觉得项颈中一阵冰凉,两名侍卫的佩刀架在颈中。呼音克大惊,颤声道:“怎……怎么?”白振冷笑道:“皇上说让你做活佛,现在就送你上西天做活佛。”手一挥,两名侍卫双刀齐下,跟着两名太监拿了一条毡毯过来,裹了呼音克的尸身去了。 忽然远处人声喧哗,数十人手执灯笼火把蜂拥而来。白振疾奔上楼,禀道:“有叛徒作乱,请皇上退回内宫。”乾隆在杭州见过红花会群雄的身手,知道众侍卫实在不是敌手,也不多问,立即站起。 陈正德放出一个流星,嗤的一声,一道白光从楼顶升起,划过黑夜长空,大声喊道:“我们等候多时,想逃到那里去?”两人知道群雄赶到还有一段时候,这时先把皇帝绊住要紧,当下破窗扑入楼中。 众侍卫不知敌人到了多少,齐吃一惊,只见楼梯口站着一个红脸老汉、一个白发老妇。两名侍卫当先冲下迎敌。白振把乾隆负在背上,四名侍卫执刀前后保护,从栏干旁跳下,迳行奔向第三层楼。关明梅扬手打出了三枚铁莲子,白振一避,她已纵身站在三四两层之间的栏干上,挺剑直刺乾隆左肩。 白振大骇,倒纵两步,早有两名侍卫挺刀上前挡住。陈正德与三名侍卫交手数合,立知均是高手劲敌,当即施展轻身功夫,在楼房中四下游走,不与众侍卫缠斗。白振一声唿哨,四名侍卫从四角兜抄过来,后面又是三人,七人登时将陈正德困在中间。斗了十余回合,陈正德回剑挡开左边一杆短枪、一个链子锤,右面一鞭扫到,啪的一声,打中了他右臂,陈正德数十年来对敌,连油皮也未擦伤过一块,这一下又痛又怒,当即剑交左手,一招“旋风卷黄沙”把众人逼退数步,低头一剑直刺,戳死了那名挥鞭伤他的侍卫。 关明梅见丈夫受伤,猛冲上前接应,两人退到第二层楼。陈正德见群雄尚未到达,只怕自己夫妇缠不住这十多名高手侍卫,被他们冲下楼去,忙乘隙抢到楼外又放了个流星,回进楼中,见妻子守在楼梯上,斗数合,退一级,扼险拒敌,当真是寸土必争。幸而楼梯狭窄,最多容得下三四名敌人同时进攻,但仰面拒战,甚为吃力。陈正德心想何不以攻为守?当下仗剑扑向乾隆。众侍卫抢上抵御,他早已退开,向攻击关明梅的侍卫背后连刺数剑,待得有人上来相助,他又向乾隆攻去,众侍卫忙不迭的过来护驾。这般反客为主,立时争到了机先。众侍卫心慌意乱,被他刺伤了两名。关明梅也抢上了四级楼梯。 白振见情势不利,对一名侍卫道:“马兄弟,你背皇上。”这人便是在杭州曾被红花会抓去过的马敬侠。他蹲下身子,把皇帝负在背上。白振一声长啸,双手向陈正德抓去。两人一交上手,陈正德就无法脱身,心中暗暗叫苦,加之右臂受伤,越战越痛,单敌白振已是勉强,何况还有四五名侍卫围攻。白振双掌翻飞,招招不离敌人要害。陈正德全神贯注的招架,不提防背后一名侍卫突然冷剑偷袭,刺入他后心。 那侍卫正喜得手,被陈正德奋力回肘猛撞,登时头骨撞破而死。陈正德所受这一剑正中要害,料知今日要毕命于斯,纵声大喝,神威凛凛。白振吃了一惊,倒退一步。陈正德提剑向乾隆猛力掷去。马敬侠见长剑疾飞而至,要待退让,却已不及,他只怕伤了皇帝,拚着手掌重伤,举手去格,但这剑正是陈正德临终一掷,那是何等功力?何等义愤?马敬侠的肉掌怎能挡格得开?波的一声,手掌被削去半只,长剑直刺入胸膛之中,对穿而过。 陈正德大喜,心想这一剑也得在乾隆胸前穿个透明窟窿,自己一条命换了一个皇帝,虽死也值得了! 白振及众侍卫见长剑没入马敬侠胸膛,关明梅见丈夫受伤掷剑,个个大惊失色,顾不得互斗,各自过来抢救。 白振忙把乾隆抱起,问道:“皇上,怎样?”乾隆已吓得脸色苍白,强自镇定,微笑道:“总算我先有防备。”白振见那剑从马敬侠身后穿出半尺,乾隆胸口衣服数层全被刺破,不觉骇然,但皇帝竟未受伤,又惊又喜,道:“皇上洪福齐天,真是圣天子有百神呵护。”他那知乾隆变盟之后,深恐红花会前来报复,想起二十多年前雍正皇帝半夜里被刺客伤害性命的惨状,甚是寒心,因此这几日来外衣之内总是衬了金丝软甲,果然救了一命。 白振把乾隆负在背上,见楼梯上已无人阻拦,唿哨一声,众侍卫前后拥卫,直奔下楼。将出宝月楼门,乾隆忽然惊呼,挣下地来,只见楼下门口当先一人正是陈家洛。他身后火光剑影,数十名英雄豪杰站在当地。乾隆反身急奔上楼。众侍卫蜂拥而上。两名侍卫走得稍慢,被常氏双侠截住,斗不数合,三个少林僧上前夹攻,立时击毙。 陈家洛等见了流星讯号,急向宝月楼奔来,但一路有侍卫相拒拦阻,边打边进,阻延了时刻,杀到宝月楼时,皇帝被天山双鹰绊住,竟未逃出。群雄大喜,急抢上楼。文泰来虎吼一声,叫道:“啊哈,原来在此!”却是成璜和瑞大林手执兵刃,站在床前。陈家洛一上楼,立即分派各人守住通道。无尘仗剑站在第三层通下来的梯口,常氏双侠守住上来的梯口,赵半山、大苦、大颠、大痴分守东南西北四面窗口。 霍青桐见师父抱住师公不住垂泪,忙走过去,只见陈正德背上伤口中的血如泉涌,汩汩流出。陆菲青也抢了过来,拿出金创药给他敷治。陈正德苦笑摇了摇头,对关明梅道:“我对不住你……累得你几十年心中不快活,你回到回部之后,和袁……袁大哥去成为夫妻……我在九泉,也心安了。陆兄弟,你帮我成全了这桩美事……” 关明梅双眉竖起,喝道:“这几个月来,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一片心吗?”陆菲青心想:“他人都快死了,你们这对冤家还吵什么?就算口头上顺他几句又有何妨?”正要开言相劝,关明梅叫道:“这样你可放了心吧!”横剑往喉中一勒,登时气绝。霍青桐和陆菲青虽近在身旁,但那里料想得到她如此刚烈,都是不及相救。陈正德放声大哭,突然回手一剑,也勒了自己脖子。陆菲青俯身下去,只见他抱着妻子身体,两人都死在血泊里了。霍青桐伏在双鹰身上,痛哭不已。 陈家洛手执短剑,指着乾隆道:“且不说六和塔中盟言如何,我们在海宁塘上曾击掌为誓,决不互相加害,你却用毒酒暗算于我,今日还有什么话说?”说着走上两步,短剑剑尖寒光闪闪,对准他的心口,凛然说道:“你认贼作父,残害百姓,乃是天下仁人义士的公敌!你我兄弟之义,手足之情,再也休提。今日我要饮你之血,给所有死在你手里的人报仇。”乾隆吓得脸无人色,全身发抖。 天镜禅师踏步上前,喝道:“我们在少林寺清修,与世无争,你何以派了赃官,将佛门胜地烧得片瓦不存?今日老衲要开杀戒了。”成璜忽地窜出,举起齐眉棍当头猛砸下来。天镜不闪不避,右手撩住棍梢一拖。成璜收脚不住,向前跌来。天镜反手一掌,啪的一声,把他半个头打进脖子里去,登时毙命。天镜右手一抖,齐眉木棍断成三截。众侍卫见这个老和尚如此神威,那个再敢上前。 白振到此地步,只得挺身而出,叫道:“待我来接老禅师几招。”天镜哼了一声,待要进招,陈家洛道:“师叔,待弟子来。”天镜道:“好!”陈家洛道:“白老前辈请!”呼的一掌横劈过来。白振举臂欲格,不料陈家洛手掌忽然转弯,啪的一声,打在他肩头。白振大吃一惊:“我与他在杭州交手时势均力敌,怎么不到一年,他武功陡然大进?”转念未毕,陈家洛又是两掌打到。白振避开一掌,接了一掌,知道不是敌手,跳开一步,叫道:“陈总舵主,我不是你对手。”陈家洛道:“我敬重你是条汉子,只要你不再给皇帝卖命,那就去吧!”赵半山守在东面窗口,往旁侧一让。白振凄然一笑,道:“多谢两位美意。在下到此地步,还有什么面目再混迹于江湖?”纵身从窗口跳出,远远去了。 陈家洛扶起霍青桐来,把短剑递在她手里,说道:“你爹爹妈妈、哥哥妹妹、两位师父,以及无数同族父老兄弟姊妹,都死在此人手里。你亲手杀了他吧!”霍青桐接过短剑,向乾隆走去。 瑞大林挺着锯齿刀来拦,文泰来斜刺里跃到,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右拳如擂鼓般在他胸口连击八九拳,手一松,瑞大林胸骨脊骨齐断,软软的一团掉在地下。当日他与七名侍卫捉拿文泰来,先施偷袭,令他身受重伤,此仇这时方始得报。文泰来见霍青桐持剑上来,乾隆身旁只剩下寥寥五六名侍卫,哈哈一笑,让在一旁监视。 霍青桐走上数步,忽听得楼下人声鼎沸。赵半山回头外望,只见得宝月楼外火把齐明,御林军、侍卫、太监等等何止三四千人,齐来救驾。文泰来走到窗口,高声喝道:“皇帝在这里。谁敢上来,老子先把皇帝宰了。”他威风凛凛,声若雷震,这一声大喝,楼下众人登时肃静无声。徐天宏和心砚将瑞大林、马敬侠、成璜等人的尸体掷将下来。众侍卫见这些高手都死于非命,更加不敢乱动,只怕伤了皇帝。 宝月楼上群雄也是默不作声,凝视霍青桐手持寒光闪闪的短剑,一步步走向乾隆。 突然间床帐后人影一晃,一个人奔出来挡在乾隆身前,霍青桐一楞停步,见这人是个白须老者,左脸上一大块黑记,手中却抱着一个婴儿。那老者右手将婴儿举在面前,微微冷笑,左手伸出五指,虚捏在婴儿喉头。那婴儿又白又胖,吮着小指头儿,十分可爱。周绮扑了出来,大叫:“还我孩子!”纵身上去就要夺那婴儿。那老头叫道:“你上来吧,你要死孩子,你上来。”周绮失神落魄般呆在当地。 这老人便是原任福建藩台的方有德。他奉了皇帝交由白振等人传来的密旨,和白振等大内高手率领军马夜袭少林寺,烧死了天虹老方丈,还把周绮的儿子抢了来。乾隆命他宫中暂候,这晚召见,想细问少林寺中是否还留下什么和他身世有关的痕迹。询问未毕,天山双鹰等杀到。方有德躲在帐后不敢露面,这时见事势紧急,他虽不会武艺,但阴鸷果决,立即抱了婴儿出来。 僵持片刻,方有德道:“你们都退出宫去,我就还你们孩子!”霍青桐骂道:“你这魔鬼,你骗人!”她激动中说的是回语,方有德不懂。群雄眼见乾隆已处在掌握之中,就是天下所有的精兵锐甲一齐来救,也要先把皇帝杀了再说,那知忽然出来一个手无寸铁、不会武艺的老人,怀抱一个婴儿,就把众人制得束手无策。群雄望着陈家洛,等他示下。 陈家洛瞧着霍青桐,想起香香公主为乾隆逼死,霍青桐全家的血海深仇,岂可不报?再见到天山双鹰与章进的尸身,不觉悲愤冲心。但一转眼见徐天宏满脸又是惊惶又是耽心的神色,不禁又望了一眼抱在方有德手里的那个孩子。这婴儿还只有一个月大,憨憨的笑着,伸出小手,去摸按在他颈里方有德那只干枯凸筋的大手。陈家洛心中一凛,回过头来,只见天镜眼中闪烁着慈和的光芒,陆菲青轻轻叹息,周仲英白须飘动,身子微颤。周绮张大了口,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 陈家洛心想:“周老爷子为了红花会,斩了周家血脉,这孩子是他传种接代的命根……但今日不杀皇帝,以后他加意防备,只怕再无机缘报此大仇,那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忽听周绮一声呼叫,又要扑上前去,却被骆冰和李沅芷拉住,只是拚命挣扎,连无尘、文泰来、常氏双侠等素来杀人不眨眼的豪杰,脸上也均有不忍之色。赵半山手扣暗器,随便一枚发出,必可制方有德死命,只是这孩子实在太过脆弱,万一方有德临死之时手指使劲捏死了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扣着暗器的手微微发颤,饶是周身数十种暗器,竟是一枚不敢妄发。 霍青桐回过身来,将短剑还给陈家洛,低声道:“死了的人已归天国!要教这孩子长大之后,记得咱们的大仇!”陈家洛点点头,朗声对方有德道:“好吧,我们不伤皇帝性命,把这孩子给我。”说着还剑入鞘,伸出双手去接孩子。 方有德阴森森的道:“哼,谁信你?你们出宫之后,才能把孩子还你。”陈家洛大怒,喝道:“我们红花会言出必践,难道会骗你这老畜生?”方有德道:“我就是信不过。”陈家洛道:“好,那么你跟我们出宫。”方有德迟疑不答。 第1010章 书剑恩仇录(106) 乾隆听陈家洛饶他性命,心中大喜,那里还顾方有德的死活,说道:“你跟他们出宫好了。你今日立此大功,我自然知道。”方有德心头一寒,听皇帝口气,是要在他死后给他来个追赠封荫之类,只得说道:“谢皇上恩典。” 方有德转头向陈家洛道:“我跟你们出去,这条老命还想要么?”他是想陈家洛再答允饶他不死。陈家洛知他心意,怒道:“你作恶多端,早就该进地狱啦。”乾隆怕夜长梦多,对方心意又变,催道:“快跟他们出去。”方有德道:“我一出去,只怕你们留下几人又害皇上。”陈家洛怒道:“依你说怎样?”方有德道:“请皇上圣驾先下楼去,我再随你们出宫。”陈家洛心想到此地步,只得放人,向乾隆道:“好,去吧!” 乾隆再也顾不得皇帝尊严,拔足向楼门飞奔。陈家洛突然伸右手一把拉住,左掌啪啪啪啪,正手反手,连打他四记耳光,甚是清脆响亮。乾隆两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群雄出其不意,隔了一阵才轰然喝采。陈家洛骂道:“你记不记得自己发过的毒誓?”乾隆那里还敢答话?陈家洛手一挥,乾隆打个踉跄,急奔下楼去了。陈家洛喝道:“拿孩子来!” 赵半山扣住毒蒺藜,望着窗外,只等陈家洛接到孩子,乾隆在楼下出现,就要大显身手,数十枚喂毒暗器齐往皇帝身上射去。 方有德环顾周遭,筹思脱身之计,说道:“我要亲眼见到皇上太平无事,才能交出孩子。”说着慢慢走向窗口。常伯志骂道:“你这龟儿是死定了的。”紧跟在他身后,只待他一交出孩子,要抢先一掌将他打死。只见乾隆走出楼门,众侍卫一拥而上,团团围住。赵半山喃喃骂道:“奸贼,奸贼!” 方有德见数十名侍卫集在楼下,心想与其在楼上等死,不如冒险跳下,必有侍卫接住,突然抱着孩子,踊身跳出。 群雄出其不意,惊叫起来。常伯志飞抓抖出,已绕住方有德左腿,用力上甩。方有德身子飞起,孩子脱手,两人分别落下。赵半山双足力蹬,如箭离弦,跃在半空,头朝下,脚向上,左手前伸,已抓住孩子的一只小腿,同时右手三枚毒蒺藜飞出,打在方有德头顶胸前。 这时楼上群雄、楼下侍卫,无不大叫。赵半山凝神提气,左手里弯,已把孩子抱在怀里,双足稳稳落地,一招太极拳“云手”,把扑上来的两名侍卫推了出去。余人纷纷攻来。常氏双侠、徐天宏、周仲英、文泰来齐从楼上跃下,四下护住。赵半山俯首瞧那孩子,只见他手舞足蹈,咯咯大笑,显然对刚才死里逃生那空中飞跃大感有趣,还想再来一下。 陈家洛把福康安推到窗口,高声叫道:“你们要不要他的性命?”乾隆在众侍卫重重拥卫之下,再无惧怕,火光中突见到福康安被擒,大惊失色,连叫:“住手,住手!”众侍卫退了下来。周仲英等也不追击。 原来乾隆的皇后是大臣傅恒的姊姊。傅恒之妻十分美貌,进宫来向皇后请安之时,给乾隆见到了,就和她私通而生了福康安。傅恒共有四子,三个儿子都娶公主为妻。傅恒懵懵懂懂,数次请求让福康安也尚主而为额驸,乾隆只是微笑不许。他儿子不少,对这私生子偏生特别钟爱。福康安与陈家洛面貌相似,只因两人原是亲叔侄,血缘甚近。 陈家洛不知内中尚有这段怪事,但见皇帝着急,已想好了计谋,当下押着福康安,与众人一齐下楼。周绮抢到赵半山身边把孩子抱在手里,喜得如痴如狂。 一边是红花会群雄与少林寺众僧,另一边是清宫侍卫与御林军。宝月楼前本已拆成一片白地,这时犹如两军在战场上列阵对圆一般,只是众寡悬殊。李可秀明白皇帝心思,叫道:“陈总舵主,你放下福统领,就让你们平安出城。”陈家洛道:“皇帝怎么说?” 乾隆刚才吃了四记耳光,面颊肿得犹如熟烂了的桃子,疼痛难当,但见爱子落在对方手里,只得摆手道:“放你们走,放你们走!”陈家洛道:“福统领送我们出城。”高声对乾隆道:“天下百姓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你就是再活一百年,也叫你一百年中日日提心吊胆,夜夜魂梦难安!”转过身来,说道:“走吧!” 众人拥着福康安,抱了天山双鹰和章进的尸身,迳向宫外而去。众侍卫与御林军眼睁睁的不敢追赶。 出宫不远,两骑马飞驰追来,李可秀在马上高声叫道:“陈总舵主,李可秀有话相商。”群雄勒马等候,李可秀和曾图南纵马走近。李可秀道:“皇上有旨,如放福统领平安归去,你有什么意思,都可答允。”陈家洛双眉一扬,道:“哼,还有谁会相信皇帝的鬼话?”李可秀道:“务求陈总舵主示下,小将好去回禀。” 陈家洛道:“好!第一,要皇帝拨库银重建福建少林寺,佛像金身,比以前更加宏大。朝廷官府,永远不得向少林寺滋扰。”李可秀道:“这事易办。”陈家洛道:“第二,皇帝不可再加重回部各族百姓征赋,放归全部俘虏的回部男女。”李可秀道:“这也不难。”陈家洛道:“第三,红花会人众散处天下,皇帝不得报复捕拿。”李可秀沉吟不语。陈家洛道:“哼,真要捕拿,难道我们就怕了?这位奔雷手文四爷,不在李军门衙门里住过一时么?”李可秀道:“好,我也斗胆答允了。” 陈家洛道:“明年此日,我们见这三件事照办无误,就放福统领回来。”李可秀道:“好,就是这样。”向福康安道:“福统领,陈总舵主千金一诺,请你宽心。皇上一定下旨办理这三件事。小将尽心竭力,刻刻以福统领平安为念,自当监督尽快办成。陈总舵主或能提前让福统领回来。”福康安默然不语。 陈家洛想起白振与李可秀攻打绥成殿旗兵之事,虽然不明原因,但想内中必有重大隐情,大可吓他一跳,说道:“你对皇帝说,绥成殿中之事,我们都知道了。要是他再使奸,可没好处。”李可秀一惊,只得答应。陈家洛一拱手道:“李军门,咱们别过了。你升官发财,可别多害百姓呀。”李可秀拱手道:“不敢!” 李沅芷和余鱼同双双下马,走到李可秀跟前,跪了下去。李可秀一阵心酸,知道此后永无再见之日,低声道:“孩子,自己保重!”伸手抚摸她头发,兜转马头,回宫去了。李沅芷伏地哭泣,余鱼同扶她上马。 群雄驰到城门,与杨成协、卫春华等会合。福康安叫开城门。 钟楼上巨钟镗镗,响彻全城,正交四更。 众人出得城来,只见水边一片芦苇,残月下飞絮乱舞,再走一程,眼前尽是乱坟。 忽听一群人在边唱边哭,唱的却是回人悼歌。陈家洛和霍青桐都是一惊,纵马上前,问道:“你们悲悼谁啊?”一个老年回人抬起头来,脸上泪水纵横,说道:“香香公主!” 陈家洛惊问:“香香公主葬在这里么?”那回人指着一座黄土未干的新坟,道:“就在这里。”霍青桐流下泪来,道:“咱们不能让妹子葬在这里。”陈家洛道:“不错,她最爱那神峰里面的翡翠池,常说:‘我能永远住在那里就高兴了!’咱们把她遗体运去葬在池边。”霍青桐含泪道:“正是。” 那老年回人问道:“两位是谁?”霍青桐道:“我是香香公主的姊姊!”另一个回人叫了起来:“啊,你是翠羽黄衫。” 霍青桐道:“咱们把坟起开来吧。”当下与陈家洛、几名回人、心砚、蒋四根等一齐动手。少林僧中以方便铲作兵器的甚多,各人铲土,片刻之间已把坟刨开,撬起石块,先闻到一阵幽香,众人都吃了一惊,坟中竟然空无所有。 陈家洛接过火把,向圹中照去,只见一滩碧血,血旁却是自己送给她的那块温玉。 众人惊诧不已。众回人道:“我们明明亲送香香公主的遗体葬在这里,整天没离开过,怎么她遗体忽然不见了?”骆冰道:“这位妹妹如此美丽神异,自是仙子下凡。现今又回到了天上。总舵主和霍青桐妹妹不必伤心。” 陈家洛拾起温玉,不由得一阵心酸,泪如雨下,心想喀丝丽美极清极,只怕真是仙子。 突然一阵微风过去,香气更浓。众人感叹了一会,又搬土把坟堆好,只见一只玉色大蝴蝶在坟上翩跹飞舞,久久不去。 陈家洛对那老回人道:“我写几个字,请你雇高手石匠刻一块碑,立在这里。”那回人答应了。心砚取出一百两银子给他,作为立碑之资,从包袱中拿出文房四宝,把一张大纸铺在坟头。 陈家洛提笔醮墨,先写了“香冢”两个大字,略沉吟,又写了一首铭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群雄伫立良久,直至东方大白,才连骑向西而去。 (作者注:“浩浩愁,茫茫劫”铭文系民间传诵之词,非作者金庸所撰,自更非陈家洛所作。) 魂归何处 在回疆的大漠之中,天上一弯新月,冷冷的月光洒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上。在帐篷中,一张骆驼鞍子当作了小几,上铺羊毛薄毡,毡上横放一柄极锋利的长剑,剑刃闪着青光,映出半刃干了的血迹。 阿凡提一抹胡子,森然说道:“陈兄弟,这柄长剑,是秃鹫陈正德老爷子用来自杀的。还有一柄,雪雕陈夫人用来抹了自己脖子。翠羽黄衫托我将这柄剑带来给你。她说你再要自杀,不要悬梁,就用陈老爷子这把剑。翠羽黄衫一得知你的死讯,她就用她师父陈夫人的短剑自杀。我们穆斯林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来没有说了不算数的。” 陈家洛惊道:“请问老爷子,翠羽黄衫在那里?请你带我去见一见她。”阿凡提冷笑一声,说道:“有什么好见?你只要不死,将来有几十年时光好见。你再要自杀,大家在地狱的火窟里相会好了。”陈家洛黯然道:“喀丝丽自杀了来给我们报信,救了红花会的几十条性命。她要堕入火窟,这孩子孤苦伶仃的,我也要入火窟去陪她。”阿凡提哈哈大笑,直笑得弯下了腰,直不起身子。 陈家洛躬身行礼,说道:“请问老爷子,我说错了什么?请你指教。”阿凡提道:“你曾跟喀丝丽说,要皈依穆斯林,不过你说了不做。我们可兰经上说,安拉要罚自杀的人,要判他们堕入火窟,永远受苦。可兰经第三十九章第五十五节说:‘安拉的仆人啊,你犯了罪,亵渎了你的灵魂,但对安拉的大慈大悲不要失望,安拉会宽恕罪行。祂对祂所喜欢的人会大发恩慈,安拉会原谅真正的信徒。’可兰经第四章第六十七节说:‘凡是遵奉安拉与使徒的人,将和先知及圣人们住在一起。为了安拉而战死、殉难的人,安拉会大大奖赏他们。’又说:‘为了安拉而死的义人,放弃了今世的生命,不论是死亡了还是胜利了,安拉一定赐给他们最丰厚的奖赏。’奖赏什么?‘他们死后一定进入天堂,在清流不绝的花园里侍奉安拉……’你没有受过我们阿訇的教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喀丝丽为了穆斯林的朋友而死,就是为了安拉而战死,安拉早派了天使接她上了天堂……” 陈家洛将信将疑,喃喃的道:“难怪她的坟墓中没有尸体,她是上了天吗?”阿凡提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做了穆斯林,为了安拉而死,得到安拉的慈悲,说不定在天堂中就能见到她了。” 陈家洛精神大振,求道:“老爷子,请你带我去见一位你们的阿訇,求他教导我。我一辈子读孔夫子的圣贤书,原来都是不对的。唉,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读错了书,说什么忠孝仁义,害死了不少好兄弟。” 一直坐在帐篷角落里的一位白发老者站起身来,走上几步,说道:“陈总舵主,话不是这样说,孔孟圣贤之道,也并没有错。”陈家洛躬身道:“陆前辈,晚辈脸皮再厚,也不能当这红花会的首领了。晚辈愚蠢无比,信了皇帝的话,以为他真有兄弟之情、夷夏之见,会得信守盟约,驱满复汉,还我河山。岂知书呆子无知之极,害死了天山双鹰两位前辈,害死章十哥和不少兄弟,以及少林寺的许多位高僧。晚辈所以不得不自尽,一来是无颜生于天地之间,要向死难者谢罪,二来是想到地狱去陪伴那位为我而死的红颜知己;更重要的是,可以让出位来,卸此重任,另请贤能统领天下红花会的数万兄弟。” 那老者乃武当派名宿陆菲青,他文武全才,退隐时武功固然没有荒废,更多读诗书,以致去做了李可秀总兵府中的教书先生,说道:“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孔夫子并不许可一勇之夫。”陈家洛点头道:“晚辈最近在北京的举动,真是卤莽灭裂之至,既不临事而惧,事先也未跟各位前辈商量请教,谋定而后动。”陆菲青道:“陈总舵主,你悬梁自尽,却又犯了急躁的毛病。你遗书要无尘道长、赵半山兄弟共任红花会之主。众兄弟呼天抢地,人人悲伤。无尘道长说道:如果你自尽不治,大家都要相从于地下,到阴世再干红花会去。这次北京失利,是大伙儿一起干的,又不单是你一个儿的主意。推想起来,最初的主意还是你义父起的。你不过是遵奉义父之命而已。” 陈家洛默然不语。陆菲青缓缓摇头,叹道:“‘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红花会的众位兄弟,今日都是你的‘亲’了,你自暴自弃的自尽,只不过出于一朝之忿,把他们全都忘了。”陈家洛道:“晚辈也不是出于一朝之忿,而是前后思量,实在无德无能、无智无勇,愚而信人,可说是罪不容诛,非自尽不足以谢天下……”说着不禁流下泪来,言语中已带呜咽。陆菲青轻拍他肩头,说道:“‘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这是《论语》中的话。”陈家洛道:“前辈教训得是。不过我们一败涂地,已经无可更改的了。” 第1011章 书剑恩仇录(107) 陆菲青凛然道:“孟子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何况红花会众兄弟跟我们这些人,个个都是舍生忘死,为国为民,行的是天下之大道,并非单只你‘独行其道’。虽然前途艰难,未必有成,但大丈夫知其不可而为之,自反而缩,虽万千人,吾往矣!”伸掌大力在胸口拍了几下,说道:“总舵主,咱们英雄好汉,又怕了什么?” 陈家洛饱读诗书,知他所引述的话都出自《论语》、《孟子》、《公羊春秋》,是中华古圣贤的教诲,含义至大至刚,不由得胸中浩气登生,纵声长啸,一揖到地,说道:“老前辈当头棒喝,令我登悟前非。”说着展开轻功,向前直奔。 他这一发力狂奔,月光下在沙漠中掀起长长一条沙龙,滚滚而前,直奔出数十里之遥,不知不觉间奔到了一座湖边,只觉得腿脚酸软,口干舌燥,扑在湖边,狂饮湖水,饮了半晌,双臂浸在湖水之中,就此伏着喘气休息。 迷迷糊糊中半醒半睡,忽觉有人拿了一块浸了水的布帕在他额头轻轻抹了几下,陈家洛一惊坐起,下身坐入湖水之中,只见一个女郎俏生生的站在身边,头上翠羽,身上黄衫,正是霍青桐。她右手中拿着一块湿淋淋的手帕,微笑说道:“阿凡提老爷子不放心,叫我来瞧瞧你,心中明白了些没有?”陈家洛道:“喀丝丽那里去了?喀丝丽,喀丝丽!”突然放声大哭,扑在地下。 霍青桐和他一起从北京西来,沿路只见他默默无言,有时暗暗流泪,从未放声一哭,知他把悲情憋在心里。这天自尽获救,再这般纵声大哭,当稍能发泄强压下的伤痛之情,当下也不劝慰,拉着他走到湖边干地坐下,自己坐在他身畔,想起妹子逝去,从此不能见面,忍不住也哭出声来。 两人并肩而坐,恸哭良久,陈家洛突然提起右掌,在自己右颊猛击一掌,叫道:“是我不好,罪大恶极,害死了喀丝丽!”跟着反手又在左颊猛击一掌,如此接连拍击,两颊登时肿了起来,溅出点点鲜血。霍青桐也不阻止,心想:“你多虐待一下自己,就不会自尽了。”陈家洛突然问道:“喀丝丽现今在那里?她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有谁照顾她、保护她啊?” 霍青桐站起身来,悠悠的道:“安拉会照顾她、保护她,你倒不用耽心。”陈家洛道:“阿凡提说她是在天堂的花园里,那是真的吗?”霍青桐道:“你成了穆斯林,自然就知道了。”陈家洛问道:“天上真有安拉吗?我们人世的一切,是好是坏,都是安拉赐给我们的,都是安拉安排的、决定的,是不是真的?”霍青桐道:“每一个好的穆斯林,都知道是真的。” 陈家洛抬起头来,望着天边远处,忽然似乎瞧见了什么,大声叫道:“喀丝丽!喀丝丽!我在这里,你姊姊也在这里!”一面大叫:“喀丝丽!”一面发足向前奔跑。霍青桐摇了摇头,生怕他悲伤过度,神智不清之余又生意外,跟在后面奔去。 只见陈家洛奔了一阵,停住脚步,双臂举起向天,喃喃的道:“喀丝丽,你下来啊!我在这里!”霍青桐顺着他眼光向天望去,但见新月在天,星光灿烂,一朵白云在新月之前缓缓飘过,此外什么也没有,柔声道:“家洛,喀丝丽不在这里。” 陈家洛大声道:“她在那里,坐在白云上,你没瞧见吗?喀丝丽,你跳下来好了,我接着你,不要怕!”张开双臂,向前奔跑。但那块白云相距甚远,说什么也跑不到白云之下。 陈家洛叫道:“喀丝丽,安拉眷顾你,你没有堕入火窟,那真正……真正好极了!喀丝丽,你不要哭。我很好,你姊姊也很好。” 霍青桐奔到他身后,见他身子虚虚晃晃,怕他摔倒,伸手在他背后虚扶,只听陈家洛轻轻说道:“喀丝丽,请你请问安拉:我们反对皇帝,去打满洲人,那是错了么?” 他侧过了头,似乎倾听天上传下来的声音,好像听得香香公主清脆的声音清清楚楚的说道:“安拉吩咐:普天下的男人女子,都是安拉造出来的,都是我们的兄弟姊妹,大家应当和睦相处,亲亲爱爱,不可以打来杀去,不可以互相欺侮伤害。” 陈家洛问道:“那么满洲人来打我们,我们应当抵抗么?” 只听得香香公主在云上说道:“我们平平安安住在这里,遵守安拉的规律,不去冒犯他们。满洲人来打我们、杀我们、抢我们的东西和姑娘,安拉吩咐,我们应当抵抗,安拉保佑勇敢抗敌的义人。” 陈家洛问道:“满洲人来侵犯我们,他们是坏人,不听安拉的吩咐。他们不也是安拉造的吗?” 只听得香香公主道:“满洲人也是安拉造的。安拉所造的男人女子,有许多不信奉安拉,不遵从安拉的规律,安拉最后会惩罚他们,叫他们失败。安拉吩咐,世上有好人坏人。汉人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满洲人中有好人,也有坏人;回吾尔人中也有好人、坏人。凡是帮助兄弟姊妹的人,是好人,凡是杀害欺压抢夺兄弟姊妹的,都是坏人。” 陈家洛道:“我们只知道信奉上天,不知道信奉安拉。上天保佑善人,惩罚恶人,那跟安拉是一样的,是不是?” 只听得香香公主道:“你们的上天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安拉要人信奉安拉,信奉公义,只做善事,不做恶事。” 陈家洛大声叫道:“上天赏善罚恶,我从小就相信,这跟信奉安拉是一样的。” 陈家洛抬起头来,只见香香公主一身白衣,有如云绡雾縠,站在云端,似飞非飞。陈家洛心里一惊,生怕见到的只是幻影,出于自己心中幻觉,问道:“喀丝丽,真是你吗?”只见香香公主温然一笑,轻轻的道:“当然是我啊。安拉教导了穆圣,写进了《可兰经》中,第三章第三十节教导我们:‘凡是杀了一个人的,若不是惩罚杀人犯或者执行死刑,那就是杀害了所有的人;凡是救了一个人的性命,那就是救了所有的人。凡是挑起战争,杀害同胞,在地方上制造骚乱与动乱的,应当处死,或驱逐出境。他们会在世上蒙受耻辱,死后更受重罚。’” 陈家洛道:“你用你的性命,救了我以及红花会众兄弟几十人的性命。安拉说那是好事,所以祂派天使来接了你上天,是不是?” 香香公主道:“那算不了什么好事。不过安拉慈悲为怀,宽恕了我的过失。” 陈家洛胸中突然充满了感激之情,跪倒在地,伸手向天,说道:“感谢安拉的大慈大悲。”只听得香香公主道:“大哥,你知道对安拉感恩,那就很好。安拉吩咐:大家要善待邻人,帮助孤儿寡妇,给他们吃的、穿的,要款待旅人,要公正对待别人,遵照可兰经中的规条行事。不可以听了坏人的挑拨,起来攻打旁人,安拉说那是不好的。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姊妹,要爱护别人,帮助别人。决不可以去侵犯别人,杀伤别人。”陈家洛见她身形隐隐约约,越来越淡,似乎便要消失,心中大急,气急败坏的叫道:“喀丝丽,你不要走……” 香香公主俯下身子,脸上满是爱怜之情,温言道:“大哥,我时时会见到你的。我们回吾尔人、你们汉人、他们满洲人,大家都是一样的,不过说的话不同而已。大家要永远和睦共处,平等相待,大家不可敌对仇视,所有邻人都是好兄弟。你帮助我们,安拉很喜欢,说你是义人,将来你、姊姊,都可以永远跟我在一起。大哥,现在我要离开你了,很对不起,你别伤心难过。我在天上,你跟姊姊在地上,我的心跟你们同在。我不哭,你也不要哭,真的,大哥,你不要哭……” 陈家洛张开双臂,快步追去,只见白云飘飘,渐飞渐远,再也追赶不上。空中忽然洒下一阵小雨,雨点落在他脸上,陈家洛叫道:“你说你不哭,怎么又哭了?我不哭,我不哭……”急奔几步,双膝一软,摔倒在地。 第1012章 书剑恩仇录(108) 霍青桐见他高举双手,向着白云,自言自语,似乎是在和云上的妹子说话,但云端淡淡雾气,并无人影,当是他思念妹子,幻觉陡生,但所说的话合情合理,并不违背教义,此后顺着这条思路去,也是好事,当即抢上扶起。只听他喃喃的道:“我不哭,喀丝丽,你不要哭,青桐,你也不要哭……”雨点渐大,洒在两人身上…… (作者注:本书中所引《可兰经》之经义、经文,均系根据中文译本、或阿拉伯文原文及英国企鹅版英文译文对照本——the koran,tranted by n.j.dawood。皆有可靠根据。) 注: 一、据记载:陈世倌之妻姓徐名灿,字湘苹,世家之女,能诗词,才华敏赡,并非如本书中所云为贫家出身。笔记中云:“京城元夜,妇女连而出,踏月天街,必至正阳门下摸钉乃回。旧俗传为‘走百病’。海宁陈相国夫人有词以纪其事。词云:‘华灯看罢移香屧。正御陌,游尘绝。素裳粉袂玉为容,人月都无分别。丹楼云淡,金门霜冷,纤手摩挲怯。 三桥婉转凌波蹑。敛翠黛,低回说。年年长向凤城游,曾望蕊珠宫阙。星桥云烂,火城日近,踏遍天街月。’” 二、乾隆向陈家洛立誓,若生异心,死后陵墓给人发掘。乾隆死后,所葬陵墓称为“裕陵”。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五月,军阀孙殿英部以火药爆开乾隆及慈禧太后陵墓,搜获大批宝物而去,乾隆遗体全遭损毁。后溥仪派“内务府总管大臣”宝熙、“侍郎”陈毅等去办理善后。宝熙有《于役东陵日记》,七月十六日记云:“幸将高宗元首及后妃颅骨,全行觅得,其四体百骸,则十不存五。”陈毅所作〈东陵纪事诗〉有句云:“帝共后妃六,躯惟完其一,伤哉十全主,遗骸不免析”,其注云:“……确为男体,即高宗也……下颔已碎为二,检验吏审而合之。上下齿本共三十六,体干高伟,骨皆紫黑色,股及脊犹黏有皮肉……腰肋不甚全,又缺左胫,其余手指足趾诸零骸,竟无以觅。高宗……自称‘十全老人’,乃宾天百三十年,竟婴此奇惨……”香港高伯雨先生辑有《乾隆慈禧坟墓被盗纪实》一书。 三、《清宫词》中,有两首与本书故事有关,摘录于下: 钜族盐官高渤海,异闻百载每传疑。冕旒汉制终难复,曾向安澜驻翠蕤。(原注:海宁陈氏有安澜园,高宗南巡时,驻跸园中,流连最久。乾隆中尝议复古衣冠制,不果行。)(按:海宁旧名盐官,海宁陈氏原姓高,郡望为渤海。) 家人燕见重椒房,龙种无端降下方。丹阐几曾封贝子,千秋疑案福文襄。(原注:福康安,孝贤皇后之胞侄,傅恒之子也,以功封忠锐嘉勇贝子,赠郡王衔,二百余年所仅见。满洲语谓后族为“丹阐”。)(按:福康安死后谥文襄。) 四、赵翼记乾隆喜作诗及用僻典云:“……诗尤为常课,日必数首,皆用朱笔作草,令内监持出,付军机大臣之有文学者,用摺纸楷书之,谓之‘诗片’。遇有引用故事,而御笔令注之者,则诸大臣归,遍翻书籍,或数日始得,有终不得者,上亦弗怪也。余扈从木兰时,读御制〈雨猎〉诗,有‘着制’二字,不知所出,后始悟《左传·齐陈成子帅师救郑》篇:‘衣制杖戈’,注云:制,雨衣也。又用兵时谕旨,有朱笔增出‘埋根首进’四字,亦不解所谓,后偶阅《后汉书·马融传》中始得之,谓‘决计进兵’也。圣学渊博如此,岂文学诸臣所能仰副万一哉……御制诗每岁成一本,高寸许。”乾隆从古书中随手翻到一个生僻典故,用在诗中,文学侍从之臣自然难解所谓;而纵明出处,也必佯作不知,或假装回家查书数日,斯知圣学渊博如此。大概乾隆一意要得香香公主,因此下旨:“埋根首进”。(金庸按:“埋根首进”之原意似非如赵翼之解为“决计进兵”。《后汉书·马融传》:“臣愿请……关东兵五千,……尽力率厉,埋根行首,以先吏士,三旬之中,必克破之。”《后汉书注》:“埋根,首不退。”“埋根”为“深植其根于地”,意为决不退后一步,“首进”为树枝树干则向前推进,意为“有进无退”。这段文字的意思是说:“臣请皇上派关东兵五千名,由臣率领,竭尽全力,奋勇进攻,有进无退,身先将士,三十天之内,必可破敌。”) 五、关于陈家洛、无尘道人、赵半山、福康安等人事迹,拙作《飞狐外传》中续有叙述。 本章后记 《书剑恩仇录》是我所写的第一部小说。从一九五五年到现在,整整二十多年了。 我是浙江海宁人。乾隆皇帝的传说,从小就在故乡听到了的。小时候做童子军,曾在海宁乾隆皇帝所造的石塘边露营,半夜里瞧着滚滚怒潮汹涌而来。因此第一部小说写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故事,那是很自然的。但陈家洛这人物是我的杜撰。香香公主也不是传说中或历史上的香妃。香香公主比香妃美得多了。本书中所附的香妃插图,只是让读者们看到,乾隆有这样的一个嫔妃。 海宁在清朝时属杭州府,是个海滨小县,只以海潮出名。宋代有女词人朱淑真。近代的著名人物有王国维、蒋百里、徐志摩等,他们的性格中都有一些忧郁色调和悲剧意味,也都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执拗。陈家洛身上,或许也有一点这几个人的影子。但海宁不大出武人,即使是军事学家蒋百里,也只会讲武,不大会动武。历史上海宁出名的武人,是唐时与张巡共守睢阳的许远。 历史学家孟森作过考据,认为乾隆是海宁陈家后人的传说靠不住,香妃为皇太后害死的传说也是假的。他主要的理由是“与正史不合”。历史学家当然不喜欢传说,但写小说的人喜欢。再者,对皇室不利的任何传说,决计不会写入“正史”。 乾隆修建海宁海塘,全力以赴,直到大功告成,这件事有厚惠于民。我在书中将他写得过份不堪,有时觉得有些抱歉。他的诗作得不好,本来也没多大相干,只是我小时候在海宁、杭州,到处见到他御制诗的石刻,实在很有反感,现在在博物院中参阅名画,仍然到处见到他的题字,不讽刺他一番,闷气难伸。 除了小学时写过描红格子之外,我从来没练过字,封面上所写的书名和签名,不值书法家一哂。对诗词也是一窍不通,直到最近修改本书,才翻阅王力先生的《汉语诗律学》一书而初学平平仄仄。拟乾隆的诗也就罢了,拟陈家洛与余鱼同的诗就幼稚得很。陈家洛在初作中本是解元,但想解元的诗不可能如此拙劣,因此修订时削足适履,革去了他的解元头衔。余鱼同虽只秀才,他的诗也不该是这样的初学程度。不过他外号“金笛秀才”,他的功名,就略加通融,不予革除了。本书的回目也做得不好。本书初版中的回目,平仄完全不叶,现在也不过略有改善而已。 本书最初在报上连载,后来出版单行本,现在修改校订后重印,几乎每一句句子都曾改过。第三版又再作修改。内地、港台、海外读者大量给作者来信,或撰文著书评论,指正错字或提意见,热诚可感。 《书剑恩仇录》是我平生所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既欠经验,又乏修养,行文与情节中模仿前人之作颇多,现在将这些模仿性的段落都删除或改写了,但初作与幼稚的痕迹仍不可免,至少,那是独立的创作。 本书第三版修改时,曾觅得伊斯兰教《可兰经》全文,努力虔诚拜读,希望本书所述,不违伊斯兰教教义,盖作者对普世宗教,均怀尊崇虔诚之意。唯各宗教教义深奥,浅学者不易入门也。 《金庸作品集》每一册中都附印彩色插图,希望让读者们中(尤其是身在外国的读者)多接触一些中国的文物和艺术作品。如果觉得小说本身太无聊,那就看看图片吧。书后那枚“金庸作品集”的印章是香港金石家易越石先生所作。本书之出版,好友沈宝新兄、王荣文兄、同事陈华生先生、许孝栋先生、吴玉芬女士、徐岱先生、李佳颖小姐、郑祥琳小姐、蒋放年先生等各位赐助甚多,谨志感谢之意。严家炎、冯其庸、陈墨三位先生多赐教言,大都已嘉纳而收入改正版中,极感。 一九七五年五月初版 二〇〇二年七月三版 第1013章 天龙(1) “金庸作品”新序 小说是写给人看的。小说的内容是人。 小说写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或成千成万人的性格和感情。他们的性格和感情从横面的环境中反映出来,从纵面的遭遇中反映出来,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关系中反映出来。长篇小说中似乎只有《鲁滨逊飘流记》,才只写一个人,写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写到后来,终于也出现了一个仆人“星期五”。只写一个人的短篇小说多些,尤其是近代与现代的新小说,写一个人在与环境的接触中表现他外在的世界、内心的世界,尤其是内心世界。有些小说写动物、神仙、鬼怪、妖魔,但也把他们当作人来写。 西洋传统的小说理论分别从环境、人物、情节三个方面去分析一篇作品。由于小说作者不同的个性与才能,往往有不同的偏重。 基本上,武侠小说与别的小说一样,也是写人,只不过环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节偏重于激烈的斗争。任何小说都有它所特别侧重的一面。爱情小说写男女之间与性有关的感情和行动,写实小说描绘一个特定时代的环境与人物,《三国演义》与《水浒》一类小说叙述大群人物的斗争经历,现代小说的重点往往放在人物的心理过程上。 小说是艺术的一种,艺术的基本内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主要形式是美,广义的、美学上的美。在小说,那是语言文笔之美、安排结构之美,关键在于怎样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形式而表现出来。什么形式都可以,或者是作者主观的剖析,或者是客观的叙述故事,从人物的行动和言语中客观的表达。 读者阅读一部小说,是将小说的内容与自己的心理状态结合起来。同样一部小说,有的人感到强烈的震动,有的人却觉得无聊厌倦。读者的个性与感情,与小说中所表现的个性与感情相接触,产生了“化学反应”。 武侠小说只是表现人情的一种特定形式。作曲家或演奏家要表现一种情绪,用钢琴、小提琴、交响乐、或歌唱的形式都可以,画家可以选择油画、水彩、水墨、或版画的形式。问题不在采取什么形式,而是表现的手法好不好,能不能和读者、听者、观赏者的心灵相沟通,能不能使他的心产生共鸣。小说是艺术形式之一,有好的艺术,也有不好的艺术。 好或者不好,在艺术上是属于美的范畴,不属于真或善的范畴。判断美的标准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学上的真或不真(武功在生理上或科学上是否可能),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经济上的值钱不值钱,政治上对统治者的有利或有害。当然,任何艺术作品都会发生社会影响,自也可以用社会影响的价值去估量,不过那是另一种评价。 在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的势力及于一切,所以我们到欧美的博物院去参观,见到所有中世纪的绘画都以圣经故事为题材,表现女性的人体之美,也必须通过圣母的形象。直到文艺复兴之后,凡人的形象才大量在绘画和文学中表现出来,所谓文艺复兴,是在文艺上复兴希腊、罗马时代对“人”的描写,而不再集中于描写天使与圣人。 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以来是“文以载道”,那和中世纪欧洲黑暗时代的文艺思想是一致的,用“善或不善”的标准来衡量文艺。《诗经》中的情歌,要牵强附会地解释为讽刺君主或歌颂后妃。对于陶渊明的<闲情赋>,司马光、欧阳修、晏殊的相思爱恋之词,或惋惜地评之为白璧之玷,或好意地解释为另有所指。他们不相信文艺所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 我写武侠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写他们在特定的武侠环境(中国古代的、缺乏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不合理社会)中的遭遇。当时的社会和现代社会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古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仍能在现代读者的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情绪。读者们当然可以觉得表现的手法拙劣,技巧不够成熟,描写殊不深刻,以美学观点来看是低级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我不想载什么道。我在写武侠小说的同时,也写政治评论,也写与历史、哲学、宗教有关的文字,那与武侠小说完全不同。涉及思想的文字,是诉诸读者理智的,对这些文字,才有是非、真假的判断,读者或许同意,或许只部份同意,或许完全反对。 对于小说,我希望读者们只说喜欢或不喜欢,只说受到感动或觉得厌烦。我最高兴的是读者喜爱或憎恨我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如果有了那种感情,表示我小说中的人物已和读者的心灵发生联系了。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造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艺术是创造,音乐创造美的声音,绘画创造美的视觉形象,小说是想创造人物、创造故事,以及人的内心世界。假使只求如实反映外在世界,那么有了录音机、照相机,何必再要音乐、绘画?有了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纪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何必再要小说? 武侠小说虽说是通俗作品,以大众化、娱乐性强为重点,但对广大读者终究是会发生影响的。我希望传达的主旨,是:爱护尊重自己的国家民族,也尊重别人的国家民族;和平友好,互相帮助;重视正义和是非,反对损人利己;注重信义,歌颂纯真的爱情和友谊;歌颂奋不顾身的为了正义而奋斗;轻视争权夺利、自私可鄙的思想和行为。武侠小说并不单是让读者在阅读时做“白日梦”而沉缅在伟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希望读者们在幻想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想像自己要爱国家、爱社会、帮助别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积极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武侠小说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有不少批评家认定,文学上只可肯定现实主义一个流派,除此之外,全应否定。这等于是说:少林派武功好得很,除此之外,什么武当派、崆峒派、太极拳、八卦掌、弹腿、白鹤派、空手道、跆拳道、柔道、西洋拳、泰拳等等全部应当废除取消。我们主张多元主义,既尊重少林武功是武学中的泰山北斗,而觉得别的小门派也不妨并存,它们或许并不比少林派更好,但各有各的想法和创造。爱好广东菜的人,不必主张禁止京菜、川菜、鲁菜、徽菜、湘菜、维扬菜、杭州菜、法国菜、意大利菜等等派别,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也。不必把武侠小说提得高过其应有之份,也不必一笔抹杀。什么东西都恰如其份,也就是了。 我写这套总数三十六册的《作品集》,是从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后约十五、六年,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两篇中篇小说,一篇短篇小说,一篇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出版的过程很奇怪,不论在香港、台湾、海外地区,还是中国大陆,都是先出各种各样翻版盗印本,然后再出版经我校订、授权的正版本。在中国大陆,在“三联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税。我依足法例缴付所得税,余数捐给了几家文化机构及支助围棋活动。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经授权的,直到正式授权给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版”的版权合同到二〇〇一年年底期满,以后中国内地的版本由广州出版社出版,主因是港粤邻近,业务上便于沟通合作。 翻版本不付版税,还在其次。许多版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写及出版武侠小说。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版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也有人未经我授权而自行点评,除冯其庸、严家炎、陈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拜嘉之外,其余的点评大都与作者原意相去甚远。好在现已停止出版,出版者道歉赔偿,纠纷已告结束。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篇《越女剑》不包括在内,偏偏我的围棋老师陈祖德先生说他最喜爱这篇《越女剑》。)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用什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什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连天”不能对“神侠”,“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征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思而合规律的字。 有不少读者来信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所写的小说之中,你认为哪一部最好?最喜欢哪一部?”这个问题答不了。我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限于才能,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 这些小说在香港、台湾、中国内地、新加坡曾拍摄为电影和电视连续集,有的还拍了三、四个不同版本,此外有话剧、京剧、粤剧、音乐剧等。跟着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哪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改编演出得最成功?剧中的男女主角哪一个最符合原着中的人物?”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小说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作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小说,脑中所出现的男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或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每个读者性格不同,他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余地。我不能说那一部最好,但可以说:把原作改得面目全非的最坏,最自以为是,最瞧不起原作者和广大读者。 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唐人传奇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比较认真的武侠小说,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 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对回教增加了认识和好感。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决不是作者的本意。 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汉族和契丹、蒙古、满族等民族有激烈斗争;蒙古、满人利用宗教作为政治工具。小说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小说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不必在小说中对暂时性的观念作价值判断。人性却变动极少。 在刘再复先生与他千金刘剑梅合写的《父女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剑梅小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谈话,李先生说,写小说也跟弹钢琴一样,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是一级一级往上提高的,要经过每日的苦练和积累,读书不够多就不行。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每日读书至少四五小时,从不间断,在报社退休后连续在中外大学中努力进修。这些年来,学问、知识、见解虽有长进,才气却长不了,因此,这些小说虽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还是要叹气。正如一个钢琴家每天练琴二十小时,如果天份不够,永远做不了萧邦、李斯特、拉赫曼尼诺夫、巴德鲁斯基,连鲁宾斯坦、霍洛维兹、阿胥肯那吉、刘诗昆、傅聪也做不成。 第1014章 天龙(2) 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许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由于得到了读者们的指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吸收了评论者与研讨会中讨论的结果。仍有许多明显的缺点无法补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足之处,希望写信告诉我。我把每一位读者都当成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关怀,自然永远是欢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释名 “天龙八部”这名词出于佛经。许多大乘佛经叙述佛陀向诸菩萨、比丘等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参与听法。如《法华经·提婆达多品》:“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非人”是形貌似人而实际不是人的众生。“天龙八部”都是“非人”,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因为以“天”及“龙”为首,所以称为“天龙八部”。八部者,一天,二龙,三夜叉,四干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 “天”是指天神。在佛教中,天神的地位并非至高无上,只不过比人能享受到更大、更长久的福报而已。佛教认为一切事物无常,天神的寿命终了之后,也是要死的。天神临死之前有五种征状: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汗出、不乐本座(第五个征状或说是“玉女离散”),这就是所谓“天人五衰”,是天神最大的悲哀。帝释是众天神的领袖。 “龙”是指龙神。佛经中的龙,和我国传说中的龙大致差不多,不过没有脚,有时大蟒蛇也称为龙。事实上,中国人对龙和龙王的观念,一部分从佛经中而来。佛经中有五龙王、七龙王、八龙王等等名称。古印度人对龙很尊敬,认为水中生物以龙的力气最大,陆上生物以象的力气最大,因此对德行崇高的人尊称之为“龙象”,如“西来龙象”,那是指从西方来的高人、高僧。古印度人以为下雨是龙从大海中取水而洒下人间。中国人也接受了这种说法,历本上注明几龙取水,表示今年雨量的多寡。龙王之中,有一位叫做沙竭罗龙王,他的幼女八岁时到释迦牟尼所说法的灵鹫山前,转为男身,现成佛之相(印度人重男轻女,认为女身不能成佛,女子要成佛,须先转男身)。她成佛之时,为人及天龙八部所见。 “夜叉”是佛经中的一种鬼神,有“夜叉八大将”、“十六大夜叉将”等名词。“夜叉”的本义是能吃鬼的神,又有敏捷、勇健、轻灵、秘密等意思。《维摩经》注:“什曰:‘夜叉有三种:一、在地,二、在空虚,三、天夜叉也。’”现在我们说到“夜叉”都是指恶鬼。但在佛经中,有很多夜叉是好的,夜叉八大将的任务是“维护众生界”。 “干达婆”是一种不吃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的神,是服侍帝释的乐神之一,身上发出浓冽的香气。“干达婆”在梵语中又是“变幻莫测”的意思,魔术师也叫“干达婆”,海市蜃楼叫做“干达婆城”。香气和音乐都是缥缈隐约,难以捉摸。 “阿修罗”这种神道非常特别,男的极丑陋,而女的极美丽。阿修罗王常常率部和帝释战斗,因为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好食物,帝释有美食而无美女,互相妒忌抢夺,每有恶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我们常称惨遭轰炸、尸横遍地的大战场为“修罗场”,就是由此而来。大战的结果,阿修罗王往往打败,有一次他大败之后,上天下地,无处可逃,于是化身潜入莲藕的丝孔中。阿修罗王性子暴躁、执拗而善妒。释迦牟尼说法,说“四念处”,阿修罗王也说法,说“五念处”;释迦牟尼说“三十七道品”,阿修罗王偏又多一品,说“三十八道品”。佛经中的神话故事大都是譬喻。阿修罗王权力很大,能力很大,就是爱搞“老子不信邪”、“天下大乱,越乱越好”的事。阿修罗又疑心病很重,《大智度论·卷三十五》:“阿修罗其心不端故,常疑于佛,谓佛助天。佛为说‘五众’,谓有六众,不为说一;若说‘四谛’,谓有五谛,不说一事。”“五众”即“五蕴”,五蕴、四谛是佛法中的基本观念。阿修罗听佛说法,疑心佛偏袒帝释,故意少说了一样。从“六道轮回”的观点来分,天是神道,较人为高,其余七部都类似阿修罗,具有神通,处境介于人与畜生之间,恶性较人为重而较畜生为轻。 “迦楼罗”是一种大鸟,翅有种种庄严宝色,头上有一个大瘤,是如意珠。此鸟鸣声悲苦,以龙为食。旧说部《精忠岳传》中说岳飞是“大鹏金翅鸟”投胎转世,迦楼罗就是大鹏金翅鸟。它每天要吃一个龙王及五百条小龙。到它命终时,诸龙吐毒,无法再吃,于是上下翻飞七次,飞到金刚轮山顶上命终。因为它一生以龙(大毒蛇)为食物,体内积蓄毒气极多,临死时毒发自焚。肉身烧去后只余一心,作纯青琉璃色。 “紧那罗”在梵语中为“人非人”之意。他形状和人一样,但头上生一只角,所以称为“人非人”,善于歌舞,是帝释的歌舞神。 “摩呼罗迦”是大蟒神,人身而蛇头。 这部小说以“天龙八部”为名,写的是北宋时宋、辽、大理等国的故事。 大理国在唐宋时是位于现今云南省中部的一个小国,是佛教国家,皇帝都崇信佛教,往往放弃皇位,出家为僧,是我国历史上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据历史记载,大理国的皇帝中,圣德帝、孝德帝、保定帝、宣仁帝、正廉帝、神宗等都避位为僧。《射雕英雄传》中所写的南帝段皇爷,就是大理国的皇帝。《天龙八部》的年代在《射雕英雄传》之前。本书故事发生于北宋哲宗元佑、绍圣年间,公元一〇九四年前后。 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这部小说里没有神道精怪,只是借用这个佛经名词,以象征一些现世人物,就像《水浒》中有母夜叉孙二娘、摩云金翅欧鹏。 佛教认为:世间一切无常,众生(包括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除非修成“阿罗汉”,否则心中都有“贪、嗔、痴”三毒,难免无常之苦。本书所叙的人物都是常人(喜、怒、哀、乐、爱、恶、悲、愁等感情不异常人),书中所述史事大致正确,人物有真有假,故事则为虚构,人物的感情力求真实。但书中人物很多身具特异武功或内功(有许多是超现实的,实际人生中所不可能的),又颇有超现实的遭遇(有些人性格极奇极怪),因此以“天龙八部”为书名,强调这不是现实主义的,而是带有魔幻性质、放纵想像力的作品(许多武侠小说都是这样)。 “天龙八部”本来就是神话性的,佛陀说法也多半以神话性的人物作譬喻,有一种比较抽象的含义。抽象则内容较为广泛,包含的范围较大,不像具体之人与事有特定所指。 本书内容常涉及佛教,但不是宗教性小说,主旨也不在宣扬佛教。因书中角色信仰佛教者甚多,且有出家之僧侣,因之故事不能不带到佛教。大乘佛教含义极广,不单以人世为然,天上地下,无所不包。做人固然苦,做牛做马、做鬼做神也都苦。大乘佛法原是从印度部派佛法的“大众部”演变而来,其中包含了不少古印度民间的原始传说和信仰,现代人或觉其若干部分为迷信而不可信,但古老信仰常为象征,往往含有更广泛的真义。 第一回 青衫磊落险峰行 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汉子左肩,使剑少年不待剑招用老,腕抖剑斜,剑锋已削向那汉子右颈。那中年汉子竖剑挡格,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作声,震声未绝,双刃剑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汉子长剑猛地击落,直斩少年顶门。那少年避向右侧,左手剑诀斜引,青钢剑疾刺那汉子大腿。 两人剑法迅捷,全力相搏。 练武厅东边坐着二人。上首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铁青着脸,嘴唇紧闭。下首是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右手捻着长须,神情甚是得意。两人的座位相距一丈有余,身后各站着二十余名男女弟子。西边一排椅子上坐着十余位宾客。东西双方的目光都集注于场中二人的相斗。 眼见那少年与中年汉子已拆到七十余招,剑招越来越紧,兀自未分胜败。突然中年汉子长剑挥出,用力猛了,身子微晃,似欲摔跌。西边宾客中一个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他随即知道失态,忙伸手按住了口。 便在这时,场中少年左手挥掌拍出,击向那汉子后心。那汉子跨步避开,手中长剑蓦地圈转,喝一声:“着!”那少年左腿中剑,一个踉跄,长剑在地下一撑,站直身子待欲再斗,那中年汉子已还剑入鞘,笑道:“褚师弟,承让,承让,伤得不厉害么?”那少年脸色苍白,咬着嘴唇道:“多谢龚师兄剑下留情。” 那长须老者满脸得色,微微一笑,说道:“东宗已胜了三阵,看来这‘剑湖宫’又要让东宗再住五年了。辛师妹,咱们还得比下去么?”坐在他上首的那中年道姑强忍怒气,说道:“左师兄果然调教得好徒儿。但不知左师兄对‘无量玉壁’的钻研,这五年来可已大有心得么?”长须老者向她瞪了一眼,正色道:“师妹怎地忘了本派的规矩?”那道姑哼了一声,便不再说下去了。 这老者姓左,名叫子穆,是“无量剑”东宗的掌门。那道姑姓辛,道号双清,是“无量剑”西宗掌门。其地是大理国无量山中,其时是大宋元佑年间。 “无量剑”原分东、北、西三宗,北宗近数十年来已趋式微,东西二宗却均人材鼎盛。“无量剑”于五代后汉年间在南诏无量山创派,掌门人居住无量山剑湖宫。自于大宋仁宗年间分为三宗之后,每隔五年,三宗门下弟子便在剑湖宫中比武斗剑,获胜的一宗可在剑湖宫居住五年,至第六年上重行比试。五场斗剑,赢得三场者为胜。这五年之中,败者固极力钻研,以图在下届剑会中洗雪前耻,胜者也丝毫不敢松懈。北宗于数十年前获胜而入住剑湖宫,五年后败阵出宫,掌门人率领门人迁往山西,此后即不再参预比剑,与东西两宗也不通音问。数十年来,东西二宗互有胜负。东宗胜过五次,西宗胜过三次,这次是第九次比剑。那龚姓中年汉子与褚姓少年相斗,已是本次比剑中的第四场,姓龚的汉子既胜,东宗四赛三胜,第五场便不用比了。 西首锦凳上所坐的则是别派人士,其中有的是东西二宗掌门人共同出面邀请的公证人,其余则是前来观礼的嘉宾。这些人都是云南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坐在最下首的那个青衣少年却是个无名之辈,偏是他在那龚姓汉子佯作失足时失声发笑。 这少年乃随滇南普洱老武师马五德而来。马五德是大茶商,豪富好客,颇有孟尝之风,江湖上落魄的武师前去投奔,他必竭诚相待,因此人缘甚佳,武功却是平平。左子穆听马五德引见之时说这少年姓段,段姓是大理国的国姓,大理境内姓段的成千成万,左子穆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心想他多半是马五德的弟子,这马老儿功夫稀松平常,教出来的弟子还高得到那里去,连“久仰”两字也懒得说,只拱了拱手,便肃宾入座。不料这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当左子穆的得意弟子出招诱敌之时,竟失笑讥讽。 左子穆笑道:“辛师妹今年派出的四名弟子,剑术上的造诣着实可观,尤其这第四场我们赢得更加侥幸。褚师侄年纪轻轻,居然练到了这般地步,前途不可限量,五年之后,只怕咱们东西两宗得换换位了,呵呵,呵呵!”说着不住大笑,突然眼光一转,瞧向那段姓青年,说道:“我那劣徒适才以虚招‘跌扑步’获胜,这位段世兄似乎颇不以为然。便请段世兄下场指点小徒一二如何?马五哥威震滇南,强将手下无弱兵,段世兄的手段定是挺高的。” 马五德脸上微微一红,忙道:“这位段兄弟不是我的弟子。你老哥哥这几手三脚猫的把式,怎配做人家师父?左贤弟可别当面取笑。这位段兄弟来到普洱舍下,听说我正要到无量山来,便跟着同来,说道无量山山水清幽,要来赏玩风景。” 左子穆心想:“他若是你弟子,碍着你的面子,我也不能做得太绝了,既是寻常宾客,那可不能客气了。有人竟敢在剑湖宫中讥笑‘无量剑’东宗的武功,若不教他闹个灰头土脸的下山,姓左的颜面何存?”冷笑一声,说道:“请教段兄大号如何称呼,是那一位高人门下?”他见那青年眉清目秀,似是个书生,不像身有高明武功。 那姓段青年微笑道:“在下单名一誉字,从来没学过什么武艺。我看到别人摔交,不论他真摔还是假摔,忍不住总是要笑的。”左子穆听他言语中全无恭敬之意,不禁心中有气,道:“那有什么好笑?”段誉轻摇手中摺扇,轻描淡写的道:“一个人站着坐着,没什么好笑,躺在床上,也不好笑,要是躺在地下,哈哈,那就可笑得紧了。除非他是个三岁娃娃,那又作别论。”左子穆听他说话越来越狂妄,不禁气塞胸臆,向马五德道:“马五哥,这位段兄是你的好朋友么?” 马五德和段誉也是初交,全不知对方底细,他生性随和,段誉要一同来无量山,他不便拒却,便带着来了,此时听左子穆的口气甚为着恼,势必出手便极厉害,大好一个青年,何必让他吃个大亏?便道:“段兄弟和我虽无深交,咱们总是结伴来的。我瞧段兄弟斯斯文文的,未必会什么武功,适才这一笑定是出于无意。这样罢,老哥哥肚子也饿了,左贤弟赶快整治酒席,咱们贺你三杯。今日大好日子,左贤弟何必跟年轻晚辈计较?” 左子穆道:“段兄既不是马五哥的好朋友,那么兄弟如有得罪,也不算是扫了马五哥的金面。光杰,刚才人家笑你呢,你下场请教请教罢。” 第1015章 天龙(3) 那中年汉子龚光杰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抽出长剑,往场中一站,倒转剑柄,拱手向段誉道:“段朋友,请!”段誉道:“很好,你练罢,我瞧着。”仍坐在椅中,并不起身。龚光杰脸皮紫胀,怒道:“你……你说什么?”段誉道:“你手里拿了一把剑这么东晃来西晃去,想是要练剑,那么你就练罢。我向来不爱瞧人家动刀使剑,可是既来之,则安之,那也不妨瞧着。” 龚光杰喝道:“我师父叫你这小子也下场来,咱们比划比划。”段誉轻挥摺扇,摇了摇头,说道:“你师父是你的师父,你师父可不是我的师父。你师父差得动你,你师父可差不动我。你师父叫你跟人家比剑,你已经跟人家比过了。你师父叫我跟你比剑,我一来不会,二来怕输,三来怕痛,四来怕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说不比,就是不比。” 他这番话什么“你师父”“我师父”的,说得犹如绕口令一般,练武厅中许多人听着,忍不住都笑了出来。“无量剑”西宗门下男女各占其半,好几名女弟子格格娇笑。练武厅上庄严肃穆的气象,霎时间一扫无遗。 龚光杰大踏步过来,伸剑指向段誉胸口,喝道:“你到底是真的不会,还是装傻?”段誉见剑尖离胸不过数寸,只须轻轻一送,便刺入了心脏,脸上却丝毫不露惊慌之色,说道:“我自然真的不会,装傻有什么好装?”龚光杰道:“你到无量山剑湖宫中来撒野,想必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是谁的门下?受了谁的指使?若不直说,莫怪大爷剑下无情。” 段誉道:“你这位大爷,怎地如此狠霸霸的?我平生最不爱瞧人打架。贵派叫做无量剑,住在无量山中。佛经有云:‘无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舍。’这‘四无量’么,众位当然明白:与乐之心为慈,拔苦之心为悲,喜众生离苦获乐之心曰喜,于一切众生舍怨亲之念而平等一如曰舍。既为无量剑派,自当有慈悲喜舍之心,无量寿佛者,阿弥陀佛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唠唠叨叨的说佛念经,龚光杰长剑回收,突然左手挥出,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个耳光。段誉将头略侧,待欲闪避,对方手掌早已打过缩回,一张俊秀雪白的脸颊登时肿了起来,五个指印甚是清晰。 这一来众人都吃了一惊,眼见段誉漫不在乎,满嘴胡说八道,料想必是身负绝艺。那知龚光杰随手一掌,他竟不能避开,看来当真全然不会武功。武学高手故意装傻,玩弄敌手,那是常事,但决无不会武功之人如此胆大妄为的。龚光杰出掌得手,也不禁一呆,随即抓住段誉胸口,提起他身子,喝道:“我还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那知竟是个脓包!”将他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誉滚将出去,砰的一声,脑袋撞在桌子脚上。 马五德心中不忍,抢过去伸手扶起,说道:“原来老弟果然不会武功,那又何必到这里来厮混?”段誉摸了摸额角,说道:“我本是来游山玩水的,谁知道他们要比剑打架了?这样你砍我杀的,有什么好看?还不如瞧人家耍猴儿戏好玩得多。马五爷,再见,再见,我这可要走了。” 左子穆身旁一名青年弟子纵身跃出,拦在段誉身前,说道:“你既不会武功,就这么夹着尾巴而走,那也罢了,怎么又说看我们比剑,还不如看耍猴儿戏?我给你两条路走,要么跟我比划比划,叫你领教一下比耍猴儿也还不如的剑法;要么跟我师父磕八个响头,自己说三声‘放屁’!”段誉笑道:“你放屁?不怎么臭啊!” 那人大怒,伸拳便向段誉面门击去,这一拳势夹劲风,段誉不识避让,眼见要打得他面青目肿,不料拳到中途,突然半空中飞下一件物事,缠住了那青年手腕。这东西冷冰冰、滑腻腻,一缠上手腕,随即蠕蠕而动。那青年吃了一惊,急忙缩手时,只见缠在腕上的竟是一条尺许长的赤练蛇,青红斑斓,甚是可怖。他大声惊呼,挥臂力振,但那蛇牢牢缠在腕上,说什么也甩不脱。忽然龚光杰大声叫道:“蛇,蛇!”脸色大变,伸手插入自己衣领,到背心掏摸,但掏不到什么,只急得双足乱跳,手忙脚乱的解衣。 这两下变故古怪之极,众人正惊奇间,忽听得头顶有人噗哧一笑。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少女坐在梁上,双手抓的都是蛇。 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身青衫,圆脸大眼,笑靥如花,显得甚为活泼,手中握着十来条尺许长小蛇。这些小蛇或青或花,头呈三角,均是毒蛇。但这少女拿在手上,便如是玩物一般,毫不惧怕。众人向她仰视,也只一瞥,听到龚光杰与他师弟大叫大嚷的惊呼,随即又都转眼去瞧那二人。 段誉却仍抬起了头望她,见那少女双脚荡啊荡的,似乎这么坐在梁上甚是好玩,问道:“姑娘,是你救我的么?”那少女道:“那恶人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段誉摇头道:“我不会还手……” 忽听得“啊”的一声,众人齐声叫唤,段誉低下头来,只见左子穆手执长剑,剑锋上微带血痕,一条赤练蛇断成两截,鲜血淋漓的掉在地下,显是本来缠在那青年弟子手腕上而为他挥剑斩死。龚光杰上身衣服已然脱光,赤了膊乱蹦乱跳,一条小青蛇在他背上游走,他反手欲捉,抓了几次都抓不到。 左子穆喝道:“光杰,站着别动!”龚光杰一呆,只见白光闪动,青蛇已断为两截,左子穆出剑如风,众人大都没瞧清楚他如何出手,青蛇已然斩断,而龚光杰背上丝毫无损。众人都高声喝采。 梁上少女叫道:“喂,喂!长胡子老头,你干么弄死了我两条蛇儿,我可要跟你不客气了。” 左子穆怒道:“你是谁家女娃娃,到这儿来干什么?”心下暗暗纳罕,不知这少女何时爬到了梁上,竟然谁也没察觉,虽说各人都在凝神注视东西两宗比剑,但总不能不知头顶上伏得有人,这件事传将出去,“无量剑”的人可丢得大了。但见那少女双脚前后一荡一荡,穿着双葱绿色鞋儿,鞋边绣着几朵小小黄花,纯然是小姑娘的打扮,左子穆又道:“快跳下来!” 段誉忽道:“这么高,跳下来可不摔坏了么?你快叫人去拿架梯子来!”此言一出,又有几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西宗门下几名女弟子均想:“此人一表人才,却原来是个大呆子。这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得梁去,轻功自然不弱,怎么会要用梯子才爬得下来。” 那少女道:“你先赔了我的蛇儿,我再下来跟你说话。”左子穆道:“两条小蛇,有什么打紧?随便那里都可去捉两条来。”他见这少女玩弄毒物,若无其事,她本人年纪幼小,自不足畏,但她背后的师长父兄却只怕大有来头,因此言语中对她居然忍让三分。那少女笑道:“你倒说得容易,你去捉两条来给我瞧瞧!” 左子穆道:“快跳下来!”那少女道:“我不下来。”左子穆道:“你不下来,我可要上来拉了。”那少女格格一笑,道:“你试试看,拉得我下来,算你本事!”左子穆以一派宗师,终不能当着许多武林好手、门人弟子之前,跟一个小女孩闹着玩,便向辛双清道:“辛师妹,请你派一名女弟子上去抓她下来罢。” 辛双清道:“西宗门下,没这么好的轻功。”左子穆脸色微沉,正要发话,那少女忽道:“你不赔我蛇儿,我给你个厉害的瞧瞧!”从左腰皮囊里掏出一团毛茸茸的物事,向龚光杰掷去。 龚光杰只道是件古怪暗器,不敢伸手去接,忙向旁避开,不料这团毛茸茸的东西竟是活的,在半空中一扭身,扑在龚光杰背上,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只灰白色的小貂。这貂儿灵活已极,在龚光杰背上、胸前、脸上、颈中,迅捷无伦的奔行来去。龚光杰双手急抓,他出手虽快,貂儿却比他快了十倍,他每一下抓打都落了空。旁人但见他双手急挥,在自己背上、胸前、脸上、颈中乱抓乱打,响声不绝,貂儿却仍游走不停。 段誉笑道:“妙啊,妙啊,这貂儿有趣得紧。” 这只小貂身长不满一尺,眼射红光,四脚爪子甚是锐利,片刻之间,龚光杰赤裸的上身已布满了一条条给貂爪抓出来的细血痕。忽听得那少女口中嘘嘘嘘的吹了几声。白影闪动,那貂儿扑到了龚光杰脸上,毛松松的尾巴向他眼上扫去。龚光杰双手急抓,貂儿早已奔到了他颈后,龚光杰的手指险些便插入了自己眼中。 左子穆踏上两步,长剑倏地递出,这时那貂儿又已奔到龚光杰脸上,左子穆挺剑便向貂儿刺去。貂儿身子扭动,早奔到了龚光杰后颈,左子穆的剑尖及于徒儿眼皮而止。这一剑虽没刺到貂儿,旁观众人无不叹服,只须剑尖多递得半寸,龚光杰这只眼睛便即毁了。辛双清暗服:“左师兄剑术了得,单这招‘金针渡劫’,我怎能有如此造诣?” 唰唰唰唰,左子穆连出四剑,剑招虽迅捷异常,那貂儿终究还是快了一步。那少女叫道:“长胡子老头,你剑法很好。”口中尖声嘘嘘两下,那貂儿往下一窜,忽地不见了。左子穆一呆之际,只见龚光杰双手往大腿上乱抓乱摸,原来那貂儿已从裤脚管中钻入他裤中。 段誉哈哈大笑,拍手说道:“今日当真大开眼界,叹为观止了。” 龚光杰手忙脚乱的除下长裤,露出两条生满了黑毛的大腿。那少女叫道:“你这恶人爱欺侮人,叫你全身脱得清光,瞧你羞也不羞!”又是嘘嘘两声尖呼,那貂儿也真听话,爬上龚光杰左腿,立时钻入了他衬裤之中。练武厅上有不少女子,龚光杰这条衬裤是无论如何不肯脱的,双足乱跳,双手在自己小腹、屁股上拍了一阵,大叫一声,跌跌撞撞的往外直奔。 他刚奔到厅门,忽然门外抢进一人,砰的一声,两人撞了个满怀。这一出一入,势道都是奇急,龚光杰踉跄后退,门外进来那人却仰天一交,摔倒在地。 左子穆失声叫道:“容师弟!”龚光杰也顾不得裤中那只貂儿兀自从左腿爬到右腿、又从右腿爬上屁股,忙抢上将那人扶起,貂儿突然爬到了他前阴的要紧所在。他“啊”的一声大叫,双手忙去抓貂,那人又即摔倒。 梁上少女格格娇笑,说道:“整得你也够了!”“嘶”的一下长声呼叫。貂儿从龚光杰裤中钻了出来,沿墙直上,奔到梁上,白影闪动,回到了那少女怀中。那少女赞道:“乖貂儿!”右手两根手指抓着一条小蛇的尾巴,倒提起来,在貂儿面前晃动。那貂儿前爪抓住,张口便吃,原来那少女手中这许多小蛇都是喂貂的食料。 段誉前所未见,看得津津有味,见貂儿吃完一条小蛇,钻入了那少女腰间的皮囊。 龚光杰再次扶起那人,惊叫:“容师叔,你……怎么啦?”左子穆抢上前去,见师弟容子矩双目圆睁,满脸愤恨之色,口鼻中却已没了气息。左子穆大惊,忙施推拿,已无法救活。左子穆知他武功虽较己为逊,比龚光杰却高得多了,这么一撞,他竟没能避开,而一撞之下便即毙命,定是进来之前已然身受重伤,忙解他上衣查伤。衣衫解开,只见他胸口赫然写着八个黑字:“神农帮诛灭无量剑”。众人不约而同的大声惊呼。 这八个黑字深入肌理,既非墨笔书写,也不是用尖利之物刻划而致,竟是以剧毒的药物写就,腐蚀之下,深陷肌肤。 左子穆略一凝视,不禁大怒,手中长剑振动,嗡嗡作响,喝道:“且瞧是神农帮诛灭无量剑,还是无量剑诛灭神农帮。此仇不报,何以为人?”再看容子矩身子各处,并无其他伤痕,喝道:“光豪、光杰,外面瞧瞧去!” 干光豪、龚光杰两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应声而出。 这一来厅上登时大乱,各人再也不去理会段誉和那梁上少女,围住了容子矩的尸身纷纷议论。此事连无量剑西宗也牵涉在内,辛双清脸色铁青,不作一声。 马五德沉吟道:“左贤弟,不知神农帮如何跟贵派结下了梁子?” 左子穆心伤师弟惨亡,哽咽道:“那是为了采药。去年秋天,神农帮四名香主来剑湖宫求见,要到我们后山采几味药。采药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神农帮原是以采药、贩药为生,跟我们无量剑虽没什么交情,却也没梁子。但马五哥想必知道,我们这后山轻易不让外人进入,别说神农帮跟我们只泛泛之交,便是各位好朋友,也从来没去后山游玩过。这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我们小辈不敢违犯而已,其实也没什么打紧……” 梁上那少女将手中十几条小蛇放入腰间的一个小竹篓里,从怀里摸出一把瓜子来吃,两只脚仍一荡一荡的,忽将一粒瓜子往段誉头上掷去,正中他额头,笑道:“喂,你吃不吃瓜子?上来罢!”段誉道:“没梯子,我上不来。” 那少女道:“这个容易!”从腰间解下一条绿色绸带,垂了下来,道:“你抓住带子,我拉你上来。”段誉道:“我身子重,你拉不动的。”那少女笑道:“试试看嘛,摔你不死的。”段誉见衣带挂到面前,伸手便握住了。那少女道:“抓紧了!”轻轻一提,段誉身子离地。那少女力气不小,双手相互拉扯,几下便将他拉上横梁。 段誉道:“你这只貂儿真好玩,这么听话。”那少女从皮囊中摸出小貂,双手捧着。段誉见貂儿皮毛润滑,一双红眼精光闪闪的瞧着自己,甚是可爱,问道:“我摸摸它不打紧吗?”那少女道:“你摸好了。”段誉伸手在貂背上轻轻抚摸,只觉着手轻软温暖。 突然之间,那貂儿嗤的一声,钻入了少女腰间的皮囊。段誉没提防,向后急缩,一个没坐稳,险些摔跌下去。那少女抓住他后领,拉他靠近自己身边,笑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会武功,那可就奇了。”段誉道:“有什么奇怪?”那少女道:“你不会武功,却单身到这儿来,定会给这些恶人欺侮了。你来干什么?” 段誉正要相告,忽听得脚步声响,干光豪、龚光杰两人奔进大厅。 第1016章 天龙(4) 这时龚光杰已穿回长裤,上身却仍光着膀子。两人神色间颇显惊惶,走到左子穆跟前。干光豪道:“师父,神农帮在对面山上聚集,把守了山道,说道谁也不许下山。咱们见敌方人多,不得师父号令,没敢随便动手。”左子穆道:“嗯,来了多少人?”干光豪道:“大约七八十人。”左子穆嘿嘿冷笑,道:“七八十人,便想诛灭无量剑了?只怕也没这么容易。” 龚光杰道:“他们用箭射过来一封信,封皮上写得好生无礼。”说着将信呈上。 左子穆见信封上写着“字谕左子穆”五个大字,便不接信,说道:“你拆来瞧瞧。”龚光杰道:“是!”拆开信封,抽出信笺。 那少女在段誉耳边低声道:“打你的这个恶人便要死了。”段誉奇道:“为什么?”那少女低声道:“信封信笺上都有毒。”段誉道:“那有这么厉害?” 只听龚光杰读道:“神农帮字谕左……听者(他不敢直呼师父之名,读到‘左’字时,便将下面‘子穆’二字略过了不念):限尔等所有人众一个时辰之内,自断右手,折断兵刃,退出无量山剑湖宫,否则无量剑鸡犬不留。” 无量剑西宗掌门辛双清冷笑道:“神农帮是什么东西,夸下好大的海口!” 突然间砰的一声,龚光杰仰天便倒。干光豪站在他身旁,忙叫:“师弟!”伸手欲扶。左子穆抢上两步,伸臂拦在他胸前,劲力微吐,将他震出三步,喝道:“只怕有毒,别碰他身子!”只见龚光杰脸上肌肉不住抽搐,拿信的一只手掌霎时间便成深黑,双足挺了几下,便已死去。 前后只一顿饭功夫,“无量剑”东宗接连死了两名好手,众人无不骇然。 段誉低声道:“你也是神农帮的么?”那少女嗔道:“呸!我才不是呢,你胡说八道什么?”段誉道:“那你怎知信上有毒?”那少女笑道:“这下毒功夫粗浅得紧,一眼便瞧出来了。这等笨法儿只能伤害无知之徒。”她这几句话厅上众人都听见了,一齐抬起头来,只见她兀自咬着瓜子,穿着花鞋的一双脚不住前后晃荡。 左子穆向龚光杰手中拿着的那信瞧去,不见有何异状,侧过了头再看,果见信封和信笺上都隐隐有磷光闪动,心中一凛,抬头向那少女道:“姑娘尊姓大名?”那少女道:“我的尊姓大名,可不能跟你说,这叫做天机不可泄漏。”在这当口还听到这两句话,左子穆怒火直冒,强自忍耐,才不发作,说道:“那么令尊是谁?尊师是那一位?”那少女笑道:“哈哈,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我跟你说我令尊是谁,你便知道我的尊姓了。你既知我尊姓,便查得到我的大名了。我的尊师便是我妈。我妈的名字,更加不能跟你说。” 左子穆听她语声既娇且糯,是云南本地人无疑,寻思:“云南武林之中,有那一对擅于轻功的夫妇会是她父母?”那少女没出过手,没法从她武功家数上推想,便道:“姑娘请下来,一起商议对策。神农帮说谁也不许下山,连你也要杀了。” 那少女笑道:“他们不会杀我的,神农帮只杀无量剑的人。我在路上听到了消息,因此赶着来瞧瞧杀人的热闹。长胡子老头,你们剑法不错,可是不会使毒,斗不过神农帮的。”这几句正说中了“无量剑”的弱点,若凭真实功夫厮拚,无量剑东西两宗,再加上八位聘请前来作公证的各派好手,决不会敌不过神农帮,但说到用毒解毒,各人却都一窍不通。 左子穆听她口吻中全是幸灾乐祸之意,似乎“无量剑”越死得人多,她越加看得开心,冷哼一声,问道:“姑娘在路上听到什么消息?”他一向颐指气使惯了,随便一句话,似乎都是叫人非好好回答不可。 那少女忽问:“你吃瓜子不吃?”左子穆脸色微微发紫,若不是大敌在外,早已发作,当下强忍怒气,道:“不吃!” 段誉插口道:“你这是什么瓜子?桂花?玫瑰?还是松子味的?”那少女道:“啊哟!瓜子还有这许多讲究么?我可不知道了。我这瓜子是妈妈用蛇胆炒的,常吃眼目明亮,你试试看。”说着抓了一把,塞在段誉手中,又道:“吃不惯的人,觉得有点儿苦,其实很好吃的。”段誉不便拂她之意,拿了一粒瓜子送入口中,入口果觉辛涩,但略加辨味,便似谏果回甘,舌底生津。他将吃过的瓜子壳一片片的放在梁上,那少女却肆无忌惮,顺口便往下吐出。瓜子壳在众人头顶乱飞,许多人都皱眉避开。 左子穆又问:“姑娘在道上听到什么消息,若能见告,在下……在下感激不尽。”他为了探听消息,只得言语客气几分。那少女道:“我听神农帮的人说到什么‘无量玉壁’,那是什么玩意儿?”左子穆一怔,说道:“无量玉璧?难道无量山中有什么宝玉、宝璧么?倒没听见过。辛师妹,你听人说过么?”辛双清还未回答,那少女抢着道:“她自然没听说过。你俩不用一搭一档做戏,不肯说,那就干脆别说。哼,好希罕么?” 左子穆神色尴尬,说道:“啊,我想起来了,神农帮所说的,多半是无量山白龙峰畔的镜面石。这块石头平滑如镜,能照见毛发,有人说是块美玉,其实呢,只是一块又白又光的大石头罢了。” 那少女道:“你早些说了,岂不是好?你怎么跟神农帮结的怨家啊?干么他们要将你无量剑杀得鸡犬不留?” 左子穆眼见反客为主之势已成,要想这少女透露什么消息,非得自己先说不可,目下事势紧迫,又当着这许多外客,总不能抓下这小姑娘来强加拷问,便道:“姑娘请下来,待我详加奉告。”那少女双脚荡了荡,说道:“详加奉告,那倒不用,反正你的话有真有假,我也只信得了这么三成四成,你随便说一些罢。” 左子穆双眉一竖,脸现怒容,随即收敛,说道:“去年神农帮要到我们后山采药,我没答允。他们便来偷采。我师弟容子矩和几名弟子撞见了,出言责备。他们说道:‘这里又不是金銮殿、御花园,外人为什么来不得?难道无量山是你们无量剑买下的么?’双方言语冲突,便动起手来。容师弟手下没留情,杀了他们二人。梁子便是这样结下的。后来在澜沧江畔,双方又动了一次手,再欠下了几条人命。”那少女道:“嗯,原来如此。他们要采的是什么药?”左子穆道:“这个倒不大清楚。” 那少女得意洋洋的道:“谅你也不知道。你已跟我说了结仇的经过,我也就跟你说两件事罢。那天我在山里捉蛇,给我的闪电貂吃……”段誉道:“你的貂儿叫闪电貂?”那少女道:“是啊,它奔跑起来,可不快得像闪电一样?”段誉赞道:“正是,闪电貂,这名字取得好!”左子穆向他怒目而视,怪他打岔,但那少女正说到要紧当口,自己倘若斥责段誉,只怕她生气,就此不肯说了,当下只阴沉着脸不作声。 那少女向段誉道:“闪电貂爱吃毒蛇,别的什么也不吃。它是我从小养大的,今年四岁啦,就只听我一个儿的话,连我爹爹妈妈的话也不听。我叫它吓人就吓人,咬人就咬人。这貂儿真乖。”说着左手伸入皮囊,抚摸貂儿。 段誉道:“这位左先生等得好心焦了,你就跟他说了罢。” 那少女一笑,低头向左子穆道:“那时候我正在草丛里找蛇,听得有几个人走过来。一个说道:‘这一次若不把无量剑杀得鸡犬不留,占了他的无量山、剑湖宫,咱们神农帮人人便抹脖子罢。’我听说要杀得鸡犬不留,倒也好玩,便蹲着不作声。听得他们接着谈论,说什么奉了缥缈峰灵鹫宫的号令,要占剑湖宫,为的是要查明‘无量玉壁’的真相。”她说到这里,左子穆与辛双清对望了一眼。 那少女问道:“缥缈峰灵鹫宫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神农帮要奉他号令?”左子穆道:“缥缈峰灵鹫宫什么的,还是此刻第一遭从姑娘嘴里听到。我实不知神农帮原来还是奉了别人号令,才来跟我们为难。”想到神农帮既须奉令行事,则那缥缈峰什么的自然厉害之极,云南千山万峰,可从来没听说有座缥缈峰,忧心更增,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那少女吃了两粒瓜子,说道:“那时又听得另一人说道:‘帮主身上这病根子,既然无量山中的通天草或能解得,众兄弟拚着身受千刀万剑,也要去采这通天草到手。’先一人叹了口气,说道:‘我身上这生死符,除了天山童姥她老人家本人,谁也没法解得。通天草虽药性灵异,也只是在生死符发作之时,稍稍减轻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而已……’他们几个人一面说,一面走远。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左子穆不答,低头沉思。辛双清道:“左师兄,那通天草也没什么了不起,神农帮帮主司空玄要用此草治病止痛,给他一些,不就是了?”左子穆怒道:“给他些通天草有甚打紧?但他们存心要占无量山剑湖宫,你没听见吗?”辛双清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那少女伸出右臂,穿在段誉腋下,道:“下去罢!”一挺身便离梁跃下。段誉“啊”的一声惊呼,身子已在半空。那少女带着他轻轻落地,右臂仍挽着他左臂,说道:“咱们外面瞧瞧去,看神农帮是怎生模样。” 左子穆抢上一步,说道:“且慢,还有几句话要请问。姑娘说道司空玄那老儿身上中了‘生死符’,发作起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是什么东西?‘天山童姥’又是什么人?”那少女道:“第一,你问的两件事我都不知道。第二,你这么狠霸霸的问我,就算我知道了,也决不会跟你说。” 此刻“无量剑”大敌压境,左子穆实不愿又再树敌,但听这少女的话中含有不少重大关节,关连到“无量剑”此后存亡荣辱,不能不详细问个明白,当下身形晃动,拦在那少女和段誉身前,说道:“姑娘,神农帮恶徒在外,姑娘贸然出去,倘若有甚闪失,我无量剑可过意不去。”那少女微笑道:“我又不是你请来的客人,再说呢,你也不知我尊姓大名。倘若我给神农帮杀了,我爹爹妈妈决不会怪你保护不周。”说着挽了段誉的手臂,向外便走。 左子穆右臂微动,自腰间拔出长剑,说道:“姑娘,请留步。”那少女道:“你要动武么?”左子穆道:“我只要你将刚才的话再说得仔细明白些。”那少女一摇头,说道:“要是我不肯说,你就要杀我了?”左子穆道:“那我也就没法可想了。”长剑斜横胸前,拦住了去路。 那少女向段誉道:“这长须老儿要杀我呢,你说怎么办?”段誉摇了摇手中摺扇,道:“姑娘说怎么办便怎么办。”那少女道:“如果他一剑杀死了我,那便如何是好?”段誉道:“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瓜子一齐吃,刀剑一块挨。”那少女道:“这几句话说得挺好,你这人很够朋友,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走罢!”拉着他手,跨步便往门外走去,对左子穆手中青光闪烁的长剑恍如不见。 左子穆长剑一抖,指向那少女左肩,他倒并无伤人之意,只不许她走出练武厅。旁边无量剑一名中年弟子抢上前来,抓住那少女手臂。 那少女在腰间皮囊上一拍,嘴里嘘嘘两声,忽然白影闪动,闪电貂蓦地跃出,扑向那弟子右臂。那人忙伸手去抓,可是闪电貂当真动若闪电,喀的一声,已在他右腕上咬了一口,随即钻入了那少女腰间皮囊。 那手腕遭咬的中年弟子大叫一声,一膝跪地,顷刻之间,便觉右腕麻木,叫道:“毒,毒!你……你这鬼貂儿有毒!”左手用力抓紧右腕,生怕毒性上行。 无量剑东宗众弟子纷纷抢上,两个人去扶那同门师兄,其余的各挺长剑,将那少女和段誉团团围住。左子穆叫道:“快,快拿解药来,否则乱剑刺死了小丫头。” 那少女笑道:“我没解药。你们只须去采些通天草来,浓浓的煎上一碗,给他喝下去就没事了。不过三个时辰之内,可不能移动身子,否则毒入心脏,那就糟糕。你们大伙儿拦住我干么?也想叫这貂儿来咬上一口吗?”说着从皮囊中摸出闪电貂来,捧在左手,右臂挽了段誉向外便走。 左子穆见到那弟子的狼狈模样,心知凭自己功夫,也决避不开那小貂迅如电闪的扑咬,一时彷徨无策,只好眼睁睁的瞧着他二人走出练武厅。 来到剑湖宫的众宾客眼见闪电貂灵异迅捷,均自骇然,谁也不敢出头。 那少女和段誉并肩出了大门。无量剑众弟子有的在练武厅内,有的在外守御,以防神农帮来攻。两人出得剑湖宫来,竟没遇上一人。 那少女低声道:“闪电貂这一生之中不知已吃了几千条毒蛇,牙齿毒得很,那个凶霸霸的大汉给它咬了一口,当时就该立刻把右臂斩断,只消再拖延得几个时辰,那便活不到第八天上了。”段誉道:“你说只须采些通天草来,浓浓煎上一大碗,服了就可解毒?”那少女笑道:“我骗骗他们的。否则的话,他们怎肯放我们出来?”段誉惊道:“你等我一会儿,我进去跟他说。”那少女一把拉住,嗔道:“傻子,你这一说,咱们还有命吗?我这貂儿虽然厉害,可是他们一齐拥上,我又怎抵挡得了?你说过的,瓜子一齐吃,刀剑一块挨。我可不能抛下了你,自个儿逃走。” 段誉搔头道:“那你就给他些解药罢。”那少女道:“唉,你这人婆婆妈妈的,人家打你,你还这么好心。”段誉摸了摸脸颊,说道:“给他打了一下,早就不痛了,还尽记着干么?唉,可惜打我的人却死了。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们的师父左子穆左先生虽然凶狠,对你说话倒也客客气气的,他生了这么一大把胡子,对你这小姑娘却自称‘在下’。” 第1017章 天龙(5) 那少女格的一笑,道:“那时我在梁上,他在地下,自然是‘在下’了。你尽说好话帮他,要我给解药。可是我真的没有啊。解药就只爹爹有。再说,他们无量剑转眼就会给神农帮杀得鸡犬不留。我去跟爹爹讨了解药来,那大汉脑袋都不在脖子上了,一个无头人身上有毒无毒,只怕也没多大相干了罢?” 段誉摇了摇头,只得不说解药之事,眼见明月初升,照在她白里泛红的脸蛋上,更映得她容色娇美,说道:“你的尊姓大名不能跟那长须老儿说,可能跟我说么?”那少女笑道:“什么尊姓大名了?我姓钟,爹爹妈妈叫我作‘灵儿’。尊姓是有的,大名可就没了,只有个小名。咱们到那边山坡上坐坐,你跟我说,你到无量山来干什么。” 两人并肩走向西北角的山坡。段誉一面走,一面说道:“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四处游荡,到普洱时身边没钱了,听人说那位马五德马五爷很好客,就到他家里吃闲饭去。他正要上无量山来,我早听说无量山风景清幽,便跟着他来游山玩水。”钟灵点了点头,问道:“你干么要从家里逃出来?”段誉道:“爹爹要教我练武功,我不肯练。他逼得紧了,我只得逃走。” 钟灵睁着圆圆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甚是好奇,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学武,怕辛苦么?”段誉道:“辛苦我才不怕呢。我只是想来想去想不通,不听爹爹的话。爹爹生气了,他和妈妈又吵了起来……”钟灵微笑道:“你妈总是护着你,跟你爹爹吵,是不是?”段誉道:“是啊。”钟灵叹了口气,道:“我妈也是这样。”眼望西方远处,出了一会神,又问:“你什么事想来想去想不通?” 段誉道:“我从小受了佛戒。爹爹请了一位老师教我念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请了一位高僧教我念佛经。十多年来,我学的都是儒家的仁人之心,推己及人,佛家的戒杀戒嗔,慈悲为怀,忽然爹爹教我练武,学打人杀人的法子,我自然觉得不对头。爹爹跟我接连辩了三天,我始终不服。他把许多佛经的句子都背错了,解得也不对。” 钟灵道:“于是你爹爹大怒,就打了你一顿,是不是?” 段誉摇头道:“我爹爹不是打我一顿,他伸手点了我两处穴道。一霎时间,我全身好像有一千一万只蚂蚁在咬,又像有许许多多蚊子同时在吸血。爹爹说:‘这滋味好不好受?我是你爹爹,待会自然跟你解了穴道。但若你遇到的是敌人,那时可教你死不了,活不成。你倒试试自杀看。’我给他点了穴道后,要抬起一根手指头也不能,那里还能自杀。再说,我活得好好地,又干么要自杀?后来我妈妈跟爹爹争吵,爹爹解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便偷偷的溜了。” 钟灵呆呆的听着,突然大声道:“原来你爹爹会点穴,点了之后人会麻痒,那是天下一等一的点穴功夫。是不是伸根手指在你身上什么地方一戳,你就动弹不得,麻痒难当?”段誉道:“是啊,那有什么奇怪?”钟灵脸上充满惊奇的神色,道:“你说那有什么奇怪?你竟说那有什么奇怪?武林之中,倘若有人能学到几下你爹爹的点穴功夫,你叫他磕一万个头、求上十年二十年他也愿意,你却偏偏不肯学,当真奇怪之极了。” 段誉道:“这点穴功夫,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钟灵叹了口气,道:“你这话千万不能说,更加不能让人家知道了。”段誉奇道:“为什么?” 钟灵道:“你不会武功,江湖上许多坏事又不懂。你段家的点穴功夫天下无双,叫做‘一阳指’。学武的人听到‘一阳指’三字,个个垂涎三尺,羡慕得十天十夜睡不着觉。要是有人知道你爹爹会这功夫,说不定便起下歹心,将你绑架了去,要你爹爹用‘一阳指’的穴道谱诀来换。那怎么办?” 段誉曾听父母说过,他爹爹所会的确是“一阳指”,便搔头道:“我爹爹恼起来,就得跟那人好好的打上一架了。”钟灵道:“是啊。要跟你段家相斗,旁人自然不敢,可是为了‘一阳指’的武功秘诀,那也就说不得了。何况你落在人家手里,事情就挺难办。这样罢,你以后别对人说自己姓段。” 段誉道:“咱们大理国姓段的人成千上万,也不见得个个都会‘一阳指’。我不姓段,你叫我姓什么?”钟灵微笑道:“那你便暂且跟我的姓罢!”段誉笑道:“那也好,那你得叫我做大哥了。你几岁?”钟灵道:“十六!你呢?”段誉道:“我大你三岁。” 钟灵摘起一片草叶,一段段的扯断,忽然摇了摇头,说道:“你居然不愿学‘一阳指’的功夫,我真不信。你在骗我,是不是?” 段誉笑了起来,道:“你将一阳指说得这么神妙,真能当饭吃么?我看你的闪电貂就厉害得多,只不过它一下子便咬死人,我可又不喜欢了。”钟灵叹道:“闪电貂要是不能一下子便咬死人,还有什么用?”段誉道:“你小小一个女孩儿,尽想着这些打架杀人的事干什么?”钟灵道:“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在装腔作势?”段誉奇道:“什么?”钟灵手指东方,道:“你瞧!” 段誉顺着她手指瞧去,只见东边山腰里冒起一条条袅袅青烟,共有十余丛之多,不知是什么意思。钟灵道:“你不想杀人打架,可是旁人要杀你打你,你总不能伸出脖子来让他杀罢?这些青烟是神农帮在煮炼毒药,待会用来对付无量剑的。我只盼咱们能悄悄溜了出去,别受到牵累。” 段誉摇了摇摺扇,大不以为然,道:“这种江湖上的凶杀斗殴,越来越不成话了。无量剑中有人杀了神农帮的人,现今那容子矩给神农帮害了,还饶上了那龚光杰,一报还一报,已经抵过数啦。就算还有什么不平之处,也当申明官府,请父母官禀公断决,怎可动不动的便杀人放火?咱们大理国难道没王法了么?” 钟灵啧、啧、啧的三声,脸现鄙夷之色,道:“听你口气倒像是什么皇亲国戚、官府大老爷似的。我们老百姓才不来理你呢!”抬头看了看天色,指着西南角上,低声道:“待得有黑云遮住了月亮,咱们悄悄从这里出去,神农帮的人未必见到。”段誉道:“不成!我要去见他们帮主,晓谕一番,不许他们这么胡乱杀人。” 钟灵眼中露出怜悯的神色,道:“段大哥,你这人太也不知天高地厚。神农帮阴险狠辣,善于使毒,刚才连杀二人的手段,你是亲眼见到了的,再杀你一个,他们也不会在乎。咱们别生事了,快些走罢!”段誉道:“不成,这件事我非管一管不可,你倘若害怕,便在这里等我。”说着站起身来,向东走去。 钟灵待他走出数丈,忽地纵身追去,右手探出,往他肩头拿去。段誉听到了背后脚步声音,待要回头,右肩已给抓住。钟灵跟着脚下一勾,段誉站立不住,向前扑倒,鼻子撞上山石,登时流出鼻血。他气冲冲的爬起身来,怒道:“你干么如此恶作剧?摔得我好痛。”钟灵道:“我要再试你一试,瞧你是假装呢,还是真的不会武功,我这是为你好。” 段誉忿忿的道:“好什么?”伸手背在鼻上一抹,只见满手是血,鲜血跟着流下,沾得他胸前殷红一摊。他受伤其实甚轻,但见血流得这么多,不禁“哎哟、哎哟”的叫了起来。钟灵倒有些耽心了,忙取出手帕给他抹血。 段誉心中气恼,伸手一推,说道:“不用你来讨好,我不睬你。”他不会武功,出手全无部位,随手推出,手掌正对向她胸膛。钟灵不及思索,自然而然的反手勾住他手腕,顺势一带一送,段誉登时直摔出去,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上,便即晕倒。 钟灵见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喝道:“快起来,我有话跟你说。”待见他始终不动,心下有些慌了,过去俯身看时,只见他双目上翻,气息微弱,已晕了过去,忙伸手捏他人中,又用力搓揉他胸口。 过了良久,段誉才悠悠醒转,只觉背心所靠处甚是柔软,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慢慢睁开眼来,但见钟灵一双明净的眼睛正焦急的望着自己。钟灵见他醒转,长长舒了口气,道:“幸好你没死。”段誉见自己身子倚靠在她怀中,后脑枕在她腰间,不禁心中一荡,随即觉到后脑撞伤处阵阵剧痛,忍不住“哎哟”一声大叫。 钟灵吓了一跳,道:“怎么啦?”段誉道:“我……我痛得厉害。”钟灵道:“你又没死,哇哇大叫些什么?”段誉道:“要是我死了,还能哇哇大叫么?” 钟灵噗哧一笑,扶起他头来,只见他后脑肿起了老大一个血瘤,足足有鸡蛋大小,虽不流血,想来也必甚痛楚,嗔道:“谁叫你出手轻薄下流,要是换作了别人,我当场便即杀了,叫你这么摔一交,可还便宜了你呢。” 段誉坐起身来,奇道:“我……我轻薄下流了?那有此事?真是天大冤枉!” 钟灵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听了他的话,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跟你说了,总之是你自己不好,谁叫你伸手推我这里……这里……”指了指自己胸口。段誉登时省悟,便觉不好意思,要说什么话解释,又觉不便措辞,只道:“我……我当真不是故意的,对不住!”说着站起身来。 钟灵也跟着站起,道:“不是故意,便饶了你罢。总算你醒了过来,可害我急得什么似的。”段誉道:“适才在剑湖宫中,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定会多吃两记耳光。现下你摔了我两次,咱们大家扯了个直。总之是我命中注定,难逃此劫。”钟灵道:“你这么说,那是在生我的气了?”段誉道:“难道你打了我,还要我欢欢喜喜的说:‘姑娘打得好,打得妙’?还要我多谢你吗?”钟灵拉着他手,歉然道:“从今而后,我再也不打你啦。这一次你别生气罢。”段誉道:“除非你给我狠狠的打还两下。” 钟灵很不愿意,但见他怒气冲冲的转身欲行,便仰起头来,说道:“好,我让你打还两下就是。不过……不过你出手不要太重。”段誉道:“出手不重,那还算什么报仇?我是非重不可。要是你不给打,那就算了。” 钟灵叹了口气,闭了眼睛,低声道:“好罢!你打还之后,可不能再生气了。” 过了半晌,没觉得段誉的手打下,睁开眼来,只见他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钟灵奇道:“你怎么还不打?”段誉弯起右手小指,在她左右双颊上分别轻弹一下,笑道:“就是这么两下重的,可痛得厉害么?”钟灵大喜,笑道:“我早知你这人很好。” 段誉见她站在自己身前,相距不过尺许,吹气如兰,越看越美,一时舍不得离开,隔了良久,才道:“好啦,我的大仇也报过了,我要找那个司空玄帮主去了。” 钟灵急道:“傻子,去不得的!江湖上的事你一点儿也不懂,犯了人家忌讳,我可救不得你。”段誉摇头笑道:“不用为我耽心,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在这儿等我。”说着大踏步便向青烟升起处走去。 钟灵大叫阻止,段誉只是不听。钟灵怔了一阵,道:“好,你说过有瓜子同吃,有刀剑齐挨!”追上去和他并肩而行,不再劝说。 两人走不到一盏茶时分,只见两名黄衣汉子快步迎上,左首一个年纪较老的喝道:“什么人?来干什么?”段誉见这两人都肩悬药囊,手执一柄刃身极阔的短刀,便道:“在下段誉,有事求见贵帮司空帮主。”那老汉道:“有什么事?”段誉道:“待见到贵帮主后,自会陈说。”那老汉道:“阁下属何门派?尊师上下如何称呼?” 段誉道:“我没门派。我受业师父姓孟,名讳上述下圣,字继儒。我师父专研易理,于说卦、系辞之学有颇深的造诣。”他说的师父,是教他读经作文的师父。可是那老汉听到什么“易理”、“说卦、系辞”,还道是两门特异的武功,又见段誉摺扇轻摇,颇似身负绝艺、深藏不露之辈,倒也不敢怠慢了,虽想不起武林中有那一号叫做“孟述圣”的人物,但对方既说他“有颇深的造诣”,想来也不见得是信口胡吹,便道:“既是如此,段少侠请稍候,我去通报。” 钟灵见他匆匆而去,转过了山坡,问道:“你骗他易理、难理的,那是什么功夫?待会司空玄要是考较起来,只怕不易搪塞得过。”段誉道:“《周易》我是读得很熟的,其中的微言大义,司空玄若要考较,未必便难得倒我。”钟灵瞠目不知所对。 只见那老汉铁青着脸回来,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帮主叫你去!”瞧他模样,显是受了司空玄的申斥。段誉点点头,和钟灵随他而行。 三人片刻间转过山坳,只见一大堆乱石之中团团坐着二十余人。段誉走近前去,见人丛中一个瘦小的老者坐在一块高岩之上,高出旁人,颏下一把山羊胡子,神态甚是倨傲,料来便是神农帮的帮主司空玄了,于是拱手一揖,说道:“司空帮主请了,在下段誉有礼。” 司空玄点点头,却不站起,问道:“阁下到此何事?” 段誉道:“听说贵帮跟无量剑结下了冤仇,在下适才眼见无量剑中二人惨死,心下不忍,特来劝解。要知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凶殴斗杀,有违国法,若教官府知道,大大的不便。请司空帮主悬崖勒马,急速归去,不可再向无量剑寻仇了。” 司空玄冷冷的听他说话,待他说完,始终默不作声,只斜眼侧睨,不置可否。 段誉又道:“在下这番话是金玉良言,还望帮主三思。”司空玄仍满脸好奇的瞧着他,突然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是谁,却来寻老夫的消遣?是谁叫你来的?”段誉道:“有谁教我来么?我自己来跟你说的。” 司空玄哼了一声,道:“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从没见过你这等胆大妄为的胡闹小子。阿胜,将这两个小男女拿下了。”旁边一条大汉应声而出,伸手抓住了段誉右臂。 第1018章 天龙(6) 钟灵叫道:“且慢!司空帮主,这位相公好言相劝,你不允那也罢了,何必动蛮?”转头向段誉道:“大哥,神农帮不听你的话,咱们不用管人家的闲事了,走罢!” 那阿胜伸出大手,早将段誉的双手反在背后,紧紧握住,瞧着司空玄,只待他示下。司空玄冷冷的道:“神农帮最不喜人家多管闲事。两个小娃娃来向我啰里啰唆,这中间多半另有蹊跷。阿洪,把这女娃娃也绑了起来。”另一名大汉应了,伸手来抓钟灵。 钟灵斜退三步,说道:“司空帮主,我可不是怕你。只不过我爹妈不许我在外多惹是非。你快叫这人放了我大哥,莫要逼得我非出手不可,那就多有不便。” 司空玄哈哈大笑,道:“女娃娃胡吹大气。阿洪,还不动手?”阿洪应道:“是!”伸手便向钟灵手臂握去。钟灵右臂疾缩,左掌倏出,掌缘如刀,已在阿洪的颈中斩了下去。阿洪低头避过,钟灵右手拳斗地上击,砰的一声,正中阿洪下颏,打得他仰天摔出。 司空玄淡淡的道:“这女娃娃还真的有两下子,可是要到神农帮来撒野,却还不够。”斜目向身旁一个高身材的老者使个眼色,右手轻挥。这老者立即站起,两步跨近,他比钟灵几乎高了二尺,居高临下,双手伸出,十指如鸟爪,抓向钟灵肩头。 钟灵见来势凶猛,急于向旁闪避。那高老者左手五指从她脸前五寸处急掠而过,钟灵只感劲风凌厉,心下害怕,叫道:“司空帮主,你快叫他住手。否则的话,我可要不客气了。将来爹爹骂我,你也没什么好。”她说话之间,那高老者已连续出手三次,每一次都给钟灵急闪避过。司空玄厉声道:“抓住她!”高老者左手斜引,右手划了个小小圆圈,陡地五指翻转,已抓住了钟灵右臂。 钟灵“啊”的一声惊呼,痛得花容失色,左手一抖,口中嘘嘘两声,突然间白光闪动,高老者闷哼一声,放脱她手臂,坐倒在地。闪电貂已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跃回钟灵手中。 司空玄身旁一名中年汉子急忙抢上前去,伸手扶起高老者,只觉他全身发颤,手背上黑漆一片。钟灵又是两声尖哨,闪电貂跃将出去,窜向抓住段誉的阿胜面门。阿胜伸手欲格,闪电貂就势一口,咬中了他掌缘。阿胜武功不及高老者,更加抵受不住,缩作一团,大声叫嚷。钟灵挽了段誉的手臂,转身便走,低声道:“祸已闯下,快走!” 围在司空玄身旁的都是神农帮中的好手,这些人一生采药使药,可说什么毒物都见识过了,但这闪电貂来去如电,又如此剧毒,却谁都不识其名。司空玄叫道:“快抓住这女娃娃,莫让她走了。”四条汉子应声跃起,分从两侧包抄了上来。 钟灵连声唿哨,闪电貂从这人身上跃到那一人身上,只一霎眼间,已将四条汉子一一咬过。每条汉子不是滚倒在地,便缩成了一团。 神农帮帮众虽见这小貂甚为可怖,但在帮主之前谁也不敢退缩,又有七八人呼啸追来。钟灵叫道:“要性命的便别过来!”那七八人各执兵刃,有的是药锄,有的是阔身短刀,只盼用兵刃挡得住闪电貂的袭击。但那小貂快过世间任何暗器,只后足在刀背上一点,一弹之下便已咬中敌人,刹那间七八人又皆滚倒。 司空玄撩起长袍,从怀中急速取出一瓶药水,倒在掌心,匆匆在手掌及下臂涂抹了,两三个起落,已拦在钟灵及段誉的身前,沉声喝道:“站住了!” 闪电貂从钟灵掌心弹起,窜向司空玄鼻梁。司空玄竖掌一立,心下暗自发毛,不知自己这秘制蛇药是否奈何得了这只从所未见的毒貂,倘若无效,自己的性命和神农帮可都就此毁了。那貂儿刚张口往他掌心咬去,突然在空中一个转折,后足在他手指上一点,借力跃回。闪电貂体内聚集诸般蛇毒,司空玄的秘制蛇药极具灵效,善克蛇毒,闪电貂闻到药气强烈,立时抵受不住。司空玄大喜,左掌急拍而出,掌风凌厉,钟灵闪避不及,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司空玄掌风余势所至,噗的一声,将段誉击得仰天便倒。 钟灵大惊,连声唿哨,催动闪电貂攻敌。闪电貂再度窜出,但司空玄掌上蛇药正是它的克星,要待咬他头脸大腿,司空玄双掌飞舞,逼得它难以近前。 司空玄见这貂儿纵跳若电,心下也觉害怕,不住口的连发号令。 数十名帮众从四面八方围将上来,手中各持一捆药草,点燃了火,浓烟直冒。段誉刚从地下爬起,突然一阵头晕,又即摔倒,迷迷糊糊之中只见钟灵不住摇晃,跟着也即跌倒。两名帮众奔上来想揪住钟灵,闪电貂护主,跳过去在两人身上各咬了一口。众人大骇倒退,四下里团团围住,叫嚷吆喝,却无从下手。 司空玄叫道:“东方烧雄黄,南方烧麝香,西方北方人人散开。” 诸帮众应命烧起麝香、雄黄。神农帮无药不备,药物更是无一而非上等精品。这麝香、雄黄质纯性劲,一经烧起,登时发出气味辛辣的浓烟,顺着东南风向钟灵吹去。不料闪电貂却不怕药气,仍然矫矢灵活,霎时间又咬倒了五名帮众。 司空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道:“铲泥掩盖,将女娃娃连毒貂一起活埋了。”帮众手上有的是挖掘药物的锄头,当即在山坡上挖起大块泥土,纷向钟灵身上抛去。 段誉心想祸事由己而起,钟灵惨遭活埋,自己岂能独活,奋身跃起,扑在钟灵身上,抱住了她,叫道:“左右是同归于尽。”只觉土石如雨,当头盖落。 司空玄听到他“左右是同归于尽”这句话,心中一动,见四下里滚倒在地的有二十余名帮众,其中七八名更是帮中重要人物,连自己两个师弟亦在其内,若将这女娃娃杀了,虽出了口恶气,但这貂儿毒性大异寻常,如不得她独门解药,只怕难以救活众人,便道:“留下二人活口,别盖住头脸。” 片刻之间,土石已堆到二人颈边。钟灵只觉身上沉重之极,感到段誉抱住了自己,虽然两人身子都给埋在土里,只露出了两个头,倒也不怎样害怕。 只听段誉低声道:“是我不听你的话,累得你这样,真正对不住了。”钟灵道:“你对我倒挺讲义气,赶过来跟我同生共死,你是个好人。”段誉道:“跟你这样美丽的小姑娘一起死了,倒也挺快活。”钟灵嘻嘻一笑,低声道:“你是真的心里说我美丽呢,还是骗我开心说的?”段誉道:“自然真心不过了。如果咱二人这次可以不死,以后你做我的好朋友,好不好?”钟灵嫣然一笑,道:“好啊。不过过得几天,你就忘记我了。”段誉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搂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此时两人脸颊相距不过寸许,段誉见她粉脸红润,小嘴微张,甚是可爱,伸过嘴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钟灵登时羞得满面通红。 司空玄冷笑道:“喂,你们两个要出来做小夫妻呢?还是就这样埋在土里,做对阴世冤家?”段誉道:“自然是出来的好!”司空玄道:“好!女娃娃,你快取解治貂毒的药物出来,我便饶你一命。”钟灵摇头道:“饶我一命不够,须得饶我们二人两命。”司空玄道:“好罢!饶你两人小命,那也可以。解药呢?” 钟灵道:“我身上没解药。这闪电貂的剧毒只我爹爹能治。我早跟你说过,你别逼我动手,否则必定惹得我爹爹骂我,你又有什么好处?”司空玄厉声道:“小娃娃这时候还在胡说八道,老爷子一怒之下,让你两个活生生的饿死在这里。” 钟灵道:“我跟你说的全是实话,你偏不信。唉,总而言之,这件事糟糕之极,只怕瞒不过我爹爹,那便如何是好?”司空玄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钟灵道:“你这人年纪也不小啦,怎地如此不通情理?我爹爹的名字,怎能随便跟你说?” 司空玄行走江湖数十年,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今日遇到了钟灵和段誉这两个活宝,也真束手无策。他牙齿一咬,说道:“拿火把来,待我先烧了这女娃娃的头发,瞧她说也不说。”一名帮众递过火把,司空玄拿在手里,走上两步。 钟灵在火光照耀之下见到他狰狞的眼色,心中害怕,叫道:“喂,喂,你别烧我头发,这头发一烧光,头上可有多痛!你不信,先烧烧你自己的胡子看。”司空玄狞笑道:“我当然知道很痛,又何必烧我胡子才知。”举起火把,在钟灵脸前一晃。钟灵吓得尖声叫了起来。 段誉将她紧紧搂住,叫道:“山羊胡子,这事是我惹起的,你来烧我的头发罢!”钟灵道:“不行!你也痛的。” 司空玄道:“你既怕痛,那就快取解药出来,救治我众兄弟。”钟灵道:“你这人真笨得可以啦。我早跟你说,只有我爹爹能治闪电貂的毒,连我妈妈也不会。这闪电貂世所罕见,是天生神物,牙齿上的剧毒怪异之极,你道好容易治么?” 司空玄听得四周遭闪电貂咬过的人不住口怪声呻叫,料想这貂毒确是难当已极,否则这些人都是极要面子的好汉,纵使给人斫断一手一脚,也不能哼叫一声。他们早已由旁人敷上了解治蛇毒的药物,但听着这呻吟之声,显然本帮素有灵验的蛇药并不生效,更有人取出治蝎毒、治蜈蚣毒、治毒蜘蛛毒的诸般药物,在给闪电貂咬过的小辈帮众身上试用,那些人只有叫得更加惨厉。 司空玄怒目瞪着钟灵,喝道:“你老子是谁?快说他名字!”钟灵道:“你真的要我说?你不害怕么?” 司空玄大怒,举起火把,便要往钟灵头发上烧去,突然间后颈中一下剧痛,给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司空玄大骇,忙提一口气护住心头,抛下火把,反手至颈后去抓,突觉手背上又是一痛。原来闪电貂给埋在土中之后,悄悄钻了出来,乘着司空玄不防,忽施奇袭。司空玄出手之前,曾在掌心及下臂搽了蛇药,但后颈和手背却没搽上,他接连让闪电貂咬了两口,只吓得心胆俱裂,当即盘膝坐地,运功驱毒。诸帮众忙铲沙土往闪电貂身上盖去。闪电貂跳起来咬倒两人,黑暗中白影闪了几闪,逃入草丛中不见了。 司空玄手下急忙取过蛇药,外敷内服,服侍帮主,又将一枚野山人参塞入他口中。司空玄同时运功抗御两处貂毒,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已支持不住,一咬牙,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唰的一下,将右手齐腕斩落。正所谓毒蛇螫腕,壮士断臂,但后颈中了蛇毒,总不成将脑袋也砍了下来。诸帮众心下栗栗,忙倒金创药替他敷上,可是断手处血如泉涌,金创药一敷上去便给血水冲掉。有人撕下衣襟,用力扎紧他臂弯,血才渐止。 钟灵看到这等惨象,吓得脸也白了,不敢再作一声。司空玄沉声问道:“给这鬼毒貂咬了,活得几日?”钟灵颤声道:“我爹爹说,可活得七天,不过……不过你司空帮主内力深厚,武功了不起,只怕……定能多活几天。” 司空玄哼了一声,道:“拉这小子出来。”诸帮众答应了,将段誉从土石中拉了出来。钟灵急叫:“喂,喂,这不干他的事,可别害他!”手足乱撑,想乘机爬出。诸帮众忙用泥土填塞段誉先前容身的洞穴,钟灵随即转动不得,不禁放声大哭。 段誉也甚害怕,但强自镇定,微笑道:“钟姑娘,大丈夫视死如归,在这些恶人之前不可示弱。”钟灵哭道:“我不是大丈夫!我不要视死如归!我偏要示弱!” 司空玄沉声道:“给这小子服了断肠散。用七日的份量。”一名帮众从药瓶中倒了半瓶红色药末,逼段誉吞服。钟灵大叫:“这是毒药,吃不得的!”段誉一听“断肠散”之名,便知是厉害毒药,但想身落他人之手,又岂能拒不服药?当即慨然吞下,咂了咂滋味,笑道:“味道甜滋滋的,司空帮主,你也吃半瓶么?” 司空玄怒哼一声。钟灵破涕为笑,随即又哭了起来。 司空玄道:“这断肠散七日之后毒发,肚肠寸断而亡。你快去取貂毒解药,若在七日之内赶回,我给你解毒,再放了这小姑娘。”钟灵道:“单是解药还不够,尚须我爹爹运使独门内功,才解得了这闪电貂之毒。”司空玄道:“那么叫他请你爹爹来此救你。”钟灵道:“你这人话倒说得容易,我爹爹是不肯出谷的。”司空玄沉吟不语。 段誉道:“这样罢,咱们大伙儿齐去钟姑娘府上,请她爹爹医治解毒,不是更快捷么?”钟灵道:“不成,不成!我爹爹有言在先,不论是谁,只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 司空玄心想:“此间无量剑之事未了,也不能离此他去。倘若误了这里的事,天山童姥怎能饶我?只有死得更惨。”后颈上貂咬之处越来越麻痒,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钟灵道:“司空帮主,对不住了!”司空玄怒喝:“对不住个屁!”段誉道:“司空帮主,你对钟姑娘口出污言,未免有失君子风度。” 司空玄怒道:“君子你个奶奶!”心想:“我身上给种下了‘生死符’,发作之时苦楚难熬,不如就此死了,一干二净。”向钟灵道:“我管不了这许多,你不去请你爹爹也成,咱们同归于尽便了。”言语中竟有凄恻自伤之意。 钟灵想了想,说道:“你放我出来,待我写封信给爹爹,求他前来救你。你派个不怕死的人送去。”司空玄道:“我叫这姓段的小子去,为什么另行派人?”钟灵道:“你怎知他姓段?”司空玄道:“刚才他自己说的。”钟灵急道:“可是不论是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我早说过了的。我不愿段大哥死了,你知不知道?”司空玄阴沉沉的道:“他不能死,难道我手下的人便该死了?不去便不去,大家都死好了。瞧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钟灵呜呜咽咽的又哭了起来,叫道:“你老头儿好不要脸,只管欺侮我小姑娘!这会儿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啦!大家都在说神农帮司空帮主声名扫地,不是英雄好汉的行迳!”司空玄自管运功抗毒,不去理她。 第1019章 天龙(7) 段誉道:“由我去好了。钟姑娘,令尊见我是去报讯,请他前来救你,想来也不致于害我。”钟灵忽然面露喜色,道:“有了!我教你个法儿,你别跟我爹爹说我在这里,他如杀了你,就不知我在什么地方了。不过你一带他到这儿,马上便得逃走,否则他定要杀你。”段誉点头道:“这法子倒也使得。” 钟灵对司空玄道:“司空帮主,段大哥一到便即逃走,你这断肠散的解药如何给他?”司空玄指着远处西北角的一块大岩石,道:“我派人拿了解药,候在那边。段君逃到那块岩石之后,便能得到解药。”他要段誉请人前来救命,称呼上便客气些了,于是传下号令,命帮众将钟灵掘了出来,先用铁铐铐住她双手,再掘开盖住她下身的泥土。 钟灵道:“你不放开我双手,怎能写信?”司空玄道:“你这小妮子刁钻古怪,要是写什么信,多半又要弄鬼。你拿一件身边的信物,叫段君去见令尊便了。” 钟灵笑道:“我最不爱写字,你叫我不用写信,再好也没有。我有什么信物呢?嗯,段大哥,你将我这双鞋子脱下来,我爹爹妈妈见了自然认得。” 段誉点点头,俯身去除她鞋子,左手拿住她足踝,只觉入手纤细,不盈一握,心中微微一荡,抬起头来,和钟灵相对一笑。段誉在火光之下,见到她脸颊上亮晶晶地兀自挂着几滴泪珠,目光中却蕴满笑意,不由得看得痴了。 司空玄看得老大不耐烦,喝道:“快去,快去,两个小娃娃尽是你瞧我、我瞧你的干什么?段兄弟,你赶快请了人回来,我自然放这小姑娘给你做老婆。你要摸她的脚,将来日子长着呢。” 段誉和钟灵都不禁满脸飞红。段誉忙除下钟灵脚上一对花鞋,揣入怀中,情不自禁的又向钟灵瞧去。钟灵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司空玄道:“段兄弟,早去早归!大家命在旦夕,倘若道上有甚耽搁,谁都没了性命。钟姑娘,此间前往尊府,几日可以来回?”钟灵道:“走得快些,两天能到,最多四天,也便回来了。”司空玄稍觉放心,催道:“快快去罢!” 钟灵道:“我说道路给段大哥听,你们大伙儿走开些,谁都不许偷听。”司空玄挥了挥手,诸帮众都走得远远地。钟灵道:“你也走开。”司空玄暗暗切齿,心想:“待我伤愈之后,若不狠狠摆布你这小娃娃,我司空玄枉自为人了。”当下站起身来,也走了开去。 钟灵叹了口气,道:“段大哥,咱二人今日刚会面,便要分开了。”段誉笑道:“来回四天,也快得很,只是我有点儿舍不得跟你分开。” 钟灵一双大眼向他凝视半晌,又叹了口气,才道:“你先去见我妈妈,跟她说知情由,再让我妈去跟我爹说,事情就易办得多。”于是伸出脚尖,在地下划明道路。原来钟灵所居是在澜沧江西岸一处山谷之中,路程倒也不远,但地势隐秘,入口处又设有机关暗号,若非指明,外人万难进谷。段誉记心极佳,钟灵所说的道路东转西曲,南弯北绕,他听过之后便记住,待钟灵说完,道:“好,我去啦。”转身便走。 钟灵待他走出十余步,忽然想起一事,道:“喂,你回来!”段誉道:“什么?”又转身回来。钟灵道:“你别说姓段,更加不可说起你爹爹会使一阳指。因为……因为我爹爹说不定会起别样心思。”段誉一笑,道:“是了!”心想这姑娘小小年纪,心眼儿却多,当下哼着曲子,扬长而去。 第二回 玉壁月华明 折腾了这许久,月亮已渐到中天。段誉迳向西行。他虽不会武功,但年轻力壮,脚下也甚迅捷,走出十余里,已绕到无量山主峰的后山,只听得水声淙淙,前面有条山溪。他正感口渴,寻声来到溪旁,月光下见溪水清澈异常,刚伸手入溪,忽听得远处地下枯枝格的一响,跟着有两人的脚步之声,段誉忙俯伏溪边岩石之后,不敢稍动。 只听得一人说道:“这里有溪水,喝些水再走罢。”声音有些熟悉,随即想起,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干光豪,段誉更加不敢动弹。只听两人走到溪水上游,跟着便有掬水和饮水之声。过了一会,干光豪道:“葛师妹,咱们已脱险境,你走得累了,咱们歇一会儿再赶路。”一个女子声音嗯了一声。溪边悉率有声,想是二人坐了下来。 只听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农帮不会派人守在这里吗?”语音微微发颤,显得颇为害怕。干光豪安慰道:“你放心。这条山道再隐僻不过,连我们东宗弟子来过的人也不多,神农帮决不会知道。”那女子问道:“你又怎么知道这条小路?”干光豪道:“师父每隔五天,便带众弟子来钻研‘无量玉壁’上的秘奥,这么多年下来,大伙儿尽呆呆瞪着这块大石头,什么也瞧不出来。师父老是说什么‘成大功者,须得有恒心毅力’,又说什么‘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实在瞧得忒煞腻了,有时假装要大解,便出来到处乱走,才发见了这条小路。”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原来你不用功,偷懒逃学。你众同门之中,该算你最没恒心毅力了。”干光豪笑道:“葛师妹,五年前剑湖宫比剑,我败在你剑下之后……”那女子道:“别再说你败在我剑下。当时你假装内力不济,故意让我,别人虽瞧不出来,难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誉听到这里,心道:“原来这女子是无量剑西宗的。” 只听干光豪道:“我一见你面,心里就发下了重誓,说什么也要跟你终身厮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载难逢的良机,神农帮突然来攻,又有两个小狗男女带了一只毒貂来,闹得剑湖宫中人人手忙脚乱,咱们便乘机逃了出来,这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吗?”那女子轻轻一笑,柔声道:“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干光豪道:“葛师妹,你待我这样,我一生一世,永远听你的话。”语音中显得喜不自胜。 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番背师私逃,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该当逃得越远越好,总得找个十分隐僻的所在,悄悄躲了起来,别让咱们师父与同门发见了踪迹才好。想起来我可真害怕。”干光豪道:“那倒不用耽心。我瞧这次神农帮有备而来,咱们东西两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谁也难逃毒手。”那女子又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段誉只听得气往上冲,寻思:“你们要结为夫妇,见到师门有难,乘机自行逃走,那也罢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师长同门尽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人如此险狠,自己若让他们发觉,必定会给杀了灭口,当下更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那女子道:“这‘无量玉壁’到底有什么希奇古怪,你们在这里已住了十年,难道当真连半点端倪也瞧不出吗?” 干光豪道:“咱们是一家人了,我怎么还会瞒你?师父说,许多年之前,那时是我太师父当东宗掌门。他在月明之夜,常见到玉壁上出现舞剑的人影,有时是男子,有时是女子,有时更是男女对使,互相击刺。玉壁上所显现的剑法之精,我太师父别说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像不到。剑光有时又红又绿,现出彩色,那自是仙人使剑了。我太师父只盼能学到几招仙剑,可是壁上剑影实在太快太奇,又淡淡的若有若无,说什么也看不清楚,连学上半招也是难能。仙剑的影子又不是时时显现,有时晚晚看见,有时隔上一两个月也不显现一次。太师父沉迷于玉壁剑影,反将本门剑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练剑,因此后来比剑便败给你们西宗。葛师妹,你太师父带同弟子入住剑湖宫,可见到了什么?” 那女子道:“听我师父说,这壁上剑影我太师父也见到了,可是后来便只见到一个女子使剑,那男剑仙却不见了。想来因为我太师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剑仙现身指点。但过得两年,连那女剑仙也不见了。太师父也说,玉壁上显现的仙影,身法剑法固奇妙之极,然而太过模糊蒙眬,又实在太快,说什么也看不清。这玉壁隔着深谷和剑湖,又不能飞渡天险,走近去看。太师父明明遇上了仙缘,偏没福泽学上一招半式,得以扬威武林,心中这份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隐没之后,我太师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徘徊,对着玉壁出神,越来越憔悴,过不上半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时,仍不许弟子们移她回入剑湖宫。我师父说,太师父断气之时,双眼还呆呆的望着玉壁。”她顿了一顿,问道:“干师哥,你说世上当真有仙人?还是你我两位太师父都说来骗人的?” 干光豪道:“要说你我两位太师父都编造这样一套话来欺骗弟子,想来不会,骗信了人也没什么好处啊。再说,我听沈师伯说,他小时候就亲眼见到过这剑仙的影子。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会不会有两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剑,影子映上了玉壁?”干光豪道:“太师父当时也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剑湖,湖西又是深谷,那两位高人就算能凌波踏水,在湖面上使剑,太师父也必瞧得见。要说是在剑湖这一边的山上使剑,隔得这么远,影子也决计照不上玉壁去。” 那女子道:“我太师父去世后,众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礼拜,祝祷许愿,只盼剑仙的仙影再现,但始终就没再看到一次。我师父只盼能再来瞧瞧,偏偏十年来两次比剑,都输了给你们东宗。” 干光豪道:“自今而后,咱二人再也不分什么东宗西宗啦。我俩东宗西宗联姻,合为一体……”只听那女子鼻中唔唔几声,低声道:“别……别这样。”显是干光豪有甚亲热举动,那女子却在推拒。干光豪道:“你依了我,倘若我日后负心,就掉在这水里,变个大王八。”那女子格格娇笑,腻声道:“你做王八,可不是骂我不规矩吗?” 段誉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来,发足狂奔。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大喝:“什么人?”跟着脚步声响,急步追来。 段誉暗暗叫苦,没命价急奔,一瞥眼间,西首白光闪动,一个女子手执长剑,从山坡边奔来,显是要拦住他去路。段誉叫声:“啊哟!”折而向东,心中只叫:“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弟子段誉得脱大难!”耳听得干光豪不停步的追来,过不多时,段誉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只听干光豪叫道:“葛师妹,你拦住了那边山口!” 段誉心想:“我送了命不打紧,累得钟姑娘也活不成,还害死了神农帮这许多条人命,那当真罪过,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心中又道:“段誉啊段誉,他们变王八也好,不规矩也好,跟你又有什么相干了?为什么要没来由的笑上一声?这一笑岂不是笑去几十条人命?人家是绝色美女,才一笑倾国,一笑倾城,你段誉又是什么东西了?也来这么笑上一笑,倾他几十条人命?”心中自怨自艾,脚下却未敢稍慢,慌不择路,只管往林木深密处钻去。 又奔出一阵,双腿酸软,气喘吁吁,猛听得水声响亮,轰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抬头看时,只见西北角上犹如银河倒悬,一条大瀑布从高崖上直泻下来。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数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段誉心想:“我就算不闯你无量剑的禁地,难道你就能饶我了?最多也不过是死有葬身之地而已。有无葬身之地,似乎也没多大分别。”脚下加紧,跑得更加快了。干光豪大叫:“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吗?前面是……” 段誉笑道:“我要性命,这才逃走……”一言未毕,突然脚下踏了个空。他不会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势得住?身子登时直堕了下去。他大叫:“啊哟!”身离崖边失足之处已有数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双手乱挥,只盼能抓到什么东西,这么乱挥一阵,又下堕了百余丈,突然间蓬的一声,屁股撞上了什么物事,身子向上弹起,原来恰好撞到崖边伸出的一株古松。喀喇喇几声响,古松粗大的枝干登时断折,但下堕的巨力却也消了。 段誉再次落下,双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树枝,登时挂在半空,不住摇晃,只觉屁股撞上古松处一阵阵剧烈疼痛。向下望去,深谷中云雾弥漫,兀自不见尽头。便在此时,身子一晃,已靠到了崖壁,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短枝,双足也找到了站立之处,这才惊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壁,向那株古松道:“松树老爷子,亏得你今日大显神通,救了我段誉一命。当年你的祖先为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风雨之可比?我要封你为‘六大夫’,不,‘七大夫’、‘八大夫’。” 细看山崖中裂开一条大缝,勉强可攀援而下。他喘息了一阵,心想:“干光豪和他那个葛师妹,定然以为我已摔成了肉浆,万万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们必定逃下山去,卿卿我我,东宗西宗联宗为一去了。这谷底只怕凶险甚多,我这条性命反正是捡来的,送在那里都一样。” 于是沿着崖缝,慢慢爬落。崖缝中尽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但山崖似乎无穷无尽,爬到后来,衣衫早给荆刺扯得东破一块,西烂一条,手脚上更到处破损,也不知爬了多少时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这山崖越到底下越倾斜,不再是危崖笔立,到得后来他伏在坡上,半滚半爬,慢慢溜下,便已无凶险。 耳听得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禁又吃惊起来:“这下面若是怒涛汹涌的激流,可糟糕之极了。”只觉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 第1020章 天龙(8) 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迟疑,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声采,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断注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余丈,湖水便一平如镜,清澈异常。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有个皎洁明净的圆月。 面对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一斜眼,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在月色下摇曳生姿。云南茶花甲于天下,段誉素所喜爱,这时竟没想到身处危地,走过去细细品赏起来,喃喃的道:“此处茶花虽多,品类也只寥寥,只有这几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长得好。这几本‘步步生莲’,品种就不纯了。” 赏玩了一会茶花,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异常,一条冰凉的水线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 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他自西而东、又自东向西,兜了个圈子,约有三里远近,东南西北尽是悬崖峭壁,绝无出路,只有他滑下来的山坡稍斜,其余各处决计无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雾封谷,下来已这般艰难,再想上去,自是绝无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绝顶之人,也未必能够上去,可见有无武功,倒也没甚分别。” 这时天将黎明,但见谷中静悄悄地,别说人迹,连兽踪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和呼。他见了这等情景,又发起愁来,心想我饿死在这里不打紧,累了钟姑娘的性命,那可太也对不起人家,爹爹妈妈又必天天忧愁记挂,我段誉当真不孝之极了。 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变作一条游鱼,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眼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润如玉,料想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减少,才露了这片如琉璃、若明镜的石壁出来。 突然之间,干光豪与他葛师妹的一番说话在心头涌起,寻思:“看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无量玉壁’了。他们说,当年无量剑东宗、西宗的掌门人,常在月明之夕见到玉壁上有舞剑的仙人影子。这玉壁贴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确是非得在湖中舞剑不可。要是在我这边湖东舞剑,影子倒也能照映过去,可是东边高崖笔立,挡住了月光,没有月光,便无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鸟飞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远远望来,自然身法灵动,又快又奇。他们心中先入为主,认定是仙人舞剑,蒙蒙眬眬的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终于入了魔道。” 想明白此节,不禁哑然失笑。自从在剑湖宫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个时辰,早饿得狠了,见崖边一大丛小树上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酸涩,饥饿之下,也不加理会,一口气吃了十来枚,饥火少抑,但浑身筋骨酸痛,臀部尤其痛得厉害,躺在草地上休憩少时,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酣,待得醒转,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条长虹,艳丽无伦。段誉知道有瀑布处水气映日,往往便现彩虹,心想我临死之时,还得目睹美景,福缘不小,而葬身于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明湖绝丽,就可惜茶花并非佳种,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这觉之后,精神大振,心想:“说不定山谷有个出口,隐在花木山石之后。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发见。”当即口中唱着曲子,兴高采烈的沿湖寻去。一路上所有隐蔽之处都细细探寻到了,但花树草丛之后尽是坚岩巨石,每块岩石都连在高插入云的峭壁上,别说出路,连蛇穴兽窟也没一个。 他口中曲声越唱越低,心头也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觉之处,脚也软了,颓然坐倒,心想:“钟姑娘为了救我,却枉自送了性命。”想到钟灵,伸手入怀,摸出她那对花鞋来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纤细,面容娇美,不自禁将鞋子拿到口边亲了几下,又揣入怀中,心想:“我这番定是没命的了,钟姑娘自也活不成。要是她也在这里,咱二人一起双双死在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着那山羊胡子司空玄,实在无味得紧。这当儿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罢。” 百无聊赖之中,又去摘酸果来吃,忽想:“什么地方都找过了,反是这里没找过。别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拨开酸果树丛,登时便摇了摇头。树丛后光秃秃地一大片石壁,爬满了藤蔓,那里又有什么出路?但见这片石壁平整异常,宛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却小得多了,心中一动:“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无量玉壁’?”当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但见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别无他异。 忽然动念:“我死在这深谷之中,永远无人得知,不妨在这片石壁上刻下几个字,嗯,就刻‘大理段誉毕命于斯’八字,倒也好玩。” 于是将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干净,除下长袍,到湖中浸湿了,把湖水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来洗刷一番,那石壁更显得莹白如玉。 在地下拣了一块尖石,便在石壁上划字,石壁坚硬异常,累了半天,“大理”两字刻得既浅且斜,殊无半点间架笔意,心想:“后人倘若见到,还道我段誉连字也不会写,这八个字刻下来,委实遗臭万年。”又觉手腕酸痛,便抛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梦中只见一对花鞋在眼前飞来飞去,绿鞋黄花,正是钟灵那对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对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飞舞,始终捉不到。过了一会,花鞋越飞越高,段誉大叫:“鞋儿别飞走了!”一惊而醒,才知是做梦,揉了揉眼睛,伸手摸时,一对花鞋好端端便在怀中,站起身来,抬头见月亮正圆,清光在湖面上便如镀了一层白银一般,眼光顺着湖面一路伸展出去,突然间全身一震,只见对面玉壁上赫然有个人影。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晃动,却不答话。段誉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长袍儒巾,显是个男子。他向前急冲几步,便到了湖边,又叫:“仙人,救我!”只见玉壁上的人影晃动几下,却大了一些。段誉立定脚步,那人影也即不动。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晃,壁上人影跟着左晃,身子向右侧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此时已无怀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挂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的影子映到对面石壁上?” 回过身来,但见日间刻过“大理”两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个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浓得多,登即恍然:“原来月亮先将我的影子映在这块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只觉这迷惑了“无量剑”数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谜,更无丝毫神奇之处:“当年确有人站在这里使剑,人影映上玉壁。本来有一男一女,后来那男的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只剩下一个女的,她在这幽谷中寂寞孤单,过不了两年也就死了。”想像佳人失侣,独处幽谷,郁郁而终,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无影无踪,百无聊赖之际,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足踢,心想:“最好左子穆、辛双清他们这时便在崖顶,见到玉壁上忽现‘仙影’,认定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于是将我这套‘武功’用心学了去,拚命钻研,传之后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纵声狂笑。 蓦地里笑声斗止,心中想到了一事:“这两位前辈既时时在此舞剑,那么若不是住在这谷中,便是有条出入此谷的路径。否则他们武功再高,若须时时攀山到这里来舞剑,终究也太麻烦了。偶一为之则可,总不能‘时时’。”登时眼前出现一线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寻找出路。那个干光豪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么?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师妹为妻,我则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静观湖上月色,四下里清冷幽绝,心想:“‘有志者事竟成’,这话虽不错,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话更合我脾胃。爹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说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瞧到它谢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什么也不理。这一次爹爹叫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子伸出去夹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人’。我不肯学武,到底是为了不肯抛下《易经》不理呢,还是当真认定不该学打人杀人的法子?爹爹说我‘强辞夺理’,只怕我当真有点强辞夺理,也未可知。妈最明白我的脾气,劝我爹爹说:‘这痴儿那一天爱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练一会儿,他也不会听。他此刻既不肯学,硬揿着牛头喝水,终究不成。’唉,要我立志做什么事可难得很,倒盼望我那一天迷上了练武,爹爹、妈妈,还有伯父,自然欢喜得很。我练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杀人就是了,练武也不是非杀人不可。伯父武功这样高强,他性子仁慈,只怕从来没出手杀过一个人。只不过他要杀人,又怎用得着亲自动手?” 坐在湖边,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一瞥眼间,忽见身畔石壁上隐隐似有色彩流动,凝神瞧去,只见所刻的那个“理”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长剑的影子,剑影清晰异常,剑柄、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十足,剑尖斜指向下,而剑影中更发出彩虹一般的晕光,闪烁流动,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抬头向月亮瞧去,却已见不到月亮,原来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后,峭壁上有个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过来,洞孔中隐隐有光彩流动。登时省悟:“是了,原来这峭壁中悬有一剑,剑上镶嵌了诸色宝石,月光将剑影与宝石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艳丽不可方物!” 又想:“须得凿空剑身,镶上宝石,月光方能透过宝石,映出这彩色影子。倘若剑刃上不凿出空洞,宝石便没法透光了。打造这柄怪剑,倒也费事得紧。那干光豪说玉壁上偶有彩色剑光,便是此故了。”见宝剑所在的洞孔距地高达数十丈,没法上去瞧个明白,从下面望将上去,也只隐约见到宝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却奇幻极丽,观之神为之夺。 看不到一盏茶时分,月亮移动,影子由浓而淡,由淡而无,石壁上只余一片灰白。寻思:“这柄宝剑,想来便是那两位使剑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这么深险,无量剑中那些人任谁也没胆子爬下来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见不到小石壁,也见不到峭壁中的洞孔与所悬宝剑,这个秘密,无量剑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对着石壁呆望一百年,也决计不会发见。不过就算得到了宝剑,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彩光由无而显,顷刻间便即隐没,此所谓‘无常’。”出了一会神,便又睡去。 睡梦之中,突然间一跳醒转,心道:“要将这宝剑悬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费事,纵有极高强的武功,也不易办到。如此费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这峭壁的洞孔之中,还藏着什么武学秘笈之类。”一想到武功,登时兴味索然:“这些武学秘笈,无量剑的人当作宝贝,可是便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来瞧上几眼。” 次日在湖畔周围漫步游荡,肚子饿了,便以酸涩的青果为食,算来堕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过得四天,肚中断肠散剧毒发作,便再找到出路也没用了。 当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转,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时分,月亮透过峭壁洞孔,又将那彩色缤纷的剑影映到小石壁上。只见壁上的剑影斜指向北,剑尖刚好对准了一块大岩石,段誉心中一动:“难道这块岩石有点道理?”走到岩边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觉滑腻腻地,那块岩石竟似微微摇晃。他双手出力狠推,摇晃之感更甚,岩高齐胸,没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决计推之不动,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来巨岩是凌空置于一块小岩石之顶,也不知是天生还是人力所安。他心中怦的一跳:“这里有古怪!” 双手齐推岩石右侧,岩石又晃了一下,但一晃即回,石底发出藤萝之类断绝声音,心知大小岩石之间藤草缠结,其时月光渐隐,瞧出来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细细推究。” 于是躺在岩边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来察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将大小岩石之间的蔓草葛藤尽数拉去,拨净了泥沙,然后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缓缓转动,便如一扇大门相似,只转到一半,便见岩后露出一个三尺来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没去多想洞中有无危险,便弯腰走进洞去,走得十余步,洞中已没丝毫光亮。他双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试过虚实,但觉脚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想洞中道路必曾经过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不住向下倾斜,显然越走越低。突然之间,右手碰到一件凉冰冰的圆物,触碰之下,那圆物当的一下,发出响声,声音清亮,伸手再摸,原来是个门环。 第1021章 天龙(9) 既有门环,必有大门,他双手摸索,当即摸到十余枚碗大的门钉,心中惊喜交集:“这门里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极了。”提起门环当当当的连击三下,过了一会,门内没人答应,他又击了三下,仍无人应门,于是伸手推门。那门似是用铜铁铸成,甚是沉重,但里面并未闩上,手劲推将上去,那门便缓缓开了。他朗声说道:“在下段誉,擅闯贵府,还望主人恕罪。”停了一会,不听得门内有何声息,便举步跨了进去。 他睁大眼睛,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觉霉气刺鼻,似乎洞内已久无人居。他继续向前,突然间砰的一声,额头撞上了什么东西。幸好他走得甚慢,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伸手摸去,原来前边又是一门。他手上使劲,慢慢推开了门,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闭眼,心中怦怦乱跳,过了片刻,才慢慢睁眼,只见所处之地是座圆形石室,光亮从左边透来,但朦朦胧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处,忽见一只大虾在窗外游过。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几步,又见一条花纹斑斓的鲤鱼在窗外悠然而过。细看那窗时,原来是镶在石壁上的一块大水晶,约有铜盆大小,光亮便从水晶中透入。 双眼贴着水晶向外瞧去,只见碧绿水流不住晃动,鱼虾水族来回游动,极目所至,竟无尽处。他恍然大悟,原来处身之地竟在水底,当年建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心力,将外面的水光引了进来,这块大水晶更是极难得的宝物。定神凝思,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这可走到剑湖的湖底来啦!一路上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转了几个弯,既深入湖底,那还是逃不出去。” 回过身来,见室中放着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竖着一面铜镜,镜旁放着些梳子钗钏之属,看来竟是闺阁所居。铜镜上生满了铜绿,桌上也是尘土寸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来此。 他瞧着这等情景,不由得呆了,心道:“许多年之前,定是有个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为了何事,如此伤心,竟远离人间,退隐于斯!嗯,多半便是那个在石壁前使剑的女子。”出了一会神,再看那石室时,只见壁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镶满了铜镜,随便一数,便已有三十余面,寻思:“想来这女子定是绝世丽质,爱侣既逝,独守空闺,每日里惟有顾影自怜。此情此景,当真令人神伤。” 在室中走去,一会儿书空咄咄,一会儿喟然长叹,怜惜这石室的旧主人。过了好一阵,突然动念:“唉!我只顾得为古人难过,却忘了自己身陷绝境。”自言自语:“我段誉是个臭男子,倘若死在此处,不免唐突佳人,该当死在门外湖边才是。否则后人来到,见到我的遗骸,还道是佳人的枯骨,岂不是……岂不是……”还没想到“岂不是”什么,忽见东首一面斜置的铜镜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缝隙。 他忙抢将过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门,缓缓移开,露出一个洞来。向洞内望去,见有一道石级。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这才顺着石级走下。石级向下十余级后,面前隐隐约约的似有一门,伸手推门,眼前陡然一亮,失声惊呼:“啊哟!” 眼前一个宫装美女,手持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膛。 过了良久,只见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他定睛看时,见这女子虽仪态万方,却似乎并非活人,大着胆子再行细看,才瞧出是座白玉雕成的玉像。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破旧的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采飞扬。 段誉口中只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这般瞪眼瞧着姑娘,忒也无礼。”明知无礼,眼光却始终没法避开她这对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才知这对眼珠乃以黑宝石雕成,只觉越看越深,眼里隐隐有光彩流转。这玉像所以似极了活人,主因当在眼光灵动之故。玉像脸上白玉的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更与常人肌肤无异。 段誉侧过身子看那玉像时,只见她眼光跟着转将过来,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对着他移动。不论他站在那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他,眼光中的神色更加难以捉摸,似怨似愁,似是喜悦无限,又似有所盼望期待。瞧她容貌约莫十八九岁,眉梢眼角,颇有天真稚气,嘴角边微露笑容,说不尽的妩媚可亲,上唇处有一点细细黑痣,更增淡雅。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说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誉今日得睹芳容,死而无憾。姊姊在此离世独居,不也太寂寞了么?”玉像目中宝石神光变幻,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深有所感。 此时段誉神驰目眩,竟如着魔中邪,眼光再也离不开玉像,说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称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有姊姊芳名。” 四周打量,见东壁上写着许多字,但无心多看,随即回头去看那玉像,这时发见玉像头上的头发是真的人发,云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插着一只玉钏,上面镶着两粒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又见壁上也是镶满了明珠钻石,宝光交相辉映,西边壁上镶着六块大水晶,水晶外绿水隐隐,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间石室明亮了数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这才转头,见东壁上刮磨平整,刻着数十行字,都是《庄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遥游〉、〈养生主〉、〈秋水〉、〈至乐〉几篇,笔法飘逸,似以极强腕力使利器刻成,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几近半寸。文末题着一行字云:“无崖子为秋水妹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 段誉瞧着这行字出神半晌,寻思:“这‘无崖子’和‘秋水妹’,想来便是数十年前在谷底舞剑的那两位男女高人了。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无崖子得能伴着她长居幽谷密洞,的的确确是人间至乐。其实岂仅是人间至乐而已,天上又焉有此乐?” 眼光转到石壁的几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当即转头去瞧那玉像,心想:“庄子这几句话,拿来形容这位神仙姊姊,当真再也贴切不过。”走到玉像面前,痴痴呆看,瞧着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肤,说什么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头去轻轻触摸一下,心中着魔,鼻端竟似隐隐闻到兰麝般馥郁馨香,由爱生敬,由敬成痴。 过了良久,禁不住大声说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过来跟我说一句话,我便为你死一千遍、一万遍,也如身登极乐,欢喜无限。”突然双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发觉,原来玉像前本有两个蒲团,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双膝跪着的是个较大蒲团,玉像足前另有一较小蒲团,想是让人磕头用的。他一个头磕下去,只见玉像双脚的鞋子内侧似乎绣得有字。凝目看去,认出右足鞋上绣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驱策”八字,左足鞋上绣的是“遵行我命,百死无悔”八个字。 这十六个字比蝇头还小,鞋子是湖绿色,十六个字以葱绿细丝绣成,只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胧,若非磕下头去,又再凝神细看,决计不会见到。只觉磕首千遍,原是天经地义之事,若能供其驱策,更是求之不得,至于遵行这位美人的命令,不论赴汤蹈火,自然百死无悔,绝无丝毫犹豫,神魂颠倒之下,当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数着,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头来。 他磕到五六百个头,已觉腰酸背痛,头颈渐渐僵硬,但想无论如何必须支持到底,要磕满一千个头才罢。连神仙姊姊第一个命令也不遵行,还说什么“百死无悔”?待磕到八百余下,小蒲团面上一层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内层有物。他也不加理会,仍毕恭毕敬的磕足一千个头,待要站起,蓦觉腰间酸软,仰天一交摔倒。 他就此躺着休息,只觉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大事,全身越疲累酸疼,心中越感快慰。过了好一会,慢慢爬起,伸手到小蒲团的破裂处去掏摸,触手柔滑,里面是个绸包,心想:“原来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个头,小蒲团不会破裂,她赐给我的宝贝就不会出现了。”他于珠玉珍宝向来不放在心上,但这绸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赐,即使其中所包的只是树叶枯草、烂布碎纸,那也是无价的宝物。右手一经取出绸包,左手便即伸过去也拿住了,双手捧到胸前。 这绸包一尺来长,白绸上写着几行细字: “汝既磕首千遍,自当供我驱策,终身无悔。此卷为我逍遥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时,务须用心修习一次,若稍有懈惰,余将蹙眉痛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嬛福地遍阅诸般典籍,天下各门派武功家数尽集于斯,亦即尽为汝用。勉之勉之。学成下山,为余杀尽逍遥派弟子,有一遗漏,余于天上地下耿耿长恨也。” 他捧着绸包的双手不禁剧烈颤抖,只想:“那是什么意思?我不要学武功,杀尽逍遥派弟子的事,更加决计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个头,便是答允供她驱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学武杀人,这便如何是好?” 脑海中一团混乱,又想:“她叫我学她的逍遥派武功,却又吩咐我去杀尽逍遥派弟子,这就真正奇了。嗯,想来她逍遥派的师兄弟、师姊妹们害苦了她,因此她要报仇。她直到临终,此仇始终未报,于是想收个弟子来完成遗志。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这般伤心,自是大大的坏人恶人,尽数杀了也是该的。孔夫子教导:‘以直报怨’,就是这个道理。爹爹也说,遇上坏人恶人,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倘若不会武功,惟有任其宰割。这话其实也是不错的。”他父亲逼他练武之时,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来,坚称不可学武,他父亲于书本子上的学问颇不如他,难以辩驳。他此刻为玉像着迷,便觉父亲之言有理了。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多年,世上也不知还有没有逍遥派之人。常言道:恶有恶报,最好他们早已个个恶贯满盈,再不用我动手去杀。世上既已没了逍遥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愿已偿,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长恨了。” 言念及此,登时心下坦然,默默祷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来的事,段誉自当遵行不误,但愿你法力无边,逍遥派弟子早已个个无疾而终。”战战兢兢的打开绸包,里面是个卷成一卷的帛卷。 展将开来,第一行写着“北冥神功”四字。字迹娟秀而有力,便与绸包外所书的笔致相同。其后写道: “庄子〈逍遥游〉有云:‘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积蓄内力为第一要义。内力既厚,天下武功无不为我所用,犹之北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是故内力为本,招数为末。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 段誉赞道:“神仙姊姊这段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了。”再想:“这北冥神功是修积内力的功夫,学了自然丝毫无碍。”左手慢慢展开帛卷,突然间“啊”的一声,心中怦怦乱跳,霎时间面红耳赤,全身发烧。 但见帛卷上赫然出现一个横卧的裸女画像,全身一丝不挂,面貌竟与那玉像一般无异。段誉只觉多瞧一眼也是亵渎了神仙姊姊,忙掩卷不看。过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咐:‘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我不过遵命而行,不算不敬。” 于是颤抖着手翻过帛卷,但见画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边颊上,尽是娇媚,比之那玉像的庄严宝相,容貌虽似,神情却是大异。他似乎听到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之声,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时,只见有一条绿色细线起自左肩,横至颈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画中裸女椒乳坟起,心中大动,急忙闭眼,过了良久才睁眼再看,见绿线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经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宽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紧的,但藕臂葱指,毕竟也不能不为之心动。 另一条绿线却是至颈口向下延伸,经肚腹不住向下,至离肚脐数分处而止。段誉对这条绿线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条绿线时,见线旁以细字注满了“云门”、“中府”、“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等字样,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时常听爹爹与妈妈谈论武功,虽不留意,但听得多了,知“云门”、“中府”等等都是人身穴道名称。 当下将帛卷又展开少许,见下面的字是:“北冥神功系引世人之内力而为我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语云:百川汇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积聚。此‘手太阴肺经’为北冥神功之第一课。”下面写的是这门功夫的详细练法。 最后写道:“世人练功,皆自云门而至少商,我逍遥派则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云门,拇指与人相接,彼之内力即入我身,贮于云门等诸穴。然敌之内力若胜于我,则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险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窥要道,惟能消敌内力,不能引之而为我用,犹日取千金而复弃之于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誉长叹一声,隐隐觉得这门功夫颇不光明,引人之内力而为己有,岂非有如偷盗旁人财物?殊不合正人君子之道,便想弃之不观。但随即转念:“神仙姊姊这譬喻说得甚好,百川汇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并不是大海去强抢百川之水。我说神仙姊姊去偷盗别人财物,真是胡说八道。该打,该打!” 第1022章 天龙(10)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颊上各击一掌,左颊打得颇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颊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轻了些,心道:“坏人恶人来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们的内力而为己用,那是除去坏人恶人的为祸之力,犹似抢下屠夫手中的屠刀,又不是杀了屠夫。” 再展帛卷,长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画像,或立或卧,或现前胸,或见后背,人像的面容都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轻嗔薄怒,神情各异。一共有三十六幅图像,每幅像上均有颜色细线,注明穴道部位及练功法诀。 帛卷尽处题着“凌波微步”四字,其后绘的是无数足印,注明“归妹”、“无妄”等等字样,尽是《易经》中的方位。段誉前几日还正全心全意的钻研《易经》,一见到这些名称,登时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只见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几千百个,自一个足印至另一个足印均有绿线贯串,线上绘有箭头。最后写着一行字道:“步法神妙,保身避敌,待积内力,再取敌命。” 段誉心道:“神仙姊姊所遗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极,遇到强敌时脱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敌命’也就不必了。” 卷好帛卷,对之作了两个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转身对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练功,段誉不敢有违。今后我对人加倍客气,别人不会来打我,我自然也不去吸他内力。你这套‘凌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练熟,眼见不对,立刻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内力了。”至于“杀尽逍遥派弟子”一节,却想也不敢去想。 见左侧有个月洞门,缓步走了进去,里面又是一间石室,有张石床,床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木制摇篮,他怔怔的瞧着这张摇篮,寻思:“难道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对,不对,那样美丽的姑娘,怎么会生孩子?”想到“绰约如处子”的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禁沮丧失望之极,一转念间:“啊,是了,这是神仙姊姊小时候睡的摇篮,是她爹爹妈妈给她做的,那个无崖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对了,定是如此。”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测是否有何漏洞,登时便高兴起来。 室中并无衾枕衣服,只壁上悬了一张七弦琴,弦线俱已断绝。又见床左有张石几,几上刻了个十九道棋盘,棋局上布着两百余枚棋子,然黑白对峙,这一局并未下毕。琴犹在,局未终,而佳人已邈。段誉悄立室中,忍不住悲从中来,颊上流下两行清泪。 蓦地里心中一凛:“啊哟,既有棋局,自必曾有两人在此下棋,只怕神仙姊姊就是那个‘秋水妹’,和她丈夫无崖子在此下棋,唉,这个……这个……啊,是了,这局棋不是两个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寂寥之际,自己跟自己下的。”走近去细看棋局,凝思片刻,不由得越看越心惊。 但见这局棋变化繁复无比,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倒脱靴,有征有解,花五聚六,变化多端。段誉于弈理曾钻研数年,当日沉迷于此道之时,整日价就与帐房中的霍先生对弈。他天资聪颖,只短短一年时光,便自受让四子而转为倒让霍先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国的高手。但眼前这局棋后果如何,却实在推算不出。 他观看良久,光亮越来越模糊,见几上有两座烛台,兀自插着半截残烛,烛台的托盘上放着火刀火石和纸媒,便打着了火,点烛再看,只看得头晕脑胀,心口烦恶,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蓦地心惊:“这局棋实在太难,我便再想上十天八天,也未必解索得开,那时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钟姑娘也早给神农帮活埋在地下了。”转过身子,反手拿起烛台,决不让目光再与棋局相触,突然一阵狂喜:“是了,这局棋如此繁复艰深,定是神仙姊姊独自布下的‘珍珑’,决不是两个人下成的!” 一抬头,只见石床床尾又有一个月洞门,门旁壁上凿着四字:“琅嬛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写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来‘琅嬛福地’便在这里。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尽集于斯。我不想学武功,这些典籍不看也罢。只不过神仙姊姊有命,违拗不得。”于是秉烛走进月洞门内。 一踏进门,举目四望,登时吁了口长气,大为宽心,原来这“琅嬛福地”是个极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数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满木制书架,可是架上却空洞洞地连一本书册也无。他持烛走近,见书架上贴满了签条,尽是“昆仑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东蓬莱派”等等名称,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签条。但在“少林派”的签条下注“缺易筋经”,在“丐帮”的签条下注“缺降龙廿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签条下注“缺一阳指法、六脉神剑剑法,憾甚”的字样。 想像当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门各派武功的图谱经籍,然而架上书册却已为人搬走一空。这一来,段誉心中如一块大石落地,欢喜不尽:“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见了,我不学武功,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内心即生愧意:“段誉啊段誉,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令为喜,即是对她不忠。你不见武功典籍,该当沮丧懊恼才是,怎地反而欢喜?神仙姊姊天上地下有灵,原宥则个。” 见这“琅嬛福地”中并无其他门户,又回到玉像所处的石室,只与玉像的双眸一对,心下便又痴迷颠倒起来,呆看了半晌,这才一揖到地,说道:“神仙姊姊,今日我身有要事,只得暂且别过,救出钟家姑娘之后,再来和姊姊相聚。” 狠一狠心,拿着烛台,大踏步走出石室,待欲另寻出路,只见室旁一条石级斜向上引,初进来时因一眼便见到玉像,于这石级全未在意。他跨步而上,一步三犹豫,几次三番又再回头去瞧那玉美人,最后咬紧牙关,下了好大决心,这才踏步上前。 走到一百多级时,已转了三个弯,隐隐听到轰隆轰隆的水声,又行二百余级,水声已震耳欲聋,前面并有光亮透入。他加快脚步,走到石级尽头,前面是个仅可容身的洞穴,探头向外张望,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一眼望出去,外边怒涛汹涌,水流湍急,竟是一条大江。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看这情势,已到了澜沧江畔。他又惊又喜,慢慢爬出洞来,见容身处离江面有十来丈高,江水纵然大涨,也不会淹进洞来,但要走到江岸,却也着实不易,当下手脚齐用,狼狈不堪的爬上,同时将四下地形牢牢记住,打算救人之事一了,再来此处陪伴神仙姊姊。 江岸尽是山石,小路也没一条,七高八低的走出七八里地,见到一株野生桃树,树上结实累累,虽仍青酸,还是采来吃了个饱,又走了十余里,才见到一条小径。沿着小径行去,将近黄昏,终于见到了过江的铁索桥,桥边石上刻着“善人渡”三个大字。 他心下大喜,钟灵指点他的途径正是要过“善人渡”铁索桥,这下子可走上了正道啦。当下扶着铁索,踏上桥板。那桥共是四条铁索,两条在下,上铺木板,以供行走,两条在旁作为扶手。一踏上桥,几条铁索便即晃动,行到江心,铁索晃得更加厉害,一瞥眼间,但见江水荡荡,激起无数泡沫,如快马奔腾般从脚底飞过。他不敢向下再看,双眼望前,一步步的终于挨到了桥头。 坐在桥边歇了一阵,才依着钟灵指点的路径,快步而行。走得大半个时辰,迎面是黑压压的一座大森林,心知已到了钟灵所居的“万劫谷”谷口。走近前去,果见左首一排九株大松树参天并列,他自右数到第四株,依着钟灵的指点,绕到树后,拨开长草,树上出现个洞口,心想:“这‘万劫谷’的所在当真隐蔽,若不是钟姑娘告知,又有谁能知道谷口竟是在一株大松树中。” 钻进树洞,左手拨开枯草,右手摸到一个大铁环,用力提起,木板掀开,下面是一道石级。他走下几级,双手托着木板放回原处,沿石级向下走去,三十余级后石级右转,数丈后折而向上,上行三十余级,来到平地。 眼前大片草地,尽头处又全是一株株松树。走过草地,只见一株大松上削下了丈许长、尺许宽的一片,漆上白漆,写着九个大字:“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八字黑色,那“杀”字却漆成殷红之色。 段誉心想:“这谷主干么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人得罪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千成万,怎能个个都杀?”其时天色朦胧,这九个字又写得张牙舞爪,那个“杀”字下红漆淋漓,似是洒满了鲜血一般,更加惨厉可怖。寻思:“钟姑娘叫我别说姓段,原来如此。她叫我在九个大字的第二字上敲击三下,便是要我敲这个‘段’字了,她当时不明言‘段’字,定是怕我生气。敲就敲好了,打什么紧?她救了我性命,又是这么个美姑娘,别说只在‘段’字上敲三下,就在我段誉头上猛敲三下,那也无妨。” 见树上钉着一枚铁钉,钉上悬着一柄小铁锤,便提起来向那“段”字上敲去。铁锤击落,发出铮的一下金属响声,着实响亮,段誉出乎不意,微微一惊,才知“段”字之下镶有铁板,板后中空,因外面漆了白漆,一时瞧不出来。他又敲击两下,挂回铁锤。 过了一会,听得松树后一个少女声音叫道:“小姐回来了!”语音中充满喜悦。 段誉道:“我受钟姑娘之托,前来拜见谷主。”那少女“咦”的一声,似乎颇感惊讶,问道:“我家小姐呢?”段誉见不到她身子,说道:“钟姑娘遭遇凶险,我特地赶来报讯。”那女子惊问:“什么凶险?”段誉道:“钟姑娘为人所擒,只怕有性命危险。”那少女道:“啊哟!你……你等一会,待我去禀报夫人。”段誉道:“如此甚好。”心道:“钟姑娘本来叫我先见她母亲。” 他站了半晌,只听得树后脚步声响,先前那少女说道:“夫人有请。”说着转身出来。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作丫鬟打扮,说道:“尊客……公子请随我来。”段誉道:“姊姊如何称呼?”那丫鬟摇了摇手,示意不可说话。段誉便也不敢再问。 那丫鬟引着他穿过一座树林,沿着小径向左首走去,来到一间瓦屋之前。她推开了门,向段誉招招手,让在一旁,请他先行。段誉走进门去,见是一间小厅,桌上点着一对巨烛,厅虽不大,布置却颇精雅。他坐下后,那丫鬟献上茶来,说道:“公子请用茶,夫人便即前来相见。” 段誉喝了两口茶,见东壁上四幅屏条,绘的是梅兰竹菊四般花卉,可是次序却挂成了兰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秋冬,则挂成了冬春夏秋,心想:“钟姑娘的爹娘是武人,不懂书画,那也怪不得。” 只听得环佩叮咚,内堂出来一个美妇人,身穿淡绿绸衫,约莫三十三四岁年纪,容貌清秀,眉目间依稀与钟灵相似,知道便是钟夫人了。段誉站起一揖,说道:“晚生段誉,拜见伯母。”言语出口,脸上登时变色,暗叫:“啊哟,怎地我把自己姓名叫了出来?我只管打量她跟钟姑娘的相貌像不像,竟忘了捏造个假姓名。” 钟夫人一怔,敛衽回礼,说道:“公子万福!”随即问道:“你……你姓段?”神色间颇有异样。段誉既已自报姓名,再要撒谎已来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钟夫人道:“公子仙乡何处?令尊名讳如何称呼?” 段誉心想:“这两件事可得说个大谎了,免得令她猜破我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南临安府人氏,家父单名一个‘龙’字。”钟夫人脸有怀疑之色,道:“可是公子说的却是大理口音?”段誉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学说本地口音,只怕不像,倒教夫人见笑了。”钟夫人长嘘了一口气,说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一般无异,足见公子聪明。公子请坐。” 两人坐下后,钟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他。段誉给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说道:“晚生途中遇险,以致衣衫破烂,好生失礼。令爱身遭危难,晚生特来报讯。只以事在紧急,不及更换衣冠,尚请恕罪。” 钟夫人本来神色恍惚,一听之下,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忙问:“小女怎么了?” 段誉从怀里摸出钟灵的那对花鞋,说道:“钟姑娘吩咐晚生以此为信物,前来拜见夫人。”钟夫人接过花鞋,道:“多谢公子,不知小女遇上了什么事?”段誉便将如何与钟灵在无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何钟灵被迫放闪电貂咬伤多人,如何钟灵遭扣而命自己前来求救,如何跌入山谷而耽搁多日等情一一说了,只没提到洞中玉像一节。 钟夫人默不作声的听着,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说完,悠悠叹了口气,道:“这女孩子一出去就闯祸。”段誉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姑娘。” 钟夫人怔怔的瞧着他,低低的道:“是啊,这原也难怪,当年……当年我也是这样……”段誉道:“怎么?”钟夫人一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人至中年,娇羞之态却不减妙龄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说了这句话,脸上红得更厉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这件事……有点……有点棘手。” 段誉见她扭扭捏捏,心道:“这事当然棘手,可是你又何必羞得连耳根子也红了?你女儿可比你大方得多。”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个男子粗声粗气的说道:“好端端地,进喜儿又怎会让人家杀了?” 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多疑,段公子暂且躲一躲。”段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如……”钟夫人左手伸出,立时按住了他口,右手拉着他手臂,将他拖入东边厢房,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千万不可出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你不得。” 第1023章 天龙(11) 莫看她娇怯怯的模样,竟然一身武功,这一拖一拉,段誉半点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暗暗生气:“我远道前来报讯,好歹也是客人,这般躲躲闪闪的,可不像个小偷么?”钟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样甚是温柔。段誉一见到这笑容,气恼登时消了,便点了点头。钟夫人转身出房,带上了房门,回到堂中。 跟着便听得两人走进堂来,一个男子叫了声:“夫人。”段誉从板壁缝中张去,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作家人打扮,神色甚为惊惶;另一个黑衣男子身形极高极瘦,面向堂外,瞧不见他相貌,但见到他一双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背上满是青筋,心想:“钟姑娘爹爹的手好大!” 钟夫人问道:“进喜儿死了?是怎么回事?”那家人道:“老爷派进喜儿和小的去北庄迎接客人。老爷吩咐说共有四位客人。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说是姓岳。老爷曾吩咐说,见到姓岳的就叫他‘三老爷’。进喜儿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叫了声‘三老爷’。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来,喝道:‘我是岳老二,干么叫我三老爷?你存心瞧我不起!’啪的一掌,就把进喜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下。”钟夫人皱眉道:“世上那有这等横蛮之人!岳老三几时又变成岳老二了?” 钟谷主道:“岳老三向来脾气暴躁,又疯疯颠颠的。”说着转过身来。 段誉隔着板壁瞧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好长一张马脸,眼睛生得甚高,一个圆圆的大鼻子却和嘴巴挤在一块,以致眼睛与鼻子之间,留下了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钟灵容貌明媚照人,那想到她父亲竟如此丑陋,幸好她只像母亲,半点也不似父亲。 钟谷主本来满脸不愉之色,一转过来对着娘子,立时转为柔和,一张丑脸上带了三分可亲神态,说道:“岳老三这等蛮子,我就是怕他惊吓了夫人,因此不让他进谷。这种小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段誉暗暗奇怪:“适才钟夫人一听丈夫到来,便吓得什么似的,但瞧钟谷主的神情,却对她既爱且敬。” 钟夫人道:“怎么是小事了?进喜儿忠心耿耿的服侍了咱们这多年,却给你的猪朋狗友杀了,我心里难受得很。”钟谷主陪笑道:“是,是,你体惜下人,那是你的好心。”钟夫人问那家人道:“来福儿,后来又怎样?” 来福儿道:“进喜儿给他打倒在地,当时也还没死。小的连忙大叫:‘二老爷,二老爷,你老人家别生气。’他就笑了起来,很是高兴。小的扶了进喜儿起来,摆酒席请那姓岳的吃。他问:‘钟……钟……怎么不来接我?’小的说:‘我们老爷还不知道二老爷大驾光临,否则早就亲自来迎接了。小的这就去禀报。’那人点点头,见进喜儿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侍候,就问他:‘刚才我打了你一掌,你心里在骂我,是不是?’进喜儿忙道:‘不,不!小的不敢,万万不敢。’那人道:‘你心里一定在说我是个大恶人,恶得不能再恶了,哈哈!’进喜儿道:‘不,不!二老爷是位大大的好人,一点儿也不恶。’那人眉毛竖了起来,喝道:‘你说我一点儿也不恶?’进喜儿吓得浑身发抖,说道:‘你……二老爷……一点也不恶,半……半点也不恶。’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来,扭断了进喜儿的脖子……”他语音发颤,显是惊魂未定。 钟夫人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这可受够了惊吓,下去歇一会儿罢。”来福儿应道:“是!”退出堂去。 钟夫人摇了摇头,叹口长气,说道:“我心里挺不痛快,要安静一会儿。”钟谷主道:“是。我这就去瞧岳老三,别要再生出什么事来。”钟夫人道:“我劝你还是叫他作‘岳老二’的好。”钟谷主道:“哼,岳老三虽凶,我可也不怕他,只是念着他千里迢迢的赶来助拳,很给我面子,杀死进喜儿的事,就不跟他计较了。” 钟夫人摇摇头,说道:“咱二人安安静静的住在这里,十年之中,我足不出谷,你还有什么不心足的?为什么定要去请这‘四大恶人’来闹个天翻地覆?你……平时对我甜言蜜语的说得挺好听,其实嘛,你一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钟谷主急道:“我……我怎么不将你放在心上?我去请这四个人来,还不是为了你?”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为了我,这可谢谢你啦。你要是真的为我,乖乖的快把这‘四大恶人’送走了罢!” 段誉在隔房听得好生奇怪:“那岳老三毫没来由的便出手杀人,实是恶之透顶,难道另外还有三个跟他一般恶的恶人?” 只见钟谷主在堂上大踏步踱来踱去,气呼呼的道:“那姓段的辱我太甚,此仇不报,我钟万仇有何脸面生于天地之间?” 段誉心道:“原来你名叫钟万仇。这个名字就取得不妥。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记一仇已然不是好事,何况万仇?难怪你一张脸拉得这么长。以你如此形相,娶了钟夫人这般如花似玉的老婆,真是徼天下之大幸,该当改名为钟万幸才是。” 钟夫人蹙起眉头,冷冷的道:“其实你是心中恨我,可不是恨人家。你若真要跟人家为难,干么不自个儿找上门去,一拳一脚的决个胜败?请人助拳,就算打赢了,也未必有什么光采。”钟万仇额头青筋爆起,叫道:“人家手下虾兵蟹将多得很,你不知道么?我要单打独斗,他老避不见面,我有什么法子?” 钟夫人垂头不语,泪珠儿扑簌簌的掉在衣襟上。钟万仇忙道:“对不住,阿宝,好阿宝,你别生气!我不该对你这般大声嚷嚷的。”钟夫人不语,泪水掉得更多了。钟万仇扒头搔耳,十分着急,只是说:“好阿宝,你别生气,我一时管不住自己,真该死!” 钟夫人低声道:“你心中念念不忘的,总是记着那回事,我做人实在也没意味。你不如一掌打死了我,从此一了百了,也免得你心中老是不痛快。你另外再去娶个美貌夫人罢!”钟万仇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啪啪两掌,说道:“我该死,我该死!” 段誉见到他一只大手掌拍在长长的马脸之上,委实滑稽无比,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甫出,立知这一次的祸可闯得更加大了,只盼钟万仇没听见,可是立即听到他暴喝:“什么人?”跟着砰的一声,有人踢开房门,纵进房来。段誉只觉后领一紧,已给人抓将出去,重重摔在堂上,只摔得他眼前发黑,似乎全身骨骼都断裂了。 钟万仇随即左手抓住他后领,提将起来,喝道:“你是谁?躲在我夫人房里干什么?”见到他容貌清秀,疑云大起,转头问钟夫人道:“阿宝,你……又……” 钟夫人嗔道:“什么又不又的?又什么了?快放下他,他是来给咱们报讯的。”钟万仇道:“报什么讯?”仍提得段誉双脚离地,喝道:“臭小子,我瞧你油头粉脸,决不是好东西,你干么鬼鬼祟祟的躲在我夫人房里?快说,快说!只要有半句虚言,我打得你脑袋瓜子稀巴烂。”砰的一拳击落,喀喇喇一声响,一张梨木桌子登时塌了半边。 段誉给他摔得好不疼痛,给他提在半空,挣扎不得,而听他言语,竟是怀疑自己跟钟夫人有甚苟且之事,心中不惧反怒,大声道:“我姓段,你要杀就快快动手。不清不楚的胡言乱语什么?” 钟万仇提起右掌,怒喝:“你这小子也姓段?又是姓段的,又……又是姓段的!”说到后来,愤怒之意竟尔变为凄凉,圆圆的眼眶中涌上了泪水。 突然之间,段誉对这条大汉不自禁的心生悲悯,料想此人自知才貌与妻子不配,以致动不动的就喝无名醋,其实也甚可怜,竟没再想到自己命悬人手,温言安慰道:“我姓段,我以前从没见过钟夫人之面,你不必瞎疑心,不用难受。” 钟万仇脸现喜色,嘶哑着嗓子道:“当真?你从来没见过……没见过阿宝的面?”段誉道:“我来到这里,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钟万仇裂开了大嘴巴,呵呵呵的笑了几声,说道:“对,对,阿宝已有十年没出谷去了,十年之前,你还只八九岁年纪,自然不能……不能……不能……”但兀自提着段誉不放。 钟夫人脸上一阵晕红,道:“快放下段公子!”钟万仇忙道:“是,是!”轻轻放下段誉,突然脸上又布满疑云,说道:“段公子?段公子?你……你爹爹是谁?” 段誉心想:“我若再说谎话,倒似有甚亏心事一般。”昂然道:“我刚才没跟钟夫人说实话,其实不该隐瞒。我名叫段誉,字和誉,大理人氏。我爹爹的名讳上正下淳。” 钟万仇一时还没想到“上正下淳”四字是什么意思,钟夫人颤声道:“你爹爹是……是段……段正淳?”段誉点头道:“正是!”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这三字当真叫得惊天动地,霎时间满脸通红,全身发抖,叫道:“你……你是段正淳这狗贼的儿子?” 段誉大怒,喝道:“你胆敢辱骂我爹爹?” 钟万仇怒道:“我为什么不敢?段正淳,你这狗贼,混帐王八蛋!” 段誉登时明白:他在谷外漆上“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九个大字,料想他必是恨极了我爹爹,才迁怒于所有姓段之人,凛然道:“钟谷主,你既跟我爹爹有仇,就该光明正大的了断此事。你有种就去当面骂我爹爹,要打就决个胜负,背后骂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你要找他,容易得紧,干么只在自己门口竖块牌子,说什么‘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似乎段誉所说,句句打中了他心坎。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来举手便要杀人,呆了半晌,突然间砰砰两拳,将两张椅子打得背断脚折,跟着飞腿踢出,板壁上登时裂出个大洞,叫道:“我不是怕斗不过你爹爹,我……我是怕……怕你爹爹知道……知道阿宝在这里……”说到这句话时,声音中竟有呜咽之意,双手掩面,叫道:“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猛地发足奔出,但听得砰嘭、啪啦响声不绝,沿途撞倒了不少架子、花盆、石凳。 段誉愕然良久,心道:“我爹爹知道你夫人在这里,那又怎样了?难道便会来杀了她么?”但想自己所说的言语确是重了,刺得钟万仇如此伤心,深感歉仄,转过头来,只见钟夫人正凝望着自己。 钟夫人和他目光相接,立即转开,苍白的脸上霎时涌上一片红云,又过一会,低声问道:“段公子,令尊这些年来身子安好?一切都顺遂罢?” 段誉听她问到自己父亲,当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答道:“家严身子安健,托赖诸事平安。”钟夫人道:“那就很好。我……我也……” 段誉见她长长的睫毛下又泪珠莹然,一句话没说完便背过身子,伸袖拭泪,不由得心生怜惜,安慰她道:“伯母,钟谷主虽然脾气暴躁些,对你可委实敬爱之极。你两位姻缘美满,小小言语失和,伯母也不必伤心。”钟夫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么一点儿年纪,又懂得什么姻缘美满不美满了?” 段誉见她这一笑颇有天真烂漫之态,心中一动,登时想起了钟灵,目光转过去瞧放在小几上的钟灵那对花鞋,说道:“晚生适才言语无礼,请伯母带我去向谷主谢罪,这就请谷主启程,去相救令爱。” 钟夫人道:“外子忙着接待他远道而来的朋友,确实难以分身。公子刚才想必已经听到了,这几个朋友行迳古怪,动不动便出手杀人,倘若对待他们礼数稍有不周,难免后患无穷。嗯,事到如今,我随公子去罢。”段誉喜道:“伯母亲自前去,再好也没有了。”想起钟灵说过的一句话,问道:“伯母能治得闪电貂之毒么?”钟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治。”段誉犹豫道:“这个……那么……” 钟夫人回进卧室,匆匆提笔蘸墨,留下一张字条,略一结束,取了一柄长剑悬在腰间,回到堂中,说道:“咱们走罢!”当先便行。 段誉顺手将钟灵那对花鞋揣入怀中。钟夫人黯然摇头,想说什么话,终于忍住不说。 两人一走出树洞,钟夫人便加快脚步,别瞧她娇怯怯的模样,脚下却比段誉快速得多。段誉终不放心,说道:“伯母既不会治疗貂毒,只怕神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 钟夫人淡淡的道:“谁要他们放人?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儿,要胁于我,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会救人,难道杀人也不会么?”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她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语之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实不下于那岳老三凶神恶煞的行迳。 钟夫人问道:“你爹爹一共有几个妾侍?”段誉道:“没有,一个也没有。我妈妈不许的。”钟夫人道:“你爹爹很怕你妈妈吗?”段誉笑道:“也不是怕,多半是由爱生敬,就像谷主对伯母一样。”钟夫人道:“嗯,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练武功?这些年来,功力又大进了罢?”段誉道:“爹爹每天都练功的,功力怎样,我可一窍不通了。”钟夫人道:“他功夫没搁下,我……我就放心了。你怎地一点武功也不会?” 两人说话之间,已行出里许,段誉正要回答,忽听得一人厉声喊道:“阿宝,你……你到那儿去?”段誉回过头来,只见钟万仇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 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喝道:“快走!”提起他身子,疾窜而前。段誉双足离地,在钟夫人提掖之下,已身不由主。二前一后,三人顷刻间奔出数十丈。钟夫人轻功不弱于丈夫,但她终究多带了个人,钟万仇渐渐追近。又奔了十余丈,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竟已喷到后颈。突然嗤的一声响,他背上一凉,后心衣服给钟万仇扯去了一块。 钟夫人左手运劲一送,将段誉掷出丈许,喝道:“快跑!”右手已抽出长剑向后刺去。凭着钟万仇的武功,这一剑自是刺他不中,何况钟夫人绝无伤害丈夫之意,不过意在阻他追赶。不料她一剑刺出,只觉剑身微微受阻,剑尖竟刺中了丈夫胸口。 第1024章 天龙(12) 原来钟万仇不避不让,反而挺胸迎剑。 钟夫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眼眶中隐隐含泪,胸口中剑处鲜血渗出,颤声道:“阿宝,你……终于要离我而去了?” 钟夫人见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虽不及心,但剑锋深入数寸,丈夫生死难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长剑,扑上去按住他的剑创,但见血如泉涌,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 钟夫人怒道:“我又不想伤你,你为什么不避?”钟万仇苦笑道:“你……你……要离我而去,我……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说着连连咳嗽。钟夫人道:“谁说我离你而去?我出去几天就回来的。我是去救咱们女儿。我在字条上不写得明明白白的吗?”钟万仇道:“我没见到什么字条。”钟夫人道:“唉,你就是这么粗心。”三言两语,将钟灵为神农帮擒住的事说了。 段誉见到这等情形,早吓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裹伤。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将他踢了个筋斗,喝道:“小杂种,我不要见你。”对钟夫人道:“你骗我,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来叫你去。这小杂种是他儿子……他还出言羞辱于我……”说着大咳起来,这一咳,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厉害了,向段誉道:“上来啊,我虽身上受伤,却也不怕你的一阳指。上来动手啊!” 段誉这一交摔跌,左颊撞上了一块尖石,狼狈万状的爬起身来,半边脸上都是鲜血,说道:“我不会使一阳指。就算会使,也不会跟你动手。”钟万仇又咳了几声,怒道:“小杂种,你装什么蒜?你……你去叫你的老子来罢!”他这一发怒,咳得更加狠了。 钟夫人道:“你这瞎疑心的老毛病终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干净。”说着拾起地下长剑,便往颈中刎去。钟万仇夹手夺过,脸上登现喜色,颤声道:“阿宝,你真的不是随这小杂种而去?” 钟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么老杂种、小杂种的!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尽神农帮,救回咱们的宝贝女儿。”钟万仇听妻子说并非弃他而去,心中已然狂喜,见她轻嗔薄怒,爱怜之情更甚,陪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我的不是。不过……不过,我既追来,你又干么不停下来好好跟我说个明白?” 钟夫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想你再见到段公子。”钟万仇突然又起疑心,问道:“这小……这段公子,不是你的儿子罢?”钟夫人又羞又怒,呸的一声,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一会儿疑心他是我情郎,一会儿又疑心他是我儿子。老实跟你说,他是我的老子,是你的泰山老丈人!”说着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钟万仇一怔,明白妻子是说笑,当即捧腹狂笑。这一大笑,伤口中鲜血更似泉涌。 钟夫人流泪道:“怎……怎么是好?”钟万仇大喜,伸手揽住她腰,道:“阿宝,你为我这么耽心,我便立时死去,也不枉了。”钟夫人晕生双颊,轻轻推开了他,道:“段公子在这儿,你也这么疯疯颠颠的。”钟万仇呵呵而笑,笑几声,咳几下。 钟夫人眼见丈夫神情委顿,脸色渐白,甚为耽心,扶起了丈夫,向段誉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说:我丈夫是当年纵横江湖的‘见人就杀’钟万仇。我是甘宝宝,有个外号可不大好听,叫作‘俏药叉’。他若胆敢动我们女儿一根毫毛,叫他别忘了我们夫妻俩辣手无情。”她说一句,钟万仇便说一声:“对,不错!” 段誉见到这等情景,料想钟万仇固不能亲行,钟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儿,单凭钟万仇和甘宝宝两人的名头,是否就此能吓倒司空玄,实在大有疑问,看来自己腹中这“断肠散”的剧毒,也是万万不能解救的了,心想:“事已如此,多说也是无益。”便道:“是,晚生这便前去传话。” 钟夫人见他说去便去,发足即行,做事之潇洒无碍,又令她想起心中那个人来,叫道:“段公子,我还有一句话。”轻轻放开钟万仇的身子,纵到段誉身前,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塞在段誉手中,低声道:“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你爹爹,请他出手救我们的女儿。” 段誉道:“我爹爹如肯出手,自然救得了钟姑娘,只不过此去大理路途不近,就怕来不及。”钟夫人道:“我去借匹好马给你,请你在此稍候。”凑近脸去,压低声音说道:“别忘了跟你爹爹说,钟夫人说:‘请他出手救我们的女儿。’这十个字。”不等段誉回答,转身奔到丈夫身畔,扶起了他,迳自去了。 段誉提起手来,见钟夫人塞在他手中的,是只镶嵌精致的黄金钿盒,揭开盒盖,见盒中有块红色纸片,色转残旧,显是时日已久,纸上隐隐还溅着几滴血迹,上写“乙卯年十二月初五丑时女”十一字,笔致柔弱,似是出于女子之手,书法可算十分拙劣,此外更无别物。 段誉寻思:“这是谁的生辰八字?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不知有何用意?乙卯年,乙卯年……”屈指一算,那是十六年之前,“……难道是钟姑娘的年庚八字?钟夫人要将女儿许配给我,因此要我爹爹去救他媳妇?”虽殊无娶妻之意,但想到钟灵明媚可喜,不禁心中一动。 正沉吟间,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叫道:“段公子!” 第三回 马疾香幽 段誉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穿家人服色的汉子快步走来,便是先前隔着板壁所见的来福儿。他走到近处,行了一礼,道:“小人来福儿,奉夫人之命陪公子去借马。”段誉点头道:“甚好。有劳管家了。” 来福儿在前领路,穿过大松林后,折而向北,走上另一条小路,行了六七里,来到一所大屋之前。来福儿上前执着门环,轻击两下,停了一停,再击四下,然后又击三下。 那门呀的一声,开了一道门缝。来福儿在门外低声和应门之人说了一阵子话。其时天色已黑,段誉望着天上疏星,忽地想起了谷中山洞的神仙姊姊来。 猛听得门内忽律律一声长声马嘶,段誉不自禁的喝采:“好马!”大门打开,探出一个马头,一对马眼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顾盼之际,已显得神骏非凡,嗒嗒两声轻响,一匹黑马跨出门来。马蹄着地甚轻,身形瘦削,但四腿修长,雄伟高昂。牵马的是个垂鬟小婢,黑暗中看不清面貌,似是十四五岁年纪。 来福儿道:“段公子,夫人怕你不能及时赶到大理,特向这里的小姐借得骏马,以供乘坐。这马脚力非凡,这里的小姐是我家姑娘的朋友,得知公子是去救我家姑娘,这才相借,实是天大的面子。”段誉见过骏马甚多,单闻这马嘶鸣之声,已知是万中选一的良驹,说道:“多谢了!”便伸手去接马缰。 那小婢轻抚马颈中的鬣毛,柔声道:“黑玫瑰啊黑玫瑰,姑娘借你给这位公子爷乘坐,你可得乖乖的听话,早去早回。”黑马转过头来,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态甚为亲热。那小婢将缰绳交给段誉,道:“这马儿不能鞭打,你待它越好,它跑得越快。” 段誉道:“是!”心想:“马名黑玫瑰,必是雌马。”说道:“黑玫瑰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说着向马作了一揖。那小婢嗤的一笑,道:“你这人倒也有趣。喂,可别摔下来啊。”段誉轻轻跨上马背,向小婢道:“多谢你家小姐!”那小婢笑道:“你不谢我么?”段誉拱手道:“多谢姊姊。回来时我多带些蜜饯果子给你吃。”那小婢道:“果子倒不用带。你千万小心,别骑伤了马儿。”段誉应了。 来福儿道:“此去一直向北,便是上大理的大路。公子保重。”段誉扬了扬手,那马放开四蹄,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这黑玫瑰不用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飞,段誉但觉路旁树林犹如倒退一般,不住从眼边掠过,更妙的是马背平稳异常,绝少颠簸起伏,心道:“这马如此快法,明日午后,准能赶到大理。” 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已驰出十余里之遥,黑夜中凉风习习,草木清气扑面而来。段誉心道:“良夜驰马,人生一乐。”突然前面有人喝道:“贼贱人,站住!”黑暗中刀光闪动,一柄单刀劈将过来。但黑马奔行极快,这刀砍落时,黑马已纵出丈许。段誉回头看去,见两条大汉一持单刀、一持花枪,迈开大步急急赶来。两人破口大骂:“贼贱人!女扮男装,便瞒得过老爷了么?”一晃眼间,黑马已将二人抛得老远。两条大汉虽快步急追,片刻间连叫喊声也听不见了。 段誉寻思:“这两个莽夫怎地骂我‘贼贱人’,说什么女扮男装?是了,他们要找这黑玫瑰主人的晦气,认马不认人,真是莽撞。”又驰出里许,突然想起:“啊哟,不好!我幸赖马快,逃脱这二人伏击。瞧这两条大汉似乎武功了得,倘若借马的小姐不知此事,毫没提防的走将出来,难免要遭暗算。我非得回去报讯不可!”当即勒马停步,说道:“黑玫瑰,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咱们须得回去告知,请她小心,不可离家外出。” 当下掉转马头,又从原路回去,将到那大汉先前伏击之处,催马道:“快跑,快跑!”黑玫瑰似解人意,在这两声“快跑”的催促之下,果然奔驰更快。但那两条大汉却已不知去向。段誉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庄中去袭击那位小姐,岂不糟糕?”他不住吆喝“快跑”,黑玫瑰四蹄犹如离地一般,疾驰而归。 将到屋前,忽地两条杆棒贴地挥来,直击马蹄。黑玫瑰不等段誉应变,自行纵跃而过,后腿飞出,砰的一声,将一名持杆棒的汉子踢得直掼了出去。 黑玫瑰一窜便到门前,黑暗中四五人同时长身而起,伸手来扣黑玫瑰的辔头。段誉只觉右臂上一紧,已给人扯下马来。有人喝道:“小子,你干什么来啦?瞎闯什么?” 段誉暗暗叫苦:“糟糕之极,屋子都让人围住了,不知主人是否已遭毒手。”但觉右臂给人紧紧握住,犹如套在一个铁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来找此间主人,你这么凶横干什么?”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小子骑了那贱人的黑马,定是那贱人的相好,且放他进去,咱们斩草除根,一网打尽。” 段誉心中七上八下,惊惶不定:“我这叫做自投罗网。事已如此,只有进去再说。”只觉握住他手臂的那人松开了手,便整了整衣冠,挺身进门。 穿过一个院子,石道两旁种满了玫瑰,香气馥郁,石道曲曲折折的穿过一个月洞门,段誉顺着石道走去,但见两旁这边一个、那边一个,都布满了人。忽听得高处有人轻声咳嗽,他一抬头,见墙头上也站着七八人,手中兵刃上的寒光在黑夜中闪动。他暗暗心惊:“庄子里未必有多少人,怎地却来了这许多敌人,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么?”但见这些人在黑暗中向他恶狠狠的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吓。 段誉唯有强自镇定,勉露微笑。石道尽处是座大厅,一排排落地长窗中透了灯火出来。他走到长窗之前,朗声道:“在下有事求见主人。” 厅里一个嗓子嘶哑的声音喝道:“什么人?滚进来!” 段誉心下有气,推开长窗,跨进门槛,一眼望去,厅上或坐或站,共有十七八人。中间椅上坐着个黑衣女子,背心朝外,瞧不见面貌,背影苗条,一丛乌油油的黑发作闺女装束。东边太师椅中坐着两个老妪,空着双手,其余十余名男女都手执兵刃。下首那老妪身前地下横着一人,颈中鲜血兀自汩汩流出,已然死去,看面貌正是领了段誉来借马的来福儿。段誉心想这人对自己恭谨有礼,不料片刻间便惨遭横祸,说来也是因己之故,甚感不忍。 坐在上首那老妪满头白发,身子矮小,嘶声喝道:“喂,小子!你来干什么?” 段誉推开长窗跨进厅中之时,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已身履险地,能设法脱身,自是上上大吉,否则瞧这些人凶神恶煞的模样,纵然跟他们多说好话,也是无用。”进厅后见来福儿尸横就地,更激起胸中气愤,昂首说道:“老婆婆不过多活几岁年纪,如何小子长、小子短的,出言这等无礼?” 那老妪脸阔而短,满是皱纹,白眉下垂,一双眯成一条细缝的小眼中射出凶光杀气,不住上下打量段誉。坐在她下首的那老妪喝道:“臭小子,这等不识好歹!瑞婆婆亲口跟你说话,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知道这位老婆婆是谁?当真有眼不识泰山!”这老妪甚是肥胖,肚子凸出,便似有了七八个月身孕一般,头发花白,满脸横肉,说话声音比寻常男子还粗了几分,左右腰间各插两柄阔刃短刀,一柄刀上沾满了鲜血,来福儿显是她杀的。 段誉见到这柄血刃,气往上冲,大声道:“听你们口音都是外路人,竟来到大理胡乱杀人,要知道大理虽是小邦,却也有王法。瑞婆婆什么来头,在下全然不知,她就算是大宋国的皇太后,也不能来大理擅自杀人啊!” 那胖老妪大怒,霍地站起,双手一挥,每只手中都已执了一柄短刀,喝道:“我偏要杀你,你瞧怎么样?大理国中没一个好人,个个该杀。”段誉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蛮不讲理,可笑,可笑!”那胖老妪抢上两步,左手刀便向段誉颈中砍去。 当的一声,一柄铁拐杖伸过来将短刀格开,却是那瑞婆婆出手拦阻。她低声道:“平婆婆且慢,先问个清楚,再杀不迟!”说着将铁拐杖靠在椅边,问段誉道:“你是什么人?”段誉道:“我是大理国人。这胖婆婆说大理国人个个该杀,我便是该杀之人了。” 平婆婆怒道:“你叫我平婆婆便是,什么胖不胖的?”段誉笑道:“你不妨自己摸摸肚皮,胖是不胖?”平婆婆骂道:“操你的奶奶!”挥刀在他脸前一尺处虚劈两下,呼呼风响。段誉只吓得全身冷汗,一颗心怦怦乱跳,脸上却硬装洋洋自得。 第1025章 天龙(13) 瑞婆婆道:“你这小子油头粉脸,是这小贱人的相好吗?”说着向那黑衣女郎的背心一指。段誉道:“这位姑娘我生平从来没见过。不过瑞婆婆哪,我劝你说话客气些。你出口伤人,这位姑娘大人大量,不来跟你计较,你自己的人品可就不怎么高明了。” 瑞婆婆呸的一声,道:“你这小子倒教训我起来啦。你既跟这小贱人素不相识,到这里来干么?”段誉道:“我来向此间主人报个讯。”瑞婆婆道:“报什么讯?”段誉叹了口气,道:“我来迟了一步,报不报讯也是一样了。”瑞婆婆道:“报什么讯,快快说来。”语气愈益严峻。 段誉道:“我见了此间主人,自会相告,跟你说有什么用?”瑞婆婆微微冷笑,隔了片刻,才道:“你要当面说,那就快说罢。稍待片刻,你两个便得去阴世叙会了。”段誉转过语调,彬彬有礼的道:“主人是那一位?在下要谢过借马之德。” 他此言一出,厅上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坐在椅上的那黑衣女郎。 段誉一怔:“难道这姑娘便是此间主人?她一个娇弱女子,给这许多强敌围住了,当真糟糕之极。” 只听那女郎缓缓的道:“借马给你,是我冲着人家面子,用不着你来谢。你不赶去救人,又回来干么?”她口中说话,脸孔仍然朝里,并不转头,声音轻柔动听。 段誉道:“在下骑了黑玫瑰,途中遇到伏击,有两个强徒误认在下便是姑娘,口出不逊之言,在下觉得不妥,非来向姑娘报个讯息不可。” 那女郎道:“报什么讯?”她语音清脆,但语气中却冷冰冰地不带丝毫暖意,听来说不出的不舒服,似乎她对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又似对人人怀有极大敌意,恨不得将世人杀个干干净净。 段誉听她言语无礼,微觉不快,但随即想到她已落入强仇手中,处境凶险之极,心情不佳,原亦难怪,反起同情之心,温言道:“在下心想这两个强徒意欲加害姑娘,在下仗着马快,才得避脱危难,但姑娘却未必得知有仇人来袭,因此上赶来报知,想请姑娘及早趋避,不料还是来迟了一步,仇人已然到临。真正抱憾之至。” 那女郎冷笑道:“你假惺惺的来讨好我,有什么用意?”段誉怒气上冲,朗声道:“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但既知有人意欲加害,岂可置之不理?‘假惺惺讨好’五字,从何说起?”那女郎道:“你知我是谁?”段誉道:“不知。” 那女郎道:“我听来福儿说道,你不会武功,居然敢在万劫谷中直斥谷主之非,胆子当真不小。现下卷进了这场是非,你待怎样?”段誉一怔,说道:“我本想来报了这讯,便即赶回家去。”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道:“看来姑娘固然身处险境,我自己也大祸临头了。却不知姑娘何以跟这干人结仇?” 那黑衣女郎冷笑一声,道:“你凭什么问我?”段誉又是一怔,说道:“旁人私事,我原不该多问。好啦,我讯已带到,这就对得住你了。”黑衣女郎道:“你没料到要在这儿送了性命罢?可后悔么?”段誉听出她语气中大有讥嘲之意,朗声说道:“大丈夫行事,但求义所当为,有何后悔可言?” 黑衣女郎哼了一声,道:“凭你这点能耐,居然也自称大丈夫了。”段誉道:“是否英雄好汉,岂在武功高下?武功纵然天下第一,倘若行事卑鄙龌龊,也就当不得‘大丈夫’三字。”黑衣女郎道:“嘿嘿,话倒不错。你仗义报讯,原来是想作大丈夫。待会给人家乱刀分尸,一个斩成了十七八块的大丈夫,怕也没什么英雄气概了。” 平婆婆突然粗声喝道:“小贱人,尽拖延干么?起身动手罢!”双刀相击,铮铮之声刺耳。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已活了这大把年纪,要死也不争早在这一刻。苏州那姓王的恶婆娘干么自己不来跟我动手,却派你们这批奴才来跟我啰唣?” 瑞婆婆道:“我们夫人何等尊贵,你这小贱人便想见我们夫人一面,那也千难万难。你知道好歹的,乖乖的跟我们去,向夫人叩几个响头,说不定我们夫人宽洪大量,饶了你小命。你再想逃走,那就乘早死了这条心。你师父呢?” 黑衣女郎尖声叫道:“我师父就在你背后!” 瑞婆婆、平婆婆等都吃了一惊,一齐转头,背后却那里有人? 段誉见这干人个个神色惊惶,都上了个大当,忍不住哈哈大笑。平婆婆怒道:“笑什么?”段誉笑道:“可笑,可笑!”平婆婆又问:“什么可笑?”段誉道:“哈哈,可笑之极!”平婆婆问道:“什么可笑之极?”段誉道:“嘿嘿,可笑之极矣,可笑之极矣哉!”平婆婆怒道:“什么可笑矣啊哉的?” 瑞婆婆道:“平婆婆,别理这臭小子!”向黑衣女郎道:“姑娘,你从江南一直逃到大理。我们万里迢迢的赶来,你想是不是还能善罢?我们就算人人都死在你手下,也非擒你回去不可。你出手罢!” 段誉听瑞婆婆的口气,对这黑衣女郎着实忌惮,不由得暗暗称奇,眼见大厅上十七八人横眉怒目,握着兵刃跃跃欲试,却没一个迳自上前动手。平婆婆手握双刀,数次走近黑衣女郎背后,总是立即退回。 黑衣女郎道:“喂,报讯的,这许多人要打我一个,你说怎么办?”段誉道:“嗯,黑玫瑰就在外面,你如能突围而出,赶快骑了逃走。这马脚程极快,他们追你不上。”黑衣女郎道:“那你自己呢?”段誉沉吟道:“我跟他们素不相识,无怨无仇,说不定他们不来跟我为难,也未可知。” 黑衣女郎嘿嘿冷笑两声,道:“他们能这么讲理,也不会这许多人来围攻我一个了。你的小命是活不成啦,要是我能逃脱,你有什么心愿,要我给你去办?” 段誉心下一阵难过,说道:“你的朋友钟姑娘在无量山中给神农帮扣住了,她妈妈给了我这只盒子,要我送去给我爹爹,请他设法救人。倘若……倘若……姑娘能够脱身,最好能替在下办了此事,我感激不尽。”说着走上几步,将那只金钿小盒递了过去,走到离她背后约莫两尺之处,忽然闻到一阵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气息虽不甚浓,但幽幽沉沉,甜甜腻腻,闻着不由得心中一动。 黑衣女郎仍不回头,问道:“钟灵生得很美啊,是你的意中人么?”段誉道:“不是,不是!钟姑娘年纪甚小,天真烂漫,我那有……那有此意?”黑衣女郎左臂伸后,将金钿盒子取了去。段誉见她手上戴了一只薄薄的丝质黑色手套,不露出半点肌肤,说道:“我爹爹住在大理城中,你只须……” 黑衣女郎道:“慢慢再说不迟。”将钿盒放入怀中,说道:“姓祝的老头儿,你给我滚出去!”一个须发苍然的老者颤声道:“你说什么?”黑衣女郎道:“你快滚出厅去,我今天不想杀你。”那老者手中长剑一挺,喝道:“你胡说什么?”声音发抖,也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害怕。 黑衣女郎道:“你又不是姓王的恶婆娘手下,只不过给这两个老太婆拉了来瞎凑热闹。一路之上,你对我还算客气,那些家伙老是想揭我面幕,你倒不断劝阻。哼,还算不该死,这就滚出去罢!”那老者脸如土色,手中长剑的剑尖慢慢垂了下来。 段誉劝道:“姑娘,你叫他出去,也就是了,不该用这个‘滚’字。你说话这么不客气,祝老爷子岂不要生气?” 那知这姓祝老者脸色一阵犹豫、一阵恐惧,突然间当啷一声响,长剑落地,双手掩面,当真奔了出去。他刚伸手去推厅上长窗,平婆婆右手挥动,一柄短刀疾飞出去,正中他后心。那老者一交摔倒,在地下爬了丈许,这才死去。 段誉怒道:“喂,胖婆婆,这位老爷子是你们自己人啊,你怎地忽下毒手?” 平婆婆右手从腰间另拔一柄短刀,双手仍各持一刀,全神贯注的凝视黑衣女郎,对段誉的说话宛似不闻。厅上余人都走上几步,作势要扑上攻击,眼见只须有人一声令下,十余件兵刃便齐向黑衣女郎身上砍落。 段誉见此情势,不由得义愤填膺,大喝:“你们这许多人,围攻一个赤手空拳的孤身弱女,还有天理王法么?”抢上数步,挡在黑衣女郎身后,喝道:“你们胆敢动手?”他虽不会半点武功,但正气凛然,自有一股威风。 瑞婆婆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下倒不禁嘀咕,料想这少年若非身怀绝技,故意装模作样,便是背后有极大靠山。她奉命率众自江南来到大理追擒这黑衣女郎,在此异乡客地,实不愿多生枝节,说道:“阁下定要招揽这事了?”语气竟客气了些。段誉道:“不错,我不能让你们恃强欺弱。”瑞婆婆道:“阁下属何门派?跟这小贱人是亲是故?受了何人指使,前来横加插手?” 段誉摇头道:“我跟这位姑娘非亲非故,不过世上的事情,总抬不过一个‘理’字,我劝各位得罢手时且罢手,这许多人一起来欺侮一个孤身少女,未免太不光采,口出粗言,更非前辈风范。”低声道:“姑娘快逃,我设法稳住他们。” 黑衣女郎也低声道:“你为我送了性命,不后悔么?”段誉道:“死而无悔!”黑衣女郎又问:“你不怕死么?”段誉叹了口气,道:“我自然怕死,可是……可是……” 黑衣女郎突然大声道:“你手无缚鸡之力,逞什么英雄好汉?”右手突然挥动,两根彩带飞出,将段誉双手双脚分别缚住了。瑞婆婆、平婆婆等人见她突然袭击段誉,都大出意料之外,群相惊愕之际,黑衣女郎左手连扬。段誉耳中只听得咕咚、砰嘭之声连响,左右都有人摔倒,眼前刀剑光芒飞舞闪烁,蓦地里大厅上烛光齐熄,眼前陡黑,自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已给提在空中。 这几下变故实在来得太快,他霎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但听得四下里吆喝纷作:“莫让贱人逃了!”“留神她毒箭!”“放飞刀!放飞刀!”跟着叮当呛啷一阵乱响,他身子又向上飞,马蹄声响,已然身在马背,但手脚都给缚住了,动弹不得。 只觉自己后颈靠在一人身上,鼻中闻到阵阵幽香,正是那黑衣女郎身上的香气。蹄声得得,既轻且稳,敌人的追逐喊杀声已在身后渐渐远去。黑玫瑰全身黑毛,那女郎全身黑衣,黑夜中一团漆黑,睁眼什么都瞧不见,惟有一股芬馥之气缭绕鼻际,更增几分诡秘。 黑玫瑰奔了一阵,敌人喧叫声已丝毫不闻。段誉道:“姑娘,没料到你这么好本事,请放我起来罢。”黑衣女郎哼了一声,并不理睬。段誉手脚给带子紧紧缚住了,黑玫瑰每跨一步,带子束缚处便收紧一下,手脚越来越痛,加之脚高头低,斜悬马背,头脑中一阵阵晕眩,当真说不出的难受,又道:“姑娘,快放了我!” 突然间啪的一声,脸上热辣辣的已吃了一记耳光。那女郎冷冰冰的道:“别啰唆,姑娘没问你,不许说话!”段誉怒道:“为什么?”啪啪两下,又接连吃了两记耳光。这两下更加沉重,只打得他右耳嗡嗡作响。 段誉大声叫道:“你动不动便打人,快放了我,我不要跟你在一起。”突觉身子一扬,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下,可是手足均遭带子缚住,带子的另一端仍握在那女郎手中,段誉便给黑玫瑰拉着,在地下横拖而前。 那女郎口中低喝,命黑玫瑰放慢脚步,问道:“你服了么?听我的话了么?” 段誉大声道:“不服,不服!不听,不听!适才我死在临头,尚自不惧。你小小折磨我一下,我怕……我怕……”他本想要说“我怕什么?”但此时恰好给拉过路上两个土丘,连抛两下,将两个“什么”都咽在口中,说不出来。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怕了吧!”一拉彩带,将他提上马背。段誉道:“我要说‘我怕什么?’当然不怕!快放了我,我不愿给你牵着走!”那女郎哼的一声,道:“在我面前,谁有说话的份儿?我要折磨你,便要治得你死去活来,岂是‘小小折磨’这么便宜?”说着左手送出,又将他抛落马背,着地拖行。 段誉心下大怒,暗想:“这些人口口声声骂你小贱人,原来大有道理。”叫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骂人了。”那女郎道:“你有胆子便骂。我这一生之中,给人骂得还不够么?”段誉听她最后这句话颇有凄苦之意,一句“小贱人”刚要吐出口来,心中一软,便即忍住。 那女郎等了片刻,见他不再作声,说道:“哼,料你也不敢骂!”段誉道:“我听你说得可怜,不忍心骂,难道还怕了你不成?” 那女郎一声唿哨,催马快行,黑玫瑰放开四蹄,急奔起来。这一来段誉可就苦了,头脸手足给道上的沙石擦得鲜血淋漓。那女郎叫道:“你投不投降?”段誉大声骂道:“你这不分好歹的泼辣女子!”那女郎道:“这不算骂!我本是泼辣女子,用得着你说?我自己不知道么?” 段誉道:“我……我……对你……对你……一片好心……”突然脑袋撞上路边一块突出的石头,登时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头上一阵清凉,便醒了过来,接着口中汩汩进水,他急忙闭口,却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一来口鼻之中入水更多。原来他仍给缚在马后拖行,那女郎见他昏晕,便纵马穿过一条小溪,令他冷水浸身,便即醒转。幸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几步间便跨了过去。段誉衣衫湿透,腹中又给水灌得胀胀地,全身到处是伤,说不出的难受。 那女郎问道:“你服了么?”段誉心想:“世间竟有如此蛮不讲理的女子,也算是造物不仁,我段誉该有此劫,既落在她手中,再跟她说话也是多余。”那女郎连问几声:“你服了么?苦头吃得够了么?”段誉不理不睬,只作没听见。那女郎怒道:“你耳朵聋了么?怎地不答我话?”段誉仍然不理。 第1026章 天龙(14) 那女郎勒住了马,要看他是否尚未醒转。其时晨光曦微,东方已现光亮,却见他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怒气冲冲的瞪视着她,那女郎怒道:“好啊,你明明没昏过去,却装死跟我硬斗。咱们便斗个明白,瞧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说着跃下马来,轻轻一纵,已在一株大树上折了一根树枝,唰的一声,在段誉脸上抽了一记。 段誉这时首次和她正面朝相,见她脸上蒙了一张黑布面幕,只露出两个眼孔,一双眼明亮如点漆,向他射来。段誉微微一笑,心道:“自然是你厉害。你这泼辣女人,有谁厉害得过你?” 那女郎道:“这当口亏你还笑得出!你笑什么?”段誉向她装个鬼脸,裂嘴又笑了笑。那女郎扬手啪啪啪的连抽了七八下。段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洋洋不理,奋力微笑。只是这女郎落手阴毒,树枝每一下都打在他身上最吃痛的所在,他几次忍不住要叫出声来,终于强自克制住了。 那女郎见他如此倔强,怒道:“好!你装聋作哑,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聋子。”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匕首,刃锋长约七寸,寒光闪闪,向着他走近两步,提起匕首对准他左耳,喝道:“你有没听见我说话?你这只耳朵还要不要了?”段誉仍然不理。那女郎眼露凶光,提高了手,匕首便要往他耳中刺落。 段誉大急,叫道:“喂,你真刺还是假刺?你刺聋了我耳朵,有本事治得好吗?”那女郎呸的一声,说道:“姑娘杀了人也治得活,你若不信,那就试试。”段誉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试了。” 那女郎见他开口说话,算是服了自己,也就不再折磨他,提起他放上马鞍,自己跃上马背,这一次居然将他放得头高脚低,优待了些。段誉不再受那倒悬之苦,手足受缚处虽仍疼痛,但比之适才在地下横拖倒曳,却已有天渊之别,也就不敢再说话惹她生气。 行得大半个时辰,段誉内急起来,想要那女郎放他解手,但双手被缚,没法打手势示意,何况纵然双手自由,这手势实在也不便打,只得说道:“我要解手,请姑娘放了我。”那女郎道:“好啊,现下你不是哑巴了?怎地跟我说话了?”段誉道:“事出无奈,不敢亵渎姑娘,姑娘身上好香,我倘成了个‘臭小子’,岂不大煞风景?”那女郎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心想事到如今,只得放他,于是拔剑割断了缚住他手足的带子,自行走开。 段誉给她缚了大半天,手足早已麻木不仁,动弹不得,在地下滚动了一会,方能站立,解完了手,见黑玫瑰站在一旁吃草,甚是驯顺,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悄悄跨上马背,黑玫瑰也并不抗拒。段誉一提马缰,纵马向北奔驰。 那女郎听到蹄声,追了过来,但黑玫瑰奔行神速无比,那女郎轻功再高,也追它不上。段誉拱手道:“姑娘,后会有期。你一切可得小心!”只说得这两句,黑玫瑰已窜出二十余丈之外。他回过头来,只见那女郎的身子已为树木挡住,他得脱这女魔头的毒手,心下快慰无比,口中连连催促:“好马儿,乖马儿!快跑,快跑!” 黑玫瑰奔出里许,段誉心想:“耽搁了这么一晚,不知还来得及救钟姑娘吗?路上只有不吃饭,不睡觉,拚命的跑了,但不知黑玫瑰能不能挨?”正迟疑间,忽听得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清啸。 黑玫瑰听得啸声,立时掉头,从来路奔回。段誉大吃一惊,忙叫:“好马儿,乖马儿,不能回去。”用力拉缰,要黑玫瑰转头。不料黑玫瑰的头虽给缰绳拉得偏了,身子还是笔直的向前直奔,全不听他指挥。瞬息之间,黑玫瑰已奔到了那女郎身前,直立不动。段誉哭笑不得,神色极为尴尬。那女郎冷冷的道:“我本不想杀你,可是你私自逃走不算,还偷了我的黑玫瑰,这还算是大丈夫吗?” 段誉跳下马来,昂然道:“我又不是你奴仆,要走便走,怎说得上‘私自逃走’四字?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给我的,我并没还你,可算不得偷。你要杀就杀好了。曾子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自反而缩,自然是大丈夫。” 那女郎道:“什么缩不缩的?你缩头我也是一剑。”显然不懂段誉这些引经据典的言语,手握剑柄,将长剑从鞘中抽出半截,说道:“你如此大胆,难道我真的不敢杀你?”说着两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 段誉和她目光相对,毫无畏缩之意。两人相向而立,凝视半晌,唰的一声,那女郎还剑入鞘,喝道:“你去罢!总算你临去时叫我‘一切小心’,对我还算有份好心。你的脑袋暂且寄存在你脖子上,等得姑娘高兴,随时来取。”段誉本已拚着必死之心,没料到她竟会放过自己,一怔之下,也不多说,转身一跛一拐的去了。 他走出十余丈,仍不听见马蹄之声,回头望去,只见那女郎兀自怔怔的站着出神,心想:“多半她又在想什么歹毒主意,像猫耍耗子般,要将我戏弄个够,这才杀我。好罢,反正我也逃不了,一切只好由她。”那知他越走越远,始终没听到那女郎骑马追来。 他接连走上几条岔道,这才渐渐放心,心下稍宽,头脸手足擦破处便痛将起来,寻思:“这姑娘脾气如此古怪,说不定她父母双亡,一生遭逢过无数不幸。也说不定她相貌丑陋无比,以致不肯以面目示人,倒是个可怜人。啊哟,钟夫人那只黄金钿盒却还在她身边。”可是要回去向她取还,却无论如何不敢了,心想:“我见了爹爹,最多答允跟他学武功,爹爹自然会去救钟姑娘,就算爹爹不亲自去,派些人去便是,这只金盒也没多大用处。只是我没了坐骑,这般徒步而去大理,势必半路上毒发而死。钟姑娘苦待救援,度日如年,她见我既不回去,她父亲又不来救,只道我没给她送信,以为我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好歹我得赶回无量山去,跟她死在一块,也好教她明白我决不相负之意。” 心意已决,当即辨明方向,迈开大步,赶向无量山去。这澜沧江畔荒凉已极,连走数十里也不见人烟。这日他唯有采些野果充饥,晚间便在山坳中胡乱睡了一觉。 次日午后,跨经另一座铁索桥,重渡澜沧江,行出二十余里后,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他怀中所携银两早在跌入深谷时在峭壁间失去,自顾全身衣衫破烂不堪,肚中又觉饥饿,想起帽上所镶的一块碧玉是贵重之物,于是扯了下来,拿到镇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但这镇上只这家米店较大,那店主见他气宇轩昂,倒也不敢小觑了,却不识得宝玉的珍贵,只肯出二两银子相购。段誉也不理会,取了二两银子,想去买套衣巾,小镇上并无沽衣之肆,于是到饭铺中去买饭吃。 在板凳上坐落,两个膝头登时便从裤子破孔中露了出来,长袍的前后襟都已撕去,裤子后臀也有几个大孔,屁股触到凳面,但觉凉飕飕地,心想:“这等光屁股的模样实在太不雅观,该当及早设法才是。”饭店主人端上饭菜,说道:“今儿不逢集,没鱼没肉,相公将就吃些青菜豆腐下饭。”段誉道:“甚好,甚好。”端起饭碗便吃。他一生锦衣玉食,今日光着屁股吃此粗粝,只因数日没饭下肚,全凭野果充饥,虽是青菜豆腐,却也吃得十分香甜。 吃到第三碗饭时,忽听得店门外有人说道:“娘子,这里倒有家小饭店,且看有什么吃的。”一个女子声音笑道:“瞧你这副吃不饱的馋相儿。” 段誉听得声音好熟,立时想到正是无量剑的干光豪与他那葛师妹,心下惊慌,急忙转身朝里,暗想:“怎么叫起‘娘子’来了?嗯,原来东西联宗,做了夫妻啦。我这一卦是‘无妄卦’,‘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虽无牛系,但这位干老兄得了老婆,我段公子却遇上了灾难。” 只听干光豪笑道:“新婚夫妻,怎吃得饱?”那葛师妹啐了一口,低声笑道:“好没良心!要是老夫老妻,那就饱了?”语音中满含荡意。两人走进饭店坐落,干光豪大声叫道:“店家,拿酒饭来,有牛肉先给切一盆……咦!” 段誉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一只大手搭上了右肩,将他身子扳转,登时与干光豪面面相对。段誉苦笑道:“干老兄、干大嫂,恭喜你二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无量剑东宗西宗合并归宗。” 干光豪哈哈大笑,回头向那葛师妹望了一眼,段誉顺着他目光瞧去,见那葛师妹一张鹅蛋脸,左颊上有几粒白麻子,倒也颇有几分姿色。只见她满脸差愕之色,渐渐的目露凶光,低沉着嗓子道:“问个清楚,他怎么到这里来啦?附近有无量剑的人没有?” 干光豪脸上登时收起笑容,恶狠狠的道:“我娘子的话你听见了没有?快说。”段誉心想:“我胡说八道一番,最好将他们吓得快快逃走。否则这二人非杀了我灭口不可。”说道:“贵派有四位师兄,手提长剑,刚才匆匆忙忙的从门外走过,向东而去,似乎在追赶什么人。” 干光豪脸色大变,向那葛师妹道:“走罢!”那葛师妹站起身来,右掌虚劈,作个杀人的姿式。干光豪点点头,拔出长剑,迳向段誉颈中斩落。 这一剑来得好快,段誉见到那葛师妹的手势,便知不妙,早已缩身向后,可是仍然避不开,眼见白刃及颈,突然间嗤的一声轻响,干光豪仰天便倒,长剑脱手掷出。跟着又是嗤的一声。那葛师妹正要跨出店门,听得干光豪的呼叫,刚要转头察看,便已摔倒在门槛上。两人都身子扭了几下,便即不动。干光豪喉头插了一枝黑色小箭,那葛师妹则是后颈中箭。听这嗤嗤两响,正是那黑衣女郎昨晚灭烛退敌的发射暗器之声。 段誉又惊又喜,回过头来,背后空荡荡地并无一人。却听得店门外嘘溜溜一声马嘶,果然那黑衣女郎骑了黑玫瑰缓缓走过。 段誉叫道:“多谢姑娘救我!”抢出门去。那女郎一眼也没瞧他,自行策马而行。段誉朗声道:“若不是你发了这两枚短箭,我这当儿脑袋已不在脖子上啦。”那女郎仍不理睬。 店主人追将出来,叫道:“相……相公,出……出了人命啦!可不得了啊!”段誉道:“啊哟,我还没给饭钱。”伸手要去掏银子,却见黑玫瑰已行出数丈,叫道:“死人身上有银子,他们摆喜酒请客,你自己拿罢!”急急忙忙的追到马后。 那女郎策马缓行,片刻间出了市镇。段誉紧紧跟随,说道:“姑娘,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如连钟姑娘也一并去救了罢。”那女郎冷冷的道:“钟灵是我朋友,我本来要去救她。可是我最恨人家求我。你求我去救钟灵,我就偏不去救了。”段誉忙道:“好,好。我不求姑娘!”那女郎道:“可是你已经求过了。”段誉道:“那么我刚才说过的不算。”那女郎道:“哼,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怎能不算?” 段誉心道:“先前我在她面前老是自称大丈夫,她可见了怪啦,说不得,为了救钟姑娘一命,只好大丈夫也不做了。”说道:“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我……我是全靠姑娘救了一条小命的可怜虫。” 那女郎嗤的一声笑,向他打量片刻,说道:“你对钟灵这小鬼头倒好。昨晚你宁可性命不要,也非充大丈夫不可,这会儿居然肯做可怜虫了。哼,我不去救钟灵!” 段誉急道:“那……那又为什么啊?”那女郎道:“我师父说,世上男人就没一个有良心的,个个都会花言巧语的骗女人,心里净是不怀好意。男人的话一句也听不得。”段誉道:“那也不尽然啊,好像……好像……”一时举不出什么例子,便道:“好像姑娘的爹爹,就是个大大的好人。”那女郎道:“我师父说,我爹爹就不是好人!” 段誉见那女郎催得黑玫瑰越走越快,自己难以追上,叫道:“姑娘,慢走!” 突然间人影晃动,道旁林中窜出四人,拦在当路。黑玫瑰陡然停步,倒退了两步。这四人都是年轻女子,一色的碧绿斗篷,手中各持双钩,居中一人喝道:“你们两个,便是无量剑的干光豪与葛光佩,是不是?” 段誉道:“不是,不是。干光豪和葛姑娘,早已那个……那个了。”那女子道:“什么那个、那个了?你二人一男一女,年纪轻轻,结伴同行,瞧模样定是私奔,还不是无量剑干葛两个叛徒?”段誉笑道:“姑娘说话太也无理。葛光佩脸上有麻子点儿,这位姑娘却是花容月貌,美丽无比,大大不同。”那女子向黑衣女郎喝道:“把面罩拉下来!” 蓦地里嗤嗤嗤嗤四声,黑衣女郎发出四枚短箭,铮铮两响,两个女子挥钩格落,另外两个女子却已中箭倒地。这四箭射出之前全无朕兆,去势又是快极,居然仍有两箭未中。黑衣女郎立即跃下马背,身在半空时已拔剑在手,左足一着地,右足立即跨前,唰唰两剑,分攻两名女子,两女也正挥钩攻上,一女抵挡黑衣女郎,另一名女子挺钩向段誉刺去。 段誉“啊哟”一声,钻到了黑玫瑰肚子底下。那女子一怔,万想不到此人竟会出此怪招,正欲挺钩到马底去刺段誉,背心上一痛,登时摔倒,却是黑衣女郎乘机射了她一箭。但便这么一分神,黑衣女郎左臂已为敌钩钩中,嘶的一声响,拉下半只袖子,露出雪白手臂,臂上划出一条尺来长的伤口,登时鲜血淋漓。 黑衣女郎挺剑力攻。但那使钩女子武功着实了得,双钩挥动,招数巧妙,酣斗片刻,黑衣女郎又左腿中钩,划破了裤子。她连射两箭,都给对方挥钩格开。那女子连声喝问:“你是什么人?你剑法不是无量剑的!”黑衣女郎不答,剑招加紧,突然“啊”的一声叫,长剑为单钩锁住,敌人手腕急转,黑衣女郎把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急忙跃开。那使钩女子双钩连刺,都让她闪过。 第1027章 天龙(15) 段誉早就瞧得焦急万分,苦于无力上前相助,眼见黑衣女郎危殆,无法多想,匆忙中抱起地下一具死尸,双手将死尸头前脚后的横持了,便似挺着一根巨棒,向那使钩女子疾冲过去。使钩女子一惊,见迎面冲来的正是自己姊妹的脑袋,心中悲痛,右手钩向段誉面门刺去,可是中间隔着一具尸体,这一钩差了半尺,没能刺到,砰的一下,胸口已给尸体脑袋撞中,就在这时,一枚短箭射入她右眼,仰天便倒。 段誉瞥眼见黑衣女郎左膝跪地,叫道:“姑娘,你……你没事罢。”奔过去要扶。那女郎站起身来,不料段誉慌乱中兀自持着尸体,将死尸脑袋向着她胸口撞去。那女郎在死尸脑袋上一推,段誉“啊”的一声,摔了出去,尸体正好压在他身上。 那女郎见到他这等狼狈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想起适才这一战凶险万分,若不是先出其不意的杀了两人,又得段誉在旁援手,只怕连一个使钩女子也斗不过,这四个女子不知是甚来头,恁地武功了得?叫道:“喂,傻子,你抱着个死人干什么?” 段誉爬起身来,放下尸体,说道:“罪过,罪过。唉,真正对不住了。你们认错了人,客客气气的问个明白就是了,胡说八道的,难怪惹得姑娘生气,岂不枉送了性命?姑娘,其实你也不用出手杀人,除下面幕来给她们瞧上一眼,不是什么事也没了?” 那女郎厉声道:“住嘴!我用得着你教训?谁叫她们说我跟你私……私……什么的?”段誉道:“是,是。这是她们胡说的不是,不过姑娘还是不必杀人。啊,你……你的伤口得包扎一下。”眼见她大腿上露出雪白的肌肤,不敢多看,忙转过了头。 那女郎听他老是责备自己不该杀人,本想上前挥手就打,听他提及伤口,登觉腿臂处伤口疼痛,幸好这两钩都入肉不深,没伤到筋骨,当即取出金创药敷上,撕破敌人的斗篷,包扎伤口。 段誉将尸体逐一拖入草丛,说道:“本来该当替你们起个坟墓才是,可惜这里没铲子。唉,四位姑娘年纪轻轻,容貌虽不算美,也不丑陋……” 那女郎听他说到容貌美丑,问道:“喂,你怎知道我脸上没麻子,又是什么花容月貌了?”段誉笑道:“这是想当然耳!”那女郎道:“什么‘想当然耳’?”段誉道:“‘想当然耳’,就是想来当然是这样的。”那女郎道:“瞎说!你做梦也想不到我相貌,我满脸都是大麻子!”段誉道:“未必,未必!过谦,过谦!” 那女郎见衣袖裤脚都给铁钩钩破了,便走入草丛,从尸体上除下一件斗篷,披在身上。段誉突然叫道:“啊哟!”猛地想起自己裤子上有几个大洞,光着屁股跟这位姑娘在一起,成何体统?急忙倒身而行,不敢以屁股对着那女郎,也从一具尸体上除下斗篷,披在自己身上。那女郎嗤的一声笑。段誉面红过耳,想起自己裤子上的大破洞,委实羞愧无地。 那女郎在四具女尸上拔出短箭,放入怀中。段誉道:“你的短箭见血封喉,剧毒无比。劝姑娘今后若非万不得已,千万不可再用,杀伤人命,实在有干天和,倘若……”那女郎喝道:“你再跟我啰唆,要不要试试见血封喉的味道?”右手一扬,嗤的一声响,一枚毒箭从段誉身侧飞过,插入地下。 段誉吓得面色惨白,再也不敢多说。那女郎道:“封了你的喉,你还能不能跟我啰唆?”说着过去拔起地下短箭,对着段誉又是一扬。段誉吓了一跳,急忙倒退。 那女郎笑了起来,将短箭放入囊中,向他瞪了一眼,说道:“你穿了这件斗篷,活脱便是个姑娘。把斗篷拉起来遮住头顶。再撞上人,人家也不会说咱们一男一女……”段誉道:“是,是。”依言除下头上方巾,揣入怀中,拉起斗篷的头罩套在头上。那女郎拍手大笑。 段誉见她笑得天真,心想:“瞧你这模样,只怕比我年纪还小,怎地杀起人来却这等辣手?”见她斗篷前面有块锦缎垂下来遮住胸口,锦缎上绣着一头黑鹫,昂首蹲踞,神态威猛,自己斗篷上的黑鹫也一模一样,摇头叹道:“姑娘人家,衣衫上不绣花儿蝶儿,却绣上这般凶霸霸的鸟儿,好勇斗狠,唉!”说着又摇了摇头。 那女郎瞪眼道:“你讥讽我么?”段誉道:“不是,不是!不敢,不敢!”那女郎道:“到底是‘不是’,还是‘不敢’?”段誉道:“是不敢。”那女郎便不言语了。 段誉问道:“你伤口痛不痛?要不要休息一下?”那女郎道:“伤口当然痛!我在你身上割两刀,瞧你痛不痛?”段誉心道:“泼辣横蛮,莫此为甚。”那女郎又道:“你当真关心我痛不痛吗?天下可没这样好心的男子。你是盼望我快些去救钟灵,只不过说不出口。走罢!”说着走到黑玫瑰之旁,跃上马背,手指西北方,道:“无量剑的剑湖宫是在那边,是不是?”段誉道:“好像是的。” 两人一个乘马,一个步行,缓缓向西北方行去。走了一会,那女郎问道:“金盒子里的时辰八字是谁的?”段誉心道:“原来你已打开来看过了。”说道:“我不知道。”那女郎道:“是钟灵的,是不是?”段誉道:“真的不知道。”那女郎道:“还在骗人?钟夫人将她女儿许配了给你,是不是?给我老老实实的说。”段誉道:“没有,的确没有。我段誉倘若欺骗了姑娘,你就给我来个见血封喉。” 那女郎问道:“你姓段?叫作段誉?”段誉道:“是啊,名誉的‘誉’。”那女郎道:“哼!你名誉挺好么?我瞧不见得。”段誉笑道:“名誉挺坏的‘誉’,也就是这个字。”那女郎笑道:“这就对啦!”段誉道:“姑娘尊姓?”那女郎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你的姓名是你自己说的,我又没问你。” 走了一段路,那女郎道:“待会咱们救出了钟灵,这小鬼头定会跟你说我的姓名,你不许听。”段誉忍笑道:“好,我不听。”那女郎似乎也觉这件事办不到,说道:“就算你听到了,也不许记得。”段誉道:“是,我就算记得了,也要拚命想法子忘记。”那女郎道:“呸,你骗人,当我不知道么?” 说话之间,天色渐渐黑将下来,不久月亮东升,两人乘着月光,觅路而行。走了约莫两个更次,远远望见对面山坡上繁星点点,烧着一堆堆火头,火头之东山峰耸峙,山脚下数十间大屋,正是无量剑剑湖宫。段誉指着火头,道:“神农帮就在那边。咱们悄悄过去,抢了钟灵就逃,好不好?” 那女郎冷冷的道:“怎么逃法?”段誉道:“你和钟灵骑了黑玫瑰快奔,神农帮追你们不上的。”那女郎道:“你呢?”段誉道:“我给神农帮逼着服了断肠散的毒药,司空玄帮主说是服后七天,毒发身亡,须得设法先骗到解药,这才逃走。” 那女郎道:“原来你已给他们逼着服了毒药。你怎么不想及早设法解毒,仍来给我报讯?”段誉道:“我本以为黑玫瑰脚程快,报个讯息,也耽搁不了多少时候。”那女郎道:“你到底是生来好心呢,还是个傻瓜?”段誉笑道:“只怕各有一半。傻气多些,好心少些!” 那女郎哼了一声,道:“你的解药怎生骗法?”段誉踌躇道:“本来说好,是用闪电貂的解药,去换断肠散解药。他们拿不到毒貂解药,这断肠散的解药,倒不大容易骗得到手。姑娘,你有什么法子?”那女郎道:“你们男人才会骗人,我有什么骗人的法子?跟他们硬要,要钟灵,要解药!” 段誉心头一凛,知道她又要大杀一场,心想:“最好……最好……”但“最好”怎样,自己可全无主意。 两人并肩向火堆走去。行到离中央的大火堆数十丈处,黑暗中突然跃出两人,都手执药锄,横持当胸。一人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女郎道:“司空玄呢?叫他来见我。” 那两人在月光下见那女郎与段誉身披碧绿斗篷,挡胸的锦缎上绣着一只黑鹫,登时大惊,立即跪倒。一人说道:“是,是!小人不知是灵鹫宫圣使驾到,多……多有冒犯,请圣使恕罪。”语音颤抖,显是害怕之极。 段誉大奇:“什么灵鹫宫圣使?”随即省悟:“啊,是了,我和这姑娘都披上了绿色斗篷,他们认错人了。”跟着又记起数日前在剑湖宫中听得钟灵说道,她偷听到司空玄跟帮中下属的说话,奉了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的号令,前来占无量山剑湖宫,然则神农帮是灵鹫宫的部属,难怪这两人如此惶惧。 那女郎显然不明就里,问道:“什么灵……”段誉怕她露出马脚,忙逼紧嗓子道:“快叫司空玄来。”那两人应道:“是,是!”站起身来,倒退几步,这才转身向大火堆奔去。 段誉向那女郎低声道:“灵鹫宫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扯下斗篷头罩,围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对眼睛。 那女郎还待再问,司空玄已飞奔而至,大声说道:“属下司空玄恭迎圣使,未曾远迎,尚请恕罪。”抢到身前,跪下磕头,说道:“神农帮司空玄,恭请童姥万寿圣安!” 段誉心道:“童姥是什么人?又不是皇帝、皇太后,什么万寿圣安的,不伦不类。”当下点了点头,道:“起来罢。”司空玄道:“是!”又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这时他身后已跪满了人,都是神农帮的帮众。 段誉道:“钟家那小姑娘呢?带她过来。”两名帮众也不等帮主吩咐,立即飞奔到大火堆畔,抬了钟灵过来。段誉道:“快松了绑。”司空玄道:“是。”拔出匕首,割断钟灵手足上绑着的绳索。段誉见她安好无恙,心下大喜,逼紧着嗓子说道:“钟灵,过来。”钟灵道:“你是什么人?”司空玄厉声喝道:“圣使面前,不得无礼。她老人家叫你过去。”钟灵心想:“管你是什么老人家小人家,反正你不让人家绑我,山羊胡子又这样怕你,听你的吩咐便了。”便走到段誉面前。 段誉伸左手拉住她手,扯在身边,捏了捏她手,打个招呼,料想她难以明白,也就不理会了,对司空玄道:“拿断肠散的解药来!” 司空玄微觉奇怪,但立即吩咐下属:“取我药箱来,快,快!”微一沉吟间,便即明白:“啊哟,定是那姓段的小子去求了灵鹫宫圣使,以致圣使来要人要药。”药箱拿到,他命人打开箱盖,左手入箱取出个瓷瓶,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请圣使赐收。这解药连服三天,每天一次,每次一钱已足。”段誉大喜,接在手中。 钟灵忽道:“喂,山羊胡子,这解药你还有吗?你答允了给我段大哥解毒的。要是尽数给了人家,段大哥请得我爹爹给你解毒时,岂不糟了?”段誉心下感激,又捏了捏她手。司空玄道:“这个……这个……”钟灵急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解不了他的毒,我叫爹爹也不给你解毒。” 那黑衣女郎忍不住喝道:“钟灵,别多嘴!你段大哥死不了。”钟灵听得她语音好熟,“咦”的一声,转头向她瞧去,见到她的面幕,登时便认了出来,欢然道:“啊,木……”立时想到不对,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 司空玄早在暗暗着急,屈膝说道:“启禀两位圣使:属下给这小姑娘所养的闪电貂咬伤了,毒性厉害,两位圣使开恩。”段誉心想若不给他解毒,只怕他情急拚命,对那黑衣女郎道:“姊姊,童姥的灵丹圣药,你便给他一些罢。”司空玄听得有童姥的灵丹圣药,大喜过望,在地下连连磕头,砰砰有声,说道:“多谢童姥大恩大德,圣使恩德,属下共有一十九人给毒貂咬伤。” 那女郎心想:“我有什么‘童姥的灵丹圣药’?只是我臂上腿上都受了伤,要照顾两个人可不容易。且听着这姓段的,耍耍这山羊胡子便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道:“伸手。”司空玄道:“是,是!”左手伸出,摊开了手掌,双目下垂,不敢正视。那女郎在他手掌中倒了些绿色药末,说道:“内服一点儿,便可解毒了。”心道:“我这香粉采集不易,可不能给你太多了。” 司空玄当她一拔开瓶塞,便觉浓香馥郁,冲鼻而至,他毕生钻研药性,却也全然猜不到是何种药物配成,待得药粉入掌,更香得全身舒泰,心想天山童姥神通广大,这灵丹圣药果然非同小可,大喜之下,连连躬身称谢,只掌中托着药末,不能再磕头了。 段誉见大功告成,说道:“姊姊,走罢!”得意之际,竟忘了逼紧嗓子,幸好司空玄等全未起疑。 司空玄道:“启禀圣使:属下中毒受伤,又断了一只手,未能迅速办妥灵鹫宫交下的差使,有负童姥恩德,罪该万死。自当即刻统率部属,攻下剑湖宫。请圣使在此督战。” 段誉道:“不用了。我瞧这剑湖宫也不必攻打了,你们即刻退兵罢!” 司空玄大惊,素知童姥的脾气,所派使者说话越和气,此后责罚越重,灵鹫宫圣使惯说反话,料定圣使这几句话是怪他办事不力,忙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请圣使在童姥驾前美言几句。” 段誉不敢多说,挥了挥手,拉着钟灵转身便走。司空玄高举左掌,托着香粉,双膝跪地,朗声说道:“神农帮恭送两位圣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万寿圣安。”他身后帮众一直跪在地下,这时齐声说道:“神农帮恭送两位圣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万寿圣安。” 段誉走出数丈,见这干人兀自跪在地下,实在好笑不过,大声说道:“恭祝你司空玄老人家也万寿圣安。” 司空玄一听之下,只觉这句反话煞是厉害,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晕倒。他身后两人见帮主簌簌发抖,生怕他掌中的灵丹圣药跌落,急忙抢上扶住。 段誉和二女行出数十丈,再也听不到神农帮的声息。钟灵不住口中作哨,想召唤闪电貂回来,却始终不见,说道:“木姊姊,多谢你和这位姊姊前来救我,我要留在这儿。” 第1028章 天龙(16) 那女郎道:“留在这儿干么?等你的毒貂吗?”钟灵道:“不!我在这儿等段大哥,他去请我爹爹来给神农帮这些人解毒。”转头向段誉道:“这位姊姊,你那些断肠散的解药,给我一些罢。”那女郎道:“这姓段的不会再来了。”钟灵急道:“不会的,不会的。他说过要来的,就算我爹爹不肯来,段大哥自己还是会来。”那女郎道:“哼,男子说话就会骗人,他的话又怎信得?”钟灵呜咽道:“段大哥不会骗……骗我的。” 段誉哈哈大笑,掀开斗篷头罩,说道:“钟姑娘,你段大哥果然没骗你。”钟灵向他凝视半晌,喜不自胜,扑上去搂住他脖子,叫道:“你没骗我,你没骗我!” 那女郎突然抓住她后领,提起她身子,推在一旁,冷冷的道:“不许这样!”钟灵吃了一惊,但心中欣喜,也不以为意,说道:“木姊姊,你两个怎地会遇见的?”那女郎哼了一声,不加理睬。 段誉道:“咱们一路走,一路说。”他耽心司空玄发见解药不灵,追将上来。那女郎跃上马背,遥自前行。段誉于是将别来情由简略对钟灵说了,但于那女郎虐待他的事却避而不提,只说她救了自己性命。钟灵大声道:“木姊姊,你救了段大哥,我可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那女郎怒道:“我自救他,关你什么事?”钟灵向段誉伸伸舌头,扮个鬼脸。 那女郎说道:“喂,段誉,我的名字,不用钟灵这小鬼跟你说,我自己说好了,我叫木婉清。”段誉道:“啊,水木清华,婉兮清扬。姓得好,名字也好。”木婉清道:“好过你的一段木头,名誉极坏。”段誉哈哈大笑。 钟灵拉住段誉左手,轻轻的道:“段大哥,你待我真好。”段誉道:“只可惜你的貂儿找不到了。”钟灵又吹了几下口哨,说道:“那也没什么,等这些恶人走了,过些时候我再来找。你陪我来找,好不好?”段誉道:“好啊!”想起了那洞中玉像,又道:“以后我时时会到这里来的。”木婉清怒道:“不许你来。她要找貂儿,自己来好了。”段誉向钟灵伸伸舌头,扮个鬼脸,两人相对微笑。 三人不再说话,缓缓行出数里。木婉清忽然问道:“钟灵,你是十二月初五的生日,是不是?”她骑在马上,说话时始终不回过头来。钟灵道:“是啊,木姊姊怎么知道?”木婉清大怒,厉声道:“段誉,你还不是骗人?”一提马缰,黑玫瑰急冲而前。 忽听得西北角上有人低声呼啸,跟着东北角上有人啪啪啪啪的连续击了四下手掌。一条人影迎面奔来,到得与三人相距七八丈处,倏然停定,嘶哑着嗓子喝道:“小贱人,你还逃得到那里?”听这声音,正是瑞婆婆。便在此时,背后一人嘿嘿冷笑,段誉急忙回头,星月微光之中,只见正是那平婆婆,双手各握短刀,闪闪发亮。跟着左边右边又各到了一人,左边是个白须老者,手中横执一柄铁铲,右首那人是个年纪不大的汉子,手持长剑。段誉依稀记得,这两人都曾参与围攻木婉清。 木婉清冷笑道:“你们阴魂不散,居然一直追到了这里,能耐倒也不小。”平婆婆道:“你这小贱人就逃到天边,我们也追到天边。”木婉清嗤的一声,射出一枝短箭。那使剑汉子眼明手快,挥剑挡开。木婉清从鞍上纵身而起,向那老者扑去。 那老者白须飘动,年纪已着实不小,应变倒也极快,右手疾抖,铁铲向木婉清撩去。木婉清身未落地,左足在铲柄上一借力,挺剑指向平婆婆。平婆婆挥刀格去,嚓的一声,刀头已给剑锋削断,白刃如霜,直劈下来。瑞婆婆急挥铁拐向木婉清背心扫去。木婉清不及剑伤平婆婆,长剑平拍,剑刃在平婆婆肩头一按,轻飘飘的窜了出去。瑞婆婆和两个男子同时攻上,木婉清剑光霍霍,在四人围攻下穿插来去。 钟灵在数丈外不住向段誉招手,叫道:“段大哥,快来。”段誉奔将过去,问道:“怎么?”钟灵道:“咱们快走。”段誉道:“木姑娘受人围攻,咱们怎能一走了之?”钟灵道:“木姊姊本领大得紧,她自有法子脱身。”段誉摇头道:“她为救你而来,倘若如此舍她而去,于心何安?”钟灵顿足道:“你这书呆子!你留在这里,又能帮得了木姊姊的忙吗?唉,可惜我的闪电貂还没回来。” 这时瑞婆婆等二女二男与木婉清斗得正紧,瑞婆婆的铁拐和那老者的铁铲都是长兵刃,舞开来呼呼风响。木婉清耳听八方,将段誉与钟灵的对答都听在耳里。 只听段誉又道:“钟姑娘,你先走罢!我若负了木姑娘,非做人之道,倘若她敌不过人家,我在旁好言相劝,说不定也可挽回大局。”钟灵道:“你除了白送自己一条性命,什么也不管用。快走罢!木姊姊不会怪你的。”段誉道:“若不是木姑娘好心相救,我这条性命早就没有了。迟送半日,便多活了半日,倒也不无小补。”钟灵急道:“你这呆子,再也跟你缠夹不清。”拉住他手臂便走。 段誉叫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他没钟灵力大,给她拉着,踉跄而行。 忽听木婉清尖声叫道:“钟灵,你自己给我快滚,不许拉他。”钟灵拉得段誉更快,突然间嗤的一声,她头髻一颤,一枚短箭插上了她发髻。木婉清喝道:“你再不放手,我射你眼睛!”钟灵知她说得出,做得到,相识以来虽然颇蒙她垂青,毕竟为时无多,没什么深厚交情,她既说要射自己眼睛,那就真的要射,只得放开了段誉手臂。 木婉清喝道:“钟灵,快给我滚到你爹爹、妈妈那里去,快走,快走!你若耽在旁边等你段大哥,我便射你三箭。”口中说话,手上不停,连续架开袭来的几件兵刃。 钟灵不敢违拗,向段誉道:“段大哥,你一切小心。”说着掩面疾走,没入黑暗中。 木婉清喝走钟灵,在四人之间穿来插去,腿上钩伤处隐隐作痛,剑招忽变,一缕缕剑光如流星飘絮,变幻无定。忽听得那老者大叫一声,胁下中剑,木婉清唰唰唰三剑,将瑞婆婆和那使剑汉子逼得跳出圈子相避,剑锋回转,已将平婆婆卷入剑光之中。顷刻之间,平婆婆身上已受了三处剑伤。她毫不理会,如疯虎般向木婉清扑去。余下三人回身再斗。平婆婆滚近木婉清身畔,右手短刀往她小腿上削去。木婉清飞腿将她踢了个筋斗,就在此时,瑞婆婆的铁拐已点到眉心。木婉清迅即回转长剑,格开铁拐,顺势向敌人分心便刺。 瑞婆婆斜身闪过,横拐自保。木婉清轻吁一口气,正待变招,突然间噗的一声,左肩上一阵剧痛,原来那老者受伤之后,使不动铁铲,拔出钢锥扑上,乘虚插入了她肩头。木婉清反手一掌,只打得那老者一张脸血肉模糊,登时气绝。瑞婆婆等却又已上前夹击。平婆婆大叫:“小贱人受了伤,不用拿活口了,杀了便算。” 段誉见木婉清受伤,心中大急,待要依样葫芦,抢过去抱起那老者的尸体冲撞,但隔着相斗的四人,抢不过去,情急之下,扯下身上斗篷,冲上去猛力挥起,罩上平婆婆头顶。平婆婆眼不见物,大惊之下,忙伸手去扯,却忘了自己手中兀自握着短刀,一刀斩在自己脸上,叫得犹如杀猪一般。 木婉清无暇去拔左肩上的钢锥,强忍疼痛,向瑞婆婆急攻两剑,向使剑汉子刺出一剑,这三剑去势奥妙,瑞婆婆右颊立时划出一条血痕,使剑汉子颈边为剑锋一掠而过。两人受伤虽轻,但中剑部位却是要害,大惊之下,同时向旁跳开,伸手往剑伤上摸去。 木婉清暗叫:“可惜,没杀了这两个家伙。”吸一口气,纵声呼啸,黑玫瑰奔将过来。木婉清纵身跃上,顺手拉住段誉后颈,将他提上马背。二人共骑,向西急驰。 没奔出十余丈,树林后忽然齐声呐喊,十余人窜出来横在当路。中间一个高身材的老者喝道:“小贱人,老子在此等候你多时了。”伸手便去扣黑玫瑰的辔头。木婉清右手微扬,嗤嗤连声,三枝短箭射了出去。人丛中三人中箭,立时摔倒。那老者一怔之下,木婉清一提缰绳,黑玫瑰蓦地里平空跃起,从一干人头顶跃过。 众人忌惮她毒箭厉害,虽发足追来,却各舞兵刃护住身前,与马上二人相距越来越远。但听那干人纷纷怒骂:“贼丫头,又给她逃了!”“任你逃到天边,也要捉到你来抽筋剥皮!”“大伙儿追啊!” 木婉清任由黑玫瑰在山中乱跑,来到一处山冈,只见前面是个深谷,只得纵马下山,另觅出路。这无量山中山路迂回盘旋,东绕西转,难辨方向。 突然听到前面人声:“那马奔过来了!”“向这边追!”“小贱人又回来啦!”木婉清重伤之下,无力再斗,忙拉转马头,从右首斜驰出去。这时慌不择路,所行的已非道路,幸亏黑玫瑰神骏,在满山乱石的山坡上仍奔行如飞。又驰了一阵,黑玫瑰前脚突然一跪,右前膝在岩石上撞了一下,奔驰登缓,一跛一拐的颠蹶起来。 段誉心中焦急,说道:“木姑娘,你让我下马罢,你一个人容易脱身。他们跟我无冤无仇,便拿住了我也不打紧。”木婉清哼的一声,道:“你知道什么?你是大理人,要是给他们拿住了,一刀便即砍了。”段誉道:“奇哉怪也,大理人这么多,杀得光吗?姑娘还是先走的为是。” 木婉清左肩背上一阵阵疼痛,听得段誉仍在啰唆不停,怒道:“你给我住口,不许多说。”段誉道:“好,那么你让我坐在你后面。”木婉清道:“干什么?”段誉道:“我的斗篷罩在那胖婆婆头上了。”木婉清道:“那又怎样?”段誉道:“我裤子上破了几个大洞,坐在姑娘身前,这个光……光……对着姑娘……嘿嘿,太……太也失礼。” 木婉清伤处痛得难忍,既好笑,又没好气,伸手抓住他肩头,咬着牙一用力,只捏得他肩骨格格直响,喝道:“住嘴!”段誉吃痛,忙道:“好啦,好啦,我不开口便是。” 第四回 崖高人远 奔出数里,黑玫瑰走上了一条长岭。山岭渐见崎岖,黑玫瑰行得更加慢了,背后呐喊声隐隐传来。段誉叫道:“黑玫瑰啊,今日说什么也要辛苦你些,劳你驾跑得快点儿罢!”木婉清嗤之以鼻,斥道:“废话!” 又行里许,回头望见刀光闪烁,追兵渐近。木婉清不住催喝:“快,快!”黑玫瑰奋蹄加快脚步,突然之间,前面出现一条深涧,阔约数丈,黑黝黝的深不见底。黑玫瑰一声惊嘶,陡地收蹄,倒退几步。 木婉清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问道:“我要纵马跳将过去。你随我冒险呢,还是留下来?”段誉心想:“马背上少了一人,黑玫瑰便易跳得多。”说道:“姑娘先过去,再用带子来拉我。”木婉清回头看去,见追兵已相距不过数十丈,说道:“来不及啦!”拉马退了数丈,叫道:“嘘!跳过去!”伸掌在马肚上轻拍两下。 黑玫瑰放开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涧边上,使劲纵跃,直窜过去。段誉但觉腾云驾雾一般,一颗心也如要从腔中跳了出来。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尽全力的这么一跃,前脚双蹄勉强踏上了对岸,但两边委实相距太宽,它彻夜奔驰,腿上又受了伤,后蹄终究没能踏上山石,身子登时向深谷中坠落。 木婉清应变奇速,从马背上腾身而起,随手抓了段誉,向前窜出。段誉先着了地,木婉清跟着摔下,正好跌入他怀中。段誉怕她受伤,双手牢牢抱住,只听得黑玫瑰长声悲嘶,已堕入下面万丈深谷。 木婉清心中难过,忙挣脱段誉的抱持,奔到涧边,但见白雾封谷,已看不到黑玫瑰的身躯,突然间一阵眩晕,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登时昏倒在地。 段誉大惊,生怕她摔入谷中,忙上前扶住,见她双目紧闭,已晕了过去。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对涧有人大声叫道:“放箭,放箭!射死两个小贼!”段誉抬起头来,见对涧已站了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木婉清,转身急奔,突然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耳畔擦过。 他跌跌撞撞的冲了几步,蹲低身子,抱着木婉清而行,飕的一声,又有一箭从头顶飞过。段誉见左首有块大岩石,当即扑过去躲在石后,霎时间但听得噗噗噗之声不绝,无数暗器打在石上,弹了开去。段誉一动也不敢动,突然呼的一声,一块拳头大的石子投了过来,飞过岩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显是膂力极强,居然将这么大一块石头投出十数丈外,幸好相距远了,难取准头。段誉心想此处未脱险境,当下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气的向前疾奔,奔出十余丈,料想敌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这才止步。 他喘了几口气,将木婉清稳稳放上草地,转身缩在山岩之后,向前望去。 只见对崖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指手划脚,纷纷议论,偶尔山风吹送过来几句,都是怒骂呼喝之言,看来这些人一时没法追得过来。段誉心想:“倘若他们绕着山道,从那一边爬上山来,咱二人仍是没法得脱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望去,不由得吓得脚也软了,几乎站立不定。只见崖下数百丈处波涛汹涌,一条碧绿大江滚滚而过,原来已到了澜沧江边。江水湍急无比,从这一边是无论如何上不来的,但敌人倘若走到谷底,越过深涧断崖,再攀援而上,终究能过来杀人。他叹了口气,心想暂脱危难,也是好的,以后如何,且待事到临头再说,适才说过的那句话又涌向心头:“多活得半日,却也不无小补。” 第1029章 天龙(17) 回到木婉清身边,见她仍昏迷未醒,正想设法相救,只见她背后左肩上赫然插着一枚钢锥,鲜血染满了半边衣衫。段誉一惊,在马背上时坐在她身前,适才仓皇逃命,没发觉她竟受此重伤,第一个念头便是:“莫非她已经死了?”忙拉开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试,幸好微微尚有呼吸,心想:“须得拔去钢锥,止住流血。”伸手抓住锥柄,咬紧牙关,用力上拔,钢锥应手而起。他不知闪避,一股鲜血喷得满头满脸都是。 木婉清痛得大叫一声,醒了转来,跟着又即晕去。 段誉死命按住她伤口,不让鲜血流出,但血如泉涌,却那里按得住?他无法可施,随手在地下拔些青草,嚼烂了敷上她伤口,鲜血涌出,立将草泥冲开,忽地记起:“先前她中了钩伤,曾从怀中取出药来敷上,不久便止了血。”轻轻伸手到她怀中,将触手所及的物事一一掏出,除了装着钟灵年庚的那只小金盒外,另有一只黄杨木梳、一面小铜镜、两块粉红色手帕,还有三只小木盒、一个瓷瓶。他见到这些闺阁之物,一呆之下,方始意会到眼前这人是个姑娘,自己伸手到她衣袋中乱掏乱寻,未免太也无礼,而这些梳镜巾盒之属,跟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又实在难以联在一起。 他记不起木婉清先前用什么伤药治伤,只曾见她从瓷瓶中倒了些绿色粉末给司空玄,冒充是童姥的灵药,也不知这些绿粉能不能止血。揭开一只盒子,幽香扑鼻,见盒中盛的似是胭脂。第二只盒子装的是半盒白色粉末,第三盒是黄色粉末,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并无气息,黄色粉末却极辛辣,一嗅之下,登时打个喷嚏,心想:“不知这是金创药,还是杀人的毒药?倘若用错了,岂不糟糕!”伸指力捏木婉清的人中,过了半晌,她微微睁开眼来。 段誉大喜,忙问:“木姑娘,那一盒药能止血治伤?”木婉清道:“红色的。”说了三字,又闭上眼睛。段誉再问:“红色的?”她便不答了。段誉好生奇怪,心想红色的这一盒明明是胭脂,怎能治伤?但她既如此说,且试一试再说,总是胜于将毒药敷上了伤口。 于是将她伤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轻轻敷上。手指碰到她伤口时,木婉清迷迷糊糊中仍然觉痛,身子一缩。段誉安慰道:“莫怕,莫怕,咱们先止了血再说!”说也奇怪,这胭脂竟具灵效,涂上伤口不久,流血便慢慢少了;又过一会,伤口中渗出淡黄色水泡。段誉心道:“金创药也做得像胭脂一般,搽在雪白的皮肉上也真好看。” 他累了半天,到这时心神才略为宁定,听得对崖上叫骂喧哗声已然止息,寻思:“莫非他们真的从谷中攻上来么?”伏在地下爬到崖边张望,不出所料,果见对面山崖上十余人正慢慢向谷底攀援而下。山谷虽深,总有尽头,这些人只须到了谷底,便可攀到这边崖上,看来最多过得两三个时辰,敌人便即攻到。 虽身处绝境,总不能束手待毙,相度四周地势,见处身所在是座高崖,一面临江,三面皆是深谷,无路可逃,他长长叹了口气,将木婉清抱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底下,以避山风与敌人暗器,然后弓着身子搬集石块,聚在崖边低洼处。崖上乱石满地,没多时便搬了五六百块。诸事就绪,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闭目养神。 这一坐倒,便觉光屁股坐在沙砾之上,刺得微微生痛,心道:“我二人这是‘夬卦’,‘九四,臀无肤,其行次且;牵羊悔亡,闻言不信。’‘次且’者,趑趄也,却行不顺也,这一卦再准也没有了。我是‘臀无肤’。这‘肤’字如改成个‘裤’字,就更加妙。她老是说男子爱骗人,正是‘闻言不信’。可是她‘牵羊悔亡’,我岂不是成了一只羊?但不知她是不是后悔?” 他彻夜未睡,实已疲累不堪,想了几句《易经》,便欲睡去,然知敌人不久即至,却那里敢睡着?只闻到木婉清身上发出阵阵幽香,适才试探她鼻息之时,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面幕,当时悬念她生死,没留神她嘴巴鼻子长得如何,这时却不敢无端端的再去揭开她面幕瞧个清楚,回想起来,似乎她脸上肌肤白嫩,至少不会是她所说的那般“满脸大麻皮”。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倘若悄悄揭开她面幕,她决不会知道,他又想看,又不敢看,思潮起伏:“我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归于尽,倘若直到一命呜呼之时仍不曾见过她一面,岂非死得好冤?”但心底隐隐又怕她当真是满脸的大麻皮,寻思:“她若不是丑逾常人,何以老是戴上面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这姑娘行事凶恶,料想和‘清秀美丽’四字无缘,不看也罢。” 一时心意难决,要想起个卦来决疑,却越来越倦,竟尔蒙蒙眬眬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间听到喀喇声响,一惊而醒,忙奔到崖边,只见五六名汉子正悄没声的从这边山崖攀将上来,石块受触,堕下出声。山崖陡峭,那些人上得甚难。段誉暗叫:“好险,好险!”拿起一块石头,向崖边投下,叫道:“别上来,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他居高临下,投石极便,攀援上山的众汉子和他相距数十丈,暗器射不上来,听到他的叫声,便即停步,迟疑了片刻,随即在山石后躲躲闪闪的继续爬上。段誉将五六块石头乱投下去,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汉子遭石块击中,堕入深谷,自必粉身碎骨而亡。其余汉子见势头不对,纷纷转身下逃,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个失足,料必又是摔得身如肉浆。 段誉自幼从高僧学佛,连武艺也不肯学,此时生平第一次杀人,不禁吓得脸如土色。他原意是投石惊走众人,不意竟连杀两人,又累得一人摔死,虽知若不拒敌,敌人上山后自己与木婉清必然无幸,但终究难过之极。 他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边,见她已然坐起,倚身山石。段誉又惊又喜,道:“木姑娘,你……你好啦!”木婉清不答,目光从面幕的两个圆孔中射出来,凝视着他,颇有严峻凶恶之意。段誉柔声劝道:“你躺着再歇一会儿,我去找些水给你喝。”木婉清道:“有人想爬上山来,是不是?” 段誉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举袖擦了擦眼泪,呜咽道:“我失手打死了两人,又……又吓得……吓得跌死了一人。”木婉清见他哭泣,好生奇怪,问道:“那便怎样?”段誉呜咽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无故杀人,罪业非小。”顿足又道:“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儿,闻知讯息,定必悲伤万分,我……我如何对得起他们?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家人?”木婉清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儿,是不是?”段誉道:“我父母是有的,妻儿却还没有。” 木婉清眼光中闪过一阵奇怪神色,这目光一瞬即逝,随即回复原先锋利如刀、寒冷若冰的神情,说道:“他们上得山来,杀不杀你?杀不杀我?”段誉道:“那多半是要杀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宁可让人杀死,却不愿杀人?” 段誉沉吟道:“倘若单是为我自己,我决不愿杀人。不过……不过,我不能让他们害你。”木婉清厉声道:“为什么?”段誉道:“你救过我,我自然要救你。”木婉清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若有半分虚言,我袖中短箭立时取你性命。”说着右臂微抬,对准了他。段誉道:“你杀了这许多人,原来短箭是从袖中射出来的。” 木婉清道:“呆子,你怕不怕我?”段誉道:“你又不会杀我,我怕什么?”木婉清狠狠的道:“你惹恼了我,姑娘未必不杀你。我问你,你见过我的脸没有?”段誉摇摇头,道:“没有。”木婉清道:“当真没有?”她话声越来越低,额上面幕湿了一片,显是用力多了,冷汗不住渗出,但话声仍极严峻。 段誉道:“我何必骗你?你其实不用‘闻言不信’。”木婉清道:“我昏去之时,你何以不揭我面幕?”段誉摇头道:“我只顾治你背上伤口,没想到此事。”木婉清又气又急,喘息道:“你……你见到我背上肌肤了?你……你在我背上敷药了?”段誉道:“是啊,你的胭脂膏真灵,我万万料想不到这居然是金创妙药。” 木婉清道:“你过来,扶我一扶。”段誉道:“好!你原不该说这许多话,多歇一会,再想法子逃生。”说着走过去扶她,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突然间啪的一声,左颊上热辣辣的吃了记耳光。她虽在重伤之余,出手仍极沉重。 段誉给她打得头晕眼花,身子打了个旋,双手捧住面颊,怒道:“你……你干么打我?”木婉清怒道:“大胆小贼,你……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肤,竟敢……竟敢偷看我的背脊……”急怒之下,登时晕倒,横斜在地。 段誉一惊,也不再恼她掌掴之辱,忙抢过去扶起。只见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渗出,适才她出掌打人,使力大了,本在慢慢收口的伤处复又破裂。 段誉一怔:“木姑娘怪我不该碰她身上肌肤,但若不救,她势必失血过多而死。事已如此,只好从权,最多不过给她再打两记耳光而已。”撕下衣襟,给她擦去伤口四周的血渍,但见她肌肤晶莹如玉,皓白如雪,更闻到阵阵幽香,这时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儿,敷上伤口,喃喃的道:“你的背脊我看是看的,但不是偷看。” 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转,一睁眼,便向他恶狠狠的瞪视。段誉怕她再打,离得远远地。木婉清道:“你……你又……”觉到背上伤口处阵阵清凉,知段誉又为自己敷上了新药。段誉道:“我……我不能见死不救。”木婉清不住喘气,没力气说话。 段誉听到左首淙淙水声,走将过去,见是一条清澈山溪,于是洗净了双手,俯下身去喝了几口,双手捧着一掬清水,走到木婉清身边,道:“张开嘴来,喝水罢!”木婉清微一迟疑,流了这许多血后,委实口渴得厉害,于是揭起面幕一角,露出嘴来。 其时日方正中,明亮的阳光照在她下半张脸上。段誉见她下颏尖尖,脸色白腻,一如其背,光滑晶莹,连半粒小麻子也没有,一张樱桃小口灵巧端正,嘴唇甚薄,两排细细的牙齿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动:“她……她实是个绝色美女啊!”这时溪水已从手指缝中不住流下,溅得木婉清半边脸上都是水点,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晓露。段誉一怔,便不敢多看,转头向着别处。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还要,再去拿些来。”段誉依言再去取水,接连捧了三次,她方始解渴。 段誉爬到崖边张望,见对面崖上还留着七八名汉子,各持弓箭,监视着这边。再向山谷中望时,不见有人爬上,料想敌人决不会就此死心,势必是另筹攻山之策。 他摇了摇头,又到溪边捧些水喝了,再洗去脸上从木婉清伤口中喷出来的血渍,心想:“那断肠散的解药,吃不吃其实也不相干,不过还是吃了罢。”从怀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药送入口中,和些溪水吞服了,心道:“这解药苦得很,远不如断肠散甜甜的好吃。唉,想不到木姑娘竟这般美貌。最好是来个‘睽’卦‘初九’:‘丧马’,‘见恶人无咎’。”又想:“这崖顶上有水无食,敌人其实不必攻山,数日之后,咱二人饿也饿死了。”垂头丧气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说道:“可惜这山上没果子,否则也好采几枚来给你充饥。” 木婉清道:“这些废话,说来有什么用?”过了一会,问道:“你怎么识得钟家小妞儿的?”段誉将如何在剑湖宫中初识钟灵、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由说了。 木婉清一声不响的听完,冷笑道:“你不会武功,却多管江湖上闲事,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段誉歉然道:“我自作自受,也没话好说,只是连累姑娘,心中好生不安。” 木婉清道:“你连累我什么?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结下的,世上便没你这个人,他们还不是一般的来围攻我?只不过若没有你,我便可以了无牵挂……杀个……杀个痛快,给他们乱刀分尸,也胜于在这荒山上饿死。”她说到“了无牵挂”四字,顿了一顿,觉得亲口承认牵挂于他,大是不该,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脸,段誉全没觉得,而她语音有异,段誉也没留神,只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得几天,待背上伤处好了,那时再冲杀出去,他们也未必拦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说得稀松平常,我这伤几天之内怎好得了?对方好手着实不少……” 猛听得对面崖上一声厉啸,只震得群山鸣响。木婉清不禁全身一震,颤声道:“那……那是谁?内功这等了得?”一伸手,抓住了段誉的手臂。只听得啸声回绕空际,久久不绝,群山所发出的回声来去冲击,似乎群鬼夜号,齐来索命。其时虽是天光白日,段誉于一刹那间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来。过了良久,啸声才渐渐止歇。 木婉清道:“这人武功厉害得紧,我说什么也是没命的了。你……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罢,不用再管我了。”段誉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誉看得忒也小了。我姓段的虽然名誉极坏,也不至于坏到这样。” 木婉清一双妙目向他凝视半晌,目光中竟流露不胜凄婉之情,柔声道:“‘名誉极坏’什么的,是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别放在心上。你又何苦要陪着我一起死,那……那又有什么用?你逃得性命,有时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段誉从未听过她说话如此温柔,这啸声一起,她突然似乎变作了另一个人,只不过她恶狠狠、冷冰冰的说惯了,这些斯斯文文的话说来不免有些生硬,微笑道:“木姑娘,我喜欢听你这么说话,那才像是个斯文美貌的好姑娘。我不是有时会想念你一刻,我会时时刻刻想念你。”木婉清哼的一声,道:“时时刻刻想念我,那不累么?” 第1030章 天龙(18) 段誉道:“不累,不累,想到你就会甜甜的。”木婉清摸了摸自己脸颊,冷笑道:“想到我打你,就会痛痛的……”突然厉声道:“你怎知我美貌?你见过我的容貌了,是不是?”手上一紧,便如一只铁箍般扣住了段誉手臂。段誉叹了口气,道:“我拿水给你喝时,见到你一半脸孔。便只一半容貌,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儿。” 木婉清虽然凶狠,终究是女孩儿家,得人称赞,不免心头窃喜,何况她长带面幕,向来只听别人称赞自己武功了得,从没赞她容貌的,心中一高兴,便放松了手,道:“你快去躲了起来,不论见到什么,都不许出来。只怕那人顷刻间便要上来了。” 段誉吃了一惊,道:“不能让他上来。”跳起身来,奔到崖边,突然间眼前一花,只见一个黄色人影快速无伦的正扑上山来。山坡极为陡削,那人却登山如行平地,比之猿猴犹更矫捷。段誉心下骇然,叫道:“喂,你再上来,我要用石头掷你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纵跃得更加快了。 段誉见他在这一笑之间,便又上升了丈许,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上山,但又不愿再杀伤人命,便拾起一块石头在那人身旁几丈外投了下去。石头虽不甚大,但自高而落,呼呼声响,势道颇足惊人,段誉叫道:“喂,你瞧见了么?要是我投在你身上,你便没命了,快快退下去罢。”那人冷冷笑道:“臭小子,你不要狗命了?敢对我这等无礼!” 段誉见他又纵上数丈,情势已渐危急,当下举起几块石头,对准他头顶掷了下去,双目一闭,不敢瞧他堕崖而亡的惨状。只听得呼呼两声,那人纵声长笑。段誉心中奇怪,睁开眼来,但见几块石头正向深谷中跌落,那人却丝毫无恙。段誉这一下可就急了,忙将石头接二连三的向他掷去。 那人待石头落到头顶,伸掌推拨,石头便即飞开,有时则轻轻一跃,避过石头。段誉一口气投了三十多块石头,只不过略阻他上跃之势,却损不到他毫发。段誉眼见他越跃越近,再也奈何他不得,狰狞可怖的面目已隐约可辨,忙回身奔到木婉清身旁,叫道:“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厉害,咱们快逃。” 木婉清冷冷的道:“来不及啦。”段誉还待再说,猛然间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登时凌空飞出,一交摔入树丛,只跌得昏天黑地,幸好着地处长满了矮树,除了脸上擦破数处,并未受伤。他挣扎着爬起,只见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 段誉快步奔前,挡在木婉清身前,问道:“尊驾是谁?为何出手伤人?”木婉清惊道:“你……你快逃,别在这里。”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逃不了啦。老子是南海鳄神,武功天下第……第……嘿嘿,两个小娃娃一定听到过我的名头,是不是?” 段誉心中怦怦乱跳,强自镇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见到他一个脑袋大得异乎寻常,一张阔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利齿,一对眼睛却又圆又小,便如两颗豆子,两眼之下隔了好远,才有个圆圆的朝天鼻子。小眼中光芒四射,向段誉脸上骨碌碌的一转,段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但见他中等身材,上身粗壮,下肢瘦削,颏下一丛钢刷般的胡子,根根挺出,却瞧不出他年纪多大。身上一件黄袍,长仅及膝,袍子是上等锦缎,甚是华贵,下身却穿着条粗布裤子,污秽褴褛,颜色难辨。十根手指又尖又长,宛如鸡爪。段誉初见时只觉此人相貌丑陋,但越看越觉他五官形相、身材四肢,甚而衣着打扮,尽皆不妥当到了极处。 木婉清道:“你过来,站在我身旁。”段誉道:“他……他会不会伤你?”木婉清冷笑道:“凭你这点点微末道行,能挡得住‘南海鳄神’吗?”但见他居然奋不顾身的来保护自己,却也不禁感动。 段誉心想不错,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只一举手之劳,倒是别惹怒他才是,于是站到木婉清身畔,说道:“原来尊驾是‘南海鳄神’,武功天下第……第……那个,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在下这几天来见识了不少英雄好汉,实以尊驾的武功最厉害。我投了几十块石头打你,居然一块也打不着。尊驾武功高强,了不起之至。”心想:“我大送高帽,不免卑鄙,可是他的确武功高强,这马屁倒也不是违心之拍。” 南海鳄神听段誉大赞他武功厉害,得意之极,干笑了两声,道:“小子的本领稀松平常,眼光倒还不错。你滚开罢,老子饶你性命。”段誉大喜,道:“那你老人家连木姑娘也一起饶了罢!”南海鳄神一双圆眼一沉,一伸手,将段誉推得登登登接连退出几步,沉声道:“你走上一步,老子便不饶你了。”段誉心想:“这种江湖人物说得出,做得到,我还是站着不动的为妙。” 只见南海鳄神圆睁一双小眼,不住向木婉清打量,问道:“‘小煞神’孙三霸是你杀的,是不是?”木婉清道:“不错。”南海鳄神道:“他是我心爱的弟子,你知不知道?”段誉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木姑娘杀了他的心爱弟子,这事就不易善罢了。我就是给他连戴十顶高帽子,只怕也不管事。”木婉清道:“杀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几天才知道。”南海鳄神道:“你怕我不怕?”木婉清道:“不怕!”南海鳄神一声怒吼,声震山谷,喝道:“你胆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胆子!仗着谁的势头了?” 木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的势头。”南海鳄神一呆,喝道:“胡说八道!你能仗我什么势头了?”木婉清道:“你位列‘四大恶人’,这么高的身分,这么大的威名,岂能跟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动手?”这几句话捧中有套,南海鳄神一怔之下,仰天大笑,说道:“这话倒也有理。” 段誉听到“四大恶人”四字,心想原来他是钟灵之父钟万仇请来的朋友,不妨拉拉钟万仇的交情,或许有点用处,待听他说“这话倒也有理”,忙道:“江湖上到处都说南海鳄神是大大的英雄好汉,别说决不欺侮受了伤的女子,便是受了伤的男子也不打。大家又说,南海鳄神连单身男人也不打,对手越多,他打起来越高兴,这才显得他老人家武功高强!” 南海鳄神眯着一对圆眼,笑吟吟的听着,不住点头,问道:“这话倒也有理。你听谁说的?”段誉道:“无量剑东宗掌门左子穆,西宗掌门辛双清,神农帮帮主司空玄,万劫谷谷主‘见人就杀’钟万仇,他夫人‘俏药叉’甘宝宝,还有来自江南的瑞婆婆、平婆婆,嘿嘿,太多,太多,我也记不清那许多了。” 南海鳄神点头道:“你这小子有意思。下次你听到有谁说老子英雄了得,须得牢牢记住他姓名。”转头问木婉清道:“听说你武功不错啊,怎地会受了重伤,是给谁伤的?” 木婉清悻悻的道:“他们四个打我一个啊。倘若是你南海鳄神,当然不怕,敌人越多越好,我可不成了。”南海鳄神道:“这话倒也有理。四个人打一个姑娘,好不要脸。”段誉忙道:“是啊!真正的英雄好汉,连单打独斗也不干,那有四个打一个之理?只可惜你老人家当时没见到,否则你一手一个,登时便将他们打得筋折骨断。”南海鳄神摇头道:“不对!不对!不对!” 他大脑袋一摇,说声“不对”,段誉心中就是一跳,他连说三声“不对”,段誉心中大跳了三下,不知什么地方说错了,却听他道:“我不把人家打得筋折骨断。我只这么喀喇一声,扭断了他龟儿子的脖子。筋折骨断,不一定死,那不好玩。扭断脖子,龟儿子就活不成了。你如不信,我就扭断了你的脖子试试。” 段誉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试了。”随即记起,钟万仇的家人进喜儿接待“四大恶人”之一的岳老二,只因叫错了一句“三老爷”,又说他是“大大的好人,不是恶人”,便给他扭断了脖子,看来这人便是岳老二了,说道:“是啊,你是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有人说你是岳老二,我说该当叫岳老大才是。你岳老大扭断人脖子,那里还能让他活命?” 南海鳄神大喜,抓住了他双肩连连摇晃,笑道:“对,对!你这小子真聪明,知道我是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岳老大不成,老二是不错的。” 段誉只给他抓得双肩疼痛入骨,仍强装笑容,说道:“谁说的?‘岳老大’三字,当之无愧。”心中暗自惭愧:“段誉啊段誉,你为了要救木姑娘,说话太也无耻,谄谀奉承,全无骨气。圣贤之书,读来何用?”又想:“倘若为我自己,那是半句违心之论也决计不说的,贪生怕死,算什么大丈夫?不过为了木姑娘,只得委屈一下了。易彖曰:‘柔顺利贞,君子攸行’,以柔克刚,不失为君子之行。”言念及此,心下稍安。 南海鳄神放开段誉肩头,向木婉清道:“岳老二是英雄好汉,不杀受了伤的女子……”段誉心想:“他始终不敢自居老大,不知那个老大更是何等恶人?”生怕得罪了他,不敢多问。只听他续道:“……下次待你人多势众之时,我再杀你便了,今日不能杀你了。我且问你,我听人说,你长年戴了面幕,不许别人见你容貌,倘若有人见到了,你如不杀他,便得嫁他,此言可真?” 段誉大吃一惊,只见木婉清点了点头,不由得惊疑更甚。 南海鳄神道:“你干么立下这个怪规矩?”木婉清道:“这是我在师父跟前立下的毒誓,若非如此,师父便不传我武艺。”南海鳄神问道:“你师父是谁?这等希奇古怪,乱七八糟,放屁,放屁!”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辈,尊你一声老人家。你出言不逊,辱我师父,却是不该。” 南海鳄神手起一掌,击在身旁一块大石之上,登时石屑纷飞,几粒石屑溅到段誉脸上,弹得他甚是疼痛。段誉暗想:“一个人的武功竟可练到这般地步,如果击上血肉之躯,别人还有命么?”却见木婉清目不稍瞬,浑不露畏惧之意。 南海鳄神向她瞪视半晌,道:“好,算你说得有理。你师父是谁?嘿嘿,这等……这等……嘿嘿。”木婉清道:“我师父叫做‘幽谷客’。”南海鳄神沉吟道:“‘幽谷客’?没听见过。没名气!”段誉忙插嘴道:“她师父隐居幽谷,才叫‘幽谷客’啊!怎能跟你这般大名鼎鼎的大人物相比?” 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突然提高声音,喝问木婉清:“我那徒儿孙三霸,是不是想看你容貌,因而给你害死?”木婉清冷冷的道:“你知道自己徒儿的脾气。他只消学得你本事十成中的一成,我便杀他不了。”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但想到自己这一门的规矩,向来一徒单传,孙三霸一死,十余年传功督导的心血化为乌有,越想越恼,大喝一声:“他妈的!” 木婉清和段誉见他一张脸皮突转焦黄,神情狰狞可怖,都心下骇然,只听他大声喝道:“我要给徒儿报仇!” 段誉说道:“岳二爷,你说过不伤木姑娘的。再说,你徒儿学不到你武功的一成,死了反而更好,免得活在世上,让你大失面子。”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岳老二的面子是万万失不得的。”问木婉清道:“我徒儿看到了你容貌没有?”木婉清咬牙道:“没有!”南海鳄神道:“好!三霸这小子死不瞑目,让我来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个丑八怪,还是个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自己曾在师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鳄神伸手来强揭面幕,自己自然无法杀他,难道能嫁给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岂能作这等卑鄙下流之事?” 南海鳄神冷笑道:“卑鄙下流,打什么紧?我是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作事越恶越好。老子生平只一条规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此外是无所不为,无恶不作,恶到天理不容。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来,不必麻烦老子动手。”木婉清颤声道:“你当真非看不可?”南海鳄神怒道:“你再啰里啰唆,就不但除你面幕,连你全身衣衫也剥你妈个精光。老子不扭断你脖子,却扭断你两只手、两只脚,这总可以罢?” 木婉清心道:“我杀他不得,惟有自尽。”向段誉使个眼色,叫他赶快逃生。段誉摇了摇头,只见南海鳄神钢髯抖动,“嘿”的一声,伸出鸡爪般的五指,便去抓她面幕。 木婉清一揿袖中机括,噗噗噗,三枝短箭如闪电般激射而出,一齐射中南海鳄神小腹。那知跟着啪啪啪三声响,三枝箭都掉落在地,似乎他衣内穿着什么护身皮甲。木婉清身子一颤,又是三枝毒箭射出,两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面门。射向他胸膛的两枝毒箭仍如中硬革,落在地下。第三枝箭将到面门,南海鳄神伸出中指,轻轻在箭杆上一弹,那箭飞得无影无踪。 木婉清抽出长剑,便往自己颈中抹去,但重伤之后,出手不快,南海鳄神一把抢过,掷在地下,嘿嘿两声冷笑,说道:“我的规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你射我六箭,那是向我先动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脸蛋,再取你小命。这是你自己先动手,可怪不得我坏了规矩。” 第1031章 天龙(19) 段誉叫道:“不对!”南海鳄神转头问道:“怎么?”段誉道:“你是英雄好汉,不能欺侮身受重伤的女子。”南海鳄神道:“她向我连射六枝毒箭,你没瞧见么?是身受重伤的女子欺侮英雄好汉,并不是英雄好汉欺侮身受重伤的女子。”段誉道:“这还是不对。”南海鳄神怒道:“怎么还是不对?放屁!”段誉道:“你的规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这八个字,是不是?”南海鳄神圆睁豆眼,道:“不错!”段誉道:“这八个字能不能改?”南海鳄神怒道:“老子的规矩定了下来,自然不能改。”段誉道:“一个字都不能改?”南海鳄神道:“半个字也不能改。”段誉道:“倘若改了,那是什么?”南海鳄神怒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段誉道:“很好,很好!你没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却放箭射你,这并不是‘还手’,这是‘先下手为强’。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伤之下,决计没有招架还手之力。因此她是有力下手,无力还手。你如杀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规矩,你如改了规矩,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幼读儒经佛经,于文义中的些少差异,辨析甚精,什么“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什么“白马非马,坚石非石”,什么“有相无性,非常非断”,钻研得一清二楚,当此紧急关头,抓住了南海鳄神一句话,便跟他辩驳起来。 南海鳄神狂吼一声,抓住了他双臂,喝道:“你胆敢骂我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叉开五指,便要伸向他头颈。段誉道:“你如改了规矩,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倘若不改规矩,便不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你爱不爱做乌龟儿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规矩。” 木婉清见他生死系于一线,在这如此凶险的情境之下,仍“乌龟儿子王八蛋”的骂个不休,心想南海鳄神必定狂性大发,扭断了他脖子,心下一阵难过,眼泪夺眶而出,转过了头,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鳄神给他这几句话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断了他的脖子,便是杀了一个无力还手之人,岂非成了乌龟儿子王八蛋?一对小眼瞪视着他,左手渐渐使劲。段誉的臂骨格格作响,几欲断折,痛得几欲晕去,大声道:“我无力还手,你快杀了我罢!”南海鳄神道:“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你想叫我做乌龟儿子王八蛋,是不是?”说着提起他身子,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誉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脏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鳄神喃喃的道:“我不上当!我不杀你这两个小鬼。”一伸手,抓住木婉清身上所披的绿缎斗篷,嘶的一声,扯将下来。木婉清惊呼一声,缩身向后。南海鳄神扬手挥出,那斗篷飞将起来,乘风飘起,宛似一张极大的荷叶,飘出山崖,落向澜沧江上,飘飘荡荡的向下游飞去。南海鳄神狞笑道:“你不取下面幕,老子再剥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誉招了招手,说道:“你过来。”段誉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凄然摇头。木婉清转头向他,背脊向着南海鳄神,低声道:“你是世上第一个见到我容貌的男子!”缓缓拉开了面幕。 段誉登时全身一震,眼前所见,如新月清晖,若花树堆雪,一张脸秀丽绝俗,只过于苍白,没半点血色,当因长时面幕蒙脸之故,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极淡,双目清亮,愁容中微带羞涩。段誉但觉她楚楚可怜,娇柔婉转,忍不住怜意大生,只想搂她在怀,细加慰抚,保护她平安喜乐。 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鳄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须得先问过我丈夫。” 南海鳄神奇道:“你已嫁了人么?你丈夫是谁?” 木婉清指着段誉道:“我曾立过毒誓,若有那个男子见到了我脸,我如不杀他,便得嫁他。这人已见了我的容貌,我不愿杀他,只好嫁他。” 段誉大吃一惊,道:“这……这个……” 南海鳄神一呆,转过头来。段誉见他一双如蚕豆般的小眼向自己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的细看,只给他瞧得心中发毛,背上发冷,只怕他狂怒之下,扑上来便扭断自己脖子。忽听南海鳄神“啧啧啧”的赞美数声,脸现喜色,说道:“妙极,妙极!快快转过身来!”段誉不敢违抗,转过身来。南海鳄神又道:“妙极,妙极!你很像我,你很像我!” 不管他说什么话,都不及“你很像我”这四字令段誉与木婉清如此诧异,均想:“这话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强,容貌丑陋,像你什么啊?何况还加上一个‘很’字?” 南海鳄神一跳,跃到了段誉身边,摸摸他后脑,捏捏他手脚,又在他腰眼里用力揿了几下,裂开了一张四字形的阔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罢!”段誉摸不着半点头脑,问道:“你叫我去那里?”南海鳄神道:“跟着我去便是。快快叩头!求我收你为弟子。你一求,我立即答允。” 这一下当真大出段誉意料之外,嗫嚅道:“这个……这个……” 南海鳄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一般,说道:“你手长足长,脑骨后凸,腰胁柔软,聪明机敏,年纪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学奇材。你瞧,我这后脑骨,不是跟你一般么?”说着转过身来。段誉见他后脑凸出,摸摸自己后脑,果觉自己的后脑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那料到他说“你很像我”,只不过是两人的一块脑骨相似。 南海鳄神笑吟吟的转身,说道:“咱们南海一派,向来有个规矩,每一代都是单传,只能收一个徒儿。我那死了的徒儿‘小煞神’孙三霸,后脑骨远没你生得好,他学不到我一成本事,死得很好,一干二净,免得我亲手杀他,以便收你这个徒儿。” 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这人如此残忍毒辣,只要见到有人资质较好,便要杀了自己徒儿,以便另换弟子,别说自己不愿学武,就算要学武功,也决计不肯拜这等人为师。但自己倘若拒绝,大祸便即临头,正当无计可施之际,南海鳄神忽然大喝:“你们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都给我滚过来!” 只见树丛之中钻出十几个人来,瑞婆婆、平婆婆、那使剑汉子都在其内。原来南海鳄神一上崖顶,段誉不能再掷石阻敌,这一干人便乘机攀上高崖。 这些人伏在树丛之中,虽都屏息不动,却那里逃得过南海鳄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誉这等美质良材,大喜之际,一时倒也不发脾气,笑嘻嘻的向瑞婆婆等横了一眼,喝道:“你们上来干什么?是来恭喜我老人家收了个好徒儿么?”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说道:“我们是来捉拿这小贱人,给伙伴们报仇。” 南海鳄神怒道:“这小姑娘是我徒儿的老婆,谁敢拿她?他妈的,都给我滚开!” 众人面面相觑,均感诧异。 段誉大着胆子道:“我不能拜你为师。我早有了师父啦。”南海鳄神大怒,喝道:“你师父是谁?他的本领还大得过我么?”段誉道:“我师父的功夫,料想你半点也不会。这《周易》中的‘卦象’、‘系辞’,你懂么?这‘明夷’、‘未济’的道理,你倒说给我听听。”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什么“卦象”、“系辞”,什么“明夷”、“未济”,果然连听也没听见过,可不知是什么神奇武功。 段誉见他大有为难之色,又道:“看来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会的了。因此老英雄的一番好意,我只有心领了,下次我请师父来跟你较量较量,看谁的本事大。如你胜过了我师父,我再拜你为师不迟。” 南海鳄神怒道:“你师父是谁?我还怕了他不成?什么时候比武?” 段誉原是一时缓兵之计,没料到他竟会真的订约比武,正踌躇间,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尖锐悠长的铁哨声,越过数个山峰,破空而至。这哨声良久不绝,吹哨者胸中气息竟似无穷无尽、永远不需换气。崖上众人初听之时,也不过觉得哨声凄厉,刺人耳鼓,但越听越惊异,相顾差愕。 南海鳄神拍了拍自己后脑,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没空跟你多说。你师父什么时候跟我比武?在什么地方?快说,快说!” 段誉吞吞吐吐的道:“这个……我可不便代我师父订什么约会。你一走,这些人便将我们二人杀了,我怎能……怎能去告知我师父?”说着向瑞婆婆等人一指。 南海鳄神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剑汉子的胸口,身向左侧,右手五根手指按住他头盖,左手右转,右手左转,双手交叉一扭,喀喇一声,将那汉子的脖子扭断了。那人脸朝背心,一颗脑袋软软垂将下来。他右手已将长剑拔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极快,但剑未出鞘,便已脸孔向后而毙,死相极为古怪。 这汉子先前与木婉清相斗,身手矫捷,曾挥剑击落她近身而发的毒箭,但在南海鳄神这犹似电闪的一扭之下,竟没半点施展余地,旁观众人无不吓得呆了。南海鳄神随手甩出,将他尸身掷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汉齐声虎吼,扑将上来。南海鳄神右足连踢三脚。三名大汉高高飞起,都摔入了谷中。惨呼声从谷中传将上来,群山回响,段誉只听得全身寒毛直竖。瑞婆婆等无不吓得倒退。 南海鳄神笑道:“喀喇一响,扭断了脖子,好玩,好玩。老子扭一个脖子不够,还要扭第二个。那一个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断他脖子。” 瑞婆婆、平婆婆等吓得魂飞魄散,飞快的奔到崖边,纷纷攀援而下。 南海鳄神连声怪笑,向段誉道:“你师父有这本事吗?你拜我为师,我即刻教你这门本事。你老婆武功不错,她如不听你话,你喀喇一下,就扭断了她脖子……” 突然间铁哨声又作,这次却是叽叽、叽叽的声音短促,但仍连续不绝。南海鳄神叫道:“来啦,来啦!你奶奶的,催得这么紧。”向段誉道:“你乖乖的等在这里,别走开。”急步奔出,往崖边纵身跳下。 段誉又惊又喜:“他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么?”奔到崖边看时,只见他正一纵一跃的往崖下直落,一堕数丈,便伸手在崖边一按,身子跃起,又堕数丈,过不多时,已在谷口的白云中隐没。 段誉伸了伸舌头,回到木婉清身边,笑道:“幸亏姑娘有急智,将这大恶人骗倒了。”木婉清道:“什么骗倒了?”段誉道:“这个……姑娘说第一个见到你面貌的男子,你便得……便得……”木婉清道:“谁骗人了?我立过毒誓,怎能不算?从今而后,你便是我的丈夫了。不过我不许你拜这恶人为师,学了他的本事来扭我脖子。” 段誉一呆,说道:“这是危急中骗骗那恶人的,如何当得真?我怎能做姑娘的……姑娘的……那个丈夫?不过不管做不做,我决不舍得扭你的脖子。”木婉清扶着岩壁,颤巍巍的站起,颤声道:“什么?你不要我么?你嫌弃我,是不是?” 段誉见她恼怒之极,忙道:“姑娘身子要紧,这一时戏言,如何放在心上?”木婉清跨前一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个耳光,但伤后腿上无力,站立不定,一交摔在他怀中。段誉忙伸手搂住。木婉清给他抱住了,想起他是自己丈夫,不禁全身一热,怒气便消,说道:“快放开我。” 段誉一抱到她柔软的身子,心中柔情登生,说道:“别生气,咱们慢慢商量。”扶着木婉清坐倒,让她靠在岩壁之上,心想:“她性子本已乖张古怪,重伤之后,只怕更加胡里胡涂。眼下只有顺着她些,她说什么,我便答应什么。这‘困’卦中不是说‘有言不信’吗?既然遇‘困’,也只好‘有言不信’了。否则的话,我既做大恶人的徒弟,又做这恶姑娘的丈夫,我段誉岂不也成了小恶人了?欲名誉不坏亦不可得。”想到此处,不禁暗暗好笑,便柔声慰道:“你休息一会,我去找些什么吃的。” 木婉清道:“这高崖光秃秃地,有什么可吃的?好在那些人都给吓走了。待我歇一歇,养足力气,背你下山。”段誉连连摇手,说道:“这个……这个……这万万不可,你路也走不动,怎么还能背我?” 木婉清道:“你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肯离弃我。郎君,我木婉清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却也愿为自己丈夫舍了性命。”这几句话说来甚是坚决。 段誉道:“多谢你啦,你养养神再说。以后你不要再戴面幕了,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说着拉下了面幕。 段誉见到她清丽的容光,又是一呆,突然之间,腹中一阵剧烈的疼痛,不由得“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这阵疼痛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绞动,将他肠子一寸寸的割断。段誉双手按住肚子,额头汗珠便如黄豆般一粒粒渗出来。 木婉清惊问:“你……你怎么啦?”段誉呻吟道:“这……这断肠散……断肠散……”木婉清道:“啊哟,你没服解药吗?”段誉道:“我服过了。”木婉清道:“只怕份量不够。”从他怀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药给他服下,但见他仍痛得死去活来,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慰道:“现下好些了么?”段誉只痛得眼前一片昏黑,呻吟道:“越来越痛……越痛了。这解药只怕是假……假的。” 木婉清怒道:“这司空玄使假药害人,待会咱们去把神农帮杀个干干净净。”段誉道:“咱们……咱们给他的也是……也是假药。司空玄以直报怨,倒也……倒也怪他不得。”木婉清怒道:“什么怪他不得?咱们给他假药不打紧,他怎么能给咱们假药?”伸袖子给他抹了抹汗,见他脸色惨白,不由得一阵心酸,垂下泪来,呜咽道:“你……你不能就此死了!”将右颊凑过去贴住他左颊,颤声道:“郎……郎君,你可别死!” 第1032章 天龙(20) 段誉的上身给她搂着,他一生之中,从未如此亲近过一个青年女子,脸上贴的是嫩颊柔腻,耳中听到的是“郎君、郎君”的娇呼,鼻中闻到的是她身上的幽香细细,如何不令他神魂飘荡?过得一会,腹中的疼痛渐渐止歇。原来司空玄所给的并非假药,但这断肠散实是霸道之极的毒药,此时发作之期渐近,虽然服了解药后毒性渐消,腹中却难免一阵阵时歇时作的剧痛。这情形司空玄自然知晓,当时却不敢明言,生怕惹恼了灵鹫宫圣使。 木婉清听他不再呻吟,问道:“痛得好些了么?”段誉道:“好一些了。不过……不过……”木婉清道:“不过怎样?”段誉道:“如果你离开了我,只怕又要痛起来。”木婉清脸上一红,推开他身子,嗔道:“原来你是假装的。” 段誉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腹中跟着一阵剧痛,忍不住又呻吟起来。 木婉清握住了他手,说道:“郎君,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咱俩同到阴曹地府,再结夫妻。”段誉不愿她为自己殉情,说道:“不,不!你得先替我报仇,然后每年来扫祭我的坟墓。我要你在我墓上扫祭三十年、四十年,我这才死得瞑目。”木婉清道:“你这人真怪,人死之后,还知道什么?我来扫墓,于你有什么好处?” 段誉道:“那你陪着我一起死了,我更加没好处。喏,我跟你说,你这么美貌,如果年年来给我扫一次墓,我地下有知,瞧着你也开心。你还没来时,我就等着你来,那也挺开心。但如你陪着我一起死了,大家都变成了骷髅白骨,就没这么好看了。” 木婉清听他称赞自己,心下欢喜,但随即想到,今日刚将自己终身托付于他,他转眼却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泪滚滚而下。 段誉伸手搂住了她纤腰,只觉触手温软,柔若无骨,心中又是一动,便低头往她唇上吻去。他生平第一次亲吻女子,不敢久吻,吻得片时,便即仰头向后,痴痴瞧着她美丽的脸庞,叹道:“只可惜我命不久长,这样美丽的容貌,没多少时刻能见到了。” 木婉清给他一吻之后,一颗心怦怦乱跳,红晕生颊,娇羞无限,本来全无血色的脸上更增三分艳丽,说道:“你是世间第一个瞧见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后,我便划破脸面,再也不让第二个男子瞧见我本来面目。” 段誉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阵妒意,实不愿别的男子再看到她这等容光艳色,劝阻之言到了口边,竟说不出来,却问:“你当年为什么要立这么一个毒誓?这誓虽然古怪,倒也……倒也挺好!”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说了给你听那也无妨。我是个无父无母之人,一生出来便给人丢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师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的将我养大,教我武艺。我师父说天下男子个个负心,假使见了我容貌,定会千方百计的引诱我失足,因此从我十四岁上,便给我用面幕遮脸。我活了十八年,一直跟师父住在深山里,本来……” 段誉插口道:“嗯,你十八岁,小我一岁。” 木婉清点点头,续道:“今年春天,我们山里来了一个人,是师父的师妹‘俏药叉’甘宝宝派他送信来的……”段誉又插口道:“‘俏药叉’甘宝宝?那不是钟灵的妈妈?”木婉清道:“是啊,她是我师叔。”突然脸一沉,道:“我不许你老是记着钟灵这小鬼。你是我丈夫,就只能想着我一个。”段誉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木婉清怒道:“你不听话吗?我是你妻子,也就只想着你一个,别的男子,我都当他们是猪、是狗、是畜生。”段誉微笑道:“我可不能。”木婉清伸手欲打,厉声问道:“为什么?”段誉笑道:“我的妈妈,还有你的师父,那不都是‘别的女子’吗?我怎能当她们都是畜生?”木婉清愕然,终于点了点头,说道:“但你不能老是想着钟灵那小鬼。”段誉道:“我没老是想着她。你提到钟夫人,我才想到钟灵。”心想这些时候来竟全没记挂钟灵,不禁暗觉歉仄,又问:“你师叔的信里说什么啊?” 木婉清道:“我不知道。师父看了那信,十分生气,将那信撕得粉碎,对送信的人说:‘我都知道了,你回去罢。’那人去后,师父哭了好几天,饭也不吃,我劝她别烦恼,她不理会,也不肯说什么原因,只说有两个女人对她不起。我说:‘师父,你不用生气。这两个坏女人这么害苦你,咱们就去杀了。’师父说:‘对!’于是我师徒俩就下山来,要去杀这两个坏女人。师父说,这些年来她一直不知,原来是这两个坏女人害得她这般伤心,幸亏甘宝宝跟她说了,又告知她这两个女人的所在。” 段誉心道:“只怕钟夫人自己恨这两个女子,却要她师父去杀了她们。钟夫人好似天真烂漫、娇娇滴滴的,什么事都不懂,其实却厉害得很,耍得自己丈夫团团转的。” 木婉清续道:“我们下山之时,师父命我立下毒誓,倘若有人见到了我的脸,我若不杀他,便须嫁他。那人要是不肯娶我为妻,或者娶我后又将我遗弃,那么我务须亲手杀了这负心薄幸之人。我如不遵此言,师父得知后便即自刎。我师父说得出,做得到,可不是随口吓我。” 段誉暗暗心惊:“天下任何毒誓,总说若不如此,自己便如何如何身遭恶报。她师父却以自刎作为要胁,这誓确是万万违背不得。” 木婉清又道:“我师父便如是我母亲一般,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不听她的吩咐?何况她这番嘱咐,全是为了我好。当时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我师徒下得山来,便先到苏州去杀那姓王的坏女人。可是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岔来岔去的都是小河港湾,我跟师父杀了那姓王坏女人的好些手下,却始终见不到她本人。后来我师父说,咱二人分头去找,一个月后倘若会合不到,便分头到大理来,因为另一个坏女人住在大理。那知这姓王坏女人手下有不少武功了得的男女奴才,瑞婆婆和平婆婆这两个老家伙,便是这群奴才的头脑。我寡不敌众,边打边逃的便来到大理,找到了甘师叔。她叫我在她万劫谷外的庄子里住,说等我师父到来,再一起去杀大理那坏女人。不料我师父没来,瑞婆婆这群奴才却先到了。以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她说得有些倦了,闭目养神片刻,又道:“我初时只道你便如师父所说,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都是无情无义之辈。那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后,居然赶着回来向我报讯,这就不容易了。这群奴才围攻我,你不会武功,好心护着我。我……我又不是没良心之人,心中自然感激。”段誉心道:“你将我拖在马后,浸入溪水,动不动就打我耳光,原来是心中感激。对啦!若不是心中感激,早就一箭射死我了。” 木婉清又道:“你给我治伤,见到了我背心,我又见到了你的光屁股。我早在想,不嫁你只怕不行了。后来这南海鳄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让你看我的容貌。”说到这里,转头向段誉凝视,妙目中露出脉脉柔情。 段誉心中一动:“难道,难道她真的对我生情了么?”说道:“你见到我光……光什么的,不用放在心上。刚才为势所迫,你出于无奈,那也不用非遵守这毒誓不可。” 木婉清大怒,厉声道:“我发过的誓,怎能更改?你的光屁股挺好看么?丑也丑死了。你如不愿娶我,乘早明言,我便一箭将你射死,以免我违背誓言。” 段誉欲待辩解,突然间腹中剧痛又生,他双手按住了肚子,大声呻吟。木婉清道:“快说,你肯不肯娶我为妻?”段誉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底愿不愿做我丈夫?”段誉心想反正这么痛将下去,总是活不久长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伤她的心,令她终身遗恨?“娶了这样一个美女为妻,当真是上上大吉,《易》归妹卦:‘归妹愆期,迟归有时。’嗯,她不能即时嫁我,要迟些时候,那也不打紧。”突然之间,想到了那神仙姊姊,但想神仙姊姊可以为师,可以膜拜,却决不能为妻,两事并不矛盾,便道:“我……我愿娶你为妻。”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发射毒箭的机括,听他这么说,登时欢喜无限,一张俏脸如春花初绽,手离机括,笑吟吟的也搂住了他,说道:“好郎君,我给你揉揉肚子。”段誉道:“不,不!咱俩还没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这个使不得。”木婉清道:“呸,怎地你刚才又亲我了?”段誉道:“我见你生得太美,实在忍不住,可对不住了。”木婉清笑道:“也不用说对不住,你亲我,我也很欢喜呢。”段誉心道:“她天真无邪,真情流露,可爱之极。” 木婉清抚摸他脸颊,柔声说道:“段郎,我打你骂你,又拉着你在地下拖动,真正对不住,请你别怪我罢!”段誉道:“我爱你亲你,一点也不怪。我只想劝你一句话。自今而后,最好别胡乱杀人。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想给人杀了,也就不该杀人。别人有了危难苦楚,该当出手帮助,才是做人的道理。” 木婉清道:“那么我逢到危难苦楚,别人也来帮我么?为什么我遇见的人,除了师父和你之外,个个都想杀我、害我、欺侮我,没一个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我便将它们杀了。那些人要害我、杀我,我自然也将他们杀了。又有什么不同?” 这几句话只问得段誉哑口无言,浑忘了腹中疼痛,只得道:“坏人要害你,为了自卫,只得杀人。但好人却不可乱杀,如不知他是好人坏人,也不可乱杀。”木婉清道:“等到知道他是坏人,他早已先把你杀了。还来得及么?”段誉点头苦笑,道:“这话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声,说道:“什么‘这话倒也有理’?你还没拜师父,倒已学会了师父的话。”段誉笑道:“南海鳄神还明白有理无理,那也就没算恶得到家……” 忽听得木婉清“啊”的一声惊呼,扑入段誉怀中,叫道:“他……他又来了……”段誉转过头来,只见崖边黄影一晃,南海鳄神跃了上来。 他见到段誉,裂嘴笑道:“你还没磕头拜师,我放心不下,生怕给那一个不要脸的家伙抢先收了去做徒儿。老大说,什么事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好东西拿到了手才是你的,给人家抢去之后,再要抢回来就不容易了。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我打他不过,就得听他的话。喂,小子,快快磕头拜师罢!” 段誉心想此人要强好胜,爱戴高帽,但输给老大却直言不讳,眼见他左眼肿起乌青,嘴角边也裂了一大块,定是给那个老大打的,世上居然还有武功胜于他的,倒也奇了,拜师是决计不拜的,只有跟他东拉西扯,说道:“刚才老大吹哨子叫你去,跟你打了一架?”南海鳄神道:“是啊。”段誉道:“你一定打赢了,老大给你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 南海鳄神摇头道:“不是,不是!他武功还是比我强得多。多年不见,我只道这次就算仍然打他不过,抢不到‘四大恶人’中的老大,至少也能跟他斗上一二百个回合,那知道三拳两脚,就给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来。老大仍是他做,我做老二便了。不过我倒也在他胯上重重踢了一脚。他说:‘岳老三,你武功很有长进了啊。’老大赞我武功很有长进,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 段誉道:“你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南海鳄神脸有惭色,道:“多年不见,老大随口乱叫,他忘记了。”段誉道:“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不会叫错了你排行罢?” 不料这句话正踏中了南海鳄神的痛脚,他大吼一声,怒道:“我是老二,不是老三!你快跪在地下,苦苦求我收你为徒,我假装不肯,你便求之再三,大磕其头,我才假装勉强答允,其实心中却十分欢喜。这是我南海派的规矩,以后你收徒儿,也该这样,不可忘了。”段誉道:“这规矩能不能改?”南海鳄神道:“当然不能。”段誉道:“倘若改了,你便又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道:“正是。” 段誉道:“这规矩倒挺好,果然万万不能改,一改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道:“很好,快跪下求我罢。” 段誉摇头道:“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头,也不苦苦求你收我为徒。” 南海鳄神怒极,一张脸又转成焦黄,裂开了阔嘴,露出满口利齿,便如要扑上来咬人一般,叫道:“你不磕头求我?”段誉道:“不磕头,不求你!”南海鳄神踏上一步,喝道:“我扭断你的脖子!”段誉道:“你扭好了,我无力还手。”南海鳄神左手一探,抓住他胸膛,右手已揿住他头盖。段誉道:“我无力还手,你杀了我,你便是什么?”南海鳄神道:“我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段誉道:“半点不错!” 南海鳄神无法可施,心想:“我既不能杀他,他又不肯求我,这就难了。”一瞥眼,见木婉清满脸关切的神色,灵机忽动,猛地纵身过去,抓住她后领,将她身子高高提起,反身几下跳跃,已到了崖边,左足翘起,右足使招“金鸡独立”势,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摇摇晃晃,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齐摔将下去。段誉不知他是在卖弄武功,生怕伤害了木婉清,惊叫:“小心,快过来!你……你快放手!” 南海鳄神狞笑道:“小子,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儿不可。我要到那边山头上去等几个人……”说着向远处一座高峰一指,续道:“没功夫在这里跟你干耗。你快来求我收为徒儿,我便饶了你老婆性命,否则的话,哼哼!契里格拉,刻!”双手作个扭断木婉清头颈的手势,突然一个转身,向下跃落,左掌贴住山壁,带着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段誉大叫:“喂,喂,小心!”奔到崖边,只见他已提着木婉清溜了十余丈。段誉颓然坐倒,腹中又大痛起来。 第1033章 天龙(21) 木婉清给南海鳄神抓住背心,从高崖上溜落,只见他左掌贴住崖壁,每当下溜之势过快,两人的身子便会微微一顿,想是他以掌力阻住下溜。此时木婉清别说无力反抗,纵是有力,也决不敢身在半空而稍有挣扎。到得后来,她索性闭上了眼,过了一会,身子突然向上一弹,已然着地。南海鳄神丝毫没耽搁,着地即行。他是中等个子,木婉清在女子之中算是长挑身材,两人如并肩而立,差不多齐头,但南海鳄神抬臂将她提起,如举婴儿,竟似丝毫不费力气。 他在乱石嶙峋、水气濛濛的谷底纵跃向前,片刻间便已穿过谷底,到了山谷彼端,大声说道:“你是我徒儿的老婆,暂且不来难为于你。这小子若不来拜我为师,嘿嘿,那时他不是我徒儿,你也不是我徒儿的老婆了。南海鳄神见了美貌的娘儿们,向来先奸后杀,那是决不客气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说道:“我丈夫不会武功,在那高崖顶上如何下来?他念我心切,势必舍命前来拜你为师,一个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时你便没徒儿了。这般像你十足十的好人才,你一生一世再也找不到了。” 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我没想到这小子不会下山。”突然间长啸一声。 过不多时,山坡边转出两名黄袍汉子,躬身行礼。南海鳄神大声道:“到那边高崖顶上,瞧着那小子。他如肯来拜我为师,立刻背他来见我。他要是不肯,就跟他耗着,可别伤了他。那是老子拣定了的徒儿,千万不可让他拜别人为师。”那两名汉子应了便行。 南海鳄神一吩咐完毕,提着木婉清又走。木婉清心下略慰,情知段誉到来之前,自己当无危险,只是这郎君执拗无比,要他拜南海鳄神这等凶残之人为师,只怕宁死不屈,又想:“他对我颇有侠义心肠,却似乎没很深的夫妻情意,未必肯为了我而做此恶人门徒。嗯,他如不爱我,怎地又这般紧紧抱住我亲我?好似爱得不得了一般?唉,只盼他平安无恙,别从崖上摔下来才好。又不知他肚子痛得怎样了?” 她心头思潮起伏,南海鳄神已提着她上峰。这人的内力当真充沛悠长,上山后也不休憩,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接连翻过四个山头,才到了群山中的最高峰上。 他放下木婉清,拉开裤子,便对着一株大树撒尿。木婉清心想此人粗鄙无礼之极,忙转身走开,取出面幕,罩在脸上,坐在一块大岩石旁,闭目养神。 南海鳄神撒完尿后拉好裤子,走到她身前,说道:“你罩上面幕,那就很好,否则给我多看上一会儿,只怕大大不妥。”木婉清心想:“你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南海鳄神道:“你怎么不说话?又闭上了眼假装睡着,你瞧我不起,是不是?” 木婉清摇摇头,睁开眼来,说道:“岳老前辈,你的名字叫作什么?日后我丈夫做了你徒儿,我须得知道你名字才是。”南海鳄神道:“我叫岳……岳……他奶奶的,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给取的,名字不好听。我爸爸没做一件好事,简直是狗屁王八蛋!” 木婉清险些笑出声来,心道:“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你自己是什么?连自己爸爸也骂,当真枉自为人了。”随即想起自己也不知父亲是谁,师父只说他是个负心汉子,只怕比南海鳄神也好不了多少,不禁黯然神伤,跟着又想起了段誉,心中只觉一阵甜蜜,一阵凄凉。 突然间半空中飘来有如游丝般的轻轻哭声,声音甚是凄婉,隐隐约约似乎是个女子在哭叫:“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南海鳄神“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痰,说道:“哭丧的来啦!”提高声音叫道:“哭什么丧?老子在这儿等得久了。”那声音仍若断若续的叫道:“我的儿啊,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 木婉清奇道:“是你妈妈来了吗?”南海鳄神怒道:“什么我的妈妈?胡说八道!这婆娘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四大恶人’之一。她这个‘恶’字排在第二。总有一日,我这‘凶神恶煞’的外号要跟她对掉过来。” 木婉清恍然大悟:“原来外号中那‘恶’字排在第二的,便是天下第二恶人。”问道:“那么第一恶人的外号叫什么?第四的又叫什么?” 南海鳄神狠霸霸的道:“你少问几句成不成?老子不爱跟你说。” 忽然一个女子声音幽幽说道:“老大叫‘恶贯满盈’,老四叫‘穷凶极恶’。” 木婉清那想得到这叶二娘说到便到,悄没声的已欺上峰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忙转头往她看去。只见她身披一袭淡青色长衫,满头长发,约莫四十来岁,相貌颇为娟秀,但两边面颊上各有三条殷红血痕,自眼底直划到下颊,似乎刚给人手指抓破一般。她手中抱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肥头胖脑的甚是可爱,一块大大的红布包在男孩身上。 木婉清本想这“无恶不作”叶二娘既排名在“凶神恶煞”南海鳄神之上,必定是个狠恶可怖之极的人物,那知居然颇有姿色,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几眼。叶二娘向她嫣然一笑,木婉清全身一颤,只觉她这笑容之中似乎隐藏着无穷愁苦、无限伤心,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泪,忙转过了头。 南海鳄神道:“三妹,老大、老四他们怎么还不来?”叶二娘幽幽的道:“瞧你这副鼻青目肿的模样,一定给老大狠狠揍过一顿了,居然还老起脸皮,假装问老大为什么还不来。你明明是老三,一心一意要爬过我的头去。你再叫一声三妹,做姊姊的可不跟你客气了。”南海鳄神怒道:“不客气便不客气,你是不是想打上一架?”叶二娘淡淡一笑,说道:“你要打架,随时奉陪。” 她手中抱着的小儿忽然哭叫:“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叶二娘拍着他哄道:“乖孩子,我是你妈妈。”那小儿越哭越响,叫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你不是我妈妈。”叶二娘轻轻摇晃他身子,唱起儿歌来:“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那小儿仍哭叫不休。 南海鳄神听得甚是烦躁,喝道:“你哄什么?要弄死他,乘早弄死了罢。” 叶二娘脸上笑咪咪地,不停口的唱歌:“……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留一包。” 木婉清只听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怕。听南海鳄神之言,似乎叶二娘竟要弄死小儿,不由得又愤怒,又害怕,只听叶二娘不断哄那小儿:“乖宝宝,妈妈拍拍乖宝宝,乖宝快睡觉。”语气中充满慈爱,心想南海鳄神之言未必是真。 南海鳄神怒道:“你每天去抢一个婴儿,玩上半天,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到晚上拿去送给了不相识的人家,累得孩子的父母牵肚挂肠,到处找寻不到,岂不啰唆。还是我给摔死了来得干脆!”叶二娘柔声道:“你别大声吆喝,吓惊了我乖孩儿。我爱他得紧,怎肯让你弄死他?” 南海鳄神猛地伸手,疾向那小儿抓去,想抓过来摔死了,免得他啼哭不休,乱人心意。那知他出手极快,叶二娘却比他更快,身如鬼魅般一转,南海鳄神这一抓便落了空。叶二娘嗲声嗲气的道:“啊哟,三弟,你平白无端的欺侮我孩儿作甚?”南海鳄神喝道:“我要摔死这小鬼。”叶二娘柔声哄那小儿道:“心肝宝贝,乖孩儿,妈妈疼你惜你,别怕这个丑八怪三叔,他斗不过你妈。你白白胖胖的,多么有趣,妈妈要玩你到晚上,这才抱去送人,这会儿可还真舍不得。” 木婉清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打个寒战,心想:“她玩弄孩儿,弄得他半死不活,再去送给不相识的人家,叫孩子的父母一辈子伤心,这般毫没来由的行凶作恶,确当排名在南海鳄神之上。这岳老三注定了要做‘凶神恶煞’,一辈子也别想爬过她头去。” 南海鳄神一抓不中,似知再动手也是无用,不住的走来走去,喃喃咒骂,突然大声喝道:“滚过来!那小子呢?怎不带他来拜我为师?” 两名黄衣汉子从山岩后畏畏缩缩的出来,远远站定,正是南海鳄神吩咐他们去背段誉前来的那两人。一人结结巴巴的道:“小……小人上得那边山崖,不……不见有人。到处……到处都找不到。”木婉清大惊,心道:“难道他……他竟摔死了?” 只听南海鳄神喝道:“是不是你们去得迟了,那小子没福,在山谷中摔死了?”那两人不敢走近,另一人道:“小人两个在山……山谷中仔细看过,没见到他尸首。” 南海鳄神喝道:“他还会飞上天去了不成?你们这两个鬼东西胆敢骗我?”两人立即跪下,砰砰砰的大力磕头,哀求饶命。只听得呼呼两声,南海鳄神掷了两块大石过去,登时将两人砸死。 这两人找不着段誉,木婉清也早恨极他们误事,南海鳄神将他们砸死,她只觉一阵痛快,霎时间心思如潮:“他不在崖上,山谷中又没尸首,却到那里去了?定是摔在偏僻之处,那两人找寻不到,又或是那两人明明见到尸首,却不敢直说?”她早已拿定了主意,段誉若死,她也决不能活,何况自己落在南海鳄神手中,倘若不死,不知要受尽多少折磨荼毒。但不见段誉的尸首,总还存着一线指望,也不愿就此胡里胡涂的死去。 南海鳄神烦恼已极,不住咒骂:“老大、老四这两个龟儿子到这时候还不来,我可不耐烦再等了。”叶二娘道:“你胆敢不等老大?”南海鳄神道:“老大叫我跟你说,咱们在这山顶上等他,要等足七天,七天之后他如仍不来,便叫咱们到万劫谷钟万仇家里等他,不见不散。”叶二娘淡淡的道:“我早说你给老大狠狠的揍过了,这可不能赖了罢?”南海鳄神怒道:“谁赖了?我打不过老大,那不错,给他揍了,那也不错,却不是狠狠的。” 叶二娘道:“原来不是狠狠的揍……乖宝别哭,妈妈疼你……嗯,是轻轻的揍了一顿……乖宝心肝肉……”南海鳄神悻悻的道:“也不是轻轻的揍。你小心些,老大要揍你,你也逃不了。”叶二娘道:“我又不想做叶大娘,老大干么会跟我过不去?乖宝心肝……”南海鳄神怒道:“你别叫他妈的乖宝心肝了,成不成?” 叶二娘笑道:“三弟你别发脾气,你知不知道老四昨儿在道上遇到了对头,吃亏着实不小。”南海鳄神奇道:“什么?老四遇上了对头,是谁?” 叶二娘道:“这小丫头的模样儿不对,她心里在骂我不该每天搞走一个孩子。你先捏死了她,我再说给你听。”南海鳄神道:“她是我徒儿的老婆,我如捏死了她,我徒儿就不肯拜师了。”叶二娘道:“你徒儿不是在山谷中摔死了吗?”南海鳄神道:“那也未必,倘若摔死了,总有尸首。多半他躲了起来,过一会便来苦苦求我收他为徒。” 叶二娘笑道:“那么我来动手罢,叫你徒儿来找我便是。她这对眼睛生得太美,叫人见了好生羡慕,恨不得我也生上这么一对,我先挖出她的眼珠子。”木婉清背上冷汗淋漓,却听南海鳄神道:“不成!我这就点了她昏睡穴,让她睡这他妈的一天两晚。”不待叶二娘答话,便伸指在木婉清腰间和胁下连点两指。木婉清只感头脑一阵昏眩,闭上双眼,登时不省人事。 木婉清昏迷中不知时刻之过,待得神智渐复,只觉得身上极冷,耳中却听到一阵桀桀笑声,这笑声虽说是笑,其中却无半分笑意,声音忽尔尖,忽尔粗,难听已极,木婉清知道自己只要稍有动弹,对方立时察觉,难免便有暴虐手段来对付自己,虽感四肢麻木,却不敢运气活血。 只听南海鳄神道:“老四,你不用胡吹啦,三妹说你吃了人家的大亏,你还抵赖什么?到底有几个敌人围攻你?”那声音忽尖忽粗的人道:“七个家伙打我一个,个个都是第一流高手。我本领再强,也不能将这七大高手一古脑儿杀得精光啊。”木婉清心道:“原来老四‘穷凶极恶’到了。”很想瞧瞧这“穷凶极恶”是怎么样一号人物,却不敢转头睁眼。 只听叶二娘道:“老四就爱吹牛,对方明明只两人,另外又那里钻出五个高手来?天下高手真有那么多?”老四怒道:“你怎么又知道了,你亲眼瞧见的么?”叶二娘轻轻一笑,道:“若不是我亲眼瞧见,我自然不会知道。那两人一个使根钓鱼杆儿,另一个使对板斧,是不是?嘻嘻,你捏造出来的另外那五个人,可又使什么兵刃了?”老四大声道:“当时你既在旁,怎不来帮我?你要我死在人家手里才开心,是不是?”叶二娘笑道:“‘穷凶极恶’云中鹤,谁不知你轻功了得?斗不过人家,还跑不过人家么?” 木婉清心道:“原来老四叫作云中鹤。” 云中鹤更加恼怒,声音越提越高,说道:“我云老四栽在人家手下,你又有什么光采?咱们‘四大恶人’这次聚会,所为何来?难道还真是给钟万仇那脓包蛋卖命?他又没送老婆女儿陪我睡觉。老大跟大理皇府仇深似海,他叫咱们来,大伙儿就联手齐上,我出师不利,你却隔岸看火烧,幸灾乐祸,瞧我跟不跟老大说?” 叶二娘轻轻一笑,说道:“四弟,我一生之中,可从来没见过似你这般了得的轻功,云中一鹤,当真名不虚传。逝如轻烟,鹤翔九皋,那两个家伙固然望尘莫及,连我做姊姊的也追赶不上。否则的话,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似乎她怕云中鹤向老大告状,忙说些讨好的言语。云中鹤哼了一声,似乎怒气便消了。 南海鳄神问道:“老四,跟你为难的到底是谁?是皇府中的狗腿子么?”云中鹤怒道:“九成是皇府中的人。我不信大理境内,此外还有什么了不起的能人。”叶二娘道:“你两个老说什么大闹皇府不费吹灰之力,要割大理皇帝的狗头,犹似探囊取物,我总说别把事情瞧得太容易了,这会儿可信了罢?” 第1034章 天龙(22) 云中鹤忽道:“老大到这时候还不到,约会的日期已过了三天,他从来不是这样子的,莫非……莫非……”叶二娘道:“莫非也出了什么岔子?”南海鳄神怒道:“呸!老大叫咱们等足七天,还有整整四天,你心急什么?老大是何等样的人物,难道也跟你一样,打不过人家就跑?”叶二娘道:“打不过就跑,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耽心他真的受到七大高手、八大好汉围攻,纵然力屈,也不服输,当真应了他的外号,来个‘恶贯满盈’。” 南海鳄神连吐唾涎,说道:“呸!呸!呸!老大横行天下,怕过谁来?在这小小的大理国又怎会失手?他自称‘恶贯满盈’,是说要干尽了千桩万件大恶事,这才自行无疾而终。他已做了多少恶事?目前万万不够!他奶奶的,肚子又饿了!”拿起地下的一条牛腿,在身旁的一堆火上烤了起来,过不多时,香气渐渐透出。 木婉清心想:“听他们言语,原来我在这山峰上已昏睡了三天。段郎不知有讯息么?”她已四日不食,腹中饥饿已极,闻到烧烤牛肉的香气,肚中不自禁发出咕咕之声。 叶二娘笑道:“小妹妹肚子饿了,是不是?你早醒啦,何必装腔作势的躺着不动?你想不想瞧瞧咱们‘穷凶极恶’云老四?” 南海鳄神知云中鹤好色如命,一见到木婉清的姿容,便性命不要,也图染指,不像自己是性之所至,这才强奸杀人,忙撕了一大块半生不熟的牛腿,掷到木婉清身前,喝道:“你到那边去,给我走得远远的,别偷听我们说话。” 木婉清放粗了喉咙,将声音逼得十分难听,问道:“我丈夫来过了么?” 南海鳄神怒道:“他妈的,我到那边山崖和深谷中亲自仔细寻过,不见这小子的丝毫踪迹。这小子定是没死,不知给谁救去了。我在这儿等了三天,再等他四天,七天之内这小子倘若不来,哼哼,我将你烤来吃了。” 木婉清心下大慰,寻思:“这南海鳄神非是等闲之辈,他既去寻过,认定段郎未死,定然不错。唉,可不知他是否会将我挂在心上,到这儿来救我?”拾起地下牛肉,慢慢走向山岩之后。她久饿之余,更觉乏力,但静卧了三天,背上伤口却已愈合。 只听叶二娘问道:“那小子到底有什么好?令你这般爱才?”南海鳄神笑道:“这小子真像我,学我南海一派武功,多半能青出于蓝。嘿嘿,天下四大恶人之中,我岳老……岳老二虽甘居第二,说到门徒传人,却是我的徒弟排定了第一,无人可比。” 木婉清渐走渐远,听得南海鳄神大吹段誉资质之佳,世间少有,心中又欢喜,又愁苦,又有几分好笑:“段郎书呆子一个,会什么武功?除了胆子不小之外,什么也不行。南海鳄神如收了这个宝贝徒儿,南海派非倒大霉不可。”在一块大岩下找了一个隐僻之处,坐下来撕着牛腿便吃,虽饿得厉害,但这三四斤重的大块牛肉,只吃了小半块也便饱了。暗自寻思:“等到第七天上,段郎若真负心薄幸,不来寻我,我得设法逃命。”想到此处,心中一酸:“我就算逃得性命,今后的日子又怎么过?” 如此心神不定,一晃又是数日。度日如年的滋味,这几天中当真尝得透了。日日夜夜,只盼山峰下传上来一点声音,纵使不是段誉到来,也胜于这般苦挨茫茫白日、漫漫长夜。每过一个时辰,心中的凄苦便增一分,心头翻来覆去的只是想:“你若当真有心前来寻我,就算翻山越岭不易,第二天、第三天也必定来了,直到今日仍然不来,就决不会来了!你虽不肯拜这南海鳄神为师,然而对我当真没丝毫情义么?那你为什么又来吻我抱我?答允娶我为妻?” 她少女情窦初开,既认定了段誉是丈夫,一心一意便全放在他身上,越等越苦,师父所说“天下男子无不负心薄幸”之言尽在耳边响个不住,自己虽说“段郎未必如此”,终于也知只是自欺而已。幸好这几日中,南海鳄神、叶二娘和云中鹤并没向她啰唣。 那三人等候“恶贯满盈”这天下第一恶人到来,心情之焦急虽及不上她,可也有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万分烦躁。木婉清和三人相隔虽远,三人大声争吵的声音却时时传来。 到得第六天晚间,木婉清心想:“明日是最后一天,这负心郎是决计不来的了。今晚乘着天黑,须得悄悄逃走才是。否则一到天明,可就再也难以脱身。”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子,将养了六日六夜之后,虽然精神委顿,伤处却仗着金创药灵效已好了七八成,寻思:“最好是待他们三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我偷偷逃出数十丈,找个山洞什么的躲了起来。这三人定往远处追我,说不定会追出数十里外,决不会想到我仍然在此峰上。待三人追远,我再逃走。”转念又想:“唉,他们跟我无冤无仇,追我干什么?我逃走也好,不逃也好,他们又怎会放在心上?” 几次三番拔足欲行,总是牵挂着段誉:“倘若这负心郎明天来找我呢?明天如不能和他相见,此后便永无再见之日。他决意来和我同生共死,我却一走了之,岂不是他没负我,反而是我负了他?”思前想后,柔肠百转,直到东方发白,仍下不了决心。 第五回 微步縠纹生 天色一明,倒为木婉清解开了难题,反正是逃不走了,“这负心郎来也罢,不来也罢,我在这里等死便是。”正想到凄苦处,忽听得云中鹤尖嗄的嗓音隔着山岩传来:“二姊,你要去那里?”叶二娘远远的道:“我这孩儿玩得厌了,要去送给人家,另外换一个来玩玩。”云中鹤道:“老大来了怎么办?”叶二娘叫道:“你别多管闲事,我很快就回来。” 木婉清走向崖边,只见一个人影捷如飞鸟般向山下驰去,一起一落,形如鬼魅,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她手臂中红布飘动,还抱着那个娃儿。木婉清见她奔行这等神速,自己师父似也有所不及,霎时间百感丛生,坐倒在地。 蓦地里觉到背后微有凉气袭体,木婉清左足急点,向前窜出。只听一阵忽尖忽粗的笑声发自身后,一人说道:“小姑娘,你老公撇下你不要了,不如跟了我罢。”正是“穷凶极恶”云中鹤。 他人随声到,手爪将要搭到木婉清肩膀,斜刺里一掌挥到,架开他手,却是南海鳄神。他哇哇怒吼,喝道:“老四,我南海派门下,决不容你欺侮。”云中鹤几个起落,已避在十余丈外,笑道:“你徒儿收不成,这姑娘便不是南海派门下。”木婉清见这人身材极高,却又极瘦,便似根竹杆,一张脸也长得吓人。 南海鳄神喝道:“你怎知我徒儿不来?是你害死了他,是不是?是了,定是你瞧我徒儿资质太好,将他捉了去,想要抢他为徒。你坏我大事,先捏死了你再说!”他也不问云中鹤是否真的暗中作了手脚,便向他扑去。 云中鹤叫道:“你徒儿是方是圆,是尖是扁,我从来没见过,怎说是我捉了去?”说着迅捷之极的连避南海鳄神两下闪电似的扑击。南海鳄神骂道:“放屁!谁信你的鬼话?你定是打架输了,一口冤气出在我徒儿身上!”云中鹤道:“你徒儿是男的还是女的?”南海鳄神道:“自然是男的,我收女徒弟干么?”云中鹤道:“照啊!我云中鹤只抢女人,从来不要男人,难道你不知么?” 南海鳄神本已扑在空中,听他这话倒也有理,猛使个“千斤坠”,落将下来,右足踏上一块岩石,喝道:“那么我徒儿那里去了?为什么到这时候还不来拜师?”云中鹤笑道:“嘿嘿,你南海派的事,我管得着么?”南海鳄神苦候段誉,早已焦躁万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喝道:“你胆敢讥笑我?” 木婉清大声道:“不错,你徒儿定是给这云中鹤害了,否则他在那高崖之上,自己如何能下来?云中鹤轻功了得,定是窜到崖上,将你徒儿带到隐僻处杀了,以免南海派中出了个厉害人物,否则怎么连尸首也找不到?” 南海鳄神伸手一拍自己脑门,对云中鹤道:“你瞧,我徒弟的媳妇儿也这么说,难道还能冤枉你么?” 木婉清道:“我丈夫说道,他能拜到你这般了不起的师父,当真三生有幸,定要用心习艺,使你南海鳄神的名头更加威震天下,让什么‘恶贯满盈’、‘无恶不作’,都瞧着你羡慕得不得了。那知有个‘穷凶极恶’妒忌你,害死了你的好徒儿!”她说一句,南海鳄神拍一下脑门。木婉清又道:“我丈夫的后脑骨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天资又跟你一般聪明,像这般十全十美的南海派传人,世间再也没第二个了。这云中鹤偏偏跟你为难,你还不为你的乖徒儿报仇?” 南海鳄神听到这里,目中凶光大盛,呼的一声,纵身向云中鹤扑去。云中鹤明知他受了木婉清的挑拨,但一时说不明白,自知武功较他稍逊,见他扑到,拔足便逃。南海鳄神双足在地下一点,又扑了过去。 木婉清叫道:“他逃走了,便是心虚。若不是他杀了你的好徒儿,何必逃走?”南海鳄神吼道:“对,对!这话倒也有理!还我徒儿的命来!”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便绕到了山后。木婉清暗暗欢喜,片刻之间,只听得南海鳄神吼声自远而近,两人从山后追逐而来。 云中鹤的轻功比南海鳄神高强得多,他竹杆般的瘦长身子摇摇摆摆,东一晃,西一飘,南海鳄神老是落后了一大截。两人刚过木婉清眼前,刹那间又已转到了山后。待得第二次追逐过来,云中鹤猛地转折,飘到木婉清身前,伸手往她肩头抓去。木婉清大惊,右手急挥,嗤的一声,一枝毒箭向他射去。云中鹤向左挪移半尺,避开毒箭,也不知他身形如何转动,长臂竟又抓到了木婉清面门。木婉清急忙闪避,终于慢了一步,脸上斗然一凉,面幕已为他抓去。 云中鹤见到她秀丽的面容,不禁一呆,淫笑道:“妙啊,这小娘儿好标致。不过不够风骚,不算十全十美……”说话之间,南海鳄神已然追到,呼的一掌,向他后心拍去。云中鹤右掌运气反击,蓬的一声大响,两股掌风相碰,木婉清只觉一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丈余方圆之内,尘沙飞扬。云中鹤借着南海鳄神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二丈有余。南海鳄神吼道:“再吃我三掌。”云中鹤笑道:“你追我不上,我也打你不过。就再斗一天一晚,也不过这样。” 两人追逐已远,四周尘沙兀自未歇,木婉清心想:“须得设法拦住这云中鹤,否则两人永远动不上手。”等两人第三次绕山而来,木婉清纵身而上,嗤嗤嗤响声不绝,六七枝毒箭向云中鹤射去,大叫:“还我夫君命来!”云中鹤听着短箭破空之声,知道厉害,窜高伏低,连连闪避。木婉清挺起长剑,唰唰两剑向他刺去。云中鹤知她心意,竟不抵敌,飘身闪避。但这样一阻,南海鳄神双掌已然拍到,掌风将他全身圈住。 云中鹤狞笑道:“老三,我几次让你,只是为了免伤咱们四大恶人的和气,难道我当真怕了你?”双手在腰间一掏,两只手中各已握了一柄钢抓,这对钢抓柄长三尺,抓头各有一只人手,手指箕张,指头发出蓝汪汪的闪光,左抓向右,右抓向左,封住了身前,摆着个只守不攻之势。南海鳄神喜道:“妙极,七年不见,你练成了一件古怪兵刃,瞧老子的!”解下背上包袱,取了两件兵刃出来。 木婉清退开几步,只见南海鳄神右手握着一把短柄长口的奇形剪刀,剪口尽是锯齿,宛然是一只鳄鱼的嘴巴,左手拿着一条锯齿软鞭,成鳄鱼尾巴之形。 云中鹤斜眼向这两件古怪兵刃瞧了一眼,右手钢抓挺出,蓦地向南海鳄神面门抓去。南海鳄神左手鳄尾鞭翻起,啪的一声,荡开钢抓。云中鹤出手快极,右手钢抓尚未缩回,左手钢抓已然递出。只听得喀喇一声响,鳄嘴剪伸将上来,夹住他左手钢抓一绞。这钢抓是精钢打就,但鳄嘴剪的剪口居然更加锋利,竟将钢抓的五指剪断了两根。总算云中鹤缩手得快,保住了钢抓上另外三指,但他所练抓法,十根手指每一指都有功用,少了两指,威力登减,心下甚为懊丧。南海鳄神狂笑声中,鳄尾鞭疾卷而上。 突然间一条青影从二人之间轻飘飘的插入,正是叶二娘到了。她左掌横掠,贴在鳄尾鞭上,斜向外推,云中鹤已乘机跃开。叶二娘道:“老三、老四,干什么动起家伙来啦?”一转眼看到木婉清的容貌,脸色登变。 木婉清见她手中已换过一个男孩,约莫三四岁年纪,锦衣锦帽,唇红面白,甚是可爱。只听得那男孩大声叫道:“爸爸,爸爸!山山要爸爸。”叶二娘柔声道:“山山乖,爸爸待会儿就来啦。”木婉清听到她这般慈爱亲切的抚慰言语,想起她用意不善,登时打个寒战。 云中鹤笑道:“二姊,老三新练成的鳄嘴剪和鳄尾鞭可了不起啊。适才我跟他练了几手玩玩,当真难以抵挡。这七年来你练了什么功夫?能敌得过老三这两件厉害家伙吗?只怕你也不成罢。”他不提南海鳄神冤枉自己害死了他门徒,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想引得叶二娘和南海鳄神动手。 叶二娘上峰之时,早已看到二人实是性命相搏,决非练武拆招,淡淡一笑,说道:“这七年来我勤修内功,兵刃拳脚上都生疏了,必定不是老三和你的对手。” 忽听得山腰中一人长声喝道:“兀那妇人,你抢去我儿子干么?快还我儿子来!”声音甫歇,人已窜上峰来,身法利落。这人五十来岁年纪,身穿古铜色缎袍,手提长剑。 南海鳄神喝问:“你这家伙是谁?到这里来大呼小叫。我的徒儿是不是你偷了去?”叶二娘笑道:“这位老师是‘无量剑’东宗掌门人左子穆先生。剑法倒也罢了,生个儿子却挺肥白可爱。”木婉清登即恍然:“原来叶二娘在无量山中找不到小儿,竟将无量剑掌门人的小儿掳了来。” 第1035章 天龙(23) 叶二娘道:“左先生,令郎生得真有趣,我抱来玩玩,明天就还给你。你不用着急。”说着在山山的脸颊上亲了亲,轻轻抚摸他头发,显得不胜爱怜。左山山见到父亲,大声叫唤:“爸爸,爸爸!”左子穆伸出左手,走近几步,说道:“小儿顽劣不堪,没什么好玩的,请即赐还,在下感激不尽。”他见到儿子,说话登时客气了,只怕这女子手上使劲,当下便捏死了他儿子。 南海鳄神笑道:“这位‘无恶不作’叶三娘,就算皇帝的太子公主到了她手里,也是决计不还的。”左子穆身子一颤,问道:“你……你是叶三娘?那么叶二娘……叶二娘是尊驾何人?”他曾听说“四大恶人”中有个排名第二的女子叶二娘,每日清晨要抢一名婴儿来玩弄,玩到傍晚便去送人,送得不知去向,第二天又另抢一个婴儿来玩,婴儿日后纵然找回,也已给折磨得半死不活。只怕这“叶三娘”和叶二娘乃姊妹妯娌之属,性格差不多,那可糟了。 叶二娘格格娇笑,说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的,我便是叶二娘,世上又有什么叶三娘了?” 左子穆一张脸霎时之间全无人色。他一发觉幼儿被擒,便全力追赶而来,途中已觉察她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初时还想这妇人素不相识,与自己无怨无仇,不见得会难为了儿子,一听到她竟然便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又想喝骂,又想求恳,言语塞在咽喉之中,竟说不出口。 叶二娘道:“你瞧这孩儿皮光肉滑,养得多壮!血色红润,晶莹透明,毕竟是武学名家的子弟,跟寻常农家的孩儿大不相同。”一面说,一面拿起孩子的手掌对着太阳,察看他血色,啧啧称赞,接着把小手掌拿近嘴边,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在他小手指上轻轻咬落。左子穆见她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似乎转眼便要将自己的儿子吃了,如何不惊怒交迸?明知不敌,也得拚命,当下使招“白虹贯日”,剑尖向她咽喉刺去。 叶二娘浅笑一声,将山山的身子轻轻移过,左子穆这一剑倘若继续刺去,首先便刺中了爱儿。幸好他剑术精湛,招数未老,陡然收势,剑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一个剑花,变招斜刺叶二娘右肩。叶二娘仍不闪避,将山山一移,挡在身前。霎时之间,左子穆上下左右连刺四剑,叶二娘以逸待劳,只将山山略加移动,这四下凌厉狠辣的剑招便都只使得半招而止。山山却已吓得放声大哭。 云中鹤给南海鳄神追得绕山三匝,钢抓又断了二指,一口愤气无处发泄,突然间纵身而上,右手钢抓疾往左子穆头顶抓落。左子穆长剑上掠,使招“万卉争艳”,剑光乱颤,牢牢将上盘封住。当的一声轻响,两件兵刃相交,左子穆一招“顺水推舟”,剑锋正要乘势向敌人咽喉推去,蓦地里钢抓手指合拢,竟将剑刃抓住了。 左子穆大惊,却不肯就此撤剑,急运内力回夺,噗的一下,云中鹤左手钢抓已插入他肩头。幸好这柄钢抓的五根手指已给南海鳄神剪去了两根,左子穆所受创伤稍轻,但也已鲜血迸流,三根钢指拿住了他肩骨牢牢不放。云中鹤上前补了一脚,将他踢倒,这几下兔起鹘落,一个名门大派的掌门人竟全无招架余地。 南海鳄神赞道:“老四,这两下子不坏,还不算丢脸。” 叶二娘笑吟吟的道:“左大掌门,你见过我们老大没有?”左子穆右肩骨为钢指抓住,动弹不得,强忍痛楚,说道:“你老大是谁?我没见过。”南海鳄神也问:“你见过我徒儿没有?”左子穆又道:“你徒儿是谁?我没见过。”南海鳄神怒道:“你既不知我徒儿是谁,怎能说没见过?放你妈的狗臭屁!三妹,快将他儿子吃了。”叶二娘道:“你二姊是不吃小孩儿的。左大掌门,你去罢,我们不要你的性命。” 左子穆道:“那就多谢。叶……叶二娘,请你还我儿子,我去另外给你找三四个小孩儿来。左某永感大德。”叶二娘笑咪咪的道:“那也好!你去找八个孩儿来。我们这里一共四人,每人抱两个,够我八天用的了。老四,你放了他。” 云中鹤微微一笑,松了机括,钢指张开。左子穆咬牙站起,向叶二娘深深一揖,伸手去抱孩儿。叶二娘笑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规矩?没八个孩儿来换,我随随便便就将你孩子还你?” 左子穆见儿子给她搂在怀里,虽万分不愿,但格于情势,只得点头道:“我去挑选八个最肥壮的孩子给你,请你好好待我儿子。”叶二娘不再理他,口中又低声哼起儿歌来,只道:“乖孙子,你奶奶疼你。”左子穆既在眼前,她就不肯叫孩子为“孩儿”了。 左子穆听这称呼,她竟是要做自己老娘,当真啼笑皆非,向儿子道:“山山,乖孩子,爸爸马上就回来抱你。”山山大声哭叫,挣扎着要扑到他怀里。左子穆满脸恋恋不舍,向儿子瞧了几眼,左手按着肩头伤处,转过头来,慢慢向崖边走去。 木婉清见到那孩儿凄苦的情状,心想:“这叶二娘没来由的强要他们父子分离,又不为了什么,只是硬要令别人心中悲伤,也真恶得可以了。” 突然间山峰后传来一阵尖锐的铁哨子声,连绵不绝。南海鳄神和云中鹤同时喜道:“老大到了!”两人纵身而起,一溜烟般向铁哨声来处奔去,片刻间便已隐没在岩后。 叶二娘却漫不在乎,仍慢条斯理的逗弄孩儿,向木婉清斜看一眼,笑道:“木姑娘,你这对眼珠子挺美啊,生在你这张美丽的脸上,更加不得了。”提高声音道:“左大掌门,你帮个忙,给我挖了这小姑娘的眼珠出来。” 左子穆儿子在人掌握,不得不听从吩咐,回转身来,说道:“木姑娘,你还是顺从叶二娘的话罢,也免得多吃苦头。”说着挺剑便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无耻小人!”仗剑反击,剑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三招过去,身子斜转,突然间左手向后微扬,嗤嗤嗤,三枝毒箭向叶二娘射去,要攻她个出其不意。左子穆大叫:“别伤我孩儿!” 不料这三箭去得虽快,叶二娘左手衫袖一拂,已卷下三枝短箭,甩在一旁,随手除了山山右脚的一只小鞋,向她后心掷去。木婉清听到风声,回剑挡格,但重伤之余,出剑不准,鞋子顺着剑锋滑溜而前,噗的一声,打在她右腰。叶二娘在鞋上使了阴劲,木婉清急运内力相抗,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半身酸麻,长剑呛啷落地,便在此时,山山的第二只鞋子又已掷到,这一次正中胸口。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左子穆剑尖斜处,已抵住她胸口,伸出左手便去挖她右眼。 木婉清低叫一声:“段郎!”身子前扑,往剑尖上迎去,宁可死在他剑下,胜于受这挖目之惨。左子穆缩剑向后,猛地里手腕剧痛,长剑脱手上飞,势头带得他向后跌出两步。三人都是一惊,不约而同的抬头向长剑瞧去。 只见剑身给一条细长软索卷住,软索尽头是根铁杆,持在一个身穿黄衣的军官手中。这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英气勃勃。叶二娘认得他于七日前曾与云中鹤相斗,武功颇为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差一筹,也不怕他,只不知他的同伴是否也到了,斜目瞧去,果见另一个黄衣军官站在左首,这人腰间插着一对板斧。 叶二娘正要开言,忽听得背后微有响动,当即转身,只见东南和西南两边角上,各自站着一人,所穿服色与先前两人相同,黄衣褚色幞头,武官打扮。东南角上的手执一对判官笔,西南角上的则手执熟铜齐眉棍,四人分作四角,隐隐成合围之势。 左子穆朗声道:“原来宫中褚、古、傅、朱四大护卫都到了,在下无量剑左子穆这厢有礼。”说着向四人团团一揖。那持判官笔的护卫朱丹臣抱拳还礼,其余三人并不理会。 那最先赶到的护卫褚万里抖动铁杆,软索上所卷的长剑在空中不住晃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他冷笑一声,说道:“‘无量剑’在大理也算是名门大派,没想到掌门人竟是这般行止。段公子呢?他在那里?” 木婉清本已决意一死,忽来救星,自是喜出望外,听他问到段公子,更加情切关心。 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数日之前,曾见过段公子几面……现今却不知……却不知到那里去了。”木婉清道:“段公子已给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说着手指叶二娘,又道:“那人叫做‘穷凶极恶’云中鹤,身材高瘦,好似根竹杆……” 褚万里大惊,喝道:“当真?便是那人?”那手持熟铜棍的护卫傅思归听得段誉给人害死,悲怒交集,叫道:“段公子,我给你报仇。”熟铜棍向叶二娘当头砸落。 叶二娘闪身避开,叫道:“啊哟,大理国褚古傅朱四大护卫我的儿啊,你们短命而死,我做娘的好不伤心!你们四个短命的小心肝,黄泉路上,等一等你的亲娘叶二娘啊。”褚、古、傅、朱四人年纪也小不了她几岁,她却自称亲娘,“我的儿啊”、“短命的小心肝啊”叫将起来。 傅思归大怒,一根铜棍使得呼呼风响,霎时间化成一团黄雾,将她困住。叶二娘抱着左子穆的幼儿,在铜棍之间穿来插去的闪避,铜棍始终打她不着。那孩儿大声惊叫哭喊。左子穆急叫:“两位停手,两位停手!段公子现下没死!” 另一个护卫从腰间抽出板斧,喝问:“段公子在那里?”左子穆急道:“先救了我儿,这就去救段公子。”那护卫道:“好,待我古笃诚先杀了‘无恶不作’再说。”身子着地卷去,出手便是“盘根错节十八斧”,左一斧、右一斧的砍她下盘。 叶二娘笑道:“这孩子碍手碍脚,你先将他砍死了罢!”将手中孩子往斧头上迎去。古笃诚一惊,急忙收斧,不料叶二娘裙底右腿飞出,正中他肩头,幸好他躯体粗壮,挨了这一腿只略一踉跄,并没受伤,扑上又打。叶二娘以小孩为护符,古笃诚和傅思归兵刃递出去时便大受牵制。 左子穆急叫:“小心孩子!这是我的孩儿,小心!傅兄,你这一棍打得偏高了。古兄,你的斧头别……别往我孩儿身上招呼。” 正混乱间,山背后突然飘来一阵笛声,清亮激越,片刻间便响到近处,山坡后转出一个宽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绺长须,形貌高雅,双手持着一枝铁笛,兀自凑在嘴边吹着。朱丹臣快步上前,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那人吹笛不停,曲调悠闲,缓步向正自激斗的三人走去。猛地里笛声急响,只震得各人耳鼓中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齐按住笛孔,鼓气疾吹,铁笛尾端飞出一股劲风,向叶二娘脸上扑去。叶二娘忙转脸相避,铁笛一端已指向她咽喉。 这两下快得惊人,饶是叶二娘应变神速,也不禁手忙脚乱,百忙中腰肢微摆,上半身硬生生的让开尺许,将左山山往地下抛落,伸手便向铁笛抓去。宽袍客不等孩儿落地,大袖挥出,已卷起了孩儿。叶二娘刚抓到铁笛,只觉笛上烫如红炭,吃了一惊:“笛上敷有毒药?”急忙撒掌放笛,跃开几步。宽袍客大袖挥出,将左山山稳稳的掷向左子穆。 叶二娘一瞥眼间,见到宽袍客左掌心殷红如血,又是一惊:“原来笛上并非敷有毒药,是他以上乘内力,烫得铁笛如同刚从镕炉中取出来一般。”不由自主的又退了数步,笑道:“阁下武功好生了得,想不到小小大理,竟有这般高人。请问尊姓大名?” 那宽袍客微微一笑,说道:“叶二娘驾临敝境,幸会,幸会。大理国该当一尽地主之谊才是。”左子穆抱住了儿子,正自惊喜交集,冲口而出:“尊驾是高……高君侯么?”那宽袍客微笑不答,问叶二娘道:“段公子在那里?还盼见告。” 叶二娘冷笑道:“我不知道,便知道了,也不会说。”突然纵身而起,向山峰飘落。宽袍客道:“且慢!”飞身追去,蓦地里眼前亮光闪动,七八件暗器连珠般掷来,分打他头脸数处要害。宽袍客挥动铁笛,一一击落。只见她一飘一晃,去得已远,再也追不上了。再瞧落在地下的暗器时,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悬在小儿身上的金器银器,或为长命牌,或为小锁片,他猛地想起:“这都是遭她抢去玩弄的众小儿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国中不知更将有多少小儿遭殃。” 褚万里挥动铁杆,软索上卷着的长剑托地飞出,倒转剑柄,向左子穆飞去。左子穆伸手挽住,满脸羞惭,无言可说。褚万里跟着问道:“到底段公子怎样了?” 木婉清心想:“这些人看来都是段郎的朋友,我还是跟他们说了实话,好一齐去那边山崖上仔细寻访。”正待开言,忽听得半山里有人气急败坏的大叫:“木姑娘……木姑娘……你还在这儿么?南海鳄神,我来了,你千万别害木姑娘,她是我的媳妇儿!拜不拜师父,咱们慢慢商量……木姑娘,木姑娘,你没事罢?” 宽袍客等一听,齐声欢呼:“是公子爷!” 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蓦地里听到他声音,惊喜之下,眼前一黑,便即晕去。 昏迷之中,耳边只听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快醒来!”她神智渐复,觉得自己躺在一人怀中,给人抱着肩背,便欲跳起,但随即想到:“是段郎来了。”心中又甜蜜,又酸苦,缓缓睁眼,只见一双眼睛清净如秋水的凝视自己,却不是段誉是谁?只听他喜道:“啊,你终于醒转了。”木婉清泪水滚滚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个耳光,身子却仍躺在他怀里,一时无力挣扎跃起。 段誉抚着自己脸颊,笑道:“你动不动的便打人,真够横蛮的了!”问道:“南海鳄神呢?他不在这里等我么?”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还不够么?他走啦!”段誉登时神采焕发,喜道:“妙极,妙极!我正好生耽心。他若硬要逼我拜他为师,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1036章 天龙(24) 木婉清道:“你既不愿做他徒儿,又到这儿来干么?”段誉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如不来,他定要难为你,那怎么得了?”木婉清心头一甜,道:“哼!你这人良心坏极,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你。干么你迟不来,早不来,直等他走了,你有了帮手,这才来充好人?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来寻我?” 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为人所制,动弹不得,日夜牵挂着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脱身,立即赶来。你是我媳妇儿,可不会赖罢?”木婉清微笑道:“我干么要赖?”段誉大喜,抱得她更加紧了。 那日南海鳄神掳了木婉清而去,段誉独处高崖,焦急万状:“我若不赶去求这恶人收我为徒,木姑娘性命难保。可是要我拜这恶人为师,学那喀喇一声、扭断脖子的本事,终究是干不得的。他教我这套功夫之时,多半还要找些人来让我试练,试了一个又一个,那可糟糕之极。好在这恶人虽然凶恶,倒也讲理,我怎地跟他辩驳一场,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不必收我为徒。” 在崖边徘徊彷徨,肚中又隐隐作痛,突然想到:“啊哟,不好,胡涂透顶,我怎地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为师,已算是‘逍遥派’门徒。‘逍遥派’的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鳄神门下?对了,我这就跟这恶人说去,理直气壮,谅他非连说‘这话倒也有理’不可。” 转念又想:“这恶人势必叫我露几手‘逍遥派’的武功来瞧瞧,我一点也不会,他自然不信我是‘逍遥派’弟子。”跟着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朝午晚三次,练她那个卷轴中的神功,这几天搞得七荤八素,可半次也没练过,当真该死。”心下歉仄,正要伸手入怀去摸那卷轴,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他转过身来,吃了一惊,只见崖边陆陆续续的上来数十人。 当先一人便是神农帮帮主司空玄,其后却是无量剑东宗掌门左子穆、西宗掌门辛双清,此外则是神农帮帮众、无量剑东西宗的弟子,数十人混杂在一起。段誉心道:“怎地双方不打架了?化敌为友,倒也很好。”只见这数十人分向两旁站开,恭恭敬敬的躬身,显在静候什么大人物上来。 片刻间绿影晃动,崖边窜上八个女子,一色的碧绿斗篷,斗篷挡胸上绣着黑鹫。段誉暗暗叫苦:“我命休矣!”这八个女子四个一边的站在两旁,跟着又有一个身穿绿色斗篷的女子走上崖来。这女子二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秀,眉目间却隐含煞气,向段誉瞪眼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段誉一听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杀过她四个姊妹,又冒充过什么灵鹫宫圣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飘入了澜沧江。死无对证,跟她推个一干二净便了。”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跟着朋友到这位左先生的无量宫中作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无量剑已归附天山灵鹫宫麾下,无量宫改称‘无量洞’,那无量宫三字,今后是不能叫的了。” 段誉心道:“原来你打不过人家,认输投降了,这主意倒也高明。”说道:“恭喜,恭喜。左先生弃暗投明,好得很啊。”左子穆心想:“我本来有什么‘暗’?现下又有什么‘明’了?”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惟有苦笑。 段誉续道:“在下见到司空帮主跟左先生有点误会,一番好意上前劝解,却不料弄得一团糟。本是奉司空帮主之命去取解药,岂知却遇上一个大恶人,叫作南海鳄神岳老三,说我资质不错,要收我为徒。我说我不学武功,可是这南海鳄神不讲道理,将我抓到了这里,高高搁起,非要我拜他为师不可。在下手无缚鸡之力,”说着双手一摊,又道:“这般高峰险崖,说什么也下不去。姑娘问我在这里干什么?那便是等死了。”他这番话倒无半句虚言,前段属实,后段也不假,只不过中间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笔削《春秋》,述而不作。删削删削,不违圣人之道;撒谎便非君子了。” 那女子“嗯”了一声,说道:“四大恶人果是到了大理。岳老三要收你为徒,你的资质有什么好?”也不等段誉回答,眼光向司空玄与左子穆两人扫去,问道:“他的话不假罢?”左子穆道:“是。”司空玄道:“启禀圣使,这小子不会半点武功,却老是乱七八糟的瞎捣乱。” 那女子道:“你们说见到那两个冒充我姊妹的贱人逃到了这山峰上,却又在那里?段相公,你可见到身穿绿色斗篷、跟我们一般打扮的两个姑娘没有?” 段誉道:“没有啊,没见到跟姊姊一样打扮的两个姑娘。”心道:“穿了绿色斗篷冒充你们的,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姑娘。我没照镜子,瞧不见自己;木姑娘是‘一个姑娘’,不是‘两个姑娘’。” 那女子点点头,转头问司空玄道:“你在灵鹫宫属下,时候不少了罢?”司空玄战战兢兢的道:“有……有八年啦。”那女子道:“连我们姊妹也认不出,这么胡涂,还能给童姥她老人家办什么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药,不用指望了罢。”司空玄脸如土色,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求道:“圣使开恩,圣使开恩。” 段誉心想:“这山羊胡子倒还没死,难道木姑娘给他的假解药管用,还是灵鹫宫给了他什么灵丹妙药?那‘生死符的解药’,却又是什么东西?” 那女子对司空玄不加理睬,对辛双清道:“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若来啰唣,叫他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来找我。擒拿那两个冒牌小贱人的事,着落在你们无量洞头上。哼哼,好大的胆子!还有,干光豪、葛光佩两个叛徒,务须抓回来杀了。见到我那四位姊妹,说我叫她们迳行回灵鹫宫,我不等她们了。”她说一句,辛双清答应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那女子说罢,再也不向众人多瞧一眼,迳自下峰,她属下八名女子跟随在后。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见九女下峰,忙跃起身来奔到崖边,叫道:“符圣使,请你上覆童姥,司空玄对不起她老人家。”奔向高崖的另一边,踊身向澜沧江中跳了下去。 众人齐声惊呼。神农帮帮众纷纷奔到崖边,但见浊浪滚滚,汹涌而过,帮主已然落入江中,给江水冲得不知去向,有的便捶胸哭出声来。 无量剑众人见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场,面面相觑,尽皆神色黯然。 段誉心道:“这位司空玄帮主之死,跟我的干系可着实不小。”心下甚觉歉咎。 辛双清指着无量剑东宗的两名男弟子道:“你们照料着段相公下去。”那两人一个叫郁光标,一个叫钱光胜,一齐躬身答应。 段誉在郁钱二人携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的来到山脚,吁了一口长气,向左子穆和辛双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这就别过。”眼望南海鳄神先前所指的那座高峰,心想:“要上这座山峰,可比适才下峰加倍艰难,看来无量剑的人也不会这么好心,又将我拉上峰去。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 不料辛双清道:“你不忙走,跟我一起去无量洞。”段誉忙道:“不,不。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恕罪,恕罪。”辛双清哼了一声,做个手势。郁钱两人各伸一臂,挽住了段誉双臂,迳自前行。 段誉叫道:“喂,喂,辛掌门,左掌门,我段誉可没得罪你们啊。刚才那位圣使姊姊吩咐你们带我下山,现今山已下了,我也已谢过了你们,又待怎地?” 辛双清和左子穆均不理会。段誉在郁钱两人左右挟持之下,抗拒不得,只有跟着他们,脚下七高八低,口中气喘吁吁,来到了无量洞。 郁钱两人带着他经过五进屋子,又穿过一座大花园,来到三间小屋之前。钱光胜打开房门,郁光标将他推进门内,关上木门,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外面已上了锁。 段誉大叫:“你们无量剑讲理不讲?这可不是把我当作了犯人吗?无量剑又不是官府,怎能胡乱关人?”可是外面声息阒然,任他大叫大嚷,没一人理会。 段誉叹了口长气,心想:“既来之,则安之。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适才下峰行路,实已疲累万分,眼见房中有床有桌,躺在床上放头便睡。 睡不多久,有人送饭进来,饭菜倒也不恶。段誉向送饭的仆役道:“你去禀告左辛两位掌门,说我有话……”一句话没说完,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姓段的,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也罢,躺着也罢,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们不客气。你再开口说一句话,我就打你一个耳括子。两句话,两个耳光,三句三个。你会不会计数?” 段誉当即住口,心想:“这些粗人说得出,做得到。给木姑娘打几个耳光,痛在脸上,甜在心里。给你老兄打上几下,滋味可大不相同。”吃了三大碗饭,倒在床上又睡,心想:“木姑娘这会儿不知怎么样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鳄神,脱身逃走,再来救我出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杀人?”胡思乱想一会,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只见房中陈设简陋,窗上铁条纵列,看来竟然便是无量剑关人的所在,幸得房间宽敞,尚无局促之感,心想第一件事,须得遵照神仙姊姊嘱咐,练她的“北冥神功”,于是从怀中摸出卷轴,放在桌上,一想到画中的裸像,一颗心便怦怦乱跳,面红耳赤,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习神功,可不是想偷看你的贵体,亵渎莫怪。” 缓缓展开,将第一图后的小字看了几遍。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如家常便饭一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记住,读到第三遍后便有所会心。他不敢多看图中女像,记住了像上的经脉和穴位,便照着卷轴中所记的法门练了起来。 文中言道:本门内功,适与各家各派之内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习内功之人,务须尽忘已学,专心修习新功,若有丝毫混杂岔乱,则两功互冲,立时颠狂呕血,诸脉俱废,最是凶险不过。文中反覆致意,说的都是这个重大关节。段誉从未练过内功,于这最艰难的一关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只小半个时辰,便已依照图中所示,将“手太阴肺经”的经脉穴道存想无误,不过身上内息全无,自也无法运息通行经脉。跟着便练“任脉”,此脉起于肛门与下阴之间的“会阴穴”,自曲骨、中极、关元、石门诸穴直通而上,经腹、胸、喉,而至口中下齿缝间的“龂基穴”。任脉穴位甚多,经脉走势却是笔直一条,十分简易,段誉顷刻间便记住了诸穴的位置名称,伸手在自己身上逐个穴道的摸过去。此脉仍是逆练,由龂基、承浆、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会阴而止。 图中言道:“手太阴肺经暨任脉,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两乳间之膻中穴,尤为要中之要,前者取,后者贮。人有四海:胃者水谷之海,冲脉者十二经之海,膻中者气之海,脑者髓之海是也。食水谷而贮于胃,婴儿生而即能,不待练也。以少商取人内力而贮之于我气海,惟逍遥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谷,不过一日,尽泄诸外。我取人内力,则取一分,贮一分,不泄无尽,愈积愈厚,犹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鲲。” 段誉掩卷凝思:“这门功夫纯系损人利己,将别人辛辛苦苦练成的内力,取来积贮于自身,岂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重利盘剥,搜刮旁人钱财而据为己有?我已答应了神仙姊姊,不练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决不取人内力。” 转念又想:“伯父常说,人生于世,不衣不食,无以为生,而一粥一饭,半丝半缕,尽皆取之于人。取人之物,殆无可免,端在如何报答。取之者寡而报之者厚,那就是了。取于为富不仁之徒,用于贫困无依之辈,非但无愧于心,且是仁人义士的慈悲善举,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奉一己之穷奢极欲,是为残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博施济众,则为圣贤。是以不在取与不取,而在用之为善为恶。”想明白了此节,倒也不觉修习这门功夫是如何不该了。 心下坦然之余,又想:“总而言之,我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坏事。巨象可负千斤,蝼蚁仅曳一芥,力大则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坏事来可也厉害。以南海鳄神的本领,倘若专做好事,岂非造福不浅?”想到这里,觉得就算拜了南海鳄神为师,只要专扭坏人的脖子,似乎“这话倒也有理”。 卷轴中此外诸种经脉修习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内力的法门,段誉虽自语宽解,总觉习之有违本性,单就贪多务得,便非好事,当下暂不理会。 卷到卷轴末端,又见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时便想起〈洛神赋〉中那些句子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脑海中缓缓流过:“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这些句子用在木婉清身上,“这话倒也有理”;但如用之于神仙姊姊,只怕更为适合。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体态,“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绿波”,但觉依她吩咐行事,实为人生至乐,心想:“我先来练这‘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手段也,练之有百利而无一害。” 第1037章 天龙(25) 卷轴上既绘明步法,又详注《易经》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习《易经》,学起来自不为难。但有时卷轴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后,无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须得凭空转一个身,这才极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时则须跃前纵后、左窜右闪,方合于卷上的步法。他书呆子的劲道一发,遇到难题便苦苦钻研,一得悟解,乐趣之大,实在难以言宣,不禁觉得:“武学之中,原来也有这般无穷乐趣,实不下于读书诵经。” 如此一日过去,卷上的步法已学得了两三成,晚饭过后,再学了十几步,便即上床。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脑子中来来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关元、中极诸穴道,便是同人、大有、归妹、未济等易卦方位。 睡到中夜,猛听得“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巨声,登时惊醒,过不多久,又听得“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大吼,叫声似是牛鸣,却又多了几分凄厉之意,不知是什么猛兽。他知无量山中颇多奇禽怪兽,听得吼声停歇,便也不以为意,着枕又睡。 却听得隔室有人说道:“这‘莽牯朱蛤’已好久没出现了,今晚忽然鸣叫,不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们东宗落到这步田地,吉是吉不起来的,只要不凶到家,就已谢天谢地了。”段誉知是那两名男弟子郁光标与钱光胜,料来他们睡在隔壁,奉命监视,以防自己逃走。 只听那钱光胜道:“咱们无量剑归属了灵鹫宫,虽然从此受制于人,不得自由,却也得了个大靠山,可说好坏参半。我最气不过的,西宗明明不及咱们东宗,干么那位符圣使却要辛师叔作无量洞之主,咱们师父反须听她号令。”郁光标道:“谁教灵鹫宫中自天山童姥以下个个都是女人哪?她们说天下男子没一个靠得住。听说这位符圣使倒是好心,派辛师叔做了咱们头儿,灵鹫宫对无量洞就会另眼相看。你瞧,符圣使对神农帮司空玄何等辣手,对辛师叔的脸色就好得多。”钱光胜道:“郁师哥,这个我可又不明白了。符圣使对隔壁那小子怎地又客客气气?什么‘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亲热。”段誉听他们说到自己,更凝神倾听。 郁光标笑道:“这几句话哪,咱们可只能在这里悄悄的说。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个小白脸客客气气,‘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说到“段相公”三字时,压紧了嗓子,学着那灵鹫宫姓符圣使的腔调,自行再添上几分娇声嗲气,“……你猜是什么意思?”钱光胜道:“难道符圣使瞧中了这小白脸?”郁光标道:“小声些,别吵醒了小白脸。”接着笑道:“我又不是符圣使肚里的圣蛔虫,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圣意?我猜辛师叔也是想到了这一着,因此叫咱们好好瞧着他,别让走了。” 钱光胜道:“那可要关他到几时啊?”郁光标道:“符圣使在山峰上说:‘辛双清,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若来啰唣,叫他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找我。’……”这几句话又是学着那绿衣女子的腔调,“……可是带了段相公下山怎么样?她老人家不说,别人也就不敢问。要是符圣使有一天忽然派人传下话来:‘辛双清,把段相公送上灵鹫宫来见我。’咱们却已把这姓段的小白脸杀了、放了,岂不是糟天下之大糕?”钱光胜道:“要是符圣使从此不提,咱们难道把这小白脸在这里关上一辈子,以便随时恭候符圣使号令到来?”郁光标笑道:“可不是吗?” 段誉心里一连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这位姓符的圣使姊姊尊称我一声‘段相公’,只不过见我是读书人,客气三分,你们歪七缠八,又想到那里去啦?你们就把我关到胡子白了,那位圣使姊姊也决不会再想到我这个老白脸。” 正烦恼间,只听钱光胜道:“咱二人岂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三响,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来。钱光胜立即住口。隔了好一会,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说道:“莽牯朱蛤一叫,我总是心惊肉跳,瘟神爷不知这次又要收多少条人命。”郁光标道:“大家说莽牯朱蛤是瘟神爷的坐骑,那也不过说说罢啦。文殊菩萨骑狮子,普贤菩萨骑白象,太上老君骑青牛,这莽牯朱蛤是万毒之王,神通广大,毒性厉害,故老相传,就说他是瘟神菩萨的坐骑,其实也未必是真。” 钱光胜道:“郁师兄,你说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么样儿。”郁光标笑道:“你想不想瞧瞧?”钱光胜笑道:“还是你瞧过之后跟我说罢。”郁光标道:“我一见到莽牯朱蛤,毒气立时冲瞎了眼睛,跟着毒质入脑,只怕也没性命来跟你说这万毒之王的模样儿了。还是咱哥儿俩一起去瞧瞧罢。”说着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是拔下门闩的声音。 钱光胜忙道:“别……别开这玩笑。”话声发颤,抢过去上回门闩,郁光标笑道:“哈哈,我难道真有这胆子去瞧?瞧你吓成了这副德性。”钱光胜道:“这等玩笑还是别开的为妙,莫要当真惹出什么事来。太太平平的,这就睡罢!” 郁光标转过话题,说道:“你猜干光豪跟葛光佩这对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钱光胜道:“隔了这么久还是不见影踪,只怕当真给他们逃掉了。”郁光标道:“干光豪有多大本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人贪懒好色,练剑又不用心,就只甜嘴蜜舌的骗女人倒有几下散手。大伙儿东南西北都找遍了,连灵鹫宫的圣使也亲自出马,居然仍给他们溜了,老子就是不信。”钱光胜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郁光标道:“我猜这对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钱光胜“啊”的一声,大有惊惧之意。郁光标道:“这二人定是尽拣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见到莽牯朱蛤,毒气入脑,全身化为一摊脓血,自然影踪全无。”钱光胜道:“这倒也有几分道理。”郁光标道:“哼,哼!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岂有此理。”钱光胜道:“说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岭里这个那个起来,昏天黑地之际,两人来一招‘鲤鱼翻身’,啊哟,乖乖不得了,掉入了万丈深谷。”两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来。 段誉寻思:“木姑娘在那小饭铺中射死了干葛二人,无量剑的人不会查不到啊。嗯,是了,定是那饭铺老板怕惹祸,快手快脚的将两具尸身埋了。无量剑的人去查问,市集上的人见到他们手执兵器,凶神恶煞的模样,谁也不敢说出来。” 只听钱光胜道:“无量剑东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两个弟子,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帝不急太监急,灵鹫宫的圣使又干么这等着紧,非将这二人抓回来不可?” 郁光标道:“这你就得动动脑筋,想上一想了。”钱光胜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的脑筋向来不灵,动来动去,动不出什么名堂来。”郁光标道:“我先问你:灵鹫宫要占咱们的无量宫,那为了什么?”钱光胜道:“听唐师哥说,多半是为了后山的无量玉壁。符圣使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问无量玉壁上的仙影啦、剑法啦这些东西。对啦!咱们都遵照符圣使的吩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后谁也不敢泄漏,可是干光豪与葛光佩呢,他们可没立这个誓,既然叛离了本派,那还有不说出去的?”一拍大腿,叫道:“对,对!灵鹫宫是要杀了这两个家伙灭口。” 郁光标低声喝道:“别这么嚷嚷的,隔壁屋里有人,你忘了吗?”钱光胜忙道:“是,是。”停了一会,说道:“干光豪这家伙倒也真艳福不浅,把葛光佩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搂在怀里,这么剥得她白羊儿似的,啧啧啧……他妈的,就算后来化成了一摊脓血,那也……那也……嘿嘿!” 两人此后说来说去,都是些猥亵粗俗的言语,段誉便不再听,可是隔墙的淫猥笑话不绝传来,不听却不行,于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经脉穴道,过不多时,便潜心内想,隔墙之言说得再响,却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次日他又练那“凌波微步”,照着卷中所绘步法,一步步的试演。这步法左歪右斜,没一步笔直进退,虽在室中,只须挪开了桌椅,也尽能施展得开,又学得十来步,蓦地心想:“待会送饭之人进来,我只须这么斜走歪步,立时便绕过了他,抢出门去,他未必能抓得我着。岂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这屋里等到变成老白脸了?”想到此处,喜不自胜,心道:“我可要练得纯熟无比,只要走错了半步,便给他一把抓住。说不定从此在我脚上加一副铁镣,再用根铁链锁住,那时凌波微步再妙,步来步去总是给铁链拉住了,欲不为老白脸亦不可得矣。”说着脑袋摆了个圈子。 当下将已学会了的一百多步从头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举步便对。唉,我段誉这么个臭男子,却去学那洛神宓妃袅袅娜娜的凌波微步,我又有什么‘罗袜生尘’了?光屁股生尘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踏上“中孚”,立转“既济”。不料甫上“泰”位,一个转身,右脚踏上“蛊”位,突然间丹田中一股热气冲将上来,全身麻痹,向前撞出,伏在桌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一惊之下,伸手撑桌,想站起身来,不料四肢百骸没一处再听使唤,便要移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就似身处梦魇之中,愈着急,愈使不出半点力道。 他可不知这“凌波微步”乃是一门极上乘的武功,所以列于卷轴之末,原是要待人练成“北冥神功”,吸人内力,自身内力已颇为深厚之后再练。“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行动与内力息息相关,决非单是迈步行走而已。段誉全无内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顿片刻,血脉有缓息的余裕,自无阻碍。他想熟之后,突然一气呵成的走将起来,体内经脉错乱,登时瘫痪,几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没跨得几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总算没到绝经断脉的危境。 他惊惶之中,出力挣扎,可是越使力,胸腹间越难过,烦恶欲呕,却又呕吐不出。他长叹一声,惟有不动,这一任其自然,烦恶之感反而渐消,便这么一动不动的伏在桌上。眼见那卷轴兀自展在面前,百无聊赖之中,再看卷上未学过的步法,心中虚拟脚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个时辰后,已想通了二十余步,胸口烦恶之感竟然大减。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尽数想通。他心下默念,将卷轴上所绘的六十四卦步法,自“明夷”起始,经“贲”、“既济”、“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个大圈而至“无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学会,大喜之下,跳起身来拍手叫道:“妙极,妙极!”这四个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动。原来他内息不知不觉的随着思念运转,也走了一个大圈,胶结的经脉便此解开。 他又惊又喜,将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来覆去的又记了几遍,生怕重蹈覆辙,极缓慢的一步步踏出,踏一步,呼吸几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脚步成圆,只感神清气爽,全身精力弥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极,妙极,妙之极矣!” 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大叫小呼的干什么?老子说过的话,没有不算数的,你说一句话,吃一个耳光。”说着开锁进门,说道:“刚才你连叫三声,该吃三个耳光。姑念初犯,三折一,让你吃一个耳光算了。”说着踏上两步,右掌便往段誉脸上打去。 这一掌并非什么精妙招数,但段誉仍没法挡格,脑袋微侧,足下自然而然的自“井”位斜行,踏到了“讼”位,竟然便将这一掌躲开了。郁光标大怒,左拳迅捷击出。段誉步法未熟,待得要想该走那一步,砰的一声,胸口早着,一拳正中“膻中穴”。 “膻中”是人身大穴,郁光标此拳既出,便觉后悔,生怕出手太重,闯出祸来,不料拳头打在段誉身上,手臂立时酸软无力,心中更有空空荡荡之感,微微一怔,便即无事,见段誉并未受伤,登即放心,说道:“你躲过耳光,胸口便吃一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出门,又将门锁上了。 段誉给他一拳打中,声音甚响,胸口中拳处却全无所感,不禁暗自奇怪。他自不知郁光标这一拳所含的内力,已尽数送入了他的膻中气海,积贮了起来。 那也是事有凑巧,这一拳倘若打在别处,他纵不受伤,也必疼痛非凡,膻中气海却正是积贮“北冥真气”的所在。他修习神功不过数次,可说全无根基,要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吸人内力,经“手太阴肺经”送至任脉的天突穴,再转而送至膻中穴贮藏,莫说他绝无这等能为,纵然修习已成,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内力以为己有。但对方自行将内力打入他的膻中穴,他全无抗拒之能,一拳中体,内力便入,实是自天外飞进他袋中的横财,他自己却兀自浑浑噩噩,全不知情,只想:“此人好生横蛮,我叫几声‘妙极’,又碍着他什么了?平白无端的便打我一拳。” 这一拳的内力在他气海中不住盘旋抖动,段誉登觉胸口窒闷,试行存想任脉和手太阴肺经两路经脉,只觉有股淡淡的暖气在两处经脉中巡行一周,又再回入膻中穴,窒闷之感便消。他自不知只这么短短一个小周天的运行,这股内力便已永存体内,再也不会消失了。段誉自全无内力而至微有内力,便自胸口给郁光标这么猛击一拳而始。 也幸得郁光标内力平平,又未曾当真全力搏击,倘若给南海鳄神这等好手出力一拳打正膻中要穴,段誉全无内力根基,膻中气海不能立时容纳,非经脉震断、呕血身亡不可。郁光标内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觉。 第1038章 天龙(26) 午饭过后,段誉又练“凌波微步”,走一步,吸一口气,走第二步时将气呼出,六十四卦走完,四肢全无麻痹之感,料想呼吸顺畅,便无害处。第二次再走时连走两步吸一口气,再走两步始行呼出。这“凌波微步”是以动功修习内功,脚步踏遍六十四卦一个周天,内息自然而然的也转了一个周天。因此他每走一遍,内力便有一分进益。 他却不知这是在修练内功,只盼步子走得越来越熟,越走越快,心想:“先前那郁老兄打我脸孔,我从‘井’位到‘讼’位,这一步是不错的,躲过了一记耳光,跟着便该斜踏‘蛊’位,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过了。可是我只想上一想,没来得及跨步,对方拳头便已打到。这‘想上一想’,便是功夫未熟之故。要凭此步法脱身,不让他们抓住,务须练得纯熟无比,出步时想也不想。‘想也不想’与‘想上一想’,两字之差,便有生死之别。” 当下专心致志的练习步法,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饭睡觉、大便小便之外,竟然足不停步。有时想到:“我努力练这步法,只不过想脱身逃走,去救木姑娘,并非遵照神仙姊姊的嘱咐,练她的‘北冥神功’。”这时思念活色生香的木婉清竟然较多,而念及山洞中肌肤若冰雪的神仙姊姊反而少了。想想过意不去,就练一练手太阴肺经和任脉,敷衍了事,以求心之所安。 这般练了几天,“凌波微步”已走得颇为纯熟,不须再数呼吸,纵然疾行,气息也已毫无窒滞。心意既畅,跨步时渐渐想到〈洛神赋〉中那些与“凌波微步”有关的句子:“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最后这十六个字,似乎更是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但脚步中要做到“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可不知要花多少功夫的苦练。有心再练上十天半月,以策万全,但屈指算来和木婉清相别已有七日,悬念她陪着南海鳄神度日如年的苦处,怜惜之念大起,决意今日闯将出去,心想那送饭的仆人无甚武功,要避过他料来也不甚难。就算给郁光标、钱光胜他们抓住了,也不过挨几下老拳而已,这是为木姑娘而挨,也说得上是“痛在身上,甜在心里”。 坐在床沿,心中默想步法,耐心等候。待听得锁启门开,脚步声响,那仆人托着饭盘进来,段誉慢慢走过去,突然在饭盘底下一掀,饭碗菜碗登时乒乒乓乓的向他头上倒去。那仆人大叫:“啊哟!”段誉三脚两步,抢出门去。不料郁光标正守在门外,听到仆人叫声,急奔进门。门口狭隘,两人登时撞了个满怀。段誉自“豫”位踏“观”位,正待闪身从他身旁绕过,不料左足这一步却踏在门槛之上。 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凌波微步”的注释之中,可没说明“要是踏上门槛,脚下忽高忽低,那便如何?”一个踉跄,第三步踏向“比”位这一脚,竟重重踹上了郁光标的足背,“要是踏上别人足背,对方哇哇叫痛,冲冲大怒,那便如何?”这个法门,卷轴的步法秘诀中更无记载,料想那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在洛水之中凌波微步,多半也不会踏上门槛,踹人脚背。段誉慌张失措之际,只觉左腕一紧,已给郁光标抓住,拖进门来。 数日计较,不料想事到临头,如意算盘竟打得粉碎。他心中连珠价叫苦,忙伸右手去扳郁光标的手指,同时左手出力挣扎。但郁光标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左腕,又怎扳得开? 突然间郁光标“咦”的一声,只觉手指一阵酸软,忍不住便要松手,急忙运劲,再行紧握,但立时又即酸软。他骂道:“他妈的!”再加劲力,转瞬之间,连手腕、手臂也酸软起来。他自不知段誉伸手去扳他手指,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他大拇指,以少商穴对准了他少商穴,他正用力抓住段誉左腕,这股内力却源源不绝的给段誉右手大拇指吸了过去。他每催一次劲,内力便消失一分。 段誉自也丝毫不知其中缘故,但觉对方手指一阵松、一阵紧,自己只须再加一把劲,似乎便可扳开他手指而脱身逃走,当此紧急关头,插在他拇指与自己左腕之间的那根大拇指,又如何肯抽将出来? 郁光标那天打他一拳,拳上内力送入了他膻中气海。单是这一拳,内力自也无几,但段誉以此为引,走顺了手太阴肺经和任脉间的通道。此时郁光标身上的内力,便顺着这条通道缓缓流入他的气海,那正是“北冥神功”中百川汇海的道理。两人倘若各不使劲,两个大拇指轻轻相对,段誉不会“北冥神功”,自也不能吸他内力。但此时两人各自拚命使劲,又已和郁光标早几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同,郁光标以自身内力硬生生的逼入对方少商穴中,有如酒壶斟酒,酒水倾来,酒杯欲不受而不可得。 初时郁光标的内力尚远胜于他,倘若明白其中关窍,立即松手退开,段誉也不过夺门而出、逃之夭夭而已。但郁光标奉命看守,岂能让这小白脸脱身?手臂酸软,便即催劲,渐觉一只右臂抓他不住,于是左臂也伸过去抓住自己右腕加力。这一来,内力流出更加快了,不多时全身内力竟有近半数转到了段誉体内。 僵持片刻,此消彼长,劲力便已及不上段誉,内力越流越快,到后来更如江河决堤,一泻如注,再也不可收拾,只盼放手逃开,但拇指给段誉五指抓住了,挣扎不脱。此时已成反客为主之势,段誉却丝毫不知,还是在使劲扳他手指,慌乱之中,浑没想到“扳开他手指”早已变成了“抓住他手指”。 郁光标全身如欲虚脱,骇极大叫:“钱师弟,钱光胜!快来,快来!”钱光胜正在上茅厕,听得郁师兄叫声惶急,双手提着裤子赶来。郁光标叫道:“小子要逃。我……我按他不住。”钱光胜放脱裤子,待要扑将上去帮同按住段誉。郁光标叫道:“你先拉开我!”叫声几乎有如号哭。 钱光胜应道:“是!”伸手扳住他双肩,要将他从段誉身上拉起,同时问道:“你受了伤吗?”心想以郁师兄的武功,怎能奈何不了这文弱书生。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双臂一酸,好似没了力气,忙催劲上臂,立即又是一阵酸软。原来此时段誉已吸干了郁光标的内力,跟着便吸钱光胜的,郁光标的身子倒成了传递内力的通路。 段誉见对方来了帮手,郁光标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忽加强,心中大急,更加出力去扳他手指。钱光胜只觉手酸脚软,连叫:“奇怪,奇怪!”却不放手。 那送饭的仆役见三人缠成一团,郁钱二人脸色大变,似乎势将不支,忙从三人背上爬出门去,大叫:“快来人哪,那小白脸要逃走啦!” 无量剑弟子听到叫声,登时便有二人奔到,接着又有三人过来,纷纷呼喝:“怎么啦?那小子呢?”段誉给郁钱二人压在身底,后来者一时瞧他不见。 郁光标这时已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出话来。钱光胜的内力也已十成中去了七成,气喘吁吁的道:“郁师兄给……给这小子抓住了,快……快来帮手。” 当下便有两名弟子扑上,分别去拉钱光胜的手臂,只一拉之下,手臂便即酸软,两人的内力又自钱光胜而郁光标、再自郁光标注入了段誉体内。其时段誉膻中穴内已积贮了郁钱二人大部分内力,再加上后来二人的部分内力,已胜过那二人合力。那二人一觉手臂酸软无力,自然而然的催劲,一催劲便成为硬送给段誉的礼物。段誉体内积蓄内力愈多,吸引对方内力便愈快,内力的倾注初时点点滴滴,渐而涓涓成流。 余下三人大奇。一名弟子笑道:“你们闹什么把戏?叠罗汉吗?”伸手拉扯,只拉得两下,手臂也似黏住了一般,急叫:“啊哟,黏住啦!”其余两名弟子同时去拉。三人一齐使力,刚拉得松动了些,随即臂腕俱感乏力。 无量剑七名弟子重重叠叠的挤在一道窄门内外,只压得段誉气也透不过来,眼见难以逃脱,只有认输再说,叫道:“放开我,我不走啦!”对方的内力又源源涌来,只塞得他膻中穴内郁闷难当,胸口如欲胀裂。他已不再去扳郁光标的拇指,可是自己拇指给他的拇指压住了,难以抽动,忍不住大叫:“压死我啦,压死我啦!” 郁光标和钱光胜此时固已气息奄奄,先后赶来的五名弟子也都仓皇失措,惊骇之下拚命使劲,但越使劲,内力涌出越快。八个人叠成一团,六个人大声叫嚷,谁也听不见旁人叫些什么。过得一会,变成四个人呼叫,接着只剩下三人。到后来只段誉一人大叫:“压死我啦,快放开我,我不逃了!”他每呼叫一声,胸口郁闷便似稍减,当下不住口的呼叫,声虽嘶而力不竭,越叫越响亮。 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婆娘偷了我孩儿去啦,大家快追!你们四人截住大门,你们三人上屋守着,你们四人堵住东边门,你们五个堵住西边门。别……别让这婆娘抱我孩子走了!”虽是发号施令,语音中却充满了惊惶。 段誉依稀听得似是左子穆的声音,脑海中立时转过一个念头:“什么女人偷了他的孩儿去啦?啊,是木姑娘救我来啦,偷了他儿子,要换她的丈夫。来个走马换将,这主意倒也不错。”当即住口不叫。一定神间,便觉郁光标抓住他手腕的五指已然松了,用力抖了几下,压在他身上的七人纷纷跌开。 他登时大喜:“他们师父的儿子给木姑娘偷了去,大家心慌意乱,再也顾不得捉我了。”当即从人堆中爬出,心下诧异:“怎地这些人爬在地下不动?是了,定是怕他们师父责罚,索性假装受伤。”一时也无暇去想这番推想太也不合情理,拔足便即飞奔,做梦也想不到,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已尽数注入他体内,七人几乎成了废人。 段誉三脚两步,抢到屋后,什么“既济”、“未济”的方位固然尽皆抛到脑后,“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神姿更加只当是曹子建的满口胡柴,当真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眼见无量剑群弟子手挺长剑,东奔西走,大叫:“别让那婆娘走了!”“快夺回小师弟回来!”“你快去那边!”心想:“木姑娘这‘走马换将’之计变成了‘调虎离山’,更加妙不可言。我自然要使那第三十六计了。”钻入草丛,爬出十余丈远,心道:“我这般手脚同时落地,算是‘凌波微爬’,还是什么?” 耳听得喊声渐远,无人追来,便站起身来,向后山密林中发足狂奔。奔行良久,竟丝毫不觉疲累,暗暗奇怪,寻思:“我可别怕得很了,跑脱了力。”便坐在一棵树下休息,可是全身精力充沛,惟觉力气太多,又用得什么休息? 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到后来终究会支持不住的。‘震’卦六二:‘勿逐,七日得。’今天可不正是我被困的第七日吗?‘勿逐’两字,须得小心在意。”便将积在膻中穴的内力缓缓向手太阴肺经脉送去,但内力实在太多,来来去去,始终不绝,运到后来,不禁害怕起来:“此事不妙,只怕大有凶险。”反正胸口窒闷已减,便停了运息,站起身来又走,只想:“我怎地去和木姑娘相会,告知她我已脱险?左子穆的孩儿可以还他了,也免得他挂念儿子,提心吊胆。” 行出里许,乍听得吱吱两声,眼前灰影晃动,一只小兽迅捷异常的从身前掠过,依稀便是钟灵的那只闪电貂,不过它奔得实在太快,看不清楚,但这般奔行如电的小兽,定然非闪电貂不可。段誉大喜,心道:“钟姑娘到处找你不着,原来你这小家伙逃到了这里。我抱你去还给你主人,她一定欢喜得不得了。”学着钟灵吹口哨的声音,嘘溜溜的吹了几下。 灰影一闪,一只小兽从高树上急速跃落,蹲在他身前丈许之处,一对亮晶晶的小眼骨碌碌地转动,瞪视着他,正便是那只闪电貂。段誉又嘘溜溜的吹了几下,闪电貂上前两步,伏在地下不动。 段誉叫道:“乖貂儿,好貂儿,我带你去见你主人。”吹几下口哨,走上几步,闪电貂仍然不动。段誉曾摸过它的背脊,知它虽来去如风,齿有剧毒,但对主人却十分顺驯,见它灵活的小眼转动不休,甚是可爱,吹几下口哨,又走上几步,慢慢蹲下,说道:“貂儿真乖。”缓缓伸手去抚它背脊,闪电貂仍伏着不动。段誉轻抚貂背柔软光滑的皮毛,柔声道:“乖貂儿,咱们回家去啦!”左手伸过去抱起貂儿。 突然之间,双手一震,跟着左腿一下剧痛,灰影闪动,闪电貂已跃在丈许之外,仍蹲在地下,一对小眼亮溜溜的瞪着他。段誉惊叫:“啊哟!你咬我。”只见左腿裤脚管破了一个小孔,急忙捋起裤筒,见左腿内侧给咬出了两排齿印,鲜血正自渗出。 他想起神农帮帮主司空玄自断右手的惨状,只吓得魂不附体,只叫:“你……你……怎么不讲道理?我是你主人的好朋友啊!哎唷!”左腿一阵酸麻,跪倒在地,双手忙牢牢按住伤口上侧,想阻毒质上延,但跟着右腿酸麻,登时摔倒。他大惊之下,双手撑地,想要站起,可是手臂也已麻木无力。他向前爬了几步,闪电貂仍一动不动的瞧着他。 段誉暗暗叫苦,心想:“我可实在太也卤莽,这貂儿是钟姑娘养熟了的,只听她一人的话。我这口哨多半也吹得不对。这……这可如何是好?”明知既给闪电貂咬中,该当立即学司空玄的榜样,挥刀斩断左腿,但手边既无刀剑,也没司空玄这般当机立断的刚勇,再者刚学会了“凌波微步”,少了一腿,只能施展“凌波独脚跳”,那跟神仙姊姊的嘱咐可相去太远了。 第1039章 天龙(27) 只自怨自艾得片刻,四肢百骸都渐渐僵硬,知剧毒已延及全身,到后来眼睛嘴巴都合不拢来,神智却仍清明,心想:“我如此死法,模样实在太不雅观,这般张大了嘴,是白痴鬼还是馋痨鬼?不过百害之中也有一利,木姑娘见到我这个光屁股大嘴僵尸鬼,心中作呕,悲戚思念之情便可大减,于她身子颇有好处。” 猛听得“江昂、江昂、江昂”三声大吼,跟着噗、噗、噗声响,草丛中跃出一物,段誉大惊:“啊哟,万毒之王‘莽牯朱蛤’到了。那两人说一见此物,全身便化为脓血,那便如何是好?”跟着便想:“胡涂东西!一摊脓血跟光屁股大嘴僵尸相比,那个模样好看些?当然是宁为脓血,毋为丑尸。”但听“江昂、江昂”叫声不绝,只是那物在己之右,头颈早已僵直,没法转头去看,却是欲化脓血而不可得。好在噗、噗、噗响声又作,那物向闪电貂跃去。 段誉一见,不禁诧异万分,跃过来的只是一只小小蛤蟆,长不逾两寸,全身殷红胜血,眼睛闪闪发出金光。它嘴一张,颈下薄皮震动,便“江昂”一声牛鸣般的吼叫,如此小小身子,竟能发出偌大鸣叫,若非亲见,说什么也不能相信,心想:“这名字取得倒好,声若牯牛,全身朱红,果然是莽牯朱蛤。但既然如此,一见之下化为脓血的话便决计不对。‘莽牯朱蛤’这个名字,定是见过它的人给取的。一摊脓血又怎想得出这个贴切的名字?” 闪电貂见到朱蛤,似颇有畏缩之意,转头想逃,却又不敢逃,突然间纵身扑起。朱蛤嘴一张,“江昂”一声叫,一股淡淡的红雾向闪电貂喷去,闪电貂正跃在空中,给红雾喷中,当即翻身摔落,一扑而上咬住了朱蛤背心。段誉心道:“毕竟还是貂儿厉害。”不料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闪电貂已仰身翻倒,四腿挺了几下,便即一动不动了。 段誉心中叫声:“啊哟!”这闪电貂虽咬“死”了他,他却知纯系自己不会驯貂、卤莽胡为之故,倒也没怨怪这可爱的貂儿,眼见它毙命,心下痛惜:“唉,钟姑娘倘若知道了,可不知有多难过。” 只见朱蛤跃上闪电貂尸身,在它颊上吮吸,吸了左颊,又吸右颊。段誉心道:“莽牯朱蛤号称万毒之王,倒是名不虚传。貂儿齿有剧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死了自己。闪电貂固然活泼可爱,莽牯朱蛤红身金眼,模样更美丽之极,谁又想得到外形绝丽,内里却具剧毒。神仙姊姊,我可不是说你,更不是说我的媳妇儿木姑娘。” 那朱蛤从闪电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两声。草丛中簌簌声响,游出一条红黑斑斓的大蜈蚣来,足有七八寸长。朱蛤扑将过去,那蜈蚣游动极快,迅速逃命。朱蛤接连追扑几下,竟没扑中,它“江昂”一声叫,正要喷射毒雾,那蜈蚣忽地笔直对准了段誉的嘴巴游来。 段誉大惊,苦于半点动弹不得,连合拢嘴巴也是不能,心中只叫:“喂,这是我嘴巴,老兄可莫弄错了,当作是蜈蚣洞……”簌簌细响,那蜈蚣竟老实不客气的爬上他舌头。段誉吓得几欲晕去,但觉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一股麻痒,蜈蚣已钻入了他肚中。 岂知祸不单行,莽牯朱蛤纵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头,但觉喉头一阵冰凉,朱蛤竟也钻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肤极滑,下去得更快。段誉听得自己肚中隐隐发出“江昂、江昂”的叫声,但声音郁闷,只觉天下悲惨之事,无过于此,而滑稽之事亦无过于此,只想放声大哭,又想纵声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发得出半点声音?眼泪却滚滚而下,落上泥土。 顷刻之间,肚中便翻滚如沸,痛楚难当,也不知朱蛤捉住了蜈蚣没有,心中只叫:“朱蛤仁兄,快快捉住蜈蚣,爬出来罢,在下这肚子里可没什么好玩。”过了一会,肚中居然不再翻滚,“江昂、江昂”的叫声也不再听到,疼痛却更加厉害。 又过半晌,他嘴巴突然合拢,牙齿咬住了舌头,一痛之下,舌头便缩进嘴里。他又惊又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出来。”张大了嘴让它出来,等了良久,全无动静。他张口大叫:“江昂、江昂、江昂!”想引朱蛤爬出。岂知那朱蛤不知是听而不闻,还是听得叫声不对,不肯上当,竟在他肚中全不理睬。 段誉焦急万状,伸手到嘴里去挖,又那里挖得着,但挖得几下,便即醒觉:“咦,我的手能动了。”一挺腰便即站起,全身四肢麻木之感不知已于何时失去。他大叫:“奇怪,奇怪!”心想:“这位万毒之王在我肚里似有久居之计,这般安居乐业起来,如何了得?非请它来个乔迁之喜不可。”当下双手撑地,头下脚上的倒转过来,两只脚撑在一株树上,张大了嘴巴,猛力摇动身子,摇了半天,莽牯朱蛤全无动静,竟似在他肚中安土重迁,打定主意要老死是乡了。 段誉无法可施,隐隐也已想到:“多半这位万毒之王和那条蜈蚣都已做到了我肚中的食物,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上的貂毒。我吃了这般剧毒之物,居然此刻肚子也不痛了,当真希奇古怪。”他可不知一般毒蛇毒虫的毒质混入血中,立即致命,倘若吃在肚里,只须口腔、喉头、食道和肠胃并无内伤,那便全然无碍,是以有人若遭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质。只天下毒质千奇百怪,自不能一概而论。这莽牯朱蛤虽具奇毒,入胃也是无碍,反而自身为段誉的胃液所化。就这朱蛤而言,段誉的胃液反是剧毒,竟将它化成了一团脓血。 段誉站直身子,走了几步,忽觉肚中一团热气,有如炭火,不禁叫了声:“啊哟!”这团热气东冲西突,无处宣泄,他张口想呕它出来,但说什么也呕吐不出,深深吸一口气,用力喷出,只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气随之而出,那知一喷之下,这团热气竟化成一条热线,缓缓流入了他的任脉,心想:“好罢,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朱蛤老兄你阴魂不散,缠上了区区在下,我的膻中气海便作了你葬身之地罢。你想几时毒死我,段誉随时恭候便了。”依法呼纳运息,暖气果然顺着他运熟了的经脉,流入了膻中气海,就此更无异感。 闹了这半天,居然毫不疲累,当下捧些土石,盖在闪电貂的尸身之上,默默祷祝:“闪电貂小弟弟,下次我带你主人钟姑娘来你坟前祭奠,捉几条毒蛇给你上供。你刚才咬了我一口,出于无心,这事我不会跟你主人说,免得她怪你,你放心好啦。” 出得林来,不多时见到左子穆仗剑急奔,心想:“他是在追木姑娘,我可不能置身事外。”悄悄跟随在后。此时他身上已有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殊不吃力的便跟着他一路上峰。左子穆挂念儿子安危,也没留神有人跟随。段誉怕他转身动蛮,又抓住自己来跟木婉清“走马换将”,和他相距甚远,来到半山腰时,想到即可与木婉清相会,心中热切,又怕南海鳄神久等不耐,伤害了她,忍不住纵声大呼。 第六回 谁家子弟谁家院 段誉将木婉清搂在怀里,又欢喜,又关心,问道:“木姑娘,你伤处好些了么?那恶人没欺侮你罢?”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么人?还是木姑娘、木姑娘的叫我。” 段誉见她轻嗔薄怒,更增三分丽色,这七日来确是牵记得她好苦,双臂一紧,柔声道:“婉妹,婉妹!我这么叫你好不好?”说着低下头来,去吻她嘴唇。木婉清“啊”的一声,满脸飞红的跳起,说道:“有旁人在这儿,你,你……怎么可以?噫!那些人呢?”向四周望去,只见那宽袍客和褚、古、傅、朱四人都已影踪不见,左子穆也已抱着儿子走了,周围竟一人也无。 段誉道:“有谁在这里?是南海鳄神么?”眼光中又流露出惊恐之色。木婉清问道:“你来了有多久啦?”段誉道:“刚只一会儿。我上得峰来,见你晕倒了,此外一个人也没。婉妹,咱们快走,莫要给南海鳄神追上来。”木婉清道:“好!”自言自语:“真奇怪,怎么这些人片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忽听得岩后有人长声吟道:“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高吟声中,转出一个人来,正是那四大护卫之一的朱丹臣。段誉喜叫:“朱兄!”朱丹臣抢前两步,躬身行礼,喜道:“公子爷,天幸你安然无恙,刚才这位姑娘那几句话,真吓得我们魂不附体。”段誉拱手还礼,道:“原来你们已见过了?你怎么到这儿来啦?真是巧极。” 朱丹臣微笑道:“我们四兄弟奉命来接公子爷回去,倒不是巧合。公子爷,你也忒煞大胆,孤身闯荡江湖。我们寻到马五德家中,又赶到无量山来,这几日可教大伙儿耽心得够了。”段誉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伯父和爹爹大发脾气了,是不是?”朱丹臣道:“那自然很不高兴了。不过我们出来之时,两位爷台的脾气已发过了,这几天定然挂念得紧。后来善阐侯得知四大恶人同来大理,生怕公子爷撞上了他们,亲自赶了出来。” 段誉道:“高叔叔也来寻我了么?这如何过意得去?他在那里?”朱丹臣道:“适才我们都在这儿。高侯爷出手赶走了一个恶女人,听到公子爷的叫声,他们都放了心,命我在这儿等你。他们追那恶女人去了。公子爷,咱们这就回府去罢,免得两位爷台多有牵挂。”段誉道:“原来你……你一直在这儿。”想到自己与木婉清言行亲密,都给他瞧见听见了,不禁面红过耳。 朱丹臣道:“适才我坐在岩石之后,诵读王昌龄诗集,他那首五绝‘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中,倜傥慷慨,真乃令人倾倒。”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书来,正是《王昌龄集》。段誉点头道:“王昌龄以七绝见称,五绝似非其长。这一首却确是佳构。另一首〈送郭司仓〉,不也绸缪雅致么?”随即高吟道:“映门淮水绿,留骑主人心。明月随良椽,春潮夜夜深。”朱丹臣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公子。” 段誉和木婉清适才一番亲密之状、缠绵之意,朱丹臣都听到见到了,但见段誉脸嫩害羞,便以王昌龄的诗句岔开。他所引“曾为大梁客”云云,是说自当如侯嬴、朱亥一般,以死相报公子。段誉所引王昌龄这四句诗,却是说为主人者对属吏深情诚厚,以友道相待。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木婉清不通诗书,心道:“这书呆子忘了身在何处,一谈到诗文,便这般津津有味。这武官却也会拍马屁,随身竟带着本书。”她不知朱丹臣文武全才,平素耽读诗书。 段誉转过身来,说道:“木……木姑娘,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朱丹臣恭恭敬敬的行礼,道:“朱丹臣参见木姑娘。” 木婉清还了一礼,见他对己恭谨,心下甚喜,叫了声:“朱四哥。” 朱丹臣笑道:“不敢当此称呼。”心想:“这姑娘相貌美丽,刚才出手打公子耳光,手法灵动,看来武功也颇了得。公子爷吃了个耳光,竟笑嘻嘻的不以为意。他为了这个姑娘,竟敢离家这么久,可见对她十分迷恋。不知她是什么来历?公子爷年轻,不知江湖险恶,别要惑于美色,妨了声名德行。”笑嘻嘻的道:“两位爷台挂念公子,请公子即回府去。木姑娘若无要事,也请到公子府上作客,盘桓数日。”他怕段誉不肯回家,但如能邀得这位姑娘同归,多半便肯回去了。 段誉踌躇道:“我怎……怎么对伯父、爹爹说?”木婉清红晕上脸,转过了头。 朱丹臣道:“那四大恶人武功甚高,适才善阐侯虽逐退了叶二娘,那也是攻其无备,带着三分侥幸。公子爷千金之体,不必身处险地,咱们快些走罢。”段誉想起南海鳄神的凶恶情状,也真不寒而栗,点头道:“好,咱们就走。朱四哥,对头既然厉害,你还是去帮高叔叔罢。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爷,在下自当护送公子回府。木姑娘武功卓绝,只是瞧姑娘神情,似乎受伤后未曾复元,途中倘若邂逅强敌,恐有凶险,还是让在下稍效绵薄的为是。” 木婉清哼了一声,道:“你跟我说话,不用叽哩咕噜的掉书包,我是个山野女子,没念过书。你文诌诌的话哪,我只懂得一半。”朱丹臣陪笑道:“是,是!在下虽是武官,却偏要冒充文士,酸溜溜的积习难除,姑娘莫怪。” 段誉不愿就此回家,但既给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只有途中徐谋脱身之策,当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问他这七日七夜之中到了何处,但朱丹臣便在近旁,说话诸多不便,只得强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携有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 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数里,见大树旁系着五匹骏马,原来是古笃诚等一行骑来的。朱丹臣走去牵过三匹,让段誉与木婉清上了马,自己这才上马,跟随在后。当晚三人在一处小客店中宿歇,分占三房。朱丹臣去买了一套衫裤来,段誉换上之后,始脱“臀无裤”之困。 木婉清关上房门,对着桌上一枝红烛,支颐而坐,又喜又愁,思潮起伏:“段郎不顾危难,前来寻我,足见他对我情意深重。这几天来我心中不断痛骂他负心薄幸,可错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对他如此恭谨,看来他定是大官的子弟。我一个姑娘儿家,虽与他订下了婚姻,但这般没来由的跟着到他家里,不知师父会怎么说?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凶,他们如对我轻视无礼,那便如何?哼哼,我放毒箭将他全家一古脑儿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个。”正想到凶野处,忽听得窗上两下轻轻弹击之声。 第1040章 天龙(28) 木婉清左手一扬,煽灭了烛火,只听得窗外段誉的声音说道:“是我。”木婉清听他深夜来寻自己,一颗心怦怦乱跳,黑暗中只觉双颊发烧,低声问:“干什么?”段誉道:“你开了窗子,我跟你说。”木婉清道:“我不开。”她一身武艺,这时候居然怕起这文弱书生来,自己也觉奇怪。段誉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开窗,说道:“那么你快出来,咱们赶紧得走。”木婉清伸指刺破窗纸,问道:“为什么?”段誉道:“朱四哥睡着了,别惊醒了他。我不愿回家去。” 木婉清大喜,她本在为了要见段誉父母而发愁,于是轻轻推开窗子,跳了出去。段誉低声道:“我去牵马。”木婉清摇了摇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气一纵,上了墙头,随即带着他轻轻跃到墙外,低声道:“马蹄声一响,你朱四哥便知道了。”段誉低声笑道:“多亏你想得周到。” 两人手携着手,迳向东行。走出数里,没听到有人追来,这才放心。木婉清道:“你干么不愿回家?”段誉道:“我这一回家,伯父和爹爹定会关着我,再也不能出来,只怕再见你一面也不容易。婉妹,今后我要天天见你,再也不分开了。” 木婉清心中甜甜的甚是欢喜,道:“我也这样。不去你家最好,从此咱两人浪荡江湖,岂不逍遥快活?咱们这会儿到那里去?”段誉道:“第一别让朱四哥、高叔叔他们追到。第二须得躲开那南海鳄神。”木婉清点头道:“不错。咱们往西北方去,最好是找个乡下人家,先避避风头,躲他个十天半月,待我背上的伤好全,那就什么都不怕了。”当下两人向西北方而行,路上也不敢逗留说话,只盼离无量山越远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姑苏王家那批奴才定然还在找我。白天赶道,惹人眼目,咱们得找个歇宿之处。日间吃饭睡觉,晚上行路。”段誉于江湖上的事什么也不懂,道:“任凭你拿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会吃过饭后,你跟我好好的说,这七日七夜到那里去了,若有半句虚言,小心你的……”一言未毕,忽然“咦”的一声。 只见前面柳荫下系着三匹马,一人坐在石上,手中拿着一卷书,正自摇头摇脑的吟哦,却不是朱丹臣是谁?段誉也见到了,吃了一惊,拉着木婉清的手,急道:“快走!” 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两人悄悄逃走,全给朱丹臣知觉了,他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马绕道,拦在前路,当下皱眉道:“傻子,给他追到了,还逃得了么?”便迎将上去,说道:“哼!大清早便在这儿读书,想考状元吗?” 朱丹臣一笑,向段誉道:“公子,你猜我是在读什么诗?”跟着高声吟道:“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段誉道:“这是魏征的〈述怀〉罢?”朱丹臣笑道:“公子爷博览群书,佩服,佩服。”段誉明白他所以引述这首诗,意思说我半夜里不辞艰险的追你,为的是受了你伯父和父亲以国士相待之大恩,不敢有负托付;下面几句已在隐隐说他既已答允回家,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 木婉清过去解下马匹缰绳,说道:“到大理去,不知我们走的路对不对?”朱丹臣道:“左右无事,向东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终究会到大理。”昨日他让段誉乘坐三匹马中脚力最佳的一匹,这时他却拉到自己身边,以防段木二人如驰马逃走,自己尽可追赶得上。 段誉上鞍后,纵马向东。朱丹臣怕他着恼,一路上跟他说些诗词歌赋,只可惜不熟《易经》,否则更可投其所好。但段誉已然兴高采烈,大发议论。木婉清却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时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吃面。 忽然人影一闪,门外走进个又高又瘦的人来,一坐下,便伸掌在桌上一拍,叫道:“打两角酒,切两斤熟牛肉,快,快!” 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只听他说话声音忽尖忽粗,十分难听,便知是“穷凶极恶”云中鹤到了,幸好她脸向里厢,没跟他对面朝相,当即伸指在面汤中一蘸,在桌上写道:“第四恶人”。朱丹臣蘸汤写道:“快走,不用等我。”木婉清一扯段誉衣袖,两人走向内堂。朱丹臣闪入了屋角暗处。 云中鹤来到店堂后,一直眼望大路,听到身后有人走动,回过头来,见到木婉清的背影刚在壁柜后隐没,喝道:“是谁?给我站住了!”离座而行,长臂伸出,便向木婉清背后抓来。 朱丹臣捧着一碗面汤,从暗处突然抢出,叫声:“啊哟!”假装失手,一碗滚热的面汤夹脸向他泼去。两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泼得又快,小小店堂中实无回旋余地,云中鹤立即转身,一碗热汤避开了一半,余下一半仍泼上了脸,登时眼前模糊一片,大怒之下,伸手疾向朱丹臣抓去,准拟抓他个破胸开膛。但朱丹臣汤碗一脱手,随手便掀起桌子,桌上碗碟杯盘,齐向云中鹤飞去。噗的一声响,云中鹤五指插入桌面,碗碟杯盘随着一股劲风袭到。 客店中仓卒遇敌,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闹了个手忙脚乱,急运内劲布满全身,碗碟之类撞将上去,一一反弹出来,但汁水淋漓,不免狼狈万状。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已有两人乘马向北驰去。云中鹤伸袖抹去眼上的面汤,猛觉风声飒然,有物点向胸口。他吸一口气,胸口陡然缩了半尺,左掌从空中直劈下来,反掌疾抓,四根手指已抓住了敌人点来的判官笔。朱丹臣忙运劲还夺。他内力差了一筹,这一夺原本无法奏功,一件心爱的兵刃势要落入敌手,幸好云中鹤满手汤汁油腻,手指滑溜,拿捏不紧,竟让他抽回兵刃。 数招一过,朱丹臣已知敌人应变灵活,武功了得,大叫:“使铁杆子的,使板斧的,快快堵住了门,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听褚万里和古笃诚说过,那晚与一个形如竹篙的人相遇,两人合力,才勉强取胜,是以虚张声势的叫将起来。云中鹤不知是计,心道:“糟糕,使铁杆子和板斧的两个家伙原来埋伏在外,我以一敌三,更非落败不可。”当下无心恋战,冲入后院,越墙而走。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这一次可不能再让他溜掉!”奔到门外,翻身上马,追赶段誉去了。 段誉和木婉清驰出数里,便收缰缓行,过不多时,听得马蹄声响,朱丹臣骑马追来。两人勒马相候,正待询问,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来了!”只见大道上一人一晃一飘,一根竹篙般冉冉而来。 朱丹臣骇然道:“这人轻功如此了得。”扬鞭在段誉的坐骑臀上抽了一记,三匹马十二只马蹄上下翻飞,顷刻间将云中鹤远远抛在后面。奔了数里,木婉清听得坐骑气喘甚急,只得收慢,但就这么一停,云中鹤又已追到。此人短程内的冲刺虽不如马匹,长力却绵绵不绝。 朱丹臣心知诡计为他识破,虚声恫吓已不管用,看来二十里路内,非给他追及不可。只要到得大理城去,自然天大的事也不必怕,但三匹马越奔越慢,情势渐急。又奔出数里,段誉的坐骑突然前腿跪倒,将他摔落。木婉清飞身下鞍,抢上前去,不等段誉着地,已一把抓住他后心,正好她坐骑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马鞍上一按,带着段誉跃上马背。朱丹臣遥遥在后阻敌,见木婉清及时出手,脱口叫道:“好身法!” 一声甫毕,突然脑后风响,兵器袭到,朱丹臣回过判官笔,当的一声格开钢抓。云中鹤乘势拖落,五根钢铸的手指只抓得马臀上鲜血淋漓。那马吃痛,一声悲嘶,奔得反更加快了,不多时便和云中鹤相距甚远。但这么一来,一马双驮,一马受伤,势难持久,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暗暗焦急。 段誉却不知事情凶险,问道:“这人很厉害么?难道朱四哥打他不过?”木婉清摇头道:“只可惜我受了伤,使不出力气,不能相助朱四哥跟这恶人一拚。”突然心生一计,说道:“我假装堕马受伤,躺在地下,冷不防射他两箭,或许能得手。你骑了马只管走,不用等待。”段誉大急,反转双臂,左手勾住她头颈,右手抱住她腰,连叫:“使不得,使不得!我舍不得让你冒险!”木婉清羞得满面通红,嗔道:“呆子,快放开我。给朱四哥瞧在眼里,成什么样子?”段誉一惊,道:“对不起!你别见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又有什么对不起了?” 说话之间,回头又已望见云中鹤冉冉而来,朱丹臣连连挥手,催他们快逃,跟着跃下马来,拦在道中,虽明知斗他不过,也要多挡他一些时刻,免得他追上段誉。不料云中鹤一心要追上木婉清,陡然冲入道旁田野,绕过了朱丹臣,疾向段木二人追来。 木婉清出力鞭打坐骑,那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誉道:“倘若咱们骑的是你那黑玫瑰,料这恶人再也追赶不上。”木婉清道:“那还用你说?唉,可惜!” 那马转过了一个山冈,迎面笔直一条大道,已无躲避之处,只见西首绿柳丛中,小湖旁有一角黄墙露出。段誉喜道:“好啦!咱们向那边去。”木婉清道:“不行!那是死地,无路可走!”段誉道:“你听我的话便不错。”拉缰拨过马头,向绿柳丛中驰去。 奔到近处,木婉清见那黄墙原来是所寺观,匾额上写的似乎是“玉虚观”三字,心下飞快盘算:“这呆子逃到了这里,前无去路。我且躲在暗处,射这竹篙子一箭。”转眼间坐骑已奔到观前,猛听得身后一人哈哈大笑,正是云中鹤的声音,相距已不过数丈。 段誉大叫:“妈妈,妈妈,快来啊!妈!”木婉清心下恼怒,喝道:“呆子,叫妈妈有什么用?丑死了!”云中鹤笑道:“便叫奶奶爷爷,也没用了。”纵身扑上。木婉清左掌贴在段誉后心,运劲推出,叫道:“进观去!”右臂轻挥,一箭向后射出。云中鹤缩头闪开,见木婉清跃离马鞍,左手钢抓倏地递出,搭向她肩头。木婉清身子急缩,钻到马腹之下,飕飕飕连射三箭。云中鹤东闪西晃,后跃相避。 便在此时,观中走出一个道姑,见段誉刚从地下哎唷连声的爬起身来,便上前伸臂揽住了他,笑道:“又在淘什么气了,这么大呼小叫的?” 木婉清见这道姑年纪虽较段誉为大,但容貌秀丽,对段誉竟如此亲热,而段誉伸右臂围住了那道姑的腰,更是一脸欢喜之状,不由得醋意大盛,顾不得强敌在后,纵身过去,发掌便向那道姑迎面劈去,喝道:“你揽着他干么?快放开!”段誉急叫:“婉妹,不得无礼!”木婉清听他回护那道姑,气恼更甚,脚未着地,掌上更增三分内劲。那道姑拂尘挥动,帚尾在空中转了个小圈,已卷住她手腕。木婉清给拂尘一扯,不由自主的往旁冲出几步,这才站定,又急又怒的骂道:“你是出家人,也不怕丑!” 云中鹤初时见那道姑出来,姿容美貌,心中一喜:“今日运道来了,一箭双雕,两个美娘子一并掳了去。”待见那道姑拂尘出手,便将木婉清攻势凌厉的一掌轻轻化开,已知这道姑武功了得,便纵身上了马鞍,静观其变,心道:“两个娘儿都美,随便抢到一个,也就罢了。” 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你是他什么人?” 木婉清道:“我是段郎的媳妇,你快放开他。” 那道姑一呆,忽然眉花眼笑,拉着段誉的耳朵,笑道:“是真是假?”段誉笑道:“也可说是真,也可说是假。”那道姑伸手在他面颊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没学到你爹半分武功,却学足了爹爹的风流胡闹,我不打断你狗腿才怪。”侧头向木婉清上下打量,说道:“嗯,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须得好好管教才成。” 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关你什么事?你再不放开他,我可要放箭射你了。”那道姑笑道:“你倒射射看。”段誉大叫:“婉妹,不可!你知道她是谁?”说着伸手搂住了那道姑项颈。木婉清更加恼怒欲狂,手腕一扬,飕飕两声,两枝毒箭向那道姑射去。 那道姑本来满脸笑容,蓦地见到小箭,脸色立变,拂尘挥出,裹住两枝小箭,厉声喝道:“‘修罗刀’秦红棉是你什么人?”木婉清道:“什么‘修罗刀’秦红棉?没听见过。快放开我段郎。”她明明见到此刻早已是段郎搂住道姑,而非道姑搂住段郎,但仍觉是道姑不对。 段誉见那道姑气得脸色惨白,劝道:“妈,你别生气!” “妈,你别生气”这五字钻入了木婉清耳中,不由得她不大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叫道:“什么?她……她是你妈妈?” 段誉笑道:“刚才我大叫‘妈妈’,你没听见么?”转头向那道姑道:“妈,她是木婉清木姑娘,儿子这几日连遇凶险,很受恶人的欺侮,亏得木姑娘几次救了儿子性命。” 忽听得柳树丛外有人大叫:“玉虚散人!千万小心了,这是四大恶人之一!”跟着一人急奔而至,正是朱丹臣。他见那道姑神色有异,还道她已吃了云中鹤的亏,颤声道:“你……你跟他动过了手么?” 云中鹤朗声笑道:“这时动手也还不迟。”一句话刚说完,双足已站上马鞍,便如马背上竖了一根旗杆,突然身子向前伸出,右足勾住马鞍,两柄钢抓同时向那道姑抓去。那道姑斜身欺到马左,拂尘卷着的两枝小箭激飞而出。云中鹤闪身避过。那道姑抢上挥拂尘击他左腿,云中鹤竟不闪避,左手钢抓勾向她背心。那道姑侧身避过,拂尘回击。云中鹤迈前一步,左足踏上马头,居高临下,右手钢抓横扫而至。 第1041章 天龙(29) 朱丹臣喝道:“下来。”纵身跃上马臀,左手判官笔点向他左腰。云中鹤左手钢抓挡开,以长攻短,反击过去。玉虚散人拂尘抖处,又袭向他下盘。云中鹤双手钢抓飞舞,以一敌二。木婉清见他站在马上,不必守护胸腹,颇占便宜,飕的一箭射出,穿入那马左眼。那马一声惨嘶,便即跪倒。玉虚散人拂尘圈转,已缠住了云中鹤右手钢抓的手指。朱丹臣奋身而上,连攻三招。玉虚散人和云中鹤同时奋力回夺。 云中鹤力道虽然强得多,但分了半力去挡架朱丹臣的兵刃,又要防备木婉清的毒箭,手臂急震,拂尘和钢抓同时脱手,直飞上天。他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骂道:“大理国的家伙,专会倚多取胜。”双足力撑马鞍,身子如箭般飞出,左手钢抓勾住一株大柳树的树枝,一个翻身,已在数丈之外。木婉清发箭射去,啪的一声,短箭钉上了柳树,云中鹤却已不知所踪。跟着当啷啷一声响,拂尘和钢抓同时落地。 朱丹臣躬身向玉虚散人拜倒,恭恭敬敬行礼,说道:“丹臣今日险些性命难保,多蒙相救。”玉虚散人微微一笑,道:“十多年没动兵刃,功夫全搁下了。朱兄弟,这人是什么来历?”朱丹臣道:“听说四大恶人齐来大理。这人位居四大恶人之末,武功已如此了得,其余三人可想而知。请您到王府中暂避一时,待料理了四个恶人之后再说。” 玉虚散人脸色微变,愠道:“我还去王府中干么?四大恶人齐来,我敌不过,死了也就是了!”朱丹臣不敢再说,向段誉连使眼色,要他出言相求。 段誉拾起拂尘交在母亲手里,把云中鹤的钢抓远远抛开,说道:“妈,这四个恶人委实凶恶得紧,你既不愿回家,我陪你去伯父那里。”玉虚散人摇头道:“我不去!”眼圈一红,似乎便要掉下泪来。段誉道:“好,你不去,我就在这儿陪你。”转头向朱丹臣道:“朱四哥,烦你去禀报我伯父和爹爹,说我母子俩在这儿合力抵挡四大恶人!” 玉虚散人笑了出来,道:“不怕羞!你有什么本事,跟我合力抵挡四大恶人?”她虽给儿子引得笑了出来,但先前存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流下了脸颊,她背转了身,举袖拭泪。 木婉清暗自诧异:“段郎的母亲怎地是个出家人?眼看云中鹤这一去,势必会同其余三个恶人联手来攻,他母亲如何抵敌?她为什么一定不肯回家躲避?啊,是了!天下男子负心薄幸的多,段郎的父亲定是另有爱宠,以致他母亲着恼出家。”登时对她大生同情,说道:“玉虚散人,我帮你御敌。” 玉虚散人细细打量她相貌,突然厉声道:“你给我说实话,到底‘修罗刀’秦红棉是你什么人?”木婉清也气了,说道:“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从来没听过这名字。秦红棉是男是女,是人是畜生,我全不知情。” 玉虚散人听她说到“是人是畜生”,登时释然,寻思:“她若是修罗刀的后辈亲人,决不会说‘畜生’两字。”虽听她出言挺撞,脸色反温和了,笑道:“姑娘莫怪!我适才见你射箭的手法姿式,很像我所识的一个女子,甚至你的相貌也有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娘,令尊、令堂的名讳如何称呼?你武功很好,想必是名门之女。”木婉清摇头道:“我从小没爹没娘,是师父养大我的。我不知爹爹、妈妈叫什么名字。” 玉虚散人道:“那么尊师是那一位?”木婉清道:“我师父叫作‘幽谷客’。”玉虚散人沉吟道:“幽谷客?幽谷客?”向着朱丹臣,眼色中意示询问。朱丹臣摇了摇头,说道:“丹臣僻处南疆,孤陋寡闻,于中原前辈英侠,多有未知。这‘幽谷客’前辈,想必是位隐逸山林的高士。”这几句话,便是说从来没听见过“幽谷客”的名字。 说话之间,忽听得柳林外马蹄声响,远处有人呼叫:“四弟,公子爷无恙么?”朱丹臣叫道:“公子爷在这儿,平安大吉。”片刻之间,三乘马驰到观前停住,褚万里、古笃诚、傅思归三人下马走近,拜倒在地,向玉虚散人行礼。 木婉清自幼在山野之中长大,见这些人礼数周至,颇感厌烦,心想:“这几个人武功都很高明,却怎地见人便拜?” 玉虚散人见这三人情状狼狈,傅思归脸上受了兵刃之伤,半张脸裹在白布之中,古笃诚身上血迹斑斑,褚万里那根长长的铁杆子只剩下了半截,忙问:“怎么?敌人很强么?思归的伤怎样?”傅思归听她问起,又勾起了满腔怒火,大声道:“思归学艺不精,惭愧得紧,倒劳王妃挂怀了。”玉虚散人幽幽的道:“你还叫我什么王妃?你记心得好一点才是。”傅思归低下了头,说道:“是!王妃恕罪。”他说的仍是“王妃”,当是以往叫得惯了,不易改口。 朱丹臣道:“高侯爷呢?”褚万里道:“高侯爷受了点儿内伤,不便乘马快跑,这就来了。”玉虚散人轻轻“啊”的一声,道:“高侯爷也受了伤?不……不要紧么?”褚万里道:“高侯爷和南海鳄神对掌,正斗到紧急处,叶二娘突然自后偷袭,侯爷分不了手,背上给那婆娘印了一掌。”玉虚散人拉着段誉的手,道:“咱们瞧高叔叔去。”娘儿俩一齐走出柳林,木婉清也跟着出去。褚万里等将坐骑系上柳树,跟随在后。 远处一骑马缓缓行来,马背上伏着一人。玉虚散人等快步迎上,只见那人正是善阐侯高升泰。段誉快步抢上,问道:“高叔叔,觉得怎样?”高升泰道:“还好。”抬起头来,见到了玉虚散人,挣扎着要下马行礼。玉虚散人道:“高侯爷,你身上有伤,不用多礼。”但高升泰已然下马,躬身说道:“高升泰敬问王妃安好。”玉虚散人回礼,说道:“誉儿,你扶住高叔叔。” 木婉清满腹疑窦:“这姓高的武功着实了得,一枝铁笛,数招间便惊退了叶二娘,怎地见了段郎的母亲却也这般恭敬?也称她为‘王妃’?难道……段郎……段郎他……竟是什么王子么?可是这书呆子作事莫名其妙,那里像什么王子了?” 玉虚散人道:“侯爷请即回大理休养。”高升泰道:“是!四大恶人同来大理,情势凶险,请王妃暂回王府。”玉虚散人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一生一世,是决计不回去的了。”高升泰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在玉虚观外守卫。”向傅思归道:“思归,你即速回去禀报。”傅思归应道:“是!”快步奔向系在玉虚观外的坐骑。 玉虚散人道:“且慢!”低头凝思。傅思归便即停步。木婉清见玉虚散人脸色变幻,显是心中疑难不易决断。午后日光斜照在她面颊之上,晶莹华彩,虽已中年,芳姿不减,心道:“段郎的妈妈美得很啊,这模样挺像是画中的观音菩萨。” 过了半晌,玉虚散人抬起头来,说道:“好,咱们一起回大理,总不成为我一人,叫大伙儿在这里涉险。”段誉大喜,跳了起来,搂住她头颈,叫道:“这才是我的好妈妈呢!”傅思归道:“属下先去报讯。”奔回去解下坐骑,翻身上马,向北急驰而去。褚万里牵过马来,让玉虚散人、段誉、木婉清三人乘坐。 一行人首途前赴大理,玉虚散人、木婉清、段誉、高升泰四人乘马,褚万里、古笃诚、朱丹臣三人步行相随。行出数里,迎面驰来一小队骑兵。褚万里快步抢上,向那队长说了几句话。那队长一声号令,众骑兵一齐跃下马背,拜伏在地。段誉挥了挥手,笑道:“不必多礼。”那队长下令让出三匹马来,给褚万里等乘坐,自己率领骑兵,当先开路。铁蹄铮铮,向大道上驰去。 木婉清见了这等声势,料知段誉必非常人,忽生忧虑:“我还道他只是个落魄江湖的书生,因此上说嫁便嫁。瞧这小子的排场不小,倘若他是什么皇亲国戚,或是朝中大官,说不定瞧不起我这山野女子。师父言道,男人越富贵,越没良心,娶妻子要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哼哼,他好好娶我便罢,倘若三心两意,推三阻四,我不射他几箭才怪。我才不理他是多大的来头呢!”一想到这事,心里再也藏不住,纵马驰到段誉身边,问道:“喂,你到底是什么人?咱们在山顶上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段誉见马前马后都是人,她忽然直截了当的问起婚姻大事,不禁颇为尴尬,笑道:“到了大理城内,我慢慢跟你说。”木婉清道:“你如对我负……负心……我……我……”说了两个“我”字,终于说不下去了。段誉见她胀红了粉脸,眼中泪水盈盈,更增娇媚,心中爱念大盛,低声道:“我决不负心,你可也别负心。”木婉清道:“我怎会负心?”段誉道:“婉妹,你肯嫁我,我是求之不得。你放心,我妈妈也很喜欢你呢。” 木婉清破涕为笑,低声道:“你妈妈喜不喜欢我,我又理她作甚?”言下之意自是说:“只要你喜欢我,那就成了!” 段誉心中一荡,眼光转处,见母亲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两人,不由得大窘。 申牌时分,离大理城尚有二三十里,迎面尘头大起,成千名骑兵列队驰来,两面杏黄旗迎风招展,一面旗上绣着“镇南”两个红字,另一面旗上绣着“保国”两个黑字。段誉叫道:“妈,爹爹亲自迎接你来啦!”玉虚散人哼了一声,勒停了马。高升泰等一干人一齐下马,让在道旁。段誉纵马上前,木婉清略一犹豫,也纵马跟了上去。 片刻间双方驰近,段誉大叫:“爹爹,妈回来啦!” 两名旗手向旁让开,一个紫袍人骑着一匹大白马迎面奔来,喝道:“誉儿,你当真胡闹,累得高叔叔身受重伤,瞧我不打断你两条腿!” 木婉清吃了一惊,心道:“哼,你要打断段郎的两腿,就算你是他父亲,那也决计不成。”见这紫袍人一张国字脸,神态威猛,浓眉大眼,凛然有王者之相,见到儿子无恙归来,三分怒色之外,倒有七分欢喜。木婉清心道:“幸好段郎的相貌像他妈妈,不像你。否则似你这般凶霸霸的模样,我可不喜欢。” 段誉纵马上前,笑道:“爹爹,你老人家身子安好。”那紫袍人佯怒道:“好什么?总算没给你气死。”段誉笑道:“这趟若不是儿子出去,也接不到娘回来。儿子所立的这场汗马功劳,着实了不起。咱们就将功折罪,爹,你别生气罢!”紫袍人哼了一声,道:“就算我不揍你,你伯父也饶你不过。”双腿一夹,白马行走如飞,向玉虚散人奔去。 木婉清见那队骑兵身披锦衣,甲胄鲜明,兵器擦得闪闪生光,前面二十人手执仪仗,一面朱漆牌上写着“大理镇南王段”六字,另一面虎头牌上写着“保国大将军段”六字。她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儿,见了这等威仪排场,也不禁肃然,问段誉道:“喂,这镇南王、保国大将军,就是你爹爹么?”段誉笑着点头,低声道:“那就是你公公了!” 木婉清勒马呆立,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纵马又向段誉身边驰去。大道上前后左右都是人,她却突然只觉说不出的孤单,须得靠近段誉,才稍觉平安。 镇南王在玉虚散人马前丈余处勒定了马,两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谁都不开口。段誉道:“妈,爹爹亲自接你来啦。”玉虚散人道:“你去跟伯母说,我到她那里住几天,打退了敌人之后,我便回玉虚观去。”镇南王陪笑道:“夫人,你的气还没消么?咱们回家之后,我慢慢跟你赔礼。”玉虚散人沉着脸道:“我不回家,我要进宫去。” 段誉道:“很好,咱们先进宫去,拜见了伯父、伯母再说。妈,这次儿子溜到外面去玩,伯父一定生气,爹爹多半是不肯给我说情的了。还是你帮儿子去说几句好话罢!”玉虚散人道:“你越大越不成话了,须得让伯父重重打一顿板子才成。”段誉笑道:“打在儿身上,痛在娘心里,还是别打的好。”玉虚散人给他逗得一笑,道:“呸!打得越重越好,我才不可怜呢。” 镇南王和玉虚散人之间本来甚是尴尬,给段誉这么插科打诨,玉虚散人开颜一笑,僵局便打开了。段誉道:“爹,你的马好,怎地不让给妈骑?”玉虚散人说道:“我不骑!”向前直驰而去。 段誉纵马追上,挽住母亲坐骑的辔头。镇南王已下了马,牵过自己的马去。段誉嘻嘻直笑,抱起母亲,放在父亲的白马鞍上,笑道:“妈,你这么一位绝世无双的美人儿,骑了这匹白马,更加好看了。可不真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吗?”玉虚散人笑道:“你那木姑娘才是绝世无双的美人儿,你取笑妈这老太婆么?” 镇南王转头向木婉清看去。段誉道:“她……她是木姑娘,是儿子结交的……结交的好朋友。”镇南王见了儿子神色,已知其意,见木婉清容颜秀丽,暗暗喝采:“誉儿眼光倒不错。”见木婉清眼光中野气甚浓,也不过来拜见,心道:“原来是个不知礼数的乡下女孩儿。”心中记挂着高升泰的伤势,快步走到他身边,说道:“泰弟,你内伤怎样?”伸指搭他腕脉。高升泰道:“我督脉上受了些伤,并不碍事,你……你不用损耗功力……”一言未毕,镇南王已伸出右手食指,在他后颈中点了三指,左掌按住他腰间。 镇南王头顶冒出丝丝白气,过了一盏茶时分,才放开左掌。高升泰道:“淳哥,大敌当前,你何苦在这时候为我耗损内力?”镇南王笑道:“你内伤不轻,早治一刻好一刻。待得见了大哥,他就不让我动手,自己要出指了。” 木婉清见高升泰本来脸色白得怕人,但只这片刻之间,双颊便有了红晕,心道:“原来段郎的爹爹内功十分深厚,怎地段郎他……他却又全然不会武功?” 褚万里牵过一匹马,服侍镇南王上马。镇南王和高升泰并骑徐行,低声询问敌情。段誉与母亲有说有笑,在铁甲卫士前后拥卫下驰向大理城,却不免将木婉清冷落了。 第1042章 天龙(30) 黄昏时分,一行人进了大理城南门。“镇南”、“保国”两面大旗所到之处,众百姓大声欢呼:“镇南王爷千岁!”“大将军千岁!”镇南王挥手作答。 木婉清见大理城内人烟稠密,大街上青石平铺,市肆繁华。过得几条街道,眼前笔直一条大石路,大路尽头耸立着无数黄瓦宫殿,夕阳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辉煌,令人目为之眩。一行人来到一座牌坊前,一齐下马。木婉清见牌坊上写着四个大金字:“圣道广慈”,心想:“这是座大庙呢,还是大理国的皇宫?段郎的伯父倘若竟住在宫里,想必是做大官的,也是个什么王爷、大将军之流。” 一行人走过牌坊,木婉清见宫门上的匾额写着“圣慈宫”三个金字。一名太监快步走将出来,说道:“启禀王爷:皇上与娘娘在王爷府中相候,请王爷、王妃回镇南王府见驾。”镇南王道:“是了!”段誉笑道:“妙极,妙极!”玉虚散人横他一眼,嗔道:“妙什么?我在皇宫中等候娘娘便是。”那太监道:“娘娘吩咐,务请王妃即时朝见,娘娘有要紧事和王妃商量。”玉虚散人低声道:“有什么要紧事了?诡计多端!”段誉知道这是皇后故意安排,料到他母亲不肯回自己王府,是以先到镇南王府中去相候,实是撮合他父母和好的一番美意,心下甚喜。 一行人出牌坊后上马,折而向东,行了约莫两里路,来到一座大府第前。府门前两面大旗,旗上分别绣的是“镇南”、“保国”两字,府额上四个金字写的是“镇南王府”。门口站满了亲兵卫士,躬身行礼,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镇南王首先进了府门,玉虚散人踏上第一级石阶,忽然停步,眼眶一红,怔怔的掉下泪来。段誉半拉半推,将母亲拥进大门,说道:“爹,儿子请得妈回来,立下大功,爹爹有什么奖赏?”镇南王心中欢喜,道:“你向娘讨赏,娘说赏什么,我便照赏。”玉虚散人破涕为笑,道:“我说赏一顿板子!”段誉伸了伸舌头。 高升泰等到了大厅上,分站两旁,镇南王道:“泰弟,你身上有伤,快坐下。”段誉向木婉清道:“你在此稍坐片刻,我见过皇上、皇后,便来陪你。” 木婉清不愿他离去,但也没法阻止,只得委委屈屈的点了点头,迳在首座第一张椅上坐了下来。其余诸人一直站着,直等镇南王夫妇和段誉进了内堂,高升泰这才坐下,但褚万里、古笃诚、朱丹臣等人仍垂手站立。 木婉清也不理会,放眼看那大厅,见正中一块横匾,写着“邦国柱石”四个大字,下首署着“乙丑御笔”四个小字,楹柱中堂悬满了字画,一时也看不了许多,何况好多字根本不识。侍仆送上清茶,恭恭敬敬的举盘过顶。木婉清心想:“这些人的古怪真多。”又见只她自己与高升泰两人有茶。朱丹臣等一干人迎敌之时威风八面,到了镇南王府,却恭谨肃立,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那里像什么身负上乘武功的英雄好汉? 过得半个时辰,木婉清等得不耐烦起来,大声叫道:“段誉,段誉!干么还不出来?”大厅上虽站满了人,人人屏息凝气,只声不出,木婉清突然大叫,谁都吓了一跳。高升泰微笑道:“姑娘请稍待,小王爷这就出来。” 木婉清奇道:“什么小王爷?”高升泰道:“段公子是镇南王世子,那就是小王爷了。”木婉清自言自语:“小王爷,小王爷!这书呆子像什么王爷?” 这时内堂走出一名太监,说道:“皇上有旨:着善阐侯、木婉清进见。”高升泰见那太监出来,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立。木婉清却仍大剌剌的坐着,听那太监直呼己名,心中不喜,低声道:“姑娘也不称一声,我的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高升泰道:“木姑娘,咱们去叩见皇上。” 木婉清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听说要去见皇帝,心头也有些发毛,只得跟在高升泰之后,穿长廊,过庭院,只觉走不完的一间间屋子,终于来到一座花厅之外。 那太监报道:“善阐侯、木婉清朝见皇上、娘娘。”揭开了帘子。 高升泰向木婉清使个眼色,走进花厅,向正中坐着的一男一女跪了下去。 木婉清却不下跪,见那男人长须黄袍,相貌清俊,问道:“你就是皇帝么?” 这居中而坐的男子,正是大理国当今皇帝段正明,帝号称为保定帝。大理国于五代后晋天福二年建国,比之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早了廿三年。大理段氏其先为凉州武威郡人,始祖段俭魏,佐南诏大蒙国蒙氏为清平官,六传至段思平,官通海节度使,丁酉年得国,称太祖神圣文武帝。十四传而到段正明,已历一百五十余年。大理国僻处南疆,历代皇帝崇奉佛法,虽自建帝号,对大宋一向忍让恭顺,从不以兵戎相见。其时大理国四境宁静,国泰民安。 保定帝见木婉清不向自己跪拜,开口便问自己是否皇帝,不禁失笑,说道:“我便是皇帝了。你说大理城里好玩么?”木婉清道:“我一进城便来见你了,还没玩过。”保定帝微笑道:“明儿让誉儿带你到处走走,瞧瞧我们大理的风光。”木婉清道:“很好,你陪我们一起去吗?”她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住微笑。 保定帝回视坐在身旁的皇后,笑道:“皇后,这娃儿要咱们陪她,你说陪不陪?”皇后微笑未答。木婉清向她打量了几眼,道:“你是皇后娘娘吗?果然挺美丽的!”保定帝呵呵大笑,说道:“誉儿,木姑娘天真诚朴,有趣得紧。” 木婉清问道:“你叫他誉儿?他嘴里常说的伯父,就是你了,是不是?他这次私逃出外,很怕你生气,你别打他了,好不好?”保定帝微笑道:“我本要重重打他五十记板子,既是姑娘说情,那就饶过好了。誉儿,你还不谢谢木姑娘!” 段誉见木婉清逗得皇上高兴,心下甚喜,素知伯父性子随和,便向木婉清深深一揖,说道:“谢过木姑娘说情之德。”木婉清还了一礼,低声道:“你伯父答允不打你,我就放心了,谢倒是不用谢的。”转头向保定帝道:“我只道皇帝总是个很凶很可怕的人,那知道你……你很好!” 保定帝除了幼年时曾得父皇、母后如此称赞之外,十余年来人人见他恭敬畏惧,从没有人赞过他“你很好”三字,但见木婉清犹如浑金璞玉,全不通人情世故,更增三分喜欢,向皇后道:“你有什么东西赏她?”皇后从左腕上褪下一只玉镯,递了过去,道:“赏了你罢。”木婉清上前接过,戴上自己手腕,嫣然一笑,道:“谢谢你啦。下次我也去找一件好看的东西送给你。”皇后微微一笑,道:“那我先谢谢你啦!” 忽听得西首数间屋外屋顶上阁的一声响,跟着邻室的屋上又是阁的一响。 木婉清一惊,知有敌人来袭,那人来得好快。但听得飕飕数声,几个人上了屋顶,褚万里的声音喝道:“阁下深夜来到王府,意欲何为?” 一个嘶哑的嗓音粗声道:“我找徒儿来啦!快叫我乖徒儿来见我。”正是南海鳄神。 木婉清吃惊更甚,虽知王府中戒备森严,卫士如云,镇南王、高升泰、玉虚散人、褚古傅朱诸人均武功高强,但南海鳄神实在太厉害,如再得叶二娘、云中鹤,以及那个未曾露过面的“天下第一恶人”相助,四恶联手,倘要强掳段誉,只怕不易阻挡。 只听褚万里喝道:“阁下高徒是谁?镇南王府之中,那有阁下的徒儿?快快退去!” 突然间嗤的一声响,半空中伸下一张大手,将厅门上悬着的帘子撕为两半,人影一晃,南海鳄神已站在厅中。他豆眼骨溜溜的一转,已见到段誉,哈哈大笑,叫道:“老四说得不错,乖徒儿果然在此。快快求我收你为徒,跟我去学功夫!”说着伸出鸡爪般的手来,抓向段誉肩头。 镇南王见他这一抓来势劲急,着实厉害,生怕他伤了爱子,当即挥掌拍去。两人手掌相碰,砰的一声,均感内力受震。南海鳄神心下暗惊,问道:“你是谁?我来带领我徒儿,关你什么事?”镇南王微笑道:“在下段正淳。这孩子是我儿子,几时拜你为师了?”段誉笑道:“他硬要收我为徒,我说早拜过师父了,可是他偏偏不信。” 南海鳄神瞧瞧段誉,又瞧瞧镇南王段正淳,说道:“老的武功倒很强,小的却是一点不会,我就不信你们是爷儿俩。段正淳,咱们马马虎虎,就算他是你的儿子好了。可是你教武功的法子不对,你儿子太过脓包。可惜,嘿嘿,可惜!”段正淳道:“可惜什么?”南海鳄神道:“你儿子很像我,是块极难得的学武材料,只须跟我学得十年,包他成为武林中一个了不起的高手。” 段正淳又好气,又好笑,但适才跟他对掌,已知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正待回答,段誉已抢着说道:“岳老三,你武功不行,不配做我师父!你回南海去再练二十年,再来跟人谈论武学。”南海鳄神大怒,喝道:“凭你这小子,也配说我武功不行?” 段誉道:“我问你:‘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那是什么意思?”南海鳄神一呆,怒道:“那有什么意思?胡说八道。”段誉道:“你连这几句最浅近的话也不懂,还谈什么武学?我再问你:‘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那又是什么意思?” 保定帝、镇南王、高升泰等听他引《易经》中的话来戏弄此人,都不禁好笑。木婉清虽不懂他说些什么,但猜到多半是酸秀才在掉书包。 南海鳄神一怔之间,见各人脸上均有嘲笑之意,料想段誉说的多半不是好话,大吼一声,便要出掌相击。段正淳踏上半步,拦在他与儿子之间。南海鳄神道:“你儿子半点也不像你,多半不是你生的。他只像我,不像你!” 段誉笑道:“岳老三,你说像我,你是我生的吗?”南海鳄神搔搔头,摇头道:“你不是我老子!”段誉道:“我刚才说的武功秘诀,奥妙无穷,料你也不懂。我拜的师父有的是玉洞神仙,有的是饱学宿儒,有的是大德高僧。你啊,再学十年,也未必能拜我为师。”南海鳄神大吼:“你拜的师父是谁?叫他出来,露几手给我瞧瞧。” 段正淳见来者只是四恶之一,武功虽然不弱,比自己可还差了一筹,不妨拿这浑人来戏耍一番,以博皇上、皇后与夫人一粲,当下由得儿子信口胡说,也不出言阻止。 段誉见伯父脸上笑嘻嘻地,父亲又对己纵容,更加得意了,向南海鳄神道:“好,你有胆子便留在这里,我去请我师父来,你可别吓得逃走。”南海鳄神怒道:“我岳老二一生纵横江湖,怕过谁来?快去,快去!”段誉转身出房。 南海鳄神向各人脸上逐一瞧去,见人人均脸露微笑,心想:“我这徒儿武功这等差劲,狗屁不如,他师父会有什么能耐?老子半点也不用怕他!” 只听得靴声橐橐,两个人走近房来。段誉在门外说道:“岳老三这家伙逃走了么?爹,你别让他逃走,我师父来啦。”南海鳄神吼道:“我逃什么?他妈的,快叫你师父进来。你不肯改投明师,想是你的暗师不答允。我先把你狗屁师父的脖子扭断,你没了师父,就非拜我为师不可。哈哈,这主意高明之极!” 他自称自赞声中,段誉带了一人进来,众人一见,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人小帽长袍,两撇焦黄鼠须,眯着一双红眼睛,缩头耸肩,形貌猥琐,玉虚散人等认得乃王府中管帐师爷的手下霍先生。这人整日价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专爱和府中仆役赌博。这时带着七分酒意,给段誉拖着手臂,畏畏缩缩的不敢进来。一进花厅,便向保定帝和皇后叩下头去。保定帝不认得他是谁,说道:“罢了!” 段誉挽着霍先生的手臂,向南海鳄神道:“岳老三,我诸位师尊之中,以这位师父武功最浅,你须先胜得了他,方能跟我另外的师父比武。”南海鳄神哇哇大叫,说道:“三招之内,我岳老二若不将他摔个稀巴烂,我拜你为师。” 段誉眼光一亮,说道:“你这话是真是假?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倘若不作数,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南海鳄神叫道:“来,来,来!”段誉道:“倘若只比三招,那就不用我师父动手,我自己来接你三招也成。” 南海鳄神听到云中鹤的传言,匆匆忙忙赶来大理镇南王府,一心只想擒去段誉,要他作南海一派的传人,待得和段正淳对了一掌,始有惧意,觉得要在这许多高手环绕之下擒走段誉,多半挺不容易,单是徒儿的老子,恐怕就打他不过,听得段誉愿和自己动手,当真再好不过,一出手就可将他扣住,段正淳等武功再强,也就不敢动弹,只有眼睁睁的让自己将徒儿带走,便道:“好,你来接我三招,我不出真力,决不伤你便是。” 段誉道:“咱们话说在先,三招之内你如打我不倒,那便如何?”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他知段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别说三招,便半招也接不住,便道:“三招之内如打你不倒,我就拜你为师。”段誉笑道:“这里大家都听见了,你赖不赖?”南海鳄神怒道:“岳老二说话,素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段誉道:“岳老三!”南海鳄神道:“岳老二!”段誉道:“一、二、三!岳老三!”南海鳄神道:“快来动手,啰里啰唆干么?”段誉走上两步,和他相对而立。 厅中众人自保定帝、皇后而下,除木婉清外,人人都是看着段誉长大的,均知他好文厌武,从来没学过武功,这次保定帝和段正淳逼着他练武,他竟离家出走,别说和一流高手过招,就是寻常的卫士兵卒,他也决非对手。初时众人均知他是故意戏弄这浑人,但到后来话说僵了,竟逼得真要和他放对。虽然南海鳄神一心想收他为徒,不致伤他性命,但这人性子凶野,说不定突然间狂性大发,段誉以金枝玉叶之体,如何可轻易冒险?玉虚散人首先出言拦阻:“誉儿莫胡闹!这等山野匹夫,不必多加理会。” 第1043章 天龙(31) 皇后也道:“善阐侯,你下令擒了这个狂徒。”善阐侯高升泰躬身道:“臣高升泰接旨。”转身喝道:“褚万里、古笃诚、傅思归、朱丹臣四人听令:娘娘有旨,擒了这个犯驾狂徒。”褚万里等四人一齐躬身道:“臣接旨。” 南海鳄神眼见众人要群起而攻,喝道:“你们大伙儿都来好了,老子也不怕。你两个是皇帝、皇后吗?你两个也上罢!” 段誉双手急摇,道:“慢来,慢来,让我跟他比了三招再说。” 保定帝素知这侄儿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说不定他暗中另有机谋,好在南海鳄神不会伤他性命,又有兄弟和善阐侯在旁照料,决无大碍,便道:“众人且住,让这狂徒领教一下大理国小王子的高招,也无不可。” 褚万里等四人本要一拥而上,听得皇上有旨,当即站定。 段誉道:“岳老三,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在三招中打我不倒,就拜我为师。我虽做你师父,但你资质太笨,武功我是不能教你的。你答不答允?”南海鳄神怒道:“谁要你教武功?你又会什么狗屁武功了?”段誉道:“好,那你答允了。拜师之后,师尊之命,便不可违逆,我要你做什么,你便须遵命而行,否则欺师灭祖,不合武林规矩。你答不答允?”南海鳄神不怒反笑,说道:“这个自然。你拜我为师之后,也是这样。” 段誉将所学的凌波微步默想了十几步,觉得要逃过他三招,似乎也并不难,但一生从未和人动过手,这南海鳄神武功又太高,毕竟全无把握,还是预留后步的为妙,说道:“就是这样。不过你要收我为徒,须得将我几位师父一一打败,显明你武功确比我各位师父都高,我才拜你为师。”心想:“要是给他三招之内一把抓住,我就将这里武功高强之人一个个说成是我师父,让他一个个打去便了。”南海鳄神道:“好罢!好罢!你尽说不练,那可不像我了。咱们南海派说打就打,不能含糊。” 段誉指着他身后,微笑道:“我一位师父早已站在你的背后……”南海鳄神不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段誉陡然间斜上一步,有若飘风,毛手毛脚的抓住了他胸口“膻中穴”,大拇指对准了穴道正中。这一下手法笨拙之极,但段誉身上蕴藏了无量剑七名弟子的内力,虽不会运用,一抓之下,劲道却也不小。南海鳄神只感胸口一窒,段誉左手又已抓住他肚脐上的“神阙穴”。“北冥神功”卷轴上所绘经脉穴道甚多,段誉只练过手太阴肺经和任脉两图,这“膻中”、“神阙”两穴,正是任脉中的两大要穴。 南海鳄神大惊之下,急运内力挣扎,突觉内力自膻中穴急泻而出,全身似欲脱力,更加惊惶无已。段誉已将他身子倒举,头下脚上的桩落,腾的一声,他一个光秃秃的大脑袋撞向地面。幸好花厅中铺着地毯,并不受伤,他急怒之下,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左手便向段誉抓去。 厅上众人见此变故,无不惊诧万分。段正淳见南海鳄神出抓凌厉,正要出手阻格,却见段誉向左斜走,步法古怪,只跨出一步,便避开了对方奔雷闪电般的一抓。段正淳喝采:“妙极!”南海鳄神第二掌跟着劈到。段誉并不还手,斜走两步,又已闪开。 南海鳄神两招不中,又惊又怒,见段誉站在自己面前,相距不过三尺,突然间大声狂吼,双手齐出,向他胸腹间急抓过去,臂上、手上、指上全都使上了全力,狂怒之下,已顾不得双爪倘若抓得实了,这个“南海派未来传人”便遭破胸开膛之祸。 保定帝、段正淳、玉虚散人、高升泰四人齐声喝道:“小心!”却见段誉左踏一步,右跨一步,轻飘飘的已转到了南海鳄神背后,伸手在他秃顶上拍了一掌。 南海鳄神惊觉对方手掌居然神出鬼没的拍到了自己头顶,暗叫:“我命休矣!”但头皮和他掌心甫触,立知这一掌中全无内力,左掌翻上,嗤的一下,将段誉手背上抓破了五条血痕。段誉急忙缩手,南海鳄神这一抓余力未衰,五根手指滑将下来,竟在自己额头上也抓出了五条血痕。 段誉连避三招,本来已然得胜,但童心大起,在南海鳄神脑门上拍了一掌,他既不知自己内力已颇为不弱,自也丝毫不会使用,险些反遭擒住,脚步连错,忙躲到了父亲身后,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 玉虚散人向儿子白了一眼,心道:“好啊!你向伯父和爹爹学了这等奇妙功夫,竟一直瞒着我。” 木婉清大声道:“岳老三,你三招打他不倒,自己反给他摔了一交,快磕头拜师啊!”南海鳄神抓了抓耳根,红着脸道:“他又不是真的跟我动手,这个不算!”木婉清伸手指括脸,道:“羞不羞?你不拜师,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你愿意拜师呢,还是想做乌龟儿子王八蛋?”南海鳄神怒道:“都不愿。我要跟他打过!” 段正淳见儿子的步法巧妙异常,瞧不出其中端倪,低声在他耳边道:“你别伸手打他,只乘机拿他穴道。”段誉低声道:“儿子害怕起来了,只怕不成。”段正淳低声道:“不用怕,我在旁边照料便是。”段誉得父亲撑腰,胆气一壮,从段正淳背后转身出来,说道:“你三招打不倒我,便该拜我为师了。”南海鳄神纵声大吼,发掌向他击去。 段誉向东北角踏出一步,轻轻易易的便即避开,喀喇一声,南海鳄神这掌击烂了一张茶几。段誉凝神专志,轻轻念道:“观我生,进退。艮其背,不获其人;行其庭,不见其人。鼎耳革,其行塞。剥,不利有攸往。”口中念着《易传》,竟不看南海鳄神的掌势来路,自管自的左上右下,斜进直退,走着“凌波微步”。南海鳄神双掌加快,劲力增强,花厅中砰嘭、喀喇、呛啷、乒乓之声不绝,椅子、桌子、茶壶、茶杯纷纷随着他掌力而坏,但始终打不到段誉身上。 转眼间三十余招已过,保定帝和镇南王兄弟早瞧出段誉脚步虚浮,确然不会半点武功,只不知他如何得了高人传授,学会一套神奇步法,踏着伏羲六十四卦方位,每一步都是匪夷所思。他若当真和南海鳄神对敌,只一招便已毙于敌人掌底,但他只管自走自的,南海鳄神掌力再强,始终打他不着。再看一会,两兄弟互视一眼,脸上都闪过一丝忧色,同时想到:“这南海鳄神假如闭起眼睛,压根儿不去瞧誉儿到了何处,随手使一套拳法掌法,数招间便打到他了。”但见南海鳄神的脸色越转越黄,眼睛越睁越大,却没想到这个法子,掌法变幻,总是和段誉的身子相差了一尺两尺。 然而这么缠斗下去,段誉纵然不受损伤,却也不能打倒对方。保定帝又看了半晌,说道:“誉儿,走慢一半,迎面过去,拿他胸口穴道。” 段誉应道:“是!”放慢脚步,迎面向南海鳄神走去,目光和他那张凶狠焦黄的脸一对,怯意登生,脚下微一窒滞,已偏了方位。南海鳄神一抓,从段誉脑袋左侧直插下去,插得他左耳鲜血淋漓。段誉耳上疼痛,怯意更甚,加快脚步的横转直退,躲到了段正淳背后,苦笑道:“伯父,我不成!” 段正淳怒道:“我大理段氏子孙,焉有与人对敌而临阵退缩的?快去打过,伯父教的不错!”玉虚散人疼惜儿子,插口道:“誉儿已跟他对了六十余招,段氏门中有此佳儿,你还嫌不足么?誉儿,你早胜啦,不用打了!”段正淳道:“不用耽心!我担保他没事。”玉虚散人心中气苦,泪水盈盈,便欲夺眶而出。 段誉见了母亲这等情景,心下不忍,鼓起勇气,大步而出,喝道:“我再跟你斗过。”这次横了心,左穿右插的回旋而行,越走越慢,待得与南海鳄神相对,眼光不和他相接,伸出双手,便往他胸口拿去。 南海鳄神见他出手虚软无力,哈哈大笑,斜身反手,来抓他肩头,不料段誉脚下变化无方,两人同时移身变位,两下里一靠,南海鳄神的胸口刚好凑到段誉手指上。段誉看准穴道方位,右手抓住了他“膻中穴”,左手抓住了“神阙穴”。他内力全然不会运使,虽已抓住了两处要穴,但若南海鳄神置之不理,不运内力而缓缓摆脱,段誉原也丝毫奈何他不得。可是南海鳄神要害受制,心中惊了,双手急伸,突袭对方面门。这一招以攻为守,攻的是段誉眼目要害,武学中所谓“攻敌之不得不救”,敌人再强,也非回手自救不可,那就摆脱了自己的危难,原是极高明的打法。不料段誉于临敌应变之道一窍不通,对方手指抓到,他全没想到急速退避,双手仍抓住南海鳄神的穴道。 这一下可就错有错着,南海鳄神正全力攻敌,体内气血翻滚,内力涌到两个穴道处忽遇阻碍,同时“膻中穴”中内力又汹涌而出,双手伸到与段誉双眼相距半尺之处,手臂便不听使唤,再也伸不过去。他吸一口真气,再运内力。 段誉右手大拇指的“少商穴”中只觉一股大力急速涌入。南海鳄神内力之强,与无量剑七名弟子自不可相提并论,段誉登时身子摇晃,立足不定。他知局势危急,只须双手一离对方穴道,自己立时便有性命之忧,是以身上虽说不出的难受,仍勉力支撑。 段正淳和段誉相距不过数尺,见他脸如涂丹,越来越红,当即伸出食指抵在他后心“大椎穴”上。大理段氏“一阳指”神功驰名天下,非同小可,一股融和的暖气透将过去,激发段誉体内原有的内力。南海鳄神全身剧震,慢慢软倒。段正淳伸手扶住儿子。段誉内息回顺,将南海鳄神送入自己手太阴肺经的内力缓缓贮向气海,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 段正淳以“一阳指”暗助儿子,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将南海鳄神制服,厅上众人均了然于心,虽是如此,南海鳄神折服在段誉手下,却也无可抵赖。 此人也真了得,段誉双手既离穴道,他略一运气,便即跃起,眯着一对豆眼凝视段誉,脸上神情古怪之极,既诧异,又伤心,更气愤。 木婉清叫道:“岳老三,我瞧你定然甘心做乌龟儿子王八蛋,拜师是不肯拜的了。”南海鳄神怒道:“我偏叫你料想不到,拜师便拜师,这乌龟儿子王八蛋,岳老二是决计不做的。”说着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向段誉连磕了八个响头,大声叫道:“师父,弟子岳老二今日拜师了。” 段誉一呆,尚未回答,南海鳄神已纵身跃起,出厅上了屋顶。屋上“啊”的一声惨呼,跟着砰的一响,一个人给掷进厅来,却是一名王府卫士,胸口鲜血淋漓,心脏已遭他伸指挖去,手足乱动,未即便死,神情甚是可怖。这卫士的武功虽不及褚万里等,却也并非泛泛,居然给他举手间便将心挖去,四大护卫近在身旁,竟不及相救。 众人见了无不变色。木婉清怒道:“段郎,你收的徒儿太也岂有此理。下次遇到,非叫他吃点苦头不可。”段誉一颗心兀自怦怦大跳,颤声道:“我侥幸得胜,全仗爹爹相助。下次若再遇到,只怕我的心也教他挖了去,有什么本事叫他吃点苦头?” 古笃诚和傅思归将那卫士的尸体抬出,段正淳吩咐厚加抚恤,妥为安葬。 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只吓得簌簌发抖,退了出去。 保定帝道:“誉儿,你这套步法,当是从伏羲六十四卦方位中化将出来的,却是何人所授?当真高明。”段誉道:“孩儿是从一个山洞中胡乱学来的,却不知对也不对,请伯父指点。”保定帝问道:“如何从山洞中学来?” 段誉于是略叙如何跌入无量山深谷,闯进山洞,发见一个绘有步法的卷轴。至于玉像、裸女等等,自然略而不提,这些身子裸露的神仙姊姊图像,如何能给伯父、伯母、爹爹、妈妈见到?而木婉清如得知自己为神仙姊姊发颠发痴,更非大发脾气不可。叙述简略,那也是夫子笔削春秋,只重史事要略,不及其余、述而不作的遗意了。 段誉说罢,保定帝道:“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显然隐伏有一门上乘内功,你倒从头至尾的走一遍看。”段誉应道:“是!”微一凝思,一步步的走将起来。保定帝、段正淳、高升泰等都是内功深厚之人,但于这步法的奥妙,却也只能看出了二三成。段誉六十四卦走完,刚好绕了一个大圈,回归原地。 保定帝喜道:“好极!这步法天下无双,吾儿实是遇上了极难得的福缘。你母亲今日回府,吾儿陪娘多喝一杯罢。”转头向皇后道:“咱们回去了罢!”皇后站起身来,应道:“是!”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后起驾回宫,直送回镇南王府的牌楼之外。 第1044章 天龙(32) 注: 本回回目为〈少年游〉中一句:“谁家子弟谁家院”,“子弟”两字,在古文及诗词中颇为寻常,意指少年人,与“父兄”相对。《史记·项羽本纪》:“(项)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后来项羽打了败仗,八千子弟尽丧,项羽说“无面目见江东父兄”,就此自刎乌江。《晋书·谢玄传》:“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意思说少年人未必能做大事,但使他们有机会多经历练,便能成材。此回“谁家子弟谁家院”一句,意指木婉清随段誉归大理王府,不知他是皇家子弟,不知去的是王府内院,以致满心迷惘。有评者着专书批评拙作,卓见甚多,本书作者甚为拜嘉,不少已据之修改,殊感,但这位先生根据元曲而坚认“子弟”为“嫖客”之意,未免过求“甚解”。元曲后出,不宜将其俗用移之于宋人,以致将此回目解为不伦不类之“嫖客嫖院”。若评者之说成立,则杜牧名诗〈题乌江亭〉:“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是否该解作:“江东嫖客有很多人聪明能干,只要项羽带了他们再来战斗一番,也有可能打败刘邦”呢?今日通用语常称“高干子弟”,意谓“高级干部的儿子或弟弟”,总不是说“高级干部做嫖客”吧?又,“子弟兵”一词,今日仍常用,指以关系密切的青年组成的队伍,决非指“嫖客部队”。 第七回 无计悔多情 段正淳等恭送御驾后,高升泰告辞,褚万里等四大护卫不负责在王府守夜,也告辞自回。段正淳以高升泰身上有伤,也不留宴,回入内堂暖阁张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妇和段誉外,便只木婉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婢仆倒有十七八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又怎见过如此荣华富贵的气象?每一道菜都是闻所未闻,从所未尝。她见镇南王夫妇将自己视作家人,俨然是两代夫妇同席欢叙,芳心窃喜。 段誉见母亲对父亲的神色仍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吃荤,只夹些素菜来吃,便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站起,说道:“妈,儿子敬你一杯。恭贺你跟爹爹团聚,咱三人得享天伦之乐。”玉虚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誉又斟了一杯,向木婉清使个眼色,道:“木姑娘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着酒杯站起来。 玉虚散人心想对木婉清不便太过冷淡,便微微一笑,说道:“姑娘,我这个孩儿淘气得紧,爹娘管他不住,以后你得帮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听话,我便老大耳括子打他!”玉虚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道:“正该如此!” 玉虚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烛光之下,木婉清见她素手纤纤,晶莹如玉,手背上近腕处有一块殷红如血的红记,不由得全身一震,颤声道:“你……你的名字……可叫作刀白凤?”玉虚散人笑道:“我这姓氏很怪,你怎知道?”木婉清颤声问:“你……你便是刀白凤?你是摆夷女子,从前是使软鞭的,是不是?”玉虚散人见她神情有异,但仍不疑有他,微笑道:“誉儿待你真好,连我的闺名也跟你说了。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摆夷人(按:‘摆夷’旧名不佳,今已改称‘白族’),难怪他也这么野。”木婉清道:“你当真是刀白凤?”玉虚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师恩深重,师命难违!”右手急扬,两枝毒箭向刀白凤当胸射去。 筵席之间,四人言笑晏晏,亲如家人,那料到木婉清竟会突然发难?刀白凤的武功本较木婉清略强,但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又是变起俄顷,猝不及防,眼见这两枝毒箭势非射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对席,是在木婉清背后,“啊哟”一声叫,伸指急点,但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却不能救得妻子。 段誉曾数次见木婉清言谈间便飞箭杀人,她箭上喂的毒药厉害非常,端的是见血封喉,一见她挥动衣袖,便知不妙,他站在母亲身旁,苦于不会武功,没法代为挡格,当即脚下使出“凌波微步”,斜刺里穿到,挡在母亲身前,卜卜两声,两枝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时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也不能动弹。 段正淳应变奇速,飞指而出,连点段誉中箭处周围八处穴道,使得毒血暂时不能归心,反手勾出,喀的一声,已卸脱木婉清右臂关节,令她不能再发毒箭,然后拍开她穴道,厉声道:“取解药来!” 木婉清颤声道:“我……我只要杀刀白凤,不是要害段郎。”忍住右臂剧痛,左手忙从怀中取出三只小木盒,急道:“黄色的内服,白色的外敷,快,快!迟了便来不及啦!啊哟……真的糟了!” 刀白凤见她对段誉的关切确出真心,已约略猜到其中原由,夹手夺过小木盒打开,不理红色的胭脂膏,取一撮黄色粉末喂入儿子口中,再喂几口清水让他吞服,然后抓住箭尾,轻轻拔出两枝短箭,在伤处敷上白色药粉。木婉清十分惊惶,说道:“谢天谢地,他……他性命无碍,不然我……我……” 三人焦急万状,却不知段誉自吞了万毒之王的“莽牯朱蛤”后,血液变质,已诸毒不侵,木婉清箭上剧毒对他丝毫无损,就算不服解药,也仍无碍。不过他中箭后胸口剧痛,这毒箭中者立毙,他见得多了,只道自己这一次非死不可,惊吓之下,昏倒在母亲怀中。 段正淳夫妇目不转瞬的瞧着伤口,见流出来的血顷刻间便自黑转紫,自紫转红,这才同时吁了口气,知道儿子的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凤抱起儿子,送入他卧室,给他盖上了被,再搭他脉息,只觉脉搏均匀有力,殊无半分虚弱迹象,心下喜慰,却又不禁诧异,回到暖阁来。 段正淳问道:“不碍吧?”刀白凤不答,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罗刀秦红棉说……”段正淳听到“修罗刀秦红棉”六字,脸色一变,道:“你……你……”刀白凤不理丈夫,仍向着木婉清道:“你跟她说,要我性命,尽管光明正大的来要。这等鬼蜮伎俩,岂不教人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罗刀秦红棉是谁!”刀白凤奇道:“那么是谁叫你来杀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师父。我师父叫我来杀两个人。第一个便是你,她说你手上有一块红记,名叫刀白凤,是摆夷女子,相貌很美,以软鞭作兵刃。她没……没说你是道姑打扮。我见你使的兵刃是拂尘,又叫作玉虚散人,全没想到便是师父要杀……要杀之人,更没想到你是段郎的妈妈……”说到这里,珠泪滚滚而下。 刀白凤道:“你师父叫你去杀的第二个人,是‘俏药叉’甘宝宝?”木婉清道:“不,不!‘俏药叉’甘宝宝是我师叔。她叫人送信给我师父,说是两个女子害苦了我师父一生,这大仇非报不可……”刀白凤道:“啊,是了。那另一个女子姓王,住在苏州,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和师父先去苏州杀她,这坏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怪,我没见到她面,反给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来。” 段正淳低头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刀白凤腮边忽然滚下眼泪,向段正淳道:“盼你好好管教誉儿。我……我去了。”段正淳道:“凤凰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凤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我却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间飞身而起,从窗口跃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凤回手挥掌,向他脸上击去。段正淳侧头避开,嗤的一声,已将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凤转过头来,怒道:“你真要动武么?”段正淳道:“凤凰儿,你……”刀白凤双足一登,跃到了对面屋上,几个起伏,已在十余丈外。 远远听得褚万里的声音喝道:“是谁?”刀白凤道:“是我。”褚万里道:“啊,是王妃……”原来高升泰、褚万里等辞别后,回归途中发觉敌踪,似是来偷袭镇南王府,于是重行折回,暗中守御。 段正淳悄立半晌,叹了口气,回入暖阁,见木婉清脸色惨白,却并不逃走。段正淳走近身去,双手抓住她右臂,喀的一声,给她接上了关节。木婉清心想:“我发毒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却见他颓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便喝干了,望着妻子跃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又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了。这么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从另一壶里斟酒,斟得极慢,但饮得极快。 木婉清不耐烦了,叫道:“你要用什么古怪的法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抬起头来,目不转瞬的向她凝视,隔了良久,缓缓摇头,叹道:“真像,真像!我早该便瞧了出来,这般的模样,这般的脾气……” 木婉清听得没头没脑,问道:“你说什么?胡说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来,忽地左掌向后斜劈,飕的一声轻响,身后一枝红烛随掌风而熄,跟着右掌向后斜劈,又一枝红烛陡然熄灭,如此连出五掌,劈熄了五枝红烛,眼光始终向前,出掌却如行云流水,潇洒之极。 木婉清惊道:“这……这是‘五罗轻烟掌’,你怎么也会?”段正淳苦笑道:“你师父教过你罢?”木婉清道:“我师父说,这套掌法她决不传人,日后要带进棺材里去。”段正淳道:“嗯,她说过决不传人,日后要带入土中?”木婉清道:“是啊!不过师父当我不在面前之时,时常独个儿练,我暗中却瞧得多了。”段正淳道:“她独自常常使这掌法?”木婉清点头道:“是。师父每次练了这套掌法,便要流眼泪,又胡乱发脾气骂我。你……你怎么也会?好像你使得比我师父还好。”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这‘五罗轻烟掌’,是我教你师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惊,却又不得不信,她见师父掌劈红烛之时,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决不能如段正淳这般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结结巴巴的道:“那么你是我师父的师父,是我的太师父?”段正淳摇头道:“不是!”以手支颐,轻轻自言自语:“她每次练了掌法,便要流眼泪,发脾气,她说这掌法决不传人,要带进棺材里去……”木婉清又问:“那么你……”段正淳摇摇手,叫她别多问,隔了一会,忽然问道:“你今年十八岁,是九月间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来,奇道:“我的事你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师父什么人?” 段正淳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嘶哑着声音道:“我……我对不起你师父。婉儿,你……”木婉清道:“为什么?我瞧你这个人挺和气、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师父的名字,她没跟你说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她叫作‘幽谷客’,到底姓什么,叫什么,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喃喃的道:“幽谷客,幽谷客……”蓦地里记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诗来,诗句的一个个字似乎都在刺痛他心:“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不由得眼眶红了。 过了半晌,又问:“这些年来,你师父怎生过日子?你们住在那里?”木婉清道:“我和师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后的一个山谷里,师父说那便叫作幽谷,直到这次,我们俩才一起出来。”段正淳道:“你爹娘是谁?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我是个给爹娘遗弃了的孤儿,我师父将我从路边捡回来养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木婉清侧着头,轻轻咬着左手小指头。 段正淳见着这等情景,心中酸楚不禁。木婉清见他两滴清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不由得大是奇怪,问道:“你为什么哭了?”段正淳背转脸去,擦干了泪水,强笑道:“我那里哭了?多喝了几杯,酒气上涌。”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明见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会哭么?我从来没见男人哭过,除非是小孩儿。” 段正淳见她不明世事,更加难过,说道:“婉儿,日后我要好好待你,方能补我一些过失。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我一定尽力给你办到。”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后,正自十分担忧,听他这般说,喜道:“我用箭射你夫人,你不怪我么?幸好没伤到她。”段正淳道:“正如你说:‘师恩深重,师命难违’,上代的事,跟你可不相干。我并不怪你。只是你以后却不可再对我夫人无礼。”木婉清道:“日后师父问起来,那怎么办?” 段正淳道:“你带我去见你师父,我亲自跟她说。”木婉清拍手道:“好,好!”随即皱眉道:“我师父常说,天下男子都负心薄幸,她从来不见男人。” 段正淳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问道:“你师父从来不见男子?”木婉清道:“是啊,师父买米买盐,都叫梁阿婆去买。有一次梁阿婆病了,叫她儿子代买了送来。师父很生气,叫他远远放在门外,不许他提进屋来。” 段正淳叹道:“红棉,红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问道:“你又说‘红棉’了,到底‘红棉’是谁?”段正淳微一踌躇,道:“这件事不能永远瞒着你,你师父的真名字,叫作秦红棉,她外号叫作修罗刀。”木婉清点头道:“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见我发射短箭的手法,便恶狠狠的问我,‘修罗刀秦红棉’是我什么人。那时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有意撒谎。原来我师父叫作秦红棉,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干么不跟我说。” 段正淳道:“我适才弄痛了你手臂,这时候还痛吗?”木婉清见他神色温和慈祥,微笑道:“好得多了。咱们去瞧瞧……瞧瞧你儿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时去不净。”段正淳道:“好!”站起身来,又道:“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吧!” 第1045章 天龙(33) 木婉清突然满脸红晕,脸色颇为忸怩,低下了头道:“只怕……只怕我射过你夫人,她……她恼了我。”段正淳道:“咱们慢慢求她,盼望她将来就不恼了。”木婉清道:“我本来是不求人的,不过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紧。”突然鼓起了勇气,道:“镇南王,我说了我的心愿,你真的……真的一定给我办到吗?” 段正淳道:“只须我力之所及,定要教你心愿得偿。”木婉清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能赖。”段正淳脸现微笑,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抚摸她头发,眼光中爱怜横溢,说道:“我自然不赖。”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给我们作主,不许他负心薄幸!”说了这几句话,脸上神采焕发。 段正淳脸色大变,慢慢退开,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言不发。木婉清感到情形不对,颤声道:“你……你不答允么?”段正淳说道:“你决计不能嫁给誉儿。”他喉音涩滞,语气却十分肯定。木婉清心中冰冷,凄然道:“为什么?他……亲口答应了我的。”段正淳只说:“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如不要我,我……我便杀了他,然后自杀。我……我在师父面前立过誓的。”段正淳缓缓摇头,说道:“不能够的!” 木婉清急道:“我这就去问他,为什么不能?”段正淳道:“誉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见木婉清神色凄苦,便如十八年前秦红棉陡闻噩耗时一般,心中酸苦,再也无法忍耐,冲口说道:“你不能和誉儿成婚,也不能杀他。”木婉清道:“为什么?”段正淳道:“因为……因为……因为段誉是你的亲哥哥!” 木婉清一对眼睛睁得大大地,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道:“甚……什么?你说段郎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儿,你可知你师父是你什么人?她是你亲娘。我……我是你的爹爹。”木婉清又惊恐,又伤心,脸上已无半分血色,顿足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我不要!” 突然间窗外幽幽一声长叹,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婉儿,咱们回家去罢!”木婉清蓦地回身,叫道:“师父!”窗子呀的一声开了,窗外站着个中年女子,尖尖的脸蛋,双眉修长,相貌甚美,眼光中带着三分倔强,三分凶狠。 段正淳见到昔日的情人秦红棉突然现身,又惊诧,又欢喜,叫道:“红棉,红棉,这几年来,我……我想得你好苦!” 秦红棉叫道:“婉儿出来!这负心薄幸之人的家里,片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见了师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加凉了,道:“师父,他……他骗我,说你是我妈妈,说他是我……是我爹爹。”秦红棉道:“你妈早死了,你爹爹也早死了。” 段正淳抢到窗口,柔声道:“红棉,你进来,让我多瞧你一会儿。你从此别走了,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秦红棉眼光突然明亮,喜道:“你说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这话可是真的?”段正淳道:“当真!红棉,我没一天不在想念你。”秦红棉道:“你舍得刀白凤么?”段正淳踌躇不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秦红棉道:“你要是可怜咱俩这女儿,那你就跟我走,永远不再想起刀白凤,永远不再回来。” 木婉清听着他二人对答,一颗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双眼泪水盈眶,望出来师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已模糊一片。她已知这两人真是自己亲生父母,硬要不信,也是不成。这几日来情深爱重、魂牵梦萦的段郎,原来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什么鸳鸯比翼、白头偕老的心愿,霎时间化为云烟。 只听段正淳柔声道:“只不过我是大理国镇南王,总揽文武机要,公务繁重,一天也走不开……”秦红棉厉声道:“十八年前你这么说,十八年后的今天,你仍这么说。段正淳啊段正淳,你这负心薄幸的汉子,我……我好恨你……” 突然间东边屋顶上啪啪啪三声击掌,西边屋顶也有人击掌相应。跟着褚万里和古笃诚的声音同时叫了起来:“有刺客!众兄弟各守原位,不得妄动。” 秦红棉喝道:“婉儿,你还不出来?” 木婉清应道:“是!”飞身跃出窗外,扑在这慈母兼为恩师的怀中。 段正淳道:“红棉,你真的就此舍我而去吗?”说得甚是凄苦。 秦红棉语音突转柔和,说道:“淳哥,你做了几十年王爷,也该做够了。你随我去罢!从今而后,我对你千依百顺,决不敢再骂你半句,打你半下。这样可爱的女儿,难道你不疼惜吗?”段正淳心中一动,冲口而出,道:“好,我随你去!”秦红棉大喜,伸出右手,等他来握。 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师姊,你……你又上他当了。他哄得你几天,还不是又回来做他的王爷。”段正淳心头一震,叫道:“宝宝,是你!你也来了。” 木婉清侧过头来,见说话的女子一身绿色绸衫,便是万劫谷钟夫人、自己的师叔“俏药叉”甘宝宝。她身后站着四人,一是叶二娘,一是云中鹤,第三个是去而复来的南海鳄神,更令她大吃一惊的是第四人,赫然便是段誉,而南海鳄神的一只大手却扣在他脖子里,似乎随时便可喀喇一响,扭断他脖子。木婉清叫道:“段郎,你怎么啦?” 段誉在床上养伤,迷迷糊糊中给南海鳄神跳进房来抱了出去。他本来就没中毒,木婉清毒箭的厉害处在毒不在箭,小小箭伤,无足轻重,他一惊之下,神智便即清醒,在暖阁窗外听到了父亲与木婉清、秦红棉三人的说话,虽然没听得全,却也揣摸了个十之八九。他听木婉清仍叫自己为“段郎”,心中一酸,说道:“妹子,以后咱兄妹俩相亲相爱,那……那也是一样。” 木婉清怒道:“不,不一样。你是第一个见了我脸的男人。”但想到自己和他同是段正淳所生,兄妹终究不能成亲,倘若世间有人阻挠她的婚事,尽可一箭射杀,现下拦在这中间的却是冥冥中的天意,任你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权势,都不可挽回,霎时之间但觉万念俱灰,双足一顿,向外疾奔。 秦红棉急叫:“婉儿,你去那里?”木婉清连师父也不睬了,说道:“你害了我,我不理你。”奔得更加快了。 王府中一名卫士伸开双手相拦,喝问:“是谁?”木婉清毒箭射出,正中那卫士咽喉。她脚下丝毫不停,顷刻间没入了黑暗之中。 段正淳见儿子为南海鳄神所掳,顾不得女儿到了何处,伸指便向南海鳄神点去。叶二娘挥掌上拂,切他腕脉,段正淳反手勾打,叶二娘格格娇笑,中指弹向他手背。刹那之间,两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头暗惊:“这婆娘恁地了得!” 秦红棉伸掌按住段誉头顶,叫道:“你要不要儿子性命?”段正淳一惊住手,知她向来脾气暴躁,对自己元配夫人刀白凤又一直恨之入骨,说不定掌力吐出,便伤了段誉性命,急道:“红棉,我孩儿中了你女儿的毒箭,受伤不轻!”秦红棉道:“他已服解药,死不了,我暂且带去。瞧你是愿做王爷呢,还是要儿子。”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这小子终究非拜我为师不可。” 段正淳道:“红棉,我什么都答允,你……你放了我孩儿!”秦红棉对段正淳的情意,并不因隔得十八年而丝毫淡了,今日重逢,只有更加情浓,听他说得如此情急,登时心软,道:“你真的……真的什么都答允?”段正淳道:“是,是!”钟夫人插口道:“师姊,这负心汉子的话,你又信得过?岳二先生,咱们走吧!” 南海鳄神纵起身来,抱着段誉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已落在对面屋上。跟着砰砰两声,叶二娘和云中鹤分别将两名王府卫士击下地去。 钟夫人叫道:“段正淳,咱们今晚要不要打上一架?” 段正淳虽知集王府中人力,拚力一战,未必不能截下这些人来,但儿子落入对方手中,有了顾忌,难凭武力决胜,何况眼前这对师姊妹均是自己衷心所疼爱,自己曾爱得她们神魂颠倒,死去活来,柔声道:“宝宝,你……你也来跟我为难么?”钟夫人道:“我是钟万仇的妻子,你胡说八道的乱叫什么?”段正淳道:“宝宝,这些日子来,我不断的在想念你!”钟夫人眼眶一红,道:“那日知道段公子是你的孩儿之后,我心里……心里好生难过……”声音也柔和起来。 秦红棉叫道:“师妹,你也又要上他当吗?”钟夫人挽了秦红棉的手,硬起心肠,叫道:“好,咱们走。”回头道:“你提了刀白凤那贱人的首级,一步一步拜上万劫谷来,我们或许便还了你儿子。” 段正淳道:“万劫谷?”见南海鳄神抱着段誉已越奔越远。高升泰和褚万里等正四面拦截。段正淳叹了口气,叫道:“高贤弟,放他们去罢。”高升泰叫道:“小王爷……”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一面说,一面飞身纵到高升泰身前,叫道:“刺客已退,各归原位。”身形一晃,欺到钟夫人身旁,柔声道:“宝宝,你这几年可好?” 钟夫人道:“有什么不好?”段正淳反手出指,无声无息,点中了她腰间“章门穴”。钟夫人猝不及防,便即软倒。段正淳伸左手揽住了她,假作惊惶,叫道:“啊哟!宝宝,你怎……怎么啦?”秦红棉不虞有诈,奔过来问道:“师妹,什么事?”段正淳“一阳指”点出,点中的同样是她腰间“章门穴”。 秦红棉和钟夫人要穴遭点,给段正淳一手一个搂住,二人不约而同的向他恨恨瞪了一眼,均想:“又上了他当。我怎地如此胡涂?这一生中上了他这般大当,今日事到临头,心里又胡涂了,仍不知提防。” 段正淳道:“高贤弟,你内伤未愈,快进去休息!万里,你率领人众,四下守卫。”高升泰和褚万里躬身答应。 段正淳乍与两个旧情人重聚,而妻子又凑巧不在,真是得其所哉之至,挟着二女回入暖阁,命厨子、侍婢重开筵席,再整杯盘。 待众人退下,段正淳点了二女腿上“环跳”、“曲泉”两穴,令她们没法走动,然后笑吟吟的拍开二女腰间“章门穴”。秦红棉大叫:“段正淳,你……你还来欺侮人……”段正淳转过身来,向两人一揖到地,说道:“多多得罪,我这里先赔礼了!”秦红棉怒道:“谁要你赔礼?快放开我们。” 段正淳道:“咱三人十多年不见了,难得今日重会,正有千言万语要说。红棉,你还是这么急性子。宝宝,你越长越秀气啦,倒似比咱们当年在一起时还年轻了些。”钟夫人尚未答话,秦红棉怒道:“快放我走!我师妹越长越秀气,我便越长越丑怪,你瞧着我这丑老太婆有什么好?”段正淳叹道:“红棉,你倒照照镜子看,倘若你是丑老太婆,那些写文章的人形容一个绝世美人之时,都要说:‘沉鱼落雁之容,丑老太婆之貌’了。” 秦红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顿足,却腿足麻痹,动弹不得,嗔道:“这当儿谁来跟你说笑?嘻皮笑脸的猢狲儿,像什么王爷?”烛光之下,段正淳见到她轻颦薄怒的神情,回忆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动,走上前去在她颊上香了一下。秦红棉上身却能动弹,左手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的给他一记耳光。段正淳若要闪避挡架,原非难事,却故意挨了她这一掌,在她耳边低声道:“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红棉全身一颤,泪水扑簌簌而下,放声大哭,哭道:“你……你又来说这些风话。”原来当年秦红棉以一对修罗刀纵横江湖,外号便叫作“修罗刀”,失身给段正淳那天晚上,便是给他亲了一下面颊,打了他一记耳光,段正淳当年所说的便正是那两句话。十八年来,这“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十个字,在她心头耳边,不知萦回了几千几万遍。此刻陡然听得他又亲口说了出来,当真又喜又怒,又甜又苦,百感俱至。 钟夫人低声道:“师姊,这家伙就会甜言蜜语,讨人欢喜,你别再信他的话!”秦红棉道:“不错,不错!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话!”这句话却是对着段正淳说的。 段正淳走到钟夫人身边,笑道:“宝宝,我也香香你的脸,许不许?”钟夫人庄言道:“我是有夫之妇,决不能坏了我丈夫的名声。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时咬断舌头,死在你面前。” 段正淳见她神色凛然,说得斩钉截铁,倒也不敢亵渎,问道:“宝宝,你嫁了怎样个丈夫啊?”钟夫人道:“我丈夫样子丑陋,脾气古怪,武功不如你,人才不如你,更没你的富贵荣华。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待我,决没第二个女人。我也一心一意的待他。我如有半分对不起他,教我甘宝宝天诛地灭,万劫不得超生。我跟你说,我跟他住的地方叫作‘万劫谷’,那名字便因我这毒誓而来。” 段正淳不由得肃然起敬,不敢再提旧日情意,嘴里虽不提,但见到甘宝宝白嫩的脸庞俊俏如昔,微微撅起的嘴唇樱红如昔,又怎忘得了昔日的情意?听她言语中对丈夫这么好,不由得剧烈心酸,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宝宝,我没福气,不能让你这般待我。本来……本来是我先识得你,唉,都是我自己不好!” 钟夫人听他语气凄凉,情意深挚,确不是空言说来骗人的,不禁眼眶也红了。 三人默然相对,都忆起了旧事,眉间心上,时喜时愁。 过了良久,段正淳轻轻的道:“你们掳了我孩儿去,却为了什么?宝宝,你那万劫谷在那里?” 忽然窗外一个涩哑的嗓子说道:“千万别跟他说!”段正淳吃了一惊,心想:“外边有褚万里等一干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没声的欺了过来?”钟夫人脸色一沉,道:“你伤没好,也来干什么了?”跟着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钟先生,请进罢!”段正淳更吃一惊,不由得面红过耳。 暖阁的帷子掀起,刀白凤走了进来,满面怒色,后面跟着个容貌极丑的汉子,好长一张马脸。 第1046章 天龙(34) 原来秦红棉赴姑苏行刺不成,反与爱女失散,便依照约定,南来大理,到师妹处相会。姑苏王家派出的瑞婆婆、平婆婆等全力追击木婉清,秦红棉落后了八九日路程,一路倒平安无事。来到万劫谷,问知情由,便与钟夫人一齐出来探访,途中遇到叶二娘、南海鳄神和云中鹤“三恶”。这“三恶”是钟万仇请来向段正淳为难的帮手,便向钟夫人说起经过。南海鳄神投入段誉门下的丑事,自然是不说的。秦红棉听得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镇南王府中,当即偕同前来。 钟万仇对妻子爱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后,坐立不安,心绪难宁,顾不得创伤未愈,半夜中跟踪而来。在镇南王府之外,正好遇到刀白凤忿忿而出,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两人一言不合,便即动手。斗到酣处,刀白凤渐感不支,突然一个黑衣人影从身旁掠过,掩面呜咽,却是木婉清。两人齐声招呼,木婉清不理而去。 钟万仇叫道:“我去寻老婆要紧,没功夫跟你缠斗。”刀白凤道:“你到那里去寻老婆?”钟万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贼家中。我老婆一见段正淳,大事不妙。”刀白凤问道:“为什么大事不妙?”钟万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语,是个最会诱骗女子的小白脸,老子非杀了他不可。”刀白凤心想:“正淳四十多岁年纪,胡子一大把,还是什么‘小白脸’了?但他风流成性,这马脸汉子的话倒不可不防。”问起他夫妇的姓名来历,原来他夫人便是甘宝宝。她早知“俏药叉”甘宝宝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这醋劲可就更加大了,当即陪同钟万仇来到王府。 镇南王府四下里虽守卫森严,但众卫士见是王妃,自不加阻拦,是以两人欺到暖阁之旁,无人出声示警。段正淳对秦红棉、甘宝宝师姊妹俩这番风言风语、打情骂俏,窗外两人一一听入耳中,只恼得刀白凤没的气炸了胸膛。钟万仇听妻子以礼自防,却大喜过望。 钟万仇奔到妻子身旁,又疼惜,又高兴,绕着她转来转去,不住说道:“宝宝,多谢你,你待我真好。他如敢欺侮你,我跟他拚命。”过得好半晌,才想到妻子穴道受点,转头向段正淳道:“快,快解开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我儿子给你们掳了去,你回去放还我儿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 钟万仇伸手在妻子腰间胁下又捏又拍,虽然他内功甚强,但段家“一阳指”手法天下独一无二,旁人无所措手,只累得他满额青筋暴起,钟夫人给他拍捏得又痛又痒,腿上穴道却未解开半分。钟夫人嗔道:“傻瓜,别献丑啦!”钟万仇讪讪的住手,一口气无处可出,大声喝道:“段正淳,来跟我斗他妈的三百回合!”摩拳擦掌,便要上前厮拚。 钟夫人冷冷的道:“段王爷,你公子给南海鳄神他们掳了去,拙夫要他们放,这几个恶人未必肯听。我和师姊回去,俟机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让他们难为了公子。” 段正淳摇头道:“我信不过。钟先生,你请回罢,领了我孩儿来,换你夫人回去。” 钟万仇大怒,厉声道:“你这镇南王府是荒淫无耻之地,我老婆留在这儿危险万分。”段正淳脸上一红,喝道:“你再口出无礼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气了。” 刀白凤进屋之后,一直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插口道:“你要留这两个女子在此,端的是何用意?是为誉儿呢,还是为你自己?”语气冷冰冰地甚是严厉。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连你也不信我!”反手出指,点在秦红棉腰间,解开了她穴道,走上一步,伸指便要往钟夫人腰间点去。 钟万仇闪身拦在妻子之前,双手急摇,大叫:“你这家伙鬼鬼祟祟,最会占女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这点穴功夫虽然粗浅,旁人却也解救不得。时刻久了,只怕尊夫人一双腿会有残疾。”钟万仇怒道:“我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要是变了跛子,我把你的狗杂种儿子碎尸万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人解穴,却又不许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 钟万仇无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谁叫你当初点了她穴道?啊哟!不好!你点我老婆穴道之时,她身子已给你碰过了。我要在你老婆身上也点上一指,才不吃亏。”钟夫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又来胡说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话。”钟万仇道:“什么好笑话的?我可不能吃这个大亏。” 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帷掀起,缓步走进一人,黄缎长袍,三绺长须,眉清目秀,正是大理国皇帝段正明。 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点了点头,身子微侧,凭空出指,往钟夫人胸腹之间点去。钟夫人只觉丹田上首一热,两道暖流通向双腿,登时血脉畅通,站起身来。 钟万仇见他露了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满脸惊异之色,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实不信世间居然有这等不可思议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誉儿给他们掳了去啦。”保定帝点了点头,说道:“善阐侯已跟我说了。淳弟,咱段氏子孙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们不能扣人为质。”段正淳脸上一红,应道:“是!”保定帝这几句话光明磊落,极具身分,言下之意是说:“你扣人作质,意图交换,岂非自堕大理段氏的名声?咱们堂堂皇室子弟,怎能跟几个草莽女子相提并论?”他顿了一顿,向钟万仇道:“三位请便罢。三日之内,段家自有人到万劫谷来要人。” 钟万仇道:“我万劫谷甚是隐秘,你未必找得到,要不要我跟你说说路程方向?”他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询,自己却偏又不说,刁难他一下。 那知保定帝竟不理会,衣袖一挥,说道:“送客!” 钟万仇性子暴躁,可是在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却不由得手足无措,一听他说“送客”,便道:“好,咱们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的没一个好人!”挽了妻子的手,怒气冲冲的大踏步出房。 钟夫人一扯秦红棉的衣袖,道:“师姊,咱们走罢。”秦红棉向段正淳望了一眼,见他木然不语,并没示意挽留,不禁心中酸苦,狠狠的向刀白凤瞪了一眼,低头而出。三人一出房,便即纵跃上屋。 高升泰站在屋檐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钟万仇在屋顶上吐了一口唾沫,忿然道:“假惺惺,装模作样,没个好人!”提气飞身,一间屋、一间屋的跃去,眼见将到围墙,他提气跃起,伸左足踏向墙头。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人,站在他本拟落足处的墙上,宽袍缓带,正是送客的高升泰。此人本在钟万仇身后,不知如何,竟神不知、鬼不觉的抢到了前面,看准了他的落足点抢先占住。 钟万仇人在半空,退固不能,转向亦已不得,喝道:“让开!”双掌齐出,向高升泰击去。他想我这双掌之力足可开碑裂石,对方倘若硬接,定须将他震下墙去,就算对方和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转向站上他身旁墙头。眼见双掌便要击上对方胸口,高升泰身子突向后仰,凌空使个“铁板桥”,两足仍牢牢钉在墙头,却已让开了双掌的扑击。钟万仇一击不中,暗叫:“不好!”已从高升泰横卧的身上越过,这一着失了先机,胸腹下肢,尽皆门户大开,成了听由敌人任意宰割的局面。幸喜高升泰并不乘机袭击,钟万仇双足落地,暗叫:“还好!”跟着钟夫人和秦红棉越墙而出。 高升泰站直身子,转身一揖,说道:“不送了!”钟万仇哼了一声,突觉裤子向下直堕,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没出丑,一摸之下,裤带已断,才知适才从高升泰身上横越而过时,给人家伸指捏断了裤带。若非对方手下留情,这一指运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尸横就地了,心下又惊又怒,咳嗽一声,回头对准围墙吐一口浓痰。啪的一声响,这口浓痰倒吐得既准且劲。 木婉清迷迷惘惘的从镇南王府中出来,段王妃刀白凤和钟万仇向她招呼,她听而不闻,迳自掩面疾奔。只觉莽莽大地,再无一处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岭中乱闯乱奔,直到黎明,只累得两腿酸软,这才停步,倚在一株大树之上,顿足叫道:“我宁可死了!不要活了!” 虽有满腹怨愤,却不知去恨谁恼谁才好:“段郎并非对我负心薄幸,只因阴差阳错,偏偏是我同父的哥哥。师父原来便是我亲娘。这十多年来,母亲含辛茹苦的将我抚养成人,恩重如山,如何能怪她……镇南王却是我爹爹,虽然他对我妈不起,但说不定其中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对我和颜悦色,极为慈爱,说道我有什么心愿,必当尽力使我如愿以偿。偏偏这心愿他无能为力。妈不能跟爹做夫妻,定是刀白凤从中作梗,因此妈叫我杀她……但将心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决不肯让他再有第二个女人,连他要想想钟灵那小鬼头也不行。何况刀白凤出家作了道姑,当然哪,爹爹也对她不起,他娶了她做老婆,生了儿子,又去跟我妈勾勾搭搭,令她一生伤心。我在玉虚观外射她两箭,她并不生气,在王府中又射她两箭,伤了她的独生爱儿,她仍没跟我为难,看来……看来她也不是个凶狠恶毒的女子……” 左思右想,只是伤心,说道:“我要忘了段誉,从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说说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也没法做到,每当段誉俊美的脸庞、修长的身躯在脑海中涌现,胸口就如给人狠狠打了一拳。过了一会,自解自慰:“我以后当他是哥哥,也就是了。我本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现下爹也有了,妈也有了,还多了一个好哥哥,正该快活才是。傻丫头,你又伤什么心了?” 然而情网既陷,柔丝愈缠愈紧,她在无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于那望穿秋水之际,已然情根深种,再也没法自拔了。 只听轰隆、轰隆,奔腾澎湃的水声不断传来,木婉清万念俱绝,忽萌死志,顺步循声走去,翻过一个山头,但见澜沧江浩浩荡荡的从山脚下涌过,她叹了一口长气,寻思:“我只须踊身一跳,就再没什么烦恼了。”沿着山坡走到江边,朝阳初升,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犹如镶了一层黄金一般,只要跳了下去,这般壮丽无比的景色,还有别的许许多多好看东西,就都再也看不见了。 悄立江边,思涌如江水奔腾,突然眼角瞥处,见数十丈外一块岩石上坐得有人。这人始终一动不动,身上又穿着青袍,与青岩同色,是以她虽在江边良久,一直没发觉。木婉清看了他几眼,心道:“多半是个死尸。死尸怎么坐着?嗯,是个坐着的死尸。” 她举手便即杀人,自也不怕什么死人,好奇心起,快步走近去察看。见这青袍人是个老者,长须垂胸,根根漆黑,脸上一个长长的刀疤,自额头至下颏,直斩下来,色作殷红,甚为可怖,一双眼睁得大大的,望着江心,一眨也不眨。 木婉清道:“原来不是死尸!”但仔细再瞧几眼,见他全身纹丝不动,连眼珠竟也绝不稍转,显然又非活人,便道:“原来是个死尸!死尸当然不眨眼,半点也不奇。死尸如果眨眼,可就奇了!” 仔细又看了一会,见这死尸双眼湛湛有神,脸上又有血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觉气息若有若无,再摸他脸颊,却忽冷忽热,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时,只觉他一颗心似停似跳,不禁大奇,自言自语:“这人真怪,说他是死人,却像是活人。说他是活人罢,却又像是死人。” 忽然有个声音说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却不见背后有人。江边尽是鹅卵大的乱石,放眼望去,没处可以隐藏,而她明明一直瞧着那个怪人,声音入耳之时,并未见到他动唇说话。她大声叫道:“是谁戏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烦了么?”退后两步,背向大江,眼望三方。 只听得有声音说道:“我确是活得不耐烦了。”木婉清一惊非小,眼前就只这个怪人,然而清清楚楚的见到他嘴唇紧闭,决不是他在说话。她大声喝问:“谁在说话?”那声音道:“你自己在说话啊!”木婉清道:“跟我说话的人是谁?”那声音道:“没人跟你说话。”木婉清急速转身三次,除了自己的影子外,什么也看不到。 这时已料定是这青袍客作怪,走近身去,大着胆子,伸手按住他嘴唇,问道:“是你跟我说话吗?”那声音道:“不是!”木婉清手掌中丝毫不觉颤动,又问:“明明有人跟我说话,为什么说没人?”那声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是我,这世界上没有我了。”木婉清陡然间毛骨悚然,心想:“难道真的有鬼?”问道:“你……你是鬼么?”那声音道:“你自己说不想活了,你要去变鬼,又为什么这般怕鬼?”木婉清强道:“谁说我怕鬼?我天不怕,地不怕!” 那声音道:“你就怕一件事。”木婉清道:“哼,我什么也不怕。”那声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个丈夫,忽然变成了亲哥哥!” 这句话便如当头一记闷棍,木婉清双腿酸软,坐倒在地,呆了半晌,喃喃的道:“你是鬼,你是鬼!”那声音道:“我有个法子,能叫段誉变成不是你的亲哥哥,又成为你的好丈夫。”木婉清颤声道:“你……你骗我。这是老天爷注定了的,变……变不来的。”那声音道:“老天爷该死,是混蛋,咱们不用理他。我有法子,能叫你哥哥变成你丈夫,你要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懒,万念俱绝,这句话当真是天降纶音,虽然将信将疑,仍急忙应道:“我要的,我要的!”那声音便不再响。 第1047章 天龙(35) 过了一会,木婉清道:“你是谁啊?让我见见你的相貌,成不成?”那声音道:“你已瞧了我很久啦,还看不够么?”自始至终,语音平平板板,并没高低起伏。木婉清道:“你……你就是……这个你么?”那声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唉!”直到最后这声长叹,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满着郁闷悲苦之情。 木婉清更无怀疑,情知声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发,问道:“你口唇不动,怎么会说话?”那声音道:“我是活死人,嘴唇动不来的,声音从肚子里发出来。” 木婉清年纪尚小,童心未脱,片刻之前还满腹哀愁,这时听他说居然能口唇不动而说话,不由得大感有趣,说道:“用肚子也会说话,可当真奇了。”青袍客道:“你伸手摸摸我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肚上。那青袍客道:“我肚子在震动,你觉到了么?”木婉清掌心之中,果然觉到他肚子随着声音而波动起伏,笑道:“哈哈,真古怪!”她不知这青袍客所练乃一门腹语术,世上玩傀儡戏的会者甚多,但要说得如他这般清楚明白,那就着实不易,非有深湛内功者莫办。 木婉清绕着他身子转了几个圈子,细细察看,问道:“你嘴唇不会动,怎么吃饭?”青袍客伸出双手,一手拉上唇,一手拉下唇,将自己的嘴巴拉开,随即以左手两根手指撑住,右手投了一块东西进口,骨嘟一声,吞了下去,说道:“便是这样。”木婉清叹道:“唉!真可怜,那不是什么滋味都辨不出来么?”这时发觉他面部肌肉僵硬,眼皮似乎也没法闭上,脸上自更无喜怒哀乐之情,初见面时只道他是个死尸,便是因此。 她恐惧之情虽消,但随即想到,此人自身有极大困难,无法解除,又如何能逆天行事,将自己的亲哥哥变作丈夫?看来先前的一番说话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但觉他可怜,说道:“你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吗?”那人道:“多谢了,没有!” 木婉清沉吟半晌,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缓缓迈步走开。只听那声音道:“我要叫段誉做你丈夫,你不能离开我。”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几步,忽然停步,转身问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怎知道我的心事?你……你识得段郎么?” 青袍客道:“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双手衣袖中分别伸出一根细细的黑铁杖,说道:“走罢!”左手铁杖在岩石上一点,已纵身而起,轻飘飘的落在丈许之外。木婉清见他双足凌空,虽只一根铁杖支地,身子却平稳之极,奇道:“你的两只脚……”青袍客道:“我双足残废已久。好啦,从今以后,我的事你不可再问一句。” 木婉清道:“我要是再问呢?”几个字刚出口,突然双腿酸软,摔倒在地,原来青袍客快若飘风般欺近,右手铁杖在她膝弯连点两下,跟着举杖击下,只打得她双腿痛入骨髓,“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青袍客接着铁杖连点,解开了她穴道,手法奇快。木婉清急跃而起,怒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扣住袖中短箭,便欲发射。 那青袍客道:“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记屁股。你射我十箭,我便打你十记。不信就试试。”木婉清心想:“我一箭若射得中,当场便要了他性命,怎么还能打我?这人也不太坏,又很可怜,何必杀他?而且这人武功似乎比南海鳄神还高,多半射他不中。当真打我屁股,那可糟糕。”只听他道:“你不敢射我,就乖乖的听我吩咐,不得有违。”木婉清道:“我见你可怜,不想杀你,不是不敢射。我才不乖乖的听你吩咐呢!”这么说着,右手手指却离开了发箭的机括。 青袍客两根细铁杖代替双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身后,只见他每根铁杖都有七八尺长,跨出一步,比平常人步子长了一倍有余。木婉清提气疾追,勉强方能跟上。青袍客上山过岭,如行平地,却不走山间已有的道路,不论是何乱石荆棘,铁杖一点便迈步而前,这一来可苦了木婉清,衣衫下摆给荆刺撕成一片一片,却也不抱怨示弱。 翻过几个山头,远远望见一座黑压压的大树林。木婉清心道:“到了万劫谷来啦!”问道:“咱们到万劫谷去干么?”青袍客转过身来,突然铁杖飞出,飕的一下,在她右腿上叩了一记,说道:“你再啰唆不啰唆?”依着木婉清向来的性儿,虽明知不敌,也决不肯受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隐隐觉得,这青袍客本领如此高强,或许真能助自己达成心愿,便道:“姑娘可不怕你,暂且让你一让。” 青袍客道:“走罢!”他却不钻树洞,绕道山谷旁斜坡,走向谷后。他对谷中途径竟十分熟识,只见他左转右转,越走越远,深入谷后。木婉清到万劫谷来见师叔甘宝宝时,在谷中曾住了数日,此时青袍客带着她所到之处,她却从未来过,没料想万劫谷中居然还有这等荒凉幽僻的所在。 行了半晌,进入一座大树林中,四周都是参天古木,其时阳光灿烂,林中却黑沉沉地宛若黄昏,越走树林越密,到后来须得侧身而行。再行出数十丈,前面一株株古树互相挤在一起,便如一堵大墙相似,再也走不过去。青袍客左手铁杖伸出,靠在她背上一挥,木婉清身不由主的腾空而起,落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却见青袍客已轻飘飘的跃在半空,铁杖在一株大树上一插,身子飞起,越过了树墙。木婉清无此能耐,老老实实的钻过大树枝叶,在树墙彼侧跳下地来。 只见眼前一大片空地,中间孤零零的一间石屋。那石屋模样奇怪,乃以无数块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然是座小山,前有一个山洞般的门口。青袍客喝道:“进去!”木婉清向石屋内望去,黑黝黝的不知里面藏着什么怪物,如何敢贸然走进?突觉一只手掌按到了背心,急待闪避,青袍客掌心劲力已吐,将她推进屋去。 她左掌护身,使招“晓风拂柳”,护住面门,只怕黑暗中有甚怪物来袭,只听得轰隆一声,屋门已为什么重物封住。她大吃一惊,抢到门口伸手去推时,着手处粗糙异常,原来是块花岗巨岩。 她双臂运劲,尽力推出,巨岩纹丝不动。木婉清奋力又推,当真便如蜻蜓撼石柱,那里动摇得了,她大声急叫:“喂,你关我在这里干什么?”只听那青袍客道:“你求我的事,自己也忘了吗?”声音从巨岩边上的洞孔中透进来,倒听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定神,见巨岩堵住屋门,岩边到处露出空隙,有的只两三寸宽,有的约有半尺,但身子万万钻不出去。 木婉清大叫:“放我出来,放我出来!”外面再无声息,凑眼从孔穴中望将出去,遥见青袍客正跃在高空,有如一头青色大鸟般越过了树墙。 她回过身来,睁大眼睛,见屋角中有桌有床,床上坐着一人,她又是一惊,叫道:“你……你……” 那人站起身来,走上两步,叫道:“婉妹,你也来了?”语音中充满着惊喜,原来竟是段誉。 木婉清在绝望中乍见情郎,欢喜得几乎一颗心停了跳动,扑将上去,投在他怀里。石屋中光亮微弱,段誉隐约见她脸色惨白,两滴泪水夺眶而出,甚是怜惜,紧紧搂住了她,见她两片樱唇微颤,忍不住低头便吻了下去。两人四唇甫接,同时想起:“咱俩是兄妹,决不可这样。”身子都是一震,立即放开缠接着的双臂,各自退后。两人背靠石室一壁,怔怔对视。木婉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段誉柔声安慰:“婉妹,这是上天命中注定,你也不必难过。我有你这样一个妹子,很是欢喜。”木婉清连连顿足,哭道:“我偏要难过,我偏不欢喜!你心中欢喜,你就好没良心。”段誉叹道:“那有什么法子?当初我没遇到你,那就好了。” 木婉清顿足道:“又不是我想见你的。谁叫你来找我?我没你报讯,也不见得就死在人家手里。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害得我心中老大不痛快,害得我师父变成了我妈妈,害得你爹爹成为我爹爹,害得你自己变成我哥哥!我不要,我通统不要。你害得我关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段誉道:“婉妹,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咱们慢慢想法子逃出去。”木婉清道:“我不逃出去,我死在这里也好,死在外边也好,都是一样。我不出去!我不出去!”她刚才还在大叫“我要出去”,可是一会儿便又大叫“我不出去”。段誉知她心情激动,一时无可理喻,便不再说话。 木婉清发了一阵脾气,见他不理,问道:“你干么不说话?”段誉道:“你要我说什么?”木婉清道:“你说你在这儿干什么?”段誉道:“我徒儿捉了我来……”木婉清奇道:“你的徒儿?”但随即记起,不由得破涕为笑,笑道:“不错,是南海鳄神。他捉了你来,关在这里?”段誉说道:“正是。”木婉清笑道:“你就该摆起师父架子,叫他放你啊。”段誉道:“我说过何止一次,架子也摆得着实不小,但他说只有我反过来拜他为师,方能放我。”木婉清道:“嘿,多半是你的架子摆得不像。”段誉叹道:“或许便是如此。婉妹,你又是给谁捉了来的?” 木婉清于是将那青袍客的事简略一说,但自己要他“将哥哥变成丈夫”这一节,却省了不提。段誉听说这人嘴唇不会动,却会腹中说话,双足残废而奔行如飞,不禁大感有趣,不住追问详情,啧啧称异。 两人说了良久,忽听得屋外喀的一响,洞孔中塞进一只碗来,有人说道:“吃饭罢!”段誉伸手接过,碗中是热烘烘、香喷喷的一碗红烧肉,跟着又递进十个馒头。段誉将肉碗馒头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说食物里有没毒药?”木婉清道:“他们要杀咱俩,再也容易不过,不送饭便是了,不必下毒。” 段誉心想不错,肚子也实在饿了,说道:“吃罢!”将红烧肉夹入馒头,先递给木婉清,然后自己吃了起来。外边那人道:“吃完后将碗儿抛出来,自会有人收取。”说罢迳自去了。木婉清从洞中望出去,见那人攀援上树,从树墙的另一面跳了下去,心想:“这送饭的身手寻常。”走到段誉身边,和他同吃夹着红烧肉的馒头。 段誉一面吃,一面说道:“你不用耽心,伯父和爹爹定会来救咱们。南海鳄神、叶二娘他们武功虽高,未必是我爹爹的敌手。我伯父倘若亲自出马,那更如风扫落叶,定然杀得他们望风披靡。”木婉清道:“哼,他不过是大理国的皇帝而已,武功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不信他能敌得过那青袍怪人。他多半是带领几千铁甲骑兵,攻打进来。”段誉连连摇头,道:“不然,不然!我段氏先祖原是中原武林人士,虽在大理得国称帝,决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规矩。倘然仗势欺人,倚多为胜,大理段氏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 木婉清道:“嗯,原来你家中的人做皇帝、王爷,却不肯失了江湖好汉的身分。”段誉道:“我伯父和爹爹时常言道,这叫作为人不可忘本。”木婉清哼了一声,道:“呸!嘴上说得仁义道德,做起事来就卑鄙无耻。你爹爹既有了你妈妈,为什么又……又对我师父不起?”段誉一怔,道:“咦!你怎可骂我爹爹!我爹爹不就是你的爹爹么?再说,普天下的王公贵胄,那一个不是有几位夫人?便有十个八个夫人,也不打紧啊。” 其时方当北宋年间,北为契丹、中为大宋、西北西夏、西南吐蕃、南为大理。大宋皇帝三宫六院,后宫三千,那不必说了,其余四国王公,除正妻外无不广有姬妾,多则数百人,少则数十人,就算次一等的公侯贵官,也必有姬人侍妾。自古以来,历朝如此,世人早已视作理所当然。 木婉清一听,心头升起一股怒火,重重挥掌打去,正中他右颊,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只打得他目瞪口呆,手中咬去了一半的馒头也掉在地下,只道:“你……你……”木婉清怒道:“我不叫他爹爹!男子多娶妻室,就是没良心。一个人三心两意,便是无情无义。”段誉抚摸着肿起的面颊,苦笑道:“我是你兄长,你做妹子的,不可对我这般无礼。”木婉清胸中郁怒难宣,提掌又打了过去。 这一次段誉有了防备,脚下一错,使出“凌波微步”,已闪到了她身后。木婉清反手一掌,段誉又已躲开。石室不过丈许见方,但“凌波微步”委实神妙之极,木婉清出掌越来越快,却再也打他不到。木婉清越加气恼,突然“哎哟”一声,假意摔倒,段誉惊道:“怎么了?”俯身伸手去扶。木婉清软洋洋的靠在他身上,左臂勾住他脖子,蓦地里手臂一紧,笑道:“你还逃得了么?”右掌啪的一下,清脆之极的在他左颊上打了一掌。 段誉吃痛,大叫一声“啊唷”,突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急速上升,霎时间血脉贲张,情欲如潮,不可遏止,但觉搂在怀里的姑娘娇喘细细,幽香阵阵,心情大乱,便往她唇上吻去。 这一吻之下,木婉清登时全身酸软。段誉抱起她身子,往床上放落,伸手解开了她的一个衣扣。木婉清低声道:“你……你是我亲哥哥啊!”段誉神智虽乱,这句话却如晴天一个霹雳,一呆之下,急速放开了她,倒退三步,双手左右开弓,啪啪啪啪,重重的连打自己四个嘴巴,骂道:“该死,该死!” 木婉清见他双目如血,放出异光,脸上肌肉扭动,鼻孔不住一张一缩,惊道:“啊哟!段郎,食物里有毒,咱俩着了人家道儿!” 段誉这时全身发滚,犹如在蒸笼中为人蒸焙相似,听得木婉清说食物中有毒,反而一喜:“原来是毒药迷乱了我本性,致想对婉妹作乱伦之行,倒不是我枉读了圣贤书,突然丧心病狂,如禽兽一般。” 第1048章 天龙(36) 但身上委实热得难忍,将衣服一件件的脱落,脱到只剩一身单衣单裤,便不再脱,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强自克制心猿意马。他自服食了“莽牯朱蛤”,本已万毒不侵,但红烧肉中所混的并非伤人性命的毒药,而是激发情欲的春药。男女大欲,人之天性,这春药只是激发人人有生俱来的情欲,使之变本加厉,难以自制。“莽牯朱蛤”能除万毒,这春药却非毒物,“莽牯朱蛤”对之便无能为力了。 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烦躁炽热,到后来忍无可忍,也除下外裳。 段誉叫道:“你不可再脱,背脊靠着石壁,便可清凉些。” 两人都将背心靠住石壁,背心虽然凉了,但胸腹四肢、头脸项颈,却没一处不是热得火滚。段誉见木婉清双颊如火,说不出的娇艳可爱,一双眼水汪汪地,显然只想扑到自己怀中来,他想:“此刻咱俩决心与药性相抗,但人力有时而尽,倘若做出乱伦的行迳来,当真丢尽了段家颜面,百死不足以赎此大罪。”说道:“你给我一枝毒箭。” 木婉清道:“干什么?”段誉道:“我……我如抵挡不住药力,便一箭戳死自己,免得害你。”木婉清道:“我不给你。”两人却均不知箭上的毒质其实已害他不死。段誉道:“你答允我一件事。”木婉清道:“什么?”段誉道:“我只要伸手碰到你身子,你便一箭射死我。”木婉清道:“我不答允。”段誉道:“求求你,答允了罢。我大理段氏数百年清誉,不能在我手里坏了。否则我死之后,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忽听得石室外有声音说道:“大理段氏本来是了不起的,可是到了段正明手中,嘴上仁义道德,实则狼心狗肺,早已全无清誉之可言。” 段誉怒道:“你是谁?胡说八道!”木婉清低声道:“他便是那个青袍怪人。” 只听那青袍客道:“木姑娘,我答允了你,叫你哥哥变作你丈夫,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必定做到。”木婉清怒道:“你这是下毒害人,跟我求你的事有何相干?”青袍客道:“那碗红烧肉之中,我下了好大份量的‘阴阳和合散’,服食之后,若不是阴阳调和,男女成为夫妻,那便肌肤寸裂、七孔流血而死。这和合散的药性,一天厉害过一天,到得第八天上,凭你是大罗金仙,也难抵挡。” 段誉怒道:“我跟你无怨无仇,何以使这毒计害我?你要我此后再无面目做人,叫我伯父和父母终身蒙羞,我……宁可死一百次,也决不干那无耻乱伦之行。” 那青袍客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伯父却和我仇深似海。段正明、段正淳这两个小子终身蒙羞,没面目见人,那就再好不过,妙极,妙极!嘿嘿,嘿嘿!”他嘴不能动,笑声从喉头发出,更加古怪难听。 段誉欲再辩说,一斜眼间,见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脸庞、芙蓉初放般的身子,一颗心怦怦猛跳,几乎连自己心跳的声音也听见了,脑中一阵胡涂,便想:“婉妹和我本有婚姻之约,若不是两人同回大理,又有谁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妹?这是上代阴差阳错造成的冤孽,跟咱两个又有甚相干?”想到此处,颤巍巍的便站起身来,只见木婉清手扶墙壁,也正慢慢站起,突然间心中如电光石火般的一闪:“不可,不可!段誉啊段誉,人兽关头,原只一念之差,你今日倘若失足,不但自己身败名裂,连伯父和父亲也给你害了!”当即大声喝道:“婉妹,我是你亲哥哥,你是我亲妹子,知道么?你懂不懂《易经》?” 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中,听他突作此问,便道:“什么《易经》?我不懂。”段誉道:“好!我来教你,这《易经》之学,甚为艰深,你好好听着。”木婉清奇道:“我学来干什么?”段誉道:“你学了之后,大有用处。说不定咱二人便可凭此而脱困境。” 他自觉欲念如狂,当此人兽关头,千钧一发,要是木婉清扑过身来稍加引诱,堤防非崩溃不可,是以想到要教她《易经》。只盼一个教,一个学,两人心有专注,便不去想那男女之事,说道:“《易经》的基本,在于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你知道八卦的图形么?”木婉清道:“不知道,烦死啦!段郎,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道:“我是你哥哥,别叫我段郎,该叫我大哥。我把八卦图形的歌诀说给你听,你要用心记住。干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木婉清依声念了一遍,问道:“水盂饭碗的,干什么?”段誉道:“这说的是八卦形状。要知八卦的含义,天地万物,无所不包,就一家人来说罢,干为父,坤为母,震是长子,巽是长女……咱俩是兄妹,我是‘震’卦,你就是‘巽’卦了。” 木婉清懒洋洋的道:“不,你是乾卦,我是坤卦,两人结成夫妻,日后生儿育女,再生下震卦、巽卦来……”段誉听她言语滞涩娇媚,不由得怦然心动,惊道:“你别胡思乱想,再听我说。”木婉清道:“你……你坐到我身边来,我就听你说。” 只听那青袍客在屋外说道:“很好,很好!你二人成了夫妻,生下儿女,我就放你们出来。我不但不杀你们,还传你二人一身武功,教你夫妻横行天下。”段誉怒道:“到得最后关头,我自会在石壁上一头撞死,我大理段氏子孙,宁死不辱,你想在我身上报仇,再也休想。”青袍客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你们倘若自寻死路,我将你二人的尸体剥得赤条条地,身上一丝不挂,写明是大理段正明的侄儿侄女,段正淳的儿子女儿,私下通奸,遭人撞见,以致羞愤自杀。我将你二人的尸身用盐腌了,先在大理市上悬挂三日,然后再到汴梁、洛阳、临安、广州到处去示众。” 段誉怒极,大声喝道:“我段家到底怎么得罪了你,你要如此恶毒报复?” 青袍客道:“我自己的事,何必跟你这小子说?”说了这两句话,从此再无声息。 段誉情知和木婉清多说一句话,便多一分危险,面壁而坐,思索“凌波微步”中一步步复杂的步法,昏昏沉沉的过了良久,忽想:“那石洞中的神仙姊姊比婉妹美丽十倍,我若要娶妻,只有娶得那位神仙姊姊,这才不枉了。”迷糊中转过头来,只见木婉清活色生香,娇媚万状,委实比那冷冰冰的神仙姊姊可爱得多,忍不住想:“人死之后,一了百了,身后是非,如何能管得?”转念又想:“爹娘和伯父对我何等疼爱,如何能令段门贻笑天下?” 忽听木婉清道:“段郎,我要用毒箭自杀了,免得害你。”段誉叫道:“且慢!咱兄妹便是死了,这万恶之徒也不肯放过咱们。此人阴险毒辣,比之玩弄小儿的叶二娘、挖人心脏的南海鳄神更加恶毒!不知他到底是谁?” 只听得那青袍客的声音说道:“小子倒也有点见识。老夫位居四大恶人之首,‘恶贯满盈’便是我!” 第八回 虎啸龙吟 镇南王府内堂之中,善阐侯高升泰还报,钟万仇夫妇及秦红棉已离府远去。镇南王妃刀白凤挂念爱子,说道:“皇上,那万劫谷的所在,皇上可知道么?”保定帝段正明道:“万劫谷这名字,今日首次听见,但想来离大理不远。”刀白凤急道:“听那钟万仇之言,似乎这地方甚为隐秘,只怕不易寻找。誉儿要是在敌人手中久了……”保定帝微笑道:“誉儿娇生惯养,不知人间险恶,让他多经历一些艰难,磨练磨练,也未始没有益处。”刀白凤甚是焦急,却已不敢多说。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拿些酒菜出来,犒劳犒劳咱们。”段正淳道:“是!”吩咐下去,片刻间便满席山珍海味。保定帝命各人同席共饮。 大理是南鄙小邦,国中百族杂处,摆夷族人数最多,镇南王妃刀白凤便是摆夷人。国人受中原教化未深,诸般朝仪礼法,本就远较大宋宽简。保定帝更为人慈和,只消不是在朝廷庙堂之间,一向不喜拘礼,因此段正淳夫妇与高升泰三人便入座下首相陪。 饮食之间,保定帝绝口不提适才事情。刀白凤双眉深蹙,食而不知其味。黎明时分,门外侍卫禀道:“巴司空参见皇上。”段正明道:“进来!”门帷掀起,一个又瘦又矮的黑汉子走了进来,躬身向保定帝行礼,说道:“启奏皇上:那万劫谷过善人渡后,经铁索桥便到了,须得自一株大树的树洞中进谷。” 刀白凤拍手笑道:“早知有巴司空出马,那有寻不到敌人巢穴之理?我也不用耽这半天心啦。”那黑汉子微微躬身,道:“王妃过奖。巴天石愧不敢当。” 这黑瘦汉子巴天石虽形貌不扬,却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人物,曾为朝廷立下不少功劳,目下在大理国位居司空。司徒、司马、司空三公之位,在朝中极为尊荣。巴天石武功卓绝,尤其擅长轻功,这次奉保定帝之命探查敌人的驻足之地,他暗中跟踪钟万仇一行,果然查到了万劫谷的所在。 保定帝微笑道:“天石,你坐下吃个饱,咱们这便出发。”巴天石深知皇上不喜人对他跪拜,对臣子爱以兄弟朋友称呼,倘若臣下过份恭谨,他反要着恼,当下答应一声,捧起饭碗便吃。他身材瘦瘦小小,滴酒不饮,饭量却大得惊人,片刻间便连吃了七大碗饭。段氏兄弟、高升泰和他相交日久,自不以为异。 巴天石一吃完,站起身来,伸衣袖一抹嘴上油腻,说道:“臣巴天石引路。”当先走出。保定帝、段正淳夫妇、高升泰随后鱼贯而出。出得镇南王府,见褚古傅朱四大护卫已牵了马匹在门外侍候,另有数十名从人捧了保定帝等的兵刃站在其后。 段氏祖先是凉州人氏,以中原武林世家在大理得国,数百年来不失祖宗遗风。段正明、正淳兄弟虽富贵无极,仍时时微服出游,遇到武林中人前来探访或寻仇,也必按照武林规矩对待,从不摆皇室架子。保定帝这日御驾亲征,众随从见得多了,人人均已换上常服,在不识者眼中,只道是缙绅大户带了从人出游而已。 刀白凤见巴天石的从人之中,有二十几名带着大斧长锯,笑问:“巴司空,咱们去做木匠起大屋吗?”巴天石道:“锯树拆屋。” 一行人所乘都是骏马,奔行如风,未到日中,已抵万劫谷外的树林。巴天石指挥从人,将挡路的大树砍倒锯开。来到谷口,保定帝指着那株漆着“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的大树,笑道:“这万劫谷主人,跟咱家好大的怨仇哪!”段正淳却知钟万仇是怕自己进谷去探访甘宝宝,向妻子斜目瞧去,见她只是冷笑。 四名汉子提着大斧抢上,片刻间便将那株数人合抱的大树砍倒了。 巴天石命众人牵马在谷口相候。 褚、古、傅、朱四大护卫当先而行,其后是巴天石与高升泰,又其后是镇南王夫妇,保定帝走在最后。进得万劫谷后,四下静悄悄地,无人出迎。巴天石按照江湖规矩,手持段正明、段正淳两兄弟的名帖,大踏步来到正屋之前,朗声说道:“大理国段氏兄弟,前来拜会钟谷主。” 话声甫毕,左侧树丛中突然窜出一条长长人影,迅捷无伦的扑到,伸手向巴天石手中的名帖抓来。巴天石向右错出三步,喝道:“尊驾是谁?”那人正是“穷凶极恶”云中鹤,一抓不中,更不停步,又向巴天石扑去。巴天石见他轻功了得,有心要跟他较量较量,当下又向前抢出三步。云中鹤跟着追了三步。巴天石发足便奔,云中鹤随后追去。一个矮,一个高,霎时间在屋外绕了三个圈子。云中鹤步幅奇大,但巴天石一跳一跃,脚步起落却比他快得多,两人之间始终相距数尺。云中鹤固然追他不到,巴天石却也避他不脱。两人一向都自负轻功天下无匹,此刻陡然间遇上劲敌,均是心下暗惊。两人越奔越快,衣襟带风,发出呼呼声响,虽只两人追逐,旁人看来,便如五六人绕圈而行一般。到得后来,两人相距渐远,变成了绕屋奔跑,已不知是云中鹤在追巴天石,还是巴天石在追云中鹤。倘若巴天石追到了云中鹤背后,这场轻功比试自然是他胜了,但云中鹤猛地发劲,又将巴天石抛落数丈。 只听得呀的一声,正屋大门打开,钟万仇走了出来。巴天石足下不停,暗运内劲,右手送出,名帖平平向钟万仇飞了过去。 钟万仇伸手接住,怒道:“姓段的,你既按江湖规矩前来拜山,干么毁我谷门?” 褚万里喝道:“皇上至尊,岂能钻你这树洞地道?” 刀白凤悬念爱子,忍不住问道:“我的孩儿呢?你们将他藏在那里?” 屋中忽又跃出一名女子,尖声道:“你来迟了!这姓段的小子,我们已将他开膛破肚,喂了狗啦!”她双手各持一刀,刀身细如柳叶,发出蓝印印的光芒,正是见血即毙的修罗刀。 这两个女子十八九年之前便因妒生恨,结下极深的怨仇。刀白凤明知秦红棉所言非实,但听她将自己独生爱子说得如此惨酷,旧恨新怒齐迸,冷冷的道:“我是问钟谷主,谁来跟下贱女人说话?”蓦地里当当两声响,秦红棉双刀齐出,快如飘风般近前,向她急砍两刀。这“十字斫”是她成名绝技,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汉曾丧在她修罗双刀这毒招之下。刀白凤抽出拂尘,及时格开,身形转处,帚尾点向她后心。 段正淳好生尴尬,一个是结发爱妻,一个是昔日情侣。他对刀白凤钟情固深,对秦红棉却也旧恩难忘,但见两女一动上手便生死相搏,不论是谁受伤,自己都是终生之恨,喝道:“且慢动手!”斜身欺近,拔出长剑,要格开两人兵刃。 钟万仇一见到段正淳便满肚子怒火,呛啷啷大环刀出手,向他迎头砍去。褚万里道:“不劳王爷动手,待小人料理他!”铁杆挥出,戳向钟万仇头颈。他原来的铁杆给叶二娘拗断了,此时所使是赶着新铸的。钟万仇骂道:“我早知姓段的就只仗着人多势众。” 第1049章 天龙(37) 段正淳笑道:“万里退下,我正要见识见识钟谷主的武功。”长剑挺出,弹开褚万里的铁杆,顺势从钟万仇大环刀的刀背上掠下,直削他手指。这一招弹、掠、削三式一气呵成,中间没半分变招痕迹。钟万仇一惊:“这段贼剑法好生凌厉。”收起怒火,横刀守住门户,强敌当前,已不敢浮嚣轻忽。 段正淳挺剑疾刺,钟万仇见来势凌厉,难以硬挡,向后跃开三步。段正淳只求他不过来纠缠,闪身抢近刀白凤和秦红棉,只见秦红棉刀法已微见散乱,刀白凤步步进逼。蓦地里嗤嗤嗤连响,秦红棉接连射出三枝毒箭。她这短箭形状和木婉清所发的相同,手法却高明得多,三枝箭分射左右中,教对方难以闪避。刀白凤纵身高跃,三枝短箭都从她脚底飞过,不料她身子尚在半空,又有三枝箭射来,第一枝射她小腹,第二枝射她双足之间,第三枝却是对准了她足底。其时刀白凤无法再向上跃,身子落下来时,三枝箭正好射中她头、胸、腹三处,委实毒辣之极。 刀白凤心下惊惶,拂尘急掠,卷开了第一枝毒箭,身子急速落下,眼见第二枝、第三枝对准胸膛、小腹射到,已万难闪避挡格,突然眼前白光急闪,一柄长剑自下而上的在她面前掠过,将这两枝短箭斩为四截,同时有人晃身挡在她身前,正是段正淳抢过来救了她性命。倘若他出剑稍有不准,斩不到短箭,这两枝短箭势必都钉在他身上。 这一下刀白凤和秦红棉都吓得脸色惨白,心中怦怦乱跳。刀白凤叫道:“我不领你的情!”闪身绕过丈夫,挥拂尘向秦红棉抽去。她恨极秦红棉手段阴毒,拂尘斜扫直击,教对方缓不出手来发射毒箭。秦红棉适才这两箭险些射中段正淳,又见他不顾性命的相救妻子,偏心已极,惊慌再加气苦,登时挡不住拂尘的急攻。刀白凤拂尘一招“凤栖于梧”,向她头顶击落,秦红棉急向右闪,刀白凤左掌正好同时击出,眼见便可正中秦红棉胸口,立时便要打得她狂吐鲜血。手掌离她胸口尚有半尺,忽然旁边一只男子手掌伸将过来,将她这一掌掠开了,正是段正淳出手相救,说道:“凤凰儿,别这么狠!” 秦红棉一怔,怒道:“什么凤凰儿、孔雀儿,叫得这般亲热!”左手刀向段正淳肩头砍落。刀白凤也正恼丈夫相救情妇,掠开自己势必中敌的一招,挥拂尘向他脸上扫去。 二女同时出手,同时见到对方向段正淳攻击,齐叫:“啊哟!”同时要回护郎君。刀白凤拂尘转向,去挡格修罗刀;秦红棉飞足向刀白凤踢去,要她收转拂尘。 段正淳斜身闪开,砰的一声,秦红棉这一脚重重踢中在他臀上。刀白凤怒道:“你干么踢我丈夫?”秦红棉道:“段郎,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很疼吗?”段正淳故意让秦红棉踢中,好让她消气,装腔作势大叫:“哎唷!痛死我啦!”蹲下身来。 钟万仇瞧出便宜,举刀搂头向段正淳劈落。刀白凤叫道:“住手!”秦红棉叫道:“打他!”拂尘与修罗刀齐向钟万仇攻去。钟万仇只得回刀招架,大叫:“姓段的臭贼,你这老白脸,靠女人救你性命,算什么好汉?”段正淳哈哈大笑,倏地跃起,唰唰唰三剑,只逼得钟万仇踉跄倒退。秦红棉一怔,怒道:“你没受伤,装假!”刀白凤也道:“这家伙最会骗人,怎能信他?”秦红棉叫道:“看刀!”刀白凤叫道:“打他!”这一次二女却是联手向段正淳进攻。 保定帝见兄弟跟两个女人纠缠不清,摇头暗笑,向褚万里道:“你们进去搜搜!”褚万里应道:“是!” 褚、古、傅、朱四人奔进屋门。古笃诚左足刚跨过门槛,突觉头顶冷风飒然。他左足未曾踏实,右足跟疾撑,已倒退跃出,只见一片极薄极阔的刀刃从面前直削下去,相距不过数寸,只要慢得顷刻,就算脑袋幸而不致一分为二,至少鼻子也得削去了。古笃诚背上冷汗直流,看清楚忽施暗袭的是个面貌俊秀的中年女子,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她这薄刀作长方形,薄薄的一片,四周全都锋利无比,她抓着短短的刀柄,略加挥舞,便卷成一圈圆光。古笃诚起初这一惊着实厉害,略一定神,大声呼喝,挥起板斧,便往她薄刀上砍去。 叶二娘的薄刀不住旋转,不敢和板斧这等沉重的兵刃相碰。古笃诚使出七十二路乱披风斧法,双斧直上直下的砍去。叶二娘阴阳怪气,说几句调侃的言语。朱丹臣见她好整以暇,刀法却诡异莫测,生怕时候一长,古笃诚抵敌不住,挺判官双笔上前夹击。 其时巴天石和云中鹤二人兀自在大兜圈子,两人轻功相若,均知非一时三刻能分胜败,这时所较量者已是内力高下。巴天石奔了这百余个圈子,已知云中鹤的下盘功夫飘逸有余,沉凝不足,不如自己一弹一跃之际行有余力,只消陡然停住,击他三掌,他势必抵受不住。但巴天石一心要在轻功上考较他下去,不愿以拳脚功夫取胜,仍一股劲儿的奔跑。 忽听得一人粗声骂道:“妈巴羔子的,吵得老子睡不着觉,是那儿来的兔崽子?”只见南海鳄神手持鳄嘴剪,一跳一跳的跃近。 傅思归喝道:“是你师父的爹爹来啦!”南海鳄神喝道:“什么我师父的爹爹?”傅思归指着段正淳道:“镇南王是段公子的爹爹,段公子是你的师父,你想赖么?”南海鳄神虽恶事多为,却有一桩好处,说过了的话向来算数,一闻此言,气得脸色焦黄,可不公然否认,喝道:“我拜我的师父,跟你龟儿子有甚相干?”傅思归笑道:“我又不是你儿子,为什么叫我龟儿子?” 南海鳄神一怔,想了半天,才知他是绕着弯儿骂自己为乌龟,一想通此点,哇哇大叫,鳄嘴剪啪啪啪的向他夹去。此人头脑迟钝,手脚可着实快速,鳄嘴剪中一口森森白牙,便如狼牙棒上的尖刺相似。傅思归一根熟铜棍接得三招,便觉双臂酸麻。褚万里长杆扬动,杆上连着的钢丝软鞭荡出,向南海鳄神脸上抽去,南海鳄神掏出鳄尾鞭挡开。 保定帝眼看战局,己方各人均无危险,对高升泰道:“你在这儿掠阵。” 高升泰道:“是!”负手站在一旁。 保定帝走进屋中,叫道:“誉儿,你在这里么?”不听有人回答。他推开左边厢房门,又叫道:“誉儿,誉儿!”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从门背后转了出来,脸色惊惶,问道:“你……你是谁?”保定帝道:“段公子在那里?”那少女道:“你找段公子干么?”保定帝道:“我要救他出去!” 那少女摇头道:“你救他不出的。他给人用大石堵在石屋之中,门口又有人看守。”保定帝道:“你带我去。我打倒看守之人,推开大石,就救他出来了。”那少女摇头道:“不成!我如带了你去,我爹爹要杀我的。”保定帝问道:“你爹爹是谁?”那少女道:“我姓钟,我爹爹就是这里的谷主。”这少女便是从无量山逃回来的钟灵。 保定帝点了点头,心想对付这样一个少女,不论用言语套问,或以武力胁逼,均不免有失身分,段誉既在此谷中,总不难寻到,于是从屋中回出,要另行觅人带路。 段誉和木婉清在石屋之中,听说门外那青袍客竟是天下第一恶人“恶贯满盈”,大惊之下,扑向对方,搂在一起。段誉低声道:“咱们原来落在‘天下第一恶人’手中,那真糟之极矣!”木婉清“唔”的一声,将头钻在他怀中。 段誉轻抚她头发,安慰道:“别怕。”两人上下衣衫均已汗湿,便如刚从水中爬起来而肌肤密贴一般。两人全身火热,体气蒸薰,闻在对方鼻中,更增诱惑。一个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一个是情苗深种的少女,就算没受春药激动,也已把持不定,何况“阴阳和合散”霸道异常,能令端士成为淫徒,贞女化作荡妇,只教心神一迷,圣贤也成禽兽。此时全仗段誉一灵不昧,念念不忘于段氏的清誉令德,这才勉力克制。 青袍客得意之极,怪声大笑,说道:“你兄妹二人快些成其好事,早一日生下孩儿,早一日得脱牢笼。我去也!”说罢,越过树墙而去。 段誉大叫:“岳老三,岳老二!你师父有难,快快前来相救。”叫了半天,却那里有人答应?寻思:“当此危急之际,便是拜他为师,也说不得了。拜错恶人为师,不过是我一人之事,须不致连累伯父和爹爹。”又纵声大叫:“南海鳄神,我情愿拜你为师了,愿意做南海派的传人,你快来救你徒儿啊。我死之后,你可没徒儿了。”乱叫乱喊了一阵,始终不闻南海鳄神的声息,突然想到:“啊哟不好!南海鳄神最怕的便是他这个老大‘恶贯满盈’,就算听到我叫唤,也不敢来救。”心中不住叫苦。 木婉清忽道:“段郎,我和你成婚之后,咱们第一个孩儿,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段誉迷迷糊糊的答道:“男的!” 忽然石屋外一个少女的声音接口道:“段大哥,你是她哥哥,决不能跟她成婚。”段誉一楞,道:“你……你是钟姑娘么?”那少女正是钟灵,说道:“是我啊。我偷听到了这青袍恶人的话,我定要想法子救你和木姊姊。”段誉大喜,道:“那好极了,你快去偷毒药的解药给我。”木婉清怒道:“钟灵你这小鬼快走开,谁要你救?”钟灵道:“我还是想法子推开这大石头,先救你们出来的好。”段誉道:“不,不!你去偷解药。我……我抵受不住,快……快要死了。”钟灵惊道:“什么抵受不住?你肚子痛吗?”段誉道:“不是肚子痛。”钟灵又问:“你是头痛么?”段誉道:“也不是头痛。”钟灵道:“那你什么地方不舒服?” 段誉情欲难遏之事,如何能对这小姑娘说得出口?只得道:“我全身不舒服,你只想法子去盗来解药便了。”钟灵皱眉道:“你不说病状,我就不知要寻什么解药。我爹爹解药很多,但须得先知你是肚痛、头痛,还是心痛。”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什么也不痛。我是……我是服了一种叫做‘阴阳和合散’的毒药。”钟灵拍手道:“你知道毒药的名字,那就好办了。段大哥,我这就去跟爹爹要解药。” 她匆匆爬过树墙,便去缠着父亲拿那“阴阳和合散”的解药。那“阴阳和合散”是青袍客的药物,但钟万仇一听名字,就知是什么玩意儿,马脸一沉,斥道:“小女娃娃,东问西问这些不打紧的东西干么?你再胡说八道,我老大耳括子打你。”钟灵急道:“不是胡说八道……” 便在此时,保定帝等一干人攻进万劫谷来,钟万仇忙出去应敌,将钟灵一人留在屋内。她听得屋外兵刃交作,斗得厉害,也不去理会,自在父亲的藏药之所东翻西找。钟万仇的数百个药瓶之上都贴有药名,但偏偏就不见“阴阳和合散”的解药。正不知如何是好,听得有人进来,出去一看,便遇到了保定帝。 保定帝想寻人带路,一时却不见有人,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头见是钟灵奔来,当即停步等候。钟灵奔近,说道:“我找不到解药,还是带你去罢!不知你能不能推开那块大石头。”保定帝莫名其妙,问道:“什么解药?”钟灵道:“你跟我来便知道了。” 万劫谷中道路曲折,但在钟灵带领之下,片刻即至,保定帝托着钟灵手臂,也不见他纵身跳跃,突然间凌空而起,平平稳稳的越过树墙。钟灵拍手赞道:“妙极,妙极!你好像会飞!啊哟,不好!” 但见石屋之前端坐着一人,正是那青袍怪客! 钟灵对这个半死半活之人最是害怕,低声道:“咱们快走,等这人走了再来。”保定帝见了这青袍怪人也极感诧异,安慰她道:“有我在这里,你不用怕。段誉便是在这石屋之中,是不是?”钟灵点了点头,缩在他身后。 保定帝缓步上前,说道:“尊驾请让一步!”青袍客便如不闻不见,凝坐不动。 保定帝道:“尊驾不肯让道,在下无礼莫怪。”侧身从青袍客左侧闪过,右掌斜起,按住巨石,正要运劲推动,只见青袍客从腋下伸出一根细细的铁杖,点向自己“缺盆穴”。铁杖伸到离他身子尺许之处便即停住,不住颤动,只待保定帝劲力一发,胸腹间门户大开,铁杖点将过来,便无可闪避。保定帝一凛:“这人点穴功夫高明之极,却是何人?”右掌微扬,劈向铁杖,左掌从右掌底穿出,又已按在石上。青袍客铁杖移位,指向他“天池穴”。保定帝掌势如风,连变七次方位,青袍客跟着移动铁杖,每一次均虚点穴道,制住形势,令他虽手按大石,却不敢发劲。 两人接连变招,青袍客总使得保定帝没法运劲推石,认穴功夫之准,保定帝自觉与己不相伯仲,犹在兄弟段正淳之上。他左掌斜削,突然间变掌为指,嗤的一声响,使出一阳指力,疾点铁杖,这一指倘若点实了,铁杖非弯曲不可。不料那铁杖也是嗤的一声点来,两股力道在空中一碰,保定帝退了一步,青袍客也身子一晃。保定帝脸上红光微闪,青袍客脸上隐隐透出一层青气,均是一现即逝。 保定帝大奇,心想:“这人武功不但奇高,而且与我显然颇有渊源。他这杖法明明跟一阳指有关。”当即拱手道:“前辈尊姓大名,盼能见示。”只听一个声音响道:“你是段正明罢?这些年来倒没老了。”保定帝见他口唇丝毫不动,居然能够说话,更加诧异,说道:“在下段正明。”青袍客道:“哼,你便是大理国当今保定帝?”保定帝道:“正是。”青袍客道:“你的武功和我相较,谁高谁下?” 保定帝沉吟半晌,说道:“武功是你稍胜半筹,但若当真动手,我能胜你。”青袍客道:“不错,我终究是吃了身子残废的亏。唉,想不到你坐上了这位子,这些年来竟丝毫没搁下练功。”他腹中发出的声音虽怪,仍听得出语音中充满了怅恨之情。 第1050章 天龙(38) 保定帝猜不透他来历,心中霎时间转过了无数疑问。忽听得石屋内传出一声声急躁的嘶叫,正是段誉的声音,保定帝叫道:“誉儿,你怎么了?不必惊慌,我就来救你。”钟灵惊叫:“段大哥,段大哥!” 原来段誉和木婉清受猛烈春药催激,越来越难与情欲相抗拒。到后来木婉清神智迷糊,早忘了段誉是亲哥哥,只叫:“段郎,抱我,抱住我!”她是处女之身,于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但觉燥热难当,非要段誉抱住了不可,便向段誉扑去。段誉叫道:“使不得!”闪身避开,脚下自然而然的使出了凌波微步。木婉清一扑不中,斜身摔在床上,便晕了过去。 段誉接连走了几步,内息自然而然的顺着经脉运行,愈走愈快,胸口郁闷无比,似乎透不过气来,忍不住大叫一声。这一声叫,郁闷竟然略减,当下他走几步,呼叫一声,情欲之念倒是淡了,保定帝和青袍客在屋外的对答,以及保定帝叫他不必惊慌的言语,却都已听而不闻。 青袍客道:“这小子定力不错,服了我的‘阴阳和合散’,居然还能支撑到这时候。”保定帝吃了一惊,问道:“那是什么毒药?”青袍客道:“不是毒药,只不过是一种猛烈的春药而已。”保定帝道:“你给他服食这等药物,其意何居?”青袍客道:“这石屋之中,另有一个女子,名叫木婉清,是段正淳的私生女儿,段誉的胞妹。” 保定帝一听之下,不由得一惊,他修养再好,也禁不住勃然大怒,长袖挥处,嗤的一指向他点去。青袍客横杖挡开,保定帝第二指又已点出,这一指直趋他喉下七突穴,那是致命要穴,料想他定要全力反击。 那知青袍客“嘿嘿”两声,既不闪避,也不招架。保定帝见他不避不架,心中大疑,立时收指,问道:“你为何甘愿受死?”青袍客道:“我死在你手下,那就再好不过,你的罪孽,又深了一层。”保定帝问道:“你到底是谁?”青袍客低声说了一句话。 保定帝一听,脸色立变,道:“我不信!”青袍客将右手中的铁杖交于左手,右手食指嗤的一声,向保定帝点去,保定帝斜身闪开,还了一指。青袍客以中指直戳,保定帝脸色凝重,以中指相还。青袍客第三招以无名指横扫,第四招以小指轻挑,保定帝一一照式还报。到得第五招时,青袍客以大拇指捺将过来,五指中大拇指最短,因而也最为迟钝不灵,然而指上力道却是最强,保定帝不敢怠慢,大拇指一翘,也捺了过去。 钟灵在一旁看得好生奇怪,忘了对青袍客的畏惧之意,笑道:“你们两个在猜拳么?你伸一指,我伸一指的,却是谁赢了?”一面说,一面走近身去。蓦地里一股劲风无声无息的袭到,钟灵一怔之际,左肩剧痛,几欲晕倒。保定帝反手挥掌,将她身子平平推出,跟着向后纵跃,将她扶住,说道:“站着别动。”钟灵怔怔的道:“他……他要杀我?”保定帝摇头道:“不是。我跟他在比试武功,旁人不能走近。”伸掌在她背心上轻抚数下。 那青袍客道:“你信了没有?”保定帝抢上数步,躬身道:“正明参见前辈!”青袍客道:“你只叫我前辈,是不肯认我呢,还是意下犹有未信?”保定帝道:“正明身为一国之主,言行自当郑重。正明无子,这段誉身负宗庙社稷的重寄,请前辈释放。”青袍客道:“我正要大理段氏乱伦败德,断子绝孙。我好容易等到今日,岂能轻易放手?”保定帝厉声道:“段正明万万不许!” 青袍客道:“嘿嘿!你自称是大理国皇帝,我却只当你是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你有胆子,尽管去调神策军、御林军来好了。我跟你说,我势力固远不如你,可是要先杀段誉这小贼却易如反掌。你此刻跟我动手,数百招后或能胜得了我,但想杀我,却也千难万难。我只教不死,你便救不了段誉性命。” 保定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知他这话不假,别说去调神策军、御林军来,自己只须再多一个帮手,这青袍客抵敌不住,便会立时加害段誉,何况以此人身分,也决不能杀了他,说道:“你要如何,方能放人?”青袍客道:“不难!你只须答允去天龙寺出家为僧,将大位让我,我便解了段誉体内药性,还你一个鲜龙活跳、德行无亏的好侄儿。”保定帝道:“祖宗基业,岂能随便拱手送人?” 青袍客道:“嘿嘿,这是你的基业,还是我的基业?物归原主,岂是随便送人?我不追究你谋朝篡位的大罪,已算宽洪大量之极了。你若执意不肯,不妨耐心等候,等段誉和他胞妹生下一男半女,我便放他。”保定帝道:“那你还是乘早杀了他的好。” 青袍客道:“除此之外,还有两条路。”保定帝问道:“什么?”青袍客道:“第一条路,你突施暗算,猝不及防的将我杀了,那你自可放他出来。”保定帝道:“我不能暗算于你。”青袍客道:“你就想暗算,也未必能成。第二条路,你叫段誉自己用一阳指功夫跟我较量,只须胜得了我,他自己不就走了吗?嘿嘿,嘿嘿!” 保定帝怒气上冲,忍不住便要发作,终于强自抑制,说道:“段誉不会丝毫武功,更没学过一阳指功夫。”青袍客道:“大理段正明的侄儿不会一阳指,有谁能信?”保定帝道:“段誉幼读诗书佛经,心地慈悲,坚决不肯学武。”青袍客道:“又是一个假仁假义、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这样的人若做大理国君,实非苍生之福,早一日杀了倒好。” 保定帝厉声道:“前辈,是否另有其他道路可行?”青袍客道:“当年我若有其他道路可行,也不至落到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田地。别人不给我路走,我为什么要给你路走?” 保定帝低头沉吟半晌,猛地抬起头来,一脸刚毅肃穆之色,叫道:“誉儿,我便设法来救你。你可别忘了自己是段家子孙!” 只听石屋内段誉叫道:“伯父,你进来一指……一指将我处死了罢。”这时他已停步,靠在封门大石上稍息,已听清楚了保定帝与青袍客后半段的对答。保定帝厉声道:“什么?你做了败坏我段氏门风的行迳吗?”段誉道:“不!不是,侄儿……侄儿燥热难当,活……活不成了!” 保定帝朗声道:“生死有命,任其自然。”托住钟灵手臂,奔过空地,跃过树墙,说道:“小姑娘,多谢你带路,日后当有报答。”循着原路,来到正屋之前。 只见褚万里和傅思归双战南海鳄神,仍然胜败难分。朱丹臣和古笃诚那一对却给叶二娘的方刀逼得渐渐支持不住。那边厢云中鹤脚下虽仍丝毫不缓,但大声喘气,有若疲牛,巴天石却一纵一跃,轻松自在。高升泰负着双手踱来踱去,对身旁的激斗似乎漠不关心,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精神笼罩全局,己方只要无人遇险,就用不着出手相援。段正淳夫妇与秦红棉、钟万仇四人却已不见。 保定帝问道:“淳弟呢?”高升泰道:“镇南王逐开了钟谷主,和王妃一起找寻段公子去了。”保定帝纵声叫道:“此间诸事另有计较,各人且退!” 巴天石陡然住足,云中鹤直扑过来,巴天石砰的一掌,击将出去。云中鹤双掌一挡,只感胸中气血翻涌,险些喷出血来。他强自忍住,双眼望出来模糊一片,已看不清对手拳脚来路。巴天石却并不乘胜追击,嘿嘿冷笑,说道:“领教了。” 只听左首树丛后段正淳的声音说道:“这里也没有,咱们再到后面去找。”刀白凤道:“找个人来问问就好了,谷中怎地一个下人也没有?”秦红棉道:“我师妹叫他们都躲起来啦。”保定帝和高升泰、巴天石三人相视一笑,均觉镇南王神通广大,不知使上了什么巧妙法儿,竟教这两个适才还在性命相扑的女子联手同去找寻段誉。只听段正淳道:“那么咱们去问你师妹,她一定知道誉儿关在什么地方。”刀白凤怒道:“不许你去见甘宝宝。不怀好意!”秦红棉道:“我师妹说过了,从此永远不再见你面。” 三人说着从树丛中出来。段正淳见到兄长,问道:“大哥,救出……找到誉儿了么?”他本想说“救出誉儿”,但不见儿子在侧,便即改口。保定帝点头道:“找到了,咱们回去再说。” 褚万里、朱丹臣等听得皇上下旨停战,均欲住手,但叶二娘和南海鳄神杀得兴起,缠住了恶战不休。保定帝眉头微蹙,说道:“咱们走罢!” 高升泰道:“是!”怀中取出铁笛,挺笛指向南海鳄神咽喉,跟着扬臂反手,横笛扫向叶二娘。这两记笛招都是攻向敌人极要紧的空隙。南海鳄神一个筋斗避过,啪的一声,铁笛重重击中叶二娘左臂。叶二娘大叫一声,忙飘身逃开。 高升泰的武功其实并不比这两人强了多少,但他旁观已久,心中早已拟就了对付这两人的绝招。这招似乎纯在对付南海鳄神,其实却是佯攻,突然出其不意的给叶二娘来一下狠的,以报前日背上那一掌之仇。看来似乎轻描淡写,随意挥洒,实则这一招在他心中已盘算了无数遍,实为毕生功力之所聚,已然出尽全力。 南海鳄神圆睁豆眼,又惊又佩,说道:“妈巴羔子,好家伙,瞧你不出……”下面的话没再说下去,意思自然是说:“瞧你不出,居然胜了我三妹,老子只怕还不是你这小子的对手。” 刀白凤问保定帝:“皇上,誉儿怎样?”保定帝心下担忧,但丝毫不动声色,淡然道:“没什么。眼前是个让他磨练的大好机会,过得几天自会出来,一切回宫再说。”说着转身便走。 巴天石抢前开路。段正淳夫妇跟在兄长之后,其后是褚、古、傅、朱四护卫,最后是高升泰。他适才这凌厉绝伦的一招镇慑了敌人,南海鳄神虽然凶悍,却也不敢上前挑衅。 段正淳走出十余丈,忍不住回头向秦红棉望去,秦红棉也怔怔的正瞧着他背影,四目相对,不由得都痴了。 只见钟万仇手执大环刀,气急败坏的从屋后奔出来,叫道:“段正淳,你这次没见到我夫人,算你运气好,我就不来难为你。我夫人已发了誓,以后决不再见你。不过……不过那也靠不住,她要是见到你这家伙,说不定他妈的又……总而言之,你不能再来!”他和段正淳拚斗,数招不胜,便即回去守住夫人,以防段正淳前来勾引,听得夫人立誓决不再见段正淳之面,心下大慰,忙奔将出来,将这句要紧之极的言语说了。 段正淳心下黯然,暗道:“为什么?为什么再也不见我面?你已是有夫之妇,我岂能再败坏你的名节?大理段二虽然风流好色,却非卑鄙无耻之徒。让我再瞧瞧你,就算咱两人离得远远地,一句话也不说,那也好啊。”回过头来,见妻子正冷冷的瞧着自己,心头一凛,当即加快脚步,出谷而去。 一行人回到大理。保定帝道:“大伙到宫中商议。”来到皇宫内书房,保定帝坐在中间一张铺着豹皮的大椅上,段正淳夫妇坐在下首,高升泰一干人均垂手侍立。保定帝吩咐内侍取过凳子,命各人坐下,挥退内侍,将段誉如何落入敌手的情形说了。 段正淳不由得一阵羞惭,低声禀告保定帝:“皇兄,那木姑娘确是臣弟的私生女儿,这青袍客将他兄妹二人囚于一处,用心恶毒……”保定帝点点头,心下了然。 众人均知关键是在那青袍客身上,听保定帝说此人不仅会一阳指,且功力犹在他之上,谁都不敢多口,各自低头沉吟,均知一阳指是段家世代相传的功夫,传子不传女,更加不传外人,青袍客既会这门功夫,自是段氏的嫡系子孙了。(按:直到段氏后世子孙段智兴一灯大师手中,为了要制住大敌西毒欧阳锋,才破了不传外人的祖规,将这门神功先传王重阳,再传于渔樵耕读四大弟子。详见《射雕英雄传》。)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谁?”段正淳摇头道:“我猜不出,难道是天龙寺中有人还俗改装?”保定帝摇头道:“不是,是延庆太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段正淳道:“延庆太子早已不在人世,此人多半是冒名招摇。”保定帝叹道:“名字可以乱冒,一阳指的功夫却假冒不得。偷师学招之事,武林中原亦寻常,然而这等内功心法,又如何能偷?此人是延庆太子,决无可疑。” 段正淳沉思半晌,问道:“那么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物,何以反而要败坏我家的门风清誉?”保定帝叹道:“此人周身残疾,自是性情大异,一切不可以常理度之。何况大理国皇位既由我居之,他自必满心怀愤,要害得我兄弟俩身败名裂而后快。” 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拥戴,四境升平,别说只延庆太子出世,就算上德帝复生,也不能再居此位。” 高升泰站起身来,说道:“镇南王此言甚是。延庆太子好好将段公子交出便罢,否则咱们也不认他什么太子不太子,只当他是天下四大恶人之首,人人得而诛之。他武功虽高,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 原来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国上德帝段廉义在位,朝中忽生大变,上德帝为奸臣杨义贞所弑,其后上德帝的侄子段寿辉得天龙寺中诸高僧及忠臣高智升之助,平灭杨义贞。段寿辉接登帝位,称为上明帝。上明帝不乐为帝,只在位一年,便赴天龙寺出家为僧,将帝位传给堂弟段正明,是为保定帝。上德帝本有一个亲子,当时朝中称为延庆太子,当奸臣杨义贞谋朝篡位之际,举国大乱,延庆太子不知去向,人人都以为是给杨义贞杀了,没想到事隔多年,竟会突然出现。 保定帝听了高升泰的话,摇头道:“皇位本是延庆太子的。当日只因找他不着,上明帝这才接位,后来又传位给我。延庆太子既然复出,我这皇位便该当还他。”转头向高升泰道:“令尊倘若在世,想来也有此意。”高升泰是大功臣高智升之子,当年锄奸除逆,全仗高智升出了大力。 第1051章 天龙(39) 高升泰走上一步,伏地禀道:“先父忠君爱民。这青袍怪客号称是四恶之首,若在大理国君临万民,众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皇上让位之议,臣升泰万死不敢奉诏。”巴天石也伏地奏道:“适才天石听得那南海鳄神怪声大叫,说他们四恶之首叫作什么‘恶贯满盈’。这恶人若不是延庆太子,自不能觊觎大宝。就算他是延庆太子,如此凶恶奸险之徒,怎能让他秉掌大理国政?倘若不幸如此,势必国家倾覆,社稷沦丧,千万百姓受苦无穷。” 保定帝挥手道:“两位请起,你们所说的也言之成理。但誉儿落入了他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让,更有什么法子能让誉儿归来?” 段正淳道:“大哥,自来只有君父有难,为臣子的才当舍身赴难。誉儿虽为大哥所爱,怎能为了他而甘舍大位?否则誉儿纵然脱险,却也成了大理国的千古罪人。” 保定帝站起身来,左手摸着颏下长须,右手两指在额上轻轻弹击,在书房中缓缓而行。众人均知他每逢有大事难决,便如此出神思索,谁也不敢作声扰他思路。保定帝踱来踱去,过得良久,说道:“这延庆太子手段毒辣,给誉儿所服的‘阴阳和合散’药性厉害,常人极难抵挡。只怕……只怕他这时已为药性所迷,也未可知。唉,这是旁人以奸计摆布,下毒嫁祸,须怪誉儿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头,羞愧无地,心想归根结底,都是由自己风流成性起祸。 保定帝走回坐入椅中,说道:“巴司空,传下旨意,命翰林学士草制,册封我弟正淳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惊,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定保佑,子孙绵绵。这皇太弟一事尽可缓议。”保定帝伸手扶起,说道:“你我兄弟一体,这大理国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别说我并无子嗣,就是有子有孙,也要传位于你。淳弟,我立你为嗣,此心早决,通国皆知。今日早定名份,也好令延庆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数次推辞,均不获准,只得叩首谢恩。高升泰等上前道贺。保定帝并无子息,皇位日后势必传于段正淳,原是意料中事,谁也不以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罢。延庆太子之事,只可告知华司徒、范司马两人,此外不得泄漏。”众人齐声接旨,躬身告退。巴天石去向翰林学士宣诏,草制册封。 保定帝用过御膳,小睡片刻,醒来时隐隐听得宫外鼓乐声喧,爆竹连天。内监进来服侍更衣,禀道:“陛下册封镇南王为皇太弟,众百姓欢呼庆祝,甚是热闹。”大理国近年来兵革不兴,朝政清明,庶民安居乐业,众百姓对皇帝及镇南王、善阐侯等当国君臣均甚爱戴。保定帝道:“传我旨意,明日大放花灯,大理城金吾不禁,犒赏三军,以酒肉赏赐耆老孤儿。”旨意传了下去,大理全城百姓更欢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换了便装,独自出宫。他将大帽压住眉檐,遮住面目。一路上见众百姓拍手讴歌,青年男女,载歌载舞。大理国种族繁多,当时中原人士视大理国为蛮夷之地,礼仪与中土颇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携手同行,调情嬉笑,旁若无人,谁也不以为异。保定帝心下暗祝:“但愿我大理众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此欢乐。” 他出城后快步前行,行得二十余里后上山,越走越荒僻,转过四个山坳,来到一座小小古庙前,庙门上写着“拈花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国教,大理京城内外,大寺数十,小庙以百计。这座“拈花寺”地处偏僻,无甚香火,大理人多数不知。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后上前在寺门上轻叩三下。过得半晌,寺门推开,走出一名小沙弥来,合什问道:“尊客光降,有何贵干?”保定帝道:“相烦通报黄眉大师,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见。”小沙弥道:“请进。”转身肃客。保定帝举步入寺,只听得叮叮两声清磬,悠悠从后院传出,霎时之间,只感遍体清凉,意静神闲。 他踏着寺院中落叶,走向后院。小沙弥道:“尊客请在此稍候,我去禀报师父。”保定帝道:“是。”负手站在庭中,见庭中一株公孙树上一片黄叶缓缓飞落。他一生极少如此站在门外等候别人,但一到这拈花寺中,俗念尽消,浑忘了自己天南为帝。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段贤弟,你心中有何难题?”保定帝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满脸皱纹、身形高大的老僧从小舍中推门出来。这老僧两道焦黄长眉,眉尾下垂,正是黄眉和尚。 保定帝双手拱了拱,道:“打扰大师清修了。”黄眉和尚微笑道:“请进。”保定帝跨步走进小舍,见两个中年和尚躬身行礼。保定帝知是黄眉和尚的弟子,举手还礼,在西首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待黄眉和尚在东首的蒲团坐定,便道:“我有个侄儿段誉,他七岁之时,我曾抱来听师兄讲经。”黄眉僧微笑道:“此子颇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道:“他受了佛法点化,生性慈悲,不肯学武,以免杀生。”黄眉僧道:“不会武功,也能杀人。会了武功,也未必杀人。” 保定帝道:“是!”于是将段誉如何坚决不肯学武、私逃出门,如何结识了木婉清,如何给号称“天下第一恶人”的延庆太子囚入石室、诱服春药等情,源源本本的说了。黄眉僧凝神倾听,不插一言。两名弟子在他身后垂手侍立,更连脸上的肌肉也不牵动半点。 待保定帝说完,黄眉僧缓缓道:“这位延庆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动手,便派遣下属前去强行救人,恐也不妥。”保定帝道:“师兄明鉴。”黄眉僧道:“天龙寺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于贤弟的,但他们皆系出段氏,不便参与本族内争,偏袒贤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龙寺求助。”保定帝道:“正是。” 黄眉僧点点头,缓缓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点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对准他的中指一戳,两人都身形一晃,便即收指。黄眉僧道:“段贤弟,我的金刚指力,可胜不过你的一阳指啊。”保定帝道:“师兄大智大慧,不必纯以指力取胜。”黄眉僧低头不语。 保定帝站起来,说道:“五年之前,师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盐税,一来国用未足,二来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项仁政,使庶民归德吾弟,以致未遵师兄吩咐。明天一早,小弟就颁令废除盐税。” 黄眉僧站起身来,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贤弟造福万民,老僧感德不尽。” 保定帝下拜还礼,不再说话,飘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宫中,即命内监宣巴司空前来,告以废除盐税之事。巴天石躬身谢恩,说道:“皇上鸿恩,实为庶民之福。”保定帝道:“宫中用度,尽量裁减撙节。你去跟华司徒、范司马二人商议,瞧政费国用有什么可省的。”巴天石答应了。 巴天石辞出宫后,即去约了司徒华赫艮,一齐来到司马范骅府中,告以废除盐税。至于段誉被掳一节,巴天石已先行对华范二人说过。 范骅沉吟道:“镇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盐税,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怜,令镇南世子得以无恙归来。咱们不能分君父之忧,有何脸面立身朝堂之上?” 巴天石道:“正是。二哥有何妙计,可以救得世子?”范骅道:“对手既是延庆太子,皇上万不愿跟他正面为敌。我倒有一条计策,只不过要偏劳大哥了。”华司徒忙道:“那有什么偏劳的?二弟快说。”范骅道:“皇上言道,那延庆太子的武功尚胜皇上半筹。咱们硬碰硬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旧营生,不妨再干他一次。”华司徒紫膛色的脸上微微一红,笑道:“二弟又来取笑了。” 这华司徒华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贫贱,现今在大理国位列三公,未发迹时,干的却是盗墓掘坟的勾当,最擅长的本领是偷盗王公巨贾的坟墓。这些富贵人物死后,必有珍异宝物殉葬,华阿根从极远处挖掘地道,通入坟墓,然后盗取宝物。所花的工程虽巨,却由此而从未为人发觉。有一次他掘入一坟,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殉葬的武功秘诀,依法修习,练成了一身卓绝的外门功夫,便舍弃了这下贱营生,辅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终于升到司徒之职。他居官后嫌旧时的名字太俗,改名赫艮,除了范骅和巴天石这两个生死之交,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身。 范骅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们混进万劫谷中,挖掘一条地道,通入镇南世子的石室,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救他出来。” 华赫艮一拍大腿,欢叫:“妙极,妙极!”他于盗墓一事,实有天生嗜好,二十年来虽不再干此营生,偶尔想起,仍禁不住手痒,只盼有机会重作冯妇,但身居高官,富贵已极,再去盗坟掘墓,成何体统?这时听范骅一提,不禁大喜。 范骅笑道:“大哥且慢欢喜,这中间着实有些难处。四大恶人都在万劫谷中,钟万仇夫妇和修罗刀也均是厉害人物,要避过他们耳目委实不易。再说,那延庆太子坐镇石屋之前,地道在他身底通过,如何方能令他不会察觉?” 华赫艮沉吟半晌,说道:“地道当从石屋之后通过去,避开延庆太子的所在。”巴天石道:“镇南世子时时刻刻都有危险,咱们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可来得及么?地底倘若多有坚石,就更难了。”华赫艮道:“那就咱哥儿三人一起干,委屈你们两位,跟我学一学做盗墓的小贼。”巴天石笑道:“既位居大理三公,大哥以身作则,小弟等自当追随,义不容辞。”三人拊掌大笑。 华赫艮道:“事不宜迟,说干便干。”当下巴天石绘出万劫谷中的图形,华赫艮拟订地道的入口路线,至于如何避人耳目,如何运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原是他的无双绝技。华赫艮又去传了一批昔日熟手的下属前来相助。 这一日一晚之间,段誉每觉炎热烦躁,便展开“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快步行走,只须走得一两个圈子,内功增进,心头便感清凉。木婉清却身发高热,神智迷糊,大半时刻都是昏昏沉沉的倚壁而睡。 次日午间,段誉又在室中疾行,忽听得石屋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纵横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兴,与老僧手谈一局么?”段誉心下奇怪,当即放缓脚步,又走出十几步,这才停住,凑眼到送饭进来的洞孔向外张望。 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眉毛焦黄的老僧,左手拿着一个饭碗大小的铁木鱼,右手举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鱼槌,在铁木鱼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听所发声音,这根木鱼槌也是钢铁所制。他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俯身将木鱼槌往石屋前的一块大青石上划去,嗤嗤声响,石屑纷飞,登时刻了一条直线。段誉暗暗奇怪,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见过,他手上劲道好大,随手划去,石上便现深痕,就同石匠以铁凿、铁锤慢慢打凿出来一般,而这条线笔直无曲,石匠要凿这样一条直线,更非先用墨斗弹线不可。 石屋前一个郁闷的声音说道:“金刚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恶贯满盈”。他右手铁杖伸出,在青石上划了一条横线,和黄眉僧所刻直线相交,一般的也深入石面,毫无歪斜。黄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赐教,好极,好极!”又用铁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线。青袍客跟着刻了一道横线。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两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划越慢,不愿自己所刻直线有何深浅不同,歪斜不齐,就此输给了对方。 不到一顿饭时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已整整齐齐的刻就。黄眉僧寻思:“正明贤弟所说不错,这延庆太子的内力果然了得。”延庆太子不比黄眉僧乃有备而来,心下更加骇异:“从那里钻了这么个厉害的老和尚出来?显是段正明邀来的帮手。这和尚跟我缠上了,段正明便乘虚而入去救段誉,我可没法分身抵挡。” 黄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必也胜过老僧十倍,老僧要请施主饶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分的高人。你来向我挑战,怎能一开口就要我相让?”便道:“大师何必过谦?要决胜败,自然是平下。”黄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饶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师既自承棋艺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黄眉僧道:“那么就饶三子罢?”青袍客道:“便让一先,也是相让。” 黄眉僧道:“哈哈,原来你在棋艺上的造诣有限,不妨我饶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们分先对弈便是。”黄眉僧心下惕忌更甚:“此人不骄不躁,稳狠阴沉,实是劲敌,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终不动声色。”原来黄眉僧并无必胜把握,素知爱弈之人多半好胜,自己开口求对方饶个三子、四子,对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于这虚名看得极淡,倘若延庆太子自逞其能,答应饶子,自己大占便宜,在这场拚斗中自然多居赢面。不料延庆太子既不让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一丝不苟,严谨之极。 黄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先。”黄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后。请你猜猜老僧今年的岁数,是奇是偶?猜得对,你先下;猜错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赖。”黄眉僧道:“好罢!那你猜一样我不能赖的。你猜老僧到了七十岁后,两只脚的足趾,是奇数呢,还是偶数?” 这谜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个,当然偶数。他说明到了七十岁后,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岁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他便是十个足趾头,却来故弄玄虚,我焉能上这个当?”说道:“是偶数。”黄眉僧道:“错了,是奇数。”青袍客道:“脱鞋验明。” 第1052章 天龙(40) 黄眉僧除下左足鞋袜,五个足趾完好无缺。青袍客凝视对方脸色,见他微露笑容,神情镇定,心想:“原来他右足当真只四个足趾。”见他缓缓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脱袜,正想说:“不必验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动:“不可上他当。”只见黄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袜,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那有什么残缺? 青袍客霎时间转过了无数念头,揣摸对方此举是何用意。只见黄眉僧提起小铁槌挥击下去,喀的一声轻响,将自己右足小趾斩了下来。他身后两名弟子突见师父自残肢体,血流于前,忍不住都“噫”了一声。大弟子破疑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师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伤口。 黄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岁,到得七十岁时,我的足趾是奇数。” 青袍客道:“不错。大师先下。”他号称“天下第一恶人”,什么凶残毒辣的事没干过见过,于割下一个小脚趾的事那会放在心上?但想这老和尚为了争一着之先,不惜出此手段,可见这盘棋他志在必胜,倘若自己输了,他所提出的条款也必苛刻无比。 黄眉僧道:“承让了。”提起小铁槌在两对角的四四路上各刻了一个小圈,便似是下了两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铁杖,在另外两处的四四路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现两处低凹,便如是下了两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两子,称为“势子”,是中国围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后,与后世亦复相反。黄眉僧跟着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应以一子。初时两人下得甚快,黄眉僧不敢丝毫大意,稳稳不失以一根小脚趾换来的先手。到得十七八子后,每一着针锋相对,角斗甚剧,同时两人指上劲力不断损耗,一面凝思求胜,一面运气培力,弈得渐渐慢了。 黄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见师父与青袍客一上手便短兵相接,妙着纷呈,心下暗自惊佩赞叹。看到第二十四着时,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变,黄眉僧假使不应,右下角“入位”隐伏极大危险,但如应以一子坚守,先手便失。 黄眉僧沉吟良久,一时难以参决,忽听得石屋中传出一个声音说道:“反击‘去位’,不失先手。”原来段誉自幼便即善弈,这时看着两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 常言道得好:“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段誉的棋力本就高于黄眉僧,再加旁观,更易瞧出了关键的所在。黄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时难定取舍,施主此语,释了老僧心中之疑。”当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国古法,棋局分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观不语真君子,自作主张大丈夫。”段誉叫道:“你将我关在这里,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黄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无耻,无耻!”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个凹洞。 兵交数合,黄眉僧又遇险着。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誉却又不作一声,于是走到石屋之前,低声说道:“段公子,这一着该当如何下才是?”段誉也低声道:“我已想到了法子,只是这路棋先后共有七着,倘若说了出来,让对手听到,就不灵了,因此迟疑不说。”破嗔低声道:“写我掌上。”将手掌从洞穴中伸进石屋,口中却道:“既是如此,倒也没法子了。”他知青袍客内功深湛,纵然段誉低声耳语,也恐给他听去。 段誉心想此计大妙,当即伸指在他掌中写了七步棋子,说道:“尊师棋力高明,必有妙着,却也不须在下指点。”破嗔想了一想,觉得这七步棋确是甚妙,于是回到师父身后,伸指在他背上写了起来。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瞧不见他弄什么玄虚。黄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声,说道:“这是旁人所教,以大师棋力,似乎尚未达此境界。”黄眉僧笑道:“弈棋原是斗智之戏。良贾深藏若虚,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让施主料得洞若观火,这局棋还用下么?”青袍客道:“狡狯伎俩,袖底把戏。”他瞧出破嗔和尚来来去去,以袖子覆在黄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只是专注棋局变化,心无旁骛,不能再去揣摸别事。 黄眉僧依着段誉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这六步不必费神思索,只须专注运功,小铁槌在青石上所刻六个小圈既圆且深,显得神完气足,有余不尽。青袍客见这六步棋越来越凶,每一步都要凝思对付,全然处于守势,铁杖所捺的圆孔便微有深浅不同。到得黄眉僧下了第六步棋,青袍客出神半晌,突然在“入位”下了一子。 这一子奇峰突起,与段誉所设想的毫不相关,黄眉僧一愕,寻思:“段公子这七步棋构思精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已可从一先进而占到两先。但这么一来,我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那不是前功尽弃么?”原来青袍客眼见形势不利,不论如何应付都是不妥,竟然置之不理,却去攻击对方的另一块棋,这是“不应之应”,着实厉害。黄眉僧皱起了眉头,想不出善着。 破嗔见棋局斗变,师父应接为难,当即奔到石屋之旁。段誉早已想好,将六着棋在他掌中一一写明。破嗔奔回师父身后,伸指在黄眉僧背上书写。 青袍客号称“天下第一恶人”,怎容得对方如此不断弄鬼?左手铁杖伸出,向破嗔肩头凭虚点去,喝道:“晚辈弟子,站开了些!”一点之下,发出嗤嗤声响。 黄眉僧眼见弟子抵挡不住,难免身受重伤,伸左掌向杖头抓去。青袍客杖头颤动,点向他左乳下穴道。黄眉僧手掌变抓为斩,斩向铁杖,那铁杖又已变招。顷刻之间,两人拆了八招。黄眉僧心想自己臂短,对方杖长,如此拆招,那是处于只守不攻、有败无胜的局面,见铁杖戳来,一指倏出,对准杖头点去。青袍客也不退让,铁杖杖头和他手指相碰,两人各运内力拚斗。铁杖和手指登时僵持不动。 青袍客道:“大师这一子迟迟不下,棋局上是认输了么?”黄眉僧哈哈一笑,道:“阁下是前辈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袭?未免太失身分了罢。”右手小铁槌在青石上刻个小圈。青袍客更不思索,右手又下了一子。这么一来,两人各挺左手比拚内力,固丝毫松懈不得,而右手下棋,步步紧逼,亦着着针锋相对。 黄眉僧五年前为大理通国百姓请命,求保定帝免了盐税,保定帝直到此时方允,双方心照不宣,那是务必为他救出段誉。黄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紧,若不救出段誉,如何对得起正明贤弟?”武学之士修习内功,须得绝无杂念,所谓返照空明,物我两忘,但下棋却须着着争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须想到,当真锱铢必较,务须计算精确。这两者互为矛盾,大相凿枘。黄眉僧禅定功夫虽深,棋力却不如对方,潜运内力抗敌,便疏忽了棋局,若要凝神想棋,内力比拚却又难免处于下风,眼见局势凶险,只有决心一死以报知己,不以一己安危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胜”,黄眉僧这时哀则哀矣,“必胜”却不见得。 大理国三公司徒华赫艮、司马范骅、司空巴天石,率领三十多名力大手巧的下属,带了木材、铁铲、孔明灯等物,进入万劫谷后森林,择定地形,挖掘地道。幸好地下均是坚土,并无大石,三十多人挖了一夜,已开了一条数十丈地道。第二日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后,算来与石屋已相距不远。华赫艮命部属退后接土,单由他三人挖掘。三人心知延庆太子武功了得,挖土时着地落铲,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这么一来,进程便慢了许多。他们却不知延庆太子此时正自殚精竭虑,与黄眉僧既比棋艺,又拚内力,再也不能察觉地底的声响。 掘到申牌时分,算来已到段誉被囚的石室之下。该地和延庆太子所坐处相距或许不到一丈,更须加倍小心,决不可发出半点声响。华赫艮放下铁铲,便以十根手指抓土,“虎爪功”使将出来,十指便如两只铁爪相似,将泥土一大块一大块的抓将下来。范骅和巴天石在后传递,将他抓下的泥土搬运出去。这时华赫艮已非向前挖掘,转为自下而上。工程将毕,是否能救出段誉,转眼便见分晓,三人都不由得心跳加速。 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远为省力,泥土一松,自行跌落,华赫艮站直身子之后,出手更是利落,他挖一会便住手倾听,留神头顶有何响动。这般挖得两炷香时分,估计距地面已不过尺许,华赫艮出手更慢,轻轻拨开泥土,终于碰到了一块平整的木板,心头一喜:“石屋地下铺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方便了。” 他凝力于指,慢慢在地板下划了个两尺见方的正方形,托住木板的手一松,切成方块的木板便跌了下来,露出一个可容一人出入的洞孔。华赫艮举起铁铲在洞口挥舞一圈,以防有人突袭,猛听得“啊”的一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声惊呼。 华赫艮低声道:“木姑娘别叫,是朋友,救你们来啦!”踊身从洞中跳了上去。 放眼看时,这一惊大是不小。这那里是囚人的石屋了?但见窗明几净,橱中、架上,到处放满了瓶瓶罐罐,一个少女满脸惊惶之色,缩在一角。华赫艮立知自己计算有误,掘错了地方。那石屋的所在全凭保定帝跟巴天石说了,巴天石再转告于他,他怕计谋败露,不敢亲去勘察。这么辗转传告,所差既非厘毫,所谬亦非千里,但总之是大大的不对了。 原来华赫艮所到之处是钟万仇夫妇的两开间居室,一间是他夫妇卧室,另一间是起居室,钟万仇的药物、甘宝宝的衣物首饰等都放在其内。那少女却是钟灵。她正在父母房中东翻西抄,要找寻解药去给段誉,不料地底下突然钻出一条汉子,教她如何不大惊失色? 华赫艮心念动得极快:“既掘错了地方,只有重新掘过。我踪迹已现,倘若杀了这小姑娘灭口,万劫谷中见到她的尸体,立时大举搜寻,不等我掘到石屋,地道便让人发见了。只有暂且将她带入地道,旁人寻她,定会到谷外去找。” 便在此时,忽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走近。华赫艮向钟灵摇了摇手,示意不可声张,转过身来,左足跨入洞口,似乎要从洞中钻下,突然反身倒跃,左掌翻过来按在她嘴上,右手拦腰一抱,将她抱到洞边,塞了下去。范骅伸手接过,抓了一团泥土塞在她嘴里。华赫艮跃回地道,将切下的一块方形地板砌回原处,侧耳从板缝中倾听上面声息。 只听得两人走进室来。一个男子声音说道:“你定是对他余情未断,否则我要败坏段家声誉,你为什么一力阻拦?”一个女子声音嗔道:“什么余不余的?我从来对他就没情。从来没有,‘余’从何来?”那男子道:“那就最好不过。好极,好极!”语声中甚是欢喜。那女子道:“不过木姑娘是我师姊的女儿,总是自己人,你怎能这般难为她?” 华赫艮已知这二人便是钟谷主夫妇,听他们商量的事与段誉有关,更留神倾听。 只听钟万仇道:“你师姊想去偷偷放走段誉,幸得给叶二娘发觉。你师姊跟咱们已成了对头,你何必再去管她女儿?夫人,厅上这些客人都是大理武林的成名人物,你对他们毫不理睬,瞪瞪眼便走了进来,未免太……太这个……礼貌欠周。”钟夫人悻悻的道:“你请这些家伙来干什么?这些人跟咱们又没多大交情,他们还敢得罪大理国当今皇上么?” 钟万仇道:“我又不是请他们来助拳,要他们跟段正明作对造反。凑巧他们都在大理城里,我就邀了来喝酒,好让大家作个见证,段正淳的亲生儿子和亲生女儿同处一室,淫秽乱伦,如同禽兽。今日请来的宾客之中,还有几个是来自北边的中原豪杰。明儿一早,咱们去打开石屋门,让大家开开眼界,瞧瞧一阳指段家传人的德性,那不是有趣得紧么?这还不名扬江湖么?”说着哈哈大笑,极是得意。 钟夫人哼的一声,道:“卑鄙,卑鄙!无耻,无耻!”钟万仇道:“你骂谁卑鄙无耻了?”钟夫人道:“谁干卑鄙无耻之事,谁就卑鄙无耻,用不着我来骂。”钟万仇道:“是啊,段正淳这恶徒自逞风流,多造冤孽,到头来自己的亲生儿女相恋成奸,当真是卑鄙无耻之极了。”钟夫人冷笑了两声,并不回答。钟万仇道:“你为什么冷笑?‘卑鄙无耻’四个字,骂的不是段正淳么?”钟夫人冷笑道:“自己斗不过段家,一生在谷中缩头不出,那也罢了,所谓知耻近乎勇,这还算是个人。那知你却用这等手段去摆布他的儿子女儿,天下英雄耻笑的决不是他,而是你钟万仇!” 钟万仇跳了起来,怒道:“你……你骂我卑鄙无耻?” 钟夫人流下泪来,哽咽道:“想不到我所嫁的丈夫,寄托终身的良人,竟是……竟是这么一号英雄了得、光明磊落的人物。我……我……我好命苦啊!” 钟万仇一见妻子流泪,不由得慌了手脚,道:“好!好!你爱骂我,就骂个痛快罢!”在室中大踱步走来走去,想说几句向妻子赔罪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如何措词,说道:“这又不是我的主意。段誉是南海鳄神捉来的,木婉清是‘恶贯满盈’所擒,那‘阴阳和合散’也是他的。我怎会有这等卑鄙无耻的药物?”这时只想推卸责任。钟夫人冷笑道:“你如知道什么是卑鄙无耻,倒也好了。你要是不赞成这主意,那就该将木姑娘放出来啊。”钟万仇道:“那不成,那不成!放了木婉清,段誉这小鬼一个人还做得出什么好戏?” 第1053章 天龙(41) 钟夫人道:“好!你卑鄙无耻,我也就做点卑鄙无耻的事给你瞧瞧。”钟万仇大惊,忙问:“你……你……你要做什么?”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你自己去想好了。”钟万仇颤声道:“你……你又要跟段正淳……段正淳这恶贼去私通么?”钟夫人怒道:“什么又不又的!”钟万仇忙陪笑道:“夫人,你别生气,我说错了话,你从来没跟他……跟他这个……那个过。你说要做些卑鄙无耻的事给我瞧瞧,这不是真的,不过是开开玩笑罢?”钟夫人不答。 钟万仇心惊意乱,一瞥眼见到后房藏药室中瓶罐凌乱,便道:“哼,灵儿这孩子也真胡闹,小小年纪,居然来问我‘阴阳和合散’什么的,不知她从那里听来的,又到这里来乱搅一起。”说着走到药架边去整理药瓶,一足踏在那块切割下来的方板之上。华赫艮忙使劲托住,防他发觉。 钟夫人道:“灵儿呢?她到那里去了?你刚才又何必带她到大厅上去见客?”钟万仇笑道:“我跟你生下这么个美貌姑娘,怎可不让好朋友们见见?”钟夫人道:“猴儿献宝吗?我瞧云中鹤这家伙的一对贼眼,不断骨溜溜的向灵儿打量,你可得小心些。”钟万仇笑道:“我只小心你一个人,似你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儿,那一个不想打你的主意?”钟夫人啐了一口,叫道:“灵儿,灵儿!”一名丫鬟走了过来,道:“小姐刚才还来过的。”钟夫人点了点头,道:“你去请小姐来,我有话说。” 钟灵在地板之下,对父母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苦于无法叫嚷,心下惶急,而口中塞满了泥土,更难受之极。 钟万仇道:“你歇一会儿,我出去陪客。”钟夫人冷冷的道:“还是你歇一会,我去陪客。”钟万仇道:“咱俩一起去罢。”钟夫人道:“客人想瞧我的花容月貌啊,瞧着你这张马脸挺有趣吗?那一天连我也瞧得厌了,你就知道味道了。” 这几日来钟万仇动辄得咎,不论说什么话,总是给妻子没头没脑的讥嘲一番,明知她是和段正淳久别重逢,念及旧情,心绪不佳。他心下虽恼,却也只得装作漫不在乎,往大厅而去,一路上只想:“她要做什么卑鄙无耻之事给我瞧瞧?她说‘那一天连我也瞧得厌了’,那么现下对我还没瞧厌,大事倒还不妨。就只怕段正淳这狗贼……” 第九回 换巢鸾凤 保定帝下旨免了盐税,大理国万民感恩。云南产盐不多,通国只白井、黑井、云龙等九井产盐,每年须向蜀中买盐,盐税甚重,边远贫民一年中往往有数月淡食。保定帝知盐税一免,黄眉僧定要设法去救段誉以报。他素来佩服黄眉僧的机智武功,又知他两名弟子也武功不弱,师徒三人齐出,当可成功。 那知等了一日一夜,竟全无消息,待要命巴天石去探听动静,不料巴天石以及华司徒、范司马三人都不见了。保定帝心想:“莫非延庆太子当真如此厉害,黄眉师兄师徒三人,连我朝中三公,尽数失陷在万劫谷中?”当即宣召皇太弟段正淳、善阐侯高升泰、褚万里等四大护卫,连同镇南王妃刀白凤,再往万劫谷而去。 刀白凤爱子心切,求保定帝带同御林军,索性一举将万劫谷扫平。保定帝道:“非到最后关头,咱们仍当按照江湖规矩行事。段氏数百年来的祖训,不可违背了。” 一行人来到万劫谷谷口,云中鹤笑吟吟的迎了上来,深深一揖,说道:“我们‘天下四恶’和钟谷主料到大驾今日定要再度光临,在下已在此恭候多时。倘若阁下带得有铁甲军马,我们便逃之夭夭,带同镇南王的公子和千金一走了之。要是按江湖规矩,以武会友,便请进大厅奉茶。” 保定帝见对方行事镇定,显是有恃无恐,不像前日一上来便乒乒乓乓的大战一场,反而更为心惊,还了一揖,说道:“甚好!”云中鹤当先领路,一行人来到大厅。 保定帝踏进厅门,但见厅中济济一堂,坐满了江湖豪杰,叶二娘、南海鳄神皆在其内,却不见延庆太子,心下暗自戒备。云中鹤大声道:“天南段家掌门人段老师到。”他不说“大理国皇帝陛下”,却以武林中名号相称,点明一切要以江湖规矩行事。 段正明别说是一国之尊,单以他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而论,也是人人敬仰的高手宗师,群雄一听,都即站起。只南海鳄神仍大剌剌的坐着,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皇帝老儿。你好啊?”钟万仇抢上数步,说道:“钟万仇未克远迎,还请恕罪。”保定帝道:“好说,好说!” 各人分宾主就坐。既按江湖规矩行事,段正淳夫妇和高升泰就不守君臣之礼,坐在保定帝下首。褚万里等四人则站在保定帝身后。谷中侍仆献上茶来。保定帝见黄眉僧师徒和巴天石等不在厅上,心下盘算如何出言相询。只听钟万仇道:“段掌门再次光临,在下的面子可就大得很了。难得许多位好朋友同时在此,我给段掌门引见引见。”于是说了厅上群豪的名头,有几个是来自北边的中原豪杰,其余均是大理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辛双清、左子穆、马五德等都在其内。保定帝大半不曾见过,却也均闻其名。这些江湖群豪与保定帝一一见礼。有些加倍恭谨,有些故意的特别傲慢,有些则以武林后辈的身分相见。 钟万仇道:“段老师难得来此,不妨多盘桓几日,也好令众位兄弟多多请益。”保定帝道:“舍侄段誉得罪了钟谷主,为贵处扣留,在下今日一来求情,二来请罪。还望钟谷主瞧在下薄面,恕过小儿无知,在下感激不尽。”群豪一听,都暗暗钦佩:“久闻大理段皇爷以武林规矩接待同道,果然名不虚传。此处是大理国治下,他只须派遣数百兵马,立时便可拿人,但他居然亲身前来,好言相求。” 钟万仇哈哈一笑,尚未答话。马五德说道:“原来段公子得罪了钟谷主。段公子这次去到普洱舍下,和兄弟同去无量山游览,在下照顾不周,以致生出许多事来。在下也要加求一份情。” 南海鳄神突然大声喝道:“我徒儿的事,谁要你来啰哩啰唆?”高升泰冷冷的道:“段公子是你师父,你是磕过头、拜过师的,难道想赖帐?”南海鳄神满脸通红,骂道:“你奶奶的,老子不赖。老子今天就杀了这个有名无实的师父。老子一不小心,拜了这小子为师,丑也丑死了。”众人不明就里,无不大感诧异。 刀白凤道:“钟谷主,放与不放,但凭阁下一言。”钟万仇笑道:“放,放,放!自然放,我留着令郎干什么?”云中鹤插口道:“段公子风流英俊,钟夫人‘俏药叉’又是位美貌佳人,将段公子留在谷中,那不是引狼入室、养虎贻患吗?钟谷主自然要放,不能不放,不敢不放!”群豪一听,无不愕然,均觉这“穷凶极恶”云中鹤说话肆无忌惮,丝毫不将钟万仇放在眼里,“穷凶极恶”之名,端的不假。 钟万仇大怒,转头说道:“云兄,此间事了之后,在下还要领教阁下高招。”云中鹤道:“妙极,妙极!我早就想杀其夫而占其妻,谋其财而居其谷。”群豪尽皆失色。 无量洞洞主辛双清道:“江湖上英雄好汉并未死绝,你‘天下四恶’身手再高,终究要难逃公道。”叶二娘娇声嗲气的道:“辛道友,我叶二娘可没冒犯你啊,怎地把我也牵扯在一起了?”左子穆想起她掳劫自己幼儿之事,兀自心有余悸,偷偷斜睨她一眼。叶二娘吃吃而笑,说道:“左先生,你的小公子长得更加肥肥白白了罢?”左子穆不敢不答,低声道:“上次他受了风寒,迄今患病未愈。”叶二娘笑道:“啊,那都是我不好。回头我瞧瞧山山我那乖孙子去。”左子穆大惊,忙道:“不敢劳动大驾。” 保定帝寻思:“‘四恶’为非作歹,结怨甚多。这些江湖豪士显然并非他们的帮手,事情便又好办得多。待救出誉儿之后,不妨俟机除去大害。‘四恶’之首的延庆太子虽为段门中人,我不便亲自下手,但他终究有当真‘恶贯满盈’之日。” 刀白凤听众人言语杂乱,将话题岔了开去,霍地站起,说道:“钟谷主既答允归还小儿,便请唤他出来,好让我母子相见。” 钟万仇也站了起来,道:“是!”突然转头,狠狠瞪了段正淳一眼,叹道:“段正淳,你有了这样的好老婆、好儿子,还不够么?今日声名扫地,是你自作自受,须怪我钟万仇不得。” 段正淳听钟万仇答允归还儿子,料想事情决不会如此轻易了结,对方定然安排下阴谋诡计,此时听他如此说,当即站起,走到他身前,说道:“钟谷主,你若蓄意害人,段正淳自也有法子教你痛悔一世。” 钟万仇见他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气度清贵高华,自己委实远远不如,这一自惭形秽,登时妒火填膺,大声道:“事已如此,钟万仇便家破人亡,碎尸万段,也跟你干到底了。你要儿子,跟我来罢!”说着大踏步走出厅门。 一行人随着钟万仇来到树墙之前,云中鹤炫耀轻功,首先一跃而过。段正淳心想今日之事已无善罢之理,不如先行立威,好教对方知难而退,便道:“笃诚,砍下几株树来,好让大伙儿行走。”古笃诚应道:“是!”举起钢斧,嚓嚓嚓几响,登时将一株大树砍断。傅思归双掌推出,那断树喀喇喇声响,倒在一旁。钢斧白光闪耀,接连挥动,响声不绝,大树一株株倒下,片刻间便砍倒了五株。 钟万仇这树墙栽植不易,当年着实费了一番心血,给古笃诚接连砍倒五株大树,不禁勃然大怒,但转念又想:“大理段氏今日要大大的出丑,这些小事,我也不来跟你计较。”当即从空缺处走了进去。 只见树墙之后,黄眉僧和青袍客的左手均抵住一根铁杖,头顶白气蒸腾,正在比拚内力。黄眉僧忽然伸出右手,用小铁槌在身前青石上画了个圈。青袍客略一思索,右手铁杖在青石上捺落。保定帝凝目看去,登时明白:“原来黄眉师兄一面跟延庆太子下棋,一面跟他比拚内力,既斗智,复斗力,这等别开生面的比赛,实在凶险不过。他一直没给我回音,料来这场比赛已持续了一日一夜,兀自未分胜败。”向棋局上一瞥,见两人正在打一个“生死劫”,胜负之数,全系于此劫,不过黄眉僧落的是后手,一块大棋苦苦求活。黄眉僧的两名弟子破疑、破嗔却已倒在地下,动弹不得。原来二僧见师父势危,出手夹击青袍客,却均为他铁杖点倒。 段正淳上前解开了二僧穴道,喝道:“万里,你们去推开大石,放誉儿出来。”褚万里等四人齐声答应,并肩上前。 钟万仇喝道:“且慢!你们可知这石屋之中,还有什么人在内?”段正淳怒道:“钟谷主,你若以歹毒手段摆布我儿,须知你自己也有妻女。”钟万仇冷笑道:“嘿嘿,不错,我钟万仇有妻有女,天幸我没有儿子,我儿子更不会跟我亲生女儿干那乱伦的兽行!”段正淳脸色铁青,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钟万仇道:“木婉清是你的私生女儿,是不是?”段正淳怒道:“木姑娘的身世,要你多管什么闲事?” 钟万仇笑道:“哈哈,那也未必是什么闲事。大理段氏,天南为尊,武林中也有响当当的声名。各位英雄好汉,大家睁开眼睛瞧瞧,段正淳的亲生儿子和亲生女儿,却在这儿乱伦,就如禽兽般的结成夫妻啦!”他向南海鳄神打个手势,两人伸手便去推那挡在石屋前面的大石。 段正淳道:“且慢!”伸手去拦。叶二娘和云中鹤各出一掌,分从左右袭来。段正淳竖掌一挡。高升泰侧身斜上,去格云中鹤的手掌。不料叶云二人这两掌都是虚招,右掌一晃之际,左掌同时反推,也都击在大石之上。这大石虽有千斤之重,但在钟万仇、南海鳄神、叶二娘、云中鹤四人合力推击之下,登时便滚在一旁。这一着是四人事先计议定当了的,虚虚实实,段正淳竟没法拦阻。其实段正淳也是急于早见爱子,并没真的如何出力拦阻。但见大石滚开,露出一道门户,望进去黑黝黝的,瞧不清屋内情景。 钟万仇笑道:“孤男寡女,赤身露体的躲在一间黑屋子里,还能有什么好事做出来?哈哈,哈哈,大家瞧明白了!” 钟万仇大笑声中,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披头散发,赤裸着上身走将出来,下身只系着一条短裤,露出了两条大腿,正是段誉,手中横抱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缩在他怀里,也只穿着贴身小衣,露出了手臂、大腿、背心上雪白粉嫩的肌肤。 保定帝满脸羞惭。段正淳低下了头不敢抬起。刀白凤双目含泪,喃喃的道:“冤孽,冤孽!”高升泰解下长袍,要去给段誉披在身上。马五德一心要讨好段氏兄弟,忙闪身遮在段誉身前。南海鳄神叫道:“王八羔子,滚开!” 钟万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突然间笑声止歇,顿了一顿,蓦地里惨声大叫:“灵儿,怎么是你?” 群豪听到他叫声,无不心中一凛,只见钟万仇扑向段誉身前,夹手去夺他手中横抱着的女子。这时众人已然看清这女子的面目,但见她年纪比木婉清幼小,身材也较纤细,脸上未脱童稚之态,那里是木婉清了?却是钟万仇的亲生女儿钟灵。当群豪初到万劫谷时,钟万仇曾带夫人和女儿到大厅上拜见宾客,炫示他家中妇女的美丽可爱。 段誉迷惘中见到许多人围在身前,认出伯父和父母都到了,忙脱手放开钟灵,任由钟万仇抱去,叫道:“妈,伯父,爹爹!”刀白凤忙抢上前去,将他搂在怀里,问道:“誉儿,你……你怎么了?”段誉手足无措,说道:“我……我不知道啊!” 第1054章 天龙(42) 钟万仇万不料害人反而害了自己,那想得到段誉从石屋中抱将出来的,竟会是自己的女儿?他一呆之下,放下女儿。钟灵只穿着贴身的短衣衫裤,斗然见到这许多人,只羞得满脸飞红。钟万仇解下身上长袍,将她裹住,跟着重重便是一掌,击得她左颊红肿了起来,骂道:“不要脸!谁叫你跟这小畜生在一起?”钟灵满腹含冤,哭了起来,一时那里能够分辩? 钟万仇忽想:“那木婉清必定还在屋内,我叫她出来,让她分担灵儿的羞辱。”大声叫道:“木姑娘,快出来罢!”他连叫三声,石屋内全无声息。钟万仇冲进门去,石屋只丈许见方,一目了然,那里有半个人影?钟万仇气得几乎要炸破胸膛,翻身出来,挥掌又向女儿打去,喝道:“我毙了你这臭丫头!” 蓦地里旁边伸出一只手掌,无名指和小指拂向他手腕。钟万仇急忙缩手相避,见出手拦阻的正是段正淳,怒道:“我自管教我女儿,跟你有甚相干?” 段正淳笑吟吟的道:“钟谷主,你对我孩儿可优待得紧啊,怕他独自一个儿寂寞,竟命你令爱千金相陪。在下委实感激之至。既然如此,令爱已是我段家的人了,在下这可不能不管。”钟万仇怒道:“怎么是你段家的人?”段正淳笑道:“令爱在这石屋之中服侍小儿段誉,历时已久。孤男寡女,赤身露体的躲在一间黑屋子里,还能有什么好事做出来?我儿是镇南王世子,虽然未必能娶令爱为世子正妃,但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这可不是成了亲家么?哈哈,呵呵呵!”钟万仇狂怒不可抑制,扑将过来,呼呼呼连击三掌。段正淳笑声不绝,一一化解。 群豪均想:“大理段氏果真厉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钟谷主的女儿掉了包,囚在石室之中。钟万仇身在大理,却无端端的去跟段家作对,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原来这正是华赫艮等三人做下的手脚。华赫艮将钟灵擒入地道,本意是不令她泄漏了地道秘密,后来听到钟万仇夫妇的对话,三人在地道中低声商议,均觉此事牵连重大,且甚为紧急。一待钟夫人离去,巴天石当即悄悄钻出,施展轻功,踏勘了那石屋的准确方位和距离,由华赫艮重定地道路径。众人加紧挖掘,又忙了一夜,直到次晨,才掘到了石屋之下。 华赫艮掘入石屋,见段誉正在斗室中狂奔疾走,状若疯颠,当即伸手去拉,岂知段誉身法既迅捷又怪异,始终拉他不着。巴天石和范骅齐上合围,向中央挤拢。石室实在太小,段誉无处可以闪避,华赫艮一把抓住了他手腕,登时全身大震,有如碰到一块热炭相似,当下用力相拉,只盼将他拉入地道,迅速逃走。那知刚一使劲,体内真气便向外急涌,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巴天石和范骅拉着华赫艮用力后扯,三人合力,才脱去了“北冥神功”吸引真气之厄。大理三公的功力,比之无量剑弟子自高得多了,幸好见机极快,应变神速,饶是如此,三人都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心中均道:“延庆太子的邪法当真厉害。”再也不敢去碰段誉身子。 正在无法可施的当儿,屋外人声喧扰,听得保定帝、镇南王等都已到来,钟万仇大声讥嘲。巴天石灵机一动:“这钟万仇好生可恶,咱们给他大大的开个玩笑。”除下钟灵的外衫,给木婉清穿上,再抱起钟灵,交给段誉。段誉迷迷糊糊的接过。华赫艮等三人拉着木婉清进了地道,合上石板,那里还有半点踪迹可寻? 保定帝见侄儿无恙,想不到事情竟演变成这样,既感欣慰,又觉好笑,一时也推想不出其中原由,但想黄眉僧和延庆太子比拚内力,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稍有差池,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当即回身去看两人角逐。只见黄眉僧额头汗粒如豆,一滴滴的落上棋局,延庆太子却仍神色不变,若无其事,显然胜败已判。 段誉神智一清,也即关心棋局的成败,走到两人身侧,观看棋局,见黄眉僧劫材已尽,延庆太子再打一个劫,黄眉僧便无棋可下,非认输不可。只见延庆太子铁杖伸出,要往棋局中点下,所指之处,正是当前的关键,这一子下定,黄眉僧便无可救药,段誉大急,心想:“我且给他混赖一下。”伸手便向铁杖抓去。 延庆太子的铁杖刚要点到“上位”的三七路上,突然间掌心一震,右臂运得正如张弓满弦般的真力如飞般奔泻而出。他这一惊自是不小,斜眼微睨,见段誉拇指和食指正捏住了铁杖杖头。段誉只盼将铁杖拨开,不让他在棋局中的关键处落子,但这根铁杖竟如铸定在空中一般,纹丝不动,当即使劲推拨,延庆太子的内力便由段誉少商穴而涌入体内。延庆太子大惊之下,只想:“星宿海丁老怪的化功大法!”当下气运丹田,劲贯手臂,铁杖上登时生出一股大力,一震之下,便将段誉的手指震离铁杖。 段誉只觉半身酸麻,便欲晕倒,身子晃了几下,伸手扶住面前青石,这才稳住。但延庆太子所发出的雄浑内劲,却也有一小半犹如石沉大海,不知去向,他心中惊骇,委实非同小可,铁杖垂下,正好点在“上位”的七八路上。只因段誉这么一阻,他内力收发不能自如,铁杖下垂,尚挟余劲,自然而然的重重戳落。延庆太子暗叫:“不好!”急忙提起铁杖,但七八路的交叉线上,已戳出了一个小小凹洞。 高手下棋,自是讲究落子无悔,何况刻石为枰,陷石为子,内力所到处石为之碎,如何能下了不算?但这“上”位的七八路,乃是自己填塞了一只眼。只要稍明弈理之人,均知两眼是活,一眼即死。延庆太子这一大块棋早已做成两眼,以此为攻逼黄眉僧的基地,决无自己去塞死一只活眼之理。然而此子既落,虽为弈理所无,总是功力内劲上有所不足。 延庆太子暗叹:“棋差一着,满盘皆输,这真是天意吗?”他是大有身分之人,决不肯为此而与黄眉僧争执,站起身来,双手按在青石岩上,注视棋局,良久不动。 群豪大半未曾见过此人,见他神情奇特,群相注目。只见他瞧了半晌,突然间一言不发的撑着铁杖,杖头点地,犹如踩高跷一般,步子奇大,远远的去了。 蓦地里喀喀声响,青石岩晃动几下,裂成六七块散石,崩裂在地,这震烁今古的一局棋就此不存人世。群豪惊噫出声,相顾骇然,除了保定帝、黄眉僧师徒、三大恶人之外,均想:“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尸一般的青袍客,武功竟这等厉害。” 黄眉僧侥幸胜了这局棋,双手据膝,怔怔出神,回思适才种种惊险情状,心情始终难以宁定,实不知延庆太子何以在稳操胜券之际,突然将他自己一块棋中的两只眼填塞了一只。难道眼见段正明这等高手到来,生怕受到围攻,因而认输逃走吗?但他这面帮手也是不少,未必便斗不过。 保定帝和段正淳、高升泰等对这变故也均大惑不解,好在段誉已然救出,段氏清名丝毫无损,延庆太子败棋退走,这一役大获全胜,其中猜想不透的种种细节也不用即行查究。段正淳向钟万仇笑道:“钟谷主,令爱既成我儿姬妾,日内便即派人前来迎娶。愚夫妇自当爱护善待,有若亲女,你尽管放心好了。” 钟万仇正自怒不可遏,听得段正淳如此出言讥刺,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刀,便往钟灵头上砍落,喝道:“气死我了,我先杀了这贱人再说。” 蓦地里一条长长的人影飘将过来,迅捷无比的抱住钟灵,便如一阵风般倏然而过,已飘在数丈之外。嗒的一声响,钟万仇一刀砍在地下,瞧抱着钟灵那人时,却是“穷凶极恶”云中鹤,怒喝:“你……你干什么?”云中鹤笑道:“你这个女儿自己不要了,就算已经砍死了,那就送给我罢。”说着又飘出数丈。他知保定帝和黄眉僧的武功多半远胜于己,而段正淳和高升泰也均是了不起的人物,是以打定主意抱着钟灵便溜,眼见巴天石并不在场,自己只要施展轻功,这些人中便没一个追赶得上。 钟万仇知他轻功了得,只急得双足乱跳,破口大骂。保定帝等日前见过他和巴天石绕圈追逐的身手,这时见他虽抱着钟灵,仍一飘一晃的手中轻如无物,也都奈何他不得。 段誉灵机一动,叫道:“岳老三,你师父有命,快将这个小姑娘夺下来。”南海鳄神一怔,怒道:“妈巴羔子,你说什么?”段誉道:“你拜了我为师,头也磕过了,难道想赖?你说过的话是放屁么?你定是想做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横眉怒目的喝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你是我师父便怎样?老子恼将起来,连你这师父也一刀砍了。”段誉道:“你认了便好。这姓钟的小姑娘是我老婆,也就是你的师娘,快去给我夺回来。这云中鹤侮辱她,就是辱你师娘,你太也丢脸了,太不是英雄好汉了!” 南海鳄神一怔,心想这话倒也有理,忽然想起木婉清是他老婆,怎么这姓钟的小姑娘也是他老婆了?问道:“究竟我有几个师娘?”段誉道:“你别多问了,那个是大师娘,这个是小师娘。倘若你夺不回你这小师娘,你就太也丢脸。这里许多好汉个个亲眼看见,你连第四恶人云中鹤也斗不过,那你就降为第五恶人,说不定是第六恶人了。”要南海鳄神排名在云中鹤之下,那比杀了他的头还要难过,一声狂吼,拔足便向云中鹤赶去,叫道:“快放下我小师娘!” 云中鹤纵身向前飘行,叫道:“岳老三真是大傻瓜,你上了人家大当啦!”南海鳄神最爱自认了不起,云中鹤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他上了人家的当,更令他怒火冲天,大叫:“我岳老二怎会上别人的当?”当即提气急追。两人一前一后,片刻间已转过了山坳。 钟万仇狂怒中刀砍女儿,但这时见女儿为恶徒所擒,毕竟父女情深,又想到妻子问起时无法交代,情急之下,也提刀追了下去。 保定帝当下和群豪作别,一行离了万劫谷,迳回大理城,一齐来到镇南王府。华赫艮、范骅、巴天石三人从府中迎出,身旁一个少女衣饰华丽,明媚照人,正是木婉清。 范骅向保定帝禀报华赫艮挖掘地道、将钟灵送入石屋、并救出木婉清等情由,众人才知钟万仇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原来竟因如此,尽皆庆幸。那“阴阳和合散”药性虽猛,却非毒药,段誉和木婉清服了些清泻之剂,又饮了几大碗冷水,便即消解。 午间王府设宴。众人在席上兴高采烈的谈起万劫谷之事,都说此役以黄眉僧与华赫艮两人功劳最大,若不是黄眉僧牵制住了段延庆,则挖掘地道非给他发觉不可。 刀白凤忽道:“华大哥,我还想请你再辛苦一趟。”华赫艮道:“王妃吩咐,自当遵命。”刀白凤道:“请你派人将这条地道去堵死了。”华赫艮一怔,应道:“是。”却不明她用意。刀白凤向段正淳瞪了一眼,说道:“这条地道通入钟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们这里有一位仁兄,从此天天晚上要去钻地道。”众人哈哈大笑。 木婉清隔不多久,便向段誉偷眼瞧去,每当与他目光相接,两人立即转头避开。她自知此生此世与他已不能成为夫妇,想起这几天两人石屋共处的情景,更加黯然神伤。只听众人谈论钟灵要成为段誉的姬妾,又说她虽给云中鹤擒去,但南海鳄神与钟万仇两人联手,定能将她救回,又听保定帝吩咐褚古傅朱四人,饭后即去打探钟灵的讯息,设法保护,木婉清越听越怒,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金盒,便是当日钟夫人要段誉来求父亲相救钟灵的信物,伸手递到段正淳面前,说道:“甘宝宝给你的!” 段正淳一愕,道:“什么?”木婉清怒道:“是钟灵这小丫头的生辰八字。”持着金盒将段誉一指,又道:“甘宝宝叫他给你。” 段正淳接了过来,心中一酸,他早认出这金盒是当年自己与甘宝宝定情之夕给她的,打开盒盖,见盒中一张小小红纸,写着:“乙卯年十二月初五丑时女”十一个小字,字迹歪歪斜斜,正是甘宝宝的手笔。 刀白凤冷冷的道:“好得很啊,人家把女儿的生辰八字也送过来了。” 段正淳翻过红纸,见背后写着几行极细的小字:“伤心苦候,万念俱灰。然是儿不能无父,十六年前朝思暮盼,只待君来。迫不得已,于乙卯年六月归于钟氏。”字体纤细,若非凝目以观,几乎看不出来。段正淳想起对甘宝宝辜负良深,眼眶登时红了,突然间心念一动,顷刻间便明白了这几行字的含义:“宝宝于乙卯年六月嫁给钟万仇,钟灵却是该年十二月初五生的,自然便不是钟万仇的女儿。宝宝苦苦等候我不至,说‘是儿不能无父’,又说‘迫不得已’而嫁,自是因为有了身孕,不能未嫁生儿。那么钟灵这孩儿却是我的女儿。正是……正是那时候,十六年前的春天,和她欢好二个月,便有了钟灵这孩儿……”想明白此节,脱口叫道:“啊哟,不成!” 刀白凤问道:“什么不成?”段正淳摇摇头,苦笑道:“钟万仇这家伙……这家伙心术太坏,安排了这等毒计,陷害我段氏满门,咱们决不能……决不能跟他结成亲家。此事无论如何不可!”刀白凤听他这几句话吞吞吐吐,显然言不由衷,将他手中的红纸条接过来一看,略一凝思,已明其理,登时怒不可抑,说道:“原来……原来,嘿,钟灵这小丫头,也是你的私生女儿!”反手就是一掌。段正淳侧头避开。 厅上众人俱感尴尬。保定帝微笑道:“既然如此,这事也只好作为罢论了……” 只见一名家将走到厅口,双手捧着一张名帖,躬身说道:“虎牢关过彦之过大爷求见王爷。”段正淳心想这过彦之是伏牛派掌门人柯百岁的大弟子,外号叫作“追魂鞭”,据说武功颇为了得,只是跟段家素无往来,不知路远迢迢的前来何事,当即站起,向保定帝道:“这人不知来干什么,兄弟出去瞧瞧。” 第1055章 天龙(43) 保定帝微笑点头,心想:“这‘追魂鞭’来得巧,你正好乘机脱身。” 段正淳走出花厅,高升泰与褚、古、傅、朱跟随在后。踏进大厅,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坐在西首椅上。那人一身丧服,头戴麻冠,满脸风尘之色,双目红肿,显是家有丧事、死了亲人,见到段正淳进厅,便即站起,躬身行礼,说道:“河南过彦之拜见王爷。”段正淳还礼道:“过老师光临大理,小弟段正淳未曾远迎,还乞恕罪。”过彦之心想:“素闻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贵而不骄,果然名不虚传。”说道:“过彦之草野匹夫,求见王爷,实是冒昧。”段正淳道:“‘王爷’爵位仅为俗人而设。过老师的名头在下素所仰慕,大家兄弟相称,不必拘这虚礼。”引见高升泰后,分宾主坐下。 过彦之道:“王爷,我师叔在府上寄居甚久,便请告知,请出一见。”段正淳奇道:“过兄的师叔?”心想:“我府里那里有什么伏牛派的人物?”过彦之道:“敝师叔改名换姓,借尊府避难,未敢向王爷言明,实是大大不敬,还请王爷宽洪大量,不予见怪,在下这里谢过了。”说着站起来深深一揖。 段正淳一面还礼,一面思索,实想不起他师叔是谁?高升泰也自寻思:“是谁?是谁?”他辅佐段氏兄弟,一直留心朝廷宫中及镇南王府中事务,蓦地里想起了那人的外号和姓氏,心道:“必定是他!”向身旁家丁道:“到帐房去对霍先生说,河南追魂鞭过大爷到了,有要紧事禀告‘金算盘’崔老前辈,请他到大厅一叙。” 那家丁答应了进去。过不多时,只听得后堂踢踢蹋蹋脚步声响,一个人拖泥带水的走来,说道:“你来这一下子,我这口闲饭可就吃不成了。” 段正淳听到“金算盘崔老前辈”七字,脸色微变,心道:“难道‘金算盘崔百泉’竟隐迹于此?我怎地不知?高贤弟却又不跟我说?”只见一个形貌猥琐的老头儿笑嘻嘻的走进厅来,却是帐房中相助照管杂务的霍先生。此人每日里若非醺醺大醉,便是与下人赌钱,最为惫懒无聊,帐房中只因他钱银面上倒十分规矩,十多年来也就一直容他胡混。段正淳大是惊讶:“这霍先生当真便是崔百泉?我有眼无珠,这张脸往那里搁去?”幸好高升泰一口便叫了出来,过彦之还道镇南王府中早已众所知晓。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颠颠倒倒的神气,眼见过彦之全身丧服,不由得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过彦之抢上几步,拜倒在地,放声大哭,说道:“崔师叔,我师……师父给……给人害死了。”那霍先生崔百泉神色立变,一张焦黄精瘦的脸上霎时间全是阴鸷戒备的神气,缓缓问道:“仇人是谁?”过彦之哭道:“小侄无能,访查不到仇人确讯,但猜想起来,多半是姑苏慕容家的人物。”崔百泉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但惧色霎息即过,沉声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段正淳和高升泰对望一眼,均想:“‘北乔峰,南慕容’,他伏牛派与姑苏慕容氏结上了怨家,此仇只怕难报。” 崔百泉神色惨然,向过彦之道:“过贤侄,我师兄如何身亡归西,请你详述。”过彦之道:“师仇如同父仇,一日不报,小侄寝食难安。请师叔即行上道,小侄沿途细禀,以免耽误了时刻。”崔百泉鉴貌辨色,知他嫌大厅上耳目众多,说话不便,倒不争在这一时三刻的相差,心下盘算:“我在镇南王府寄居多年,不露形迹,那料到这位高侯爷早就识破了我行藏。若不向段王爷致歉谢罪,便是大大得罪了段家。何况找姑苏慕容氏为师兄报仇,决非我一力可办,若得段家相助,那便判然不同,这一敌一友之间,出入甚大。”走到段正淳身前,双膝跪地,不住磕头,咚咚有声。 这一下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段正淳忙伸手相扶,不料一扶之下,崔百泉的身子竟如钉在地下一般,牢牢不动。段正淳心道:“好酒鬼,原来武功如此了得,一向骗得我苦。”劲贯双臂,往上一抬。崔百泉也不再运力撑拒,乘势站起,刚站直身子,只感周身百骸说不出的难受,有如乘了小舟在大海中猛受风涛颠簸之苦,因而晕船一般,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惩戒。他想我若运功抵御,镇南王这口气终究难消,说不定他更疑心我混入王府卧底,另有奸恶图谋,乘着体内真气激荡,便即一交坐倒,索性顺势仰天摔了下去,模样狼狈已极,大叫:“啊哟!” 段正淳微微一笑,伸手拉他起身,拉中带捏,消解了他体内烦恶。 崔百泉道:“王爷,崔百泉给仇人逼得无路可走,这才厚颜到府上投靠,托庇于王爷的威名之下,总算活到今日。崔百泉没向王爷吐露真相,当真罪该万死!” 高升泰接口道:“崔兄何必太谦?王爷早已知道阁下身分来历,崔兄既然真人不露相,王爷也就不必叫破。别说王爷知晓,旁人何尝不知?那日世子对付南海鳄神,不是拉着崔兄来充他师父吗?世子知道合府之中,除了王爷自己,只有崔兄才对付得了这姓岳的恶人。”其实那日段誉拉了崔百泉来冒充师父,全是误打误撞,只觉府中诸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难看猥琐,这才拉他来跟南海鳄神开个玩笑。但此刻崔百泉听来,却深信不疑,暗自惭愧。 高升泰又道:“王爷素来好客,别说崔兄于我大理绝无恶意阴谋,就算有不利之心,王爷也当大量包容,以诚相待。崔兄何必多礼?”言下之意是说,只因你并无劣迹恶行,这才相容至今,否则的话,早就已料理了你。 崔百泉道:“高侯爷明鉴,话虽如此说,但姓崔的何以要投靠王府,于告辞之先务须陈明才是,否则太也不够光明。只是此事牵涉旁人,崔百泉斗胆请借一步说话。” 段正淳点了点头,向过彦之道:“过兄,师门深仇,事关重大,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咱们慢慢商议不迟。”过彦之还未答应,崔百泉已抢着道:“王爷吩咐,自当遵命。” 这时一名家将走到厅口躬身道:“启禀王爷:少林寺方丈派遣两位高僧前来下书。”少林寺自唐初以来,即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段正淳一听,当即站起,走到滴水檐前相迎。只见两名中年僧人由两名家将引导,穿过天井。 一名形貌干枯的僧人躬身合什,说道:“少林寺小僧慧真、慧观,参见王爷。”段正淳抱拳还礼,说道:“两位远道光临,可辛苦了,请厅上奉茶。” 来到厅上,二僧却不就座。慧真说道:“王爷,贫僧奉敝寺方丈之命,前来呈上书信,奉致保定皇爷和镇南王爷。”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一层层的解开,露出一封黄皮书信,双手呈给段正淳。 段正淳接过,说道:“皇兄便在此间,两位正好相见。”向崔百泉与过彦之道:“两位请用些点心,待会再行详谈。”引着慧真、慧观入内。 其时保定帝已在暖阁中休憩,正与黄眉僧清茗对谈,段誉坐在一旁静听,见到慧真、慧观进来,都站起身来。段正淳送过书信,保定帝拆开一看,见那信是写给他兄弟二人的,前面说了一大段什么“久慕英名,无由识荆”、“威镇天南,仁德广被”、“万民仰望,豪杰归心”、“阐护佛法,宏扬圣道”等等的客套话,但说到正题时,只说:“敝师弟玄悲禅师率徒四人前来贵境,谨以同参佛祖、武林同道之谊,敬恳赐予照拂。”下面署名的是“少林禅寺释子玄慈合什百拜”。 保定帝站着读信,意思是敬重少林寺,慧真和慧观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保定帝道:“两位请坐。少林方丈既有法谕,大家是佛门弟子,武林一脉,但教力所能及,自当遵命。玄悲大师明晓佛学,武功深湛,在下兄弟素所敬慕,不知大师法驾何时光临?在下兄弟扫榻相候。” 慧真、慧观突然双膝跪地,咚咚咚咚的磕头,跟着便痛哭失声。 保定帝、段正淳都是一惊,心道:“莫非玄悲大师死了?”保定帝伸手扶起,说道:“你我武林同道,不敢当此大礼。”慧真站直身子,果然说道:“我师父圆寂了!”保定帝心想:“这通书信本是要玄悲大师亲自送来的,莫非他死在大理境内?”说道:“玄悲大师西归,佛门少一高僧,武林失一高手,实深悼惜。不知玄悲大师于何日圆寂?” 慧真道:“方丈师伯月前得到讯息,‘天下四大恶人’要来大理跟皇爷与镇南王为难。大理段氏威镇天南,自不惧他区区‘四大恶人’,但恐两位不知,手下的执事部属中了暗算,因此派我师父率同四名弟子,前来大理禀告皇爷,并听由差遣。” 保定帝好生感激,心想:“无怪少林派数百年来众所敬服,玄慈方丈以天下武林安危为己任,我们虽远在南鄙,他竟也关心及之。他信上说要我们照拂玄悲大师师徒,其实却是派人来报讯助拳。”当即微微躬身,说道:“方丈大师隆情厚意,我兄弟不知何以为报。” 慧真道:“皇爷太谦了。我师徒兼程南来,上月廿八,在大理陆凉州身戒寺挂单,那知道廿九清晨,我们师兄弟四人起身,竟见到师父……我们师父受人暗算,死在身戒寺的大殿之上……”说到这里,已呜咽不能成声。 保定帝长叹一声,问道:“玄悲大师是中了歹毒暗器吗?”慧真道:“不是。”保定帝与黄眉僧、段正淳、高升泰四人均有诧异之色,都想:“以玄悲大师的武功,若不是身中见血封喉的歹毒暗器,就算敌人在背后忽施突袭,也决不会全无抗拒之力,就此毙命。大理国中,又有那一个邪派高手能有这般本领下此毒手?” 段正淳道:“今儿初三,上月月小,廿八晚间是四天之前。誉儿被擒入万劫谷是廿九晚间。”保定帝点头道:“不是‘四大恶人’。”段延庆等这几日中都在万劫谷,决不能分身到千里之外的陆凉州去杀人,何况即是段延庆,也未必能无声无息的一下子就打死了玄悲大师。 慧真道:“我们扶起师父,他老人家身子冰冷,圆寂已然多时,大殿上也没动过手的痕迹。我们追出寺去,身戒寺的师兄们也帮同搜寻,但数十里内找不到凶手的半点线索。”保定帝黯然道:“玄悲大师为我段氏而死,又是在大理国境内遭难,在情在理,我兄弟决不能置身事外。” 慧真、慧观二僧同时合什道谢。慧真又道:“我师兄弟四人和身戒寺方丈五叶大师商议之后,将师父遗体暂厝在身戒寺,不敢就此火化,以便日后掌门师伯检视。我两个师兄赶回少林寺禀报掌门师伯,小僧和慧观师弟赶来大理,向皇爷与镇南王禀报。” 保定帝道:“五叶方丈年高德劭,见识渊博,多知武林掌故,他老人家如何说?” 慧真道:“五叶方丈言道:十之八九,凶手是姑苏慕容家的人物。” 段正淳和高升泰对望一眼,心中都道:“又是‘姑苏慕容’!” 黄眉僧一直静听不语,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师可是胸口中了敌人的一招‘大韦陀杵’而圆寂么?”慧真一惊,说道:“大师所料不错,不知如何……如何……”黄眉僧道:“久闻少林玄悲大师‘大韦陀杵’功夫乃武林一绝,中杵者肋骨根根断折。这门武功自然厉害之极,但终究太过霸道,似乎非我佛门弟子……唉!”段誉插嘴道:“是啊,这门功夫太过狠辣。” 慧真、慧观听黄眉僧评论自己师父,已然不满,但敬他是前辈高僧,不敢还嘴,待听段誉也在一旁多嘴多舌,不禁怒目瞪视。段誉只当不见,毫不理会。 段正淳问道:“师兄怎知玄悲大师中了‘大韦陀杵’而圆寂?”黄眉僧叹道:“身戒寺方丈五叶大师料定凶手是姑苏慕容氏,自然不是胡乱猜测的。段二弟,姑苏慕容氏有一句话,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听见过么?”段正淳沉吟道:“这句话倒也曾听见过,只不大明白其中含意。”黄眉僧喃喃的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脸上突然间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识数十年,从未见他生过惧意,今日他与延庆太子生死相搏,明明已经落败,虽然狼狈周章,神色却仍坦然,此刻竟显露惧色,可见对手确实可畏可怖。 暖阁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半晌,黄眉僧缓缓的道:“老僧听说,姑苏慕容世家的武功,当真渊博到了极处。似乎武林中不论那一派那一家的绝技,他们无一不精,无一不会。更奇的是,他们若要制人死命,必是使用那人的成名绝技。”段誉道:“这当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这许许多多武功,他们又怎学得周全?”黄眉僧道:“贤侄此言不错,学如渊海,一人如何能够穷尽?可是慕容家的仇人原亦不多。听说他们若学不会仇人的绝招,不能以这绝招致对方死命,他们就不会动手。” 保定帝道:“我也听说过中原有这么个武林世家。河北骆氏三雄善使飞锥,后来三人都身中飞锥丧命。山东章虚道人杀人时必定斩去敌人四肢,让他哀叫半日方死。这章虚道人自己也遭此惨报,慕容家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八个字,就是从章虚道人口中传出来的。”顿了一顿,又道:“当时济南闹市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围观章虚道人在地下翻滚号叫。”他说到这里,似乎依稀见到章虚道人临死时的惨状,脸色间既有不忍,又有不满之色。 段正淳点头道:“那就是了。”突然想起一事,说道:“过彦之过大爷的师父柯百岁,听说擅用软鞭,鞭上的劲力却是纯刚一路,杀敌时往往一鞭击得对方头盖粉碎,难道他……他……”击掌三下,召来一名侍仆,道:“请崔先生和过大爷到这里,说我有事相商。”那侍仆应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谁,迟疑不走。高升泰笑道:“崔先生便是帐房中那个霍先生。”那侍仆这才大声应了一个“是”,转身出去。 第1056章 天龙(44) 不多时崔百泉和过彦之来到暖阁。段正淳先给保定帝、黄眉僧等引见了,说道:“过兄,在下有一事请问,尚盼勿怪。”过彦之道:“不敢。”段正淳道:“请问令师柯老前辈如何中人暗算?是拳脚还是兵刃上受了致命之伤?”过彦之突然满脸通红,甚是惭愧,嗫嚅半晌,才道:“家师是伤在软鞭的一招‘天灵千裂’之下。凶手的劲力刚猛异常,纵然家师自己,也不能……也不能……” 保定帝、段正淳、黄眉僧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不由自主的一凛。 慧真走到崔百泉和过彦之跟前,合什一礼,说道:“贫僧师兄弟和两位敌忾同仇,若不灭了姑苏慕容……”说到这里,心想是否能灭得姑苏慕容氏,实在难说,一咬牙,说道:“贫僧将性命交在他手里便了。”过彦之双目含泪,说道:“少林派和姑苏慕容氏也结下深仇么?”慧真便将如何料想师父玄悲死于慕容氏手下之事简略说了。 过彦之神色悲愤,咬牙痛恨。崔百泉却垂头丧气的不语,似乎浑没将师兄的血仇放在心上。慧观和尚冲口说道:“崔先生,你怕了姑苏慕容氏么?”慧真忙喝:“师弟,不得无礼!”崔百泉东边瞧瞧,西边望望,似怕隔墙有耳,又似怕有极厉害的敌人来袭,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慧观哼的一声,自言自语:“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慧真也颇不以崔百泉的胆怯为然,对师弟的出言冲撞就不再制止。 黄眉僧轻轻咳嗽一声,说道:“这事……”崔百泉全身一抖,跳了起来,将几上的一只茶碗带翻了,乒乓一声,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见众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红耳赤,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过彦之皱着眉头,俯身拾起茶杯碎片。 段正淳心想:“这崔百泉是个脓包。”问黄眉僧道:“师兄,怎样?” 黄眉僧喝了一口茶,缓缓的道:“崔施主想来曾见过慕容博?”崔百泉听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声惊呼,双手撑在椅上,颤声道:“我没有……是……是见过……没有……”慧观大声问道:“崔先生到底见过慕容博,还是没见过?”崔百泉双目向空瞪视,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暗暗摇头。过彦之见师叔如此出丑,更加尴尬难受。过了好一会,崔百泉才颤声道:“没有……嗯……大概……好像没有……这个……” 黄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亲身经历,不妨说将出来,供各位参详。说来那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老衲年轻力壮,刚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闯下了一点名声。当真是初生的犊儿不怕虎,只觉天下之大,除了师父之外,谁也不及我的武艺高强。那一年我护送一位任满回籍的京官和家眷,从汴梁回山东去,在青豹冈附近的山坳中遇上了四名盗匪。这四个匪徒一上来不抢财物,却去拉那京官的小姐。老衲当时年少气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使出金刚指力,都是一指刺入心窝,四名匪徒哼也没哼,便即一一毙命。” “我当时自觉不可一世,口沫横飞的向那京官夸口,说什么‘便再来十个八个大盗,我也一样的用金刚指送了他们性命。’便在那时,只听得蹄声得得,有两人骑着花驴从路旁经过。忽然骑在花驴背上的一人哼了一声,似乎是女子声音,哼声中却充满轻蔑不屑之意。我转头看去,见一匹驴上坐的是个三十六七岁的妇人,另一匹驴上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清目秀,甚是俊雅,两人都全身缟素,服着重孝。却听那少年道:‘妈,金刚指有什么了不起,却在这儿胡吹大气!’” 黄眉僧的出身来历,连保定帝兄弟都不深知。但他在万劫谷中以金刚指力划石为局,陷石成子,和延庆太子搏斗不屈,众人均十分敬仰,而他的金刚指力更无人不服,这时听他述说那少年之言,均觉小小孩童,当真胡说八道。 不料黄眉僧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当时我听了这句话虽然气恼,但想一个黄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计较?只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理睬。却听得那妇人斥道:‘这人的金刚指是福建泉州达摩下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儿家懂得什么?你出指就没他这般准。’” “我一听之下,自然又惊又怒。我的师门渊源江湖上极少人知,这少妇居然一口道破,而说我的金刚指力只三成火候,我当然大不服气。唉,其实那时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时的功力而论,说我有三成火候,还是说得高了,最多也不过二成六七分而已。我便大声道:‘这位夫人尊姓?小觑在下的金刚指力,是有意赐教数招么?’那少年勒住花驴,便要答话。那少妇忽然双目一红,含泪欲滴,说道:‘你爹临终时说过什么话来。你立时便忘了么?’那少年道:‘是,孩儿不敢忘记。’两人挥鞭催驴,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不服,纵马追了上去,叫道:‘喂!胡说八道的指摘别人武功,不留下几招,便想一走了之吗?’我骑的是匹脚力极快的好马,说话之间,已越过两匹花驴,拦在二人之前。那妇人向那少年道:‘你瞧,你随口乱说,人家可不答应了。’那少年显然对母亲很孝顺,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见他们怕了我,心想孤儿寡妇,胜之不武,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但听那妇人的语气,这少年似乎也会金刚指力。我这门功夫足足花了十五年苦功,方始练成,这小小孩童如何能会?自然是胡吹大气,便道:‘今日便放你们走路,以后说话可得小心些!’那妇人仍正眼也不朝我瞧上一眼,向那少年道:‘这位叔叔说得不错,以后你说话可得小心些。’” “倘若就此罢休,岂不极好?可是那时候我年少气盛,勒马让在道边,那少妇纵驴先行,那少年一拍驴身,胯下花驴便也开步,我扬起马鞭,向花驴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罢!’马鞭距那花驴臀边尚有尺许,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少年回身一指,指力凌空而来,将我的马鞭荡得飞了出去。这一下可将我吓得呆了,他这一指指力凌厉,远胜于我。只听那妇人道:‘既出了手,便得了结。’那少年道:‘是。’勒转花驴,向我冲过来。我伸左掌使一招‘拦云手’向他推去,突然间嗤的一声,他伸指戳出,我只觉左边胸口一痛,全身劲力尽失。” 黄眉僧说到这里,缓缓解开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来,只见他左边胸口对准心脏处有个一寸来深的洞孔。洞孔虽已结疤,仍可想像得到昔日受创之重。所奇者这创口显已深及心脏,他居然不死,还能活到今日,众人都不禁骇然。 黄眉僧指着自己右边胸膛,说道:“诸位请看。”只见该处皮肉不住起伏跳动,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生具异相,心脏偏右而不偏左,当年死里逃生,全由于此。 黄眉僧缚好僧袍上的布带,说道:“似这等心脏生于右边的情状,实是万中无一。那少年见一指戳中我心口,我居然并不立时丧命,将花驴拉开几步,神色极是诧异。我见自己胸口鲜血汩汩流出,只道性命已然不保,那里还有什么顾忌,大声骂道:‘小贼,你说会使金刚指,哼哼!达摩下院的金刚指,可有伤人见血却杀不了人的么?你这一指手法压根儿就不对,也决不是金刚指。’那少年纵身上前,又想伸指戳来,那时我全无抗御之能,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不料那妇人挥出手中马鞭,卷住了少年的手臂。我迷迷糊糊之中,听得她在斥责儿子:‘姑苏姓慕容的,那有你这等不争气的孩儿?你这指力既没练得到家,就不能杀他,罚你七天之内……’到底罚他七天之内怎么样,我已晕了过去,没能听到。” 崔百泉颤声问道:“大……大师,以后……以后你再遇到他们没有?” 黄眉僧道:“说来惭愧,老衲自从经此一役,心灰意懒,只觉人家小小一个少年,已有如此造诣,我便再练一辈子武功,也未必赶他得上。胸口伤势痊愈后,便离了大宋国境,远来大理,托庇于段皇爷的治下,过得几年,又出了家。老僧这些年来虽已参悟生死,没再将昔年荣辱放在心上,但偶而回思,不免犹有余悸,当真是惊弓之鸟了。” 段誉问道:“大师,这少年倘若活到今日,该有六十岁了,他就是慕容博吗?” 黄眉僧摇头道:“说来惭愧,老衲不知。其实这少年当时这一指是否真是金刚指,我也没看清楚,只觉得出手不大像。但不管是不是,总之是厉害得很,厉害得很……” 众人默然不语,对崔百泉鄙视之心都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黄眉僧这等武功修为,尚自对姑苏慕容氏如此忌惮,崔百泉吓得神不守舍,倒也情有可原。 崔百泉说道:“黄眉大师这等身分,对往事也毫不隐瞒,姓崔的何等样人,又怕出什么丑了?在下本来就要将混入镇南王府的原由,详细禀报陛下和王爷,这里都不是外人,在下说将出来,请众位一起参详。”他说了这几句话,心情激荡,已感到喉干舌燥,将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将过彦之那碗茶也端过来喝了,才继续道:“我……我这件事,是起……起于十八年前……”他说到这里,不禁往窗外望了望。 他定了定神,才又道:“南阳府城中,有一家姓吕的土豪,为富不仁,欺压良民。我柯师哥有个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他手里。”过彦之道:“师叔,你说的是吕庆图这贼子?”崔百泉道:“不错。你师父说起吕庆图来,常自切齿痛恨。你师父向官府递了状子告了几次,都让吕庆图使钱将官司按了下来。你师父倘能动动软鞭,要杀了这吕庆图原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在江湖上虽然英雄气概,在本乡本土却有家有业,自来不肯做触犯王法之事。我崔百泉可不同了,偷鸡摸狗,嫖舍赌钱,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干。这一晚我恼将起来,便摸到吕庆图家中,将他一家三十余口全宰了个干净。” “我从大门口杀起,直杀到后花园,连花匠婢女都一个不留。到得园中,只见一座小楼的窗上兀自透出灯火。我奔上楼去,踢开房门,原来是间书房,四壁一架架的摆满了书,一对男女并肩坐在桌旁,正在看书。那男子四十来岁年纪,相貌俊雅,穿著书生衣巾。那女的年纪较轻,背向着我,瞧不见她面貌,但见她穿着淡绿轻衫,烛光下看去,显得挺俊俏的,他奶奶的……”他本来说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时为人大不相同,那知突然之间来了一句污言秽语,众人都是一愕。 崔百泉却浑没知觉,续道:“……我一口气杀了三十几个人,兴致越来越高,忽然见到这对狗男女,他奶奶的,觉得有些古怪。吕庆图家中的人个个粗暴凶恶,怎么忽地钻出这一对清秀的狗男女来?这不像戏文里的唐明皇和杨贵妃么?我有点奇怪,倒没想动手就杀了他们。只听得那男的说道:‘娘子,从龟妹到武王,不该这么排列。’” 段誉听到“从龟妹到武王”六字,寻思:“什么龟妹、武王?”一转念间,便即明白:“啊,是‘从归妹到无妄’,那男子在说《易经》。”登时精神一振。 只听崔百泉又道:“那女的沉吟了一会,说道:‘要是从东北角上斜行大哥,再转姊姊,你瞧走不走得通呢?’”段誉心道:“大哥?姊姊?啊,那是‘大过’、‘既济’。”跟着一惊:“这女子说的明明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只不过位置略偏,并未全对。难道这女子和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有什么关联?” 崔百泉续道:“我听他夫妇二人讲论不休,说什么乌龟妹子、大舅子、小姊姊,不耐烦起来,大声喝道:‘两个狗男女,你奶奶的,都给我滚出来!’不料这两人好像都是聋子,全没听到我的话,仍目不转睛的瞧着那本书。那女子细声细气的道:‘从这里到姊姊,共有九步,那是走不到的。’我又喝道:‘走走走!走到你姥姥家,见你们十八代祖宗去罢!’正要举步上前,那男的忽然双手一拍,大笑道:‘妙极,妙极!姥姥为坤,十八代祖宗,喂,二九一十八,该转坤位。这一步可想通了!’他顺手抓起书桌上一个算盘,不知怎样,三颗算盘珠儿突然飞出,我只感胸口一阵疼痛,身子已然钉住,再也动弹不得了。” “这两人对我仍不加理会,自顾自谈论他们的小哥哥、小畜生,我心中可说不出的害怕。在下匪号‘金算盘’,随身携带一个黄金铸成的算盘,其中装有机括,九十一枚算珠随时可用弹簧弹出,可是眼见书桌上那算盘是红木所制,平平无奇,中间的一档竹柱已断为数截,显然他是以内力震断竹柱,再以内力激动算珠射出,这功夫当真他奶奶的了不起。” “这一男一女越说越高兴,我却越来越害怕。我在这屋子里做下了三十几条人命的大血案,偏偏僵在这里,动是动不得,话又说不出。我自己杀人抵命,倒也罪有应得,可是这么一来,非连累到我柯师兄不可。这两个多时辰,真比受了十年二十年的苦刑还要难过。直等到四处鸡啼声起,那男子才笑了笑,说道:‘娘子,下面这几步,今天想不出来了,咱们走罢!’那女子道:‘这位金算盘崔老师帮你想出了这一步妙法,该当酬谢他什么才是!’我又是一惊,原来他们早已知道我的匪号和姓名。那男子道:‘既然如此,且让他多活几年。下次遇着再取他性命罢!他胆敢骂你骂我,总不成骂过就算。’说着收起了书本,跟着左掌回转,在我背心上轻轻一拂,解开了我穴道。这对男女就从窗中跃了出去。我一低头,只见胸口衣衫上破了三个洞孔,三颗算盘珠儿整整齐齐的钉在我胸口,真是用尺来量,也不容易准得这么厘毫不差。喏喏喏,诸位请瞧瞧我这副德行。”说着解开了衣衫。 第1057章 天龙(45) 众人一看,都忍不住失笑。但见两颗算珠恰好嵌在他两个乳头之上,两乳之间又是一颗,事隔多年,难为他竟然并不设法起出。 崔百泉摇摇头,扣起衫钮,说道:“这三颗算盘珠嵌在我身上,这罪可受得大了。我本想用小刀子挖了出来,但微一用力,撞动自己穴道,立时便会晕去,非得两个时辰不能醒转。慢慢用挫刀或沙纸来挫、来擦吗?还是疼得我爷爷奶奶的乱叫。这罪孽阴魂不散,跟定了我,只须一变天要下雨,我这三个地方就痛得他妈的好不难熬,真比乌龟壳儿还灵。”众人不由得既感骇异,又觉好笑。 崔百泉叹了口气道:“这人说下次见到再取我性命。这性命是不能让他取去的,可是只要遇上了他,不让他取可也不成。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让他遇上。事出无奈,只好远走高飞,混到镇南王爷的府上来。我这么打算,大理国僻处天南,中原武林人士等闲不会南来,万一他奶奶的这龟儿子真要找上门来,这里有段王爷、高侯爷、褚朋友这许多高手在,终不成眼睁睁的袖手不顾,让我送了性命。这三颗劳什子嵌在我胸口上,一当痛将起来,只有拚命喝酒,胡里胡涂的熬一阵。什么雄心壮志、传宗接代,都他妈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众人均想:“此人遭际和黄眉僧其实大同小异,只不过一个出家为僧,一个隐姓埋名而已。” 段誉问道:“霍先生,你怎知这对夫妇是姑苏慕容家的?”他叫惯了霍先生,一时改不过口来。崔百泉搔搔头皮,道:“那是我师哥推想出来的。我挨了这三颗算盘珠后,便去跟师哥商量,他说,武林中只姑苏慕容氏一家,才行‘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惯用算盘珠打人,他便用算盘珠打我。‘姑苏慕容’家人丁不旺,他妈的,幸亏他人丁稀少,要是千子百孙,江湖上还有什么人剩下来,就只他慕容氏一家了。”他这话对“大理段氏”实在颇为不敬,但也没人理会。 只听他续道:“他这家出名的人就只一个慕容博。四十五年前,用金刚指力伤了这位大师的少年十五六岁,十八年前,给我身上装算盘珠的家伙当时四十来岁,算来就是这慕容博了,想不到我师哥又命丧他手。彦之,你师父怎地得罪他了?” 过彦之道:“师父这些年来专心做生意,常说‘和气生财’,从没跟人合气,决不能得罪了‘姑苏慕容’家。我们在南阳,他们在苏州,路程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百泉道:“多半这慕容博找不到我这缩头乌龟,便去问你师父。你师父有义气,宁死也不肯说我是在大理,便遭了他毒手。柯师哥,是我害了你啦!”说着泪水鼻涕齐下,呜咽道:“慕容博,博博博,我剥你的皮!”他哭了几声,转头向段正淳道:“段王爷,我话也说明白了,这些年来多谢你照拂,又不拆穿我的底细,崔某真感激之至,却也难以图报。我这可要上苏州去了。”段正淳奇道:“你上苏州去?” 崔百泉道:“是啊。我师哥跟我是亲兄弟一般。杀兄之仇,岂能不报?彦之,咱们这就去罢!”说着向众人团团一揖,转身便出。过彦之也拱手为礼,跟了出去。 这一着倒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眼见他对姑苏慕容怕得如此厉害,但一说到为师兄报仇,明知此去必死,却也毫不畏惧。各人心下暗暗起敬。段正淳道:“两位不忙。过兄远来,今晚便在舍下歇一宿,明日一早动身不迟。”崔百泉停步转身,说道:“是,王爷吩咐,自当遵命。我们再扰一餐便了。彦之,咱们喝酒去。”带了过彦之出外。 保定帝对段正淳道:“淳弟,明日你率同华司徒、范司马、巴司空,前去陆凉州身戒寺,代我在玄悲大师灵前上祭参拜。”段正淳答应了。慧真、慧观下拜致谢。保定帝又向段正淳道:“拜见五叶方丈后,便在身戒寺等候少林寺的大师们到来,请他们转呈我给玄慈方丈的书信。”向高升泰道:“写下两通书信,一通致少林方丈,一通致身戒寺方丈,再备两份礼物。”高升泰躬身奉旨。保定帝道:“你陪少林寺的两位大师下去休息罢。” 待高升泰陪同慧真、慧观二僧出去,保定帝道:“我段氏源出中原武林,数百年来不敢忘本。中原武林朋友来到大理,咱们礼敬相待。可是我段氏先祖向有遗训,严禁段氏子孙参与中原武林的仇杀私斗。玄悲大师之死,我大理段家虽不能袖手不理,但报仇之事,仍当由少林派自行料理,我们不能插手。”段正淳道:“是,兄弟理会得。” 黄眉僧道:“这中间的分寸,当真不易拿捏。咱们非相助少林派不可,却又不能混入仇杀。慕容氏一家虽人丁不旺,但这样的武林世家,朋友和部属必定众多。少林派与姑苏慕容正面为敌,实是震惊武林的大事,腥风血雨,不知要杀伤多少人命。大理国这些年来国泰民安,咱们倘若卷入了这个漩涡,今后中原武人来大理寻衅生事,只怕要源源不绝了。” 保定帝道:“大师说得是。咱们只有一面凭正道行事,一面谦逊自抑,处处让人一步。淳弟,你须牢牢记得‘持正忍让’这四个字。”段正淳躬身领训。 黄眉僧道:“两位贤弟,这就别过,我还得去万劫谷走一遭。”众人均感诧异。保定帝道:“师兄去万劫谷尚有何事?可要带什么人?”黄眉僧呵呵笑道:“我连两个小徒也不带。两位贤弟且猜上一猜,我去万劫谷何事?”保定帝与段正淳见他笑吟吟地,料来并非什么难事,却也猜想不透。黄眉僧对段誉笑道:“贤侄多半猜得到。” 段誉一怔:“为什么伯父和爹爹都猜不到,我反而猜得到?”一沉吟间,已知其理,笑道:“大师要去覆局。”黄眉僧哈哈大笑,说道:“正是。这局棋的棋路我心里都记得,但我怎地会赢得这一局,实在奇怪之极。延庆太子自己填死一只眼,那是什么缘故?”段誉摇头道:“小侄也想不明白。”黄眉僧道:“莫非石屋中或青石上有甚古怪?老衲非再去瞧瞧不可。”喜弈之人下了一局之后,不论是胜是败,事后必定细加推敲,何处失着失先,何处过强过缓,何处该补不补,定要钻研明白,方得安心。黄眉僧这局棋胜得尤其奇怪,若不弄清楚这中间的关键所在,难免终身悬念。 当下保定帝起驾回宫。黄眉僧吩咐两个徒儿迳回拈花寺,自己独自来到万劫谷,将段延庆震裂了的青石棋局重行拼起,一着着的从头推想,再细察石屋和大青石的情状。 段正淳送了保定帝和黄眉僧出府,回到内室,想去和王妃叙话。不料刀白凤正在为他又多了个私生女儿钟灵而生气,闭门不纳。段正淳在门外哀告良久,刀白凤发话道:“你再不走,我立刻回玉虚观!” 段正淳无奈,只得到书房闷坐,想起钟灵为云中鹤掳去,不知钟万仇与南海鳄神是否能救得回来,褚万里等出去打探讯息,迄未回报,好生放心不下。从怀中摸出甘宝宝交来的那只黄金钿盒,瞧着她所写那几行蝇头细字,回思十六年前和她欢聚的那段销魂蚀骨的时光,再想像她苦候自己不至而被迫与钟万仇成婚的苦楚,不由得心中大痛:“那时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父亲和后母待她向来不好,腹中怀了我的孩儿,却教她如何做人?” 越想越难过,突然之间,想起先前刀白凤在席上对华司徒所说的那句话来:“这条地道通入钟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们这里有一位仁兄,从此天天晚上要去钻地道。”当即召来亲兵,命他去把华司徒手下两名得力家将悄悄传来,不可泄漏风声。 段誉在卧房中,心中翻来覆去只想着这些日子中的奇遇:跟木婉清订了夫妇之约,不料她竟是自己妹子,岂知奇上加奇,钟灵竟也是自己妹子。钟灵遭云中鹤掳去,不知是否已经脱险,好生牵挂。又想慕容博夫妇钻研“凌波微步”,不知跟洞中的神仙姊姊是否有甚瓜葛?难道他们是“逍遥派”的弟子?神仙姊姊吩咐我去杀尽“逍遥派”弟子,这对夫妇武功这般高强,他们不来杀我段誉已该谢天谢地,要我去杀了他们,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又想这些日子给关在石屋之中,幸好没做下乱伦的事来,当真侥幸之至,“凌波微步”的步法练得倒熟了许多,可是神仙姊姊吩咐的功课却耽误得久了。探手入怀,要去取卷轴出来,手指刚碰到,便觉不妙,急忙取出,口中连珠价的只叫:“啊哟,啊哟!”但见那卷轴早已撕成了一片片碎帛,胡乱卷成一卷,一展开来,那里还成模样?破帛碎缣,最多也只剩下两三成,卷上的图形文字更烂得不堪,神仙姊姊身形不完,面目全非。段誉全身如堕冰窖,心中只道:“怎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过了良久,才依稀想起,给青袍怪客关在石屋之时,他体内燥热难当,将全身衣衫乱撕乱扯,到后来狂走疾奔,仍不断乱撕衣衫,迷糊之中,那里还分得出是衣衫还是卷轴,自然是一并撕得稀烂,随手乱抛。 对着图中裸女的断手残肢发了一阵呆,又不自禁的大有如释重负之感:“卷轴已烂,神仙姊姊的神功便练不成了,这不是我不肯练,而是没法练。什么杀尽‘逍遥派’弟子云云,一概不算了。”将破碎帛片投入火炉,烧成了灰烬。心想:“这卷轴中的裸体图形,多看一次,便对神仙姊姊亵渎冒犯了一次,如此火化,正乃天意。” 眼见天色已晚,于是到母亲房去,想陪她说话,跟她一起吃饭。来到房外,却见房门紧闭。服侍王妃的婢女道:“王妃睡了,公子明天来罢。”段誉心道:“啊,是了,爹爹在房里。”转身出来,想去找木婉清说话,走过一条回廊,忽想还是暂且避嫌的好,此时见面,徒然惹她伤心,可是心中委实牵记她得紧。百无聊赖,信步走到后花园中。 其时天色已然朦胧,在池边亭中坐了一会,见一弯新月从东升起,心想这月光也会照到剑湖之畔的无量玉壁上,再过几个时辰,玉壁上现出一柄五彩缤纷的长剑,便会指着神仙姊姊所居的洞府。正想得出神,忽听得围墙外轻轻传来几下口哨声,停得一停,又响了几下。若在往日,听了毫不在意,但他自经这几日来的一番阅历,心知有异,寻思:“莫非是江湖人物打暗号?” 过不多时,哨声又起,突见牡丹花坛外一个苗条的人影快速掠过,奔到围墙边,跃上了墙头。段誉失声叫道:“婉妹!”那人正是木婉清。只见她踊身跃起,跳到了墙外。段誉又叫了声:“婉妹!”奔到木婉清跃下之处,他可没能耐跃上墙头,花园后门就在旁边,但上了闩,又有铁锁锁着,只得大叫:“婉妹,婉妹!” 只听木婉清在墙外大声道:“你叫我干么?我永远不再见你面。我跟我妈去了。”段誉急道:“你别走,千万别走!”木婉清不答。 过了一会,只听得墙外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子声音说道:“婉儿,咱们走罢!唉,没用的!”木婉清仍然不答。段誉料得那女子必是秦红棉,叫道:“秦阿姨,你们都请进来。”秦红棉道:“进来干什么?好让你妈杀了我吗?” 段誉语塞,用力捶打园门,叫道:“婉妹,你别走,咱们慢慢想法子。”木婉清道:“有什么法子好想?老天爷也没法子。”顿了一顿,突然叫道:“啊!有一个法子,你干不干?”段誉喜道:“好啊,什么法子?我干,我干!” 只听得嗤嗤声响,一片蓝印印的刀刃从门缝中插进来,切断了门闩,跟着砰砰两响,园门飞开,木婉清站在门口,手中执着那柄蓝印印的修罗刀,说道:“你伸过脖子来,让我一刀割断了,我立刻自杀。咱俩投胎再世做人,那时不是兄妹,就好做夫妻了。” 段誉吓得呆了,颤声道:“这……这不……不成的!” 木婉清道:“我肯,你为什么不肯?要不然你先杀我,你再自杀。”说着将修罗刀递将过来。段誉急退两步,说道:“不……不行的!” 木婉清慢慢转过身去,挽了母亲手臂,快步走了。段誉呆呆望着她母女俩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良久良久,凝立不动。月亮渐渐升至中天,他兀自呆立沉思。 突然间后颈一紧,身子为人凌空提起,一人低声笑道:“你要死还是要活?做我师父,是死师父,做我徒儿,是活徒儿!”正是南海鳄神的声音。 段正淳带着华赫艮手下的两名得力家将,快马来到万劫谷。这两名家将曾随同华赫艮挖掘地道,知道地道的入口所在,搬开掩盖在入口上的树枝。一名家将道:“小人带路。”段正淳道:“不用!你两个在这里等我。”正要向地道中爬去,忽见西首大树后人影一闪,身法迅捷。段正淳立即纵起,奔将过去,低声喝问:“什么人?” 大树后那人低声道:“王爷!是我,崔百泉。”斜着身子出来。段正淳奇道:“崔兄到这里来干什么?”崔百泉道:“小人听得王爷的千金给奸人掳了去,和过师侄两人分头出来寻找。小人在路上见到了些线索,推想小姐逃到了这里,那奸人似乎仍在紧追不舍。”段正淳心下恍然:“这崔百泉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他在我家躲了这些年,有恩未报。此次去找姑苏慕容报仇,是决意将性命送在他手里。他只盼能为我找回灵儿,报答我这十多年来的相庇之情。”当即深深一揖,说道:“崔兄高义,在下感激不尽。”崔百泉道:“小人到那边去找。”身形一晃,没入了树林之中,轻功颇为了得。 段正淳略感宽怀,心想:“这崔兄的武功,不在万里、丹臣他们之下。”当下回到地道入口处,钻了进去。 爬行一程,地道分岔。他已问明华司徒的两名家将,知道地道东北通向先前囚禁段誉与木婉清的石屋,西北通向钟氏夫妇的卧室,当即向西北方爬去。来到尽头,将头顶木板轻轻托起数寸,眼前便见光亮,从缝隙中望上去,只见到一双浅紫色的绣花鞋子踏在地下。 第1058章 天龙(46) 段正淳心头大震,将木板又托起两寸,只听得甘宝宝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幽幽的道:“倘若你不是王爷,只是个耕田打猎的寻常汉子,要不然,是偷鸡摸狗的小贼也好,是打家劫舍的强人也好,我便能跟了你去……我一辈子跟了你去……”跟着几滴泪水掉下来,落在她花鞋边的地板上。段正淳胸口热血上涌,心道:“我不做王爷了,我做小贼、做强人去,让你一辈子跟着我。这王爷有什么做头?” 只听甘宝宝又道:“难道……难道这一辈子我当真永远不再见你一面?连一面也见你不着?我……我还是死了的好……淳哥,淳哥……你想我不想?”这几下低呼,当真是荡气回肠。段正淳忍不住低声道:“宝宝,亲亲宝宝。” 甘宝宝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随即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又在做梦了,梦里又听到你在叫我啦。”段正淳低声道:“亲亲宝宝,你不是做梦,真的是我在叫你。我一直在想你,记挂着你。” 甘宝宝惊呼一声:“淳哥,当真是你?”段正淳揭开木板,钻了出来,低声道:“亲亲宝宝,是我!”甘宝宝突然见到段正淳,登时脸上全没了血色,走上几步,张开双臂,身子摇晃。段正淳抢上去将她搂住。甘宝宝身子颤抖,晕了过去。 段正淳忙捏她人中。甘宝宝悠悠醒转,觉到身在段正淳怀中,他正在亲自己的脸,欢喜得便似全身都要炸了开来,脑中晕眩,低声道:“淳哥,淳哥,我……我又在做梦啦。”段正淳紧紧抱住她温软的身子,在她耳边低声道:“亲亲宝宝,你不是做梦,是我在做梦!” 突然门外有人粗声喝道:“谁?谁在房里?我听到是个男人。”正是钟万仇的声音。 段正淳和甘宝宝都大吃一惊。甘宝宝大声道:“是我,什么男人、女人,又在胡说八道了!”段正淳在她耳边道:“你跟我逃走!我去做小贼、强盗,我不做王爷了。”甘宝宝大喜,低声道:“我跟你去做小贼老婆,做强盗老婆。便做一天……也是好的。” 钟万仇一推房门,发觉房门内闩,但在窗外已见到一个男子的黑影,大叫:“房里有男人,我……我见到了!”等不及叫妻子来开门,砰的一声,飞足向门踢去。 段誉给南海鳄神抓住了后领,提在半空,登时动弹不得。他的“北冥神功”只练成一路“手太阴肺经”,只有大拇指的少商穴和人相触,而对方又正在运劲推送,方能受人内力,其余穴道却全不管用。他正想张口呼叫,南海鳄神伸左手按住他口,抱起他发足疾驰,直到远离镇南王府的僻静之处,才放他下地,一手仍抓住他后领,生怕他使出古怪步法逃走。 段誉苦笑道:“原来你改变主意,不想做我徒儿,要做乌龟儿子王八蛋了。”南海鳄神道:“谁说的?你先磕还我八个响头,将我逐出门墙,不要我做徒儿了,然后再向我磕八个响头,拜我为师。咱们规规矩矩,一清二楚,那我就没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事。”段誉哑然失笑,摇头道:“我不干!我此刻给你抓住,全无还手之力,你杀死我好了。”南海鳄神道:“呸,我才不上你这个当,老子决不会给人骗得做上乌龟儿子王八蛋。你道我好蠢么?”段誉道:“你好聪明,十分聪明!” 南海鳄神想出了“妙计”,只道可以“规规矩矩、一清二楚”的手续完备,就可化徒为师,岂知对方宁死不磕十六个响头,盘算了几天的如意算盘全然打不响,不禁大感彷徨。段誉道:“你南海派的规矩,徒儿可不可以杀师父?”南海鳄神道:“当然不可以!只有师父杀徒儿,决没徒儿杀师父的事。”段誉道:“那么徒儿听师父的吩咐呢,还是师父听徒儿的吩咐?”南海鳄神道:“自然是徒儿听师父的吩咐,你拜我为师之后,什么事都得听我吩咐。”段誉笑道:“现下你还是我徒儿,我叫你去夺回小师娘来,你办好了没有?” 南海鳄神道:“他妈的,我跟云老四动手打架,小师娘的老子也赶了来,乘机把小师娘抢了去。”段誉听到钟灵已逃脱云中鹤毒手,心下大喜。 南海鳄神又道:“后来我又跟小师娘的老子打架,他打了一会就不肯打了,小师娘那时已自己走了,小师娘的老子跟着也走了。云老四说,咱们得去万劫谷杀了钟万仇。”段誉道:“为什么?”南海鳄神道:“这件大事不可不办,否则岳老二在江湖上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人人都瞧我不起。”段誉奇道:“那是什么道理?云老四骗人,你不用听他的。” 南海鳄神道:“不,不!云老四是为我好。你不明白这中间的道理,我来指点你。那小姑娘是我师娘,已长了我一辈,她的老子便长我两辈,他妈的,钟万仇是什么东西,怎能长我两辈?非杀了他不可。云老四还说,他要去抢钟万仇的老婆来做老婆,他是顾念‘四大恶人’的义气,完全为我出力,奋不顾身,勉为其难!” 段誉更加奇怪,问道:“那是什么道理?”南海鳄神道:“钟万仇的老婆,是我师娘的母亲,眼下也长了我两辈。倘若云老四抢了她来做了老婆,那就是岳老二把弟的老婆,是我的弟妇。她的女儿就比我低了一辈,是我的侄女。你是我侄女的老公,是我的侄婿,也比我低了一辈。那时候我叫你师父,你叫我姻伯,咱两个不是两头大吗?哈哈!这法儿真妙。”段誉哈哈大笑。 南海鳄神道:“快走,快走,赶紧去办了这件大事,这世上决不容有比岳老二高上两辈之人。”抓住段誉手臂,飞步向万劫谷奔去。 段正淳听得钟万仇踢门,幸好门闩牢固,房门一时没给踢开,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能杀他!”轻轻挣脱甘宝宝的搂抱,钻入地洞,托好了洞口木板。 钟万仇再次踢门,终于手提大刀,冲进房来,却见房中便只甘宝宝一人,忙到衣橱、床底、门后各处搜寻,别说没男人,连鬼影也没半个,心中大奇。甘宝宝怒道:“你又来欺侮我了,快一刀杀了我干净!”钟万仇找不到男人,早已喜悦不胜,忙抛开大刀,陪笑道:“夫人,是我眼花,定是刚才多喝了几杯!”一面说,一面兀自东张西望。 突然门外脚步声急,钟灵大叫:“妈,妈!”飞步抢进房来。跟着云中鹤的声音叫道:“你逃到天边,我也要捉到你。”快步追了进来。 钟灵叫道:“爹,这恶人……这恶人又来追我……”她逃避云中鹤的追逐,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幸好自己家中门户熟悉,东躲西藏,而云中鹤在这些转弯抹角的所在,又施展不出轻功,才给她逃进了母亲房中。云中鹤见钟万仇夫妇都在房中,不禁大喜,心想正好就此杀了钟万仇,将钟夫人、钟灵两个一并掳去。 钟万仇连发三掌,都给云中鹤闪身避开。云中鹤绕过桌子,去追钟灵,心想:“得把小妞儿先点倒了,再杀其父而夺其母,顺手又夺其父之女。”钟灵叫道:“竹篙子,你再追我,我可要呵你痒了。”云中鹤一怔,叫道:“你呵得我着?再试试看。”说着纵身向她扑去。 原来今早钟灵给云中鹤抱了去,拚命挣扎,却那里挣得脱他的掌握?心里怕得要命,只听得南海鳄神远远追来,大叫:“小师娘,小师娘!你快伸手掏他的腋窝儿,这瘦竹篙最怕痒。”钟灵心想:“呵痒吗?那倒是我的拿手本事。”伸出手来,便往云中鹤腋窝里呵去,不料云中鹤听到南海鳄神的话,不等钟灵手到,忍不住已先笑了出来。这么一笑,气息岔了,便奔行不快,南海鳄神跟着追到。 云中鹤道:“岳老三,你可上了人家的当啦!”南海鳄神道:“胡说!岳老二一生决不上人家的当!快放下我小师娘,要不然便尝尝我鳄嘴剪的滋味。”云中鹤无可奈何,只得放下钟灵。钟灵乘云中鹤不备,伸手便去呵痒。云中鹤弯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他越笑,钟灵越是不住手的呵。云中鹤一面笑,一面不住咳嗽,全然无力抗御。 南海鳄神道:“小师娘,你这就饶了他罢,再呵下去,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可活不成啦!”钟灵好生奇怪,这恶人武功很高,怎么会给人呵痒呵死?说道:“我不信,我呵死他试试看。”南海鳄神道:“不成,试不得,呵死了便活不转了。云中鹤的练功罩门是在腋下‘极泉穴’,这地方碰也碰不得。” 钟灵听他这么说,便放手不再呵痒。云中鹤站直身子,突然一口唾沫向南海鳄神吐去,骂道:“死鳄鱼,臭鳄鱼!我练功的罩门所在,为什么说与外人知道?”钟灵道:“好啊,你骂人!”伸手又去呵他痒,不料手指还没伸近,云中鹤已飞出一脚,将她踢了个筋斗,自己远远站在一旁。 南海鳄神扶起钟灵,只见钟万仇提刀追来,叫道:“臭丫头,你死在这里干什么?”南海鳄神回头喝道:“他妈的,你不干不净的嚷嚷什么?”钟万仇怒道:“我自己骂我女儿,关你什么事?”南海鳄神大发脾气,指着钟万仇大叫:“你……你这狗贼,居然想占我便宜?我……我岳老二跟你拚了。”钟万仇道:“我占你什么便宜了?”南海鳄神道:“她是我师娘,已比我大了一辈,那是事出无奈,我也没什么法子。你却自称是她老子,这……这……你……不是更比我大上两辈?岳老二在南海为尊,人人叫我老祖宗、老爷爷,来到中原,却处处比人矮上一两辈。老子不干,大大不干,万万不干!” 钟万仇道:“你不干就不干。她是我亲生女儿,我自然是她老子,又有什么‘自称’不‘自称’的?”南海鳄神歪着头向他父女瞧了一会,说道:“你当然是‘自称’。我小师娘这么美丽可爱,你却丑得像个妖怪,怎么会是她老子?我小师娘定是旁人生的,不是你生的。你是假老子,不是真老子!”钟万仇一听,气得脸也黑了,提刀向南海鳄神便砍。 钟灵忙劝道:“爹爹,这人将我从恶人手里救了出来,你别杀他!” 钟万仇怒火冲天,骂道:“臭丫头,我早疑心你不是我生的。连这大笨蛋都这么说,还有什么假的?我先杀他,再来杀你!” 钟灵见二人斗了起来,一时胜败难分,大声叫道:“喂,岳老三,你不可伤我爹爹。”又叫:“爹爹,你不能伤了岳老三!”便自走了。 她回到万劫谷来,疲累万分,到自己房中倒头便睡。睡到半夜里,只听得云中鹤大呼小叫,一间间房挨次搜来,忙起身逃走。她逃入母亲卧室,云中鹤也跟着追到。 这时钟灵料知走不近身去呵云中鹤的痒,一瞥眼见到地洞口的木板,她曾给华赫艮由此擒入地道,当即奔过去掀开木板,钻了进去。云中鹤和钟万仇陡见地下出现洞穴,都是大奇。云中鹤扑将过去,想抓钟灵的脚,钟万仇出掌向他背心击去。云中鹤左手回掌格开,只恐钟灵这美貌小妞儿钻入地道之后,再也捉她不到,当即也钻了进去。 爬出丈余,黑暗中双手乱抓,突然抓到一只纤细的足踝,只听得钟灵大叫:“啊哟!”挥足要想挣脱。云中鹤大喜之下,怎容她挣脱,臂上运劲,要拉她出来,那知一拉之下,钟灵又是大叫:“啊哟!”却拉她不动,似乎前面有人拉住了她。便在此时,云中鹤只觉双脚足踝一紧,已给人紧紧握住了向外拉扯,但听得钟万仇叫道:“快出来,快出来!”却是钟万仇怕他伤害女儿,追入地道,要拉他出来。 钟万仇扯了两下不动,正欲运劲,突觉自己双脚足踝为人抓住,一股力道向外拉扯,身后南海鳄神嘶哑的嗓子叫道:“马脸的丑家伙,你‘自称’是我小师娘的老子,想高我岳老二两辈,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原来南海鳄神恰于此时带着段誉赶到,在房外眼见钟灵、云中鹤、钟万仇三人钻进了地道,心想当务之急,莫过于杀了这个“自称高我两辈的家伙”,当即窜入房中,跟着钻入地道,拉住了钟万仇双足。 段誉急忙奔进房来,对钟夫人道:“钟伯母,救钟灵妹子要紧。”正欲钻入地道,突然身子给人一推,当即摔倒。一个女子叫道:“岳老三、云老四,你两个快快出来!老大吩咐,叫你们两个不得自己人打架!”正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奉了段延庆之命,来召唤南海鳄神和云中鹤。她来得迟了一步,见到云中鹤钻入地道,钟万仇与南海鳄神先后钻进,只道南海鳄神要去追杀云中鹤。叫了几声,不见南海鳄神出来,当即钻进地洞,抓住了南海鳄神双脚,奋力要拉他出来。 段誉叫道:“喂喂,你们不可伤我钟灵妹子,她本来是我没过门的老婆,现下是我妹子啦!”但听得地道中吆喝叫嚷,声音杂乱,不知是谁在叫些什么,心想三大恶人挤在地道之中,钟灵难免凶多吉少,她对我有情有义,我虽无武功,也当拚命相救,当即扑到地洞口,抓住叶二娘的双脚足踝,用力要拉她出来。 他双手紧握,自然而然便是叶二娘足踝上低陷易握的所在,此处俗称“手一束”,刚好一手可以抓住,却是“足太阴脾经”中的“三阴交”大穴,乃是“足少阴肾经”、“足太阴脾经”、“足厥阴肝经”三阴交会之处。他大拇指的“少商穴”一与叶二娘足踝“三阴交”要穴相接,双方同时使劲,叶二娘的内力立即倒泻而出,涌入段誉体内。 地道内转侧不易,云中鹤抓住钟灵足踝,钟万仇抓住云中鹤足踝,南海鳄神抓住钟万仇足踝,叶二娘抓住南海鳄神足踝,最后段誉拉住叶二娘足踝,除钟灵之外,五个人都拚命要将前面之人拉出地道。钟灵无甚力气,本来云中鹤极易将她拉出,但不知如何,前面竟似有人紧紧拉住了她,不让她出来。 第1059章 天龙(47) 这一连串人都是拇指少商穴和前人足踝三阴交穴相连。叶二娘的内力泻向段誉,跟着内力传递,南海鳄神、钟万仇、云中鹤、钟灵四人的内力也奔泻而出。钟灵本来无甚内力,倒也罢了。余下四人却都吓得魂飞魄散,拚命挥脚,想摆脱后人的掌握,但在地道内仅可容身的狭窄处给紧紧抓住了,说什么也摔不脱,越用劲使力,内力越飞快散失。 云中鹤只觉钟灵脚上源源传来内力,跟着又从自己脚上传出,心想这小妞儿如何有如此深厚内力,委实奇怪,好在自己脚上内力散失,手上却有来源,自然说什么也不肯放脱钟灵足踝,以免有去无来。钟万仇等也是一般的念头,尽管心中害怕,双手却越抓越紧,正如溺水之人死命抓着任何外物不放,逃生活命,全仗于此。 这一连串人在地道中什么也瞧不见,起初还惊唤叫嚷:“老大叫你们去!”“快放开我脚!”“老子宰了你!”“抓着我干什么?快松手!”“妈!妈!爹爹!”到后来突觉手上传来的内力渐弱,足踝上内力的去势却丝毫不减,惊骇渐甚而无可奈何。 段誉拉扯良久,但觉内力源源涌入身来,他先前在无量山有过经历,这时已能应付,每当燥热难当之际,便将涌来的内力贮入膻中气海。过得好一会,膻中气海愈积愈多,渐渐容纳不下,似乎要胀裂一般,不禁害怕起来,但想钟灵遭遇极大凶险,无论如何不能放手,咬紧了牙齿拚命抵受。 甘宝宝眼见怪事接续而来,登时手足无措,心中兀自在回思适才给段正淳搂在怀中亲热的销魂滋味,坐在椅上呆呆出神,嘴里轻轻叫着:“淳哥,淳哥,他叫我‘亲亲宝宝’,他抱着我亲我,这次是真的,不是做梦!” 段誉胸口烦热难忍,手上力道却越来越大,这时地道中众人的内力,几有半数都移入了他体内。他终于将叶二娘慢慢拉出了地洞,跟着南海鳄神、钟万仇、云中鹤、钟灵一连串的拉扯着出来。段誉见到钟灵,心下大慰,当即放开叶二娘,抢前去扶钟灵,叫道:“灵妹,灵妹,你没受伤吗?” 叶二娘等四人的内力都耗了一半,一个个松开了手,坐在地板上呼呼喘气。 钟万仇突然叫道:“有男人!地道内有男人!是段正淳,段正淳!”他突然想明白了:“我们房内有此地道,必是段正淳干的好事,适才在房外听到男人声音,见到男人黑影,必是段正淳无疑。”妒火大炽,抢过去一把推开段誉,抓住钟灵后领,要将她掷在一旁,然后冲进地道去揪段正淳出来。 甘宝宝听他大叫“段正淳”,登时从沉思中醒转,站起身来,心中只是叫苦。 钟万仇没想到自己内力大耗,抓住钟灵后领非但掷她不动,反而双足酸软,一交坐倒。但兀自不死心,仍要将钟灵扯离地洞,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了段正淳。 扯得几扯,只见地洞中伸上两只手来,握在钟灵双手手腕上,钟万仇大叫:“段正淳,你上来,我跟你拚个死活。”用力拉扯钟灵向后,地洞中果然慢慢带出一个人来。 这人果然是个男人!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放下钟灵,扑上去揪住他胸膛,提将起来,只见这人獐头鼠目,愁眉苦脸,歪嘴耸肩,身材瘦削,与段正淳大大不同。段誉叫道:“霍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原来这人是金算盘崔百泉。 钟万仇大叫:“不是段正淳!”仰天摔倒,抓着崔百泉的五指兀自不放。突然之间,地洞中又伸出两只手,抓在崔百泉的双脚足踝之上。钟万仇大叫:“段正淳!”用力拉扯,又扯出一个人来。 只见这人头顶无发,惟有香疤,满脸皱纹,双眉焦黄,不但是和尚,而且是个极老的和尚。段誉叫道:“黄眉大师!你怎么在这里?”原来这老僧正是黄眉大师。 钟万仇奋起残余的精力,再将黄眉僧拉出地洞,他足上却再没人手握着了。钟万仇冲进地道,过了良久,气喘喘的爬出来,叫道:“没人了,地道内没人。”瞧瞧崔百泉,瞧瞧黄眉僧,这两人说什么也不能是夫人的情夫,心下大慰,叫道:“夫人,对不住,我……我又冤枉了你!”这时精力耗竭,爬在地洞口不住喘气,再也站不起来了。 黄眉僧、崔百泉、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五人都坐在地下,运气调息。五人中黄眉僧功力远胜,不久便即站起,喝道:“三个恶人,今日便饶了你们性命,今后再到大理来啰唣,休怪老僧无情!” 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于地道中的奇变兀自摸不到丝毫头脑,只道是黄眉僧使的手脚,心想这老和尚连老大也斗他不过,他一下子取了我一半内力去,那里还敢作声。三人又调息半晌,慢慢站起,向黄眉僧微微躬身,出房而去。此时三大恶人丧败之余,已全无半分恶气。 黄眉僧、崔百泉、段誉三人别过钟万仇夫妇与钟灵,出谷而去。来到谷口,段正淳带着两名家将正在等候。段正淳、段誉父子相见,俱感惊诧。 原来段正淳见钟万仇冲进房来,内心有愧,从地道中急速逃走,钻出地道时却见崔百泉在旁守候。崔百泉素知王爷的风流性格,当下也不多问,自告奋勇入地道探察,以防钟夫人遭了丈夫毒手,却遇到钟灵给云中鹤抓住了足踝。崔百泉当即抓住她手腕相助。正感支持不住,忽然足踝为人拉住。却是黄眉僧凝思棋局之际,听到地道中忽有异声,于是从石屋中钻入地道,循声寻至,辨明了崔百泉的口音,出手相助。黄眉僧内力强劲,足可与云中鹤、钟万仇、南海鳄神、叶二娘等撑持良久,岂料在这一役中,黄眉僧与崔百泉的内力,却也有一小半因此移入了段誉体内。 第十回 剑气碧烟横 次日清晨,段正淳与妻儿话别。听段誉说木婉清昨晚已随其母秦红棉而去,段正淳呆了半晌,叹了几口气,问起崔百泉、过彦之二人,却说早已首途北上,留下言语,对大理段氏感恩不尽。段正淳带同三公、四护卫到宫中向保定帝辞别,与慧真、慧观二僧向陆凉州而去。段誉送出东门十里方回。 这日午后,保定帝正在宫中禅房诵读佛经,一名太监进来禀报:“皇太弟府詹事启奏:皇太弟世子突然中邪,已请了太医前去诊治。”保定帝本就耽心,段誉中了延庆太子的毒后,未必便能就此轻易清除,于是差两名太监前去探视。过了半个时辰,两名太监回报:“皇太弟世子病势不轻,似乎有点神智错乱。” 保定帝暗暗心惊,即刻到镇南王府亲去探病。刚到段誉卧室之外,便听得砰嘭、乒乓、喀喇、呛啷之声不绝,尽是诸般器物碎裂之声。门外侍仆跪下接驾,神色惊惶。 保定帝推门进去,只见段誉在房中手舞足蹈,将桌子、椅子,以及各种器皿陈设、文房玩物乱推乱摔。两名太医东闪西避,神情狼狈。保定帝叫道:“誉儿,你怎么了?” 段誉神智却仍清醒,只不过体内真气内力太盛,似要迸破胸膛冲将出来一般,只要挥动手足,掷破些东西,便略觉舒服。他见保定帝进来,叫道:“伯父,我要死了!”跪下行礼,双手却在空中乱挥圈子。 刀白凤站在一旁,只是垂泪,说道:“大哥,誉儿今日早晨还好端端地送他爹出城,不知如何,突然发起疯来。”保定帝安慰道:“弟妹不必惊慌,定是在万劫谷所中的毒未清,不难医治。”问段誉道:“觉得怎样?” 段誉不住顿足,叫道:“侄儿全身肿了起来,难受之极。”保定帝瞧他脸面与手上皮肤,一无异状,半点也不肿胀,这话显是神智迷糊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原来段誉昨晚在万劫谷中得了六个好手的一半内力,当时还不觉得如何,送别父亲后睡了一觉,睡梦中真气失了导引,登时乱走乱闯起来。他跳起身来,展开“凌波微步”走动,越走越快,真气鼓荡,更加不可抑制,忍不住大声号叫,惊动了旁人。 一名太医道:“启奏皇上:世子脉搏洪盛之极,似乎血气太旺,微臣愚见,给世子放一些血,不知是否使得?”保定帝心想此法或许管用,点头道:“好,你给他放放血。”那太医应道:“是!”打开药箱,从一只磁盒中取出一条肥大的水蛭来。水蛭善于吸血,用以吸去病人身上的瘀血,最为方便,且不疼痛。那太医捏住段誉的手臂,将水蛭口对准他血管。水蛭碰到段誉手臂后,不住扭动,无论如何不肯咬上去。那太医大奇,用力按着水蛭,过得半晌,水蛭一挺,竟然死了。那太医在皇帝跟前出丑,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忙取过第二只水蛭来,仍如此僵死。 另一名太医脸有忧色,说道:“启奏皇上:世子中了剧毒,连水蛭也毒死了。”他那知段誉吞食了万毒之王莽牯朱蛤后,任何蛇虫闻到他身上气息,便即远避,即令最厉害的毒蛇也都慑服,何况小小水蛭? 保定帝心中焦急,问道:“那是什么毒药,如此厉害?”一名太医道:“以臣愚见,世子脉象亢燥,是中了一项罕见的热毒,这名称么?这个……这个……微臣愚鲁……”另一名太医道:“不然。世子脉象阴虚,毒性唯寒,当用热毒中和。”段誉体内既有黄眉僧、南海鳄神、钟万仇阳刚的内力,复有叶二娘、云中鹤、崔百泉阴柔的内力,两名太医各见一偏,都说不出个真正的所以然来。 保定帝听他们争论不休,这二人是大理国医道最精的名医,见地却竟如此大相枘凿,可见侄儿体内的邪毒委实古怪之极,右手伸出食、中、无名三指,轻轻搭在段誉腕脉的“列缺穴”上。他段家子孙的脉搏往往不行于寸口,而行于列缺,医家称为“反关脉”。 两名太医见皇上一出手便显得深明医道,都好生佩服。一人道:“医书上言道:反关脉左手得之主贵,右手得之主富,左右俱反,大富大贵。陛下、镇南王、世子三位都是反关脉。”另一人道:“三位大富大贵,那也不用因反关脉而知。”先一人道:“不然。世子的脉象既大富大贵,足证此病虽然凶险,却无大碍。”另一名太医不以为然,心道:“大富大贵之人,难道就没横死的?”这句话却不便出口了。 保定帝只觉侄儿脉搏跳动既劲且快,这般跳将下去,心脏如何支持得住?手指上微一使劲,想查察他经络中更有什么异象,突然之间,自身内力急泻而出,霎时便无影无踪。他大吃一惊,急忙松手。他自不知段誉已练成了“北冥神功”中的手太阴肺经,而列缺穴正是这路经脉中的穴道。保定帝一运内劲,便是将内力强灌入段誉体内。 段誉叫声:“啊哟!”全身剧震,颤抖难止。 保定帝退后两步,说道:“誉儿,你遇过星宿海的丁春秋吗?”段誉道:“丁……丁春秋?侄儿不知他是谁。”保定帝道:“听说是个仙风道骨、面如冠玉、画中神仙一般的老人。”段誉道:“侄儿从来没见过他。”保定帝道:“这人有一身邪门功夫,善消别人内力,叫作‘化功大法’,能令人毕生武学修为废于一旦,天下武林之士,无不深恶痛绝。你既没见过他,怎……怎学到了这门邪功?”段誉忙道:“侄儿没学……学过。丁春秋和化功大法,侄儿刚才还是首次听伯父说到。” 保定帝料他不会撒谎,更不会来化自己内力,一转念间已明其理:“是了,定是延庆太子学过这门邪功,不知使了什么古怪法道,将此邪功渡入誉儿体内,让他不知不觉的便害了我和淳弟。嘿嘿,此人号称‘天下第一恶人’,果真名不虚传!” 但见段誉双手在身上乱搔乱抓,将衣服扯得稀烂,皮肤上搔出条条血痕,竭力忍住,才不号叫呼喊,口中不住呻吟。刀白凤不住安慰:“誉儿,你耐着些儿,过一会儿便好了。”保定帝寻思:“这个难题,只有向天龙寺去求教了。”说道:“誉儿,我带你去拜见几位长辈,料想他们定有法子给你治好邪毒。”段誉应道:“是!”刀白凤忙取过衣衫给儿子换上。保定帝带同他出府,各乘一马,向点苍山驰去。 天龙寺在大理城外点苍山中岳峰之北,正式寺名叫作崇圣寺,但大理百姓叫惯了,都称之为天龙寺,背负苍山,面临洱水,极占形胜。寺有三塔,建于唐初,大者高二百余尺,十六级,塔顶有铁铸记云:“大唐贞观尉迟敬德造。”相传天龙寺有五宝,三塔为五宝之首。 段氏历代祖先做皇帝的,往往避位为僧,都是在这天龙寺中出家,因此天龙寺便是大理皇室的家庙,于全国诸寺之中最为尊崇。每位皇帝出家后,子孙逢他生日,必到寺中朝拜,每朝拜一次,必有奉献装修。寺有三阁、七楼、九殿、百厦,规模宏大,构筑精丽,即是中原如五台、开元、九华、峨嵋诸处佛门胜地的名山大寺,亦少有其比,只因僻处南疆,其名不彰。 段誉遵从伯父指点,一路在马背上疏导体内冲突不休的内息,烦恶稍减,这时随着伯父来到寺前。这天龙寺乃保定帝常到之地,当下便去谒见方丈本因大师。 本因大师若以俗家辈份排列,是保定帝的叔父,出家人既不拘君臣之礼,也不叙家人辈行,两人以平等礼法相见。保定帝将段誉如何为延庆太子所擒、如何中了邪毒、如何身染邪功、化人内力等情一一说了。本因方丈沉吟片刻,道:“请随我去牟尼堂,见见三位师兄弟。”保定帝道:“打扰众位大和尚清修,罪过不小。”本因方丈道:“镇南世子将来是我国嗣君,一身系全国百姓的祸福。你的见识内力在我之上,既来问我,自是大大的疑难。我一人难决,当与三位师兄弟共商。” 第1060章 天龙(48) 两名小沙弥在前引路,其后是本因方丈,更后是保定帝叔侄,由左首瑞鹤门而入,经幌天门、清都瑶台、无无境、斗母宫、三元宫、兜率大士院、雨花院、般若台,来到一条长廊之侧。两名小沙弥躬身分站两旁,停步不行。三人沿长廊更向西行,来到几间大屋前。段誉曾来天龙寺多次,此处却从所未到,只见那几间大屋全以松木搭成,板门木柱,木料均不去皮,天然质朴,和一路行来金碧辉煌的殿堂全不相同。 本因方丈双手合什,说道:“阿弥陀佛,本因有一事疑难不决,打扰三位师兄弟的功课。”屋内一人说道:“方丈请进!”本因伸手缓缓推门。这“牟尼堂”虽说是堂,开阔直如一座大殿。段誉随着方丈和伯父跨进门去,他听方丈说的是“三位师兄弟”,堂中却有四个和尚分坐四个蒲团。三僧朝外,其中二僧容色枯槁,另一个壮大魁梧。东首的一个和尚身形瘦削,脸朝里壁,一动不动。 保定帝认得两个枯黄精瘦的僧人法名本观、本相,都是本因方丈的师兄,那魁梧的僧人法名本参,是本因的师弟。他只知天龙寺牟尼堂共有“观、相、参”三位高僧,却不知另有一位僧人,当下躬身为礼。本观等三人微笑还礼。那面壁僧人不知是在入定,还是功课正到紧要关头,不能分心,始终没加理会。保定帝知“牟尼”两字乃寂静、沉默之意,此处既是牟尼堂,须当说话越少越好,于是要言不烦,将段誉身中邪毒之事说了,最后道:“祈恳四位大德指点明路。” 本观沉吟半晌,又向段誉打量良久,说道:“两位师弟意下如何?”本参道:“便稍损内力,也未必就练不成六脉神剑。” 保定帝听到“六脉神剑”四字,心中不由得一震,寻思:“幼时曾听爹爹说起,我段氏祖上有一门‘六脉神剑’的武功,威力无穷。但爹爹言道,那也只是传闻而已,没听说曾有那一位祖先会此功夫,而这功夫到底如何神奇,更谁也不知。本参大师这么说,原来确有这么一门奇功。”转念又想:“本参大师这话之意,是要以内力为誉儿解毒,这样一来,势必累到他们修练‘六脉神剑’的进境受阻。但誉儿所中的邪毒、邪功,古怪之极,若非咱们此间五人并力,如何能治?”心中虽感歉仄,终究没出言推辞。 本相和尚一言不发,站起身来,低头垂眉,斜占东北角方位。本观、本参也分立两处方位。本因方丈道:“善哉!善哉!”占了西南偏西的方位。 保定帝道:“誉儿,四位祖公长老,不惜损耗功力,为你驱治邪毒,快些叩谢。”段誉见了伯父的神色和四僧举止,情知此事非同小可,当即拜倒,向四僧一一磕头。四僧微笑点头。保定帝道:“誉儿,你盘膝坐下,心中什么也别想,全身更不可使半分力气,如有剧痛奇痒,皆是应有之象,不必惊怖。”段誉答应了,依言坐定。 本观和尚竖起右手拇指,微一凝气,便按在段誉后脑的风府穴上,一阳指力源源透入。那风府穴离发际一寸,属于督脉。跟着本相和尚点他任脉紫宫穴,本参和尚点他阴维脉大横穴,本因方丈点他冲脉阴都穴和带脉五枢穴,保定帝点他阴跷脉晴明穴。奇经八脉共有八个经脉,五人留下阳维、阳跷两脉不点。五人使的都是一阳指功,以纯阳之力,要将他体内所中邪毒、邪功,自阳维、阳跷两脉的诸处穴道中泄出。 这段氏五大高手一阳指上的造诣均在伯仲之间,但听得嗤嗤声响,五股纯阳的内力同时透入段誉体内。段誉全身一震之下,登时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便如冬日在太阳下曝晒一般。五人手指连动,只感自身内力进入段誉体内后渐渐消融,再也收不回来。段誉并未练过奇经八脉的“北冥神功”,但五大高手以一阳指手力强行注入,段誉却也无可奈何,内力一至他膻中气海,便即贮存。段氏五大高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感惊疑不定。 猛听得“呜哗——”一声大喝,各人耳中均震得嗡嗡作响。保定帝知道这是佛门中一项极上乘的功夫,叫作“狮子吼”,一声断喝中蕴蓄深厚内力,大有慑敌警友之效。只听那面壁而坐的僧人说道:“强敌日内便至,天龙寺百年威名,摇摇欲堕,这黄口乳子中毒也罢,着邪也罢,这当口值得为他白损功力吗?”这几句话中充满着威严。 本因方丈道:“师叔教训得是!”左手一挥,五人同时收指退后。 保定帝听本因方丈称那人为师叔,忙道:“不知枯荣长老在此,晚辈未及礼敬,多有罪业。”原来枯荣长老在天龙寺中辈份最高,面壁已数十年,天龙寺诸僧众,谁也没见过他真面目。保定帝也只闻其名,从没拜见过,一向听说他在双树院中独参枯禅,十多年没听人提起,只道他早已圆寂。 枯荣长老道:“事有轻重缓急,大雪山大轮明王之约,转眼就到。正明,你也来参详参详。”保定帝道:“是。”心想:“大雪山大轮明王佛法渊深,跟咱们有何瓜葛?” 本因方丈从怀中取出一封金光灿烂的信来,递在保定帝手中。保定帝接了过来,着手重甸甸地,见这信奇异之极,竟是用黄金打成极薄的封皮,上用白金嵌出文字,乃是梵文。保定帝识得写的是:“书呈崇圣寺住持”,从金套中抽出信笺,也是一张极薄的金笺,上用梵文书写,大意说:“当年与姑苏慕容博先生相会,订交结友,谈论当世武功。慕容先生言下对贵寺‘六脉神剑’备致推崇,深以未得拜观为憾。近闻慕容先生仙逝,哀痛无已,为报知己,拟向贵寺讨求该经,焚化于慕容先生墓前,日内来取,勿却为幸。贫僧自当以贵重礼物还报,未敢空手妄取也。”信末署名“大雪山大轮寺释子鸠摩智合什百拜”。笺上梵文也以白金镶嵌而成,镶工极尽精细,显是高手匠人花费了无数心血方始制成。单是一个信封、一张信笺,便是两件弥足珍贵的宝物,这大轮明王的豪奢,可想而知。 保定帝素知大轮明王鸠摩智是吐蕃国的护国法王,但只听说他具大智慧,精通佛法,每隔五年,开坛讲经说法,西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云集大雪山大轮寺,执经问难,研讨内典,闻法既毕,无不欢喜赞叹而去。保定帝也曾动念欲前去听经。这信中说与姑苏慕容博谈论武功,结为知己,然则也是一位武学高手。这等大智大慧之人,不学武则已,既为此道中人,自必非同小可。 本因方丈道:“《六脉神剑经》乃本寺镇寺之宝,大理段氏武学的至高法要。正明,我大理段氏最高深的武学是在天龙寺,你是世俗之人,虽是自己子侄,许多武学的秘奥,亦不能向你泄露。”保定帝道:“是,此节弟子理会得。”本观道:“本寺藏有《六脉神剑经》,连正明、正淳他们也不知晓,却不知那姑苏慕容氏如何得知。” 段誉听到这里,忽地想起,在无量山石洞的“琅嬛福地”中,一列列的空书架上,签条注明“大理段氏”之处,有“缺一阳指法”、“缺六脉神剑剑法”的字样,心道:“神仙姊姊搜罗天下各家各派武谱拳经,但我家的‘一阳指法’和‘六脉神剑剑法’,她终究没得到。”心中有些得意,却也有惆怅,神仙姊姊在签条上注了“憾甚”两字,想来颇以未窥秘笈为憾。 只听本参气愤愤的道:“这大轮明王也算是举世闻名的高僧了,怎能恁地不通情理,胆敢向本寺强索此经?正明,方丈师兄知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事后果非小,自己作不得主,请枯荣师叔出来主持大局。” 本因道:“本寺虽藏有此经,但说也惭愧,我们无一人能练成经上所载神功,连稍窥堂奥也说不上。枯荣师叔所参枯禅,是本寺的另一路神功,也当再假时日,方克大成。我们未练成神功,外人自不得而知,难道大轮明王竟有恃无恐,不怕这六脉神剑的绝学吗?” 枯荣冷冷的道:“谅来他对六脉神剑是不敢轻视的。他信中对那慕容先生何等钦迟,而这慕容先生又心仪此经,大轮明王自知轻重。只是他料到本寺并无出类拔萃的高人,宝经虽珍,但如无人得能练成,也属枉然。” 本参大声道:“他如自己仰慕,相求借阅一观,咱们敬他是佛门高僧,最多不过婉言谢绝,也没什么大不了。最气人的,他竟要拿去烧化给死人,岂不太也小觑了天龙寺么?”本相喟然叹道:“师弟倒不必因此生嗔着恼,我瞧那大轮明王并非妄人,他是想效法吴季札墓上挂剑的遗意,看来他对那位慕容先生钦仰之极,唉,良友已逝,不见故人……”说着缓缓摇头。 保定帝道:“本相大师可知那慕容先生的为人么?”本相道:“我不知道。但想大轮明王是何等样人,能得他如此钦迟,慕容先生自非常人也。”说时悠然神往。 本因方丈道:“师叔估量敌势,咱们若非赶紧练成六脉神剑,只怕宝经难免为人所夺,天龙寺一败涂地。只是这神剑功夫以内力为主,实非急切间一蹴可成。正明,非是我们对誉官所中邪毒袖手不理,就只怕大家内力耗损过多,强敌猝然而至,那就难以抵挡。看来誉官所中邪毒虽深,数日间性命无碍,这几天就让他在这里静养,伤势倘有急变,我们随时设法救治,待退了大敌之后,我们全力以赴,给他驱毒如何?” 保定帝虽耽心段誉病势,但他究竟极识大体,知天龙寺是大理段氏的根本。每逢皇室有难,天龙寺倾力赴援,总是转危为安。当年奸臣杨义贞弑上德帝篡位,全仗天龙寺会同忠臣高智升靖难平乱。大理段氏于五代石晋天福二年丁酉得国,至今一百五十余年,中间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社稷始终不堕,实与天龙寺稳镇京畿有莫大关连,今日天龙有警,与社稷遇危一般无二,说道:“方丈仁德,正明感激无已,但不知对付大轮明王一事,正明亦能稍尽绵薄么?” 本因沉吟道:“你是我段氏俗家第一高手,如能联手共御强敌,确能大增声威。可是你乃世俗之人,如参与佛门弟子的争端,难免令大轮明王笑我天龙寺无人。” 枯荣忽道:“咱们倘若分别练那六脉神剑,不论是谁,终究内力不足,都是练不成的。我也曾想到一个取巧的法子,各人修习一脉,六人一齐出手。虽然以六敌一,胜之不武,但我们并非跟他单独比武争雄,而是保经护寺,就算一百人斗他一人,却也说不得了。只是算来算去,天龙寺中再也寻不出第六个内力相当的好手,为此踌躇难决。正明,你就来凑凑数罢。只不过你须得剃个光头,改穿僧装才成。”他越说越快,似乎颇为兴奋,但语气始终冷冰冰地。 保定帝道:“皈依我佛,原是正明的素志,惟神剑秘奥,正明从未得闻,仓卒之际,只怕……”本因道:“这路剑法的基本功夫,你早就已经会了,只须记一记剑法便成。”保定帝不解,道:“请方丈指点。”本因道:“你且坐下。”保定帝在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 本因道:“六脉神剑,并非真剑,乃是以一阳指的指力化作剑气,有质无形,可称无形气剑。所谓六脉,即手之六脉太阴肺经、厥阴心包经、少阴心经、太阳小肠经、阳明大肠经、少阳三焦经。”说着从本观的蒲团后面取出一个卷轴。 本参接过,悬在壁上,卷轴舒开,帛面因年深日久,已成焦黄之色,帛上绘着个裸体男子的图形,身上注明穴位,以红线黑线绘着六脉的运走径道。保定帝是一阳指的大行家,这“六脉神剑经”以一阳指指力为根基,自是一看即明。 段誉躺在地下,见到帛轴和裸体男子的图形,登时想起了那个给自己撕烂了的帛轴,心想:“身上的穴道经脉,男女都是一般,神仙姊姊也真奇怪,为什么要绘成裸女之形,而且这裸女又绘上自己的相貌?”隐隐觉得不妥,似乎神仙姊姊有意以色相诱人,教人不得不练图中神功,自己神智迷糊中撕了帛轴,说不定反而免去了一场劫难。但如此推想,未免冒犯了神仙姊姊,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再也不敢多想。 本因道:“正明,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改装易服,虽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若给对方瞧出了破绽,颇损大理国威名。利害相参,盼你自决。”保定帝双手合什,说道:“护法护寺,义无反顾。”本因道:“很好。然这六脉神剑经不传俗家子弟,你须得剃度了,我才传你。待退了强敌,你再还俗。”保定帝站起身来,双膝跪地,道:“请大师慈悲。” 枯荣大师道:“你过来,我给你剃度。” 保定帝走上前去,跪在他身后。段誉见伯父要剃度为僧,心下暗暗惊异,只见枯荣大师伸出右手,反过来按在保定帝头上,手掌上似无半点肌肉,皮肤之下包着的便是骨头。枯荣大师仍不转身,说偈道:“一微尘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尘定,而彼微尘亦不增,于一普现难思刹。”手掌提起,保定帝满头乌发尽数落下,头顶光秃秃地更无一根头发,便用剃刀来剃亦没这等干净。段誉固大为惊讶,保定帝、本观、本因等也无不钦佩:“枯荣大师参修枯禅,功力竟已到如此高深境界。” 只听枯荣大师说道:“入我佛门,法名本尘。”保定帝合什道:“谢师父赐名。”佛门不叙世俗辈份,本因方丈虽是保定帝的叔父,但保定帝受枯荣剃度,便成了本因的师弟。当下保定帝去换上了僧袍僧鞋,俨然便是一位有道高僧。 第1061章 天龙(49) 枯荣大师道:“那大轮明王说不定今晚便至,本因,你将六脉神剑的秘奥传于本尘。”本因道:“是!”指着壁上的经脉图,说道:“本尘师弟,这六脉之中,你便专攻‘手少阳三焦经脉’,真气自丹田而至肩臂诸穴,由清冷渊而至肘弯中的天井,更下而至四渎、三阳络、会宗、外关、阳池、中渚、液门,凝聚真气,自无名指的‘关冲’穴中射出。”保定帝依言运起真气,无名指点处,嗤嗤声响,真气自“关冲”穴中汹涌迸发。(注) 枯荣大师喜道:“你内力修为不凡。这剑法虽变化繁复,但剑气既已成形,自能随意所之了。” 本因道:“依这六脉神剑的本意,该是一人同使六脉剑气,但当此末世,武学衰微,已无人能修聚到如此强劲浑厚的内力,咱们只好六人分使六脉剑气。师叔专练拇指少商剑,我专练食指商阳剑,本观师兄练中指中冲剑,本尘师弟练无名指关冲剑,本相师兄练小指少冲剑,本参师弟练左手小指少泽剑。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始练剑。” 他再取出五幅图形,连先前已悬的一幅,共是六幅。将五幅悬于四壁,少商剑的图形则悬在枯荣大师面前。每幅图上都是纵横交叉的直线、圆圈和弧形。六人专注自己所练一剑的剑气图,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虚划。 段誉缓缓坐起,只觉体内真气鼓荡,比先前更加难受,只因保定帝、本因等五人适才又以不少内力输进了他体内。段誉见伯父和方丈等正在凝神用功,不敢出声打扰,呆坐良久,甚感无聊,无意中向悬在枯荣大师面前壁上的那张经脉穴道图望去。只看了一会,便觉自己右手小臂不住抖动,似有什么东西要突破皮肤而迸发出来。那小老鼠一般的东西所要冲出来之处,正是穴道图上所注明的“孔最穴”。 这一路“手太阴肺经”他倒是练过的,壁间图形中的穴道与裸女图相同,但线路却截然大异。顺着经脉图上的红线一路看去,自孔最而至大渊,随即跳过来回到尺泽,再向下而至鱼际,虽然盘旋往复,但体内这股左冲右突的真气,居然顺着心意,也迂回曲折的沿臂而上,升至肘弯,更升至上臂。真气顺着经脉运行,他全身的烦恶立时减轻,便专心凝志的将这股真气纳入膻中穴去。 但经脉运行既异,这股真气便不能如裸女帛轴上所示那样顺利贮入膻中,过不多时,便“啊唷,啊唷”的叫了出来。保定帝听得他叫唤,忙转头问道:“觉得怎样?”段誉道:“我身上有无数气流奔突窜跃,难过之极,我心里想着太师叔图上的红线,气流便归到了膻中穴,啊唷!嗯,可是膻中穴中越塞越满,放不下了。我……我……我……我胸膛要爆破了!” 这等内力的感应,只有身受者自身知觉,他只觉胸膛高高鼓起,立时便要胀破,在旁人看来却没半点异状。保定帝深知修习内功者的诸般幻象,本来膻中穴鼓胀欲破的情景,至少要练功至二十年后、内力浑厚无比之时方会出现,段誉从未学过内功,料来这幻象必是体内邪毒所致。保定帝暗暗惊异,知他若不导气归虚,全身便会瘫痪,但将这些邪毒深藏而入内府,以后再要驱出便千难万难。他平素处理疑难大事,明断果敢,往往一言而决,然眼前之事关系段誉一生祸福,稍有差池,立有性命之忧,眼见段誉双目神光散乱,已显颠狂之态,更无犹豫余地,心意已决:“这当口便饮鸩止渴,也说不得了。”说道:“誉儿,我教你导气归虚的法门。”连比带说,将法门传授了他。 段誉不及等到听完,便已一句一句的照行。大理段氏的内功法要,果然精妙绝伦,他一经照做,四外流窜的真气便即逐一收入脏腑。中国医书中称人体内部器官为“五脏六腑”,“脏”便是“藏”,“腑”便是“府”,原有聚集积蓄之意。段誉先吸得无量剑七弟子的全部内力,后来又吸得段延庆、黄眉僧、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钟万仇、崔百泉等高手的部分内力,这一日又得了保定帝、本观、本相、本因、本参段氏五大高手的一小部分内力,体内真气之厚,内力之强,几可说得上震古铄今,并世无二。这时得伯父指点,将这些真气内力逐步藏入内府,全身越来越舒畅,只觉轻飘飘地,似要凌空飞起一般。 保定帝见他脸露笑容,欢喜无已,还道他入魔已深,只怕这邪毒从此和他一生纠缠固结,再难尽除,不免成为终身之累,不由得暗暗叹息。 枯荣大师听得保定帝传功已毕,便道:“本尘,诸业皆自作自受,休咎祸福,尽从心生。你不必太为旁人担忧,赶紧练那关冲剑罢!”保定帝应道:“是!”收摄心神,又去钻研关冲剑剑法。 段誉体内的真气充沛之极,非一时三刻所能收藏得尽,但那法门越行越熟,到后来也越收越快。牟尼堂中七人各自行功,不觉东方之既白。 但听得报晓鸡啼声喔喔,段誉自觉四肢百骸间已无残存真气,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肢体,见伯父和五位高僧兀自在专心练剑。他不敢开门出去闲步,更不敢出声打扰六人用功,无事可做,顺便向伯父那张经脉图望望,又向关冲剑的剑法图解瞧瞧,虽听本因师伯说过,六脉神剑不传俗家子弟,但想这等高深的武功我怎学得会,随便瞧瞧,当亦无碍。看得心神专注之时,突觉一股真气自行从丹田中涌出,冲至肩臂,顺着红线直至无名指的关冲穴。他不会运气冲出,但觉无名指的指端肿胀难受,心想:“还是让这股气回去罢。”心中这么想,那股气流果真顺着经脉回归丹田。 段誉不知无意之间已窥上乘内功的法要,只不过觉得一股气流在手臂中这么流来流去,随心所欲,甚是好玩。牟尼堂三僧之中,他觉以本相大师最为随和可亲,侧头去看他的“手少阴心经脉图”。见这路经脉起自腋下的极泉穴,循肘上三寸至青灵穴,至肘内陷后的少海穴,经灵道、通里、阴郄、神门、少府诸穴,通至小指的少冲穴。如此缓缓存想,一股真气果然便循着经脉路线运行,只是快慢洪纤,未能尽如意旨,有时甚灵,有时却全然不行,料想是功力未到之故,却也不在意下。 只半日功夫,段誉已将六张图形上所绘的各处穴道尽行通过。只觉精神爽利,左右无事,又逐一去看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路剑法的图形。但见红线黑线,纵横交错,头绪纷繁之极,心想:“这等烦难的剑招,又如何记得住?何况方丈师伯说过,俗家子弟是不能学的。”当下便不再看,腹中觉得有些饿了,心想:“小沙弥怎地还不送素斋面食来?还是悄悄出去找些吃的罢。”便在此时,鼻端忽然闻到一阵柔和的檀香,跟着一声若有若无的梵唱远远飘来。 枯荣大师说道:“善哉,善哉!大轮明王驾到。你们练得怎么样了?”本参道:“虽不纯熟,似乎也已足可迎敌。”枯荣道:“很好!本因,我不想走动,便请明王到牟尼堂来叙会罢。”本因方丈应道:“是!”走了出去。 本观取过五个蒲团,一排的放在东首,西首放了一个蒲团。自己坐了东首第一个蒲团,本相第二,本参第四,将第三个蒲团空着留给本因方丈,保定帝坐了第五个蒲团。段誉没坐位,便站在保定帝身后。枯荣、本观等最后再温习一遍剑法图解,才将帛图卷拢收起,都放在枯荣大师身前。 保定帝道:“誉儿,待会激战一起,堂中剑气纵横,大是凶险,伯父不能分心护你。你到外面走走去罢。”段誉心中一阵难过:“听各人的口气,这大轮明王武功厉害之极,伯父的关冲剑法乃是新练,不知是否敌得过他,若有疏虞,如何是好?”便道:“伯父,我……我要跟着你,我不放心你与人家斗剑……”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哽咽了。保定帝心中也一动:“这孩子倒很有孝心。” 枯荣大师道:“誉儿,你坐在我身前,那大轮明王再厉害,也不能伤了你一根寒毛。”他声音仍冷冰冰地,但语意中颇有傲意。 段誉道:“是。”走到枯荣大师身前,不敢去看他脸,也盘膝面壁而坐。枯荣大师身躯比段誉高大得多,将他身子都遮住了。保定帝既感激,又放心,适才枯荣大师以枯禅功为自己落发,这一手神功足以傲视当世,要保护段誉自当绰绰有余。 霎时间牟尼堂中寂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本因方丈道:“明王法驾,请移步这边牟尼堂。”另一个声音道:“有劳方丈领路。”段誉听这声音亲切谦和,彬彬有礼,绝非强凶霸横之人。听脚步声约莫有十来人,听得本因推开板门,说道:“明王请!” 大轮明王道:“得罪!”举步进了堂中,向枯荣大师躬身合什,说道:“吐蕃国晚辈鸠摩智,参见前辈大师。有常无常,双树枯荣,南北西东,非假非空!” 段誉寻思:“这四句偈言是什么意思?”枯荣大师却心中一惊:“大轮明王博学精深,果然名不虚传。他一见面便道破了我所参枯禅的来历。” 世尊释迦牟尼当年在娑罗双树之间入灭,东西南北,各有双树,每一面的两株树都是一荣一枯,称之为“四枯四荣”,据佛经中言道:东方双树意为“常与无常”,南方双树意为“乐与无乐”,西方双树意为“我与无我”,北方双树意为“净与无净”。茂盛荣华之树意示涅槃觉相:常、乐、我、净;枯萎凋残之树显示世相:无常、无乐、无我、无净。如来佛在这八境界之间入灭,意为非枯非荣,非假非空。 枯荣大师数十年静参枯禅,还只能修到半枯半荣的境界,无法修到更高一层的“非枯非荣、亦枯亦荣”之境,是以一听到大轮明王的话,便即凛然,说道:“明王远来,老衲未克远迎。明王慈悲。” 大轮明王鸠摩智道:“天龙威名,小僧素所钦慕,今日得见庄严宝相,大是欢喜。” 本因方丈道:“明王请坐。”鸠摩智道谢坐下。 段誉心想:“这位大轮明王不知是何模样?”悄悄侧过头来,从枯荣大师身畔瞧了出去,只见西首蒲团上坐着一个僧人,身穿黄色僧袍,不到五十岁年纪,布衣芒鞋,脸上神采飞扬,隐隐似有宝光流动,便如是明珠宝玉,自然生辉。段誉向他只瞧得几眼,便心生钦仰亲近之意。再从板门中望出去,只见门外站着八九个汉子,面貌大都狰狞可畏,不似中土人士,自是大轮明王从吐蕃国带来的随从了。 鸠摩智双手合什,说道:“佛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小僧根器鲁钝,未能参透爱憎生死。小僧生平有一知交,是大宋姑苏人氏,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博’字。昔年小僧与彼邂逅相逢,讲武论剑。这位慕容先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无所不精,小僧得彼指点数日,生平疑义,颇有所解,又得慕容先生慨赠上乘武学秘笈,深恩厚德,无敢或忘。不意大英雄天不假年,慕容先生西归极乐。小僧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众长老慈悲。” 本因方丈道:“明王与慕容先生相交一场,即是因缘,缘份既尽,何必强求?慕容先生往生极乐,莲池礼佛,于人间武学,岂再措意?明王此举,不嫌蛇足么?” 鸠摩智道:“方丈指点,确为至理。然小僧生性痴顽,殊乏慧根,闭关四十日,始终难断思念良友之情。慕容先生当年论及天下剑法,深信大理天龙寺‘六脉神剑’为天下诸剑中第一,恨未得见,引为平生最大憾事。”本因道:“敝寺僻处南疆,得蒙慕容先生推爱,实感荣宠。但不知当年慕容先生何不亲来求借剑经一观?” 鸠摩智长叹一声,惨然色变,默然半晌,才道:“慕容先生情知此经是贵寺镇刹之宝,坦然求观,定不蒙允。他道大理段氏贵为帝皇,不忘昔年江湖义气,仁惠爱民,泽被苍生,他也不便出之于偷盗强取。”本因谢道:“多承慕容先生夸奖。既然慕容先生很瞧得起大理段氏,明王是他好友,须当体念慕容先生的遗意。” 鸠摩智道:“只是那日小僧曾夸口言道:‘小僧是吐蕃国师,于大理段氏无亲无故,吐蕃大理两国,亦无亲厚邦交。慕容先生既不便亲取,由小僧代劳便是。’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无悔。小僧对慕容先生既有此约,决计不能食言。”说着双手轻轻击了三掌。门外两名汉子抬了一只檀木箱子进来,放在地下。鸠摩智袍袖一拂,箱盖无风自开,里面是一只灿然生光的黄金小箱。鸠摩智俯身取出金箱,托在手中。 本因心道:“我等方外之人,难道还贪图什么奇珍异宝?再说,段氏为大理一国之主,一百五十余年的积蓄,还怕少了金银器玩?”却见鸠摩智揭开金箱箱盖,取出来的竟是三本旧册。他随手翻动,本因等瞥眼瞧去,见册中有图有文,都是朱墨所书。鸠摩智凝视着这三本书,忽然间泪水滴滴而下,溅湿衣襟,神情哀切,悲不自胜。本因等无不大为诧异。 枯荣大师道:“明王心念故友,尘缘不净,岂不愧称‘高僧’两字?” 大轮明王垂首道:“大师具大智慧、大神通,非小僧所及。这三卷武功诀要,乃慕容先生手书,阐述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的要旨、练法,以及破解之道。”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名震天下,据说少林自创派以来,除了宋初曾有一位高僧身兼二十三门绝技之外,从未有第二人曾练到二十二门以上。这位慕容先生能知悉少林七十二门绝技的要旨,已然令人难信,至于连破解之道也尽皆通晓,那更加不可思议了。” 只听鸠摩智续道:“慕容先生将此三卷奇书赐赠,小僧披阅钻研之下,获益良多。现愿将这三卷奇书,与贵寺交换六脉神剑宝经。若蒙众位大师俯允,令小僧得完昔年信诺,实在感激不尽。” 第1062章 天龙(50) 本因方丈默然不语,心想:“这三卷书中所记,倘若真是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那么本寺得此书后,武学上不但可与少林并驾齐驱,抑且更有胜过。盖天龙寺通悉少林绝技,本寺的绝技少林却无法知晓。” 鸠摩智道:“贵寺赐予宝经之时,尽可自留副本,众大师嘉惠小僧,泽及白骨,自身并无所损,一也。小僧拜领宝经后立即固封,决不私窥,亲自送至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贵寺高艺决不致因此而流传于外,二也。贵寺众大师武学渊深,原已不假外求,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确有独到之秘,其中‘拈花指’、‘多罗叶指’、‘无相劫指’三项指法,与贵派一阳指颇有相互印证之功,三也。” 本因等最初见到他那通金叶书信之时,觉得他强索天龙寺的镇寺之宝,太也强横无理,但这时听他娓娓道来,颇为入情入理,似乎此举于天龙寺利益甚大而绝无所损,反倒是他亲身送上一份厚礼。本相大师生性谦退,雅愿与人方便,心下已有允意,但论尊则有师叔,论位则有方丈,轮不到自己随口说话。 鸠摩智道:“小僧年轻识浅,所言未必能取信于众位大师。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三门指法,不妨先在众位之前献丑。”说着站起身来,说道:“小僧当年不过是兴之所至,随意涉猎,所习甚为粗疏,还望众位指点。这一路指法是拈花指。”只见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搭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鲜花一般,脸露微笑,左手五指向右轻弹。 牟尼堂中除段誉之外,个个是毕生研习指法的大行家,但见他出指轻柔无比,左手每一次弹出,都像是要弹去右手鲜花上的露珠,却又生怕震落了花瓣,脸上始终慈和微笑,显得深有会心。按禅宗历来传说,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说法,手拈金色波罗花遍示诸众,众人默然不语,只迦叶尊者破颜微笑。释迦牟尼知迦叶已领悟心法,便道:“吾有正法眼藏,涅槃法门,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禅宗以心传顿悟为第一大事,少林寺属于禅宗,对这“拈花指”当是专有精研。 可是鸠摩智弹指之间却不见得具何神通,他连弹数十下后,举起右手衣袖,张口向袖子一吹,霎时间袖子上飘下一片片棋子大的圆布,衣袖上露出数十个破孔。原来他这数十下拈花指,都凌空点在自己衣袖之上,柔力损衣,初看完好无损,一经风吹,功力才露了出来。本因与本观、本相、本参、保定帝等互望几眼,均暗暗惊异:“凭我等功力,以一阳指虚点,破衣穿孔,亦能办到,但出指如此轻柔,温颜微笑间神功已运,却非我等所能。这拈花指与一阳指全然不同,其阴柔内力,确颇有足可借镜之处。” 鸠摩智微笑道:“献丑了。小僧的拈花指指力,不及少林寺的玄渡大师远了。那‘多罗叶指’,只怕造诣更差。”身形转动,绕着地下木箱快步而行,十指快速连点,但见木箱上木屑纷飞,不住跳动,顷刻间一只木箱已成为一片片碎片。 保定帝等见他指裂木箱,亦未见奇,但见木箱的铰链、铜片、铁扣、搭钮等金属附件,俱在他指力下纷纷碎裂,这才不由得心惊。 鸠摩智笑道:“小僧使这多罗叶指,一味霸道,功夫浅陋得紧。”说着双手拢入衣袖。突然之间,那堆碎木片忽然飞舞跳跃起来,便似有人以一根无形的细棒,不住去挑动搅拨一般。看鸠摩智时,他脸上始终温和微笑,僧袖连下摆也不飘动半分,原来他指力从衣袖中暗暗发出,全无形迹。 本相忍不住脱口赞道:“无相劫指,名不虚传,佩服,佩服!”鸠摩智躬身道:“大师夸奖了。木片跃动,便是有相。当真要名副其实,练至无形无相,以小僧浅陋,纵穷毕生之力,也不易有成。”本相大师道:“慕容先生所遗奇书之中,可有破解‘无相劫指’的法门?”鸠摩智道:“有的。破解之法,便从大师的法名上着想。”本相沉吟半晌,说道:“嗯,以本相破无相,高明之至。” 本因、本观、本相、本参四僧见了鸠摩智献演三门指力,都不禁怦然心动,已知三卷奇书中所载,确是名闻天下的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但是否要将“六脉神剑”的图谱另录副本与之交换,确然大费踌躇。 本因道:“师叔,明王远来,其意甚诚。咱们该当如何应接,请师叔见示。” 枯荣大师道:“本因,咱们练功习艺,所为何来?” 本因方丈没料到师叔竟会如此询问,微微一愕,答道:“为的是弘法护国。”枯荣大师道:“外魔来时,要是吾等道浅,不能以佛法点化,非得出手降魔不可,该用何种功夫?”本因道:“若不得已而出手,当用一阳指。”枯荣大师问道:“你在一阳指上的修为,已到第几品境界?”本因额头出汗,答道:“弟子根钝,又兼未能精进,只修得到第四品,惭愧之极。”枯荣大师再问:“以你所见,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与少林拈花指、多罗叶指、无相劫指三门指法相较,孰优孰劣?”本因道:“指法无优劣,功力有高下。”枯荣大师道:“不错。咱们的一阳指若能练到第一品,那便如何?”本因道:“渊深难测,弟子不敢妄说。”枯荣道:“倘若你再活一百岁,能练到第几品?”本因额上汗水涔涔而下,颤声道:“弟子不知。”枯荣道:“能修到第一品吗?”本因道:“决计不能。”枯荣大师就此不再说话。 本因道:“师叔指点甚是,咱们自己的一阳指尚自修习不得周全,要旁人的武学奇技作甚?明王远来辛苦,待敝寺设斋接风。”这么说,自是拒绝了大轮明王所求。 鸠摩智长叹一声,说道:“都是小僧当年多嘴的不好,否则慕容先生人都不在了,这六脉神剑经求不求得到手,又有何分别?小僧今日狂妄,说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语,这六脉神剑的剑法,要是真如慕容先生所说的那么精奥,只怕贵寺虽有图谱,却也无人得能练成。倘若有人练成,那么这路剑法,未必便如慕容先生所想像的神妙。” 枯荣大师道:“老衲心有疑窦,要向明王请教。”鸠摩智道:“不敢。”枯荣大师道:“敝寺藏有六脉神剑经一事,纵是我段氏的俗家子弟亦不得知,慕容先生却从何处听来?”鸠摩智道:“慕容先生于天下武学,所知极为渊博。各门各派的秘技武功,往往连本派掌门人亦所不知的,慕容先生却了如指掌。姑苏慕容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八字,便由此而来。但慕容先生于大理段氏一阳指与六脉神剑的秘奥,却始终未能得窥门径,生平耿耿,遗恨而没。” 枯荣大师“嗯”了一声,不再言语。保定帝等均想:“要是他得知了一阳指和六脉神剑的秘奥,只怕便要即以此道,来还施我段氏之身了。” 本因方丈道:“我师叔十余年来未见外客,明王是当世高僧,我师叔这才破例延见。明王请。”说着站起身来,示意送客。 鸠摩智却不站起,缓缓的道:“六脉神剑经既只徒具虚名,无裨实用,贵寺又何必如此重视,以致伤了天龙寺与大轮寺的和气,伤了大理国和吐蕃国的邦交?” 本因脸色微变,森然问道:“明王之言,是不是说:天龙寺若不允交经,大理、吐蕃两国便要兵戎相见?”保定帝一向派遣重兵,驻扎西北边疆,以防吐蕃国入侵,听鸠摩智如此说,自是全神贯注的倾听。 鸠摩智道:“我吐蕃国主久慕大理国风土人情,早有与贵国国主会猎大理之念,只是小僧心想此举势必多伤人命,大违我佛慈悲本怀,数年来一直竭力劝止。” 本因等自都明白他言中所含威胁之意。他是吐蕃国师,吐蕃国自国主而下,人人崇信佛法,便与大理国无异,鸠摩智向得国主信任,是和是战,多半可凭他一言而决。倘若为了一部经书而致两国生灵涂炭,委实颇不值得。吐蕃强而大理弱,战事若起,大局可虑。但他这般一出言威吓,天龙寺便将镇寺之宝双手奉上,这又成何体统? 枯荣大师道:“明王既坚要此经,老衲等又何敢吝惜?明王愿以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交换,敝寺不敢拜领。明王既已精通少林七十二绝技,复又精擅大雪山大轮寺武功,料来当世已无敌手。” 鸠摩智双手合什,道:“大师之意,是要小僧出手献丑?”枯荣大师道:“明王言道,敝寺的六脉神剑经徒具虚名,不切实用。我们便以六脉神剑,领教明王几手高招。倘若确如明王所云,这路剑法徒具虚名,不切实用,那又何足珍贵?明王尽管将剑经取去便了。” 鸠摩智暗暗惊异,他当年与慕容博谈论“六脉神剑”之时,略知剑法之意,纯系以内力使无形剑气,都觉不论剑法如何神奇高明,以一人内力而同时运使六脉剑气,谅非人力所能企及,这时听枯荣大师的口气,不但他自己会使,而且其余诸僧也均会此剑法,天龙寺享名百余年,确不可小觑了。他神态一直恭谨,这时更微微躬身,说道:“诸位高僧肯显示神剑绝艺,令小僧大开眼界,幸何如之!” 本因方丈道:“明王用何兵刃,请取出来罢。” 鸠摩智双手一击,门外走进一名高大汉子。鸠摩智说了几句番话,那汉子点头答应,到门外的箱子中取过一束藏香,交了给鸠摩智,倒退着出门。 众人都觉奇怪,心想这线香一触即断,难道竟能用作兵刃?只见他左手拈了一枝藏香,右手取过地下的一些木屑,轻轻捏紧,将藏香插入木屑之中。如此一连插了六枝藏香,排成一列,每枝藏香间相距约莫一尺。鸠摩智盘膝坐在香后,隔着五尺左右,突然双掌搓了几搓,向外挥出,六根香头一亮,同时点燃了。众人都是一惊,只觉这人内力之强,实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但各人随即闻到微微的硝磺之气,猜到这六枝藏香头上都有火药,鸠摩智并非以内力点香,乃是以内力磨擦火药,使之烧着香头。这事虽亦难能,但保定帝等自忖也可办到。 藏香所生烟气作碧绿之色,六条笔直的绿线袅袅升起。鸠摩智双掌如抱圆球,内力运出,六道碧烟慢慢向外弯曲,分别指向枯荣、本观、本相、本因、本参、保定帝六人。他这门掌力叫作“火焰刀”,虽然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却能以内力杀人于无形。此番他只志在得经,不欲伤人,是以点了六枝线香,以展示掌力的去向形迹,一来显得有恃无恐,二来意示慈悲为怀,旨在较量武学修为,不求杀伤人命。 六条碧烟来到本因等身前三尺之处,便即停住不动。本因等都吃了一惊,心想以内力逼送碧烟并不为难,但将这飘荡无定的烟气凝在半空,那可难上十倍了。本参左手小指疾伸,一条气流从少泽穴中激射而出,指向身前的碧烟。那条烟柱受这道内力一逼,迅速无比的向鸠摩智倒射过去,射到他身前二尺时,鸠摩智的“火焰刀”内力加盛,烟柱无法再向前行。鸠摩智点了点头,道:“名不虚传,六脉神剑中果然有‘少泽剑’一路剑法。”两人的内力激荡数招,本参大师心知若坐定不动,难以施展剑法上的威力,起身向左斜行三步,左手小指的内力自左向右斜攻过去。鸠摩智左掌反拨,登时挡住。 本观中指竖立,“中冲剑”向前刺出。鸠摩智喝道:“好,是中冲剑法!”挥掌挡住,以一敌二,毫不见怯。 段誉坐在枯荣大师身前,斜身侧目,凝神观看这场武林中千载难逢的大斗剑,他虽不懂武功,却也知道这几位高僧以内力斗剑,其凶险和厉害之处,更胜于手中真有兵刃。适才鸠摩智以空劲碎箱,这股内劲如着上血肉之躯,自有断首破腹之效。幸好鸠摩智点了六根线香,他可从碧烟的飘动来去之中,看到这三人的剑招刀法,看得十数招后,心念一动:“啊,是了!本观大师的中冲剑法,便如图上所绘的一般无二。”他轻轻打开中冲剑法图谱,从碧烟的缭绕之中,对照图谱上的剑招,一看即明,更无难解之处。再看本参的少泽剑法时,也是如此。只不过中冲剑大开大阖,气势雄迈,少泽剑却忽来忽去,变化精微。 本因方丈见师兄师弟联手,占不到丝毫上风,心想我们练这剑法未熟,剑招易于使尽,六人越早出手越好,这大轮明王聪明绝顶,眼下他显是在观察本观、本参二人的剑法,并未全力攻防,当即说道:“本相师兄、本尘师弟,咱们都出手罢。”食指伸处,“商阳剑法”展动,跟着本相的“少冲剑”、保定帝的“关冲剑”,三路剑气齐向余下三条碧烟上击去。 段誉先瞧关冲剑,再瞧少冲剑,又瞧商阳剑,东看一招,西看一招,对照图谱之后虽能明白,终不免凌乱无章。正自凝神瞧着“少冲剑”的图谱时,忽见一根枯瘦的手指伸到图上,缓缓画了八个字:“只学一图,学完再换。”段誉心念一动,知是枯荣大师指点,回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示意致谢。 这一看之下,他笑容登时僵住,原来眼前所出现的那张面容奇特之极,左边的一半脸色红润,皮光肉滑,有如婴儿,右边的一半却如枯骨,除了一张焦黄的面皮之外全无肌肉,骨头突了出来,宛然便是半个骷髅骨头。他一惊之下,立时转过了头,一颗心怦怦乱跳,明知这是枯荣大师修习枯荣禅功所致,但这张半枯半荣的脸孔,实在太过吓人,一时无论如何不能定下心来。 第1063章 天龙(51) 只见枯荣大师的食指又在帛上画道:“良机莫失,凝神观剑。自观自学,不违祖训。”段誉心下明白:“本因师伯先前对我伯父言道,六脉神剑不传段氏俗家子弟,是以我伯父须得剃度之后,方蒙传授。但枯荣太师叔写道‘自观自学,不违祖训’,想来祖宗遗训之中,并不禁段氏俗家子弟无师自学。太师叔吩咐我‘良机莫失,凝神观剑’,自然是盼我自观自学了。”当即恭恭敬敬的俯首受教,仔细观看伯父的“关冲剑法”,大致看明白后,依次再看少冲、商阳两路剑法。凡人五指之中,无名指最为笨拙,食指则最灵活,因此关冲剑以拙滞古朴取胜,商阳剑法却巧妙活泼,难以捉摸。少冲剑法与少泽剑法同以小指运使,但一为右手小指,一为左手小指,剑法上便也有工、拙、捷、缓之分。但“拙”非不佳,“缓”也威力不减,只奇正有别而已。 段誉先只一念好奇,从碧烟的来去之中,对照图谱上线路,不过像猜灯谜一般推详一番,既得枯荣大师指示嘱咐,这才专心一致的看了起来。待得于三路剑法大致看明,本参与本观的剑法已第二遍再使。段誉不必再参照图谱,眼观碧烟,与心中所记剑法一一印证,便觉图上线路固定,而碧烟来去,变化无穷,比之图谱上所绘可繁复得多了。 再观看一会,本相、本因、保定帝三人的剑法也已使完。本相小指一弹,剑招转弯斜刺,已是这路剑招的第二次使出。鸠摩智微微点头,跟着本因和保定帝的剑招也不得不从旧招中更求变化。突然之间,只听得鸠摩智身前嗤嗤声响,“火焰刀”威势大盛,将五人剑招上的内力都逼了回来。 原来鸠摩智初时只取守势,要看尽了六脉神剑的招数,再行反击,这一下自守转攻,五条碧烟回旋飞舞,灵动无比。那第六条碧烟却仍停在枯荣大师身后三尺之处,稳稳不动。枯荣大师有心要看透他底细,瞧他五攻一停,能支持到多少时候,因此始终不出手相攻。果然鸠摩智要长久稳住这第六道碧烟,耗损内力颇多,终于这道碧烟也一寸一寸的向枯荣大师后脑移近。 段誉惊道:“太师叔,碧烟攻过来了。”枯荣点了点头,展开“少商剑”图谱,放在段誉面前。段誉见这路少商剑的剑法便如是一幅泼墨山水,纵横倚斜,寥寥数笔,却是剑路雄劲,颇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之势。段誉眼看剑谱,心中记挂着枯荣后脑的那股碧烟,一回头间,见碧烟离他后脑已不过三四寸远,惊叫:“小心!” 枯荣大师反过手来,双手拇指同时捺出,嗤嗤两声急响,分袭鸠摩智右胸左肩。他竟不挡敌人来侵,另遣两路奇兵急袭反攻。他料得鸠摩智的火焰刀内力上蓄势缓进,真要伤到自己,尚有片刻,倘若后发先至,当可打他个措手不及。 鸠摩智思虑周详,早有一路掌力伏在胸前,但他料到的只是一着攻势凌厉的少商剑,却没料到枯荣大师双剑齐出,分袭两处。鸠摩智手掌扬处,挡住了刺向自己右胸而来的一剑,跟着右足一点,向后急射而出,但他退得再快,总不及剑气来如电闪,一声轻响过去,肩头僧衣已破,迸出鲜血。枯荣双指回转,剑气缩回,六根藏香齐腰折断。本因、保定帝等也各收指停剑。各人久战无功,早在暗暗担忧,这时方始放心。 鸠摩智跨步走进堂内,微笑道:“枯荣大师的禅功非同小可,小僧佩服之极。那六脉神剑嘛,果然只徒具虚名而已。”本因方丈道:“如何徒具虚名,倒要领教。”鸠摩智道:“当年慕容先生所钦仰的,是六脉神剑的剑法,并不是六脉神剑的剑阵。天龙寺这座剑阵确然威力甚大,但充其量,也只和少林寺的罗汉剑阵、昆仑派的混沌剑阵不相伯仲而已,似乎算不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他说这是“剑阵”而非“剑法”,是指摘对方六人一齐动手,排下阵势,并不是一个人使动六脉神剑,便如他使火焰刀一般。 本因方丈觉他所言有理,无话可驳。本参却冷笑道:“剑法也罢,剑阵也罢,适才比刀论剑,是明王赢了,还是我们天龙寺赢了?” 鸠摩智不答,闭目默念,过得一盏茶时分,睁开眼来,说道:“第一仗贵寺稍占上风,第二仗小僧似乎已有胜算。”本因一惊,问道:“明王还要比拚第二仗?” 鸠摩智道:“大丈夫言而有信。小僧既已答允了慕容先生,岂能畏难而退?”本因道:“然则明王如何已有胜算?” 鸠摩智微微一笑,道:“众位武学渊深,难道猜想不透?请接招罢!”说着双掌缓缓推出。枯荣、本因、保定帝等六人同时感到各有两股内劲分从不同方向袭来。本因等均觉其势不能以六脉神剑的剑法挡架,也均双掌齐出,对这两股掌力一挡,只枯荣大师仍是双手拇指捺出,以少商剑法接了敌人内劲。 鸠摩智推出了这股掌力后便即收招,说道:“得罪!” 本因和本观等相互望了一眼,均已会意:“他一掌之上可同时生出数股力道,枯荣师叔的少商双剑若再分进合击,他也尽能抵御得住。咱们却必须舍剑使掌,这六脉神剑显是不及他的火焰刀了。” 便在此时,只见枯荣大师身前烟雾升起,一条黑烟分为四路,向鸠摩智攻了过去。鸠摩智对这位面壁而坐、始终不转过头来的老和尚心下本甚忌惮,突见黑烟来袭,一时猜不透他用意,仍使出“火焰刀”法,分从四路挡架。他并不还击,一面防备本因等群起而攻,一面静以观变,看枯荣大师还有什么厉害后着。 只觉黑烟越来越浓,攻势极其凌厉。鸠摩智暗暗奇怪:“如此全力出击,所谓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又如何能持久?枯荣大师当世高僧,怎么会以这般急躁刚猛的手段应敌?”料想他决计不会这般没见识,必是另有诡计,当下紧守门户,一颗心灵活泼泼地,以便随机应变。过不到片刻,四道黑烟突然一分二、二分四,四道黑烟分为一十六道,四面八方向鸠摩智推来。鸠摩智心想:“强弩之末,何足道哉?”展开火焰刀法,一一封住。双方力道一触,十六道黑烟忽然四散,堂中刹时间烟雾弥漫。鸠摩智毫不畏惧,鼓荡真力,护住全身。 但见烟雾渐淡渐薄,濛濛烟气之中,只见本因等五僧跪在地下,神情庄严,而本观与本参的眼色中更大显悲愤。鸠摩智一怔之下,登时省悟,暗叫:“不好!枯荣这老僧知道不敌,竟将六脉神剑的图谱烧了。” 他所料不错,枯荣大师以一阳指的内力逼得六张图谱焚烧起火,生怕鸠摩智阻止抢夺,于是推动烟气向他进击,使他着力抵御,待得烟气散尽,图谱已烧得干干净净。本因等均是精研一阳指的高手,一见黑烟,便知缘由,心想师叔宁为玉碎,不肯瓦全,甘心将这镇寺之宝毁去,决不让之落入敌手。好在六人心中分别记得一路剑法,待强敌退去,再行默写出来便是,只不过祖传的图谱却终于就此毁了。 鸠摩智又惊又怒,他素以智计自负,今日却接连两次败在枯荣大师手下,六脉神剑经既已毁去,则此行徒然结下了强仇,却毫无所得,空劳无功。他站起身来,合什说道:“枯荣大师何必刚性乃尔?宁折不曲,颇见高致。贵寺宝经由此而毁,小僧大是过意不去,好在此经非一人之力所能练得,毁与不毁,原无多大分别。这就告辞。” 他微一转身,不待枯荣和本因对答,突然伸手扣住了保定帝右手腕脉,说道:“敝国国主久仰保定帝风范,渴欲一见,便请陛下屈驾,赴吐蕃国一叙。” 这一下变出不意,人人都大吃一惊。这番僧忽施突袭,以保定帝武功之强,竟也着了道儿,给他扣住了手腕上“列缺”与“偏历”两穴。保定帝急运内力冲撞穴道,于瞬息间连冲七次,始终没能挣脱。本因等都觉鸠摩智这一手太过卑鄙,大失绝顶高手的身分,空自愤怒,却无相救之策,因保定帝要穴受制,随时随刻可让他取了性命。 枯荣大师哈哈一笑,说道:“他从前是保定帝,现下已避位为僧,法名本尘。本尘,吐蕃国国主既要见你,你去去也好。”保定帝无可奈何,只得应道:“是!”他知枯荣大师的用意,鸠摩智当自己是一国之主,擒住了自己是奇货可居,但若信得自己已避位为僧,不过是擒拿了一个天龙寺的和尚,那就无足轻重,说不定便会放手。 自鸠摩智踏进牟尼堂后,保定帝始终不发一言,未露任何异状,可是要使得动这六脉神剑,虽不过是六剑中的一剑,也须是第一流的武学高手,内力修为异常深湛之士。武林之中那几位是第一流好手,各人相互均知。鸠摩智此番乃有备而来,于大理段氏及天龙寺僧俗名家的形貌年纪,都已查得清清楚楚,各人的脾气习性、武功造诣,也已琢磨了十之八九。他知天龙寺中除枯荣大师外,尚有四位高手,现下忽然多了个“本尘”出来,这人的名字从未听过,而内力之强,丝毫不逊于其余“本”字辈四僧,但看他雍容威严,神色间全是富贵尊荣之气,便猜到他是保定帝了。待听枯荣大师说他已“避位为僧”,鸠摩智心中一动:“久闻大理段氏历代帝皇,往往避位为僧,保定帝到天龙寺出家,原也不足为奇。但皇帝避位为僧,全国必有盛大仪典,饭僧礼佛,修塔造庙,定当轰动一时,决不致如此默然无闻。我吐蕃国得知讯息后,也当遣使来大理贺新君登位。此事其中有诈。”便道:“保定帝出家也好,没出家也好,都请到吐蕃一游,朝见敝国国君。”说着拉了保定帝,便即跨步出门。 本因喝道:“且慢!”身形晃处,和本观一齐拦在门口。鸠摩智道:“小僧并无加害保定皇爷之意,但若众位相逼,可顾不得了。”右手虚拟,对准了保定帝的后心。他这“火焰刀”的掌力无坚不摧,保定帝脉门受扣,已成听由宰割之势,无可抗拒。天龙众僧若合力进攻,一来投鼠忌器,二来也无取胜把握。本因等兀自犹豫,保定帝是大理国一国之主,如何能让敌人挟持而去? 鸠摩智大声道:“素闻天龙寺诸高僧的大名,不料便这一件小事,也这般婆婆妈妈,效那儿女之态。请让路罢!” 段誉自见伯父为他挟持,便甚焦急,初时还想伯父武功何等高强,怕他何来,只不过暂且忍耐而已,时机一到,自会脱身;不料越看越不对,鸠摩智的语气与脸色傲意大盛,而本因、本观等人却均焦虑愤怒,而又无可奈何。待见鸠摩智抓着保定帝的手腕,一步步走向门口,段誉惶急之下,不及多想,大声道:“喂,你放开我伯父!”跟着从枯荣大师身前走了出来。 鸠摩智早见到枯荣大师身前藏有一人,一直猜想不透是何等样人,更不知坐在枯荣大师身前有何用意,这时见他长身走出,欲知就里,回头问道:“尊驾是谁?” 段誉道:“你莫问我是谁,先放开我伯父再说。”伸出右手,抓住了保定帝的左手。 保定帝道:“誉儿,你别理我,急速请你爹爹登基,接承大宝。我是闲云野鹤一老僧,更何足道?”段誉使劲拉扯保定帝手腕,叫道:“快放开我伯父!”他大拇指少商穴与保定帝手腕上穴道相触,这么一使力,保定帝全身一震,登时便觉内力外泄。 便在同时,鸠摩智也觉察到自身真力急泻而出,登时脸色大变,心道:“大理段氏怎地学会了‘化功大法’?”当即凝气运力,欲抗拒这阴毒邪功。 保定帝蓦地里觉到双手各有一股猛烈的力道向外拉扯,当即使出“借力打力”心法,将这两股力道的来势方向对在一起。他处身其间,敌我两力相拒不下,双手便不受力,一挥手已脱却鸠摩智的束缚,带着段誉飘身后退,暗叫:“惭愧!今日多亏誉儿相救。” 鸠摩智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大理武林中,居然又出了一位大高手,我怎地全然不知?这人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左右年纪,怎能有如此修为?这人叫保定帝为伯父,那么是大理段氏小一辈中的人物了。”缓缓点头,说道:“小僧一直以为大理段氏艺专祖学,不暇旁骛,殊不知后辈英贤,却去结交星宿老人,研习‘化功大法’的奇门武学,奇怪啊,奇怪!”他虽渊博多智,却也误以为段誉的“北冥神功”乃“化功大法”,只是他自重身分,不肯出口伤人,因此称星宿“老怪”为“老人”。武林人士都称这“化功大法”为妖功邪术,他却称之为“奇门武学”。适才这么一交手,他料想段誉的内力修为当不在星宿老怪丁春秋之下,不会是那老怪的弟子传人,是以用了“结交”两字。 保定帝冷笑道:“久仰大轮明王睿智圆通,识见非凡,却也口出谬论。星宿老怪擅于暗算偷袭,卑鄙无耻,我段氏子弟岂能跟他有何关连?”鸠摩智一怔,脸上微微一红,保定帝言中“暗算偷袭,卑鄙无耻”这八字,自是指斥他适才的举动。 段誉道:“大轮明王远来是客,天龙寺以礼相待,你却胆敢犯我伯父。咱们不过瞧着大家都是佛门弟子,这才处处容让,你却反而更加横蛮。出家人中,那有如明王这般不守清规的?”众人听段誉以大义相责,心下都暗暗称快,同时严神戒备,只恐鸠摩智老羞成怒,突然发难,向段誉加害。 不料鸠摩智神色自若,说道:“今日结识高贤,幸何如之,尚请不吝赐教数招,俾小僧有所进益。”段誉道:“我不会武功,从来没学过。”鸠摩智笑道:“高明,高明。小僧告辞了!”身形微侧,袍袖挥处,手掌从袖底穿出,四招“火焰刀”的招数同时向段誉砍来。 敌人最厉害的招数无影无踪地猝然攻至,段誉目无所见,自无所觉。保定帝和本相双指齐出,将他这四招“火焰刀”接下了,只是在鸠摩智极强内劲的陡然冲击之下,身形都是一晃。本相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第1064章 天龙(52) 段誉见到本相吐血,这才省悟,原来适才鸠摩智又暗施偷袭,心下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蛮不讲理的番僧!”他右手食指这么用力一指,心与气通,自然而然的使出一招“商阳剑”剑法来。他内力之强,当世已极少有人能及,适才在枯荣大师身前观看了六脉神剑的图谱,以及七僧以无形刀剑相斗,一指之出,竟心不自知的与剑谱暗合。但听得嗤的一声响,一股浑厚无比的内劲疾向鸠摩智刺去。 鸠摩智一惊,忙出掌以“火焰刀”挡架。 段誉这一出手,不但鸠摩智大为惊奇,而枯荣、本因等亦大出意料之外,其中最感奇怪的,乃是保定帝与段誉自己。段誉心想:“这可古怪之极了。我随手这么一指,这和尚为什么要这般凝神挡拒?是了,是了,想是我出指的姿式很对,这和尚以为我会使六脉神剑。哈哈,既是如此,我且来吓他一吓。”大声道:“这商阳剑功夫,何足道哉!我使几招中冲剑的剑法给你瞧瞧。”说着中指点出。但他手法虽然对了,这一次却无内劲相随,只不过凌空虚点,毫无实劲。 鸠摩智见他中指点出,立即蓄势相迎,不料对方这一指竟没半点劲力,还道他虚虚实实,另有后着,待见他又点一指,仍是空空洞洞,不禁心中一乐:“我原说世上岂能有人既会使商阳剑,又会使中冲剑的?果然这小子虚张声势的唬人,倒给他吓了一跳。” 他这次在天龙寺中连栽几个筋斗,心想若不显一显颜色,大轮明王威名受损不小,当下左掌分向左右连劈,以内劲封住保定帝等人的赴援之路,跟着右掌斩出,直趋段誉右肩。这一招“白虹贯日”,是他“火焰刀”刀法的精妙之作,一刀便要将段誉的右肩卸了下来。保定帝、本因、本参等齐声叫道:“小心!”各自伸指向鸠摩智点去。 他三人出招,自是上乘武功中攻敌之不得不救,那知鸠摩智先以内劲封住周身要害,这一刀毫不退缩,仍然笔直砍落。段誉听得保定帝等人的惊呼,知道不妙,双手同时出力挥出,他心下惊惶,真气自然涌出,右手少冲剑,左手少泽剑,双剑同时架开了火焰刀这一招,余势未尽,嗤嗤声响,向鸠摩智反击过去。鸠摩智不暇多想,左手发劲挡击。 段誉刺了这几剑后,知道只要情势紧急,鼓气出指,内劲真气登时激发,但何以如此,仍感莫名其妙。他中指轻弹,中冲剑法又使将出来。霎息之间,适才在图谱上见到的那六路剑法一一涌向心头,十指纷弹,此去彼来,连绵无尽。 鸠摩智大惊,心中暗服:“这少年原来当真会使六脉神剑。”当下尽力催动内劲相抗,大堂中剑气纵横,刀劲飞舞,便似有无数迅雷疾风相互冲撞激荡。此时两人以内劲互击,其间已无碧烟示踪,六脉神剑与火焰刀的内劲都是有质而无形,渺不可见。鸠摩智武功精湛,尚可观察段誉出指的方向,揣测他无形剑气的来路,或侧身趋避,或发掌挡架。段誉却全不知火焰刀的来势去路,惊惶中惟有胡乱快击连刺,幸好鸠摩智心下怯了,全力守御,不敢还击,段誉才不致中刀殒命。 斗得一会,鸠摩智只觉得对方内劲越来越强,剑法也是变化莫测,随时自创新意,与适才本因、本相等人的拘泥剑招大不相同。他自不知段誉记不明白六路剑法中这许多繁复的招式,不过危急中随指乱刺,那里是什么自创新招了?心下既惊且悔:“天龙寺中居然伏得有这样一个青年高手,今日当真自取其辱!”突然间嗤嗤嗤连砍三刀,叫道:“且住!” 段誉的真气却不能随意收发,听得对方喝叫“且住”,不知如何收回内劲,只得手指一抬,向屋顶指去,心想:“我不该再发劲了,且听他有何话说。” 鸠摩智见段誉脸有迷惘之色,收敛真气时手忙脚乱,全然不知所云,心念微动,便即纵身而上,挥拳向他脸上击去。 段誉以诸般机缘巧合,才学会了六脉神剑这门最高深的武学,寻常的拳脚兵刃功夫却全然不会。鸠摩智这一拳隐伏七八招后着,原也是极高明的拳招,然而比之“火焰刀”以内劲伤人,其间深浅难易,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计。本来世上任何技艺学问,决无会深不会浅、会难不会易之理,段誉的武功却是例外。他见鸠摩智挥拳打到,便即毛手毛脚的伸臂去格。鸠摩智右掌翻过,已抓住了他胸口“神封穴”。 段誉立时全身酸软,动弹不得。神封穴属“足少阴肾经”,他没练过。 鸠摩智虽已瞧出段誉武学之中隐伏有大大的破绽,一时敌不过他的六脉神剑,便想以别项高深武功胜他,却也决计料想不到,竟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手到擒来。他还生怕段誉故意装模作样,另有诡计,一拿住他“神封穴”,立即伸指又点他“极泉”、“大椎”、“京门”数处大穴。这些穴道所属经脉,段誉也没练过。 鸠摩智倒退三步,说道:“这位小施主心中记得六脉神剑的图谱。原来的图谱已为枯荣大师焚去,小施主便是活图谱。”左掌扬处,向前连砍出五刀,抓住段誉退出了牟尼堂门外。 保定帝、本因、本观等纵前想要夺人,均遭他这连环五刀封住,没法抢上。 鸠摩智使劲将段誉抛出,掷给了守在门外的九名汉子,喝道:“快走!”两名汉子同时伸手过来,接过段誉,并不从原路出去,迳自穿入牟尼堂外的树林。鸠摩智运起“火焰刀”,一刀刀的只是往牟尼堂的门口砍去。 保定帝等各以一阳指气功向外急冲,一时之间却攻不破他的无形刀网。 鸠摩智听得马蹄声响,心知九名部属已掳着段誉北去,长笑说道:“烧了死图谱,反得活图谱。慕容先生地下有人相伴,可不觉寂寞了!”右掌斜劈,喀喇喇一声响,将牟尼堂的两根柱子劈倒,身形微晃,便如一溜轻烟般奔入林中,刹那间不知去向。 保定帝和本参双双抢出,见鸠摩智已然走远。保定帝道:“快追!”衣襟带风,一飘数丈。本参大师和他并肩齐行,向北追赶。 注: “六脉神剑”、“火焰刀”、少林派指法等将内劲凝聚集中,发出而化为毁物伤人的无形刀剑,仅为小说家夸大之言,并非真有其事,读者当作“寓言夸张”可也,在小说中仅为增添兴味,不能作物理学、动力学之科学推究,尤其小读者不可信以为真。读者可视作当今医学中激光手术、“伽玛刀”之类,镭射之力能凝聚光线以割除眼中白内障、体内瘤肿或胆石、肾石,化无质之力为有质之手术刀,产生功能,事固神奇,亦非绝无可能。本书叙事,多有虚妄想像、夸张之处,盖以“天龙八部”为名,多有象征抽象,已踏入魔幻之神奇境界矣。 第十一回 向来痴 段誉给鸠摩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给几名大汉横架在一匹马的鞍上,脸孔朝下,但见地面不住倒退,马蹄翻飞,溅得他口鼻中都是泥尘,耳听得众汉子大声吆喝,说的都是番话,也不知讲些什么。他一数马腿,共是十匹马。 奔出十余里后,来到一处岔路,只听得鸠摩智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五乘马向左边岔路行去,鸠摩智和带着段誉那人以及其余三乘则向右行。又奔数里,到了第二个岔路口,五乘马中又有两乘分道而行。段誉心知鸠摩智意在扰乱追兵,叫他们不知向何处追赶才是。 再奔得一阵,鸠摩智跃下马背,取过一根皮带,缚在段誉腰间,左手提着他身子,便从山坳里行去,另外两名汉子却纵马西驰。段誉暗暗叫苦,心道:“伯父便派遣铁甲骑兵不停追赶,至多也不过将这番僧的九名随从尽数擒去,可救我不得。” 鸠摩智手中虽提了段誉,脚步仍极轻捷。他越走越高,三个时辰中,尽在荒山野岭之间穿行。段誉见太阳西斜,始终从左边射来,知道鸠摩智是带着自己北行。 到得傍晚,鸠摩智提着他身子架在一株大树树枝上,将皮带缠住了树枝,不跟他说一句话,甚至目光也不和他相对,背着身子,递了几块干粮面饼给他,解开他左手小臂的穴道,好让他取食。段誉暗自伸出左手,想运气以少泽剑剑法伤他,不料身上要穴受封,全身真气阻塞,手指空自点点戳戳,全没半分内劲。 如此数日,鸠摩智提着他不停的向北而行。段誉几次撩他说话,问他何以擒住自己,带自己到北方去干什么,鸠摩智始终不答。段誉一肚子怨气,心想那次给妻子变妹子的木婉清擒住,虽然苦头吃得更多,却决不致如此气闷无聊。何况给一个美貌姑娘抓住,香泽微闻,俏叱时聆,比之给个强凶霸道、装聋作哑的番僧悬空而提,苦乐自是大不相同。 这般走了十余天,料想已出大理国境,段誉察觉他行走的方向改为东北,仍避开大路,始终取道于荒山野岭。只是地势越来越平坦,山渐少而水渐多,一日之中,往往要过渡数次。终于鸠摩智买了两匹马与段誉分乘,段誉身上的大穴自然不给解开,每隔一段时候,还补上几指,封他穴道。 有一次段誉解手之时,心想:“我如使出‘凌波微步’,这番僧未必追得上我。”可是只跨出两步,真气在闭塞的穴道处受阻,立时摔倒。他叹了口气,爬起身来,情知这最后一着也行不通了。本来穴道长时受封,必于身子有害,但段誉内力深厚,虽穴道多时不解,倒也并无大碍。 当晚两人在一座小城一家客店中歇宿。鸠摩智命店伴取过纸墨笔砚,放在桌上,剔亮油灯,待店伴出房,说道:“段公子,小僧屈你大驾北来,多有得罪,好生过意不去。”段誉道:“好说,好说。”鸠摩智道:“公子可知小僧此举,是何用意?” 段誉一路之上,心中所想的只是这件事,眼见桌上放了纸墨笔砚,更料到了十之八九,说道:“办不到!”鸠摩智问道:“什么事办不到?”段誉道:“你艳羡我段家的六脉神剑剑法,要逼我写出来给你。这件事办不到。”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会错意了。小僧当年与慕容先生有约,要借贵门《六脉神剑经》去给他一观。此约未践,一直耿耿于怀。幸好段公子记得此经,无可奈何,只有将你带到慕容先生墓前焚化,好让小僧不致失信于故人。然而公子人中龙凤,小僧与你无冤无仇,岂敢伤残?其间尚有个两全其美之法。公子只须将经文图谱一无遗漏的写出,小僧自己决不看上一眼,立即固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火化,了此宿愿,便即恭送公子回归大理。” 这番话鸠摩智于初入天龙寺时便曾说过,当时本相等均有允意,段誉也觉此法可行。但此后鸠摩智偷袭保定帝于先,擒拿自身于后,出手殊不光明,躲避追踪时诡计百出,对九名部属的生死安危全无丝毫顾念,险刻戾狠之意表露无遗,段誉如何再信得过他?心中早就觉得,南海鳄神等“四大恶人”摆明了是恶人,反远较这伪装“圣僧”的吐蕃和尚人品高得多了。他虽无处世经历,但这二十余日来,对此事早已深思熟虑,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说道:“鸠摩智大师,你这番话是骗不倒我的。” 鸠摩智合什道:“阿弥陀佛,小僧对慕容先生当年一诺,尚且如此信守,岂肯为了守此一诺,另毁一诺?”段誉摇头道:“你说当年对慕容先生有此诺言,是真是假,谁也不知。你拿到了六脉神剑剑谱,自己必定细读一番,是否要去慕容先生墓前焚化,更谁也不知。就算真要焚化,以大师的聪明才智,读得几遍之后,岂有记不住的?说不定还怕记错了,要笔录副本,然后再去焚化。” 鸠摩智双目精光大盛,恶狠狠的盯住段誉,但片刻之间,脸色便转慈和,缓缓的道:“你我均是佛门弟子,岂可如此胡言妄语,罪过,罪过!小僧迫不得已,只好稍加逼迫了。这是为了救公子性命,尚请勿怪。”说着伸出左手掌,轻轻按在段誉胸口,说道:“公子抵受不住之时,愿意书写此经,只须点一点头,小僧便即放手。” 段誉苦笑道:“我不写此经,你终不死心,舍不得便杀了我。我倘若写了出来,你怎么还能容我活命?我写经便是自杀,鸠摩智大师,这一节,我在十三天之前便已想明白了。” 鸠摩智叹了口气,说道:“我佛慈悲!”掌心便即运劲,料想这股劲力传入段誉膻中大穴,他周身便如万蚁咬啮,苦楚难当。这等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嘴上说得虽硬,当真身受死去活来的酷刑之时,势非屈服不可。不料劲力甫发,立觉一股内力去得无影无踪。他一惊之下,又即催劲,这次内力消失得更快,跟着体中内力汹涌奔泻而出。鸠摩智大惊失色,右掌急出,在段誉肩头奋力推去。段誉“啊”的一声,摔在床上,后脑重重撞上墙壁。 鸠摩智早以为段誉学过星宿老怪一门的“化功大法”,但要穴受封,不论正邪武功自然俱都半点施展不出,那知他掌发内劲,却是将自身内力硬挤入对方“膻中穴”去,便如当日段誉全身动弹不得,张大了嘴巴任由莽牯朱蛤钻入肚中一般,与身上穴道是否受封全不相干。 段誉哼哼唧唧的坐起,说道:“枉你自称得道高僧,高僧是这般出手打人的吗?” 鸠摩智厉声道:“你这‘化功大法’,到底是谁教你的?”段誉摇摇头,说道:“化功大法,暴殄天物,犹日弃千金于地而不知自用,旁门左道,卑鄙无耻,可笑,可笑!”这几句话,他竟不知不觉的引述了玉洞帛轴上所写的字句。 鸠摩智不明其故,却也不敢再碰他身子,但先前点他神封、大椎、京门诸穴却又无碍,此人武功之怪异,实不可思议,料想这门功夫定是从一阳指与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只是他初学乍练,功夫尚浅。这样一来,对大理段氏的武学更加心向神往,突然举起手掌,凌空一招“火焰刀”,将段誉头上的书生巾削去了一片,喝道:“你当真不写?我这一刀只消低得半尺,你的脑袋便怎样了?” 第1065章 天龙(53) 段誉害怕之极,心想他当真恼将起来,戳瞎我一只眼睛,又或削断我一条臂膀,那便怎么办?一路上反覆思量而得的几句话立时到了脑中,说出口来:“我倘若受逼不过,只好胡乱写些,那就未必全对。你如伤残我肢体,我恨你切骨,写出来的剑谱更加不知所云。这样罢,反正我写的剑谱,你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你说过立即固封,决计不看上一眼,是对是错,跟你毫不相干。我胡乱书写,不过是我骗了慕容先生的阴魂,他在阴间练得走火入魔,自绝鬼脉,也不会来怪你。”说着走到桌边,提笔摊纸,作状欲写。 鸠摩智怒极,段誉这几句话,将自己骗取六脉神剑剑谱的意图尽皆揭破,同时说得明明白白,自己若用强逼迫,他写出来的剑谱也必残缺不全,伪者居多,那非但无用,阅之且有大害。他在天龙寺两度斗剑,六脉神剑的剑法真假自然一看便知,但这路剑法的要旨纯在内力运使,那就没法分辨。当下岂仅老羞成怒,直是大怒欲狂,一招“火焰刀”挥出,嗤的一声轻响,段誉手中笔管断为两截。 段誉大笑声中,鸠摩智喝道:“贼小子,佛爷好意饶你性命,你偏执迷不悟。只有拿你去慕容先生墓前焚烧。你心中所记得的剑谱,总不会是假的罢?” 段誉笑道:“我临死之时,只好将剑法故意多记错几招。对,就是这个主意,打从此刻起,我拚命记错,越记越错,到得后来,连我自己也必胡里胡涂,是非难辨,对错不分。世尊曰:‘对即是错,错即是对。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如来云神剑,是名神剑,非真神剑。剑称六脉,写成七脉。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鸠摩智听得他乱背《金刚经》,怒目瞪视,眼中似乎也有火焰刀要喷将出来,恨不得手掌一挥,“火焰刀”的无形气劲就从这小子的头颈中一划而过。 自此一路向东,又行了二十余日,段誉听着途人的口音,渐觉清雅绵软,菜肴中也没了辣椒。 这一日终于到了苏州城外,段誉心想:“这就要去上慕容博的坟了。番僧逼不到剑谱,不会就此当真杀我,但在那慕容博的墓前,将我烧上一烧,烤上一烤,熬几两人油出来,弄得半死不活,却也未始不可。”将心一横,也不去多想,纵目观看风景。这时正是三月天气,红杏夹径,绿柳垂湖,暖洋洋的春风吹在身上,当真醺醺欲醉。段誉不由得心怀大畅,脱口吟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鸠摩智冷笑道:“死到临头,亏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兀自在吟诗唱词。”段誉笑道:“佛曰:‘色身无常,无常即苦。’天下无不死之人。最多你不过多活几年,又有什么开心了?” 鸠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请问“参合庄”的所在。但他连问了七八人,没一个知道,言语不通,更加缠七夹八。最后一个老者说道:“苏州城里城外,呒不一个庄子叫作啥参合庄格。你这位大和尚,定是听错哉!”鸠摩智道:“有一家姓慕容的大庄主,请问他住在什么地方?”那老者道:“苏州城里末,姓顾、姓陆、姓沈、姓张、姓周、姓朱……都是大庄主,那有什么姓慕容的?勿曾听见过。” 鸠摩智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说道:“听说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坞,咱们便过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头啦,可得小心在意才是。”这两人说话声音甚轻,说的是河南中州口音,与当地苏州的吴侬软语大异。鸠摩智内功修为了得,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莫非这两人故意说给我听的?否则偏那有这么巧?”斜眼看去,只见一人气宇轩昂,身穿孝服,另一个却矮小瘦削,像是个痨病鬼扒手,也是披麻带孝。 鸠摩智一眼之下,便知这两人身有武功,还没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询,听得段誉已叫了起来:“霍先生,霍先生,你也来了?”原来那形容猥琐的汉子正是金算盘崔百泉,另一个便是他师侄追魂手过彦之。他二人离了大理后,一心一意要为柯百岁报仇,明知慕容氏武功极高,此仇十九难报,还是勇气百倍的寻到了苏州来。打听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坞,而慕容博却已逝世多年,那么杀害柯百岁的,当是慕容家的另外一人。两人登觉报仇多了几分指望,赶到湖边,刚好和鸠摩智、段誉二人遇上。 崔百泉突然听到段誉的叫声,一愕之下,快步奔将过来,只见一个和尚骑在马上,左手拉住段誉坐骑的缰绳,段誉双手僵直,垂在身侧,显是给点中了穴道,奇道:“小王爷,是你啊!喂,大和尚,你干什么跟这位公子爷为难?你可知他是谁?” 鸠摩智自没将这两人放在眼里,但知慕容先生的家建于河港之中,七弯八曲,极难辨认,恰好有这两人领路,便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烦两位带路。” 崔百泉道:“请问大师上下如何称呼?何以胆敢得罪段氏的小王爷?到慕容府去有何贵干?”鸠摩智道:“到时自知。”崔百泉道:“大师是慕容家的朋友么?”鸠摩智道:“不错,慕容先生所居的参合庄坐落何处,霍先生倘若得知,还请指引。”鸠摩智听段誉称之为“霍先生”,还道他真是姓霍。崔百泉搔了搔头皮,向段誉道:“小王爷,我解开你手臂上的穴道再说。”说着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给段誉解穴。 段誉心想鸠摩智武功高得出奇,当世只怕无人能敌,这崔过二人是万万打他不过的,若来妄图相救,只不过枉送两条性命,还是叫他二人赶快逃走的为妙,便道:“且慢!这位大师单身一人,打败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将我擒来。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请霍先生和过大爷设法去告知我爹爹,前来相救!” 崔百泉和过彦之听说这和尚打败了保定帝等一众高手,已是一惊,待听说他是慕容氏的知交,更加震骇。崔百泉心想自己在镇南王府中躲了这十几年,今日小王爷有难,岂能袖手不理?反正既来姑苏,这条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论死在正点儿的算盘珠下,还是旁人手中,也没太大分别,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算盘,高举摇晃,铮铮铮的乱响,说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这位小王爷却是我的好朋友,我劝你还是放开了他罢。”过彦之一抖手间,也已取下缠在腰间的软鞭。两人同时向鸠摩智马前抢去。 段誉大叫:“两位快走,你们打他不过的。” 鸠摩智淡淡一笑,说道:“真要动手么?”崔百泉道:“这一场架,叫做老虎头上拍苍蝇,明知打不过,也要试一试,生死……啊唷,啊唷!” “生死”什么的还没说出口,鸠摩智已伸手夺过过彦之的软鞭,跟着啪的一声,翻过软鞭,卷着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盘,鞭子一扬,两件兵刃同时脱手飞向右侧湖中,眼见两件兵刃便要沉入湖底,那知鸠摩智手上劲力使得恰到好处,软鞭鞭梢翻了过来,刚好缠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软,一升一沉,不住摇动。金算盘款款拍着水面,点成一圈圈涟漪。 鸠摩智双手合什,说道:“有劳两位大驾,便请引路。”崔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鸠摩智道:“两位倘若不愿引路,便请示知燕子坞参合庄的途径,由小僧觅路自去,那也不妨。”崔过二人见他武功如此高强,而神态却又谦和之极,都觉翻脸也不是,不翻脸也不是。 便在此时,只听得欸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绿衫少女手执双桨,缓缓划水而来,口中唱着小曲,段誉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 段誉在大理时诵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物早就深为倾倒,此刻一听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只见那少女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崔百泉和过彦之虽大敌当前,也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 只鸠摩智视若不见,听如不闻,说道:“两位既不肯见告参合庄的所在,这就告辞。” 这时那少女划着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鸠摩智的说话,接口道:“这位大师父要去参合庄,阿有啥事体?”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这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全身尽是秀气。 段誉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实这少女也非极美,比之木婉清尚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温雅,便不逊于十分人才的美女。 鸠摩智道:“小僧欲到参合庄去,小娘子能指点途径么?”那少女微笑道:“参合庄的名字,外边人勿会晓得,大师父从啥地方听来?”鸠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至交,特来老友墓前一祭,以践昔日之约。并盼得识慕容公子清范。”那少女沉吟道:“介末真正弗巧哉!慕容公子刚刚日前出仔门,大师父早来得几日末,介就碰着公子哉。”鸠摩智道:“与公子缘悭一面,教人好生惆怅,但小僧从吐蕃国万里迢迢来到中土,愿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当年心愿。”那少女道:“大师父是慕容老爷的好朋友,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给你传报,你讲好(口伐)?”鸠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当如何称呼才是?”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小丫头,叫做阿碧。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气,叫我阿碧好哉!”她一口苏州土白,本来不易听懂,但她是武林世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话听得多了,说话中尽量加上了些官话,鸠摩智与段誉等尚可勉强明白。当下鸠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按:阿碧的吴语,书中只能略具韵味而已,倘若全部写成苏白,读者固然不懂,鸠摩智和段誉加二要弄勿清爽哉。) 阿碧道:“我是到城里来买玫瑰粽子糖的,这粽子糖嘛,下趟再买也勿要紧。这里去燕子坞琴韵小筑,都是水路,倘若这几位通统要去,我划船相送,好(口伐)?”她每问一句“好(口伐)”,都是殷勤探询,软语商量,教人难以拒却。 鸠摩智道:“如此有劳了。”携着段誉的手,轻轻跃上小舟。那小舟只略沉少许,却绝无半分摇晃。阿碧向鸠摩智和段誉微微一笑,似乎是说:“真好本事!” 过彦之低声道:“师叔,咋办?”他二人是来找慕容氏报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狈,实在好不尴尬。阿碧微笑道:“两位大爷来啊来到苏州哉,倘若无不啥要紧事体,介末请到敝处喝杯清茶,吃点点心。勿要看这只船小,再坐几个人也勿会沉格。”她轻轻划动小舟,来到柳树之下,伸出纤手收起了算盘和软鞭,随手拨弄算珠,铮铮有声。 段誉只听得几下,喜道:“姑娘,你弹的是〈采桑子〉么?”原来她随手拨动算珠,轻重疾徐,自成节奏,居然便是两句清脆灵动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来弹一曲么?”段誉见她天真烂漫,和蔼可亲,笑道:“我可不会弹算盘。”转头向崔百泉道:“霍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盘打得这么好听。” 崔百泉涩然一笑,道:“不错,不错。姑娘真是雅人,我这件最俗气的家生,到了姑娘手里,就变成了一件乐器。”阿碧道:“啊哟,真正对勿起,这是霍大爷的么?这算盘打造得真考究。你屋里一定交关之有铜钱,连算盘也用金子做。霍大爷,还仔拨你。”她左手拿着算盘,伸长手臂。崔百泉人在岸上,没法拿到,他也真舍不得这个片刻不离身的老朋友,轻轻一纵,上了船头,伸手接过算盘,侧头向鸠摩智瞪了一眼。鸠摩智脸上始终慈和含笑,全无愠色。 阿碧左手拿着软鞭鞭梢提高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下,她手指甲上带着铜套,指甲触到软鞭一节节上凸起的棱角,登时发出叮、玲、咚、珑几下清亮声音。一条斗过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她一双洁白柔嫩的手中,竟又成了一件动人心灵的乐器。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姑娘,你就弹它一曲。”阿碧向着过彦之道:“这软鞭是这位大爷的了?我乱七八糟的拿来玩弄,忒也无礼了。大爷,你也上船来罢,等一歇我拨你吃藕粉。”过彦之心切师仇,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切骨,但见这个小姑娘语笑嫣然,天真烂漫,他虽满腔恨毒,却也难以向她发作,心想:“她引我到庄上去,那是再好不过,好歹也得先杀他几个人给恩师报仇。”当下点了点头,跃上了船。 阿碧好好的卷拢软鞭,交给过彦之,木桨一扳,小舟便向西滑去。 崔百泉和过彦之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极,这个小姑娘柔和温雅,看来不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骄敌之计?先教咱们去了防范之心,他便可乘机下手。” 舟行湖上,几个转折,便转入了一座大湖之中,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渺,远水接天。过彦之暗暗心惊:“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师叔都不会水性,这小妮子只须将船一翻,咱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鱼鳖,还说什么为师父报仇?”崔百泉也想到了此节,他年轻时曾在河南洛水中划过船,寻思如能把木桨拿在手中,这小姑娘便想弄翻船,也没这么容易,便道:“姑娘,我来帮你划船,你只须指点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哟,介末不敢当。我家公子倘若晓得仔,定规要骂我怠慢了客人。”崔百泉见她不肯,疑心更甚,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想听听姑娘在软鞭上弹曲的绝技。我们是粗人,这位段公子却是琴棋书画,样样都精的。” 阿碧向段誉瞧了一眼,笑道:“我弹着好白相,又算啥绝技了?段公子这样风雅,听仔笑啊笑煞快哉,我勿来!” 第1066章 天龙(54) 崔百泉从过彦之手中取过软鞭,交在她手里,道:“你弹,你弹!”一面就接过了她手中的木桨。阿碧笑道:“好罢,你的金算盘再借拨我一息。”崔百泉心下暗感危惧:“她要将我们两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阴谋?”事到其间,已不便拒却,只得将金算盘递给她。阿碧将算盘放在身前的船板上,左手握住软鞭短柄,左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飞转轮弹,软鞭登时发出叮咚之声,虽无琵琶的繁复清亮,爽朗却有过之。 阿碧五指弹抹之际,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算盘珠的铮铮声夹在软鞭的玎玎声中,更增清韵。便在此时,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段誉心想:“慕容氏所住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 只听得阿碧漫声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段誉听她歌声唱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我若终生僻处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客人勿要见笑。霍大爷,你划船倒划得蛮好,请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就是了!” 崔百泉见她交还兵刃,登感宽心,当下依言将小舟划入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铺满了荷叶,若不是她指点,决不知荷叶间竟有通路。崔百泉划了一会,阿碧又指示水路:“从这里划过去。”这边水面上也全是荷叶,清波之中,绿叶翠盖,清丽非凡。 阿碧从船舱旁拿了几块糖藕,分给众人。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但穴道遭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勉强拈起一块糖藕,见那糖藕微微透明,略沾糖霜和玫瑰花瓣,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这糖藕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糖藕,今朝倒是第一趟听到,多谢公子啦!” 荷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这么一来,连鸠摩智也起了戒心,暗暗记忆小舟的来路,以备回出时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去,满湖荷叶、浮萍、芦苇、茭白,全都一模一样,兼之荷叶、浮萍在水面飘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就算此刻记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鸠摩智和崔百泉、过彦之三人不断注视阿碧双目,都想从她眼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标。但她只是漫不经意的拨水,随口指引,似乎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 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两个多时辰,未牌时分,遥遥望见远处绿柳丛中,露出一角飞檐。阿碧道:“到啦!霍大爷,多谢你帮我划了半日船。”崔百泉苦笑道:“只要有糖藕可吃,清歌可听,我便这么划他十年八年船,那也不累。”阿碧拍手笑道:“你要听歌吃藕,介末交关便当?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好哉!” 崔百泉听到她说“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不由得矍然心惊,斜着一双小眼向她端相了一会,但见她笑吟吟的似乎全无机心,心下略宽,却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荫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一座松树枝架成的木梯,垂下来通向水面。阿碧将小船系上树枝,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来,声音清脆。阿碧模仿鸟鸣,也叫了几下,回头笑道:“请上岸罢!” 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不知是小岛还是半岛之上。房舍小巧玲珑,颇为精雅。小舍匾额上写着“琴韵”两字,笔致颇为潇洒。鸠摩智道:“此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起给我住的,小小地方,实在不能接待贵客。不过这位大师父说要去拜祭慕容老爷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问阿朱姊姊。” 鸠摩智听了,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他是吐蕃国护国法王,身分何等尊崇?别说在吐蕃国大受国主礼敬,即是来到大宋、大理、辽国、西夏的朝廷之中,各国君主也必待以贵宾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未能相迎,那也罢了,可是这下人不请他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太也气人。但他见阿碧天真烂漫,语笑盈盈,并无半分轻慢之意,心想:“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想到此节,便即心平气和。 崔百泉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大一个月,介末就摆起阿姊架子来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呒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个月呢?你用勿着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发要得意哩。”她咭咭咯咯的说着,语声清柔,若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到得厅上,阿碧请各人就座,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段誉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段誉从未见过,喝了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鸠摩智和崔、过二人见茶叶古怪,茶水泛绿,都不敢喝。这圆珠状茶叶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产,后世称为“碧螺春”,其时还未有这雅致名称,本地人叫做“吓煞人香”,以极言其香。鸠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居住,喝惯了苦涩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等碧绿有毛的茶叶,不免疑心有毒。 四色点心是玫瑰绿豆糕、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形状精雅,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般。 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是教人又怎舍得张口去吃?”阿碧微笑道:“公子只管吃好哉,我们还有。”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鸠摩智和崔过二人却仍不敢食用。段誉心下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博的好友,如何他也处处严加提防?而慕容庄上接待他的礼数,似乎也不大对劲。” 鸠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朝来不及去哉,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朝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水榭’。”崔百泉问道:“什么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就是三十六里。你拨拨算盘就算出来哉。”原来江南一带,说到路程距离,总是一九、二九的计算,不说“十”字。吴语“十”字与“贼”字音近,说来不雅。 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迳自送我们去听香水榭,岂不爽快?”阿碧笑道:“这里呒不人陪我讲闲话,闷也闷煞快。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几花好?介末总归要留你们几位住上一日。” 过彦之一直沉着气不说话,这时突然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亲人住在那里?我过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茶吃饭,更不是陪你说笑解闷,是来杀人报仇、流血送命的。姑娘,请你去说,我是伏牛派柯百岁的弟子,今日跟师父报仇来啦!”说着软鞭一晃,喀喇喇一声响,将一张紫檀木茶几和一张湘妃竹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惊惶,也不生气,说道:“江湖上英雄豪杰来拜会公子的,每个月总有几起,也有很多像你过大爷这般凶霸霸、恶狠狠的,我小丫头倒也呒不吓煞……” 她话未说完,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手中撑着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说的却是官话,语音甚为纯正。 崔百泉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肩而立,喝问:“我师兄柯百岁到底是谁害死的?” 段誉见这老人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皱纹,没九十也有八十岁,只听他嘶哑着嗓子说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 过彦之一到苏州,立时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杀大砍一场,为恩师报仇,只是给鸠摩智夺去兵刃,折了锐气,再遇上阿碧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满腔怨愤,无可发泄,这时听这老人说话无礼,软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后心。他见鸠摩智坐在西首,防他出手干预,这一鞭便从东边挥击过去。 那知鸠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鞭抓了过去,说道:“过大爷,咱们远来是客,有话好说,不必动武。”将软鞭卷成一团,还给了他。 过彦之满脸胀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转念心想:“今日报仇乃是大事,宁可受一时之辱,须得有兵刃在手。”便伸手接了。 鸠摩智向那老人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亲戚,还是朋友?”那老人裂嘴一笑,说道:“老头儿是公子爷的老仆,有什么尊姓大名?听说大师父是我们故世老爷的好朋友,不知有什么吩咐?”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后当面奉告。”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爷几天前动身出门,说不定那一天才回来。”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何处?”那老人侧过了头,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道:“这个么,我可老胡涂了,好像是去西夏国,又说什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蕃,要不然便是大理。” 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不悦,当时天下五国分峙,除了当地是大宋所辖,这老人却把其余四国都说全了。他明知这老人是假装胡涂,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来了,请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人之情。”那老人双手乱摇,说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么管家。”鸠摩智道:“那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那老人连连点头,说道:“很好!我去请管家来。”转过身子,摇摇摆摆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语:“这个年头儿啊,世上什么坏人都有,假扮了和尚道士,便想来化缘骗人。又冒充亲戚、假扮朋友的,我老头儿什么没见过,才不上这老当呢!” 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勿要生气,老黄伯伯是个老胡涂。他说话虽然老实,不过总归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过彦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但这儿明明没将他当贵客看待。咱们且别莽撞,瞧个明白再说。”过彦之道:“是!”两人回归原座。但过彦之先前所坐的竹椅已给他自己打碎,变成了无处可坐。阿碧将自己的椅子端着送过去,微笑道:“过大爷,请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想:“这小丫头倒待人不错。我纵能将慕容氏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段誉当那老仆进来之时,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十分别扭,显得非常不对,但什么事情不对,却全然说不上来。他仔细打量这小厅中的陈设家具,庭中花木,壁上书画,再瞧阿碧、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四人,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见,心中却越来越觉异样,不断寻思盘算。 过了半晌,内堂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子,脸色焦黄,颏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身上衣着颇为讲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汉玉班指,看来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这瘦子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孙三拜见各位。大师父,你老人家要到我们老爷墓前拜祭,实在感激之至。可是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不够恭敬。待公子爷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心意转告便是……” 他说到这里,段誉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心中一动:“奇怪,奇怪。” 先前那老仆来到小厅,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有一点儿相似,虽颇为不同,然而总之是女儿之香。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发自阿碧,也不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待那自称孙三的管家走进厅来,段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这才领会到,先前自己所以大觉别扭,原来是为了在一个八九十岁老公公身上,闻到了十七八岁小姑娘的体香,寻思:“莫非后堂种植了什么奇花异卉,有谁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幽香?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香气虽令段誉起疑,其实气息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人半点也没察觉。段誉所以能够辨认,只因他曾与木婉清在石屋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刻,这淡淡的处女幽香,旁人丝毫不觉,于他却铭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强烈得多。鸠摩智内功虽然深厚,但一生严守色戒,红颜绿鬓,在他眼中只不过白骨骷髅,香粉胭脂,于他鼻端直如同脓血秽臭,浑不知男人女子体气之有异。 段誉虽疑心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实无半点破绽,此人不但神情举止全是男人,而形貌声音亦无丝毫女态。忽然想起:“女人要扮男人,这喉结须假装不来。”凝目向孙三喉间瞧去,见他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刚好挡住了喉头。段誉站起身来,假意观赏壁上字画,走到孙三侧面,斜目偷睨,但见他喉头毫无突起之状,又见他胸间饱满,虽不能就此说是女子,但这么精瘦的一个男人,胸间决不会如此肌肉丰隆。段誉发觉了这个秘密,甚觉有趣,心想:“好戏还多着呢,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第1067章 天龙(55) 鸠摩智叹道:“我和你家老爷当年在中州相识,谈论武功,彼此佩服,结成了好友。没想到天妒奇才,似我这等庸碌之辈,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爷却遽赴西方极乐。我从吐蕃国来到中土,只不过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没有人还礼,那又打什么紧?相烦管家领路便是。”孙三皱起眉头,显得十分为难,说道:“这个……这个……”鸠摩智道:“不知这中间有何为难之处,倒要请教。” 孙三道:“大师父既是我家老爷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爷的脾气。我家老爷最怕有人上门拜访,他说来到我们府中的,不是来寻仇生事,便是来拜师求艺,更下一等的,则是来打抽丰讨钱,要不然就是混水摸鱼,顺手牵羊,想偷点什么东西去。他说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尤其是和尚,啊哟……对不住……”说到这里,警觉这几句话得罪了鸠摩智,忙伸手按住嘴巴。 这副神气却全然是个少女模样,睁着圆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转,虽然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誉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乐:“这孙三不但是女子,而且还是个年轻姑娘。”斜眼瞧阿碧时,见她唇角边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心下更无怀疑,暗想:“这孙三和那老黄明明便是一人,说不定就是那个阿朱姊姊。” 鸠摩智叹道:“世人险诈者多而诚信者少,慕容先生不愿多跟俗人结交,确也是应当的。”孙三道:“是啊。我家老爷遗言说道:如果有谁要来祭坟扫墓,一概挡驾。他说道:‘这些贼秃啊,多半没安着好心,定是想掘我坟墓。’啊哟,大师父,你可别多心,我家老爷骂的贼秃,多半并不是说你。” 段誉暗暗好笑:“所谓‘当着和尚骂贼秃’,真是半点也不错。”又想:“这贼秃仍半点不动声色。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越沉得住气。这贼秃真是非同小可的贼秃。” 鸠摩智道:“你家老爷这几句遗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结下的仇家太多。有人当他在世之时奈何他不得,报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动他遗体,倒也不可不防。”孙三道:“要动我家老爷的遗体,哈哈,那当真是‘老猫闻咸鱼’了。”鸠摩智一怔,问道:“什么‘老猫闻咸鱼’?”孙三道:“这叫做‘嗅鮝啊嗅鮝’,就是‘休想啊休想’!”鸠摩智道:“嗯,原来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只是在故人墓前一拜,别无他意,管家不必多疑。” 孙三道:“实实在在,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倘若违背了老爷遗命,公子爷回家后查问起来,可不要打折小人的腿么?这样罢,我去请老太太拿个主意,再来回覆如何?”鸠摩智道:“老太太?是那一位老太太?”孙三道:“慕容老太太,是我家老爷的叔母。每逢老爷的朋友们到来,都是要向她磕头行礼的。公子不在家,什么事便都得请示老太太了。”鸠摩智道:“如此甚好,请你向老太太禀告,说是吐蕃国鸠摩智向老夫人请安。”孙三道:“大师父太客气了,我们可不敢当。”说着走进内堂。 段誉寻思:“这位姑娘精灵古怪,戏弄鸠摩智这贼秃,不知是何用意?”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佩环玎珰,内堂走出一位老夫人来,人未到,那淡淡的幽香已先传来。段誉禁不住微笑,心道:“这回却扮起老夫人来啦。”只见她身穿古铜缎子袄裙,腕戴玉镯,珠翠满头,打扮得雍容华贵,脸上皱纹甚多,眼睛迷迷濛濛的,似乎已瞧不见东西。段誉暗暗喝采:“这小妮子当真了得,扮什么,像什么,更难得的是,她只这么一会儿便即改装完毕,手脚之利落,着实令人赞叹。” 那老夫人撑着拐杖,颤巍巍的走到堂上,说道:“阿碧,是你家老爷的朋友来了么?怎不向我磕头?”脑袋东转西转,像是两眼昏花,瞧不见谁在这里。阿碧向鸠摩智连打手势,低声道:“快磕头啊,你一磕头,太夫人就高兴了,什么事都能答允。”老夫人侧过了头,伸手掌张在耳边,以便听得清楚些,大声问道:“小丫头,你说什么?人家磕了头没有?” 鸠摩智道:“老夫人,你好,小僧给你老人家行礼了。”深深长揖,双手发劲,砖头上登时发出咚咚之声,便似是磕头一般。 崔百泉和过彦之对望一眼,均自骇然:“这和尚的内劲如此了得,咱们只怕在他手底走不了一招。”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如今这世界上奸诈的人多,老实的人少,就是磕一个头,有些坏胚子也要装神弄鬼,明明没磕头,却在地下弄出咚咚咚的声音来,欺我老太太瞧不见。你小娃儿很好,很乖,磕头磕得响。” 段誉忍不住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老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说道:“阿碧,是有人放了个屁么?”说着伸手在鼻端扇动。阿碧忍笑道:“老太太,不是的。这位段公子笑了一声。”老夫人道:“断了,什么东西断了?”阿碧道:“不是断了,人家是姓段,段家的公子。”老夫人点头道:“嗯,公子长公子短的,好好一位公子,怎会断了开来?”阿碧微微一笑,说道:“老太太耳朵勿灵,讲闲话阿要牵丝扳藤?” 老夫人向着段誉道:“你这娃娃,见了老太太怎不磕头?”段誉道:“老太太,我有句话想跟你说。”老夫人问道:“你说什么?”段誉道:“我有一个侄女儿,最是聪明伶俐不过,可是却也顽皮透顶。她最爱扮小猴儿玩,今天扮公的,明儿扮母的,还会变把戏呢。老太太见了她一定喜欢。可惜这次没带她来向你老人家磕头。” 这老夫人正是慕容府中另一个小丫头阿朱所扮。她乔装改扮之术神乎其技,不但形状极似,而言语举止,无不毕肖,可说没半点破绽,因此以鸠摩智之聪明机智,崔百泉之老于江湖,都没丝毫疑心,不料段誉却从她身上无法掩饰的一些淡淡幽香之中发觉了真相。 阿朱听段誉这么说,吃了一惊,但丝毫不动声色,仍一副老态龙钟、耳聋眼花的模样,说道:“乖孩子,乖孩子,真聪明,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精乖的孩子。乖孩子别多口,老太太定有好处给你!”段誉心想:“她言下之意要我不可揭穿她底细。”便道:“老夫人尽可放心,在下既到尊府,一切但凭老夫人吩咐。” 阿朱说道:“你听我话,那才是乖孩子啊。好,先对老婆婆磕上三个响头,我决不会亏待了你。”段誉一怔,心道:“我是堂堂大理国的皇太弟世子,岂能向你一个小丫头磕头?”阿朱见他神色尴尬,嘿嘿冷笑,说道:“乖孩子,我跟你说,还是向奶奶磕几个头来得便宜。” 段誉一转头,只见阿碧抿着嘴,笑吟吟的斜眼瞅着自己,微微点头。她肤白如新剥鲜菱,嘴角边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不禁心中一动,问道:“阿碧姊姊,听说尊府还有一位阿朱姊姊,她……她可是跟你一般美丽俊雅么?”阿碧微笑道:“啊哟,我这种丑八怪算得啥介?阿朱姊姊倘使听得你直梗问法,一定要交关勿开心哉!我怎比得上人家,阿朱姊姊比我齐整十倍。”段誉道:“当真?”阿碧笑道:“骗你做啥?”段誉道:“比你俊美十倍的人,世上决不会有,除非是……除非是那位玉像天仙。只要跟你差不多,便已是少有的美人了。”阿碧红晕上颊,羞道:“老夫人叫你磕头,啥人要你瞎三话四的讨好我?” 段誉道:“老夫人从前必定也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老实说,对我有没好处,我段誉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对美人儿磕几个头,倒也是心甘情愿的。”说着便跪了下去,心想:“既然磕头,索性磕得响些,我对那个洞中玉像已磕了成千上百个头,对一位江南美人再磕上三个头,又有何妨?”当下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阿朱十分欢喜,心道:“这位公子爷明知我是个小丫头,居然还肯向我磕头,可当真难得。”说道:“乖孩子,很好,很好。可惜我身边没带见面钱……”阿碧抢着道:“老太太勿要忘记就是啦,下趟补给人家也是一样。” 阿朱白了她一眼,向崔百泉和过彦之道:“这两位客人怎不向老婆子磕头见礼?”过彦之哼了一声,粗声粗气的道:“你会武功不会?”阿朱道:“你说什么?”过彦之道:“我问你会不会武功。倘若武功高强,姓过的在慕容老夫人手底领死!如不是武林中人,也不必跟你多说什么。”阿朱摇头道:“什么蜈蚣百脚?蜈蚣自然是有的,咬人很痛呢。”向鸠摩智道:“大和尚,听说你想去掘我侄儿的坟墓,你要偷盗什么宝贝啊?” 鸠摩智虽没瞧出她是少女假扮,却也已料到她是装聋作哑,决非当真老得胡涂了,心底增多了几分戒备之意,寻思:“慕容先生如此了得,他家中的长辈自然也非泛泛。”装作没听见“掘墓”的话,说道:“小僧与慕容先生是知交好友,闻知他逝世的噩耗,特地从吐蕃国赶来,要到他墓前一拜。小僧生前曾与慕容先生有约,要取得大理段氏六脉神剑的剑谱,送与慕容先生一观。此约不践,小僧心中有愧。” 阿朱与阿碧对看了一眼,均想:“这和尚终于说上正题啦。”阿朱问道:“六脉神剑剑谱取得了怎样?取不到又怎样?”鸠摩智道:“当年慕容先生与小僧约定,只须小僧取得六脉神剑剑谱给他观看几天,就让小僧在尊府‘还施水阁’看几天书。”阿朱一凛:“这和尚竟知道‘还施水阁’的名字,看来此人当非凡庸之辈。”当下假装胡涂,问道:“什么‘稀饭水饺’?你要香梗米稀饭、鸡汤水饺么?那倒容易,你是出家人,吃得荤腥么?” 鸠摩智转头向阿碧道:“这位老太太也不知是真胡涂,还是假胡涂,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令人心冷?”阿朱道:“嗯,你的心凉了。阿碧,你去做碗热热的鸡鸭血汤,给大师父暖暖心肺。”阿碧忍笑道:“大师父勿吃荤介。”阿朱点头道:“那么不要用真鸡真鸭,改用素鸡素鸭好了。”阿碧道:“老太太,勿来事格,素鸡呒不血的。”阿朱道:“那怎么办呢?” 两个小姑娘一搭一档,尽是胡扯。苏州人大都伶牙利齿,后世苏州评弹之技名闻天下,便由于此。这两个小丫头平素本是顽闹说笑惯了的,这时作弄得鸠摩智当真无法可施。 他此番来到姑苏,原盼见到慕容公子后商议大事,那知正主儿见不着,所见到之人一个个都缠夹不清,若有意,若无意,虚虚实实,令他不知如何着手才好。他略一凝思,已断定慕容老夫人、孙三、黄老仆、阿碧等人,都是意在推搪,既不让自己祭墓,当然更不让进入“还施水阁”观看武学秘籍,眼下不管他们如何装腔作势,自当先将话说明白了,此后或以礼相待,或恃强用武,自己都先占住了道理,当下心平气和的道:“这六脉神剑剑谱,小僧是带来了,因此斗胆要依照旧约,到尊府‘还施水阁’去观看图书。” 阿碧道:“慕容老爷已经故世哉。一来口说无凭,二来大师父带来这本剑谱,我们这里也呒不啥人看得懂,从前就算有啥旧约,自然是一概无效的了。”阿朱道:“什么剑谱?煎鸡脯还是蒸鸭脯?在那里?先给我瞧瞧是真的还是假的。” 鸠摩智指着段誉道:“这位段公子的心里,记着全套六脉神剑剑谱,我带了他人来,就同是带了剑谱来一样。”阿碧微笑道:“我还道真有什么剑谱呢,原来大师父是说笑的。”鸠摩智道:“小僧岂能说笑?那六脉神剑的原本剑谱,已在大理天龙寺中为枯荣大师所毁,幸好段公子原原本本的记得。”阿碧道:“段公子记得,是段公子的事,就算是到‘还施水阁’看书,也应当请段公子去。同大师父有啥相干?”鸠摩智道:“小僧为践昔日之约,要将段公子在慕容先生墓前烧化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但见他神色宁定,一本正经,决不是随口说笑的模样,惊讶更甚。阿碧道:“大师父这不是讲笑话吗?好端端一个人,哪能拨你随便烧化?”鸠摩智淡淡的道:“小僧要烧了他,谅他也抗拒不得。”阿碧微笑道:“大师父说段公子心中记得全部六脉神剑剑谱,可见得全是瞎三话四。想这六脉神剑是何等厉害功夫,段公子倘若当真会得这门剑法,又怎能任由你摆布?”鸠摩智点了点头,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段公子给我点中了穴道,全身内劲使不出来。” 阿朱不住摇头,道:“我更加半点也不信了。你倒解开段公子的穴道,教他施展施展六脉神剑看。我瞧你九成九是在说谎。”鸠摩智点点头,道:“很好,可以一试。” 段誉称赞阿碧美貌,对她的弹奏歌唱大为心醉,阿碧自是欢喜;他不揭穿阿朱乔装,反向她磕了三个响头,又讨得了阿朱的欢心,因此这两个小丫头听说段誉给点了穴道,都想骗得鸠摩智解开他穴道。不料鸠摩智居然一口答允。 只见他伸出手掌,在段誉背上、胸前、腿前轻拍数掌。段誉经他这几掌一拍,只觉受封穴道中立时血脉畅通,微一运气,内息便即转动自如。 鸠摩智道:“段公子,慕容老夫人不信你已练会六脉神剑,请你一试身手。如我这般,将这株桂花树斩下一根枝桠来。”说着左掌斜斜劈出,掌上已蓄积真力,使出的正是“火焰刀”中的一招。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庭中桂树上一条树枝无风自折,落下地来,便如用刀剑劈削一般。 崔百泉和过彦之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他二人虽见这番僧武功怪异,总还当是旁门左道的邪术一类,这时见他以掌力切断树枝,才知他内力之深,实是罕见罕闻。 第1068章 天龙(56) 段誉摇头道:“我什么武功也不会,更加不会什么七脉神剑、八脉神刀。人家好端端一株桂花树,你干么弄毁了它?”鸠摩智道:“段公子何必过谦?大理段氏高手中,以你武功第一。当世除慕容公子和区区在下之外,能胜得过你的,只怕寥寥无几。姑苏慕容府上乃天下武学的府库,你施展几手,请老太太指点指点,那也是极大的美事啊。” 段誉道:“大和尚,你一路上对我好生无礼,将我横拖直拉、顺提倒曳的带到江南来。我本来不想再跟你多说一句话,但到得苏州,见到这般宜人的美景、几位天仙一般的姑娘,觉得你还算大有功劳,我心中一口怨气倒也消了。咱们从此一刀两断,谁也不用理谁。” 阿朱与阿碧听他一副书呆子口气,不由得暗暗好笑,而他言语中转弯抹角,尽在赞誉自己,也都芳心窃喜。 鸠摩智道:“公子不肯施展六脉神剑,那不显得我说话无稽么?”段誉道:“你本来是信口开河嘛。你既与慕容先生有约,干么不尽早到大理来取剑经?却要到慕容先生仙逝之后,死无对证,这才来啰唣不休。我瞧你啊,乃心慕姑苏慕容氏武功高强,捏造一派谎话,想骗得老太太应允你到藏书阁中,去偷看慕容氏的拳经剑谱,学一学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法门。人家既在武林中有这么大的名头,难道连这一点儿粗浅法门也不懂?倘若你只凭这么一番花言巧语,便能骗得到慕容氏的武功秘诀,天下的骗子还少得了?谁又不会来这么胡说八道一番?”阿朱、阿碧同声称是。 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的猜测不对。小僧与慕容先生订约虽久,但因小僧闭关修习这‘火焰刀’功夫,不克前往大理。小僧的‘火焰刀’功夫要是练不成功,这次便不能全身而出天龙寺了。”段誉道:“大和尚,你名气也有了,权位也有了,武功又这般高强,在吐蕃国做你的护国法王,岂不甚妙?又何必到江南来招摇撞骗?” 鸠摩智道:“公子倘若不肯施展六脉神剑,莫怪小僧无礼。”段誉道:“你早就无礼过了,难道还有什么更无礼的?最多不过是一刀将我杀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鸠摩智道:“好!看刀!”左掌一立,一股劲风,直向段誉面门扑到。 段誉早打定了主意,自己武功远不及他,跟他斗与不斗,结果一样,他要向人证明自己会使六脉神剑,就偏偏不如他之意。因此当鸠摩智以内劲化成的刀势劈将过来,段誉将心一横,竟不挡不架。鸠摩智一惊,六脉神剑剑谱要着落在他身上取得,决不愿在得到剑谱之前便杀了他,手掌急抬,唰的一阵凉风过去,段誉的头发给剃下了一大片。 崔百泉和过彦之相顾骇然,阿朱与阿碧也不禁花容失色。 鸠摩智森然道:“段公子宁可送了性命,也不出手?”段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哈哈一笑,说道:“贪嗔痴爱欲,大和尚一应俱全,居然妄称佛门高僧,当真浪得虚名!” 鸠摩智见段誉神色间一直对阿碧甚好,突然挥掌向阿碧劈去,说道:“说不得,我先杀慕容府上一个小丫头立威。” 这一招突如其来,阿碧大吃一惊,斜身急闪避开,嚓的一声响,她身后一张椅子给这股内劲裂成两半。鸠摩智右手跟着又是一刀。阿碧伏地急滚,身手虽快,情势已甚狼狈。鸠摩智暴喝声中,第三刀又已劈去。段誉大惊,叫道:“不可伤了小姑娘!” 阿碧吓得脸色惨白,对这无影无踪的内力实不知如何招架才好。阿朱不暇思索,挥杖便向鸠摩智背心击去。她站着说话,缓步而行,确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这一情急拚命,却是身法矫捷,轻灵之极。鸠摩智一瞥之下便即瞧破了,笑道:“天下竟有十六七岁的老夫人,你到底想骗和尚到几时?”回手出掌,喀的一声,将她手中木杖斩成两截,跟着挥掌又向阿碧劈去。阿碧惊惶中反手抓起桌子,斜过桌面挡格,啪啪两声,一张紫檀木的桌子登时碎裂,她手中只剩下两条桌腿。 段誉见阿碧背靠墙壁,已退无可退,而鸠摩智挥掌又劈了过去,他对阿碧甚有好感,想到救人要紧,没再顾虑自己全不是鸠摩智的敌手,中指戳出,情急之下劲由心生,内劲自“中冲穴”激射而出,嗤嗤声响,正是中冲剑法。鸠摩智并非当真要杀阿碧,但求逼得段誉出手,否则“火焰刀”上的神妙招数使将出来,阿碧如何躲避得了?他见段誉果然出手,便回掌砍击阿朱。疾风到处,阿朱一个踉跄,肩头衣衫已为内劲撕裂,“啊”的一声,惊叫出来。段誉左手“少泽剑”跟着刺出,挡架他的左手“火焰刀”。 顷刻间阿朱、阿碧双双脱险,鸠摩智的双刀全由段誉的六脉神剑接了过去。鸠摩智卖弄本事,又要让人瞧见段誉确是会使六脉神剑功夫,故意与他内劲相撞,嗤嗤有声。段誉集数大高手的修为于一身,其时的内力实已较鸠摩智为强,苦在不会半分武功,在天龙寺中所记剑法,也全然不会当真使用,又瞧不出火焰刀内劲的来路。鸠摩智把他浑厚的内力东引西带,只刺得门窗板壁上一个个都是洞孔,连说:“这六脉神剑果然好厉害,无怪当年慕容先生私心窃慕。” 崔百泉大为惊讶:“我只道段公子不会武艺,那知他神功如此精妙。大理段氏当真名不虚传。幸好我在镇南王府中没做丝毫歹事……”越想越心惊,额头背心都是汗水。 鸠摩智和段誉斗了一会,每一招都能随时制他死命,却故意拿他戏耍,但斗到后来,轻视之意渐去,察觉他内劲浑厚之极,犹在自己之上,只不知怎的,使出来时全不是那回事。又拆数招,鸠摩智忽地心动:“倘若他将来福至心灵,一旦豁然贯通,领悟了武功要诀,以此内力和剑法,和尚就不是他对手了。” 段誉知道自己生死已全操于鸠摩智之手,叫道:“阿朱、阿碧两位姊姊,你们快快逃走,再迟便来不及了。”阿朱问道:“段公子,你为什么要救我们?”段誉道:“你们是我朋友啊!这和尚自恃武功高强,横行霸道的欺侮人。只可惜我不会武功,敌他不过,你们快快走罢。” 鸠摩智笑道:“来不及啦。”跨上一步,左手手指伸出,点向段誉穴道。段誉叫声:“啊哟!”待要闪避,却那里能够?身上三处要穴又让他接连点中,立时双腿酸麻,摔倒在地,大叫:“阿朱、阿碧,快走,快走!” 鸠摩智笑道:“死在临头,自身难保,居然尚来怜香惜玉。”说着回身归座,向阿朱道:“你这位姑娘也不必再装神弄鬼了,府上之事,到底由谁作主?段公子心中记得有全套六脉神剑剑谱,不过他没学武功,不会使用。明日我把他在慕容先生墓前焚了,慕容先生地下有知,自会明白老友不负当年之约。” 阿朱心知今日“琴韵小筑”中无人是这和尚的敌手,眉头一皱,笑道:“好罢!大和尚的话,我们信了。老爷的坟墓离此有一日水程。今日天时已晚,明晨一早我姊妹亲自送大和尚和段公子去扫墓。四位请休息片刻,待会就用晚饭。”说着挽了阿碧的手,退入内堂。 过得小半个时辰,一名男仆出来说道:“阿碧姑娘请四位到‘锦瑟居’用晚饭。”鸠摩智道:“多谢了!”伸手挽住段誉手臂,随那男仆而行。曲曲折折的走过数十丈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绕过几处山石花木,来到水边,只见柳树下停着一艘小船。那男仆指着水中央一座四面是窗的小木屋,道:“就在那边。”鸠摩智、段誉、崔百泉、过彦之四人跨入小船,那男仆将船划向小屋,片刻即到。 段誉从松木梯级走上“锦瑟居”门口,见阿碧站着候客,一身淡绿衣衫。她身旁站着个身穿淡绛纱衫的女郎,也是盈盈十六七年纪,向着段誉似笑非笑,一脸精灵顽皮的神气。阿碧是瓜子脸,清雅秀丽,这女郎是鹅蛋脸,眼珠灵动,另有一股动人气韵。 段誉一走近,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笑道:“阿朱姊姊,你这样一个小美人,难为你扮老太太扮得这么像。”那女郎正是阿朱,斜了他一眼,笑道:“你向我磕了三个头,心中不服气,是不是?”段誉连连摇头,道:“这三个头磕得大有道理,只不过我猜得不大对了。”阿朱道:“什么事猜错了?”段誉道:“我早料到姊姊跟阿碧姊姊一般,也是一位天下少见的美人,可是我心中啊,却将姊姊想得跟阿碧姊姊差不多,那知道一见面,这个……这个……”阿朱抢着道:“原来远远及不上阿碧?”阿碧同时道:“你见她比我胜过十倍,大吃一惊,是不是?”段誉摇头道:“都不是。我只觉老天爷的本事,当真令人大为钦佩。他既挖空心思,造了阿碧姊姊这样一位美人儿出来,江南的灵秀之气,该当一下子使得干干净净了。那知又能另造一位阿朱姊姊。两个儿的相貌全然不同,却各有各的好看,叫我想赞美几句,却偏偏一句也说不出口。” 阿朱笑道:“呸,你油嘴滑舌的已赞了这么一大片,反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阿碧微微一笑,转头向鸠摩智等人道:“四位驾临敝处,呒不啥末事好吃,只有请各位喝杯水酒,随便用些江南本地的时鲜。”请四人入座,她和阿朱坐在下首相陪。 段誉见那“锦瑟居”四面皆水,从窗中望出去,湖上烟波尽收眼底,回过头来,见席上杯碟都是精致的细瓷,心中先喝了声采。 一会儿男仆端上蔬果点心。四碟素菜是为鸠摩智特备的,跟着便是一道道热菜,白果虾仁、荷叶冬笋汤、樱桃火腿、龙井茶叶鸡丁等等,每一道菜都甚别致。鱼虾肉食中混以花瓣鲜果,颜色既美,且别有天然清香。段誉每样菜肴都试了几筷,无不鲜美爽口,赞道:“有这般的山川,方有这般的人物。有了这般的人物,方有这般的聪明才智,做出这般清雅的菜肴来。” 阿朱道:“你猜是我做的呢,还是阿碧做的?”段誉道:“这樱桃火腿、梅花糟鸭,娇红芳香,想是姊姊做的。这荷叶冬笋汤、翡翠鱼圆,碧绿清新,当是阿碧姊姊手制了。”阿朱拍手笑道:“你猜谜儿的本事倒好,阿碧,你说该当奖他些什么才好?”阿碧微笑道:“段公子有什么吩咐,我们自当尽力,什么奖不奖的,我们做丫头的配么?”阿朱道:“啊唷,你一张嘴就是会讨好人家,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好,说我坏。” 段誉笑道:“温柔斯文,活泼伶俐,两样一般的好。阿碧姊姊,我刚才听你在软鞭上弹奏,实感心旷神怡。想请你用真的乐器来演奏一曲,明日就算给这位大和尚烧成了灰烬,也可带着满脑子的飘飘仙乐做鬼去了。” 阿碧盈盈站起,说道:“只要公子勿怕难听,自当献丑,以娱嘉宾。”说着走到屏风后面,捧了一具古瑟出来。阿碧端坐锦凳,将古瑟放在身前几上,向段誉招招手,笑道:“段公子,你请过来看看,可识得我这是什么瑟。” 段誉走到她身前,见这瑟比之寻常所弹之瑟长了尺许,有五十条弦线,每弦颜色各不相同,沉吟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是李商隐的锦瑟了。”阿朱走过去伸指在一条弦线上一拉一放,镗的一响,声音甚是洪亮,原来这条弦是金属所制。段誉道:“姊姊这瑟……” 刚说了这四个字,突觉足底一虚,身子向下直沉,忍不住“啊哟”一声大叫,跟着便觉跌入一个软绵绵的所在,同时耳中不绝传来“啊哟”、“不好”,又有扑通、扑通的水声,随即身子晃动,给什么东西托着移了出去。这一下变故来得奇怪之极,又是急遽之极,忙撑持着坐起,只见自己已处身在一只小船之中,阿朱、阿碧二女分坐船头船尾,各持木桨急划。转过头来,只见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三人的脑袋刚从水面探上来。阿朱、阿碧二女只划得几下,小船离“锦瑟居”已有数丈。 猛见一人从湖中湿淋淋的跃起,正是鸠摩智,他踏上“锦瑟居”屋边实地,随手折断一根木柱,对准坐在船尾的阿碧急掷而至,呼呼声响,势道甚猛。阿碧叫道:“段公子,快伏低。”段誉与二女同时伏倒,半截木柱从头顶急掠而过,疾风只刮得颈中隐隐生疼。 阿朱弯着身子,扳桨又将小船划出丈许,突然间扑通、扑通几声巨响,小船在水面上直抛而起,随即落下,大片湖水泼入船中,霎时间三人衣衫尽湿。段誉回过头来,只见鸠摩智已打烂了“锦瑟居”的板壁,不住将屋中的石鼓、香炉等重物投掷过来。阿碧看着物件的来势,扳桨移船相避,阿朱则一鼓劲儿的前划,每划得一桨,小船离“锦瑟居”便远得数尺,鸠摩智仍不住投掷,但物件落水处离小船越来越远,眼见他力气再大,却也投掷不到了。 二女仍不住手的扳桨。段誉回头遥望,见崔百泉和过彦之二人爬上了“锦瑟居”的梯级,心中正自一喜,跟着叫道:“啊哟!”却见鸠摩智跳入了一艘小船。 阿朱叫道:“恶和尚追来啦!”她用力划了几桨,回头望去,突然哈哈大笑。段誉转过头去,只见鸠摩智的小船在水面团团打转,原来他武功虽强,却不会划船。 三人登时宽心。可是过不多时,望见鸠摩智已弄直了小船,急划追来。阿碧叹道:“这个大师父实头聪明,伊不会格事体,一学就会。”阿朱道:“咱们跟他捉迷藏。”木桨在左舷扳了几下,将小船划入密密层层的荷叶丛中。太湖中千港百汊,小船转了几个弯,钻进了一条小浜,料想鸠摩智再也难以追踪。 第1069章 天龙(57) 段誉道:“可惜我身上穴道未解,不能帮两位姊姊划船。”阿碧安慰他道:“段公子勿要耽心,大和尚追勿着哉。”段誉道:“这‘锦瑟居’中的机关,倒也有趣。这只小船,刚好装在姊姊鼓瑟的几凳之下,是不是?”阿碧微笑道:“是啊,所以我请公子过来看瑟。阿朱姊姊在瑟上拨一声,就是信号,外头的男佣人听得仔,开了翻板,大家就扑通、扑通、扑通了!”三人齐声大笑。 阿碧忙按住嘴巴,笑道:“勿要拨和尚听得仔。”忽听得远处声音传来:“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们将船划回来。快回来啊,和尚是你们公子的朋友,决不难为你们。”正是鸠摩智的声音,这几句话柔和可亲,令人不由自主的便要遵从他吩咐。 阿朱一怔,说道:“大和尚叫咱们回去,说决计不伤害我们。”说着停桨不划,颇似意动。阿碧也道:“那么我们回去罢!”段誉内力极强,丝毫不为鸠摩智的声音所惑,急道:“他是骗人的,说的话怎可相信?”只听鸠摩智和蔼的声音缓缓送入耳来:“两位小姑娘,你们公子爷回来了,要你们快划回来,对啦,快划回来!”阿朱道:“是!”提起木桨,掉转了船头。 段誉心想:“慕容公子倘若当真回来,自会出言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代叫?那多半是摄人心魄的邪术。”心念动处,伸手船外,在湖面上撕下几片荷叶,搓成一团,塞在阿碧耳中,跟着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 阿朱一定神,失声道:“啊哟,好险!”阿碧也惊道:“这和尚会使勾魂法儿,我们险些着了他道儿。”阿朱掉过船头,用力划桨,叫道:“阿碧,快划,快划!” 两人划着小船,直向荷塘深处滑了进去。过了好一阵,鸠摩智的呼声渐远渐轻,终于再也听不到了。段誉打手势叫二人取出耳中塞着的荷叶。阿碧拍拍心口,吁了口长气,说道:“吓煞快哉!阿朱姊姊,耐末你讲怎么办?” 阿朱道:“我们就在这湖里跟这坏和尚大兜圈子,跟他耗着。肚子饿了,就挖藕来吃,就算跟他耗上十天半月,也不打紧。”阿碧微微一笑,道:“这法子倒有趣。勿晓得段公子嫌勿嫌气闷?”段誉拍手笑道:“湖中风光,观之不足,能得两位为伴,作十日遨游,就是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阿碧抿嘴轻轻一笑,道:“这里向东南去,小河支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鱼人,随便啥人也不容易认得路。我们一进了百曲湖,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 二女持桨缓缓荡舟。段誉平卧船底,仰望天上繁星闪烁,除了桨声以及荷叶和船身相擦的沙沙轻声,四下里一片寂静,湖上清风,夹着淡淡花香,心想:“就算一辈子这样,那也好得很啊。”又想:“阿朱、阿碧两位姊姊这样的好人,想来慕容公子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少林寺玄悲大师和霍先生的师兄,不知是不是他杀的?唉,我家服侍我的婢女虽多,却没一个及得上阿朱、阿碧两位姊姊。她们年纪小过我,是不是该叫她们妹子?叫妹子太过亲热,还是叫姊姊罢!” 过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合眼睡去,忽听得阿碧轻轻一笑,低声道:“阿朱姊姊,你过来哟。”阿朱也低声道:“做啥介?”阿碧道:“你过来哟,我同你讲。”阿朱放下木桨,走到船尾坐下。阿碧揽着她肩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同我想个法子,耐末丑煞人哉。”阿朱笑问:“啥事体介?”阿碧道:“讲轻点。段公子阿困着?”阿朱道:“勿晓得,你问问俚看。”阿碧道:“问勿得,阿朱阿姊,我……我……我要解手。” 她二人说得声如蚊鸣,但段誉内力既强,自然而然听得清清楚楚,听阿碧这么说,当下不敢稍动,假装微微发出鼾声,免得阿碧尴尬。 只听得阿朱低声笑道:“段公子困着哉。你解手好了。”阿碧忸怩道:“勿来事格。倘若我解到仔一半,段公子醒仔转来,耐末勿得了。”阿朱忍不住格的一声笑,忙伸手按住了嘴巴,低声道:“有啥勿得了?人人都要解手,唔啥希奇!”阿碧摇摇她身子,央求道:“好阿姊,你同我想个法子。”阿朱道:“我遮住你,你解手好了,段公子就算醒转仔,也看勿见。”阿碧道:“有声音格,拨俚听见仔,我……我……”阿朱笑道:“介末呒不法子哉。你解手解在身上好哩,段公子闻勿到。”阿碧道:“我勿来,有人在我面前,我解勿出。”阿朱道:“解勿出,介就正好。”阿碧急得要哭了出来,只道:“勿来事格,勿来事格!” 阿朱突然又是格的一声笑,说道:“都是你勿好,你勿讲末,我倒也忘记脱哩,拨你讲三话四,我也要解手哉。这里到王家舅太太府上,不过半九路,就划过去解手罢。”阿碧道:“王家舅太太不许我伲上门,凶是凶得来,拨俚看见仔,定归要给我伲几个耳光吃吃。”阿朱道:“勿要紧格。王家舅太太同老太太寻相骂,老太太都故世哉。我同你两个小丫头,呒啥事体得罪俚,做啥要请我伲吃耳光?我伲悄悄上岸去,解完仔手马上落船划开,舅太太哪能晓得?”阿碧道:“倒勿错。”微一沉吟,说道:“格末等歇叫段公子也上岸去解手,否则……否则,俚急起上来,介末也尴尬。” 阿朱轻笑道:“你就是会体贴人。小心公子晓得仔吃醋。”阿碧叹了口气,说道:“格种小事体,公子真勿会放在心上。我伲两个小丫头,公子从来就勿曾放在心上。”阿朱道:“我要俚放在心上做啥?阿碧妹子,你也勿要一日到夜牵记公子,呒不用格。”阿碧轻叹一声,却不回答。阿朱拍拍她肩头,低声道:“你又想解手,又想公子,两桩事体想在一淘,实头好笑!”阿碧轻轻一笑,说道:“阿姊讲闲话,阿要唔轻头?” 阿朱回到船头,提起木桨划船。两女划了一会,只见湖面上一片银光,却是天色渐渐亮了。段誉内力浑厚,穴道不会久闭,本来鸠摩智过得几个时辰便须补指,过了这些时候,只觉内息渐畅,给封住的几处穴道慢慢松开。他伸个懒腰,坐起身来,说道:“睡了一大觉,倒叫两位姊姊辛苦了。有一件事不便出口,两位莫怪,我……我要解手!”他想不如自己开口,免得两位姑娘为难。 阿朱、阿碧两人同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阿朱笑道:“过去不远,便是我们一家姓王的亲戚家里,公子上岸去方便就是。”段誉道:“如此再好不过。”阿朱随即正色道:“不过王家太太脾气很古怪,不许陌生男人上门。公子一上岸,立刻就得回到船里来,我们别在这里惹上麻烦。”段誉道:“是,我理会得。” 他心中平静,水声轻悠,湖上清香,晨曦初上,但见船尾阿碧划动木桨,皓腕如玉,绿衫微动,平时读过与江南美女有关的词句,一句句在心底流过:“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消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裀。”“遍绿野,嬉游醉眠,莫负青春。” 段誉往日在天龙寺、皇宫等处壁画中,见过不少在天上飞翔歌舞的天竺天女像,这些天女容貌美丽,身材丰腴,衣带飘扬,白足纤细,酥胸半露,他少年心情,看到时颇涉遐思,往往流连几个时辰不肯遽去。后来在无量山山洞中见到神仙姊姊的玉像,乍见仙女,更是如痴如狂。及后邂逅木婉清,石屋中肌肤相接,两情如火,若非强自克制,几及于乱,自此日夕思念,颇难不涉男女之事。今日在江南初见阿碧,忽然又是一番光景,但觉此女清秀温雅,柔情似水,在她身畔,说不出的愉悦平和,弹几句〈采桑子〉,唱一曲〈二社良辰〉,令人心神俱醉。心想倘得长卧小舟,以此女为伴,但求永为良友,共弄绿水,仰观星辰,此生更无他求了。 第十二回 从此醉 小船缓缓滑前,从湖面上望过去,岸上郁郁葱葱,青翠嫩绿,枝条随风飞舞,不知有几千株柳树。段誉暗暗喝采:“这等幽雅景色,生平从所未见。”小船接着转过一排垂柳,远远看见水边一丛花树映水而红,灿若云霞。段誉“啊”的一声低呼。 阿朱道:“怎么啦?”段誉指着花树道:“这是我们大理的山茶花啊,怎么太湖之上,万绿丛中,居然种得有这种滇茶?”山茶花以云南所产者最为有名,世称“滇茶”。阿朱道:“是么?这庄子叫做曼陀山庄,种满了山茶花。”段誉心道:“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个名字叫作曼陀罗花。此庄以曼陀为名,倒要看看有何名种。” 阿朱扳动木桨,小船直向山茶花树驶去,到得岸边,一眼望将出去,绿柳掩映间,到处是红白缤纷的茶花,却不见房屋。段誉生长大理,山茶花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异,心想:“此处山茶花虽多,似乎并无佳品,想来真正名种必定植于庄内。” 阿朱将船靠在岸旁,微笑道:“段公子,我们进去一会儿,立刻就出来。”携着阿碧之手,正要跃上岸去,忽听得花林中歌声细细,走出一个青衣小鬟。 那小鬟手中拿着一束花草,望见了阿朱、阿碧,快步奔近,神色欢愉,说道:“阿朱、阿碧,你们好大胆子,又偷到这儿来啦。夫人说:‘快在两个小丫头脸上用刀划个十字,破了她们如花似玉的容貌。’” 阿朱笑道:“幽草阿姊,舅太太不在家么?”那小鬟幽草向段誉瞧了两眼,转头向阿朱、阿碧笑道:“夫人还说:‘两个小蹄子还带了陌生男人上庄子来,快把那人的两条腿砍了!’”她话没说完,已抿着嘴笑了起来。 阿碧拍拍心口,说道:“幽草阿姊,勿要吓人哟!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勿要给俚吓,舅太太倘若在家里,这丫头胆敢这样嘻皮笑脸么?幽草妹子,舅太太到那儿去啦?”幽草笑道:“呸!你几岁?也配做我阿姊?你这小精灵,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轻轻叹了口气,道:“阿朱、阿碧两位妹子,好容易你们来到这里,我真想留你们住一两天。可是……”说着摇了摇头。阿碧道:“我那能勿想多同你做一歇儿伴?幽草阿姊,几时你到我们庄上来,我三日三夜不困的陪你,阿好?”两女说着跃上岸去。阿碧在幽草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幽草嗤的一笑,向段誉望了一眼。阿碧登时满脸通红。幽草一手拉着阿朱,一手拉着阿碧,笑道:“进屋去罢。”阿碧转头道:“段公子,请你在这儿等一歇,我们去去就来。” 段誉道:“好!”目送三个丫鬟手拉着手,亲亲热热的走入了花林。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无人,便在一株大树后解了手。在小船旁坐了一会,无聊起来,心想:“且去瞧瞧这里的曼陀罗花有何异种?”信步观赏,只见花林中除山茶外更无别样花卉,连最常见的牵牛花、凤仙花、月季花之类也一朵都没有。但所植山茶却均平平无奇,唯一好处只为数甚多而已。走出数十丈后,见山茶品种渐多,偶尔也有一两本还算不错,却也栽种不得其法,心想:“这庄子枉自以‘曼陀’为名,却把佳种山茶都给蹧蹋了。”又想:“我得回去了,阿朱和阿碧回来不见了我,只怕心中着急。” 转身没行得几步,暗叫一声:“糟糕!”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所留神的只是茶花,忘了记忆路径,眼见小路东一条、西一条,不知那一条才是来路,要回到小船停泊处可有点儿难了,心想:“先走到水边再说。”可是越走越觉不对,眼中山茶都是先前没见过的,正暗暗耽心,忽听得左首林中有人说话,正是阿朱的声音。段誉大喜,心想:“我且在这里等她们一阵,待她们说完了话,就好一齐回去。” 只听得阿朱说道:“公子身子很好,饭量也不错。这两个月中,他是在练丐帮的‘打狗棒法’,想来是要跟丐帮中的人物较量较量。”段誉心想:“阿朱是在说慕容公子的事,我不该背后偷听旁人说话,该当走远些才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远,否则她们说完了话我还不知道。”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声叹息。 段誉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心想:“这一声叹息如此好听,世上怎能有这样的声音?”只听得那声音轻轻问道:“他这次出门,要去那里?”段誉听得一声叹息,已然心神震动,待听到这两句说话,更是全身热血如沸,心中又酸又苦,说不出的羡慕和妒忌:“她问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对慕容公子这般关切,这般挂在心怀。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听阿朱道:“公子出门之时,说是要到洛阳去会会丐帮中的好手,邓大哥随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那女子幽幽的道:“丐帮‘打狗棒法’与‘降龙廿八掌’两大神技,是丐帮的不传之秘。你们‘还施水阁’和我家‘琅嬛玉洞’的藏谱拼凑起来,也只一些残缺不全的棒法,运功的心法却全然没有。你家公子可怎生练?” 阿朱道:“公子说道,这‘打狗棒法’的心法既是人创的,他为什么就想不出?有了棒法,自己再想了心法加上去,那也不难。” 段誉心想:“慕容公子这话倒也有理,想来他人既聪明,又挺有志气。” 却听那女子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就算能创得出,只怕也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旦夕之间,又怎办得了?你们看到公子练棒法了么?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窒滞的地方?”阿朱道:“公子的棒法使得好快,从头至尾便如行云流水一般……”那女子“啊”的一声轻呼,道:“不好!他……他当真使得很快?”阿朱道:“是啊,有什么不对么?”那女子道:“自然不对。打狗棒法的心法我虽不知,但从‘水阁’中书册上看来,有几路定要越慢越好,有几路却要忽快忽慢,快中有慢,慢中有快。他……他一味抢快,跟丐帮中高手动上了手,只怕……只怕……你们……可有法子能带个信去给公子么?” 第1070章 天龙(58) 阿朱“嗯”了一声,道:“公子落脚在那里,我们就不知道了,也不知这时候是不是已跟丐帮中的长老们会过面?公子临走时说道,丐帮冤枉他害死了他们的马副帮主,他到洛阳去,为的是分说这回事,倒也不是要跟丐帮争胜动手,否则他和邓大哥两个,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就只怕说不明白,双方言语失和……” 只听阿碧的声音问道:“姑娘,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当真不妥么?”那女子道:“自然不妥,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临去之时,为什么不来见我一趟?”说着轻轻顿足,显得又烦躁,又关切,语音却仍娇柔动听。 段誉大为奇怪:“我在大理听人说到‘姑苏慕容’,无不既敬且畏。但听这位姑娘的话,似乎慕容公子的武艺,尚须让她来指点指点。难道这个年轻女子,竟有这么大的本领么?”正想得出神,脑袋突然撞上一根树枝,禁不住“啊”的一声,急忙掩口,已然不及。 那女子问道:“是谁?”段誉知道躲不过了,便咳嗽一声,在树丛后说道:“在下段誉,观赏贵庄玉茗,擅闯至此,还请恕罪。” 那女子低声道:“阿朱,是你们同来的那位相公么?”阿朱忙道:“是的。姑娘莫去理他,我们这就去了。”那女子道:“慢着,我要写封书信,跟他说明白,要是不得已跟丐帮中人动手,千万别使打狗棒法,只用原来的武功便是。什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本就是说来吓唬人的,那能真这么容易施展?你们想法子把信交给他。”阿朱犹豫道:“这个……舅太太曾经说过……” 那女子道:“怎么?你们只听夫人的话,不听我的话么?”言语中似乎微含怒气。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让舅太太得知,婢子自然遵命。何况这于公子有益。”那女子道:“你们随我到书房去拿信罢。”阿朱仍然迟疑,勉勉强强的应了声:“是!” 段誉自从听了那女子一声叹息之后,此后越听越着迷,听得她便要离去,这一去之后,只怕从此不能再见,不免为毕生憾事,拚着受人责怪冒昧,务当见她一面,鼓起勇气道:“阿碧姊姊,你在这里陪我,成不成?”说着从树丛后跨步出来。 那女子听得他走了出来,惊噫一声,背转了身子。 段誉一转过树丛,只见一个身穿藕色纱衫的女郎,脸朝花树,身形苗条,长发披向背心,以银色丝带轻轻挽住。段誉望着她的背影,只觉这女郎身旁似有烟霞轻笼,竟似非尘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说道:“在下段誉,拜见姑娘。” 那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顿,嗔道:“阿朱、阿碧,都是你们闹的,我不见外间不相干的男人!”说着便向前行,几个转折,身形便在山茶花丛中冉冉隐没。 阿碧微微一笑,向段誉道:“段公子,这位姑娘脾气真大,咱们快走罢!”阿朱也轻笑道:“多亏段公子来解围,否则王姑娘非要我们传信递柬不可,我姊妹这两条小命,可就有点儿危险了。” 段誉莽莽撞撞的闯将出来,给那女子数说了几句,老大没趣,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所及,只见那女子人虽远去,倩影似乎犹在眼前,心下一阵惆怅,呆呆的瞧着她背影隐没处的花丛。 阿碧轻轻扯他袖子,段誉兀自不觉。阿朱笑道:“段公子,咱们走罢!”段誉全身跳了起来,一定神,才道:“是,是。咱们真要走了罢?”见阿朱、阿碧当先而行,只得跟随在后,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三人相偕回入小船。阿朱和阿碧提桨划船离岸。段誉凝望岸上的茶花,心道:“我段誉若是无福,怎地让我听到这位姑娘的几声叹息、几句言语?又让我见到了她神仙般的体态?若说有福,怎地连她的一面也见不到?”但见山茶花丛渐远,转眼间就给绿柳遮住了,心下黯然。 突然之间,阿朱“啊”的一声惊呼,颤声道:“舅太太……舅太太回来了。” 段誉回过头来,只见湖面上一艘快船迅速驶来,转眼间便已到了近处。快船船头上彩色缤纷的绘满了花朵,驶得更近些时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阿碧欲待划船避开,却已不及,只得站起身来,俯首低眉,神态既极恭敬,又甚惊惧。阿碧向段誉连打手势,要他也站起来。段誉微笑摇头,说道:“待主人出舱说话,我自当起身。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必太过谦卑。” 只听得快船中一个女子声音喝道:“那一个男子胆敢擅到曼陀山庄来?岂不知任何男子不请自来,便须斩断双足么?”声音甚具威严,可也颇为清脆动听。段誉朗声道:“在下段誉,避难途经宝庄,并非有意擅闯,谨此谢过。”那女子道:“你姓段?”语音微带诧异。段誉道:“正是!” 那女子道:“哼,阿朱、阿碧,是你们两个小蹄子!复官这小子就是不学好,鬼鬼祟祟的专做歹事。”阿朱道:“启禀舅太太,婢子是受敌人追逐,逃经曼陀山庄。我家公子出门去了,此事跟他绝无干系。”舱中女子冷笑道:“哼,花言巧语。别这么快就走了,跟我来!”阿朱、阿碧齐声应道:“是。”划着小船跟在快船之后。片刻间两船先后靠岸。 只听得环佩叮咚,快船中一对对的走出不少青衣女子,都作婢女打扮,手中各执长剑,霎时间白刃如霜,剑光映照花色,一共出来了九对女子。十八个女子排成两列,执剑腰间,斜向上指,一齐站定后,船中走出一个女子。 段誉一见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噫,张口结舌,宛如身在梦境,原来这女子身穿鹅黄绸衫,衣服装饰,竟似极了大理无量山山洞中的玉像。不过这女子是个中年美妇,四十岁不到年纪,洞中玉像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段誉一惊之下,再看那美妇相貌时,见她比之洞中玉像,眉目口鼻均无这等美艳无伦,年纪固然不同,脸上也颇有风霜岁月的痕迹,但依稀仍有五六分相似。阿朱和阿碧见他向王夫人目不转睛的呆看,委实无礼之极,心中都连珠价的叫苦,连打手势,要他别瞧,可是段誉一双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脸上。 那女子向他斜睨一眼,冷冷的道:“此人如此无礼,待会先斩去他双足,再挖了眼睛,割了舌头。”一个婢女躬身应道:“是!” 段誉心中一沉:“真的将我杀了,那也不过如此。但要斩了我双足,挖了眼睛,割了舌头,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时,心中才真有恐惧之意,回头向阿朱、阿碧望去,只见她二人脸如死灰,呆若木鸡。 王夫人上岸后,舱中又走出两个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条铁链,从舱中拖出两个男人来。两人都双手给反绑了,垂头丧气。一人面目清秀,似是富家子弟,另一个段誉竟曾见过,是无量剑派中一名弟子,记得他在剑湖宫练武厅上自报姓名,说是姓唐。段誉大奇:“此人本在大理,怎地给王夫人擒来了江南?” 只听王夫人向那姓唐的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赖不认?”那姓唐的道:“我是云南人,我家乡在大宋境内,不属大理国。”王夫人道:“你家乡距大理国多远?”那人道:“四百多里。”王夫人道:“不到五百里,也就算是大理人了。去活埋在曼陀花下,当作肥料。”那姓唐的大叫:“我到底犯了什么事?你给说个明白,否则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到苏州来干什么?既来到苏州,怎地还是满嘴大理口音,在酒楼上大声嚷嚷的?你虽非大理国人,但跟大理国邻近,那就一般办理。” 段誉心道:“啊哈,你明明冲着我来啦。我也不用你问,直截了当的自己承认便是。”大声道:“我是大理国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动手。”王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报过名了,自称叫作段誉,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没这么容易便死。” 她手一挥,一名婢女拉了那姓唐的便走。他不知是给点了穴道,还是受了重伤,竟没半分抗御之力,不住大叫:“天下没这个规矩,大理国几十万人,你杀得完么?”但见他给拉入了花林深处,渐行渐远,呼声渐轻。 王夫人略略侧头,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说道:“你怎么说?”那男子突然跪倒,哀求道:“家父在汴梁为官,膝下唯有我一个独子,求夫人饶命。夫人有什么吩咐,家父必定应承。”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亲是朝中大官,我不知道么?要饶你性命,那也不难,你今日回去,即刻将家中结发妻子杀了,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结识的苗姑娘,须得三书六礼,一应俱全。那就行了。”那公子道:“这个……要杀我妻子,实在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决不能答允。这不是我……”王夫人道:“将他带去活埋了!”那牵着他的婢女应道:“是!”拖了铁链便走。那公子吓得浑身乱颤,说道:“我……我答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苏州城里,亲眼瞧着他杀了自己妻子,跟苗姑娘拜堂成亲,这才回来。”小翠应道:“是!”拉着那公子,走向岸边泊着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开恩。拙荆和你无怨无仇,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帮她,逼我杀妻另娶?我……我又素来不识得你,从来……从来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已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家闺女,既然花言巧语的将人家骗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这种事我不听见便罢,只要给我知道了,当然这么办理。你这事又不是第一桩,抱怨什么?小翠,你说这是第几桩了?”小翠道:“婢子在常熟、昆山、无锡、湖州、常州等地,一共办过七起,还有小兰、小诗她们也办过一些。” 那公子听说惯例如此,只一叠连声的叫苦。小翠将那公子拖上小船,扳动木桨,划着小船自行去了。 段誉见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极,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想到的只是“岂有此理”四个字,不知不觉之间,便顺口说了出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声,道:“天下更加岂有此理的事儿,还多着呢。” 段誉又失望,又难过,那日在无量山石洞中见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仰慕之极,眼前这人形貌与玉像着实相似,言行举止,却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头呆呆出神,只见四个婢女走入船舱,捧了四盆花出来。段誉一见,不由得精神一振。四盆都是山茶,均是颇为难得的名种。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镇南王府中名种不可胜数,更为大理之最。段誉从小就看惯了,暇时听府中十余名花匠谈论讲评,山茶的优劣习性早已烂熟于胸,不习而知,犹如农家子弟必辨菽麦、渔家子弟必识鱼虾一般。他在曼陀山庄中行走里许,未见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觉“曼陀山庄”四字未免名不副实,此刻见到这四盆山茶,暗暗点头,心道:“这才有点儿道理。” 只听得王夫人道:“小茶,这四盆‘满月’山茶,得来不易,须得好好照料。”那叫做小茶的婢女应道:“是!”段誉听她这句话太也外行,嘿的一声冷笑。王夫人又道:“湖中风大,这四盆花在船舱里放了几天,不见日光,快拿到日头里晒晒,多上些肥料。”小茶又应道:“是!”段誉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笑。 王夫人听他笑得古怪,问道:“你笑什么?”段誉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种山茶。如此佳品不幸落入你手里,当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至。可惜,可惜,明珠暗投,令人好生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难道你就懂了?”突然心念一动:“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说不定倒真懂得。”但兀自说得嘴硬:“本庄名叫曼陀山庄,庄内庄外都是曼陀罗花,你瞧长得何等茂盛烂漫?怎说我不懂山茶?”段誉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粗长。这四盆白茶却是倾城之色,你这外行透顶之人要是能种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极爱茶花,不惜重资,到处收购佳种,但移植进庄后,竟没一本名贵茶花能欣欣向荣,往往长不多时,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息。她常自为此烦恼,虽广觅花匠,也均无济于事。苏州园林甲天下,本来花卉名匠极多,但众匠祖业传承,所知尽为江南佳品,于云南茶花却全然不懂。 王夫人听了段誉的话后,不怒反喜,走上两步,问道:“我这四盆白茶有甚不同?要怎样才能种好?”段誉道:“你如向我请教,当有请教的礼数。倘若威逼拷问,你先砍了我的双脚,再问不迟,那时看我说是不说。”王夫人怒道:“要斩你双脚,又有什么难处?小诗,先去将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诗的婢女答应了一声,挺剑上前。阿碧急欲回护段誉,大着胆子插口:“舅太太,勿来事格,你倘若伤仔俚,这人硬骨头得很,宁死也不肯说了。”王夫人原本意在恐吓段誉,挥手止住了小诗。 段誉笑道:“你砍下我的双脚,去埋在这四本白茶之旁,当真是上佳的肥料,这些白茶就越开越大,说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极,妙极!” 王夫人心中本就这样想,但听他语气说的全是反语,一时倒说不出话来,怔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么?我这四本白茶,有什么名贵之处,你且说来听听。倘若说得对了,再礼待你不迟。” 段誉道:“王夫人,你说这四本白茶都叫作‘满月’,压根儿就错了。你连花也不识,怎说得上懂花?其中一本叫作‘红妆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脸’。”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脸’?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那一本?” 第1071章 天龙(59) 段誉道:“你要请教晚生,须得有礼才是。”王夫人给他弄得没法子,但听他说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个特别名字,倒也十分欢喜,微笑道:“好!小诗,吩咐厨房在‘云锦楼’设宴,款待段公子。”小诗答应着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见段誉不但死里逃生,王夫人反待以上宾之礼,都不由得喜出望外。 先前押着那无量剑弟子而去的婢女回报:“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红霞楼’前的红花旁了。”段誉心中一寒。只见王夫人漫不在乎的点点头,说道:“段公子,请!”段誉道:“冒昧打扰,贤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贤光降,曼陀山庄蓬荜生辉。”两人客客气气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誉生死尚自系于一线。 王夫人陪着段誉穿过花林,过石桥,穿小径,来到一座小楼之前。段誉见小楼檐下一块匾额,写着“云锦楼”三个墨绿篆字,楼下前后左右种的都是茶花。但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过是三四流货色,跟这精致的楼阁亭榭相比,未免不衬。 王夫人却甚有得意之色,说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跟我这里相比,只怕犹有不如。”段誉点头道:“这种茶花,我们大理人确是不种的。”王夫人笑吟吟的道:“是么?”段誉道:“大理就是寻常乡下人,也懂得种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过不雅。”王夫人脸上变色,怒道:“你说什么?你说我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这话未免……欺人太甚。” 段誉道:“晚生怎敢相欺?夫人既然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着楼前一株五色斑斓的茶花,说道:“这一株,想来你是当作至宝了,嗯,这花旁的玉栏干,乃是真正的和阗美玉,光润晶莹,没半点黑斑,很美,很美!”他啧啧称赏花旁的栏干,于花朵本身却不置一词,就如品评名人书法,一味称赞墨色乌黑、纸张古雅一般。 这株茶花有红有白、有紫有黄,繁富华丽,王夫人向来视作珍品,这时见段誉颇有不屑之意,登时眉头蹙起,眼中露出杀气。段誉道:“请问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么名字?”王夫人气忿忿的道:“我们也没什么特别名称,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誉微笑道:“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声,道:“这般难听,多半是你捏造出来的。这株花富丽堂皇,那里像个落第秀才了?”段誉道:“夫人你倒数一数看,这株花的花朵共有几种颜色。”王夫人道:“我早数过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种。”段誉道:“请你再细数看看,共是十七种颜色。大理有一种名贵茶花,叫作‘十八学士’,那是天下极品,一株上共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就全红,紫的便全紫,决没半分混杂。而且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开时齐开,谢时齐谢,夫人可曾见过?”王夫人怔怔的听着,摇头道:“天下竟有这等茶花!我听也没听过。” 段誉道:“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株,‘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便属下品了。” 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头,轻轻自言自语:“怎么他从来不跟我说?唉,他每次见了茶花,便唉声叹气,定是想家想老婆。” 段誉又道:“‘八仙过海’中必须有深紫和淡红的花各一朵,那是铁拐李和何仙姑,要是少了这两项颜色,虽然八花异色,也不能算‘八仙过海’,只叫作‘八宝妆’,也算是名种,但比‘八仙过海’差了一级。”王夫人道:“原来如此。” 段誉又道:“再说‘风尘三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须紫色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红色者最娇艳而最小,那是红拂女。如果红花大过了紫花、白花,便属副品,身分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数家珍”,这些名种茶花原是段誉家中珍品,他说起来自是熟悉不过。王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叹道:“我连副品也没见过,还说什么正品。” 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茶花道:“这一本茶花,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而且驳而不纯,开花或迟或早,花朵有大有小。它处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不像,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因此我们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名字起得忒也尖酸刻薄,多半是你们读书人想出来的。” 到了这一步,王夫人于段誉之熟知茶花习性自已全然信服,当下引着他上得云锦楼来。段誉见楼上陈设富丽,一幅中堂绘的是孔雀开屏,两旁一副木联,写的是:“漆叶云差密,茶花雪妒妍。”再旁边是一块绿漆字的木牌,写的是“小楼一夜听春雨”七字。不久开上了酒筵,王夫人请段誉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这酒筵中的菜肴,与阿朱、阿碧所请者大大不同。朱碧双鬟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见长,于寻常事物之中别具匠心。这云锦楼的酒席却注重豪华珍异,什么熊掌、鱼翅,无一而非名贵之极。但段誉自幼生长于帝王之家,什么珍奇的菜肴没吃过,反觉曼陀山庄的酒筵远不如琴韵小筑了。 酒过三巡,王夫人问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却何以不习武功?”段誉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贵胄子弟,方始习武,似晚生这等寻常百姓,就不会武功。”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狈,决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没的堕了伯父与父亲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寻常百姓?”段誉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识得几位姓段的皇室贵胄吗?”段誉一口回绝:“全然不识。” 王夫人出神半晌,转过话题,说道:“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令我茅塞顿开。我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苏州城中花儿匠说叫做‘满月’,公子却说其一叫作‘红妆素裹’,另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脸’,不知如何分别,愿闻其详。” 段誉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隐隐黑斑的,才叫作‘满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两个橄榄核儿黑斑的,却叫作‘眼儿媚’。”王夫人喜道:“这名字取得好。” 段誉又道:“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作‘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总不会自己梳妆时粗鲁弄损,也不会给人抓破,只有调弄鹦鹉之时,给鸟儿抓破一条血丝,却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这抹绿晕,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绿毛鹦哥。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跟人打架……”说到这里,蓦地里想到了木婉清,接着道:“虽仍娇美可爱,惹人疼惜,总不免横蛮了一点儿。” 王夫人本来听得不住点头,甚是欢喜,突然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在讥刺于我么?”段誉吃了一惊,忙道:“不敢!不知怎地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等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段誉一怔,说道:“晚生所言,仅以常理猜度,会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有不少人既美貌、又颇通情理的。”不料这话在王夫人听来仍大为刺耳,厉声道:“你说我不通情理吗?” 段誉道:“通不通情理,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不过逼人杀妻另娶,这等行迳,似乎有点儿于理不合。”他说到后来,心头也有气了,不再有何顾忌。 王夫人左手轻挥,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齐走上两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押这人下去,命他浇灌茶花。”四名婢女齐声应道:“是!” 王夫人道:“段誉,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该死之极。现下死罪暂且寄下了,罚你在庄前庄后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来这四盆白茶,务须小心在意。我跟你说,这四盆白茶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两株,砍去双手,四株齐死,你便四肢齐断。”段誉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种活之后,你再给我种植其他的名种茶花。什么十八学士、十三太保、八仙过海、七仙女、风尘三侠、二乔这些名种,每一种我都要几本。倘若办不到,我挖了你眼珠。” 段誉大声抗辩:“这些名种,便在大理也属罕见,在江南如何能轻易得到?每一种都有几本,那还说得上什么名贵?‘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名花和倾国之色,都是百年难遇的,这才叫名贵啊!你乘早将我杀了是正经。今天砍手,明天挖眼,那一天你侥幸得了什么名种茶花,只养得十天半月,没等开花,就已枯黄干瘪,一命呜呼了!”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在我面前胆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来,两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伸掌在他背脊前推,五人拖拖拉拉的一齐下楼。这四名婢女都会武功,段誉在她们挟制之下,手脚不由自主,“凌波微步”自是半步也施展不出,心中只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将他拥到一处花圃,一婢将一柄锄头塞在他手中,一婢取过一只浇花的木桶,说道:“你听夫人吩咐,乖乖的种花,还可活得性命。你这般冲撞夫人,不立刻活埋了你,算你天大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种花浇花,庄子中不许乱闯乱走,藏书的所在更加一步不可踏进,否则那是自己寻死,谁也没法救你。”四婢十分郑重的嘱咐一阵,这才离去。段誉呆在当地,当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国中,他位份仅次于伯父保定帝和父亲镇南王皇太弟,将来父亲继承皇位,他便是储君皇太子,岂知给人擒来江南,要烧要杀,要砍去手足、挖了双眼,那还不算,这会儿却让人逼着做起花匠来。虽然他生性随和,待人有平等之心,在大理皇宫和王府之中,也时时瞧着花匠修花剪草,锄地施肥,跟他们谈谈说说,但在王子心中,自当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泼快乐,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丧得一会儿,不久便高兴起来。自己譬解:“我在无量山石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为师。这位王夫人和那神仙姊姊相貌好像,只不过年纪大些,我便当她是我师伯,有何不可?师长有命,弟子服其劳,本就该的。何况莳花原是文人韵事,总比动刀抡枪的学武高雅得多了。至于比之给鸠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烧死,更是在这儿种花快活千倍万倍。只可惜这些茶花品种太差,要大理王子来亲手服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杀鸡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吗?有何种花大才?”又想:“在曼陀山庄多耽些时候,总有机缘能见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一面,这叫做‘段誉种花,焉知非福’!” 一想到祸福,便拔了一把草,心下默祷:“且看我段誉几时能见到那位姑娘的面。”将这把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的筮算,一筮之下,得了个艮下艮上的“艮”卦,心道:“‘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这个卦可灵得很哪,虽不见其人,终究无咎。” 再筮一次,得了个坎下兑上的“困”卦,暗暗叫苦:“‘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三年都见不到,真乃困之极矣。”转念又想:“三年见不到,第四年便见到了。来日方长,何困之有?” 占筮不利,不敢再筮了,口中哼着小曲,负了锄头,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叫我种活那四盆白茶。这四盆花确是名种,须得找个十分优雅的处所种了起来,方得相衬。”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景物,突然之间,哈哈哈的大声笑了出来,心道:“王夫人对茶花一窍不通,偏偏要在这里种茶花,居然又称这庄子为曼陀山庄。却全不知茶花喜阴不喜阳,种在阳光烈照之处,纵然不死,也难盛放,再大大的施上浓肥,什么名种都给她坑死了,可惜,可惜!好笑,好笑!” 他避开阳光,只往树荫深处行去,转过一座小山,只听得溪水淙淙,左首一排绿竹,右首一排垂柳,四下里甚是幽静。该地在山丘之阴,日光照射不到,略有少些日照,也都给柳枝遮去了,王夫人只道不宜种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无。段誉大喜,说道:“这里最妙不过。” 回到原地,将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绿竹丛旁,相妥地形,以花锄挖了孔穴,打碎瓷盆,连着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他虽从未亲手种过,但自来看得多了,依样葫芦,居然做得极为妥贴。不到半个时辰,四株白茶已种在绿竹之畔,左首一株“抓破美人脸”,右首是“红妆素裹”和“满月”,那一株“眼儿媚”则斜斜的种在小溪旁一块大石之后,自言自语:“此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国历来将花比作美人,莳花之道,也如装扮美人一般。段誉出身皇家,幼读诗书,于这等功夫自是高人一等。 他伸手溪中,洗净了双手泥污,架起了脚坐在大石上,对那株“眼儿媚”正面瞧瞧,侧面望望,心想:“婉妹的容光眼色,也是这般妩媚。咦,奇了,她自叫我‘段郎’之后,对我便只有娇媚,决不再有半分横蛮。”又想:“阿碧双眼中没半分媚态,却有天然的温柔,她不是‘眼儿媚’,是名种‘春水绿波’!” 第1072章 天龙(60) 正想得高兴,忽听得脚步细碎,有两个女子走了过来。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最是幽静,没人来的……”语音入耳,段誉心头怦的一跳,分明是日间所见那身穿藕色纱衫的少女所说。段誉屏气凝息,半点声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说过不见不相干的男子,我段誉自是个不相干的男子了。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我在这里。”他脑袋本来斜斜侧着,这时竟不敢回正,就让头这么侧着,生恐颈骨中发出一丝半毫轻响,惊动了她。 只听那少女续道:“小茗,你听到了什么……什么关于他的消息?”段誉不由得心中微酸,那少女口中的那个“他”,自然决不会是我段誉,而是慕容公子。从王夫人话中听来,那慕容公子似乎单名一个“复”字。那少女的询问声中显得满腔关切,满怀柔情。段誉不自禁既感艳羡,亦复自伤。只听小茗嗫嚅半晌,似不便直说。 那少女道:“你对我说啊!我总不忘了你的好处便是。”小茗道:“我怕……怕夫人责怪。”那少女道:“你这傻丫头,你跟我说了,我怎会对夫人说?”小茗道:“夫人倘若问你呢?”那少女道:“我自然也不说。”小茗又迟疑了半晌,说道:“表少爷去了少林寺。”那少女道:“去了少林寺?阿朱、阿碧她们怎地说他去了洛阳丐帮?” 段誉心道:“怎么是表少爷?嗯,那慕容公子是她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亲,青梅竹马,那个……那个……” 小茗道:“夫人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爷,说道得知丐帮的头脑都来到了江南,要向表少爷大兴问什么之师的。公冶二爷又说接到表少爷的书信,他到了洛阳,找不到那些叫化头儿,就上嵩山少林寺去。”那少女道:“他去少林寺干什么?”小茗道:“公冶二爷说,表少爷信中言道,他在洛阳听到信息,少林寺有个老和尚在大理死了,他们竟又冤枉是‘姑苏慕容’杀的。表少爷从来没去过大理,听了很生气,好在少林寺离洛阳不远,他就要去跟庙里的和尚说个明白。” 那少女道:“倘若说不明白,可不是要动手吗?夫人既得到了讯息,怎地反而回来,不赶去帮表少爷的忙?”小茗道:“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想来,夫人不喜欢表少爷。”那少女愤愤的道:“哼,就算不喜欢,终究是自己人。姑苏慕容在外面丢了脸,咱们王家就好有光采么?”小茗不敢接口。 那少女在绿竹丛旁走来走去,忽然间看到段誉所种的三株白茶,又见到地下的碎瓷盆,“咦”的一声,问道:“是谁在这里种茶花?” 段誉更不怠慢,从大石后闪身而出,长揖到地,说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此种植茶花,冲撞了小姐。”他虽深深作揖,眼睛却仍直视,深怕小姐说一句“我不见不相干的男子”,就此转身而去,又错过了见面的良机。 他一见到那位小姐,耳中“嗡”的一声响,但觉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强自撑住,几乎便要磕下头去,口中却终于叫了出来:“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誉拜见师父。” 眼前这少女的相貌,便跟无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无异。那王夫人已和玉像颇为相似了,毕竟年纪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艳,而眼前这少女除了服饰相异之外,脸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肤色、身材、手足,竟没一处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复活。他在梦魂之中,已不知几千几百遍的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亲见,真不知身在何处,是人间还是天上? 那少女还道他是个疯子,轻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惊道:“你……你……” 段誉站起身来,他目光一直瞪视着那少女,这时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终于发觉,眼前少女与那洞中玉像毕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艳灵动,颇有勾魂摄魄之态,眼前少女却端庄中带有稚气,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这少女更加活些,说道:“自那日在石洞之中,拜见神仙姊姊的仙范,已然自庆福缘非浅,不意今日更亲眼见到姊姊容颜。世间真有仙子,当非虚语也!” 那少女向小茗道:“他说什么?他……他是谁?”小茗道:“他就是阿朱、阿碧带来的那个书呆子。他说会种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说八道。”那少女问段誉道:“书呆子,刚才我和她的说话,你都听见了么?” 段誉陪笑道:“小生姓段名誉,大理国人氏,非书呆子也。神仙姊姊和这位小茗姊姊的言语,我无意之中都听到了,不过两位大可放心,小生决不泄漏片言只语,担保小茗姊姊决不会受夫人责怪便是。” 那少女脸色一沉,道:“谁跟你姊姊妹妹的乱叫?你还不认是书呆子,你几时又见过我了?”段誉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却叫什么?”那少女道:“我姓王,你叫我王姑娘就是。”段誉摇头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万万,如姑娘这般天仙人物,如何也只称一声‘王姑娘’?可是叫你作什么呢?那倒为难得紧了。称你作王仙子吗?似乎太俗气。叫你曼陀公主罢?大宋、大理、辽国、吐蕃、西夏,那一国没有公主?那一个能跟你相比?” 那少女听他口中念念有辞,越觉得他呆气十足,不过听他这般倾倒备至、失魂落魄的称赞自己美貌,终究也有点欢喜,微笑道:“总算你运气好,我妈没将你的两只脚砍了。”段誉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容貌,只性情特别了些,动不动就杀人,未免跟这神仙体态不称……”那少女秀眉微蹙,道:“你赶紧去种茶花罢,别在这里唠唠叨叨的,我们还有要紧话要说呢。”神态间便当他是个寻常花匠。 段誉却也不以为忤,只盼能多和她说一会儿话,能多瞧上她几眼,心想:“要引得她心甘情愿的和我说话,只有跟她谈论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什么事也不会关心在意。”便道:“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寺中高僧好手没一千,也有八百,大都精通七十二门绝技。这次少林派玄悲大师在大理陆凉州身戒寺中人毒手而死,众和尚认定是‘姑苏慕容’下的手。慕容公子孤身犯险,大大不妥。” 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段誉不敢直视她脸色,心道:“她为了慕容复这小子而关心挂怀,我见了她的脸色,说不定会气得流下泪来。”但见到她藕色绸衫的下摆轻轻颤动,听到她比洞箫还要柔和的声调问道:“少林寺的和尚为什么冤枉‘姑苏慕容’?你可知道么?你……你快跟我说。” 段誉听她这般低语央求,心肠一软,立时便想将所知说了出来,转念又想:“我所知其实颇为有限,只不过玄悲大师身中‘大韦陀杵’而死,大家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天下就只‘姑苏慕容’一家。这些情由,三言两语便说完了。我只一说完,她便又催我去种茶花,再要寻什么话题来跟她谈谈说说,那可不容易了。我须得短话长说,小题大做,每天只说这么一小点儿,东拉西扯,不着边际,有多长就拖多长,叫她日日来寻我说话,只要寻我不着,那就心痒难搔。”咳嗽一声,说道:“我自己不会武功,什么‘金鸡独立’、‘黑虎偷心’,最容易的招式也不会一招。但我乡下有个朋友,姓朱,名叫朱丹臣,外号叫作‘笔砚生’,你别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跟我一样,只道也是个书呆子,嘿,他的武功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见他把扇子一收拢,倒了转来,噗的一声,扇子柄在一条大汉肩膀上这么一点,那大汉便缩成一团,好似一堆烂泥那样,动也不会动了。” 那少女道:“嗯,这是‘清凉扇’法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扇’,倒转扇柄,斜打肩贞。这位朱先生是昆仑旁支、三因观门下弟子,这一派武功,用判官笔比用扇柄更厉害。你说正经的罢,不用跟我说武功。” 这一番话若叫朱丹臣听到了,非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说出了这一招的名称手法,连他的师承来历、武学家数,也都说得清清楚楚。假如另一个武学名家听了,比如是段誉的伯父段正明、父亲段正淳,也要大吃一惊:“怎地这个年轻姑娘,于武学之道见识竟如此渊博精辟?”但段誉全然不会武功,这姑娘轻描淡写的说来,他也只轻描淡写的听着。他也不知这少女所说的对不对,一双眼只瞧着她淡淡的眉毛这么一轩,红红的嘴唇这么一撅,只觉她话声好听得不得了,说话神态美得不得了,至于话语的内容,一个字也没入脑。 那少女问道:“那位朱先生怎么啦?”段誉指着绿竹旁一张青石条凳,道:“这事说来话长,小姐请移尊步,到那边安安稳稳的坐着,然后待我慢慢禀告。”那少女道:“你这人啰哩啰唆,爽爽快快不成么?我可没功夫听你的。”段誉道:“小姐今日没空,明日再来找我,那也可以。倘若明日无空,过得几日也是一样。只要夫人没将我的舌头割去,小姐但有所问,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少女左足在地下轻轻一顿,转过头不再理他,问小茗道:“夫人还说什么?”小茗道:“夫人说:‘哼,乱子越惹越大了。结上了丐帮这冤家,又成了少林派的对头,只怕你姑苏慕容家死……死无葬身之地。’”那少女急道:“妈明知表少爷处境凶险,怎地毫不理会?”小茗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了,我得去啦!刚才的话,小姐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婢子还想服侍你几年呢。”那少女道:“你放心好啦。我怎会害你?”小茗告别而去。段誉见她目光中流露恐惧的神气,心想:“王夫人杀人如草芥,确实令人魂飞魄散。” 那少女缓步走到青石凳前,轻轻巧巧的坐了下来,却并不叫段誉也坐。段誉自不敢贸然坐在她身旁,但见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两株离得略远,美人名花,当真相得益彰,叹道:“‘名花倾国两相欢’,不及,不及。当年李太白以芍药比喻杨贵妃之美,他若有福见到小姐,就知花朵虽美,然而无娇嗔,无软语,无喜笑,无忧思,那可万万不及了。” 那少女幽幽的道:“你不停的说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誉大为奇怪,说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于男子尚且如此,何况如姑娘这般惊世绝艳?想是你一生之中听到赞美的话太多,以致听得厌了。” 那少女缓缓摇头,目光中露出了寂寞之意,说道:“从来没人对我说美还是不美。这曼陀山庄之中,除了我妈之外,都是婢女仆妇。她们只知道我是小姐,谁来管我是美是丑?”段誉道:“那么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么外面的人?”段誉道:“你到外面去,别人见到你这天仙般的美女,难道不惊喜赞叹、低头膜拜吗?”那少女道:“我从来不到外边去,到外边去干什么?妈也不许我出去。我到姑妈家的‘还施水阁’去看书,也遇不上什么外人,不过是他的几个朋友邓大哥、公冶二哥、包三哥、风四哥他们,他们……又不像你这般呆头呆脑的。”说着微微一笑。 段誉道:“难道慕容公子……他也从来不说你很美吗?” 那少女慢慢低下了头,只听得瑟的一下极轻极轻的声响,跟着又是这么一声,几滴眼泪滴在地下青草上,晶莹生光,便如是清晨露珠。 段誉不敢再问,也不敢说什么安慰的话。 过了好一会,那少女轻叹一声,说道:“他……他是很忙的,一年到头,从早到晚,没什么空闲时候。他和我在一起时,不是跟我谈论武功,便是谈论国家大事。我……我不喜欢武功。”段誉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我也讨厌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学武,我说什么也不学,宁可偷偷逃了出来。” 那少女一声长叹,说道:“我为了要时时见他,虽然讨厌武功,但看了拳经刀谱,还是牢牢记在心中,他有什么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说给他听。不过我自己却不学。女孩儿家抡刀使棒,总是不雅……”段誉打从心底里赞出来,忙道:“是啊,是啊!像你这样天下无双的美人儿,怎能跟人动手动脚,那太也不成话了。啊哟……”他突然想到,这句话可得罪了自己母亲,又得罪了木婉清和钟灵,而阿朱、阿碧显然也会一些武功。 那少女却没留心他说些什么,续道:“那些历代帝皇将相,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的事,我实在不愿知道。可是他最爱说这些,我只好去看这些书,说给他听。” 段誉奇道:“为什么要你看了说给他听,他自己不会看么?”那少女白了他一眼,嗔道:“你道他是瞎子么?他不识字么?”段誉忙道:“不,不!我说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这么说,忍不住心中一酸。 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他是我表哥。这庄子中,除了姑妈、姑丈和表哥外,很少有旁人来。但自从我姑丈去世之后,我妈跟姑妈吵翻了。我妈连表哥也不许来。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天下的好人坏人,我谁也见不到。”段誉道:“怎不问你爹爹?”那少女道:“我爹爹早故世了,我没生下来,他就已故世了,我……我从来没见过他一面。”说着眼圈儿一红,又是泫然欲涕。 段誉道:“嗯,你姑妈是你爹爹的姊姊,你姑丈是你姑妈的丈夫,他……他……他是你姑妈的儿子。”那少女笑了出来,说道:“瞧你这般傻里傻气的。我是我妈的女儿,他是我的表哥。” 段誉见逗引得她笑了,甚是高兴,说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没功夫看书,因此你就代他看。”那少女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另外还有原因。我问你,少林寺的那些和尚,为什么冤枉我表哥杀了他们少林派的人?” 第1073章 天龙(61) 段誉见她长长睫毛上兀自带着一滴泪珠,心想:“前人云:‘梨花一枝春带雨’,以此比拟美人之哭泣。可是梨花美则美矣,梨树却太过臃肿,而且雨后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泪水,又未免伤心过份。只有像王姑娘这么,山茶朝露,那才美了。” 那少女等了一会,见他始终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推,道:“你怎么了?”段誉全身一震,跳起身来,叫道:“啊哟!”那少女给他吓了一跳,道:“怎么?”段誉满脸通红,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像给你点了穴道。” 那少女睁着圆圆的眼睛,不知他在说笑,说道:“这边手背上没穴道的。‘前谷’、‘后溪’、‘阳池’三穴都在掌缘,‘外关’、‘会宗’两穴近手腕了,离得更远。”她说着伸出自己手背来比划。 段誉见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葱管,点在右手雪白娇嫩的手背之上,突觉喉头干燥,头脑中一阵晕眩,问道:“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微笑道:“你这人真古里古怪的。好,说给你知道也不打紧。反正我就不说,阿朱、阿碧这两个丫头也会说的。”伸出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画了三个字:“王语嫣”。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语笑嫣然,和蔼可亲。”心想:“我把话说在头里,倘若她跟她妈一样,说得好端端的,也突然板起脸孔,叫我去种花,那就跟她的名字不合了。” 王语嫣微笑道:“名字总是取得好听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恶之辈,名字也都挺美的。曹操不见得有什么德操,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誉,你的名誉很好么?只怕有点儿沽名……”段誉接口道:“……钓誉!”两人同声大笑。 王语嫣秀美的面庞之上,本来总隐隐带着一丝忧色,这时纵声大笑,欢乐之际,更增娇丽。段誉心想:“我若能一辈子逗引你喜笑颜开,那就妙之极矣!” 不料她只欢喜得片刻,眼光中又出现了那朦朦胧胧的忧思,轻轻的道:“他……他老是一本正经的,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事。唉!燕国,燕国,就真那么重要么?” “燕国,燕国”这四个字钻入段誉耳中,陡然之间,许多本来零零碎碎的字眼,都串连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坞”、“参合庄”、“燕国”……不禁脱口而出:“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乱华时鲜卑人慕容氏的后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国人?” 王语嫣点头道:“是的,他是燕国慕容氏的旧王孙。可是已隔了这几百年,又何必还念念不忘的记着祖宗旧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国人,连中国字也不想识,中国书也不想读。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国书有什么不好。有一次我说:‘表哥,你说中国书不好,那么有什么鲜卑字的书,我倒想瞧瞧。’他听了就大大生气,因为压根儿就没有鲜卑字的书。”她微微抬起头,望着远处缓缓浮动的白云,柔声道:“他……他比我大十岁,一直当我是他的小妹妹,以为我除了读书、除了记书上的武功之外,什么也不懂。他一直不知道,我读书是为他读的,记牢武功也是为他记的。若不是为了他,我宁可养些小鸡儿玩玩,或者是弹弹琴,写写字。” 段誉颤声问道:“他当真一点也不知你……你对他这么好?” 王语嫣道:“我对他好,他当然知道。他待我也是挺好的。可是……可是,咱俩就像同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经事情之外,从来不跟我说别的。从来不跟我说起,他有什么心思。也从来不问我,我有什么心事。”说到这里,玉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神态腼腆,目光中露出羞意。 段誉本来想跟她开句玩笑,问她:“你有什么心事?”但见到她的丽色娇羞,便不敢唐突佳人,说道:“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谈论史事武学。诗词之中,不是有什么子夜歌、会真诗么?”此言一出,立即大悔:“就让她含情脉脉,无由自达,岂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当真是傻瓜之至了。” 王语嫣更是害羞,忙道:“怎……怎么可以?我是规规矩矩的闺女,怎可提到这些……这些诗词,让表哥看轻了?”段誉嘘了口长气,正色道:“是,正该如此!”心下暗骂自己:“段誉,你这家伙不是正人君子。” 王语嫣这番心事,从来没跟谁说过,只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盘算,今日遇上段誉这个性格随随便便又知书识字之人,不知怎地,竟然对他很信得过,将心底的柔情密意都吐露了出来。其实,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茗、幽草等丫鬟何尝不知,只谁都不说出口来而已。她说了一阵子话,愁闷稍去,道:“我跟你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没说到正题。少林寺到底为什么要跟我表哥为难?” 段誉眼见不能再敷衍拖延,只得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师,他有一个师弟叫做玄悲。玄悲大师最擅长的武功,乃是‘大韦陀杵’。”王语嫣点头道:“那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的第二十九门,一共只十九招杵法,但招招极为威猛。”段誉道:“这位玄悲大师来到我们大理,在陆凉州的身戒寺中给人打死了,而敌人伤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师最擅长的‘大韦陀杵’。他们说,这手法除玄悲大师外,只姑苏慕容氏才会,叫什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语嫣点头道:“说来倒也有理。” 段誉道:“除了少林派之外,还有别的人也要找慕容氏报仇。”王语嫣道:“还有些什么人?”段誉道:“伏牛派有个叫做柯百岁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什么‘天灵千裂’。”王语嫣道:“嗯,那是伏牛派百胜软鞭第二十七招的第四变招,虽然招法古怪,却算不得是上乘武学,只不过力道十分刚猛而已。”段誉道:“这人也死在‘天灵千裂’这一招之下,他的师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氏报仇了。” 王语嫣沉吟道:“那个柯百岁,说不定真是我表哥杀的,玄悲和尚却一定不是。我表哥不会‘大韦陀杵’功夫,这门武功难练得很,没二十年以上的功力,使出来全不成模样。不过,你如见到我表哥,可别说他不会这门武功,更加不可说是我说的,他听了要大大生气……”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两人急奔而来,却是小茗和幽草。 幽草神色惊惶,气急败坏的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将阿朱、阿碧二人……”说到这里,喉头塞住了,一时说不下去。小茗接着道:“要将她二人的右手砍了,罚她们擅闯曼陀山庄之罪。那……那怎么办呢?” 段誉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个法儿救救她们才好!” 王语嫣也甚焦急,皱眉道:“阿朱、阿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要是伤残了她们肢体,我如何对得起表哥?幽草,她们在那里?”幽草和朱碧二女最是交好,听得小姐有意相救,登时生出一线指望,忙道:“夫人吩咐将二人送去‘花肥房’,我叫严婆婆迟半个时辰动手,这时赶去求恳夫人,还来得及。”王语嫣心想:“向妈求恳,多半无用,可是除此之外,也没别法。”点了点头,带了幽草、小茗二婢便去。 段誉瞧着她轻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说几句话,但只跨出一步,便觉无话可说,怔怔的站住,回想适才跟她这番对答,不由得痴了。 王语嫣快步来到上房,见母亲正斜倚在床上,望着壁上的一幅茶花图出神,便叫了声:“妈!” 王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脸上神色严峻,说道:“你想跟我说什么?要是跟慕容家有关,我便不听。”王语嫣道:“妈,阿朱和阿碧这趟不是有意来的,你就饶了她们这一遭罢。”王夫人道:“你怎知她们不是有意来的?我斩了她们的手,你怕你表哥从此不睬你,是不是?”王语嫣眼中泪水滚动,道:“表哥是你的亲外甥,你……你何必这般恨他?就算姑妈得罪了你,你也不用恼恨表哥。”她鼓着勇气说了这几句话,但一出口,心中便怦怦乱跳,自惊怎地如此大胆,竟敢出言冲撞母亲。 王夫人眼光如冷电,在女儿脸上扫了几下,半晌不语,跟着便闭上了眼睛。王语嫣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亲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好一阵,王夫人睁开眼来,说道:“你怎知姑妈得罪了我?她什么地方得罪了我?”王语嫣听得她声调寒冷,一时吓得话也答不出来。王夫人道:“你说好了。反正你如今年纪大了,不用听我话啦。”王语嫣又急又气,流下泪来,道:“妈,你……你这么恨姑妈家里,自然是姑妈得罪了你。可是她怎样得罪了你,你从来不跟我说。现今姑妈也过世啦,你……你也不用再记她的恨了。”王夫人厉声道:“你听谁说过没有?”王语嫣摇摇头,道:“你从来不许我出去,也不许外人进来,我听谁说啊?” 王夫人轻轻吁了口气,一直绷紧着的脸登时松了,语气也和缓了些,说道:“我是为你好。世界上坏人太多,杀不胜杀,你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儿家,还是别见坏人的好。”说到这里,突然间想起一事,说道:“新来那个姓段的花匠,说话油腔滑调,不是好人。要是他跟你说一句话,立时便吩咐丫头将他杀了,不能让他说第二句,知不知道?”王语嫣心想:“什么第一句、第二句,只怕连一百句、二百句话也说过了。” 王夫人道:“怎么?似你这等面慈心软,这一生一世可不知要吃多少亏呢。”她拍掌两下,小茗走了过来。王夫人道:“你传下话去,有谁跟那姓段的花匠多说一句话,两个人一齐都割了舌头。”小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说的乃是宰鸡屠犬,应了声:“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儿挥手道:“你也去罢!” 王语嫣应道:“是。”走到门边时,停了一停,回头道:“妈,你饶了阿朱、阿碧,叫她们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来便是。”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说过的话,几时有过不作数的?你多说也无用。”王语嫣咬了咬牙,低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恨姑妈,为什么讨厌表哥。”左足轻轻一顿,便即出房。 王夫人道:“回来!”这两个字说得并不如何响亮,却充满了威严。王语嫣重又进房,低头不语。王夫人望着几上香炉中那弯弯曲曲不住颤动的青烟,低声道:“嫣儿,你知道了什么?不用瞒我,什么都说出来好了。”王语嫣咬着下唇,说道:“姑妈怪你胡乱杀人,得罪官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结仇家。” 王夫人道:“是啊,这是我王家的事,跟他慕容家又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你爹爹的姊姊,凭什么来管我?哼,她慕容家几百年来,就只会做‘兴复燕国’的大梦,只想联络天下英豪,为他慕容家所用。又联络又巴结,嘿嘿,这会儿可连丐帮与少林派都得罪下来啦。”王语嫣道:“妈,那少林派的玄悲和尚决不是表哥杀的,他不会使……”刚要说到“大韦陀杵”四字,急忙住口,母亲一查问这四字的来历,那段誉难免杀身之祸,转口道:“……他的武功只怕还够不上。” 王夫人道:“是啊。这会儿他可上少林寺去啦。那些多嘴丫头们,自然巴巴的赶着来跟你说了。‘南慕容,北乔峰’,名头倒着实响亮。可是一个慕容复,再加上个邓百川,到少林寺去讨得了好吗?当真不自量力,头重脚轻!” 王语嫣走上几步,柔声道:“妈,你怎生想法子救他一救,你派人去打个接应好不好?他……他是慕容家的一线单传。倘若他有甚不测,姑苏慕容家就断宗绝代了。”王夫人冷笑道:“姑苏慕容,哼,慕容家跟我有甚相干?你姑妈说她慕容家‘还施水阁’的藏书,胜过了咱们‘琅嬛玉洞’的,那么让她宝贝儿子慕容复到少林寺去大显威风好了。”挥手道:“出去,出去!” 王语嫣道:“妈,表哥……”王夫人厉声道:“你愈来愈放肆了!” 王语嫣眼中含泪,低头走了出去,芳心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厢廊下,忽听得一人低声问道:“姑娘,怎么了?”王语嫣抬头看时,正是段誉,忙道:“你……你别跟我说话。” 原来段誉见王语嫣去后,发了一阵呆,迷迷惘惘的便跟随而来,远远等候,待她从王夫人房中出来,又身不由主的跟了来。他见王语嫣脸色惨然,知道王夫人没答允,说道:“就算夫人不允,也得想法子救人。”王语嫣道:“妈没答允,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她,她……我表哥身有危难,她袖手不理。”越说心中越委屈,忍不住又要掉泪。 段誉道:“嗯,慕容公子身有危难……”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懂得这么多武功,为什么自己不去帮他?”王语嫣睁着乌溜溜的眼珠瞪视他,似乎他这句话当真再也奇怪不过,隔了好一阵,才道:“我……我只懂得武功,却不会使。再说,我怎么能去?妈是决计不许的。”段誉微笑道:“你妈自然不许,可是你不会自己偷偷的走么?我便曾自行离家出走。后来回得家去,爹爹妈妈见到我开心得很,也没怎样责骂。”至于回家时多带了一个后来的妹子,这事只在心中一闪而过,自不必提了。 王语嫣听了这几句话,登时茅塞顿开,双目一亮,心道:“是啊,我偷着出去帮表哥,就算回来给妈狠狠责打一场,又有什么要紧?当真她要杀我,我总也已经帮了表哥。”想到能为了表哥而受苦受难,心中一阵辛酸,一阵甜蜜,又想:“这人说他曾偷偷逃跑,嗯,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段誉偷看她神色,显是意动,当下极力鼓吹,劝道:“你老是耽在曼陀山庄之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么?” 第1074章 天龙(62) 王语嫣摇头道:“那有什么好瞧的?我只耽心表哥。不过我从来没练过武功,他当真遇上了凶险,我也帮不上忙。”段誉道:“怎么帮不上忙?帮得上之至。你表哥跟人动手,你在旁边说上几句,大有帮助。这叫作‘旁观者清’。人家下棋,眼见输了,我在旁指点了几着,那人立刻就反败为胜,那还是刚不久之前的事。”王语嫣甚觉有理,她本来对自己武学所知甚有信心,但终究鼓不起勇气,犹豫道:“我从来没出过门,也不知少林寺在东在西。” 段誉立即自告奋勇,道:“我陪你去,路上有什么事,一切由我应付就是。”至于他行走江湖的经历其实也高明得有限,此刻自然决计不提。 王语嫣秀眉紧蹙,侧头沉吟,拿不定主意。段誉又问:“阿朱、阿碧她们怎样了?”王语嫣道:“妈也不肯相饶。”段誉道:“一不做,二不休,倘若阿朱、阿碧给斩断了一只手,你表哥定要怪你,不如就去救了她二人,咱四人立即便走。”王语嫣伸了伸舌头,道:“这般的大逆不道,我妈怎肯干休?你这人胆子忒也大了!” 段誉情知此时除了她表哥之外,再没第二件事能打动她心,他要设法相救朱碧二女,当下以退为进,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即刻便走,任由你妈妈斩了阿朱、阿碧的一只手。日后你表哥问起,你只推不知便了,我也决计不泄漏此事。” 王语嫣急道:“那怎么可以?这不是对表哥说谎了么?”心中大是踌躇,说道:“唉!朱碧二婢是他心腹,从小便服侍他的,要是有甚好歹,他慕容家和我王家的怨可结得更加深了。”左足一顿,道:“你跟我来!” 段誉听到“你跟我来”这四字,当真喜从天降,一生之中,从未听过有四个字是这般好听的,见她在前快步而行,便跟随在后。 片刻之间,王语嫣已来到一间大石屋外,说道:“严妈妈,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只听得石屋中桀桀怪笑,一个干枯的声音说道:“好姑娘,你来瞧严妈妈做花肥么?” 段誉先前听到幽草与小茗她们说起,什么阿朱、阿碧已给送到了“花肥房”中,当时并没在意,此刻听到这阴气森森的声音说到“做花肥”三字,心中一凛:“什么‘做花肥’?是做种花的肥料么?啊哟,是了,王夫人残忍无比,将人活生生的宰了,当作茶花的肥料。要是我们已来迟了一步,朱碧二女的右手已给斩下来做了肥料,那便如何是好?”心中怦怦乱跳,他好生关怀二女,脸上登时全无血色。 王语嫣道:“严妈妈,我妈有事跟你说,请你过去。”石屋里那女子道:“我正忙着。夫人有什么要紧事,要小姐亲自来说?” 王语嫣道:“我妈说……嗯,她们来了没有?”说着走进石屋,见阿朱和阿碧二人给绑在两根铁柱子上,口中塞了什么东西,眼泪汪汪的,却说不出话来。段誉探头看时,见朱碧二女尚自无恙,先放了一半心,再看两旁时,稍稍平静的心又大跳而特跳。只见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子手里拿着一柄雪亮的长刀,身旁一锅沸水,煮得直冒水气。 王语嫣道:“严妈妈,妈说叫你先放了她们,妈有一件要紧事,要向她们问个清楚。” 严妈妈转过头来,段誉见她容貌丑陋,目光中尽是煞气,两根尖尖的犬齿露了出来,便似要咬人一口,登觉说不出的恶心难受,只见她点头道:“好,问明白之后,再送回来砍手。”喃喃自言自语:“严妈妈最不爱见的就是美貌姑娘。这两个小妞儿须得砍断一只手,那才好看。我跟夫人说说,该得两只手都斩了才是,近来花肥不太够。”段誉大怒,心想这老婆子作恶多端,不知已杀了多少人,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否则须当结结实实打她几个嘴巴,打掉她两三枚牙齿,这才去放朱碧二女。 严妈妈年纪虽老,耳朵仍灵,段誉在门外呼吸粗重,登时便给她听见了,问道:“谁在外边?”伸头出来一张,见到段誉,恶狠狠的问道:“你是谁?”段誉笑道:“我是夫人命我种茶花的花儿匠,请问严妈妈,有新鲜上好的花肥没有?”严妈妈道:“你等一会,好快就有了。”转头向王语嫣道:“小姐,表少爷很喜欢这两个丫头罢?” 王语嫣道:“是啊,你还是别伤了她们的好。”严妈妈点头道:“小姐,夫人吩咐,割了两个小丫头的右手,赶出庄去,再对她们说:‘以后只要再给我见到,立刻砍了脑袋!’是不是?”王语嫣道:“是啊。”她这两字一出口,立时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段誉暗暗叫苦:“唉,这位小姐,连撒个谎也不会。” 幸好严妈妈似乎年老胡涂,对这个大破绽全没留神,说道:“小姐,麻绳绑得很紧,你来帮我给她们解一解。”王语嫣道:“好罢!”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缚住她手腕的麻绳,蓦然间喀喇一声响,铁柱中伸出一根弧形钢条,套住了她纤腰。王语嫣“啊”的一声,惊呼出来。那钢条套住在她腰间,尚有数寸空隙,但要脱出,却万万不能。 段誉一惊,忙抢进屋来,喝道:“你干什么?快放了小姐。” 严妈妈叽叽叽的连声怪笑,说道:“夫人既说再见到两个小丫头,立时便砍了脑袋,怎会叫她们去问话?夫人有多少丫头,何必要小姐亲来?这中间古怪甚多。小姐,你在这儿待一会,让我去亲自问过夫人再说。” 王语嫣怒道:“你没上没下的干什么?快放开我!”严妈妈道:“小姐,我对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点错事。慕容家的姑太太实在对夫人不起,说了许多坏话,诽谤夫人的清白名声,连太夫人也说上了,更加万万不该。别说夫人生气,我们做下人的也都恨之入骨。那一日只要夫人一点头,我们立时便去掘了姑太太的坟,将她尸骨拿到花肥房来,一般的做了花肥。小姐,我跟你说,姓慕容的没一个好人,这两个小丫头,夫人是定然不会相饶的。但小姐既这么吩咐,待我去问过夫人再说,倘若当真这样,老婆子再向小姐磕头赔不是,你用家法板子打老婆子背脊好了。” 王语嫣大急,道:“喂,喂,你别去问夫人,我妈要生气的。” 严妈妈更无怀疑,小姐定是背了母亲弄鬼,为了回护表哥的使婢,假传号令。她要乘机领功,说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会儿便来。”王语嫣叫道:“你别去,先放开我再说。”严妈妈那来理她,快步便走出屋去。 段誉见事情紧急,张开双手,拦住她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请问夫人,岂不是好?你是下人,怎可不听小姐的吩咐?” 严妈妈眯着一双小眼,侧过了头,说道:“你这小子很有点不妥。”一翻手便抓住了段誉的手腕,将他拖到铁柱旁边,扳动机括,喀的一声,铁柱中伸出钢环,也圈住了他腰。段誉大急,伸右手牢牢抓住她左手手腕,死也不放。 严妈妈一给他抓住,立觉体中内力源源不断外泄,说不出的难受,怒喝:“放开手!”她一出声呼喝,内力外泄更加快了,猛力挣扎,脱不开段誉的掌握,心下大骇,叫道:“臭小子……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段誉和她丑陋的脸孔相对,其间相距不过数寸。他背心给铁柱顶住了,脑袋无法后仰,眼见她既黄且脏的利齿似乎便要来咬自己咽喉,害怕之极,又想作呕,但知此刻千钧一发,倘若放脱了她,王语嫣固受重责,自己与朱碧二女更将性命不保,只有闭上眼睛不去瞧她。突然之间,想起了围攻木婉清的平婆婆和瑞婆婆来,但觉那两个恶婆婆跟这个严妈妈一般无异,又想到她们领人追杀木婉清,从苏州追到大理,只怕这一伙恶人全都是王夫人的手下。各事凑拢一想,不少情形均若合符节。只许多事太过吓人,这时不愿多想,也无暇多想。 严妈妈道:“你……你快放开我……”语声已有气无力。段誉最初吸取无量剑七弟子的内力需时甚久,其后更得了不少高手的部分内力,他内力愈强,北冥神功的吸力也就愈大,这时再吸严妈妈的内力,只片刻之功。严妈妈人虽凶悍,内力却颇有限,不到一盏茶时分,已然神情委顿,上气不接下气的求道:“放……开我,放……放……放手……” 段誉道:“你开机括先放我啊。”严妈妈道:“是,是!”蹲下身来,伸出右手拨动藏在桌底下的机括,喀的一响,圈在段誉腰间的钢环缩了回去。段誉指着王语嫣和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 严妈妈伸手去扳扣住王语嫣的机括,扳了一阵,竟纹丝不动。段誉怒道:“你还不快放了小姐?”严妈妈愁眉苦脸的道:“我……我半分力气也没有了。” 段誉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机钮,用力一扳,喀的一声,圈在王语嫣腰间的钢环缓缓缩进铁柱。段誉大喜,但右手兀自不敢就此松开严妈妈的手腕,拾起地下长刀,挑断了缚在阿碧手上的麻绳。阿碧接过刀来,割开阿朱手上的束缚。两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语嫣向段誉瞪了几眼,脸上神色既甚诧异,又有些鄙夷,说道:“你怎么会使‘化功大法’?这等污秽的功夫,学来干什么?”段誉摇头道:“我这不是化功大法。”心想如从头述说,一则说来话长,二则她未必入信,不如随口捏造个名称,便道:“这是我大理段氏家传的‘六阳融雪功’,是从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的,和化功大法大有分别,一正一邪,一善一恶,决不可同日而语。” 王语嫣登时便信了,嫣然一笑,说道:“对不起,那是我孤陋寡闻。大理段氏的一阳指和六脉神剑我是久仰的了,‘六阳融雪功’却是今日首次听到。日后还要请教。”段誉听得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询,自当和盘托出,不敢有半点藏私。” 阿朱和阿碧万料不到段誉会在这紧急关头赶到相救,而见他和王小姐谈得这般投机,更大感诧异。阿朱道:“姑娘,段公子,多谢你们两位相救。我们须得带了这严妈妈去,免得她泄漏机密。” 严妈妈大急,心想给这小丫头带了去,十九性命难保,叫道:“小姐,小姐,慕容家姑太太说夫人偷汉子,说你外婆更加不正经……”阿朱左手捏住她面颊,右手便将自己嘴里吐出来的麻核桃塞入她口中。 段誉笑道:“妙啊,这是慕容门风,叫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王语嫣听段誉称赞是“慕容门风”,心下极喜,说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去瞧瞧他……”说着满脸红晕,低声道:“瞧瞧他……他怎样了。”她一直犹豫难决,刚才一场变故却帮她下了决心。 阿朱喜道:“姑娘肯去援手,再好也没有了。那么这严妈妈也不用带走啦。”二女拉过严妈妈,推到铁柱之旁,扳动机括,用钢环圈住了她。四人轻轻带上石屋的石门,快步走向湖边。 王语嫣本想带些替换衣裳,却怕给母亲知道了,派人抓自己回去。幸好一路上没撞到庄上婢仆,四人上了朱碧二女划来的小船,扳桨向湖中划去。阿朱、阿碧、段誉三人一齐扳桨,直到再也望不见曼陀山庄花树垂柳的丝毫影子,四人这才放心。但怕王夫人驶了快船追来,仍然手不停划。 划了半天,眼见天色向晚,湖上烟雾渐浓,阿朱道:“姑娘,这儿离婢子的下处较近,今晚委屈你暂住一宵,再商量怎生去寻公子,好不好?”王语嫣道:“嗯,就是这样。”她一直不说话,离曼陀山庄越远,越是沉默。 段誉见湖上清风拂动她的衫子,黄昏时分,微有寒意,不禁想起:“王姑娘全心全意只在她表哥身上,那有婉妹这么对我好。便是钟灵这小丫头,也对我好得多。”心头忽然感到一阵凄凉之意,初出来时的欢乐心情渐渐淡了。 又划良久,望出来各人的面目都已蒙蒙眬眬,只见东首天边有灯火闪烁。阿碧道:“那边有灯火处,就是阿朱姊姊的听香水榭。”小船向着灯火直划。段誉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无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远到不了灯火处,岂不是好?”突然间眼前一亮,一颗大流星从天边划过,拖了一条长长尾巴。 王语嫣低声说了句话,段誉却没听得清楚。黑暗之中,只听她幽幽叹了口气。阿碧柔声道:“姑娘放心,公子这一生逢凶化吉,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难。”王语嫣道:“少林寺享名数百年,毕竟非同小可。但愿寺中高僧明白道理,肯听表哥分说,我就只怕……就只怕表哥脾气大,跟少林寺的和尚们言语冲突起来,唉……”她顿了一顿,轻轻的道:“每逢天上飞过流星,我这愿总是许不成。” 江南自来相传,当流星横过天空之时,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说一个愿望,则不论如何为难之事,总能称心如意。但流星每每一闪即没,许愿者没说得几个字,流星便已不见。千百年来,江南的小儿女不知因此而怀了多少梦想,遭了多少失望。王语嫣虽于武学所知极多,那儿女情怀,和寻常的农家女孩、湖上姑娘也没什么分别。 段誉听了这句话,又是一阵难过,明知她所许的愿望必和慕容公子有关,定是祈求他平安无恙,万事顺遂。蓦地想起:“在这世界上,可也有那一个少女,会如王姑娘这般在暗暗为我许愿么?婉妹从前爱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长之后,自当另有一番心情。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处?是否又遇上了如意郎君?钟灵呢?她知不知我是她的亲哥哥?就算不知,她偶尔想到我之时,也不过心中一动,片刻间便抛开了,决不致如王姑娘这般,对她意中人如此铭心刻骨的思念。”向阿碧瞧了一眼,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算世上只阿碧一人,偶然对我思念片刻,那也好得很了。唉,但即使是她,只怕也是思念慕容公子的多,思念我段誉的少。” 第1075章 天龙(63) 第十三回 水榭听香 指点群豪戏 小船越划越近,阿朱忽然低声道:“阿碧,你瞧,有点儿不对。”阿碧道:“嗯,怎么点了这许多灯?”轻笑了两声,说道:“阿朱阿姊,你家里在闹元宵吗?这般灯烛辉煌的,说不定他们在给你预做生日哩。”阿朱默不作声,只凝望着远处的点点灯火。 段誉远远望去,见一个小洲上八九间房屋,其中两座是楼房,每间房子窗中都有灯火映出来。他心道:“阿朱所住之处叫做‘听香水榭’,想来和阿碧的‘琴韵小筑’差不多。听香水榭中处处红烛高烧,想是因为阿朱姊姊爱玩热闹。” 小船离听香水榭约莫里许时,阿朱停住了桨,说道:“王姑娘,我家里来了敌人。”王语嫣吃了一惊,道:“什么?来了敌人?你怎知道?是谁?”阿朱道:“是什么敌人,那可不知。不过你闻啊,这般酒气薰天的,定是许多恶客乱搅出来的。”王语嫣和阿碧用力嗅了几下,都嗅不出什么。段誉辨得出的只少女体香,别的也就与常人无异。 阿朱的嗅觉却特别灵敏,说道:“糟啦,糟啦!他们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瑰花露,啊哟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给他们蹧蹋了……”说到后来,几乎要哭出声来。 段誉大是奇怪,问道:“你眼睛这么好,瞧见了么?”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闻得到。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浸成了这些花露,这些恶客定是当酒来喝了!”阿碧道:“阿朱姊姊,怎么办?咱们避开呢,还是上去动手?”阿朱道:“不知敌人是不是很厉害……”段誉道:“不错,倘若厉害呢,那就避之则吉。如是平庸之辈,还是去教训教训他们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损坏。” 阿朱心中正没好气,听他这几句话说了等如没说,便道:“避强欺弱,这种事谁不会做?你怎知敌人很厉害呢,还是平庸之辈?”段誉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阿碧软语道:“阿朱阿姊,段公子是一番好意。” 阿朱道:“咱们这就过去瞧个明白,不过大伙儿得先换套衣衫,扮成了渔翁、渔婆儿一般。”她手指东首,说道:“那边所住的打渔人家,都认得我的。咱们借衣裳去。”段誉拍手笑道:“妙极,妙极!”阿朱木桨一扳,便向东边划去,想到乔装改扮,便即精神大振,于家中来了敌人之事也不再如何着恼了。 阿朱先和王语嫣、阿碧到渔家借过衣衫换了。她自己扮成个老渔婆,王语嫣和阿碧则扮成了中年渔婆,然后再唤段誉过去,将他装成个四十来岁的渔人。阿朱的易容之术巧妙之极,拿些面粉粽膏,在四人脸上这里涂一块,那边黏一点,霎时之间,各人的年纪、容貌全都大异了。她又借了渔舟、渔网、鱼篓、钓杆、活鱼等等,划了渔舟向听香水榭驶去。 段誉、王语嫣等相貌虽然变了,声音举止却不免处处露出破绽,阿朱那乔装的本事,他们连一成都学不上。王语嫣笑道:“阿朱,什么事都你来出头应付,我们只好装哑巴。”阿朱笑道:“是了,包你不穿便是。” 渔舟缓缓驶到水榭背后。段誉只见前后左右处处都是柳树,但阵阵粗暴的轰叫声不断从屋中传出来。这等叫嚷吆喝,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大为不称。 阿朱叹了口气,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边道:“阿朱阿姊,赶走了敌人之后,我来帮你收作。”阿朱捏了捏她的手示谢。 她带着段誉等三人从屋后走到厨房,见厨师老顾忙得满头大汗,正不停口的向镬中吐唾沫,跟着双手连搓,将污泥不住搓到镬中。阿朱又好气,又好笑,叫道:“老顾,你在干什么?”老顾吓了一跳,惊道:“你……你……” 阿朱笑道:“我是阿朱姑娘。”老顾大喜,道:“阿朱姑娘,来了好多坏东西,逼着我烧菜做饭,你瞧!”一面说,一面擤了些鼻涕抛在菜中,吃吃的笑了起来。阿朱皱眉道:“你烧这般脏的菜。”老顾忙道:“姑娘吃的菜,我做的时候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坏人吃的,那是有多脏,便弄多脏。” 阿朱道:“下次我见到你做的菜,想起来便恶心。”老顾道:“不同,不同,完全不同!”阿朱虽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听香水榭却是主人,另有婢女、厨子、船夫、花匠等服侍。 阿朱问道:“有多少敌人?”老顾道:“先来的一伙有十八九个,后来的一伙有二十多个。”阿朱道:“有两伙么?是些什么人?什么打扮?听口音是那里人?”老顾骂道:“触他伊啦娘……”骂人的言语一出口,忙伸手按住嘴巴,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顾真该死。我……我气得胡涂了。这两起坏人,一批是北方蛮子,瞧来都是强盗。另一批是四川人,个个都穿白袍,也不知是啥路数。” 阿朱道:“他们来找谁?有没伤人?”老顾道:“第一批强盗来找老爷,第二批怪人来找公子爷。我们说老爷故世了,公子爷不在,他们不信,前前后后大搜了一阵。庄上的丫头都避开了,就是我气不过,触……”本来又要骂人,一句粗话到得口边,总算及时缩回。阿朱等见他左眼乌黑,半边脸颊高高肿起,想是吃了几下狠的,无怪他要在菜肴中吐唾沫、擤鼻涕,聊以泄愤。 阿朱沉吟道:“咱们得亲自去瞧瞧,老顾也说不明白。”带着段誉、王语嫣、阿碧三人从厨房侧门出去,经过一片茉莉花坛,穿过两扇月洞门,来到花厅之外。离花厅后的门窗尚有数丈,已听得厅中一阵阵喧哗之声。 阿朱悄悄走近,伸指甲挑破窗纸,凑眼向里张望,见大厅上灯烛辉煌,但只照亮了东边一面,十八九个粗豪大汉正自放怀畅饮,桌上杯盘狼藉,地下椅子东倒西歪,有几人索性坐在桌上,有的手中抓着鸡腿、猪蹄大嚼。有的挥舞长刀,将盘中一块块牛肉用刀尖挑起了往口里送。 阿朱再往西首望去,初时也不在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发毛,背上暗生凉意,但见二十余人都身穿白袍,肃然而坐,桌上只点了一根蜡烛,烛光所及不过数尺方圆,照见近处那六七人个个脸上一片木然,既无喜容,亦无怒色,当真有若僵尸。这些人始终不言不动的坐着,若不是有几人眼珠偶尔转动,真还道个个都是死人。 阿碧凑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觉她手掌冷冰冰地,更微微发颤,当下也挑破窗纸向里张望,她眼光正好和一个蜡黄脸皮之人双目相对。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惊,不禁“啊”的一声低呼。 砰砰两声,长窗震破,四个人同时跃出,两个是北方大汉,两个是川中怪客,齐声喝问:“是谁?” 阿朱道:“我们捉了几尾鲜鱼,来问老顾要勿要。今朝的虾儿也是鲜龙活跳的。”她说的是苏州土白,四条大汉原本不懂,但见四人都作渔人打扮,手中提着的鱼虾不住跳动,不懂也就懂了。一条大汉从阿朱手里将鱼儿抢过去,大声叫道:“厨子,厨子!拿去做醒酒汤喝。”另一个大汉去接段誉手中的鲜鱼。 那两个四川人见是卖鱼的,不再理会,转身回入厅中。阿碧当他二人经过身旁时,闻到一阵浓烈的体臭,忍不住伸手掩鼻。一个四川客一瞥间见到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肤白胜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个中年渔婆,肌肤怎会如此白嫩?”反手一把抓住阿碧,问道:“格老子的,你几岁?”阿碧吃了一惊,反手甩脱他手掌,说道:“你做啥介?动手动脚的?”她说话声音娇柔清脆,这一甩又出手矫捷,那四川客只觉手臂酸麻,一个踉跄,向外跌了几步。 这么一来,底细登时揭穿,厅外的四人同声喝问,厅中又拥出十余人来,将段誉等团团围住。一条大汉伸手去扯段誉的胡子,假须应手而落。另一个汉子要抓阿碧,给阿碧斜身反推,跌倒在地。 众汉子更大声吵嚷:“是奸细,是奸细!”“乔装假扮的贼子!”“快吊起来拷打!”拥着四人走进厅内,向东首中坐的老者禀报道:“姚寨主,拿到了乔装的奸细。” 那老者身材魁梧雄伟,一部花白胡子长至胸口,喝道:“那里来的奸细?装得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坏事?” 王语嫣道:“扮作老太婆,一点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装啦。”说着伸手在脸上擦了几下,粽膏和面粉堆成的满脸皱纹登时纷纷跌落,众汉子见到一个中年渔婆突然变成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无不目瞪口呆,霎时间大厅中鸦雀无声,坐在西首一众四川客的目光也都射到她身上。 王语嫣道:“你们都将乔装去了罢。”向阿碧笑道:“都是你不好,泄漏了机关。”阿朱、阿碧、段誉三人当下各自除去了脸上的化装。众人看看王语嫣,又看看阿朱、阿碧,想不到世间竟有这般粉装玉琢似的姑娘。 隔了好一阵,那魁梧老者才问:“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阿朱换了北方口音,笑道:“我是这里主人,竟要旁人问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岂不奇怪?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那老者点头道:“嗯,你是这里的主人,那好极了。你是慕容家的小姐?慕容博是你爹爹罢?”阿朱微笑道:“我只是个丫头,怎有福气做老爷的女儿?阁下是谁?到此何事?”那老者听她自称是个丫头,意似不信,沉吟半晌,才道:“你去请主人出来,我方能告知来意。”阿朱道:“我们老主人故世了,少主人出门去了。阁下有何贵干,就跟我说好啦。阁下的姓名,难道不能示知么?” 那老者道:“嗯,我是云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当便是。”阿朱道:“久仰,久仰。”姚伯当笑道:“你一个小小姑娘,久仰我什么?” 王语嫣道:“云州秦家寨,拿手武功是五虎断门刀,当年秦公望前辈自创这断门刀六十四招,后人忘了五招,听说只五十九招传下来。姚寨主,你学会了几招?” 姚伯当大吃一惊,冲口而出:“我秦家寨五虎断门刀原有六十四招,你怎知道?”王语嫣道:“书上是这般写的,那多半不错罢?缺了的五招是‘白虎跳涧’、‘一啸风生’、‘剪扑自如’、‘雄霸群山’,那第五招嘛,嗯,是‘伏象胜狮’,对不对?” 姚伯当摸了摸胡须,本门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数失传,他是知道的,但这五招是什么招数,本门之中却谁也不知。这时听她侃侃而谈,既吃惊,又起疑,对她这句问话却答不上来。 西首白袍客中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阴阳怪气的道:“秦家寨五虎断门刀少了那五招,姚寨主贵人事忙,已记不起啦。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称呼?”王语嫣道:“慕容老爷子是我姑丈。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冷笑道:“姑娘家学渊源,熟知姚寨主的武功家数。在下的来历,倒要请姑娘猜上一猜。”王语嫣微笑道:“那你得显一下身手才成。单凭几句说话,我可猜不出来。” 那汉子点头道:“不错。”左手伸入右手衣袖,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便似冬日笼手取暖一般,随即双手伸出,手中已各握了一柄奇形兵刃,左手是柄六七寸长的铁锥,锥尖却曲了两曲,右手则是个八角小锤,锤柄长仅及尺,锤头还没常人的拳头大,两件兵器小巧玲珑,倒像是孩童的玩具,用以临敌,看来全无用处。 东首的北方大汉见了这两件古怪兵器,便有数人笑出声来。一个大汉笑道:“川娃子的玩意儿,也拿出来丢人现眼!”西首众人齐向他怒目而视。 王语嫣道:“嗯,这是‘雷公轰’,阁下想必长于轻功和暗器了。书上说‘雷公轰’是四川青城派的独门兵刃,‘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奇诡难测。阁下多半是复姓司马罢?” 那汉子一直脸色阴沉,听了她这几句话,不禁耸然动容,和他身旁三名副手面面相觑,隔了半晌,才道:“姑苏慕容氏于武学一道渊博无比,果真名不虚传。在下司马林。请问姑娘,是否‘青’字真有九打,‘城’字真有十八破?” 王语嫣道:“小女子浅见,请阁下指教。我以为‘青’字称作十打较妥,铁菩提和铁莲子外形虽似,用法全然不同,可不能混为一谈。至于‘城’字十八破,那‘破甲’、‘破盾’、‘破牌’三项招数相互之间并无甚大差异,似乎只拿来凑成十八之数,其实可以取消或者合并,称为十五破或十六破,反更为精要。” 司马林只听得目瞪口呆,他的武功“青”字只学会了七打,铁莲子和铁菩提的分别更完全不知;至于破甲、破盾、破牌三种功夫,原是他毕生最得意的武学,向来是青城派的镇山绝技,不料这少女却说尽可取消。他先是一惊,随即大为恼怒,心道:“我的武功、姓名,慕容家自然早就知道了,他们想折辱于我,便编了一套鬼话出来,命一个少女来大言炎炎。”当下也不发作,只道:“多谢姑娘指教,令在下茅塞顿开。”微一沉吟间,向他左首的副手道:“诸师弟,你不妨向这位姑娘领教领教。” 那副手诸保昆是个满脸麻皮的丑陋汉子,似比司马林还大了几岁,一身白袍之外,头上更用白布包缠,宛似满身丧服,于朦胧烛光之下更显得阴气森森。他站起身来,双手在衣袖中一拱,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锥、一柄小锤,和司马林一模一样的一套“雷公轰”,说道:“请姑娘指点。” 旁观众人均想:“你的兵刃和那司马林全无分别,这位姑娘既识得司马林的,难道就不识得你的?”王语嫣也道:“阁下既使这‘雷公轰’,自然也是青城一派了。”司马林道:“我这诸师弟是带艺从师。本来是那一门那一派,却要考较考较姑娘的慧眼。”心想:“诸师弟原来的功夫门派,连我也不大了然,你如猜得出,那可奇了。”王语嫣心想:“这倒确是个难题。” 第1076章 天龙(64) 她尚未开言,那边秦家寨的姚伯当抢着说道:“司马掌门,你要人家姑娘识出你师弟的本来面目,岂非没趣之极?”司马林愕然道:“什么没趣之极?”姚伯当笑道:“令师弟现下满脸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细。他的本来面目嘛,自然就没这么考究了。”东首众大汉轰声大笑。 诸保昆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脸,听姚伯当这般公然讥嘲,如何忍耐得住?也不理姚伯当是北方大豪、一寨之主,左手钢锥尖对准了他胸膛,右手小锤在锥尾一击,嗤的一声急响,破空声有如尖啸,一枚暗器向姚伯当胸口疾射过去。 秦家寨和青城派一进听香水榭,暗中便较上了劲,双方互不为礼,你眼睛一瞪,我鼻孔一哼,倘若王语嫣等不来,一场大架多半已打上了。姚伯当出口伤人,本意原在挑衅,却万想不到对方说干就干,这暗器竟来得如此迅捷,危急中不及拔刀挡格,左手抢过身前桌上的烛台,看准了暗器一挑。当的一声响,暗器转而向上,啪的一下,射入梁中,原来是根三寸来长的钢针。钢针虽短,力道却异常强劲,姚伯当左手虎口一麻,烛台掉落,在地下呛啷啷的直响。 秦家寨群盗纷纷拔刀,大声叫嚷:“暗器伤人么?”“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好不要脸,操你奶奶雄!”一个大胖子更满口污言秽语,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了。青城派众人却始终阴阳怪气的默不作声,对秦家寨群盗的叫骂宛似不闻。 姚伯当适才忙乱中去抢烛台,仓卒之际,原没拿稳,但以数十年的功力修为,竟给小小一枚钢针打落手中物事,以武林中的规矩而论,已然输了一招,心想:“对方武功很有点儿邪门,听那小姑娘说,青城派有什么‘青’字九打,似乎都是暗青子功夫,倘若一个不小心,怕要吃亏。”挥手止住属下群盗叫闹,笑道:“诸兄弟这一招功夫俊得很,可也阴毒得很哪!那叫什么名堂?”诸保昆嘿嘿冷笑,并不答话。 秦家寨那大胖子道:“多半叫作‘不要脸皮,暗箭伤人’!”另一个中年人笑道:“人家本来是不要脸皮了嘛。这一招的名称很好,名副其实,有学问,有学问!”言语之中,又是取笑对方的麻脸。 王语嫣摇了摇头,柔声道:“姚寨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姚伯当道:“怎么?”王语嫣道:“任谁都难保有病痛伤残。小时候摔了一交,运气不好便跌瘸了腿。跟人交手,说不定便丢了一手一目。武林中的朋友们身上有什么损伤,那是平常之极的事,是不是?”姚伯当只得点了点头。王语嫣又道:“这位诸爷幼时染上天花,身上有些疤痕,那有什么可笑?男子汉大丈夫,第一论人品心肠,第二论才干事业,第三论文学武功。脸蛋儿俊不俊,有什么相干?” 姚伯当不由得哑口无言,哈哈一笑,说道:“小姑娘的言语倒也有些道理。这么说来,是老夫取笑诸兄弟的不是了。”王语嫣嫣然一笑,道:“老爷子坦然自认其过,足见光明磊落。”转脸向诸保昆摇摇头,道:“不行的,那没用!”说这句话时,脸上充满了温柔同情,便似一个做姊姊的,见到小兄弟忙得满头大汗要做一件力所不胜之事,因而出言规劝一般,语调也甚亲切。 诸保昆听她说武林中人身上有何损伤乃家常便饭,又说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品格功业为先,心中甚是舒畅,他一生始终为一张麻脸而郁郁不乐,从来没听人开解得如此诚恳有理,待听她最后说“不行的,那没用”,便问:“姑娘说什么?”心想:“她说我这‘天王补心针’不行么?没用么?她不知我这锥中共有一十二枚钢针。倘若不停手的击锤连发,早就要了这老家伙的性命。只是在司马林之前,却不能泄漏了机关。” 只听王语嫣道:“你这‘天王补心针’,固然是一门极霸道的暗器……”诸保昆身子一震,“哦”的一声。司马林和另外两个青城派高手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什么?”诸保昆脸色已变,说道:“姑娘错了,这不是天王补心针。这是我们青城派的暗器,是‘青’字第四打的功夫,叫做‘青蜂钉’。”王语嫣微笑道:“‘青蜂钉’的外形倒是这样的。你发这天王补心针,所用的器具、手法,确和青蜂钉完全一样,但暗器的本质不在外形和发射的姿式,而在暗器的劲力和去势。大家发一枚钢镖,少林派有少林派的手劲,昆仑派有昆仑派的手劲,那是勉强不来的。你这是……” 诸保昆眼光中陡然杀气大盛,左手的钢锥倏忽举到胸前,只要锤子在锥尾这么一击,立时便有钢针射向王语嫣。旁观众人中倒有一半惊呼出声,适才见他发针射击姚伯当,去势之快,劲道之强,暗器中罕有其匹,显然那钢锥中空,里面装有强力的机簧,否则决非人力之所能,而锥尖弯曲,乃是伪饰,使人决计想不到可由此中发射暗器,谁知锥中空管却是笔直的。亏得姚伯当眼明手快,这才逃过了一劫,倘若他再向王语嫣射击,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如何闪避得过?但诸保昆见她如此丽质,毕竟下不了杀手,又想到她适才为己辩解,心存感激,喝道:“姑娘,你别多嘴,自取其祸!” 就在此时,一人斜身抢过挡在王语嫣之前,却是段誉。 王语嫣微笑道:“段公子,多谢你啦。诸大爷,你不下手杀我,也多谢你。不过你就算杀了我,也没用的。青城、蓬莱两派世代为仇。你所图谋的事,八十余年之前,贵派第七代掌门人海风子道长就曾试过。他的才干武功堪称顶尖好手,却也难以成功。” 青城派众人听了,目光都转向诸保昆,狠狠瞪视,无不起疑:“难道他竟是我们死对头蓬莱派的门下,到本派卧底来的?怎地他一口四川口音,丝毫不露山东乡谈?” 原来山东半岛上的蓬莱派雄长东海,和川西青城派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距数千里,但百余年前两派高手结下了怨仇,从此辗转报复,仇杀极惨。两派各有绝艺,互相克制,当年双方所以结怨生仇,也是因谈论武功而起。经过数十场大争斗、大仇杀,到头来蓬莱固胜不了青城,青城也胜不了蓬莱。每斗到惨烈处,往往双方好手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王语嫣所说的海风子乃蓬莱派中的杰出人才。他参究两派武功的优劣长短,心知凭自己修为,当可在这一代中盖过青城,但日后自己逝世,青城派中出了聪明才智之士,便又能盖过本派。为求一劳永逸,便派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混入青城派中偷学武功,以求知己知彼。可是那弟子武功没学全,便给青城派发觉,即行处死。这么一来,双方仇怨更深,而防备对方偷学本派武功的戒心,更是大增。 这数十年中,青城派规定不收北方人为徒,只要带一点儿北方口音,别说他是山东人,便河北、河南、山西、陕西,也都不收。后来规矩更加严了,变成非川人不收。 “青蜂钉”是青城派的独门暗器,“天王补心针”则是蓬莱派的功夫。诸保昆发的明明是“青蜂钉”,王语嫣却称之为“天王补心针”,这一来青城派上下自均大为惊惧。蓬莱派和青城派一般的规矩,也是严定非山东人不收,其中更以鲁东人为佳,甚至鲁西、鲁南之人,要投入蓬莱派也千难万难。一人乔装改扮,不易露出破绽,但说话的乡音语调,一千句话中总难免泄漏一句。诸保昆出自川西灌县诸家,那是西川的世家大族,怎会是蓬莱派门下?各人当真做梦也想不到。司马林先前要王语嫣猜他师承来历,只不过出个题目难难小姑娘,全无怀疑诸保昆之意,那知竟得了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答案。 这其中吃惊最甚的,自然是诸保昆了。原来他师父都灵道人是蓬莱派高手,年轻时吃了青城派大亏,处心积虑的谋求报复,在四川各地暗中窥视,找寻青城派的可乘之隙。这一年在灌县见到了诸保昆,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但根骨极佳,实是学武的良材,于是筹划到一策。他命人扮作江洋大盗,潜入诸家,绑住诸家主人,大肆劫掠之后,拔刀要杀了全家灭口,又欲奸淫诸家的两个女儿。都灵子早就守候在外,直到千钧一发的最危急之时,这才铤身而出,逐走一群假盗,夺还全部财物,令诸家两个姑娘得保清白。诸家主人自是千恩万谢,感激涕零。都灵子动以言辞,说道:“若无上乘武艺,纵有万贯家财,也难免为歹徒所欺。这群盗贼武功不弱,这番受了挫折,难免不卷土重来。”那诸家是当地身家极重的世家,见家中所聘的护院武师给盗贼三拳两脚便即打倒在地,听说盗贼不久再来,吓得魂飞天外,苦苦哀求都灵子住下。都灵子假意推辞一番,才勉允所请,过不多时,便引得诸保昆拜之为师。 都灵子除了刻意与青城派为仇之外,为人倒也不坏,武功也甚了得。他嘱咐诸家严守秘密,暗中教导诸保昆练武。十年之后,诸保昆已成为蓬莱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这都灵子也真耐得,他自在诸府定居之后,当即假装咽喉生疮,扮作哑巴,自始至终不与谁交谈一言半语,传授诸保昆功夫之时,除了手脚比划姿式,一切指点讲授全都用笔书写,绝不吐出半句山东乡谈。因此诸保昆虽和他朝夕相处十年之久,却一句山东话也没听见过。待得诸保昆武功大成,都灵子写下前因后果,要弟子自决,那假扮盗贼一节,自然隐瞒不提。在诸保昆心中,师父不但是全家的救命恩人,这十年来,更待己恩德深厚,将全部蓬莱派的武功倾囊相授,早就感激无已,一明白师意,更无半分犹豫,便去投入青城派掌门司马卫门下。这司马卫,便是司马林的父亲。 其时诸保昆年纪已经不小,兼之自称曾跟家中护院的武师练过一些寻常武功,司马卫原不肯收。但诸家是川西大财主,有钱有势,青城派虽是武林,终究在川西生根,不愿失欢于当地豪门,再想收一个诸家的子弟为徒,颇增本派声势,就此答允了下来。待经传艺,发觉诸保昆的武功着实不错,盘问了几次,诸保昆总是依着都灵子事先的指点,捏造了一派说辞以答。司马卫碍着他父亲的面子,也不过份追究,心想这等富家子弟,能学到这般身手,已算十分难得了。 诸保昆投入青城之后,得都灵子详加指点,那几门青城派的武学须得加意钻研。他逢年过节,送师父、师兄,以及众同门的礼极重,师父有甚需求,不等开言示意,抢先便办得妥妥贴贴,反正家中有的是钱,一切轻而易举。司马卫心中过意不去,在武功传授上便也绝不藏私,如此七八年下来,诸保昆已尽得青城绝技。 本来在三四年之前,都灵子已命他离家出游,到山东蓬莱山去出示青城武功,以便尽知敌人的秘奥,然后一举而倾覆青城派。但诸保昆在青城门下数年,深感司马卫待己情意颇厚,便当自己是极亲厚弟子一般的传授武功,想到要亲手覆灭青城一派,诛杀司马卫全家,委实不忍,暗暗打定主意:“总须等司马卫师父去世之后,我方能动手。司马林师兄待我平平,杀了他也没什么。”因此上又拖了几年。都灵子几次催促,诸保昆总是推说:青城派的“青”字九打和“城”字十八破尚未学全。都灵子花了这许多心血,自不肯功亏一篑,只待他尽得其秘,这才发难。 去年冬天,司马卫在川东白帝城附近,给人用“城”字十二破中的“破月锥”功夫穿破耳鼓,内力深入脑海,因而毙命。那“破月锥”功夫虽名称中有个“锥”字,其实并非使用钢锥,而是五指成尖锥之形戳出,以浑厚内力穿破敌人耳鼓而入脑。 司马林和诸保昆在成都得到讯息,连夜东来,查明司马卫的伤势,两人又惊又悲,均想本派能使这“破月锥”功夫的,除司马卫自己外,只司马林、诸保昆,以及另外两名耆宿高手。但事发之时,四人明明皆在成都,正好在一起冬至聚宴,谁也没有嫌疑。然则杀害司马卫的凶手,除了那号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氏之外,再也不能另有旁人了。当下青城派倾巢而出,尽集派中高手,到姑苏来寻慕容氏算帐。 诸保昆临行之前,暗中曾向都灵子询问,是否蓬莱派作的手脚。都灵子用笔写道:“司马卫武功与我在伯仲之间,我若施暗算,仅用天王补心针方能取他性命。倘若多人围攻,须用本派铁拐阵。”诸保昆心想不错,他此刻已深知两位师父的武功修为谁也奈何不了谁,说到要用“破月锥”杀死司马卫,别说都灵子不会这门功夫,就是会使,也没法胜过司马卫的功力。是以他更无怀疑,随着司马林到江南寻仇。都灵子也不加阻拦,只叫他事事小心,但求多增阅历见闻,不可枉自为青城派送了性命。 到得苏州,一行人四下打听,好容易来到听香水榭,恰好云州秦家寨的群盗先到了一步。青城派门规甚严,若无掌门人号令,谁也不敢乱说乱动,见秦家寨群盗这般乱七八糟,都好生瞧他们不起,双方言语间便颇不客气。青城派志在复仇,于听香水榭中的一草一木都不乱动半点,所吃的干粮也是自己带来。这一来反倒占了便宜,老顾的唾沫鼻涕、满手污垢,青城派众人就没尝到。 王语嫣、阿朱等四人突然到来,奇变陡起。诸保昆以青城手法发射“青蜂钉”,连司马卫生前也丝毫不起疑心,那知竟给王语嫣这小姑娘一口叫破。这一下诸保昆猝不及防,要待杀她灭口,只因一念之仁,下手稍慢,已然不及。何况“天王补心针”五字既让司马林等听了去,纵将王语嫣杀了,也已无济于事,徒然更显作贼心虚而已。 这当儿诸保昆全身冷汗直淋,脑中一团混乱,一回头,只见司马林等各人双手笼在衣袖之中,都狠狠瞪着自己。司马林冷冷的道:“诸爷,原来你是蓬莱派的?”他不再称诸保昆为师弟,改口称之为诸爷,显然不再当他是同门了。 第1077章 天龙(65) 诸保昆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神情极为尴尬。 司马林双目圆睁,怒道:“你到青城派来卧底,学会了‘破月锥’的绝招,便即害死我爹爹。你这狼心狗肺之徒,忒也狠毒。”双臂向外一张,手中已握了雷公轰双刃。他想,本派功夫既为诸保昆学得,自去转授蓬莱派中高手。他父亲死时,诸保昆虽确在成都,但蓬莱派既学到了这手法,那就谁都可以用来害他父亲。 诸保昆脸色铁青,心想师父都灵子派他混入青城派,原是有此用意,但迄今为止,自己可的确没泄漏过半点青城派武功。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如何还能辩白?看来眼前便是一场恶战,对方人多势众,司马林及另外两位高手的功夫全不在自己之下,今日势必性命难保,心道:“我虽未做此事,但自来便有叛师之心,就算给青城派杀了,那也罪有应得。”将心一横,大声道:“师父决不是我害死的……” 司马林喝道:“自然不是你亲自下手,但这门功夫是你所传,同你亲自下手更有什么分别?”向身旁两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说道:“姜师叔、孟师叔,对付这等叛徒,不必讲究武林中单打独斗的规矩,咱们一起上。”两名老者点了点头,双手从衣袖之中伸出,也都是左手持锥,右手握锤,分从左右围上。 诸保昆退了几步,将背脊靠在厅中的一条大柱上,以免前后受敌。 司马林大叫:“杀了这叛徒,为爹爹复仇!”向前疾冲,举锤便往诸保昆头顶打去。诸保昆侧身让过,左手还了一锥。那姓姜老者喝道:“你这叛徒奸贼,亏你还有脸使用本派武功。”左手锥刺他咽喉,右手小锤“凤点头”连敲三锤。 秦家寨群盗见那姓姜老者小锤使得如此纯熟,招数又极怪异,均大起好奇之心。姚伯当等都暗暗点头,心想:“青城派名震川湘,实非幸至。” 司马林心急父仇,招数太过莽撞,诸保昆倒还能对付得来,可是姜孟两个老者运起青城派“稳、狠、阴、毒”四大要诀,锥刺锤击,招招往他要害招呼,诸保昆左支右绌,顷刻间险象环生。 他三人的钢锥和小锤招数,每一招诸保昆都烂熟于胸,看了一招,便推想得到以后三四招的后着变化。全仗于此,这才以一敌三,支持不倒,又拆十余招,心中突然一酸,暗想:“司马师父待我实在不薄,司马林师兄和姜孟两位师叔所用的招数,我无一不知。练功拆招之时尚能故意藏私,不露最要紧的功夫,此刻生死搏斗,他们三人自然竭尽全力,可见青城派功夫确是已尽于此。”他感激师恩,忍不住大叫:“师父决不是我害死的……”叫声中已带哭音。 便这么一分心,司马林已扑到离他身子尺许之处。青城派所用兵刃极短极小,厉害处全在近身肉搏。司马林这一扑近身,如对手是别派人物,他可说已胜了七八成,但诸保昆的武功跟他一模一样,这便宜双方却是相等。烛光之下,旁观众人均感眼花缭乱,只见司马林和诸保昆二人出招都是快极,双手乱挥乱舞,只在双眼一眨的刹那之间,两人已拆了七八招。钢锥上戳下挑,小锤横敲竖打,二人均似发了狂一般。但两人招数练得熟极,对方攻击到来,自然而然的挡格还招。两人一师所授,招数法门殊无二致,司马林年轻力壮,诸保昆经验较富。顷刻间数十招过去,旁观众人但听得叮叮当当兵刃撞击之声不绝,两人如何进攻守御,已全然瞧不出来。 孟姜二老者见司马林久战不下,突然齐声唿哨,着地滚去,分攻诸保昆下盘。 凡使用短兵刃的,除了女子,大都擅长地堂功夫,在地下滚动跳跃,令敌人无所措手。诸保昆于这“雷公着地轰”的功夫原亦熟知,但双手应付司马林的一锥一锤之后,再无余裕去对付姜孟二老,只得窜跳闪避。姜老者铁锤自左向右击去,孟老者的钢锥却自右方戳来。诸保昆飞左足迳踢孟老者下颚。孟老者骂道:“龟儿子,拚命么?”向旁疾退。姜老者乘势直上,小锤急扫,便在此刻,司马林的小锤也已向他眉心敲到。诸保昆在电光石火之间权衡轻重,举锤挡格司马林的小锤,左腿硬生生的受了姜老者一击。 锤子虽小,敲击的劲力却着实厉害,诸保昆但觉痛入骨髓,一时也不知左腿是否已经折断,当的一声,双锤相交,火星闪爆,“啊”的一声大叫,左腿又中了孟老者一锥。 这一锥他本可闪避,但如避过了这一击,姜孟二老的“雷公着地轰”即可组成“地母雷网”,便成无可抵御之势,反正料不定左腿是否已断,索性再抵受钢锥的一戳。数招之间,他腿上鲜血飞溅,洒得四壁粉墙上都是斑斑点点。 王语嫣见阿朱皱着眉头,撅起了小嘴,知她厌憎这一干人群相斗殴,弄脏了她雅洁的房舍,微微一笑,叫道:“喂,你们别打了,有话好说,为什么这般蛮不讲理?”司马林等三人一心要将“弑师奸徒”毙于当场;诸保昆虽有心罢手,却那里能够?王语嫣见四人只顾恶斗,不理自己的话,而不肯停手的主要是司马林等三人,便道:“都是我随口说一句‘天王补心针’的不好,泄漏了诸爷的门户机密。司马掌门,你们快住手!”司马林喝道:“父仇不共戴天,焉能不报?你啰唆什么?” 王语嫣道:“你不停手,我可要帮他了!” 司马林心中一凛:“这美貌姑娘的眼光十分厉害,武功也必甚高,她一帮对方,可有点儿不妙。”随即转念:“咱们青城派好手尽出,最不济一拥而上,难道还怕了她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手上加劲,更如狂风骤雨般狠打急戳。 王语嫣道:“诸爷,你使‘李存孝打虎势’,再使‘张果老倒骑驴’!”诸保昆一怔,心想:“前一招是青城派武功,后一招是蓬莱派的功夫,这两招决不能混在一起,怎可相联使用?”但这时情势紧急,更无考较余暇,一招“李存孝打虎”使将出去,当当两声,恰好挡开了司马林和姜老者击来的两锤,跟着转身,歪歪斜斜的退出三步,正好避过姜老者的三下伏击。姜老者这一招伏击锥锤并用,连环三击,极是阴毒狠辣。诸保昆这三步每一步都似醉汉踉跄,不成章法,却均在间不容发的空隙之中,恰好避过了对方的狠击,两人倒似是事先练熟了来炫耀本事一般。 这三下伏击本已十分精巧,闪避更妙到颠毫。秦家寨群盗只瞧得心旷神怡,诸保昆每避过一击,便喝一声采,连避三击,群盗三个连环大采。青城派众人本来脸色阴沉,这时神气更加难看。 段誉叫道:“妙啊!诸兄,王姑娘有什么吩咐,你只管照做,包你不会吃亏。” 诸保昆走这三步“张果老倒骑驴”时,全没想到后果,脑海中一片浑浑噩噩,但觉死也好,活也好,早就将性命甩了出去;没料到青城、蓬莱两派截然不同的武功,居然能连接在一起运使,就此避过这三下险招。他心中的震骇,比秦家寨、青城派诸人更大得多了。 只听王语嫣又叫:“你使‘韩湘子雪拥蓝关’,再使‘曲径通幽’!”这是先使蓬莱派武功,再使青城派武功,诸保昆想也不想,小锤和钢锥在身前一封,便在此时,司马林和孟老者双锥一齐戳到。三人原是同时出手,但在旁人瞧来,倒似诸保昆先行严封门户,而司马林和孟老者二人明明见到对方封住门户,无隙可乘,仍然花了极大力气使一着废招,将两柄钢锥戳到他锤头之上,当的一击,两柄钢锥同时弹开。诸保昆更不思索,身形一矮,钢锥反手斜斜刺出。 姜老者正要抢上攻他后路,万万想不到他这一锥竟会在这时候从这方位刺到。“曲径通幽”这一招是青城派的武功,姜老者熟知于胸,如此刺法全然不合本派武功的基本道理,诸保昆如在平日练招时使将出来,姜老者非哈哈大笑不可。可是就这么无理的一刺,姜老者便如要自杀一般,快步奔前,将身子凑向他钢锥,明知糟糕,却已不及收势,噗的一声响,钢锥已插入他腰间。他身形一晃,俯身倒地。青城派中抢出二人,将他扶了回去。 司马林骂道:“诸保昆你这龟儿子,你亲手刺伤姜师叔,总不再是假的了罢?”王语嫣道:“这位姜老爷子是我叫他伤的。你们快停手罢!”司马林怒道:“你有本领,便叫他杀了我!”王语嫣微笑道:“诸爷,你使一招‘铁拐李月下过洞庭’,再使一招‘铁拐李玉洞论道’。” 诸保昆应道:“是!”心想:“我蓬莱派武功之中,只有‘吕纯阳月下过洞庭’,只有‘汉钟离玉洞论道’,怎地这位姑娘牵扯到铁拐李身上去啦?想来她于本派武功所知究属有限,随口说错了。”但当此紧急之际,司马林和孟老者决不让他出口发问,仔细参详,只得依平时所学,使一招“吕纯阳月下过洞庭”。 相传“八仙过海”是在山东蓬莱附近落海,崂山脚下便有模拟八仙聚会的石阵,因此蓬莱派武功中的招数不少以八仙为名。这招“月下过洞庭”本来大步而前,姿式飘逸,有如凌空飞行一般,但他左腿接连受了两处创伤之后,大步跨出时一跛一拐,那里还像吕纯阳,不折不扣便是个铁拐李。可是一跛一拐,竟也大有好处,司马林连击两锥,尽数落了空。跟着“汉钟离玉洞论道”这招,也是左腿一拐,身子向左倾斜,右手中小锤当作蒲扇,横掠而出时,孟老者正好将脑袋送将上来。啪的一声,这一锤刚巧打在他嘴上,满口牙齿,登时便有十余枚击落在地,只痛得他乱叫乱跳,抛去兵刃,双手捧住了嘴巴,一屁股坐倒。 司马林暗暗心惊,一时拿不定主意,要继续斗将下去,还是暂行罢手,日后再作复仇之计。眼见王语嫣刚才教的这两招实在太也巧妙,事先算定孟师叔三招之后,定会扑向诸保昆右侧,而诸保昆在那时小锤横抢出去,正好击中他嘴巴。偏偏诸保昆左腿跛了,“汉钟离玉洞论道”变成了“铁拐李玉洞论道”,小锤斜着出去,否则正击而出,便差了数寸,打他不中。 司马林寻思:“要杀诸保昆这龟儿子,须得先阻止这女娃子,不许她指点武功。”正在计谋如何下手加害王语嫣,忽听她朗声道:“诸相公,你是蓬莱派弟子,混入青城派去偷学武功,原本大大不该。我信得过司马卫老师父不是你害的,凭你所学,就算去教了别的好手,也决不能以‘破月锥’这招,来害死司马老师父。但偷学武功,总是你的错,快向司马掌门赔个不是,也就是了。” 诸保昆心想此言不错,何况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全仗她所教这几招方得脱险,她的吩咐自不能违拗,当即将小锤钢锥反刃向内,双手抱拳,向司马林深深一揖,说道:“掌门师哥,是小弟的不是……” 司马林向旁一让,双手拢入袖中,似乎藏过了兵刃,恶狠狠的骂道:“你先人板板,你龟儿还有脸叫我掌门师哥?” 王语嫣叫道:“快!‘遨游东海’!” 诸保昆心中一凛,身子急拔,跃起丈许,但听得嗤嗤嗤响声不绝,十余枚喂有剧毒的青蜂钉从他脚底射过,相去只一瞬眼之间。若不是王语嫣出言提醒,又若不是她叫出“遨游东海”这一招,单只说“提防暗器”,自己定然凝神注视敌人,那知道司马林居然在袖中发射青蜂钉,再要闪避,已然不及了。 司马林这门“袖里乾坤”的功夫,那才是青城派司马氏传子不传徒的家传绝技。这是司马氏本家的规矩,孟姜二老者也是不会,司马卫不传诸保昆,只不过遵守祖训,也算不得藏私。殊不知司马林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双手只在袖中这么一拢,暗暗扳动袖中“青蜂钉”的机括,王语嫣却已叫破,还指点了一招避这门暗器的功夫,那便是蓬莱派的“遨游东海”。 司马林这势所必中的一击竟然没能成功,如遇鬼魅,指着王语嫣大叫:“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是慕容家的女鬼!” 孟老者满口牙齿给小锤击落,有三枚在忙乱中吞入了肚。他年纪已高,但眼明发乌,牙齿坚牢,向来以此自负,其时牙齿掉一枚便少一枚,无假牙可装,自是痛惜异常,满嘴漏风的大叫:“抓了这女娃子,抓了这女娃子!” 青城派中门规甚严,孟老者辈份虽高,但一切事务都须由掌门人示下。众弟子目光都望着司马林,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即齐向王语嫣扑去。 司马林冷冷的问道:“王姑娘,本派武功,何以你这般熟悉?”王语嫣道:“我是书上看来的。青城武功以诡变险狠见长,变化也不如何繁复,并不难记。”司马林道:“那是什么书?”王语嫣道:“嗯,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书。记载青城武功的书有两部,一部是《青字九打》,一部是《城字十八破》,你是青城派掌门,自然都看过了。” 司马林暗叫:“惭愧!”他幼时起始学艺之时,父亲便对他言道:“本门武功,原有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可惜后来日久失传,残缺不全,以致这些年来,始终跟蓬莱派打成个僵持不决的局面。倘若有谁能找到这套完全的武功,不但灭了蓬莱派只一举手之势,就要称雄天下,也不足为奇。”这时听她说看过此书,不由得胸头火热,说道:“此书可否借与在下一观,且看与本派所学,有何不同之处?” 王语嫣尚未回答,姚伯当已哈哈大笑,说道:“姑娘别上这小子的当。他青城派武功简陋得紧,青字最多有这么三打四打,城字也不过这么十一二破。他想骗你的武学奇书来瞧,千万不能借。” 司马林给他拆穿了心事,青郁郁的一张脸上泛起黑气,说道:“我自向王姑娘借书,又关你秦家寨什么事了?” 第1078章 天龙(66) 姚伯当笑道:“自然关我秦家寨的事。王姑娘这个人,心中记得了这许许多多希奇古怪的武功,谁得到她,谁便天下无敌。我姓姚的见到金银珠宝,俊童美女,向来伸手便取,像王姑娘这般千载难逢的奇货,如何肯不下手?司马兄弟,你青城派想要借书,不妨来问问我,问我肯是不肯。哈哈,哈哈!你倒猜上一猜,我肯是不肯?” 姚伯当这几句话说得无礼之极,傲慢之至,但司马林和孟姜二老听了,都不由得怦然心动:“这小小女子,于武学上所知,当真深不可测。瞧她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要她自己动手,多半没什么能耐,但她经眼看过的武学奇书如此之多,兼之又能融会贯通。咱们若能将她带到青城山中,也不仅仅是学全那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而已。秦家寨已起不轨之心,今日势须大战一场了。” 只听姚伯当又道:“王姑娘,我们原本是来寻慕容家晦气的,瞧这模样,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王语嫣听到“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这话,又羞又喜,轻啐一口,说道:“慕容公子是我表哥,你找他有什么事?他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姚伯当哈哈一笑,说道:“你是慕容复的表妹,那再好也没有了。姑苏慕容家祖上欠了我秦家寨一百万两金子、五百万两银子,至今已有好几百年,利上加利,这笔帐如何算法?”王语嫣一愕,道:“那有这种事?我姑丈家素来豪富,怎会欠你家的钱?几百年前,世上也还没云州秦家寨这字号。” 姚伯当道:“是欠还是不欠,你这小姑娘知道什么?我找慕容博讨债,他倒答允还的,可是一文钱也没还,便双脚一挺死了。老子死了,父债子还。那知慕容复见债主临门,竟躲起来不见,我有什么法子,只好来找件抵押的东西。”王语嫣道:“我表哥慷慨豪爽,倘若欠了你钱,早就还了,就算没欠,你向他讨些金银使用,他也决不推托,岂有怕了你而躲避之理?” 姚伯当眉头一皱,说道:“这样罢,这种事情一时也辩不明白。姑娘今日便暂且随我北上,到秦家寨去盘桓一年半载。秦家寨的人决不动姑娘一根寒毛。我姚伯当的老婆是河朔一方出名的雌老虎,老姚在女色上面一向规矩之极,姑娘尽管放心便是。你也不用收拾了,咱们拍手就走。待你表哥凑齐了金银,还清了这笔陈年旧债,我自然护送姑娘回到姑苏,跟你表哥完婚。秦家寨自当送一笔重礼,姚伯当还得来喝你喜酒呢。”说着裂开了嘴,又哈哈大笑。 这番言语十分粗鲁,最后这几句更是随口调侃,但王语嫣听来却心中甜甜的十分受用,微笑道:“你这人便爱胡说八道的,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干什么?要是我姑丈家真的欠了你银钱,多半是年深月久,我表哥也不知道,只要双方对证明白,我表哥自然会还你的。” 姚伯当本意是想掳走王语嫣,逼她吐露武功,什么一百万两黄金、五百万两白银,全是信口开河,这时听她说得天真,竟对自己的胡诌有几分信以为真,便道:“你还是跟我去罢。秦家寨好玩得很,我们养有打猎用的黑豹、大鹰,又有梅花鹿、四不像,包你一年半载也玩不厌。你表哥一得知讯息,便会赶来跟你相会。就算他不还钱,我也就马马虎虎一笔勾销,咱北方人重义轻财,交朋友为先,我不但隆重接待,还送份厚礼,让你和他同回苏州,你说好不好呢?”这几句话,可当真将王语嫣说得怦然心动。 司马林见她眼波流转,脸上喜气浮动,心想:“倘若她答允同去云州秦家寨,我再出言阻止,其理就不顺了。”不等她接口,抢着便道:“云州是塞外苦寒之地,王姑娘这般娇滴滴的江南大小姐,岂能去挨此苦楚?我成都府号称锦官城,所产锦绣甲于天下,何况风景美丽,好玩的东西更比云州多上十倍。以王姑娘这般人才,到成都去多买些锦缎穿着,当真是红花绿叶,加倍美丽。慕容公子才貌双全,自也爱你打扮得花花俏俏的。”他既认定父亲是蓬莱派所害,对姑苏慕容氏也就没仇怨了。 姚伯当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苏州城里难道还少得了丝绸锦缎?你睁大狗眼瞧瞧,眼前这三位美貌姑娘,那一位不会穿着标致衣衫?”司马林冷哼一声,说道:“很臭,果然很臭!”姚伯当怒道:“你说我么?”司马林道:“不敢!我说狗臭屁果然很臭。” 姚伯当唰地拔出单刀,叫道:“司马林,我秦家寨对付你青城派,大概半斤八两。但如秦家寨跟蓬莱派联手,多半能灭了你青城派罢?”司马林脸上变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爹爹故世后,青城派力量已不如前,再加诸保昆这奸贼偷学了本派武功,倘若秦家寨再跟我们作对,此事大大可虑。常言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格老子,今日之事,只有杀他个措手不及。”淡淡的道:“你待怎样?” 姚伯当见他双手笼在衣袖之中,知他随时能有阴毒暗器从袖中发出,当下全神戒备,说道:“我请王姑娘到云州去作客,等候慕容公子来接她回去。你却来多管闲事,偏不答允,是不是?”司马林道:“你云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请王姑娘去成都府耍子。” 姚伯当道:“好罢,咱们便在兵刃上分胜败,是谁得胜,谁就做王姑娘的主人。”司马林道:“便是这样。反正打败了的,便想作主人,也总不能将王姑娘请到阴曹地府去。”言下之意是说,这场比拚并非较量武功,实是判生死、决存亡的搏斗。姚伯当哈哈一笑,大声说道:“姚某一生过的,就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司马掌门想用这‘死’字来吓人,老子丝毫没放在心上。”司马林道:“咱们如何比法?我跟你单打独斗,还是大伙儿一拥齐上?” 姚伯当道:“就是老夫陪司马掌门玩玩罢……”只见司马林突然转头向左,脸上大惊失色,似乎发生了极奇特的变故。姚伯当一直目不转睛的瞪着他,防他忽施暗算,此时不由自主的也侧头向左瞧去,只听得嗤嗤嗤三声轻响,猛地警觉,暗器离他胸口已不到三尺。他心中一酸,自知已然无幸。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突然间一件物事横过胸前,哒哒几声,将射来的几枚毒钉尽数打落。毒钉来势奇速,以姚伯当如此久经大敌之人,兀自不能避开,可是这件物事更快了数倍,竟后发先至,格开了毒钉。这物事是什么东西,姚伯当和司马林都没瞧见。 王语嫣却欢声叫了起来:“是包叔叔到了吗?” 只听得一个极古怪的声音道:“非也非也,不是包叔叔到了。” 王语嫣笑道:“你还不是包叔叔?人没到,‘非也非也’已先到了。”那声音道:“非也非也,我不是包叔叔。”王语嫣笑道:“非也非也,那么你是谁?”那声音道:“慕容兄弟叫我‘三哥’,你却叫我‘叔叔’。非也非也,你叫错了!” 王语嫣晕生双颊,笑道:“你还不出来?”那声音却不再响。过了一会,王语嫣见再没动静,叫道:“喂,你出来啊,快帮我们赶走这批乱七八糟的家伙。”四下里寂然无声,显然那姓包之人已然远去。王语嫣微感失望,问阿朱道:“他到那里去啦?” 阿朱微笑道:“包三爷自来便是这脾气,姑娘你说‘你还不出来?’他本来是要出来的,听了你这话,偏偏跟你闹别扭。只怕这当儿是不肯来了。” 姚伯当这条性命本来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九,多承那姓包的出手相救,自是感激。他和青城派原本无怨无仇,这时却不免要杀司马林而后快,单刀一竖,喝道:“无耻之徒,你偷放暗器,能伤得了老夫吗?”挥刀便向司马林当头劈去。司马林双手一分,左手钢锥,右手小锤,和姚伯当的单刀斗了起来。姚伯当膂力沉猛,刀招狠辣,司马林则以轻灵小巧见长。青城派和秦家寨今日第一次较量,双方都由首脑人物亲自出战,胜败不但关系生死,且亦牵连到两派的兴衰荣辱,两人谁也不敢怠忽。 拆到七十余招后,王语嫣忽向阿朱道:“你瞧,秦家寨的五虎断门刀,所失的只怕不止五招。那一招‘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姚当家的不知何以不用?”阿朱不懂“五虎断门刀”的武功家数,只能唯唯以应。 姚伯当在酣斗之际,蓦地听到这几句话,又大吃一惊:“小姑娘的眼光恁地了得。五虎断门刀的六十四招刀法,近数十年来只剩下五十九招,那原本不错,可是到了我师父手上,没学成‘负子渡河’和‘重节守义’那两招。这两招就此失传,变成只剩五十七招。为了顾全颜面,我将两个变招稍加改动,补足五十九招之数,竟也给她瞧了出来。” 本来普天下绿林山寨都是乌合之众,任何门派的武人都可聚在一起,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惟独云州秦家寨的众头领都是“五虎断门刀”的门人弟子。别门别派的好手明知在秦家寨不会给当作自己人,也不会前去投奔入伙。姚伯当的师父姓秦,既是秦家寨的大头领,又是“五虎断门刀”的掌门人,因亲生儿子秦伯起武功才干都颇平庸,便将这位子传给了大弟子姚伯当。数月之前,秦伯起在陕西给人以一招三横一直的“王字四刀”砍在面门而死,那正是“五虎断门刀”中最刚最猛的绝招,人人料想必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手。姚伯当感念师恩,尽率本寨好手,到苏州来为师弟报仇。不料正主儿没见,险些丧生于青城派的毒钉之下,反是慕容复的朋友救了自己性命。 他既恨司马林阴毒暗算,听得王语嫣叫破自己武功中的缺陷后又心下有愧,急欲打败司马林,以便在本寨维持威严。可是这一求胜心切,登时心浮气躁。他连使险着,都给司马林避过。姚伯当大喝一声,挥刀斜砍,待司马林向左跃起,蓦地右腿踢出。司马林身在半空,没法再避,左手钢锥向对方脚背上猛戳下去,要姚伯当自行收足。姚伯当这一脚果然不再踢实,左腿却鸳鸯连环,向他右腰疾踢过去。 司马林小锤斜挥,啪的一声,正好打在姚伯当的鼻梁正中,立时鲜血长流,便在此时,姚伯当的左腿也已踢在司马林腰间。但他脸上受击在先,心中一惊,这一腿的力道还不到平时的两成。司马林虽给踢中,除了略觉疼痛外,并没受伤。就这么先后顷刻之差,胜败已分,姚伯当虎吼一声,提刀欲待上前相攻,但觉头痛欲裂,登时脚下踉跄,站立不稳。 司马林这一招胜得颇有点侥幸,情知倘若留下了对方这条性命,此后祸患无穷,当下右手小锤急晃,待姚伯当挥刀挡架,左手钢锥向他心窝中直戳下去。 秦家寨副寨主见情势不对,一声唿哨,突然单刀脱手,向司马林掷去。一瞬眼间,大厅上风声呼呼,十余柄单刀齐向司马林身上招呼。原来秦家寨武功之中,有这么一门单刀脱手投掷的绝技,叫做“咆哮下山”。每柄单刀均有七八斤至十来斤重,出力掷出,势道极猛,何况十余柄单刀同时飞到,司马林委实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眼见他便要身遭乱刀分尸之祸,蓦地里烛影一暗,一人飞身跃到司马林身旁,伸掌插入刀丛之中,东抓西接,将十余柄单刀尽数接过,以左臂围抱在胸前,哈哈一声长笑,大厅正中椅上已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人。跟着呛啷啷一阵响,十余柄单刀尽数投在足边。 众人骇然相视,但见是个容貌瘦削的中年汉子,身形甚高,穿一身灰布长袍,脸上带着一股乖戾执拗的神色。众人适才见了他抢接钢刀的身手,无不惊佩,谁都不敢说什么话。 只段誉笑道:“这位兄台出手甚快,武功想必是极高的了。尊姓大名,可得闻欤?”那高瘦汉子尚未答话,王语嫣走上前去,笑道:“包三哥,我只道你不回来了,正好生牵记。不料你又来啦,真好,真好!”段誉道:“唔,原来是包三先生。” 那包三先生向他横了一眼,冷冷道:“你这小子是谁,胆敢跟我啰里啰唆的?”段誉道:“在下姓段名誉,生来无拳无勇,可是混迹江湖,居然迄今未死,也算是奇事一件。”包三先生眼睛一瞪,一时倒不知如何发付于他。 司马林上前深深一揖,说道:“青城派司马林多承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请问包三先生的名讳如何称呼,也好让在下常记在心。” 包三先生双眼一翻,飞起左脚,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筋斗,喝道:“凭你也配来问我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你,只不过这儿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人家将你这臭小子乱刀分尸,满地鲜血,岂不污了这听香水榭的地皮?快给我走罢!” 司马林见他飞脚踢出,急待要躲,已然不及,这筋斗摔得好生狼狈,听他说得如此欺人,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若不立刻动手拚命,也得订下日后的约会,决不能在众人眼前受此羞辱而没个交代。他硬了头皮,说道:“包三先生,我司马林今日受人围攻,寡不敌众,险些命丧于此,多承你出手相救。司马林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请了,请了!”他明知这一生不论如何苦练,也决不能练到包三先生这般武功,只好以“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八个字,含含混混的交代了场面。 包三先生浑没理会他说些什么,自管自问王语嫣道:“王姑娘,舅太太怎地放你到这里来?”王语嫣笑道:“你倒猜猜,是什么道理?”包三先生沉吟道:“这倒有点难猜了。” 司马林见包三先生只顾和王语嫣说话,对自己的场面话全没理睬,那比之踢自己一个筋斗欺辱更甚,不由得心中深种怨毒,适才他相救自己的恩德那是半分也不顾了,左手一挥,带了青城派的众人便向门外走去。 第1079章 天龙(67) 包三先生道:“且住!”司马林回过身来,问道:“什么?”包三先生道:“听说你到苏州来,是为了给你父亲报仇。这可找错了人。你父亲司马卫,不是慕容公子杀的。”司马林道:“何以见得?包三先生又怎知道?” 包三先生怒道:“我既说不是慕容公子杀的,自然就不是他杀的了。就算真是他杀的,我说过不是,那就不能算是。难道我说过的话,都作不得数么?” 司马林心想:“这话可也真横蛮之至。”便道:“父仇不共戴天,司马林虽武艺低微,但就算粉身碎骨,也当报此深仇。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还请示知。”包三先生哈哈一笑,说道:“你父亲又不是我儿子,是给谁所杀,关我什么事?我说你父亲不是慕容公子杀的,多半你不肯信。好罢,就算是我杀的。你要报仇,冲着我来罢!” 司马林脸孔铁青,说道:“杀父之仇,岂是儿戏?包三先生,我自知不是你敌手,你要杀便杀,如此辱我,却万万不能。”包三先生笑道:“我偏不杀你,偏要辱你,瞧你怎奈何得我?”司马林气得胸膛都要炸了,但说一怒之下就此上前拚命,却终究不敢,站在当地,进退两难,好生尴尬。 包三先生笑道:“凭你老子司马卫这点儿微末功夫,那用得着我慕容兄弟费心?慕容公子武功高我十倍,你自己想想,司马卫也配他亲自动手么?” 司马林尚未答话,诸保昆已抽出兵刃,大声道:“包三先生,司马卫老先生是我授艺的恩师,我不许你这般辱他死后的声名。”包三先生笑道:“你是个混入青城派偷师学艺的奸细,管什么隔壁闲事?”诸保昆大声道:“司马师父待我仁至义尽,诸保昆愧无以报,今日为维护先师声名而死,稍减我欺瞒他的罪孽。包三先生,你向司马掌门认错道歉。”包三先生笑道:“包三先生生平决不认错,明知错了,一张嘴也要死撑到底。司马卫生前不肯奉我慕容家的号令,早就该杀了。杀得好,杀得好!” 诸保昆怒叫:“你出兵刃罢!”包三先生笑道:“司马卫的儿子徒弟,都是这么批脓包货色,除了暗箭伤人,什么都不会。” 诸保昆叫道:“看招!”左手钢锥,右手小锤,同时向他攻去。包三先生更不起身,左手衣袖挥出,一股劲风向他面门扑去。诸保昆但感气息窒迫,斜身闪避。包三先生右足一勾,诸保昆扑地倒了。包三先生右脚乘势踢出,正中他臀部,将他直踢出厅门。诸保昆在空中一个转折,肩头着地,一碰便即翻身站起,一跷一拐的奔进厅来,又举锥向包三先生胸上戳到。包三先生伸掌抓住他手腕,一甩之下,将他身子高高抛起,啪的一声巨响,重重撞在梁间。诸保昆摔跌下地,翻身站起,第三次又扑将过来。 包三先生皱眉道:“你这人真也不知好歹,难道我就杀你不得么?”诸保昆叫道:“你杀了我最好……”包三先生双臂探出,抓住他双手向前一送,喀喀两声,诸保昆双臂臂骨已然拗断,跟着一锥戳在自己左肩,一锤击在自己右肩,双肩登时鲜血淋漓。他这一下受伤极重,虽仍想拚命,却已有心无力。 青城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当上前救护。但见他为了维护先师声名而不顾性命,确非虚假,对他恨恶之心却也消了大半。 阿朱一直在旁观看,默不作声,这时忽然插口道:“司马大爷、诸大爷,我姑苏慕容家倘若当真杀了司马老先生,岂能留下你们性命?包三爷若要尽数杀了你们,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至少他不必救司马大爷性命。王姑娘也不会一再相救诸大爷。到底是谁出手伤害司马老先生,各位还是回去细细访查为是。” 司马林心想这话甚是有理,便欲说几句话交代。包三先生怒道:“这里是我阿朱妹子的庄子,主人已下逐客令了,你兀自不识好歹?”司马林道:“好!后会有期。”微一点头,便欲走出。 包三先生喝道:“且慢!”伸手到自己长衣胸口,取出一枝小旗,展了开来,小旗是深黑色锦缎,中间绣了个白色圆圈,白圈内绣了个金色的“燕”字。包三先生将小旗轻挥几下,说道:“司马掌门,你拿了这面旗去,就算是姑苏慕容氏的麾下。以后不论有何艰难危困,捧了这面旗到苏州来,事事逢凶化吉。” 司马林知道只要一接这面小旗,青城派便得了个大靠山,再也不怕蓬莱派的欺压寻仇,但自此之后,也必须遵奉“姑苏慕容”的号令,慕容氏若有人持此小旗来到青城山,要钱则十万八万,要人则一千八百,青城派非奉承应命不可,否则转眼间便会覆灭。虽说就此成为他人部属,名声既大受损害,行事又不得自由,但从此得保安全,当此内外交困之际,自己武功才能皆不足以带领青城派独立于天地之间,衡量利弊,自以接这小黑旗为善。但包三先生言语无礼,这等强加逼迫,自己身为一派掌门,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头,给他呼呼喝喝,便即屈服,此后如何还有脸面在江湖上行走?不如宁死不辱,给他杀了,也就是了,当下双手拢在衣袖之中,准拟与包三先生拚命。 阿朱见包三先生一到,己方即占全面胜势,但这位三爷脾气太差,这般说话,不给对方留半分颜面,对方倘若是宁折不曲的性子,出手硬拚,包三先生就算将青城派尽数杀了,对公子的大业也没什么好处,便即朗声道:“司马掌门,我家公子出门之时,曾有言语吩咐下来,说道云州秦家寨和四川青城派的各位英雄,都是江湖上的好朋友、好汉子,两派武功均有独得造诣,只可惜大家隔得远了,没能结交为友。最近听说秦家寨和青城派中有两位英雄不幸在外给万恶奸人暗害,慕容公子十分惋惜,他这番出门,便是去仔细查访,找到凶手,杀了给秦大爷和司马老爷报仇。” 秦家寨和青城派众人听她这番话,自是说秦伯起和司马卫二人决不是慕容复杀的,否则这小姑娘不会说凶手是“万恶奸人”,而慕容复又那有出去“追凶”之理?虽然这个伶牙利齿的小姑娘说话未必可靠,但她毕竟是慕容家的人,言语中又捧了秦家寨和青城派,众人心头的气也平了不少。 只听阿朱又道:“慕容公子又吩咐了,倘若秦家寨和青城派的好朋友们受了奸人挑拨,误会我姑苏慕容家而前来查问,我们务须好好招待,同仇敌忾,携手对付敌人。如若我们遇到危难,也当不顾姑苏慕容家的名头,直截向姚寨主和司马掌门求援,他两位慷慨豪迈,一定肯施援手。这位包三爷,武功是很高的,不过性子太过直爽,我们自己人也常常给他得罪了。但他为人面恶心慈,心里对谁也没有恶意。大家知道他脾气,也从来不会当真计较。他自己知道对不住,心里抱歉,以后只有对我们更加好些。” 包三先生知她是给自己打圆场,心想当以慕容家的大业为重,便即双手抱拳,说道:“兄弟包不同,得罪了好朋友,请大家原谅。否则我家公子回来,必定怪罪!”说着连连拱手。厅上群豪纷纷回礼,脸色登时平和。 王语嫣跟着说道:“五虎断门刀六十四招,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都是极高明的招数,传承时日久了,如有缺失不全之处,小妹定当提出来向各位请教。大伙儿截长补短,相互切磋,归于完美,岂不是好?” 秦家寨和青城派群豪一齐鼓掌叫好,知她这么说,是答允将两派招式中的不足之处,倾囊以授,一一补足,什么“请教”、“切磋”云云,那是顾全了两派面子。姚伯当和司马林本来深以本派武功中招式有缺为憾,企盼能请得王语嫣跟自己回去,但一来她未必肯教,二来包不同既到,再也没法强邀硬请,这时听她这么说,多年心愿一旦得偿,尽皆大喜过望。 司马林与姜孟两位师叔低声商议了几句,便走到包不同跟前,双手接过小旗,躬身说道:“青城一派今后谨奉慕容氏号令,请包三先生多赐指教。供奉礼敬,筹备后便即送上。” 包不同神色立变,递过小旗,恭谨还礼,说道:“司马掌门,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适才得罪,兄弟多有不是,这里诚恳谢过。”司马林道:“不敢!”与本派诸人一齐躬身道别。王语嫣道:“司马掌门,贵派武功上的招数,小女子日后必向你讨教。”司马林道:“静候王姑娘指点。”出门而去,诸保昆等都跟了出去。 包不同侧过了头,向姚伯当横看竖看,不发一言。秦家寨群盗适才以单刀飞掷司马林,手中兵刃都让包不同接了下去,堆在足边,眼见他对姚伯当神情又显轻侮,均起了一拚之心,但人人赤手空拳,却如老虎没了爪牙。 包不同哈哈一笑,右足连踢,每一脚都踢在刀柄之上,十余柄单刀纷纷飞起,向秦家寨群盗掷了过去,去势甚缓。群豪随手接过,刀一入手,便是一怔,接这柄刀实在方便之至,显是对方故意送到自己面前,跟着不能不想到,他能令自己如此方便接刀,自也能令自己接刀异常困难,甚至刀尖转向,插入了自己身子,也毫不为奇。人人手握刀柄,神色均极狼狈。 姚伯当走上一步,丢单刀在地,抱拳说道:“包三先生于姚伯当有救命之恩,在下这条性命是阁下所赐。秦家寨小小山寨,如蒙‘姑苏慕容’肯予收录,不胜荣幸之至,今后自当唯命是从,恪遵不敢有违。”说着又走上一步。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好极,好极!”左手拿出一面黑缎小旗,交在他手里。姚伯当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高举过顶,转身向群盗说道:“众位兄弟,咱们秦家寨今后齐奉慕容氏号令,忠心不二,生死不渝。那一位不愿意的,大可退出秦家寨去,姚伯当不敢勉强,今后不当你是朋友,也不当你是对头,阳关大道,独木小桥,各走各的便了。”群盗轰然说道:“我们一同追随姚大哥,此后遵奉姑苏慕容氏号令,决无异心!” 包不同笑道:“好极,好极!兄弟言行无礼,作事不当,得罪了好朋友。今后大家是一家人,请各位原谅担代。”说着抱拳团团作揖。群盗轰笑还礼。 姚伯当向王语嫣道:“王姑娘,姚伯当请客,请足十年。不论那一天你有兴致,跟慕容公子、包三先生,以及这里各位小姐相公,来到云州,姚伯当自当竭诚招待。恭候各位大驾。”王语嫣微笑道:“多谢姚寨主好意!自当前来向各位请教。”姚伯当躬身告辞,率众而去,临去时放下一大包银两,打赏下人。 包不同向段誉端相多时,捉摸不透他是何等样人,问王语嫣道:“这人是什么路数?要不要叫他滚出去?” 王语嫣道:“我和阿朱、阿碧都给家里的严妈妈捉住了,处境危急,幸蒙这位段公子相救。再说,他知道玄悲和尚给人以‘大韦陀杵’打死的情形,咱们可以向他问问。”包不同道:“这么说,你是要他留着了?”王语嫣道:“不错。”包不同微笑道:“你不怕我慕容兄弟喝醋?”王语嫣睁着大大的眼睛,道:“什么喝醋?”包不同指着段誉道:“这人油头粉脸,油腔滑调,你可别上了他当。”王语嫣仍是不解,问道:“我上了他什么当?你说他会捏造少林派的讯息么?我想不会罢。” 包不同不再多说,向着段誉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说道:“听说少林寺玄悲和尚在大理给人用‘大韦陀杵’功夫打死了,又有一批胡涂混蛋赖在我们慕容氏头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照实说来。” 段誉心中有气,冷笑道:“你是审问囚犯不是?我如不说,你便要拷打我不是?”包不同一怔,不怒反笑,喃喃的道:“大胆小子,大胆小子!”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左臂,手上微一用力,段誉已痛入骨髓,大叫:“喂,你干什么?” 包不同道:“我是在审问囚犯,严刑拷打。”段誉任其自然,只当这条手臂不是自己的,微笑道:“你只管拷打,我可不来理你了。”包不同手上加劲,只捏得段誉臂骨格格作响,如欲断折。段誉强忍痛楚,只是不理。 阿碧忙道:“包三爷,这位段公子是我们救命恩人,他脾气高傲得紧,你别伤他!”包不同点点头,道:“很好,很好,脾气高傲,那就合我‘非也、非也’的胃口。”说着缓缓放开段誉手臂。 阿朱笑道:“说到胃口,大家也都饿了。老顾,老顾!”提高嗓子叫了几声。老顾从侧门中探头进来,见姚伯当、司马林等一干人已去,欢天喜地的走进厅来。阿朱道:“你先去刷一次牙,洗两次脸,再洗三次手,然后给我们弄点精致小菜。有一点儿不干净,包三爷定要跟你过不去。”老顾微笑点头,连说:“包你干净,包你干净!” 听香水榭中的婢仆在一间花厅中设了筵席。阿朱请包不同坐了首座,段誉坐了次位,王语嫣坐第三位,阿碧和她自己在下首相陪。 王语嫣没等斟酒,便问:“三哥,他……他……” 包不同向段誉白了一眼,说道:“王姑娘,这里有外人在座,有些事情是说不得的。这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历,油头粉脸的小白脸,我向来信不过……” 段誉听得气往上冲,霍地站起,便欲离座而去。他一向不喜炫耀自己身分,若吐露自己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包不同纵不重视他是王子贵胄,然大理段氏是当世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段氏子弟自非平常之辈。可是他雅不欲凭“大理段家”之名而受人尊重。 阿碧忙道:“段公子你勿要生气,我们包三爷的脾气末,向来是这样的,一定要跟人家挺撞几句,才吃得落饭。他说话如果不得罪人,日头从西天出来了。你请坐!” 段誉向王语嫣瞧去,见她脸色似乎也要自己坐下,虽然不能十分确定,终究舍不得不跟她同席,于是又坐了下来,说道:“包三先生说我油头粉脸,靠不住得很。你们的慕容公子呢,相貌跟包三先生差不多吗?” 第1080章 天龙(68)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这句话问得好。我们公子爷比段兄可英俊得多了……”王语嫣听了这话,登时容光焕发,似乎要打从心底里笑出来。只听包不同续道:“……我们公子爷的相貌英气勃勃,虽然俊美,跟段兄的脓包之美可大不相同,大不相同!至于区区在下,则是英而不俊,一般的英气勃勃,却是丑陋异常,可称英丑。”段誉等都笑了起来。 包不同喝了一杯酒,说道:“公子派我去福建路办一件事,那是暗中给少林派帮一个大忙,至于办什么事,要等这位段兄走了之后才可以说。我们既要跟少林派交朋友,那就决不会随便去杀少林寺的和尚,何况公子爷从来没去过大理,‘姑苏慕容’武功虽高,于万里外发出‘大韦陀杵’拳力取人性命的本事,只怕还没练成。” 段誉点头道:“包兄此言倒也有理。”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段誉一怔,心想:“我说你的话有理,怎地你反说不对?”只听包不同道:“并不是我的话说得有理,而是实情如此。段兄只说我的话有理,倒似实情未必如此,只不过我能言善道,说得有理而已。你这话可就大大不对了。”段誉微笑不语,心想也不必跟他多辩。 包不同道:“我昨天回到苏州,遇到了风四弟,哥儿俩一琢磨,定是有什么王八羔子跟‘姑苏慕容’过不去,暗中伤人,让人家把这些事都写在‘姑苏慕容’的帐上。本来嘛,在江湖上宣扬‘姑苏慕容’的名头,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再加上有架可打,何乐而不为?”阿朱笑道:“四爷一定开心得不得了,那正是求之不得。”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四弟要打架,如何会求之不得?他是无求而不自得,走遍天下,到处有架打的。”段誉见他对阿朱的话也要驳斥,才相信阿碧先前的话不错,此人果然以挺撞旁人为乐。 王语嫣道:“你跟风四哥琢磨出来什么没有?是谁暗中在跟咱们过不去?”包不同道:“第一,不会是少林派,他们不会杀自己的大和尚。第二,不会是丐帮,因为他们的副帮主马大元给人用‘锁喉功’杀了。‘锁喉功’是马大元的成名绝技。杀马大元没什么大不了,用‘锁喉功’杀马大元,当然是要嫁祸于‘姑苏慕容’。”段誉点了点头。包不同道:“段兄,你连连点头,心中定是说,我这几句话倒也有理。” 段誉道:“非也,非也!第一,我只不过点了一点头,而非连连点头。第二,那是实情如此,而非单只包兄说得有理。”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你学了我的腔调,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法,你想投入‘姑苏慕容’麾下吗?用意何在?是看中了我的阿碧小妹子吗?” 阿碧登时满脸通红,嗔道:“三爷,你又来瞎三话四了,我可呒没得罪你啊。”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人家看中你,那是因为你温柔可爱。我这样说,为了你没得罪我。要是你得罪我,我就说你看中人家小白脸,人家小白脸却看不中你。”阿碧更加窘了。阿朱道:“三爷,你别欺侮我阿碧妹子。你再欺侮她,下次我去欺侮你的靓靓。”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我女儿闺名包不靓,你叫她靓靓,那是捧她的场,不是欺侮她。阿碧妹子,我不敢欺侮你了。”似乎人家威胁要欺侮他女儿,他倒真有点忌惮。 他转头向王语嫣道:“到底是谁在跟咱们过不去,迟早会打听出来的。风四弟也是刚从江西回来,详情不大清楚。我们哥儿俩便同上青云庄去。邓大嫂说得到讯息,丐帮大批好手来到江南,多半是要跟咱们过不去。四弟立时便要去打架,好容易给大嫂劝住了。”阿朱微笑道:“毕竟大娘有本事,居然劝得住四爷,叫他别去打架。”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是大嫂有本事,而是她言语有理。大嫂说道:公子爷的大事为重,不可多树强敌。” 他说了这句话,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对望了一眼,脸色都很郑重。 段誉假装没注意,夹起一筷荠菜炒鸡片送入口中,说道:“老顾的手段倒也不错,但比阿朱姊姊、阿碧姊姊,毕竟还差着老远。”阿碧微笑道:“老顾烧菜比阿朱阿姊差点,比我可好得多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两个各有各的好。”阿朱笑道:“三爷,今日小妹不能亲自下厨给你做菜,下次你驾临时补数……” 刚说了这句话,忽然间空中传来玎玲、玎玲两响清脆的银铃之声。 阿朱、阿碧齐道:“二爷有讯息捎来。”二人离席走到檐前,抬起头来,只见一头白鸽在空中打了个圈子,扑将下来,停在阿朱手中。阿碧伸过手去,解下缚在鸽子腿上的一个小竹筒,倒出一张纸笺来。包不同走上前去,夹手抢过,看了几眼,说道:“既是如此,咱们快去!”向王语嫣道:“喂,你去不去?” 王语嫣问道:“去那里?有什么事?” 包不同一扬手中的纸笺,道:“二哥有信来,说西夏国‘一品堂’有大批好手突然来到江南,不知是什么用意,要我带同阿朱、阿碧两位妹子去查查。” 王语嫣道:“我自然跟你们一起去。西夏‘一品堂’的人,也要跟咱们为难吗?对头可越来越多了。”说着微微皱眉。 包不同道:“也未必是对头,不过他们来到江南,总不会是为了游山玩水,烧香拜佛。好久没遇上高手了,又是丐帮,又是西夏‘一品堂’,嘿嘿,这一次可热闹了。”说着眉飞色舞,显然颇以得能参与大战为喜。 王语嫣走近身去,要瞧瞧信上还写些什么。包不同将信递了给她。王语嫣见信上写了七八行字,字迹清雅,颇有劲力,虽然每一个字都识得,但全然不成文理。她读过的书着实不少,这般文字却第一次看到,皱眉道:“那是什么?” 阿朱微笑道:“这是公冶二爷想出来的古怪玩意,是从诗韵和切音中变化出来的,平声字读作入声,入声字读作上声,一东的当作三江,如此掉来掉去。我们瞧惯了,便知信中之意,在外人看来,那是全然的不知所云。” 阿碧见王语嫣听到“外人”两字,脸上微有不豫之色,忙道:“王姑娘又勿是外人。王姑娘,你如要知道,待会我跟你说便是了。”王语嫣登现喜色。 包不同道:“早就听说西夏‘一品堂’搜罗的好手着实不少,中原西域什么门派的人都有,有王姑娘同去,只消看得几眼,就清楚了他们的底细。这件事了结之后,咱们便去河南,跟公子爷取齐。”王语嫣大喜,拍手叫道:“好极,好极。我也去!” 阿碧道:“咱们尽快办好这里的事,赶去河南,不要公子爷却又回来,路上错过了。还有那个吐蕃和尚,不知在我那边捣乱得怎么了?”包不同道:“公冶二嫂已派人去查过,那和尚已经走了。你放心,下次三哥再帮你打这和尚。”段誉心道:“三哥是说什么也打不过和尚的。和尚不打你三哥,你三哥就该谢天谢地了。” 阿碧道:“多谢三爷!”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邓大哥、公冶二哥、我包三哥、风四弟、你们阿朱五妹、阿碧六妹,咱六个在慕容家一殿为臣,同生共死,你们该当称我为三哥,不可再什么‘爷’不‘爷’的了。除非你们不想认我这个哥哥!”阿朱、阿碧齐声道:“是,三哥!”三人同声大笑。 包不同又道:“就只怕王姑娘跟着咱们,王夫人下次见到我,非狠狠骂我一顿不可……”突然转过头来,向段誉道:“你老是在旁听着,我说话可有多不痛快!姓段的,你这就请便罢。我们谈论自己的事,似乎不必要你来加上一双耳朵、一张嘴巴。我们去跟人家比武,也不必要你观战喝采。” 段誉明知在这里旁听,不免惹人之厌,这时包不同更公然逐客,而且言语十分无礼,虽对王语嫣恋恋不舍,总不能老着脸皮硬留下来,只得一狠心,站起身来,说道:“王姑娘,阿朱、阿碧两位姑娘,在下这便告辞,后会有期。” 王语嫣道:“半夜三更的,你到那里去?太湖中的水道你又不熟,不如今晚在这儿歇宿一宵,明日再走不迟。” 段誉听她言语中虽是留客,但神思不属,显然一颗心早飞到了慕容公子身畔,不由得又恼怒,又没趣。他是皇室世子,自幼任性,虽然最近经历了不少惊险折磨,却从未受过这般奚落冷遇,当即说道:“今天走,明天走,那也没多大分别,告辞了。” 阿朱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送你出湖便是。”段誉见阿朱也不坚留,更加不快,寻思:“那慕容公子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人人都当他天上凤凰一般。什么少林派、丐帮、西夏‘一品堂’,他们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只盼望尽快去和慕容公子相会。”便道:“也不用了,你只须借我一船一桨,我自己会划出去的。” 阿碧沉吟道:“你不认得湖里水道,恐怕不大好罢。小心别又撞上那个和尚。还是我送你一程。要是我跟你在一起,只须在湖里转几个弯,就撇下他啦!” 段誉气愤愤的道:“你们还是赶紧去和慕容公子相会为是。我再撞上和尚,最多也不过给他烧了。我又不是你们的表哥表弟、公子少爷,何劳关怀?”说着大踏步便走出厅门。只听包不同道:“那吐蕃和尚不知是什么来历,也得查个明白。”王语嫣道:“表哥多半知道的,只要见到了他……” 阿朱和阿碧送段誉出去。阿碧道:“段公子,将来你和我们公子爷见了面,说不定能结成好朋友呢。我们公子爷是挺爱结交朋友的。”段誉冷笑道:“这个我可高攀不上。”阿碧听他语声中颇含气愤,很感奇怪,问道:“段公子,你为什么不高兴?可是我们相待太过简慢么?包三哥向来是这脾气,段公子不必太过介意。我和阿朱阿姊跟你赔罪啦。”说着行下礼去,阿朱笑嘻嘻的跟着行礼。 段誉还了一揖,扬长便走,快步走到水边,踏入一艘小船,扳桨将船荡开,驶入湖中。只觉胸中郁闷难当,到底为了什么原因,自己却也说不上来,只知再在岸上待得片时,说不定便要失态,甚至是泪水夺眶而出。但扳桨划得几下,小船只团团打转,便像昨日鸠摩智那样,说什么也没法将船划得离岸。 第十四回 剧饮千杯男儿事 太湖中的小舟无篷无帆,甚是简便,木桨兼作舵用,船身趋向,东西南北,全由木桨在水中拨动,鸠摩智和段誉虽然聪明,未学过划桨之法,越是出力,小船在湖中团团转动越快。阿朱笑道:“段公子,勿来事格,让阿碧妹子送你去罢。”段誉兀自不服气,双手使力,满脸胀得通红,小船反向岸边靠将过来。阿碧轻轻一跃,上了船头,微笑道:“段公子,我送你!”木桨只在水中轻拨几下,小船便掉过船头,离岸而去。阿朱扬手叫道:“段公子,再见啦!” 段誉停桨不划,心里郁闷难宣。他受无量剑和神农帮欺凌、为南海鳄神逼迫、遭延庆太子囚禁、给鸠摩智俘虏、在曼陀山庄当花匠种花,所经历的种种苦楚折辱着实不小,但心中从未有如此刻这般的怨愤气恼。 其实听香水榭中并没那一个当真令他十分难堪。包不同虽要他请便,却也留了余地,王语嫣出口请他多留一宵,阿朱、阿碧殷勤有礼的送出门来,但他心中便是说不出的郁闷。湖上晚风阵阵,带着荷叶清香,段誉仰观满天星斗,身当清风,但不知何故,竟然忿懑满腔。当日木婉清、南海鳄神、延庆太子、鸠摩智、王夫人等给他的凌辱,可都厉害得多了,但他泰然而受,并没感到太大的委屈。 他内心隐隐约约的觉得,只因他深慕王语嫣,而这位姑娘心中,却全没他段誉的半点影子,而包不同、阿朱、阿碧,也没当他是一回事。他从小便给人当作心肝宝贝,自大理国皇帝、皇后以下,没一个不觉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对头,南海鳄神是一心一意的要收他为徒;鸠摩智不辞辛劳的从大理掳他来到江南,自也对他颇为重视。至于钟灵、木婉清那些少女,更是一见他便即倾心。 他一生中从未受过今日这般的冷落轻视,别人虽然有礼,却是漠不关心的有礼。在旁人心目中,慕容公子当然比他要紧得多,这些日子来,只要有谁提到慕容公子,立时人人耸动,无不全神贯注的倾听。王语嫣、阿朱、阿碧、包不同,以至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风四爷,个个都似是为慕容公子而生。 他从来没尝过妒忌和羡慕的滋味,这时候荡舟湖上,好像见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听到慕容公子在出声讥嘲:“段誉啊段誉,你怎及得上我身上一根寒毛?你对我表妹有意,可不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吗?你竟不觉得可耻可笑吗?” 想起自己给鸠摩智擒了东来,伯父、爹妈,以及高叔叔、朱丹臣等一定记挂得紧,料必侦骑四出,寻访自己下落,爹爹和妈妈说不定自己已追了下来,该当尽速回归大理,免得亲人挂怀。这念头自离大理以来,每日里都在心中盘旋,此刻在苏州无人理睬,更加怀念起以往在大理给人众星拱月般关心的日子来。又想,霍先生既见那恶和尚追自己不上,必定会回返大理禀告爹爹。想到这里,又稍宽怀。 他坐在船头,向坐在船尾划桨的阿碧瞧去,此情此景,宛然便是当日划往曼陀山庄的景象。其时他深盼永得如此,长伴韵侣,如今可说愿望已偿,本该喜乐不胜才是,然而当日他心中宁静,此刻却满怀忿悒,其间的分别,自是当日未晤王语嫣,而此刻却已见过这位神仙姊姊般的玉容,偏偏这个王姑娘全心全意都在表哥慕容复身上,当他段誉不过是个“书呆子花儿匠”而已,最好他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别夹在她与慕容复中间惹厌。段誉受人凌辱欺侮不打紧,却受不了给人轻视,浑不把他放在心上。 第1081章 天龙(69) 转念又想:“要是我一生一世跟一个姑娘在太湖中乘舟荡漾,若跟王姑娘在一起,我会神不守舍,魂不附体;跟婉妹在一起,难保不惹动情乱伦之孽;跟灵妹在一起,两人从朝到晚,胡说八道,嘻嘻哈哈。若跟阿碧在一起,我会怜她惜她,疼她照顾她。唉,木婉清和钟灵明明是我亲妹子,我却原本不当她们是妹子。阿碧明明不是我妹子,我却想认她做妹子……”想到这里,呆气发作,不自禁叫道:“小妹子……” 阿碧一怔,停桨抬头,微笑道:“段公子,你困着了么?你刚才做梦,是(口伐)(原文以‘口’作边,‘伐’在旁)?”段誉一声呼叫既出,大为尴尬,便道:“是啊,刚才我做梦,梦里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妹子,我见你很乖,就叫了你一声小妹子!”阿碧脸上微红,说道:“我是个小丫头,怎配做你公子爷的小妹子啊?你做做梦是勿要紧格。日里叫出来,勿要笑歪了人家嘴巴。”段誉道:“我夜里做梦就叫你小妹子,日里没别人听见时我也叫,你说好不好?” 阿碧还道他出言调戏,苏州人叫女子“妹妹”,往往当她是情人,正色道:“段公子,你待我很好,那个恶和尚要杀我,你拚命挡住,救了我命,今晚我才送你。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包三哥瞎三话四,你勿要放在心上。你再同我讲笑,我以后就勿睬你了。”段誉站起身来,跪在船头,举起右手道:“我段誉郑重立誓,要真正当阿碧姑娘是自己小妹子,决没半分不正经的歪心肠。如存了歪心,菩萨罚我来世变牛变马,阎罗王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我段誉一定规规矩矩的照顾阿碧妹子,决不做半件让她不开心的事。”说着叩下头去,碰头船板,咚咚有声。 阿碧见他说得诚恳,相信他确有诚意,柔声道:“段公子,你认我做妹子,阿碧是当不起的。不过你今晚说的一番好意,阿碧永远记得。”段誉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道:“我想认你做妹子,那是真的,决没讲笑调戏你的意思。我心里只想:‘我如有阿碧这样一个小妹子,那就真太好了。’你怕人家笑,不喜欢我叫你小妹子,那么我只在梦里叫,日里就不叫!”阿碧满脸飞红,忸怩道:“我瞧你啊,一门心思就放在王姑娘身上,怎会在梦里叫我?”段誉道:“好,那么咱两个说好,我在梦里叫你小妹子,你就答应。我如不叫,你就不答应。”阿碧点点头,微笑道:“好,就是这样。” 段誉认木婉清、钟灵为妹,那是无可奈何,把原先的妻子变作了妹子;这次在太湖中认阿碧为妹,却确是一心所愿,只盼真有一个不是本来想把她当妻子的妹子,听阿碧欣然接受,心中极喜,当即提起木桨,依着阿碧所教的法子,帮着划船。 他人本聪明,内力又强,不多时便学会了划船的法子。划得一个多时辰,天渐渐亮了,阿碧见前方有艘空舟随波荡漾,挂念着包不同、王语嫣等要去寻公子爷,见段誉已会划船,心觉跟他单独相处,听他多说亲昵之言不免尴尬,便道:“段公子,前面刚好有条小船,我先回去了,好(口伐)?”段誉只得道:“好啊,你已送了我好远啦!”阿碧道:“这边过去就是马迹山,离无锡很近,你向着山划去,就不会走错。”段誉道:“是,那你回去吧!阿碧小妹子。”阿碧笑道:“噢!你也走好。你在做梦吗?”段誉道:“不是做梦,我是真心叫你的。你应了我,我很开心。”阿碧微笑道:“阿哥,我也很开心。”划近空舟,跨了过去。 段誉望着阿碧的船划入了烟波浩渺之中,回向听香水榭去,便也扳动木桨,继续前划。又划了一个多时辰,充沛的内力缓缓发劲,竟越划越觉精神奕奕,心中的烦恶郁闷也渐消减。将近午时,到了无锡城畔。 进得城去,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比之大理别有一番风光。信步而行,突然间闻到一股香气,乃是焦糖、酱油混着熟肉的气味。他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划了这些时候的船,肚中早已饥饿,当下循着香气寻去,转了一个弯,只见老大一座酒楼当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写着“松鹤楼”三个大字。招牌年深月久,给厨烟熏成一团漆黑,三个金字却闪烁发光,阵阵酒香肉气从酒楼中喷出来,厨子刀杓声和跑堂吆喝声响成一片。 他上得楼来,跑堂过来招呼。段誉要了一壶酒,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倚着楼边栏干自斟自饮,蓦地里一股凄凉孤寂之意袭上心头,忍不住一声长叹。 西首座上一条大汉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见这人身材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采:“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论江南或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勃勃’四字!”那大汉桌上放着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两大壶酒,此外更无别物,可见他便是吃喝,也十分的豪迈自在。 那大汉向段誉瞧了两眼,便即转过头去,自行吃喝。段誉正感寂寞无聊,有心要结交朋友,便招呼跑堂过来,指着那大汉的背心道:“这位爷台的酒菜帐都算在我这儿。” 那大汉听到段誉吩咐,回头微笑,点了点头示谢,却不说话。段誉有心要跟他攀谈几句,以解心中寂寞,却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两个人来。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撑了一条拐杖,却仍行走迅速,第二人是个愁眉苦脸的老者。两人走到那大汉桌前,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那大汉只点了点头,并不起身还礼。 那跛足汉子低声道:“启禀大哥,对方约定明日一早,在惠山凉亭中相会。”那大汉点了点头,道:“未免迫促了些。”那老者道:“兄弟本来跟他们说,约会定于三日之后。但对方似乎知道咱们人手不齐,口出讥嘲之言,说道倘若不敢赴约,明朝不去也成。”那大汉道:“是了。你传言下去,今晚三更大伙儿在惠山取齐。咱们先到,等候对方前来赴约。”两人躬身答应,转身下楼。 这三人说话声音极低,楼上其余酒客谁都听不见,但段誉内力充沛,耳目聪明,虽不想故意偷听旁人私语,却自然而然的每一句话都听见了。 那大汉有意无意的又向段誉一瞥,见他低头沉思,显是听到了自己的说话,突然间双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声。段誉一惊,左手微颤,当的一响,酒杯掉落在地,摔得粉碎。那大汉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兄台何事惊慌?请过来同饮一杯如何?” 段誉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过杯筷,移到大汉席上坐下,请问姓名。那大汉笑道:“兄台何必明知故问?大家不拘形迹,喝上几碗,岂非大是妙事?待得敌我分明,便没余味了。”段誉笑道:“兄台想必是认错了人,以为我是敌人。不过‘不拘形迹’四字,小弟最是喜欢,请啊,请啊!”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那大汉微笑道:“兄台倒也爽气,只不过你的酒杯太小。”叫道:“酒保,取两只大碗来,打十斤高粱。”那酒保和段誉听到“十斤高粱”四字,都吓了一跳。酒保陪笑道:“爷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吗?”那大汉指着段誉道:“这位公子爷请客,你何必给他省钱?十斤不够,打二十斤。”酒保笑道:“是!是!”过不多时,取过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上。 那大汉道:“满满的斟上两碗。”酒保依言斟了。这满满两大碗酒一斟,段誉登感酒气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在大理之时,只不过偶尔喝上几杯,那里见过这般大碗的饮酒,不由得皱起眉头。那大汉笑道:“咱两个先来对饮十碗,如何?” 段誉见他眼光中颇有讥嘲轻视之色,倘若换作平时,他定然敬谢不敏,自称酒量不及,但昨晚在听香水榭中饱受冷漠,又想:“这大汉看来多半是慕容公子一伙,不是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便是风四爷了。他已跟人家约了在惠山比武拚斗,对头不是丐帮,便是什么西夏‘一品堂’。哼,慕容公子又怎么了?我偏不受他手下人轻贱,最多不过是醉死,又有什么大不了?”胸膛一挺,大声道:“在下舍命陪君子,待会酒后失态,兄台莫怪。”说着端起一碗酒来,骨嘟骨嘟的便喝了下去。他喝这大碗酒乃是负气,王语嫣虽不在身边,在他却与喝给她看一般无异,既是与慕容复争竞,决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认输,别说不过是一大碗烈酒,便鸩酒毒药,也毫不迟疑的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竟喝得这般豪爽,倒颇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说道:“好爽快!”端起碗来,也是仰脖子喝干,跟着便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那大汉也喝了一碗,再斟两碗。这一大碗便是半斤,段誉一斤烈酒下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烧,头脑中混混沌沌,但仍然在想:“慕容复又怎么了?好了不起么?我怎可输给他的手下?”端起第三碗酒来,又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霎时之间醉态可掬,暗暗好笑,知他这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 段誉未喝第三碗酒时,已感烦恶欲呕,待得又是半斤烈酒灌入腹中,五脏六腑似乎都欲翻转。他紧紧闭口,不让腹中酒水呕将出来。突然间丹田中一动,一股真气冲将上来,只觉内息翻搅激荡,便和当日真气无法收纳之时的情景相似,当即依着伯父所授法门,将那股真气纳向大椎穴。体内酒气翻涌,竟与真气相混,酒水是有形有质之物,不似真气内力可在穴道中安居。他没法安顿,只得任其自然,让这真气由天宗穴而肩贞穴,再经左手手臂上的小海、支正、养老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阳谷、后豁、前谷诸穴,再由小指的少泽穴中倾泻而出。他这时所运的真气线路,便是六脉神剑中的“少泽剑”。少泽剑本是一股有劲无形的剑气,这时他左手小指中,却有一道酒水缓缓流出。 初时段誉尚未察觉,但过不多时,头脑便略感清醒,察觉酒水从小指尖流出,暗叫:“妙之极矣!”他左手垂向地下,那大汉并没留心,只见段誉本来醉眼蒙眬,但过不多时,便即神采奕奕,不禁暗暗生奇,笑道:“兄台酒量居然倒也不弱,果然有些意思。”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我这酒量是因人而异。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大碗嘛,我瞧也不过二十来杯,一千杯须得装上四五十碗才成。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大碗啦。”说着便将跟前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随即依法运气。他左手搭在酒楼临窗的栏干之上,从小指尖流出来的酒水,顺着栏干流到了楼下墙脚边,当真神不知、鬼不觉,没半分破绽可寻。片刻之间,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尽数逼出。 那大汉见段誉漫不在乎的连尽四碗烈酒,甚是欢喜,说道:“很好,很好,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干为敬。”斟了两大碗,自己连干两碗,再给段誉斟了两碗。段誉轻描淡写、谈笑风生的喝了下去,喝这烈酒,直比喝水饮茶还要潇洒。 他二人这一赌酒,登时惊动了松鹤楼楼上楼下的酒客,连灶下的厨子、火夫,也都上楼来围在他二人桌旁观看。 那大汉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来!”那酒保伸了伸舌头,这时但求看热闹,更不劝阻,便去抱了一大坛酒来。 段誉和那大汉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个旗鼓相当,只一顿饭时分,两人都已喝了三十来碗。 段誉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虚,这烈酒只不过在自己体内流转一过,瞬即泻出,酒量可说无穷无尽,但那大汉却全凭真实本领,眼见他连尽三十余碗,兀自面不改色,略无半分酒意,心下好生钦佩,初时尚因他是慕容公子一伙而怀有敌意,但见他神情豪迈,英风飒爽,不由得起了爱惜之心,寻思:“如此比拚下去,我自是有胜无败。但这汉子饮酒过量,未免有伤身体。”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时,说道:“仁兄,咱两个都已喝了四十碗罢?” 那大汉笑道:“兄台倒还清醒得很,数目算得明白。”段誉笑道:“你我棋逢敌手,将遇良材,要分出胜败,只怕很不容易。这样喝将下去,兄弟身边的酒钱却不够了。”伸手怀中,取出一个绣花荷包来,往桌上一掷,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显然荷包中没什么金银。段誉给鸠摩智从大理擒来,身边没携带财物。这只绣花荷包缠了金丝银线,一眼便知是名贵之物,但囊中羞涩,却也一望而知。 那大汉见了大笑,从身边摸出一锭银子,掷在桌上,携了段誉的手,说道:“咱们走罢!” 段誉心中欢喜,他在大理之时,身为皇子,除了朱丹臣等护卫之外,难以交结什么真心朋友,今日既不以姓氏身分,又不以文才武功,却以无中生有的酒量结交了这条汉子,实是生平未有之奇。 两人下得楼来,那大汉越走越快,出城后更迈开大步,顺着大路疾趋而前,段誉提一口气,和他并肩而行,他虽不会武功,但内力充沛之极,这般快步急走,竟丝毫不感心跳气喘。那大汉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好,咱们比比脚力。”当即发足疾行。 段誉跟着奔出几步,只因走得急了,足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乘势向左斜出半步,这才站稳,这一下恰好踏了“凌波微步”中的步子。他无意踏了这一步,居然抢前了数尺,心中一喜,第二步走的又是“凌波微步”,便即追上了那大汉。两人并肩而前,只听得风声呼呼,道旁树木纷纷从身边掠过。 第1082章 天龙(70) 段誉学那“凌波微步”之时,全没想到要跟人比试脚力,这时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只有尽力而为,至于胜过那大汉的心思,却半分也没有。他只按照所学步法,加上浑厚无比的内力,一步步跨将出去,那大汉到底在前在后,却全然顾不到了。 那大汉迈开大步,越走越快,顷刻间便远远赶在段誉之前,但只要稍缓得几口气,段誉便即追上。那大汉斜眼相睨,见段誉身形潇洒,犹如庭除闲步一般,步伐中浑没半分霸气,心下暗暗佩服,加快几步,又将他抛在后面,但段誉不久又即追上。这么试了几次,那大汉已知段誉内力之强,犹胜于己,要在十数里内胜过他并不为难,一比到三四十里,胜败之数就难说得很,比到六十里之外,自己非输不可。他哈哈一笑,停步说道:“慕容公子,乔峰今日可服你啦。姑苏慕容,果然名不虚传。” 段誉几步冲过了他身边,当即转身回来,听他叫自己为“慕容公子”,忙道:“小弟姓段名誉,兄台认错人了。” 那大汉神色诧异,说道:“什么?你……你不是慕容复慕容公子?” 段誉微笑道:“小弟来到江南,每日里多闻慕容公子的大名,确然仰慕得紧,不过至今无缘得见。”心下寻思:“这汉子将我误认为慕容复,那么他自不是慕容复一伙了。”想到这里,对他更增几分好感,问道:“兄台自道姓名,可是姓乔名峰么?” 那大汉惊诧之色尚未尽去,说道:“正是,在下乔峰。”段誉道:“小弟是大理人氏,初来江南,便结识乔兄这样的一位英雄人物,实是大幸。”乔峰沉吟道:“嗯,你是大理段氏子弟,难怪,难怪。段兄,你到江南来有何贵干?” 段誉道:“说来惭愧,小弟是为人所擒而至。”便将如何为鸠摩智所擒、如何遇到慕容复的两名丫鬟等情极简略的说了。虽然长话短说,却也并无隐瞒,对自己种种倒霉丑事,也不文饰遮掩。 乔峰听后,又惊又喜,说道:“段兄,你这人十分直爽,我生平从所未遇。你我一见如故,咱俩结为金兰兄弟如何?”段誉喜道:“小弟求之不得。”两人叙了年岁,乔峰比段誉大了十一岁,自然是兄长了。当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个口称“贤弟”,一个连叫“大哥”,均感不胜之喜。 段誉道:“小弟在松鹤楼上,私听到大哥与敌人订下了明晨的约会。小弟虽然不会武功,却也想去瞧瞧热闹。大哥能允可么?” 乔峰向他查问了几句,知他果真全然不会武功,不由得啧啧称奇,道:“贤弟身具如此内力,要学上乘武功,那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绝无难处。贤弟要观看明早会斗,也无不可,只是生怕敌人出手狠辣阴毒,贤弟千万不可贸然现身。”段誉喜道:“自当遵从大哥嘱咐。”乔峰笑道:“此刻天时尚早,你我兄弟回到无锡城中,再去喝一会酒,然后同上惠山不迟。” 段誉听他说又要去喝酒,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适才喝了四十大碗酒,只过得一会儿,他又要喝酒了。”便道:“大哥,小弟和你赌酒,其实是骗你的,大哥莫怪!”当下说明怎生以内力将酒水从小指“少泽穴”中逼出。乔峰惊道:“兄弟,你……你这是‘六脉神剑’的奇功么?”段誉道:“正是,小弟学会不久,还生疏得紧。” 乔峰呆了半晌,叹道:“我曾听家师说起,武林中故老相传,大理段氏有一门‘六脉神剑’功夫,能以无形剑气杀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原来当真有此一门神功。” 段誉道:“其实这功夫除了和大哥赌酒时作弊取巧之外,也没什么用处。我给鸠摩智那和尚擒住了,就绝无还手余地。世人于这六脉神剑渲染过甚,其实失于夸大。大哥,酒能伤人,须适可而止,我看今日咱们不能再喝了。” 乔峰哈哈大笑,道:“贤弟规劝得是。只是愚兄体健如牛,自小爱酒,越喝越有精神,明早大敌当前,须得多喝烈酒,好好的跟他们周旋一番。” 两人说着重回无锡城中,这一次不再比拚脚力,并肩缓步而行。 段誉喜结良友,心情欢畅,但于慕容复及王语嫣两人却总是念念不忘,闲谈了几句,忍不住问道:“大哥,你先前误认小弟为慕容公子,莫非那慕容公子的长相,与小弟有几分相似不成?” 乔峰道:“我素闻姑苏慕容氏的大名,这次来到江南,便是为他而来。听说慕容复儒雅英俊,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本来比贤弟是要大着好几岁,但我决计想不到江南除了慕容复之外,另有一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的青年公子,因此认错了人,好生惭愧。” 段誉听他说慕容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心中酸溜溜的极不受用,又问:“大哥远来寻他,是要结交他这个朋友么?” 乔峰叹了口气,神色黯然,摇头道:“我本来盼望得能结交这位朋友,但只怕无法如愿了。”段誉问道:“为什么?”乔峰道:“我有一个至交好友,半年前死于非命,人家都说是慕容复下的毒手。”段誉矍然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乔峰道:“不错。我这个朋友所受致命之伤,正是用了他本人的成名绝技。”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神情酸楚。他顿了一顿,又道:“但江湖上的事奇诡百出,人所难料,不能单凭传闻之言,便贸然定人之罪。愚兄来到江南,为的是要查明真相。” 段誉道:“真相到底如何?”乔峰摇了摇头,道:“这时难说得很。我那朋友成名已久,为人端方,性情谦和,向来行事稳重,不致平白无端的去得罪慕容公子。他何以竟会受人暗算,实令人大惑不解。” 段誉点了点头,心想:“大哥外表粗豪,内心却甚精细,不像霍先生、过彦之、司马林他们,不先详加查访,便一口咬定慕容公子是凶手。”又问:“那与大哥约定明朝相会的强敌,却又是些什么人?” 乔峰道:“那是……”只说得两个字,见大路上两个衣衫破烂、乞儿模样的汉子疾奔而来,乔峰便即住口。那两人施展轻功,晃眼间便奔到跟前,一齐躬身,一人说道:“启禀帮主,有四个点子闯入‘大义分舵’,身手甚是了得,蒋舵主见他们似乎来意不善,生怕抵挡不住,命属下请‘大仁分舵’遣人应援。” 段誉听那二人称乔峰为“帮主”,神态恭谨之极,心道:“原来大哥是什么帮会的一帮之主。”记得先前那跛足汉子叫他“大哥”,料想他们在人多处不称“帮主”,以免泄露身分。 乔峰点了点头,问道:“点子是些什么人?”一名汉子道:“其中三个是女的,一个是高高瘦瘦的中年汉子,十分横蛮无理。”乔峰哼了一声,道:“蒋舵主忒也把细了,对方不过单身一人,难道便对付不了?”那汉子道:“启禀帮主,那三个女子似乎也有武功。”乔峰笑了笑,道:“好罢,我去瞧瞧。”那两名汉子脸露喜色,齐声应道:“是!”垂手闪到乔峰身后。 乔峰向段誉道:“兄弟,你和我同去吗?”段誉道:“这个自然!” 两名汉子在前引路,前行里许,折而向左,曲曲折折的走上了乡下田径。这一带都是肥沃良田,到处河港交叉。 行得数里,绕过一片杏子林,段誉一眼瞧去,但见杏花开得灿烂,云蒸霞蔚,半天一团红花,心想:“人道‘杏花春雨江南’,果真不虚。宋祁词‘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个‘闹’字,果然用得好。” 只听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杏花丛中传出来:“我慕容兄弟上洛阳去会你家帮主,怎么你们丐帮的人都到无锡来了?这不是故意的避而不见么?你们胆小怕事,那也不打紧,岂不是累得我慕容兄弟白白的空走一趟?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此理!” 段誉一听到这声音,心中登时怦怦乱跳,那正是满口“非也、非也”的包三先生,心想:“王姑娘和阿朱、阿碧跟着他也一起来了?”又想:“朱四哥曾说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难道我今日竟跟丐帮的帮主拜了把子?” 只听得一个北方口音的人大声道:“慕容公子是跟敝帮乔帮主事先订下了约会吗?”包不同道:“订不订约会都一样。慕容公子既上洛阳,丐帮的帮主总不能自行走开,让他扑一个空啊。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此理!”那人道:“慕容公子有无信帖知会敝帮?”包不同道:“我怎么知道?我既不是慕容公子,又不是丐帮帮主,怎会知道?你这句话问得太也没道理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乔峰脸一沉,大踏步走进林去。段誉跟在后面,但见杏子林中两起人相对而立,包不同身后站着三个少女。段誉的目光一碰到其中一个女郎的脸,便再也移不开了。 那少女自然是王语嫣,她轻噫一声,道:“你也来了?”段誉道:“我也来了。”就此痴痴的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王语嫣双颊晕红,转开了头,心想:“这人如此瞧我,好生无礼。”但她知道段誉十分倾慕自己,不自禁的暗自喜悦,倒也并不着恼。她身后二女阿朱、阿碧微笑招呼:“段公子!”段誉欣喜回礼,说道:“阿朱、阿碧两位姊姊。”心中加了一句:“阿碧小妹子。”阿碧嫣然微笑,脸颊忽地红了。 杏子林中站在包不同对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化子,当先一人见乔峰到来,十分欢喜,忙抢步迎上,他身后的丐帮帮众一齐躬身行礼,大声道:“属下参见帮主。” 乔峰抱拳道:“众兄弟好。” 包不同仍然一般的神情嚣张,说道:“嗯,这位是丐帮的乔帮主么?兄弟包不同,你一定听到过我的名头了。”乔峰道:“原来是包三先生,在下久慕英名,今日得见尊范,大是幸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有什么英名?江湖上臭名倒是有的。人人都知我包不同一生惹事生非,出口伤人,为人古怪。嘿嘿嘿,乔帮主,你随随便便的来到江南,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帮主的身分何等尊崇,诸帮众对帮主更敬若神明。众人见包不同对帮主如此无礼,一开口便出言责备,无不大为愤慨。大义分舵蒋舵主身后站着的六七个人或手按刀柄,或摩拳擦掌,都是跃跃欲动。 乔峰却淡淡的道:“如何是在下的不是,请包三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我家慕容兄弟知道你乔帮主是号人物,知道丐帮中颇有些人才,因此特地亲赴洛阳去拜会阁下,你怎么自得其乐的来到江南?嘿嘿,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慕容公子驾临洛阳敝帮,在下倘若事先得知讯息,确当恭候大驾,失迎之罪,先行谢过。”说着抱拳一拱。 段誉心中暗赞:“大哥这几句话好生得体,果然是一帮之主的风度,倘若他和包三先生对发脾气,那便有失身分了。” 不料包不同居然受之不疑,点了点头,道:“这失迎之罪,确是要谢过的,虽然常言道得好:不知者不罪。可是到底要罚要打,权在别人啊!” 他正说得洋洋自得,忽听得杏树丛后几个人齐声大笑,声震长空。大笑声中有人说道:“素闻江南包不同爱放狗屁,果然名不虚传。” 包不同道:“素闻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刚才的狗屁却又响又臭,莫非是丐帮六老所放吗?”杏树后那人道:“包不同既知丐帮六老的名头,为何还在这里胡言乱语?”话声甫歇,杏树丛后走出四名老者,有的白须白发,有的红光满面,手中各持兵刃,分占四角,将包不同、王语嫣、阿朱、阿碧四人围住了。 包不同自然知道,丐帮乃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帮会,帮中高手如云,帮主乔峰固然英雄了得,丐帮六老更是望重武林,但他性子高傲,自幼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眼见丐帮六老中倒有四老现身,隐然合围,暗叫:“糟糕,糟糕,今日包三先生只怕要英名扫地。”但脸上丝毫不现惧色,说道:“四个老儿有何见教?想跟包三先生打上一架么?为什么还有两个老儿不一齐上来?偷偷埋伏在一旁,想对包三先生横施暗算么?很好,很好,好得很!包三先生最爱的便是打架。” 忽然间半空中一人说道:“世间最爱打架的是谁?是包三先生吗?非也,非也!那是江南一阵风风波恶。” 段誉抬起头来,只见一株杏树的树枝上站着一人,树枝不住晃动,那人便随着树枝上下起伏。那人身形瘦小,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面颊凹陷,留着两撇鼠尾须,眉毛下垂,容貌颇为丑陋。段誉心道:“看来这人便是阿朱、阿碧所说的风四爷了。”果然听得阿朱叫道:“风四爷,你听到了公子的讯息么?” 风波恶叫道:“好啊,今天找到了好对手。阿朱、阿碧,公子的事,待会再说不迟。”半空中一个倒栽筋斗翻将下来,向北首那身裁矮胖的老者扑去。 那老者手持一条钢杖,陡然向前挺出,点向风波恶小腹。这条钢杖有鹅蛋粗细,挺出时势挟劲风,甚是威猛。风波恶猱身直上,伸手便去抓夺钢杖。那老者手腕抖动,钢杖翻起,点向他胸口。风波恶叫道:“妙极!”突然矮身,去抓对方腰胁。那矮胖老者钢杖已打在外门,见敌人欺近身来,收杖抵御已然不及,当即飞腿踢他腰胯。 风波恶斜身闪过,扑到东首那红脸老者身前,白光耀眼,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单刀,横砍而至。红脸老者手中拿的是柄鬼头刀,背厚刃薄,刀身甚长,见风波恶挥刀削来,鬼头刀竖立,以刀碰刀,往他刀刃上硬碰过去。风波恶叫道:“你兵刃厉害,不跟你碰。”倒纵丈许,反手一刀,砍向南边的白须老者。 白须老者右手握着一根铁锏,锏头生满倒齿,可用来锁拿敌人兵刃。他见风波恶单刀反砍,而红脸老者的鬼头刀尚未收势,倘若自己就此上前招架,便成了前后夹击之势。他自重身分,不愿以二对一,飘身避开,让了他一招。 第1083章 天龙(71) 岂知风波恶好斗成性,越打得热闹,越感过瘾,至于谁胜谁败,倒不如何计较,而打斗的种种规矩更从来不守。白须老者这一下闪身而退,谁都知道他有意相让,风波恶却全不理会这些武林中的礼节过门,眼见有隙可乘,向他呼呼呼呼的连砍四刀,全是进手招数,势若飘风,迅捷无比。白须老者没想到他竟会乘机相攻,实在无理已极,忙挥锏招架,连退了四步方始稳定身形。这时他背心靠到了一株杏子树上,已退无可退,横过铁锏,呼的一锏打出,这是他转守为攻的杀手锏之一。那知风波恶喝道:“再打一个。”竟不架而退,单刀舞成圈子,向丐帮的第四位长老旋削过去。白须长老这一锏打出,敌人已远远退开,只恼得他连连吹气,白须高扬。 这第四位长老两条手臂甚长,左手中提着一件软软的兵刃,见风波恶攻到,左臂一提,抖开兵刃,竟是一只装米的麻袋。麻袋受风吹鼓,口子张开,便向风波恶头顶罩落。 风波恶又惊又喜,大叫:“妙极,妙极,我跟你打!”他生平最爱的便是打架,倘若对手身有古怪武功,或是奇异兵刃,那更加心花怒放,就像喜爱游览之人见到奇山大川,讲究饮食之人尝到新奇美味一般。眼见对方以一只粗麻布袋作武器,他从来没和这等兵刃交过手,连听也没听过,喜悦之余,暗增戒惧,小心翼翼的以刀尖戳去,要试试是否能用刀割破麻袋。长臂老者陡然间袋交右手,左臂回转,挥拳往他面门击去。 风波恶仰头避过,正要反刀去撩他下阴,那知长臂老者练成了极高明的“通臂拳”功夫,这一拳似乎拳力已尽,偏是力尽处又有新力生出,拳头更向前伸了半尺。幸得风波恶一生好斗,大战小斗经历了数千场,应变经验之丰,当世不作第二人想,百忙中张开口来,便往他拳头上咬落。长臂老者满拟这一拳可将他牙齿打落几枚,那料得到拳头将到他口边,他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竟咬了过来,急忙缩手,已迟了一步,“啊”的一声大叫,指根处已给他咬出血来。旁观众人有的破口而骂,有的哈哈大笑。 包不同一本正经的道:“风四弟,你这招‘吕洞宾咬狗’,名不虚传,果然已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不枉你十载寒暑的苦练之功,咬死了一千八百条白狗、黑狗、花狗,方有今日的修为造诣。”王语嫣和阿朱、阿碧都笑了起来。 段誉笑道:“王姑娘,天下武学,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一招咬人的功夫,却属于何门何派?”王语嫣微微一笑,说道:“这是风四哥的独门功夫,我可不懂了。”包不同道:“你不懂?嘿嘿,太也孤陋寡闻了。‘吕洞宾咬狗大九式’,每一式各有正反八种咬法,八九七十二,一共七十二咬。这是很高深的武功啊。”段誉见王语嫣欢喜,听包不同如此胡说八道,也想跟着说笑几句,猛地想起:“那长臂老者是乔大哥的下属,我怎可取笑于他?”急忙住口。 这时场中呼呼风响,但见长臂老者将麻袋舞成一团黄影,似已将风波恶笼罩在内。但风波恶刀法精奇,遮拦进击,尽自抵敌得住。只是麻袋上的招数尚未见底,通臂拳的厉害他适才却已领教过,“吕洞宾咬狗”这一招,毕竟只能侥幸得逞,可一咬而不可再咬,而实情也并无“咬狗大九式”七十二咬,是以不敢有丝毫轻忽。 乔峰见风波恶居然能和丐帮四老之一的长臂叟陈长老恶斗百余招而不落败,心下也暗暗称奇,对慕容公子又看得高了一层。丐帮其余三位长老各自退在一旁,凝神观斗。 阿碧见风波恶久战不下,担起忧来,问王语嫣道:“王姑娘,这位长臂老先生使一只麻袋,那是什么武功?”王语嫣皱眉道:“这路武功我在书上没见过,他拳脚是通臂拳,使那麻袋的手法,有大别山回打软鞭十三式的劲道,也夹着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节棍的套子,瞧来那麻袋的功夫是他自己独创的。” 她这几句话说得并不甚响,但“大别山回打软鞭十三式”以及“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节棍”这两个名称,听在长臂叟耳中却如轰轰雷鸣一般。他本是湖北阮家的子弟,三节棍是家传的功夫,后来杀了本家长辈,犯了大罪,于是改姓换名,流落江湖,舍弃三节棍决不再用,改学通臂拳和软鞭功夫,再也无人得知他本来面目,不料幼时所学的武功虽竭力摒弃,到了剧斗酣战之际,自然而然的便露了出来,心下大惊:“这女娃儿怎地得知我的底细?”他还道自己隐瞒了数十年的旧事已为她所知,这么一分心,给风波恶连攻数刀,竟有抵挡不住之势。 他连退三步,斜身急走,眼见风波恶挥刀砍到,当即飞起左足,往他右手手腕上踢去。风波恶单刀斜挥,迳自砍他左足。长臂叟右足跟着踢出,鸳鸯连环,身子已跃在半空。风波恶见他恁大年纪,身手矫健,不减少年,不由得一声喝采:“好!”左手呼的一拳击出,打向他膝盖。眼见这长臂叟身在半空,难以移动身形,这一拳只要打实了,膝盖纵不碎裂,腿骨也必折断。 风波恶见自己这一拳距他膝头已近,对方仍不变招,蓦觉风声劲急,对方手中的麻袋张开大口,往自己头顶罩落。他这拳虽能打断长臂叟的腿骨,但自己老大一个脑袋给人家套在麻袋之中,岂不糟糕之极?这一拳直击急忙改为横扫,要将麻袋挥开。长臂叟右手微侧,麻袋口一转,已套住了他拳头。 麻袋的大口和风波恶小小一个拳头相差太远,套中容易,却决计裹他不住。风波恶手一缩,便从麻袋中抽出。突然间手背上微微一痛,似让细针刺了一下,垂目看时,吓了一跳,只见一只小小蝎子钉上了自己手背。这蝎子比常蝎为小,但五色斑斓,模样可怖。风波恶情知不妙,用力甩动,但蝎子尾巴牢牢钉住了他手背,怎么也甩之不脱。 风波恶忙翻转左手,手背往自己单刀刀身上拍落,嚓的一声轻响,五色蝎子立时烂成一团。但长臂叟既从麻袋中放了这头蝎子出来,决不是好相与之物,寻常一个丐帮子弟,所使毒物已十分厉害,何况是六大长老中的一老?他立即跃开丈许,从怀中取出一颗解毒丸,抛入口中吞下。 长臂叟也不追击,收起了麻袋,不住向王语嫣打量,寻思:“这女娃儿如何得知我是湖北阮家的?” 包不同甚是关心,忙问:“四弟觉得如何?”风波恶左手挥了两下,觉得并无异状,大是不解:“麻袋中暗藏五色小蝎,决不能没有古怪。”说道:“没什么……”只说得这三个字,突然间咕咚一声,向前仆摔。包不同急忙扶起,连问:“怎么?怎么?”只见他脸上肌肉僵硬,笑得极是勉强。 包不同大惊,忙点了他左手手腕、肘节、肩头三处关节中的六个穴道,要止住毒气上行,岂知那五色彩蝎的毒性行得快速之极,虽非见血封喉,却也如响斯应,比一般毒蛇的毒性发作得更快。风波恶张开了口想说话,却只发出几下极难听的哑哑之声。包不同见毒性厉害,只怕已无法医治,悲愤难当,一声大吼,向长臂老者扑去。 那手持钢杖的矮胖老者叫道:“想车轮战么?让我矮冬瓜来会会苏州的英豪。”钢杖递出,点向包不同。这兵刃本来甚为沉重,但他举重若轻,出招灵动,直如一柄长剑一般。包不同虽气愤忧急,但对手大是劲敌,不敢怠慢,只想擒住这矮胖长老,逼长臂叟取出解药来救治风四弟,当下施展擒拿手,从钢杖的空隙中着着进袭。 阿朱、阿碧分站风波恶两侧,都目中含泪,只叫:“四爷,四爷!” 王语嫣于使毒、治毒的法门一窍不通,心下大悔:“我看过的武学书籍之中,讲到治毒法门的着实不少,偏生我以为没什么用处,瞧也不瞧。当时只消看上几眼,多多少少能记得一些,此刻总不至束手无策,眼睁睁的让风四哥死于非命。” 乔峰见包不同与矮长老势均力敌,非片刻间能分胜败,向长臂叟道:“陈长老,请你给这位风四爷解了毒罢!”长臂叟陈长老一怔,道:“帮主,此人好生无礼,武功倒也不弱,救活了后患不小。”乔峰点头道:“话是不错。但咱们尚未跟正主儿朝过相,先伤他的下属,未免有恃强凌弱之嫌。咱们还是先站定了脚跟,占住了理数。”陈长老气愤愤的道:“马副帮主明明是那姓慕容的小子所害,报仇雪恨,还有什么仁义理数好说?”乔峰脸上微有不悦之色,道:“你先给他解了毒,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陈长老心中虽一百个不愿意,但不敢违拗帮主之命,说道:“是。”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走上几步,向阿朱和阿碧道:“我家帮主仁义为先,这是解药,拿去罢!” 阿碧大喜,忙走上前去,先向乔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又向陈长老福了福,道:“多谢乔帮主,多谢陈长老。”接过了那小瓶,问道:“请问长老,这解药如何用法?”陈长老道:“吸尽伤口中的毒液之后,将解药敷上。”他顿了一顿,又道:“毒液若未吸尽,解药敷上去有害无益,不可不知。”阿碧道:“是!”回身拿起了风波恶的手掌,张口便要去吸他手背上创口中的毒液。 陈长老大声喝道:“且慢!”阿碧一愕,问道:“怎么?”陈长老道:“女子吸不得!”阿碧脸上微微一红,道:“女子怎么了?”陈长老道:“蝎毒是阴寒之毒,女子性阴,阴上加阴,毒性更增。”阿碧、阿朱、王语嫣三人都将信将疑,虽觉这话有些古怪,但也不是全然无理,倘若真的毒上加毒,那可不妙;自己这边只剩下包不同是男人,然他与矮老者剧斗正酣,只见杖影点点,掌势飘飘,一时间难以收手。阿朱叫道:“三爷,暂且罢斗,且回来救了四爷再说。” 但包不同的武功和那矮老者在伯仲之间,一交上了手,要想脱身而退,却也不是数招内便能办到。高手比武,每一招均牵连生死,要是谁能进退自如,即可随手取了对方性命,岂能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包不同听到阿朱的呼叫,心知风波恶伤势有变,心下焦急,抢攻数招,只盼摆脱矮老者的纠缠。 矮老者与包不同激斗已逾百招,虽仍属平手之局,但自己持了威力极强的长大兵刃,对方却是空手,强弱显已分明。矮老者挥舞钢杖,连环进击,均为包不同一一化解,情知再斗下去,自己多半有输无赢,待见包不同攻势转盛,还道他想一举击败自己,当下全力反击。丐帮四老在武功上个个有独到造诣,青城派的诸保昆、司马林,秦家寨的姚伯当均为包不同在谈笑之间轻易打发,这矮老者却着实不易应付。包不同虽占上风,但要真的胜得一招半式,却也着实艰难。 乔峰见王语嫣等三个少女脸色惊惶,想起陈长老所饲彩蝎毒性厉害,也不知“女子不能吸毒”之言是真是假。他若命属下攻击敌人,情势便再凶险百倍,也无人敢生怨心,但要人干冒送命之险去救治敌人,这号令可无论如何不能出口,当即说道:“我来给风四爷吸毒好了。”说着便走向风波恶身旁。 段誉见到王语嫣和阿碧的愁容,早就有意为风波恶吸去手上毒液,但想乔峰是结义兄长,自己去助他敌人,于金兰之义不免有亏,虽听乔峰曾命陈长老取出解药,却不知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待见乔峰走向风波恶身前,真的要助他除毒,忙道:“大哥,让小弟来吸好了。”一步跨出,自然而然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身形侧处,已抢在乔峰之前,抓起风波恶左手手掌,张口便往他手背上的创口吸去。 其时风波恶一只手掌已全成黑色,双眼大睁,连眼皮肌肉也已僵硬,无法合上。段誉吸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下,只见那毒血色如黑墨,众人看了,均觉骇异。段誉还待再吸,却见伤口中汩汩的流出黑血。段誉一怔,心道:“让这黑血流去后再吸较妥。”他不知只因自己服食过万毒之王莽牯朱蛤,那是任何毒物的克星,彩蝎的毒质远远不如,一吸之下,便顺势流出。突然风波恶身子一动,说道:“多谢!” 阿朱等尽皆大喜。阿碧道:“四爷,你会说话了。”心里感激,向段誉低声道:“阿哥……多谢你了。”只见黑血渐淡,慢慢变成了紫色,又流一会,紫血变成了深红色。阿碧忙给风波恶敷上解药,乔峰伸手给他解开穴道。顷刻之间,风波恶高高肿起的手背已经平复,说话行动,也已全然如初。 风波恶向段誉深深一揖,道:“多谢公子爷救命之恩。”段誉急忙还礼,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风波恶笑道:“我的性命在公子是小事,在我却是大事。”从阿碧手中接过小瓶,掷向陈长老,道:“还了你的解药。”又向乔峰抱拳道:“乔帮主仁义过人,不愧为武林中第一大帮的首领。风波恶十分佩服。”乔峰抱拳还礼,道:“不敢!” 风波恶拾起单刀,左手指着陈长老道:“今天我输了给你,风波恶甘拜下风,待下次撞到,咱们再打过,今天就不打了。”陈长老微笑道:“自当奉陪。”风波恶一斜身,向手中持锏的长老叫道:“我来领教领教阁下高招。”阿朱、阿碧都大吃一惊,齐声叫道:“四爷不可,你身子尚未复原。”风波恶叫道:“有架不打,枉自为人!”单刀霍霍挥动,身随刀进,已砍向持锏长老。 那使锏的老者白眉白须,成名数十载,江湖上什么人物没会过,然见风波恶片刻之前还是十成中已死了九成,岂知一转眼间,立即又生龙活虎般的杀来,如此凶悍,实所罕有,不禁骇然。他的铁锏本来变化繁复,除了击打扫刺之外,更有锁拿敌人兵刃的奇异手法,这时心下一怯,功夫减了几成,变成了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第1084章 天龙(72) 乔峰眉头微皱,心想:“这位风朋友太也不知好歹,我段兄弟好意救了你性命,怎地不分青红皂白的又去乱打?”眼见包不同和风波恶两人都渐占上风,但也非转眼间即能分出胜败,高手比武,瞬息万变,只要有一招一式使得巧了,或者对手偶有疏忽,原处于劣势者立时便能平反败局。局中四人固不敢稍有怠忽,旁观各人也均凝神观看。 段誉忽听得东首有不少人快步走来,跟着北方也有人过来,人数更多。段誉向乔峰低声道:“大哥,有人来了!”乔峰也早听见,点了点头,心想:“多半是慕容公子伏下的人马到了。原来这姓包和姓风的两人先来缠住我们,然后大队人手一齐来攻。”正要暗传号令,命帮众先行向西、向南分别撤走,自己和四长老及蒋舵主断后,忽听得西方和南方同时有脚步杂沓之声。却是四面八方都来了敌人。 乔峰低声道:“蒋舵主,南方敌人力道最弱,待会见我手势,立时便率领众兄弟向南退走。”蒋舵主应道:“是!” 便在此时,东方杏子树后奔出五六十人,都是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或持兵器,或拿破碗竹杖,均是丐帮中帮众。跟着北方也有八九十名丐帮弟子走了出来,各人神色严重,见了乔峰也不行礼,反隐隐含有敌意。 包不同和风波恶斗然间见到有这许多丐帮人众出现,暗自心惊,均想:“如何救得王姑娘、阿朱、阿碧三人脱身才好?” 然而这时最惊讶的却是乔峰。这些人都是本帮帮众,平素对自己极为敬重,只要远远望见,早就奔了过来行礼,何以今日突如其来,连“帮主”也不叫一声?他正大感疑惑,只见西首和南首也赶到了数十名帮众,不多时之间,便将杏林丛中的空地挤满了,然而帮中的首脑人物,除了先到的四大长老和蒋舵主之外,余人均不在内。乔峰越来越惊,掌心中冷汗暗生,他就算遇到最强最恶的敌人,也从来不似此刻这般骇异,只想:“难道丐帮忽生内乱?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和分舵舵主遭了毒手?”但包不同、风波恶和二长老兀自激战不休,王语嫣等又在一旁,当着外人之面,不便出言询问。 陈长老忽然高声叫道:“结打狗阵!”东南西北四面的丐帮帮众之中,每一处都奔出十余人、二十余人不等,各持兵刃,将包不同、矮长老等四人围住。 包不同见丐帮顷刻间布成阵势,若要硬闯,自己纵然勉强能全身而退,风波恶中毒后元气大耗,非受重伤不可,要救王语嫣等三人就更加难了。当此情势,莫过于罢手认输,在丐帮群相进击之下,两人因寡不敌众而认输,实于声名无损。但包不同性子执拗,常人认为理所当然之事,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风波恶却又爱斗过于性命,只要有打斗的机缘,不论是胜是败,结果是生是死,又不管谁是谁非,总之是恶斗到底再说。是以强弱之势早已分明,包风二人却仍大呼酣战,丝毫不屈。 王语嫣叫道:“包三哥、风四哥,不成了。丐帮这打狗阵,你们两位破不了的,还是及早住手罢。” 风波恶道:“我再打一会,等到真的不成,再住手好了。”他说话时一分心,嗤的一声响,肩头给白发长老扫了一锏,锏上倒齿钩得他肩头血肉淋漓。风波恶骂道:“你奶奶的,这一招倒厉害!”呼呼呼连进三招,直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模样。白须老者心道:“我和你又无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如此拚命?”守住门户,不再进攻。 陈长老长声唱道:“南面弟兄来讨饭哟,啊哟哎唷哟……”他唱的是乞丐的讨饭调,其实是在施发进攻的号令。站在南首的数十名乞丐各举兵刃,只等陈长老歌声一落,便即拥上。 乔峰自知本帮这打狗阵一发动,四面帮众便此上彼下,非将敌人杀死杀伤,决不止歇。他在查明真相之前,不愿和姑苏慕容贸然结下深仇,左手一挥,喝道:“且慢!”晃身欺到风波恶身侧,左手往他面门抓去。风波恶向右急闪,乔峰右手顺势而下,已抓住他手腕,夹手将他单刀夺过,掷在地下。 王语嫣叫道:“好一招‘龙爪手’‘抢珠三式’!三哥,他左肘要撞你胸口,右掌要斩你腰胁,右手跟着抓你‘气户穴’,这是‘龙爪手’的‘沛然有雨’!” 她说“左肘要撞你胸口”,乔峰出手和她所说若合符节,左肘正好去撞包不同胸口,待得王语嫣说“右掌要斩你腰胁”,他右掌正好去斩包不同腰胁,一个说,一个作,便练也练不到这般合拍。王语嫣说到第三句上,乔峰右手五指成钩,已抓在包不同的“气户穴”上。 包不同只感全身酸软,动弹不得,气愤愤的道:“好一个‘沛然有雨’!大妹子,你说得不迟不早,有什么用?早说片刻,也好让我避了开去。”王语嫣歉然道:“他武功太强,出手时事先全没朕兆,我瞧不出来,真对不起了。”包不同道:“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咱们今天的架打输啦,丢了燕子坞的脸。”回头看时,见风波恶直挺挺的站着。却是乔峰夺他单刀之时,顺势点了他穴道,否则他怎肯乖乖的罢手不斗? 陈长老见帮主已将包、风二人制住,那一句歌调没唱完,便即戛然而止。丐帮四长老和帮中高手见乔峰一出手便制住对手,手法之妙,委实难以想像,无不衷心钦佩。 乔峰放开包不同的“气户穴”,左手反掌在风波恶肩头轻拍几下,解开了他受封的穴道,说道:“两位请便罢。” 包不同性子再怪,也知自己武功和他实在相差太远,人家便没什么“打狗阵”,没什么四长老联手,也轻轻易易的便操胜算,这时候自己多说一句话,便是多丢一分脸,一言不发,退到了王语嫣身边。 风波恶却道:“乔帮主,我武功确不如你,不过适才这一招输得不大服气,你有点出我不意,攻我无备。”乔峰道:“不错,我确是出你不意,攻你无备。咱们再试几招,我接你的单刀。”一句话甫毕,虚空一抓,一股气流激动地下的单刀,那刀竟然跳了起来,跃入了他手中。乔峰手指一拨,单刀倒转刀柄,便递向风波恶身前。 风波恶登时便怔住了,颤声道:“这……这是‘擒龙功’罢?世上居然真的……真的有人会此神奇武功。”乔峰微笑道:“在下初窥门径,贻笑方家。”说着眼光不自禁的向王语嫣射去。适才王语嫣说他那一招“沛然有雨”,竟如未卜先知一般,实令他诧异之极,这时颇想知道这位精通武学的姑娘,对自己这门功夫有甚品评。 不料王语嫣一言不发,对乔峰这手奇功宛如视而不见,原来她正自出神:“这位乔帮主武功如此了得,我表哥跟他齐名,江湖上有道是‘北乔峰,南慕容’,可是……可是我表哥的武功,怎能……怎能……” 风波恶摇了摇头,道:“我打你不过,强弱相差太远,打起来缚手缚脚,兴味索然。乔帮主,再见了!”他虽打了败仗,竟丝毫没有垂头丧气,所谓“胜固欣然败亦喜”,只求有架打,打得紧张火炽,那便心满意足,是输是赢,却全不萦怀,实可说深得“斗道”之三昧。他不接单刀,向乔峰抱拳一拱,向包不同道:“三哥,听说公子爷去了少林寺,那儿人多,定然有架打,我这便撩撩去。你们慢慢再来罢。”他深恐失了一次半次打架的遇合,不等包不同等回答,便即急奔而去。 包不同道:“走罢,走罢!技不如人兮,脸上无光!再练十年兮,仍输精光!不如罢休兮,吃尽当光!”高声而吟,扬长而去,倒也输得潇洒。 王语嫣向阿朱、阿碧道:“三哥、四哥都走了,咱们却又到那里找……找他去?”阿朱低头道:“这儿丐帮他们要商量正经事情,咱们且回无锡城再说。”转头向乔峰道:“乔帮主,我们三人走啦!”乔峰点头道:“三位请便。” 东首丐众之中,忽然走出一个相貌清雅的丐者,板起了脸孔说道:“启禀帮主,马副帮主惨死的大仇尚未得报,帮主怎可随随便便的就放走敌人?”这几句话似乎不失恭谨,但神色之间咄咄逼人,丝毫没下属之礼。 乔峰道:“咱们来到江南,原是为报马二哥的大仇而来。但这几日来我多方查察,觉得杀害马二哥的凶手,未必便是慕容公子。” 那中年丐者名叫全冠清,外号“十方秀才”,为人足智多谋,武功高强,是帮中地位仅次于六大长老的八袋舵主,掌管“大智分舵”,问道:“帮主何所见而云然?” 王语嫣和阿朱、阿碧正要离去,忽听得丐帮中有人提到了慕容复,三人对慕容复都极关怀,便退在一旁聆听。 只听乔峰说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现下还找不到什么证据。”全冠清道:“不知帮主如何猜测,属下等都想知道。”乔峰道:“我在洛阳之时,听到马二哥死于‘锁喉擒拿手’的功夫之下,便即想起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句话,寻思马二哥的‘锁喉擒拿手’天下无双无对,除了慕容氏一家之外,再无旁人能以马二哥本身的绝技伤他。”全冠清道:“不错。”乔峰道:“可是近几日来,我越来越觉得,咱们先前的想法只怕未必尽然,这中间说不定另有曲折。”全冠清道:“众兄弟都愿闻其详,请帮主开导。” 乔峰见他辞意不善,又察觉到诸帮众的神气大异平常,帮中定已生了重大变故,问道:“传功、执法两位长老呢?”全冠清道:“属下今日没见到两位长老。”乔峰又问:“大仁、大信、大勇、大礼四舵的舵主又在何处?”全冠清侧头向西北角上一名七袋弟子问道:“张全祥,你们舵主怎么没来?”那七袋弟子道:“嗯……嗯……我不知道。” 乔峰素知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工于心计,办事干练,原是自己手下一个极得力的下属,但这时图谋变乱,却又成了一个极厉害的敌人,见那七袋弟子张全祥脸有愧色,说话吞吞吐吐,目光又不敢和自己相对,喝道:“张全祥,你将本舵方舵主杀害了,是不是?”张全祥大惊,忙道:“没有,没有!方舵主好端端的在那里,没有死,没有死!这……这不关我事,不是我干的。”乔峰厉声道:“那么是谁干的?”这句话并不甚响,却充满了威严。张全祥不由得浑身发抖,眼光向着全冠清望去。 乔峰情知变乱已成,传功、执法等诸长老倘若未死,也必已处于极重大的危险之下,时机稍纵即逝,长叹一声,转身问四大长老:“四位长老,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大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盼旁人先开口说话。乔峰见此情状,已知四大长老也均参与此事,微微一笑,说道:“本帮自我而下,人人以义气为重……”说到这里,霍地向后连退两步,每一步都纵出寻丈,旁人便向前纵跃,也无如此迅捷,步度更没这等阔大。他脸孔朝西,这么向着东首两步一退,离全冠清已不过三尺,更不转身,左手反过扣出,右手擒拿,正好抓中了他胸口的“中庭”和“鸠尾”两穴。 全冠清武功颇不输于四大长老,岂知一招也没能还手,便给扣住。乔峰手上运气,内力从全冠清两处穴道中透将进去,循着经脉,直奔他膝关节的“中委”、“阳台”两穴。他膝间酸软,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诸帮众无不失色,人人骇惶,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乔峰察言辨色,料知此次叛乱,全冠清必是主谋,若不将他一举制住,祸乱非小,纵然平服叛徒,但一场自相残杀势所难免。眼见四周帮众除大义分舵诸人之外,其余似乎都已受了全冠清的煽惑,争斗一起,那便难以收拾。因此故意转身向四长老问话,乘着全冠清绝不防备之时,倒退扣他经脉。这几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似乎行若无事,其实已出尽他生平所学。要是这反手一扣,部位稍有半寸之差,虽能制住全冠清,却不能以内力冲激他膝关节中的穴道,和他同谋之人说不定便会出手相救,争斗仍不可免。这么迫得他下跪,旁人都道全冠清自行投降,自是谁都不敢再有异动。 乔峰转过身来,左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封住了他身上要穴,令他跪着不能动弹,说道:“你既已知错,跪下倒也不必。生事犯上之罪,却决不可免,慢慢再行议处不迟。”右肘轻挺,已撞中了他哑穴。 乔峰素知全冠清能言善辩,若有说话之机,煽动帮众,祸患难泯,此刻危机四伏,非得从权以断然手段处置不可。他制住全冠清,让他垂首而跪,大声向张全祥道:“由你带路,引导大义分舵蒋舵主,去请传功、执法长老等诸位一同来此。你好好听我号令行事,当可减轻罪责。其余各人一齐就地坐下,不得擅自起立。” 张全祥又惊又喜,连声应道:“是,是!” 大义分舵蒋舵主并未参与叛乱密谋,见全冠清等胆敢作乱犯上,早就气恼之极,满脸胀得通红,只呼呼喘气,直到乔峰吩咐他随张全祥去救人,这才心神略定,向本舵二十余名帮众说道:“本帮不幸发生变乱,正是大伙儿出死力报答帮主恩德之时。大家出力护主,务须遵从帮主号令,不得有违。”他生怕四大长老等立时便会群起发难,虽然大义分舵与叛众人数相差甚远,但帮主也不致于孤掌难鸣。 乔峰却道:“不!蒋兄弟,你将本舵众兄弟一齐带去,救人是大事,不可有甚差失。”蒋舵主不敢违命,应道:“是!”又道:“帮主,你千万小心,我尽快赶回。”乔峰微微一笑,道:“这里都是咱们多年来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只不过一时生了些意见,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放心去罢!”又道:“你再派人去知会西夏‘一品堂’,惠山之约,押后三天。”蒋舵主躬身答应,领了本舵帮众,自行去了。 第1085章 天龙(73) 乔峰口中说得轻描淡写,心下却着实担忧,眼见大义分舵的二十余名帮众一走,杏子林中除段誉、王语嫣、阿朱、阿碧四个外人之外,其余二百来人都是本帮参与阴谋的同党,只须其中有人一声传呼,群情汹涌之下发作起来,可就难以应付。他四顾众人,见各人神色均甚尴尬,有的强作镇定,有的惶惑无主,有的却跃跃欲试,颇有铤而走险之意。四周二百余人,尽皆默不作声,但只要有谁说出一句话来,显然变乱立生。 此刻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暮色笼罩,杏林边薄雾飘绕。乔峰心想:“此刻惟有静以待变,最好是转移各人心思,等到传功长老等回来,大事便定。”一瞥眼间见到段誉,便道:“众位兄弟,我今日好生欢喜,新交了一位好朋友,这位是大理段氏的段誉兄弟,我二人意气相投,已结拜为金兰兄弟。” 王语嫣和阿朱、阿碧听得这书呆子段相公居然跟丐帮乔帮主拜了把子,都大感诧异。 只听乔峰续道:“兄弟,我给你引见我们丐帮中的首要人物。”他拉着段誉的手,走到那白须白发、手使倒齿铁锏的长老身前,说道:“这位奚长老,是本帮人人敬重的元老,他这倒齿铁锏当年纵横江湖之时,兄弟你还没出世呢。”段誉道:“久仰,久仰,今日得见高贤,幸何如之。”说着抱拳行礼。奚长老勉强还了一礼。 乔峰又给他引见那手使钢杖的矮胖老人,说道:“这位宋长老是本帮外家高手。你哥哥在十多年前,常向他讨教武功。宋长老于我,可说是半师半友,情义甚为深重。”段誉道:“适才我见到宋长老和那两位爷台动手过招,武功果然了得,佩服,佩服!”宋长老性子直率,听乔峰口口声声不忘旧情,特别提到昔年自己指点他武功的情意,而自己居然胡里胡涂的听信了全冠清之言,不由得大感惭愧。 乔峰引见了那使麻袋的陈长老后,正要再引见那使鬼头刀的红脸吴长老,忽听得脚步声响,东北角上有许多人奔来,声音嘈杂,有的连问:“帮主怎么样?叛徒在那里?”有的说:“上了他们大当,给关得真气闷。”乱成一团。 乔峰大喜,但不愿缺了礼数,使吴长老心存芥蒂,仍为段誉引见,表明吴长老的身分名望,这才转身。只见传功长老、执法长老,大仁、大勇、大礼、大信各舵的舵主,率同大批帮众,一时齐到。各人都有无数言语要说,但在帮主跟前,谁也不敢任意开口。 乔峰说道:“大伙儿分别坐下,我有话说。”众人齐声应道:“是!”有的向东,有的向西,各按职份辈份,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的坐好。在段誉瞧来,群丐似乎乱七八糟的四散而坐,其实何人在前,何人在后,各有序别。 乔峰见众人都守规矩,心下先自宽了三分,微微一笑,说道:“咱们丐帮多承江湖上朋友瞧得起,百余年来号称为武林中第一大帮。既然人多势众,大伙儿的想法不能齐一,那也难免。只须分说明白,好好商量,大伙儿仍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弟,大家也不必将一时的意气纷争,瞧得太过重了。”他说这几句话时神色极为慈和。他心中早已细加盘算,决意宁静处事,要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说什么也不能引起丐帮兄弟的自相残杀。 众人听他这么说,原来剑拔弩张之势果然稍见松弛。 坐在乔峰右首一个脸容瘦削的中年乞丐站起身来,说道:“请问奚宋陈吴四位长老,你们命人将我们关在太湖中的小船之上,那是什么意思?”这人是丐帮中的执法长老,名叫白世镜,向来铁面无私,帮中大小人等,纵然并不违犯帮规刑条,见到他也惧怕三分。 四长老中奚长老年纪最大,隐然是四长老的首脑。他脸上泛出红色,咳嗽一声,说道:“这个……这个……嗯……咱们是多年来同患难、共生死的好兄弟,自然并无恶意……白……白执法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还请不必介意。” 众人一听,都觉他未免老得太也胡涂了,帮会中犯上作乱,那是何等的大事,岂能说一句“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就此轻轻一笔带过? 白世镜道:“奚长老说并无恶意,实情却非如此。我和传功长老他们,一起给囚在三艘船上,泊在太湖之中,船上堆满柴草硝磺,说道我们若想逃走,立时便引火烧船。宋长老,难道这并无恶意么?”奚长老道:“这个……这个嘛,确是做得太过份了些。大家都是一家人,向来亲如兄弟骨肉,怎么可以如此蛮来?以后见面,这……这不是挺难为情么?”他后来这几句话,已是向陈长老而说。 白世镜指着一条汉子,厉声道:“你骗我们上船,说是帮主呼召。假传帮主号令,该当何罪?”那汉子吓得浑身簌簌发抖,颤声道:“弟子位份低微,如何敢作此犯上欺主之事?都是……都是……”他说到这里,眼睛瞧着全冠清,意思是说:“本舵全舵主叫我骗你上船的。”但他是全冠清下属,不敢公然指证。白世镜道:“是你全舵主吩咐的,是不是?”那汉子垂首不语,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白世镜道:“全舵主命你假传帮主号令,骗我上船,你当时知不知这号令是假?”那汉子脸上登时全无半点血色,不敢作声。白世镜冷笑道:“李春来,你向来是个敢作敢为的硬汉,是不是?大丈夫有胆子做事,难道没胆子应承?” 李春来脸上突显刚强之色,胸膛一挺,朗声道:“白长老说得是。我李春来做错了事,是杀是剐,任凭处分,姓李的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我向你传达帮主号令之时,明知那是假的。”白世镜道:“是帮主对你不起么?是我对你不起么?”李春来道:“都不是,帮主待属下义重如山,白长老公正严明,大伙儿一向心服。” 白世镜厉声问道:“然则那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什么缘故?”李春来向跪在地下的全冠清瞧了一眼,又向乔峰瞧了一眼,大声道:“属下违反帮规,死有应得,这中间的原因,属下不敢说。”手腕一翻,白光闪处,噗的一声响,一柄刀已刺入心口,这一刀出手甚快,又对准了心脏,刀尖穿心而过,立时断气毙命。 诸帮众“哗”的一声,都惊呼出来,但各人均就坐原地,谁也没移动。 白世镜丝毫不动声色,说道:“你明知号令是假,却不向帮主举报,反来骗我,原该处死。”转头向传功长老问道:“吕兄,骗你上船的,却又是谁?” 突然之间,人丛中一人跃起身来,向林外急奔。 第十五回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义 这人背上负着五只布袋,是丐帮的五袋弟子。他逃得十分匆忙,不问可知,自是假传号令、骗吕长老上船去之人了。传功、执法两长老相对叹息一声,并不说话。只见人影晃动,一人抢出来拦在那五袋弟子身前。那人满脸红光,手持鬼头刀,正是四大长老中的吴长老,厉声喝道:“刘竹庄,你为什么要逃走?”那五袋弟子颤声道:“我……我……我……”连说了六七个“我”字,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吴长老道:“咱们身为丐帮弟子,须当遵守祖宗遗法。大丈夫行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敢作敢为,也敢担当!”转过身来向乔峰道:“乔帮主,我们大伙儿商量了,要废去你的帮主之位。这件大事,奚宋陈吴四长老都是参与的。我们怕传功、执法两位长老不允,是以想法子将他们囚禁起来。这是为了本帮的大业着想,不得不冒险而为。今日势头不利,给你占了上风,我们由你处置便是。吴长风在丐帮三十年,谁都知道我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说着当的一声,将鬼头刀远远掷开,双臂抱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 他侃侃陈辞,将“废去帮主”的密谋吐露了出来,诸帮众自是人人震动。这几句话,所有参与密谋之人,心中无不明白,可就谁也不敢宣之于口,吴长风却第一个直言无隐。 执法长老白世镜朗声道:“奚宋陈吴四长老背叛帮主,违犯帮规第一条。执法弟子,将四长老绑上了。”他手下执法弟子取过牛筋,先去给吴长风上绑。吴长风含笑而立,毫不反抗。跟着奚宋二长老也抛下兵刃,反手就缚。 陈长老脸色极是难看,喃喃的道:“懦夫,懦夫!群起一战,未必便输,可是谁都怕了乔峰。”他这话确是不错,当全冠清受制之初,参与密谋之人如立时发难,乔峰难免寡不敌众。即是传功、执法二长老,大仁、大义、大礼、大信、大勇五舵主一齐回归,仍是叛众人数居多。然而乔峰在众人前面这么一站,凛然生威,就此谁也不敢抢出动手,以致良机坐失,一个个束手就缚。待得奚宋吴三长老都遭绑缚之后,陈长老便欲拚死一战,也已孤掌难鸣了。他一声叹息,抛下手中麻袋,让两名执法弟子在手腕和脚踝上都绑上了牛筋。 此时天已全黑,传功长老吕章吩咐弟子燃起火堆。火光照在被绑各人脸上,显出来的尽是一片沮丧阴沉之意。 白世镜凝视刘竹庄,说道:“你这等行径,还配做丐帮弟子吗?你自己了断呢?还是须得旁人动手?”刘竹庄道:“我……我……”底下的话仍说不出来,他抽出身边单刀,想要横刀自刎,但手臂颤抖得极是厉害,竟没法向自己颈中割去。一名执法弟子叫道:“这般没用,亏你在丐帮中耽了这么久!”抓住他右臂,用力横挥,割断了他喉头。刘竹庄道:“我……谢谢……”随即断气。 原来丐帮中规矩,凡是犯了帮规要处死刑的,如自行了断,帮中仍当他是兄弟,只须一死,便洗清了一切罪孽。但如由执法弟子动手,那么罪孽永远不能清脱。适才那执法弟子见刘竹庄确有自刎之意,只力有不逮,这才出手相助。 段誉与王语嫣、阿朱、阿碧四人,无意中撞上了丐帮这场大内变,都觉自己是局外人,不该窥人阴私,但在这时退开,也已不免引起丐帮中人疑忌。当风波恶与包不同离去之时,王语嫣和朱碧双姝本想随着离开,但包不同临走时向王语嫣使了个眼色,似乎要她们不必同时离去,以免显得“姑苏慕容”共进同退,与丐帮为敌,恰又听得丐帮谈及慕容复,均想探个水落石出。王语嫣既然不走,段誉自然也就留下了。四人一直坐得远远地,装得漠不关心,互相话也不说一句。眼见李春来和刘竹庄接连血溅当场,尸横就地,奚宋陈吴四长老一一就缚,只怕此后尚有许多惊心动魄的变故。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处境尴尬。段誉与乔峰义结金兰;风波恶中毒后乔峰代索解药,王语嫣和朱碧双姝都对乔峰心存感激;这时见他平定逆乱,将反叛者一一制服,四人都代他欢喜。 乔峰怔怔的坐在一旁,叛徒就缚,他心中却殊无胜利与喜悦之感,回思自受上代汪帮主深恩,以帮主之位相授,执掌丐帮八年以来,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内解纷争,外抗强敌,自己始终竭力以赴,不存半点私心,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江湖上威名赫赫,自己实是有功无过,何以突然之间,竟有这许多人密谋反叛?若说全冠清胸怀野心,意图倾覆本帮,何以连奚长老、宋长老这等元老,吴长风这等耿直汉子,均会参与其事?难道自己无意之中做了什么对不起众兄弟之事,竟连自己也不知么? 吕章朗声道:“众位兄弟,乔帮主继任上代汪帮主为本帮首领,并非巧取豪夺,用什么不正当手段而得此位。当年汪帮主试了他三大难题,命他为本帮立了七大功劳,这才以打狗棒相授。那年泰山大会,本帮受人围攻,处境凶险,全仗乔帮主连创九名强敌,丐帮这才转危为安,这里许多兄弟都亲眼得见。这八年来本帮声誉日隆,人人均知是乔帮主主持之功。乔帮主待人仁义,处事公允,咱们大伙儿拥戴尚自不及,为什么居然有人猪油蒙了心,竟会起意叛乱?全冠清,你当众说来!” 全冠清给乔峰点了哑穴,对吕章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苦于没法开口回答。乔峰走上前去,在他背心上轻轻拍了两下,解开他穴道,说道:“全舵主,我乔峰做了什么对不起众兄弟之事,你尽管当面指证,不必害怕,不用顾忌。” 全冠清一跃站起,但腿间兀自酸麻,右膝跪倒,大声道:“对不起众兄弟的大事,你现今虽然还没有做,但不久就要做了!”说完这句话,这才站直身子。 吕章厉声道:“胡说八道!乔帮主为人处事,光明磊落,他从前既没做过歹事,将来更加不会做。你只凭一些全无佐证的无稽之言,便煽动人心,意图背叛帮主。老实说,这些谣言也曾传进我耳里,我只当他是大放狗屁,老子一拳头便将放屁之人打断了三条肋骨。偏有这么些胡涂透顶的家伙,听信了你的胡说八道。你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这么几句话,快快自行了断罢。” 乔峰寻思:“原来在我背后,早有许多不利于我的言语,吕长老也听到了,只不便向我提起,那自是难听之极的话了。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那又何必隐瞒?”温言道:“吕长老,你不用性急,让全舵主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个明白。连奚长老、宋长老他们也都反对我,想必我乔峰定有不对之处。” 宋长老朗声说道:“我反叛你,是我不对,你不用再提。回头定案之后,我自行把矮脖子上的大头割下来给你便是。”他这句话说得滑稽,各人心中却均感沉痛,谁都不露丝毫笑容。 吕章道:“帮主吩咐得是。全冠清,你说罢。” 全冠清见与自己同谋的奚宋陈吴四长老均已就缚,这一仗是输定了,但不能不作最后挣扎,大声道:“马副帮主为人所害,我相信是出于乔峰的指使。” 乔峰全身一震,惊道:“什么?”全冠清道:“你一直憎恶马副帮主,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总觉若不除去这眼中之钉,你帮主之位便不安稳。” 第1086章 天龙(74) 乔峰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和马副帮主交情虽不甚深,言谈虽不甚投机,但从来没起过害他的念头。皇天后土,实所共鉴。乔峰若有加害马大元之意,教我身败名裂,受千刀之祸,为天下好汉所笑。”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这副莽莽苍苍的英雄气概,谁都不能有丝毫怀疑。 全冠清却道:“然则咱们大伙到苏州来找慕容复报仇,为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敌人勾结?”指着王语嫣等三个少女道:“这三人是慕容复的家人眷属,你加以庇护。”指着段誉道:“这人是慕容复的朋友,你却与之结为金兰兄弟……” 段誉连连摇手,朗声道:“非也,非也!我不是慕容复的朋友,我从未见过慕容公子之面。这三位姑娘,说是慕容公子的家人亲戚则可,说是眷属却未必。”他想王语嫣只是慕容复的“亲戚”,绝非“眷属”,其间分别,不可不辨。 全冠清道:“‘非也非也’包不同是慕容复属下的金风庄庄主,‘一阵风’风波恶是慕容复手下的玄霜庄庄主,他二人若非得你乔峰解围,早就一个乱刀分尸,一个中毒毙命。此事大伙儿亲眼目睹,你还有什么抵赖不成?” 乔峰缓缓说道:“我丐帮开帮数百年,在江湖上受人尊崇,并非恃了人多势众、武功高强,乃是由于行侠仗义、主持公道之故。全舵主,你责我庇护这三位年轻姑娘,不错,我确是庇护她们,那是因为我爱惜本帮数百年来的令名,不肯让天下英雄说一句‘丐帮众长老合力欺侮三个稚弱女子’。奚宋陈吴四长老,那一位不是名重武林的前辈?丐帮和四位长老的名声,你不爱惜,帮中众兄弟可都爱惜!”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又向王语嫣等三个姑娘瞧了几眼,都觉极为有理,倘若大伙和这三个娇滴滴的姑娘为难,传了出去,确是大损丐帮名声。 白世镜道:“全冠清,你还有什么话说?”转头向乔峰道:“帮主,这等不识大体的叛徒,不必再跟他多费唇舌,按照叛逆犯上的帮规处刑便了。” 乔峰心道:“白长老一意要尽快处决全冠清,显是不让他吐露不利于我的言语。”朗声道:“全舵主能说得动这许多人密谋作乱,必有极重大的原因。大丈夫行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众位兄弟,乔峰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请大家明言便是。” 吴长风叹了口气,道:“帮主,你或者是个装腔作势的大奸雄,或者是个直肠直肚的好汉子,我吴长风没本事分辨,你还是及早将我杀了罢。”乔峰心下大疑,问道:“吴长老,你为什么说我是个欺人的骗子?你……你……什么地方疑心我?”吴长风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说起来牵连太多,传了出去,丐帮在江湖上再也抬不起头来,人人要瞧我们不起。我们本来想将你一刀杀死,那就完了。” 乔峰更如堕入五里雾中,摸不着半点头脑,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抬起头来,说道:“我救了慕容复手下的两员大将,你们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结,是不是?可是你们谋叛在先,我救人在后,这两件事拉不上干系。再说,此事是对是错,这时候还难下断语,但我总觉得马副帮主不是慕容复所害。” 全冠清问道:“何以见得?”这话他本已问过一次,中间变故陡起,打断了话题,直至此刻又再提起。 乔峰道:“我想慕容复是大英雄、好汉子,不会下手去杀害马二哥。” 王语嫣听得乔峰称慕容复为“大英雄、好汉子”,芳心大喜,心道:“这位乔帮主果然也是个大英雄、好汉子。”段誉却眉头微蹙,心道:“非也,非也!未必,未必!慕容复不见得是什么大英雄、好汉子。” 全冠清道:“这几个月来,江湖上遭害的高手着实不少,都是死于各人本身的成名绝技之下。人人皆知是姑苏慕容氏所下毒手。其目的显是逞技立威,要武林中人个个慑服,吓得不敢反抗,接了他慕容家的黑色令旗,从此遵奉他号令。姑苏慕容要做武林至尊,这霸道野心,有谁瞧不出来?如此辣手杀害武林中朋友,怎能说是英雄好汉?” 乔峰在场中缓缓踱步,说道:“众位兄弟,昨天晚上,我在江阴长江边上的望江楼头饮酒,遇到一位中年儒生,居然一口气连尽十大碗烈酒,面不改色,好酒量,好汉子!” 段誉听到这里,不禁脸露微笑,心想:“原来大哥昨天晚上便曾跟人赌酒来着。人家酒量好,喝酒爽气,他就欢喜,说人家是好汉子,那只怕也不能一概而论。” 只听乔峰又道:“我和他对饮三碗,说起江南的武林人物,他自夸掌法江南第二,第一便是慕容复慕容公子。我便和他对了三掌。第一掌、第二掌他都接了下来,第三掌他左手中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瓷片划得他满脸都是鲜血。他神色自若,说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一大碗好酒。’我大起爱惜之心,第四掌便不再出手,说道:‘阁下掌法精妙,江南第二四字,当之无愧。’他道:‘江南第二,天下第屁!’我道:‘兄台不必过谦,以掌力而论,兄台实可算得是一流好手。’他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驾到,兄弟输得十分服气,多承你手下留情,没让我受伤,我再敬你一碗!’咱二人又对饮三碗。分手时我问他姓名,他说复姓公冶,单名一个‘干’字。这不是乾坤之干,而是干杯之干。他说是慕容公子的下属,是赤霞庄的庄主,邀我到他庄上去大饮三日。众位兄弟,这等人物,你们说如何?是不是好朋友?” 吴长风大声道:“这公冶干是好汉子,好朋友!帮主,什么时候你给我引见引见,让我跟他对三掌试试。”他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乱,已成阶下之囚,转眼间便要受刑处死,听到有人说起英雄好汉,不禁便起结交之心。乔峰微微一笑,心下暗叹:“吴长风豪迈痛快,不意牵连在这场逆谋之中。”宋长老问道:“帮主,后来怎样?” 乔峰道:“我和公冶干告别之后,便赶路向无锡来,行到二更时分,忽听到有两个人站在一条小桥上大声争吵。其时天已全黑,居然还有人吵之不休,我觉得奇怪,上前看去,只见那条小桥是条独木桥,一端站着个黑衣汉子,另一端是个乡下人,肩头挑着一担大粪,原来是两人争道而行。那黑衣汉子叫乡下人退回去,说是他先到桥头。乡下人说他挑了粪担,没法退回,要黑衣汉子退回去。黑衣汉子道:‘咱们已从初更耗到二更,便再从二更耗到天明,我还是不让。’乡下人道:‘你不怕我的粪担臭,就这么耗着。’黑衣汉子道:‘你肩头压着粪担,只要不怕累,咱们就耗到底了。’” “我见了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这黑衣汉子的脾气当真古怪,退后几步,让他一让,也就是了,跟这个挑粪担的乡下人这么面对面的干耗,有什么味道?听他二人的说话,显是已耗了一个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个结果出来,要知道最后是黑衣汉子怕臭投降呢,还是乡下人累得认输。我不愿多闻臭气,在上风头远远站着。只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江南土话,我也不大明白,总之是说自己道理直。那乡下人真有股狠劲,将粪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就不肯退后一步。” 段誉望望王语嫣,又望望阿朱、阿碧,见三个少女都笑咪咪的听着,显得极感兴味,心想:“这当儿帮中大叛待决,情势何等紧急,乔大哥居然会有闲情逸致来说这等小事。这些故事,王姑娘她们自会觉得有趣,怎地乔大哥如此英雄了得,竟也自童心犹存?”不料丐帮数百名帮众,人人都肃静倾听,没一人以乔峰的言语为无聊。 乔峰又道:“我看了一会,渐渐惊异起来,发觉那黑衣汉子稳稳站在独木桥上,身形不动如山,竟是一位身负上乘武功之士。那挑粪的乡下人则不过是个常人,虽然结实壮健,却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我越看越奇怪,寻思:这黑衣汉子武功如此了得,只消伸出一个小指头,便将这乡下人连着粪担,一起推入了河中,可是他竟始终不使武功。似这等高手,照理应当涵养甚好,就算不愿让了对方,那么轻轻一纵,从那乡下人头顶飞跃而过,却又何等容易?他偏偏要跟这乡下人呕气,真正好笑!” “只听那黑衣汉子提高了嗓子大声说道:‘你再不让我,我可要骂人了!’乡下人道:‘骂人就骂人。你会骂人,我不会骂么?’他居然抢先出口,大骂起来。黑衣汉子便跟他对骂。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各种古里古怪的污言秽语都骂将出来。这些江南骂人的言语,我十句里也听不懂半句。堪堪骂了小半个时辰,那乡下人已累得筋疲力尽,黑衣汉子内力充沛,仍然神完气足。我见那乡下人身子摇晃,看来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要摔入河里了。” “突然之间,那乡下人将手伸入粪桶,抓起一把粪水,向黑衣汉子夹头夹脸掷了过去。黑衣人万料不到他竟会使泼,身在独木小桥之上,无可闪避,‘啊哟’一声,脸上口中已溅满粪水。我暗叫:‘糟糕,这乡下人自寻死路,却又怪得谁来?’眼见那黑衣汉子大怒之下,手掌一起,便要往乡下人的头顶拍落。” 段誉耳中听的是乔峰说话,眼中却只见到王语嫣樱口微张,极是关注。一瞥眼间,只见阿朱与阿碧相顾微笑,似乎浑不在意。 只听乔峰继续道:“这变故来得太快,我为了怕闻臭气,站在十数丈外,便想去救那乡下人,也已万万不及。不料那黑衣汉子一掌刚要击上那乡下人的天灵盖,突然间手掌停在半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说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到底是谁赢了?’那乡下人也真惫懒,明明是他输了,却不肯承认,说道:‘我挑了粪担,自然是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粪担,我空身站着,且看谁输谁赢?’那黑衣汉子道:‘也说的是!’伸手从他肩头接过粪担,左臂伸直,左手手掌放在扁担中间,平平托住。” “那乡下人见他只手平托粪担,臂与肩齐,不由得呆了,只说:‘你……你……’黑衣汉子笑道:‘我就这么托着,不许换手,咱们对耗,是谁输了,谁就喝干了这担大粪。’那乡下人见了他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争闹,忙向后退,不料心慌意乱,踏了个空,便向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汉子伸出右手,抓住他衣领,右臂平举,这么左边托一担粪,右边抓一个人,哈哈大笑,说道:‘过瘾,过瘾!’身子一纵,轻轻落到对岸,将乡下人和粪担放在地下,展开轻功,隐入桑林之中而去。” “这黑衣汉子口中给泼了大粪,若要杀那乡下人,只不过举手之劳。就算不肯随便杀人,那么打他几个耳光,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强。这个人的性子确是有点儿希奇,求之武林之中,可说十分难得。众位兄弟,此事是我亲眼所见,我和他相距甚远,谅他也未必能发见我的踪迹,以致有意做作。像这样的人,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汉子?” 吴长老、陈长老、白长老等齐声道:“不错,是好汉子!”陈长老道:“可惜帮主没问他姓名,否则也好让大伙儿知道,江南武林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乔峰缓缓的道:“这位朋友,适才曾跟陈长老交过手,手背给陈长老的毒蝎所伤。”陈长老一惊,道:“是一阵风风波恶!”乔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段誉这才明白,乔峰所以详详细细的说这段轶事,旨在叙述风波恶的性格,心想此人面貌丑陋,爱闹喜斗,原来天性却极良善,当真人不可以貌相了;刚才王语嫣关心而朱碧双姝相顾微笑,自因朱碧二女熟知风波恶的性情,既知莫名其妙与人斗气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决不会滥杀无辜。 只听乔峰说道:“陈长老,咱们丐帮自居为江湖第一大帮,你是本帮的首要人物,身分名声,与江南一个武人风波恶自不可同日而语。风波恶能在受辱之余不伤无辜,咱们丐帮的高手,岂能给他比了下去?”陈长老面红过耳,说道:“帮主教训得是,你要我给他解药,原来是为了我帮声名和属下身分着想。陈孤雁不明帮主美意,反存怨怼之意,真如木牛蠢驴一般。”乔峰道:“顾念本帮声名和陈长老身分,尚在其次。咱们学武之人,第一不可滥杀无辜。陈长老就算不是本帮的首脑人物,不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耆宿,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的取人性命!”陈长老低头说道:“陈孤雁知错了。” 乔峰见这一席话居然说服了四大长老中最为桀傲不驯的陈孤雁,心下甚喜,缓缓的道:“那公冶干豪迈过人,风波恶是非分明,包不同潇洒自如,这三位姑娘也都温文良善。这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属,便是他的戚友。常言道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众位兄弟请平心静气的想一想:慕容公子相交相处的都是这么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卑鄙无耻之徒么?” 丐帮高手大都重义气、爱朋友,听了均觉有理,好多人出声附和。 全冠清却道:“帮主,依你之见,杀害马副帮主的,决计不是慕容复了?” 乔峰道:“我不敢说慕容复定是杀害马副帮主的凶手,却也不敢说他一定不是凶手。报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时。我们须当详加访查,如查明是慕容复,自当杀了他为马副帮主报仇雪恨,如查明不是他,终须拿到真凶为止。倘若单凭胡乱猜测,竟杀错了好人,真凶却逍遥自在,暗中偷笑丐帮胡涂无能,咱们不但对不起给错杀了的冤枉之人,对不起马副帮主,也败坏了我丐帮响当当的名头。人人说我丐帮行事鲁莽,冤枉无辜,胡乱杀人。众兄弟走到江湖之上,给人当面讥笑,背后嘲骂,滋味好得很吗?” 丐帮群雄听了,尽皆动容。吕章伸手摸着颔下稀稀落落的胡子,说道:“这话有理。当年我错杀了一个无辜好人,至今耿耿,唔,至今耿耿!” 第1087章 天龙(75)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咱们所以叛你,皆因误信人言,只道你与马副帮主不和,暗里勾结姑苏慕容氏下手害他。种种小事凑在一起,竟不由得人不信。现下一想,咱们实在太过胡涂。白长老,你请出法刀来,依照帮规,咱们自行了断便是。” 白世镜脸如寒霜,沉声道:“执法弟子,请本帮法刀。” 他属下九名弟子齐声应道:“是!”每人从背后布袋中取出一个黄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柄短刀。九柄精光灿然的短刀并列在一起,一样的长短大小,火光照耀之下,刀刃上闪出蓝森森的光采。一名执法弟子捧过一段树木,九人同时将九柄短刀插入了木中,随手而入,足见九刀锋锐异常。九人齐声叫道:“法刀齐集,验明无误。” 白世镜叹了口气,说道:“奚宋陈吴四长老误信人言,图谋叛乱,危害本帮大业,罪当一刀处死。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造谣惑众,鼓动内乱,罪当九刀处死。参与叛乱的各舵弟子,各领罪责,日后详加查究,分别处罚。”他宣布了各人的罪刑,众人都默不作声。江湖上任何帮会,凡背叛本帮、谋害帮主的,理所当然的予以处死,谁都不会有什么异言。众人参与图谋之时,原已知道这个后果。 奚长老大踏步上前,对乔峰躬身说道:“帮主,奚山河对你不起,自行了断。盼你知我胡涂,我死之后,你原谅了奚山河。”说着走到法刀之前,大声道:“奚山河自行了断,执法弟子松绑。”一名执法弟子道:“是!”上前要去解他的绑缚,乔峰喝道:“且慢!” 奚山河登时脸如死灰,低声道:“帮主,我罪孽太大,你不许我自行了断吗?” 丐帮规矩,犯了帮规之人若自行了断,则死后声名无污,罪行劣迹也决不外传,江湖上如有人数说他的恶行,丐帮反而会出头干预。武林中好汉谁都将名声看得极重,不肯令自己死后的名字尚受人损辱,奚山河见乔峰不许他自行了断,不禁愧惶交集。 乔峰不答,走到法刀之前,说道:“十五年前,契丹国入侵雁门关,奚长老得知讯息,三日不食,四晚不睡,星夜赶回,报知紧急军情,途中连毙九匹好马,他也累得身受内伤,口吐鲜血。终于我大宋守军有备,契丹胡骑不逞而退。这是有功于国的大事,江湖上英雄虽不知内中详情,咱们丐帮却知道的。执法长老,奚长老功劳甚大,盼你体察,许他将功赎罪。” 白世镜道:“帮主代奚长老求情,所说本也有理。但本帮帮规有云:‘叛帮大罪,决不可赦,纵有大功,亦不能赎。以免自恃有功者骄横生事,危及本帮百代基业。’帮主,你的求情于帮规不合,咱们不能坏了历代传下来的规矩。” 奚山河惨然一笑,说道:“执法长老的话半点也不错。咱们既然身居长老之位,那一个不是有过不少汗马功劳?倘若人人追论旧功,那么什么罪行都可犯了。恳求帮主宽大,许我自行了断。”只听得喀喀两声响,缚在他手腕上的牛筋已给崩断。 群丐尽皆动容。那牛筋又坚又韧,便是用钢刀利刃斩割,一时也未必便能斫断,奚山河却于举手之间便即崩断,不愧为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奚山河双手一脱束缚,伸手便去抓面前的法刀,用以自行了断。不料一股柔和的内劲逼将过来,他手指和法刀相距尺许,便伸不过去,正是乔峰不令他取刀。 奚山河惨然变色,叫道:“帮主,你……”乔峰一伸手,将左首第一柄法刀拔起。奚山河道:“罢了,罢了,我起过杀害你的念头,原是罪有应得,你下手罢!”眼前刀光闪动,噗的一声轻响,只见乔峰将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 群丐“啊”的一声大叫,不约而同的都站起身来。段誉惊道:“大哥,你……”连王语嫣这局外之人,也为这变故吓得花容变色,脱口叫道:“乔帮主,你不要……” 乔峰道:“白长老,本帮帮规之中,有这么一条:‘本帮弟子犯规,不得轻赦,帮主欲加宽容,亦须自流鲜血,以洗净其罪。’是也不是?” 白世镜脸容仍僵硬如石,缓缓的道:“帮规是有这么一条,但帮主自流鲜血,洗人之罪,也须想想是否应当,是否值得。” 乔峰道:“只要不坏祖宗遗法,那就好了。我流了血,洗脱奚长老之罪。”转过身来,对着宋长老道:“宋长老当年指点我武功,虽无师父之名,却有师父之实。这尚是私人的恩德。想当年汪帮主为契丹国五大高手设伏擒获,囚于祁连山黑风洞中,威逼我丐帮向契丹降服。汪帮主身材矮胖,宋长老与之有三分相似,便乔装汪帮主的模样,甘愿代死,使汪帮主得以脱险。后来宋长老虽然终于逃归,但受尽了拷打苦刑,这是有功于国家和本帮的大事,本人非免他的罪名不可。”说着拔起第二柄法刀,轻轻一挥,割断宋长老腕间的牛筋,跟着回手将法刀插入了自己肩头。 宋长老大声道:“帮主,是你从祁连山黑风洞中救我回来的,你怎不说?我万万不该叛你!” 乔峰目光缓缓向陈长老移去。陈长老性情乖戾,往年做了对不起家门之事,变名出亡,老是耽心旁人揭他疮疤,心中忌惮乔峰精明,是以和他一直疏疏落落,并无深交,这时见乔峰的目光瞧来,大声道:“乔帮主,我跟你没什么交情,平时得罪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血赎命。”双臂一翻,忽地从背后移到了身前,只手腕仍给牛筋牢牢缚着。原来他的“通臂拳功”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一双手臂伸缩自如,身子一蹲,手臂微长,已将一柄法刀抢在手中。 乔峰反手擒拿,轻轻巧巧的抢过短刀,朗声道:“陈长老,我乔峰是个粗鲁汉子,不爱结交为人谨慎、事事把细的朋友,也不喜欢不爱喝酒、不肯多说多话、大笑大吵之人,这是我天生的性格,勉强不来。我跟你性情不投,平时难得有好言好语。我也不喜马副帮主的为人,见他到来,往往避开,宁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辈弟子喝烈酒、吃狗肉。我这脾气,大家都知道的。但如你以为我想除去你和马副帮主,可就大错而特错了。你和马副帮主老成持重,从不醉酒,那是你们的好处,我乔峰及你们不上。”说到这里,将那法刀插入了自己肩头,说道:“刺杀契丹国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的大功劳,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道么?” 群丐之中登时传出一阵低语之声,声音中混着惊异、佩服和赞叹。原来数年前契丹国大举入侵,但军中数名大将接连暴毙,师行不利,无功而返,大宋国免除了一场大祸。暴毙的大将之中,便有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在内。丐帮中除了最高的几位首脑人物,谁也不知道这是陈长老所建的大功。 陈长老听乔峰当众宣扬自己的功劳,心下大慰,低声道:“我陈孤雁名扬天下,深感帮主大恩大德。”大声说道:“帮主,这件大功,我是奉你之命而为。” 丐帮一直暗助大宋抗御外敌,保国护民,然为了不令敌人注目,以致全力来攻打丐帮,各种谋干不论成败,都是做过便算,决不外泄,是以外间多不知情,即令本帮之中,也尽量守秘。陈孤雁一向自恃年纪大于乔峰,在丐帮中的资历久于乔峰,平时对他并不如何谦敬,颇有几分倨傲无礼,群丐众所周知,这时见帮主居然不念旧嫌,代他流血洗罪,无不感动。 乔峰走到吴长风身前,说道:“吴长老,当年你独守鹰愁峡,力抗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使其行刺杨家将的阴谋无法得逞。单凭杨元帅赠给你的那面‘记功金牌’,便可免了你今日之罪。你取出来给大家瞧瞧罢!”吴长风突然间满脸通红,神色忸怩不安,说道:“这个……这个……”乔峰道:“咱们都是自己兄弟,吴长老有何为难之处,尽说不妨。”吴长风道:“我那面记功金牌嘛,不瞒帮主说,是……这个……这个……已经不见了。” 乔峰奇道:“如何会不见了?”吴长风道:“是自己弄丢了的。嗯……”他定了定神,大声道:“那一天我酒瘾大发,没钱买酒,把金牌卖了给金铺子啦!”乔峰哈哈大笑,道:“爽快,爽快,只是未免对不起杨元帅了。”说着拔起一柄法刀,先割断了吴长风腕上的牛筋,跟着插入自己左肩。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你大仁大义,吴长风这条性命,从此交了给你。人家说你这个那个,我再也不信了。”乔峰拍拍他肩头,笑道:“咱们做叫化子的,没饭吃,没酒喝,尽管向人家讨啊,用不着卖金牌。”吴长风笑道:“讨饭容易讨酒难。人家都说:‘臭叫化子,吃饱了肚子还想喝酒,太不成话了!不给,不给。’” 群丐听了,都轰笑起来。讨酒为人所拒,丐帮中不少人都经历过,而乔峰赦免了四大长老的罪责,人人都如释重负。各人目光一齐望着全冠清,心想他是煽动这次叛乱的罪魁祸首,乔峰便再宽洪大量,也决计不会赦他。 乔峰走到全冠清身前,说道:“全舵主,你有什么话说?”全冠清道:“我所以反你,是为了大宋江山,为了丐帮百代基业,可惜跟我说了你身世真相之人,畏事怕死,此刻不敢现身。你将我一刀杀死便是。”乔峰沉吟片刻,道:“我身世中有何不对之处,你尽管说来。” 全冠清摇头道:“我这时空口说白话,谁也不信,你还是将我杀了的好。”乔峰满腹疑云,大声道:“大丈夫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想说却又不说?全冠清,是好汉子,死都不怕,说话却又有什么顾忌了?” 全冠清冷笑道:“不错,死都不怕,天下还有什么事可怕?姓乔的,痛痛快快,一刀将我杀了。免得我活在世上,眼看大好丐帮落入胡人手中,我大宋的锦绣江山,更将沦亡于夷狄。”乔峰道:“大好丐帮如何会落入胡人手中?你明明白白说来。”全冠清道:“我这时说了,众兄弟谁也不信,还道我全冠清贪生怕死,乱嚼舌根。我早已拚着一死,何必死后再落骂名!” 白世镜大声道:“帮主,这人信口胡说,只盼你也饶了他的性命。执法弟子,取法刀行刑。”一名执法弟子应道:“是!”上前拔起一柄法刀,走到全冠清身前。 乔峰目不转睛凝视着全冠清的脸色,只见他惟有愤愤不平之容,神色间既无奸诈谲狯,亦无畏惧惶恐,显然另有内情,心下更加起疑,向那执法弟子道:“将法刀给我。”那执法弟子双手捧刀,躬身呈上。 乔峰接过法刀,说道:“全舵主,你说知道我身世真相,又说此事与本帮安危有关,到底真相如何,却又不敢吐实。”说到这里,将法刀还入包袱中包起,放入自己怀中,说道:“你煽动叛乱,一死难免,只是今日暂且寄下,待真相大白之后,我再亲自杀你。乔峰并非一味婆婆妈妈的买好示惠之辈,既决心杀你,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你去罢,解下背上布袋,自今而后,丐帮中没了你这号人物。” 所谓“解下背上布袋”,便是驱逐出帮之意。丐帮弟子除了初入帮而全无职司者之外,每人背上均有布袋,多则九袋,少则一袋,以布袋多寡而定辈份职位之高下。全冠清听乔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眼光中陡然间露出杀气,一转身便抢过一柄法刀,手腕翻处,将刀尖对准了自己胸口。江湖上帮会中人遭逐出帮,实是难以形容的奇耻大辱,较之当场处死,往往更加令人无法忍受。 乔峰冷冷的瞧着他,看他这一刀是否戳下去。 全冠清稳稳持着法刀,手臂绝不颤抖,转头向着乔峰。两人相互凝视,一时之间,杏子林中更无半点声息。全冠清忽道:“乔峰,你好泰然自若!难道你自己真的不知?”乔峰道:“知道什么?你说!” 全冠清口唇一动,终于并不说话,缓缓将法刀放还原处,再缓缓将背上八只布袋一只只的解了下来,放在地下。他解置布袋,行动极慢,显得颇不愿意。 眼见全冠清解到第五只布袋时,忽然马蹄声响,北方有马匹急奔而来,跟着传来一两声口哨。群丐中有人发哨相应,那乘马越奔越快,渐渐驰近。吴长风喃喃的道:“有什么紧急变故?”那乘马尚未奔到,忽听得东首也有一乘马奔来。 全冠清见有变故,便不再解落自己背上布袋,慢步倒退,回入本舵。乔峰心想一时也不忙追究,且看了来人再说。 片刻之间,北方那乘马已奔到了林外,一人纵马入林,翻身下鞍。那人宽袍大袖,衣饰甚是华丽,他极迅速的除去外衣,露出里面鹑衣百结的丐帮装束。段誉微一思索,便即明白:丐帮中人乘马驰骤,极易引人注目,官府中人往往更会查问干涉,但传报紧急讯息之人必须乘马,是以急足信使便装成富商大贾的模样,但里面仍穿破烂衣衫,不敢忘本。 那人走到大信分舵舵主跟前,恭恭敬敬呈上一个小小包裹,说道:“紧急军情……”只说了这四个字,便喘气不已,突然之间,他乘来的那匹马一声悲嘶,滚倒在地,竟脱力而死。那信使身子摇晃,猛地扑倒。显而易见,这一人一马长途奔驰,都已精疲力竭。 大信分舵舵主认得这信使是本舵派往西夏刺探消息的弟子之一。西夏时时兴兵犯境,占土扰民,只为害不及契丹而已,丐帮常有谍使前往西夏,刺探消息。他见这人如此奋不顾身,所传的讯息自然极为重要,且必异常紧急,当下竟不开拆,捧着那小包呈给乔峰,说道:“西夏紧急军情。这信使是跟随易大彪兄弟前赴西夏的。” 乔峰接过包裹,打了开来,见里面裹着一枚蜡丸。他捏碎蜡丸,取出一个纸团,正要展开来看,忽听得马蹄声紧,东首那乘马已奔入林来。马头刚在林中出现,马背上的乘客已飞身而下,喝道:“乔帮主,蜡丸传书,乃军情大事,你不能看。” 众人都是一惊,看那人时,只见他白须飘动,穿着一身补钉累累的鹑衣,是个年纪极高的老丐。传功、执法两长老一齐站起,说道:“徐长老,何事大驾光临?” 第1088章 天龙(76) 群丐听得徐长老到来,都耸然动容。这徐长老在丐帮中辈份极高,今年已八十七岁,前任汪帮主都尊他一声“师叔”,丐帮之中没一个不是他的后辈。他退隐已久,早已不问世务。乔峰和传功、执法等长老每年循例向他请安问好,也只随便说说帮中家常而已。不料这时候他突然赶到,而且制止乔峰阅看西夏军情,众人无不惊讶。 乔峰立即左手一紧,握住纸团,躬身施礼,道:“徐长老安好!”跟着摊开手掌,将纸团送到徐长老面前。 乔峰是丐帮帮主,辈份虽比徐长老为低,但遇到帮中大事,终究是由他发号施令,别说徐长老只不过是一位退隐前辈,便是前代的历位帮主复生,那也是位居其下。不料徐长老不许他观看来自西夏的军情急报,他竟毫不抗拒,众人尽皆愕然。 徐长老说道:“得罪!”从乔峰手掌中取过纸团,握入左手,随即目光向群丐团团扫去,朗声道:“马大元马兄弟的遗孀马夫人即将到来,向诸位有所陈说,大伙儿请待她片刻如何?”群丐都眼望乔峰,瞧他有何话说。 乔峰满腹疑团,说道:“假若此事关连重大,大伙儿等候便是。”徐长老道:“此事关连重大。”说了这六字,再也不说什么,向乔峰补行参见帮主之礼,便即坐在一旁。 段誉心下嘀咕,又想乘机找些话题和王语嫣说说,向她低声道:“王姑娘,丐帮中的事情真多。咱们且避了开去呢,还是在旁瞧瞧热闹?”王语嫣皱眉道:“咱们是外人,本不该预闻旁人的机密大事,不过……不过……他们所争的事情跟我表哥有关,我想听听。”段誉附和道:“是啊,那位马副帮主据说是你表哥杀的,遗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想必十分可怜。”王语嫣忙道:“不,不!马副帮主不是我表哥杀的,乔帮主不也这么说吗?” 这时马蹄声又作,两骑马奔向杏林而来。丐帮在此聚会,路旁固然留下了记号,附近更有人接引同道,防敌示警。 众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马大元的寡妻,那知马上乘客却是一个老翁、一个老妪,男的身裁矮小,而女的却甚高大,相映成趣。 乔峰站起相迎,说道:“太行山冲霄洞谭公、谭婆贤伉俪驾到,有失远迎,乔峰这里谢过。”徐长老和传功、执法等六长老一齐上前施礼。 段誉见了这等情状,料知这谭公、谭婆必是武林中来头不小的人物。 谭婆道:“乔帮主,你肩上插这几把玩意干什么啊?”手臂一长,立时便将他肩上四柄法刀拔了下来,手法快极。她这一拔刀,谭公即刻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伸指沾些药膏,抹在乔峰肩头。金创药一涂上,创口中如喷泉般的鲜血立时便止。谭婆拔刀手法之快,固属人所罕见,但终究是一门武功,然谭公取盒、开盖、沾药、敷伤、止血,几个动作干净利落,虽然快得异常,却人人瞧得清清楚楚,真如变戏法一般,而金创药止血的神效,更不可思议,药到血停,绝无霎时迟延。 乔峰见谭公、谭婆不问情由,便为自己拔刀治伤,虽微嫌鲁莽,终究是一番好意,却也好生感激,口中称谢之际,只觉肩头由痛变痒,片刻间便疼痛大减,这金创药的灵效,不但从未经历,抑且闻所未闻。 谭婆又问:“乔帮主,世上有谁这么大胆,竟敢用刀子伤你?”乔峰笑道:“是我自己刺的。”谭婆奇道:“为什么自己刺自己?活得不耐烦了么?”乔峰微笑道:“我刺着玩儿,这肩头皮粗肉厚,也伤不到筋骨。” 奚宋陈吴四长老听乔峰为自己隐瞒真相,不由得既感且愧。 谭婆哈哈一笑,说道:“你撒什么谎儿?我知道啦,你鬼精灵的,打听到谭公新得极北寒玉和玄冰蟾蜍,合成了灵验无比的伤药,就这么来试他一试。” 乔峰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心想:“这位老婆婆大是戆直。世上又有谁这么无聊,在自己身上戳几刀,来试你的药灵是不灵。” 只听得蹄声得得,一头驴子闯进林来,驴上一人倒转而骑,背向驴头,脸朝驴尾。谭婆登时笑逐颜开,叫道:“师哥,你又在玩什么古怪花样啦?我打你屁股!” 众人瞧那驴背上之人时,只见他缩成一团,似乎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模样。谭婆伸手一掌往他屁股上拍去。那人一骨碌翻身下地,避过这一拍,突然间伸手撑足,变得又高又大。众人都微微一惊。谭公却脸有不豫之色,哼了一声,向他侧目斜睨,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随即转头瞧着谭婆。 那倒骑驴子之人说是年纪很老,似乎倒也不老,说他年纪轻,却又全然不轻,总之是四十岁到七十岁之间,相貌说丑不丑,说俊不俊。他双目凝视谭婆,神色间关切无限,柔声问道:“小娟,近来过得还好么?” 这谭婆牛高马大,白发如银,满脸皱纹,居然名字叫做“小娟”,娇娇滴滴,跟她形貌全不相称,众人听了都觉好笑。但每个老太太都曾年轻过来,小姑娘时叫做“小娟”,老了总不成改名叫做“老娟”?段誉正想着这件事,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数匹马驰来,这一次却奔跑并不急骤。 乔峰却在打量那骑驴客,猜不透他是何等样人物。他是谭婆的师兄,在驴背上所露的这手缩骨功又如此高明,自是非同寻常,可是却从未听过他的名头。 那数乘马来到杏子林中,前面是五个青年,一色的浓眉大眼,容貌相互颇似,年纪最大的三十余岁,最小的二十余岁,显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 吴长风大声道:“泰山五雄到了,好极,好极!什么好风把你们哥儿五个一齐都吹了来啊?”泰山五雄中的老三叫做单叔山,和吴长风甚为熟稔,抢着说道:“吴四叔你好,我爹爹也来啦。”吴长风脸上微微变色,道:“当真,你爹爹……”他做了违犯帮规之事,心下正虚,听到泰山“铁面判官”单正突然到来,不由得暗自慌乱。“铁面判官”单正生平嫉恶如仇,只要知道江湖上有什么不公道之事,定然伸手要管。他本身武功已然甚高,除了亲生的五个儿子外,又广收门徒,徒子徒孙共达二百余人,“泰山单家”的名头,在武林中谁都忌惮三分。 跟着一骑马驰进林中,泰山五雄一齐上前拉住马头,马背上一个身穿茧绸长袍的老者飘身而下,向乔峰拱手道:“乔帮主,单正不请自来,打扰了。” 乔峰久闻单正之名,今日尚是初见,但见他满脸红光,当得起“童颜鹤发”四字,神情却甚谦和,不似江湖上传说的出手无情,当即抱拳还礼,说道:“若知单老前辈大驾光临,早该远迎才是。” 那骑驴客忽然怪声说道:“好哇!铁面判官到来,就该远迎。我‘铁屁股判官’到来,你就不该远迎了。” 众人听到“铁屁股判官”这五个字的古怪绰号,无不哈哈大笑。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虽觉笑之不雅,却也不禁嫣然。泰山五雄听这人如此说,自知他是有心戏侮自己父亲,登时勃然变色,但单家家教极严,单正既未发话,做儿子的谁也不敢出声。 单正涵养甚好,又捉摸不定这怪人的来历,装作并未听见,朗声道:“请马夫人出来叙话。” 树林后转出一顶小轿,两名健汉抬着,快步如飞,来到林中一放,揭开了轿帷。轿中缓步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那少妇低下了头,向乔峰盈盈拜倒,说道:“未亡人马门康氏,参见帮主。”乔峰还了一礼,说道:“嫂嫂,有礼!” 马夫人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帮主及众位伯伯叔叔照料丧事,未亡人衷心铭感。”她话声清脆,听来年纪甚轻,只是她始终眼望地下,见不到她容貌。 乔峰料想马夫人必是发见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线索,这才亲身赶到,但帮中之事她不先禀报帮主,却去寻徐长老和铁面判官作主,其中必定大有蹊跷,回头向执法长老白世镜望去。白世镜也正向他瞧来。两人的目光中都充满了异样神色。 乔峰先接外客,再论本帮事务,向单正道:“单老前辈,太行山冲霄洞谭氏伉俪,不知是否素识?”单正抱拳道:“久仰谭氏伉俪的威名,幸会,幸会。”乔峰道:“谭老爷子,这一位前辈,请你给在下引见,以免失了礼数。” 谭公尚未答话,那骑驴客抢着说道:“我姓双,名歪,外号叫作‘铁屁股判官’。” 铁面判官单正涵养再好,到这地步也不禁怒气上冲,心想:“我姓单,你就姓双,我叫正,你就叫歪,这不是冲着我来么?”正待发作,谭婆却道:“单老爷子,你莫听赵钱孙随口胡诌,这人是个颠子,跟他当不得真的。” 乔峰心想:“这人名叫赵钱孙吗?料来不会是真名。”说道:“众位,此间并无座位,只好请随意在地下坐了。”他见众人分别坐定,说道:“一日之间,得能会见众位前辈高人,委实不胜荣幸。不知众位驾到,有何见教?” 单正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年来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帮’二字,谁都十分敬重,我单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乔峰道:“不敢!” 赵钱孙接口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年来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帮’二字,谁都十分敬重,我双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他这番话和单正说的一模一样,就是将“单某”的“单”字改成了“双”字。 乔峰知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往往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气,这赵钱孙处处跟单正挑眼,不知为了何事,自己总之双方都不得罪就是,于是也跟着说了句:“不敢!” 单正微微一笑,向大儿子单伯山道:“伯山,余下来的话,你跟乔帮主说。旁人若要学我儿子,尽管学个十足便是。” 众人听了,都不禁打个哈哈,心想这铁面判官道貌岸然,倒也阴损得紧,赵钱孙倘若再跟着单伯山学嘴学舌,那就变成学做他儿子了。 不料赵钱孙说道:“伯山,余下来的话,你跟乔帮主说。旁人若要学我儿子,尽管学个十足便是。”这么一来,反给他讨了便宜去,认了是单伯山的父亲。 单正最小的儿子单小山火气最猛,大声骂道:“他妈的,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赵钱孙自言自语:“他妈的,这等窝囊儿子,生四个已经太多,第五个实在不必再生,嘿嘿,模样儿不像,也不知是不是亲生的。” 听他这般公然挑衅,单正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儿,转头向赵钱孙道:“咱们在丐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待此间事了之后,自当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伯山,你自管说罢!” 赵钱孙又学着他道:“咱们在丐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待此间事了之后,自当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伯山,老子叫你说,你自管说罢!” 单伯山恨不得冲上前去,拔刀猛砍他几刀,方消心头之恨,当下强忍怒气,向乔峰道:“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子原本不敢干预,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说到这里,眼光瞧向赵钱孙,看他是否又再学舌,若是照学,势必也要这么说:“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那便是叫单正为“爹爹”了。 不料赵钱孙仍然照学,说道:“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子原本不敢干预,但我儿子说:君子爱人以德。”他将“爹爹”两字改成“儿子”,自是明讨单正的便宜。众人一听,都皱起了眉头,觉得这赵钱孙太也过份,只怕当场便要流血。 单正淡淡的道:“阁下老是跟我过不去,但兄弟与阁下素不相识,实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尚请明白示知。若是兄弟的不是,即行向阁下赔礼请罪便了。” 众人心下暗赞单正,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侠义前辈。 赵钱孙道:“你没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这比得罪我更加可恶十倍。” 单正奇道:“谁是小娟?我几时得罪她了?”赵钱孙指着谭婆道:“这位便是小娟。小娟是她的闺名,天下除我之外,谁也称呼不得。”单正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原来这是谭婆婆的闺名,在下不知,冒昧称呼,还请恕罪。”赵钱孙老气横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犯恕过,下次不可。”单正道:“在下久仰太行山冲霄洞谭氏伉俪大名,虽无缘识荆,但一直心中钦敬,却不知如何会在无意中得罪了谭家婆婆?” 赵钱孙愠道:“我刚才正在问小娟:‘你近来过得还好么?’她尚未答话,你这五个宝贝儿子便大模大样、横冲直撞的来到,打断了她的话头,至今尚未答我的问话。单老兄,你倒去打听打听,小娟是什么人?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又是什么人?难道我们说话之时,也容你随便打断的么?” 单正听了这番似通非通的言语,心想这人果然脑筋不大灵,说道:“兄弟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赵钱孙道:“什么事?我倘若高兴,指点你一条明路,也不打紧。”单正道:“多谢,多谢。阁下说谭婆的闺名,天下便只阁下一人叫得,是也不是?”赵钱孙道:“正是。如若不信,你再叫一声试试,瞧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是不是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单正道:“兄弟自然不敢叫,可难道连谭公也叫不得么?” 赵钱孙铁青着脸,半晌不语。众人都想,单正这一句话可将他问倒了。不料突然之间,赵钱孙放声大哭,涕泪横流,伤心之极。 这一着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胆敢和“铁面判官”挺撞到底,那想到这么轻轻一句话,却使得他号啕大哭,难以自休。 单正见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胸中积蓄的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反而安慰他道:“赵兄,这是兄弟的不是了……”赵钱孙呜呜咽咽的道:“我不姓赵。”单正更奇了,问道:“然则阁下贵姓?”赵钱孙道:“我没姓,你别问,你别问!” 第1089章 天龙(77) 众人猜想这赵钱孙必有一件极伤心的难言之隐,到底是什么事,他自己不说,旁人自也不便多问,只有让他抽抽噎噎、悲悲切切,一股劲儿的哭之不休。 谭婆沉着脸道:“你又发颠了,在众位朋友之前,要脸面不要?” 赵钱孙道:“你抛下了我,去嫁了这老不死的谭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也碎了,肠也断了,这区区外表的脸皮,要来何用?” 众人相顾莞尔,原来说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赵钱孙和谭婆从前有过一段情史,后来谭婆嫁了谭公,而赵钱孙伤心得连姓名也不要了,疯疯颠颠的发痴。眼看谭氏夫妇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纪,怎地这赵钱孙竟情深若斯,数十年来苦恋不休?谭婆满脸皱纹,白发萧萧,谁也看不出这又高又大的老妪,年轻时能有什么动人之处,竟使得赵钱孙到老不能忘情。 谭婆神色忸怩,说道:“师哥,你尽提这些旧事干什么?丐帮今日有正经大事要商量,你乖乖的听着罢。”这几句温言相劝的软语,赵钱孙听了大是受用,说道:“那么你向我笑一笑,我就听你的话。”谭婆还没笑,旁观众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声来。 谭婆却浑然不觉,回眸向他一笑。赵钱孙痴痴的向她望着,这神情显然是神驰目眩,魂飞魄散。谭公坐在一旁,满脸怒气,却又无可如何。 这般情景段誉瞧在眼里,心中蓦地一惊:“这三人都情深如此,将世人全然置之度外,我……我对王姑娘,将来也会落到赵钱孙这般结果么?不,不!这谭婆对她师哥显然颇有情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却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之赵钱孙,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 乔峰心中却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赵钱孙该当并不姓赵。向来听说太行山冲霄洞谭公、谭婆,以太行嫡派绝技著称,从这三人的话中听来,三人似乎并非出于同一师门。到底谭公是太行派呢?还是谭婆是太行派?倘若谭公是太行派,那么这赵钱孙与谭婆师兄妹,又是什么门派?这三人都是当世高手,今日同时到来,不知为了何事?” 只听赵钱孙又道:“听说丐帮马副帮主给人害死,又听说苏州出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复,胆大妄为,乱杀无辜。老子倒要会他一会,且看这小子有什么本事,能还施到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身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来的。何况我……” 他一番话没说完,忽听得一人号啕大哭,悲悲切切,呜呜咽咽,哭声便和赵钱孙适才没半点分别。众人听了,都是一愕,只听那人跟着连哭带诉:“我的好师妹啊,老子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为什么你去嫁了这姓谭的糟老头子?老子日想夜想,牵肚挂肠,记着的就是你小娟师妹。想咱师父在世之日,待咱二人犹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对得起咱师父么?”这说话的声音语调,和赵钱孙委实一模一样,若不是众人亲眼见到他张口结舌、满脸诧异的神情,谁都以为定是出于他的亲口。各人循声望去,见这声音发自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少女。 那人背转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誉和王语嫣、阿碧都知她模拟别人举止和说话的神技,自不为异,其余众人无不又好奇,又好笑,以为赵钱孙听了之后,必定怒发如狂。不料阿朱这番话触动他的心事,眼见他本来已停了哭泣,这时又眼圈儿红了,嘴角儿扁了,泪水从眼中滚滚而下,竟和阿朱尔唱彼和的对哭起来。 单正摇了摇头,朗声说道:“单某虽然姓单,却一妻四妾,儿孙满堂。你这位双歪双兄,偏偏形单影只,凄凄惶惶。这种事情乃悔之当初,今日再来重论,不免为时已晚。双兄,咱们承丐帮徐长老与马夫人之邀,来到江南,是来商量阁下的婚姻大事么?”赵钱孙摇头道:“不是。”单正道:“然则咱们还是来商议丐帮的要事,才是正经。”赵钱孙勃然怒道:“什么?丐帮的大事正经,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经么?” 谭公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说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发疯发颠,我可不能干休了。”众人听到“阿慧”两字称呼,均想:“原来谭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确是赵钱孙独家专用的。” 谭婆顿足道:“他又不是发疯发颠,你害得他变成这副模样,还不心满意足么?”谭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谭婆道:“我嫁了你这糟老头子,我师哥心中自然不痛快……”谭公道:“你嫁我之时,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谭婆怒道:“也不怕丑,难道你当年就挺英俊潇洒么?” 徐长老和单正相对摇头,均想这三个宝贝当真为老不尊,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身分的前辈耆宿,却在众人面前争执这些陈年情史,实在好笑。 徐长老咳嗽一声,说道:“泰山单兄父子,太行山谭氏夫妇,以及这位兄台,今日惠然驾临,敝帮全帮上下均感光宠。马夫人,你来从头说起罢。”他一言切入正题,快刀斩乱麻,切断了赵钱孙等三人的东拉西扯。 那马夫人一直垂手低头,站在一旁,背向众人,听得徐长老的说话,缓缓回过身来,低声说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接续马氏香烟……”她虽说得甚低,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众人耳里,甚是动听。她说到这里,话中略带呜咽,微微啜泣。杏林中无数英豪,心中均感难过。同一哭泣,赵钱孙令人好笑,阿朱令人惊奇,马夫人却令人心酸。 只听她续道:“小女子殓葬先夫之后,检点遗物,在他收藏拳经之处,见到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书信。封皮上先夫亲笔写着:‘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焚化,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事关重大,不得有误。’”马夫人说到这里,杏林中一片肃静,当真一针落地也能听见。她顿了一顿,续道:“我见先夫写得郑重,知事关重大,当即便要去求见帮主,呈上遗书,幸好帮主率同诸位长老,到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亏得如此,这才没能见到此信。” 众人听她语气有异,既说“幸好”,又说“亏得”,都不自禁向乔峰瞧去。 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觉察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虽则全冠清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敉平,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此时听马夫人说到这里,反感轻松,神色泰然,心道:“你们有什么阴谋,尽管使出来好了。乔某生平不作半点亏心事,不管有何倾害诬陷,乔某何惧?” 只听马夫人接着道:“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帮主和诸长老既不在洛阳,我怕耽误时机,当即前赴卫州求见徐长老,呈上书信,请他老人家作主。以后的事情,请徐长老告知各位。”她清脆的话声之中,带了三分自然娇媚,分外动听。 徐长老咳嗽几声,说道:“此事说来恩恩怨怨,老朽当真好生为难。”这两句话声音嘶哑,颇有苍凉之意。他慢慢从背上解下一个麻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只油布招文袋,再从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来,说道:“这封便是马副帮主马大元的遗书。大元的曾祖、祖父、父亲,数代都是丐帮中人,不是长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瞧着大元自幼长大,他的笔迹我是认得很清楚的。这信封上的字,确是大元所写。马夫人将信交到我手中之时,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没人动过。我也生怕误了大事,不等会同诸位长老,便即拆来看了。拆信之时,铁面判官单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证。” 单正道:“不错,其时在下正在卫辉徐老府上作客,亲眼见到他拆阅这封书信。” 徐长老掀开信封封皮,抽了一张纸笺出来,说道:“我一看这张信笺,见信上字迹笔致遒劲,并不是大元所写,微感惊奇,见上款写的是‘剑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众位都知道,‘剑髯’两字,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不会如此称呼,而汪帮主逝世已久,怎么有人写信与他?我不看笺上所写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诧异。当时我不禁‘咦’的一声,说道:‘原来是他!’单兄好奇心起,探头过来一看,也奇道:‘咦!原来是他!’” 单正点了点头,示意当时自己确有此语。 赵钱孙插口道:“单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人家丐帮的机密书信,你又不是丐帮中的一袋、二袋弟子,连个没入流的弄蛇化子硬要饭的,也还挨不上,怎可去偷窥旁人的阴私?”别瞧他一直疯疯颠颠的,这几句话倒也真在情在理。单正老脸微赭,说道:“我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没瞧信中文字。”赵钱孙道:“你偷一千两黄金固然是贼,偷一文小钱仍然是贼,只不过钱有多少、贼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贼是贼,小毛贼也是贼。偷看旁人的书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该杀!” 单正向五个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且让他胡说八道,一笔帐最后总算,心下固自恼怒,却也颇感惊异:“此人一遇上便尽找我岔子的挑眼,莫非跟我有旧怨?江湖上没将泰山单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没几个。此人到底是谁,怎么我全然想不起来?” 众人都盼徐长老将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说将出来,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物,何以令他及单正如此惊奇,却听赵钱孙缠夹不休,不停的捣乱,许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视。 谭婆忽道:“你们瞧什么?我师哥的话半点也不错。” 赵钱孙听谭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你们瞧,连小娟也这么说,那还有什么错的?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 忽然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调说道:“是啊,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她嫁了谭公,并没嫁了赵钱孙,就确没嫁错!”说话之人正是阿朱。她恼怒赵钱孙出言诬衊慕容公子,便不停跟他作对。 赵钱孙一听,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使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时两道感谢的亲切眼光分从左右向阿朱射将过来,左边一道来自谭公,右边一道来自单正。 便在此时,人影一晃,谭婆已欺到阿朱身前,扬起手掌,便往她右颊拍了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错,关你这臭丫头什么事?”这一下出手快极,阿朱待要闪避,固已不及,旁人更无法救援。啪的一下,响声过去,阿朱雪白粉嫩的面颊上登时出现五道青紫的指印。赵钱孙哈哈笑道:“教训教训你这臭丫头,谁叫你这般多嘴多舌!” 阿朱挨了这下重掌,着实疼痛,泪珠在眼眶中转动,正在欲哭未哭之间,谭公抢近身去,从怀中又取出那只小小白玉盒子,打开盒盖,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长,在阿朱脸上划了几划,已在她伤处薄薄的敷了一层。谭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极快,但终究不过出掌收掌。谭公这敷药上脸,手续却甚繁复细致,居然做得和谭婆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转念避让,油膏已然上脸。她一愕之际,只觉本来热辣辣、胀鼓鼓的脸颊上,忽然间清凉舒适,同时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物事。她举掌看时,见是一只晶莹润滑的白玉盒子,知是谭公所赠,乃是灵验无比的治伤妙药,不由得破涕为笑。 徐长老不再理会谭婆如何唠唠叨叨的埋怨谭公,低沉着嗓子道:“众位兄弟,到底写这封信的人是谁,我此刻不便言明。徐某在丐帮七十余年,近二十年来退隐山林,不再闯荡江湖,与人无争,不结怨仇。我在世上已为日无多,既无子孙,又没徒弟,自问绝无半分私心。我说几句话,众位信是不信?”群丐都道:“徐长老的话,有谁不信?” 徐长老问乔峰道:“帮主意下若何?” 乔峰道:“乔某对徐长老素来敬重,前辈深知。” 徐长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后,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难明,唯恐有甚差错,当即将此信交于单兄过目。单兄和写信之人向来交好,认得他的笔迹。此事关涉太大,我要单兄验明此信的真伪。” 单正向赵钱孙瞪了一眼,意思是说:“你又有什么话说?”赵钱孙道:“徐长老交给你看,你当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却是偷看。好比一个人从前做贼,后来发了财,不做贼了,但尽管他是财主,却洗不掉从前的贼出身。” 徐长老不理赵钱孙的打岔,说道:“单兄,请你向大伙儿说说,此信是真是伪。” 单正道:“在下和写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并藏得有此人的书信多封,当即和徐长老、马夫人一同赶到舍下,拣出旧信对比,字迹固然相同,连信笺信封也是一样,那自是真迹无疑。” 徐长老道:“老朽多活了几年,做事力求仔细,何况此事牵涉本帮兴衰气运,有关一位英雄豪杰的声名性命,如何可冒昧从事?” 众人听他这么说,不自禁的都瞧向乔峰,知他所说的那一位“英雄豪杰”,自是指乔峰而言。只是谁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触,一见他转头过来,立即垂下眼光。 徐长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谭氏伉俪和写信之人颇有渊源,于是去冲霄洞向谭氏伉俪请教。谭公、谭婆将这中间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说明。唉,在下实不忍明言,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这时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徐长老邀请谭氏伉俪和单正来到丐帮,乃是前来作证。 徐长老又道:“谭婆说道,她有一位师兄,于此事乃身经目击,如请他亲口述说,最是明白不过,她这位师兄,便是赵钱孙先生了。这位先生的脾气和别人略有不同,等闲请他不到。总算谭婆的面子极大,片笺飞去,这位先生便应召而到……” 第1090章 天龙(78) 谭公突然满面怒色,向谭婆道:“怎么?是你去叫他来的么?怎地事先不跟我说?瞒着我偷偷摸摸。”谭婆怒道:“什么瞒着你偷偷摸摸?我写了信,要徐长老遣人送去,乃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爱喝干醋,我怕你唠叨啰唆,宁可不跟你说。”谭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妇道,那就不该!” 谭婆更不打话,出手便是一掌,啪的一声,打了丈夫重重一个耳光。 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不招架,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眼见他挨打后脸颊红肿,又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伸指沾些油膏,涂在脸上,登时消肿退红。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了。旁人瞧着,无不好笑。 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唉,早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 谭婆幽幽的道:“从前你给我打了一掌,总是非打还不可,从来不肯相让半分。”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了神,追忆昔日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美满姻缘,终于无法得谐。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胜,数十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唉,这时我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长老道:“赵钱孙先生,请你当众说一句,这信中所写之事,是否不假。” 赵钱孙喃喃自语:“我这蠢材傻瓜,为什么当时想不到?学武功是去打敌人、打恶人、打卑鄙小人,怎么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骂是爱,挨几个耳光,又有什么大不了?” 众人又好笑,又觉他情痴可怜,丐帮面临大事待决,他却如此颠三倒四。徐长老请他千里迢迢的前来分证一件大事,眼见此人痴痴迷迷,说出话来,谁也不知到底有几分可信。 徐长老再问一声:“赵钱孙先生,咱们请你来此,是请你说一说信中之事。” 赵钱孙道:“不错,不错。嗯,你问我信中之事,那信写得虽短,可真余意不尽,‘四十年前同窗共砚,切磋拳剑,情景宛在目前,临风远念,想师兄两鬓虽霜,风采笑貌,当如昔日也。’”徐长老问他的是马大元遗书之事,他却背诵起谭婆的信来。 徐长老无法可施,向谭婆道:“谭夫人,还是你叫他说罢。” 不料谭婆听赵钱孙将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极如流,不知他魂梦中翻来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动,柔声道:“师哥,你说一说当时的情景罢。” 赵钱孙道:“当时的情景,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梳了两条小辫子,辫子上扎了红头绳,那天师父教咱们‘偷龙转凤’这一招……” 谭婆缓缓摇头,道:“师哥,不是说咱们从前的事。徐长老问你,当年在雁门关外,乱石谷前那一场血战,你是亲身参预的,当时情形若何,你跟大伙儿说说。” 赵钱孙颤声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我……我……”蓦地里脸色大变,一转身,向西南角上无人之处拔足飞奔,身法迅捷已极。 眼见他便要没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众人齐声大叫:“喂!别走,别走,快回来,快回来。”赵钱孙那里理会,只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间一个声音朗朗说道:“师兄两鬓已霜,风采笑貌,更不如昔日也。”赵钱孙蓦地住足,回头问道:“是谁说的?”那声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见谭公而自惭形秽,发足奔逃?”众人向那说话之人看去,原来却是全冠清。 赵钱孙怒道:“谁自惭形秽了?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功夫,又有什么胜得过我了?”气忿忿的走了回来。 忽听得杏林彼处,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能够挨打不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岂是容易?” 第十六回 昔时因 众人回过头来,只见杏子树后转出一个身穿灰布衲袍的老僧,方面大耳,形貌威严。徐长老叫道:“天台山智光大师到了!三十余年不见,大师仍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头在武林中并不响亮,丐帮中后一辈的人物便多不知他的来历。但乔峰、六长老等却均肃立起敬,知他当年曾发大愿心,飘洋过海,远赴海外蛮荒,采集异种树皮,治愈浙闽两广一带无数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两场,终至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实非浅鲜。各人纷纷走近施礼。 智光大师向赵钱孙笑道:“武功不如对方,挨打不还手已甚为难。倘若武功胜过,仍能挨打不还手,更是难上加难!”赵钱孙低头沉思,若有所悟。 徐长老道:“智光大师德泽广被,无人不敬。但近十余年来早已不问江湖上事务。今日佛驾光降,实是丐帮之福。敝帮感激不尽。” 智光道:“丐帮徐长老和泰山单判官联名折柬相召,老衲怎敢不来?天台山与无锡相距不远,两位信中又道,此事有关天下苍生气运,自当奉召。” 乔峰心道:“原来你也是徐长老和单正邀来的。”又想:“素闻智光大师德高望重,决不会参与陷害我的阴谋,有他老人家到来,实是好事。” 赵钱孙忽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的大战,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来说罢。” 智光听到“雁门关外乱石谷前”这八个字,脸上忽地闪过一片奇异的神色,似乎又兴奋,又恐惧,又惨不忍言,最后则是一片慈悲和怜悯,叹道:“杀孽太重,杀孽太重!此事言之有愧。众位施主,乱石谷大战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日重提?” 此时夜已渐深,丐帮弟子已在人丛中间烧起了一个大火堆。 徐长老道:“只因此刻本帮起了重大变故,有一封涉及此事的书信。”说着便将那信递了过去。智光将信看了,沉思片刻,从头又看一遍,摇头道:“旧事早已过去,今日何必重提?依老衲之见,将此信毁去,泯灭痕迹,也就是了。” 徐长老道:“本帮副帮主惨死,若不追究,马副帮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帮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师点头叹道:“那也说得是,那也说得是!” 他抬起头来,但见一钩眉月斜挂天际,冷冷的清光泻在杏树梢头。 智光向赵钱孙瞧了一眼,说道:“好,老衲从前做错了的事,也不必隐瞒,照实说来便是。”赵钱孙道:“咱们是为国为民,不能说是做错了事。”智光摇头道:“错便错了,又何必自欺欺人?”转身向着众人,说道:“三十年前,中原豪杰接到讯息,说契丹国有大批武士要来偷袭少林寺,想将寺中秘藏数百年的武功图谱一举夺去。” 众人轻声惊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当真不小。”少林寺武功绝技乃中土武术的瑰宝,契丹国和大宋累年争战,如将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抢夺了去,一加传播,军中人人习练,战场之上,大宋官兵如何能再是敌手? 智光续道:“这件事当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举成功,大宋便有亡国之祸,我黄帝子孙说不定就此灭种,尽数死于辽兵的长矛利刀之下。少林寺得讯之后,便即传知中原武林豪杰,大伙儿以事在紧急,不及详加计议,听说这些契丹武士要道经雁门,各人立即兼程赶去,要在雁门关外迎击,纵不能尽数将之歼灭,也要令他们的奸谋难以得逞。” 众人听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热血如沸,又不禁栗栗危惧,大宋屡世受契丹欺凌,打一仗,败一仗,丧师割地,军民死于契丹刀枪之下的着实不少。 智光大师缓缓转头,凝视着乔峰,问道:“乔帮主,倘若你得知了这项讯息,那便如何?” 乔峰朗声说道:“智光大师,乔某见识浅陋,才德不足以服众,致令帮中兄弟见疑,说来好生惭愧。但乔某纵然无能,却也是个有肝胆、有骨气的男儿汉,于这大节大义份上,决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辽狗欺凌,保家卫国,谁不奋身?倘若得知了这项讯息,自当率同本帮弟兄,星夜赶去阻截。”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听了,尽皆动容,均想:“男儿汉大丈夫固当如此。” 智光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我们前赴雁门关外伏击辽人之举,以乔帮主看来,是不错的?” 乔峰心下渐渐有气:“你将我当作什么人?这般说话,显是将我瞧得小了。”但神色间并不发作,说道:“诸位前辈英风侠烈,乔某敬仰得紧,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随先贤,共赴义举,手刃胡虏。”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脸上神气大是异样,缓缓说道:“当时大伙儿分成数起,赶赴雁门关。我和这位仁兄,”说着向赵钱孙一指,说道:“都是在第一批。我们这批共是二十一人,带头的大哥年纪并不大,比我还小着好几岁,可是他武功卓绝,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因此大伙儿推他领头,奉他号令行事。这批人中丐帮汪帮主、万胜刀王维义王老英雄、黄山地绝剑鹤云道长,都是当时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那时老衲尚未出家,混迹于群雄之间,其实万分配不上,只不过报国杀敌,不敢后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罢了。这位仁兄,当时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现今更加不必说了。” 赵钱孙道:“不错,那时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至少差上这么一大截。”说着伸出双手,竖起手掌比了一比,两掌间相距尺许。他随即觉得相距之数尚不止此,于是两掌又即一分,令掌心间相距到尺半模样。 智光续道:“过得雁门关时,已将近黄昏。我们出关行了十余里,一路小心戒备,突然之间,西北角上传来马匹奔跑之声,听声音至少也有十来骑。带头大哥高举右手,大伙儿便停了下来。各人心中又欢喜,又担忧,没一人说话。欢喜的是,消息果然不假,幸好我们毫不耽搁的赶到,终于能及时拦阻。但人人均知来袭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厉害之辈,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学的泰山北斗少林寺挑衅,自然都是契丹千中挑、万中选的勇士。大宋和契丹打仗,向来败多胜少,今日之战能否得胜,实在难说之极。带头大哥一挥手,我们二十一人便分别在山道两旁的大石后伏了下来。山谷左侧是个乱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将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耳听得马蹄声渐近,接着听得有七八人大声唱歌,唱的正是辽歌,歌声曼长,调子豪壮粗野。我紧紧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伸掌在膝头裤子上擦干,不久又已湿了。带头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气,伸手在我肩头轻拍两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虚劈一招,作个杀尽胡虏的姿式。我也向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得多了。” “辽人当先的马匹奔到五十余丈之外,我从大石后望将出去,只见这些契丹武士身上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着长矛,有的提着弯刀,有的则是弯弓搭箭,更有人肩头停着巨大凶猛的猎鹰,高歌而来,全没发觉前面有敌人埋伏。片刻之间,我已见到了先头几个契丹武士的面貌,个个头顶剃光,结了辫子,颏下都有浓髯,神情凶悍。眼见他们越驰越近,我一颗心也越跳越厉害,竟似要从嘴里跳将出来一般。” 众人听到这里,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却也不禁心中怦怦而跳。 智光向乔峰道:“乔帮主,此事成败,关连到大宋国运,中土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而我们却又确无制胜把握。唯一的便宜,只不过是敌在明处而我在暗里,你想我们该当如何才是?”乔峰道:“自来兵不厌诈。这等两国交兵,不能讲什么江湖道义、武林规矩。辽狗杀戮我大宋百姓之时,又何尝手下容情了?依在下之见,当用暗器。暗器之上,须喂剧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说道:“正是。乔帮主之见,恰与我们当时所想一模一样。带头大哥眼见辽狗驰近,一声长啸,众人的暗器便纷纷射了出去,钢镖、袖箭、飞刀、铁锥……每一件都喂了剧毒。只听得众辽狗啊啊呼叫,乱成一团,一大半都摔下马来。” 群丐之中,登时有人拍手喝采,欢呼起来。 智光续道:“这时我已数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骑,我们用暗器料理了十二人,余下的已只七人。我们一拥而上,刀剑齐施,片刻之间,将这七人尽数杀了,竟没一个活口逃走。” 丐帮中又有人欢呼。但乔峰、段誉等人却想:“你说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挑、万中选的头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济,片刻间便都给你们杀了?” 只听智光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一举而将一十九名契丹武士尽数歼灭,虽然欢喜,可也大起疑心,觉得这些契丹人太也脓包,尽皆不堪一击,绝非什么好手。难道听到的讯息竟然不确?又难道辽人故意安排这诱敌之计,教我们上当?没商量得几句,只听得马蹄声响,西北角上又有两骑马驰来。” “这一次我们也不再隐伏,迳自迎了上去。只见马上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服饰也比适才那一十九名武士华贵得多。那女的是个少妇,手中抱着个婴儿,两人并辔谈笑而来,神态甚为亲昵,显是一对青年夫妻。这两名契丹男女一见到我们,脸上微现诧异之色,但不久便见到那一十九名武士死在地下,那男子立时神色十分凶猛,向我们大声喝问,叽哩咕噜的契丹话说了一大串,也不知说些什么。” 第1091章 天龙(79) “山西大同府的铁塔方大雄方三哥举起一条镔铁棍,喝道:‘兀那辽狗,纳下命来!’挥棍便向那契丹男子击去。带头大哥心下起疑,喝道:‘方三哥,休得鲁莽,别伤他性命,抓住他问个清楚。’带头大哥这句话尚未说完,那辽人右臂伸出,已抓住了方大雄手中的镔铁棍,向外一拗,喀的一声轻响,方大雄右臂关节已断。那辽人提起铁棍,从半空中击将下来,我们大声呼喊,眼见已不及上前抢救,当下便有七八人向他发射暗器。那辽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劲风挥出,将七八枚暗器尽数掠在一旁。眼见方大雄性命无幸,不料他镔铁棍一挑,将方大雄的身子挑了起来,连人带棍,一起摔在道旁,叽哩咕噜的又说了些什么,其中似有一两句汉话,但他语音不准,却听不明白。” “这人露了这一手功夫,我们人人震惊,均觉此人武功之高,实所罕见,显然先前所传的讯息非假,当下六七人一拥而上,向他攻了过去。另外四五人则向那少妇攻去。不料那少妇却全然不会武功,有人一剑便斩断她一条手臂,她怀抱着的婴儿便跌下地来,跟着另一人一刀砍去了她半边脑袋。那辽人武功虽强,但让七八位高手刀剑齐施的缠住了,如何分得出手来相救妻儿?起初他接连数招,只是夺去我们兄弟的兵刃,并不伤人,待见妻子一死,眼睛登时红了,脸上神色可怖之极。那时候我一见到他的目光,不由得心惊胆战,不敢上前。” 赵钱孙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来他除了对谭婆讲话之外,说话的语调中总是带着几分讥嘲和漫不在乎,这两句话却深含沉痛和歉仄之意。 智光道:“那一场恶战,已过去了三十年。但这三十年之中,我不知曾几百次在梦中重历其境。当时恶斗的种种情景,无不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里。那辽人双臂斜兜,不知用什么擒拿手法,便夺到了我们两位兄弟的兵刃,跟着一刺一劈,当场杀了二人。他有时从马背上飞纵而下,有时又跃回马背,兔起鹘落,行如鬼魅。不错,他真如是个魔鬼化身,东边一冲,杀了一人;西面这么一转,又杀了一人。只片刻之间,我们二十一人之中,已有十一个死在他手下,那十一人均是武林好手。” “这一来大伙儿都红了眼睛,带头大哥、汪帮主等个个舍命上前,跟他缠斗。可是那人武功实在太过奇特厉害,一招一式,总是从决计料想不到的方位袭来。其时夕阳如血,雁门关外朔风呼号之中,夹杂着一声声英雄好汉临死时的叫唤,头颅四肢、鲜血兵刃,在空中乱飞乱掷,那时候本领再强的高手也只能自保,谁也没法去救助旁人。” “我见到这等情势,实是吓得厉害,然见众兄弟一个个惨死,不由得热血沸腾,鼓起勇气,骑马向他直冲过去。我双手举起大刀,向他头顶急劈,情知这一劈倘若不中,我的性命便也交给他了。眼见大刀刃口离他头顶已不过尺许,突见那辽人抓了一人,将他的脑袋凑到我刀下。我一瞥之下,见这人是江西杜氏三雄中的老二,自是大吃一惊,百忙中硬生生的收刀。大刀急缩,喀的一声,劈在我坐骑头上,那马一声哀嘶,跳了起来。便在此时,那辽人的一掌也已击到。幸好我的坐骑不迟不早,刚在这时候跳起,挡接了他这一掌,否则我筋骨齐断,那里还有命在?他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浑,将我击得连人带马,向后仰跌而出,我身子飞了起来,落在一株大树树顶,架在半空。” “那时我已惊得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处。从半空中望下来,但见围在那辽人身周的兄弟越来越少,只剩下了五六人。跟着只见这位仁兄……”说着望向赵钱孙,续道:“……身子一晃,倒在血泊之中,只道他也已送了性命。” 赵钱孙摇头道:“这件丑事虽然说来有愧,却也不必相瞒,我不是受了伤,而是吓得晕了过去。我见那辽人抓住杜二哥的两条腿,往两边一撕,将他身子撕成两爿,五脏六腑都流了出来。我突觉自己的心不跳了,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不错,我是个胆小鬼,见到别人杀人,竟吓得晕了过去。” 智光道:“见了这辽人犹如魔鬼般的杀害众兄弟,若说不怕,那可是欺人之谈。”他抬头向挂在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时和那辽人缠斗的,只剩下四个人了。带头大哥自知无幸,终究会死在他手下,连声喝问:‘你是谁?你是谁?’那辽人并不答话,转手两个回合,再杀二人,忽起一足,踢中了汪帮主背心上的穴道,跟着左足鸳鸯连环,又踢中了带头大哥胁下穴道。这人以足尖踢人穴道,认穴之准,脚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临头,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几乎脱口便要喝采。” “那辽人见强敌尽歼,奔到那少妇尸首之旁,抱着她放声大哭,哭得凄切之极。我听了这哭声,心下竟忍不住的难过,觉得这恶兽魔鬼一样的辽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乎并不比咱们汉人来得浅了。” 赵钱孙冷冷的道:“那又有什么希奇?野兽的亲子夫妇之情,未必就不及人。辽人也是人,为什么就不及汉人了?”丐帮中有几人叫了起来:“辽狗凶残暴虐,胜过了毒蛇猛兽,和我汉人大不相同。”赵钱孙只是冷笑,并不答话。 智光续道:“那辽人哭了一会,抱起他儿子尸身看了一会,将婴尸放在他母亲怀中,走到带头大哥身前,大声喝问:‘你们为什么杀我老婆?’他会说咱们汉人的话,声调虽不正确,这次却大致听懂了。带头大哥向他怒目而视,苦于被点了穴道,说不出半句话来。那辽人突然仰天长啸,从地下拾起一柄短刀,在山峰的石壁上划了起来,其时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远,瞧不见他划些什么。” 赵钱孙道:“他刻划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见了,也不识得。” 智光道:“不错,我便瞧见了,也不识得。那时四下里寂静无声,但听得石壁上嗤嗤声响,石屑落地的声音竟也听得见,我自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当的一声,他掷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儿子的尸身,走到崖边,踊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众人听到这里,都“啊”的一声,谁也料想不到竟会有此变故。 智光大师道:“众位此刻听来,犹觉诧异,当时我亲眼瞧见,更加惊讶无比。我本想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在辽国必定身居高位,此次来中原袭击少林寺,他就算不是大首领,也必是众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们的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将余人杀得一干二净,大获全胜,自必就此乘胜而进,万万想不到竟会跳崖自尽。” “我先前来到这谷边之时,曾向下张望,只见云封雾锁,深不见底,这一跳将下去,他武功虽高,终究是血肉之躯,如何会有命在?我一惊之下,忍不住叫了出来。” “那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声惊呼之时,忽然间‘哇哇’两声婴儿啼哭,从乱石谷中传了上来,跟着黑黝黝一件物事从谷中飞上,啪的一声轻响,正好跌在汪帮主身上。婴儿啼哭之声一直不止,原来跌在汪帮主身上的正是那个婴儿。那时我恐惧之心已去,从树上纵下,奔到汪帮主身前看时,只见那契丹婴儿横卧在他腹上,兀自啼哭。” “我想了一想,这才明白。原来那契丹少妇被杀,她儿子摔在地下,只闭住了气,其实未死。那辽人哀痛之余,一摸婴儿的口鼻已无呼吸,只道妻儿俱丧,于是抱了两具尸体投崖自尽。那婴儿一经震荡,醒了过来,登时啼哭出声。那辽人身手也真了得,不愿儿子随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立即抛上婴儿,他记得方位距离,恰好将婴儿投在汪帮主腹上,令孩子不致受伤。他身在半空,方始发觉儿子未死,立时还掷,心思固转得极快,而使力之准更不差厘毫,这般的机智武功,委实可怖可畏。” “我眼看众兄弟惨死,哀痛之下,提起那个契丹婴儿,便想将他往山石上一摔,撞死了他。正要脱手掷出,听得他又大声啼哭,我向他瞧去,只见他一张小脸胀得通红,两只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着。我这眼倘若不瞧,一把摔死了他,那便万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爱的脸庞,说什么也下不了这毒手,心想:‘欺侮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那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群丐中有人插口道:“智光大师,辽狗杀我汉人同胞,不计其数。我亲眼见到辽狗手持长矛,将我汉人的婴儿活生生的挑在矛头,骑马游街,耀武扬威。他们杀得,咱们为什么杀不得?” 智光大师叹道:“话是不错,但常言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一日我见到这许多人惨死,实不能再下手杀这婴儿。你们说我做错了事也好,说我心肠太软也好,我终究留下了这婴儿的性命。” “跟着我便想去解开带头大哥和汪帮主的穴道。一来我本事低微,而那契丹人的踢穴功夫又太特异,我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血过宫、松筋揉肌,只忙得全身大汗,什么手法都用遍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始终不能动弹,也不能张口说话。我无法可施,生怕契丹人后援再到,于是牵过三匹马来,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分别抱上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契丹婴儿,牵了两匹马,连夜回进雁门关,找寻跌打伤科医生疗治解穴,却也解救不得。幸好到第二日晚间,满得十二个时辰,两位受封的穴道自行解开了。” “带头大哥和汪帮主记挂着契丹武士袭击少林寺之事,穴道一解,和我又即赶出雁门关察看。但见遍地血肉尸骸,仍和昨日傍晚我离去时一模一样。我探头到乱石谷向下张望,也瞧不见什么端倪。当下我们三人将殉难众兄弟的尸骸埋葬了,查点人数,却见只有一十七具。本来殉难的共有一十八人,怎么会少了一具呢?”他说到此处,眼光向赵钱孙望去。 赵钱孙苦笑道:“其中一具尸骸活了转来,自行走了,至今行尸走肉,那便是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区区在下。” 智光道:“但那时咱三人也不以为异,心想混战之中,这位仁兄掉入了乱石谷内,那也甚是平常。我们埋葬了殉难的众兄弟后,余愤未泄,将一众契丹人的尸体提起来都投入了乱石谷中。带头大哥忽问汪帮主:‘剑通兄,那契丹人若要杀了咱二人,当真易如反掌,何以只封了咱们穴道,却留下了性命?’汪帮主道:‘这件事我也苦思不明。咱二人是领头的,杀了他妻儿,按理说,他自当赶尽杀绝的报仇泄恨才是。’” “三人商量不出结果。带头大哥道:‘他刻在石壁上的文字,或许含有什么深意。’苦于我们三人都不识契丹文字,带头大哥舀些溪水来,化开了地下凝血,涂在石壁之上,然后撕下白袍衣襟,将石壁的文字拓了下来。那些契丹文字深入石中,几及两寸,他以一柄短刀随意刻划而成,单是这份手劲,我看便已独步天下,无人能及。三人只瞧得暗暗惊诧,追思前一日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回到关内,汪帮主找到了一个牛马贩子,那人常往辽国上京贩马,识得契丹文字,便将那白布拓片给他一看。他用汉文译了出来,写在纸上。” 他说到这里,抬头向天,长叹了一声,续道:“我们三人看了那贩子的译文后,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当真难以相信。但那契丹人其时已决意自尽,又何必故意撒谎?我们另行又去找了一个通契丹文之人,请他将拓片的语句口译一遍,意思仍然一样。唉,倘若真相确是如此,不但殉难的十七名兄弟死得冤枉,这些契丹人也均无辜受累,而这对契丹人夫妇,我们更万分的对他们不起了。” 众人急于想知道石壁上所刻文字是什么意思,却听他迟迟不说,有些性子急躁之人便问:“那些字说些什么?”“为什么对他们不起?”“那对契丹夫妇为什么死得冤枉?” 智光道:“众位朋友,非是我有意卖关子,不肯吐露这契丹文字的意义。倘若壁上文字确是实情,那么带头大哥、汪帮主和我的所作所为,确是大错特错,委实无颜对人。我智光在武林中只是个无名小卒,做错了事,不算什么,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是何等的身分地位?何况汪帮主已然逝世,我可不能胡乱损及他二位的声名,请恕我不能明言。” 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威名素重,于乔峰、诸长老、诸弟子皆深有恩义,群丐虽好奇心甚盛,但听这事有损汪帮主的声名,就谁都不敢相询了。 智光续道:“我们三人计议一番,都不愿相信当真如此,却又不能不信。当下决定暂行寄下这契丹婴儿的性命,先行赶到少林寺去察看动静,要是契丹武士果然大举来袭,再杀这婴儿不迟。一路上马不停蹄,连日连夜的赶路,到得少林寺中,只见各路英雄前来赴援的已到得不少。此事关涉我神州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安危,只要有人得到讯息,谁都要来出一分力气。”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众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那次少林寺中聚会,当今年纪较长的英雄颇有参预,经过的详情,我也不必细说了。大家谨慎防备,严密守卫,各路来援的英雄越到越多。然而从九月重阳前后起,直到腊月,三个多月之中,竟没半点警耗,待要找那报讯之人来详加询问,却再也找他不到了。我们这才料定讯息是假,大伙儿是受人之愚。雁门关外这一战,双方都死了不少人,当真死得冤枉。” “但过不多久,契丹铁骑入侵,攻打河北诸路军州,大伙儿于契丹武士是否要来偷袭少林寺一节,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他们来袭也好,不来袭也好,总而言之,契丹人是我大宋的死敌。” 第1092章 天龙(80) “带头大哥、汪帮主和我三人因对雁门关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众长老说明经过,又向死难兄弟的家人报知噩耗之外,并没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婴儿也就寄养在少室山下的农家。事过之后,如何处置这个婴儿,倒颇为棘手。我们对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伤他性命。但说要将他抚养长大,契丹人是我们死仇,我们三人心中都想到了‘养虎贻患’四字。后来带头大哥拿了一百两银子,交给那农家,请他们养育这婴儿,要那农人夫妇自认是这契丹婴儿的父母,那婴儿长成之后,也决不可让他得知领养之事。那对农家夫妇本无子息,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他们丝毫不知这婴儿是契丹骨血,我们将孩子带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上给他换过了汉儿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见孩子穿着契丹装束,定会加害于他……” 乔峰听到这里,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颤声问道:“智光大师,那……那少室山下的农夫,他……他姓什么?”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隐瞒。那农夫姓乔,名字叫作三槐。” 乔峰大声叫道:“不,不!你胡说八道,捏造这么一篇鬼话来诬陷我。我是堂堂汉人,如何是契丹胡虏?我……我……三槐公是我亲生的爹爹,你再瞎说……”突然间双臂一分,抢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 单正和徐长老同叫:“不可!”上前抢人。 乔峰身手快极,带着智光的身躯,一晃闪开。 单正的儿子单仲山、单叔山、单季山三人齐向他身后扑去。乔峰右手抓起单叔山远远摔出,跟着又抓起单仲山摔出,第三次抓起单季山往地下一掷,伸足踏住了他头颅。 “单氏五虎”在山东一带威名颇盛,五兄弟成名已久,并非初出茅庐的后辈。但乔峰左手抓着智光,右手连抓连掷,将单家这三条大汉如稻草人一般抛掷自如,教对方竟没半分抗拒余地。旁观众人都瞧得呆了。 单正和单伯山、单小山三人骨肉关心,都待扑上救援,却见他踏住了单季山的脑袋,料知他功力厉害,只须稍加劲力,单季山的头颅非给踩得稀烂不可,三人只跨出几步,便都停步。单正叫道:“乔帮主,有话好说,千万不可动蛮!我单家跟你无冤无仇,请你放了我孩儿!”铁面判官说到这样的话,已是在向乔峰苦苦哀求了。 徐长老也道:“乔帮主,智光大师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可伤害他性命!” 乔峰热血上涌,大声道:“不错,我乔峰跟你单家无冤无仇,智光大师的为人,我也素所敬仰。你们……你们……要除去我帮主之位,那也罢了,我拱手让人便是,何必编造了这番言语出来,诬衊于我?我……我乔某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你们如此苦苦相逼?” 他最后这几句声音也嘶哑了,众人听着,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但听得智光大师身上的骨骼格格轻响,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间,生死之差,只系于乔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风拂树梢,虫鸣草际,人人呼吸喘急,谁都不敢作声。 过得良久,赵钱孙突然嘿嘿冷笑,说道:“可笑啊可笑!汉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未必便猪狗不如!明明是契丹人,却硬要冒充汉人,那有什么滋味?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肯认,枉自称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乔峰睁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视着他,问道:“你也说我是契丹人么?” 赵钱孙道:“我不知道。只不过那日雁门关外一战,那个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却跟你一模一样。这一架打将下来,只吓得我赵钱孙魂飞魄散,心胆俱裂,那对头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会忘记。智光大师抱起那契丹婴儿,也是我亲眼所见。我赵钱孙行尸走肉,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无挂怀之人,更无挂怀之事。你做不做丐帮帮主,关我屁事?我干么要来诬陷于你?我自认当年曾参预杀害你的父母,又有什么好处?乔帮主,我赵钱孙的武功跟你可差得远了,要是我不想活了,难道连自杀也不会么?” 乔峰将智光大师缓缓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将单季山一个庞大的身躯轻轻踢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地下。单季山一弹便即站起,并未丝毫受伤。乔峰眼望智光,但见他容色坦然,殊无半分作伪和狡狯的神态,问道:“后来怎样?” 智光道:“后来你自己知道了。你长到七岁之时,在少室山中采枣子,遇到野狼。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将你救了下来,杀死恶狼,给你治伤,自后每天便来传你武功,是也不是?”乔峰道:“是!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那少林僧玄苦大师传他武功之时,叫他决不可向任何人说起,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帮汪帮主的嫡传弟子,谁也不知他和少林寺实有极深的渊源。 智光道:“这位少林僧人,乃是受了带头大哥的重托,请他从小教诲你,使你不致走入歧途。为了此事,我和带头大哥、汪帮主三人曾起过一场争执。我说由你平平稳稳务农为生,不必学武,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带头大哥却说我们对不起你父母,须当将你培养成为一位英雄人物。” 乔峰道:“你们……你们到底怎样对不起他?汉人和契丹人相斫相杀,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之可言?” 智光叹道:“雁门关外石壁上的遗文,至今未泯,将来你自己去看罢。带头大哥既是这个主意,汪帮主也偏着他多些,我自然拗不过。你到得十六岁上,遇上了汪帮主,他收你做了徒儿,此后有许许多多的机缘遇合,你自己天资卓绝,奋力上进,固然非常人之所能及,但若非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处处眷顾,只怕也不是这般容易罢?” 乔峰低头沉思,自己这一生遇上什么危难,总是逢凶化吉,从来不吃什么大亏,而许多良机又往往自行送上门来,不求自得。从前只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幸运,此刻听了智光之言,心想莫非当真由于什么有力人物暗中扶持,而自己竟全然不觉?他心中一片茫然:“倘若智光之言不假,那么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汉人了。汪帮主不是我的恩师,而是我的杀父之仇。暗中助我的那个英雄,也非真是好心助我,只不过内疚于心,想设法赎罪补过而已。不,不!契丹人凶残暴虐,是我汉人的死敌,我怎么能做契丹人?” 只听智光续道:“汪帮主初时对你还十分提防,但后来见你学武进境既快,为人慷慨豪侠,待人仁厚,对他恭谨尊崇,行事又处处合他心意,渐渐真心的喜欢了你。再后来你立功愈多,威名愈大,丐帮上上下下一齐归心,便是帮外之人,也知丐帮将来的帮主非你莫属。但汪帮主始终拿不定主意,便由于你是契丹人之故。他试你三大难题,你一一办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劳之后,他才以打狗棒法相授。那一年泰山大会,你连创丐帮强敌九人,使得丐帮威震天下,那时他更无犹豫的余地,方立你为丐帮帮主。以老衲所知,丐帮数百年来,从无第二个帮主之位,如你这般得来艰难。” 乔峰低头道:“我只道恩师汪帮主是有意锻炼于我,使我多历艰辛,以便担当大任,却原来……却原来……”到了这时,心中已有七八成信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至此为止。你出任丐帮帮主之后,我听得江湖传言,都说你行侠仗义,造福于民,处事公允,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我私下自是代你欢喜。又听说你数度坏了契丹人的奸谋,杀过好几个契丹大人物,那么我们先前‘养虎贻患’的顾忌,便成了杞人之忧。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却不知何人去抖了出来?这于丐帮与乔帮主自身,都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大有悲悯之色。 徐长老道:“多谢智光大师回述旧事,使大伙有如身历其境。这一封书信……”他扬了扬手中那信,续道:“是那位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书中极力劝阻汪帮主,不可将帮主大位传于乔帮主。乔帮主,你不妨自己过一过目。”说着便将书信递将过去。 智光道:“再让我瞧瞧,是否真是原信。”说着将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说道:“不错,果然是带头大哥的手迹。”说着左手手指微一用劲,将信尾署名撕下,放入口中,舌头一卷,已吞入肚中。 智光撕信之时,先向火堆走了几步,与乔峰离远了些,再将信笺凑到眼边,似因光亮不足,瞧不清楚,再这么撕信入口,信笺和嘴唇之间相距不过寸许。乔峰万料不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竟会使这狡狯伎俩,一声怒吼,左掌拍出,凌空拍中了他穴道,右手抢过信来,但终于慢了一步,信尾的署名已给他吞入了咽喉。乔峰又是一掌,拍开了他穴道,怒道:“你……你干什么?” 智光微微一笑,说道:“乔帮主,你既知道了自己身世,想来定要报你杀父杀母之仇。汪帮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说了。这位带头大哥的名字,老衲却不愿让你知道。老衲当年曾参预伏击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愿一身承担,要杀要剐,你尽管下手便是!” 乔峰见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庄严,心中虽极悲愤,却也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杀你,也不忙在一时。”说着向赵钱孙横了一眼。 赵钱孙耸了耸肩头,似乎漫不在乎,说道:“不错,我也在内,这帐算我一份,你几时喜欢,随时动手便了。” 谭公大声道:“乔帮主,凡事三思,可别胡乱行事才好。倘若惹起胡汉之争,中原豪杰人人与你为敌。”赵钱孙虽是他情敌,他这时却出口相助。 乔峰冷笑一声,心乱如麻,就着火光看那信时,只见信上写道: “剑髯吾兄:数夕长谈,吾兄传位之意始终不改。然余连日详思,仍期期以为不可。乔君才艺超卓,立功甚伟,为人肝胆血性,不仅为贵帮杰出人物,即遍视神州武林同道,亦鲜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继吾兄之位,他日丐帮声威愈张,意料中事耳。” 乔峰读到此处,见这位前辈对自己极为推许,心下感激,继续读下去: “然当日雁门关外血战,惊心动魄之状,余无日不萦于怀。此子非我族类,其父母死于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来历则已,否则不但丐帮将灭于其手,中原武林亦必惨遭浩劫。当世才略武功能及此子者,实寥寥也。贵帮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尔我交情非同寻常,此事复牵连过巨,祈三思之。”下面的署名,已让智光撕去了。 徐长老见乔峰读完此信后呆立不语,又递过一张信笺来,说道:“这是汪帮主的手书,你自当认得出他的笔迹。”乔峰接了过来,只见那张信笺上写道: “字谕丐帮马副帮主、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暨诸长老:帮主乔峰若有亲辽叛汉、助契丹而压大宋之举者,全帮即行合力击杀,不得有误。下毒行刺,均无不可,下手者有功无罪。汪剑通亲笔。” 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丰六年五月初七日”。他记得分明,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帮帮主之日。 乔峰认得清清楚楚,这几行字确是恩师汪剑通的亲笔,这么一来,于自己的身世那里更有什么怀疑,但想恩师一直待己有如慈父,教诲固严,爱己亦切,那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帮帮主之日,却暗中写下了这通遗令。他心中一阵酸痛,眼泪便夺眶而出,泪水一点点的滴在汪帮主那张手谕之上。 徐长老缓缓说道:“乔帮主休怪我们无礼。汪帮主这通手谕,原只马副帮主一人知晓,他严加收藏,从不曾对谁说起。这几年来帮主行事光明磊落,决无丝毫通辽叛宋、助契丹而压汉人之事,更曾诛杀过辽国大将,汪帮主的遗令自然决计用不着。直到马副帮主突遭横死,马夫人才寻到了这通遗令。本来嘛,大家疑心马副帮主是苏州慕容公子所害,倘若帮主能为大元兄弟报了此仇,帮主的身世来历,原本不必揭穿。老朽思之再三,为大局着想,本想毁了这封书信和汪帮主的遗令,可是……可是……”他说到这里,眼光向马夫人瞧去,说道:“一来马夫人痛切夫仇,不能让大元兄弟冤沉海底,死不瞑目。二来乔帮主袒护胡人,所作所为,实已危及本帮……” 乔峰问道:“我袒护胡人,此事从何说起?” 徐长老道:“‘慕容’两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鲜卑后裔,与契丹一般,同为胡虏夷狄。”乔峰道:“嗯,原来如此,我倒不知。”徐长老道:“三则,帮主是契丹人一节,帮中知者已众,变乱已生,隐瞒也自无益。” 乔峰仰天嘘了一口长气,在心中闷了半天的疑团,此时方始揭破,向全冠清道:“全冠清,你知道我是契丹后裔,是以反我,是也不是?”全冠清道:“不错。”乔峰又问:“奚宋陈吴四大长老听信你言而欲杀我,也是为此?”全冠清道:“不错。只是他们将信将疑,拿不定主意,事到临头,又生畏缩。”乔峰道:“我的身世端倪,你从何处得知?”全冠清道:“此事牵连旁人,恕在下难以奉告。须知纸包不住火,任你再隐秘之事,终究会天下知闻。执法长老便早已知道。” 霎时之间,乔峰脑海中思潮如涌,一时想:“他们心生嫉妒,捏造了种种谎言,诬陷于我。乔峰纵然势孤力单,亦当奋战到底,不能屈服。”随即又想:“恩师的手谕,明明千真万确。智光大师德高望重,于我无恩无怨,又何必来设此鬼计?徐长老是我帮元老重臣,岂能有倾覆本帮之意?单正、谭公、谭婆等俱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前辈,这赵钱孙虽疯疯颠颠,却也不是泛泛之辈。众口一辞的都如此说,那里还有假的?” 第1093章 天龙(81) 群丐听了智光、徐长老等人的言语,心情也都混乱异常。有些人先前已然听说他是契丹后裔,但始终将信将疑,旁的人则到此刻方知。眼见证据确凿,连乔峰自己似乎也已信了。乔峰素来于属下极有恩义,才德武功,人人钦佩,那料到他竟是契丹子孙。辽国和大宋的仇恨纠结极深,丐帮弟子死于辽人之手的,历年来不计其数,由一个契丹人来做丐帮帮主,委实不可思议。但说要将他逐出丐帮,却谁也说不出口。 一时杏子林中一片静寂,唯闻各人沉重的呼吸之声。 突然之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时自难断言。但想先夫平生诚稳笃实,拙于言词,江湖上并无仇家,妾身实在想不出,为何有人要取他性命?常言道得好:‘慢藏诲盗’,是不是因为先夫手中握有什么重要物事,别人想得之而甘心?别人怕他泄漏机密,坏了大事,因而要杀他灭口?”说这话的,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这几句话的用意再也明白不过,直指杀害马大元的凶手便是乔峰,而其行凶的主旨,在于消除他是契丹人的证据。 乔峰缓缓转头,瞧着这个全身缟素、背影苗条,娇怯怯、俏生生、小巧玲珑的女子,说道:“你疑心是我害死了马副帮主?” 马夫人一直背转身子,双眼向地,这时突然抬起头来,瞧向乔峰。但见她一对眸子晶亮如宝石,黑夜中发出闪闪光采,乔峰微微一凛,听她说道:“妾身是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出外抛头露面已是不该,何敢乱加罪名于人?只先夫死得冤枉,哀恳众位伯伯叔叔念着故旧之情,查明真相,为先夫报仇雪恨。”说着盈盈拜倒,竟对乔峰磕下头去。 她没一句说乔峰是凶手,但每一句话都指向他身上。乔峰眼见她向自己跪拜,心下恚怒,却又不便发作,只得跪倒还礼,道:“嫂子请起。” 杏林左首忽有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马夫人,我心中有个疑团,能不能请问你一句话?”众人向声音来处瞧去,见是个穿淡绛衫子的少女,正是阿朱。 马夫人问道:“姑娘有什么话要查问我?”阿朱道:“查问是不敢。我听徐长老和夫人言道,马前辈这封遗书,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长老开拆时,漆印仍属完好,当时这位泰山单大爷也在其旁,证明此信未经开拆。那么在徐长老开拆之前,谁也没看过信中的内文了?”马夫人道:“不错。”阿朱道:“然则那位带头大侠的书信和汪帮主的遗令,除了马前辈外,本来谁都不知。慢藏诲盗、杀人灭口的话,便说不上了。” 众人听了,均觉此言甚是有理。 马夫人道:“姑娘是谁?却来干预我帮中大事?”阿朱道:“贵帮大事,我一个小小女子,岂敢干预?但你们要诬陷我家公子,小女子非据理分辩不可。”马夫人又问:“姑娘家的公子是谁?是乔帮主么?”阿朱微笑摇头,道:“不是。是慕容公子。” 马夫人道:“嗯,原来如此。”她不再理会阿朱,转头向执法长老道:“白长老,本帮帮规如山,倘若长老犯了帮规,那便如何?”执法长老白世镜脸上肌肉微微一动,凛然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马夫人道:“若是比你白长老品位更高之人呢?”白世镜知她意中所指,不自禁的向乔峰瞧了一眼,说道:“本帮帮规乃祖宗所定,不分辈份尊卑,品位高低,须当一体凛遵。同功同赏,同罪同罚。” 马夫人道:“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时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就在先夫遭难前的一日晚间,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盗。” 众人都是一惊。有人问道:“偷盗?偷去了什么?伤人没有?” 马夫人道:“并没伤人。贼子用了下三滥的薰香,将我及两名婢仆薰倒了,翻箱倒箧的大搜一轮,偷去了十来两银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难的噩耗,那里还有心思去理会贼子盗银之事?幸好先夫将这封遗书藏在极隐秘之处,才没给贼子搜去毁灭。” 这几句话再也明白不过,显是指证乔峰自己或是派人赴马大元家中盗书,他既去盗书,自是早知遗书中的内容,杀人灭口一节,可说昭然若揭。至于他何以会知遗书内容,则或许是那位带头大侠、汪帮主、马副帮主无意中泄漏的,那也不是奇事。 阿朱一心要为慕容复洗脱,不愿乔峰牵连在内,说道:“小毛贼来偷盗十几两银子,那也事属寻常,只不过时机巧合而已。”马夫人道:“姑娘之言甚是,初时我也这么想。但后来在那小贼进屋出屋的窗口墙脚之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来是那小贼匆忙来去之际掉下的。我一见那件物事,心下惊惶,方知这件事非同小可。” 宋长老道:“那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非同小可?”马夫人缓缓从包袱中取出一条八九寸长的物事,递向徐长老,说道:“请众位伯伯叔叔作主。”待徐长老接过那物事,她扑倒在地,大放悲声。 众人向徐长老看去,只见他将那物事展了开来,原来是一柄摺扇。徐长老沉着声音,念着扇面上的一首诗道: “朔雪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卷蓬根;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 乔峰一听到这首诗,一惊非同小可,凝目瞧摺扇时,见扇面反面绘着一幅壮士出塞杀敌图。这把扇子是自己之物,那首古诗是恩师汪剑通所书,而这幅图画,便是出于徐长老手笔,画笔虽不甚精,但一股侠烈之气,却随着图中朔风大雪而更显得慷慨豪迈。这把扇子是他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恩师所赐,他向来珍视,妥为收藏,怎会失落在马大元家中?何况他生性洒脱,身上从不携带摺扇之类物事。 徐长老翻过扇子,看了看那幅图画,正是自己亲手所绘,叹了口长气,喃喃的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汪帮主啊汪帮主,你这件事可大大做错了!” 乔峰乍闻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来百感交集,近十年来,他每日里便在计谋如何破灭辽国,多杀契丹胡虏,突然间惊悉此事,纵然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也禁不住手足无措。然而待得马夫人口口声声指责他阴谋害死马大元,自己的摺扇又再出现,他心中反而平定,霎时之间,脑海中转过了几个念头:“有人盗我摺扇,嫁祸于我,这等事可难不倒乔峰。”向徐长老道:“徐长老,这柄摺扇是我的。” 丐帮中辈份较高、品位较尊之人,听得徐长老念那诗句,已知是乔峰之物,其余帮众却不知道,待听得乔峰自认,又都一惊。 徐长老心中也是感触甚深,喃喃说道:“汪帮主总算将我当作心腹,可是密留遗令这件大事,却不让我知晓。” 马夫人站起身来,说道:“徐长老,汪帮主不跟你说,是为你好。”徐长老不解,问道:“什么?”马夫人凄然道:“丐帮中只大元知道此事,便惨遭不幸,你……你如事先得知,未必能逃过此劫。” 乔峰朗声道:“各位更有什么话说?”他眼光从马夫人看到徐长老,看到白世镜,看到传功长老,一个个望将过去。众人均默然无语。 乔峰等了一会,见无人作声,说道:“乔某身世来历,惭愧得紧,我自己未能确知。既有这许多前辈指证,乔某须当尽力查明真相。这丐帮帮主的职份,自应退位让贤。”说着伸手到负在背上的一只长袋之中,抽出一条晶莹碧绿的竹杖,正是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双手持了,高高举起,说道:“此棒承汪帮主相授,乔某执掌丐帮,虽无建树,差幸亦无大过。今日退位,那一位英贤愿肩负此职,请来领受此棒。” 丐帮历代相传的规矩,新帮主就任,例须由原来帮主以打狗棒相授,在授棒之前,先传授打狗棒法。就算旧帮主突然逝世,但继位之人早已预立,打狗棒法亦已传授,因此帮主之位向来并无纷争。乔峰方当英年,预计总要二十年后,方在帮中选择少年英侠,传授打狗棒法。这时群丐见他手持竹杖,气概轩昂的当众站立,有谁敢出来承受此棒? 乔峰连问三声,丐帮中始终无人答话。乔峰说道:“乔峰身世未明,这帮主一职,无论如何是不敢担任了。徐长老、传功、执法两位长老,本帮镇帮之宝的打狗棒,请你三位连同保管。日后定了帮主,由你三位一同转授不迟。” 徐长老道:“那也说得是。打狗棒法的事,只好将来再说了。”便欲去接竹棒。 宋长老忽然大声喝道:“且慢!”徐长老愕然停步,道:“宋兄弟有何话说?”宋长老道:“我瞧乔帮主不是契丹人。”徐长老道:“何以见得?”宋长老道:“我瞧他不像。”徐长老道:“怎么不像?”宋长老道:“契丹人穷凶极恶,残暴狠毒。乔帮主却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适才我们反他,他却甘愿为我们受刀流血,赦了我们背叛的大罪。契丹人那会如此?” 徐长老道:“他自幼受少林高僧与汪帮主养育教诲,已改了契丹人的凶残习性。”宋长老道:“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坏人,再做咱们帮主,有什么不妥?我瞧本帮之中,再也没那一个能及得上他英雄了得。别人要当帮主,我姓宋的定然不服。” 群丐中与宋长老存一般心思的,大有人在。乔峰恩德素在众心,单凭几个人的口述和字据,便免去他帮主之位,许多向来忠于他的帮众便大为不服。宋长老领头说出了心中之意,群丐中登时便有数十人呼叫起来:“有人阴谋陷害乔帮主,咱们不能轻信人言。”“几十年前的旧事,单凭你们几个人胡说八道,谁知是真是假?”“帮主大位,不能如此轻易更换!”“我一心一意跟随乔帮主!要硬换帮主,便杀了我头,我也不服。” 吴长老大声道:“谁愿跟随乔帮主的,随我站到这边。”他左手拉着宋长老,右手拉了奚长老,走到了东首。跟着大仁分舵、大义分舵、大勇分舵的三个舵主也走到了东首。三分舵的舵主一站过去,他们属下的帮众自也纷纷跟随而往。全冠清、陈长老、执法长老,以及大信、大礼两舵的舵主,却留在原地不动。这么一来,丐帮人众登时分成了两派,站在东首的约占五成,留在原地的约为三成,其余帮众则心存犹豫,不知听谁的主意才是。传功长老吕章行事向来稳重,这时更加为难,迟疑不决。 全冠清道:“众位兄弟,乔帮主才略过人,英雄了得,谁不佩服?然而咱们都是大宋百姓,岂能听从一个契丹人的号令?乔峰的本事越大,大伙儿越危险。” 奚长老叫道:“放屁,放你娘的狗屁!我瞧你的模样,倒有九分像是契丹人。” 全冠清大声道:“大家都是尽忠报国的好汉,难道甘心为异族的奴隶走狗么?”他这几句话倒真有效力,走向东首的群丐之中,有十余人又回向西首。东首丐众骂的骂、拉的拉,登生纷扰,霎时间或出拳脚,或动兵刃,数十人便混打起来。众长老大声约束,但各人心中均有所偏,吴长老和陈长老戟指对骂,眼看便要动手相斗。 乔峰喝道:“众兄弟停手,听我一言。”群丐纷争立止,都转头瞧着他。 乔峰朗声道:“这丐帮帮主,我是决计不当了……”宋长老插口道:“帮主,你切莫灰心……”乔峰摇头道:“我不是灰心。别的事或有阴谋诬陷,但我恩师汪帮主的笔迹,别人无论如何假造不来。”他提高声音,说道:“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威名赫赫,武林中谁不敬仰?倘若自相残杀,岂不教旁人笑歪了嘴巴?乔某临去时有一言奉告,今后不论是谁,不得以一拳一脚加于本帮兄弟身上。” 群丐本来均以义气为重,听了他这几句话,都暗自惭愧。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倘若有谁杀害了本帮兄弟呢?”说话的正是马夫人。乔峰道:“杀人者抵命,残害兄弟,举世痛恨。”马夫人道:“那就好了。” 乔峰道:“马副帮主到底为谁所害,是谁偷了我这摺扇来陷害于乔某,终究会查个水落石出。马夫人,以乔某的身手,要到你府上取什么物事,难道用得着使什么熏香?我既不会空手而回,更不会失落什么随身物事。别说府上只不过三两个女流之辈,便皇宫内院,相府帅帐,千军万马之中,乔某要取什么物事,也未必不能办到。”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豪迈,群丐素知他的本事,且他过去确曾干过不少这类英勇事迹,都觉甚是有理,谁也不以为他是夸口。马夫人低下头去,再也不说什么。 乔峰抱拳向众人团团行了一礼,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众位好兄弟,咱们再见了。乔某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决不伤一条汉人的性命,若违此誓,有如此刀。”说着伸出左手,抢前向单正一抓。 单正只觉手腕一震,手中单刀把捏不定,手指一松,单刀竟让乔峰夺了过去。乔峰右手拇指扳住中指,往刀背上弹去,当的一声响,那单刀断成两截,刀头飞开数尺,刀柄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单正说道:“得罪!”抛下刀柄,扬长去了。 众人群相愕然之际,跟着便有人大呼:“帮主别走!”“丐帮全仗你主持大局!”“帮主快回来!” 忽听得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竹棒掷来,正是乔峰反手将打狗棒飞送而至。徐长老伸手去接,右手刚碰到竹棒,突觉自手掌以至手臂、自手臂以至全身,如中雷电轰击般一震,急忙松手。那竹棒一掷而至的余劲不衰,劲急笔直,插入地下。 群丐齐声惊呼,瞧着这根“见棒如见帮主”的本帮重器,心中都是思虑万千。 朝阳初升,一缕缕金光从杏树花叶间透进来,映照着打狗棒,发出碧油油的光彩,棒上余威自生。 段誉叫道:“大哥,大哥,我随你去!”发足待要追赶乔峰,但只奔出三步,总觉舍不得就此离开王语嫣,回头向她望了一眼。这一眼一望,那是再也不能脱身了,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万丈柔丝,拉着他转身走到王语嫣身前,说道:“王姑娘,你们要到那里去?” 第1094章 天龙(82) 王语嫣道:“表哥给人家冤枉,说不定他自己还不知道呢,我得去告知他才是。”段誉心中一酸,满不是味儿,道:“嗯,你们三位年轻姑娘,路上行走不便,我护送你们去罢。”又加上一句,自行解嘲:“多闻慕容公子的英名,我实在也想见他一见。” 只听得徐长老朗声道:“如何为马副帮主报仇雪恨,咱们自当从长计议。只是本帮不可一日无主,乔……乔峰去后,这帮主一职由那一位来继任,是刻不容缓的大事。乘着大伙都在此间,须得即行议定才是。” 宋长老道:“依我之见,大家去寻乔帮主回来,请他回心转意,不可辞任……”他话未说完,西首有人叫道:“乔峰是契丹胡虏,如何可做咱们首领?今日大伙儿还顾念旧情,下次见到,便是仇敌,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吴长老冷笑道:“你和乔帮主拚个你死我活,配么?”那人怒道:“我一人自然打他不过,十个怎样?十个不成,一百人怎样?丐帮义士忠心报国,难道见敌畏缩么?”他这几句话慷慨激昂,西首群丐中有不少人喝起采来。 采声未毕,忽听得西北角上一个人阴恻恻的道:“丐帮跟人约在惠山见面,毁约不至,原来都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嘿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声音尖锐刺耳,咬字不准,又似大舌头,又似鼻子塞,听来极不舒服。 大义分舵蒋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声“啊哟”,说道:“徐长老,咱们误了约会,对头寻上门来啦!” 段誉也即记起,日间与乔峰在酒楼初会之时,听到有人向他禀报,说约定明日一早,与西夏“一品堂”的人物在惠山相会,当时乔峰似觉太过匆促,但还是答应了约会。眼见此刻卯时已过,丐帮中人极大多数未知有此约会,便是知道的,也均潜心于帮内大事,都把这约会抛到了脑后,这时听到对方讥嘲之言,这才猛地醒觉。 徐长老连问:“是什么约会?对头是谁?”他久不与闻江湖上与本帮事务,一切全不知情。传功长老低声问蒋舵主道:“是乔帮主答应了这约会么?”蒋舵主道:“是,不过属下已奉乔帮主之命,派人前赴惠山,要对方将约会押后三日。” 那说话阴声阴气之人耳朵也真尖,蒋舵主轻声所说的这两句话,他竟也听见了,说道:“既已定下了约会,那有什么押后三日、押后四日的?押后半个时辰也不成。” 白世镜怒道:“我大宋丐帮是堂堂帮会,岂来惧你西夏胡虏?只是本帮自有要事,没功夫来跟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周旋。更改约会,事属寻常,有什么可啰唆的?” 突然间呼的一声,杏树后飞出一个人来,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一动也不动。这人脸上血肉模糊,喉头已遭割断,早已气绝多时,群丐认得是本帮大义分舵的谢副舵主。 蒋舵主又惊又怒,说道:“谢兄弟便是我派去改期的。” 传功长老道:“徐长老,帮主不在此间,请你暂行帮主之职。”他不愿泄露帮中无主的真相,以免示弱于敌。徐长老会意,心想此刻自己若不出头,无人主持大局,便朗声说道:“常言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敝帮派人前来更改会期,何以伤他性命?”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这人神态倨傲,言语无礼,见了我家将军不肯跪拜,怎能容他活命?”群丐一听,登时群情汹涌,许多人便纷纷喝骂。 徐长老直到此时,尚不知对头是何等样人,听白世镜说是“西夏胡虏”,而那人又说什么“我家将军”,真教他难以摸得着头脑,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着,为何不敢现身?胡言乱语的,瞎吹什么大气?”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到底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杏子林中?” 猛听得远处号角呜呜吹起,跟着隐隐听得大群马蹄声自数里外传来。 徐长老凑嘴到白世镜耳边,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白世镜也低声道:“西夏国有个武士堂,叫做什么‘一品堂’,是该国国王所立,堂中招聘武功高强之士,优礼供养,要他们为西夏国军官传授武艺。”徐长老点头道:“一品堂我倒知道,那还不是来打我大宋江山的主意?” 白世镜低声道:“正是如此。凡是进得‘一品堂’之人,都号称武功天下一品。统率一品堂的是位王爷,官封征东大将军,叫什么赫连铁树。据本帮派在西夏的易大彪兄弟报知,最近那赫连铁树带领堂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见我大宋太后和皇上。其实朝聘是假,真意是窥探虚实。他们知晓本帮是大宋武林中一大支柱,想要一举将本帮摧毁,先树声威,再引兵长驱直进。这赫连铁树离了汴梁,便到洛阳我帮总舵。其时乔帮主正率同我等,到江南来为马副帮主报仇,西夏人扑了个空。这干人一不做,二不休,竟赶来江南,终于和乔帮主定下了约会。” 徐长老心下沉吟,低声道:“他们打的是如意算盘,先是一举毁我丐帮,说不定再去攻打少林寺,然后再将中原各大门派帮会打个七零八落。”白世镜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些西夏武士便当真如此了得?有什么把握,能这般有恃无恐?乔帮主多少知道一些虚实,只可惜他在这紧急关头……”说到这里,自觉不妥,立时住口。 这时马蹄声已近,陡然间号角急响三下,八骑马分成两行,冲进林来。八匹马上的乘者都手执长矛,矛头上缚着一面小旗。矛头闪闪发光,依稀可看到左首四面小旗上都绣着“西夏”两个白字,右首四面绣着“赫连”两个白字,旗上另有笔划繁复的西夏文字。跟着又是八骑马分成两行,奔驰入林。马上乘者四人吹号,四人击鼓。 群丐都暗皱眉头:“这阵仗全然是行军交兵,却那里是江湖上英雄好汉的相会?” 在号手鼓手之后,进来八名西夏武士。徐长老见这八人神情,显然均有上乘武功,心想:“看来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乘马缓缓走进杏林。马上乘客身穿大红锦袍,三十四五岁年纪,鹰钩鼻、八字须。他身后紧跟着一个身形极高、鼻子极大的汉子,一进林便喝道:“西夏国征东大将军驾到,丐帮帮主上前拜见。”声音阴阳怪气,正是先前说话的那人。 徐长老道:“本帮帮主不在此间,由老朽代理帮务。丐帮兄弟是江湖草莽,西夏将军如以客礼相见,咱们高攀不上,请将军去拜会我大宋王公官长,不用来见我们要饭的叫化子。若以武林同道身分相见,将军远来是客,请下马叙宾主之礼。”这几句话不亢不卑,既不得罪对方,亦顾到自己身分。群丐都想:“果然姜是老的辣。” 那大鼻子道:“贵帮帮主既不在此间,我家将军是不能跟你叙礼的了。”斜眼看到打狗棒插在地下,识得是丐帮的要紧物事,说道:“嗯,这根竹棒儿晶莹碧绿,拿去做个扫帚柄儿,倒也不错。”手臂一探,马鞭挥出,便向打狗棒卷去。 群丐齐声大呼:“滚你的!”“你奶奶的!”“狗鞑子!”眼见他马鞭鞭梢正要卷到打狗棒上,突然间人影一晃,一人斜刺里飞跃而至,挡在打狗棒之前,伸出手臂,让马鞭卷在臂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汉子没法再坐稳马鞍,纵身跃起,站在地下。两人同时使劲,啪的一声,马鞭从中断为两截。那人反手抄起打狗棒,一言不发的退了开去。 众人瞧这人时,见他弓腰曲背,正是帮中的传功长老吕章。他武功甚高,又为六大长老之首,在帮中重器遭厄之时挺身维护,刚才这一招,大鼻汉子给拉下马背,马鞭又给拉断,可说是输了。 这大鼻汉子虽受小挫,丝毫不动声色,说道:“要饭的叫化子果然气派甚小,连一根竹棒儿也舍不得给人。” 徐长老道:“西夏国的英雄好汉和敝帮定下约会,为了何事?” 那汉子道:“我家将军听说中原丐帮有两门绝技,一是打猫棒法,一是降蛇廿八掌,想要见识见识。” 群丐听了,无不勃然大怒,纷纷喝骂。徐长老、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人心下却暗暗着急:“这打狗棒法和降龙廿八掌,自来只本帮帮主会使,对头既知这两项绝技的名头,仍有恃无恐的前来挑战,只怕不易应付。” 徐长老道:“你们要见识敝帮的打猫棒法和降蛇廿八掌,一点不难。只要有煨灶猫和癞皮蛇出现,叫化子自有对付之法。阁下是学做猫呢,还是要学做蛇?”吴长老哈哈笑道:“对手是龙,我们才降龙。对手是蛇,叫化子捉蛇再拿手不过了。” 大鼻汉子斗嘴又输一场,正寻思再说什么话。他身后一人粗声粗气的道:“打猫也好,降蛇也好,谁来跟我先打上一架?”说着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双手叉腰一站。 群丐见这人相貌丑陋,神态凶恶,忽听段誉大声道:“喂,徒儿,你也来了,见了师父怎不磕头?”原来那丑陋汉子正是南海鳄神岳老三。 他一见段誉,大吃一惊,神色登时尴尬之极,说道:“你……你……”段誉道:“乖徒儿,丐帮帮主是我结义的兄长,这些人是你的师伯师叔,你不得无礼。快快回家去罢!”南海鳄神大吼一声,只震得四边杏树的树叶瑟瑟乱响,骂道:“王八蛋,狗杂种!那里钻出来这许多师伯师叔?我万万不干!” 段誉道:“你骂谁是王八蛋、狗杂种?”南海鳄神凶悍绝伦,但对自己说过的话,无论如何不肯食言,他曾拜段誉为师,倒不抵赖,便道:“我喜欢骂人,你管得着么?我又不是骂你。”段誉道:“嗯,你见了师父,怎地不磕头请安?那还成规矩么?”南海鳄神忍气上前,跪下去磕了个头,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好!”他越想越气,猛地跃起,发足便奔,口中连声怒啸。 众人听得那啸声便如潮水急退,一阵阵的渐涌渐远,然而波涛澎湃,声势猛恶,单是听这啸声,便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丐帮中或许只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二三人才抵敌得住。段誉这么个文弱书生居然是他师父,可奇怪之极了。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知段誉全无武功,更加诧异万分。 西夏国众武士中突有一人纵跃而出,身形长如竹竿,窜纵之势却迅捷异常,双手各执一把奇形兵刃,柄长三尺,尖端是只五指钢抓。段誉识得此人是“天下四恶”中位居第四的“穷凶极恶”云中鹤,心想:“难道这四个恶人都投靠了西夏?”凝目往西夏武士丛中瞧去,果见“无恶不作”叶二娘怀抱一个小儿笑吟吟的站着,只没见到那首恶“恶贯满盈”段延庆。段誉寻思:“只要延庆太子不在此处,那二恶和四恶,丐帮当能对付得了。” 原来“天下四恶”在大理国铩羽北去,遇到西夏国一品堂中出来招聘武学高手的使者,四恶不甘寂寞,就都投效。这四人武功何等高强,稍献身手,立受礼聘。此次东来汴梁,赫连铁树带同四人,颇为倚重。段延庆自高身分,虽依附一品堂,却独往独来,不受羁束号令,不与众人同行。 云中鹤叫道:“我家将军要瞧瞧丐帮的两大绝技。到底叫化儿们是确有真实本领,还是胡吹大气,快出来见个真章罢!” 宋长老道:“我去跟他较量一下。”徐长老道:“好!此人轻功了得,宋兄弟小心了。”宋长老道:“是!”倒拖钢杖,走到云中鹤身前丈余处站定,说道:“本帮绝技,因人而施,对付阁下这等无名小卒,那用得着打狗棒法?看招!”钢杖一起,呼呼风响,向云中鹤左肩斜击而落。宋长老矮胖身材,手中钢杖却长达丈余,一经舞动,虽然对付云中鹤这等身材极高之人,仍能凌空下击。云中鹤侧身闪避,砰的一声,泥土四溅,钢杖击在地下,杖头陷入尺许。云中鹤自知真力远不如他,东一飘、西一晃,展开轻功,与他游斗。宋长老的钢杖舞成一团白影,却始终沾不上云中鹤的衣衫。 段誉正瞧得出神,忽听耳畔一个娇柔的声音问道:“段公子,咱们帮谁的好?”段誉侧过头来,见说话的正是王语嫣,不禁心神荡漾,忙道:“什么……什么帮谁的好?”王语嫣道:“这瘦长个儿是你徒儿的朋友,这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属。他二人愈斗愈狠,咱们该当帮谁?”段誉道:“我徒儿是恶人,这瘦长条子人品更坏,不用帮他。” 王语嫣沉吟道:“嗯!不过丐帮众人将你把兄赶走,不让他做帮主,又冤枉我表哥,我讨厌他们。”在她少女心怀之中,谁对她表哥不好,谁就是天下最恶之人。她接着道:“这矮胖老头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秦王鞭石’、‘大鹏展翅’两招使得不精。只要攻他右侧下盘,他便抵挡不了。只不过这瘦长个儿看不出来,以为矮子的下盘必固,其实是然而不然。” 她话声甚轻,场中精于内功的众高手却都已听到了。这些人大半识得宋长老的武功家数,然于他招数中缺陷所在,却未必能看得出来,一经王语嫣指明,登时便觉不错,宋长老使到“秦王鞭石”与“大鹏展翅”这两招时,确是威猛有余,沉稳不足,下盘颇有弱点。 云中鹤向王语嫣斜睨一眼,赞道:“小妞儿生得好美,难得这般有眼光,跟我去做个老婆,也还使得!”他说话之际,手中钢抓向宋长老下盘疾攻三招。第三招上宋长老挡架不及,嗤的一声响,大腿上给他钢抓划了长长一道口子,登时鲜血淋漓。 王语嫣听云中鹤称赞自己相貌美丽,颇为高兴,于他的轻薄言语倒也不以为忤,微笑道:“也不怕丑,你有什么好?我才不嫁你呢。”云中鹤大为得意,说道:“为什么不嫁?你另外有了小白脸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杀了你意中人,瞧你嫁不嫁我?”这句话大犯王语嫣之忌,她俏脸一板,不再理他。 云中鹤还想说几句话讨便宜,丐帮中吴长老纵跃而出,举起鬼头刀,左砍四刀,右砍四刀,上削四刀,下削四刀,四四一十六刀,来势极猛。云中鹤不识他刀法路子,东闪西躲,缩头跳脚,一时甚为狼狈。 第1095章 天龙(83) 王语嫣笑道:“吴长老这路四象六合刀法,其中含有八卦生克变化,那瘦长个儿就不识得了。不知他会不会使‘鹤蛇八打’,倘若会使,四象六合刀法就可应手而破。”丐帮众人听她又出声帮助云中鹤,脸上都现怒色。只见云中鹤招式一变,长腿远跨,钢抓横掠,宛然便如一只仙鹤。王语嫣嘴凑到段誉耳边,低声道:“这瘦长个儿上了我的当啦,说不定他左手都会给削了下来。”段誉奇道:“是么?” 只见吴长老刀法凝重,斜砍横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愈来愈慢,突然间快砍三刀,白光闪动。云中鹤“啊”的一声叫,左手手背已为刀锋带中,左手钢抓拿捏不定,当的一声,掉落在地,总算他身法快捷,向后急退,躲开了吴长老跟着进击的三刀。 吴长老走到王语嫣身前,竖刀一立,说道:“多谢姑娘!”王语嫣笑道:“吴长老好精妙的‘奇门三才刀’!”吴长老一惊,心道:“你居然识得我这路刀法。”原来王语嫣故意将吴长老的“奇门三才刀”说成是“四象六合刀”,又从云中鹤招数之中,料得他定会使“鹤蛇八打”,引得他不知不觉的处处受制,果然连左手也险遭削掉。 站在赫连铁树身边、说话阴阳怪气的大鼻汉子名叫努儿海,见王语嫣只几句话,便相助云中鹤打伤宋长老,又几句话,便帮吴长老伤了云中鹤,向赫连铁树道:“将军,这汉人小姑娘甚为古怪,咱们擒回一品堂,令她尽吐所知,大概很有点儿用处。”赫连铁树道:“甚好,你去擒了她来。” 努儿海搔了搔头皮,心想:“将军这脾气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献什么计策,他总是说:‘甚好,你去办理。’献计容易办事难,看来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测,我莫要在人之前出丑露乖。今日反正是要将这群叫化子一鼓聚歼,不如先下手为强。”左手作个手势,四名下属便即转身走开。 努儿海走上几步,说道:“徐长老,我们将军是要看打狗棒法和降龙廿八掌,你们有宝献宝,倘若真是不会,我们可没功夫奉陪,这便要告辞了。”徐长老冷笑道:“贵国一品堂的高手,胡吹什么武功一品,原来只是些平平无奇之辈,要想见识打狗棒法和降龙廿八掌,只怕还有些不配。”努儿海道:“要怎地才配见识?” 徐长老道:“须得先将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败了,丐帮的头儿才会出来……”刚说到这里,突然间大声咳嗽,跟着双眼剧痛,睁不开来,泪水不绝涌出。他大吃一惊,疾跃而起,闭住呼吸,连踢三脚。努儿海没料到这人发皓如雪,说打便打,身手这般快捷,急忙闪避,但只避得了胸口要害,肩头却已给踢中,晃得两下,借势后跃。徐长老第二次跃起时,身在半空,便已手足酸麻,重重摔落。 丐帮人众纷纷呼叫:“不好,鞑子搅鬼!”“眼睛里什么东西?”“我睁不开眼了。”各人眼睛刺痛,泪水长流。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同样的睁不开眼。 原来西夏人在这顷刻之间,已在杏子林中撒布了“悲酥清风”,那是一项无色无臭的毒气,系搜集西夏大雪山欢喜谷中的毒物制炼成水,平时盛在瓶中,使用之时,自己人鼻中早就塞了解药,拔开瓶塞,毒水化汽冒出,便如微风拂体,任你何等机灵之人也都没法察觉,待得眼目刺痛,毒气已冲入头脑。中毒后泪下如雨,称之为“悲”;全身不能动弹,称之为“酥”;毒气无色无臭,称之为“清风”。 但听得“咕咚”、“啊哟”之声不绝,群丐纷纷倒地。 段誉服食过莽牯朱蛤,万毒不侵,这“悲酥清风”吸入鼻中,他却既不“悲”,亦不“酥”,但见群丐、王语嫣和朱碧双姝都神情狼狈,一时不明其理,心中自也惊恐。 努儿海大声吆喝,指挥众武士捆缚群丐,自己便欺到王语嫣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 段誉喝道:“你干什么?”情急之下,右手食指疾伸,一股真气从指尖激射而出,嗤嗤有声,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努儿海不识厉害,仍去抓王语嫣手腕,突然间喀的一声响,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断折为二,软垂垂挂着。努儿海惨叫停步。 段誉俯身抱住王语嫣纤腰,展开凌波微步,斜上三步,横跨两步,冲出了人堆。 叶二娘右手挥动,一枚毒针向他背心射去。这枚毒针准头既正,去势又劲,段誉本来无论如何难以避开,但他的步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针射到,他身子早在右方三尺之外。西夏武士中三名好手跃下马背,大呼追到。段誉欺到一人马旁,先将王语嫣横着放上马鞍,随即飞身上马,纵马落荒而逃。 西夏武士早已占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忽见段誉一骑马急窜出来,当即放箭,杏林中树林遮掩,十余枝狼牙羽箭都钉在杏子树上。 第十七回 今日意 两人共骑,奔跑一阵,放眼尽是杏树,不多时便已将西夏众武士抛得影踪不见。 段誉问道:“王姑娘,你怎么啦?”王语嫣道:“我中了毒,身上一点力气也没了。”段誉听到“中毒”,吓了一跳,忙问:“要不要紧?怎生找解药才好?”王语嫣道:“我不知道啊。你催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说。”段誉道:“什么所在才平安?”王语嫣道:“我也不知道啊。”段誉寻思:“我曾答允保护她平安周全,怎地反而要她指点,那成什么话?”无法可施之下,只得任由坐骑乱走。 奔驰了一顿饭时分,已不听到追兵声音,心下渐宽,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段誉过不了一会,便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王语嫣总是回答:“没事。”段誉有美同行,自是说不出的欢喜,可是又怕她所中的毒质厉害,不由得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发愁,又想:“我只管救王姑娘,却没去搭救我那阿碧小妹子。我这么偏心,可见我内心对两人确然大有分别!” 眼见雨越下越大,段誉脱下长袍,罩在王语嫣身上,但也只好得片刻,过不多时,两人身上里里外外都湿透了。段誉又问:“王姑娘,你觉得怎样?”王语嫣叹道:“又冷又湿,找个什么地方避一避雨啊。”段誉道:“是,是!杏花、春雨、江南,说起来很美,身当其境,也有不大方便的时候。” 王语嫣不论说什么话,在段誉听来,都如玉旨纶音一般,她说要找个地方避一避雨,段誉明知未脱险境,却也连声称是,心下又起呆念:“王姑娘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她表哥慕容复。我今日与她同遭凶险,尽心竭力的回护于她,倘若为她死了,想她日后一生之中,总会偶尔念及我段誉三分。将来她和慕容复成婚之后,生下儿女,瓜棚豆架之下与子孙们说起往事,或许会提到今日之事。那时她白发满头,说到‘段公子’这三个字时,珠泪点点而下……”想得出神,不禁眼眶也自红了。 王语嫣一转头间,见他脸上有愁苦之意,却不觅地避雨,问道:“怎么啦?没地方避雨么?”段誉道:“那时候你跟你女儿说道……”王语嫣奇道:“什么我女儿?” 段誉吃了一惊,这才醒悟,笑道:“对不起,我在胡思乱想。”游目四顾,见东北方有座大碾坊,小溪溪水推动木轮,正在碾米,便道:“那边可以避雨。”纵马来到碾坊。这时大雨唰唰声响,四下里水气濛濛。 他跃下马来,见王语嫣脸色苍白,不由得万分怜惜,又问:“你肚痛么?发烧么?头痛么?”王语嫣摇摇头,微笑道:“没什么。”段誉道:“唉,不知西夏人放的是什么毒,我拿得到解药就好了。”王语嫣道:“你瞧这大雨!你先扶我下马,到了里面再说不迟。”段誉跌足道:“是,是!你瞧我可有多胡涂。”王语嫣一笑,心道:“你本来就胡涂嘛。” 段誉瞧着她的笑容,不由得神为之夺,险些儿忘了去推碾坊的门,几乎将额头撞在门上,待得将门推开,转身回来要扶王语嫣下马,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她的娇脸,没料到碾坊门前有一道沟,左足跨前一步,正好踏入沟中。王语嫣忙叫:“小心!”却已不及,段誉“啊”的一声,人已摔了出去,扑入了大片泥泞之中,忙挣扎着爬起,脸上、手上、身上全是烂泥,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你……你没事么?” 王语嫣道:“唉,你自己没事么?可摔痛了没有?”段誉听到她关怀自己,欢喜得灵魂儿飞上了半天,忙道:“没有,没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紧!”伸手要去扶王语嫣下马,蓦地见到自己手掌中全是污泥,急忙缩回,道:“不成!我去洗干净了再来扶你。”王语嫣叹道:“你这人当真婆婆妈妈得紧。我全身都湿了,再多些污泥有什么干系?”段誉歉然笑道:“我做事乱七八糟,服侍不好姑娘。”还是在溪水中洗去了手上污泥,这才扶王语嫣下马,走进碾坊。 两人跨进门去,只见舂米的石杵提上落下,不断打着石臼中的米谷,却不见有人。段誉叫道:“这儿有人么?” 忽听得屋角稻草堆中两人齐叫:“啊哟!”站起两个人来,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岁的农家青年。两人衣衫不整,头发上沾满了稻草,脸上红红的,脸色尴尬忸怩。原来两人是一对爱侣,那农女在此照料碾米,那小伙子便来跟她亲热,大雨中料得无人到来,当真肆无忌惮,连段誉和王语嫣在外边说了半天话也没听见。 段誉抱拳道:“吵扰,吵扰!我们只是来躲躲雨。两位有什么贵干,尽管请便,不用理睬我们。”王语嫣心道:“这书呆子又来胡说八道了。他二人当着咱们,怎能亲热?”她乍然见到那一男一女的神态,早就飞红了脸,不敢多看。 段誉却全心全意贯注在王语嫣身上,于这对农家青年全没在意。他扶着王语嫣坐在凳上,说道:“你身上都湿了,那怎么办?” 王语嫣脸上又加了一层晕红,心念一动,从鬓边拔下了一枝镶着两颗大珠的金钗,向那农女道:“姊姊,我这只钗子给了你,劳你驾借一套衣衫给我换换。” 那农女虽不知这两颗珍珠贵重,但黄金却是识得的,心中不信,道:“我去拿衣裳给你换,这……这金钗儿我勿要。”说着便从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 王语嫣道:“姊姊,请你过来。”那农女已走了四五级梯级,重行回下,走到她身前。王语嫣将金钗塞在她手中,说道:“这金钗真的送了给你。你带我去换换衣服,好不好?” 那农女见王语嫣美貌可爱,本就极愿相助,再得一枚金钗,自是大喜,推辞几次不得,便收下了,当即扶着她到上面的阁楼中去更换衣衫。阁楼上堆满了稻谷和米筛、竹箕、麻袋之类的农具。那农女手头原有几套旧衣衫正在缝补,那小伙子一来,早就抛在一旁,不再理会,这时正好合王语嫣之用。 那农家青年畏畏缩缩的偷看段誉,兀自手足无措。段誉笑问:“大哥,你贵姓?”那青年道:“我……我贵姓金。”段誉道:“原来是金大哥。”那青年道:“勿是格。我叫金阿二,金阿大是我阿哥。”段誉道:“嗯,是金二哥。”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马蹄声响,十余骑向着碾坊急奔而来,段誉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叫道:“王姑娘,敌人追来啦!”王语嫣在那农女相助之下,刚除下上身衣衫,绞干了湿衣,正在抹拭,马蹄声她也听到了,心下惶急,没做理会处。 几乘马来得好快,片刻间到了门外,有人叫道:“这匹马是咱们的,那小子和妞儿躲在这里。”王语嫣和段誉一在阁楼,一在楼下,同时暗暗叫苦,均想:“先前将马牵进碾坊来便好了。”但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板门,三四名西夏武士闯了进来。 段誉一心保护王语嫣,飞步上楼。王语嫣不及穿衣,只得将一件湿衣挡在胸前。她中毒后手足酸软,左手拿着湿衣只提到胸口,便又垂了下来。段誉急忙转身,惊道:“对不起,冒犯了姑娘,失礼,失礼!”王语嫣急道:“怎么办啊?” 只听得一名武士问金阿二道:“那小妞儿在上面么?”金阿二道:“你问人家姑娘作啥事体?”那武士砰的一拳,打得他跌出丈余。金阿二性子倔强,破口大骂。 那农女叫道:“阿二哥,阿二哥,勿要同人家寻相骂。”她关心爱侣,下楼相劝。不料那武士单刀一挥,已将金阿二的脑袋劈成两半。那农女一吓之下,从木梯上骨碌碌的滚了下来。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狞笑道:“这小妞儿自己送上门来。”嗤的一声,已撕破了她衣衫。那农女伸手在他脸上狠狠一抓,登时抓出五条血痕。那武士大怒,使劲一掌,打在她胸口,只打得她肋骨齐断,立时毙命。 段誉听得楼下惨呼之声,探头看去,见这对农家青年霎时间死于非命,心下难过,暗道:“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们双双惨亡。”见那武士抢步上梯,忙将木梯向外推开。木梯虚架在楼板之上,便向外倒去。那武士抢先跃落,接住木梯,又架到楼板上来。段誉又欲去推,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扬,一枝袖箭向他射来。段誉不会躲避,噗的一声,袖箭钉入了他左肩。第一名武士乘着他伸手按肩,已架好木梯,一步三级的窜了上来。 王语嫣坐在段誉身后谷堆上,见到这武士出掌击死农女,以及在木梯纵下窜上的身法,说道:“你用右手食指,点他小腹‘下脘穴’。”段誉在大理学那北冥神功和六脉神剑之时,于人身的各个穴道记得清清楚楚,刚听得王语嫣呼叫,那武士左足已踏上了楼头,其时那有余裕多想,一伸食指,便往他小腹“下脘穴”点去。那武士这一窜之际,小腹间门户洞开,大叫一声,向后直掼出去,从半空摔了下来,便即毙命。 第1096章 天龙(84) 段誉叫道:“奇怪,奇怪!”只见一名满腮虬髯的西夏武士舞动大刀护住上身,又登木梯抢上,段誉急问:“点他那里?点他那里?”王语嫣惊道:“啊哟,不好!”段誉道:“怎么不好?”王语嫣道:“他刀势劲急,你如点他胸口‘膻中穴’,手指没碰到穴道,手臂已先给他砍下来了。” 她刚说得这几句话,那虬髯武士已抢上了楼头。段誉一心只在保护王语嫣,不及想自己的手臂会不会遭砍,右手伸出,急运内劲,伸指往他胸口“膻中穴”点去。那武士举刀向他手臂砍来,刀未砍至,段誉指劲已到,那武士“啊”的一声大叫,仰面翻跌下去,胸口一个小孔中鲜血激射而出,射得有两尺来高。王语嫣和段誉都又惊又喜,谁也没料到这一指之力竟如此厉害。 段誉于顷刻间连毙两人,其余的武士便不敢再上楼来,聚在楼下商议。 王语嫣道:“段公子,你先将肩头的袖箭拔掉。”段誉大喜,心想:“她居然也关怀到我肩头的箭伤。”伸手拔出了袖箭。这枝箭深入寸许,已碰到肩骨,这么用力一拔,原本十分疼痛,他心喜之下,并不如何在意,说道:“王姑娘,他们又要攻上来了,你想如何对付才是?”一面说,一面转头向着王语嫣,蓦地见到她衣衫不整,急忙回头,说道:“啊哟,对不起!”王语嫣羞得满脸通红,偏又无力穿衣,灵机一动,便去钻在稻谷堆里,只露出了头,笑道:“不要紧了,你转过头来罢。” 段誉慢慢侧身,全神提防,只要见到她衣衫不甚妥贴,露出肌肤,便即转头相避,正斜过半边脸孔,一瞥眼间,只见窗外有一名西夏武士站在马背之上,探头探脑的要跳进屋来,忙道:“这边有敌人!” 王语嫣心想:“不知这人的武功家数如何。”说道:“你用袖箭掷他。” 段誉依言扬手,将手中袖箭掷了出去。他发射暗器全然外行,袖箭掷出时没半点准头,离那人的脑袋少说也有两尺。那武士本来不用理睬,但段誉这一掷之势手劲极强,一枝小小袖箭飞出时呜呜声响,那武士吃了一惊,矮身相避,在马鞍上缩成一团。 王语嫣伸长头颈,瞧得清楚,说道:“他是西夏人摔角好手,让他扭住你,你手掌在他天灵盖上一拍,那便赢了。”段誉道:“这个容易。”走到窗口,只见那武士从马鞍上踊身跃起,撞破窗格,冲了进来。段誉大叫:“你来干什么?”那武士不懂汉语,瞪眼相视,左手探出,已扭住段誉胸口。这人身手也真快捷,一扭之后,跟着手臂上挺,将段誉举在半空。段誉反手出掌,啪的一声,正中他脑门。那武士本想将段誉举往楼板上重重摔落,摔他个半死,不料这一掌下来,早将他击得头骨碎裂而死。 段誉又杀了一人,不由得心中发毛,越想越害怕,大叫:“我不想再杀人了!要我再杀人,可下不了手啦,你们快快走罢!”用力推出,将这摔角好手的尸身抛了下去。 追寻到碾坊来的西夏武士共十五人,此刻尚余十二人,其中四人是一品堂的好手,两个汉人,两个西夏人。那四名好手见段誉的武功一会儿似乎高强无比,一会儿又似幼稚可笑,当真说得上“深不可测”,都不敢轻举妄动,聚在一起,轻声商议进攻之策。另外八名西夏武士却另有计较,搬拢碾坊中的稻草,便欲纵火。 王语嫣惊道:“不好了,他们要放火!”段誉顿足道:“那怎么办?”眼见碾坊的大水轮为溪水推动,不停的转上来,又转将下去,他心中也如水轮之转。 只听得一名汉人叫道:“大将军有令,那小姑娘须当生擒,不可伤了她性命,暂缓纵火。”随又提高声音叫道:“喂,小杂种和小姑娘,快快下来投降,否则我们可要放火了,将你们活活的烧成两只烧猪。”他连叫三遍,段誉和王语嫣只是不睬。那人取过火摺打着了火,点燃一把稻草,举在手中,说道:“你们再不降服,我便生火了。”说着扬动火种,作势要投向稻草堆。 段誉见情势危急,说道:“我去攻他个措手不及。”跨步踏上了水轮。水轮甚巨,径逾两丈,比碾坊的屋顶还高。段誉双手抓住轮上叶子板,随着轮子转动,慢慢下降。 那人还在大呼小叫,喝令段誉和王语嫣归服,不料段誉已悄悄从阁楼上转了下来,伸指便往他背心点去。他使的是“六脉神剑”中的商阳剑剑法,原应一指得手,不料他偷袭敌人,自己先已提心吊胆,气势不壮,这真气内力便发不出来。他内力能否发出,纯靠一股心意之力,若不是全心全意的运使,便发不出劲。那人只觉得背心上有什么东西轻触了一下,回过头来,见段誉正在向自己指指点点。 那人亲眼见到段誉连杀三人,见他右手乱舞乱挥,又在使甚邪术,心下颇为忌惮,忙向左跃开。段誉又出一指,仍全无动静,不知所云。那人喝道:“臭小子,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左手箕张,向他顶门抓来。段誉身子急缩,双手乱抓,恰好攀住水轮,给轮子带了上去。那人一抓落空,噗的一声,木屑纷飞,将水轮叶子板抓了个大缺口。 王语嫣道:“你绕到他背后,攻他背心第七椎节之下的‘至阳穴’,他便要糟。这人是晋南虎爪门的弟子,功夫练不到至阳穴。” 段誉在半空中叫道:“那好极了!”攀着水轮,又降到了碾坊大堂。 西夏众武士不等他双足着地,便有三人同时出手抓去。段誉右手连摇,道:“在下寡不敌众,好汉打不过人多,我只斗他一人。”说着斜身侧进,踏着“凌波微步”的步子,闪得几闪,已欺到那人身后。段誉见三人紧跟攻来,心慌意乱,喝一声:“着!”发力点出,嗤嗤声响,正中那人“至阳穴”。那人哼也不哼,扑地即死。 段誉不知此人死活,心中歉然,想再攀水轮升到王语嫣身旁,却来不及了,一名西夏武士拦住他退路,举刀劈来。段誉叫道:“啊哟,糟糕!鞑子兵断我后路。十面埋伏,兵困垓下,大事糟矣!”向左斜跨,那一刀便砍了个空。碾坊中十一人将他团团围住,刀剑齐施。 段誉大叫:“王姑娘,来生再见了。段誉四面楚歌,自身难保,只好先去黄泉路上等你。”他嘴里大呼小叫,狼狈万状,脚下的“凌波微步”步法却巧妙无比。 王语嫣看得出了神,问道:“段公子,你脚下走的可是‘凌波微步’么?我只闻其名,不知其法。”段誉喜道:“是啊,是啊!姑娘要瞧,我这便从头至尾演一遍给你看,不过能否演得到底,却要瞧我脑袋的造化了。”当下将从卷轴上学来的步法,从第一步起始,迈步走出。 那十一名西夏武士飞拳踢腿,挥刀舞剑,竟没法沾得上他一片衣角。十一人哇哇大叫:“喂,你拦住这边!”“你守东北角,下手不可容情。”“啊哟,不好,小王八蛋从这里溜出去了。” 段誉前一脚,后一步,在水轮和杵臼旁乱转。王语嫣虽然聪明博学,却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叫道:“你躲避敌人要紧,不用演给我看。”段誉道:“良机莫失!此刻不演,我一命呜呼之后,你可见不到了。” 他不顾自己生死,务求从头至尾,将这套“凌波微步”演给心上人观看。那知痴情人有痴情福,他若待见敌人攻来,再以巧妙步法闪避,一来他不懂武功,对方高手出招虚虚实实,变化难测,他如存心闪避,定然闪避不了;二来敌人共有十一个之多,躲得了一个,躲不过第二个,躲得了两个,躲不开第三个。但他自管自踏步,对敌人全不理会,变成十一名敌人个个向他追击。这“凌波微步”每一步都踏在别人决计意想不到之处,眼见他右足向东跨出,不料踏实之时,身子却已在西北角上。十一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的招数都递向自己人身上,其余十分之一则落了空。 阿甲、阿乙、阿丙见段誉站在水轮之旁,拳脚刀剑齐向他招呼,而阿丁、阿戊、阿己的兵刃自也是攻向他所处的方位。段誉身形闪处,突然转向,乒乒乓乓、叮当呛啷,阿甲、阿乙、阿丙、阿丁……各人兵刃交在一起,你挡架我,我挡架你。有几名西夏武士手脚稍慢,反为自己人所伤。 王语嫣只看得数招,便已知其理,叫道:“段公子,你的脚步巧妙繁复,一时之间我瞧不清楚。最好请你踏完一遍,再踏一遍。”段誉道:“行!你吩咐什么,我无不依从。”堪堪八八六十四卦的方位踏完,他又从头走了起来。 王语嫣寻思:“段公子性命暂可无碍,却如何方能脱此困境?我上身不穿衣衫,真羞也羞死了。唯有设法指点段公子,让他将十一个敌人一一击毙。”当下不再去看段誉的步法,转目端详十一人的武功家数。 忽听得喀的一声响,有人将木梯搁到了楼头,一名西夏武士又要登楼。十一人久战段誉不下,领头的西夏人便吩咐下属,先将王语嫣擒住了再说。 王语嫣吃了一惊,叫了起来:“啊哟!” 段誉听到叫声,一瞥之间,见一名西夏武士正登梯上楼,忙问:“打他那里?”王语嫣道:“抓‘志室穴’最妙!”段誉抢步上前,一把抓到他后腰“志室穴”,也不知如何处置才好,随手掷出,正好将他投入了碾米的石臼之中。一个两百来斤的石杵为水轮带动,一直在不停舂击,一杵一杵的舂入石臼,石臼中的谷粒早已舂成极细米粉,但无人照管,石杵仍如常下击。那西夏武士身入石臼,石杵舂将下来,砰的一声,打得他脑浆迸裂,血溅米粉。 那西夏高手不住下令催促,又有三名西夏武士争先上梯。王语嫣叫道:“一般办理!”段誉伸手又抓住一人的“志室穴”,使劲掷出,又将他抛入了石臼。这一次有意抛掷,用劲反不如上次恰到好处,落点不准,石杵舂下时打在那人腰间,惨呼之声扰人心魄,一时却不得便死。石杵舂一下,那人惨叫一声。 段誉一呆,另外两名西夏武士已从木梯爬上。段誉惊叫:“使不得,快下来!”左手手指乱指乱点,他心中惶急,真气激荡,六脉神剑的威力施发出来,嗤嗤两剑,戳在两人背心。那两人登时摔下。 余下七名西夏武士见段誉空手虚点,便能杀人,这功夫委实闻所未闻。他们不知段誉这门功夫并非从心所欲,真要使时,未必能够,情急之下误打误撞,却往往见功。七人都已大有怯意,但说就此退去,却又心有不甘。 王语嫣居高临下,对大堂中战斗瞧得清清楚楚,见敌方虽只剩下七人,然其中三人武功了得,那西夏人吆喝指挥,隐然是这一批人的首领,叫道:“段公子,你先去杀了那穿黄衣戴皮帽之人,要设法打他后脑‘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 段誉道:“遵命!”向那人冲去。 那西夏人暗暗心惊:“玉枕和天柱两处穴道,正是我罩门所在,这小姑娘怎会知道?”见段誉冲到,当即单刀横砍,不让他近身。段誉连冲数次,没法走到他身后,险些反为他单刀所伤。总算那人听了王语嫣的呼喝后心有所忌,一意防范自己脑后罩门,否则段誉已大大不妙。段誉叫道:“王姑娘,这人好厉害,我走不到他背后。” 王语嫣道:“那个穿灰袍的,罩门是在头颈的‘廉泉穴’。那个黄胡子,我瞧不出他武功家数,你向他胸口戳几指看。”段誉道:“遵命!”连连伸指向那人胸口点去。他这几指手法虽对,却劲力全无,但那黄胡子如何知道?忙矮身躲了三指,待得段誉第四指点到,他凌空跃起,从空中搏击而下,掌力凌厉,将段誉全身都罩住了。 段誉只感呼吸急促,头脑晕眩,大骇之下,闭着眼睛双手乱点,嗤嗤嗤嗤响声不绝,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脉神剑齐发,那黄胡子身中六洞,但掌势不消,啪的一响,一掌击在段誉肩头。其时段誉全身真气激荡,这一掌力道虽猛,在他浑厚的内力抗拒之下,竟伤他不得半分,反将那黄胡子弹出丈余。 王语嫣却不知他未曾受伤,惊道:“段公子,你没事么?可受了伤?” 段誉睁开眼来,见那黄胡子仰天躺在地下,胸口小腹的六个小孔之中鲜血直喷,脸上神情狰狞,一对眼睛睁得大大的,恶狠狠的瞧着自己,兀自未曾气绝。段誉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叫道:“我不想杀你,是你自己……自己找上我来的。”脚下仍踏着凌波微步,在大堂中快步疾走,双手不住的抱拳作揖,向余下的六人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段誉跟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请你们网开一面,这就出去罢。我……我……实在不敢再杀人了。这……这……弄死这许多人,有失慈悲之道,实在大大不对。你们快快退去罢,算我段誉输了,求……求你们高抬贵手。” 一转身间,忽见门边站着一个西夏武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人中等身材,服色和其余西夏武士无异,只脸色蜡黄,木无表情,就如死人一般。段誉心中一寒:“这是人是鬼?莫非……莫非……给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阴魂不散,冤鬼出现?”颤声道:“你……你是谁?想……想干什么?” 那西夏武士挺身站立,既不答话,也不移动身子,段誉一斜身,反手抓住身旁一名西夏武士后腰的“志室穴”,向那怪人掷去。那人微一侧身,砰的一声,那西夏武士的脑袋撞在墙上,头盖碎裂而死。段誉吁了口气,道:“你是人,不是鬼。” 这时除了那新来的怪客之外,西夏武士已只剩下了五人,其中一名西夏人和一名汉人是“一品堂”的好手。余下三名寻常武士见己方人手愈斗愈少,均萌退志,一人走向门边,便去推门。那西夏好手喝道:“干什么?”唰唰唰三刀,向段誉砍去。 第1097章 天龙(85) 段誉见青光霍霍,对方的利刀不住在面前晃动,随时随刻都会剁到自己身上,心中怕极,叫道:“你……你这般横蛮,我可要打你玉枕穴和天柱穴了,只怕你抵敌不住,我劝你还是……还是乘早收兵,大家好来好散的为妙。”那人不理他恐吓,刀招愈来愈紧,刀刀不离段誉要害。若不是段誉脚下也加速移步,每一刀都能要了他性命。 那汉人好手一直退居在后,此刻见段誉苦苦哀求,除了尽力闪避,再无还手余地,灵机一动,抢到石臼旁,抓起两把已碾得极细的米粉,向段誉面门掷去。段誉步法巧妙,这两下自是掷他不中。那大汉两把掷出,跟着又是两把,再是两把,大堂中米粉糠屑,四散飞舞,顷刻间如烟似雾。 段誉大叫:“糟糕,糟糕!我这可瞧不见啦!”王语嫣也知情势凶险,心想段誉所以能在数名好手间安然无损,全仗了那神妙无方的凌波微步。敌人向他发招攻击,始终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兵刃拳脚的落点和他身子间总是有尺寸之差,现下大堂中米粉糠屑弥漫,众人任意发招,这一盲打乱杀,便极可能撞中在他身上。要是众武士一上来便不理段誉身在何处,自顾自施展一套武功,早将他砍成十七廿八块了。 段誉双目给米粉糠屑蒙住了,睁不开来,狠命跃起,刚好落在水轮边上,攀住水轮叶子板,渐渐升高。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西夏武士已遭那西夏好手乱刀误砍而死。跟着叮当两声,有人喝道:“是我!”另一人道:“小心,是我!”是那西夏好手和汉人好手刀剑相交,拆了两个回合。接着“啊”的一声惨叫,最后一名西夏武士不知给谁踢中要害,向外飞出,临死时的叫喊,令段誉毛骨悚然,全身发抖。他颤声叫道:“喂喂,你们人数越来越少,何必再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向你们求饶,也就是了。” 那汉人从声音中辨别方位,右手挥出,一枚钢镖向他射来,这一镖来势本来甚准,但水轮不停转动,待得钢镖射到,轮子已带着段誉下降,啪的一响,钢镖将他袖子一角钉在水轮叶子板上。段誉一惊,心想:“我不会躲避暗器,敌人一发钢镖袖箭,我总是遭殃。”怯意一盛,手便软了,五指抓不住水轮叶子板,腾的一声,摔将下来。 那汉人好手从迷雾中隐约看到,扑上来便抓。段誉记得王语嫣说过要点他“廉泉穴”,但一来在慌乱之中,二来虽识得穴道,平时却无习练,手忙脚乱的伸指去点他“廉泉穴”,部位全然不准,既偏左,又偏下,竟然点中他“气户穴”。“气户穴”乃是笑穴,那人真气逆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剑又一剑的向段誉刺去,口中却嘻嘻、哈哈、嘿嘿、呵呵的大笑不已。 那西夏好手问道:“容兄,你笑什么?”那汉人没法答话,只不断大笑。那西夏人不明就里,怒道:“大敌当前,你弄什么玄虚?”那汉人道:“哈哈,我……这个……哈哈,呵呵……”挺剑朝段誉背心刺去。段誉向左斜走,那西夏好手迷雾中瞧不清楚,正好也向这边撞来,两人一下子便撞了个满怀。 这西夏人一撞到段誉身子,左手疾翻,已使擒拿手扭住了段誉右臂。他眼见对方之所长全在脚法,这一扭正是取胜良机,右手抛去单刀,回过来又抓住了段誉左腕。段誉大叫:“苦也!”用力挣扎。但那西夏人两手便如铁箍相似,却那里挣扎得脱? 那汉人笑声不停,瞧出便宜,挺剑便向段誉背心疾刺而下。那西夏人暗想:“不妙!他这一剑刺入数寸,正好取了敌人性命。但如他不顾义气,要独居其功,说不定刺入尺许,便连我也刺死了。”当即拖着段誉,退了一步。 那汉人笑声不绝,抢上一步,欲待伸剑再刺,突然砰的一声,水轮叶子击中他后脑,将他打得晕了过去。那汉人虽然昏晕,呼吸未绝,仍哈哈哈的笑个不停,但有气无力,笑声十分诡异。水轮缓缓转去,第二片叶子砰的一下,又在他胸口撞了一下,他笑声轻了几分,撞到七八下时,“哈哈、哈哈”之声,已如梦中打鼾一般。 王语嫣见段誉遭擒,无法脱身,心中焦急之极,又想大门旁尚有一名神色可怖的西夏武士站着,只要他随手一刀一剑,段誉立时毙命。她惊惶之下,大声叫道:“你们别伤段公子性命,大家……大家慢慢商量。” 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誉,横过右臂,奋力压向他胸口,想压断他肋骨,又或逼得他难以呼吸,窒息而死。段誉害怕之极,他给扭住的是左腕和右臂,吸人内力的“北冥神功”使用不上,只得左手拚命伸指乱点,每一指都点到了空处,只感胸口压力愈来愈重,渐渐喘不过气来。 正危急间,忽听得嗤嗤数声,那西夏好手“啊”的一声轻呼,说道:“好本事,你终于点中了我的……我的玉枕……”双手渐渐放松,脑袋垂了下来,倚着墙壁而死。 段誉大奇,扳过他身子一看,果见他后脑“玉枕穴”上有一小孔,鲜血汩汩流出,这伤痕正是自己六脉神剑所创。他一时想不明白,不知自己在紧急关头中功力凝聚,一指点出,真气冲上墙壁,反弹过来,击中了那西夏好手的后脑。段誉一共点了数十指,从墙壁上一一反弹在对方背后各处。但那西夏人功力既高,而真气的反弹之力又已大为减弱,损伤不到他分毫,可是最后一股真气恰好反弹到他的“玉枕穴”上。那“玉枕穴”是他罩门所在,最是柔嫩,真气虽弱,一撞之下还是立时送命。 段誉又惊又喜,放下那西夏人尸身,叫道:“王姑娘,敌人都打死了!” 忽听得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未必都死了!”段誉一惊回头,见是那个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心想:“我倒将你忘了。我一抓你志室穴,便能杀你。”笑道:“老兄请快去罢,我决不能再杀你。”那人道:“你有本事杀我么?”语气傲慢。段誉实不愿再多杀伤,抱拳道:“在下不是你老兄对手,请你手下容情,饶过我罢!” 那西夏武士道:“你这几句话说得嬉皮笑脸,全无求饶的诚意。段家一阳指和六脉神剑驰名天下,再得这位姑娘指点要诀,果然非同小可。在下领教你高招。”这几句话每个字都平平吐出,既无轻重高低,亦无抑扬顿挫,听来十分不惯,想来他是外国人,虽识汉语,遣词用句倒是不错,声调就显得十分别扭了。 段誉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杀了这许多人,实为情势所迫,无可奈何,说到打架动手,当真可免则免,于是一揖到地,诚诚恳恳的道:“阁下责备甚是,在下求饶之意不敬不诚,这里谢过。在下从未学过武功,适才伤人,尽属侥幸,但得苟全性命,已心满意足,如何还敢逞强争胜?” 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说道:“你从未学过武功,却在举手之间,尽歼西夏一品堂中的四位高手,又杀武士一十一人。倘若学了武功,武林之中,还有噍类么?” 段誉自东至西的扫视一过,但见碾房中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身上染满了血污,不由得难过之极,掩面道:“怎……怎地我杀了这许多人?我……我实在不想杀人,那怎么办?怎么办?”那人冷笑数声,斜目睨视,瞧他这几句话是否出于本心。 段誉垂泪道:“这些人都有父母妻儿,不久之前个个还如生龙活虎一般,却都给我害死了,我……我……如何对得起各位仁兄?”说到这里,不禁捶胸大恸,泪如雨下,呜呜咽咽的道:“他们未必真的想要杀我,只不过奉命差遣,前来拿人而已。我跟他们素不相识,焉可遽下毒手?”他心地本来仁善,自幼念经学佛,便蝼蚁也不敢轻害,岂知今日竟闯下这等大祸来。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你假惺惺的猫哭老鼠,就想免罪么?”段誉收泪道:“不错,人也杀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益?我得好好将这些尸首埋葬了才是。” 王语嫣心想:“这十多具尸首一一埋葬,不知要花费多少时候。”叫道:“段公子,只怕再有大批敌人到来,咱们及早远离为是。”段誉道:“是!”转身便要上梯。 那西夏武士道:“你还没杀我,怎地便走?”段誉摇头道:“我不能杀你。再说,我也不是你对手。”那人道:“咱们没打过,你怎知不是我对手?王姑娘将‘凌波微步’传了给你,嘿嘿,果然与众不同。”段誉本想说“凌波微步”并非王语嫣所授,但又想这种事何必和外人多言,只道:“是啊,我本来不会什么武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点,方脱大难。”那人道:“很好,我等在这里,你去请她指点杀我的法门。” 段誉道:“我不想杀你。”那人道:“你不杀我,我便杀你。”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突然之间,大堂中白光闪动,丈余圈子之内,全是刀影。段誉还没来得及跨步,便已给刀背在肩头重重敲了一下,“啊”的一声,脚步踉跄。他脚步一乱,那人乘势直上,单刀的刃锋已架在他后颈。段誉大骇,只有呆立不动。那人道:“你快去请教你师父,瞧她用什么法子杀我。”说着收回单刀,右腿微弹,砰的一下,将段誉踢了个筋斗。 王语嫣叫道:“段公子,快上来。”段誉道:“是!”攀梯而上,回头看时,只见那人收刀而坐,脸上仍是一副僵尸般的木然神情,显然浑不将他当作一回事,决计不会乘他上梯时在背后偷袭。段誉上得阁楼,低声道:“王姑娘,我打他不过,咱们快想法子逃走。”王语嫣道:“他守在下面,咱们逃不了的。请你拿这件衫子过来。” 段誉道:“是!”伸手取过那农家女留下的一件旧衣。王语嫣道:“闭上眼睛,走过来。好!停住。给我披在身上,不许睁眼。”段誉一一照做。他原是志诚君子,对王语嫣又当天神一般崇敬,自丝毫不敢违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体,一颗心不免怦怦而跳。 王语嫣待他给自己披好衣衫,说道:“行了。扶我起来。”段誉没听到她可以睁眼的号令,仍紧闭着双眼,听她说“扶我起来”,便伸出右手,不料一下便碰到她脸颊,只觉触处柔腻滑嫩,不禁一惊,急忙缩手,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王语嫣当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时,早羞得双颊通红,这时见他闭了眼睛,伸掌在自己脸上乱摸,更加害羞,道:“喂,我叫你扶我起来啊!”段誉道:“是!是!”眼睛既紧紧闭住,一双手就不知摸向那里好,生怕碰到她身子,不由得手足无措,十分狼狈。王语嫣也心神激荡,隔了良久,才想到要他睁眼,嗔道:“你怎么不睁眼?” 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嘿嘿冷笑,说道:“我叫你去学了武功来杀我,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 段誉睁开眼来,但见王语嫣的脸蛋便在他眼前,相距不过数寸,玉颊如火,娇羞不胜,早是痴了,怔怔的凝视着她,西夏武士那几句话全没听见。王语嫣道:“你扶我起来,坐在这里。”段誉忙道:“是!是!”诚惶诚恐的扶着她身子,让她坐上一张板凳。 王语嫣双手颤抖,勉力拉着身上衣衫,低头凝思,过了半晌,说道:“他不露自己武功家数,我……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打败他。”段誉问道:“他很厉害,是不是?”王语嫣道:“适才他跟你动手,一共使了一十七种不同派别的武功。”段誉奇道:“什么?只这么一会儿,便使了一十七种不同的武功?” 王语嫣道:“是啊!他刚才使单刀圈住你,东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一刀,是广西黎山洞黎老汉的柴刀十八路;回转而削的那一刀,又变作了江南史家的‘回风拂柳刀’。此后连使一十一刀,共是一十一种派别的刀法。后来反转刀背,在你肩头击上一记,这是宁波天童寺心观老和尚所创的‘慈悲刀’,只制敌而不杀人。他用刀架在你颈中,那是本朝金刀杨老令公上阵擒敌的招数,是‘后山三绝招’之一,本是长柄大砍刀的招数,他改而用于单刀。最后飞脚踢你个筋斗,那是西夏回人的弹腿。”她一招一招道来,当真如数家珍,尽皆说明其源流派别,段誉听着却一窍不通,瞠目以对,无置喙之余地。 王语嫣侧头想了良久,道:“你打他不过的,认了输罢。” 段誉道:“我早就认输了。”提高声音说道:“喂,我无论如何打你不过,老兄肯不肯就此罢休?”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饶你性命,那也不难,只须依我一件事。”段誉忙问:“什么事?”那人道:“自今而后,你一见到我面,便须爬在地下,向我磕三个响头,高叫一声:‘大老爷饶了小的狗命!’” 段誉一听,气往上冲,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要我向你磕头求饶,再也休想,你要杀,现下就杀便是。”那人道:“你当真不怕死?”段誉道:“怕死自然是怕的,可是每次见到你便跪下磕头,那还成什么话?”那人冷笑道:“见到我便跪下磕头,也不见得如何委屈了你。要是我日后做了中原皇帝,你见了我是不是要跪下磕头?” 王语嫣听他说“要是我日后做了中原皇帝”,心中一凛:“怎么他也说这等话?” 段誉道:“见了皇帝磕头,那又是另一回事。这是行礼,可不是求饶。” 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说来,我这条款你是不答允了?”段誉摇头道:“对不起之至,歉难从命,万乞老兄海涵一二。”那人道:“好,你下来罢,我一刀杀了你。”段誉向王语嫣瞧了一眼,心下难过,说道:“你既一定要杀我,那也无法可想,不过我也有一件事相求。”那人道:“什么事?”段誉道:“这位姑娘身中奇毒,肢体乏力,不能行走,请你行个方便,将她送回太湖曼陀山庄她的家里。” 第1098章 天龙(86)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为什么要行这个方便?西夏征东大将军颁下将令,是谁擒到这位博学多才的姑娘,赏赐黄金千两,官封万户侯。”段誉道:“这样罢,我写下一封书信,你将这位姑娘送回她家中之后,便可持此书信,到大理国去取黄金五千两,万户侯也照封不误。”那人哈哈大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是什么东西?凭你这小子一封书信,便能给我黄金五千两,官封万户侯?” 段誉心想此事原也难以令人入信,一时无法可施,双手连搓,说道:“这……这……怎么办?我死不足惜,若让小姐流落异乡,身入匪人之手,我可万死莫赎了。” 王语嫣听他说得真诚,不由得也有些感动,大声向那西夏人道:“喂,你若对我无礼,我表哥来给我报仇,定要搅得你西夏国天翻地覆,鸡犬不安。”那人道:“你表哥是谁?”王语嫣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姑苏慕容’的名头,想来你也听到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对我不客气,他会加十倍的对你不客气。” 那人冷笑道:“慕容公子倘若见到你跟这小白脸如此亲热,怎么还肯为你报仇?” 王语嫣满脸通红,说道:“你别瞎说,我跟这位段公子半点也没……没什么……”转过话头,问道:“喂,军爷,你尊姓大名啊,敢不敢说与我知?” 那西夏武士道:“有什么不敢?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 王语嫣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国姓。” 那人道:“岂但是国姓而已?精忠报国,吞辽灭宋,既除吐蕃,再并大理。” 段誉道:“阁下志向倒也不小。李将军,我跟你说,你精通各派绝艺,要练成武功天下第一,并非难事,但要混壹天下,并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办到。” 李延宗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王语嫣道:“就说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够。”李延宗道:“何以见得?”王语嫣道:“当今之世,单以我所见,便有二人的武功远远在你之上。”李延宗踏上一步,仰起了头,问道:“是那二人?”王语嫣道:“第一位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乔帮主。”李延宗哼了一声,道:“名气虽大,未必名副其实。第二个呢?”王语嫣道:“第二位便是我表哥,江南慕容复慕容公子。” 李延宗摇了摇头,道:“也未必见得。你将乔峰之名排在慕容复之前,是为公是为私?”王语嫣问道:“什么为公为私?”李延宗道:“若是为公,因你以为乔峰的武功确在慕容复之上;若是为私,则因慕容复与你有亲戚之谊,你让外人排名在先。”王语嫣道:“为公为私,都是一样。我自然盼望我表哥胜过乔帮主,但眼前可还不能。”李延宗道:“眼前虽还不能,那乔峰所精者只是一家之艺,你表哥却博知天下武学,将来技艺日进,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了。”王语嫣叹了口气,说道:“那还是不成。到得将来,武功天下第一的,多半便是这位段公子了!” 李延宗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倒会说笑。这书呆子不过得你指点,学会了一门‘凌波微步’,难道靠着抱头鼠窜、龟缩逃生的本领,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么?” 王语嫣本想说:“他这‘凌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内力雄浑,根基厚实,无人可及。”但转念一想:“这人似乎心胸狭窄,我若照实说来,只怕他非杀了段公子不可。我且激他一激。”便道:“他若肯听我指点,习练武功,那么三年之后,要胜过乔帮主或许仍然不能,要胜过阁下,却易如反掌。” 李延宗道:“很好,我信得过姑娘之言。与其留下个他日的祸胎,不如今日一刀杀了。段公子,你下来罢,我要杀你了。” 段誉忙道:“我当然不下来。你……你也不可上来,以免两误。” 王语嫣没想到弄巧反拙,此人竟不受激,只得冷笑道:“原来你是害怕,怕他三年之后胜过了你。”李延宗道:“你使激将之计,要我饶他性命,嘿嘿,我李延宗是何等样人,岂能轻易上当?要我饶他性命不难,我早有话在先,只须每次见到我磕头求饶,我决不杀他。” 王语嫣向段誉瞧瞧,心想磕头求饶这种事,他是决计不肯做的,为今之计,只有死中求生,低声问道:“段公子,你手指中的剑气,有时灵验,有时不灵,那是什么缘故?”段誉道:“我不知道。”王语嫣道:“你最好奋力一试,用剑气刺他右腕,先夺下他的单刀,然后紧紧抱住了他,使出‘六阳融雪功’来,消除他的功力。”段誉奇道:“什么‘六阳融雪功’?”王语嫣道:“那日在曼陀山庄,你制服严妈妈救我之时,不是使过这门你大理段氏的神功么?”段誉这才省悟。那日王语嫣误以为他的“北冥神功”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化功大法”,自己一时不及解说,随口说道这是他大理段氏家传之学,叫做“六阳融雪功”。他信口胡诌,早已忘了,王语嫣却于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无一不牢牢记在心中,何况这等了不起的奇功? 段誉点了点头,心想除此之外,确也更无别法,但这法门实在毫无把握,总之是凶多吉少,于是整理了一下衣衫,说道:“王姑娘,在下无能,不克护送姑娘回府,实在惭愧抱憾。他日姑娘荣归宝府,与令表兄成亲大喜,勿忘了在曼陀山庄在下手植的那几株茶花之旁,浇上几杯酒浆,算是在下喝了你的喜酒。” 王语嫣听到他说自己将来可与表哥成亲,自是欢喜,但见他这般的出去让人宰割,心下也是不忍,凄然道:“段公子,你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决不敢忘。” 段誉心想:“与其将来眼睁睁瞧着你和慕容公子成亲,我伤心发狂,苦受煎熬,难以活命,还不如今日为你而死,落得个心安理得。”回头向她微微一笑,一步步从梯级走了下去,忽然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倘若婉妹见到我如此走向死地,她一定会紧紧拉住我不放,说不定还要和我同死。决不会像王姑娘这般泰然自若、漠不在意。” 段誉走到楼下,向李延宗瞪了一眼,说道:“李将军,你既非杀我不可,就动手罢!”说着一步踏出,跨的正是“凌波微步”。李延宗单刀舞动,唰唰唰三刀砍去,使的又是另外三种不同派别的刀法。王语嫣也不以为奇,心想兵刃之中,以刀法派别家数最多,武学渊博之士,便连使七八十招,也不致将那一门那一派的刀法重复使到第二招。段誉这“凌波微步”一踏出,端的变幻精奇。李延宗要以刀势将他圈住,好几次明明已将他围住,不知怎的,他竟又如鬼似魅的跨出圈外。王语嫣见段誉这一次居然能够支持,心下多了几分指望,只盼他奇兵突出,险中取胜。 段誉暗运功力,要将真气从右手五指中迸射出去,但每次总是及臂而止,莫名其妙的缩了回去。原来真气乃随心意而运,段誉并未练过运使内力之法,若非内心惶急,劲力不出。总算他的“凌波微步”已走得熟极而流,李延宗出刀再快,也始终砍不到他身上。 李延宗曾眼见他以希奇古怪的指力连毙西夏高手,此刻见他又在指指划划,装神弄鬼,自不知他是内力使不出来,还道是行使邪术之前念咒施法,心想他诸般法门做齐,符咒念毕,这杀人于无形的邪术便要使出来了,不禁心中发毛,寻思:“这人除了脚法奇异之外,武功平庸之极,但邪术厉害,须当在他使出邪术之前杀了才好。但刀子总是砍他不中,那便如何?”一转念间,已有计较,突然回手一掌,击上水轮,将木叶子拍下了一大片,左手抄过,提在手里,便向段誉脚上掷去。段誉行走如风,这片木板自掷他不中。但李延宗拳打掌劈,将碾坊中各种家生器皿、竹箩米袋打碎了抓起,一件件都投到段誉脚边。 碾坊中本已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十余具死尸,再加上这许多破烂家生,段誉那里还有落足之地?他那“凌波微步”全仗进退飘逸,有如风行水面,自然无碍,此刻每一步跨去,总是有物阻脚,不是绊上一绊,便是踏上死尸的头颅身子。“凌波微步”变成了“踏尸蹶步”,这“飘行自在,有如御风”的要诀,那里还做得到?他知道只消慢得顷刻,立时便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只按照所练熟的脚法行走,至于一脚高、一脚低,脚底下发出什么怪声、足趾头踢到什么怪物,那是全然不顾的了。 王语嫣也瞧出不对,叫道:“段公子,你快奔出大门,自行逃命去罢,在这地方跟他相斗,不免有性命之忧。”段誉叫道:“姓段的除非给人杀了,那是无法可想,只教有一口气在,自当保护姑娘周全。” 李延宗冷笑道:“你这人武功脓包,倒是个多情种子,对王姑娘这般情深爱重。”段誉摇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段誉一介凡夫俗子,岂敢说什么情,谈什么爱?她瞧得我起,肯随我一起出来去寻她表哥,我便须报答她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她跟你出来,是去寻她的表哥慕容公子,那么她心中压根儿便没你这号人物。你如此痴心妄想,那不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吗?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段誉并不动怒,一本正经的道:“你说我是癞虾蟆,王姑娘是天鹅,这比喻很是得当。不过我这头癞虾蟆与众不同,只求向天鹅看上几眼,心愿已足,别无他想。” 李延宗听他说“我这头癞虾蟆与众不同”,委实忍俊不禁,纵声大笑,奇在尽管他笑声响亮,脸上肌肉仍僵硬如恒,绝无半分笑意。段誉曾见过延庆太子这等连说话也不动嘴唇之人,李延宗状貌虽怪,他也不觉如何诧异,道:“说到脸上木无表情,你和延庆太子相比,可还差得远,跟他做徒弟也不配。”李延宗道:“延庆太子是谁?”段誉道:“他是大理国高手,你的武功颇不及他。”其实他于旁人武功高低,根本无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你手下,不妨多说几句不中听的言语,叫你生生气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一声,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这小子还摸得出底么?”他口中说话,手里单刀纵横翻飞,更加使得紧了。 王语嫣见段誉身形歪斜,脚步忽高忽低,情状狼狈,叫道:“段公子,你快到门外去,要保护我,在门外也是一样。”段誉道:“你身子不会动弹,孤身留在此处,我总不放心。这里死尸很多,你一个女孩儿家,一定害怕,我还是在这里陪你的好。”王语嫣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当真呆得可以,连我怕不怕死尸都顾到了,却不顾自己转眼间便要丧命。” 其时段誉脚下东踢西绊,好几次敌人刀锋从头顶身畔掠过,相去仅为厘毫。他早吓得索索发抖,不住转念:“他这么一刀砍来,砍去我半边脑袋,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头,哀求饶命罢。”心中虽如此想,终究说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誉道:“生死大事,有谁不怕?一死之后,可什么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却又不能逃。”李延宗道:“为什么?”段誉道:“多说无益。我从一数到十,你再杀我不了,可不能再跟我纠缠不清了。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藏,让王姑娘在旁瞧着,可有多气闷腻烦!”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张口便数:“一、二、三……” 李延宗道:“你发什么呆?”段誉数道:“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这等无聊之人,委实辱没了这个‘武’字。”呼呼呼三刀连劈。段誉脚步加快,嘴里数得也更快了:“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数到了十三,你仍杀我不了,居然还不认输,我看你肚子早就饿了,口也干了,去无锡城里松鹤楼喝上几杯,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遥快活?”眼见对方不肯罢手,便想诱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会过多少大敌,绝无一人跟他相似。这人说精不精,说傻不傻,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实为生平罕见。跟他胡缠下去,不知伊于胡底?只怕略一疏神,中了他邪术,反将性命送于此处。须得另出奇谋。”他知段誉对王语嫣十分关心,突然抬头向着阁楼,喝道:“很好,你们快一刀将这姑娘杀了,下来助我。” 段誉大惊,只道真有敌人上了阁楼,要加害王语嫣,急忙抬头,便这么脚下略略一慢,李延宗提腿横扫,将他踢倒,左足踏住他胸膛,钢刀架在他颈中。段誉伸指欲点,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劲,刀刃陷入他颈中肉里数分,喝道:“你动一动,我立刻切下了你脑袋。”这时段誉已看清楚阁楼上并无敌人,心中登时宽了,笑道:“原来你骗人,王姑娘并没危险。” 王语嫣听他在极大危难之中,还因自己无险而欢喜,叫道:“李将军,你若杀了他,除非也将我即刻杀死,否则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给段公子报仇。”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说要你表哥来找我么?”王语嫣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我却有杀你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见得?”王语嫣道:“你武学所知虽博,但还及不上我一半。我初时见你刀法繁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而言之,你所知远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于同一门派,你如何知道我所知远不如你?焉知我不是尚有许多武功未曾显露?” 第1099章 天龙(87) 王语嫣道:“适才你使了青海玉树派那一招‘大漠飞沙’之后,段公子快步而过,你若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灵飞派的‘清风徐来’,早就将段公子打倒在地了,何必华而不实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奸使诈、骗得他因关心我而分神,这才取胜?我瞧你于道家名门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宗顺口道:“道家名门的刀法?”王语嫣道:“正是。我猜你以为道家只擅长剑法,殊不知道家名门的刀法刚中带柔,另有一功。” 李延宗冷笑道:“你说得当真自负。如此说来,你对这姓段的委实是一往情深。” 王语嫣脸上一红,道:“什么一往情深?我对他压根儿便谈不上个‘情’字。只是他既为我而死,我自当决意为他报仇。” 李延宗问道:“你说这话决不懊悔?”王语嫣道:“自然决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抛在段誉身上,唰的一声响,还刀入鞘,身形一晃,已到了门外。但听得一声马嘶,接着蹄声得得,竟尔骑着马越奔越远,就此去了。 段誉站起身来,摸了摸颈中的刀痕,兀自隐隐生痛,当真如在梦中。王语嫣也大出意料之外。两人一在楼上,一在楼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欢喜,又诧异。 过了良久,段誉才道:“他去了。”王语嫣也道:“他去了。”段誉笑道:“妙极,妙极!他居然不杀我。王姑娘,你武学上的造诣远胜于他,他是怕了你。”王语嫣道:“那也未必,他杀你之后,只须又一刀将我杀了,岂非干干净净?”段誉搔头道:“这话也对。不过……不过……嗯,他见到你天仙一般的人物,怎敢杀你?” 王语嫣脸上一红,心想:“你这书呆子当我是天仙,这等心狠手辣的西夏武人,又怎懂得什么花容月貌,惜玉怜香?”想到竟在暗中自称自赞,不禁害羞。 段誉见她忽有娇羞之意,却也不知原由,说道:“我拚着性命不要,定要护你周全,不料你固安然无恙,而我一条小命居然也还活了下来,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一步,当的一声,一个小瓷瓶掉在地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拾起一看,见瓶上写着八个篆字:“悲酥清风,嗅之即解”。段誉沉吟道:“什么‘悲酥清风’?嗯,多半是解药。”拔开瓶塞,一股奇臭难当的气息直冲入鼻。他头眩欲晕,晃了一晃,急忙盖上瓶塞,叫道:“上当,上当,臭之极矣!尤甚于身入鲍鱼之肆!” 王语嫣道:“请你拿来给我闻闻,说不定以毒攻毒,当能奏效。”段誉道:“是!”拿着瓷瓶上了阁楼,说道:“这东西奇臭难闻,你真的要试试?”王语嫣点了点头。 段誉拔开瓶塞,送到她鼻边。王语嫣用力嗅了一下,惊道:“啊哟,当真臭得紧。”段誉道:“是吗?我原说多半不管用。”便想将瓷瓶收入怀中。王语嫣道:“给我再闻一下试试。”段誉又将瓷瓶拿到她鼻边,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药有灵还是无灵。 王语嫣皱起眉头,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宁可不会动弹,也不闻这臭东西……啊!我的手,我的手会动了!”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右手竟已举了起来,掩住了鼻孔,在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着的衣衫,也十分费力,万分艰难。她欣喜之下,从段誉手中接过瓷瓶,用力吸气,既知这臭气极具灵效,那就不再害怕,再吸得几下,肢体间软洋洋的无力之感渐渐消失,向段誉道:“请你下去,我要换衣。” 段誉忙道:“是,是!”快步下楼,瞧着满地都是尸体,除了那一对农家青年之外,尽数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抱憾无穷,自怨自艾,只见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睁大了眼睛瞧着他,当真死不瞑目。他深深一揖,说道:“我若不杀老兄,老兄便杀了我。那时候躺在这里睁眼瞪人的,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誉了。在下无可奈何,心中却真歉仄之至,将来回到大理,定当延请高僧,诵念经文,超度各位仁兄。”他转头向那对农家青年男女的尸体瞧了一眼,回头又向西夏武士的众尸说道:“你们要杀的是我,要捉的是王姑娘,却又何必多伤无辜?” 王语嫣换罢衣衫,拿了湿衣,走下梯来,兀自有些手酸脚软,见段誉对着一干死尸喃喃不休,笑问:“你说些什么?”段誉道:“我杀死了这许多人,心下不安。” 王语嫣沉吟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为什么要送解药给我?” 段誉道:“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他连说几个“他”字,本想接着道:“他定是对你起了爱慕之心。”但觉这样粗鲁野蛮的一个西夏武士,居然对王语嫣也起爱慕之心,岂不唐突佳人?她美丽绝伦,爱美之心,人尽皆然,如果人人都爱慕她,我段誉对她这般倾倒又有什么珍贵?我段誉还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一样?唉,甘心为她而死,那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我根本就没为她而死,想到此处,又道:“我……我不知道。” 王语嫣道:“说不定又会有大批西夏武士到来,咱们须得急速离开才好。你说到那里去呢?”她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去找表哥,但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又觉不好意思。 段誉对她的心事自知道得清清楚楚,说道:“你要去那里呢?”问这句话时心中大感酸楚,只待她说出“我要去找表哥”,他也只有硬着头皮说:“我陪你去。” 王语嫣玩弄着手中的瓷瓶,脸上一阵红晕,道:“这个……这个……”隔了一会,道:“丐帮的众位英雄好汉都中了这什么‘悲酥清风’之毒,倘若我表哥在这里,便能将解药拿去给他们嗅上几嗅。再说,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于敌手……” 段誉跳起身来,大声道:“正是!阿朱、阿碧两位姑娘有难,须当即速前去,设法相救。”他已认了阿碧做妹子,想到她或会遭难,便要赶去相救。 王语嫣心想:“这件事甚是危险,凭我们二人的本事,怎能从西夏武士手中救人?但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们失陷于敌,如何可以不救?一切只有见机行事了。”便道:“甚好,咱们去罢!” 段誉指着满地尸首,说道:“总得将他们妥为安葬才是,须当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坟上立块墓碑,日后他们家人要来找寻尸骨,迁回故土,也好有个凭依。” 王语嫣格的一笑,说道:“好罢,你留在这里给他们料理丧事。大殓、出殡、发讣、开吊、读祭文、做挽联、作法事、放焰口,好像还有什么头七、二七什么的,等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你再一一去通知他们家属,前来迁葬。” 段誉听出了她话中的讥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觉不对,陪笑道:“依姑娘之见,该当怎样才是?”王语嫣道:“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岂不是好?”段誉道:“这个,嗯,好像太简慢些了罢?”沉吟半晌,实在也别无善策,只得去觅来火种,点燃了碾坊中的稻草。两人来到碾坊之外,霎时间烈焰腾空,火舌乱吐。 段誉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说道:“色身无常,不可长保。各位仁兄今日命丧我手,当是前生业报,只盼魂归极乐,永脱轮回之苦。莫怪,莫怪!”啰哩啰唆的说了一大片话,这才站起。 碾坊外树上系着十来匹马,都是那批西夏武士骑来的,段誉与王语嫣各骑一匹,沿着大路而行。隐隐听得锣声镗镗,人声喧哗,四邻农民赶着救火来了。 段誉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王语嫣道:“你这人婆婆妈妈,那有这许多说的?我母亲虽是女流之辈,但行事爽快明决,说干便干。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却偏有这许多顾虑规矩。”段誉心想:“你母亲动辄杀人,将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与她比?”说道:“我这次杀了这许多人,又放火烧人房子,不免有些心惊肉跳。”王语嫣点头道:“嗯,那也说得是。日后做惯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誉一惊,连连摇手,说道:“万万不可!杀人放火,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王语嫣和他并骑而行,转过头来瞧着他,很感诧异,道:“江湖之上,杀人放火之事那一日没有?段公子,你以后洗手不干,不再混迹江湖了么?”段誉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我说什么也不肯学,不料事到临头,终于还是逼了上来。唉,我不知怎样才好?”王语嫣微微一笑,道:“你的志向是要读书做官,将来做学士、宰相,是不是?”段誉道:“那也不是,做官也没什么味道。”王语嫣道:“那么你想做什么?难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样,整天便想着要做皇帝?”段誉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王语嫣脸上一红,无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经碾坊中这一役,她和段誉死里逃生,共历患难,只觉他性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但慕容复一心一意要规复燕国旧邦的大志,毕竟不能泄露,说道:“这话我随口说了,你可千万别对第二人说,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则他可要怪死我啦。” 段誉一阵难过,心道:“瞧你急成这副样子,你表哥要怪责,让他怪责去好了。”口中却只得答应:“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闲事呢。他做皇帝也好,做叫化也好,我全管不着。”王语嫣听他语气中有不悦之意,柔声道:“段公子,你生气了么?” 段誉自和她相识以来,见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这番第一次如此软语温存的对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欢喜,险些儿从鞍上掉了下来,忙坐稳身子,笑道:“没有,没有。我生什么气?王姑娘,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 王语嫣的一番情意尽数系在表哥身上,段誉虽不顾性命的救她,她也只感激他的恩德,钦佩他的侠义心肠,这时听他说“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这句话说得诚挚已极,直如赌咒发誓,这才陡地醒觉:“他……他……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么?”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慢慢低下头去,轻轻的道:“你不生气,那就好了。” 段誉心下高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好,过了一会,说道:“我不想做皇帝,不想做大官。我什么也不想,只盼永如眼前一般,那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所谓“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她并骑而行。 王语嫣不愿他再说下去,俏脸微微一沉,正色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大德,我永不敢忘。但我心……我心早属他人,盼你言语有礼,以留他日相见的地步,否则……”否则什么,她也难以启齿。 这几句话,便如一记沉重之极的闷棍,只打得段誉眼前金星飞舞,几欲晕去。 她这几句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我的心早属慕容公子,自今而后,你任何表露爱慕的言语都不可出口,否则我不能再跟你相见。你别自以为有恩于我,便能痴心妄想。”这几句话并不过份,段誉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亲口说来,听在耳中,那滋味可当真难以忍受。他偷眼形相王语嫣的脸色,但见她宝相庄严,当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样,不由得隐隐忽生大祸临头之感,心道:“段誉啊段誉,你既遇到了这位姑娘,而她又早已心属他人,你这一生注定是要受尽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两人默默无言的并骑而行,谁也不再开口。 王语嫣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气了,大大的生气。我还是假装不知的好。这一次我如向他道歉,以后他便会老是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我既难应付,倘若传入表哥耳中,表哥定会不高兴。”段誉心道:“我若再说一句吐露心事之言,岂非轻薄无聊,对她不敬?从今而后,段誉宁死也不再说半句这些话了。”王语嫣心想:“他一句话也不说,只管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誉也这般想:“她一句话也不说,只管纵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 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来到了岔路口,两人不约而同的问道:“向左,还是向右?”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色之后,同时又道:“你不识得路?唉,我以为你是知道的。”这两句话一出口,两人均觉十分有趣,齐声大笑。 可是两人于江湖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商量一会,也想不出该到何处去救人才是。最后段誉道:“他们擒获了丐帮大批人众,不论是杀了还是关将起来,总有些踪迹可寻,咱们还是回到杏子林去瞧瞧再说。”王语嫣道:“回杏子林去?倘若那些西夏武士仍在那边,咱们岂非自投罗网?”段誉道:“适才落了这么一场大雨,他们定然走了。这样罢,你在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张上一张,倘若敌人果真还在,咱们转身便逃就是。” 当下两人说定,由段誉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双姝面前,将那瓶臭药给她二人闻上一阵,解毒之后,再设法相救。 两人认明了道路,纵马快奔,不多时已到了杏子林外。两人下得马来,将马系在一株杏子树上。段誉手中拿了瓷瓶,蹑手蹑足的走入林中。 林中满地泥泞,泥上有不少杏花的花瓣,草丛上都是水珠。段誉放眼四顾,空荡荡地竟不见有人,叫道:“王姑娘,这里没人。”王语嫣走进林来,说道:“他们果然走了。咱们到无锡城里去探探消息罢。”段誉道:“很好。”想起又可和她并骑而行,多走一段路,心下大是欢喜,脸上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第1100章 天龙(88) 第十八回 胡汉恩仇 须倾英雄泪 两人按辔徐行,走向无锡。行出数里,忽见道旁松树上悬着一具尸体,瞧服色是西夏武士。再行出数丈,山坡旁又躺着两具西夏武士的死尸,伤口血渍未干,死去未久。段誉道:“这些西夏人遇上了对头,王姑娘,你想是谁杀的?”王语嫣道:“这人武功极高,举手杀人,不费吹灰之力,真是了不起。咦,那边是谁来了?” 只见大道上两乘马并辔而来,马上人一穿红衫,一穿绿衫,正是朱碧双姝。段誉大喜,叫道:“阿朱姑娘,阿碧小……姑娘,你们脱险啦!好啊,妙极!妙之极矣!” 四人纵马聚在一起,都不胜之喜。阿朱道:“王姑娘,段公子,你们怎么又回来啦?我和阿碧妹子正要来寻你们呢。”段誉道:“我们也正在寻你们。”说着向王语嫣瞧了一眼,觉得能与她合称“我们”,实深有荣焉。王语嫣问道:“你们怎样逃脱的?闻了那个臭瓶没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命,姑娘,你也闻过了?也是乔帮主救你的?”王语嫣道:“不是。是段公子救了我的。你们是得乔帮主相救?” 段誉听到她亲口说“是段公子救了我的”这句话,全身轻飘飘的如入云端,跟着脑中一阵晕眩,几乎便要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动弹不得,和丐帮众人一起,都给那些西夏蛮子上了绑,放在马背上。行了一会,天下大雨,一干人都分散了,分头觅地避雨。几个西夏武士带着我和阿碧躲在那边的一座凉亭里,直到大雨止歇,这才出来。便在那时,后面有人骑了马赶将上来,正是乔帮主。他见我二人给西夏人绑住了,很是诧异,还没出口询问,我和阿碧便叫:‘乔帮主,救我!’那些西夏武士一听到‘乔帮主’三字,便纷纷抽出兵刃向他杀去。结果有的挂在松树上,有的滚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王语嫣笑道:“那还是刚才的事,是不是?” 阿朱道:“是啊。我说:‘乔帮主,咱姊妹中了毒,劳你的驾,在西夏蛮子身上找找解药。’乔帮主在一名西夏武士尸身上搜出了一只小瓷瓶,是香是臭,也不用说了。” 王语嫣问道:“乔帮主呢?”阿朱道:“他听说丐帮人都中毒遭擒,说要救他们去,急匆匆的去了。他又问起段公子,甚是关怀。”段誉叹道:“我这位把兄当真义气深重。”向阿碧瞧了一眼,觉得没有救她,颇有歉意,心道:“结拜了兄弟,或者结拜了兄妹的,该当有义气才成!” 阿朱道:“丐帮的人不识好歹,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现下自作自受,正是活该。依我说呢,乔帮主压根儿不用去相救,让他们多吃些苦头,瞧他们还赶不赶人?”段誉道:“我这把兄香火情重,他宁可别人负他,自己却不肯负人。” 阿碧问道:“王姑娘,咱们现下去那里?”王语嫣道:“我和段公子本来商量着要来救你们两个。现下四个人都平平安安,真再好不过。丐帮的事跟咱们不相干,依我说,咱们去少林寺寻你家公子去罢。”朱碧双姝也正关怀慕容公子,听她这么一说,一齐拍手叫好。段誉心下酸溜溜地,悠悠的道:“你们这位公子,我委实仰慕得紧,定要见见。左右无事,便随你们去少林寺走一遭。” 四人调过马头,转向北行。王语嫣和朱碧双姝有说有笑,将碾坊中如何遇险、段誉如何迎敌、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释命赠药等情细细说了,只听得阿朱、阿碧惊诧不已。 三个少女说到有趣之处,格格轻笑,时时回过头来瞧瞧段誉,用衣袖掩住了嘴,却又不敢放肆嬉笑。段誉知道她们在谈论自己的蠢事,心想自己虽丑态百出,终于还是保护王语嫣周全,不由得又羞惭,又有些骄傲;见这三个少女相互间十分亲密,把自己全然当作了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得见到慕容公子,自己自然更无容身之地,慕容复多半还会像包不同那样,毫不客气的将自己赶开,就算不赶罢,自己在势也不得不远远避在一旁,想来实在无味之极,却又无可奈何。 行出数里,穿过了一大片桑林,忽听得林畔有两个少年人的号哭之声。四人纵马上前,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僧袍上血渍斑斑,其中一人还伤了额头。阿碧柔声问道:“小师父,是谁欺侮你们么?怎地受了伤?” 那额头没伤的沙弥哭道:“寺里来了许许多多番邦恶人,杀了我们师父,又将咱二人赶了出来。”四人听到“番邦恶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是那些西夏人?”阿朱问道:“你们的寺院在那里?是些什么番邦恶人?”那小沙弥道:“我们是天宁寺的,便在那边……”说着手指东北,又道:“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个叫化子,到寺里来躲雨,要酒要肉,又要杀鸡杀牛。师父说罪过,不让他们在寺里杀牛,他们将师父和寺里十多位师兄都杀了,呜呜,呜呜。”阿朱问道:“他们走了没有?”那小沙弥指着桑林后袅袅升起的炊烟,道:“他们正在煮牛肉,真是罪过!菩萨保佑,把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狱。”阿朱道:“你们快走远些,如给那些番人捉到,别让他们将你两个宰来吃了。”两个小沙弥一惊,踉踉跄跄的走了。 阿碧道:“丐帮众人既都给囚在天宁寺里,乔帮主赶向无锡城中,可扑了个空。” 段誉道:“咱们去把丐帮这些家伙救了出来,臊他们一臊,倒也不错。” 阿朱心感乔峰相救之德,忽然异想天开,说道:“王姑娘,我想假扮乔帮主,混进寺中,将那臭瓶丢给众叫化闻闻。他们脱险之后,必定好生感激乔帮主。”王语嫣微笑道:“乔帮主身材高大,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艰难,越显得阿朱的手段。”王语嫣笑道:“你扮得像乔帮主,却冒充不了他的绝世神功。天宁寺中尽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你如何能来去自如?依我说呢,扮作个火工道人,或是个乡下卖菜婆婆,还容易混进去些。”阿朱道:“要我扮乡下婆婆,没什么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王语嫣向段誉望望,欲言又止。段誉问道:“姑娘想说什么?”王语嫣道:“我本来想请你扮一个人,和阿朱一块儿去天宁寺,但想想又觉不妥。”段誉道:“要我扮什么人?”王语嫣道:“丐帮的英雄们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乔帮主暗中勾结,害死了他们马副帮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乔帮主去解了他们的困厄,他们就不会瞎起疑心了。”段誉心中酸溜溜地,说道:“你要我扮你表哥?”王语嫣粉脸一红,说道:“天宁寺中敌人太强,你二人这般前去,甚是危险,还是不去的好。” 段誉心想:“你要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突然想到:“我扮作了她的表哥,说不定她对我的神态便不同些,便享得片刻温柔,也是好的。”随即又想:“段誉啊段誉,你这无耻小人,想借着旁人身分,赚些温柔艳福,岂不卑鄙?但王姑娘心中,确是盼我为他表哥效力,佳人有命,岂可不从?”说道:“那有什么危险?逃之夭夭,正是我段誉的拿手好戏。” 王语嫣道:“我原说不妥呢,我表哥杀敌易如反掌,从来没逃之夭夭的时候。”段誉一听,一股凉气登时从顶门上直扑下来,心想:“你表哥是大英雄、大豪杰,我原不配扮他。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丑,岂不损了他的名声。”阿碧见他闷闷不乐,便安慰道:“敌众我寡,暂且退让,勿要紧的。咱们只不过去救人,又不是比武决胜。” 阿朱一双妙目向着段誉上上下下打量,点头道:“段公子,要乔装我家公子,本来挺不容易。好在丐帮诸人原本不识我家公子,他的声音笑貌到底如何,只须得个大意也就是了。”段誉道:“你本事大,假扮乔帮主最合适,否则乔帮主是丐帮人众朝夕见面之人,稍有破绽,立时便露出马脚。”阿朱微笑道:“乔帮主是位伟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年纪也大不了太多,大家都是公子哥儿、读书相公,要你舍却段公子的本来面目,变成一位慕容公子,实在甚难。” 段誉叹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别人岂能邯郸学步?我想倒还是扮得不大像的好,否则待会儿逃之夭夭起来,岂非有辱慕容公子的清名令誉?” 王语嫣脸上一红,低声道:“段公子,我说错了话,你还在恼我么?”段誉忙道:“没有,没有,我怎敢恼你?”王语嫣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们却到那里改装去?”阿朱道:“须得到个小市镇上,方能买到应用的物事。” 四个人拨过马头,转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镇,叫做马郎桥。那市镇甚小,并无客店,阿朱想出主意,雇了一艘船停在河里,然后去买了衣物,关上船舱,在船里改装。江南遍地都是小河,船只之多,不下于北方的牲口。 她先替段誉换了衣衫打扮,让他右手持摺扇,穿一袭青色长袍,左手手指上戴个戒指,阿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汉玉戒指,这时却那里买去?用只青田石的充充,也就行了。”段誉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复是羊脂美玉,我是青田粗石,在这三个少女心目之中,我们二人的身价亦复如此。” 阿朱在他脸上涂些面粉,加高鼻子,又使他面颊较为丰腴,再提笔改画眉毛、眼眶,化装已毕,笑问王语嫣:“姑娘,你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像?”王语嫣不答,只痴痴的瞧着他,目光中脉脉含情,显然是心摇神驰,芳心欲醉。 段誉和她这般如痴如醉的目光一触,心中不禁一荡,随即想起:“她这时瞧的可是慕容复,并不是我段誉。”又想:“那慕容复又不知是如何英俊,如何胜我百倍,可惜我瞧不见自己。”心中一会儿欢喜,一会儿着恼。 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涌如潮,不知阿朱、阿碧早到后舱改装去了。 过了良久,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粗声道:“啊,你在这儿,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段誉一惊,抬起头来,见说话的正是乔峰,不禁大喜,说道:“大哥,是你,那好极了。咱们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现下你亲自到来,阿朱姊姊也不用乔装改扮了。” 乔峰道:“丐帮众人将我逐出帮外,他们是死是活,乔某也不放在心上。好兄弟,来来来,咱哥儿俩上岸去斗酒,喝他二十大碗。”段誉忙道:“大哥,丐帮群豪都是你旧日的好兄弟,你还是去救他们一救罢。”乔峰怒道:“你书呆子知道什么?来,跟我喝酒去!”说着一把抓住了段誉手腕。段誉无奈,只得道:“好,我先陪你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忽觉抓住他的手掌甚小,掌心肌肤柔嫩,心感诧异。 乔峰突然间格格娇笑,声音清脆宛转,一个魁梧大汉发出这种小女儿的笑声,实是骇人。段誉一怔之下,立时明白,笑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装之术当真神乎其技,难得连说话声音也学得这么像。” 阿朱改作了乔峰的声音,说道:“好兄弟,咱们去罢,你带好了那只臭瓶子。”向王语嫣和阿碧道:“两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说着携着段誉之手,大踏步上岸。不知她在手上涂了什么东西,一只柔腻粉嫩的小手,伸出来时居然也黑黝黝地,虽不及乔峰手掌粗大,但旁人一时之间却也难以分辨。 王语嫣眼望段誉的后影,只想:“如果他真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这时候你也在想念我么?” 阿朱和段誉乘马来到离天宁寺五里之外,生怕给寺中西夏武士听到蹄声,将坐骑系在一家农家的牛棚中,步行而前。 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吓,你乘机用臭瓶子给丐帮众人解毒。”她说这几句话时粗声粗气,已俨然是乔峰的口吻。段誉笑着答应。 两人大踏步走到天宁寺外,见寺门口站着十多名西夏武士,手执长刀,貌相凶狠。阿朱和段誉一见之下,心中打鼓,都不由得惶恐。阿朱低声道:“段公子,待会你得拉着我,急速逃走,否则他们要是找我比武,那可难以对付了。”段誉道:“是了。”这两字说来声音颤抖,心下也实在怕极。 两人正细声商量、探头探脑之际,寺门口一名西夏武士已见到了,大声喝道:“兀那两个蛮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做奸细么?”呼喝声中,四名武士奔将过来。 阿朱无可奈何,只得挺起胸膛,大踏步上前,粗声说道:“快报与你家将军知道,说道丐帮乔峰、江南慕容复,前来拜会西夏赫连大将军。” 那为首的武士一听之下,大吃一惊,忙抱拳躬身,说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光降,多有失礼,小人立即禀报。”快步转身入内,余人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 过不多时,只听得号角声响起,寺门大开,西夏一品堂堂主赫连铁树率领努儿海等一众高手,迎了出来。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也在其内。段誉心中怦怦乱跳,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赫连铁树道:“久仰‘姑苏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得见高贤,荣幸啊荣幸。”说着向段誉抱拳行礼。他想西夏“一品堂”已与丐帮翻脸成仇,对乔峰就不必假客气。 段誉急忙还礼,说道:“赫连大将军威名及于海隅,在下早就企盼得见西夏一品堂的众位英雄豪杰,今日来得鲁莽,还望海涵。”说这些文诌诌的客套言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自是毫没破绽。 赫连铁树道:“常听武林中言道:‘北乔峰,南慕容’,说到中原英杰,首推两位,今日同时驾临,幸如何之?请,请!”侧身相让,请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誉硬着头皮,和赫连铁树并肩而行。段誉心想:“听这西夏将军的言语神态,似乎他对慕容公子的敬重,尚在对我乔大哥之上,难道那慕容复的武功人品,当真比乔大哥犹胜一筹?我看,不见得啊,不见得!” 第1101章 天龙(89)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说道:“不见得啊,不见得!”段誉吃了一惊,侧头瞧那说话之人,正是南海鳄神。他眯着一双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誉,只是摇头。段誉心中大跳,暗道:“糟糕,糟糕!可给他认出了。”只听南海鳄神说道:“瞧你骨头没三两重,有什么用?喂,我来问你。人家说你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段誉当即宽心:“原来他并没认出我。”只听南海鳄神又道:“我也不用你出手,我只问你,你可知我岳老二有什么拿手本事?你用什么他妈的功夫来对付我,才算是他妈的‘以老子之道,还施老子之身’?”说着双手叉腰,神态倨傲。 赫连铁树本想出声制止,但转念一想,慕容复名头大极,是否名副其实,不妨便由这疯疯颠颠的南海鳄神来考他一考,便不插口。 说话之间,各人已进了大殿,赫连铁树请段誉上座,段誉却以首位相让阿朱。 南海鳄神大声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说说看,我最拿手的功夫是什么。”段誉微微一笑,心道:“旁人问我,我还真的答不上来。你来问我,那可巧了。”当下打开摺扇,轻轻摇了几下,说道:“南海鳄神岳老三,你本来最拿手的本领,是喀喇一声,扭断了旁人脖子,近年来功夫大有进步,现下最得意的武功,是鳄尾鞭和鳄嘴剪。我要对付你,自然是用鳄尾鞭与鳄嘴剪了。” 他一口说出鳄尾鞭和鳄嘴剪的名称,南海鳄神固然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叶二娘与云中鹤也诧异之极。这两件兵刃是南海鳄神新造乍练,从未在人前施展过,只在大理无量山峰巅与云中鹤动手才用过一次,当时除木婉清外,更无外人得见。他们却那里料想得到,木婉清早已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与眼前这个假慕容公子知道。 南海鳄神侧过了头,又细细打量段誉。他为人虽凶残狠恶,却有佩服英雄好汉之心,过了一会,大拇指一挺,说道:“好本事!”段誉笑道:“见笑了!”南海鳄神心想:“他连我新练的拿手兵刃也说得出来,我其余的武功也不用问他了。可惜老大不在这儿,否则倒可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大声说道:“慕容公子,你会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倘若我师父到来,他的武功你一定不会。” 段誉微笑道:“你师父是谁?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南海鳄神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的受业师父,去世已久,本领还算可以,不说也罢。我新拜的师父本事却非同小可,不说别的,单是一套‘凌波微步’,相信世上便无第二个会得。” 段誉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确是了不起的武功。大理段公子居然肯收阁下为徒,我却有些不信。”南海鳄神忙道:“我干么骗你?这里许多人都曾亲耳听到,段公子亲口叫我徒儿。”段誉心下暗笑:“初时他死也不肯拜我为师,这时却唯恐我不认他为徒。”便道:“嗯,既是如此,阁下想必已学到了你师父的绝技?恭喜,恭喜!” 南海鳄神将脑袋摇得博浪鼓相似,说道:“没有,没有!你自称于天下武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能走得三步‘凌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 段誉微笑道:“凌波微步虽难,在下却也曾学得几步。岳三爷,你倒来捉捉我看。”说着长衫飘飘,站到大殿之中。西夏群豪从来没听见过“凌波微步”之名,听南海鳄神说得如此神乎其技,都企盼见识见识,各人分站大殿四角,要看段誉如何显技。 南海鳄神一声厉吼,左手前探,右手从左手掌底穿出,便向段誉抓去。段誉斜踏两步,后退半步,身子如风摆荷叶,轻轻巧巧的避开了,只听得噗的一声响,南海鳄神收势不及,右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圆柱,陷入数寸。旁观众人见他如此功力,尽皆失色。南海鳄神快击不中,吼声更厉,纵身而起,从空搏击。段誉毫不理会,自管自的踏着八卦步法,潇洒自如的行走。南海鳄神加快扑击,吼叫声愈来愈响,浑如一头猛兽。 段誉一瞥间见到他狰狞的面貌,心中一窒,忙转过了头,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巾,绑住了自己眼睛,说道:“我就算绑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鳄神加快脚步,双掌飞舞,猛力往段誉身上击去,但总是差着这么一点。旁人都代段誉栗栗危惧,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阿朱关心段誉,更加心惊肉跳,突然放粗了嗓子,喝道:“南海鳄神,慕容公子这凌波微步,比你师父如何?” 南海鳄神一怔,胸口一股气登时泄了,立定了脚步,说道:“好极,好极!你能包住了眼睛走这怪步,只怕我师父也办不到。好!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我南海鳄神服了你啦!” 段誉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上登时采声有如春雷。 赫连铁树待两人入座,端起茶盏,说道:“请用茶。两位英雄光降,不知有何指教?”阿朱道:“敝帮有些兄弟不知怎地得罪了将军,听说将军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擒来此间。在下斗胆,要请将军释放。”她将“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擒来此间”的话,说得特别着重,讥刺西夏人以下毒的卑鄙手段擒人。 赫连铁树微微一笑,说道:“话是不差。适才慕容公子大显身手,果然名下无虚。乔帮主与慕容公子齐名,总也得露一手功夫给大伙儿瞧瞧,好让我们西夏人心悦诚服,这才好放回贵帮的诸位英雄好汉。” 阿朱心下大急:“要我冒充乔帮主的身手,岂不立刻便露出马脚?”正要饰词推诿,忽觉手脚酸软,想要移动一根手指也已不能,正与先前中了毒气时一般无异,不禁大惊:“糟了,没想到便在这片刻之间,这些西夏恶人又来重施故技,那便如何是好?” 段誉百邪不侵,浑无知觉,见阿朱软瘫在椅上,知她又已中了毒气,忙从怀中取出那个臭瓶,拔开瓶塞,送到她鼻端。阿朱深深闻了几下,其时中毒未深,四肢麻痹便去。她伸手拿住瓶子,仍不停闻嗅,心下好生奇怪,怎地敌人竟不出手干涉?瞧那些西夏人时,只见一个个软瘫在椅,毫不动弹,只眼珠骨溜溜乱转。 段誉说道:“奇哉怪也!这干人作法自毙,怎地‘以己之道,还施己身’?”阿朱走过去推了推赫连铁树。 大将军身子歪倒,斜在椅中,真是中了毒。他话还是会说的,喝道:“喂,是谁擅用‘悲酥清风’?快取解药,快取解药来!”喝了几声,可是他手下众人个个软倒,都道:“禀报将军,属下动弹不得。”努儿海道:“一定有内奸,否则怎么能知道‘悲酥清风’的繁复使法。”赫连铁树怒道:“不错!那是谁?你快快给我查明了,将他碎尸万段!”努儿海道:“是!为今之计,须得先取到解药才是。”赫连铁树道:“这话不错,你快去取解药来!”努儿海眉头皱起,斜眼瞧着阿朱手中瓷瓶,说道:“乔帮主,烦你将这瓶子中的解药,给我们闻上一闻,我家将军定有重谢。” 阿朱笑道:“我要去解救本帮兄弟要紧,谁来贪图你家将军的重谢?” 努儿海又道:“慕容公子,我身边也有小瓶,烦你取出来,拔了瓶塞,给我闻闻。” 段誉伸手到他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果然便是解药,笑道:“解药取出来了,却不给你闻。”和阿朱并肩走向后殿,推开东厢房门,只见里面挤满了人,都是丐帮被擒的人众。 阿朱一进去,吴长老便大声叫了起来:“乔帮主,是你啊,谢天谢地。”阿朱将解药给他闻了,说道:“这是解药,你逐一给众兄弟解去身上之毒。”吴长老大喜,待得手足能够活动,便用瓷瓶为宋长老解毒。段誉则用努儿海的解药为徐长老解毒。 阿朱道:“丐帮人多,如此逐一解毒,何时方了?吴长老,你到西夏人身边搜搜去,且看是否尚有解药。” 吴长老道:“是!”快步走向大殿,只听得大殿上怒骂声、嘈叫声、噼啪声大作,显然吴长老一面搜解药,一面打人出气。过不多时,他捧了六个小瓷瓶回来,笑道:“我专拣服饰华贵的胡虏去搜,果然穿着考究的,身边便有解药,哈哈,那家伙可就惨了。”段誉笑问:“怎么?”吴长老笑道:“我每人都给两个嘴巴,身边有解药的,便下手特别重些。” 他忽然想起没见过段誉,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多蒙相救。”段誉道:“在下复姓慕容,相救来迟,可让各位委屈了,得罪,得罪!” 丐帮众人听到眼前此人竟便是大名鼎鼎的“姑苏慕容”,都不胜骇异。 宋长老道:“咱们瞎了眼睛,冤枉慕容公子害死马副帮主。今日若不是他和乔帮主出手相救,大伙儿落在这批西夏恶狗手中,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吴长老大声道:“乔帮主,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还是回来做咱们帮主罢!” 全冠清冷冷的道:“乔爷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他称乔峰为“乔爷”而不称“乔帮主”,自是不再认他为帮主,而说他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这句话甚为厉害。丐帮众人疑心乔峰假手慕容复,借刀杀人而除去马大元,乔峰一直否认与慕容复相识。今日两人偕来天宁寺,有说有笑,神情亲热,显然并非初识。 阿朱心想这干人个个是乔峰的旧交,时刻稍久,定会给他们瞧出破绽,便道:“帮中大事,慢慢商议不迟,我去瞧瞧那些西夏恶狗。”说着便向大殿走去。段誉随后跟出。 两人来到殿中,只听得赫连铁树正在破口大骂:“快给我查明了,这王八羔子的西夏人叫什么名字?回去抄他的家,将他家中男女老幼杀个鸡犬不留。他奶奶的!他是西夏人,怎么反而相助外人,偷了我的‘悲酥清风’来胡乱施放?”段誉一怔,心道:“他在骂那个西夏人啊?”只听赫连铁树骂一句,努儿海便答应一句。赫连铁树又道:“他在墙上写这八个字,那不是明着讥刺咱们么?” 段誉和阿朱抬头看时,只见粉墙上龙蛇飞舞般写着四行字,每行四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迷人毒风,原璧归君。” 墨沈淋漓,兀自未干,显然写字之人离去不久。 段誉“啊”的一声,道:“这……这是慕容公子写的吗?”阿朱低声道:“别忘了你自己是慕容公子。我家公子能写各家字体,我辨不出这几个字是不是他写的。” 段誉向努儿海问道:“这是谁写的?” 努儿海不答,只暗自耽心,不知丐帮众人将如何对付他们,他们擒到丐帮群豪之后,拷打侮辱,无所不至,他们只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就难当得很了。 阿朱见丐帮中群豪纷纷来到大殿,低声道:“大事已了,咱们去罢!”大声道:“我另有要事,须得和慕容公子同去办理,日后再见。”说着快步出殿。吴长老等大叫:“帮主慢走,帮主慢走。”阿朱那敢多停,反而和段誉越走越快。丐帮中群豪对乔峰向来敬畏,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两人行出里许,阿朱笑道:“段公子,说来也真巧,你那个丑八怪徒儿正好要你试演凌波微步的功夫,还说你比他师父更行呢。”段誉“嗯”了一声。阿朱又道:“不知是谁暗放迷药?那西夏将军口口声声说是内奸,我看多半是西夏人自己干的。” 段誉陡然间想起一个人,说道:“莫非是李延宗?便是咱们在碾坊中相遇的那西夏武士?”阿朱没见过李延宗,无法置答,只道:“咱们去跟王姑娘说,请她参详参详。” 正行之间,马蹄声响,大道上一骑疾驰而来,段誉远远见到正是乔峰,喜道:“是乔大哥!”正要出口招呼,阿朱忙一拉他的衣袖,道:“别嚷,正主儿来了!”转过了身子。段誉省悟:“阿朱扮作乔大哥的模样,给他瞧见了可不大妙。”不多时乔峰已纵马驰近。段誉不敢和他正面相对,心想:“乔大哥和丐帮群豪相见,真相便即大白,不知会不会怪责阿朱如此恶作剧?” 乔峰救了阿朱、阿碧二女之后,得知丐帮众兄弟为西夏人所擒,心下焦急,四处追寻。但江南乡间处处稻田桑地,水道陆路,纵横交叉,不比北方道路单纯,乔峰寻了大半天,好容易又撞到天宁寺的那两个小沙弥,问明方向,这才赶向天宁寺来。他见段誉神采飞扬,状貌英俊,心想:“这位公子和我那段誉兄弟倒是一时瑜亮。”阿朱早背转了身子,他便没加留神,心中挂怀丐帮兄弟,快马加鞭,疾驰而过。 来到天宁寺外,只见十多名丐帮弟子正绑住一个个西夏武士,押着从寺中出来。乔峰大喜:“丐帮众兄弟原来已反败为胜。” 群丐见乔峰去而复回,纷纷迎上,说道:“帮主,这些贼虏如何发落,请你示下。”乔峰道:“我早已不是丐帮中人,‘帮主’二字,再也休提起。大伙儿有损伤没有?” 寺中徐长老等得报,都快步迎出,此外智光大师、赵钱孙、谭氏夫妇、单正父子等本来一起中毒受擒,也均给救出,他们见到乔峰,或羞容满面,或喜形于色。宋长老大声道:“帮主,昨天在杏子林中,本帮派在西夏的探子送来紧急军情,徐长老自作主张,不许你看,你道那是什么?徐长老,快拿出来给帮主看。”言语之间已颇不客气。 徐长老脸有惭色,取出本来藏在蜡丸中的那小纸团,叹道:“是我错了。”递给乔峰。乔峰摇头不接。宋长老夹手抢过,摊开那张薄薄的皱纸,大声读道: “启禀帮主:属下探得,西夏赫连铁树将军率同大批一品堂好手,前来中原,想对付我帮。他们有一样厉害毒气,放出来时全无气息,令人不知不觉的就动弹不得。跟他们见面之时,千万要先塞住鼻孔,或者先打倒他们的头脑,抢来臭得要命的解药,否则危险万分。要紧,要紧。大信舵属下易大彪火急禀报。” 第1102章 天龙(90) 宋长老读罢,与吴长老、奚长老等齐向徐长老怒目而视。奚长老道:“易大彪兄弟这火急禀报,倒是及时赶到了,可惜咱们没及时拆阅。好在众兄弟只受了一场鸟气,倒也没人损伤。帮主,咱们都得向你请罪才是。你大仁大义,唉,当真没得说的。” 吴长老道:“帮主,你一离开,大伙儿便即着了道儿,若不是你和慕容公子及时赶来相救,丐帮全军覆没。你不回来主持大局,做大伙儿的头儿,那便决计不成。”乔峰奇道:“什么慕容公子?”吴长老道:“全冠清这些人胡说八道,你莫听他的。结交朋友,又是什么难事?我信得过你和慕容公子是今天才相识的。”乔峰道:“慕容公子?你是说慕容复么?我从未见过他面。” 徐长老和奚、宋、陈、吴四长老面面相觑,都惊得呆了,均想:“只不过片刻之前,他和慕容公子携手进来给众人解毒,怎么这时忽然又说不识慕容公子?”宋长老凝思片刻,恍然大悟,道:“啊,是了,适才那青年公子自称复姓慕容,但并不是慕容复。天下双姓‘慕容’之人何止千万,那有什么希奇?”陈长老道:“他在墙上自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不是慕容复是谁?” 忽然有个怪声怪气的声音说道:“那娃娃公子什么武功都会使,而且门门功夫比原来的主儿更加精妙,那还不是慕容复?当然是他!一定是他!”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鼠目短髯,面皮焦黄,正是南海鳄神。他中毒后受绑,却忍不住插嘴说话。 乔峰奇道:“那慕容复来过了么?”南海鳄神怒道:“放你娘的臭屁!刚才你和慕容复携手进来,不知用什么鬼门道,将老子用麻药麻住了。你快快放了老子便罢,否则的话,哼哼,哼哼……”他接连说了几个“哼哼”,但“否则的话”那便如何,却说不上来,想来想去,也只“哼哼”而已。 乔峰道:“瞧你也是一位武林好手,怎地如此胡说八道?我几时来过了?什么和慕容复携手进来,更加荒谬之极。” 南海鳄神气得哇哇大叫:“乔峰,他妈的乔峰!枉你是一帮之主,竟敢撒这漫天大谎!喂,喂,刚才乔峰是不是来过?咱家将军是不是请他上坐,请他喝茶?”一众西夏人都道:“是啊,慕容复试演‘凌波微步’,乔峰在旁鼓掌喝采,难道是假的?” 吴长老扯了扯乔峰袖子,低声道:“帮主,明人不做暗事,刚才的事,那是抵赖不了的。”乔峰苦笑道:“吴四哥,难道刚才你也见过我来?”吴长老将那盛放解药的小瓷瓶递了过去,道:“帮主,这瓶子还给你,说不定将来还会有用。”乔峰道:“还给我?什么还给我?”吴长老道:“这解药是你刚才给我的,你忘了么?”乔峰道:“怎么?吴四哥,你当真刚才见过我?”吴长老见他绝口抵赖,心下既不快,又不安。 乔峰虽精明能干,却怎猜得到竟会有人假扮了他,在片刻之前,来到天宁寺中解救众人?他料想这中间定然隐伏着一个重大阴谋。吴长老、宋长老等都是直性子人,不会干什么卑鄙勾当,但那玩弄权谋之人策略厉害,自能妥为布置安排,使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众人眼中看出来处处显得荒唐邪恶。 丐帮群豪得他解救,本来人人感激,但听他矢口否认,却都大为惊诧。有人猜想他这几天中多遭变故,以致神智错乱;有人以为乔峰另有对付西夏人的秘计密谋,因此不肯在西夏敌人之前直认其事;有人料想马大元确是他假手于慕容复所害,生怕奸谋败露,索性绝口否认识得慕容复其人;有人猜想他图谋重任丐帮帮主,在安排什么计策;更有人深信他是为契丹出力,既反西夏,亦害大宋。各人心中的猜测不同,脸上便有惋惜、崇敬、难过、愤恨、鄙夷、仇视等种种神色。 乔峰长叹一声,说道:“各位均已脱险,乔峰就此别过。”说着一抱拳,翻身上马,鞭子一扬,疾驰而去。 忽听得徐长老叫道:“乔峰,将打狗棒留了下来!”乔峰陡地勒马,道:“打狗棒?在杏子林中,我不是已交出来了吗?”徐长老道:“咱们失手遭擒,打狗棒落在西夏众恶狗手中。此时遍寻不见,想必又为你取去。” 乔峰仰天长笑,声音悲凉,大声道:“我乔峰和丐帮再无瓜葛,要这打狗棒何用?徐长老,你也将乔峰瞧得忒也小了。”双腿一夹,胯下马匹四蹄翻飞,向北驰去。 乔峰自幼父母对他慈爱抚育,及后得少林僧玄苦大师授艺,再拜丐帮汪帮主为师,行走江湖,虽多历艰险,但师父朋友,无不对他赤心相待。这两天中,却是天地间斗起风波,一向威名赫赫、至诚仁义的帮主,竟给人认作是卖国害民、无耻无信的小人。他任由坐骑信步而行,心中混乱已极:“倘若我真是契丹人,过去十余年中,我杀了不少契丹人,破败了不少契丹的图谋,岂不是大大的不忠?如果我父母确是在雁门关外为汉人害死,我反拜杀害父母的仇人为师,三十年来认别人为父为母,岂不是大大的不孝?乔峰啊乔峰,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亲,那么我自也不是乔峰了?我姓什么?我亲生父亲给我起了什么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无名无姓。” 转念又想:“可是,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出于一个大奸大恶之人的诬陷,我乔峰堂堂大丈夫,给人摆布得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倘若激于一时之愤,就此一走了之,对丐帮从此不闻不问,大好一个丐帮,就此给人挑了,岂非枉自让奸人阴谋得逞?嗯,总而言之,须得查究明白才是。” 心下盘算,第一步是赶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询问自己的身世来历,第二步是去少林寺叩见受业恩师玄苦大师,请他赐示真相。这两人对自己素来爱护有加,决不致有所隐瞒。筹算既定,心下便不烦恼。他从前是丐帮之主,行走江湖,当真四海如家,此刻不但不能再到各处分舵食宿,而且为了免惹麻烦,反处处避道而行。只行得两天,身边零钱花尽,只得将那匹从西夏人处夺来的马匹卖了,以作盘缠。 不一日,来到嵩山脚下,迳向少室山行去。这是他少年时所居之地,处处景物,皆是旧识。自从他出任丐帮帮主以来,以丐帮乃江湖上第一大帮,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丐帮帮主来到少林,种种仪节排场,惊动甚多,是以他从未回来,只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师奉上衣食之敬、请安问好而已。这时重临故土,自己身处嫌疑,情状尴尬,而身世大谜不多时便可揭开,饶是他镇静沉稳,心下也不禁惴惴。 他旧居是在少室山之阳的一座山坡边。乔峰快步转过山坡,只见菜园旁那株大枣树下放着一顶草笠、一把旧茶壶。茶壶柄子已断,乔峰认得是父亲乔三槐之物,胸间陡然感到一阵暖意:“爹爹勤勉节俭,这把破茶壶已用了几十年,仍不舍得丢掉。” 看到那株大枣树时,又忆起儿时每逢枣熟,父亲总携着他小手,一同击打枣子。红熟的枣子饱胀皮裂,甜美多汁,自离开故乡之后,从未再尝到过如此好吃的枣子。乔峰心想:“就算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爹娘,对我这番养育之恩,总是终身难报。不论我身世真相如何,我决不可改了称呼。” 他走到那三间土屋之前,只见屋外一张竹席上晒满了菜干,一只母鸡带领了一群小鸡,正在草间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今晚娘定要杀鸡做菜,款待她久未见面的儿子。”他大声叫道:“爹、娘,孩儿回来了!” 叫了两声,不闻应声,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聋了,听不见了。”推开板门进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锄头,宛然与他离家时的模样并无大异,却不见人影。 乔峰又叫了两声:“爹!娘!”仍无应声,他微感诧异,自言自语:“都到那里去啦?”探头向卧房中一张,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乔三槐夫妇二人都横卧在地,动也不动。 乔峰急纵入内,先扶起母亲,只觉她呼吸已然断绝,但身子尚有微温,显是死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再抱起父亲时,也是这般。乔峰又惊慌,又悲痛,抱着父亲尸身走出屋门,在阳光下细细检视,察觉他胸口肋骨根根断绝,竟是为武学高手以极厉害的掌力击毙,再看母亲尸首,也然如此。乔峰心中混乱:“我爹娘是忠厚老实的农夫农妇,怎会引得武功高手向他们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 他在三间屋内,以及屋前、屋后,和屋顶上仔细察看,要查知凶手是何等样人。但下手之人竟连脚印也不留下一个。乔峰满脸眼泪,越想越悲,忍不住放声大哭。 只哭得片刻,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可惜,可惜,咱们来迟了一步。”乔峰倏地转身,见是四个中年僧人,服饰打扮是少林寺中的。乔峰虽曾在少林派学艺,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师每天入夜之后方来他家中传授,因此少林寺的僧人他多数不识。他此时心中悲苦,虽见来了外人,一时也难收泪。 一名高高的僧人满脸怒容,大声喝道:“乔峰,你这人当真猪狗不如!乔三槐夫妇就算不是你亲生父母,十余年养育之恩,却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手杀害?”乔峰泣道:“在下适才归家,见父母遭害,正要查明凶手,为父母报仇,大师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行同禽兽!你竟亲手杀害义父义母,咱们只恨相救来迟。姓乔的,你要到少室山来撒野,可还差着这么一大截。”说着呼的一掌,便向乔峰胸口劈到。 乔峰正待闪避,只听得背后风声微动,有人从后偷袭,他不愿这般不明不白的和这些少林僧人动手,左足一点,轻飘飘的跃出丈许,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了个空。 四名少林僧见他如此轻易避开,脸上均显惊异。那高大僧人骂道:“你武功虽强,却又怎地?你想杀了义父义母灭口,隐瞒你出身来历,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种,此事早已轰传武林,江湖上那个不知,那个不晓?你行此大逆之事,只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骂道:“你先杀马大元,再杀乔三槐夫妇,哼哼,就能遮盖得了你的丑事么?” 乔峰听得两僧如此丑诋辱骂,心中却只有悲痛,殊无丝毫恼怒之意,他生平临大事,决大疑,遭逢过不少为难之事,这时很能沉得住气,抱拳行礼,说道:“请教四位大师法名如何称呼?是少林寺的高僧么?” 一个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气最好,说道:“咱们都是少林弟子。唉,你义父、义母一生忠厚,却落得如此惨报。乔峰,你们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乔峰心想:“他们既不肯宣露法名,多问也是无益。那高个子的和尚说道,他们相救来迟,当是得到了讯息而来救援,却是谁去通风报讯的?是谁预知我爹娘要遭遇凶险?”便道:“四位大师慈悲为怀,赶下山来救我爹娘,只可惜迟了一步……” 那高个儿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呼的一拳,又向乔峰打来,喝道:“咱们迟了一步,才让你行此忤逆大恶,亏你还在自鸣得意,出言讥刺。” 乔峰明知他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讯息后即来救援自己爹娘,实不愿跟他们动手过招,但若不将他们制住,就永远弄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好意,今日事出无奈,多有得罪!”说着转身如风,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头拍去。那僧人喝道:“当真动手么?”一句话刚说完,肩头已为乔峰拍中,身子一软,坐倒在地。 乔峰受业于少林派,于四僧武功家数烂熟于胸,接连出掌,将四名僧人一一拍倒,说道:“得罪了!请问四位师父,你们说相救来迟,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难?是谁将这音讯告知四位师父的?” 那高个儿僧人怒道:“你不过想查知报讯之人,又去施毒手加害。少林弟子岂能屈于你契丹贱狗的逼供?你纵使毒刑,也休想从我口中套问出半个字来。” 乔峰心下暗叹:“误会越弄越深,我不论问什么话,他们都当是盘问口供。”伸手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四僧被封的穴道,说道:“若要杀人灭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是非真相,总盼将来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听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杀人灭口,也未必能这么容易!” 乔峰一抬头,只见山坡旁站着十余名少林僧,手中均持兵器。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年纪,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铲,铲头精钢月牙发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目光炯炯,一见便知内功深湛。乔峰虽然不惧,但知来人武功不弱,只要一交上手,若不杀伤数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双手抱拳,说道:“乔峰无礼,谢过诸位大师。”突然间身子倒飞,背脊撞破板门,进了土屋。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僧齐声惊呼,五六人同时抢上,刚到门边,一股劲风从门中激射而出。这五六人各举左掌,奋力挡格,蓬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门内拍出的掌力刚猛之极,那五六人都给逼得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气血翻涌,各人面面相觑,心下都已明白:“乔峰这一掌力道虽猛,却尚留有余力,第二掌再击将过来,未必能挡得住。”各人认定他是穷凶极恶之徒,只道他要蓄力再发,没想到他其实是掌下留情,不欲伤人。 众僧蓄势戒备,隔了半晌,为首的两名僧人举起方便铲,同时使一招“双龙入洞”,势挟劲风,二僧身随铲进,并肩抢入土屋。当当当双铲相交,织成一片光网,护住身子,却见屋内空荡荡地,那里有乔峰的人影?更奇的是,连乔三槐夫妇的尸首也已影踪不见。 第1103章 天龙(91) 这使方便铲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职司监管本派弟子行为的“持戒僧”与“守律僧”,平时行走江湖,查察门下弟子功过,本身武功固然甚强,见闻之广更为同侣所不及。他二人见乔峰在这顷刻间走得不知去向,已极难能,竟能携同乔三槐夫妇的尸首而去,更属不可思议。众僧在屋前屋后、炕头灶边,翻寻了个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追出二十余里,却那里有乔峰的踪迹? 谁也料不到乔峰挟了爹娘的尸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窜向一个人所难至、林木茂密的陡坡,将爹娘掩埋了,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头,心中暗祝:“爹,娘,是何人下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儿子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坟前剜心活祭。” 想起此次归家,便只迟得一步,不能再见爹娘一面,否则爹娘见到自己已长得如此雄健魁梧,一定好生欢喜。倘若三人能聚会一天半日,也得有片刻的快活。想到此处,忍不住泣不成声。他自幼便甚硬气,极少哭泣,今日实是伤心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泪如泉涌,难以抑止。突然间心念一转,暗叫:“啊哟,不好!我的受业恩师玄苦大师别要又遭凶险。” 陡然想明白了几件事:“那凶手杀我爹娘,并非时刻如此凑巧,恰好在我回家前的半个时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预谋,下手之后,立即去通知少林寺僧人,说我正赶上少室山来,要杀我爹娘灭口。那些少林僧侠义为怀,一心想救我爹娘,却撞到了我。当世知我身世真相的,还有玄苦师父,须防那凶徒更下毒手,将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到玄苦大师或将因己之故而遭危难,不由得五内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飞奔。他明知寺中高手如云,达摩堂中几位老僧更各具非同小可的绝技,自己只要一露面,众僧群起而攻,脱身就非易事,是以尽拣荒僻小径急奔。绕此小径上山,路程远了一大半,奔得一个多时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后。其时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黑暗中自己易于隐藏身形,忧的是凶手乘黑偷袭,不易发见他的踪迹。 他近年来纵横江湖,罕逢敌手,但这一次所遇大敌,武功固然高强,而心计之工、谋算之毒,自己更从未遇过。少林寺虽是龙潭虎穴般的所在,却并未防备有人要来加害玄苦大师,倘若有人偷袭,只怕难免遭其暗算。乔峰何尝不知自己已处嫌疑极重之地,倘若此刻玄苦大师已遭毒手,又没人见到凶手模样,自己如再为人发见偷偷摸摸的潜入寺中,当真百喙莫辩。他此刻若要远避凶嫌,自是离少林寺越远越好,但一来关怀恩师安危,二来想就此捉拿真凶,为爹娘报仇,查明奸谋真相,至于干冒大险,却也顾不得了。 他虽在少室山中住了十余年,却从未进过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自更不知玄苦大师居于何处,心想:“但盼恩师安然无恙。我见了恩师之面,禀明经过,请他老人家小心提防,再叩问我的身世来历,说不定恩师能猜到真凶是谁。”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数十,东一座,西一座,散落山坡之间。玄苦大师在寺中并不执掌职司,“玄”字辈的僧人少说也有二十余人,各人服色相同,黑暗中却往那里找去?乔峰心下盘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带我去见玄苦师父,见到之后,我再说明种种不得已之处,向他郑重赔罪。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师重义,倘以为我是要不利于玄苦师父,多半宁死不屈,决计不肯说出他的所在。嗯,我不妨去厨下找个火工来带路,可是这些人却又未必知道我师父的所在。” 一时彷徨无计,每经过一处殿堂厢房,便俯耳窗外,盼能听到什么线索,他虽长大魁伟,但身手矫捷,窜高伏低,直似灵猫,竟没给人知觉。 一路找去,行到一座小舍旁,忽听得窗内有人说道:“方丈有要事奉商,请师叔即到‘证道院’去。”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我立即便去。”乔峰心想:“方丈集人议事,或许我师父也会去。我且跟着此人上‘证道院’去。”只听得“呀”的一声,板门推开,出来两名僧人,年老的一个往西,年少的匆匆向东,想是再去传人。 乔峰心想,方丈请这老僧前去商议要事,此人行辈身分必高,少林寺不同别处寺院,凡行辈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紧随其后,只望着他的背影,远远跟随,眼见他一迳向西,走进了最西的一座屋宇。乔峰待他进屋带上了门,才绕圈走到屋子后面,听明白四周无人,方始伏到窗下。 他既悲愤,又恚怒,自忖:“乔峰行走江湖以来,对待武林中正派同道,那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样?今日却迫得我这等偷偷摸摸,万一行踪败露,乔某英名尽丧,这张脸却往那里搁去?”随即转念:“当年师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艺,纵然大风大雨,亦从来不停一晚。这等重恩,我便粉身碎骨,亦当报答,何况小小羞辱?”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先后来了四人,过不多时,又来了两人,窗纸上映出人影,共有十余人聚集。乔峰心想:“倘若他们商议的是少林派中机密要事,给我偷听到了,我虽非有意,总是不妥。还是离得远些为是。师父若在屋里,这里面高手如云,任他多厉害的凶手也伤他不着,待得集议已毕,群僧分散,我再设法和师父相见。” 正想悄悄走开,忽听得屋内十余僧人一齐念经。乔峰不懂他们念的是什么经文,但听得出声音庄严肃穆,有几人的诵经声中又颇有悲苦之意。这一段经文念得甚久,他渐觉不妥,寻思:“他们似乎是在做什么法事,又或是参禅研经,我师父或者不在此处。”侧耳细听,果然在群僧齐声诵经的声音之中,听不出有玄苦大师那沉着厚实的嗓音在内。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会,只听得诵经之声止歇,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玄苦师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乔峰大喜:“师父果在此间,他老人家安好无恙。原来他适才没一起念经。” 只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起话来,乔峰听得明白,正是他的受业师父玄苦大师,但听他说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师给我取名为玄苦。佛祖所说八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小弟努力脱此八苦,说来惭愧,勉能渡己,不能渡人。这‘怨憎会’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所种,该当有此业报。众位师兄、师弟见我偿此宿业,该当为我欢喜才是。”乔峰听他语音平静,只他所说的都是佛家言语,不明其意所指。 又听那威严的声音道:“玄悲师弟数月前命丧奸人之手,咱们全力追拿凶手,似违我佛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诛奸,是为普救世人,我辈学武,本意原为宏法,学我佛大慈大悲之心,解除众生苦难……”乔峰心道:“这声音威严之人,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了。”只听他继续说道:“……除一魔头,便是救无数世人。师弟,那人可是姑苏慕容么?” 乔峰心道:“这事又牵缠到了姑苏慕容氏身上。听说少林派玄悲大师在大理国境内遭人暗算,难道他们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 只听玄苦大师说道:“方丈师兄,小弟不愿让师兄和众位师兄弟为我操心,以致更增我业报。那人如能放下屠刀,自然回头是岸,倘若执迷不悟,唉,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多说了。” 方丈玄慈大师说道:“是!师弟大觉高见,做师兄的太过执着,颇落下乘了。”玄苦道:“小弟意欲静坐片刻,默想忏悔。”玄慈道:“是,师弟多多保重。” 只听得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当先缓缓走出。他行出丈许,后面鱼贯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十八位僧人都双手合什,低头默念,神情庄严。 待得众僧远去,屋内寂静无声,乔峰为这周遭的情境所慑,一时不敢现身叩门,忽听得玄苦大师说道:“佳客远来,何以徘徊不进?” 乔峰吃了一惊,自忖:“我屏息凝气,旁人纵然和我相距咫尺,也未必能察觉我潜身于此。师父耳音如此,内功修为当真了得。”当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门口,说道:“师父安好,弟子乔峰叩见师父!” 玄苦轻轻“啊”了一声,道:“是峰儿?我这时正在想念你,只盼和你会见一面,快进来!”声音中充满喜悦。 乔峰大喜,抢步而进,便即跪下叩头,说道:“弟子平时少有侍奉,多劳师父挂念。师父清健,孩儿不胜之喜。”说着抬起头来,仰目瞧向玄苦。 玄苦大师本来脸露微笑,油灯照映下见到乔峰的脸,突然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道:“你……你……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但见他脸上又惊骇,又痛苦,又混和着深深的怜悯和惋惜之意。 乔峰见师父瞬息间神情大异,心中惊讶之极,说道:“师父,孩儿便是乔峰。” 玄苦大师道:“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便不说话了。 乔峰不敢再问,静待他有何教训指示,那知等了良久,玄苦大师始终不言不语。乔峰再看他脸色时,见他脸上肌肉僵硬不动,一副神气和适才全然一模一样,不禁吓了一跳,伸手去摸他手掌,但觉颇有凉意,忙再探他鼻息,原来早已气绝多时。这一下乔峰只吓得目瞪口呆,脑中一片混乱:“师父一见我,就此吓死了?决计不会,我又有什么可怕?多半他是早已受伤。”却又不敢迳去检视他身子。 他定了定神,心意已决:“我若此刻悄然避去,岂是乔峰铁铮铮好汉子的行迳?今日之事,纵有万般凶险,也当查问个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声叫道:“方丈大师,玄苦师父圆寂了!玄苦师父圆寂了!”这两句呼声远远传送出去,山谷鸣响,阖寺俱闻。呼声虽然雄浑,却极其悲苦。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归各自房舍,猛听得乔峰的呼声,一齐转身,快步回到“证道院”来。只见一条长大汉子站在院门之旁,伸袖拭泪,众僧均觉奇怪。玄慈关心玄苦安危,不及向那汉子细看,便抢步进屋,只见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众僧一齐入内,垂首低头,诵念经文。 乔峰最后进屋,跪地暗许心愿:“师父,弟子报讯来迟,你已遭人毒手。弟子和那奸人的仇恨又深了一层。弟子纵然历尽万难,也要找到这奸人来碎尸万段,为恩师报仇。” 玄慈方丈念经完毕后,转眼见到乔峰的容貌,吃了一惊,问道:“适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吗?”乔峰道:“是,弟子乔峰!弟子见到师父圆寂,悲痛不胜,以致惊动方丈。” 玄慈听了乔峰的话,身子一颤,脸上现出异样神色,向他凝视半晌,才道:“施主你……你……你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 乔峰听到他说“丐帮的前任帮主”这七个字,心想:“江湖上的讯息传得好快,他既知我已不是丐帮帮主,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帮的原由。”说道:“正是!” 玄慈问道:“施主何以夤夜闯入敝寺?又怎生见到玄苦师弟圆寂?” 乔峰心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得道:“玄苦大师是弟子的受业恩师,但不知我恩师受了什么伤,是何人下的毒手?” 玄慈方丈垂泪道:“玄苦师弟受人偷袭,胸间吃了人一掌重手,肋骨齐断,五脏破碎,仗着内功深厚,这才支持到此刻。我们问他敌人是谁,他说并不相识,又问凶手形貌年岁。他却说道佛家八苦,‘怨憎会’乃其中一苦,既遇上了冤家对头,正好就此解脱,凶手的形貌,他决不肯说。” 乔峰恍然而悟:“原来适才众僧已知师父身受重伤,念经诵佛,乃是送他西归。”他含泪说道:“众位高僧慈悲为念,不记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务须捉到这下手的凶手,千刀万剐,为师父报仇。贵寺门禁森严,不知那凶人如何能闯得进来?”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主闯进少林,咱们没能阻拦察觉,那凶手当然也能自来自去、如入无人之境了。” 乔峰躬身抱拳,说道:“弟子以事在紧迫,不及在山门外通报求见,多有失礼,还恳诸位师父见谅。弟子出身少林,渊源极深,决不敢有丝毫轻忽冒犯之意。”他最后那两句话意思是说,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我也连带丢脸,心知自己闯入少林后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人知觉,这件事传将出去,于少林派的颜面实在大有损伤。 正在这时,一个小沙弥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进房来,向着玄苦的尸体道:“师父,请用药。”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弥,在“药王院”中煎好了一服疗伤灵药“九转回春汤”,送来给师父服用。他见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已死。 乔峰心中悲苦,哽咽道:“师父他……”那小沙弥转头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声惊呼:“是你!你……又来了!”呛啷一声,药碗失手掉落在地,瓷片药汁,四散飞溅。那小沙弥向后跃开两步,靠在墙上,尖声道:“是他!打伤师父的便是他!” 他这么一叫,众人无不大惊。乔峰更加惶恐,大声道:“你说什么?”那小沙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见了乔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后,拉住他衣袖,叫道:“方丈,方丈!”玄慈道:“青松,不用怕,你说好了,你说是他打了师父?” 小沙弥青松道:“是的,他用手掌打师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见的。师父,师父,你打还他啊!”直到此刻,他兀自未知玄苦已死。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细些,别认错了人。”青松道:“我瞧得清清楚楚的,他身穿灰布直缀,方脸蛋,眉毛这般上翘,大口大耳朵,正是他。方丈,快打他,快打他!” 第1104章 天龙(92) 乔峰一股凉意从背脊上直泻下来,心道:“是了,那凶手正是装扮作我的模样,要嫁祸于我。师父听到我回来,本极欢喜,但一见到我脸,见我和伤他的凶手一般形貌,这才说道:‘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师父和我十余年不见,我自孩童变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再想到玄苦大师临死之前连说的那三个“好”字,当真心如刀割:“师父中人重手,却不知敌人是谁,待得见到了我,认出我和凶手的形貌相似,心中大悲,一恸而死。师父身受重伤,本已垂危,自不会细想:倘若真是我下手害他,何以第二次又来相见。” 忽听得人声喧哗,一群人快步奔来,到得“证道院”外止步不进。两名僧人躬着身子,恭恭敬敬的进来,正是在少室山脚下和乔峰交过手的持戒、守律二僧。那持戒僧只说得一声:“禀告方丈……”便已见到乔峰,脸上露出惊诧愤怒的神色,不知他何以竟在此处。其余众僧也都横眉怒目,狠狠的瞪着乔峰。 玄慈方丈神色庄严,缓缓的道:“施主虽已不在丐帮,终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今日驾临敝寺,出手击死玄苦师弟,不知所为何来,还盼指教。” 乔峰长叹一声,对着玄苦的尸身拜伏在地,说道:“师父,你临死之时,还道是弟子下手害你,以致饮恨而殁!弟子虽万万不敢冒犯师父,但奸人所以加害,正是因弟子而起。弟子今日一死以谢恩师,殊不足惜,但从此师父的大仇便不得报了。弟子有犯少林尊严,师父恕罪。”猛地呼呼两声,吐出两口长气。堂中两盏油灯应声而灭,登时黑漆一团。 乔峰出言祷祝之时,心下已盘算好了脱身之策。他一吹灭油灯,左手挥掌击在守律僧背心,这一掌力聚阴柔,不伤他内脏,但将他一个肥大的身躯拍得穿堂破门而出。 黑暗中群僧听得风声,都道乔峰出门逃走,各使擒拿手法,抓向守律僧身上。众僧都是一般的心思,不愿下重手将乔峰打死,要擒住了详加盘问,他害死玄苦大师,到底所为何来。这十余位高僧均是少林寺第一流好手,各人擒拿手法并不相同,却各有独到之处。一时之间,擒龙手、鹰爪手、虎爪功、金刚指、握石掌……各种各式少林派最高明的擒拿手法,都抓在守律僧身上。众高僧武功也真了得,黑暗中单听风声,出手不差厘毫。那守律僧这一下可吃足了苦头,霎时之间,周身要穴着了诸般擒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悬,作声不得,这等经历,只怕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受过。 这些高僧阅历既深,应变的手段自也了得,当下立时便有人飞身上屋,守住屋顶。证道院的各处通道和前门后门,片刻间便有高手僧人占住要冲。 小沙弥青松取过火刀火石,点燃了堂中油灯,众僧立即发觉是抓错了守律僧。 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传下号令,全寺僧众各守原地,不得乱动。群僧均想,乔峰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孤身闯进少林寺这龙潭虎穴来杀人,必定另有强援,多半乘乱另有图谋,可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证道院中的十余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领的一干僧众,在证道院邻近各处细搜,几乎每一块石头都翻了转来,每一片草丛都有人用棍棒拍打。这么一来,众位大和尚虽说慈悲为怀,有好生之德,但虾蟆、地鼠、蚱蜢、蚂蚁,却也误伤了不少。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只差着没将土地挖翻,却那里找得着乔峰?各人都啧啧连声,称奇道怪,偶尔不免口出几句辱骂之言,佛家十戒虽戒“恶语”,那也顾不得了。当下将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入“舍利院”中火化,将守律僧送到“药王院”去施药治伤。群僧垂头丧气,相对默然,都觉这一次的脸实在丢得厉害。少林寺高手如云,以这十余位高僧的武功声望,每一个在武林中都叫得出响当当的字号,竟让乔峰赤手空拳,独来独往,别说杀伤擒拿,连他如何逃走,竟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原来乔峰料到变故一起,群僧定然四处追寻,但于适才聚集的室中,却决计不会着意,是以将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后,身子一缩,悄没声的钻到了玄苦大师生前所睡的床下,十指插入床板,身子紧贴床板。虽也有人曾向床底匆匆一瞥,却看不到他。待得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出,执事僧将证道院的板门带上,更没人进来了。 乔峰横卧床底,耳听得群僧扰攘了半夜,人声渐息,寻思:“等到天明,脱身可又不易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从床底悄悄钻出,轻推板门,闪身躲在树后。 心想此刻人声虽止,但少林众高僧岂能就此罢休,放松戒备?证道院是在少林寺的极西之处,只须更向西行,即入丛山。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纵然遇上,也拦截他不住。但他雅不欲与少林僧众动手,只盼日后擒到真凶,带入寺来,说明原委。今日多与一僧动手,多胜一人,便多结一个无谓的怨家,倘若自己失手伤人杀人,更不堪设想。自己在寺西失踪,群僧看守最严的,必是寺西通向少室山的各处山径。他略一盘算,心想最稳妥的途径,反是穿寺而过,从东方离寺。 当下矮着身子,在树木遮掩下悄步而行,横越过四座院舍,躲在一株菩提树之后,忽见对面树后伏着两僧。那两名僧人丝毫不动,黑暗中绝难发觉,但他眼光锐利,见到一僧手中所持戒刀上的微微闪光,心道:“好险!我刚才倘若走得稍快,行藏非败露不可。”在树后守了一会,那两名僧人始终不动,这个“守株待兔”之策倒也厉害,自己只要一动,便给二僧发见,可是又不能长期僵持,始终不动。 他略一沉吟,拾起一块小石子,向西弹出,劲道使得甚巧,初缓后急,石子飞出时无甚声音,到得七八丈外,破空之声方厉,击在一株大树上,啪的一响,发出异声。 那二僧矮着身子,疾向那大树扑去。乔峰待二僧越过自己,纵身跃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子,月光下瞧得明白,一块匾额上写着“菩提院”三字。他知那二僧不见异状,定然去而复回,当下更不停留,直趋后院,穿过菩提院前堂,斜身奔入后殿。 一瞥眼间,只见一条大汉的人影迅捷异常的在身后一闪而过,身法之快,直是罕见。乔峰吃了一惊:“好身手,这人是谁?”回掌护身,回过头来,不由得哑然失笑,只见对面也是一条大汉单掌斜立,护住面门,含胸拔背,气凝如岳,原来后殿的佛像之前安着一座屏风,屏风上装着一面极大铜镜,擦得晶光净亮,镜子将自己的人影照了出来。铜镜上镌着四句经偈,佛像前点着几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之下,依稀看到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乔峰一笑回头,正要举步,猛然间心头似被什么东西猛力一撞,登时呆了,他只知在这一霎时间,想起了一件异常重要之事。然而是什么事,却模模糊糊的捉摸不住。 怔立片刻,无意中回头又向铜镜瞧了一眼,见到了自己背影,猛地省悟:“我不久之前曾见过我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么地方?我又从来没见过这般大的镜子,怎能如此清晰的见到我自己的背影?”正自出神,忽听得院外脚步声响,有数人走进院来。 百忙中无处藏身,见殿上并列着三尊佛像,当即窜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像身后。听脚步声共是六人,排成两列,并肩来到后殿,各自坐上一个蒲团。乔峰从佛像后窥看,见六人都是青年僧人,心想:“我此刻窜向后殿,这六僧如均武功平平,便不致发见,但只要其中一人内功深湛,耳目聪明,就能知觉。且静候片刻再说。” 忽听得右首一僧道:“师兄,这菩提院中空荡荡地,有什么经书?师父为什么叫咱们来看守?说什么防敌人偷盗?”左首一僧微微一笑,道:“这是菩提院的秘密,多说无益。”右首的僧人道:“哼!我瞧你也未必知道。”左首的僧人受激不过,说道:“我怎不知道?‘一梦如是’……”他说了这半句话,蓦地惊觉,突然住口。右首的僧人问道:“什么叫做‘一梦如是’?”坐在第二个蒲团上的僧人道:“虚清师弟,你平时从来不多嘴多舌,怎地今天问个不休?你要知道菩提院的秘密,去问你师父罢。” 那名叫虚清的僧人便不再问,过了一会,道:“我到后面方便去。”说着站起。他自右首走向左边侧门,经过自左数来第五名僧人的背后时,忽然右脚提起,踢中了那僧后心“悬枢穴”。悬枢穴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在蒲团上盘膝而坐,悬枢穴正在蒲团边缘,给虚清足尖踢中,身子缓缓向右倒去。这虚清出足极快,却又悄无声息,跟着便去踢那第四僧的“悬枢穴”,接着又踢第三僧,霎时间接连踢倒三僧。 乔峰在佛像后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这些少林僧何以忽起内哄。只见那虚清伸足又踢左首第二僧,足尖刚碰上他穴道,那遭他踢中穴道的三僧之中,有两僧从蒲团上跌了下来,脑袋撞到殿上砖地,砰砰有声。左首那僧一惊,跃起身来察看,瞥眼见到虚清出足将他身右的僧人踢倒,更是惊骇,叫道:“虚清,你干什么?”虚清指着外面道:“你瞧,是谁来了?”那僧人掉头向外看去,虚清飞起右脚,往他后心疾踢。 这一下出足极快,本来非中不可,但对面铜镜将这一脚偷袭照得清清楚楚,那僧斜身避过,反手还掌,叫道:“你疯了么?”虚清出掌如风,斗到第八招时,那僧人小腹中拳,跟着又给踹了一脚。乔峰见虚清出招阴柔险狠,绝非少林派家数,心下更奇。 那僧人情知不敌,大声呼叫:“有奸细,有奸细……”虚清跨步上前,左拳击中他胸口,那僧人登时晕倒。 虚清奔到铜镜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镜上那首经偈第一行第一个“一”字上一揿。乔峰从镜中见他跟着又在第二行的“梦”字上揿了一下,心想:“那僧人说秘密是‘一梦如是’,镜上共有四个‘如’字,不知该揿那一个?” 但见虚清伸指在第三行的第一个“如”字上一揿,又在第四行的“是”字上一揿。他手指未离镜面,只听得轧轧声响,铜镜已缓缓翻起。 乔峰这时如要脱身而走,原是良机,但他好奇心起,要看个究竟,为什么这少林僧要戕害同门,铜镜后面又有什么东西,说不定这事和玄苦大师被害之事有关。 左首第一僧为虚清击倒之前曾大声呼叫,少林寺中正有百余名僧众在四处巡逻,一听得叫声,纷纷赶来。但听得菩提院东南西北四方都有脚步声传到。 乔峰心下犹豫:“莫要给他们发见了我的踪迹。”但想群僧一到,目光都射向虚清,自己脱身之机甚大,也不必急于逃走。只见虚清探手到铜镜后的一个小洞中去摸索,却似摸不到什么。便在这时,从北而来的脚步声已近菩提院门外。 虚清一顿足,显然十分失望,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矮身往铜镜的背面一张,低声喜呼:“在这里了!”伸手从铜镜背面摘下一个小小包裹,揣在怀里,便欲觅路逃走,但这时四面八方群僧大集,已无去路。虚清四面张望,当即从菩提院前门中奔出。 乔峰心想:“此人这么出去,非立时遭擒不可。”便在此时,只觉风声飒然,有人扑向他藏身之处,乔峰听风辨形,左手伸出,已抓住了那人左腕腕门,右手搭出,按在他背心神道穴上,内力吐处,那人全身酸麻,已不能动弹。乔峰拿住敌人,凝目瞧他面貌,竟见此人就是虚清。他一怔之下,随即明白:“是了!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后藏身,凑巧也挑中了这第三尊佛像,想因这尊佛像身形最为肥大。他为什么先从前门奔出,却又悄悄从后门进来?嗯,地下躺着五个和尚,待会旁人进来一问,那五个和尚都说他从前门逃走了,大家就不会在这菩提院中搜寻。嘿,此人倒也工于心计。” 乔峰手上仍拿住虚清不放,将嘴唇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若声张,我一掌便送了你性命,知不知道?”虚清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大门中冲进七八个和尚,其中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时一片光亮。众僧见到殿上五僧横卧在地,登时吵嚷起来:“乔峰那恶贼又下毒手!”“嗯,是虚湛、虚渊师兄他们!”“啊哟,不好!这铜镜怎么给掀起了?乔峰盗去了菩提院的经书!”“快禀报方丈!”乔峰听到这些人纷纷议论,不禁苦笑:“这笔帐又算在我身上。”片刻之间,殿上聚集的僧众愈来愈多。 乔峰只觉得虚清挣扎了几下,想要脱身逃走,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上,虚湛、虚渊他们未醒。这虚清僧若要逃走,这时正是良机,他便大摇大摆的在殿上出现,也没人起疑,人人都道我是凶手。”随即心中又是一动:“看来这虚清还不够机灵,他当时何必躲在这里?他从殿中出去,怎会有人盘问于他?” 突然之间,殿上人声止息,谁都不再开口说一句话,跟着众僧齐声道:“参见方丈,参见达摩院首座,参见戒律院首座。” 只听得啪啪轻响,有人出掌将虚湛、虚渊等五僧拍醒,又有人问道:“是乔峰作的手脚么?他怎么会得知铜镜中的秘密?”虚湛道:“不是乔峰,是虚清……”突然纵跃声起,接着骂道:“好,好!你为什么暗算同门?” 乔峰在佛像之后,没法看到他在骂谁。 只听得一人大声惊叫:“虚湛师兄,你拉我干么?”虚湛怒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盗去经书,这般大胆!禀告方丈,叛贼虚清,私开菩提院铜镜,盗去藏经!”那人叫道:“什么?我一直在方丈身边,怎会来盗什么藏经?”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森然道:“先关上铜镜,将经过情形说来。” 第1105章 天龙(93) 虚渊走过去将铜镜放回原处。这一来,殿上群僧的情状,乔峰在镜中瞧得清清楚楚。只见一僧指手划脚,甚是激动,乔峰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虚清。乔峰一惊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转头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只见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虚清僧全然相同,细看之下,或有小小差异,但一眼瞧去,殊无分别。乔峰寻思:“世上形貌如此相像之人,极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孪生兄弟。这法子倒妙,一个到少林寺来出家,一个在外边等着,待得时机到来,另一个扮作和尚到寺中来盗经。那真虚清寸步不离方丈,自无人会对他起疑。” 只听得虚湛将虚清如何探问铜镜秘密,自己如何不该随口说了四字,虚清如何假装出外方便、偷袭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动手、将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说了。虚湛讲述之时,虚渊等四僧不住附和,证实他的言语全无虚假。 玄慈方丈脸上神色一直不以为然,待虚湛说完,缓缓问道:“你瞧清楚了?确是虚清无疑?”虚湛和虚渊等齐道:“禀告方丈,我们怎敢诬陷虚清?” 玄慈叹道:“此事定有别情。刚才虚清一直在我身边,并未离开。达摩院首座也在一起。”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谁也不敢作声。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说道:“正是。我也瞧见虚清陪着方丈师兄,他怎能到菩提院来盗经?”戒律院首座玄寂问道:“虚湛,那虚清和你动手过招,拳脚中有何特异之处?”他便是那语音苍老嘶哑之人。 虚湛大叫一声:“啊也!我怎么没想起来?那虚清和弟子动手,使的不是本门武功。”玄寂道:“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来吗?”见虚湛脸上一片茫然,无法回答,又问:“是长拳呢,还是短打?擒拿手?还是地堂、六合、通臂?”虚湛道:“他……他的功夫阴毒得紧,弟子几次都莫名其妙的着了他道儿。” 玄寂、玄难等几位行辈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视一眼,均想,今日寺中来了本领极高的敌人,伎俩巧妙,教人如堕五里雾中。为今之计,只有加紧搜查,同时镇定从事,见怪不怪,否则寺中惊扰起来,只怕祸患更难收拾。 玄慈双手合什,说道:“菩提院中所藏经书,乃本寺前辈高僧所著阐扬佛法、渡化世人的大乘经论,佛门弟子得了去,念诵钻研,颇能宏扬佛法。但如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重,罪过不小。各位师弟师侄,自行回归本院安息,有职司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嘱散去,只虚湛、虚渊等,仍对着虚清唠叨不休。玄寂向他们瞪了一眼,虚湛等吃了一惊,不敢再说什么,和虚清并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难、玄寂三僧,坐在佛像前蒲团之上。玄慈突然朗声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飞身而起,转到了佛像身后,一齐出掌,分向乔峰拍到。 乔峰没料到这三僧竟已在铜镜中发见了自己踪迹,更想不到这三个老僧老态龙钟,说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时间,已觉呼吸不畅,胸口气闭,少林寺三高僧合击,当真非同小可。百忙中分辨掌力来路,只觉上下左右及身后五个方位,已全为三僧掌力封住,倘若硬闯,非使硬功不可,不是击伤对方,便是自己受伤。一时不及细想,双掌运力向身前推出,喀喇喇声音大响,身前佛像给他连座推倒。乔峰顺手提起虚清,纵身而前,只觉背心上掌风凌厉,掌力未到,风势已及。 乔峰不愿与少林高僧对掌斗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装有铜镜的屏风,回臂转腕,将屏风如盾牌般挡在身后,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玄难一掌打上铜镜,只震得乔峰右臂隐隐酸麻,镜周屏风碎成数块。 乔峰借着玄难这一掌之力,向前纵出丈余,忽听得身后有人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大不寻常。乔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这一类武功,自己虽然不惧,却也不欲和他以掌力相拚,当即又将铜镜挡到身后,内力也贯到了右臂之上。 便在此时,只觉得对方的拳风倾斜而至,方位殊为怪异。乔峰一愕,立即醒觉,那老僧的拳力不是击向他背心,却是对准了虚清的后心。乔峰和虚清素不相识,原无救他之意,但既将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起了照顾的念头,一移铜镜,已护住了虚清,只听得啪的一声闷响,铜镜声音哑了,原来这镜子已为玄难先前的掌力打裂,这时再受到玄慈方丈的金刚劈空拳,便声若破锣。 乔峰回镜挡架之时,已提着虚清跃向屋顶,只觉他身子甚轻,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称,但那破锣似的声音一响,自己竟在屋檐上立足不稳,膝间一软,又摔了下来。他自行走江湖以来,从没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不由得一惊,一转身,便如渊停岳峙般站在当地,气度沉雄,浑不以身受强敌围攻为意。 玄慈说道:“阿弥陀佛!乔施主,你到少林寺来杀人之余,又再损毁佛像。”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缓缓向乔峰推了过来。他掌力未到,乔峰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刻之间,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 乔峰抛去铜镜,右掌还了一招“降龙廿八掌”中的“亢龙有悔”。两股掌力相交,嗤嗤有声,玄寂和乔峰均退了三步。乔峰一霎时只感全身乏力,脱手放下虚清,但一提真气,立时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虚清,飞身上屋而去。 玄难、玄寂二僧同时“咦”的一声,骇异无比。玄寂适才所出那一掌,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两散”,所谓“两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散”飞;拍在人身,魂飞魄“散”。这路掌法就只这么一招,只因掌力太过雄浑,临敌时用不着使第二招,敌人便已毙命,而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内力为根基,要想变招换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乔峰接了这一招,非但不当场倒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便即回力,携人上屋而走。 玄难叹道:“此人武功,当真了得!”玄寂道:“须当及早除去,免成无穷大患。”玄难连连点头。玄慈方丈却遥望乔峰去路的天边,怔怔出神。 乔峰临去时回头一瞥,只见铜镜为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碎成数十块,散在地下,每块碎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后影。乔峰又是没来由的一怔:“为什么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总是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么古怪?”其时急于远离少林,心头虽浮上这层疑云,在一阵急奔之下,便又忘怀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极熟悉,窜向山后,尽拣陡削的窄路行走,奔出数里,耳听得并无少林僧众追来,心下稍定,放落虚清,喝道:“你自己走罢!可别想逃走。”不料虚清双足一着地,便即软瘫委顿,蜷成一团,似乎早已死了。乔峰一怔,伸手探他鼻息,只觉呼吸若有若无,极是微弱,再去搭他脉搏,也跳动极慢,看来立时便要断气。 乔峰心想:“我心中存着无数疑团,正要问你,可不能让你如此容易便死。这和尚落在我手中,生怕阴谋败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药自杀。”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只觉着手轻软,这和尚竟是个女子! 乔峰急忙缩手,大奇:“他……他是个女子所扮?”黑暗中没法细察此人形貌。他豪迈豁达,不拘小节,可不像段誉那么知书识礼,顾忌良多,提着虚清后心拉了起来,喝问:“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不说实话,我可要剥光你衣裳来查明真相了?”虚清口唇动了几动,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显是命在垂危,如悬一线。 乔峰心想:“不论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总不能让他就此死去。”伸出右掌,抵在他后心,自己丹田中真气鼓荡,自腹至臂,自臂及掌,传入了虚清体内,就算救不了他性命,至少也要在他口中问到若干线索。过不多时,虚清脉搏渐强,呼吸也顺畅起来。乔峰见他一时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寻思:“此处离少林寺未远,不能逗留太久。”双手将虚清横抱于臂弯,迈开大步,向西北方行去。 这时更觉虚清身躯极轻,和他魁梧的身材极不相称,心想:“我除你衣衫虽然不妥,难道鞋袜便脱不得?”伸手扯下他右足僧鞋,一捏他脚板,只觉着手坚硬,不是生人肌肉,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应手而落,竟是一只木制假脚,再去摸虚清的脚时,那才是柔软细巧的一只脚掌。乔峰哼了一声,暗道:“果然是个女子。” 当下展开轻功,越行越快,奔到天色黎明,估计离少林寺已有五十余里,抱着虚清走到右首小树林中,见一条清溪穿林而过,走到溪旁,掬些清水洒在虚清脸上,再用她僧袍的衣袖擦了几下,突然之间,她脸上肌肉一块块的落下来。乔峰吓了一跳:“怎么她肌肤烂成了这般模样?”凝目细看,只见她脸上的烂肉之下,露出光滑晶莹的肌肤。 虚清给乔峰抱着疾走,一直昏昏沉沉,这时脸上给清水一湿,睁开眼来,见到乔峰,勉强笑了一笑,轻轻说道:“乔帮主!”叫了这声后,又闭上眼睛。 乔峰将她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湿透,在她脸上用力擦洗几下,灰粉簌簌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娇美的少女脸蛋来。乔峰失声叫道:“是阿朱姑娘!” 乔装虚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她改装易容之术,妙绝人寰,踩木脚增高身形,以棉花耸肩凸腹,更用面粉糊浆堆肿了面颊,戴上僧帽,穿上僧袍,竟连与虚清日常见面的虚湛、虚渊等人也认不出来。 她迷迷糊糊之中,听得乔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应,又想解释为什么混入少林寺中,但半点力气也无,连舌头也不听使唤,竟连“嗯”的一声也答应不出。 乔峰初时认定虚清奸诈险毒,自己父母和师父之死,定和他有极大关连,是以不惜耗费真力,救他性命,要着落在他身上查明真相,早已打定主意,如他不说,便要以种种惨酷难熬的毒刑拷打逼迫。那知此人真面目一现,竟是那个娇小玲珑、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朱,当真做梦也料想不到。乔峰虽和阿朱、阿碧二人见过数面,又曾从西夏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来,却不知阿朱精于改装之术,若换作段誉,便早猜到了。 乔峰这时已辨明她并非中毒,乃是受了拳力之伤,略一沉吟,已知其理,先前玄慈方丈发劈空拳击来,自己以铜镜挡架,虽未击中阿朱,但其时自己左手中提着她,这凌厉之极的拳力已传到了她身上,想明此节,不由得暗自歉仄:“倘若我不是多管闲事,任由她自来自去,她早已脱身溜走,决不致遭此大难。”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复,爱屋及乌,对他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心想:“她所以受此重伤,全系因我之故。义不容辞,非将她治好不可。须得到市镇上请大夫医治。”说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镇上去治伤。”阿朱道:“我怀里有伤药。”说着右手动了动,却没力气伸入怀中。 乔峰伸手将她怀中物事都取了出来,除了有些碎银,见有一个金锁片打造得十分精致,锁片上镌着两行小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此外有只小小的白玉盒子,正是谭公在杏子林中送给她的。乔峰心头一喜,知这伤药极具灵效,可说是天下伤药之最,说道:“救你性命要紧,得罪莫怪。”伸手便解开她衣衫,将一盒寒玉冰蟾膏尽数涂在她胸脯上。阿朱羞不可抑,伤口又感剧痛,登时便即晕去。 乔峰给她扣好衣衫,把白玉盒子和金锁片放回她怀里,碎银子则自己取了,伸手抄起她身子,快步向北而行。行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人烟稠密的大镇,叫做许家集。乔峰找到当地最大一家客店,将阿朱安顿好了,请了个医生来看她伤势。 那医生把了阿朱的脉搏,不住摇头,说道:“姑娘的病是没药医的,这张方子只聊尽人事而已。”乔峰看药方上写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类,都是些连寻常肚痛也未必能治的温和药物。 他也不去买药,心想:“倘若连谭公的灵奇伤药也治她不好,这镇上庸医的药更有何用?”当下又运真气,以内力输入她体内。顷刻之间,阿朱的脸上现出红晕,说道:“乔帮主,多谢你救我,要是落入了那些贼秃手中,可要了我命啦。”乔峰听她说话中气甚足,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耽心你好不了呢。”阿朱道:“你别叫我姑娘什么的,直截了当的叫我阿朱便是了。乔帮主,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乔峰道:“我早不是什么帮主啦,以后别再叫我帮主。”阿朱道:“嗯,对不住,我叫你乔大爷!” 乔峰道:“我先问你,你到少林寺去干什么?”阿朱笑道:“唉,说出来你可别笑我胡闹。我听说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便和王姑娘、阿碧妹子前来找他。我们客客气气的要进寺拜佛,守山门的那虚清和尚却凶霸霸的说道,女子不能进少林寺。我跟他争吵,他反而骂我。我偏要进去,而且还扮作了他的模样,瞧他有什么法子?”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你易容改装,终于进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们可并不知你是女子啊。最好你进去之后,再以本来面目给那些大和尚们瞧瞧。他们气破了肚子,可半点奈何你不得。”他本来对少林寺极是尊敬,但一来玄苦已死,二来群僧不问青红皂白,便冤枉他弑父、弑母、弑师,犯了天下最恶的三件大罪,心下自不免气恼。 阿朱坐起身来,拍手笑道:“乔大爷,你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好了,我便男装进寺,再改穿女装,大摇大摆的走到大雄宝殿去居中一坐,让个个和尚气得在地下打滚,那才好玩呢!啊……”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软软弯倒,伏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第1106章 天龙(94) 乔峰一惊,食指在她鼻孔边一探,似乎呼吸全停了。他心中焦急,忙将掌心贴在她背心“灵台穴”上,将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盏茶时分,阿朱慢慢仰起身来,歉然笑道:“啊哟,怎么说话之间,我便睡着了,乔大爷,真对不住。”乔峰知情形不妙,说道:“你身子尚未复元,且睡一会养养神。”阿朱道:“我倒不疲倦,不过你累了半夜,你请去歇一会儿罢。”乔峰道:“好,过一会我来瞧你。”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两斤熟牛肉,自斟自饮。此时心下烦恼,酒入愁肠易醉,五斤酒喝完,竟便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两个馒头,到阿朱房中去给她吃,进门后叫了两声,不闻回答,走到床前,见她双目微闭,脸颊凹入,竟似死了。伸手去摸她额头,幸喜尚有暖气,忙以真气相助。阿朱慢慢醒转,接过馒头,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 这一来,乔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气续命,只要不以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个时辰便即气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 阿朱见他沉吟不语,脸有忧色,说道:“乔大爷,我受伤甚重,连谭老先生的灵药也治不了,是么?”乔峰忙道:“不!没什么,将养几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别瞒我。我自己知道,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半点力气也没有。”乔峰道:“你安心养病,我总有法子医好你。”阿朱听他语气,知道自己实是伤重,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个吃了一半的馒头掉在地下。乔峰只道她内力又尽,便又伸掌按她灵台穴。 阿朱这一次神智却尚清醒,只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从乔峰掌心传入自己身体,登时四肢百骸,处处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实已垂危数次,都靠乔峰以真气救活,心中又感激,又惊惶。她人虽机伶,毕竟年纪幼小,怔怔的流下泪来,说道:“乔大爷,我不愿死!请你别抛下我在这里不理我。” 乔峰听她说得可怜,安慰她道:“决计不会的,你放心好啦。我乔峰是什么人,怎能舍弃身遭危难的朋友?”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乔大爷,我要死了么?人死了之后会不会变鬼?”乔峰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纪这么小,受了这一点儿轻伤,怎么就会死?”阿朱道:“你会不会骗人?”乔峰道:“不会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大大的英雄好汉,人家都说:‘北乔峰,南慕容’,你和我家公子爷南北齐名,你生平有没说过不算数的话?”乔峰微笑道:“小时候,我常说谎。后来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骗人啦。”阿朱道:“你说我伤势不重,是不是骗我?” 乔峰心想:“你若知道自己伤势极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难救。为了你好,说不得,只好骗你一骗。”便道:“我不会骗你的。”阿朱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便放心了。乔大爷,我求你一件事。”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今晚你在我房里陪我,别离开我!”她想乔峰这一走开,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乔峰道:“很好,你便不说,我也会坐在这里陪你。你别说话,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 阿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眼来,说道:“乔大爷,我睡不着,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我小时候睡不着,我妈便在我床边唱歌儿给我听。只唱得三支歌,我便睡熟啦。”乔峰微笑道:“这会儿去找你妈妈,可不容易。”阿朱叹了口气,幽幽的道:“我爹爹、妈妈不知在那里,也不知是不是还活在世上。乔大爷,你唱几支歌儿给我听罢!” 乔峰不禁苦笑,他这样个大男子汉,唱歌儿来哄一个少女入睡,可当真不成话,便道:“唱歌我确不会。”阿朱道:“你小时候,你妈妈可有唱歌给你听?”乔峰搔了搔头,道:“好像有的,不过我都忘了。就算记得,我也唱不来。”阿朱叹道:“你不肯唱,那也没法子。”乔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真是不会。”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啊,有了,乔大爷,我再求你一件事,这一次你可不能不答允。” 乔峰觉得这个小姑娘天真烂漫,说话行事却往往出人意表,她说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又是什么精灵古怪的玩意,说道:“你先说来听听,能答允就答允,不能答允就不答允。”阿朱道:“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满得四五岁,那就谁都会做,你说容易不容易?”乔峰不肯上当,道:“到底是什么事,你总得说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罢!你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兔哥哥也好,狼婆婆也好,我就睡着了。” 乔峰皱起眉头,脸色尴尬。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叱吒风云、领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数日之间,给人逼得免去帮主,逐出丐帮,父母、师父三个世上最亲之人在一日内逝世,再加上自己是胡是汉,身世未明,却又负了叛师弑亲的三条大罪,如此重重打击加上身来,没一人为他分忧,那也罢了,不料在这客店之中,竟要陪伴一个重伤的小姑娘唱歌讲故事。这等婆婆妈妈的无聊事,他从前只要听到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爱和众兄弟喝酒猜拳、讲武论剑、喧哗叫嚷,酒酣耳热之余,便纵谈军国大事,讲论天下英雄。什么讲个故事听听,兔哥哥、狼婆婆的,真是笑话奇谈了。 然而一瞥眼间,见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热切盼望的神气,又见她容颜憔悴,心想:“她受了如此重伤,只怕已难痊愈,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便能丧命。她想听故事,我便随口说一个罢。”便道:“好,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就怕你会觉得不好听。” 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好听的,你快讲罢。” 乔峰虽答允了,真要他说故事,可实在说不上来,过了好一会,才道:“嗯,我说一个狼故事。从前,有一个老公公,在山里行走,看见有只狼,给人缚在一只布袋里,那狼求他释放,老公公便解开布袋,将狼放了出来。那狼……”阿朱接口道:“那狼说它肚子饿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乔峰道:“唉,这故事你听见过的?”阿朱道:“这是中山狼的故事。我不爱听书上的故事,我要你讲真的故事。” 乔峰沉吟道:“不是书上的,要真的故事。”心想:“丐帮和契丹人争斗凶杀的那些故事,说来惊心动魄,这小姑娘却未必爱听,嗯,只得说个小孩子的故事。”便道:“好,我讲一个乡下孩子的故事给你听。” “从前,山里有一家穷人家,爹爹和妈妈只有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到七岁时,身子已很高大,能帮着爹爹上山砍柴了。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们家里穷,请不起大夫,买不起药。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来,不吃药可不行,于是妈妈将家中仅有的六只母鸡、一篓鸡蛋,拿到镇上去卖。” “母鸡和鸡蛋卖得了四钱银子,妈妈便去请大夫。可是那大夫说,山里路太远,不愿去看病,妈妈苦苦哀求他,那大夫总摇头不允。妈妈跪下来求恳。那大夫说:‘到你山里穷人家去看病,没的惹了一身瘴气穷气。你四钱银子,又治得了什么病?’妈妈拉着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挣脱,不料妈妈拉得很紧,嗤的一声,袍子便撕破了一条长缝。那大夫大怒,将妈妈推倒在地下,又使力踢了她一脚,还拉住她要赔袍子,说这袍子是新缝的,值得二两银子。” 阿朱听他说到这里,轻声道:“这大夫真可恶!” 乔峰仰头瞧着窗外慢慢暗将下来的暮色,缓缓说道:“那孩子陪在妈妈身边,见妈妈给人欺侮,便冲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个孩子,有什么力气,给那大夫抓了起来,掼到了大门外。妈妈忙奔到门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怕那女人再来纠缠,便关上了大门。孩子额头撞在石块上,流了很多血。妈妈怕事,不敢再在大夫门前逗留,便一路哭泣,拉着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那孩子经过一家铁店门前,见摊子上放着几把杀猪杀牛的尖刀。打铁师傅正招呼客人买犁耙、锄头,忙得紧,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边,连妈妈也没瞧见。” “到得家中,妈妈也不将这事说给爹爹听,生怕爹爹气恼,更增病势,要将那四钱银子取出来交给爹爹,不料一摸怀中,银子却不见了。” “妈妈又惊慌又奇怪,出去问儿子,只见孩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头上磨,妈妈问他:‘刀子那里来的?’孩子不敢说是偷的,便撒谎道:‘是人家给的。’妈妈自然不信,这样一把尖头新刀,市集上总得卖钱半二钱银子,怎么会随便送给孩子?问他是谁送的,那孩子却又说不上来。妈妈叹了口气,说道:‘孩子,爹爹妈妈穷,平日没能买什么玩意儿给你,当真委屈了你。你买了把刀子来玩,男孩子家,也没什么。多余的钱你给妈妈,爹爹有病,咱们买斤肉来煨汤给他喝。’那孩子一听,瞪着眼道:‘什么多余的钱?’妈妈道:‘咱们那四钱银子,你拿了去买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叫道:‘我没拿钱,我没拿钱!’爹爹妈妈从来不打他骂他,虽然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也当他客人一般,一向客客气气的相待……” 乔峰说到这里,心中一凛:“为什么这样?天下父母亲对待儿子,可从来不是这样的,就算溺爱怜惜,也决不会这般尊重客气。”自言自语:“为什么这样奇怪?” 阿朱问道:“什么奇怪啊?”说到最后两字时,已气若游丝。乔峰知她体内真气又竭,当即伸掌抵在她背心,以内力送入她体内。 阿朱精神渐复,叹道:“乔大爷,你每给我渡一次气,自己的内力便消减一次,练武功之人,真气内力是第一要紧的。你这般待我,阿朱……如何报答?”乔峰笑道:“我只须静坐吐纳,练上几个时辰,真气内力便又恢复如常,又说得上什么报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虽未见面,我心中已将他当作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跟我见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个时辰,体气便渐渐消逝,你总不能……总不能永远……”乔峰道:“你放心,咱们总能找到一位医道高明的大夫,给你治好。” 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穷,怕沾上瘴气穷气,不肯给我医治。乔大爷,你那故事还没说完呢,什么事好奇怪?” 乔峰道:“嗯,我说溜了嘴。妈妈见孩子不认,也不说了,便回进屋中。过了一会,孩子磨完了刀回进屋去,只听妈妈正低声和爹爹说话,说他偷钱买了一柄刀子,却不肯认。他爹爹道:‘这孩子跟着咱们,从来没什么玩的,他要什么,由他去罢,咱们一向挺委屈了他。’二人说到这里,见孩子进屋,便住口不说了。爹爹和颜悦色的摸着他头,道:‘乖孩子,以后走路小心些,怎么头上跌得这么厉害?’至于不见了四钱银子和他买了把新刀子的事,爹爹一句不提,甚至连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孩子虽只七岁,却已很懂事,心想:‘爹爹妈妈疑心我偷了钱去买刀子,要是他们狠狠的打我一顿,骂我一场,我倒不在乎。可是他们偏偏仍待我这么好。’他心中不安,向爹爹道:‘爹,我没偷钱,这把刀子也不是买来的!’爹爹道:‘你妈多事,钱不见了,打什么紧?大惊小怪的查问,妇道人家就心眼儿小。好孩子,你头上痛不痛?’那孩子只得答道:‘还好!’他想辩白,却无从辩起,闷闷不乐,晚饭也不吃,便去睡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什么也睡不着,又听得妈妈轻轻哭泣,想是既忧心爹爹病重,又气恼日间受了那大夫的辱打。孩子悄悄起身,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连夜赶到镇上,到了那大夫门外。那屋子前门后门都关得紧紧地,没法进去。孩子身子小,便从狗洞里钻进屋去,见一间房的窗纸上透出灯光,大夫还没睡,正在煎药。孩子推开了房门……” 阿朱为那孩子担忧,说道:“这小孩儿半夜里摸进人家家里,只怕要吃大亏。” 乔峰摇头道:“没有。那大夫听得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问道:‘谁?’孩子一声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过去。他身子矮,这一刀戳在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只哼了几声,便倒下了。” 阿朱“啊”的一声,惊道:“这孩子将大夫刺死了?” 乔峰点了点头,道:“不错。孩子又从狗洞里爬将出来,回到家里。黑夜之中来回数十里路,也累得他惨了。第二天早上,大夫的家人才发见他死了,肚破肠流,死状很惨,但大门和后门都紧紧闭着,里面好好的上了闩,外面的凶手怎么能进屋来?大家都疑心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干的。知县老爷将大夫的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审问,闹了几年,大夫的家也就此破了。这件事始终成为许家集的一件疑案。” 阿朱道:“你说许家集?那大夫……便是这镇上的么?” 乔峰道:“不错。这大夫姓许。本来是这镇上最出名的医生,远近数县,都是知名的。他家在镇西,本来是高大的白墙,现下都破败了。刚才我去请医生给你看病,还到那屋子前面去看来。”阿朱问道:“那个生病的老爹呢?他的病好了没有?”乔峰道:“后来少林寺一位和尚送了药,治好了他的病。”阿朱道:“少林寺中倒也有好和尚。”乔峰道:“自然有。少林寺中有几位高僧仁心侠骨,着实令人可敬!”说着心下黯然,想到了受业恩师玄苦大师。 阿朱“嗯”的一声,沉吟道:“那大夫瞧不起穷人,不拿穷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固然可恶,但也罪不至死。这个小孩子,也太野蛮了。我真不信有这种事情,七岁大的孩子,怎地胆敢动手杀人?啊,乔大爷,你说的这个故事,是真的么?”乔峰道:“是真的事情。”阿朱叹息一声,轻声道:“这样凶狠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恶人!” 第1107章 天龙(95) 乔峰突然全身一颤,跳起身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阿朱见到他脸上变色,一惊之下,蓦地里什么都明白了,说道:“乔大爷,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语伤你。当真不是故意……”乔峰呆立片刻,颓然坐下,道:“你猜到了?”阿朱点点头。乔峰道:“无意中的言语,往往便是真话。我这么下手不容情,当真由于是契丹种的缘故么?”阿朱柔声道:“乔大爷,阿朱胡说八道,你千万别介怀。那大夫踢你妈妈,你自小英雄气概,杀了他是理所当然。这人该死!” 乔峰双手抱头,说道:“那也不单因为他踢我妈妈,还因他累得我受了冤枉。妈妈那四钱银子,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时掉在地下了。我……我生平最受不得给人冤枉!” 可是,便在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桩奇冤。自己是不是契丹人,还没法知晓,但乔三槐夫妇和玄苦大师,却明明不是他下手杀的,然而杀父、杀母、杀师这三件大罪的罪名,却都安在他头上。到底凶手是谁?如此陷害他的是谁? 便在这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为什么爹爹妈妈都说,我跟着他们是委屈了我?父母穷,儿子自然也穷,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怕我的确不是他们亲生儿子,是旁人寄养在他们那里的。想必交托寄养之人身分甚高,因此爹妈待我十分客气,不但客气,简直是敬重。那寄养我的人,多半便是汪帮主,或是那个带头大哥了?”他父母待他,全不同寻常父母之对待亲儿,以他生性之精明,照理早该察觉,然而从小便是如此,习以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会去细想,只道他父母特别温和慈祥而已。此刻想来,只觉事事都证实自己是契丹夷种。 阿朱安慰他道:“乔大爷,他们说你是契丹人,我看定是诬衊造谣。别说你慷慨仁义,四海闻名,单是你对我如此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也这般尽心看顾,契丹人残毒如虎狼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如何能比?” 乔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还受不受我看顾?” 其时中土汉人对契丹切齿痛恨,视作毒蛇猛兽一般,阿朱一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那决计不会。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这样的好人,咱们大家也不会痛恨契丹人了。” 乔峰默然不语,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连阿朱这样的小丫鬟也不会理我了。”霎时之间,只觉天地虽大,竟无自己容身之所,思涌如潮,胸口热血沸腾,自知为阿朱接气多次,内力消耗不少,当下盘膝坐在床畔椅上,缓缓吐纳运气。 阿朱也闭上了眼睛。 第十九回 虽万千人吾往矣 乔峰运功良久,忽听得西北角上高处传来阁阁两声轻响,知有武林中人在屋顶行走,跟着东南角上也这么两响。听到西北角上响声时,乔峰尚不以为意,但如此两下凑合,多半是冲着自己而来,低声向阿朱道:“我出去一会,即刻就回来,你别怕!”阿朱点了点头。乔峰也不吹灭烛火,房门本是半掩,他侧身挨出,绕到后院窗外,贴墙而立。 只听得客店靠东一间上房中有人说道:“是向八爷么?请下来罢。”西北角上那人笑道:“关西祁老六也到了。”房内那人道:“好极,好极!一块儿请进。”屋顶两人先后跃下,走进房中。 乔峰心道:“关西祁老六人称‘快刀祁六’,是关西闻名的好汉。那向八爷想必是湘东的向望海,听说此人家财豪富,武功了得。这两人不是奸险之辈,跟我素无纠葛,决不是冲着我来,倒是瞎疑心了。房中那人说话声有些耳熟,却是何人?” 只听向望海道:“‘阎王敌’薛神医突然大撒英雄帖,遍邀江湖同道,势头又这般紧迫,说什么‘英豪见帖,便请驾临’。鲍大哥,你可知为了何事?” 乔峰听到“阎王敌薛神医”六个字,登时惊喜交集:“薛神医是在附近么?我只道他远在甘州。若在近处,阿朱这小丫头可有救了。” 他早听说薛神医是当世医中第一圣手,只因“神医”两字太出名,连他本来名字大家也都不知道了。江湖上传说更加夸大,说他连死人也医得活,至于活人,不论受了多么重的伤,生了多么重的病,他总能有法子治好,因此令得阴间的阎罗王也大为头痛,派了无常小鬼去拘人,往往给薛神医从旁阻挠,拦路夺人。这薛神医不但医道如神,武功也颇了得。他爱和江湖上的朋友结交,给人治了病,往往向对方请教一两招武功。对方感他活命之恩,传授时自然决不藏私,教他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功夫。 只听得快刀祁六问道:“鲍老板,这几天做了什么好买卖啊?”乔峰心道:“难怪房中那人的声音听来耳熟,原来是‘没本钱’鲍千灵。此人劫富济贫,颇有侠名,当年我就任丐帮帮主,他也曾参与典礼。” 他既知房中是向望海、祁六、鲍千灵三人,便不想听人阴私,寻思:“明日一早去拜访鲍千灵,向他探问薛神医的落脚之地。”正要回房,忽听得鲍千灵叹了口气,道:“唉,这几天心境挺坏,提不起做买卖兴致,今天听到他杀父、杀母、杀师的恶行,更加气愤!”说着伸掌在桌上重重一击。 乔峰听到“杀父、杀母、杀师”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他是在说我了。” 向望海道:“乔峰这厮一向名头很大,假仁假义,倒给他骗了不少人,那想得到竟会干出这等滔天罪行来。”鲍千灵道:“当年他出任丐帮帮主,我和他也有过一面之缘。这人过去的为人,我一向是十分佩服的。听赵老三说他是契丹夷种,我还力斥其非,和赵老三为此吵得面红耳赤,差些儿动手打上一架。唉,夷狄之人,果然与禽兽无异,他隐瞒得一时,到得后来,终于凶性大发。”祁六道:“没想到他居然出身少林,玄苦大师是他师父。”鲍千灵道:“此事本来极为隐秘,连少林派中也极少人知。但乔峰既杀了他师父,少林派可就瞒不住了。这姓乔的恶贼只道杀了他父母和师父,便能隐瞒他的出身来历,跟人家来个抵死不认,没料到弄巧成拙,罪孽越来越大。” 乔峰站在门外,听到鲍千灵如此估量自己的心事,寻思:“‘没本钱’鲍千灵跟我算得上是有点交情的,此人决非信口雌黄之辈,连他都这样说,旁人自是更加说得不堪之极了。唉,乔某遭此不白奇冤,又何必费神去求洗刷?从此隐姓埋名,十余年后,教江湖上的朋友都忘了有我这样一号人物,也就是了。”霎时之间,不由得万念俱灰。 却听得向望海道:“依兄弟猜想,薛神医大撒英雄帖,就是为了商议如何对付乔峰。这位‘阎王敌’嫉恶如仇,又听说他跟少林寺的玄难、玄寂两位大师交情着实不浅。”鲍千灵说道:“不错,我想江湖上近来除了乔峰行恶之外,也没别的什么大事。向兄、祁兄,来来来,咱们干上几斤白酒,今夜来个抵足长谈。” 乔峰心想,他们就是说到明朝天亮,也不过是将我加油添酱的臭骂一夜而已,当下不愿再听,回到阿朱房中。 阿朱见他脸色惨白,神情难看,问道:“乔大爷,你遇上了敌人吗?”心下担忧,怕他受了内伤。乔峰摇了摇头。阿朱仍不放心,问道:“你没受伤,是不是?” 乔峰自踏入江湖以来,只有为友所敬、为敌所惧,那有像这几日中如此受人轻贱卑视,他听阿朱这般询问,不由得傲心登起,大声道:“没有。那些无知小人对我乔某造谣诬衊,倒是不难,要出手伤我,未必有这么容易。”突然之间,将心一横,激发了英雄气概,说道:“阿朱,明日我去给你找一个天下最好的大夫治伤,你放心安睡罢!” 阿朱瞧着他这副睥睨傲视的神态,心中又敬仰,又害怕,只觉眼前这人跟慕容公子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又骄傲、又神气。但乔峰粗犷豪迈,像一头雄狮,慕容公子却温文潇洒,像一只凤凰。 乔峰心意已决,更无挂虑,坐在椅上便睡着了。 阿朱见黯淡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过了一会,听得他发出轻轻鼾声,脸上的肌肉忽然微微扭动,咬着牙齿,方方的面颊两旁肌肉凸了出来。阿朱忽起怜悯之意,只觉得眼前这粗壮的汉子心中很苦,比自己实在不幸得多。 次日清晨,乔峰以内力替阿朱接续真气,付了店帐,命店伴去雇了一辆骡车。他扶着阿朱坐入车中,然后走到鲍千灵的房外,大声道:“鲍兄,小弟乔峰拜见。” 鲍千灵和向望海、祁六三人骂了乔峰半夜,倦极而眠,这时候还没起身,忽听得乔峰呼叫,都大吃一惊,齐从炕上跳了下来,抽刀的抽刀,摸鞭的摸鞭。三人兵刃一入手,登时呆了,只见自己兵刃上贴着一张小小白纸,写着“乔峰拜上”四个小字。三人互望了几眼,心下骇然,才知昨晚睡梦之中,已给乔峰做下了手脚,他若要取三人性命,当真易如反掌。其中鲍千灵更加惭愧,他外号叫作“没本钱”,日走千家,夜闯百户,飞檐走壁,取人钱财,最是他的拿手本领,不料夜中着了乔峰道儿,直到此刻方始知觉。 鲍千灵将软鞭缠还腰间,心知乔峰若有伤人之意,昨晚便已下手,当即抢到门口,说道:“鲍千灵的项上人头,乔兄何时要取,随时来拿便是。鲍某专做没本钱生意,全副家当蚀在乔兄手上,也没什么。阁下连父亲、母亲、师父都杀,对鲍某这般泛泛之交,下手何必容情?”他一见到软鞭上的字条,便已打定了主意,知道今日之事凶险无比,索性跟他强横到底,真的没法逃生,也只好将一条性命送在他手中了。 乔峰抱拳道:“当日山东青州府一别,忽忽数年,鲍兄风采如昔,可喜可贺。”鲍千灵哈哈一笑,说道:“苟且偷生,直到如今,总算还没死。”乔峰道:“听说‘阎王敌’薛神医大撒英雄帖,在下颇想前去见识见识,便与三位一同前往如何?” 鲍千灵大奇,心想:“薛神医大撒英雄帖,为的就在对付你。你没的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孤身前往,到底有何用意?久闻丐帮乔帮主胆大心细,智勇双全,若不是有恃无恐,决不会去自投罗网,我可别上了他当才好。” 乔峰见他迟疑不答,道:“乔某有事相求薛神医,还盼鲍兄引路。” 鲍千灵心想:“我正愁逃不脱他毒手,将他引到英雄宴中,群豪围攻,他便有三头六臂,终究寡不敌众。不过跟他一路同行,可真九死一生。”虽心下惴惴,总想还是将他领到英雄会中去的为妙,便道:“这英雄大宴,便设在此去东北七十里的聚贤庄。乔兄肯去,再好也没有了。鲍千灵有言在先,自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乔兄此去凶多吉少,莫怪鲍千灵事先不加关照。” 乔峰淡淡一笑,道:“鲍兄好意,乔某心领。英雄宴既设在聚贤庄上,那么做主人的是游氏双雄了?聚贤庄的所在,那也容易打听,三位便请先行,小弟过得一个时辰,慢慢再去不迟,也好让大伙儿先有预备。” 鲍千灵回头向祁六和向望海两人瞧了一眼,两人缓缓点头。鲍千灵道:“既是如此,我们三人在聚贤庄上恭候乔兄大驾。” 鲍、祁、向三人匆匆结了店帐,跨上坐骑,加鞭向聚贤庄进发。一路催马而行,时时回头张望,只怕乔峰忽乘快马,自后赶到,幸好始终不见。鲍千灵固是个机灵之极的人物,祁六和向望海也均阅历丰富、见闻广博。但三人一路上商量推测,始终捉摸不透乔峰说要独闯英雄宴有何用意。 祁六忽道:“鲍大哥,你见到乔峰身旁的那辆大车没有,这中间只怕有古怪。”向望海道:“难道车中埋伏有什么厉害人物?”鲍千灵道:“就算车中重重叠叠的挤满了人,挤到七八个,那也塞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加上乔峰,不足十人,到得英雄宴中,只不过如大海中的一只小船,那又济得甚事?” 说话之间,一路上遇到的武林同道渐多,都是赶到聚贤庄去赴英雄宴的。这次英雄宴是临时所邀,发的是无名帖,帖上不署宾客姓名,见者有份,只要是武林中人,一概欢迎。接到请帖之人连夜快马转邀同道,一个转一个,一日一夜之间,帖子竟也已传得极远。只因时间迫促,来到聚贤庄的,大都是少林寺左近方圆数百里内的人物。但河南是中州之地,交通要汇,除本地武人之外,北上南下的武林知名之士得到讯息,尽皆来会,人数着实不少。 这次英雄宴由聚贤庄游氏双雄和“阎王敌”薛神医联名邀请。游氏双雄游骥、游驹家财豪富,交游广阔,武功了得,名头响亮,但在武林中既没什么了不起的势力,也算不上如何德高望重,原本请不到这许多好汉。那薛神医却是人人都想与他结交的。武学之士尽管大都自负了得,却很少有人自信能够打遍天下无敌手,就算真的自以为当世武功第一,也难保不生病受伤。如能交上了薛神医这位朋友,就是多了一条性命,只消不是当场毙命,薛神医肯伸手医治,那便死里逃生了。因此游氏双雄请客,收到帖子的不过自觉脸上有光,这薛神医的帖子,却不啻是一道救命的符箓。人人都想,今日跟他攀上了交情,日后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便不能袖手不理,而在刀头上讨生活之人,谁又保得定没有两短三长?请帖上署名是“薛慕华、游骥、游驹”三个名字,其后附了一行小字:“游骥、游驹附白:薛慕华先生人称‘薛神医’。”若不是有这行小字,收到帖子的多半还不知薛慕华是何方高人,来到聚贤庄的只怕连三成也没有了。 第1108章 天龙(96) 鲍千灵、祁六、向望海三人到得庄上,游老二游驹亲自迎了出来。进得大厅,只见厅上已黑压压的坐满了人。鲍千灵有识得的,有不相识的,一进厅中,四面八方都是人声,多半说:“鲍老板,发财啊!”“老鲍,这几天生意不坏啊。”鲍千灵连连拱手,和各路英雄招呼。他可真还不敢大意,这些江湖英雄慷慨豪迈的固多,气量狭窄的可也着实不少,一个不小心向谁少点了一下头,没笑上一笑答礼,说不定无意中便得罪了人,因此而惹上无穷后患,甚至酿成杀身之祸,也非奇事。 游驹引着他走到东首主位之前。薛神医站起身来,说道:“鲍兄、祁兄、向兄三位大驾光降,当真往老朽脸上贴金,感激之至!”鲍千灵连忙答礼,说道:“薛老爷子见召,鲍千灵便病得动弹不得,也要叫人抬了来。”游老大游骥笑道:“你当真病得动弹不得,更要叫人抬了来见薛老爷子啦!”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游驹道:“三位路上辛苦,请到后厅去用些点心。” 鲍千灵道:“点心慢慢吃不迟,在下有一事请问。薛老爷子和两位游爷这次所邀的宾客之中,有没乔峰在内?”薛神医和游氏双雄听到“乔峰”两字,均微微变色。游骥说道:“我们这次发的是无名帖,见者统请。鲍兄提起乔峰,是何意思?鲍兄与乔峰那厮颇有交情,是也不是?” 鲍千灵道:“乔峰那厮说要到聚贤庄来,参与英雄大宴。” 他此言一出,登时群相耸动。大厅上众人本来各自在高谈阔论,喧哗嘈杂,突然之间,大家都静了下来。站得远的人本来听不到鲍千灵的话,但忽然发觉谁都不说话了,自己说了一半的话也就戛然而止。霎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后厅的闹酒声、走廊上的谈笑声,却远远传了过来。 薛神医问道:“鲍兄如何得知乔峰那厮要来?” 鲍千灵道:“是在下与祁兄、向兄亲耳听到的。说来惭愧,在下三人,昨晚栽了个大筋斗。”向望海向他连使眼色,叫他不可述说昨晚的丑事。但鲍千灵知道薛神医和游氏双雄固然精干,而英雄会中智能之士更是不少,自己稍有隐瞒,定会惹人猜疑。这一件事非同小可,自己已给卷入了漩涡之中,一个应付不当,立时身败名裂。他缓缓从腰间解下软鞭,那张写着“乔峰拜上”四字的小纸条仍贴在鞭上。他将软鞭双手递给薛神医,说道:“乔峰命在下三人传话,说道今日要到聚贤庄来。”跟着便将如何见到乔峰、他有何言语等情,一字不漏、丝毫不易的说了一遍。向望海连连跺脚,满脸羞得通红。 鲍千灵泰然自若的将经过情形说完,最后说道:“乔峰这厮乃契丹狗种,就算他大仁大义,咱们也当将他除了,何况他恶性已显,为祸日烈。倘若他远走高飞,那可不易追捕。也真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要来自投罗网。” 游驹沉吟道:“素闻乔峰智勇双全,其才颇足以济恶,倒也不是个莽撞匹夫,难道他真敢到这英雄大宴中来?”鲍千灵道:“只怕他另有奸谋,却不可不防。人多计长,咱们大伙儿来合计合计。” 说话之间,外面又来了不少英雄豪杰,有“铁面判官”单正和他的五个儿子,谭公、谭婆夫妇和赵钱孙一干人。这些人当日都曾在杏子林中为西夏人的“悲酥清风”所毒倒,之后得丐帮救脱,又听说是乔峰送来解药救人,他们都想乔峰决不会反来相救,多半是丐帮中人故意归功于昔日帮主,扎一扎丐帮的面子。其后得知游氏双雄和薛神医广撒英雄帖,便也来参与其事。过不多时,少林派的玄难、玄寂两位高僧也到了。薛神医和游氏兄弟一一欢迎款接。说起乔峰为恶,人人均大为愤怒。 忽然知客的管家进来禀报:“丐帮徐长老率同传功、执法二长老,以及奚宋陈吴四长老齐来拜庄。” 众人都是一凛。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非同小可。向望海道:“丐帮大举前来,果然为乔峰声援来了。”单正道:“乔峰已破门出帮,不再是丐帮的帮主,我亲眼见到他们已反脸成仇。”向望海道:“故旧的香火之情,未必就此尽忘。”游骥道:“丐帮众位长老都是铁铮铮的好汉子,岂能不分是非?倘若仍相助乔峰,那不成了汉奸卖国贼么?”众人点头称是,都道:“丐帮众首脑都是英雄好汉,决不能做汉奸卖国贼!” 薛神医和游氏双雄迎出。只见丐帮来者不过十二三人,群雄心下先自宽了,均想:“莫说这些叫化头儿不会袒护乔峰,就算不怀好意,这十二三人又成得什么气候?”群雄与徐长老等略行寒暄,迎进大厅,只见丐帮诸人都脸有忧色,显然怀着极重的心事。 各人分宾主坐下。徐长老开言道:“薛兄,游家两位老弟,今日邀集各路英雄在此,可是为了武林中新出的这个祸胎乔峰么?” 群雄听他称乔峰为“武林中新出的祸胎”,大家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吁了口气。游骥道:“正是为此。徐长老和贵帮诸位长老一齐驾临,确是武林大幸。咱们扑杀这番狗,务须得到贵帮诸长老点头,否则要是惹起什么误会,伤了和气,大家都不免抱憾了。” 徐长老长叹一声,说道:“此人丧心病狂,行止乖张。本来嘛,他曾为敝帮立过不少大功,便在最近,咱们误中奸人暗算,也是他出手相救的。可是大丈夫立身处世,总当以大节为重,一些小恩小惠,也只好置之脑后了。他是我大宋的死仇,敝帮诸长老虽都受过他的好处,却不能以私恩而废公义。常言道大义灭亲,何况他眼下早已不是本帮的什么亲人。”他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鼓掌喝采。 游骥接着说起乔峰也要来赴英雄大宴。诸长老听了都不胜骇异,各人跟随乔峰日久,知他行事素来有勇有谋,倘若当真单枪匹马闯到聚贤庄来,那就奇怪之至了。 向望海忽道:“我猜想乔峰那厮乃故布疑阵,让大伙儿在这里空等,他却溜了个不知去向。这叫做金蝉脱壳之计。”吴长老伸手重重在桌上一拍,骂道:“脱你妈的臭壳!乔峰是何等样人物,他说过了的话,那有不作数的?”向望海给他骂得满脸通红,怒道:“你要为乔峰出头,是不是?向某第一个就不服气,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 吴长老听到乔峰杀父母、杀师父、大闹少林寺种种讯息,心下郁闷之极,满肚子怨气怒火,正不知向谁发作才好,这向望海不知趣的来向他挑战,真是求之不得。他身形一晃,纵入大厅前的庭院,大声道:“乔峰是契丹狗种,还是堂堂汉人,此时还未分明。倘若他真是契丹胡虏,我吴某第一个跟他拚了。要杀乔峰,数到第一千个,也轮不到你向望海这臭王八蛋。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啰里啰唆,脱你奶奶的金蝉臭壳!滚过来,老子来教训教训你。” 向望海脸色早已铁青,唰的一声,从刀鞘中拔出单刀,一看到刀锋,登时想起“乔峰拜上”那张字条来,不禁一怔。 游骥劝道:“两位都是游某的贵客,冲着游某面子,不可失了和气。”徐长老也道:“吴兄弟,行事不可莽撞,须得顾全本帮的名声。” 人丛中忽然有人细声细气的说道:“丐帮出了乔峰这样一位人物,名声果然好得很啊,真要好好顾全一下才是啊!” 丐帮群豪一听,纷纷怒喝:“是谁在说话?”“有种的站出来,躲在人堆里做矮子,是什么好汉了?”“是那个混帐王八蛋?” 但那人说了那句话后,就此寂然无声,谁也不知是何人说话。丐帮群豪给人这么冷言冷语的讥刺了两句,都十分恼怒,但找不到认头之人,却也无法可施。丐帮虽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但帮中群豪都是化子,终究不是什么讲究礼仪的上流人物,有的吆喝呼叫,有的更连人家祖宗十八代也骂到了。 薛神医眉头一皱,说道:“众位暂息怒气,听老朽一言。”群丐渐渐静了下来。 人丛中忽又发出那冷冷的声音:“很好,很好,乔峰派了这许多厉害家伙来卧底,待会定有一场好戏瞧了。” 吴长老等一听,更加恼怒,只听得唰唰之声不绝,刀光耀眼,不少人都抽出了兵刃。其余宾客只道丐帮众人要动手,也有许多人取出兵刃,一片喝骂叫嚷之声,乱成一团。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劝告大家安静,但他三人的呼叫只有更增厅上喧哗。 便在这纷乱之中,一名管家匆匆进来,走到游骥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游骥脸上变色,问了一句话。那管家手指门外,脸上充满惊骇和诧异的神色。游骥在薛神医耳边说了一句话,薛神医的脸色也立时变了。游驹走到哥哥身边,游骥向他说了一句话,游驹也顿时变色。这般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四个传八个,越传越快,顷刻之间,嘈杂喧哗的大厅中寂然无声。 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了四个字:“乔峰拜庄!” 薛神医向游氏兄弟点点头,又向玄难、玄寂二僧望了一眼,说道:“有请!”那管家转身走了出去。 群豪心中都怦怦而跳,明知己方人多势众,众人一拥而上,立时便可将乔峰乱刀分尸,但此人威名实在太大,孤身而来,显是有恃无恐,实猜不透他有甚奸险阴谋。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蹄声答答,车轮在石板上隆隆滚动,一辆骡车缓缓驶到了大门前,却不停止,从大门中直驶进来。游氏兄弟眉头深皱,只觉此人肆无忌惮,无礼已极。 只听得咯咯两声响,骡车轮子辗过了门槛,一条大汉手执鞭子,坐在车夫位上。骡车帷子低垂,不知车中藏的是什么。群豪不约而同的都瞧着那赶车大汉。 但见他方面长身,宽胸粗膀,眉目间不怒自威,正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 乔峰将鞭子往座位上一搁,跃下车来,抱拳说道:“闻道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在聚贤庄摆设英雄大宴,乔某不齿于中原豪杰,岂敢厚颜前来赴宴?只是今日有急事相求薛神医,来得冒昧,还望恕罪。”说着深深一揖,神态甚是恭谨。 乔峰越礼貌周到,众人越料定他必安排下阴谋诡计。游驹左手一摆,他门下四名弟子悄悄从两旁溜了出去,察看庄子前后有何异状。薛神医拱手还礼,说道:“乔兄有什么事要在下效劳?”乔峰退了两步,揭起骡车的帷幕,伸手将阿朱扶了出来,说道:“只因在下行事鲁莽,累得这个小姑娘中了别人拳力,身受重伤。当今之世,除了薛神医外,无人再能治得,是以不揣冒昧,赶来请薛神医救命。” 群豪一见骡车,早就在疑神疑鬼,猜想其中藏着什么古怪,有的猜是毒药炸药,有的猜是毒蛇猛兽,更有的猜想是薛神医的父母妻儿,给乔峰捉了来作为人质,却没一个料到车中出来的,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而且是来求薛神医治伤,无不大为诧异。 只见这少女身穿淡黄衫子,颧骨高耸,着实难看。原来阿朱想起姑苏慕容氏在江湖上怨家太多,那薛神医倘若得知自己来历,说不定不肯医治,因此在许家集镇上买了衣衫,在大车中改了容貌,但医生要搭脉看伤,要装成男子或老年婆婆,却是不成。 薛神医听了这几句话,也大出意料之外。他一生之中,旁人千里迢迢的赶来求他治病救命,那是寻常之极,几乎天天都有,但眼前大家正在设法擒杀乔峰,这无恶不作、神人共愤的凶徒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实令人难以相信。 薛神医上上下下打量阿朱,见她容貌颇丑,何况年纪幼小,乔峰决不会是受了这稚女的美色所迷。他忽尔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是他妹子?嗯,那决计不会,他对父母和师父都下毒手,岂能为一个妹子而甘冒杀身大险。难道是他女儿?可没听说乔峰曾娶过妻子,看来也不像是私生女儿。”他精于医道,于各人的体质形貌,一望便知其特点,眼见乔峰和阿朱两人,一个壮健粗犷,一个纤小瘦弱,没半分相似之处,可以断定决无骨肉关连。他微一沉吟,问道:“这位姑娘尊姓,跟阁下有何瓜葛?” 乔峰一怔,他和阿朱相识以来,只知道她叫“阿朱”,到底是否姓朱,却说不上来,便问阿朱道:“你可是姓朱?”阿朱微笑道:“我姓阮。”乔峰点了点头,道:“薛神医,她原来姓阮。我也是此刻才知。” 薛神医更是奇怪,问道:“如此说来,你跟这位姑娘并无深交?”乔峰道:“她是我一位朋友的丫鬟。”薛神医道:“阁下那位朋友是谁?想必与阁下情如骨肉,否则怎能如此推爱?”乔峰摇头道:“那位朋友我只是神交,从来没见过面。” 他此言一出,厅上群豪都“啊”的一声,群相哗然。一大半人心中不信,均想世上那有此事,他定是借此为由,要行使什么鬼计。但也有不少人知道乔峰生平不打诳语,尽管他作下了不少凶横恶毒之事,但他自重身分,多半不会公然撒谎骗人。 薛神医伸出手去,给阿朱搭了搭脉,只觉她脉息微弱,体内却真气鼓荡,两者极不相称,再搭她左手脉搏,已知其理,向乔峰道:“这位姑娘若不是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灵药,又得阁下以内力续命,早已死在玄慈大师的大金刚拳力之下了。” 群雄一听,又都群相耸动。谭公、谭婆面面相觑,心道:“她怎么会敷上我们的治伤灵药?”玄难、玄寂二僧更是奇怪,均想:“方丈师兄几时以大金刚拳力打过这小姑娘?倘若她真是中了方丈师兄的大金刚拳力,那里还能活命?”玄难道:“薛居士,我方丈师兄数年未离本寺,而少林寺中向无女流入内,这大金刚拳力决非出于我师兄之手。” 薛神医皱眉道:“世上更有何人能使这门大金刚拳?” 第1109章 天龙(97) 玄难、玄寂相顾默然。他二人在少林寺数十年,和玄慈是一师所授,用功不可谓不勤,用心不可谓不苦,但这大金刚拳始终以天资所限,无法练成。他二人倒也不感抱憾,早知少林派往往要隔上百余年,方有一个特出的奇才可练成这门拳法。练功的诀窍等等,上代高僧详细记入武经,有时全寺数百僧众竟无一人练成,却也不致失传。 玄寂想问:“她中的真是大金刚拳?”但话到口边,便又忍住,这句话若问了出口,那是对薛神医的医道有存疑之意,可说大大不敬,转头向乔峰道:“前晚你潜入少林寺,害死我玄苦师兄,曾挡过我方丈师兄的一招大金刚拳。我方丈师兄那一拳,倘若打在这小姑娘身上,她怎么还能活命?”乔峰摇头道:“玄苦大师是我恩师,我对他大恩未报,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也决不能以一指加于恩师。”玄寂怒道:“你还想抵赖?那么你掳去那少林僧呢?这件事难道也不是你干的?” 乔峰心道:“我掳去的那‘少林僧’,此刻明明便在你眼前。”说道:“大师硬栽在下掳去了一位少林高僧,请问那位高僧是谁?” 玄寂和玄难对望一眼,张口结舌,都说不出话来。前晚玄慈、玄难、玄寂三大高僧合击乔峰,为他脱身而去,明明见他还擒去了一名少林僧,可是其后查点全寺僧众,竟一个也没缺少,此事之古怪,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薛神医插口道:“乔兄孤身一人,前晚进少林、出少林,自身毫发不伤,居然还掳去一位少林高僧,这可奇了。这中间定有古怪,你说话大是不尽不实。” 乔峰道:“玄苦大师是在下恩师,绝非在下所害,我前晚也决计没从少林寺中掳去一位少林高僧。你们有许多事不明白,我也有许多事不明白。”玄难道:“不管怎样,这小姑娘总不是我方丈师兄所伤。想我方丈师兄乃有道高僧,一派掌门之尊,如何能出手打伤这样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再有千般不是,我方丈师兄也决不会跟她一般见识。” 乔峰心念一动:“这两个和尚坚决不认阿朱为玄慈方丈所伤,那再好没有。否则的话,薛神医碍于少林派的面子,无论如何是不肯医治的。”当下顺水推舟,便道:“是啊,玄慈方丈是有德高僧,慈悲为怀,决不会以重手伤害这样一个小姑娘。多半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摇撞骗,胡乱出手伤人。”玄寂与玄难对望一眼,缓缓点头,先后说道:“你虽行事乖张,这几句话倒也在理。” 阿朱心中暗暗好笑:“乔大爷这话一点也不错,果然是有人冒充少林寺僧人,招摇撞骗,胡乱出手伤人。不过所冒充的不是玄慈方丈,而是虚清和尚。”可是玄寂、玄难和薛神医等,又怎猜得到乔峰言语中的机关? 薛神医见玄寂、玄难二位高僧都这么说,料知无误,便道:“如此说来,世上居然还有旁人能使这门大金刚拳了。此人下手之时,受了什么阻挡,拳力消了十之七八,是以阮姑娘才不致当场毙命。此人拳力雄浑,只怕能和玄慈方丈并驾齐驱。” 乔峰心下钦佩:“玄慈方丈这一拳确是我用铜镜挡过了,消去了大半拳力。这位薛神医当真医道如神,单是搭一下阿朱的脉搏,便将当时动手过招的情形说得一点不错,看来他定有治好阿朱的本事。”言念及此,脸上露出喜色,说道:“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金刚拳拳力之下,于少林派的面子须不大好看,请薛神医慈悲。”说着深深一揖。 玄寂不等薛神医回答,问阿朱道:“出手伤你的是谁?你在何处受的伤?此人现下在何处?”他顾念少林派声名,又想世上居然有人会使大金刚拳,急欲问个水落石出。 阿朱天性极为顽皮,她可不像乔峰那样,每句话都讲究分寸,她胡说八道,瞎三话四,乃家常便饭,心念一转:“乔大爷为了救我,孤身一人与这里千百位英雄好汉为敌,势力太过孤单。我如抬出姑苏慕容的名头来,吓他们一吓,可以大增乔大爷的声势。反正少林寺对我家公子本就不大客气,索性气气他们,那又如何?”便道:“那人是个青年公子,相貌潇洒英俊,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我跟这位乔大爷正在客店里谈论薛神医的医道出神入化,别说举世无双,甚且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怕天上神仙也有所不及……” 世人没一个不爱听恭维的言语。薛神医生平不知听到过多少称颂赞誉,但这些言语出之于一个韶龄少女之口,却是首次得闻,何况她不怕难为情的大加夸张,他听了忍不住拈须微笑。乔峰却眉头微皱,心道:“那有此事?小妞儿信口开河。” 阿朱续道:“那时候我说:‘世上既有了这位薛神医,大伙儿也不用学什么武功啦!’乔大爷问道:‘为什么?’我说:‘打死了的人,薛神医都能救得活来,那么练拳、学剑还有什么用?你伤一个,他救一个,你杀两个,他救一双,大伙儿这可不是白累么?’”她伶牙俐齿,声音清脆,虽在重伤之余,一番话说来仍如珠落玉盘,动听之极。众人都是一乐,有的更加笑出声来。 阿朱却一笑也不笑,继续说道:“邻座有个公子爷一直在听我二人说话,忽然冷笑道:‘天下拳力,大都轻飘飘的没真力,那姓薛的医生由此而浪得虚名。倘若是少林派最厉害的大金刚拳,瞧他也治得好么?’他说了这几句话,就向我发拳凌空击来。我见他和我隔着数丈远,只道他是随口说笑,不以为意,也没想要闪避。乔大爷却大吃一惊……” 玄寂问道:“他就出手挡架么?” 阿朱摇头道:“不是!乔大爷若出手挡架,那青年公子就伤不到我了。乔大爷离我甚远,来不及相救,忙提起一张椅子从横里掷来。他劲力使得恰到好处,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椅子已给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拳力击碎。那位公子说的满口是软绵绵的苏州话,那知手上的功夫却一点也不软绵绵了。我登时只觉全身轻飘飘地,像是飞进了云端里一样,半分力气也无,只听那公子说道:‘你去叫薛神医多翻翻医书,先练上一练,日后给玄慈大师治伤之时,就不会手足无措了。’” 群雄“哦”的一声,好几人同时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又有几人道:“果然是姑苏慕容!”所以用到“果然是”这三字,意思说他们事先早已料到了。却不知阿朱为了乔峰势孤,抬了个“姑苏慕容”出来,以壮声势。 游驹忽道:“乔兄适才说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招摇撞骗,打伤了这姑娘。这位姑娘却又说打伤她的是个青年公子。到底是谁的话对?” 阿朱忙道:“那青年公子打伤我之后,乔大爷十分气恼,问他:‘阁下是少林派的么?’那公子道:‘天下什么门派,我都算上一份,你说我是少林派,也无不可。’他这么说,我瞧多半是冒充少林派。不过真正冒充少林高僧之人,也是有的,我就瞧见两个和尚自称是少林僧人,却去偷了人家一条黑狗,宰来吃了。”她知谎话中露出破绽,便东拉西扯,换了话题。 薛神医也知她的话不尽不实,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当给她治伤,向玄寂、玄难瞧瞧,向游骥、游驹望望,又向乔峰和阿朱看看。 乔峰道:“薛先生今日救了这位姑娘,乔峰日后不敢忘了大德。”薛神医嘿嘿冷笑,道:“日后不敢忘了大德?难道今日你还想能活着走出这聚贤庄么?”乔峰道:“是活着出去也好,死着出去也好,那也管不了这许多。这位姑娘的伤势,总得请你医治才是。”薛神医淡淡的道:“我为什么要为她治伤?”乔峰道:“薛先生在武林中广行功德,眼看这位姑娘无辜丧命,想必能打动先生的恻隐之心。” 薛神医道:“不论是谁带这姑娘来,我都给她医治。哼,单单是你带来,我便不治。”乔峰脸上变色,森然道:“众位今日群集聚贤庄,为的是商议对付乔某,姓乔的岂有不知?”阿朱插嘴道:“乔大爷,既然如此,你就不该为了我而到这里来冒险啦!”乔峰道:“我想众位都是堂堂丈夫,是非分明,要杀之而甘心的只乔某一人,跟你小小姑娘无涉。薛先生竟将痛恨乔某之意,牵连到阮姑娘身上,岂非大大不该?” 薛神医给他说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才道:“是否给人治病救命,全凭我自己的喜怒好恶,岂是旁人强求得了的?乔峰,你罪大恶极,我们正在商议围捕,要将你乱刀分尸,祭你的父母、师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再好也没有了。你便自行了断罢!” 他说到这里,右手一摆,群雄齐声呐喊,纷纷拿出兵刃。大厅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说不尽各种各样的长刀短剑、双斧单鞭。跟着又听得高处呐喊声大作,屋檐和屋角上露出不少人来,也都手执兵刃,把守着各处要津。 乔峰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往常都是率领丐帮与人对敌,己方总也是人多势众,从不如这一次般孤身陷入重围,还携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女,到底如何突围,半点计较也无,心中也不禁惴惴。 阿朱更是害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乔大爷,你快自己先走。不用管我!他们跟我无怨无仇,不会害我的。” 乔峰心念一动:“不错,这些人都是侠义之辈,决不会无故加害于她。我还是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但随即又想:“大丈夫救人当救彻。薛神医尚未答允治伤,不知她死活如何,我乔峰岂能贪生怕死,一走了之?” 纵目四顾,一瞥间便见到不少武学高手,这些人倒有一大半相识,俱是身怀绝艺之辈。他一见之下,登时激发了雄心豪气,心道:“乔峰便血溅聚贤庄,给人乱刀分尸,那又算得什么?大丈夫生亦何欢,死又何惧?”哈哈一笑,说道:“你们都说我是契丹人,要除我这心腹大患。嘿嘿,是契丹人还是汉人,乔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 人丛中忽有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说道:“是啊,你是杂种,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种!”这人便是先前曾出言讥刺丐帮的,只是他挤在人丛之中,说得一两句话便即住口,谁也不知到底是谁,群雄几次向声音发出处注目查察,始终没见到是谁口唇在动。若说那人身材矮小,这群人中也无特异矮小之人。 乔峰听了这几句话,凝目瞧了半晌,点了点头,不加理会,向薛神医续道:“倘若我是汉人,你今日如此辱我,乔某岂能善罢干休?倘若我果然是契丹人,决意和大宋豪杰为敌,第一个便要杀你,免得我伤一个大宋英雄,你便救一位大宋好汉。是也不是?”薛神医道:“不错,不管怎样,你都是要杀我的了。”乔峰道:“我求你今日救了这位姑娘,一命还一命,乔某永远不动你一根寒毛便是。”薛神医嘿嘿冷笑,道:“老夫生平救人治病,只有受人求恳,从不受人胁迫。”乔峰道:“一命还一命,甚是公平,也说不了是什么胁迫。” 人丛中那细声细气的声音忽然又道:“你羞也不羞?你自己转眼便要给人乱刀斩成肉酱,还说什么饶人性命?你……” 乔峰突然一声怒喝:“滚出来!”声震屋瓦,梁上灰尘簌簌而落。群雄个个耳中雷鸣,心跳加剧。人丛中一条大汉应声而出,摇摇晃晃的站立不定,便似醉酒一般。这人身穿青袍,脸色灰败,群雄都不认得他是谁。 谭公忽然叫道:“啊,他是追魂杖谭青。是了,他是‘恶贯满盈’的弟子。” 丐帮群豪听得他是“四大恶人”之首“恶贯满盈”的弟子,更加怒不可遏,齐声喝骂,心中却也均栗栗危惧。原来那日西夏赫连铁树将军,以及一品堂众高手中了自己“悲酥清风”之毒,尽为丐帮所擒。不久“恶贯满盈”段延庆赶到,丐帮群豪无一是他敌手。段延庆以奇臭解药解除一品堂众高手所中毒质,群起反戈而击,丐帮反而吃了大亏。群丐对段延庆又恼且惧,均觉丐帮中既没了乔峰,此后再遇上这“天下第一大恶人”,终究仍难抗拒。 只见追魂杖谭青脸上肌肉扭曲,显得全身痛楚已极,双手不住乱抓胸口,从他身上发出话声道:“我……我和你无怨无仇,何……何故破我法术?”说话仍细声细气,只是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口唇却丝毫不动。各人见了,尽皆骇然。大厅上只有寥寥数人才知他这门功夫是腹语之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得对方心神迷惘,失魂而死。但若遇上了功力比他更深的对手,施术不灵,却会反受其害。 薛神医怒道:“你是‘恶贯满盈’的弟子?我这英雄之宴,请的是天下英雄好汉,你这种无耻败类,如何也混将进来?” 忽听得远处高墙上有人说道:“什么英雄之宴,我瞧是狗熊之会!”他开言时相隔尚远,说到最后一个“会”字时,人随声到,从高墙上飘然而落,身形奇高,行动却是快极。屋顶上不少人发拳出刀阻挡,都不免慢了一步,为他闪身抢过。大厅上不少人认得,此人是“穷凶极恶”云中鹤。 云中鹤飘落庭中,身形微晃,已奔入大厅,抓起谭青,疾向薛神医冲来。厅上众人都怕他伤害薛神医,登时有七八人抢上相护。那知云中鹤早已算定,使的是以进为退、声东击西之计,见众人奔上,早已闪身后退,上了高墙。 这英雄会中好手着实不少,真实功夫胜得过云中鹤的,就没七八十人,也有五六十人,可是给他占了先机,谁都猝不及防。加之他轻功极高,一上了墙头,那就再也追他不上。群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要待掏摸暗器,原在屋顶驻守之人也纷纷呼喝,过来拦阻,但眼看均已不及。 乔峰喝道:“留下罢!”挥掌凌空拍出,掌力疾吐,便如有一道无形兵刃,击在云中鹤背心。 第1110章 天龙(98) 云中鹤闷哼一声,重重摔落,背心着地,口中鲜血狂喷,有如泉涌。那谭青却仍直立,只不过忽而跄踉向东,忽而蹒跚向西,口中咿咿啊啊的胡言乱语,甚是滑稽。大厅上却谁也没笑,只觉眼前情景可怖之极,生平从所未睹。 薛神医知云中鹤受伤虽重,尚有可救,谭青心魂俱失,天下已无灵丹妙药能救他性命了。他想乔峰只轻描淡写的一声断喝、一掌虚拍,便有如斯威力,若要取自己性命,未必有谁能阻他得住。他沉吟之间,只见谭青直立不动,再无声息,双眼睁得大大的,竟已气绝。 适才谭青出言侮辱丐帮,丐帮群豪尽皆十分气恼,可是找不到认头之人,气了也只白饶,这时眼见乔峰一到,立时便将此人治死,均感痛快。宋长老、吴长老等直性汉子几乎便要出声喝采,只因想到乔峰是契丹大仇,这才强行忍住。每人心底却都不免隐隐觉得:“只要他做咱们帮主,丐帮仍能无往不利,否则的话,唉,竟似步步荆棘,丐帮再也无复昔日的威风了。” 只见云中鹤缓缓挣扎着站起,蹒跚着出门,走几步,吐一口血。群雄见他伤重,谁也不再难为他,均想:“此人骂我们是‘狗熊之会’,谁也奈何他不得,反倒是乔峰出手,给大伙儿出了这口恶气。” 乔峰说道:“两位游兄,在下今日在此遇见不少故人,此后是敌非友,心中不胜伤感,想跟你讨几碗酒喝。” 众人听他说要喝酒,都大为惊奇。游驹心道:“且瞧他玩什么伎俩。”当即吩咐庄客取酒。聚贤庄今日开英雄之宴,酒菜自是备得极为丰足,片刻之间,庄客便取了酒壶、酒杯出来。 乔峰道:“小杯何能尽兴?相烦取大碗装酒。”两名庄客取出几只大碗,一坛新开封的白酒,放在乔峰面前桌上,在一只大碗中斟满了酒。 乔峰道:“都斟满了!”两名庄客依言将几只大碗都斟满了。 乔峰端起一碗酒来,说道:“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咱们干杯绝交。那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 众人一听,都是一凛,大厅上一时鸦雀无声。各人均想:“我如上前喝酒,势必中他暗算。他这劈空神拳打将出来,如何能够抵挡?”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女子,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她双手捧起酒碗,森然道:“先夫命丧你手,我跟你还有什么故旧之情?”将酒碗放到唇边,喝了一口,说道:“量浅不能喝尽,生死大仇,有如此酒。”将碗中酒水都泼在地下。 乔峰举目向她直视,只见她面目清秀,相貌颇美,眉梢眼角之际,微有天然妩媚,那晚杏子林中,火把光闪烁不定,此刻方始看清她的容颜,没想到如此厉害的一个女子,竟是这么一副娇怯怯、俏生生的模样。他默然无语的举起大碗,一饮而尽,向身旁庄客挥了挥手,命他斟酒。 马夫人退后,徐长老跟着过来,一言不发的喝了一大碗酒,乔峰跟他对饮一碗。传功长老吕章过来喝后,跟着执法长老白世镜过来。他举起酒碗正要喝酒,乔峰道:“且慢!”白世镜道:“乔兄有何吩咐?”他对乔峰素来恭谨,此时语气竟也不异昔日,只不过不称“帮主”而已。 乔峰叹道:“咱们是多年好兄弟,想不到以后成了冤家对头。”白世镜眼中泪珠滚动,说道:“乔兄身世之事,在下早有所闻,当时便杀了我头,也不能信,岂知……岂知果然如此。若非为了家国大仇,白世镜宁愿一死,也不敢与乔兄为敌。”乔峰点头道:“此节我所深知。待会化友为敌,不免恶斗一场。乔峰有一事奉托。”白世镜道:“但教和国家大义无涉,白某自当遵命。”乔峰微微一笑,指着阿朱道:“丐帮众位兄弟,若念乔某昔日也曾稍有微劳,请照护这个姑娘平安周全。” 众人一听,都知他这几句话乃是“托孤”之意,眼看他和众友人一一干杯,跟着便是大战一场,在中原众高手环攻之下,纵然给他杀得十个八个,最后仍不免难逃一死。群豪虽恨他是胡虏鞑子,多行不义,却也不禁为他的慷慨侠烈之气所动。 白世镜素来和乔峰交情极深,听他这几句话,等如是临终遗言,便道:“乔兄放心,白世镜定当出尽全力,求恳薛神医赐予医治。白世镜决不敢忘了乔兄多年眷顾之情。”这几句话说得明白,薛神医是否肯医,他自然并无把握,但他必定全力以赴。 乔峰道:“如此兄弟多谢了。”白世镜道:“待会交手,乔兄不可手下留情,白某如死在乔兄手底,丐帮自有旁人照料阮姑娘。”说着举起大碗,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乔峰也将一碗酒喝干了。 其次是丐帮奚长老、陈长老等过来和他对饮。吴长老大声道:“乔帮主,待会你杀我好了,我到死不跟你绝交,便做了鬼也当你是好朋友!”竟不喝酒。宋长老也道:“乔帮主,不论是死是活,你是我的朋友!”乔峰虎目含泪,说道:“好,大家死了也仍是朋友。”跟着其余帮会门派中的英豪,一一过来和他对饮。 众人看着均心下骇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一大坛烈酒早已喝干,庄客又去抬了一坛出来,乔峰却兀自神色自若。除了肚腹鼓起外,竟没丝毫异状。众人均想:“如此喝下去,醉也将他醉死了,还说什么动手过招?” 殊不知乔峰却是多一分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气,连日来多遭冤屈,郁闷难伸,这时一切都抛开了,索性尽情一醉,大斗一场。 他喝到五十余碗时,鲍千灵和快刀祁六也都和他喝过了,向望海走上前来,端起酒碗,说道:“姓乔的,我来跟你喝一碗!”言语之中,颇为无礼。 乔峰酒意上涌,斜眼瞧着他,说道:“乔某和天下英雄喝这绝交酒,乃是将往日恩义一笔勾销之意。凭你也配和我喝这绝交酒?你跟我有什么交情?”说到这里,更不让他答话,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已抓住他胸口,手臂振处,将他从厅门中摔将出去,砰的一声,向望海重重撞在照壁之上,登时便晕了过去。 这么一来,大厅上登时大乱。 乔峰跃入院子,大声喝道:“那一个先来决一死战!”群雄见他神威凛凛,一时没人胆敢上前。乔峰喝道:“你们不动手,我先动手了!”手掌扬处,砰砰两声,已有两人中了劈空掌倒地。他随势冲入大厅,肘撞拳击,掌劈脚踢,霎时间又打倒数人。 游骥叫道:“大伙儿靠着墙壁,莫要乱斗!”大厅上聚集着三百余人,倘若一拥而上,乔峰武功再高,也决难抗御,但大家挤在一团,真能挨到乔峰身边的,不过五六人而已,刀枪剑戟四下舞动,一大半人倒要防备为自己人所伤。游骥这么一叫,大厅中心登时让了一片空位出来。 乔峰叫道:“我来领教领教聚贤庄游氏双雄的手段。”左掌推出,一只大酒坛迎面向游驹飞了过去。游驹双掌一封,待要运掌力拍开酒坛,不料乔峰跟着劈空掌击出,嘭的一声响,一只大酒坛登时化为千百块碎片。碎瓦片极为锋利,在乔峰凌厉之极的掌力推送下,便如千百把钢镖、飞刀一般,游驹脸上中了三片,满脸都是鲜血,旁人也有十余人受伤。只听得喝骂声、惊叫声、警告声闹成一团。 忽听得厅角中一个少年的声音惊叫:“爹爹,爹爹!”游驹知是自己的独子游坦之,百忙中斜眼瞧去,见他左颊上鲜血淋漓,显是也为瓦片所伤,喝道:“快进去!你在这里干什么?”游坦之道:“是!”缩入了厅柱之后,却仍探出头来张望。 乔峰左足踢出,另一只酒坛又凌空飞起。他正待又行加上一掌,忽然间背后一记柔和的掌力虚飘飘拍来。这一掌力道虽柔,但显然蕴有浑厚内力。乔峰知是一位高手所发,不敢怠慢,回掌招架。两人内力相激,各自凝了凝神。乔峰向那人瞧去,只见他形貌猥葸,正是那个自称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无名氏“赵钱孙”,心道:“此人内力了得,倒不可轻视!”吸一口气,第二掌便如排山倒海般击了过去。 赵钱孙心知单凭一掌接他不住,双掌齐出,意欲挡他一掌。身旁一个女子喝道:“不要命了么?”将他往斜里一拉,避开了乔峰正面一击。但乔峰的掌力还是汹涌而前的冲出,赵钱孙身后的三人首当其冲,只听得砰砰砰三响,三人都飞了起来,重重撞在墙壁之上,只震得墙上灰土大片大片掉将下来。 赵钱孙回头看去,见拉他的乃是谭婆,心中一喜,说道:“小娟,是你救了我一命。”谭婆道:“我攻他左侧,你向他右侧夹击。”赵钱孙一个“好”字才出口,只见一个矮瘦老者向乔峰扑了过去,却是谭公。 谭公身裁矮小,武功却着实了得,左掌拍出,右掌疾跟而至,左掌一缩回,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他这连环三掌,便如三个浪头一般,后浪推前浪,并力齐发,比之他单掌掌力大了三倍。乔峰叫道:“好一个太行山‘一峰高一峰’!”左掌挥出,两股掌力相互激荡,挤得余人都向两旁退去。便在此时,赵钱孙和谭婆也已攻到,跟着丐帮徐长老、传功长老、陈长老等纷纷加入战团。 吕章叫道:“乔兄弟,契丹和大宋势不两立,咱们公而忘私,老哥哥要得罪了。”乔峰笑道:“绝交酒也喝过了,干么还称兄道弟?看招!”左脚向他踢出。他话虽如此说,对丐帮群豪总不免尚有香火之情,非但不欲伤他们性命,甚至不愿他们在外人之前出丑,这一脚踢出,忽尔中途转向,快刀祁六一声怪叫,飞身而起。 他却不是自己跃起,而是给乔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向上飞起。他手中单刀本来运劲向乔峰头上砍去,身子高飞,这一刀仍猛力砍出,嗒的一声,砍上了大厅的横梁,深入尺许,竟将他刃锋牢牢咬住。快刀祁六这口刀是他成名的利器,今日面临大敌,那肯放手?右手牢牢抓住刀柄。这么一来,身子便高高吊在半空。这情状本来极为古怪诡奇,但大厅上人人面临生死关头,有谁敢分心去多瞧他一眼? 乔峰艺成以来,虽然身经百战,从未一败,但同时与这许多高手对敌,却也是生平未遇之险。这时他酒意已有十分,内力鼓荡,酒意更渐渐涌将上来,双掌飞舞,逼得众高手无法近身。 薛神医医道极精,武功却算不得第一流。他于医道一门,原有过人的天才,几乎是不学而会。他自幼好武,师父更是一位武学深湛的了不起人物,但在某一年上,薛神医和七个师兄弟同时为师父开革出门。他不肯另投明师,便别出心裁,以治病与人交换武功,东学一招,西学一式,武学之博,可说江湖上极为罕有。但坏也就坏在这个“博”字上,这一博,贪多嚼不烂,就没一门功夫是真正练到了家的。他医术如神之名既彰,所到之处,人人都敬他三分。他向人请教武功,旁人多半随口恭维,讨好于他,往往言过其实,谁也不跟他当真。他自不免沾沾自喜,总觉得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此时一见乔峰和群雄搏斗,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实是生平做梦也意想不到,不由得脸如死灰,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用说上前动手了。 他靠墙而立,心中惧意越来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厅,终究说不过去,一斜眼间,只见一位老僧站在身边,正是玄难。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惭愧,向玄难道:“适才我有一句言语,极是失礼,大师勿怪才好。” 玄难全神贯注的在瞧着乔峰,对薛神医的话全没听见,待他说了两遍,这才一怔,问道:“什么话失礼了?”薛神医道:“我先前言道:‘乔峰孤身一人,进少林,出少林,毫发不伤,还掳去了一位少林高僧,这可奇了!’”玄难道:“那便如何?”薛神医歉然道:“这乔峰武功之高,委实世所罕有。我此刻才知他进出少林,伤人掳人,来去自如,原也极难拦阻。” 他这几句话本意是向玄难道歉,但玄难听在耳中,却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一声,道:“薛神医想考较考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他回答,便即缓步而前,大袖飘动,袖底呼呼呼的拳力向乔峰发出。他这门功夫乃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叫作“袖里乾坤”,衣袖拂起,拳劲却在袖底发出。少林高僧自来以参禅学佛为本,练武习拳为末,嗔怒已然犯戒,何况出手打人?但少林派数百年来以武学为天下之宗,又岂能不动拳脚?这路“袖里乾坤”拳藏袖底,形相便雅观得多。衣袖似是拳劲的掩饰,旨在令敌人无法看到拳势来路,攻他个措手不及。殊不知衣袖之上,却也蓄有极凌厉的招数和劲力,要是敌人全神贯注的拆解他袖底所藏拳招,他便转宾为主,迳以袖力伤人。 乔峰见他攻到,两只宽大的衣袖鼓风而前,便如是两道顺风的船帆,威势非同小可,大声喝道:“袖里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拍向他衣袖。玄难的袖力广被宽博,乔峰这一掌却是力聚而凝,只听得嗤嗤声响,两股力道相互激荡,突然间大厅上似有数十只灰蝶上下翻飞。 群雄都是一惊,凝神看时,原来这许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难的衣袖所化,转眼向他身上看去,只见他光了一双膀子,露出瘦骨棱棱的两条长臂,模样甚是难看。原来两人内劲冲激,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时被撕得粉碎。 这么一来,玄难既无衣袖,袖里自然也就没有“乾坤”了。他狂怒之下,脸色铁青,乔峰只如此一掌,便破了他的成名绝技,今日丢的脸实在太大,双臂直上直下,向乔峰猛攻而前。 第1111章 天龙(99) 众人尽皆识得,那是江湖上流传颇广的“太祖长拳”。宋太祖赵匡胤以一对拳头、一条杆棒,打下了大宋的锦绣江山。自来帝皇,从无如宋太祖之神勇者。那一套“太祖长拳”和“太祖棒”,是北宋武林中最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会使的,看也看得熟了。 这时群雄眼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这一路众所周知的拳法,谁都为之一怔,待得见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发出赞叹:“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致。同样的一招‘千里横行’,在他手底竟有偌大威力。”群雄钦佩之余,对玄难僧袍无袖的怪相再也不觉古怪。 本来是数十人围攻乔峰的局面,玄难这一出手,余人自觉在旁夹攻反而碍手碍脚,自然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团团围住,以防乔峰逃脱,凝神观看玄难和他决战。 乔峰见旁人退开,蓦地心念一动,呼的一拳打出,一招“冲阵斩将”,也正是“太祖长拳”中的招数。这一招姿式既潇洒大方已极,劲力更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武林高手毕生所盼望达到的拳术完美之境,便在这一招中表露无遗。来到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见识也必广博,“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说无人不知。乔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情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 这满堂大采之后,随即有许多人觉得不妥,这声喝采,是赞誉各人欲杀之而甘心的胡虏大敌,如何可以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采声已然出口,再也缩不回来,眼见乔峰第二招“河朔立威”一般的精极妙极,比之他第一招,实难分辨到底那一招更为佳妙,大厅上仍有不少人大声喝采。只是有些人憬然惊觉,自知收敛,采声便不及第一招时那么响亮,但许多“哦,哦!”“呵,呵!”的低声赞叹,钦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声叫好。乔峰初时和各人狠打恶斗,群雄专顾御敌,只是惧怕他的凶悍厉害,这时暂且置身事外,方始领悟到他武功中的精妙绝伦之处。 但见乔峰和玄难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无奇,但乔峰每一招都有意慢了一步,任由玄难先发。玄难一出招,乔峰跟着递招,也不知是由于他年轻力壮,还是行动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后发先至。这“太祖长拳”本身拳招只六十四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乔峰看准了对方的拳招,然后出一招恰好克制的拳法,玄难焉得不败?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要做到“后发先至”四字,尤其是对敌玄难这等大高手,众人若非今日亲眼得见,以往连想也从未想到过。 玄寂见玄难左支右绌,抵敌不住,叫道:“你这契丹胡狗,这手法太也卑鄙!” 乔峰凛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拳法,你如何敢说太祖‘卑鄙’?” 群雄一听,登时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长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别种拳法击败“太祖长拳”,别人不会说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开国太祖的武功,这夷夏之防、华胡之异,更加深了众人的敌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长拳”,除了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别的名目。 玄寂眼见玄难转瞬便临生死关头,更不打话,嗤的一指,点向乔峰的“璇玑穴”,使的是少林派的点穴绝技“天竺佛指”。乔峰听他一指点出,挟着极轻微的嗤嗤声响,侧身避过,说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头,果然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来攻我大宋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胜了我,岂不是通番卖国,有辱堂堂中华上国?” 玄寂一听,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达摩老祖,而达摩老祖是天竺胡人。今日群雄为了乔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围攻,可是少林武功传入中土已久,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少都跟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牵连,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与胡人的干系。这时听乔峰一说,谁都心中一动。 众英雄中原有不少大有见识之人,不由得心想:“咱们对达摩老祖敬若神明,何以对契丹人却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类的胡人啊?嗯!这两种人当然大不相同。天竺人从不残杀我中华同胞,契丹人却暴虐狠毒。如此说来,也并非只要是胡人,就须一概该杀,其中也有善恶之别。那么契丹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 玄难、玄寂以二敌一,兀自遮拦多而进攻少。玄难见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敌人克制,缚手缚脚,半点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来夹攻,当下拳法一变,换作了少林派的“罗汉拳”。乔峰冷笑道:“你这也是来自天竺的胡人武术。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厉害,还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说话之间,“太祖长拳”呼呼呼的击出。 众人听了,心中都满不是味儿。大家为了他是胡人而加以围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传的拳法。 忽听得赵钱孙大声叫道:“管他使什么拳法,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就该毙了!大伙儿上啊!”他口中叫嚷,跟着就冲了上去。跟着谭公、谭婆,丐帮徐长老、陈长老、铁面判官单氏父子等数十人同时攻上。这些人都是武功好手,人数虽多,相互间却不混乱,此上彼落,宛如车轮战相似。 乔峰挥拳拆格,朗声说道:“你们说我是契丹人,乔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明明是汉人,那便不是我的父母了。莫说这两位老人家我生平敬爱有加,绝无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杀的,又怎能加我‘杀父、杀母’的罪名?玄苦大师是我受业恩师,少林派倘若承认玄苦大师是我师父,乔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这等围攻一个少林弟子,所为何来?” 玄寂哼了一声,说道:“强辞夺理,居然也能自圆其说。” 乔峰道:“若能自圆其说,就不是强辞夺理了。你们如不当我是少林弟子,那么这‘杀师’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头上。你们想杀我,光明磊落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许多不能自圆其说、强辞夺理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来,手上却丝毫不停,拳打单叔山、脚踢赵钱孙、肘撞未见其貌的青衣大汉、掌击不知姓名的白须老者,说话之间,连续打倒了四人。他知道这些人都非奸恶之辈,是以手上始终留有余地,给他击倒的已有十七八人,却不曾伤了一人性命。至于丐帮兄弟,却碰也不碰,徐长老攻到身前,他便即闪身避开。 但参与这英雄大会的人数何等众多?击倒十余人,只不过是换上十余名生力军而已。又斗片刻,乔峰暗暗心惊:“如此打将下去,我总有筋疲力尽的时刻,还是及早抽身退走的为是。”一面招架相斗,一面观看脱身的途径。 赵钱孙经历极富,虽倒在地下,动弹不得,却已瞧出乔峰意欲走路,大声叫道:“大家出力缠住他,这狗杂种想逃走!” 乔峰酣斗之际,酒意上涌,怒气渐渐勃发,听得赵钱孙破口辱骂,不禁怒火不可抑制,想到他曾参预雁门关外一战,喝道:“狗杂种第一个拿你来开杀戒!”运功于臂,一招劈空掌向他直击过去。 玄难和玄寂齐呼:“不好!”两人各出右掌,要同时接了乔峰这一掌,相救赵钱孙的性命。 蓦地里半空中人影一闪,一个人“啊”的一声长声惨呼,前心受了玄难、玄寂二人的掌力,后背给乔峰的劈空掌击中,三股凌厉之极的力道前后夹击,登时打得他肋骨寸断,脏腑碎裂,口中鲜血狂喷,犹如一摊软泥般委顿在地。 这一来不但玄难、玄寂大为震惊,连乔峰也颇出意料之外。原来这人却是快刀祁六。他悬身半空,时刻已然不短,这么晃来晃去,嵌在横梁中的钢刀终于松了出来。他身子下堕,说也不巧,正好跌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间,便如两块大铁板的巨力前后挤将拢来,如何不送了他性命? 玄难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乔峰,你作了好大的孽!”乔峰大怒,道:“此人我杀他一半,你师兄弟二人合力杀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帐上?”玄难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会有今日这场打斗?” 乔峰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帐上,却又如何?”恶斗之下,蛮性发作,陡然间犹似变成了一头猛兽,右手一拿,抓起一个人来,正是单正的次子单仲山,左手夺下他单刀,右手将他身子一放,跟着拍落,单仲山天灵盖碎裂,死于非命。 群雄齐声发喊,又惊惶,又愤怒。 乔峰杀人之后,更加出手如狂,单刀飞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钢刀横砍直劈,威势直不可当,但见白墙上点点滴滴的溅满了鲜血,大厅中倒下了不少尸骸,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膛破肢断。这时他已顾不得对丐帮旧人留情,更无余暇分辨对手面目,红了眼睛,逢人便杀。奚长老竟也死于他的刀下。 来赴英雄宴的豪杰,十之八九都亲手杀过人,就算自己没杀过人,这杀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此刻这般惊心动魄的恶斗,却实是生平从所未见。敌人只有一个,可是他如疯虎、如鬼魅,忽东忽西的乱砍乱杀、狂冲猛击。不少高手上前接战,都让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数杀了。群雄均非胆怯怕死之人,然眼见敌人势若颠狂而武功又无人能挡,大厅中血肉横飞,满耳只闻临死时的惨叫之声,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尽快离开,乔峰有罪也好,无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这件事了。 游氏双雄眼见情势不利,左手各执圆盾,右手一挺短枪,一持单刀,两人唿哨一声,圆盾护身,分从左右向乔峰攻了过去。乔峰虽是绝无顾忌的恶斗狠杀,但对敌人攻来的一招一式,却仍凝神注视,心意不乱,这才保得身上无伤。他见游氏兄弟来势凌厉,当下呼呼两刀,砍倒身旁两人,制其机先,抢着向游骥攻去。他一刀砍下,游骥举起盾牌一挡,当的一声响,乔峰的单刀反弹上来,他一瞥之下,见单刀刃口卷起,已不能再用。游氏兄弟圆盾系用百炼精钢打造而成,纵是宝刀亦不能伤,何况乔峰手中所持的,只是从单仲山手中夺来的一把寻常钢刀? 游骥圆盾挡开敌刃,右手短枪如毒蛇出洞,疾从盾底穿出,刺向乔峰小腹。便在这时,寒光闪动,游驹手中的圆盾向乔峰腰间划来。乔峰一瞥之间,见圆盾边缘极是锋锐,却是开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圆斧相似,这一下若给划上了,身子登时断为两截,端的厉害无比,当即喝道:“好家伙!”抛去手中单刀,左手一拳,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骥圆盾正中,右手也是一拳,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驹圆盾正中。 游氏双雄只感半身酸麻,在乔峰刚猛无俦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飞舞,双臂酸软,盾牌和刀枪再也拿捏不住,四件兵刃呛啷啷落地。两人左手虎口同时震裂,满手鲜血。乔峰笑道:“好极,送了这两件利器给我!”双手抢起钢盾,盘旋飞舞。这两块钢盾实为攻守俱佳的利器,只听得“啊唷”、“呵呵”几声惨呼,已有五人死在钢盾之下。 游氏兄弟脸如土色,神气灰败。游骥叫道:“兄弟,师父说道:‘盾在人在,盾亡人亡。’”游驹道:“哥哥,今日遭此奇耻大辱,咱哥儿俩没脸活在世上了!”两人一点头,各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枪,刺入自己体内,登时身亡。 群雄齐叫:“啊哟!”可是在乔峰圆盾的急舞之下,有谁敢抢近他身子五尺之内?又有谁能抢近他身子五尺之内? 只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大哭大叫:“爹爹,爹爹!”却是游驹的儿子游坦之。 乔峰一呆,没想到身为聚贤庄主人的游氏兄弟竟会自刎。他背上一凉,酒性退了大半,心中颇生悔意,说道:“游家兄弟,何苦如此?这两块盾牌,我还了你们就是!”持着那两块钢盾,放到游氏双雄尸体的足边。 他弯着腰尚未站直,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惊呼:“小心!” 乔峰立即向左一移,青光闪动,一柄利剑从身边疾刺而过。若不是阿朱这一声呼叫,虽然未必便能给这一剑刺中,但手忙脚乱,处境定然大大不利。向他偷袭的乃是谭公,一击不中,已然远避。 当乔峰和群雄大战之际,阿朱缩在厅角,体内元气渐渐消失,眼见众人围攻乔峰,想起他明知凶险,仍护送自己前来求医,这番恩德,当真粉身难报,心中又感激,又焦急,见乔峰归还钢盾,谭公自后偷袭,便出声示警。 谭婆怒道:“好啊,你这小鬼头,咱们不来杀你,你却出声帮人。”身形一晃,挥掌便向阿朱头顶击落。 谭婆这一掌离阿朱头顶尚有半尺,乔峰已纵身赶上,一把抓住谭婆后心,将她硬生生的拉开,向旁掷出,喀喇一声,将一张花梨木太师椅撞得粉碎。阿朱虽逃过了谭婆掌击,却已吓得花容失色,身子渐渐软倒。乔峰大惊,心道:“她体内真气渐尽,在这当口,我那有余裕给她接气?” 只听得薛神医冷冷的道:“这姑娘真气转眼便尽,你是否以内力替她接续?倘若她断了这口气,可就神仙也难救活了。” 乔峰为难之极,知道薛神医所说确为实情,但自己只要伸手助阿朱续命,环伺在旁的群雄立时白刃交加。这些人有的死了儿子,有的死了好友,出手那有容情?然则是眼睁睁的瞧着她断气而死不成? 他干冒奇险将阿朱送到聚贤庄,若未得薛神医出手医治,便任由她真气衰竭而死,实在太也可惜,可是这时候以内力续她真气,那便是用自己性命来换她性命。阿朱只不过是道上邂逅相逢的一个小丫头,跟她说不上有什么交情,出力相救,还是寻常的侠义之行,但要以自己性命去换她一命,可说不过去了,“我尽力而为到了这步田地,也已仁至义尽,对得她住。我立时便走,薛神医能不能救她,只好瞧她运气了。”当下拾起地下两面圆盾,双手连续使出“大鹏展翅”的招数,两圈白光滚滚向外翻动,迳向厅口冲出。 第1112章 天龙(100) 群雄虽然人多,但乔峰招数狠恶,而这对圆盾又实在太过厉害,这一使将开来,丈许方圆之内谁都无法近身。 乔峰几步冲到厅口,左足跨出了门槛,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惨然道:“先杀这丫头,再报大仇!”正是铁面判官单正。他大儿子单伯山应道:“是!”举刀向阿朱头顶劈落。 乔峰惊愕之下,不及细想,左手圆盾脱手,盘旋飞出,去势凌厉之极。七八个人齐声叫道:“小心!”单伯山急忙举刀格挡,但乔峰这一掷的劲力何等刚猛,圆盾的边缘又锋锐无比,喀喇一声,将单伯山连人带刀的铡为两截。圆盾余势不衰,嚓的一声,又斩断了大厅的一根柱子。屋顶瓦片泥沙纷纷跌落。 单正和他余下的三个儿子悲愤狂叫,但在乔峰的凛凛神威之前,竟不敢向他攻击,连同其余六七人,都向阿朱扑去。 乔峰骂道:“好不要脸!”呼呼呼呼连出四掌,将一干人都震退了,抢上前去,左臂抱起阿朱,以圆盾护住了她。 阿朱低声道:“乔大爷,我不成啦,你别理我,快……快自己去罢!” 乔峰眼见群雄不讲公道,竟群相欺侮阿朱这奄奄一息的弱女子,激发了高傲倔强之气,大声说道:“事到如今,他们也决不容你活了,咱们死在一起便是。”右手翻出,夺过一柄长剑,刺削斩劈,向外冲去。他左手抱了阿朱,行动固然不便,又只单手作战,局面更不利之极,但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长剑狂舞乱劈,只跨出两步,只觉后心一痛,已给人一刀砍中。 他一足反踢,将那人踢得飞出丈许之外,撞在另一人身上,两人立时毙命。但便在此时,乔峰右肩中枪,跟着右胸又给人刺了一剑。他大吼一声,有如平空起个霹雳,喝道:“乔峰自行了断,不死于鼠辈之手!” 但这时群雄打发了性,那肯让他从容自尽?十多人一拥而上。乔峰奋起神威,右手斗然探出,已抓住玄寂胸口的“膻中穴”,将他高高举起。众人发一声喊,不由自主的退开几步。 玄寂要穴遭抓,饶是有一身高强武功,登时全身酸麻,半点动弹不得,眼见自己的咽喉离圆盾刃口不过尺许,乔峰只要左臂一推,或是右臂一送,立时便将他脑袋割了下来,不由得一声长叹,闭目就死。 乔峰只觉背心、右胸、右肩三处伤口如火炙一般疼痛,说道:“我一身武功,最初出自少林,饮水思源,岂可杀戮少林高僧?乔某今日反正是死,多杀一人,又有何益?”当即放下玄寂,松开手指,朗声道:“我不杀少林高僧,你们动手罢!” 群雄面面相觑,为他的豪迈之气所动,一时都不愿上前动手。又有人想:“他连玄寂都不愿伤,又怎会去害死他的受业恩师玄苦大师?” 但铁面判官单正的两子为他所杀,伤心愤激,大呼而前,举刀往乔峰胸口刺去。 乔峰自知重伤之余,再也无法杀出重围,当即端立不动。一霎时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我到底是契丹还是汉人?害死我父母和师父的那人是谁?我一生多行仁义,今天却如何无缘无故的伤害这许多英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却枉自送了性命,岂非愚不可及,为天下英雄所笑?” 眼见单正黝黑的脸面扭曲变形,两眼睁得大大的,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过来,乔峰忍不住仰天大叫,呼声似狼嗥、似虎啸,满腔悲愤,莫可抑制。 第二十回 悄立雁门 绝壁无余字 单正听到乔峰这震耳欲聋的怒吼,脑中斗然一阵晕眩,脚下踉跄,站立不定。群雄也都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单小山自旁抢上,挺刀刺出。 眼见刀尖离乔峰胸口已不到一尺,而他浑无抵御之意,丐帮吴长老、宋长老等都闭上了眼睛,不忍观看。 突然之间,半空中呼的一声,窜下一个人来,势道奇急,正好碰在单小山的钢刀之上。单小山抵不住这股大力,手臂下落。群雄齐声惊呼声中,半空中又扑下一个人来,却是头下脚上,一般的势道奇急,砰的一声响,天灵盖对天灵盖,正好撞中了单小山的脑袋,两人同时脑浆迸裂。 群雄方始看清,这先后扑下的两人,本是守在屋顶要阻拦乔峰逃走的,却给人擒住了,当作暗器般投了下来。厅中登时大乱,群雄惊呼叫嚷。蓦地里屋顶角上一条长索甩下,劲道凶猛,向着众人的脑袋横扫过来,群雄纷举兵刃挡格。那条长索绳头忽转,往乔峰腰间一缠,随即提起。 此时乔峰三处伤口血流如注,抱着阿朱的左手已无丝毫力气,一给长索卷起,阿朱当即滚落。众人但见长索彼端是个黑衣大汉,站在屋顶,身形魁梧,脸蒙黑布,只露出了两只眼睛。 那大汉左手抱起乔峰,挟在胁下,长索甩出,卷住大门外高竖的旗杆。群雄大声呼喊,霎时间钢镖、袖箭、飞刀、铁锥、飞蝗石、甩手箭,各种各样暗器都向乔峰和那大汉身上射去。那黑衣大汉一拉长索,悠悠飞起,往旗杆的旗斗中落去。腾腾、啪啪、嚓嚓,响声不绝,数十件暗器都打在旗斗上。只见长索从旗斗中甩出,绕向八九丈外的一株大树,那大汉挟着乔峰,从旗斗中荡出,顷刻间越过那株大树,已在离旗杆十余丈处落地。他跟着又甩长索,再绕远处大树,如此几个起落,已走得无影无踪。 群雄骇然相顾,但听得马蹄声响,渐驰渐远,再也追不上了。 乔峰受伤虽重,神智未失,这大汉以长索救他脱险,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自是深感他救命之恩,又想:“这甩索的准头膂力,我也能办到,但以长索当作兵刃,同时挥击数十人,这一招‘天女散花’的软鞭功夫,我就不能使得如他这般恰到好处。” 那黑衣大汉将他放上马背,两人一骑,迳向北行。那大汉取出金创药来,敷上乔峰三处伤口。乔峰流血过多,虚弱之极,几次都欲晕去,每次都是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便即一振。那大汉纵马直向西北,走了一会,道路越来越崎岖,到后来已无道路,那马尽在乱石堆中踬蹶而行。 又行了半个多时辰,马匹再也不能走了,那大汉双手横抱乔峰,下马向一座山峰上攀去。乔峰身子甚重,那大汉抱着他却似毫不费力,虽在十分陡峭之处,仍纵跃如飞。到得后来,几处险壁间都无容足之处,那大汉便挥长索飞过山峡,缠住树枝而跃将过去。那人接连横越了八处险峡,跟着一路向下,深入一个上不见天的深谷之中,终于站定脚步,放下乔峰。 乔峰勉力站定,说道:“大恩不敢言谢,只求恩兄让乔峰一见庐山真面。” 那大汉一对晶光灿然的眼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过得半晌,说道:“山洞中有足用半月的干粮,你在此养伤,敌人没法到来。” 乔峰应道:“是!”心道:“听这人声音,似乎年纪不轻了。” 那大汉又向他打量了一会,忽然右手挥出,啪的一声,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一下出手奇快,乔峰一来绝没想到他竟会击打自己,二来这一掌也当真打得高明之极,竟然没能避开。那大汉第二记跟着打来,两掌之间,相距只电光般的一闪,乔峰有了这余裕,岂能再次让他打中?但他是救命恩人,不愿跟他对敌,而又无力闪身相避,于是左手食指伸出,放在自己颊边,指着他掌心。 这食指所向,正是那大汉掌心的“劳宫穴”,他如挥掌拍来,手掌未及乔峰面颊,掌上要穴先得碰到手指。这大汉手掌离乔峰面颊不到一尺,立即翻掌,以手背向他击去,这一下变招奇速。乔峰也迅速之极的转过手指,指尖对住了他手背上的“二间穴”。 那大汉一声长笑,右手硬生生的缩回,左手横斩而至。乔峰左手手指伸出,指尖已对准他掌缘的“后溪穴”。那大汉手臂陡然一提,来势不衰,乔峰及时移指,指向他掌缘的“前谷穴”。顷刻之间,那大汉双掌飞舞,连换了十余下招式,乔峰只守不攻,手指总是指着他手掌击来定会撞上的穴道。那大汉第一下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记巴掌,此后便再也打他不着了。两人虚发虚接,俱是当世罕见的上乘武功。 那大汉使满第二十招,见乔峰虽在重伤之余,仍变招奇快,认穴奇准,陡然间收掌后跃,说道:“你这人愚不可及,我本来不该救你!”乔峰道:“谨领恩公教诲。” 那人骂道:“你这臭骡子,练就了这样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怎地去为一个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亲非故,无恩无义,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貌佳人,只不过是一个低三下四的小丫头而已。天下那有你这等大傻瓜?” 乔峰叹了口气,说道:“恩公教训得是。乔峰以有用之身,作此莽撞之事,原是不当!只是一时气愤难当,蛮劲发作,便没细思后果。” 那大汉道:“嘿嘿,原来是蛮劲发作!”抬头向天,纵声长笑。 乔峰只觉他长笑声中大有悲凉愤慨之意,不禁愕然。蓦地里见那大汉拔身而起,跃出丈余,身形一晃,已在一块大岩之后隐没。乔峰叫道:“恩公,恩公!”但见他接连纵跃,转过山峡,竟远远的去了。乔峰只跨出一步,便摇摇欲倒,忙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果见石壁之后有个山洞。他扶着山壁,慢慢走进洞中,只见地下放着不少熟肉、炒米、枣子、花生、鱼干之类干粮,更妙的是居然另有一大坛酒。打开坛子,酒香直冲鼻端,伸手入坛,掬了一手喝了,入口甘美,乃上等美酒。他心下感激:“难得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贪饮,竟在此处备得有酒。山道如此难行,携带这一大坛酒,不太也费事么?” 那大汉给他敷的金创药极具灵效,此时已止住了血,几个时辰后,疼痛渐减。他身子壮健,内功深厚,所受也只皮肉外伤,虽然不轻,但过得七八天,伤口已好了小半。 这七八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两件事:“害我的那个仇人是谁?救我的那位恩公是谁?”这两人武功都十分了得,料想俱不在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数,屈着手指,一个个能算得出来,但想来想去,谁都不像。仇人无法猜到,那也罢了,这位恩公却和自己拆过二十招,该当料得到他的家数门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无奇,于质朴无华之中现极大能耐,就像是自己在聚贤庄中所使的“太祖长拳”一般,招式中绝不泄漏身分来历。 那一坛酒在头两天之中,便已给他喝了个坛底朝天,堪堪到得二十天上,自觉伤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瘾大发,再也忍耐不住,料想跃峡逾谷,已然无碍,便从山洞中走了出来,翻山越岭,重涉江湖。 心下寻思:“阿朱落入他们手中,要死便早已死了,倘若能活,也不用我再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紧事,是要查明我到底是何等样人。爹娘师父,于一日之间逝世,我的身世之谜更加难明,须得到雁门关外,去瞧瞧那石壁上的遗文。” 盘算已定,迳向西北,到得镇上,先喝上了二十来碗酒。只过得三天,身边仅剩的几两碎银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 是时大宋抚有中土,于元丰年间之后,分天下为二十三路。以大梁为都,称东京开封府,洛阳为西京河南府,宋州为南京,大名府为北京,是为四京。乔峰其时身在京西路汝州,这日来到梁县,身边银两已尽,当晚潜入县衙,在公库盗了几百两银子。一路上大吃大喝,鸡鸭鱼肉、高粱美酒,都是大宋官家给他付钱。不一日来到河东路代州。 雁门关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门险道。乔峰昔年行侠江湖,也曾到过,只是当时身有要事,匆匆一过,未曾留心。他到代州时已是午初,在城中饱餐一顿,喝了十来碗酒,便出城向北。 他脚程迅捷,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个时辰。上得山来,但见东西山岩峭拔,中路盘旋崎岖,果然是个绝险的所在,心道:“雁儿南游北归,难以飞越高峰,须从两峰之间穿过,是以称为雁门。今日我自南来,倘若石壁上的字迹表明我确是契丹人,那么乔某这一次出雁门关后,永为塞北之人,不再进关来了。倒不如雁儿一年一度南来北往,自由自在。”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酸楚。 雁门关是大宋北边重镇,山西四十余关,以雁门最为雄固,一出关外数十里,便是辽国地界,是以关上有重兵驻守。乔峰心想若从关门中过,不免受守关官兵盘查,当下从关西的高岭绕道而行。 来到绝岭,放眼四顾,但见繁峙、五台东耸,宁武诸山西带,正阳、石鼓挺于南,其北则为朔州、马邑,长坡峻阪,茫然无际,寒林漠漠,景象萧索。乔峰想起当年过雁门关时,曾听同伴言道,战国时赵国大将李牧、汉朝大将郅都,都曾在雁门驻守,抗御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后裔,那么千余年来侵犯中国的,都是自己的祖宗了。 向北眺望地势,寻思:“那日汪帮主、赵钱孙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定要选一处最占形势的山坡,左近十余里之内,地形之佳,莫过于西北角这处山侧。十之八九,他们定会在此设伏。” 当下奔行下岭,来到该处山侧。蓦地里心中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悲怆,只见该处山侧有块大岩,智光大师说中原群雄伏在大岩之后,向外发射喂毒暗器,看来便是这块岩石。 山道数步之外,下临深谷,但见云雾封谷,下不见底。乔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师之言非假,那么我妈妈给他们害死之后,我爹爹从此处跃下深谷自尽。他跃进谷口之后,不忍带我同死,又将我抛了上来,摔在汪帮主身上。他……他在石壁上写了些什么字?”回过头来,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见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净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却尽是斧凿的印痕,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将留下的字迹削去了。 第1113章 天龙(101) 乔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冲,只想挥刀举掌乱杀,猛然间想起一事:“我离丐帮之时,曾断单正的钢刀立誓,说道:我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决计不杀一个汉人。可是我在聚贤庄上,一举杀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杀人,岂非大违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来犯我,倘若束手待毙,任人宰割,岂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迳?” 千里奔驰,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终毫无结果。心中越来越暴躁,大声号叫:“我不是汉人,我不是汉人!我是契丹人,我是契丹人!”提起手来,一掌又一掌的往山壁上劈去。四下里山谷鸣响,一声声传来:“我不是汉人,我不是汉人!……我是契丹人,我是契丹人!”山壁上石屑四溅。 乔峰心中郁怒难伸,仍一掌掌的劈去,似要将这一个多月来所受的种种委屈,都要向这块石壁发泄,到得后来,手掌出血,一个个血手印拍上石壁,他兀自不停。 正击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打垮了。” 乔峰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站着一个盈盈少女,身穿淡红衫子,嘴角边带着微笑,脉脉的凝视自己,正是阿朱。 他那日出手救她,只不过激于一时义愤,对这小丫头本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自顾不暇,于她的生死存亡更早置之脑后。不料她忽然在此处出现,乔峰惊异之余,自也欢喜,迎将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狂怒之后,转愤为喜,脸上的笑容未免颇为勉强。 阿朱道:“乔大爷,你好!”她向乔峰凝视片刻,突然之间,纵身扑入他怀中,哭道:“乔大爷,我……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会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安好无恙,没受到损伤。那……真是好,真是好!” 她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话中充满了喜悦安慰之情,乔峰一听便知她对自己关怀已极,直是全心全意皆在盼望自己平安,心中一动,问道:“你怎地在这里等了我五日五夜?你……你怎知我会到这里来?” 阿朱慢慢抬起头来,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个男子怀中,脸上一红,退开两步,再想起适才自己情不自禁,直抒情怀,不由得满脸飞红,突然间反身疾奔,转到了树后。 乔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干什么?”阿朱不答,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过了良久,才从树后出来,脸上仍颇有羞涩之意,一时之间,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乔峰见她神色奇异,柔声道:“阿朱,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跟我说好了。咱俩个是患难之交,同生共死过来的,还能有什么顾忌?”阿朱脸上又是一红,低低的道:“没有。” 乔峰轻轻扳转她肩头,将她脸颊转向日光,只见她容色虽甚憔悴,但苍白的脸蛋上隐隐泛出淡红,已非当日身受重伤时的灰败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脉搏。阿朱的手腕碰到了他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乔峰道:“怎么?还有什么不舒服么?”阿朱脸上又是一红,忙道:“不是,没……没有。”乔峰按她脉搏,但觉跳动平稳,舒畅有力,赞道:“薛神医妙手回春,果真名不虚传!” 阿朱道:“幸得你的好朋友白世镜长老,答允传他七招‘缠丝擒拿手’,薛神医才给我治伤。更要紧的是,他们要查问那位黑衣先生的下落,倘若我就此死了,他们可就什么也问不到了。我伤势稍稍好得一点,每天总有七八个人来盘问我:‘乔峰这恶贼是你什么人?’‘他逃到了什么地方?’‘救他的那个黑衣大汉是谁?’这些事我本来不知道,但我老实回答不知,他们硬指我说谎,又说不给我饭吃啦,要用刑啦,恐吓了一大套。于是我便给他们捏造故事,那位黑衣先生的事我编得最荒唐,今天说他是来自昆仑山的,明天又说他曾经在东海学艺,跟他们胡说八道,当真有趣不过。”说到这里,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开河,作弄了不少当世成名的英雄豪杰,兀自心有余欢,脸上笑容如春花初绽。 乔峰微笑道:“他们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的却不信,大多数是将信将疑。我猜到他们谁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来历,无人能指证我说得不对,于是我的故事就越编越希奇古怪,好教他们疑神疑鬼,心惊肉跳。”乔峰叹道:“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历,我也不知。只怕听了你的信口胡说,我也会将信将疑。” 阿朱奇道:“你也不认得他么?那么他怎么竟会甘冒奇险,从龙潭虎穴之中将你救了出来?嗯,救人危难的大侠,本来就是这样的。” 乔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该当向谁报仇,也不知向谁报恩。不知自己是汉人,还是契丹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是错。乔峰啊乔峰,你当真枉自为人了!” 阿朱见他神色凄苦,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手掌,安慰道:“乔大爷,你又何须自苦?种种事端,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只要问心无愧,行事对得住天地,那就好了!” 乔峰道:“我便是自己问心有愧,这才难过。那日在杏子林中,我弹刀立誓,决不杀一个汉人,可是……可是……” 阿朱道:“聚贤庄上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向你围攻,若不还手,难道便胡里胡涂的让他们砍成十七廿八块吗?天下没这个道理!” 乔峰道:“这话也说得是。”他本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好汉,一时悲凉感触,过得一时,便也撇在一旁,说道:“智光禅师和赵钱孙都说这石壁上写得有字,却不知是给谁凿去了?”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定会到雁门关外,来看这石壁上的留字,因此一脱险境,就到这里来等你。” 乔峰问道:“你如何脱险,又是白长老救你的么?”阿朱微笑道:“那可不是了。你记得我曾扮过少林寺的和尚,是不是?连他们的师兄弟也认不出来。”乔峰道:“不错,你这门顽皮的本事当真不错。”阿朱道:“那日我的伤势大好了,薛神医说道不用再加医治,只须休养七八天,便能复元。我编造那些故事,渐渐破绽越来越多,编得也有些腻了,又记挂着你,于是这天晚上,我乔装改扮了一个人。” 乔峰道:“又扮人?却扮了谁?”阿朱道:“我扮作薛神医。” 乔峰微微一惊,道:“你扮薛神医,那怎么扮得?”阿朱道:“他天天跟我见面,说话最多,他的模样神态我看得最熟,而且只有他时常跟我单独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假装晕倒,他来给我搭脉,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脉门。他动弹不得,只好由我摆布。” 乔峰不禁好笑,心想:“这薛神医只顾治病,那想到这小鬼头有诈。” 阿朱道:“我点了他穴道,除下他的衣衫鞋袜。我的点穴功夫不高明,生怕他自己冲开穴道,于是撕了被单,再将他手脚都绑了起来,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了他,有人从窗外看见,只道我在蒙头大睡,谁也不会疑心。我穿上他的衣衫鞋帽,在脸上堆起皱纹,便有七分像了,只是缺一把胡子。” 乔峰道:“嗯,薛神医的胡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阿朱道:“假造的不像,终究是用真的好。”乔峰奇道:“用真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我从他药箱中取出一把小刀,将他的胡子剃了下来,一根根都黏在我脸上,颜色模样,没半点不对。薛神医心里定是气得要命,可是他有什么法子?他治我伤势,非出本心。我剃他胡子,也算不得是恩将仇报。何况他剃了胡子之后,似乎年轻了十多岁,相貌英俊得多了。”说到这里,两人相对大笑。 阿朱笑着续道:“我扮了薛神医,大模大样的走出聚贤庄,当然谁也不敢问什么话,我叫人备了马,取了银子,这就走啦。离庄三十里,我扯去胡子,变成个年轻小伙子。那些人总得到第二天早晨,才会发觉。可是我一路上改装,他们自是寻我不着。” 乔峰鼓掌道:“妙极!妙极!”突然之间,想起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铜镜之中,曾见到自己背影,当时心中一呆,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安,这时听她说了改装脱险之事,又忽起这不安之感,而且比之当日在少林寺时更加强烈,沉吟道:“你转过身来,给我瞧瞧。”阿朱不明他用意,依言转身。 乔峰凝思半晌,除下外衣,给她披在身上。 阿朱脸上一红,眼色温柔的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冷。” 乔峰见她披了自己外衣,登时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厉声道:“原来是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说来。”阿朱吃了一惊,颤声道:“乔大爷,什么事啊?”乔峰道:“你曾经假扮过我,冒充过我,是不是?” 原来这时他才恍然想起,那日在无锡赶去相救丐帮众兄弟,在道上曾见到一人的背影,当时未曾在意,直至在菩提院铜镜中见到自己背影,才隐隐约约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是一般无异,那股不安之感,便由此而起,然而心念模糊,浑不知为了何事。 他那日赶去相救丐帮群雄,到达之时,众人已然脱险,人人都说不久之前曾和他相见。他虽矢口不认,众人却无一肯信。当时他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更无别的原因。可是要冒充自己,连日常相见的白世镜、吴长老等都认不出来,那是谈何容易?此刻一见到阿朱披了自己外衣的背影,前后一加印证,登时恍然。虽然此时阿朱身上未有棉花垫塞,这瘦小娇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伟的模样大不相同,但要能冒充自己而瞒过丐帮群豪,天下除她之外,更能有谁? 阿朱却毫不惊惶,格格一笑,说道:“好罢,我只好招认了。”便将自己如何乔装他的形貌、以解药救了丐帮群豪之事说了。 乔峰放开她手腕,厉声道:“你假装我去救人,有什么用意?” 阿朱甚是惊奇,说道:“我只是开开玩笑。你从西夏人手里救了我和阿碧,我两个都好生感激。我又见那些叫化子待你这样不好,心想假扮了你,去解了他们身上所中之毒,让他们心下惭愧,也是好的。”叹了口气,又道:“那知他们在聚贤庄上,仍对你这般狠毒,全不记得昔日的恩义。” 乔峰脸色越来越严峻,咬牙道:“那么你为什么冒充了我去杀我父母?为什么混入少林寺去杀我师父?” 阿朱跳了起来,叫道:“那有此事?谁说是我杀了你父母?杀了你师父?” 乔峰道:“我师父给人击伤,他一见我之后,便说是我下的毒手,难道还不是你么?”他说到这里,右掌微微抬起,脸上布满了杀气,只要她对答稍有不善,这一掌落将下去,便有十个阿朱,也登时毙了。 阿朱见他满脸杀气,目光中尽是怒火,心中害怕之极,不自禁退了两步。只要再退得两步,那便是万丈深渊了。 乔峰厉声喝道:“站住,别动!” 阿朱吓得泪水点点从颊边滚下,颤声道:“我没……杀你父母,没……没杀你师父。你师父这么大……大的本事,我怎能杀得了他?” 她最后这两句话极是有力,乔峰一听,心中一凛,立时知道错怪了她,左手快如闪电般伸出,抓住她肩头,拉着她靠近山壁,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说道:“不错,我师父不是你杀的。”他师父玄苦大师是玄慈、玄寂、玄难诸高僧的师兄弟,武功造诣,已达当世第一流境界。他所以逝世,并非中毒,更非受了兵刃暗器之伤,乃是给极厉害的掌力震碎脏腑。能以掌力伤得了玄苦大师的,当世寥寥可数,而其中半数便在少林寺之内,阿朱小小年纪,怎能有如此深厚内力?倘若阿朱的内力能震死玄苦大师,那么玄慈这一记大金刚拳,也决不会震得她九死一生了。 阿朱破涕为笑,拍了拍胸口,说道:“你险些儿吓死了我,你这人说话也太没道理,要是我有本事杀你师父,在聚贤庄上还不帮你大杀那些坏蛋么?” 乔峰见她轻嗔薄怒,心下歉然,说道:“这些日子来,我神思不定,胡言乱语,姑娘千万莫怪。”阿朱笑道:“谁来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就不跟你说话了。”随即收起笑容,柔声道:“乔大爷,不管你对我怎样,我这一生一世,永远不会怪你的。”说着轻轻靠在他身上。 乔峰摇摇头,淡然道:“我虽救过你,那也不必放在心上。”皱起了眉头,呆呆出神,忽问:“阿朱,你这乔装易容之术,是谁传给你的?你师父是不是另有弟子?”阿朱摇头道:“没人教的。我从小喜欢扮作别人样子玩儿,越是学得多,便越扮得像,这那里有什么师父?难道玩儿也要拜师父么?”她忽觉一直靠在乔峰怀里,有点不妥,缓缓让开两步。 乔峰叹了口气,说道:“这可真奇怪了,世上居然另有一人,跟我相貌十分相像,以致我师父误认是我。”阿朱道:“既然有此线索,那便容易了。咱们去找到这个人来,拷打逼问他便是。”乔峰道:“不错,可是茫茫人海之中,要找到这个人,实在艰难之极。他多半跟你一样,也有乔装易容的好本事。” 他走近山壁,凝视石壁上的斧凿痕迹,想探索原来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什么字,但左看右瞧,一个字也辨认不出,说道:“我要去找智光大师,问他石壁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字。不查明此事,寝食难安。”阿朱道:“就怕他不肯说。”乔峰道:“他多半不肯说的,但硬逼软求,总是要他说了才罢。”阿朱沉吟道:“智光大师好像很硬气,硬逼软求,只怕都不管用。还是……”乔峰点头道:“不错,还是去问赵钱孙的好。嗯,这赵钱孙多半也是宁死不屈,但我倒有法子对付他。” 第1114章 天龙(102) 他说到这里,向身旁的深渊望了一眼,道:“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吓了一跳,向那云封雾绕的谷口瞧了两眼,走远了几步,生怕一不小心便摔了下去,说道:“不,不!你千万别下去。下去有什么好瞧的?”乔峰道:“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这件事始终在我心头盘旋不休。我要下去查个明白,看看那个契丹人的尸体。”阿朱道:“那人摔下去已有三十年了,早只剩下几根白骨,还能看到什么?”乔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白骨。我想,他如真是我父亲,便得将他尸骨捡上来,好好安葬。” 阿朱尖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仁慈侠义,怎能是残暴恶毒的契丹人后裔?” 乔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天一晚,明天这时候我还没上来,你便不用等了。” 阿朱大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乔大爷,你别下去!” 乔峰心肠甚硬,丝毫不为所动,微微一笑,说道:“聚贤庄上这许多英雄好汉都打我不死。难道这区区山谷,便能要了我命么?” 阿朱想不出什么话来劝阻,只得道:“下面说不定有很多毒蛇、毒虫,或者是什么凶恶的怪物。”乔峰哈哈大笑,拍拍她肩头,道:“要是有怪物,我捉了上来给你玩儿。”他向谷口四周眺望,要找一处勉强可以下足的山崖,盘旋下谷。 便在这时,忽听得东北角上隐隐有马蹄之声,向南驰来,听声音总有二十余骑。乔峰当即快步绕过山坡,向马蹄声来处望去。他身在高处,只见这二十余骑一色的黄衣黄甲,都是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着下面高坡的山道奔来。 乔峰看清楚了来人,也不以为意,只是他和阿朱处身所在,正是从塞外进关的要道,当年中原群雄择定于此处伏击契丹武士,便是为此。心想此处是边防险地,大宋官兵见到面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盘查诘问,还是避开了,免得麻烦。回到原处,拉着阿朱往大石后一躲,道:“是大宋官兵!” 过不多时,那二十余骑官兵驰上岭来。乔峰躲在山石之后,已见到为首的一个军官,不禁颇有感触:“当年汪帮主、智光大师、赵钱孙等人,多半也是在这块大石之后埋伏,如此瞧着契丹众武士驰上山岭。今日峰岩依然,当年宋辽双方的武士,却大都化作白骨了。” 正自出神,忽听得两声小孩的哭叫,乔峰大吃一惊,如入梦境:“怎么又有了小孩?”跟着又听得几个妇女的尖叫声音。 他伸首外张,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马上大都还掳掠了一个妇女,所有妇孺都穿着契丹牧人的装束。好几个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亵丑恶,不堪入目。有些女子抗拒支撑,便立遭官兵喝骂殴击。乔峰看得大奇,不明所以。只见这些人从大石旁经过,迳向雁门关驰去。 阿朱问道:“乔大爷,他们干什么?”乔峰摇了摇头,心想:“边关的守军怎地如此荒唐?”阿朱又道:“这些官兵就像盗贼一般。” 跟着岭道上又来了三十余名官兵,驱赶着数百头牛羊和十余名契丹妇女,只听得一名军官道:“这一次打草谷,收成不怎么好,大帅会不会发脾气?”另一名军官道:“辽狗的牛羊虽抢得不多,但抢来的女子中,有两三个相貌不差,陪大帅快活快活,他脾气就好了。”第一个军官道:“三十几个女人,大伙儿不够分的,明儿辛苦一天,再去抢些来。”一个士兵笑道:“辽狗得到风声,早就逃清光啦,再要打草谷,须得等两三个月。” 乔峰不由得怒气填胸,心想这些官兵的行迳,比之最凶恶的下三滥盗贼更有不如。 突然之间,一个契丹妇女怀中抱着的婴儿大声哭了起来。那契丹女子伸手推开一名大宋军官的手,转头去哄啼哭的孩子。那军官大怒,抓起那孩儿摔了出去,跟着纵马而前,马蹄踏在孩儿身上,登时踩得他肚破肠流。那契丹女子吓得呆了,哭也哭不出声来。众官兵哈哈大笑,蜂拥而过。 乔峰一生中见过不少残暴凶狠之事,但这般公然以残杀婴孩为乐,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气愤之极,当下却不发作,要瞧个究竟再说。 这一群官兵过去,又有十余名官兵呼啸而来。这些大宋官兵也都乘马,手中高举长矛,矛头上大都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首级,马后系着长绳,缚了五个契丹男子。乔峰瞧那些契丹人的装束,都是寻常牧人,有两个年纪甚老,白发苍然,另外三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心下了然,这些大宋官兵出去掳掠,壮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却将妇孺老弱捉了来。 只听得一个军官笑道:“斩得十四具首级,活捉辽狗五只,功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升官一级,赏银一百两,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高,这里西去五十里,有个契丹人市集,你敢不敢去打草谷?”那老高道:“有什么不敢?你欺我新来么?老子新来,正要多立边功。”说话之间,一行人已驰到大石左近。 一个契丹老汉看到地下的童尸,突然大叫,扑过去紧紧抱住童尸,不住亲吻,悲声叫嚷。乔峰虽不懂他言语,见了他这神情,料想给马踩死的这孩子是他亲人。拉着那老汉的小卒不住扯绳,催他快走。那契丹老汉怒发如狂,猛地向他扑去。这小卒吃了一惊,挥刀向他疾砍。契丹老汉用力一扯,将他从马上拉落,张口往他颈中咬去,另一名大宋军官从马上一刀砍了下来,狠狠的砍在那老汉背上,跟着俯身抓住他后领,将他拉开,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这小卒气恼已极,挥刀又在那契丹老汉身上砍了几刀。那老汉摇晃了几下,竟不跌倒。众官兵或举长矛,或提马刀,团团围在他身周。 那老汉转向北方,解开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声叫号,声音悲凉,有若狼嗥。一时之间,众军官脸上都现惊惧之色。 乔峰心下悚然,蓦地里似觉和这契丹老汉心灵相通,这几下垂死时的狼嗥之声,自己也曾叫过。那是在聚贤庄上,他身上接连中刀中枪,又见单正挺刀刺来,自知将死,心中悲愤莫可抑制,忍不住纵声便如野兽般狂叫。 这时听了这几声呼号,心中油然而起亲近之意,更不多想,飞身便从大石之后跃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个个都投下崖去。乔峰打得兴发,连他们乘坐的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谷,人号马嘶,响了一阵,便即沉寂。 阿朱和那四个契丹人见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乔峰杀尽十余名官兵,纵声长啸,声震山谷,见那身中数刀的契丹老汉兀自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个好汉,走到他身前,只见他胸膛袒露,对正北方,却已气绝身死。乔峰向他胸口看去,“啊”的一声惊呼,倒退一步,身子摇摇摆摆,几欲摔倒。 阿朱大惊,叫道:“乔大爷,你……你……你怎么了?”只听得嗤嗤嗤几声响过,乔峰撕开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长毛茸茸的胸膛来。阿朱一看,见他胸口刺着花纹,是青郁郁的一个狼头,张口露牙,状貌凶恶;再看那契丹老汉时,见他胸口也刺着一个狼头,形状神姿,和乔峰胸口的狼头一模一样。 忽听得那四个契丹人齐声呼叫起来。 乔峰自两三岁时初识人事,便见到自己胸口刺着这个青狼之首,他因从小见到,自丝毫不以为异。后来年纪大了,向父母问起,乔三槐夫妇都说图形美观,称赞一番,却没说来历。北宋年间,人身刺花甚是寻常,甚至有全身自颈至脚遍体刺花的。大宋系承继后周柴氏的江山。后周开国皇帝郭威,颈中便刺有一雀,因此人称“郭雀儿”。当时身上刺花,蔚为风尚,丐帮众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是以乔峰从无半点疑心。但这时见那死去的契丹老汉胸口青狼,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样,自不胜骇异。 四个契丹人围到他身边,叽哩咕噜的说话,不住的指他胸口狼头。乔峰不懂他们说话,茫然相对,一个老汉忽地解开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刺着这么一个狼头。三个少年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头刺花。 霎时之间,乔峰终于千真万确的知道,自己确是契丹人。这胸口的狼头定是他们部族的记号,想是男孩出生不久,便即人人刺上。他自来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人,知道他们暴虐卑鄙,不守信义,知道他们惯杀汉人,无恶不作,这时候却要他不得不自认是禽兽一般的契丹人,心中苦恼之极。 他呆呆的怔了半晌,突然间大叫一声,向山野间狂奔而去。 阿朱叫道:“乔大爷!乔大爷!”随后跟去。 阿朱直追出十余里,才见他抱头坐在一株大树之下,脸色铁青,额头一根粗大的青筋凸了出来。阿朱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而坐。 乔峰身子一缩,说道:“我是猪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虏,自今而后,你不用再见我了。”阿朱和所有汉人一般,本来也痛恨契丹人入骨,但乔峰在她心中,乃天神一般的人物,别说他只是契丹人,便是魔鬼猛兽,她也不肯离之而去,心想:“他这时心中难受,须得对他好好劝解宽慰。”柔声道:“汉人中有好人坏人,契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坏人。乔大爷,你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阿朱的性命是你救的,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对我全无分别。” 乔峰冷冷的道:“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说什么好话。我救你性命,非出本心,只不过一时逞强好胜。此事一笔勾销,你快快去罢!” 阿朱心中惶急,寻思:“他既知自己确是契丹胡虏,说不定便回归漠北,从此不踏入中土一步。”一时情不自禁,站起身来,说道:“乔大爷,你若撇下我而去,让我独个儿孤苦伶仃的,在这世上没人理睬,我便跳入这山谷之中。阿朱说得出做得到,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汉,瞧不起我这低三下四的丫鬟贱人,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乔峰听她说得十分诚恳,心下感动,他只道自己既是契丹胡虏,普天下的汉人自然个个避若蛇蝎,想不到阿朱对待自己仍一般无异,不禁伸手拉住了她手掌,柔声道:“阿朱,你是慕容公子的丫鬟,又不是我的丫鬟,我……我怎会瞧不起你?” 阿朱道:“我不用你可怜,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说什么好话。”她学着乔峰说这几句话,语音声调,无一不像,眼光中却满是顽皮神色。乔峰哈哈大笑,他于失意潦倒之际,得有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少女说笑慰解,不禁烦恼大消。 阿朱收起笑容,正色道:“乔大爷,我服侍慕容公子,并非卖身给他。只因我从小没了爹娘,流落在外,有一日受人欺凌,慕容老爷见到了,救了我回家。我孤苦无依,便做了他家的丫鬟。其实慕容公子也并不真当我是丫鬟,他还买了几个丫鬟服侍我呢。阿碧妹子也是一般,只不过她是她爹爹送她到燕子坞慕容老爷家来避难的。慕容老爷和夫人当年曾说,那一天我和阿碧想离开燕子坞,他慕容家欢欢喜喜的给我们送行……”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原来当年慕容夫人说的是:“那一天阿朱、阿碧这两个小妮子有了归宿,我们慕容家全副嫁妆、花轿吹打送她们出门,就跟嫁女儿没半点分别。”顿了一顿,又对乔峰道:“今后我服侍你,做你的丫鬟,慕容公子决不会见怪。” 乔峰双手连摇,道:“不,不!我是个胡人蛮夷,怎能用什么丫鬟?你在江南富贵人家过惯了舒服日子,跟着我漂泊吃苦,有什么好处?你瞧我这等粗野汉子,也配受你服侍么?” 阿朱嫣然一笑,道:“这样罢,我算是给你掳掠来的奴仆,你高兴时向我笑笑,不开心时便打我骂我,好不好呢?”乔峰微笑道:“我一拳打下来,只怕登时便将你打死了。”阿朱道:“当然你只轻轻的打,可不能出手太重。”乔峰哈哈一笑,说道:“轻轻的打,不如不打。我也不想要什么奴仆。”阿朱道:“你是契丹的大英雄,掳掠几个汉人女子做奴仆,有何不可?你瞧那些大宋官兵,不也是掳掠了许多契丹人吗?” 乔峰默然不语。阿朱见他眉头深皱,眼色阴郁,耽心自己说错了话,惹他不快。 过了一会,乔峰缓缓的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凶恶残暴,虐害汉人,但今日亲眼见到大宋官兵残杀契丹的老弱妇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从今而后,不再以契丹人为耻,也不以大宋为荣。” 阿朱听他如此说,知他已解开了心中郁结,很是欢喜,说道:“我早说胡人中有好有坏,汉人中也有好有坏。契丹人没汉人那样狡猾,只怕坏人还更少些呢。” 乔峰瞧着左首深谷,神驰当年,说道:“阿朱,我爹爹妈妈给那些汉人无辜害死,此仇非报不可!” 阿朱点了点头,心下隐隐感到害怕。她知道这轻描淡写的“此仇非报不可”六字之中,势必包含着无数的恶斗、鲜血和性命。 乔峰指着深谷,说道:“当年我妈妈给他们杀了,我爹爹痛不欲生,就从那边的岩石之旁,跃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舍得我陪他丧生,又将我抛了上来,乔峰方有今日。阿朱,我爹爹爱我极深,是么?”阿朱眼中含泪,道:“是。” 乔峰道:“我父母这血海深仇,岂可不报?我从前不知,竟然认敌为友,那已是不孝之极,今日如再不去杀了害我父母的正凶,乔某何颜生于天地之间?他们所说的那‘带头大哥’,到底是谁?那封写给汪帮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和尚却将所署名字撕下来吞入了肚里。这个‘带头大哥’显是尚在人世,否则他们就不必为他隐瞒了。” 第1115章 天龙(103) 他自问自答,苦苦思索,明知阿朱并不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个人在身边听他说话,自然而然的减却不少烦恼。他又道:“这个带头大哥既能率领中土豪杰,自是个武功既高、声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中语气,跟汪帮主交情大非寻常,他称汪帮主为兄,年纪比汪帮主小些,比我当然要大得多。这样一位人物,应当并不难找,嗯,看过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丐帮的徐长老和马夫人、铁面判官单正。还有那个赵钱孙,自也知道他是谁。赵钱孙已告知他师妹谭婆,想来谭婆也不会瞒她丈夫。智光和尚与赵钱孙,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帮凶,那当然是要杀的,这个他妈的‘带头大哥’,哼,我……我要杀他全家,老老小小,鸡犬不留!” 阿朱打了个寒噤,本想说:“你杀了那带头的恶人,已经够了,饶了他全家罢。”但这几句话到得口边,却不敢吐出唇来,只觉得乔峰神威凛凛,对之不敢稍有拂逆。 乔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云游,赵钱孙漂泊无定,要找这两个人甚是不易。那铁面判官单正并未参与害我父母之役,我已杀了他两个儿子,他小儿子也是因我而死,就不必再去找他了。阿朱,咱们找丐帮的徐长老去。” 阿朱听到他说“咱们”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答应携她同行了,嫣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涯海角,我也跟你同行!” 第二十一回 千里茫茫若梦 当下两人折而向南,从山岭间绕过雁门关,来到一个小镇,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乔峰开口,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来。那店小二见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本就觉得希奇,听说打“二十斤”酒,更加诧异,呆呆的瞧着他们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应。乔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惊,这才转身,喃喃的道:“二十斤酒?用酒来洗澡吗?” 阿朱低声笑道:“乔大爷,咱们去找徐长老,看来再走得两日,便会给人发觉。一路打将过去,杀将过去,虽然好玩,就怕徐长老望风逃走,就找他不着了。” 乔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维我,一路打将过去,敌人愈来愈多,咱俩终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说有什么凶险,倒不见得。只不过他们一个个的都望风而遁,可就难办了。”乔峰道:“依你说有什么法子?咱们白天歇店、黑夜赶道如何?”阿朱微笑道:“要他们认不出,那就容易不过。只是名满天下的乔大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装?”说到头来,还是“易容改装”四字。 乔峰笑道:“我不是汉人,这汉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原却寸步难行。阿朱,你说我扮作什么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改装成一个形貌寻常、身上没丝毫特异之处的江湖豪士。这种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见几百个,那就谁也不会来向你多瞧一眼。”乔峰拍腿道:“妙极,妙极!喝完了酒,咱们便来改扮罢。”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当即动手。面粉、浆糊、粽胶、墨水,各种各样物事一凑合,乔峰脸容上许多特异之处一一隐没。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胡子。乔峰一照镜子,连自己也不认得了。阿朱跟着自己改装,扮成个中年汉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变了,但一说话,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乔峰点头道:“嗯,话要少说,酒须少喝。” 这一路南行,他果然极少开口说话,每餐饮酒,也不过两三斤,稍具意思而已。 这一日来到晋南三甲镇,两人正在一家小面店中吃面,忽听得门外两个乞丐交谈。一个道:“徐长老可死得真惨,前胸后背,肋骨尽断,一定又是乔峰那恶贼下的毒手。”乔峰一惊,心道:“徐长老死了?”和阿朱对望了一眼。 只听得另一名乞丐道:“后天在卫辉开吊,帮中长老、弟兄们都去祭奠,总得商量个擒拿乔峰的法子才是。”头一个乞丐说了几句帮中的暗语,乔峰自明白其意,他说乔峰来势厉害,不可随便说话,莫要让他手下人听去了。 乔峰和阿朱吃完面后离了三甲镇,到得郊外。乔峰道:“咱们该去卫辉瞧瞧,说不定能见到什么端倪。”阿朱道:“是啊,卫辉是定要去的。但去吊祭徐长老的人,大都是你旧部,你的言语举止之中,可别露出马脚来。”乔峰点头道:“我理会得。”两人折而东行,往卫辉而去。 第三天来到卫辉,进得城来,满街满巷都是丐帮子弟。有的在酒楼中据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猪屠狗,更有的随街乞讨,强索硬要。乔峰心中难受,眼见号称江湖第一大帮的丐帮帮规废弛,无复自己主掌帮务时的森严兴旺气象,如此过不多时,势将为世人所轻。虽说丐帮与他已无干系,然自己多年心血废于一旦,总觉可惜。 只听几名丐帮弟子说了几句帮中切口,便知徐长老的灵位设于城西一座废园之中。乔峰和阿朱买了些香烛纸钱,随着旁人来到废园,在徐长老灵位前磕头。 但见徐长老的灵牌上涂满了鲜血,那是丐帮的规矩,意思说死者为人所害,本帮帮众须得为他报仇雪恨。灵堂中人人痛骂乔峰,却不知他便在身旁。有几个武功较高的七袋弟子悄悄议论,说乔峰既已打断了徐长老前胸肋骨,击碎了五脏,何以又再断他后背肋骨?下手太过毒辣,亦不合情理。乔峰生怕给人瞧出破绽,当即辞出,和阿朱并肩而行,寻思:“徐长老既死,世上知道带头大哥之人便少了一个。” 忽然间小巷尽头处人影一闪,是个身形高大的女子,乔峰眼快,认出正是谭婆,心道:“妙极,她定是为祭奠徐长老而来,我正要找她。”跟着又一人闪过,也是轻功极佳,却是赵钱孙。 乔峰一怔:“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有甚古怪?”他知这两人本是师兄妹,情孽牵缠,至今未解,心道:“二人都已六七十岁年纪,难道还在干什么幽会偷情之事?”他本来不喜多管闲事,但想赵钱孙知道“带头大哥”是谁,谭公、谭婆夫妇也多半知晓,若能抓到他们一些把柄,便可乘机逼迫他们吐露真相,于是在阿朱耳边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点点头,乔峰立即向赵钱孙的去路追去。 赵钱孙尽拣隐僻处而行,东边墙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一缩,举止诡秘,出了东门。乔峰远远跟随,始终没给他发见,遥见他奔到浚河之旁,弯身钻入了一艘大木船中。乔峰提气疾行,几个起落,赶到船旁,轻轻跃上船篷,耳朵贴到篷上倾听。 船舱之中,谭婆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师哥,你我都这大把年纪了,年轻时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旧事,更有何用?”赵钱孙道:“我这一生是毁了。后悔也已来不及啦。我约你出来非为别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从前那几首歌儿。”谭婆道:“唉,你这人真痴得可笑。我当家的来到卫辉又见到你,已十分不快。他为人多疑,你还是少惹我的好。”赵钱孙道:“怕什么?咱师兄妹光明磊落,说说旧事,有何不可?”谭婆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从前那些歌儿,从前那些歌儿……”赵钱孙听她意动,加意央求,说道:“小娟,今日咱俩相会,不知此后何日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长,你便再要唱歌给我听,我也没福来听了。”谭婆道:“师哥,你别这么说。你一定要听,我便轻声唱一首。”赵钱孙喜道:“好,多谢你,小娟,多谢你。” 谭婆曼声唱道:“当年郎从桥上过,妹在桥边洗衣衫……” 只唱得两句,喀喇一声,舱门推开,闯进一条大汉。乔峰易容之后,赵钱孙和谭婆都已认他不出。他二人本来大吃一惊,眼见不是谭公,当即放心,喝问:“是谁?” 乔峰冷冷侧目而视,说道:“一个不讲道义,勾引有夫之妇;一个不守妇道,背夫私会情郎……”他话未说完,谭婆和赵钱孙已同时出手,分从左右攻上。 乔峰身形微侧,反手便拿谭婆手腕,跟着手肘撞出,后发先至,攻向赵钱孙的左胁。赵钱孙和谭婆都是武学大高手,满拟一招间便将敌人拾夺下来,万料不到这貌不惊人的汉子武功竟高得出奇,只一招间便即反守为攻。船舱中施展不开手脚,乔峰却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拿手和短打功夫,在不到一丈见方的船舱中使得灵动之极。斗到第七回合,赵钱孙腰间中指,谭婆一惊,出手稍慢,背心立即中掌,委顿软倒。 乔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这里歇歇,卫辉城内废园之中,有不少英雄好汉,正在徐长老灵前拜祭,我去请他们来评评这个道理。” 赵钱孙和谭婆大惊,忙即运气,但穴道受封,连小指头儿也动弹不了。二人年纪已老,早无情欲之念,在此约会,不过是说说往事,叙叙旧情,原非当真有何越礼之事。但其时是北宋年间,礼法之防人人看得极重,而江湖上的好汉如犯了色戒,更为众所不齿。一男一女悄悄在船中相会,却有谁肯信只不过是唱首曲子、说几句胡涂废话?众人赶来观看,以后如何做人?连谭公脸上也大无光采了。 谭婆忙道:“这位英雄,我们并没得罪阁下,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有补报。”乔峰道:“补报是不用了。我只问你一句话,请你回答三个字。只须你照实说了,我立即解开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谭婆道:“只须老身知晓,自当奉告。” 乔峰道:“有人曾写信给丐帮汪帮主,说到乔峰之事,这写信之人,许多人叫他‘带头大哥’,此人是谁?”谭婆踌躇不答,赵钱孙大声叫道:“小娟,说不得,千万说不得。”乔峰瞪视着他,问道:“你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说的了?”赵钱孙道:“老子一死而已。这位带头大哥于我有恩,老子决不能说出他名字。”乔峰道:“害得小娟身败名裂,你也不管了?”赵钱孙道:“谭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便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谢,也就是了。” 乔峰向谭婆道:“那‘带头大哥’于你未必有恩,你说了出来,大家平安无事,保全了谭公与你的脸面,更保全了你师哥的性命。” 谭婆听他以赵钱孙的性命相胁,不禁打了个寒战,说道:“好,我跟你说,那人是……”赵钱孙急叫:“小娟,你千万不能说。我求求你,求求你,这人多半是乔峰的手下,你一说出来,那位带头大哥的性命就危险了。” 乔峰道:“我便是乔峰,你们倘若不说,后患无穷!” 赵钱孙吃了一惊,道:“怪不得这般好功夫。小娟,我这一生从来没求过你什么,这是我唯一向你恳求的事,你说什么也得答允。” 谭婆心想他数十年来对自己眷恋爱护,情义深重,自己负他良多,他心中所求,从来不向自己明言,这次为了掩护恩人,不惜一死,自己决不能坏他义举,便道:“乔帮主,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恶也在你。我师兄妹俩问心无愧,天日可表。你想要知道的事,恕我不能奉告。真正对不住!”她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言辞决绝,无论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赵钱孙喜道:“小娟,多谢你,多谢你!” 乔峰心知再逼也已无用,哼了一声,从谭婆头上拔下一根玉钗,跃出船舱,迳回卫辉城中,打听谭公落脚的所在。他易容改装,无人识得。谭公、谭婆夫妇住在卫辉城内的“如归客店”,也不是隐秘之事,一问便知。 走进客店店房,只见谭公双手背负身后,在房中踱来踱去,神色焦躁,乔峰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谭婆的那根玉钗。 谭公自见赵钱孙如影随形的跟到卫辉,一直便郁闷不安,这会儿半日不见妻子,正自记挂,不知她到了何处,忽见妻子的玉钗,又惊又喜,问道:“阁下是谁?是拙荆请你来的么?不知有何事见教?”说着伸手便去取那玉钗。乔峰由他取去,说道:“尊夫人已为人所擒,危在顷刻。”谭公大吃一惊,道:“拙荆武功了得,怎能轻易为人所擒?”乔峰道:“是乔峰。” 谭公只听到“是乔峰”三字,便无半分疑惑,却更焦虑记挂,忙道:“乔峰,唉!那就麻烦了,我内人她在那里?”乔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容易,要她死,那也容易!”谭公心中虽急,脸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倒要请教。”乔峰道:“乔峰有一事请问谭公,你照实说了,即刻放归尊夫人,决不损及她毫发。阁下倘若不说,就只好将她处死,和赵钱孙同穴合葬。” 谭公听到最后一句,那里还能忍耐,一声怒喝,发掌向乔峰脸上劈去。乔峰斜身略退,这一掌便落了空。谭公吃了一惊,心想我这一掌势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无事的便避过了,当下右掌斜引,左掌横击而出。乔峰见房中地位狭窄,无可闪避,当即竖起右臂硬接。啪的一声,这一掌打上手臂,乔峰身形不晃,右臂翻过压落,搁在谭公肩头。 霎时之间,谭公肩头犹如堆上了数千斤重的大石,立即运劲反挺,但肩头重压,如山如丘,只压得他脊骨喀喀喀响声不绝,几欲断折,除了曲膝跪下,更无别法。他出力强挺,说什么也不肯屈服,但一口气没能吸进,双膝一软,噗的跪下,实是身不由主。 乔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气,压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劲力不减,更压得他曲背如弓,额头便要着地。谭公满脸通红,苦苦撑持,使出吃奶的力气与之抗拒,用力向上顶去。突然之间,乔峰手臂放开。谭公肩头重压遽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收势不及,登时跳了起来,一纵丈余,砰的一声,头顶重重撞上了横梁,险些儿将横梁也撞断了。 谭公从半空中落将下来,乔峰不等他双足着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口。乔峰手臂极长,谭公却身材矮小,不论拳打脚踢,都碰不到对方身子。何况他双足凌空,再有多高的武功也使不出来。谭公一急之下,登时省悟,喝道:“你便是乔峰!” 第1116章 天龙(104) 乔峰道:“自然是我!”谭公怒道:“你……你……他妈的,为什么要牵扯上赵钱孙这小子?”他最气恼的是,乔峰居然说将谭婆杀了之后,要将她和赵钱孙合葬。 乔峰道:“你老婆要牵扯上他,跟我有什么相干?你想不想知道谭婆此刻身在何处?想不想知道她跟谁在一起说情话,唱情歌?”谭公一听,自即料到妻子是跟赵钱孙在一起,急欲去看个究竟,便问:“她在那里?请你带我去!”乔峰冷笑道:“你给我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带你去?” 谭公记起他先前的说话,问道:“你说有事问我,要问什么?” 乔峰道:“那日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徐长老携来一信,乃是写给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的。这信是何人所写?” 谭公手足微微一抖,这时他兀自给乔峰提着,身子凌空,乔峰只须掌心内力一吐,立时便送了他性命。但他凛然不惧,说道:“此人是你的杀父大仇,我决计不能泄露他姓名,否则你去找他报仇,岂不是我害了他性命。”乔峰道:“你如不说,你自己性命先就送了。”谭公哈哈一笑,道:“谭某岂能贪生怕死,出卖朋友?” 乔峰听他顾全义气,心下也颇为佩服,倘若换作别事,早就不再向他逼问,但父母之仇,岂同寻常,便道:“你不爱惜自己性命,连妻子的性命也不爱惜?谭公谭婆声名扫地,贻羞天下,难道你也不怕?” 谭公凛然道:“谭某坐得稳,立得正,生平不做半件对不起朋友之事,怎说得上‘声名扫地,贻羞天下’?”乔峰森然道:“谭婆可未必坐得稳,立得正,赵钱孙可未必不做一两件对不起朋友之事。” 谭公满脸胀得通红,随即又转为铁青,横眉怒目,狠狠瞪视。 乔峰手一松,将他放落,转身走出。谭公一言不发的跟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卫辉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汉识得谭公,恭恭敬敬的让路行礼。谭公只哼的一声,便走了过去。不多时,两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乔峰晃身上了船头,向舱内一指,道:“你自己来看罢!” 谭公跟着上了船头,向船舱内看去,只见妻子和赵钱孙相偎相倚,挤在船舱一角。谭公怒不可遏,发掌猛力向赵钱孙脑袋击去。蓬的一声,赵钱孙身子一动,既不还手,亦不闪避。谭公的手掌和他头顶相触,便已察觉不对,伸手忙去摸妻子的脸颊,着手冰冷,原来谭婆已死去多时。谭公全身发颤,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探她鼻息,却那里还有呼吸?他呆了一呆,一摸赵钱孙的额头,也是着手冰冷。谭公悲愤无已,回过身来,狠狠瞪视乔峰,眼光中如要喷出火来。 乔峰见谭婆和赵钱孙忽然一齐丧命,也诧异之极。他离船进城之时,只不过点了二人穴道,怎地两个高手竟尔会突然身死?他提起赵钱孙的尸身,粗粗一看,身上并无兵刃之伤,也无血渍;拉着他胸口衣衫,嗤的一声,扯了下来,只见他胸口一大块瘀黑,显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奇的是,这下重手竟极像是出于自己之手。 谭公抱着谭婆,背转身子,解开她衣衫看她胸口伤痕,便和赵钱孙所受之伤一模一样。谭公欲哭无泪,低声向乔峰道:“你人面兽心,这般狠毒!” 乔峰心下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想:“是谁使重手打死了谭婆和赵钱孙?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大非寻常,难道又是我的老对头到了?可是他怎知这二人在此船中?” 谭公伤心爱妻惨死,劲运双臂,奋力向乔峰击去。乔峰向旁一让,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大响,谭公的掌力将船篷打塌了半边。乔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头,说道:“谭公,你夫人决不是我杀的。”谭公道:“不是你还有谁?”乔峰道:“你此刻命悬我手,乔某要杀你易如反掌,我骗你有何用处?”谭公道:“你只不过想查知杀父之仇是谁。谭某武功虽不如你,焉能作无义小人?”乔峰道:“好,你将我杀父之仇的姓名说了出来,我一力承担,为你报这杀妻大仇。” 谭公惨然狂笑,连运三次劲,要想挣脱对方掌握,但乔峰一只手掌轻轻搭在他肩头,随劲变化,谭公挣扎的力道大,对方手掌上的力道相应而盛,始终没法挣扎得脱。谭公将心一横,将舌头伸到双齿之间,用力一咬,咬断舌头,满口鲜血向乔峰狂喷过去。乔峰忙侧身闪避。谭公奔将过去,猛力一脚,踢开赵钱孙的尸身,左手抱住了谭婆的尸身,右手将谭婆的玉钗钗尖对准自己咽喉插入,头颈一软,气绝而死。 乔峰见到这等惨状,心下也自恻然,颇为抱憾,谭氏夫妇和赵钱孙虽非他亲手所杀,但终究是因他而死。若要毁尸灭迹,只须伸足一顿,在船板上踩出一洞,那船自会沉入江底。寻思:“我掩藏三具尸体,反显得做贼心虚,然谭氏伉俪和赵钱孙的名声却不可败坏。”还是在船底踩出一洞,出了船舱,回上岸去,想在岸边寻找足迹线索,却全无踪迹可寻。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门口张望,见他无恙归来,极是欢喜,但见他神色不定,情知追踪赵钱孙和谭婆无甚结果,低声问道:“怎么样?”乔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惊,道:“谭婆和赵钱孙?”乔峰道:“还有谭公,一共三个。” 阿朱只道是他杀的,虽觉不安,却也不便怨责,说道:“赵钱孙是害死你父亲的帮凶,杀了也……也没什么。”乔峰摇头道:“不是我杀的!”阿朱吁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本来想,谭公、谭婆并没怎么得罪你,可以饶了。却不知是谁杀的?” 乔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又道:“知道那元凶巨恶姓名的,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们做事可得赶快,别给敌人老是抢在头里,咱们始终落了下风。” 阿朱道:“不错。那马夫人恨你入骨,无论如何是不肯讲的。何况逼问一个寡妇,也非男子大丈夫的行迳。智光和尚的庙远在江南。咱们便赶去山东泰安单家罢!” 乔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惜之色,道:“阿朱,这几天累得你苦了。”阿朱大声叫道:“店家,店家,快结帐。”乔峰奇道:“明早结帐不迟。”阿朱道:“不,今晚连夜赶路,别让敌人步步争先。”乔峰心中感激,点了点头。 暮色苍茫中出得卫辉城来,道上已听人传得沸沸扬扬,契丹恶魔乔峰如何遽下毒手,害死了谭公夫妇和赵钱孙。多半这三人忽然失踪,众人寻访之下,找出了沉船。这些人说话之时,东张西望,唯恐乔峰随时会在身旁出现,殊不知乔峰当真便在身旁。 两人一路上更换坐骑,日夜不停的疾向东行。赶得两日路,阿朱虽绝口不说一个“累”字,但睡眼惺忪的骑在马上,几次险些摔下马背,乔峰见她实在支持不住了,于是弃马换车。两人在大车中睡上三四个时辰,一等睡足,又弃车乘马,绝尘奔驰。如此日夜不停的赶路,阿朱欢欢喜喜的道:“这一次无论如何能赶在那大恶人的先头。”她和乔峰均不知对头是谁,提起那人时,便以“大恶人”相称。 乔峰却隐隐担忧,总觉这“大恶人”每一步都占了先着,此人武功当不在自己之下,智谋更为远胜,何况自己直至此刻,瞧出来眼前始终迷雾一团,但自己一切所作所为,对方却显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这般厉害的对手。只敌人愈强,他气概愈豪,斗志更盛,并无丝毫惧怕之意。 铁面判官单正世居山东泰安大东门外,泰安境内,人人皆知。乔峰和阿朱来到泰安时已是傍晚,问明单家所在,当即穿城而过。出得大东门,行不到一里,忽见浓烟冲天,对面有地方失了火,跟着锣声当当响起,远远听得人叫道:“走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乔峰也不以为意,和阿朱纵马奔驰,渐渐奔近失火之处。只听得有人大叫:“快救火啊,快救火啊,是铁面单家!” 乔峰和阿朱吃了一惊,一齐勒马,两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莫不是又给大恶人抢到了先?”阿朱安慰道:“单正武艺高强,屋子烧了,决不会连人也烧在内。” 乔峰摇了摇头。他自从杀了单氏二虎之后,和单家结仇极深,这番来到泰安,虽无杀人之意,但想单正和他的子侄门人决计放自己不过,原是预拟来大战一场。不料未到庄前,对方已遭灾殃,心中不由得恻然生悯。 渐渐驰近单家庄,只觉热气炙人,红焰乱舞,好一场大火。 这时四下里的乡民已群来救火,提水的提水,泼沙的泼沙。幸好单家庄四周掘有深壕,附近又无人居住,火灾不致蔓延。 乔峰和阿朱驰到灾场之旁,下马观看。只听一名汉子叹道:“单老爷这样的好人,在地方上济贫救灾,几十年来积下了多少功德,怎么屋子烧了不说,全家三十余口,竟没一个逃出来?”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门不让人逃走。否则的话,单家连五岁小孩子也会武功,岂有逃不出来之理?”先一人道:“听说单大爷、单二爷、单五爷在河南给一个叫什么乔峰的恶人害了,这次来放火的,莫非又是这大恶人?” 阿朱和乔峰说话中提到那对头时,称之为“大恶人”,这时听那两个乡人也口称“大恶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纪较轻的人道:“那自然是乔峰了。”他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说道:“他定是率领了大批手下闯进庄去,将单家杀得鸡犬不留。唉,老天爷真没眼睛。”那年纪大的人道:“这乔峰作恶多端,将来定比单家几位爷们死得惨过百倍。” 阿朱听他诅咒乔峰,心中着恼,伸手在马颈旁一拍,那马吃惊,左足弹出,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啊”的一声,身子矮了下去。阿朱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那人给马蹄踢了一脚,想起“大恶人”乔峰属下人手众多,吓得一声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乔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带着三分凄苦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场的另一边去。听得众人纷纷谈论,说话一般无异,都说单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口,竟没一个能逃出来。乔峰闻到一阵阵焚烧尸体的臭气,从火场中不断冲出,知道各人所言非虚,单正全家男女老幼,确是尽数葬身火窟中了。 阿朱低声道:“这大恶人当真辣手,将单正父子害死,也就罢了,何以要杀他全家?更何必连屋子也烧去了?”乔峰哼了一声,说道:“这叫做斩草除根。倘若换作了我,也得烧屋!”阿朱一惊,问道:“为什么?”乔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单正曾说过几句话,你想必也听到了。他说:‘我家中藏得有这位带头大哥的几封信,拿了这封信去一对笔迹,果是真迹。’”阿朱叹道:“是了,他就算杀了单正,怕你来到单家庄中,找到了那几封书信,还是能知道这人的姓名。一把火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那就什么书信也没有了。” 这时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势正烈,一桶桶水泼到火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却那里遏得住火头?一阵阵火焰和热气喷将出来,只冲得各人不住后退。众人一面叹息,一面大骂乔峰。乡下人口中的污言秽语,自是难听之极了。 阿朱生怕乔峰听了这些无理辱骂,大怒之下竟尔大开杀戒,这些乡下人可就惨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见他脸上神色奇怪,似伤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却是怜悯,好似觉得这些乡下人愚蠢之极,不值一杀。只听他叹了口长气,黯然道:“去天台山罢!” 他提到天台山,那确是无可奈何了。智光大师当年虽曾参与杀害他父母之役,但后来大发愿心,远赴异域,采集树皮,医治浙闽两广一带百姓的瘴气疟病,活人无数,自己却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后武功全失。这等济世救人的行迳,江湖上无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师,谁都称之为“万家生佛”,乔峰若非万不得已,决不会去和他为难。 两人离了泰安,取道南行。这一次乔峰却不拚命赶路,和阿朱商议了,自己好整以暇,说不定还可保得智光大师的性命,倘若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会见到智光大师的尸体,说不定连他所居的寺院也给烧成了白地。何况智光行脚无定,云游四方,未必便在天台山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东。两人自泰安一路向南,这一次缓缓行来,恰似游山玩水,乔峰和阿朱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若非心事重重,实足游目畅怀。 这一日来到镇江,两人上得金山寺去,纵览江景,乔峰瞧着浩浩江水,不尽向东,猛地里想起一事,说道:“那个‘带头大哥’和‘大恶人’,说不定便是一人。”阿朱击掌道:“是啊,怎地咱们一直没想到此事?”乔峰道:“当然也或许是两个人,但这两人定然关系异常密切,否则那大恶人决不至于千方百计,要掩饰那带头大哥的身分。但既连汪帮主这等人也肯追随其后,那带头大哥自是非同小可之人。那大恶人却又如此了得。世上岂难道真有这么两个高人,我竟连一个也想不到?以此推想,这两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杀了那‘大恶人’,便是报了我杀父杀母的大仇。” 阿朱点头称是,又道:“乔大爷,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说当年旧事,只怕……只怕……”说着声音有些发颤。 乔峰接口道:“只怕那大恶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颤声道:“是啊。那铁面判官单正说道,他家中藏有带头大哥的书信,这番话是在杏子林中说的。他全家给烧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来,心里很怕。”她身子微微发抖,靠在乔峰身侧。 乔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赵钱孙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肯吐露他名字,未必是为了顾全义气,说不定是怕他知情后辣手报复。单正和他交好,这人居然也对他下此毒手。那晚在杏子林中,又有什么如此厉害的人物?”沉吟半晌,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奇怪。”阿朱道:“什么事?” 第1117章 天龙(105) 乔峰望着江中帆船,说道:“这大恶人聪明机谋,处处在我之上,武功似乎也不弱于我。他要取我性命,只怕也不如何为难。他又何必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谁?” 阿朱道:“乔大爷,你这可太谦了。那大恶人纵然了得,其实心中怕得你要命。我猜他这些日子中心惊胆战,生怕你得知真相,去找他报仇。否则的话,他也不必害死乔家二老,害死玄苦大师,又害死赵钱孙、谭婆和铁面判官一家。谭公也可说是他害的。” 乔峰点了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说道:“他既不敢来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边。你别害怕。”过了半晌,叹道:“这人当真工于心计。乔某枉称英雄,却给人玩弄于掌股之上,竟无还手之力。” 过长江后,不一日又过钱塘江,来到天台县城。乔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正要向店伴打听上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柜匆匆进来,说道:“乔大爷,天台山止观禅寺有一位师父前来拜见。” 乔峰吃了一惊,他住宿客店之时,曾随口说姓关,便问:“你干么叫我乔大爷?”那掌柜道:“止观寺的师父说了乔大爷的形貌,一点不错。”乔峰和阿朱对瞧一眼,均颇惊异,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装,而且与在山东泰安时又颇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让人认了出来。乔峰道:“好,请他进来相见。” 掌柜的转身出去,不久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僧人进来。那僧人向乔峰合什为礼,说道:“家师上智下光,命小僧朴者邀请乔大爷、阮姑娘赴敝寺随喜。”乔峰听他连阿朱姓阮竟也知道,更加诧异,问道:“不知师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朴者和尚道:“家师吩咐,说道天台县城‘倾盖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乔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来迎接上山。这位是乔大爷了,不知阮姑娘在那里?”阿朱扮作个中年男子,朴者和尚看不出来,还道阮姑娘不在此处。 乔峰又问:“我们昨晚方到此间,尊师何以便知?难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领么?” 朴者还未回答,那掌柜的抢着道:“止观禅寺的老神僧神通广大,屈指一算,便知乔大爷要来。别说明后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个十之六七呢。”朴者和尚却道:“倒不是我师父前知。我师父得到讯息,知道两位要光降敝寺,命小僧前来迎接,已来过好几次,曾去过几家客店查询。” 乔峰听朴者和尚说话老实,料想对方于己当无恶意,便道:“阮姑娘随后便来,你领我们二人先去拜见尊师罢。”朴者和尚道:“是。”乔峰要算房饭钱,那掌柜的忙道:“大爷是止观禅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们沾了好大的光哪,这几钱银子的房饭钱,那无论如何是不敢收的。” 乔峰道:“如此叨扰了。”暗想:“智光禅师有德于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笔勾销。只盼他肯吐露那带头大哥和大恶人是谁,我便心满意足。即使他不肯说,我也决不用强。”当下随着朴者和尚出得县城,迳向天台山而来。 天台山风景清幽,但山径颇为险峻,崎岖难行。相传汉时刘晨、阮肇误入天台山遇到仙女,可见山水固极秀丽,山道却盘旋曲折,甚难辨认。乔峰跟在朴者和尚身后,见他脚力甚健,却显然不会武功,但他并不因此放松了戒备,寻思:“对方既知是我,岂有不严加防范之理?智光禅师虽是有德高僧,旁人却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走了一段山路,转过一个山坳,一条山径笔直上岭,右首山壁下有座凉亭,亭内放着一只陶缸,上搁竹制水杓,似是供行旅休憩饮水之用。乔峰见阿朱走得略有倦色,便道:“咱们到凉亭里歇一歇脚。”阿朱道:“好!”随着他走向凉亭。朴者和尚跟着走近,说道:“你两位如口渴了,可以喝点茶。”乔峰拿起水杓,见陶缸中冲得淡赭色的有半缸粗茶,舀了一杓茶,递给阿朱。阿朱接过茶杓,喝了一口,只见来路上有五人快步上山,大袖飘飘,行动甚是矫捷。 乔峰一见之下,便留上了神。这五人年纪均已不轻,但健步如飞,各穿一件灰袍,头戴灰色棉布帽,走入凉亭。五人抱拳行礼,齐声道:“大爷安好。姑娘安好。”此时阿朱未改服装,听五人称她为“姑娘”,乔峰和阿朱都增戒心,两人还礼说道:“各位安好。这里有茶水,请饮用休息。”一人道:“多谢!”乔峰听他们说话是北方口音,见五人都是六十左右年纪,大都眉毛已变白色,有三人微有白髭。乔峰暗忖:“这五人武功高得很啊,不知是什么来路?”走到阿朱身边,和她并肩坐在一张木长凳上。瞧这五人神情和蔼,全无敌意,微微放心。 五老者分别饮了茶后,坐下身来。一名老者拱手说道:“在下姓杜,是淮北人氏。这四个都是在下的师弟。这个姓迟,这个姓金,这个姓褚,这个姓孙。”四人听他说到自己,便站起身抱拳为礼。乔峰抱拳还礼。阿朱见他们年纪大,敬之为长辈,还礼时曲膝躬身,颇为恭敬。那姓杜老者笑嘻嘻的道:“大家是行旅之人,小姑娘不用这么客气。”阿朱道:“杜爷爷,你是我爷爷辈的人,小女子该当恭敬。”说话回复女声,不再假装粗豪男子声音。 那姓杜老者呵呵而笑,伸出枯瘦手掌,凌空作了个姿式,似是抚摸她头发一般。乔峰见他凌空这么一抚,神态慈祥,但手势平稳异常,只怕以数百斤的力道,也难撞动他手掌,直似含了数十年高深功力,委实非同小可,心下暗惊,说道:“五位高人,有幸在浙东邂逅相遇,乔峰实感运道不小。” 那姓杜老者道:“乔大爷,我们一直想见你,从河南卫辉跟到山东泰安单家庄,又跟到浙江,幸好在这里遇上。待会你便要去止观寺,我们等不及了,只得鲁莽上来相见。”乔峰忙道:“好说,好说。乔某不知五位高人在后,否则的话,早该回身迎上叩见。”心想他们一路从卫辉跟来,有备而至,瞧这五人举止,大是劲敌,只怕便要在这凉亭中恶斗一场,如何照顾阿朱,倒非易事。 那姓杜老者续道:“唯大英雄能本色。乔大爷,你自报真姓名,行事光明磊落,咱们的用意,也就不必相瞒。止观寺智光禅师是有德高僧,我师兄弟五人特地赶来,是求你别伤害于他。”乔峰道:“五位老先生言重了。五位倘若同时出手,便可取了乔峰性命,何必说到这个‘求’字?乔峰前往求见智光禅师,只是请他老人家指点迷津。不论他肯说还是不说,在下礼敬而来,礼敬而去,不敢损伤禅师一毫一发。” 那姓杜老者道:“乔大爷丈夫一言,快马一鞭,你既如此说,我五兄弟自然信得过。在下有一语奉告,那是肺腑之言,咱们今日初会,未免有点交浅言深,直言莫怪。”乔峰道:“杜老先生请说。” 那姓杜老者道:“那谭公、谭婆、赵钱孙、丐帮徐长老、单正父子等诸人,只因不肯说那带头大哥的名字,以致丧命。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都说是乔大爷下的手。” 乔峰道:“这些人没一个是我杀的。谭氏夫妇和赵钱孙不肯说那带头大哥的名字,在下确是使过一些逼迫,但他们宁死不屈,不肯出卖朋友,确是好汉子的行迳,在下心中甚为佩服,决计没伤他们性命。到底是谁下的手,在下正要追查个水落石出。乔峰身蒙不白奇冤,江湖上都冤枉我杀害义父、义母、恩师,其实这三位老人家视我有若亲儿,我大恩未报,怎能有一指加于他们身上……”说着语音已有些呜咽。 那姓杜老者道:“我们五兄弟此番赶来,不敢说能强行阻止乔大爷伤害智光禅师,但要老实跟乔大爷说一件千真万确之事。那位带头大哥说道,为了他一人,江湖上已有这许多好朋友因而送命,他自觉罪孽深重。聚贤庄一战,损伤的人更多。那带头大哥说:当年雁门关外那件事,他是大大的错了,早就该偿了自己性命谢罪,乔大爷若去找他报仇,他决意挺胸受戮,决不逃避……” 乔峰越听越奇,说道:“那有此事?老先生是听那位带头大哥亲口所说,还是旁人转告的?”那姓杜老者道:“千真万确,那带头大哥的的确确是这个意思。老朽在江湖上薄有微名,我这四位师弟,也都不是无名之辈,我们五个人言出如山,此刻未能奉告真实姓名,乔大爷事后必知。”乔峰道:“然则请问那位带头大哥到底是谁?” 那姓杜老者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老夫武功远远不如乔大爷,但仍当献丑,跟你对上一掌,不过想让你知道,我师兄弟五人决不会一派胡言。”说着站到一边,客客气气的道:“乔大爷,在下领教你一招高明掌法!” 乔峰听他指明只对一掌,似乎旨在以武功表明自己身分,当即说道:“五位是前辈高人,在下一望而知。五位言语,在下也不敢不信。五位要出手指教,乔峰武功低微,还请手下留情!”那姓杜老者呵呵一笑,说道:“威震天下的乔帮主武功低微,世上还有何人是武功高强?请发招罢!”说着曲膝弯腰,右掌缓缓推出。 乔峰见他来掌并不刚猛,便即左掌圈转,右掌还以一招“亢龙有悔”,这一掌有发有收,留有极大余力。双掌一交,啪的一声轻响,乔峰只觉对方掌力缓缓而来,有余不尽,他这招“亢龙有悔”也是余力远大于掌力,积蓄极厚。两人掌力甫交,立即回收,互相钦佩,同时说道:“佩服!佩服!” 其余三位老者逐一站起,分别说道:“在下领教一掌,不可错过了领教天下第一掌的良机!”乔峰和三老者一一对掌,心下暗惊,这四位老者的掌力个个不同,却皆是少林派的高明掌法,单只一掌,便显得是当世一流好手,原来他们都是少林派高手。乔峰对了这四掌,没一掌稍占便宜,也没一掌亏了半点。他额不见汗,骨不出声,轻描淡写的与四人对了掌,掌法中没见到丝毫猛力霸气,显得举重若轻,行有余力。他要留下内力,用以对付五人中显然功力最高的姓迟老者。 五位老者齐声道:“人称北乔峰当世武功第一,今日领教,果然名不虚传,拜服之至!”乔峰一躬到底,说道:“五位长者言重了。今蒙指教,厚意高谊,终身不忘。” 那姓迟老者道:“乔大爷,请你指教。”双掌分别画圈,同时推出。乔峰的降龙廿八掌是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所传,但乔峰生俱异禀,于武功上得天独厚,他这降龙廿八掌摧枯拉朽,无坚不破,较之汪帮主尤有胜过。乔峰见对方双掌齐推,自己如以单掌相抵,倘若拚成平手,自己似乎稍占上风,不免有失恭敬,于是也双掌齐出。他左右双掌中所使掌力,也仍都是外三内七,将大部分掌力留劲不发。 四掌相交,乔峰突觉对方掌力忽尔消失,刹那间不知去向,不禁大吃一惊。他双掌推出之力虽只三成,却也是排山倒海,势不可当,对方竟不以掌力相挡,自己掌力雷霆万钧的击去,势不免将对方打得肋骨齐断,心肺碎裂。惊惶中忙回收掌力,心知此举危险万分,对手这一下如是诱招,自己回收掌力时,若乘机加强掌力击来,两股掌力合并齐发,自己虽留有余力,势不免重伤,霎时间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这一死,阿朱就此无人照顾了!”不禁惨然变色。岂知自力甫回,那姓迟老者急速撤掌,退后一步,一躬到地,说道:“多谢乔帮主大仁大义,助我悟成这‘般若掌’的‘一空到底’。” 其余四位老者齐向姓迟老者说道:“恭喜悟成神功!” 乔峰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适才可说死里逃生,这时与阿朱实是再世相逢,激动之下,忍不住过去握住了阿朱的手。 那姓迟老者向阿朱道:“阿朱姑娘,刚才我跟乔大爷对掌,使的是‘般若掌’,这路掌法是佛门掌法中的最高功夫。般若佛法讲究空无,使到最后一招‘一空到底’之时,既不是空,也不是非空,掌力化于无形,没有了色,没有了受想行识,色是空,声香味触法也都是空,掌力是空,空即是掌力。我过去总是差了一点,出掌之时心中总是有滞,可以空了自己掌力,却空不了对方的力道。这次跟乔大爷对掌,如此高手,世所罕见,我不肯错过这难逢机缘,便又使‘一空到底’。万想不到乔大爷大仁大义,一觉到我掌上无力,也于刹那间回收自己掌力,拚着我诱招发力,反击自身。我突然之间明白了,我自己空了,连对手也空了,这才是真正的‘一空到底’。如不是有这样一位不顾自己性命、不肯轻易伤人的仁义英雄,这一招如何能够悟成?” 乔峰隐隐间忽有所悟:“他若不是甘心让我打死,而我若不是甘心冒险受他掌击,他这一招终究悟不成。我跟他素不相识,为什么肯干冒如此大险?只因他确信我并非卑鄙小人,我也深知他是高尚君子。”武学高明之士,从武功之中,便能深切了解旁人,有如文学之士能从文字中识得对方人品。乔峰与四位老者逐一对掌之后,已知对方不但武功高强,抑且人品高洁,所谓“倾盖如故”,一见之下,便觉值得将自己性命交在对方手里。 那姓杜老者说道:“乔大爷,你与我等对掌之后,已成生死之交。我只跟你说一句:智光禅师当年参预杀害令尊令堂,乃是受了妄人误导,决非出于本心,他也已十分懊悔,望你手下留情。”乔峰道:“乔峰百死余生,有缘得能和五位高人结交,实是平生大幸。在下决不以一指加于智光大师之身。多承指教了!”当下和阿朱两人都抹去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 朴者和尚见两人相貌改变,阿朱更变作了女人,大是惊诧。 第1118章 天龙(106) 五名老者站起身来,抱拳道:“这就别过,后会有期!”阿朱道:“五位爷爷,多多保重身子。”那姓杜老者道:“你也保重。”五人走出凉亭,向来路而去。五人走一段路,便回头瞧瞧乔峰与阿朱。阿朱不断向他们挥手,直至五人转过山坳,不再见到背影。 阿朱轻声问道:“乔大爷,刚才你抓着我手,为什么微微发颤?”乔峰略觉尴尬,说道:“刚才我险些儿让那姓迟的老先生打死。我想到你孤另另的留在世上,没人照顾,心里难过……”阿朱脸上如花初绽,侧过头来,仰眼问道:“你……你是不是有点儿舍不得我?”乔峰只感难以回答,笑着摇头不语。阿朱也觉这话颇有撒娇的意味,又见朴者和尚在旁,红着脸不敢再问。 朴者和尚在前领路,三人顺着山道前行,又走了十来里路,来到了止观寺外。 天台山诸寺院中,国清寺名闻天下,隋时高僧智者大师曾驻锡于此,大兴“天台宗”,数百年来为佛门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却以止观禅寺的名头响得多。乔峰一见之下,原来只是一座颇为寻常的小庙,庙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剥落,若不是朴者和尚引来,如由乔峰和阿朱自行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观禅寺了。 朴者和尚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 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贵客远来,老衲失迎。”说着走到门口,合什为礼。 乔峰在见到智光之前,一直耽心莫要给大恶人又赶在头里,将他杀了,直到亲见他面,这才放心,深深一揖,说道:“打扰大师清修,乔峰深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道么?” 乔峰身子一颤,他虽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么却一直未知,这时才听智光说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显露,躬身说道:“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 智光点了点头,说道:“两位请坐。”三人在椅上坐定,朴者送上茶来。 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迹,自称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称你为‘峰儿’。我们保留了你原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家夫妇养育,须得跟他们的姓。”乔峰眼眶含泪,站起身来,说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亲姓名,尽出大师恩德,受在下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阿朱也离座站起。 智光合什还礼,道:“恩德二字,如何克当?” 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后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后族,将相满朝,在辽国极有权势。有时辽主年幼,萧太后执政,萧家威势更重。乔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转头对阿朱喟然道:“从今而后,我是萧峰,不再是乔峰了。”阿朱道:“是,萧大爷。”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迹,你想必已经见到了?”萧峰摇头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字迹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铲去,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救活?”从袖中取出一块极大的旧布,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 萧峰心中一凛,接过旧布,展了开来,只见那块大布是许多衣袍碎布胡乱缝缀而成的,布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白字,笔划奇特,模样与汉字也甚相似,却一字不识,知是契丹文字,但见字迹笔划雄伟,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说,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得伤感,说道:“还求大师译解。” 智光大师道:“当年我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说,连问数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错的了。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光继续说道:“‘……事出仓卒,妻儿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活人世。余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与汉人为敌,更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后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 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大布拓片收起,说道:“这是萧某先人遗泽,求大师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 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尽,不但是由于心伤妻儿惨亡,亦因自毁誓言,杀了许多汉人,以致愧对师门。 过了半晌,萧峰道:“在下当日在无锡杏子林中得见大师尊范,心中积有无数疑团,恳请大师指点迷津。” 智光道:“我佛当年在天竺教诲弟子,众弟子多方问难,佛祖有的详加开导,有的问话迳自不答,并不是佛祖不知而答不出,而是有些答案太过深奥、有些牵涉甚广,非一言可尽。如简捷答了,众弟子难以明白,有人不免强作解人,其实并非确解,传播开去,有害正法。有十四个问题,我佛不答,佛经上记载下来,那是有名的‘十四不答’。佛教各宗各派,于诸般询问,有的答,有的不答。如问:‘如何是祖师东来意?’禅宗历代大德,不答的多,答覆的少。又如问:‘单掌拍手作何声?’各人应机而答,答案众多。老衲修为肤浅,不敢远效我佛。萧施主有所询问,老衲能答则答,如以为不答较妥,便即不答,谨先向施主告罪。” 萧峰站起身来,说道:“在下今日途中遇到五位老者,高风亮节,令人拜服。这五位高人指点在下,说道当年大师参预雁门关之役,乃事出误会,非由本心。在下所问,颇多出于无知,还请原恕在下一介武夫粗人,平生少受教导,不明事理,出问无状。”他一生粗鲁豪迈,如此斯文说话,实是生平所未有,自觉颇违本性,但深信智光禅师乃有道大德,所言尽出至诚。 智光说道:“萧施主不必过谦,老衲本来学武,近年来虽武功全失,武人习气尚在。咱们互相不必客气,开门见山,直言谈相便是!” 萧峰嘘了一口气,朗声道:“如此甚好!”心想这般说话,才是平生的习惯。智光道:“萧施主请坐了说话。” 萧峰仍然站立,叉手不离方寸,说道:“在下恳请大师指点:宋辽边界上连年攻战,当年宋朝武人埋伏雁门关杀了先父母,在下心想两国相争,这等边界相互砍杀,事属寻常,何以大师与赵钱孙说起之时,语气中极表痛悔,似乎颇为不该。两国争战,战阵上杀伤成千成万,有何对错之可言?” 智光叹了口气,缓缓的道:“请坐!施主可知令尊原来在辽国居何职位?”萧峰道:“先父的名讳,今日才蒙禅师告知,先前的事迹,小人不孝,概无所知。” 智光道:“令尊叫作萧远山,事隔三十年,现今宋辽两国知道的人已不多了。三十年前,他是辽国皇后属珊大帐的亲军总教头,武功在辽国算得第一,就是在大宋,只怕也无人及得上。他的武艺,是在辽国的一位汉人高手所教的。” “宋军自当年陈家谷大败之后,契丹兵此后连年南攻,胜多败少。到真宗皇帝景德元年,契丹皇帝与母亲萧太后亲率大军,攻抵澶州城下。真宗皇帝亲至澶州,与契丹订盟,称为‘澶渊之盟’,约为兄弟之国,从此罢兵休战。至今八十余年,两国间并无大战,辽国只去攻打高丽,大宋则只对西夏用兵,你道是什么缘故?” 萧峰道:“想是两国君主以及用事将相都愿遵守盟约。听说盟约中约定,宋朝每年送契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疋,如果打仗,契丹就收不到银绢了。”智光微微一笑,说道:“契丹少产布疋,粮食不足,须仰给于大宋,契丹看在银钱份上,不来攻宋,当然也是个重要原因。另有一个原因,却是由于令尊做了大大的好事。” 萧峰奇道:“我爹爹?我爹爹只是个亲军总教头,武功虽高,但职位低微,逢上国家大事,在朝里可说不上话。” 智光道:“亲军总教头职位不高,但负责保卫皇帝与太后。当年契丹的皇帝、太后都喜爱武功,对令尊很是赏识。每逢宋辽有甚争议,你爹爹总是向皇帝与太后进言,劝他们不要动武用兵。你爹爹职位是低的,但国家大权操在太后和皇帝手里,太后和皇帝说不打仗,就不打了。宋辽不动兵戈,两国军民不知存活了多少性命,既不损折兵员,又不多耗军费粮草,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那是多大的好事。” 智光大师喝了几口茶,续道:“自大宋开国以来,一直是辽强宋弱,何况宋朝又有西埵的大敌西夏,只要契丹兵不南下,宋朝便求之不得,决不会兴兵北攻。令尊劝谏辽主与宋朝和好,初时宋朝并不知晓,后来消息慢慢南传,朝中大臣和武林首脑才知令尊的做为,万万想不到契丹人中竟有这样的好人。有人就想给令尊送礼,令尊却遣人一一退回,只说:‘我的恩师是南朝汉人,萧远山力阻对大宋用兵,乃为了报答恩师的深恩厚德。’带头大哥和老衲、汪帮主到后来才得知,我们害死的竟是令尊,都心中抱愧万分。带头大哥说,这些年来日夜耿耿于怀,既对不起令尊,又生怕宋辽战事再起。幸好辽国君王与太后爱护百姓,不启战端,想来辽主也亲身尝到了休兵守盟的好处,体会了令尊谆谆进谏的美意。我们却亲手害死了这样一位造福万民的活菩萨,因此大家决意保全你性命,再设法培养你成材。” 萧峰听到这里,心道:“原来如此。我在丐帮当帮主之时,或亲自出马,或派人动手,杀过不少辽国的大将武人,何尝有丝毫含疚之心,只觉这些人该杀,杀得好。我爹爹却致力于两国休兵和好,有仁惠于两国,功德胜于我十倍。”说道:“多谢大师指点,解明了小人心中的一个疑团。” 智光抬头思索半晌,缓缓的道:“我们初时只道令尊率领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夺经书,待得读了这石壁遗文,方知事出误会,大大错了。令尊既已决意自尽,决无于临死之前再写假话来骗人之理。他如前赴少林寺夺经,又怎会携带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怀抱一个甫满周岁的婴儿?事后我们查究少林夺经这消息的来源,原来是出于一个妄人之口,此人存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料想他不忿带头大哥的武功、声名在他之上,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再大大败坏他的名声。” 萧峰道:“嗯,原来有人不怀好意。这妄人后来却怎样了?” 智光道:“带头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恼怒之极,那妄人却已逃了个不知去向,从此无影无踪。如今事隔三十年,想来也必不在人世了。” 萧峰道:“这妄人捏造这个大谣言,未必只是想开开玩笑、败坏别人名声而已。他想害死我爹爹之后,挑起宋辽纷争,两国就此大战一场,兵连祸结,闹得两败俱伤。这妄人多半来自高丽,或为西夏部属,总之是对宋辽两国用心险恶。大师称他为‘妄人’,那是慈悲了。”他虽生性粗豪,但任丐帮帮主多年,平日留心军国大事,思念所及,便不单只是江湖武林中的仇杀争利。 智光点头道:“施主毕竟是做大事的人,一转念便想到了天下大势。多少学武之人,想来想去,却只在武功、派别、名声这些小事中兜圈子。那带头大哥铸成这个大错,三十年来日夜忧心如焚,生怕辽兵南下,痛悔自责,苦受熬煎,受的罪也已大得很了。世上怨仇宜解不宜结,怨怨相报,殊属无谓,不如心下坦然,一笑了之。还有一个原因,说来却对施主有点儿不敬了。”萧峰道:“请大师指点。” 智光缓缓的道:“施主要找带头大哥报仇,带头大哥早就决意绝不逃避。别说萧施主武功卓绝,便一个全然不会武功之人,只须持一柄短刀去,便一刀刺死了他。但带头大哥身旁的好手却不计其数,他们要全力维护带头大哥,那不用说了。就算带头大哥下令制止,甘心就死,他一死之后,他手下人若群起而攻,却也难以抵挡。” 萧峰心中一凛:“我纵然杀得元凶首恶,终究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但萧峰岂是畏首畏尾、知难而退之人?父母大仇,不共戴天,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艰难危险?我萧峰偏偏要知难而进。”当即站起,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大师指点,萧某愚鲁,还是想去见见那位带头大哥。此人害得我从小便得不到亲生父母恩养,岂是小事?” 智光道:“萧施主定要知道此人名字?”萧峰道:“是,请大师慈悲。” 智光道:“老衲听说萧施主为了查究此事,已将丐帮徐长老、谭公、谭婆、赵钱孙四位打死,又杀了铁面判官单正满门,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料得施主迟早要来此间。施主请稍候片刻。”说着站起身来。 萧峰待要辩明徐长老等人非自己所杀,智光已头也不回的走入了后堂。 过了一会,朴者和尚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着他穿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屋之前。朴者和尚推开板门,道:“请!”萧峰和阿朱走了进去。 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一笑,说道:“施主所问,老衲不答。”伸出手指,在地下写起字来。小屋地下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 “万物一般,众生平等。汉人契丹,一视同仁。恩怨荣辱,玄妙难明。当怀慈心,常念苍生。” 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 萧峰瞧着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连畜生饿鬼、帝皇将相亦无差别,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足道。但我不是佛门子弟,怎能如他这般洒脱?”说道:“大师,到底那个带头大哥是谁,还请见示。”连问几句,智光只微笑不答。 萧峰定睛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似僵硬不动。 第1119章 天龙(107)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探他鼻端,原来呼吸早停,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跪下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说道:“走罢!” 两人和朴者和尚告别,走出止观寺,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 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全无加害智光大师之意,他……他……他又何苦如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红尘,大彻大悟,原已无生死之别。他以为徐长老等人都是你杀的,他决意不说那带头大哥的名字,自忖难逃你毒手,跟你说了那番话后,便即服毒自尽。”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语。 阿朱忽道:“萧大爷,我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说了你可别见怪。”萧峰道:“怎地这等客气起来?我当然不会见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师写在地下的那几句话,倒也很有道理。什么‘汉人契丹,一视同仁。恩怨荣辱,玄妙难明。’其实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么分别?江湖上刀头上的生涯,想来你也过得厌了,不如便到雁门关外去打猎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荣辱,从此再也别理会了。” 萧峰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刀头上挣命的勾当,我的确过得厌了。在塞外草原中驰马放鹰,纵犬逐兔,从此无牵无挂,当真开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 阿朱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是说‘放牧’么?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牧羊。两个人天天在一起,一睁眼便互相见到了。”说到这里,将头低了下去。 萧峰虽是个粗豪汉子,但她这几句话中的含意,却也听得明明白白,她是说要和自己终身在塞外厮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萧峰初时救她,只不过一时意气,待得她追到雁门关外,偕赴卫辉、泰安、天台,千里奔波,日夕相亲,才处处感到了她的温柔亲切,此刻更听到她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荡,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说道:“阿朱,你对我这么好,不以我是契丹贱种而厌弃我么?” 阿朱道:“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么贵贱之分?我……我喜欢做契丹人,这是真心诚意,半点也不勉强。”说到后来,声音有如蚊鸣,细不可闻。 萧峰大喜,突然伸掌抓住她腰,将她身子抛上半空,待她跌了下来,然后轻轻接住,放在地下,笑咪咪的向她瞧了一眼,大声道:“阿朱,你以后跟着我骑马打猎、牧牛放羊,是永不后悔的了?”阿朱正色道:“便跟着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后悔。跟着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 萧峰大声道:“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便叫我做大宋皇帝,我也不干。我宁可做契丹人,不做汉人。阿朱,这就到信阳找马夫人去,她肯说也罢,不肯说也罢,这是咱们最后要找的一个人了。一句话问过,咱们便到塞外打猎放羊去也!” 阿朱道:“萧大爷……”萧峰道:“从今而后,你别再叫我什么大爷、二爷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满脸通红,低声道:“我怎么配?”萧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万肯,就是不敢。”萧峰笑道:“你姑且叫一声试试。”阿朱细声道:“大……大哥!”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是了!从今而后,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 阿朱接口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说得诚挚无比。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鸣响,他想到阿朱说“愿意生生世世,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她明知前途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悔,心中感激,虽满脸笑容,腮边却滚下了两行泪水。 前任丐帮副帮主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阳乡下。丐帮总舵在河南洛阳,信阳与卫辉离总舵均不甚远,都是在京西南北两路之内。萧峰偕阿朱从江南天台前赴信阳,走的大半倒是回头路,千里迢迢,在途非止一日。 两人自从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两情缱绻,一路上按辔徐行,看出来风光骀荡,尽是醉人之意。阿朱一向不善饮酒,为了助萧峰之兴,也常勉强陪他喝上几杯,娇脸生晕,更增温馨。萧峰本来满怀愤激,但经阿朱言笑晏晏,说不尽的妙语解颐,悲愤之意也就减了大半。这一番从江南北上中州,比之当日从雁门关外疾趋山东,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萧峰有时回想,这数千里的行程,迷迷惘惘,直如一场大梦,初时噩梦不断,终于转成了美梦,若不是这娇俏可喜的小阿朱,活色生香的便在身畔,真要怀疑此刻兀自身在梦中。 这一日来到光州,到信阳已不过两日之程。阿朱说道:“大哥,你想咱们怎样去盘问马夫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贤庄内,马夫人言语神态对萧峰充满敌意,且颇有诬陷,萧峰虽甚不快,但事后想来,她丧了丈夫,认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极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于理不合了。又想她是个身无武功的寡妇,倘若对她恫吓威胁,不免大失自己豪侠身分,更不用说以力逼问,听阿朱这么问,不禁一怔,说道:“我想咱们只好善言相求,盼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枉我杀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说,好不好?你口齿伶俐,大家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见我之面,满腔怨恨,立时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怕你觉得不好。”萧峰忙问:“什么计策?”阿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却由我来哄骗于她,如何?” 萧峰喜道:“如能哄得她吐露真相,就再好也没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盼能手刃这大恶人。我本是契丹人,他揭穿我本来面目,那是应该的,令我得知自己的祖宗是什么人,我原该多谢他才是。可是他为何杀我养父养母?杀我恩师?迫我伤害朋友、背负恶名、与天下英雄为仇?我若不将他砍成肉酱,又怎能定得下心来,一辈子和你在塞上骑马打猎、牧牛放羊?”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高亢。近日来他神态虽已不如往时之郁郁,但对这大恶人的仇恨之心,决不因此而减了半分。 阿朱道:“这大恶人如此阴毒的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几刀,帮你出一口恶气。咱们捉到他之后,也得设一个英雄大宴,招请普天下英雄豪杰,当众说明你的冤屈,回复你的清白名声。” 萧峰叹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贤庄上杀了这么多人,和天下英雄结怨已深,已不求旁人原谅我。萧峰只盼了断此事之后,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后和你并骑在塞外驰骋,咱二人终生和虎狼牛羊为伍,再也不要见中原这些英雄好汉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说道:“大哥,我想假扮一个人,去哄得马夫人说出那个带头大哥的姓名来。” 萧峰一拍大腿,叫道:“是啊!我怎地没想到这一节?你的易容神技用在这件事上,真再好也没有了。你想扮什么人?” 阿朱道:“这就要请问你了。马副帮主在世之日,在丐帮中跟谁最为交好?我假扮了此人,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料来便不会隐瞒。” 萧峰道:“嗯,丐帮中和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个是王舵主,一个是全冠清,一个是陈长老,还有,执法长老白世镜跟他交情也很深。”阿朱嗯了一声,侧头想像这几人的形貌神态。萧峰又道:“马兄弟为人沉静拘谨,不像我这般好酒贪杯、大吵大闹。因此平时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谈笑。全冠清、白世镜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钻研武功。” 阿朱道:“王舵主是谁,我不识得。那个陈长老麻袋中装满毒蛇、蝎子,我一想到身上就起鸡皮疙瘩,这门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口音古怪,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马夫人家中耽得时候久了,慢慢套问她口风,只怕露出马脚。我还是学白长老的好。他在聚贤庄中跟我说过几次话,学他最容易。” 萧峰微笑道:“白长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医给你治伤。你扮了他的样子去骗人,不有点对他不起么?”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长老后,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不累及他的名声,也就是了。” 当下在小客店中便装扮起来。阿朱将萧峰扮作了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算是白长老的随从,叫他越少说话越好,以防马夫人精细,瞧出了破绽。萧峰见阿朱装成白长老后,脸如寒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位丐帮南北数万弟子既敬且畏的执法长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说话举止更活脱便是个白世镜。萧峰和白长老相交十年以上,竟看不出阿朱的乔装之中有何破绽。 两人将到信阳,萧峰沿途见到丐帮人众,便以帮中暗语与之交谈,查问丐帮中首脑人物的动向,再宣示白长老来到信阳,令马夫人先行得到讯息。只要她心中先入为主,阿朱的装扮中便露出了破绽,她也不易知觉。 马大元家住信阳西郊,离城三十余里。萧峰向当地丐帮弟子打听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马家。两人故意慢慢行走,挨着时刻,傍晚时分才到,白天视物分明,乔装容易败露,一到晚间,看出来什么都蒙蒙眬眬,便易混过了。 来到马家门外,只见一条小河绕着三间小小瓦屋,屋旁两株垂杨,门前一块平地,似是农家的晒麦场子,但四角各有一个深坑。萧峰深悉马大元的武功家数,知这四个坑是他平时练功之用,如今幽明异路,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正要上前打门,突然间“呀”的一声,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正是马夫人。 马夫人向萧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礼,说道:“白长老光临寒舍,真正料想不到,请进奉茶。”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须与弟妹商量,作了不速之客。” 马夫人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边带着一丝幽怨,满身缟素衣裳。这时夕阳正将下山,淡淡黄光照在她脸上,萧峰这次和她相见,不似过去两次那么心神激荡,但见她眉梢眼角间隐露皱纹,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脸上不施脂粉,肤色白嫩,竟似不逊于阿朱。 两人随着马夫人走进屋去,见厅堂颇为窄小,中间放了张桌子,两旁四张椅子,便甚少余地了。一个老婢送上茶来。马夫人问起萧峰的姓名,阿朱信口胡诌了一个。 马夫人问道:“白长老大驾光降,不知有何见教?”阿朱道:“徐长老在卫辉逝世,弟妹想已知闻。”马夫人突然一抬头,目光中露出讶异的神色,说道:“我自然知道。”阿朱道:“我们都疑心是乔峰下的毒手,后来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前辈,又在卫辉城外让人害死,跟着山东泰安铁面判官单家给人烧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究一名七袋弟子违犯帮规之事,途中得到讯息,浙东天台山止观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圆寂了。”马夫人身子一颤,脸上变色,道:“这……这又是乔峰干的好事?” 阿朱道:“我亲到止观寺中查勘,没得到什么结果,但想十之八九,定是乔峰这厮干的好事,料来这厮下一步多半要来跟弟妹为难,因此急忙赶来,劝弟妹到别的地方去暂住一年半载,免受乔峰这厮加害。”马夫人泫然欲涕,说道:“自从马大爷不幸遭难,我活在人世本来也已多余,这姓乔的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必觅地避祸?”阿朱道:“弟妹说那里话来?马兄弟大仇未报,正凶尚未擒获,你身上可还挑着一副重担。啊,马兄弟灵位设在何处,我当去灵前一拜。” 马夫人道:“不敢当。”还是领着两人,来到后堂。阿朱先拜过了,萧峰恭恭敬敬的在灵前磕下头去,心中暗暗祷祝:“马大哥,你死而有灵,今日须当感应你夫人,说出真凶姓名,好让我为你报仇伸冤。” 马夫人跪在灵位之旁还礼,面颊旁泪珠滚滚而下。萧峰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见灵堂中挂着好几副挽联,徐长老、白长老各人的均在其内,自己以帮主身分所送的挽联却不悬挂。灵堂中白布幔上微积灰尘,更增萧索气象,萧峰寻思:“马夫人无儿无女,在家里就只一个老婢为伴,这孤苦寂寞的日子,也真难为她打发。” 只听得阿朱出言劝慰,说什么“弟妹保重身体,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尽管跟我说,我自会给你作主。”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萧峰心下暗赞:“这小妞子学得挺到家。丐帮帮主遭逐,副帮主逝世,徐长老给人害死,剩下来便以白长老和吕长老地位最为尊崇了。她以代帮主的口吻说话,身分确甚相配。”马夫人谢了一声,口气极为冷淡。萧峰暗自耽心,见她百无聊赖,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无生人乐趣,只怕要自尽殉夫,这女子性格刚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马夫人又让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开上晚饭,木桌上摆了四色菜肴,青菜、萝卜、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热腾腾的两大盘馒头,更无酒浆。阿朱向萧峰望了一眼,心道:“今晚你可没酒喝了。”萧峰不动声色,拿过馒头便吃。 马夫人道:“马大爷去世之后,未亡人一直吃素,山居没备荤酒,可怠慢两位了。”阿朱叹道:“马兄弟人死不能复生,弟妹也不必太过自苦了。”萧峰见马夫人对亡夫如此重义,心下也好生相敬。 第1120章 天龙(108) 晚饭过后,马夫人道:“白长老远来,小女子原该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长老还有什么吩咐么?”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我这番来到信阳,是劝弟妹离家避祸,不知弟妹有什么打算?”马夫人叹了口气,说道:“那乔峰已害死了马大爷,他再来害我,不过是叫我从马大爷于地下。我虽是个弱质女子,不瞒白长老说,我既不怕死,那便什么都不怕了。”阿朱道:“如此说来,弟妹是不愿出外避难的了?”马夫人道:“多谢白长老的厚意。小女子实不愿离开马大爷的故居。” 阿朱道:“我本当在这附近住上几日,保护弟妹。虽说白某决计不是乔峰那厮的对手,但缓急之际,总能相助一臂之力,只是我在途中又听到一个重大的机密讯息。” 马夫人道:“嗯,想必事关重大。”本来一般女子总是好奇心极盛,听到有什么重大机密,虽事不关己,也必知之而后快,就算口中不问,脸上总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岂知马夫人仍是容色漠然,似乎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无任何令我动心之事。萧峰心道:“人家形容孀妇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马夫人身上,最是贴切不过。” 阿朱向萧峰摆了摆手,道:“你到外边去等我,我有句机密话跟马夫人说。” 萧峰点了点头,走出屋去,暗赞阿朱聪明,心知若盼别人吐露机密,往往须得先说些机密与他,令他先有信任之心,明白阿朱遣开自己,意在取信于马夫人,表示连亲信心腹也不能听闻,则此事之机密可知。 他走出大门,黑暗中门外静悄悄地,但听厨下隐隐传出叮当微声,正是那老婢在洗涤碗筷,当即绕过墙角,蹲在客堂窗外,屏息倾听。马夫人纵不说那人姓名,只要透露若干蛛丝马迹,也有了追查的线索,不致如眼前这般茫无头绪。何况假白长老千里告警,示惠于前,临去时再说一件机密大事,他又是本帮首脑,马夫人多半不会对他隐瞒。若有些涉及丐帮的线索,阿朱未必能揣知端倪,自己却可从中寻根究底,是以须得窃听。 过了良久,才听得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幽幽的道:“你……你又来做什么?”萧峰生怕坏了大事,不敢贸然探头到窗缝中去窥看客堂中情景,心中却觉奇怪:“她这句话是什么用意?” 只听阿朱道:“我确是听到讯息,乔峰那厮对你有加害之意,因此赶来报讯。”马夫人道:“嗯,多谢白长老的好意。”阿朱压低了声音,说道:“弟妹,自从马兄弟不幸逝世,本帮好几位长老纪念他的功绩,想请你出山,在本帮出任一位长老。” 萧峰听她说得郑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赞此计甚高,马夫人倘若答允,“白长老”立时便成了她的上司,有何询问,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当丐帮长老,她得知丐帮对她重视,至少也可暂时讨得她的欢心。 只听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担任本帮长老?我连丐帮的弟子也不是,长老的位份极高,跟我是相距十万八千里了。”阿朱道:“我和陈长老他们都极力推荐,大伙儿都说,有马夫人帮同出些主意,要擒杀乔峰那厮便易办得多。我又得到一个重大之极的讯息,与马兄弟被害一事极有关连。”马夫人道:“是吗?”声音仍颇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卫辉城吊祭徐长老,我遇到赵钱孙,他跟我说起一件事,说他知道下手害死马兄弟的真凶是谁。” 突然间呛啷啷一声响,打碎了一只茶碗。马夫人惊呼了一声,接着说道:“你……你开什么玩笑?”声音极是愤怒,却又带着几分惊惶。 阿朱道:“这是正经大事,我怎会跟你说笑?那赵钱孙确是亲口对我说,他知道谁是害死马大元兄弟的真凶。他说决计不是乔峰,也不是姑苏慕容氏,他千真万确的知道,实是另有其人。” 马夫人颤声道:“他怎会知道?他怎会知道!你胡说八道,不是活见鬼么?” 阿朱道:“真的啊,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说。那赵钱孙道:‘去年八月十五……’”她话未说完,马夫人“啊”的一声惊呼,晕了过去。阿朱忙叫:“弟妹,弟妹!”用力捏她鼻下唇上的人中。马夫人悠悠醒转,怨道:“你……你何必吓我?” 阿朱道:“我不是吓你。那赵钱孙确是这么说的,只可惜他已死了,否则我可以叫他前来对证。他说去年八月中秋,谭公、谭婆、还有那个下手害死马兄弟的凶手,一起在那位带头大哥的家里过节。”马夫人嘘了一口气,道:“他真这么说?” 阿朱道:“是啊。我便问那真凶是谁,他却说这人的名字不便从他口中说出来。我便去问谭公。谭公气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说。谭婆却道:一点也不错,便是她跟赵钱孙说的。我想怪不得谭公要生气,定是恼他夫人什么事都去跟赵钱孙说了。”马夫人道:“嗯,那又怎样?” 阿朱道:“赵钱孙说道,大家只疑心乔峰和慕容复害死了马兄弟,却任由真凶不受报应,逍遥自在,马兄弟地下有知,也必含冤气苦。”马夫人道:“是啊,只可惜赵钱孙已死,谭公、谭婆也没跟你说罢?”阿朱道:“没有。事到如今,我只好问带头大哥去。”马夫人道:“好啊,你原该去问问。”阿朱道:“说来却也见笑,这带头大哥到底是谁,家住那里,我却不知。” 马夫人道:“嗯,你远兜圈子的,原来是想套问这带头大哥的名字。” 阿朱道:“倘若不便,弟妹也不用跟我说,不妨你自己去设法查明,咱们再找那正凶算帐。”萧峰明知阿朱有意显得漫不在乎,以免引起马夫人疑心,但不由得心下焦急。 只听马夫人淡淡的道:“这带头大哥的姓名,对别人当然要瞒,免得乔峰知道之后,去找他报杀父杀母之仇,白长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瞒你?他便是……”说了“他便是”这三个字,底下却寂然无声了。 萧峰几乎连自己心跳之声也听见了,却始终没听到马夫人说那“带头大哥”的姓名,过了良久,却听得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天上月亮这样圆,又这样白。”萧峰明知天上乌黑密布,并没月亮,还是抬头一望,寻思:“今日是初二,就算有月亮,也决不会圆,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听阿朱道:“到得十五,月亮自然又圆又亮,哎,只可惜马兄弟却再也见不到了。”马夫人道:“你爱吃咸的中秋饼子,还是甜的?”萧峰更加奇怪,心道:“马夫人死了丈夫,神智有些不清楚了。”阿朱道:“我们做叫化子的,吃中秋饼还能有什么挑剔?找不到真凶,不给马兄弟报此大仇,别说中秋饼,就是山珍海味,入口也没半分滋味。” 马夫人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冷冷的道:“白长老全心全意,只是想找到真凶,为你大元兄弟报仇雪恨,真令小女子感激不尽。”阿朱道:“这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丐帮数万兄弟,那一个不想报此大仇?”马夫人道:“这位带头大哥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口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他最喜庇护朋友,你去问他真凶是谁,他无论如何是不肯说的。” 萧峰心下一喜,寻思:“不管怎样,咱们已不虚此行。马夫人便不肯说那人的名字,单凭‘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口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这句话,我总可推想得到。武林中具有这等身分的又有几人?” 他正自琢磨这人是谁,只听阿朱道:“武林之中,单是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的,以前有丐帮帮主。嗯,少林弟子遍天下,少林派掌门方丈一句话,那也能调动数万人众……”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给你一点因头,你只须往西南方猜去。”阿朱沉吟道:“西南方?西南方有什么大来头的人物?好像没有啊。” 马夫人走近纸窗,啪的一声,伸指戳破了窗纸,刺破处就在萧峰的头顶,只听她跟着说道:“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长老你总该知道,天下是谁最擅长这门功夫。” 阿朱道:“嗯,这门点穴功夫么?崆峒派的金刚指,河北沧州郑家的夺魄指,那都是很厉害的了。”萧峰心中却在大叫:“不对,不对!点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为第一,何况她说的是西南方。” 果然听得马夫人道:“白长老见多识广,怎地这一件事却想不起来?难道是旅途劳顿,脑筋失灵,居然连大名鼎鼎的一阳指也忘记了?”话中颇含讥嘲。 阿朱道:“段家一阳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称皇为帝,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来。若说那位带头大哥跟他家有什么干系牵连,定是传闻之误。” 马夫人道:“段氏虽在大理称皇,可是段家并非只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这位带头大哥,乃大理国当今皇帝的亲弟,姓段名正淳,封为镇南王的便是。” 萧峰听到马夫人说出“段正淳”三字,不由得全身一震,数月来千里奔波、苦苦寻访的名字,终于到手了。 只听阿朱道:“这位段王爷权位尊崇,怎么会参与江湖上的斗殴仇杀之事?”马夫人道:“江湖上寻常的斗殴仇杀,段王爷自然不屑牵连在内,但若是和大理国生死存亡、国运盛衰相关的大事,你想他会不会过问?”阿朱道:“那自然是要插手的。”马夫人道:“我听徐长老言道:大宋是大理国北面的屏障,契丹一旦灭了大宋,第二步便非并吞大理不可。大宋和大理唇齿相依,大理国决计不愿大宋亡在辽国手里。”阿朱道:“是啊,话是不错。” 马夫人道:“徐长老说道,那一年这位段王爷在丐帮总舵作客,和汪帮主喝酒论剑,听到契丹武士要大举到少林寺夺经的讯息,段王爷义不容辞,便率领众人,赶往雁门关外拦截,他此举名为大宋,其实是为了大理。听说段王爷那时年纪虽轻,但武功高强,为人又极仁义。他在大理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使钱财有如粪土,不用别人开口,几千几百两银子便随手送给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来带头,却又有谁?他日后是要做大理国皇帝的,身分何等尊贵,旁人都是草莽汉子,又有谁能向他发号施令?” 阿朱道:“原来带头大哥竟然是大理国的镇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说出来,都是为了回护此人。”马夫人道:“白长老,这机密你千万不可跟第二人说,段王爷和本帮交情不浅,倘若泄露了出去,为祸不小。大理段氏虽兵多将广,威镇西南,但若乔峰蓄意报仇,暗中等上这么十年八年,段正淳却也不易对付。” 阿朱道:“弟妹说得是,我守口如瓶,决不泄露。”马夫人道:“白长老,你最好立一个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道:“好,段正淳便是带头大哥这件事,白世镜倘若说与人知,白世镜身受千刀万剐的惨祸,身败名裂,为天下所笑。”她这个誓立得极重,实则很滑头,口口声声都推在“白世镜”身上,身受千刀万剐的是白世镜,身败名裂的是白世镜,跟她阿朱可不相干。 马夫人听了却似甚感满意,说道:“这样就好了。” 阿朱沉吟片刻,说道:“弟妹,听说那段正淳现今不过中年,但雁门关外一役,总有三十年了吧,只怕年岁不对。”马夫人问道:“白长老,你见过段正淳么?”阿朱道:“我没见过。”马夫人道:“我曾听先夫说起过,镇南王段正淳风流好色,年纪一大把,却爱扮作少年人去勾引女子。他内功深湛,五六十岁的人,却练得四十来岁模样。其实呢,白长老,他比你还大上好几岁呢!” 阿朱道:“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访镇南王,旁敲侧击,请问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有那几个人,便可查到害死马兄弟的真凶了。不过此刻我总还认定是乔峰。赵钱孙、谭公、谭婆三人疯疯颠颠,说话不大靠得住。” 马夫人道:“查明凶手真相一事,那便拜托白长老了。”阿朱道:“马兄弟跟我便如亲兄弟一般,我自当尽心竭力。”马夫人泫然道:“白长老情义深重,亡夫地下有知,定然铭感。”阿朱道:“弟妹多多保重,在下告辞。”当即辞出。 第二十二回 双眸粲粲如星 阿朱来到门外,见萧峰已站在远处等候,两人对望一眼,一言不发的向来路而行。 一钩新月,斜照信阳古道。两人并肩而行,直走出十余里,萧峰才长吁一声,道:“阿朱,你骗得马夫人说出带头大哥是大理的段正淳,可真多谢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说什么。她脸上虽化装成了白世镜的模样,但从她眼色之中,萧峰还是觉察到她心中深感耽心焦虑,便问:“今日大功告成,你为什么不高兴?”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势众,你孤身前去报仇,委实万分凶险。大哥,你千万得小心才好!”萧峰道:“这个自然。”慢慢伸出手去,拉着她手,说道:“我若死在段正淳手下,谁陪你在雁门关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不知怎样,我总觉得这件事情之中有什么不对。那个马夫人,那……马夫人,这般冰清玉洁的模样,我见了她,却不自禁的觉得可怕厌憎。”萧峰笑道:“这女人很精明能干,你生恐她瞧破你的乔装改扮,自不免害怕。” 阿朱道:“是啊,我单独跟她在一起时,她竟对我使了个奇怪的眼色,似乎瞧出我不是白长老,我就挺怕她。”沉吟一会,又道:“大哥,段正淳同伴众多,一句话能调动千军万马,你可不可以听智光禅师的劝,不去找他报仇?你说舍不得让我孤另另的在世上没人照顾,那时你来不及想,现下来得及了……”说到这里,已脸红到了耳根。 萧峰左手伸过,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说道:“你放心,我今后出手,再不会掌上无力,让对手来将我打得肋骨齐断,心肺碎裂。嘿嘿,聚贤庄我都去了,还怕那带头大哥声势浩大么?” 第1121章 天龙(109) 阿朱眉毛一轩,轻声道:“大哥,聚贤庄是不同的。”萧峰问:“怎么不同?”阿朱道:“你忘了吗?去聚贤庄,是送阿朱去治伤啊,就算龙潭虎穴,那也去了。大哥,那时你心里有没有已经有点儿喜欢阿朱呢?”萧峰呵呵大笑,道:“已经有点儿了吧?”阿朱侧头道:“我要你说不是有点儿,是已经很多很多!”萧峰微笑道:“好,已经很多!”阿朱道:“他们不知,我大哥第一爱喝酒,第二爱打架。”萧峰摇头道:“错了,你大哥第一爱阿朱,第二才爱喝酒,第三爱打架!”阿朱笑道:“好,多谢你啦。” 两人到得信阳城客店之中,天已微明,萧峰立即要了十斤酒,在大堂中开怀畅饮,心中不住盘算如何报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记起了那个新结交的金兰兄弟段誉,不由得心中一凛,呆呆的端着酒碗不饮,脸上神色渐变。 阿朱还道他发觉了什么,四下瞧去,不见有异,低声问道:“大哥,怎么啦?”萧峰一惊,道:“没……没什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酒到喉头,突然气阻,竟然大咳起来,将胸口衣襟上喷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内功深湛,竟然饮酒呛口,那是从所未有之事。阿朱暗暗耽心,也不便多问。 她怎知道,萧峰饮酒之际,突然想起那日在无锡和段誉赌酒,对方竟以“六脉神剑”的上乘气功,将酒水从手指中逼了出来。其后行路比试,他那等神功内力,萧峰自知颇有不及。段誉不会武功,内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对头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首脑之一,武功想必更加厉害。他可不知段誉巧得神功、吸人内力的种种奇遇,单以内力而论,段誉比他父亲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脉神剑”的功夫,当世除段誉一人之外,亦无第二人使得周全。萧峰和阿朱虽均与段誉熟识,但大理国段氏乃是国姓,好比大宋姓赵的、西夏国姓李的、辽国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万,段誉从不提自己是大理国王子,萧峰和阿朱决计想不到他是帝皇之裔,是段正淳之子。 阿朱虽不知萧峰心中所想的详情,也料到他总是为报仇之事发愁,便道:“大哥,报仇大事,不争一朝一夕。咱们谋定而后动,就算敌众我寡,不能力胜,难道不能智取么?”萧峰心头一喜,想起阿朱机警狡猾,实是个大大的臂助,当即倒满一碗酒,一饮而尽,说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报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么规矩道义,多恶毒的手段也使得上。对了,不能力胜,咱们就跟他智取。” 阿朱又道:“大哥,除了你亲生父母的大仇,还有你养父养母乔家老先生、老太太的血仇,你师父玄苦大师的血仇。”萧峰伸手在桌上一拍,沉声道:“是啊,仇怨重重,岂止一端?” 阿朱道:“你从前跟玄苦大师学艺,想是年纪尚小,没学全少林派的精湛内功,否则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便再厉害,也未必在少林派达摩老祖的《易筋经》之上。我曾听慕容老爷谈起天下武功,说道大理段氏最厉害的功夫,还不是一阳指,而是什么‘六脉神剑’。有个吐蕃和尚曾用凌空内劲来杀我和阿碧,段公子手指点点戳戳,便把他无形刀的内劲挡开了,那和尚说这就是‘六脉神剑’。”萧峰点头道:“我适才发愁,正是为了这六脉神剑。劲来无形,如刀似剑,那又如何抵挡?”说着皱眉沉吟。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爷和公子论谈天下武功,我站在一旁斟茶,听到了几句。慕容老爷说道:‘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自然各有精妙之处,但克敌制胜,只须一门绝技便已足够,用不着七十二项。’”萧峰点头道:“慕容前辈所论甚是。” 阿朱又道:“那时慕容公子道:‘是啊,王家表妹就爱自夸多识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处。’慕容老爷道:‘说到这个精字,却又谈何容易?其实少林派真正的绝学,乃是一部《易筋经》,只要将这部经书练通了,什么平庸之极的武功,到了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根基打实,内力雄强,则一切平庸招数使将出来都能发挥极大威力,这一节萧峰自是深知。他听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语,不禁连喝了两大碗酒,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则萧峰定要到他庄上,拜见这位天下奇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爷在世之日,向来不见外客,但你当然又作别论。”萧峰抬起头来一笑,知她“又作别论”四字之中颇含深意,意思说:“你是我的知心爱侣,慕容先生自当另眼相看。”阿朱见到了他目光中的神色,不禁低下头去,晕生双颊,芳心窃喜。 萧峰喝了一碗酒,问道:“慕容老爷去世时年纪并不太老罢?”阿朱道:“五十来岁,也不算老。”萧峰道:“嗯,他内功深湛,五十来岁正是武功登峰造极之时,不知如何忽然逝世?”阿朱摇头道:“老爷生什么病而死,我们都不知道。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间,公子便大声号哭,出来告知众人,老爷去世了。” 萧峰道:“嗯,不知是什么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医不在左近,否则好歹也要请了他来,救活慕容先生一命。”他和慕容氏父子虽素不相识,但听旁人说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不禁颇为钦慕,再加上阿朱的渊源,更多了一层亲厚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爷向公子谈论这部《易筋经》。他说道:‘达摩老祖的《易筋经》我虽未寓目,但以武学之道推测,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当是由这部《易筋经》而来。那七十二门绝技,不能说不厉害,但要说凭此而领袖群伦,为天下武学之首,却还谈不上。’老爷加意告诫公子,说决不可自恃祖传武功,小觑了少林弟子,寺中既有此经,说不定便有天资颖悟的僧人能读通了它。” 萧峰点头称是,心想:“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却不狂妄自大,甚是难得。” 阿朱道:“老爷又说,他生平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只可惜没见到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剑谱,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经,不免是终身憾事。大哥,慕容老爷既将这两套武功相提并论,由此推想,要对付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似乎可从少林易筋经着手。要是能将《易筋经》从少林寺菩提院中盗了出来,花上几年功夫练它一练,那六脉神剑、七脉鬼刀什么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萧峰跳起身来,笑道:“小鬼头……你……你原来……”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这部经书出来,本想送给公子,请他看过之后,在老爷墓前焚化,偿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愿。现今当然是转送给你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放在萧峰手里。 那晚萧峰亲眼见她扮作虚清和尚,从菩提院的铜镜之后盗取经书,没想到便是少林派内功秘笈《易筋经》。阿朱在聚贤庄上为群豪所拘,众人以她是女流之辈,并未在她身上搜查,而玄寂、玄难等少林高僧,更做梦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经书便在她身上。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你干冒奇险,九死一生的从少林寺中盗出这部经书来,本意要给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据为己有?”阿朱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萧峰奇道:“怎么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这经书是我自己起意去偷来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爱送给谁,便送给谁。何况你看过之后,咱们再送给公子,也还不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报得大仇,什么阴险毒辣、卑鄙肮脏之事,那也都干得了,怎地借部书来瞧瞧,也婆婆妈妈起来?” 萧峰凛然心惊,向她深深一揖,说道:“贤妹责备得是,为大事者岂可拘泥小节?”阿朱抿嘴一笑,说道:“你本来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的武功,去为少林派的玄苦大师报仇雪恨,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有什么不对了?” 萧峰连声称是,又感激,又欢喜,打开油布小包,只见薄薄一本黄纸小册,封皮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奇形文字。他暗叫:“不好!”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满了字,但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圆圈,又是钩子,半个也不识得。 阿朱“啊哟”一声,说道:“原来都是梵文,这就糟糕了。我本想这本书是要烧给老爷的,我做丫鬟的不该先看,因此经书到手之后,一直没敢翻来瞧瞧。唉,无怪那些和尚给人盗去了武功秘笈,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原来是本谁也看不懂的天书……”说着唉声叹气,极是沮丧。 萧峰劝道:“得失之际,那也不用太过介意。”将易筋经重行包好,交给阿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边妥当些,不会给人抢了去。” 萧峰一笑,将小包收入怀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非也,非也!咱们倘若当真打不过,那就不如不打,何必多出一次丑?”阿朱一听,不由得心花怒放,知道是“非也,非也”包不同包三哥到了。 只见包不同穿一袭褐色长袍,神态潇洒的走进店来,后面跟着二人,都穿短装。店小二迎上前去,说道:“三位爷台喝酒吗?请坐,请坐。”阿朱插口道:“非也,非也!三位爷台要喝酒,还要吃菜。”她学的十足是包不同的声音。包不同一怔,这时阿朱改了装,一时认她不出,但能模仿自己说话腔调如此神似的,世上除阿朱外更无别人,当即欢然道:“阿朱妹子,快过来陪我喝酒。” 阿朱拉着萧峰一起过去,在包不同的桌边坐下,低声道:“包三哥,你们两位在无锡见过的。这个人,我今后一生一世是要跟定了的。这句话可不许你说非也,非也!”包不同侧着眼打量萧峰,碍于阿朱的面子,便道:“不非也之至!好妹夫,你贵姓?”阿朱代答:“他姓萧。”包不同点点头,道:“我旁边这两位嘛……”阿朱抢着道:“秦家寨的姚寨主,你好!青城派的诸大爷,你好!” 两人听得眼前这条大汉认得自己,大为诧异。原来这两人一个是云州秦家寨的寨主姚伯当,一个是青城派的诸保昆。两人当即站起,拱手为礼:“您老好!”包不同道:“这里人多耳杂,非说话之地,咱们打几葫芦酒,到城外畅谈一番。”姚伯当便吩咐店小二,拿四个大葫芦来,打二十斤好酒,摸出一锭银子,掷在桌上,显得十分豪爽。 阿朱笑道:“酒不大够吧!”姚伯当二话不说,再买了四葫芦好酒,和诸保昆分别负在背上,跟在包不同、萧峰、阿朱三人之后。 五人来到城墙边,见一株大树四周空荡荡地并无闲人,过去坐在树下。阿朱接过一个葫芦,拔去木塞,先递给萧峰,萧峰仰头喝了一大口,说道:“好酒!”姚伯当赞道:“这位萧爷好酒量!” 包不同道:“我本来是到河南府去接应公子爷的,却在信阳军遇上了姚寨主和诸兄弟,他二位不打不成相识,结成了好朋友,那倒也挺好。”转头对姚诸二人道:“姚寨主,诸兄弟,你们两位去那边树下喝酒去,我要跟萧大爷商量些要紧事。”姚诸二人应了声:“是!”站起身来,提了一个酒葫芦,走得远远地,直到再也听不到包不同说话之处,这才坐下。 包不同待姚诸二人走远,说道:“萧大爷,阿朱妹子说这一生一世要跟定了你,我瞧你是走不甩的啦。这样的好姑娘,我听了羡慕得了不得,我猜你也决计不想甩身的啦。总而言之,咱们是自己人了,什么也不用瞒你。萧兄弟,你可听过星宿老怪丁春秋的名头?”萧峰点了点头。 包不同续道:“丁春秋是星宿派的创派老祖,擅于使毒,又有一门化功大法,能消去对手内力,使得武林中人既痛恨之极,又闻名丧胆。这老怪无恶不作,偏偏跟我们姑苏慕容家有点儿瓜葛。听说他年轻时就是个师门叛徒,拐带了师父的情人,两人远远逃到苏州,隐居起来。这两个无耻男女逃出来时,不但带了女儿,还偷了大批武功秘笈,天下各家各派的功夫都记载在内。他们在苏州建了一座藏书库,叫做‘琅嬛玉洞’。这个女儿长大之后,嫁了个姓王的少年,自己也生了个女儿……”阿朱忍不住接口道:“就是王语嫣王姑娘!” 包不同双手一拍,说道:“阿朱妹子,你聪明之极,我的包不靓没你三分聪明。”阿朱道:“不靓妹妹比我聪明,等她长大你就知道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宁可她笨一点,她要是聪明起来,我怎管她得了?我说不许出门去玩,她忽然扮作了风四弟,说道:‘包三哥,我打架去也,再见了!’我说:‘风四弟,打架时要小心!’她呵呵一笑,说道:‘爹,放心好啦,不靓会小心的!’那怎么办?” 阿朱一笑,接着道:“王姑娘看了丁春秋盗来的武功秘笈,什么五虎断门刀、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就都知道了。” 包不同道:“不错,正是如此。那姓王的少年有个姊姊,嫁了我们老爷慕容博。这门姻亲,说起来确实让我们姑苏慕容家脸上无光。不过亲戚是他们上代结的,我们做小辈的也没法子。慕容老爷为了钻研武功,以前也常去‘琅嬛玉洞’借书看。后来慕容老爷去世了,王家太太和我家太太不和,两家也极少来往。可是这一次,却遇上了一个大难题,青城派掌门司马林给人拿了去,秦家寨又给硬夺去了二万两银子……” 阿朱道:“三哥,青城派和秦家寨不都归附了我们姑苏慕容家么?”包不同道:“他们若不归附,我理他们个屁!”他因事情棘手,心绪不佳,不免出言粗俗,接着道:“明天一早,丁春秋的徒子徒孙们约了他们到桐柏山下作了断。” 第1122章 天龙(110) 阿朱问道:“丁春秋自己也到吗?”包不同道:“丁春秋自己大概不到。他们拿了司马林去,要青城派抬一万两银子去赎人,再要秦家寨归附星宿派。”阿朱道:“这些人厉害得很吗?”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厉害得很倒不见得,不过这批恶鬼擅使毒药,很有点儿难斗。公子爷不知在那儿,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弟一时都联络不上,唉,包不同变成了孤家寡人,好不凄凉也!”阿朱接口道:“非也,非也!危急之际,还有个小阿朱靠在身旁。” 包不同道:“阿朱妹子,多谢你啦!你三哥去把性命送了,报答公子爷也就是了,你不必去。”阿朱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对方势大,咱们暂且退让一步,有何不可?”萧峰忍不住插口道:“咱们明天一起去瞧瞧,叫他们不可欺人太甚!”包不同忙道:“萧兄弟,对方恶毒之极,有如蛇蝎,咱们便让一步罢。”说罢起身告辞,与姚诸二人迳自离去。 萧峰和阿朱回到客店,收拾了行李,下午便即乘马赶往桐柏。第二日一早,来到桐柏东北的山下,见四下无人,便在一株大松树下等候。阿朱道:“大哥,你大仇未报,不值得去碰这种毒蛇般的妖人,须当明哲保身。”萧峰道:“我要带你去塞外,从此不回中原,还欠了慕容公子一个情,今日如能小小作个报答,我二人此后在大草原上打猎牧羊,无亏无欠,那就自在得很了。唉,只不知聚贤庄救了我命的那位恩公是谁,他施恩不望报,我这一生只怕报答不了。” 说话之间,包不同带同姚伯当、诸保昆以及秦家寨、青城派众人来到,和萧峰、阿朱厮见后,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忽听得尖锐的笛子声响,十几辆大车远远驰来。车到近处停住,车中跳下十几个人来,高高矮矮,身穿葛布短衫,又从车中牵下一人,反缚了双手,垂头丧气,正是青城派掌门司马林。 青城派人众大叫:“司马掌门,大伙儿救你来啦!”诸保昆首先抢出,身后一名同门跟着而上。对方星宿派人众中走出一人,身材魁梧,满头黄发,他踏步上前,左手轻轻挥出,拍在诸保昆右颊上。诸保昆大声号叫,从衣袖中取出小锤小锥,啪的一声,小锤在锥尾力击,一阵锐利的破空之声,急向黄发人射去。黄发人闪身急让,但钢针来得太快,噗的一响,插入了他左肩。黄发人抬脚踢出,诸保昆倒翻几个筋斗,摔入本阵。萧峰看诸保昆面颊时,只见他半张脸已成墨黑,高高肿起,不住叫嚷呼痛。另一名青城派弟子向黄发人冲去。黄发人一拳捶在他头顶,那人扑地俯跌,在地下打了个滚,呵呵呵的叫了几声,就此不动,似是死了。 星宿派众弟子大声鼓掌呼叫:“五师哥威震中原,打得姑苏慕容抬不起头来!”“五师哥好威风,好煞气!” 只见星宿派中又走出一人,身材瘦削,狮鼻阔口,只听他说道:“点火烧人!青城派不拿银子赎人,便将他们掌门人烤了当烧猪!”几名星宿派门人齐声应道:“是,二师哥!”纷纷从大车中取出柴炭,堆在地下,烧起火堆,片刻间火头升起。两名弟子架起司马林,将他往火堆中推去。包不同挥动钢刀,冲上救人。那狮鼻人左掌推出,一股劲风吹起火头,向包不同飞去。 包不同侧身闪避,那狮鼻人右掌扇动,火堆中火焰腾起,烧向包不同。包不同衣衫着火,连头发也烧着了。阿朱忙抢上助他扑打身上火头。那狮鼻人左掌挥动,火头烧上了阿朱头发。阿朱大叫:“啊哟!”萧峰右掌挥出,劲力到处,火头反向那狮鼻人飞去。狮鼻人双掌齐推,火头一时在半空停滞不动。 星宿派弟子叫了起来:“二师哥好功力!”“二师哥摩云子威震天下!”“威震天下”声中,火头在半空中突然熄灭。萧峰再出一掌,火堆中飞起一个火头,向狮鼻人背心烧去。他抢步急避,萧峰跟着一掌劈空掌,正中其胸,狮鼻人摇摇晃晃,吐出一大口鲜血,委顿在地。 那五师兄抢在他身前相护,双掌举起,萧峰不等他发出掌力,呼的一掌猛力拍出。喀喇喇一声响,黄发人双臂臂骨断折,身子向后翻出,口中喷血,坐在地下,站不起来。星宿派其余弟子有的逃上大车,有的奋勇迎敌。萧峰施展劈空掌,手掌不与对方身子衣衫接触,只听得呼呼风响,“啊哟,我的妈呀!”“星宿老仙暂不驾到,让你这小子逞逞威风!”“风紧,风紧!他奶奶的快快扯呼!”顷刻间逃了个干干净净。狮鼻人和黄发人重伤之余,仍坐在地下,没法逃走。 一个矮矮胖胖的弟子忽地抢出,问道:“二师哥,今日咱们出师不利,这就识事务者为俊杰么?”狮鼻人道:“好!今日运气不好,便让一步,把司马林放了!”那矮胖子手执钢刀,过去割断绑缚司马林的绳索。司马林怒不可遏,挥掌向他击去,矮胖子回掌拍格,啪的声响,双掌相交。司马林奔回本阵,只觉掌上疼痛之极,举掌看时,但见掌心一片漆黑,却是中了他的掌毒。 萧峰喝道:“你还要害人!”挥掌从火堆中扬起一块火头,向矮胖子飞去。矮胖子避开了,躬身道:“这位大爷尊姓大名?今日我们星宿派暂且认输,日后我师父星宿老仙再来向阁下领教!”萧峰森然道:“那倒不必了。今日有什么事还没了断?”矮胖子道:“是,是!”打了几个手势,几名星宿弟子从大车中抬下好几鞘银两,恭恭敬敬的放在萧峰面前。 那矮胖子道:“这位大爷,这里二万两银子,是我们从秦家寨取来的,如今完璧归赵。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爷武功了得,佩服,佩服,不过恐怕还不及我们师父。这就再见了。”拱了拱手,扶起二师哥,另一名星宿派弟子扶起五师哥,拖拖拉拉,爬上大车,慢慢的去了。 秦家寨和青城派众人欢声大作,纷纷向萧峰道谢。萧峰不说自己姓名,随口敷衍,心想总算帮了慕容公子一个忙,以后带了阿朱北上,不再回来,也就心安理得。 阿朱拉开包不同,轻声问道:“王姑娘和阿碧妹子在那里?”包不同道:“她们早回苏州了。我这个妹夫便是丐帮的乔峰吗?”阿朱点了点头,道:“三哥,慕容家待我和阿碧很好,从小把我们养大,就当自己女儿一样,待你们也好,就像是自己兄弟。我本该好好报答。但我这一生一世,已跟定了萧大哥,他死也罢,活也罢,我心里总之再没第二个男人了。” 包不同微微一笑,道:“乔帮主武功高强,跟得过!你以后连公子爷也不想,连我也不想?”阿朱伸掌在自己头颈里做个砍下头来的姿式,斩钉截铁的道:“不想!”包不同右手大拇指在她鼻尖前一挺,表示:“好极!” 阿朱道:“三哥,还请你对阿碧妹子说一声,要她好好保重,也找个真正对她好的男人。”包不同哈哈一笑,手一挥,转身扬长而去。姚伯当、诸保昆等率领部众自去。 当下萧峰与阿朱迳回桐柏城。到了中午,两人在一处酒楼喝酒吃饭,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人大声吼叫。萧峰微感诧异,抢到门外,只见大街上一个大汉浑身是血,手执两柄板斧,直上直下的狂舞乱劈。这大汉满腮虬髯,神态威猛,但目光散乱,行若颠狂。萧峰见他手中一对大斧系以纯钢打就,甚是沉重,使动时开阖攻守颇有法度,门户精严,俨然是名家风范。萧峰于中原武林人物相识甚多,这大汉却不相识,心想:“这大汉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没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 那汉子板斧越使越快,不住大吼:“快,快,快去禀告主公,对头找上门来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两柄明晃晃的板斧横砍竖劈,行人自是远远避开,有谁敢走近身去?萧峰见他神情惶急,斧法一路路的使下来,渐渐力气不加,但拚命支持,听他只叫:“傅兄弟,你快退开,不用管我,去禀报主公要紧。” 萧峰心想:“此人忠义护主,倒是一条好汉,这般耗损劲力,势必要受极重内伤。”便走到那大汉身前,说道:“老兄,我请你喝杯酒如何?” 那大汉向他怒目瞪视,突然大声叫道:“大恶人,休得伤我主人!”说着举斧便向他当头砍落。旁观众人见情势凶险,都“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萧峰听到“大恶人”三字,也矍然而惊:“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恶人报仇,这汉子的对头原来便是大恶人。虽然他口中的大恶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说的大恶人,好歹先救他一救再说。”避开斧劈,欺身直进,伸手去点他腰胁穴道。 不料这汉子神智虽迷,武功不失,右手斧头柄倒翻上来,直撞萧峰小腹。这一招精巧灵动,萧峰若非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险些便给击中,当即左手疾探而出,抓住斧柄回夺。那大汉本已筋疲力竭,如何禁受得起?全身大震,立时向萧峰和身扑将过来。他竟不顾性命,要和对头拚个同归于尽。萧峰右臂环转,抱住了那汉子,臂上使劲,便令他动弹不得。街头看热闹的闲汉见萧峰制服了疯子,尽皆喝采。 萧峰将那大汉半抱半拖的拉入客店大堂,按着他在座头坐下,说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说!”命酒保取过碗来。那大汉双眼目不转睛的直瞪着他,瞧了良久,才问:“你……你是好人还是恶人?”萧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们是朋友,咱们一同去打大恶人。”那大汉向她瞪视一会,又向萧峰瞪视一会,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说道:“那……那大恶人呢?”阿朱又道:“咱们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恶人!” 那大汉猛地站起,大声道:“不,不!大恶人厉害得紧,快,快去禀告主公,请他急速避开。我来抵挡大恶人,你去报讯。”说着站起身来,抢过了板斧。 萧峰伸手按住他肩头,说道:“老兄,大恶人还没到,你主公是谁?他在那里?” 那大汉大叫:“大恶人,来来来,老子跟你拚斗三百回合,你休得伤了我家主公!” 萧峰向阿朱望了一眼,无计可施。阿朱忽然大声道:“啊哟不好,咱们得快去向主公报讯。主公到了那里?他上那里去啦,别让大恶人找到才好。” 那大汉道:“对,对,你快去报讯。主公到小镜湖方竹林去了,你……你快去小镜湖方竹林禀报主公,去啊,去啊!”说着连声催促,极是焦急。 萧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听那酒保说道:“到小镜湖去吗?路程可不近哪。”萧峰听得“小镜湖”确是有这么个地名,忙问:“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那酒保道:“若问旁人,也还真未必知道。恰好问上了我,这就问得对啦。我便是小镜湖左近之人。天下事情,当真有多巧便有多巧,这才叫做无巧不成话哪!” 萧峰听他啰里啰唆的不涉正题,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快说,快说!” 那酒保本想讨几文酒钱再说,给萧峰这么一吓,不敢再卖关子,说道:“你这位爷台的性子可急得很哪,嘿嘿,要不是刚巧撞上了我,你性子再急,那也不管用,是不是?”他定要说上几句闲话,但见萧峰脸色不善,便道:“小镜湖在这里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便见到有十来株大柳树,四株一排,共是四排,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一十二、四四一十六,共是一十六株大柳树,那你就赶紧向北。又走出九里半,只见有座青石板大桥,你可千万别过桥,这一过桥便错了,说不过桥哪,却又得要过,便是不能过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桥,须得过右首那座木板小桥。过了小桥,一忽儿向西,一忽儿向北,一忽儿又向西,总之顺着那条小路走,就错不了。这么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镜子也似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小镜湖了。从这里去,大略说说是四十里,其实是三十八里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萧峰耐着性子听他说完。阿朱道:“你这位大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里路一文酒钱,本来想给你四十文,这一给便给错了数啦,说不给呢,却又得要给。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得四十,四十里路除去一里半,该当是三十八文半。”数了三十九个铜钱出来,将最后这一枚在利斧口上磨了一条印痕,双指一夹,啪的一声轻响,将铜钱拗成两半,给了那酒保三十八枚又半枚铜钱。 萧峰忍不住好笑,心想:“这女孩儿遇上了机会,总要胡闹一下。” 那大汉双目直视,仍不住口的催促:“快去报讯啊,迟了便来不及啦,大恶人可厉害得紧!”萧峰问道:“你主人是谁?”那大汉喃喃的道:“我主公……我主公……他……他去的地方,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还是别去的好。”萧峰大声道:“你姓什么?”那大汉随口答道:“我姓古。啊哟,我不姓古!” 萧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诈,故意引我上小镜湖去?怎么又姓古,又不姓古?”转念又想:“倘若是对头派了他来诓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小镜湖便是龙潭虎穴,萧某何惧?”向阿朱道:“咱们便上小镜湖去瞧瞧,且看有什么动静,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那边,想来总能找到。” 那酒保将几十文赏钱放入衣袋,插口说道:“小镜湖四周一片荒野,没什么看头的。两位若想游览风景,见识见识咱们这里大户人家花园中的亭台楼阁,包你大开眼界……”萧峰挥手叫他不可啰唆,向那大汉道:“老兄累得很,在这里稍息,我去代你禀报令主人,说道大恶人转眼便到。” 那大汉道:“多谢,古某感激不尽。我去拦住大恶人,不许他过来。”说着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提板斧,可是他力气耗尽,双臂酸麻,紧紧握住了斧柄,却已无力举起。 第1123章 天龙(111) 萧峰道:“老兄还是歇歇。”付了酒钱,和阿朱快步出门,便依那酒保所说,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见大道旁四株一排,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树。阿朱笑道:“那酒保虽然啰唆,却也有啰唆的好处,这就决计不会走错,是不是?咦,那是什么?” 她伸手指着一株柳树,树下一个农夫倚树而坐,一双脚浸在树旁水沟里的泥水之中。本来这是乡间寻常不过的景色,但那农夫半边脸颊上都是鲜血,肩头抗着一根亮光闪闪的熟铜棍,看来份量着实不轻。 萧峰走到那农夫身前,只听得他喘声粗重,显是受了沉重内伤。萧峰开门见山的便道:“这位大哥,咱们受了一个使板斧朋友的嘱托,要到小镜湖去送一个讯,请问去小镜湖是这边走吗?”那农夫抬起头来,问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是活?”萧峰道:“他只损耗了些气力,并无大碍。”那农夫吁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两位请向北行,送讯之德,决不敢忘。”萧峰听他出言谈吐,绝非寻常的乡间农夫,问道:“老兄尊姓?跟那使板斧的是朋友吗?”那农夫道:“敝姓傅。阁下请快赶向小镜湖去,那大恶人已抢过了头,说来惭愧,在下拦他不住。”说话中气不足,喘息连连。 萧峰心想:“这人身受重伤,并非虚假,倘若真是对头设计诓我入彀,下的本钱倒也不小。”见他形貌诚朴,心生爱惜之意,说道:“傅大哥,你受的伤不轻,大恶人用什么兵刃伤你的?”那汉子道:“是根铁棒。” 萧峰见他胸口不绝的渗出鲜血,揭开他衣服看时,见当胸破了一孔,虽不过指头大小,却是极深。萧峰伸指连点他伤口四周的数处大穴,助他止血减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给他裹好了伤处。 那姓傅的汉子道:“两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谢,只盼两位尽快去小镜湖,给敝上报一个讯。”萧峰问道:“尊上人姓甚名谁,相貌如何?” 那人道:“阁下到得小镜湖畔,便可见到湖西有一丛竹林,竹杆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几间竹屋,阁下请到屋外高叫数声:‘天下第一大恶人来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请不必进屋。敝上之名,日后傅某自当奉告。” 萧峰心道:“什么天下第一大恶人?难道是号称‘四大恶人’中的段延庆吗?听这汉子的言语,显然不愿多说,那也不必多问了。”但这么一来,却登时消除了戒备之意,心想:“倘若对头有意诓我前去,自然每一句话都会编得入情入理,决计不会令我起疑。这人吞吞吐吐,不肯实说,那就绝非存有歹意。”便道:“好罢,谨遵阁下吩咐。”那大汉挣扎着爬起,跪下道谢。 萧峰道:“你我一见如故,傅兄不必多礼。”他右手扶起那人,左手便在自己脸上一抹,除去了化装,以本来面目和他相见,说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后会有期。”也不等那汉子说话,携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们不用改装了么?”萧峰道:“我好生喜欢这粗豪大汉。既有心跟他结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对。”阿朱道:“好罢,我也回复了女装。”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脸上化装,脱下帽子,露出一头青丝,宽大的外袍一除下,里面穿的本来便是女子衣衫。 两人一口气便走出九里半路,远远望见高高耸起的一座青石桥。走近桥边,只见桥面伏着一个书生。这人在桥上铺了一张大白纸,便以桥上的青石作砚,磨了一大摊墨汁。那书生手中提笔,正在白纸上写字。萧峰和阿朱都觉奇怪:那有人拿了纸墨笔砚,到荒野的桥上来写字的? 走将近去,才看到原来他并非写字,却是绘画。画的便是四周景物,小桥流水,古木远山,都入图画之中。他伏在桥上,并非面对萧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画中景物却明明是向着二人,只见他一笔一划,都是倒画,从相反的方向画将过来。 萧峰于书画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苏慕容公子家中,书画精品见得多了,见那书生所绘的“倒画”算不得是什么丹青妙笔,但如此倒画,实是难能,正想上前问他几句,萧峰轻轻一拉她衣角,摇了摇头,便向右首那座木桥走去。 那书生说道:“两位见了我的倒画,何以毫不理睬?难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有污两位法眼么?”阿朱道:“夫子席不正不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不观倒画。”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纸,说道:“言之有理,两位正人君子,请过桥罢!” 萧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纸铺桥,引人注目,一来是拖延时刻,二来是虚者实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桥,便道:“咱们要去小镜湖,一上青石桥,那便错了。”那书生道:“从青石桥走,不过绕个圈子,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达,两位还是上青石桥的好。”萧峰道:“好端端的,干什么要多走五六十里?”那书生笑道:“欲速则不达,难道这句话的道理也不懂吗?” 阿朱也已瞧出这书生有意阻延,不再跟他多缠,当即踏上木桥,萧峰跟着上去。两人走到木桥当中,突觉脚底一软,喀喇喇一声响,桥板折断,身子向河中堕去。萧峰左手伸出,拦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桥板一点,便这么一借势,向前扑去,跃到了彼岸,跟着反手拍掌,以防敌人自后偷袭。 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好功夫,好功夫!两位急急赶往小镜湖,为了何事?” 萧峰听得他笑声中带有惊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却和大恶人是一党。”也不理他,迳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数丈,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看去,正是那书生随后赶来。萧峰转过身来,铁青着脸问道:“阁下有何见教?”那书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镜湖去,正好和两位同行。”萧峰道:“如此最好不过。”左手搭在阿朱腰间,提一口气,带着她飘出,当真是滑行无声,轻尘不起。那书生发足急奔,却和萧峰二人越离越远。萧峰见他武功平平,也不在意,依旧提气飘行,虽带着阿朱,仍比那书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已将他抛得无影无踪。 自过小木桥后,道路甚是狭窄,有时长草及腰,甚难辨认,若不是那酒保说得明白,这路也还真的难找。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望到一片明湖,萧峰放慢脚步,走到湖前,但见碧水似玉,波平如镜,不愧那“小镜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忽听得湖左花丛中有人格格两声轻笑,一粒石子飞了出来。萧峰顺着石子的去势瞧去,见湖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正在垂钓。他钓杆上刚钓起一尾青鱼,那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鱼丝之上,嗤的一声轻响,鱼丝断为两截,青鱼又落入了湖中。 萧峰暗吃一惊:“这人的手劲古怪之极。鱼丝柔软,不能受力,若以飞刀、袖箭之类将之割断,就丝毫不奇。明明是圆圆的一枚石子,竟能打断鱼丝,这人使暗器的阴柔手法,决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来不高,但邪气逼人,纯是旁门左道的手法,心想:“多半是那大恶人的弟子部属,听笑声却似是个年轻女子。” 那渔人的钓丝给人打断,也吃了一惊,朗声道:“是谁作弄褚某,便请现身。” 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少女出来,全身紫衫,只十五六岁年纪,比阿朱还小着两岁,面目清秀,一双大眼乌溜溜地,满脸精乖之气。她瞥眼见到阿朱,便不理渔人,跳跳蹦蹦的奔到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这位姊姊长得好俊,我很喜欢你呢!”说话颇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一般。 阿朱见少女活泼天真,笑道:“你才长得俊呢,我更加喜欢你!”阿朱久在姑苏,这时说的是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 那渔人本要发怒,见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满腔怒气登时消了,说道:“这位姑娘顽皮得紧。这打断鱼丝的功夫,却也了得。” 那少女道:“钓鱼有什么好玩?气闷死了。你想吃鱼,用这钓杆来刺鱼不更好些么?”说着从渔人手中接过钓杆,随手往水中一刺,钓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鱼的肚腹,提起来时,那鱼兀自翻腾扭动,伤口中的鲜血一点点的落在碧水之上,红绿相映,鲜艳好看,但彩丽之中却着实也显得残忍。 萧峰见她随手这么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划了个小小弧形,再从右方向下刺出,手法巧妙,姿式美观,落点也甚准,但用以临敌攻防,毕竟慢了一步,实猜不出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 那少女手起杆落,接连刺了五尾青鱼白鱼,在鱼杆上串成一串,随手又是一抖,将那些鱼儿都抛入湖中。那渔人脸有不豫之色,说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鱼,那也罢了,刺死了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什么道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喜欢无端杀生,你待怎样?”双手力拗,想拗断他的钓杆,不料这钓杆甚是牢固坚韧,那少女竟拗不断。那渔人冷笑道:“你想拗断我的钓杆,可没这么容易。”那少女向渔人背后一指,道:“谁来了啊?” 那渔人回头看去,不见有人,知道上当,急忙转过头来,已迟了一步,只见他的钓杆已飞出十数丈外,嗤的一声响,插入湖心,登时无影无踪。那渔人大怒,喝道:“那里来的野丫头?”伸手便往她肩头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萧峰背后。那渔人闪身来捉,身法矫捷。萧峰一瞥眼间,见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一块透明的布疋,若有若无,不知是什么东西。那渔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滑,扑地倒了,跟着身子便变成了一团。萧峰这才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一张以极细丝线结成的鱼网。丝线细如头发,质地又是透明,但坚韧异常,兼且遇物即缩,那渔人身入网中,出力挣扎,渔网缠得更紧,片刻之间,就像一只大粽子般,给缠得难以动弹。 那渔人在网中厉声大骂:“小丫头,你弄什么鬼花样,用这般妖法邪术来算计我。” 萧峰暗暗骇异,知那少女并非行使妖法邪术,但这张渔网却的确颇有妖气。 那渔人不住口的大骂。那少女笑道:“你再骂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渔人一怔,便即住口,满脸胀得通红。 便在此时,湖西有人远远说道:“褚兄弟,什么事啊?”湖畔小径上一人快步走来。萧峰望见这人一张国字脸,四十来岁、五十岁不到年纪,形貌威武,但轻袍缓带,装束却颇潇洒。 这人走近身来,见到那渔人受缚,很是讶异,问道:“怎么了?”那渔人道:“这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转头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声,弯腰抄起,将那渔人庞大的身躯托在手中,伸手去拉渔网。岂知网线质地甚怪,他越使力拉扯,渔网越收得紧,说什么也解不开。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连说三声‘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他。”那中年人道:“你得罪了我褚兄弟,没什么好结果的。”那少女笑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什么好结果。结果越坏越好玩!”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头。那少女陡地后缩,闪身想避,岂知她行动虽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着沉落,便搭上了她肩头。 那少女斜肩卸劲,但那中年人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黏在她肩头。那少女娇斥:“快放开手!”左手挥拳欲打,但拳头只打出一尺,臂上无力,便软软的垂下。她大骇之下,叫道:“你使什么妖法邪术?快放开我。”中年人微笑道:“你连说三声‘我服了先生啦’,再解开我兄弟身上的渔网,我就放你。”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没什么好结果的。”中年人微笑道:“结果越坏越好玩!” 那少女又使劲挣扎,仍挣不脱身,反觉全身酸软,连脚下也没了力气,笑道:“不要脸,只会学人家的话。好罢,我就说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她说“先生”的“先”字咬音不正,说成“此生”,倒像是说“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并没察觉,手掌抬起,离开了她肩头,说道:“快解开渔网!” 那少女笑道:“这再容易不过了。”走到渔人身边,俯身去解缠在他身上的渔网,左手在右手袖底轻轻一拍,一蓬碧绿的闪光,向那中年人激射过去。 阿朱“啊”的一声惊叫,见她发射暗器的手法既极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看来非射中不可。萧峰却只微微一笑,他见这中年人一伸手便将那少女制得服服贴贴,显然内力深厚,武功高强,这些小小暗器自也伤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袍袖轻拂,一股内劲发出,将一丛绿色细针都激得斜在一旁,纷纷插入湖边泥里。 他一见细针颜色,便知针上所喂毒药甚是厉害,见血封喉,立时取人性命,自己和她初次见面,无怨无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恼怒,要教训教训这女娃娃,右袖跟着挥出,袖力中夹着掌力,呼的一声响,将那少女身子带起,扑通一声,掉入了湖中。他随即足尖一点,跃入柳树下的一条小舟,扳桨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处,只待她冒将上来,便抓了她头发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时叫了声“啊哟!”落入湖中之后,就此影踪不见。本来一个人溺水之后,定会冒将起来,再又沉下,如此数次,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块大石一般,就此一沉不起。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她浮上水面。 那中年人越等越急,他原无伤人之意,只是见她小小年纪,行事如此恶毒,这才要惩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却于心不忍。那渔人水性极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给渔网缠住了没法动弹。萧峰和阿朱都不识水性,也难下水救人。只听得那中年人大声叫道:“阿星,阿星,快出来!” 远处竹丛中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什么事啊?我不出来!” 第1124章 天龙(112) 萧峰心想:“这女子声音娇媚,却带三分倔强,只怕又是个顽皮脚色,和阿朱及那个堕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来救人。”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年人叫道:“我淹死了怎能说话?快来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来救,淹死了别人,我爱瞧热闹!”那中年人道:“你来是不来?”频频在船头顿足,极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倘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个,我也只拍手喝采,决计不救!”话声越来越近,片刻间已走到湖边。 萧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见她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贴身水靠,更显得纤腰一束,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晶光灿烂,闪烁如星,流波转盼,灵活之极,似乎单是一双眼睛便能说话一般,容颜秀丽,嘴角边似笑非笑,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萧峰听了她的声音语气,只道她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那知已是个年纪并不很轻的少妇。她身上水靠结束整齐,想是她听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际,便即更衣,一面逗他着急,却快手快脚的将衣衫换好,当是预备下水救人了。 那中年人见她到来,十分欢喜,叫道:“阿星,快快,是我将她失手摔下湖去,那知便不浮上来了。”那美妇人道:“我先得问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开尊口。” 萧峰和阿朱都心中奇怪:“妇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搂抱纠缠不雅,那也寻常。怎地这妇人恰恰相反,救男不救女?”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别多心。”那美妇人道:“哼,小姑娘怎么了?你这人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是来者不……”她本想说“都是来者不拒”,但一瞥眼见到了萧峰和阿朱,脸上微微一红,忙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这个“拒”字就缩住不说了,眼光中却满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头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来,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那美妇道:“当真什么都依我?”中年人急道:“是啊。唉,这小姑娘还不浮起来,别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妇道:“我叫你永远住在这儿,你也依我么?”中年人脸现尴尬之色,道:“这个……这个……”那美妇道:“你就是说了不算数,只嘴头上甜甜的骗骗我,叫我心里欢喜片刻,也是好的。你就连这个也不肯!”说到这里,眼眶便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萧峰和阿朱对望一眼,均感奇怪,这一男一女年纪都已不小,但说话行事,却如在热恋中的少年情侣一般,模样却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当着外人之面,说话仍无所忌惮,在这旁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当口,偏偏说这些不急之务。 那中年人叹了口气,划回小船,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活该,咱们回去罢!” 那美妇侧着头道:“为什么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吗?那好极了,怎么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纵起,一跃入湖。她水性当真了得,嗤的一声轻响,水花不起,已然钻入水底。跟着喀喇声响,湖面碎裂,那美妇双手已托着那紫衫少女,探头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忙划回小船去迎接。 那中年人划近美妇,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见她双眼紧闭,似已绝气,不禁脸有关注之色。那美妇喝道:“别碰她身子!你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说八道!我一生一世,从来没好色过。” 那美妇嗤的一声笑,托着那少女跃入船中,笑道:“不错,不错,你从来不好色,就只喜欢无盐嫫母丑八怪,啊哟……”她一摸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闭,那不用说了,但肚腹并不鼓起,显是没喝多少水。 这美妇熟悉水性,本来料想这一会儿功夫淹不死人,那知这少女体质娇弱,竟然死了,脸上不禁颇有歉意,抱着她急跃上岸,道:“快,快,咱们得想法子救人!”抱着那少女,向竹林中飞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渔人,向萧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驾临此间,不知有何贵干?”萧峰见他气度雍容,眼见那少女惨死,仍如此镇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受了两位朋友嘱托,到此报一个讯。” 乔峰之名,本来江湖上人所周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便自称萧峰,再带上“契丹人”三字,开门见山的自道来历。这中年人对萧峰之名自然甚为陌生,而听了“契丹人”三字,也似不以为异,问道:“奉托萧兄的是那两位朋友?不知报什么讯?”萧峰道:“一位使一对板斧,一位使一根铜棍,自称姓傅,两人都受了伤……” 那中年人吃了一惊,问道:“两人伤势如何?这两人现在何处?萧兄,这两人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烦指点,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渔人道:“请你带我同去!”萧峰见他二人重义,心下敬佩,道:“这两人的伤势虽重,尚无性命之忧,便在那边镇上……”那中年人深深一揖,道:“多谢,多谢!”更不打话,提着那渔人,发足往萧峰的来路奔去。 便在此时,只听得竹林中传出那美妇的声音叫道:“快来,快来,你来瞧……瞧这是什么?”听她语音,直是惶急异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脚步,正犹豫间,忽见来路上一人如飞赶来,叫道:“主公,有人来生事么?”正是在青石桥上颠倒绘画的那个书生。萧峰心道:“我还道他是阻挡我前来报讯,却原来跟那使板斧的、使铜棍的是一路。他们所说的‘主公’,便是这中年人了。” 这时那书生也已看到了萧峰和阿朱,见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来,见到那渔人受制被缚,又惊又怒,问道:“怎……怎么了?” 只听得竹林中那美妇的声音更加惶急:“你还不来,啊哟,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着那渔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这一移动身子,立见功力非凡,脚步轻跨,身形却迅速异常,萧峰一只手托在阿朱腰间,不疾不徐的和他并肩而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脸显钦佩之意。 竹林顷刻即至,果然每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数丈,便见三间竹子盖的小屋,构筑精致。那少女躺在竹屋前面的平地上,那美妇正在手忙脚乱的施救。 她听得脚步声,忙站起奔近,叫道:“你……你快来看,这是什么?”手里拿着一块黄金锁片。萧峰见这金锁片是女子寻常的饰物,并无特异之处,那日阿朱受伤,萧峰到她怀中取伤药,便曾见到她有一块模样差不多的金锁片。岂知那中年人向这块金锁片看了几眼,登时脸色大变,颤声道:“那……那里来的?” 那美妇道:“是从她头颈中除下的,我曾在她们左肩上划下记号,你自己……你自己瞧去……”说着已泣不成声。 那中年人快步抢近。阿朱和萧峰也挨近去看,但见那紫衫少女横卧地下,僵直不动,已然死了。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肩头,他一看之后,立即将袖子拉下。萧峰站在他背后,瞧不见那少女肩头有甚记号,只见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动,显是心神激荡之极。 那美妇扭住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儿,你竟亲手害死了她,你不抚养女儿,还害死了她……你……你这狠心的爹爹……” 萧峰大奇:“怎么?这少女竟是他们的女儿。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养在别处,这金锁片和左肩上的什么记号,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记认。”突见阿朱泪流满面,身子一晃,斜斜倒了下去。 萧峰吃了一惊,忙伸手相扶,一弯腰间,见地下那少女眼珠微微一动。她眼睛已闭,但眼珠转动,隔着眼皮仍然可见。萧峰关心阿朱,只问:“怎么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泪,强笑道:“我见这位……这位姑娘不幸惨死,心里难过。” 萧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脉搏。那美妇哭道:“心跳也停了,气也绝了,救不活啦。”萧峰微运内力,向那少女腕脉上冲去,跟着便即松劲,只觉那少女体内一股内力反激出来,显然是在运内力抗御。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这么顽皮的姑娘,当真天下罕见。”那美妇怒道:“你是什么人,快给我走开!我死了女儿,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萧峰笑道:“你死了女儿,我给你医活来罢!”伸手向那少女的腰间穴道上点去。 这一指正点在那少女腰间的“京门穴”上,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萧峰以内力透入穴道,立时令她麻痒难当。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从地下一跃而起,格格娇笑,伸出左手扶向萧峰肩头。 那少女死而复活,林中诸人无不惊喜交集。那中年人笑道:“原来你吓我……”那美妇破涕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儿!”张开双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萧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着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冷笑道:“小小年纪,这等歹毒!”那美妇叫道:“你怎么打我孩儿?”若不是瞧在他“救活”了女儿的份上,立时便要动手。 萧峰拉着那少女的手腕,将她手掌翻了转来,说道:“请看。” 众人只见那少女指缝中夹着一枚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细针,一望而知针上喂有剧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萧峰肩头,却是要将这细针插入他身子,幸好他眼明手快,才没着了道儿,其间实已凶险万分。 那少女给这一掌只打得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萧峰当然未使全力,否则便要打得她脑骨碎裂,也是轻而易举。她给扣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针固已不及,左边半身更酸麻无力,她突然小嘴一扁,放声大哭,边哭边叫:“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那中年人道:“好,好!别哭啦!人家轻轻打你一下,有什么要紧?你动不动的便以剧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该教训教训。”那少女哭道:“我这碧磷针,又不是最厉害的。我还有很多暗器没使呢。” 萧峰冷冷的道:“你怎么不用无形粉、逍遥散、极乐刺、穿心钉?”那少女止住了哭声,脸色诧异之极,颤声问道:“你……你怎知道?”萧峰道:“我知你师父是星宿老怪,便知道你这许多歹毒暗器。”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星宿老怪”丁春秋是武林中人人闻之皱眉的邪派高手,此人无恶不作,杀人如麻,“化功大法”专门消人内力,更为天下学武之人的大忌,偏生他武功极高,谁也奈何他不得,总算他极少来到中原,才没酿成什么大祸。 那中年人脸上神色又怜惜,又耽心,温言问道:“阿紫,你怎地会去拜了星宿老人为师?”那少女瞪着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问道:“你怎么又知道我名字?”那中年人叹了口气,说道:“咱们适才的话,难道你没听见吗?”那少女摇摇头,微笑道:“我一装死,心停气绝,耳目闭塞,什么也瞧不见、听不见了。” 萧峰放开了她手腕,道:“哼,星宿老怪的‘龟息功’。”少女阿紫瞪着他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呸!”向他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那美妇拉着阿紫,细细打量,眉花眼笑,说不出的欢喜。那中年人微笑道:“你为什么装死?真把我们吓死了!”阿紫很得意,说道:“谁叫你把我摔入湖里?你这家伙不是好人。”那中年人向萧峰瞧了一眼,神情尴尬,苦笑道:“顽皮,顽皮!” 萧峰知他父女初会,必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言语要说,扯了扯阿朱的衣袖,便往竹林外走,只见阿朱两眼红红的,身子不住发抖,问道:“阿朱,你不舒服么?”伸手搭了搭她脉搏,但觉振跳甚速,显是心神大为激荡。阿朱摇摇头,道:“没什么。”随即道:“大哥,请你先出去,我……我要解手。”萧峰点点头,远远走开。 萧峰走到湖边,等了好一会,始终不见阿朱从竹林中出来,蓦地里听得脚步声响,有三人急步而来,心中一动:“莫非是大恶人到了?”远远只见三个人沿着湖畔小径奔来,其中二人背上负得有人,一个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飞,奔行时犹似足不点地一般。他奔出一程,便立定脚步,等候后面来的同伴。那两人步履凝重,武功显然也颇了得。三人行到近处,萧峰见那两个给背负之人,正是途中所遇的使斧疯子和那姓傅大汉。只听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主公,主公,大恶人赶来了,咱们快快走罢!” 那中年人一手携着美妇,一手携着阿紫,从竹林中出来。那中年人和那美妇脸上都有泪痕,阿紫却笑嘻嘻地,洋洋然若无其事。接着阿朱也走出竹林,到了萧峰身边。 那中年人放开携着的两女,抢步走到两个伤者身边,按了按二人的脉搏,察知并无性命之忧,脸有喜色,说道:“三位辛苦,古傅两位兄弟均无大碍,我就放心了。”三人躬身行礼,神态极为恭谨。萧峰暗暗纳罕:“这三人武功气度都着实不凡,但对这中年汉子却如此恭敬,这人又是什么来头?” 那矮汉子说道:“启禀主公,臣下在青石桥边故布疑阵,将那大恶人阻得一阻。只怕他迅即便瞧破了机关,请主公即行起驾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这等恶逆,既然在此邂逅相遇,要避只怕也避不过了,说不得,只好跟他周旋一番。”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道:“御敌除恶,臣子们份所当为,主公请以社稷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悬念。”另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道:“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一时刚勇。主公若有些微失闪,咱们有何面目回大理去见皇上?只有一齐自刎了。” 萧峰听到这里,心中一凛:“又是臣子、又是皇上的,什么早回大理?难道这些人竟是大理段家的么?”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天网恢恢,段正淳这贼子,今日正好撞在我手里?” 第1125章 天龙(113) 他正自起疑,忽听得远处一声长吼,跟着有个金属相互磨擦般的声音叫道:“姓段的龟儿子,你逃不了啦,快乖乖的束手待缚。老子瞧在你儿子面上,说不定便饶了你性命。”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饶不饶他性命,却也轮不到你岳老三作主,难道老大还不会发落么?”又有一个阴声阴气的声音道:“姓段的小子倘若知道好歹,总比不知好歹的便宜。”这人勉力远送话声,但显然中气不足,倒似是身上有伤未愈一般。 萧峰听得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什么“姓段的”,疑心更盛,突然之间,一只小手伸过来握住了他手。萧峰斜眼向身旁的阿朱瞧了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又觉她手心中一片冰凉,都是冷汗,低声问道:“你身子怎样?”阿朱颤声道:“我很害怕!”萧峰微微一笑,说道:“在大哥身边也害怕么?”嘴巴向那中年人一努,轻轻在她耳边说道:“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阿朱不置可否,嘴唇微微抖动。 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国皇太弟段正淳。他年轻时游历中原,风流自赏,不免到处留情。其时富贵人家三妻四妾本属常事,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内宠原亦寻常。只是他段家出自中原武林世家,虽在大理称帝,一切起居饮食,始终遵从祖训,不敢忘本而过份豪奢。段正淳的元配夫人刀白凤,是云南摆夷大酋长的女儿,段家与之结亲,原有拢络摆夷、以固皇位之意。其时云南汉人为数不多,若不得摆夷人拥戴,段氏这皇位就说什么也坐不稳。摆夷人自来一夫一妻,刀白凤更自幼尊贵,便也不许段正淳娶二房,为了他不绝的拈花惹草,竟致愤而出家,做了道姑。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红棉、钟万仇之妻甘宝宝、阿紫的母亲阮星竹这些女子,当年各有一段情史。 段正淳原本奉皇兄之命,前赴陆凉州身戒寺,查察少林寺玄悲大师遭人害死的情形,不久即得悉爱子为番僧鸠摩智擒去,不知下落,心中甚是焦急,派人禀明皇兄,便带同三公华赫艮、范骅、巴天石,以及四大护卫来到中原,盼救出段誉,再访查玄悲大师被害的真相。来到苏州时,逗留甚久,其后得大理传讯,知段誉已回大理,这才放心,于是迳往中州一带,续查玄悲大师一事,乘机便来探望隐居小镜湖畔的阮星竹。这些日子双宿双飞,快活有如神仙。 段正淳在小镜湖畔和旧情人重温鸳梦,护驾而来的三公四卫散在四周卫护,殊不想大对头竟找上门来。段延庆武功厉害,四大护卫中的古笃诚、傅思归先后受伤。朱丹臣误认萧峰为敌,在青石桥阻拦不果。褚万里复为阿紫的柔丝网所擒。司徒华赫艮、司马范骅、司空巴天石三人救护古、傅二人后,赶到段正淳身旁护驾,共御强敌。 朱丹臣一直在设法给褚万里解开缠在身上的渔网,偏生这网线刀割不断,手解不开,忙得满头大汗,无法可施。段正淳向阿紫道:“快放开褚叔叔,大敌当前,不可再顽皮了。”阿紫笑道:“爹爹,你奖赏我什么?”段正淳皱眉道:“你不听话,我叫妈打你手心。你冒犯褚叔叔,还不快快赔罪?”阿紫道:“你把我抛在湖里,害得我装了半天死,好生气闷。你又不向我赔罪?我也叫妈打你手心!” 范骅、巴天石等见镇南王忽然又多了一个女儿出来,而且骄纵顽皮,对父亲也没半点规矩,都暗中戒惧,心想:“这位姑娘虽然并非嫡出,总是镇南王的千金,若犯到自己身上来,又不能跟她当真,只有自认倒霉了。褚兄弟给她这般绑着,当真难堪之极。” 段正淳怒道:“你不听爹的话,瞧我以后疼不疼你?”阿紫扁了扁小嘴,说道:“你本来就不疼我,否则怎地抛下我十几年,从来不理我?”段正淳一时说不出话来,黯然叹息。阮星竹道:“阿紫乖宝,妈有好东西给你,你快放了褚叔叔。”阿紫伸出手来,道:“你先给我,让我瞧好是不好。” 萧峰在一旁眼见这小姑娘刁蛮无礼,好生着恼,他心敬褚万里是条好汉,俯身提起他身子,说道:“褚兄,看来这些柔丝遇水即松,我给你去浸一浸水。” 阿紫大怒,叫道:“又要你这坏蛋来多事!”只是给萧峰打过一个耳光,对他颇为害怕,却也不敢伸手阻拦。 萧峰提起褚万里,几步奔到湖边,将他在水中一浸。果然那柔丝网遇水便即松软。萧峰伸手将渔网解下。褚万里低声道:“多谢萧兄援手。”萧峰微笑道:“这顽皮女娃子甚是难缠,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给褚兄出了气,你瞧她半边脸蛋兀自红肿。”褚万里摇了摇头,甚是沮丧。 萧峰将柔丝网收起,握成一团,只不过一个拳头大小,的是奇物。阿紫走近身来,伸手道:“还我!”萧峰手掌一挥,作势欲打,阿紫吓得退开几步。萧峰不过吓她一吓,顺势便将柔丝网收入了怀中。他料想眼前这中年人多半便是自己的大对头,阿紫是他女儿,这柔丝网是一件利器,自不能还她。 阿紫过去扯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抢了我的渔网!他抢了我的渔网!”段正淳见萧峰行迳特异,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惩戒阿紫一番,他武功如此了得,自不会贪图小孩子的物事,当下只笑笑不理。 忽听得巴天石朗声道:“云兄别来无恙?别人的功夫总是越练越强,云兄怎么越练越差劲了?下来罢!”说着挥掌向树上击去,喀嚓声响,一根树枝随掌而落,同时掉下一个人来。这人既瘦且高,正是“穷凶极恶”云中鹤。他在聚贤庄上给萧峰一掌打得重伤,几乎送命,好容易将养好了,功夫却已大不如前。当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较量轻功,两人相差不远,但今日巴天石一听他步履起落之声,便知他轻功反不如昔时了。 云中鹤瞥眼见到萧峰,吃了一惊,反身便走,迎向从湖畔小径走来的三人。那三人一个蓬头短服,是“凶神恶煞”南海鳄神;一个女子怀抱小儿,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居中一个身披青袍,撑着两根细铁杖,脸如僵尸,正是四恶之首,号称“恶贯满盈”的段延庆。他在中原罕有露面,是以萧峰和这“天下第一大恶人”互不相识,但段正淳等在大理领教过他的手段,知叶二娘、岳老三等人还不难对付,这段延庆却非同小可。他既精通段家的一阳指等武功,还练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相济,连黄眉僧这等高手都敌他不过,段正淳自知非他对手。 范骅大声道:“主公,这段延庆不怀好意,主公当以社稷为重,请急速去请天龙寺的众高僧到来。”天龙寺远在大理,如何请得人来?眼下大理君臣面临生死大险,这话是请段正淳即速逃归大理,同时虚张声势,令段延庆以为天龙寺众高僧便在左近,有所忌惮。段延庆是大理段氏嫡裔,自必深知天龙寺僧众的厉害。 段正淳明知情势凶险,但大理诸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若舍众而退,有亏友道,更有何面目以对天下英雄?更何况情人和女儿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丢脸?他微微一笑,说道:“我大理段氏自身之事,却要到大宋境内来了断,嘿嘿,可笑啊可笑!” 叶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见到你,你总是跟几个风流俊俏的娘儿们在一起。你艳福不浅哪!”段正淳微笑道:“叶二娘,你也风流俊俏得很哪!” 南海鳄神怒道:“这龟儿子享福享够了,生个儿子又不肯拜我为师,太也不会做老子。待我剪他一下子!”从身畔抽出鳄嘴剪,便向段正淳冲来。 萧峰听叶二娘称那中年人为段正淳,而他直认不讳,果然所料不错,转头低声向阿朱道:“当真是他!”阿朱颤声道:“你要……从旁夹攻,乘人之危吗?”萧峰心情激动,又愤怒,又欢喜,冷冷的道:“父母之仇,恩师之仇,义父、义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哼,如此血海深仇,难道还讲究仁义道德、江湖规矩不成?”他这几句话说得甚轻,却满腔怨毒,斩钉截铁,没丝毫犹豫。 范骅见南海鳄神冲来,低声道:“华大哥,朱贤弟,夹攻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断越好,先剪除羽翼,大伙儿再合力对付正主。”华赫艮和朱丹臣应声而出。两人虽觉以二敌一,有失身分,且华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鳄神之下,也不必要人相助,但听范骅这么一说,都觉有理。段延庆实在太过厉害,单打独斗,谁也不是他对手,只有众人一拥而上,或者方能自保。当下华赫艮手持钢铲,朱丹臣挥动铁笔,分从左右向南海鳄神攻去。 范骅又道:“巴兄弟去打发你的老朋友,我和褚兄弟对付那女的。”巴天石应声而出,扑向云中鹤。范骅和褚万里也即双双跃前,褚万里的称手兵刃本是一根铁钓杆,但已给阿紫投入湖中,这时他提起傅思归的铜棍,大呼抢出。 范骅直取叶二娘。叶二娘嫣然一笑,见了范骅身法,知是劲敌,不敢怠慢,将抱着的孩子往地下一抛,反臂出来时,手中已握了一柄又阔又薄的板刀,却不知她先前藏于何处。 褚万里狂呼大叫,却向段延庆扑去。范骅大惊,叫道:“褚兄弟,褚兄弟,到这边来!”褚万里似没听见,提起铜棍,猛向段延庆横扫。段延庆微微冷笑,竟不躲闪,左手铁杖向他面门点去。这一杖轻描淡写,然而时刻部位拿捏不爽分毫,刚好比褚万里的铜棍击到时快了少许,后发先至,势道凌厉。这一杖连消带打,褚万里非闪避不可,段延庆只一招间,便已反客为主。不料褚万里对铁杖点来竟如不见,手上加劲,铜棍向他腰间疾扫。段延庆一惊,心道:“难道是个疯子?”他可不肯和褚万里斗个两败俱伤,就算一杖将他当场戳死,自己腰间中棍,也势必受伤,忙右杖点地,纵跃避过。 褚万里铜棍疾挺,向他小腹上撞去。傅思归这根铜棍长大沉重,使这兵刃须从稳健中见功夫。褚万里的武功本以轻灵见长,使这铜棍已不顺手,偏生他又蛮打乱砸,每一招都直取段延庆要害,于自己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段延庆武功虽强,遇上这疯子蛮打拚命,却也给迫得连连倒退。 只见小镜湖畔的青草地上,瞬息间溅满了点点鲜血。原来段延庆在倒退时接连递招,每一杖都戳在褚万里身上,一杖到处,便是一洞。但褚万里却似不知疼痛,铜棍使得更加急了。段正淳叫道:“褚兄弟退下,我来斗这恶徒!”反手从阮星竹手中接过一柄长剑,抢上去要双斗段延庆。褚万里叫道:“主公退开!”段正淳那里肯听,挺剑便向段延庆刺去。 段延庆右杖支地,左杖先格褚万里的铜棍,随即乘隙指向段正淳眉心。段正淳斜退一步。褚万里吼声如受伤猛兽,突然扑倒,双手持住铜棍一端,急速挥动,幻成一圈黄光,便如一个极大的铜盘,着地向段延庆拄地的铁杖转过去,如此打法,已全非武术招数。 范骅、华赫艮、朱丹臣等都大声叫嚷:“褚兄弟,褚大哥,快下来!”褚万里呵呵大叫,猛地跃起,挺棍向段延庆乱戳。这时范骅诸人以及叶二娘、南海鳄神见他行迳古怪,各自罢斗,凝目看着他。朱丹臣叫道:“褚大哥,你下来!”抢上前去拉他,却给他反肘一撞,正中面门,登时鼻青口肿。 遇到如此对手,却也非段延庆之所愿,这时他和褚万里已拆了三十余招,在他身上刺了十几个深孔,但褚万里兀自大呼酣斗。段延庆和旁观众人都不胜骇异,均觉此事大非寻常。朱丹臣知道再斗下去,褚万里定然不免,眼泪滚滚而下,又要抢上相助,刚跨出一步,猛听得呼的一声响,褚万里将铜棍向敌人力掷而出,去势甚劲。段延庆铁杖探出,正好点在铜棍腰间,轻轻反挑,铜棍便向后飞出。 铜棍尚未落地,褚万里十指箕张,向段延庆扑去。段延庆微微冷笑,平胸一杖刺出。段正淳、范骅、华赫艮、朱丹臣四人齐声大叫,同时上前救助。但段延庆这一杖去得好快,噗的一声,直插入褚万里胸口,自前胸直透后背。他右杖刺过,左杖点地,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 褚万里前胸和后背伤口中鲜血同时狂涌,他还待向段延庆追去,但跨出一步,便再也无力举步,回转身来,向段正淳道:“主公,褚万里宁死不辱,一生对得住大理段家!”段正淳双膝跪倒,垂泪道:“褚兄弟,是我养女不教,得罪了兄弟,正淳惭愧无地。”褚万里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你……你……”说了两个“你”字,突然停语,便此气绝而死,身子却仍直立不倒。 众人听到他临死时说“宁死不辱”四字,知他如此不顾性命的和段延庆蛮打,是因受阿紫渔网缚体之辱,早萌死志。武林中人均知“强中还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武功上输给旁人,决非奇耻大辱,苦练十年,将来未始没有报复的日子。但褚万里是段氏家臣,阿紫却是段正淳的女儿,这场耻辱终身无法洗雪,是以甘愿在战阵之中将性命拚了。朱丹臣放声大哭,傅思归和古笃诚虽重伤未愈,都欲撑起身来,和段延庆死拚。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这人武功很差,这般白白送了性命,不是个大傻瓜么?”说话的正是阿紫。 段正淳等正自悲伤,忽听得她这句凉薄的讥嘲言语,都不禁大怒。范骅等向她怒目而视,碍于她是主公之女,不便发作。段正淳气往上冲,反手一掌,重重向她脸上打去。 阮星竹举手挡格,嗔道:“十几年来弃于他人、生死不知的亲生女儿,今日重逢,你竟忍心打她?”段正淳一直自觉对不起阮星竹,有愧于心,是以向来对她千依百顺,更不愿在下人之前争执,这一掌将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急忙缩回,对阿紫怒道:“褚叔叔是给你害死的,你知不知道?” 阿紫小嘴一扁,道:“人家叫你‘主公’,那么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杀死一两个奴仆,又有什么了不起了?”神色间甚是轻蔑。 第1126章 天龙(114) 其时君臣分际甚严,褚万里等在大理国朝中为臣,自对段氏一家极为敬重。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规矩,华赫艮、褚万里等虽是臣子,段正明、段正淳却向来待他们犹如兄弟。段正淳自少年之时,即多在中原江湖行走,褚万里跟着他出死入生,经历过不少风险,岂同寻常的奴仆?阿紫这几句话,范骅等听了心下更不痛快。 段正淳既伤褚万里之死,又觉有女如此,愧对诸人,一挺长剑,飘身而出,指着段延庆道:“你要杀我,尽管来取我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义’治国,多杀无辜,纵然得国,时候也不久长。” 萧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说得好听,在这当口,还装伪君子。” 段延庆铁杖一点,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说道:“你要和我单打独斗,不涉旁人,是也不是?”段正淳道:“不错!你不过想杀我一人,再到大理去弑我皇兄,是否能够如愿,要看你的运气。我的部属家人,均与你我之间的事无关。”他知段延庆武功实在太强,自己今日多半要毕命于斯,却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阿紫,以及范骅诸人为难。 段延庆道:“杀你家人,赦你部属。当年父皇一念之仁,没杀你兄弟二人,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祸。”段正淳心想:“我段正淳当堂堂而死,不落他人话柄。”向褚万里的尸体一拱手,说道:“褚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并肩抗敌。”回头向范骅道:“范司马,我死之后,和褚兄弟的坟墓并列,更无主臣之分。” 段延庆道:“嘿嘿,假仁假义,还在收罗人心,想要旁人给你出死力么?” 段正淳更不言语,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递出,这一招“其利断金”,乃“段家剑”的起手招数。段延庆自深知其中变化,当下平平正正的还了一杖。两人一搭上手,使的都是段家祖传武功。段延庆以杖当剑,存心要以“段家剑”剑法杀死对方。他和段正淳为敌,并非有何私怨,乃为争夺大理皇位,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间,要是他以邪派武功杀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但如用本门正宗“段家剑”克敌制胜,那便名正言顺,谁也不能有何异言。段氏兄弟争位,和群臣无涉,日后登基为君就方便得多了。 段正淳见他铁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门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剑招力求稳妥,脚步沉着,剑走轻灵,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段延庆以铁杖使“段家剑”,剑法大开大阖,端凝自重,纵在极轻灵飘逸的剑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气象。 萧峰心想:“今日这良机当真难得,我常耽心段氏‘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了得,恰好段正淳这贼子有强敌找上门来,而对手恰又是他本家,段家这两门绝技的威力到底如何,转眼便见分晓。” 看到二十余招后,段延庆手中的铁杖似乎渐显沉重,使动时略比先前滞涩,段正淳的长剑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的幅度却也越来越大。萧峰暗暗点头,心道:“真功夫使出来了,将这根轻飘飘的细铁杖,使得犹如一根六七十斤的镔铁禅杖一般,造诣大是非凡。”武功高强之人往往能“举重若轻”,使重兵刃犹似无物,但“举轻若重”却又是更进一步的功夫。虽然“若重”,却非“真重”,须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却具轻兵器之灵动。眼见段延庆使细铁棒如运钢杖,且越来越重,似无止境,萧峰也暗赞他内力了得。 段正淳奋力接招,渐觉敌人铁杖加重,压得他内息运行不顺。段家武功于内劲一道最是讲究,内息不畅,便是输招落败的先兆。段正淳倒也并不惊慌,本没盼望这场比拚能侥幸获胜,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将性命送在小镜湖畔,却也不枉了,何况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脉脉的瞧着,便死了也做个风流鬼。 他生平到处留情,对阮星竹的眷恋,其实也并不胜过对元配刀白凤和其余女子,只是他不论和那一个情人在一起,都全心全意的相待,就为对方送了性命,也在所不惜,至于分手后别寻新欢,却又另作别论了。 段延庆铁棒上内力不断加重,拆到六十余招后,一路段家剑法堪堪拆完,见段正淳鼻上渗出几粒汗珠,呼吸之声却仍曼长调匀,心想:“听说此人好色,颇多内宠,居然内力如此悠长,倒也不可小觑于他了。”这时他棒上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铁棒击出时去势不快,却随附嗤嗤声响。段正淳招架一剑,身子便是一晃,招架第二剑,又是一晃。 他二人所使的招数,都是在十三四岁时便已学得滚瓜烂熟,便范骅、巴天石等人,数十年来也看得惯了,因此这场比剑,决非比试招数,纯系内力的比拚。范骅等看到这里,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个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齐出手相助。 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格格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号称英雄豪杰,现今大伙儿却想一拥而上、倚多为胜,那不成了无耻小人么?” 众人都是一愕,听这几句话明明出于阿紫之口,均感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厄难的是她父亲,她又非不知,却如何出言讥嘲? 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什么?你爹爹是大理国镇南王,和他动手的乃是段家叛逆。这些朋友都是大理国臣子,除暴讨逆,是人人应有之责。”她水性精熟,武功却是平平,眼见情郎凶险渐甚,如何不急,跟着叫道:“大伙儿并肩上啊!对付凶徒叛逆,又讲什么江湖规矩?” 阿紫笑道:“妈,你的话太也好笑,全是蛮不讲理的强辩。我爹爹如是英雄好汉,我自认他。他倘是个无耻之徒,打架要靠人帮手,我认这爹爹作甚?” 这几句清清脆脆的传进了每个人耳里。范骅和巴天石、华赫艮等面面相觑,都觉不出手固然不成,而上前相助却也不妥。 段正淳为人风流,于“英雄好汉”这四个字的名声却甚爱惜。他常自己解嘲,说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就算过不了美人关,总还是个英雄。岂不见楚霸王有虞姬、汉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则天?”卑鄙懦怯之事,那是决不屑为的。他于剧斗之际听得阿紫的说话,当即大声道:“生死胜败,又有什么了不起?那一个上来相助,便是跟我段正淳过不去。” 他开口说话,内力难免不纯,但段延庆并不乘机进迫,反而退开一步,双杖拄地,等他说完再斗。范骅等心下暗惊,眼见段延庆风度闲雅,决不占人便宜,但显然也是有恃无恐,无须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进招罢!”左袖一拂,长剑借着袖风递出。 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剑法何等凌厉,他真要收拾这个僵尸,可说绰绰有余。只不过他是王爷身分,其实尽可交给部属,用不着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再好也没有了。我就怕妈妈嘴硬骨头酥,嘴里说得威风十足,心中却怕得要命!”这几句话正说中了她母亲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心道:“这小丫头当真不识好歹,说话没轻没重。” 只见段正淳长剑连进三下快招,段延庆铁棒上内力相应而盛,一一将敌剑逼回。段正淳第四剑“天马腾空”横飞而出,段延庆左手铁棒一招“晨鸡报晓”点了过去,棒剑相交,当即黏在一起。段延庆肚腹间咕咕作响,猛地里右棒点地,身子腾空而起,左手铁棒的棒头仍黏在段正淳的剑尖之上。顷刻之间,这一个双足站地,如渊停岳峙,纹丝不动;那一个全身临空,如柳枝随风,飘荡无定。 旁观众人都“哦”的一声,知两人已至比拚内力的要紧关头,段正淳站在地上,双足得能借力,原是占了便宜,但段延庆居高临下,全身重量都压在对方长剑之上,却也助长了内力。过得片刻,只见长剑渐弯,慢慢成弧,那细细的铁棒却仍其直如矢。 萧峰见段正淳手中长剑越来越弯,再弯得一些,只怕便要断为两截,心想:“段氏内功,果然十分了得,只是这两人始终未使最高深的‘六脉神剑’。莫非段正淳自知这门功夫难及对方,不如藏拙不露?但瞧他运使内力的神气,似乎潜力垂尽,并非尚有看家本领未使的模样。” 段正淳眼见手中长剑随时都会断折,深吸一口气,左指点出,正是一阳指手法。他指力造诣颇不及乃兄段正明,难逾三尺之外。棒剑相交,两件兵刃加起来长及七尺,这一指自然伤不到对手,是以指力并非对向段延庆,却是点向他的铁棒。 萧峰眉头一皱,心道:“此人竟似不会六脉神剑,比我义弟犹有不如。这一指不过是极高明的点穴功夫而已,又有什么希奇?”但见他手指到处,段延庆的铁杖一晃,段正淳的长剑便伸直了几分。他连点三指,手中长剑伸展了三次,渐有回复原状之势。 阿紫却又说起话来:“妈,你瞧爹爹又使手指又使剑,也不过跟人家的一根细棒儿打个平手。倘若对方另外那根棒儿又攻了过来,难道爹爹有三只手来对付吗?要不然,便爬在地下,起飞脚也好,虽然模样儿难看,总胜于给人家一棒戳死了。说不定人家见他可怜,心肠软了,饶他一命,也未可知。” 阮星竹早瞧得忧心忡忡,偏生女儿在旁尽说些不中听的言语,她还未回答,只见段延庆右手铁棒一起,嗤的一声,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点了过来。 段延庆这一棒的手法和内劲都和一阳指无异,只不过以棒代指、棒长及远而已。段正淳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棒力相交,登觉手臂上一阵酸麻,他缩回手指,准拟再运内劲,第二指跟着点出,那知眼前黑棒闪动,段延庆第二棒又点了过来。段正淳吃了一惊:“他调运内息如此快法,直似意到即至,这一阳指的造诣,可比我深得多了。”当即运指还出,只是他慢了瞬息,身子便晃了一下。 段延庆见和他比拚已久,深恐夜长梦多,倘若他群臣部属一拥而上,终究多费手脚,当下运棒如风,顷刻间连出九棒。段正淳奋力抵挡,到第九棒上,真气不继,噗的一声轻响,铁棒棒头插入了他左肩。他身子一晃,啪的一声,右手长剑跟着折断。 段延庆喉间发出一下怪声,右手铁棒直点对方脑门。这一棒他决意立取段正淳的性命,手下使上了全力,铁棒戳出时响声大作。 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纵出,分攻段延庆两侧,大理三公眼见情势凶险非常,要救段正淳已万万不及,均是迳攻段延庆要害,要逼他回棒自救。段延庆早料到此着,左手铁棒下落,撑地支身,右手铁棒上贯足了内劲,横将过来,一震之下,将三股兵刃尽数荡开,跟着又直取段正淳脑门。 阮星竹“啊”的一声尖叫,疾冲过去,眼见情郎要死于非命,她也不想活了。 段延庆铁棒离段正淳脑门“百会穴”不到三寸,蓦地里段正淳的身子向旁飞了出去,这一下竟点了个空。这时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给段延庆的铁棒逼回。巴天石出手快捷,反手抓住了阮星竹手腕,以免她枉自在段延庆手下送了性命。各人的目光齐向段正淳望去。 段延庆这一下功力凝聚的出棒竟没点中对方,但见一条大汉抓住段正淳后颈,在这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硬生生将他拉开。这手神功当真匪夷所思,段延庆武功虽强,自忖也难办到。他脸上肌肉僵硬,虽惊诧非小,仍不动声色,只鼻孔中哼了一声。 出手相救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萧峰了。当二段激斗之际,他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观战,陡见段正淳将为对方所杀,段延庆这一棒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深仇便再也无法得报。这些日子来,他不知已许下了多少愿,立下了多少誓,无论如何非报此大仇不可,眼见仇人便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手里?便即纵身上前,将段正淳拉开。 段延庆心思机敏,不等萧峰放下段正淳,右手铁棒便如狂风暴雨般递出,一棒又一棒,尽是点向段正淳的要害。他决意除去这个挡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碍,至于如何对付萧峰,那是下一步的事了。 萧峰提着段正淳左一闪,右一躲,在棒影的夹缝中一一避过。段延庆连出二十七棒,始终没带到段正淳的一片衣角。他心下骇然,自知不是萧峰的敌手,一声怪啸,陡然间飘开数丈,问道:“阁下是谁?何以前来搅局?” 萧峰尚未回答,云中鹤叫道:“老大,他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你的徒弟追魂杖谭青,就是死在这恶徒手下。”此言一出,不但段延庆心头一震,连大理群豪也皆耸然动容。乔峰之名响遍天下,“北乔峰,南慕容”,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他向傅思归及段正淳通名时都自称“契丹人萧峰”,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乔峰。此刻听了云中鹤这话,人人心中均道:“原来是他,侠义武勇,果然名不虚传。” 段延庆早听云中鹤详细说过,自己的得意徒儿谭青如何在聚贤庄上害人不成,反为乔峰所杀,这时听说眼前这汉子便是杀徒之人,心下又愤怒,又疑惧,伸出铁棒,在地下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写道:“阁下和我何仇?” 但听得嗤嗤嗤响声不绝,竟如是在沙中写字一般,这六个字每一笔都深入石里。他的腹语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人心魄,乱人神智,乃是一项极厉害的邪术。但这门功夫纯以心力克制对方,倘若敌人的内力修为胜过自己,就会反受其害。他既知谭青的死法,又见了萧峰相救段正淳的身手,便不敢贸然以腹语术和他说话。 萧峰见他写完,一言不发的走上前去,伸出脚来,以皮靴之底在地下擦了几擦,登时将石板上这六个字擦得干干净净。一个以铁棒在石板上写字已然极难,另一个却伸足便即擦去字迹,这足底的功夫,比之棒头内力聚于一点,更加艰难得多。两人一个写,一个擦,一片青石板铺成的湖畔小径,竟显得便如沙滩一般。 第1127章 天龙(115) 段延庆见他擦去这些字迹,知他一来显示身手,二来意思说和自己无怨无仇,过去无意间酿成的过节,如能放过不究,那便两下罢手。段延庆自忖不是对手,还是及早抽身、免吃眼前亏为妙,当下右手铁棒从上而下的直划下来,跟着又向上一挑,表示“一笔勾销”之意,随即铁棒着地一点,反跃而出,转身飘然而去。 南海鳄神圆睁怪眼,向萧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满心不服气,骂道:“他妈的,这狗杂种有什么了不起……”一言未毕,突然间身子腾空而起,飞向湖心,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落入了小镜湖中。 萧峰最恼恨旁人骂他“杂种”,左手仍提着段正淳,抢过去右手便将南海鳄神摔入湖中。这一下出手迅捷无比,不容南海鳄神有分毫抗拒余地。 南海鳄神久居南海,自称“鳄神”,水性自是极精,双足在湖底一蹬,跃出湖面,叫道:“你怎么搅的?”说了这句话,身子又落入湖底。他再在湖底一蹬,又全身飞出水面,叫道:“你暗算老子!”这句话说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跃上时叫道:“老子不能跟你干休!”他性子暴躁,等不及爬上岸之后再骂萧峰,跳起来骂一句,又落了下去。 阿紫笑道:“你们瞧,这人在水中钻上钻下,不是像只大乌龟么?”刚好南海鳄神在这时跃出水面,听到了她说话,骂道:“你才是一只小乌……”阿紫手一扬,嗤的一声响,射了他一枚飞锥。飞锥到时,南海鳄神又已沉入了湖底。 南海鳄神游到岸边,湿淋淋的爬起。他竟毫不畏惧,楞头楞脑的走到萧峰身前,侧了头向他瞪眼,说道:“你将我摔下湖去,用的是什么手法?老子这功夫倒不会。”叶二娘远远站在七八丈外,叫道:“老三快走,别在这儿出丑啦!”南海鳄神怒道:“我给人家摔入湖中,连人家用什么手法都不知道,岂不是奇耻大辱?自然要问个明白。” 阿紫一本正经的道:“好罢,我跟你说了。他这功夫叫做‘掷龟功’。” 南海鳄神道:“嗯,原来叫‘掷龟功’,我知道了这功夫的名字,求人教得会了,下苦功练练,以后便不再吃这个亏。”说着快步而去。叶二娘和云中鹤早走得远了。 第二十三回 塞上牛羊空许约 萧峰轻轻将段正淳放落站直,退开几步。 阮星竹深深万福道谢,说道:“乔帮主,你先前救我女儿,这会儿又救了他……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范骅、朱丹臣等也都过来相谢。 萧峰森然道:“萧峰救他,全出于一片自私之心,各位不用谢我。段王爷,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相告。当年你做过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是也不是?虽然此事未必出于你本心,可是你却害得一个孩子一生孤苦,连自己爹娘是谁也不知,是也不是?”雁门关外父母双双惨亡,此事想及便即心痛,可不愿当着众人明言。 段正淳满脸通红,随即转为惨白,低头道:“不错,段某生平为此事耿耿于心,每当念及,甚是不安。只是大错已经铸成,再也难以挽回。天可怜见,今日让我重见一个当年没了爹娘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毕竟对不起人。” 萧峰厉声道:“你既知铸下大错,害苦了人,却何以直到此时,兀自接二连三的又不断再干恶事?”段正淳摇了摇头,低声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亏,平生荒唐之事,实在干得太多,思之不胜汗颜。” 萧峰自在信阳听马夫人说出段正淳的名字后,日夕所思,便在找到他为父母报仇,决意教他吃足零碎苦头之后,这才取他性命。但适才见他待友仁义,对敌豪迈,不像是个专做坏事的卑鄙奸徒,不禁心下起疑,寻思:“他在雁门关外杀我父母,乃是出于误会,或者怪他不得。但他杀我义父义母、害我恩师,却是绝不可恕的恶行,难道这中间另有别情吗?” 他一直瞪视着段正淳,瞧他回答时有无狡诈奸猾神态,但见他一脸皮光肉滑,鬓边也未见白发,不过四五十岁之间,要说三十年前率领中原群豪在雁门关外戕害自己父母,按年岁应无可能,但一转眼间,见阮星竹凝视段正淳的目光中充满深情,便似赵钱孙瞧着谭婆的眼色,心中一动:“那赵钱孙明明七十多了,只因内功深湛,瞧上去不过四十来岁。段正淳以六十多岁年纪,得以驻颜不老,长保青春,也非奇事。” 待见段正淳深露愧色,既说铸成大错,一生耿耿不安,又说今日重见一个当年没了爹娘的孩子,至于杀乔三槐夫妇、杀玄苦大师等事,他自承是“行止不端,德行有亏”,萧峰才知千真万确,脸上登如罩了一层严霜,鼻中哼了一声,恨恨的道:“雁门关外,三十年前……”阿朱突然打岔道:“大哥,这些事说来话长,慢慢再问不迟。”萧峰点了点头,明白阿朱不愿让旁人听到自己盘问段正淳当时情景,便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在那座青石桥上相候,有事跟阁下一谈。” 段正淳道:“准时必到。大恩不敢言谢,乔兄远来劳苦,何不请到那边小舍之中喝上几杯?”萧峰道:“阁下伤势如何?是否须得将养几日?”他对饮酒的邀请,竟如听而不闻。段正淳微觉奇怪,道:“多谢乔兄关怀,这点轻伤也无大碍。” 萧峰点头道:“这就好了。”转头向阿朱道:“咱们走罢。”他走出两步,回头又向段正淳道:“你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带来了。”他见范骅、华赫艮等人都是赤胆忠心的好汉,若和段正淳同赴青石桥之会,势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段正淳觉得这人说话行事颇为古怪,自己这种种风流罪过,连皇兄也只置之一笑,他却当众严词斥责,未免过份,但他于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凭尊兄吩咐。” 萧峰挽了阿朱之手,头也不回的迳自去了。 萧峰和阿朱寻到一家农家,买些面条下了,又买了两只鸡熬了汤,饱餐一顿,只是有面无酒,不免有些扫兴。他见阿朱似乎满怀心事,一直不开口说话,问道:“我寻到了大仇人,你该当为我高兴才是。”阿朱微微一笑,说道:“是啊,我原该高兴。” 萧峰见她笑得十分勉强,说道:“今晚杀了此人之后,咱们即行北上,到雁门关外驰马打猎、牧牛放羊,再也不踏进关内一步了。唉,我在见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杀得他一家鸡犬不留。但见此人倒有义气,心想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阿朱道:“你这一念之仁,多积阴德,必有后福。”萧峰纵声长笑,说道:“我这双手下不知已杀了多少人,还有什么阴德后福?我跟你相逢,你愿意终身陪我,便是我最大的福份!” 阿朱微微一笑,不似平时心花怒放的模样。萧峰又问:“阿朱,你为什么不高兴?你不喜欢我再杀人么?”阿朱道:“不是不高兴,不知怎样,我肚痛得紧。”萧峰伸手搭了搭她脉搏,果觉跳动不稳,脉象浮燥,柔声道:“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风寒。我叫这老妈妈煎一碗姜汤给你喝。” 姜汤还没煎好,阿朱身子不住发抖,颤声道:“我冷,好冷。”萧峰甚是怜惜,除下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阿朱道:“大哥,你今晚得报大仇,了却这个大心愿,我本该陪你去的,只盼待会身子好些。”萧峰道:“不,不!你在这儿歇歇,睡了一觉醒来,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级来啦。” 阿朱叹了口气,道:“我好为难,大哥,我真是没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着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开……你……你一个人这么寂寞孤单,我对你不起。”萧峰听她说来柔情深至,心下感动,握住她手,说道:“咱们只分开这一会儿,又有什么要紧?阿朱,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情我不知怎生报答才是。” 阿朱道:“不是分开一会儿,我觉得会很久很久。大哥,我离开了你,你会孤另另的,我也孤另另的。最好你立刻带我到雁门关外,咱们便这么牧牛放羊去。段正淳的怨仇,再过一年来报不成么?让我先陪你一年。” 萧峰轻轻抚着她头上柔发,说道:“好容易撞见了他,今晚报了此仇,咱们再也不回中原了。段正淳的武功远不及我,他也不会使‘六脉神剑’,但如过得一年再来,那便得上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脉神剑’的高手,你大哥就多半要输。不是我不听你的话,这中间实有许多难处。” 阿朱点了点头,低声道:“不错,我不该请你过一年再去大理找他报仇。你孤身深入虎穴,万万不可。”萧峰哈哈一笑,举起饭碗来空喝一口,他惯于大碗喝酒,此刻碗中空无所有,便作个模样,也是好的,说道:“若只我萧峰一人,大理段家这龙潭虎穴那也闯了,生死危难,浑不放在心上。但现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辈子,萧峰的性命,那就贵重得很啦。阿朱,大理段氏若有像今日段延庆这样的好手,五六个同时攻我,你大哥便应付不了。” 阿朱伏在他怀里,背心微微起伏。萧峰轻轻抚摸她头发,心中一片平静温暖,心道:“得妻如此,复有何憾?”霎时之间,不由得神驰塞上,心飞关外,想起一个月之后,便已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骑马并驰,打猎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敌人侵害,从此无忧无虑,何等逍遥自在?只那日在聚贤庄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大恩未报,不免耿耿,然这等大英雄自是施恩不望报,这一生只好欠了他这番恩情。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阿朱伏在他怀中,已沉沉睡熟。萧峰拿出三钱银子,给了那家农家,请他们腾了一间空房,抱阿朱放在床上,给她盖上了被,放下了帐子,坐在那农家堂上闭目养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两个多时辰,开门出来,只见新月已斜挂树顶,西北角上却乌云渐渐聚集,远处传来闷声郁雷,似乎给压住了轰不出来,看来这一晚多半会有大雷雨。 萧峰披上长袍,向青石桥走去。行出五里许,到了河边,只见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边半天已聚满了黑云,偶尔黑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闪电过去,反更显得黑沉沉地。远处坟地中磷火抖动,在草间滚来滚去。 萧峰越走越快,不多时已到了青石桥头,仰望稀淡星辰,见时刻尚早,不过二更时分,心道:“为了要报大仇,我竟这般沉不住气,居然早到了一个更次。”他一生中与人约会以性命相拚,也不知有过多少次,对方武功声势比之段正淳更强的也着实不少,今晚却异乎寻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无前、决一死战的豪气。 立在桥边,眼看河水在桥下缓缓流过,心道:“是了,以往我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今晚我心中却多了个阿朱。嘿,这真叫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几分柔情,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着我站在这里,那可有多好。” 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己差得太远,今晚的拚斗不须挂怀胜负,眼见约会的时刻未至,便坐在桥边树下凝神吐纳,渐渐的灵台中一片空明,更无杂念。 蓦地里电光一闪,轰隆隆一声大响,一个霹雳从云堆里打了下来。萧峰睁开眼来,心道:“打这么大的雷,转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罢?” 便在此时,见通向小镜湖的路上一人缓步走来,宽袍缓带,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萧峰面前,深深一揖,说道:“乔帮主见召,不知有何见教?” 萧峰微微侧头,斜睨着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烧上来,说道:“段王爷,我约你来此的用意,难道你竟不知么?” 段正淳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为了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我误听奸人言语,受人播弄,伤了令堂性命,累得令尊自尽身亡,实是大错!” 萧峰森然道:“这事你为人所愚,自己又深切痛悔,那也罢了。你何以又去害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死我恩师玄苦大师?” 段正淳缓缓摇头,凄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岂知越陷越深,终至难以自拔。” 萧峰道:“嘿,你倒是条爽直汉子,你自己了断,还是须得由我动手。” 段正淳道:“若非乔帮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间便已命丧小镜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阁下之赐。乔帮主要取在下性命,尽管出手便是。” 这时轰隆隆一声雷响,黄豆大的雨点忽喇喇的洒将下来。 萧峰听他说得豪迈,不禁心中一动,他素喜结交英雄好汉,自从一见段正淳,见他英姿爽飒,便生惺惺相惜之意,若是寻常过节,便算是对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几十碗好酒。但父母之仇、义父母之仇、恩师之仇不共戴天,岂能就此放过?他举起一掌,说道:“你害我父亲、母亲,又杀我义父、义母、受业恩师,一共五人,我便击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后,不论是死是活,前仇一笔勾销。” 段正淳苦笑道:“一条性命只换一掌,段某遭报未免太轻,深感盛情。” 萧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绝,只怕萧峰这掌力你一掌也经受不起。”说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声击了出去。他鉴于在天台山凉亭中与姓迟老者对掌,心中敬重对方,危急中掌力疾收,若非对方掌力全空,自己已然骨折筋断,几乎与阿朱就此死别,此后答允了阿朱,与人对掌时决不容情,这一掌虽非出尽全力,却也神完气足,刚猛之极。 电光一闪,半空中又是轰隆隆一个霹雳打下来,雷助掌势,萧峰这一掌击出,真具天地风雷之威,砰的一声,正击在段正淳胸口。但见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啪的一声,撞在青石桥栏干上,软软的垂着,一动也不动了。 萧峰一怔:“怎地他不举掌相迎?又如此不济?难道又是‘一空到底’么?”纵身上前,抓住他后领提起,心中一惊,耳中轰隆隆雷声不绝,大雨泼在他脸上身上,竟无半点知觉,只想:“怎地他变得这么轻了?” 第1128章 天龙(116) 这天午间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时,提着他身子为时颇久。武功高强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时察觉,这时萧峰只觉段正淳的身子斗然间轻了数十斤,心中蓦地生出一阵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便在此时,闪电又是一亮。萧峰伸手到段正淳脸上一抓,着手是一堆软泥,一揉之下,应手而落,电光闪闪之下,他看得清楚,失声叫:“阿朱,阿朱,怎么会是你?” 只觉自己四肢百骸再没半点力气,不由自主跪了下来,抱着阿朱的双腿。他知适才这一掌劲力具足,武林中一等一的英雄好汉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况是这个娇怯怯的小阿朱?这一掌当然打得她肋骨尽断,五脏震碎,就算薛神医在旁即行施救,也必难以续命了。 阿朱斜倚在桥栏干上,身子慢慢滑下,跌在萧峰身上,低声说道:“大哥,我……我……真对你不起,你恼我吗?” 萧峰大声道:“我不恼你,我恼我自己,恨我自己。”说着举手猛击自己脑袋。 阿朱的左手一动,想阻止他不要自击,但提不起手臂,说道:“大哥,你答允我,永远永远,不可损伤自己。” 萧峰大叫:“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朱低声道:“大哥,你解开我衣服,看一看我左肩。”萧峰和她关山万里,同行共宿,始终以礼自持,这时听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了。” 萧峰眼中含泪,听她说话时神智不乱,心中存了万一的指望,左掌抵住她背心,急运真气,源源输入她体内,盼能挽救大错,右手慢慢解开她衣衫,露出她左肩。 天上长长的一道闪电掠过,萧峰眼前一亮,只见她肩头肌肤雪白粉嫩,却刺着一个殷红如血的红字:“段”。 萧峰又惊奇,又伤心,不敢多看,忙将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头,将她轻轻搂在怀里,问道:“你肩上有个‘段’字,那是什么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妈妈将我送给旁人之时,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认。”萧峰颤声道:“这‘段’字,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间,他们在那阿紫姑娘的肩头发见了一个记认,就知道是他们的女儿。你……你……看到那记认吗?”萧峰道:“没有,我不便看。”阿朱道:“她……她肩上刺着的,也是一个红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一样。” 萧峰登时大悟,颤声道:“你……你也是他们的女儿?” 阿朱道:“本来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头刺的字才知。她还有一个金锁片,跟我那个锁片是一样的,上面也铸着十二个字。她的字是:‘湖边竹,盈盈绿,报平安,多喜乐。’我锁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我……我从前不知是什么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却原来嵌着我妈的名字。我妈妈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这对锁片,是我爹送给我妈的,她生了我姊妹俩,给我们每人一个,带在颈里。” 萧峰道:“我明白啦,我马上得设法给你治伤,这些事,慢慢再说好了。”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说个清楚,再迟一会,就来不及了。大哥,你听我说完。”萧峰不忍违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听你说完,可是你别太费神。”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什么事情都就着我,这么宠我,如何得了?”萧峰道:“以后我更要宠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够了,够了,我不喜欢你待我太好。我无法无天起来,那就没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后面,偷听爹爹、妈妈和阿紫妹妹说话。原来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妈妈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下我妹妹。后来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妈妈不放他走,两人大吵了一场,后来……没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严,我妈妈不敢把我姊妹带回家去,只好分送给人家,但盼日后能够相认,在我姊妹肩头都刺了个‘段’字。收养我的人只知我妈姓阮,其实,其实,我是姓段……” 萧峰抱她在怀,心中更增怜惜,低声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妈妈将我送给人家的时候,我还只一岁多一点,当然不认得爹爹,连见了妈的面也不认得。大哥,你也是这样。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听到人家述说你的身世,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咱俩都是一样的苦命孩子。” 电光不住闪动,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突然之间,河边一株大树给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将下来。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没注意,虽处天地巨变之际,也如浑然不觉。 阿朱又道:“害死你爹妈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爷的安排真待咱们太苦,而且,而且……从马夫人口中,套问出我爹爹名字来的,便是我自己。我如不是乔装了白世镜去骗她,她也决不肯说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说,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来不相信。可是……可是……你说,能不能信呢?” 萧峰抬起头来,满天黑云早将月亮遮得没一丝光亮,一条长长的闪电过去,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爷忽然开了眼一般。 他颓然低头,心中一片茫然,问道:“你知道段正淳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错么?” 阿朱道:“不会错的。我听到我爹爹、妈妈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说遗弃我姊妹二人的经过。我爹娘都说,此生此世,说什么也要将我寻了回来。他们又怎猜得到,他们亲生的女儿便伏在窗外。大哥,适才我假说生病,却乔装改扮了你的模样,去对我爹爹说,今晚青石桥之约作罢,有什么过节,一笔勾销;再装成我爹爹的模样,来跟你相会……好让你……好让你……”说到这里,已气若游丝。 萧峰掌心加运内劲,使阿朱不致脱力,垂泪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爹爹……”可是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至爱之人的父亲,那便该当如何。这时却知:冤仇再深再大,也必一笔勾销,世上最要紧的,莫过于至爱者的性命,连自己的命也及不上。 阿朱道:“我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么想能陪你一辈子,可是那怎么能够?我能求你不报这五位亲人的大仇么?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那终究是不成的……” 她声音愈说愈低,雷声仍轰轰不绝,但在萧峰听来,阿朱的每一句话,都比震天响雷更惊心动魄。他揪着自己头发,说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来赴这约会!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汉,不肯失约,那你可以乔装了我的模样,和你爹爹另订约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一个遥远的日子里再行相会。你何必,何必这样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个人失手害死了别人,可以全非出于本心。你当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确是无意中铸成的大错。” 萧峰一直低头凝望着她,电光几下闪烁,只见她眼色中柔情无限。萧峰心中一动,蓦地里体会到了阿朱对自己的深情,实出于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虽是她生身之父,但于她并无养育之恩,至于要自己明白无心之错可恕,更不必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颤声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为了救你爹爹,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无心铸成的大错,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抱着她身子站了起来。 阿朱脸上露出笑容,见萧峰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欢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尽头,虽不指望情郎能知道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真正用意,但他终于知道了…… 萧峰道:“你完全是为了我,阿朱,你说是不是?”阿朱低声道:“是的。”萧峰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脉神剑,咱们抵挡不了。你打死了他们镇南王,他们岂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经》上的字,咱们又不识得……” 萧峰恍然大悟,说道:“你用自己性命来化解这场怨仇,是为了要救我性命!阿朱,你如死了,我一个儿活着又干什么……”声音呜咽,语不成声,泪水直洒了下来。他低头去亲吻阿朱的嘴唇,蓦地尝到一股咸味,原来,两人的泪水混在一起,都流到了唇边。 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么?”萧峰道:“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阿朱道:“我只有一个亲妹子,咱俩自幼儿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耽心她走入了错途。”萧峰强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找了她来跟你团聚。”阿朱轻轻的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放羊,你说,我妹子也肯去吗?”萧峰道:“她自然会去的,亲姊姊、亲姊夫邀她,还不去吗?” 突然间忽喇一声响,青石桥桥洞底下的河水中钻出一个人来,叫道:“羞也不羞?什么亲姊姊、亲姊夫了?我偏不去。”这人身形娇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 萧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后,全副精神都放在她身上,以他的功夫,本来定可觉察到桥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来雷声隆隆,暴雨大作,二来他心神大乱,直到阿紫自行现身,这才发觉,不由得微微一惊,叫道:“阿紫,阿紫,你快来瞧瞧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躲在桥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个热闹,那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两个人唠唠叨叨,情话说个不完,我才不爱听呢。你们谈情说爱那也罢了,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说着走近身来。 阿朱道:“好妹妹,以后,萧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这个粗鲁难看的蛮子,我才不理他呢。” 萧峰蓦地里觉得怀中的阿朱身子一颤,脑袋垂了下来,一头秀发披在他肩上,一动也不动了。萧峰大惊,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脉搏,已停止跳动。他自己一颗心几乎也停了跳动,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没了呼吸。他嘶声大叫:“阿朱,阿朱!”但任凭他再叫千声万声,阿朱再也不能答应他了,急以真力输入她身体,阿朱始终全不动弹。 阿紫见阿朱气绝而死,也大吃一惊,不再嬉皮笑脸,怒道:“你打死了我姊姊,你……你打死了我姊姊!” 萧峰道:“不错,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该为你姊姊报仇。快,快杀了我罢!”他双手下垂,放低阿朱的身子,挺出胸膛,叫道:“你快杀了我。”真盼阿紫抽出刀来,插入自己胸膛,就此一了百了,解脱了自己无穷无尽的痛苦。 阿紫见他脸上肌肉痉挛,神情可怖,不由得十分害怕,倒退两步,叫道:“你……你别杀我!” 萧峰跟着走上两步,伸手至胸,嗤的一声响,撕破了胸口衣衫,露出肌肤,说道:“你有毒针、毒刺、毒锥……快刺死我。”阿紫在闪电一亮之际,见到他胸口所刺那个青郁郁的狼头,张牙露齿,形貌凶恶,更是害怕,突然大叫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萧峰呆立桥上,伤心无比,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的一声,拍在石栏干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声大响,一片石栏干掉入了河里,要想号哭,却说什么也哭不出来。一条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脸。那深情关切之意,仍留在她的眉梢眼角。 萧峰大叫一声:“阿朱!”抱着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声轰隆,大雨倾盆,他一会儿奔上山峰,一会儿又奔入了山谷,浑不知身在何处,脑海中全是混沌,竟似成了一片空白。 雷声渐止,大雨仍下个不停。东方现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萧峰已狂奔了两个多时辰,但他丝毫不知疲倦,只想尽量折磨自己,只想立刻死了,永远陪着阿朱。他嘶声呼号,狂奔乱走,不知不觉间,忽然又回到了那青石桥上。 他喃喃说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杀了我,给他女儿报仇。”迈开大步,迳向小镜湖畔奔去。 不多时便到了湖边,萧峰大叫:“段正淳,我杀了你女儿,你来杀我啊,我决不还手,你快出来,快来杀我!”他横抱阿朱,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无声,无人出来。 他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踢开板门,走进屋去,叫道:“段正淳,你快来杀我!”屋中空荡荡的,竟一人也无。他在厢房、后院各处寻了一遍,不但没见段正淳和他那些部属,连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屋中用具陈设一如其旧,倒似各人匆匆离去,仓卒间什么东西也不及携带。 他心道:“是了,阿紫带来讯息,只道我还要杀她父亲报仇。段正淳就算不肯逃,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属也必逼他远走高飞。嘿嘿,我不是来杀你,是要你杀我,要你杀我。”又大叫了几声:“段正淳,段正淳!”声音远远传送出去,但听得疾风动竹,簌簌声响,却无半点人声。 小镜湖畔、方竹林中,寂然无人,萧峰似觉天地间也只剩下了他一人。自从阿朱断气之后,他从没片刻放下她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气内力输入她体内,只盼天可怜见,又像上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样,重伤不死。但上次是玄慈方丈以大金刚掌力击在萧峰手中铜镜之上,阿朱不过波及受震,这次萧峰这一掌却是结结实实的打正在她胸口,如何还能活命?不论他输了多少内力过去,阿朱总是一动也不动。 他抱着阿朱,呆呆的坐在堂前,从早晨坐到午间,从午间又坐到了傍晚。这时早已雨过天青,淡淡斜阳,照在他和阿朱身上。 第1129章 天龙(117) 他在聚贤庄上受群雄围攻,虽众叛亲离,情势险恶之极,却未有丝毫气沮,这时自己亲手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越来越觉寂寞孤单,只觉再也不该活在世上了。“阿朱代她父亲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报仇。我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丐帮的大业,当年的雄心壮志,都已不值得关怀。我是契丹人,又能有什么大业雄心?” 走到后院,见墙角边放着一柄花锄,心想:“我便永远在这里陪着阿朱罢!”左手仍抱着阿朱,说什么也舍不得放开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锄,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个坑,又掘一个坑,两个土坑并列在一起。 心想:“她父母回来,多半要挖开坟来看个究竟。须得在墓前竖上块牌子才是。”折了一段方竹,剖而为二,到厨房中取厨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厢房,见桌上放着纸墨笔砚。他将阿朱横放在膝头,研了墨,提起笔来,在一块竹片上写道:“契丹莽夫萧峰之墓”。拿起另一块竹片,心下沉吟:“我写什么?‘萧门段夫人之墓’么?她虽和我有夫妇之约,却未成婚,至死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称她为‘夫人’,不亵渎她么?” 心下一时难决,抬起头来思量一会,目光所到之处,只见壁间悬着一张条幅,写得有好几行字,顺着看下去: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 他读书无多,所识的字有限,但这阕词中没什么难字,看得出是一首风流艳词,好似说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样怎样,又说相会时刻少,分别时候多,心里发愁。他含含糊糊的看去,也没心情去体会词中说些什么,见下面又写着两行字道: “书少年游付竹妹补壁。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 萧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嗯,这是段正淳写给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妈妈的风流事。怎地堂而皇之的挂在这里,也不怕丑?啊,是了,这间屋子,段正淳的部属也不会进来。” 当下也不再理会这条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样写?”自知文字上的功夫太也粗浅,多想也想不出什么,便写了“阿朱之墓”四个字。放下了笔,站起身来,要将竹牌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后自杀。 他转过身来,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条幅一瞥,蓦地里跳将起来,“啊哟”一声叫,大声道:“不对,不对,这件事不对!”走近一步,再看条幅中的那几行字,只见字迹圆润,儒雅洒脱。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叫嚷:“那封信!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这样的,完全不同。” 他只粗通文字,原不会辨认笔迹,但这条幅上的字秀丽圆熟,间格整齐,那封信上的字却飞扬挺拔,瘦骨棱棱,一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双眼睁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条幅上的字,似乎要从这几行字中,寻觅出这中间隐藏着的大秘密、大阴谋。 他脑海中盘旋的,尽是那晚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所见到的那封书信,那封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智光大师将信尾的署名撕下来吞入了肚中,令他无法得知写信之人是谁,但信上的字迹,却已深印入脑,清楚之极。写信之人,和写这张条幅的“大理段二”绝非一人,决无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带头大哥”托旁人代写?他略一思索,便知决无可能。段正淳能写这样一笔好字,当然是拿惯笔杆之人,要写信给汪帮主,谈论如此大事,岂能叫旁人代笔?而写一首风流艳词给自己情人,更无命旁人代笔之理。 他越想疑窦越大:“莫非那带头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这幅字不是段正淳写的?不对,不对,除了段正淳,怎能有第二个‘大理段二’,写了这等风流诗词挂在此处?难道马夫人说的是假话?那也不会。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识,一个地北,一个天南,一个是草莽孀妇,一个是王公贵人,能有什么仇怨,会故意捏造假话来骗我?” 他自从知道了“带头大哥”是段正淳后,心中的种种疑团本已一扫而空,所思虑的只如何报仇而已,这时陡然见到了这个条幅,各种各样的疑团又涌上心头:“那封书信若不是段正淳写的,那么带头大哥便不是他。如不是他,却又是谁?马夫人为什么要说假话骗人?这中间有甚阴谋诡计?我打死阿朱,本是误杀,阿朱为我而死却是心甘情愿。这么一来,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层不白之冤。我为什么不早些见到这个条幅?可是这条幅挂在厢房之中,我又怎能见到?倘若始终不见,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一了百了,为什么偏偏早不见,迟不见,在我死前片刻又见到了?” 夕阳即将落山,最后的一片阳光正渐渐离开他脚背,忽听得小镜湖畔有两人朝着竹林走来。这两人相距尚远,他凝神听去,辨出来者是两个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妈妈来了。嗯,我要问明段夫人,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写的。她当然恨极我杀了阿朱,她一定要杀我,我……我……”他本来是要“决不还手”,但立时转念:“如果阿朱确是冤枉而死,杀我爹爹、妈妈的另有其人,那么这大恶人身上又多负了一笔血债,又多了一条人命。阿朱难道不是他害死的么?我若不报此仇,怎能轻易便死?” 只听得那两个女子渐行渐近,走进了竹林。又过片刻,两人说话的声音也听见了。只听得一人道:“小心了,这贱人武功虽不高,却诡计多端。”另一个年轻的女子道:“她只孤身一人,我娘儿俩总收拾得了她。”那年纪较大的女子道:“别说话了,一上去便下杀手,不用迟疑。”那少女道:“要是爹爹知道了……”那年长女子抢着道:“哼,你还顾着你爹爹?”语气显得很不耐烦。但听得两人蹑足而行,一个向着大门走来,另一个走到了屋后,显是要前后夹攻。 萧峰颇为奇怪,心想:“听口音这两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两个,要来杀一个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杀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亲却会为此大不高兴。”这件事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再不理会,仍怔怔的坐着出神。 过得半晌,呀的一声,有人推开板门,走了进来。萧峰并不抬头,只见一双穿着黑鞋的纤脚走到他身前,相距约莫四尺,停住了步。跟着旁边的窗门推开,跃进一个人来,站在他身旁。他听了那人纵跃之声,知道武功也不甚高。 他仍不抬头,手中抱着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带头大哥是不是段正淳?天台山道上那五位老者对我真没恶意吗?智光大师的言语中有什么特别?徐长老有什么诡计?马夫人的话中有没有破绽?”当真思涌如潮,心乱如麻。 只听得那年轻女子说道:“喂,你是谁?姓阮的那贱人呢?”她话声冷冷的,语调更十分无礼。萧峰不加理会,只想着种种疑窦。那年长女子道:“尊驾和阮星竹那贱人有甚瓜葛?你抱着的女子是谁?快快说来。”萧峰仍然不理。那年轻女子大声道:“你是聋子呢还是哑巴,怎地一声不响?”语气中已充满了怒意。萧峰仍然不理,便如石像般坐着不动。 那年轻女子一跺脚,手中长剑抖动,嗡嗡作响,剑尖斜对萧峰的太阳穴,相距不过数寸,喝道:“你再装傻,便给你吃点苦头。” 萧峰于身外凶险,半分也没放在心上,只思量着种种解索不开的疑团。那少女手臂向前疾送,长剑刺出,在他头颈边寸许之旁擦了过去。萧峰听明白剑势来路,不闪不避,浑若不知。两个女子相顾惊诧。那年轻女子道:“妈,这人莫非是个白痴?他抱着的这个姑娘好像死了。”那妇人道:“他多半是装傻。在这贱人家中,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先劈他一刀,再来拷打查问。”话声甫毕,左手刀便向萧峰肩头砍落。 萧峰待得刀刃离他肩头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两根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来。他手指前送,刀柄撞中那妇人肩下要穴,登时令她动弹不得,顺手一抖,内力到处,啪的一声响,钢刀断为两截。他随手抛落,始终没抬头瞧那妇人。 那年轻女子见母亲给他制住,大惊之下,向后反跃,嗤嗤之声连响,七枝短箭连珠价向他射来。萧峰拾起断刀,连续七拍,一拍便击落一箭,跟着手一挥,断刀倒飞出去,啪的一声,刀柄撞在她腰间。那年轻女子“啊”的一声叫,穴道正遭撞中,身子也登时给定住了。 那妇人惊道:“你受了伤吗?”那少女道:“腰里撞得好痛,倒没受伤,妈,我给封住了‘京门穴’。”那妇人道:“我给点中了‘中府穴’。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哪。”那少女道:“妈,这人到底是谁?怎么他也不站起身来,便制住了咱娘儿俩?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术。” 那妇人不敢再凶,口气放软,向萧峰道:“我母女俩跟尊驾无怨无仇,适才妄自出手,真得罪了,是我二人的不是。还请宽宏大量,高抬贵手。”那少女忙道:“不,我们输了便输了,何必讨饶?你有种就将姑娘一刀杀了,我才不在乎呢。” 萧峰隐隐约约听到了她母女的说话,只知母亲在求饶,女儿却十分倔强,但到底说些什么话,却一句也没听入心中。 这时屋中早已黑沉沉地,又过一会,天色全黑。萧峰始终抱着阿朱坐在原处,一直没移动。他平时头脑极灵,遇上了疑难之事,向来决断明快,倘若一时不明情由,便即搁在一旁,暂不理会,决不会犹豫迟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阿朱,悲痛已极,痴痴呆呆,浑浑噩噩,倒似是失心疯一般。 那妇人低声道:“你运气再冲冲环跳穴看,说不定牵动经脉,能冲开受封的穴道。”那少女道:“我早冲过了,一点用处也没……”那妇人忽道:“嘘!有人来了!” 只听得脚步细碎,有人推门进来,也是个女子。那女子嚓嚓几声,用火刀火石打火,点燃纸煤,再点亮了油灯,转过身来,突然见到萧峰、阿朱以及那两个女子,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她绝未料到屋中有人,蓦地里见到四个人或坐或站,或身子横躺,都一动不动,登时大吃一惊。她手一松,火刀、火石铮铮两声,掉在地下。 先前那妇人厉声叫道:“阮星竹,是你!” 刚进屋来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个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个全身黑衣的少女,两人相貌颇美,那少女尤其秀丽,都从未见过。阮星竹道:“不错,我姓阮,两位是谁?” 那中年女子不答,满脸怒容,不住的向她端相。 阮星竹转头向萧峰道:“乔帮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儿,还在这里干什么?我……我……我苦命的孩儿哪!”说着放声大哭,扑到阿朱的尸身上。 萧峰仍呆呆的坐着,过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请你抽出刀来,将我杀了。”阮星竹泣道:“就算一刀将你杀了,也已救不活我这苦命的孩儿。乔帮主,你说我和阿朱的爹爹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连自己爹娘是谁也不知。这话是不错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该当杀段王爷,该当杀我,为什么却杀了我的阿朱?” 这时萧峰的脑筋颇为迟钝,过了片刻,才心中一凛,问道:“什么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问我,阿朱……阿朱和阿紫都是段王爷跟我生的孩儿,我不敢带回家去,便送了给人。” 萧峰颤声道:“昨天我问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他直认不讳。这件亏心事,便是将阿朱……和阿紫两个送给旁人吗?”阮星竹怒道:“我做了这件亏心事,难道还不够?你当我是什么坏女人,专门做亏心事?”萧峰道:“段正淳昨天又说:‘天可怜见,今日让我重见一个……一个当年没了爹娘的孩子。’他说今日重见这个没了爹娘的孩子,是说阿紫,不是说……不是说我?”阮星竹怒道:“他为什么要说你?你是他抛弃了送人的孩子吗?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我又怎生得出你这畜生?”她恨极了萧峰,但又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动手,只一味斥骂。 萧峰道:“那么我问他,为什么直到今日,兀自接二连三的再干恶事,他却自己承认行止不端,德行有亏?”阮星竹满是泪水的面颊上浮上淡淡红晕,说道:“他生性风流,向来就是这样的。他要了一个女子,又要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接二连三的荒唐,又……又要你来多管什么闲事?” 萧峰喃喃道:“错了,错了,全然错了!”出神半晌,蓦地里伸出手来,啪啪啪啪,猛打自己左右双颊。阮星竹吃了一惊,一跃而起,倒退了两步,只见萧峰不住的出力殴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极重,片刻间双颊便高高肿起。 只听得“呀”的一声轻响,又有人推门进来,叫道:“妈,你已拿了那幅字……”正是阿紫。她话未说完,见到屋中有人,又见萧峰左手抱着阿朱,右手不住的击打自己,不禁惊得呆了。 萧峰的脸颊由肿而破,跟着满脸满手都是鲜血,跟着鲜血不断的溅了开来,溅得墙上、桌上、椅上……都是点点鲜血,连阿朱身上、墙上所悬着的那张条幅上,也溅上了殷红色的点点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这残酷的情景,双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听到啪啪之声,她大声叫道:“别打了,不要打了!” 阿紫尖声道:“喂,你弄脏了我爹爹写的字,我要你赔。”跃上桌子,伸手去摘墙上所悬的那张条幅。原来她母女俩去而复回,便是来取这张条幅。 第1130章 天龙(118) 萧峰一怔,住手不打,问道:“这个‘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吗?”阮星竹道:“除了是他,还能有谁?”说到段正淳时,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一往情深的骄傲。 这两句话又给萧峰心中解开了一个疑团:这条幅确是段正淳写的,那封给汪帮主的信就不是他写的,带头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时便生出一个念头:“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间必有极大隐情。我当先解开这个结,总会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这么一想,当即消了自尽的念头,适才这一顿自行殴击,虽打得满脸鲜血,但心中的悔恨悲伤,却也稍有发泄,抱着阿朱的尸身,站了起来。 阿紫已见到桌上他所写的那两块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边掘了两个坑,我正奇怪,原来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啧啧啧,当真多情得很哪!” 萧峰道:“我误中奸人毒计,害死了阿朱,现下要去找这奸人,先为阿朱报仇,再追随她于地下。”阿紫问道:“奸人是谁?”萧峰道:“此刻还无眉目,我这便去查。”说着抱了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笑道:“你这么抱了我姊姊,去找那奸人么?” 萧峰一呆,一时没了主意,心想抱着阿朱的尸身千里迢迢而行,终究不妥,但要放开了她,却委实难分难舍,怔怔瞧着阿朱的脸,眼泪从他血肉模糊的脸上直滚下来,泪水混和着鲜血,淡红色的水点,滴在阿朱惨白的脸上,当真是血泪斑斑。 阮星竹见了他伤心绝望的情状,憎恨他的心意霎时之间便消解了,说道:“乔帮主,大错已经铸成,那已无可挽回,你……你……”她本想劝他节哀,但自己却忍不住放声大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儿,为什么要去送给别人?” 那给萧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当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夫妻,为什么你要去拆散他们?” 阮星竹抬起头来,问那少女道:“姑娘为什么说这话?你是谁?” 那少女道:“你这狐狸精,害得我妈妈好苦,害得我……害得我……” 阿紫一伸手,便向她脸上掴去。那少女动弹不得,眼见这一掌难以躲开。 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动粗。”向那中年美妇又看了两眼,再瞧瞧她右手中的一柄钢刀,地下的一柄断刀,恍然大悟,道:“是了,你使双刀,你……你是修罗刀秦……秦红棉……秦姊姊。” 这中年美妇正是段正淳的另一个情人修罗刀秦红棉,那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儿木婉清。秦红棉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处留情,却恨旁的女子狐媚妖淫,夺了她的情郎,因此得到师妹甘宝宝传来的讯息后,便和女儿木婉清同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刀白凤和他另一个情人,结果都没成功。待得知悉段正淳又有一个相好叫阮星竹,隐居在河南小镜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带了女儿赶来杀人。 秦红棉听阮星竹认出自己,喝道:“不错,我是秦红棉,谁要你这贱人叫我姊姊?” 阮星竹一时猜不到秦红棉到此何事,又怕这个情敌和段正淳相见后旧情复燃,便笑道:“是啊,我说错了,你年纪比我轻得多,容貌又这等美丽,难怪段郎对你这么着迷。你是我妹子,不是姊姊。秦家妹子,段郎每天都想念你,牵肚挂肠的,我真羡慕你的好福份呢。” 秦红棉一听阮星竹称赞自己年轻貌美,怒气已自消了三成,待听她说段正淳每天思念自己,怒气又消了三成,说道:“谁像你这么甜嘴蜜舌的,惯会讨人欢喜。” 阮星竹道:“这位姑娘,便是令爱千金么?啧啧啧,生得这么俊,难为你秦家妹子生得出来……” 萧峰听她两个女人叽哩咕噜的尽说些风月之事,不耐烦多听,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一度肠为之断、心为之碎的悲伤过去之后,便思索如何处理日后大事。 他抱起阿朱的尸身,走到土坑旁将她放了下去,两只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身上,但在她脸上却始终不撒泥土。他双眼一瞬也不瞬,瞧着阿朱本来俏美可喜、这时却木然无语的脸蛋,只要几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从此不能再见到她了。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她的话声,约定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放羊,要陪他一辈子。不到一天之前,她还在说着这些有时深情、有时俏皮、有时正经、有时胡闹的话,从今而后再也听不到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约,从此成空了。 萧峰跪在坑边,良久良久,仍不肯将泥土撒到阿朱脸上。 突然之间,他站起身来,一声长啸,再也不看阿朱,双手齐推,将坑旁的泥土都堆在她身上脸上。回转身来,走入厢房。 只见阮星竹和秦红棉仍在絮絮谈论。阮星竹虽在伤心之际,仍巧舌如簧,哄得秦红棉十分欢喜,两个女人早就去了敌意。阮星竹道:“乔帮主,这位妹妹得罪了你,事出无心,请你解开了她二人的穴道罢。” 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说的话,萧峰自当遵从几分,何况他本就想放了二人,当下走近身去,伸手在秦红棉和木婉清的肩头各拍一下。二人只觉一股热气从肩头冲向被封穴道,四肢登时便恢复了自由。母女对望一眼,对萧峰功力之深,好生佩服。 萧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条幅,请你借给我看一看。” 阿紫道:“我不要你叫我妹子长、妹子短的。”话是这么说,却也不敢违拗,还是将卷起的条幅交了给他。萧峰展了开来,再将段正淳所写的字仔细看了两遍。 阮星竹满脸通红,忸怩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萧峰问道:“段王爷现下去了那里?”阮星竹脸色大变,退了两步,颤声道:“不……不……你别再去找他了。”萧峰道:“我不是去跟他为难,只是想问他几件事。”阮星竹那里肯信,说道:“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 萧峰料知她决不肯说,便不再问,将条幅卷起,还给阿紫,说道:“阿朱曾有遗言,命我照料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后阿紫要是遇上了为难之事,只要萧峰能有效力之处,尽管吩咐,决不推辞。”阮星竹大喜,心想:“阿紫有了这样一个大本领的靠山,这一生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了。”说道:“如此多谢了。阿紫,快谢谢乔大哥。”她将“乔帮主”的称呼改成了“乔大哥”,好令阿紫跟他的干系亲密些。 阿紫却扁了扁嘴,神色不屑,说道:“我有什么为难之事要他帮手?我有天下无敌的师父,这许多师哥,还怕谁来欺侮我?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的事都办不了,尽出乱子,还想帮我忙?哼,那不是越帮越忙吗?”她咭咭咯咯的说来,清脆爽朗。阮星竹数次使眼色制止,阿紫只假装不见。 阮星竹顿足道:“唉,这孩子,没大没小的乱说,乔帮主,请你瞧在阿朱的脸上,千万不要介意。”萧峰道:“在下姓萧,不姓乔。”阿紫说道:“妈,这个人连自己姓什么也弄不清楚,是个大大的浑人……”阮星竹喝道:“阿紫!” 萧峰拱手一揖,说道:“就此别过。”转头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这些歹毒暗器,多使无益,遇上了本领强过你的对手,只怕反受其害。” 木婉清还未答话,阿紫抢着道:“姊姊,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对方,还能有什么害处?” 萧峰再不理会,转身出门,左足跨出门口时,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阵劲风,先前木婉清向他发射而遭击落在地的七枚短箭同时飞起,猛向阿紫射出,去势犹似闪电。阿紫只叫得一声“哎唷”,那里还来得及闪避?七枚短箭从她头顶、颈边、身旁掠过,啪的一声响,同时钉在她身后墙上,直没至羽。 阮星竹急忙抢上,搂住阿紫,惊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药来。”秦红棉道:“伤在那里?伤在那里?”木婉清忙从怀中取出解药,去察看阿紫的伤势。 过得片刻,阿紫惊魂稍定,才道:“没……没射中我。”三女一齐瞧着墙上的七枚短箭,只见这些短箭围在阿紫头、颊、肩、腰各处入墙,相距她身子不过寸许,尽皆骇然,相顾失色。 原来萧峰记着阿朱的遗言,要他照顾阿紫,却听得阿紫说“我有天下无敌的师父,这许多师哥,还怕谁来欺侮我?”因此用袖风拂箭,吓她一吓,免得她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有恃无恐,小觑了天下英雄好汉,将来不免大吃苦头。 他走出竹林,来到小镜湖畔,在路旁寻到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纵身上树。他要找到段正淳问个明白,何以马夫人故意陷害于他,但阮星竹决不肯说他的所在,只有暗中跟随。 过不多时,只见四人走了出来,秦红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后,瞧模样是阮星竹送客。 四人走到湖畔,秦红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见如故,前嫌尽释,消去了我心头一桩恨事,现下我要去找那姓康的贱婢。你可知道她的所在?”阮星竹一怔,问道:“妹子,你去找她干么?”秦红棉恨恨的道:“我和段郎本来好端端地过快活日子,都是这贱婢使狐狸精勾当……”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这贱人,嗯,可不知在那里。妹子找到了她,你帮我在她身上多斩几刀。”秦红棉道:“那还用说?就只怕不容易寻着。好啦,再见了!嗯,你若见到段郎……”阮星竹一凛,道:“怎么啦?”秦红棉道:“你给我狠狠的打他两个耳括子,一个耳光算在我帐上,一个算在咱姑娘帐上。” 阮星竹轻声一笑,道:“我怎么还会见到这没良心的家伙?妹子你几时见到他,也给我打他两个耳光,一个是代我打的,一个是代阿紫打的。不,打耳光不够,再给我踢上两脚。生了女儿不照看,任由我们娘儿俩孤苦伶仃的……”说着便落下泪来。秦红棉安慰道:“姊姊你别伤心。待我们杀了那姓康的贱人,回来跟你作伴儿。” 萧峰躲在树上,对两个女人的说话听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也算颇为仁义,偏偏在女人份上行止不端,不算英雄。只见秦红棉拉着木婉清,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礼,便即去了,阮星竹携着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萧峰寻思:“阮星竹必会去找段正淳,只不肯和秦红棉同去而已,先前她说来取这条幅,段正淳定在前面不远之处相候。我且在这里守着。” 只听得树丛中发出微声,两个黑影悄悄走来,却是秦红棉母女去而复回。听得秦红棉低声道:“婉儿,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轻易上人家的当?阮家姊姊卧室中的榻下,有双男人鞋子,鞋头上用黄线绣着两个字,左脚鞋上绣个‘山’字,右脚鞋上绣个‘河’字,那自是你爹爹的鞋子。鞋子很新,鞋底湿泥还没干,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啊!原来这姓阮的女人骗了咱们。”秦红棉道:“是啊,她又怎肯让这负心汉子跟咱们见面?”木婉清道:“爹爹没良心,妈,你也不用见他了。” 秦红棉半晌不语,隔了一会,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见到我。隔了这许多日子,他老了,你妈也老了。”这几句话说得平淡,但话中自蕴深情。 木婉清道:“好罢!”声音十分凄苦。她与段誉分手以来,思念之情与日俱增,但明知是必无了局的相思,在母亲面前却还不敢流露半点心事。 秦红棉道:“咱们守在这里,等你爹爹。”说着便拨开长草,隐身其中。木婉清跟着躲在一株树后。淡淡星光之下,萧峰见到秦红棉举起了左手衣袖,当是拭泪,心道:“情之累人,一至于斯。”随即便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阵酸楚。 过不多时,来路上传来奔行迅捷的脚步声,萧峰心道:“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部属。”果然那人奔到近处,认出是那个在桥上画倒画的朱丹臣。 阮星竹听到了脚步声,却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段郎,段郎!”快步迎出。阿紫跟了出来。 朱丹臣一躬到地,说道:“主公命属下前来禀报,他身有急事,今日不能回来了。”阮星竹一怔,问道:“什么急事?什么时候回来?”朱丹臣道:“这事与姑苏慕容家有关,好像是发现了慕容公子的行踪。主公言道:只待他大事一了,便来小镜湖畔相聚,请夫人不用挂怀。”阮星竹泪凝于眶,哽咽道:“他总是说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见人面。好容易盼得他来了,又立刻……” 朱丹臣于阿紫气死褚万里一事,极是悲愤,段正淳的话既已传到,便不愿多所逗留,微一躬身,掉头便行,自始至终没向阿紫瞧上一眼。 阮星竹待他走远,低声向阿紫道:“你轻功比我好得多,快悄悄跟着他,在道上给我留下记认,我随后便来。”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么奖赏?”阮星竹道:“妈有什么东西,全都是你的,还要什么奖赏?”阿紫道:“好罢,我在墙角上写个‘段’字,再画个箭头,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搂着她肩头,喜道:“乖孩子!”阿紫笑道:“痴心妈妈!”拔起身子,追赶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镜湖畔悄立半晌,这才沿着小径走去。她一走远,秦红棉母女便分别现身,两人打了个手势,蹑足跟随在后。 萧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记认,要找段正淳便容易不过了。”走了几步,蓦地在月光下见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凄凄冷冷,孤单异常,心中一酸,便欲回向竹林,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会,但只一沉吟间,豪气陡生,手出一掌,劲风到处,击得湖水四散飞溅,湖中影子也散成了一团碎片。一声长啸,大踏步便走了。 此后这几日中晓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饭,每到一处市镇,总在墙脚边见到阿紫留下的“段”字记号,箭头指着方向。有时是阮星竹看过后擦去了,但痕迹宛然可辨。 第1131章 天龙(119) 他心情伤痛,孤身行道,一路缓缓而行,天气也渐渐寒了,但段正淳与阿紫并未远去,只在附近州县中来来去去的打圈子。这一日行到午间,在一间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瘾未煞,店中却没酒了。他好生扫兴,迈开大步疾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大城,走到近处,心头微微一震,原来又已回到了信阳。 一路上他追寻阿紫留下的记号,想着自己的心事,于周遭人物景色全没在意,竟然重回信阳。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本轻而易举,加快脚步疾奔得一天半日,自非赶上不可。但自阿朱死后,心头老是空荡荡地,不知如何打发日子才好,总想:“追上了段正淳,却又如何?找到了真凶,报了大仇,却又如何?我一个人回到雁门关外,在风沙大漠之中打猎牧羊,却又如何?”是以一直并未急追。 进了信阳城,见城墙脚下用炭笔写着个“段”字,字旁的箭头指而向西。他心头又是一阵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并肩而行,到信阳城西马夫人家去套问讯息,今日回想,当时每走一步,便是将阿朱向阴世推了一步。 循着阿紫留下的记号,迳向西行,那些记号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削去了树皮而画在树上的,树干刀削之处树脂兀自未凝,记号所向,正是马大元之家。萧峰暗暗奇怪,寻思:“莫非段正淳已知马夫人陷害于他,因而找她算帐去了?是了,阿朱临死时在青石桥上跟我说话,曾提到马夫人,都给阿紫听了去,定是转告她爹爹了。可是我们只说马夫人,他怎知就是这个马夫人?” 他一路上心情郁郁,颇有点神不守舍,这时逢到特异之事,登时精神一振,回复了昔日的精明干练,四下里留神察看。 只见巷口有家小客栈,便进去要了一间房,心想信阳丐帮人数众多,此来一直未加遮掩,只怕已给人见到行踪,于是向店伙要了些面粉,再吩咐买些胶水,在房中易容改装。一见到镜中自己的面容,眼泪便忍不住夺眶而出,以往易容时,必是阿朱柔嫩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抹来抹去,此刻却是孤另另的自己动手,想起阿朱的柔情密意,而自己亲手酿成人鬼殊途,悲愤之下,重重在自己脸上击了一掌,脸颊登时肿起,嘴角上流出鲜血,心道:“嘿,该打!面貌倒改了不少。” 自知与阿朱的易容妙技相差太远,不论如何用心,总不能改得变成另外一人,心念一动,便剪下左右双鬓两丛头发,用胶水一根根的黏上面颊,黏得一半,已成为个虬髯大汉,于是尽量用散发遮去面貌。易容改装甚难,遮去本来面貌却易办得多,过不多时,镜中相貌已全然不同,心想:“阿朱见到我这副模样,能认得出我是她大哥吗?”一时激动,竟想倒转剪尖,戳入自己心口,到阴世去让阿朱瞧瞧自己改装后的相貌。 拭了眼泪之后,到客栈大堂中用膳,叫了一大碗清汤羊肉,两张面饼,两斤白酒,百无聊赖的自斟自饮。 他正撕了面饼,蘸了羊肉汤送入口中,听得屋角里有人以丐帮切口低声问道:“吕长老叫咱们去韩家祠堂,你可知有什么事?”丐帮切口颇为繁复,若非职份较高、在帮多年的帮众,多数说不周全。萧峰久在丐帮,自然一听即明,他内功深湛,耳音及远,那人话声虽轻,还是每一句都听全了,料知那人职份不低。只听另一人道:“不知道。不过吕长老叫得很急,多半有要紧事吩咐。”萧峰一瞥之间,见是两名丐帮七袋弟子,讨了面正窝在墙角边吃。二人吃完面后匆匆站起,出门而去。 丐帮这一带的分舵是在随州,距信阳不远,萧峰知韩家祠堂是在城北,待两名丐帮弟子走远,这才会钞,慢慢踱到城北。只见韩家祠堂附近静悄悄地,并无丐帮人众守卫放哨,暗暗生气:“我帮有大事聚会,会外居然无人防守,帮规废弛之极!”绕到祠堂后面,闪身从后门中挨进。此时天色渐暗,祠堂中不点灯烛,颇为昏黑。他贴着墙壁轻步缓进,竟没人察觉。他听着人声,走到大厅之后,缩在祠堂中安置灵牌的板壁后方,要听听丐帮这些首脑,在自己遭逐出帮之后,如何处分帮中大事?他对丐帮情谊深厚,实不忍这批向来情若骨肉的昔日兄弟一败涂地,既知面临大事,自不免关心挂怀。 过了好一会,大厅上寂然无声。细听呼吸之声,察知有十二三人聚会。又过一会,一人以切口轻声道:“大伙儿都到齐了,就只差白长老一人。”另一人说道:“白长老多半到南阳耍子去啦,咱们不用等了。”萧峰辨得出是性子急躁的吴长风。又一人道:“这次咱们对付的是乔峰,白长老身手了得,可少他不得。” 萧峰一听,登即省悟:“我一路来到信阳,悲痛之中并没改装,定是给丐帮中人见到了。徐长老、赵钱孙等在卫辉殒命,人人以为是我下的手,现今我二次又来,丐帮自当设法对付。”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咱们再等半个时辰瞧瞧。乔峰来到信阳,十之八九,是去找马夫人晦气。”萧峰知说话的是传功长老吕章。众人齐声称是。一人说道:“咱们须得尽快去保护马夫人,别让乔峰赶在头里,伤了她性命。”吴长风道:“咱们就算尽数送了性命,也未必能保护马夫人周全。”吕章道:“吴兄弟,话不是这么说。乔峰武功高强,聚贤庄上那么多英雄好汉,也奈何不了他,何况咱们这里只区区十来个人。但马夫人是马副帮主的遗孀,她不顾自己性命,为本帮立了这么个大功,咱们就算性命不在,也当顾全义气,尽力护她。要不然请马夫人移居别处,让乔峰找她不到,也就是了,倒不一定非跟乔峰动手不可。” 众人欢然称是,语声中都显得能不跟乔峰动手,委实如释重负。有人道:“那么咱们快走,不等白长老了。”众人纷纷起身,抢出祠堂。萧峰跟在众人之后,依稀听得吕章发出号令:“到了之后,大家埋伏在屋子外面,不论见到什么变故,谁都不可动弹出声,听到我发令‘动手’,这才出手拚命!”众人肃然奉命。 萧峰寻思:“眼下知道带头大哥姓名的,就只剩下马夫人一个了。若给丐帮抢先藏了起来,我未必找她得到。要是那大恶人又冒充我而去杀了她,只怕我的大仇永远不能得报,阿朱的冤屈永远不能得申。我非赶在他们头上不可。”好在他认得去马大元家的路径,展开轻功,黑暗中在丐帮诸人身旁一掠而过,谁也没察觉。他放开脚步,远远赶在众人之前。 将近马大元家时,隐身树后,察看周遭情势,只看了一会,微觉惊诧,但见马家屋子东北侧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接着又见秦红棉母女伏在屋子的东南角上,原来她四人果真也寻到了此处。 东厢房窗中透出淡淡黄光,寂无声息。萧峰折了一根树枝,投向东方,啪的一声轻响,落在地下。阮星竹等四人都向出声处望去,萧峰轻轻一跃,已到了东厢房窗下。 这时已经入冬,这一年天冷得早,信阳一带天寒地冻,马家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萧峰等了片刻,听得一阵朔风自北方呼啸而来,待那阵风将要扑到窗上,他轻轻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阵风同时击向窗外的木板,喀喇一声响,木板裂开,连里面的窗纸也破了一条缝。秦红棉和阮星竹等虽在近处,只因掌风和北风配得丝丝入扣,并未察觉,房中倘若有人,自也不会知觉。 萧峰凑眼到破缝之上,向里张去,一看之下,登时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段正淳短衣小帽,盘膝坐在炕边,手持酒杯,笑嘻嘻的瞅着炕桌边打横而坐的一个妇人。 那妇人身穿缟素衣裳,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斜睨着段正淳,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 第二十四回 烛畔鬓云有旧盟 此刻室中的情景,萧峰若非亲眼所见,不论是谁说与他知,他必斥之为荒谬妄诞。他自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见到马夫人后,此后两度再见,总是见她冷若冰霜,凛然有不可犯之色,连她的笑容也从未一见,怎料得到竟会变成这般模样。更奇的是,她以言语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小室中的神情,酒酣香浓,情致缠绵,两人四目交投,惟见轻怜密爱,那里有半分憎厌仇怨? 桌上一个大花瓶中插满了红梅。炕中想是炭火烧得正旺,马夫人颈中扣子松开了,露出雪白的项颈,还露出了一条红缎子的抹胸边缘。炕边点着的两枝蜡烛却是白色的,红红的烛火照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屋外朔风苦寒,斗室内却融融春暖。 只听段正淳道:“来来来,再陪我喝一杯,喝个成双成对。” 马夫人哼了一声,腻声道:“什么成双成对?我独个儿在这里冷清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总是记着你这冤家,你……你……却早将人家抛在脑后,那里想到来探望我一下?”说到这里,眼圈儿便红了。 萧峰心想:“听她说话,倒跟秦红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的旧情人么?” 段正淳低声细气的道:“我在大理,那一天不是牵肚挂肠的想着我的小康?恨不得插翅飞来,将你搂在怀里,好好的怜你惜你。那日听到你和马副帮主成了婚,我三日三夜没吃一口饭。你既有了归宿,我再来探你,不免累你。马副帮主是丐帮中大有身分的英雄好汉,我再来跟你这个那个,可太也对他不起,这……这不成了卑鄙小人么?” 马夫人道:“谁希罕你来向我献殷勤了?我只记挂着你,身子安好么?心上快活么?大事小事顺遂么?只要你好,我就开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远在大理,我要打听你的讯息,可有多难。我身在信阳,这一颗心,又有那一时、那一刻不在你身边?” 她越说越低,萧峰只觉她的说话腻中带涩,软洋洋地,说不尽的缠绵宛转,听在耳中当真荡气回肠,令人神为之夺,魂为之销。然而她的说话又似纯出自然,并非有意的狐媚。他平生见过的人着实不少,虽与女子交往不多,却也真想不到世上竟会有如此艳媚入骨的女子。萧峰心中诧异,脸上却也不由自主的红了。他曾见过段正淳另外两个情妇,秦红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爱娇,这位马夫人却是柔到了极处,腻到了极处,又是另一种风流。 段正淳眉花眼笑,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搂在怀里。马夫人“唔”的一声,半推半就,伸手略略撑拒。 萧峰眉头一皱,不想看他二人的丑态,忽听得身侧有人脚下踏住枯叶,发出嚓的一声响。他暗叫:“不好,这两个打翻醋坛子,可要坏我大事。”身形如风,飘到秦红棉等四人身后,轻轻点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这四人也不知侵袭自己的是谁,便已动弹不得,萧峰附加再点了哑穴,叫她们话也说不出口。秦红棉和阮星竹耳听得情郎和旁的女子情话连绵,自不免怒火如焚,妒念似潮,苦于全身僵哑,双双苦受煎熬。 萧峰再向窗缝中看去,见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身旁,脑袋靠在他肩头,全身便似没了半根骨头,自己难以支撑,一片漆黑的长发披下来,遮住了段正淳半边脸。她双眼微开微闭,只露出一条缝,说道:“我当家的为人所害,你总该听到传闻,也不赶来瞧瞧我?我当家的过世了,你不用再避什么嫌疑了罢?”语音又似埋怨,又似撒娇。 段正淳笑道:“我这可不是来了么?我一得讯息,立即连夜动身,一路上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的从大理赶来,生怕迟到了一步。”马夫人道:“怕什么迟到了一步?”段正淳笑道:“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了人。我大理段二岂不是落得一场白白奔波?教我十年相思,又付东流。”马夫人啐了一口,道:“呸,也不说好话,编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人?你几时想过我了?说什么十年相思,不怕烂了舌根子。” 段正淳双臂一收,将她抱得更加紧了,笑道:“我要是不想你,又怎会巴巴的从大理赶来?”马夫人微笑道:“好罢,就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后你怎生安置我?”说到这里,伸出双臂,环抱在段正淳颈中,将脸颊挨在他脸上,不住轻轻揉擦,一头秀发如水波般不住颤动。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后的事儿,咱们慢慢再想。来,让我抱抱,别了十年,你是轻了些呢,还是重了些?”说着将马夫人抱了起来。马夫人道:“你终究不肯带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头微皱,说道:“大理有什么好?又热又湿,又多瘴气,你去了水土不服,会生病的。”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嗯,你不过是又来哄我空欢喜一场。”段正淳笑道:“怎么是空欢喜?我立时便要叫你真正的欢喜。” 外边忽又传来轻轻脚步声响,萧峰情知丐帮人众已到,虽说他们已奉命不可出声动手,但这整件事演变至此,已愈来愈奇,他实不欲再横生枝节,见丐帮十多人均已伏在屋前地下,埋首手臂之中,于是悄没声息的抢出,绕着各人身后走了一圈,出指如风,在各人后心腰间“悬枢穴”上重重一指,又令得丐帮十多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萧峰回到原处,再向内张望,见马夫人微微一挣,落下地来,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一杯。”段正淳道:“我不喝了,酒够啦!”马夫人左手伸过去抚摸他脸,说道:“不,我不依,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段正淳笑道:“迷迷糊糊的,有什么好?”说着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萧峰听着二人尽说些风情言语,渐感不耐,眼见段正淳喝酒,忍不住酒瘾发作,轻轻吞了口馋涎。 只见段正淳打了个呵欠,颇露倦意。马夫人媚笑道:“段郎,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萧峰精神一振,心想:“她要说故事,说不定有什么端倪可寻。” 第1132章 天龙(120) 段正淳却道:“且不忙说,来,我给你脱衣衫,你在枕头边轻轻说给我听。” 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想穿新衣服,爹爹却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几时能像隔壁江家姊姊那样,过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开心了。”段正淳道:“你小时候一定挺俊,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便穿一身破烂衣衫,那也美得很啊。”马夫人道:“不,我就是爱穿花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这身孝服,雪白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什么好看?” 马夫人抿着嘴一笑,又轻又柔的说道:“我小时候啊,日思夜想,生的便是花衣服的相思病。”段正淳道:“到得十七岁上呢?”马夫人目露光采,悄声道:“段郎,我就为你害相思病了。这病根子老是不断,一直害到今日,还是没害完,也不知今生今世,想着我段郎的这相思病儿,能不能好。” 段正淳听得心摇神驰,伸手又想去搂她,只酒喝得多了,手足酸软,抬了抬手臂,又放了下来,笑道:“你劝我喝了这许多酒,待会要是……要是……哈哈,小康,后来你到几岁上,才穿上了花衣花鞋?” 马夫人道:“你从小大富大贵,不明白穷人家孩子的苦处。那时候啊,我便有一双新鞋穿,也开心得不得了。我七岁那年,我爹说,到腊月里,把我家养的三头羊、十四只鸡拿到市集上去卖了过年,再剪块花布,回家来给我缝套新衣。我打从八月里爹说了这句话那时候起,就开始盼望了,我好好的喂鸡、放羊……” 萧峰听到“放羊”这两个字,忍不住热泪盈眶。 马夫人继续说道:“好容易盼到了腊月,我天天催爹去卖羊、卖鸡。爹总说:‘别这么心急,到年近岁晚,鸡羊卖得起价钱。’过得几天,下起大雪来,接连下了几日几晚。那天傍晚,突然垮喇喇几声响,羊栏屋给大雪压垮啦。幸好羊儿没压死。爹将羊儿牵在一旁,说道这可得早些去将羊儿卖了。不料就在这天半夜里,忽然羊叫狼嗥,吵了起来。爹说:‘不好,有狼!’提了标枪出去赶狼。可是三头羊都给饿狼拖去啦,十几只鸡也给狼吃了大半。爹大叫大嚷,出去赶狼,想把羊儿夺回来。” “他追入了山里,我着急得很,不知道爹能不能夺回羊儿。等了好久,才见爹一跛一拐的回来。他说在山崖上雪里滑了一交,摔伤了腿,标枪也摔到了崖底下,羊儿自然夺不回了。我坐在雪地里放声大哭。我天天喂鸡放羊,就是想穿花衣衫,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我又哭又嚷:‘爹,你去把羊儿夺回来!我要穿新衣,我要穿新衣!’” 萧峰听到这里,一颗心沉了下去:“这女人如此天性凉薄!她爹摔伤了,她不关心爹爹的伤势,尽记着自己的花衣,何况雪夜追赶饿狼,那是何等危险?当时她虽年幼不懂事,但浑不顾念自己父亲,却也不该。” 只听她又说下去:“我爹说:‘小妹,咱们赶明儿再养几头羊,到明年卖了,一定给你买花衣服。’我只大哭不依。可是不依又有什么法子呢?不到半个月便过年了,隔壁江家姊姊穿了一件黄底红花的新棉袄,一条葱绿色黄花的裤子。我瞧得发了痴啦,气得不肯吃饭。爹不断哄我,我只不睬他。” 段正淳笑道:“那时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给你。”说着伸了个懒腰,烛火摇晃,映得他脸上尽是醺醺酒意,浓浓情欲。 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三十,到了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悄悄起来,摸到隔壁江伯伯家里。大人在守岁,还没睡,蜡烛点得明晃晃地,我见江家姊姊在炕上睡着了,她的新衣新裤盖在身上,红艳艳的烛火照着,更加显得好看。我呆呆的瞧着,瞧了很久很久,我悄悄走进房去,将那套新衣新裤拿了起来。” 段正淳笑道:“偷新衣么?哎唷,我只道咱们小康只会偷汉子,原来还会偷衣服呢。”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说道:“我才不是偷新衣新裤呢!我拿起桌上针线篮里的剪刀,将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条裤子剪成了一条条的,永远缝补不起来。我剪烂了这套新衣新裤之后,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还痛快,也不去想明天大人们知道了之后会怎样。” 段正淳一直脸蕴笑意,听到这里,脸上渐渐变色,颇为不快,说道:“小康,别说这些旧事啦,咱们睡罢!” 马夫人道:“不,难得跟你有几天相聚,从今而后,只怕咱俩再也不得见面了,我要跟你说多些话。段郎,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故事?我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气,从小就是这样,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运气好得到了,那么我说什么也得毁了这件物事。小时候使的是笨法子,年纪慢慢大起来,人也聪明了些,就使些巧妙点的法子啦。”段正淳摇了摇头,道:“别说啦。这些煞风景的话,你让我听了,叫我没了兴致,待会可别怪我。” 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慢慢打开了绑着头发的白头绳,长发直垂到腰间,柔丝如漆。她拿起一只黄杨木的梳子,慢慢梳着长发,忽然回头一笑,脸色娇媚无限,说道:“段郎,你来抱我!”声音柔腻之极。 萧峰虽对这妇人心下厌憎,烛光下见到她的眼波,听到她“你来抱我”这四个字,也不自禁的怦然心动。 段正淳哈哈一笑,撑着炕边,要站起来去抱她,却是酒喝得多了,竟站不起身,笑道:“也只喝了这六七杯酒儿,竟会醉得这么厉害。小康,你的花容月貌,令人一见心醉,真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 萧峰一听,吃了一惊:“只喝了六七杯酒,如何会醉?段正淳内力非同泛泛,就算没半点酒量,也决没这个道理,这中间大有蹊跷。” 只听得马夫人格格娇笑,腻声道:“段郎,你过来哟,我没半点力气了,你……你……你快来抱我。” 秦红棉和阮星竹站在窗外,马夫人这等撒娇使媚,一句句传入耳来,均是妒火攻心,几欲炸裂了胸膛,偏又提不起手来塞住耳朵。丐帮众人一直以为马夫人守节孀居,贞淑端严,不苟言笑,忽然听到她这些荡笑淫语,都感诧异万分。有的便想污言秽语骂上几句,苦于没法开口出声。 段正淳左手撑在炕边,用力想站起身来,但身子刚挺直,双膝酸软,又即坐倒,笑道:“我也没半点力气啦,当真奇了。我一见到你,便如耗子见了猫,全身都酸软啦。”马夫人轻笑道:“我不依你,只喝了这一点儿,便装醉哄人。你运运气,使动内力,不就得了?” 段正淳调运内息,想提一口真气,岂知丹田中空荡荡地,什么都捉摸不着,他连提三口真气,不料修培了数十年的深厚内力陡然间没影没踪。这一来可就慌了,情知事情不妙。但他久历江湖风险,脸上丝毫不动声色,笑道:“只剩下一阳指和六脉神剑的内劲,这可醉得我只会杀人,不会抱人了。” 萧峰心道:“这人虽然贪花好色,却也不是个胡涂脚色。他已知身陷危境,说什么‘只会杀人,不会抱人’。其实他一阳指是会的,六脉神剑可就不会,显是在虚声恫吓。他若没了内力,一阳指也使不出来。” 马夫人软洋洋的道:“啊哟,我头晕得紧,段郎,莫非……莫非在这酒中,你作了手脚么?”段正淳本来疑心她在酒中下药,听她这么说,对她的疑心登时消了,招了招手,说道:“小康,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马夫人似要举步走到他身边,但却站不起来,伏在桌上,脸泛桃红,不住咿咿啊啊的呻吟,媚声道:“段郎,我一步也动不了啦,你怕我不肯跟你好,在酒里下了春药,是不是?你这小不正经的。” 段正淳摇了摇头,打个手势,用手指蘸了些酒,在桌上写道:“中了敌计,力图镇静。”说道:“现下我内力提上来啦,这几杯毒酒,却也迷不住我。”马夫人在桌上写道:“是真是假。”段正淳写道:“不可示弱。”大声道:“小康,你有什么对头,却使这毒计来害我?” 萧峰在窗外见到他写“不可示弱”四字,暗叫不妙,心道:“饶你段正淳精明厉害,到头来还是栽在女人手里。这毒药明明是马夫人下的,她听你说‘只会杀人,不会抱人’,忌惮你武功了得,假装自己也中了毒,试探你的虚实,如何这么容易上当?” 马夫人脸现忧色,又在桌上写道:“内力全失是真是假?”口中却道:“段郎,若有什么下三滥的奸贼想来打主意,那再好也没有了。闲着无聊,正好拿他来消遣。你只管坐着别理会,瞧他可有胆子动手。” 段正淳写道:“只盼药性早过,敌人缓来。”说道:“是啊,有人肯来给咱们作耍,正求之不得。小康,你要不要瞧瞧我凌空点穴的手段?” 马夫人笑道:“我可从来没见过,你既内力未失,便使一阳指在纸窗上戳个窟窿,好不好?”段正淳眉头微蹙,连使眼色,意思说:“我内力全无,那里还能凌空点穴?我是在恐吓敌人,你怎地不会意?”马夫人却连声催促,道:“快动手啊,你只须在纸窗上戳个小窟窿,便能吓退敌人,否则可糟了,别让敌人瞧出破绽。” 段正淳又是一凛:“她向来聪明机伶,何以此刻故意装傻?”正沉吟间,只听马夫人柔声道:“段郎,你吃了‘七香迷魂散’的烈性迷药,任你武功登天,那也必内力全失。你倘若还能凌空点穴,能在纸窗上用内力真气刺个小孔,那可就奇妙得紧了。”段正淳失惊道:“我……我是中了‘七香迷魂散’的歹毒迷药?你怎……怎么知道?” 马夫人娇声笑道:“我给你斟酒之时,嘻嘻,好像一个不小心,将一包迷药掉入酒壶里了。唉,我一见到你,就神魂颠倒,手足无措,段郎,你可别怪我!” 段正淳强笑道:“嗯,原来如此,那也没什么。”这时他心中雪亮,知已给马夫人制住,倘若狂怒喝骂,决计无补于事,脸上只好装作没事人一般,竭力镇定心神,设法应付危局,寻思:“她对我一往情深,决不致害我性命,想来不过是要我答允永不回家,跟她一辈子厮守,又或是要我带她同回大理,名正言顺的跟我做长久夫妻。那是她出于爱我的一片痴心,手段虽然过份,总也不是歹意。”言念及此,便即宽心。 果然听得马夫人问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长久夫妻?” 段正淳笑道:“你这人忒是厉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儿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我娶你为镇南王的侧妃。”秦红棉和阮星竹听了,又是一阵妒火攻心,脸上变色,心中暴怒,均想:“这贱人有什么好?你不答允我,却答允了她。” 马夫人叹了口气,腻声道:“段郎,早一阵我曾问你,日后拿我怎么样,你说大理地方湿热,又多瘴气,我去了会生病的,你现下这话并非出于本心。” 段正淳叹道:“小康,我跟你说,我是大理国的皇太弟。我哥哥没儿子,他千秋万岁之后,便要将皇位传给我。我在中原不过是一介武夫,可是回到大理,便不能胡作非为,你说是不是呢?”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段正淳道:“这中间本来颇有为难之处,但你对我这等情切,竟不惜出到下药的手段,我自然回心转意了。天天有你这么个好人儿陪在身边,我又不是不想。我既答允带你去大理,自无反悔。” 马夫人轻轻“哦”了一声,道:“话倒说得有理。日后你做了皇上,能封我为皇后娘娘么?”段正淳踌躇道:“我已有元配妻室,皇后是不成的……”马夫人道:“是啊,我是个不祥的寡妇,怎能做皇后娘娘?那不是笑歪了通大理国千千万万人的嘴巴么?”她又拿起木梳,慢慢梳头,笑道:“段郎,刚才我说那个故事给你听,你明白了我的意思罢?” 段正淳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镇慑心神,可是数十年来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功,全不知到了何处,便如一个溺水之人,双手拚命乱抓,却连一根稻草也抓不到。 马夫人问道:“段郎,你身上很热,是不是,我给你抹抹汗。”从怀中抽出一块素帕,走到他身前,轻轻给他抹去了额头冷汗,柔声道:“段郎,你得保重身子才好,酒后容易受凉,要是有什么不适,那不是教我又多耽心么?” 窗内段正淳和窗外萧峰听了,都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惧意。 段正淳强作微笑,说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给你抹了汗来,这块手帕,我十几年来一直带在身边。”马夫人神色腼腆,轻声道:“也不怕丑,十多年前的旧事,亏你还好意思说?你取出来给我瞧瞧。” 段正淳说十几年来身边一直带着那块旧手帕,那倒不见得,不过此刻却倒真便在怀里。他容易讨得女子欢心,这套本事也是重要原因,令得每个和他有过风流孽缘的女子,都信他真正爱的便是自己,只因种种难以抗拒的命运变故,才没法结成美满姻缘。他想将这块手巾从怀中掏出来,好令她顾念旧情,那知他只手指微微一动,手掌以上已全然麻木,这“七香迷魂散”的药性好不厉害,竟无力去取手巾。 马夫人道:“你拿给我瞧啊!哼,你又骗人。”段正淳苦笑道:“哈哈,醉得手也不能动了,你给我取了出来罢。”马夫人道:“我才不上当呢。你想骗我过来,用一阳指制我死命。”段正淳微笑道:“似你这般俏丽无比的绝世美人,就算我是十恶不赦的凶徒,也舍不得在你脸上轻轻划半道指甲痕。” 第1133章 天龙(121) 马夫人笑道:“当真?段郎,我可总有点儿不放心,我得用绳子绑住你双手,然后……然后,再用一缕柔丝,牢牢绑住你的心。”段正淳道:“你早绑住我的心了,否则我怎会乖乖的送上门来?”马夫人嗤的一笑,道:“你原是个好人儿,也难怪我对你害上了这身永远治不好的相思病。”说着拉开炕旁抽屉,取出一根缠着牛筋的丝绳。 段正淳心下更惊:“原来她早就一切预备妥当,我却一直给蒙在鼓里,段正淳啊段正淳,今日你命送此处,可又怨得谁来?”马夫人道:“我先将你的手绑一绑,段郎,我可真是说不出的喜欢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段正淳深知马夫人性子,她虽是女子,却比寻常男子更为坚毅,恶毒辱骂不能令她气恼,苦苦哀恳不能令她回心,眼下只有拖延时刻,且看有什么转机能脱此困境,笑道:“我一见到你水汪汪的眼睛,天大的怒气也化为乌有了。小康,你过来,给我闻闻你头上那朵茉莉花有多香?” 十多年前,段正淳便由这一句话,和马夫人种下了一段孽缘,此刻旧事重提,马夫人身子一斜,软答答的倒在他怀中,风情无限,娇羞不胜。她左手搂住段正淳头颈,右手轻轻抚摸他脸蛋,腻声道:“段郎,段郎,那天晚上我将身子交了给你,我跟你说,他日你若三心两意,那便如何?” 段正淳只觉眼前金星乱冒,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了出来。马夫人道:“没良心的好郎君,亲亲郎君,你赌过的咒,转眼便忘了吗?” 段正淳苦笑道:“我说让你把我身上的肉,一口口咬了下来。”本来这句誓语盟言纯系戏谑,是男女欢好之际的调情言语,但段正淳这时说来,却不由得全身肉为之颤。 马夫人媚笑道:“你跟我说过的话,隔了这许多年,居然没忘记,我的段郎真有良心。段郎,我想绑绑你的手,跟你玩个新鲜花样儿,你肯不肯?你肯,我就绑;你不肯,我就不绑。我向来对你千依百顺,只盼能讨得你欢心。” 段正淳知道就算自己说不让她绑,她定会另想出古怪法子,苦笑道:“你要绑,那就绑罢。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在你手里,那是再快活也没有了。” 萧峰在窗外听着,也不禁佩服他定力惊人,在这如此危急当口,居然还说得出调笑的言语。只见马夫人将他双手拉到背后,用牛筋丝绳牢牢缚住,接连打了七八个死结,别说段正淳这时武功全失,便内力无损,也非片刻间所能挣脱。 马夫人又娇笑道:“我最恨你这双腿啦,迈步一去,那就无影无踪了。”说着在他大腿上轻轻扭了一把。段正淳笑道:“那年我和你相会,却也是这双腿带着我来的。这双腿儿罪过虽大,功劳可也不小。”马夫人道:“好罢!我也把它绑了起来。”说着拿起另一条牛筋丝绳,将他双脚也绑住了。 她取过一把剪刀,慢慢剪破了他右肩几层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肤。段正淳年纪已不轻,但养尊处优,一生过的是富贵日子,又兼内功深厚,肩头肌肤仍光滑结实。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抚摸,凑过樱桃小口,吻他的脸颊,渐渐从头颈吻到肩上,口中唔唔唔的腻声轻哼,说不尽的轻怜密爱。 突然之间,段正淳“啊”的一声大叫,声音刺破了寂静黑夜。马夫人抬起头来,满嘴都是鲜血,竟在他肩头咬了一块肉下来。 马夫人将咬下来的那小块肉吐在地下,媚声道:“打是情,骂是爱,我爱得你要命,这才咬你。段郎,是你自己说的,你若变心,就让我把你身上肉儿一口口的咬下来。” 段正淳哈哈一笑,说道:“是啊,小康,我说过的话,怎能不作数?我有时候想,我将来怎么死才好呢?在床上生病而死,未免太平庸了。在战场上为国战死,当然很好,只不过虽英勇而不风流,有点儿美中不足,不似段正淳平素为人。小康,今儿你想出来的法子可了不起,段正淳命丧当代第一美人的樱桃小口之中,珍珠贝齿之下,这可偿了我的心愿啦。你想,若不是我段正淳跟你有过这么一段刻骨相思之情,换作了第二个男人,就算给你满床珠宝,你也决不肯在他身上咬上一口。你说是不是呢?” 秦红棉和阮星竹早吓得六神无主,均知段正淳已命在顷刻,但见萧峰仍蹲在窗下观看动静,并不出手相救,心中千百遍的骂他。萧峰却还捉摸不定马夫人的真意,不知她当真是要害死段正淳呢,还是不过吓他一吓,教他多受些风流罪过,然后再饶了他,好让他此后永作裙边不贰之臣。倘若她这些作为只是情人间闹一些别扭,自己却莽莽撞撞闯进屋去救人,那可失却了探听真相的良机,于是仍沉住了气,静以观变。 马夫人笑道:“是啊,就算大宋天子、契丹皇帝,他们要杀我容易,却也休想叫我咬他一口。段郎,我本想慢慢的咬死你,要咬你千口万口,但怕你部属赶来相救。这样罢,我将这把小刀插在你心口,只刺进半寸,要不了你的性命,倘若有人来救,我在刀柄上一撞,你就不用受那零零碎碎的风流罪过了。”说着取出一柄明晃晃匕首,割开了段正淳胸前衣衫,将刀尖对准他心口,纤纤素手轻轻一送,将匕首插进了他胸膛,果真只刺进少许。 这一次段正淳却一哼也不哼,眼见胸口鲜血流出,说道:“小康,你的十根手指,比你十七岁时更加雪白柔嫩了。” 萧峰当马夫人用匕首刺进段正淳身子之时,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瞧着她手,若见她用力过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便即挥掌拍了进去,将她身子震开,待见她果然只轻轻一插,便仍不理会。 马夫人道:“我十七岁那时候,要洗衣烧饭,手指手掌自然粗些。这些年来不用做粗重生活,皮肉倒真的娇贵些了。段郎,我第二口咬在你那里好?你说咬那里,我便咬那里,我一向听你的话。”段正淳笑道:“小康,你咬死我后,我也不离开你身边。”马夫人道:“干什么?”段正淳道:“凡是妻子谋害了丈夫,死了的丈夫总是阴魂不散,缠在她身边,以防第二个男人来跟她相好。” 段正淳这话原不过吓她一吓,想叫她不可太过恶毒,不料马夫人听了之后,脸色大变,不自禁的向背后瞧了一眼。段正淳乘机道:“咦!你背后那人是谁?” 马夫人一惊,道:“我背后有什么人?胡说八道!”段正淳道:“嗯,是个男人,裂开了嘴向你笑呢,他摸着自己喉咙,好像喉头很痛,那是谁啊?衣服破破烂烂的,眼中不住流泪……”马夫人急速转身,那见有人,颤声道:“你骗人,你……你骗人!” 段正淳初时随口瞎说,待见她惊恐异常,登时心下起疑,一转念间,隐隐约约觉得马大元之死,只怕事有蹊跷。他知马大元是死于“锁喉擒拿手”之下,当下故意说那人似乎喉头疼痛,眼中有泪,衣服破烂,果然马夫人大是惊恐。段正淳更猜到了三分,说道:“啊,奇怪,怎么这男子一晃眼又不见了,他是谁?” 马夫人脸色惊惶已极,但片刻间便即宁定如常,说道:“段郎,今日到了这步田地,你吓我又有什么用?你也知道不应咒是不成的了,咱俩相好一场,我给你来个爽爽快快的了断罢。”说着走前一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段正淳眼见再也延挨不得,双目向她背后直瞪,大叫:“马大元,马大元!快捏死你老婆!”马夫人见他脸上突现可怖异常的神色,又大叫“马大元”,不由得全身颤抖,回头瞧去。段正淳奋力将脑袋一挺,撞中她下颏,马夫人登时摔倒,晕了过去。 段正淳这一撞并非出自内力,马夫人虽昏晕了一阵,片刻间便醒,款款的站起身来,抚着自己下颚,笑道:“段郎,你便爱这么蛮来,撞得人家这里好痛。你编这些话吓我,我才不上你当呢。” 段正淳这一撞已用竭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气,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一转念间,说道:“小康,你这就杀我么?那么丐帮中人来问你谋杀亲夫的罪名时,谁来帮你?” 马夫人嘻嘻一笑,说道:“谁说我谋杀亲夫了?你又不是我的亲夫。如你真是我丈夫,我怜你爱你还来不及,又怎舍得害你?我杀了你之后,远走高飞,也不会再耽在这里啦。你大理国的臣子们寻来,我对付得了么?”幽幽的叹了口气,说道:“段郎,我实在非常非常的疼你、爱你,只盼时时刻刻将你抱在怀里亲你、惜你,只因为我要不了你,只好毁了你,这是我天生的脾气,那也没法子。” 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你故意骗那小姑娘,要假手乔峰杀我,就是为此。” 马夫人道:“是啊,乔峰这厮也真没用,居然杀你不了,给你逃了出来。” 萧峰不住转念:“阿朱乔装白世镜,其技如神,连我也分辨不出,马夫人和白世镜又不相稔,如何会识破其中的机关?” 只听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你一口。”段正淳微笑道:“你来咬罢,我再喜欢也没有了。”萧峰见不能再行延搁,伸出拳头,抵在段正淳身后的土墙之上,暗运劲力,土墙本不十分坚牢,他拳头慢慢陷了进去,终于无声无息的穿破一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 便在此时,马夫人又在段正淳肩头咬下一块肉来。段正淳纵声大叫,身子颤动,忽觉双手已得自由,原来缚住他手腕的牛筋丝绳已给萧峰用手指扯断,同时一股浑厚之极的内力涌入了他各处经脉。段正淳一怔之间,已知外面到了强援,气随意转,这股内力便从背心传到手臂,又传到手指,见马夫人张开染满了鲜血的小口,扑上来欲待再咬,一阳指神功发出,嗤的一声轻响,马夫人胁下中指,“哎哟”一声尖叫,倒在炕上。 萧峰见段正淳已将马夫人制住,当即缩手。 段正淳正想出口相谢,忽见门帘掀开,走进一个人来。他左手拿着个酒瓶,醉意醺醺的道:“小康,你对他旧情未断,是不是?怎地费了这大功夫,还没料理干净?” 萧峰隔窗见到那人,心中一呆,又惊又怒,片刻之间,脑海中存着的许许多多疑团,一齐都解开了。马夫人那日在无锡杏子林中,取出自己的摺扇,诬称是他赴马家偷盗书信而失落,这柄摺扇她从何处得来?如有人出手盗去,势必是和自己极为亲近之人,然则是谁?自己是契丹人这件大秘密,隐瞒了这么多年,何以突然又翻了出来?阿朱乔装白世镜,原本天衣无缝,马夫人如何能识破机关? 原来,走进房来的,竟是丐帮的执法长老白世镜。 马夫人惊道:“他……他……武功未失,点……点了我穴道。” 白世镜抛下酒瓶,急跃而前,抓住段正淳双手,喀喇、喀喇两响,扭脱了他双臂关节。段正淳全无抗拒之力,萧峰输入他体内的真气内力只能支持得片刻,萧峰一缩手,他又成了废人。 萧峰见到白世镜后,一霎时思涌如潮,没想到要再出手相助段正淳,同时也没想到白世镜竟会立时便下毒手,待得惊觉,段正淳双臂已断。他想:“此人风流好色,今日让他多吃些苦头,也属应当,瞧在阿朱面上,最后我总是救他性命便了。” 白世镜道:“姓段的,瞧你不出倒好本事,吃了七香迷魂散,功夫还剩下三成。” 段正淳虽不知墙外伸掌相助之人是谁,但必是个大有本领的人物,眼前固然多了个强敌,但大援在后,并不如何惊惶,听白世镜口气,显然不知自己来了帮手,便问:“尊驾是丐帮的长老么?在下跟尊驾素不相识,何以遽下毒手?” 白世镜走到马夫人身边,在她腰间推拿了几下,段氏一阳指的点穴功夫极为神妙,白世镜虽武功不弱,却也没法解开她穴道,皱眉道:“你觉得怎样?”语气甚是关切。 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软,动弹不得。世镜,你出手料理了他,咱们快些走罢。这间屋子……这间屋子,我不想多耽了。” 段正淳突然纵声大笑,说道:“小康,你……你……怎地如此不长进?哈哈,哈哈!”马夫人微笑道:“段郎,你兴致倒好,死在临头,居然还笑得这么欢畅。” 白世镜怒道:“你还叫他‘段郎’?你这贱人。”反手啪的一下,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马夫人雪白的右颊登时红肿,痛得流下泪来。 段正淳怒喝:“住手!你干么打人?”白世镜冷笑道:“凭你也管得着么?她是我的人,我爱打便打,爱骂便骂。”段正淳听马夫人叫他“世镜”,便知他是丐帮的执法长老白世镜,说道:“白长老,这么如花如玉的美人儿,亏你下得了手?就算是你的人,你也该低声下气的讨她欢心、逗她高兴才是啊。” 马夫人向白世镜横了一眼,说道:“你听听人家怎么待我,你却又怎样待我?你也不害臊。”语音眼色,仍然尽是媚态。 白世镜骂道:“小淫妇,瞧我不好好炮制你。姓段的,我可不听你这一套,你会讨女人欢心,怎么她又来害你?请了,明年今日,是你的周年忌。”说着踏上一步,便欲出手对付段正淳。 段正淳见情势危急异常,大声叫道:“白长老,白长老!马大元找你来啦!”白世镜大吃一惊,回过身来。 便在此时,门帘子突然给一股疾风吹起,呼的一声,劲风到处,两根蜡烛的烛火一齐熄灭,房中登时黑漆一团。马夫人“啊”的一声惊叫。白世镜情知来了敌人,这时已不暇去杀段正淳,喝道:“什么人?”双掌护胸,转身迎敌。 吹灭烛火的这一阵劲风,明明是个武功极高之人所发,但烛火熄灭之后,更无动静。白世镜、段正淳、马夫人三人一凝神间,隐隐约约见到房中已多了一人。 第1134章 天龙(122) 马夫人第一个沉不住气,尖声高叫:“有人,有人!”只见这人挡门而立,双手下垂,面目却瞧不清楚,一动不动的站着。白世镜喝问:“是谁?”向前跨了一步。那人不言不动。白世镜又喝:“再不答话,我可要不客气了。”他从来者扑灭烛火的掌力之中,知他武功极强,不敢贸然动手。那人仍然不动,黑暗之中,更显得鬼气森森。 段正淳料得是背后助己之人到了,便即大叫:“他是马大元,他是马大元!白长老,你串通他老婆,谋杀亲夫,马大元向你讨命来啦!” 马夫人尖声叫道:“快点烛火,我怕,我怕!” 白世镜喝道:“这淫妇,别胡说八道!”他不信有鬼,心知定是来了敌人。这当口他若转身去点烛火,立时便将背心要害卖给了对方,他双掌护胸,要待对方先动。不料那人始终不动。两人如此相对,几乎有一盏茶时分,四下里万籁无声。 白世镜终于沉不住气,叫道:“阁下既不答话,我可要得罪了。”他停了片刻,见对方仍一无动静,当即翻手从怀中取出一对破甲钢锥,纵身而上,黑暗中青光微动,钢锥向那人胸口疾刺过去。 那人斜身闪开。白世镜只觉一阵疾风直逼过来,对方手指已抓向自己喉头,这一抓来得快极,自己钢锥尚未收回,敌人手指尖便已碰到了咽喉,这一来当真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后跃避开,颤声道:“你……你……”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见他身形甚高,黑暗中却瞧不清他相貌。那人仍不言不动,阴森森的一身鬼气,白世镜觉得颈中隐隐生疼,想是给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问道:“尊驾是谁?”那人全不理会。 白世镜道:“小淫妇,点亮了蜡烛。”马夫人道:“我动不得,你来点罢!”白世镜却怎敢随便行动,授人以隙? 他心中惊恐,突然使出破甲锥中一招“奔雷闪电”,右锥先向对方左肩戳去,左锥紧跟而至,刺向他右肩。那人左手掠出,将白世镜右臂一推,当的一声响,双锥相撞,白世镜右锥将自己左锥砸开。这一撞力道甚大,他双手死命抓住,钢锥才不致脱手。 忽听得段正淳又叫了起来:“他是马大元啊,他给你们二人害死,变成了鬼!你跟他老婆相好,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他是来讨命啦!”马夫人怒道:“马大元就算死了,也是个胆小鬼,老娘可不怕他!”白世镜却大喝一声,又向那人扑去,破甲锥连连晃动,刺向那人面门。 那人左手一掠,将白世镜的右臂格在外门,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咽喉。白世镜一低头,从他腋下钻出,突然间后颈一冷,一只大手按了过来。白世镜大惊,挥锥猛力反刺,嗤的一声轻响,刺了个空,那人的大手又已抓住了他后颈。白世镜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只呼呼呼的不住喘气。马夫人大叫:“世镜,世镜,你怎么啦?”白世镜如何还有余力答话,只觉体中的内力,正在给后颈上这只大手一丝丝的挤将出来。 只听得那人终于开口说道:“马大元是不是你杀死的?你不说,我即刻捏死你!”白世镜毫无抗拒能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人森然道:“快说!”抓在他后颈的手指松了些。白世镜心下惊怖无已,喘息道:“是……是这贱淫妇出的主意,是她逼我干的,跟我……跟我可不相干。” 这几句对答,屋外群丐尽皆听得清清楚楚。 那人正是萧峰。他假扮了马大元的鬼魂,又得段正淳在旁以言语助阵,使得白世镜和马夫人心中慌乱,果然轻易间便制住了白世镜,吐露了马大元身死的真相。他已不是丐帮中人,心想白世镜所犯恶行,当由帮中长老亲自审理,于是伸手点了白世镜几处穴道,然后转身出门,在屋前盘旋一转,以极快速手法给群丐解了受封的穴道,又逐一解了阮星竹等四女穴道。他不欲与众人照面,行动如风,立即闪入黑暗之中。 伏在屋前地下的丐帮群豪穴道开解,当即一个个跃起。当穴道受制之初,众人尽皆骇然,只道着了敌人的道儿,然穴道随即又给解开,才想对方应无恶意,只不知到底是何人所为?传功长老吕章传下号令:“陈长老,你和两名弟子四处搜搜,且看是否还有外人。冯舵主,你和一名弟子守在门外,发现敌踪便出声招呼。余人跟我进屋!”丐帮群豪随着他冲进屋去,点亮了蜡烛。 过不多时,萧峰又悄声奔回屋后窗下,只见东厢房中站满了人,阮星竹、秦红棉等忙着为段正淳解敷裹伤、取药解毒、软语安慰,白世镜和马夫人则脸现惊恐,却是动弹不得。 吕章说道:“周兄弟、王兄弟,请你们护送大理国段王爷,以及王爷的四位女眷,回信阳城中州大客栈休息,好酒好饭款待。”随即出手拉段正淳两臂,喀喀几声,给他接上了为白世镜卸脱的关节。 段正淳摇摇晃晃的站起,满脸羞惭,说道:“在下大理段正淳,得罪了丐帮的诸位英雄,惭愧无地,这里先行谢过……”说着向众人深深作揖,又道:“日后当正式前来贵帮总舵赔罪。”吕章道:“好说,好说,敝帮得能与大理段家结交,不胜荣幸。” 段正淳知丐帮要清理门户,自己在他们副帮主马大元去世之后,偷偷来跟马夫人勾勾搭搭,虽非侮辱了丐帮,毕竟有亏江湖道义。至于丐帮要如何处置马夫人,自己也理会不到了,当即随着周王二弟子,带同秦红棉、阮星竹、木婉清三人,乘了他们不知从那里弄来的一辆骡车,东去信阳。要找阿紫时,已不见她人影,却不知溜向何处去了。 吕章向躺在地下、动弹不得的白世镜说道:“白兄弟,咱们是多年的好兄弟了,这件事到了这步田地,大伙儿也不能对你拷打逼问,是英雄好汉,做错了事,就光明磊落的交代个清楚,最后自己图个了断。一了百了,也不失好汉子的身分气概,可别让老兄弟们瞧你不起。”白世镜垂头不语。吕章走过去要解开他给闭住的穴道,但萧峰点穴手段厉害,饶是吕章武功修为不低,拍捏半天,仍不得解。 他心下暗暗骇异,丐帮十数人今晚个个给那神秘怪客耍得团团转,竟连那人一面也没见到,委实无能之极。那神秘怪客武功高强,难道便是乔峰那厮?但他为何在制住白世镜后,又悄悄走了?吕章满腹疑团,此人到底是敌是友,一时难辨,只得先处理眼下之事再说,便道:“白兄弟,大家顾念本帮声名,什么事都决不外传。你平时审理犯了规的帮里兄弟,总要他们交代个一清二楚。咱们今日也是按这规矩办,你越爽快,这件事越快过去。刚才大伙儿伏在屋子外面,你跟这狗淫妇的事,大伙儿已亲耳听得明明白白。现下只问你,是你自己说呢,还是要上刑逼问?” 白世镜脸色惨然,随即一咬牙,说道:“好,我自己说。”他先前在进房之前曾喝了不少酒,后来与那神秘怪客相斗,早吓得酒醒了八分,说道:“去年八月十四,我来到马兄弟家里作客,只盼欢欢喜喜的大吃大喝一场,过个快快活活的中秋节。这个小淫妇,安排了一席丰富酒宴,说要什么‘迎月’,席上不住行令劝酒,马兄弟酒量不行,喝得十来杯陕西西凤酒就醉了。这小淫妇把马兄弟扶进去睡了,再来陪我喝酒,喝不了三杯,她也醉了,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迷迷糊糊的数说马兄弟整日价便是使拳练功,打熬气力,赶早落夜,总是在练功场上,也不肯多陪她一忽儿。我说:‘咱们学武之人,说什么也是练武第一,马兄弟的锁喉擒拿手威镇河朔,人人佩服,那便是苦练之功。’她说:‘哼哼,那一天他老婆给别人用锁腰擒拿手擒拿了去,他懊悔可也来不及啦!’” 马夫人听到这里,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白世镜骂道:“这小淫妇,居然还笑得出。我说:‘胡说八道!那有什么锁腰擒拿手的?’她笑着说:‘怎么没有?你没学过么?’她一面笑,一面走到我身边,拉起我左臂,围在她的腰里,说道:‘你用力紧一紧啊,叫我动弹不得,那便是锁腰手了。’她伸手又把我右手拉过去,放在她胸口,说道:‘你会不会使擒拿手啊?别太用力了,人家会痛的。’”几个年轻的丐帮弟子听到这里,瞧着马夫人细细的腰肢、隆起的胸脯,想像当晚情景,不禁脸红了起来。 白世镜续道:“我心中灵光一闪:‘可不能对不住马兄弟!’忙缩回右手,正色说道:‘弟妹,那不行!这功夫我不会。’但我左手搂着她腰肢,竟舍不得放开。各位兄弟,我老婆过世有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我没碰过一个女人,没逛过一回瓦子,没沾过一个野草闲花,将心比心,你们该知我不是大圣大贤,不是如来佛祖,委实把持不住,何况她腰肢还这么扭来扭去,不住抖动。我说:‘你别动,还是喝酒吧!’她一提身,坐上了我大腿,酌一杯酒喝在嘴里,两条手臂伸过来揽住了我头颈,凑嘴过来,印在我唇上,跟着将口中酒水慢慢哺在我嘴里,吐完了酒水,腻声说:‘白大哥,我敬了你一杯酒,你该敬还我一杯。’就这样,她敬我一杯,我敬她一杯,月亮还没到中天,我跟她已经昏天黑地,一塌胡涂了!唉,是我该死,对不起马兄弟,对不起众位兄弟!” 马夫人突然插嘴道:“是我引诱这色鬼的,那不错,那晚的情景,他倒记得清清楚楚。我干么要引诱他呢?是瞧中了他的胡子生得俊吗?那倒不见得,说到相貌一表堂堂,咱们吕长老可俊得多了。”说着向吕章瞄了个媚眼。吕章喝道:“规规矩矩的说,别扯上我!” 马夫人微微一笑,说道:“去年端午节,我拭抹箱笼,清除虫蚁,在旧箱笼中见到一通书信,见信封上写得郑重,我好奇心起,乘着大元不在家,手指上点一些儿水,湿了信封后面的封缝,轻轻揭开,没弄损半点火漆,便将汪帮主的遗令取了出来……”丐帮众人都“哦”的一声,知道说到了关键,都留神倾听。 马夫人续道:“我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原来乔峰这厮竟是契丹胡虏,丐帮上上下下数万弟兄,恐怕谁都想不到吧,这契丹胡狗那一天忽然动手,丐帮不知有多少兄弟要死在他手里。此刻乔峰固然对丐帮尽忠尽力,立功甚大,谁也瞧不出他的狼子野心,但一旦契丹出兵来侵我大宋,要吞没我大宋花花江山,杀我男子、掳我女子之时,乔峰便会露出本来面目,说不定会派遣众兄弟送羊入虎口,自行投到契丹重兵驻扎之地,一个个让契丹兵杀了。我丐帮众英雄全军覆没,片甲无存,还不知为了什么。我是小小女子,向来没什么见识,只得将汪帮主的遗令钞录下来,将原信封回,妥善黏好,不露丝毫痕迹。思来想去,只想找帮里几位有担当、有见识的长老商量,计议个法子出来。须得两全其美,既要使得我帮平安,不受契丹胡虏的陷害,又要不伤帮里兄弟们的义气,令他捣不成鬼,最好是他能知难而退,自行回去契丹……” 萧峰听到这里,心道:“倘若如此,我确会自行告退,回去契丹。但我几时存心捣鬼,要来陷害大宋啊?”见屋内丐帮众人听得连连点头,似乎颇赞同她的想法。 马夫人续道:“我知咱家的大元向来胆小,每次提到乔峰,总当他天神菩萨一般,决不敢反他。我于是先透露一点风声,跟他说,帮里有人说三道四,说乔峰是契丹胡虏,咱们可得提防一二。他一听便冲冲大怒,追问是谁造谣。我说倘若有确实证据,那便如何。他追问是什么证据,说道倘若真有证据,为了丐帮数万兄弟,为了乔帮主的名声义气,也当将证据毁了。”萧峰听到这里,心下感动,马副帮主平时与自己没甚往来,却对己如此情义深重,这样的好兄弟,今日实在少有了。 马夫人续道:“我再多说了几句,他就狠狠揍了我一顿,打得我目青口肿,不许我出门。我自不敢再说,只消稍露口风,他非打死我不可,跟着便会烧去汪帮主的遗令。大元是兄弟义重,也不能算错,但大宋千万百姓、我帮数万好兄弟的安危性命,岂可因他一个儿的私人义气而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大事,这里要请问吕长老和诸位长老兄弟,我该当怎么办才是啊?” 吕章咳嗽一声,说道:“那你就该去寻徐长老说明一切,请他作主。要不然,就来找白长老,或是找我。”马夫人长叹一声,泪水滴了下来,说道:“小女子运气太坏,没先来找吕长老。我先去找徐长老,唉,只道他德高望重,在帮里人人敬重,谁料得到……谁料得到……” 吕章问道:“怎么?徐长老顾念乔峰的名誉声望、功劳能为,不肯主持公道么?”马夫人微微一笑,说道:“那倒不是。小女子千料万料,却也料想不到徐长老是个老色鬼……”她此言一出,人人“哦”的一声。吴长老伸掌在桌上重重一拍,说道:“徐长老是我帮人人敬重的老英雄,他人已过世,你莫污蔑他老人家的名声!” 马夫人低声道:“吴长老教训得是。徐长老人死为大,他的事我也不说了。吴长老,男子汉大丈夫,不论他如何英雄了得,这酒色财气四大关口,都是难过得很的。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不管他是十四五岁的娃娃,还是八九十岁的老公公,见了我都不免要风言风语,摸手摸脚,只好说爹娘不积德,生了我这么副模样,教我一生吃尽苦头就是了!”说着珠泪双流。人人见了怜意大增,均想:“那日在杏子林中,徐长老力证乔峰是契丹胡人,多半便因在马寡妇身上占了便宜所致。唉!这个小淫妇挨上身来,只怕连泥菩萨也软倒了,倒也怪徐长老不得。” 第1135章 天龙(123) 吴长老恨恨的道:“徐长老一生英雄豪杰,仁义过人,却也败坏在你这贼淫妇手里。”马夫人道:“白世镜是我勾引他的,那不错。徐长老我可没勾引,他老人家这么一脸子正经,我可不敢。不过他老人家的手要伸到我身上,我可闪避不了啊!我既不闪躲,他就帮着我对付乔峰啦!后来他们两个老色鬼撞在一起,争风喝醋,谁杀了谁,我妇道人家,可不敢多问了。” 吴长老大怒,在白世镜身上踢了一脚,喝道:“徐长老是你杀的,是不是?”白世镜道:“他提刀子要……要杀我,我……我总不能伸长了脖子,让他把我脑袋砍下来啊!”吕章叹道:“大家说徐长老是乔峰杀的,岂不是冤枉了他?”吴长老道:“还有别的冤枉呢。马副帮主,也是你下手杀的!”说着足尖对准白世镜脑袋轻轻一踢。 白世镜厉声道:“吴长风,你要杀便杀!是老子做的事,老子自然认。中秋节那天,这小淫妇悄悄跟我说乔峰是契丹胡虏,说证据在马大元手里,商量着怎么将证据拿出来交给徐长老。不料马大元躲在暗处,什么都听到了,我二人说些风言风语,也全让他听去了。这小淫妇突然察觉,向我使个眼色,说些闲话遮掩了开去。当晚一般的饮酒吃肉。马大元倒也并不揭穿,只说话很少,显是满腹心事。我说:‘马大哥,叨扰了两天,十分多谢。明日一早,我就告辞了。’他说:‘白兄弟,左右没事,如不嫌简慢,请在舍下多住几天。’我见他言不由衷,只说明天要走。喝得几杯,他忽然伏在桌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这小淫妇拍拍手,笑道:‘这七香迷魂散,当真极灵!’” 吴长老道:“这七香迷魂散,她从那里得来?”白世镜脸有惭色,道:“是我给她的。我说:‘小乖乖,咱们的事他已知道得清清楚楚,你说怎么办?’她说:‘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敢担当!要是你怕了,即刻就请便吧,以后再也别来见我。’我说:‘那可舍不得,我想跟你做长久夫妻。’她说:‘行!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于是我伤了马大元的喉头,送了他性命。唉,大元是好兄弟,我也真不忍下手,但我不杀他,他迟早会杀了我,他要向各位说明真相,我白世镜还能做人吗?这小妖精说:‘这笔帐要算在乔峰那厮头上!赶走了乔峰,既为大宋与丐帮去了心腹大患,你白长老说不定还可以……’”下面本来是说“你白长老说不定还可以接帮主的大位。”但他说到这里,撂下不说了。 吕章问道:“还可以怎样?”白世镜叹了口气,心想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为自己辩解的,便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吴长老道:“马大元是你杀的,徐长老也是你杀的。可是咱们都冤枉了乔峰。这两件事情,须得向众弟兄们分说明白。本帮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不能在这些大事上冤枉了好人!”众人听了,都不禁点头。 萧峰暗暗吁了口长气,受枉多时,含冤莫白,此刻方得洗雪部分冤屈,只可惜阿朱已不在身旁,分享他这一吐胸中怨气的喜悦。 吕章咳嗽一声,说道:“吴兄弟,咱们见事不明,冤枉了乔峰,那不错。却不能说冤枉了好人,乔峰难道是好人吗?”另一人道:“对啊!乔峰是契丹胡狗,是万恶不赦的奸贼,冤枉了他有什么不对?”吴长老气得大叫:“放屁,放屁!” 吕章脸色凝重,说道:“吴长老,你且消消气。大丈夫本该是非分明。可是这件事的真相倘若泄露了出去,江湖上朋友人人得知我们窝里反,为了个女子,杀了一个副帮主,杀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再冤枉自己的帮主,把他赶下台来,再处决一位执法长老,咱们丐帮的声名从此一塌胡涂,一百年也未必能重振翻身。弟兄们走到江湖上,人人抬不起头来。各位兄弟,乔峰是契丹胡人,那不错吧?可没冤枉他吧?” 众人齐声称是。吕章又道:“是丐帮的声名要紧呢?还是乔峰的声名要紧?”众人都道:“当然是丐帮的声名要紧!”吕章道:“照啊!大事为重,私事为轻。要讲大义,不讲小义。大宋的兴衰存亡是国家大事,丐帮的声名荣辱关涉数万兄弟,也是大事。至于弟兄之间的义气交情,比较起来只能算小事了。在聚贤庄上,大家不是都跟乔峰那厮喝过绝交酒了吗?那还有什么交情可说?这件事如泄漏了出去,大伙儿可不能跟这多嘴之人善罢干休,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不能含糊!” 吴长风心中不服,但见余人都顺从吕章的说话,自己势孤,若再有异言,只怕立有性命之忧,悻悻然便不再争辩了。 萧峰听得丐帮众人只顾念私利,维护丐帮名声,却将事实真相和是非一笔勾销,什么江湖道义、品格节操尽数置之脑后,本来已消了不少的怨气重又回入胸中,只觉江湖中人重利轻义,全然不顾是非黑白,自己与这些人一刀两断,倒也干净利落。 马夫人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各位口渴了吧?我去冲些茶来,要是不放心,派人跟着我就是。这里荒野之地,我便想逃,也没地方走。”她给段正淳点中穴道,一来指力不重,二来为时已久,穴道渐渐松开,但双腿仍麻木酸软,出房时一拐一拐,几欲跌倒。丐帮众人耽了这些时候,确也渴了,又见她行走艰难,也没人耽心她会逃走。 马夫人料想自己谋杀亲夫,必定难逃一死,便想在茶水中混入“七香迷魂散”迷倒群丐,但想丐帮人多,定难人人都饮,计谋便必不成,还是逃命为上,见丐帮无人跟来,于是绕到屋后,蹑手蹑足,向黑暗处走去。 萧峰见她神情,便知她想逃走,心想此处虽是荒野之地,但她熟悉地形,如躲到山洞山沟之中,倒也不易追寻。眼下必须着落在她身上问出那带头大哥的名字,可不能让她脱身,便悄悄跟随其后,到了僻静处,抢前点了她后心穴道,见四处无可藏身,当即左臂抱起她身子,跃上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缩在枝叶之后。其时气候虽寒,但入冬未久,树叶未落,萧峰爬上树梢,星月无光,下面纵然有人抬头相望,也未必得能瞧见。 过了一会,屋里一名舵主叫道:“那婆娘跑啦,快追,快追!”门口中冲出八九人来,绕着屋子追赶。有几人追出数十丈远,大呼小叫,又再转来。有人点起了灯笼火把,在各处房舍中翻寻。厨房后有个大麦草堆,堆满了一捆捆麦草,众人纷纷议论:“说不定躲在这里!搬开来瞧瞧。”“这里乱七八糟的,那婆娘多半爬了进去。”便有四五个人将麦草一捆捆搬开,直搬到露出地面。有人骂道:“他妈的,婆娘钻了地洞啦,这里没人!”各人随手将麦草捆抛回原处,堆得乱糟糟地。众人里里外外又找寻一遍,不见有何踪迹。 萧峰听得各人诅咒喝骂,暗暗好笑,忽听得屋里一人长声惨呼,似是白世镜的声音,心知是吕章等人将他处决了,那是意料中事,也不以为意。又扰攘了半个多时辰,听得有人将白世镜的尸身拖出来在地下埋了。只听得吕章说道:“咱们迟早要杀了马寡妇给马大元兄弟报仇,这时找她不到,总不能让她逍遥法外。”各人轰然答应,片刻之间,去得干干净净。 萧峰再在树梢多耽一会,不闻丝毫人声,便抱着马夫人溜下大树,拖开几捆麦草,将马夫人抛在草堆上,再用几捆麦草盖在她身上。丐帮中人倘若去而复回,他们已彻查过麦草堆,不会二次再查,便不致发见马夫人了。眼见马夫人因连番惊吓而晕了过去,这女人是害死阿朱的元凶,萧峰对她厌憎已极,又在她背心上补了几指,待得天明后再来盘问于她。 萧峰走到井旁,打起井水喝了几大口,寻思:“丐帮素称仁义为先,今日传功长老竟说国事是大事,帮会事也是大事,私人的交情义气不过是小事。那么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良心?做人该不该讲是非公道?他们人多,就把白世镜杀了,并不是因为他害死马大哥、徐长老,犯了重罪这才该杀。他们虽然人多,仍打不过我,如果是我杀了马大哥、徐长老,就应该了。谁的武功强,谁就是对的,谁武功不行,谁就错了,这跟猛虎豺狼有甚分别?只因我是契丹人,什么罪名都可加在我头上,不管我有没有犯了这些罪行,如此颠倒黑白,这‘大义’当真狗屁之极。” 他只觉世上不公道的事情委实太多,思涌如潮,却又想不出一个结果来:“阿朱纯善天真,决不做害人的事,老天爷偏偏不长眼睛,叫我一掌打死了她。我一生立身处事,自问决没半分对不起朋友,甚至连对头敌人,也决无对他们不住,可是老天爷毫没来由的对我作了这么大的惩处,要我亲手打死我最宝爱之人。阿朱扮作她父亲,是为了爱惜我,要保护我性命,她半点也没错。我打她一掌,是为了报仇。多半我满心仇恨,压根儿就错了。其实,我愤怒填膺,非发泄不可,也非全然为了父仇,只因许许多多人不问情由的冤枉我,胡乱加我罪名,我气愤恼怒,都发泄在这一掌之中。是我错了,真正大大的错了……”想到这里,忍不住提起手掌,噼噼啪啪的击打自己脸颊。连日来浑浑噩噩,大惊大悲之余,这时已倦得很了,靠在井栏之上,不觉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已大明,萧峰又回到马家来,屋外静悄悄地一人也无,只两只母鸡在地下啄食虫蚁。推门进屋,望见房门打开,房中炕边伏着一个女子,满身是血,正是马夫人。萧峰吃了一惊,马夫人不是给自己放在麦草堆里,怎会移来此处?忙抢步进房。 马夫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低声道:“行行好,快,你快杀了我罢!”萧峰见她脸色灰败,只一夜之间,便如老了二三十年一般,变得颇为丑陋,便问:“是丐帮的人又回来了吗?”马夫人好似没听到,神情显得十分痛苦,突然间她一声大叫,声音尖锐刺耳之极。萧峰出其不意,倒给她吓了一跳,退后一步,问道:“你干什么?” 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谁?”萧峰扯下了满脸短须,头发后拨,露出本来面目。马夫人一惊,颤声道:“乔……乔帮主?”萧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帮的帮主了。难道你又不知?”马夫人道:“是的,你是乔帮主。乔帮主,请你行行好,快杀了我!”萧峰皱眉道:“我不想杀你。你谋杀亲夫,丐帮中人找到你之后,自有人来料理你。” 马夫人哀求道:“我……我实在抵不住啦,那小贱人手段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不放过她。你……你看……我身上。” 她伏在阴暗之处,萧峰看不清楚,听她这么说,便过去推开窗子,亮光照进屋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心中一颤,只见马夫人肩头、手臂、胸口、大腿,到处给人用刀子划了一条条伤口,伤口中竟密密麻麻的爬满了蚂蚁。萧峰看了她伤处,知她四肢和腰间关节处的筋络全给人挑断了,再也动弹不得。这不同点穴,可以解开穴道,回复行动,筋脉既断,那就无可医治,从此成了软瘫的废人。但怎么伤口中竟有这许多蚂蚁? 马夫人颤声道:“那小贱人,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割得我浑身是伤,又……又在伤口中倒了蜜糖水……蜜糖水,说要引得蚂蚁来咬我全身,让我疼痛麻痒几天几夜,受尽苦楚,说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萧峰只觉再看她的伤口一次,便要作呕。他绝不是软心肠之人,但杀人放火,素喜爽快干脆,用恶毒法子折磨敌人,实所不取,叹了口气,转身到厨房中去提了一大桶水来,泼在她身上,冲去不少蚂蚁,令她稍减群蚁啮体之苦。 马夫人道:“谢谢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一刀将我杀了罢。”萧峰道:“是谁……谁割伤你的?”马夫人咬牙切齿,道:“那个小贱人,她说是段正淳的女儿,瞧她年纪幼小,不过十五六岁,心肠手段却这般毒辣……”萧峰失惊道:“是阿紫?”马夫人道:“不错,她是这么说的:‘你到阴世去告我状好啦,我叫阿紫!’她说要给她父亲报仇,代她母亲出气,要我受这等无穷苦楚,你……你快杀了我罢!” 萧峰心想,适才阿紫突然不见,原来是躲了起来,待丐帮众人和自己走远,这才溜出来施这狠毒手段,便道:“你先跟我说,署名在那信上的,是什么名字?”马夫人道:“这人的名字,可不能这么容易便跟你说。”萧峰哼了一声,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伤口上再倒些蜜糖水,撒手而去,任你自生自灭。”马夫人道:“你们男人……都这般狠心恶毒……”萧峰道:“你谋害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马夫人奇道:“你……你怎地什么都知道?是谁跟你说的?” 萧峰冷冷的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说!你害死马大哥,为何要嫁祸于我?”马夫人目露凶光,恨恨的道:“你非问不可么?”萧峰道:“不错,非问不可。我是个硬心肠的男子,不会对你可怜的。” 马夫人呸了一声,道:“你当然心肠刚硬,你就不说,难道我不知道?我今日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你害的。你这傲慢自大、不将人家瞧在眼里的畜生!你这猪狗不如的契丹胡虏,你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天天让恶鬼折磨你。用蜜糖水泼我伤口啊,为什么又不敢了?你这狗杂种,王八蛋……”她越骂越狠毒,显然心中积蓄了满腔怨愤,非发泄不可,骂到后来,尽是市井秽语,肮脏龌龊,匪夷所思。 萧峰自幼和群丐厮混,什么粗话都听得惯了,他酒酣耳热之余,也常和大伙儿一块说粗话骂人,但见马夫人一向斯文娇媚,竟会骂得如此泼辣悍恶,实大出意料之外,而这许多污言秽语,居然有许多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 第1136章 天龙(124) 他一声不响,待她骂了个畅快,见她本来脸色惨白,经过这场兴奋的毒骂,已挣得满脸通红,眼中发出喜悦的神色。又骂了好一阵,她声音才渐渐低了下来,最后说道:“乔峰你这狗贼,你害得我今日到这步田地,你日后必定肚破脑流,给人千刀万剐!”萧峰平心静气的道:“骂完了么?”马夫人道:“暂且不骂了,待我休息一会再骂。你这没爹没娘的狗杂种!老娘只消有一口气在,永远就不会骂完。” 萧峰道:“很好,你骂就是。我首次跟你会面,是在无锡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时马大哥已给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识,怎说是我害得你到今日这步田地?” 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说在无锡城外这才首次跟我会面,就是这句话,不错,就为了这句话。你这自高自大,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家伙,直娘贼!” 她这么一连串的大骂,又半晌不绝。 萧峰由她骂个畅快,直等她声嘶力竭,才问:“骂够了么?”马夫人恨恨的道:“我永远不会够的,你……你这眼高于顶的臭家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萧峰道:“不错,就算是皇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从来不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倘若真有本事,也不会给人作弄到这地步了。” 马夫人也不理会,只不住的喃喃咒骂,又骂了一会,才道:“你说在无锡城外首次见到我,哼,洛阳城里的百花会中,你就没见到我么?”萧峰一怔,洛阳城开百花会,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与丐帮众兄弟同去赴会,猜拳喝酒,闹了个畅快,可是说什么也记不起在会上曾见过她,便道:“那一次马大哥是去的,他可没带你来见我啊。” 马夫人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一伙臭叫化的头儿,有什么神气了?那天百花会中,我在那白牡丹旁这么一站,会中的英雄好汉,那一个不向我呆望?那一个不是神魂颠倒的瞧着我?偏生你这家伙竟连正眼也不向我瞧上一眼。倘若你当真没见到我,那也罢了,我也不怪你。你明明见到我的,可就是视而不见,眼光在我脸上掠过,居然没停留片刻,就当我跟庸脂俗粉没丝毫分别。伪君子,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萧峰渐明端倪,说道:“是了,我记起来了,那日牡丹花旁,好像确有几个女子,那时我只管顾着喝酒,没功夫去瞧什么牡丹芍药、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辈的女流英侠,我当然会上前拜见。但你是我嫂子,我没瞧见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失礼?你何必记这么大的恨?” 马夫人恶狠狠的道:“你难道没生眼珠子么?恁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的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辈,就算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我。你是丐帮的大头脑,天下闻名的英雄。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怎能舒服?” 萧峰叹了口气,说道:“我从小不喜欢跟女人在一起玩,年长之后,更没功夫去看女人了,又不是单单的不看你。比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没去留意,到得后来,可又太迟了……” 马夫人尖声道:“什么?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那是谁?那是谁?”萧峰道:“是段正淳的女儿,阿紫的姊姊。”马夫人吐了口唾沫,道:“呸,这种贱女人,也亏你挂在嘴上……”她一言未毕,萧峰抓住她头发,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说道:“你敢再说半句不敬她的言语,哼,教你尝尝我的毒辣手段!” 马夫人给他这么一摔,几乎昏晕过去,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突然纵声大笑,说道:“原来……原来咱们的乔大英雄,乔大帮主,给这小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死人啦。你做不成丐帮帮主,便想做大理国公主的驸马爷。乔帮主,我只道你是什么女人都不看的。” 萧峰双膝一软,坐入椅中,缓缓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一眼,可是……可是……再也看不到了!” 马夫人冷笑道:“你想要她,她不肯吗?凭你这身武功,难道还抢她不到?” 萧峰摇头不语,过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本事,也抢她不回来了。”马夫人大喜,问道:“为什么?哈哈,哈哈。”萧峰低声道:“她死了!” 马夫人笑声陡止,只见萧峰满脸凄苦,眼中含泪,心中微感歉意,觉得这个自大傲慢的乔帮主倒也有三分可怜,但随即脸露微笑,笑容越来越欢畅。 萧峰瞥眼见到她的笑容,登时明白,她是为自己伤心而高兴,站起身来,说道:“你谋杀亲夫,死有余辜,还有什么话说?”马夫人听到他要出手杀死自己,突然害怕起来,求道:“你……你饶了我,别杀我!”萧峰道:“好,本不用我动手。”迈步出去。 马夫人见他头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忿怒又生,大声道:“乔峰,你这狗贼!当年我恼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马大元来揭你疮疤。马大元说什么也不肯,我才叫白世镜杀了马大元。你……你今日对我,仍丝毫也不动心。” 萧峰回过身来,冷冷的道:“你谋杀亲夫,就只为了我不曾瞧你一眼。哼,撒这等漫天大谎,有谁能信?” 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骗你作甚?你瞧我不起,我本来有什么法子?也只有心中恨你一辈子罢啦。别说丐帮那些臭叫化对你奉若天神,普天下又有谁敢得罪你?也是老天爷有眼,那一日让我在马大元的铁箱中发现了汪帮主的遗书。我偷看那信,得知了其中过节,你想我那时可有多开心?哈哈,正是我出了心中这口恶气的大好机缘,我要你身败名裂,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汉。我便要马大元当众揭露,好叫天下好汉都知你是契丹胡虏,要你别说做不成丐帮帮主,更在中原没法立足,连性命也是难保。” 萧峰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动弹,再也没法害人,但这样一句句恶毒的言语钻进耳来,却也背上感到一阵寒意。 马夫人续道:“那知他非但不听我话,反狠狠骂了我一顿,说道从此不许我出门,我如吐露了只字,要把老娘斩成肉酱。他向来对我千依百顺,几时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我向来便没将他放在心上,瞧在眼里,他这般得罪我,老娘自有苦头给他吃的。过了三个多月,白世镜来作客,那日是八月十四,他到我家来过中秋节,他瞧了我一眼,又是一眼,哼哼,这老色鬼!我蹧蹋自己身子,引得这老色鬼为我着了迷。老色鬼要跟我做长久夫妻,便杀了马大元。” 萧峰昨晚已在窗下听白世镜亲口说过,知她的话倒也并无虚假,叹了口气,道:“白世镜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就这样活活的毁在你手中。你……你用七香迷魂散给马大哥吃了,然后叫白世镜捏碎他喉骨,装作是姑苏慕容氏以‘锁喉擒拿手’杀了他,是不是?”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么不是?不过‘姑苏慕容’什么的,我可不知道,是老色鬼想出来的。” 萧峰点了点头。马夫人又道:“我叫老色鬼出头揭露你的身世秘密。呸,这老色鬼居然跟你讲义气!给我逼得狠了,他拿起刀子来要自尽。好啦,我便放他一马,找上了全冠清这死样活气的家伙。老娘只跟他睡了三晚,他什么全听我的了,先去偷了你的摺扇,还胸膛拍得老响,说一切包在他身上。老娘料想,单凭全冠清这家伙一人,可扳你不倒,于是再去找另一个老色鬼徐长老出面。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萧峰终于心中最后一个疑窦也揭破了,为什么全冠清主谋反叛自己,而白世镜反遭叛党擒获,问道:“段姑娘假扮白世镜,虽然天衣无缝,却也因此而给你瞧出破绽?” 马夫人奇道:“这小妮子就是段正淳的女儿?是你的心上人?她当真美得不得了?” 萧峰不答,心中酸痛,抬头向着天边。 马夫人道:“这小……小妮子,也真吓了我一跳,还说什么八月十五的,那正是马大元的死忌。可是后来我说了两句风情言语,我说天上的月亮又圆又白,那天老色鬼说:‘你身上有些东西,比天上月亮更圆更白。’我问她中秋饼爱吃咸的还是甜的,那天老色鬼说:‘你身上的中秋饼,自然甜过了蜜糖。’你那位段姑娘却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立时便给我听出了破绽。” 萧峰恍然大悟,才明白那晚马夫人为什么突然提到月亮与中秋饼,原来是去年八月十四晚上,她与白世镜私通时的无耻言语。马夫人哈哈一笑,说道:“乔峰,你的装扮可差劲得紧了,我一知道那小妮子是西贝货,再想一想你的形状说话,嘿嘿,怎么还能不知你便是乔峰?我正要杀段正淳,恰好假手于你。” 萧峰咬牙切齿的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这笔帐都要算在你身上。” 马夫人道:“是她先来骗我的,又不是我去骗她。我只不过是将计就计。倘若她不来找我,等白世镜当上了丐帮帮主,我自有法子叫丐帮和大理段氏结上了怨家,这段正淳嘛,嘿嘿,迟早逃不出我手掌。”萧峰道:“你好狠毒!自己的丈夫要杀,跟你有过私情的男人,你要杀;没来瞧瞧你容貌的男人,你也要杀。” 马夫人道:“美色当前,为什么不瞧?难道我还不够美貌?世上那有你这等假道学的伪君子!”她说着自己得意之事,两颊潮红,甚是兴奋,但体力终于渐渐不支,说话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萧峰道:“我最后问你一句话,那个写信给汪帮主的带头大哥,到底是谁?你看过那封信,见过信上的署名。” 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乔峰,最后终究是你来求我呢,还是我求你?马大元死了,徐长老死了,赵钱孙死了,铁面判官单正死了,谭公、谭婆死了,天台山智光大师死了。世上就只剩下我和那个带头大哥自己,才知道他是谁。” 萧峰心跳加剧,说道:“不错,毕竟是乔峰向你求恳,请你将此人的姓名告知。” 马夫人道:“我命在顷刻,你又有什么好处给我?” 萧峰道:“乔某但教力所能及,你有何吩咐,无有不遵。” 马夫人微笑道:“我还想什么?乔峰,我恼恨你不屑细细瞧我,以致酿成这种种祸事,你要我告知那带头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难,只须你将我抱在怀里,好好的瞧我半天。” 萧峰眉头紧蹙,实是老大不愿,但世上确是只有她一人才知这个大秘密,自己的血海深仇,都着落在她口中吐出来的几个字,这大秘密一日不解开,自己一生终究难以过得安稳。她命系一线,随时均能断气,威逼利诱,全无用处,心想:“若我执意不允,她一口气转不过来,那么我杀父杀母的大仇人到底是谁,从此再也不会知道了。我抱着她瞧上几眼,又有何妨?”便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弯腰将她抱在怀中,双目炯炯,凝视着她脸颊。 这时马夫人满脸血污,又混着泥土灰尘,加之这一晚中她饱受折磨,容色憔悴,甚是难看。萧峰抱着她本已十分勉强,瞧着她这副神情,不禁皱起了眉头。 马夫人怒道:“怎么?你瞧着我挺讨厌吗?”萧峰只得道:“不是!”这两个字实是违心之论,平时他就算遇到天大危难,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却实在是无可奈何了。 马夫人柔声道:“你要是不讨厌我,那就亲亲我的脸。”萧峰正色道:“万万不可。你是我马大哥的妻子,萧峰义气为重,岂可戏侮朋友的孀妇。”马夫人甜腻腻的道:“你要讲义气,怎么又将我抱在怀里呢……” 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人噗哧一笑,说道:“乔峰,你这人太也不要脸啦!害死了我姊姊,又来抱住了我爹爹的情人亲嘴偷情,你害不害臊?”正是阿紫的声音。 萧峰问心无愧,于这些无知小儿的言语,自亦不放在心上,对马夫人道:“你快说,说那个带头大哥是谁?” 马夫人腻声道:“我叫你瞧着我,你却转过了头,干什么啊?”声音竟不减娇媚。 阿紫走进房来,笑道:“怎么你还不死?这么丑八怪的模样,有那个男人肯来瞧你?”马夫人道:“什么?你……你说我是丑八怪的模样?镜子,镜子,我要镜子!”语调中显得十分惊惶。萧峰道:“快说,快说啊,你说了我就给你镜子。” 阿紫顺手从桌上拿起一面明镜,对准了她,笑道:“你自己瞧瞧,挺美貌罢?” 马夫人往镜中看去,只见一张满是血污尘土的脸,惶急、凶狠、恶毒、怨恨、痛楚、恼怒,种种丑恶之情,尽集于眉目唇鼻之间,那里还是从前那个俏生生、娇怯怯、惹人怜爱的美貌佳人?她睁大了双目,再也合不拢来。她一生自负美貌,可是在临死之前,却在镜中见到了自己这般丑陋的模样。 萧峰道:“阿紫,拿开镜子!别惹恼她。”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丑!” 萧峰道:“你要是气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觉马夫人的身子已一动不动,呼吸之声也不再听到,忙一探她鼻息,已然气绝。萧峰大惊,叫道:“啊哟,不好,她断了气啦!”这声喊叫,直如大祸临头一般。 阿紫扁了扁嘴,道:“你当真挺喜欢她?这样的女人死了,也值得大惊小怪。”萧峰跌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么?我要问她一件事。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若不是你来打岔,她已说出来了。”阿紫道:“哎哟,又是我不好啦,我坏了你的大事,是不是?”萧峰叹了口气,心想人死不能复生,发脾气也已无济于事,阿紫这小丫头骄纵成性,连她父母也管她不得,何况旁人?瞧在阿朱份上,什么也不能和她计较,当下将马夫人放在榻上,说道:“咱们走罢!” 四处一查,屋中更无旁人,那老婢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便取出火种,到柴房中去点燃了,片刻间火焰升起。 第1137章 天龙(125) 两人站在屋旁,见火焰从窗子中窜了出来。萧峰道:“你还不回爹爹、妈妈那里去?”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妈妈那里。爹爹手下那些人见了我便吹胡子瞪眼睛,我叫爹爹将他们都杀了,爹爹真胡闹,偏不答允。” 萧峰心想:“你害死了褚万里,他的至交兄弟们自然恨你,段正淳又怎能为你而杀他忠心耿耿的部属?你自己胡闹,反说爹爹胡闹,真是小孩儿家胡说八道。”便道:“好罢,我要去了!”转过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喂,喂,慢着,等一下我。”萧峰立定脚步,回过身来,道:“你去那里?是不是回师父那里?”阿紫道:“不,现下我不回师父那里,我不敢。”萧峰奇道:“为什么不敢?又闯了什么祸啦?”阿紫道:“不是闯祸,我拿了师父一样练功夫的东西,这一回去,他就抢过去啦。等我练成之后再回去,那时给师父拿去,就不怕了。”萧峰道:“练武功的东西既是你师父的,你求他借给你使使,他总不会不允。何况你自己练,一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有你师父在旁指点,岂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师父说不给,就是不给,多求他也没用。” 萧峰对这个给骄纵惯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又想她师父星宿海老怪丁春秋恶名昭彰,不必跟这种人多生纠葛,说道:“好罢,你爱怎样便怎样,我不来管你。” 阿紫道:“你去那里?”萧峰瞧着马家这几间屋子烧起熊熊火焰,长叹了一声,道:“我本该前去报仇,可是不知仇人是谁。今生今世,这场大仇是再也不能报的了。”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马夫人本来知道,可惜给我气死了,从此你再不知道仇人是谁。真好玩!乔帮主武功高强,威名赫赫,却给我整治得一点法子也没有。” 萧峰斜眼瞧她,见她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喜悦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脸上,映得脸蛋有如苹果般鲜红可爱,那想得到这天真无邪的脸蛋之下,隐藏着无穷无尽的恶意。霎时间怒火上冲,顺手便想重重给她一个耳光,但随即想起,阿朱临死时求恳自己,要他照料她这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子,心想:“阿朱一生只求我这件事,我岂可不遵?这小姑娘就算是大奸大恶,我也当尽力纠正她的过误,何况她不过是年轻识浅、胡闹顽皮?” 阿紫昂起了头,道:“怎么?你要打死我吗?怎么不打了?我姊姊已给你打死了,再打死我又有什么要紧?”这几句话便如尖刀般刺入萧峰心中,他胸口一酸,无言可答,掉头不顾,大踏步便向北而去。 阿紫笑问:“喂,慢着,你去那里?”萧峰道:“中原已非我所居之地,杀父杀母的大仇也已报不了啦。我要到塞北苦寒之地,从此不回来了。”阿紫侧头道:“你取道何处?”萧峰道:“我先去雁门关。”阿紫拍手道:“那好极了,我要去晋阳,正好跟你同路。”萧峰道:“你到晋阳去干什么?千里迢迢,一个小姑娘怎么单身赶这远路。”阿紫笑道:“嘿,怕什么千里迢迢?我从星宿海来到这里,不是更远么?我有你作伴,怎么又是单身了?”萧峰摇头道:“我不跟你作伴。”阿紫道:“为什么?”萧峰道:“我是男人,你是个年轻姑娘,行路投宿,诸多不便。” 阿紫道:“那真笑话奇谈了,我不说不便,你又有什么不便?你跟我姊姊,不也是一男一女的晓行夜宿、长途跋涉么?”萧峰低沉着声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约,非同寻常。” 阿紫拍手笑道:“唉哟,真瞧不出,我只道姊姊倒是挺规矩的,那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样,我姊姊就像我妈妈一般,没拜天地结成夫妻,却早就相好成双了。”萧峰怒道:“胡说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终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我对她严守礼法,好生敬重。”阿紫叹道:“你大声吓我,又有什么用?你说你两个严守礼法,怎么她自己说你是我姊夫?不管怎样,姊姊总之是给你打死了。咱们走罢。” 萧峰听到她说“姊姊总之是给你打死了”这句话,心肠软了,说道:“你还是回到小镜湖畔去跟着你妈妈,要不然找个僻静所在,用那东西把功夫练成了,再回到师父那里。晋阳天气挺冷,有什么好玩?” 阿紫一本正经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紧的大事要办。” 萧峰摇摇头,道:“我不带你去。”说着迈开大步便走。阿紫展开轻功,随后追来,叫道:“等等我,等等我!”萧峰不去理她,迳自去了。 行不多时,北风转紧,忽然飘飘荡荡的下起雪来。萧峰冲风冒雪,快步行走,想起从此冤沉海底,大仇再也没法得报,心下自是郁郁,但无可奈何之中抛开了满怀心事,倒也是一场大解脱。 第二十五回 莽苍踏雪行 萧峰心中空荡荡地,只觉什么“武林义气”、“天理公道”,全是一片虚妄,死着活着,也没多大分别,父母恩师之仇报与不报,都不是什么要紧事。阿朱既死,从此做人了无意味,念念不忘的,只是曾与阿朱有约,要到塞上去打猎放牧,阿朱的鬼魂多半也会到塞上去等他。一个人百事无望之际,便会深信鬼神之说,料想阿朱死后,魂魄飞去雁门关外,只要自己也去,能给阿朱的鬼魂见上一见,也好让她知道,自己对她思念之深,她在阴间也会多一分喜乐。 行出十余里,见路畔有座小庙,进去在殿上倚壁小睡了两个多时辰,疲累已去,又向北行。再走四十余里,来到北边要冲长台关。 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要了十斤白酒,两斤牛肉,一只肥鸡,自斟自饮。自忖要去雁门关,得自信阳军向北,经蔡州、颖昌府,过郑州后经河东路的临汾,北上太原、阳曲,再北上经忻州,而至代州雁门。他十斤酒喝完,又要了五斤,正饮间,门口脚步声响,走进一个人来,却是阿紫。萧峰心道:“这小姑娘来败我酒兴。”转过了头,假装不见。 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对面一张桌旁坐了下来,叫道:“店家,店家,拿酒来。”酒保走过来,笑道:“小姑娘,你也喝酒吗?”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为什么加上个‘小’字?我干么不喝酒?你先给我打十斤白酒,另外再备五斤,给侍候着,来两斤牛肉,一只肥鸡,快,快!” 酒保伸出了舌头,半晌缩不进去,叫道:“哎唷,我的妈呀!你这位姑娘是当真,还是说笑,你小小人儿,吃得了这许多?”一面说,一面斜眼向萧峰瞧去,心道:“人家可是冲着你来啦!你喝什么,她也喝什么;你吃什么,她也吃什么。” 阿紫道:“谁说我是小小人儿?你不生眼睛,是不是?你怕我吃了没钱付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掷在桌上,说道:“我吃不了,喝不了,还不会喂狗么?要你耽什么心?”酒保陪笑道:“是,是!”又向萧峰横了一眼,心道:“人家可真跟你干上了,绕着弯儿骂人哪。” 一会儿酒肉送了上来,酒保端了一只大海碗,放在她面前,笑道:“姑娘,我这就跟你斟酒啦。”阿紫点头道:“好啊。”酒保给她满满斟了一大碗酒,心中说:“你若喝干了这碗酒,不醉倒在地下打滚才怪。” 阿紫双手端起酒碗,放在嘴边舐了一点,皱眉道:“好辣,好辣。这劣酒难喝得很。世上若不是有这么几个大蠢才肯喝,你们的酒又怎卖得掉?”酒保又向萧峰斜睨了一眼,见他始终不加理睬,不觉暗暗好笑。 阿紫撕了只鸡腿,咬了一口,道:“呸,好臭啊!”酒保叫屈道:“这只香喷喷的肥鸡,今儿早上还在咯咯咯的叫呢。新鲜热辣,怎地会臭?”阿紫道:“嗯,说不定是你身上臭,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别的客人臭。”其时雪花飞飘,途无行旅,这酒店中就只萧峰和她两个客人。酒保笑道:“是我身上臭,当然是我身上臭哪。姑娘,你说话留神些,可别不小心得罪了别的爷们。” 阿紫道:“怎么啦?得罪了人家,还能一掌将我打死么?”说着举筷挟了块牛肉,咬了一口,还没咀嚼,便吐了出来,叫道:“哎唷,这牛肉酸的,这不是牛肉,是人肉。你们卖人肉,黑店哪,黑店哪!” 酒保慌了手脚,忙道:“哎哟,姑娘行行好,别尽捣乱哪。这是新鲜的黄牛肉,怎说是人肉?人肉那有这么粗的肌理?那有这么红艳艳的颜色?”阿紫道:“好啊,你知道人肉的肌理颜色。我问你,你们店里杀过多少人?”酒保笑道:“你这位姑娘就爱开玩笑。信阳府长台关好大的市镇,我们是六十多年的老店,那有杀人卖肉的道理?” 阿紫道:“好罢,就算不是人肉,也是臭东西,只傻瓜才吃。哎哟,我靴子在雪地里弄得这么脏。”说着从盘中抓起一大块煮得香喷喷的红烧牛肉,便往左脚皮靴上擦去。靴帮上本来溅满了泥浆,这么一擦,半边靴帮上泥浆去尽,牛肉的油脂涂将上去,登时光可鉴人。 酒保见她用厨房中大师父着意烹调的牛肉来擦靴子,大是心痛,站在一旁不住的唉声叹气。阿紫问道:“你叹什么气?”酒保道:“小店的红烧牛肉,向来算得是长台镇上一绝,远近一百里内提起来,谁都要大拇指一翘,喉头咕咕咕的直吞馋涎,姑娘却拿来擦皮靴,这个……这个……”阿紫瞪了他一眼,道:“这个什么?”酒保道:“似乎太委屈了一点。”阿紫道:“你说委屈了我的靴子?牛肉是牛身上来的,皮靴也是牛身上来的,也不算什么委屈。喂,你们店中还有什么拿手菜肴?说些出来听听。” 酒保道:“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不过价钱不这么便宜。”阿紫从怀中又取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抛在桌上,问道:“这够了么?” 酒保见这锭银子足足有五两重,两整桌的酒菜也够了,忙陪笑道:“够啦,够啦,怎么不够?小店拿手的菜肴,有酒糟鲤鱼、白切羊羔、酱猪肉……”阿紫道:“很好,每样给煮三盆。”酒保道:“姑娘要尝尝滋味嘛,我瞧每样有一盆也够了……”阿紫沉着脸道:“我说要三盆便是三盆,你管得着么?”酒保道:“是,是!”拉长了声音,叫道:“酒糟鲤鱼三盆哪!白切羊羔三盆哪……” 萧峰在一旁冷眼旁观,知道这小姑娘明着跟酒保捣蛋,实则是逗引自己插嘴,当下偏给她来个不理不睬,自顾自的喝酒赏雪。 过了一会,白切羊羔先送上来了。阿紫道:“一盆留在这里,一盆送去给那位爷台,一盆放在那张桌上。那边给放上碗筷,斟上好酒。”酒保道:“还有客人来么?”阿紫瞪了他一眼,道:“你这么多嘴,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酒保伸伸舌头,笑道:“要割我的舌头么,只怕姑娘没这本事。” 萧峰心中一动,向他横了一眼,心道:“你这可不是自己找死?胆敢向这小魔头说这种话?” 酒保将羊羔送到萧峰桌上,萧峰也不说话,提筷就吃。又过一会,酒糟鲤鱼、酱猪肉等陆续送上,仍是每样三盆,一盆给萧峰,一盆给阿紫,一盆放在另一桌上。萧峰来者不拒,一一照吃。阿紫每盆只尝了一筷,便道:“臭的、烂的,只配给猪狗吃。”抓起羊羔、鲤鱼、猪肉,去擦靴子。酒保虽然心痛,却也无可奈何。 萧峰眼望窗外,寻思:“这小魔头当真讨厌,给她缠上了身,后患无穷。阿朱托我照料她,这人是鬼精灵,她要照料自己绰绰有余,压根儿用不着我操心。我还是避之则吉,眼不见为净。”正想到此处,忽见远处一人在雪地中走来,这人只穿一身黄葛布单衫,似不觉寒冷。片刻间来到近处,但见他四十来岁年纪,双耳上各垂着一只亮晃晃的黄金大环,狮鼻阔口,形貌颇为凶狠诡异,一个大鼻子尤为显著。 这人来到酒店门前,掀帘而入,见到阿紫,微微一怔,随即脸有喜色,要想说话,却又忍住,便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阿紫道:“有酒有肉,如何不吃?”那人见到一张空着座位的桌上布满酒菜,说道:“是给我要的么?多谢师妹了。”说着走过去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切割牛肉,用手抓起来便吃,吃几块肉,喝一碗酒,酒量倒也不弱。 萧峰那日相助包不同与星宿派相斗,认得此人是阿紫的二师哥,但当时自己化了装,这人此时见面不相识。萧峰本不喜此人的形貌举止,但见他酒量颇佳,便觉倒也并不十分讨厌。 阿紫见他喝干了一壶酒,对酒保道:“这些酒拿过去,给那位爷台。”说着双手伸入面前的酒碗,搅了几下,洗去手上的油腻肉汁,然后将酒碗一推。酒保心想:“这酒还能喝么?” 阿紫见他神情犹豫,不端酒碗,催道:“快拿过去啊,人家等着喝酒哪。”酒保笑道:“姑娘你又来啦,这碗酒怎么还能喝?”阿紫板起了脸道:“谁说不能喝?你嫌我手脏么?这么着,你喝一口酒,我给你一锭银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一两重的小元宝来,放在桌上。酒保大喜,说道:“喝一口酒便给一两银子,可太好了。别说姑娘不过洗洗手,就是洗过脚的洗脚水,我也喝了。”说着端起酒碗,呷了一大口。 不料酒水入口,便如一块烧红的热铁炙烙舌头一般,剧痛难当,酒保“哇”的一声,口一张,酒水乱喷而出,只痛得他双脚乱跳,大叫:“我的娘呀!哎唷,我的娘呀!”萧峰见他这等神情,倒也吃了一惊,只听他叫声越来越模糊,显是舌头肿了起来。 酒店中掌柜的、大师父、烧火的、别的酒保听得叫声,都拥了过来,纷纷询问:“什么事?什么事?”那酒保双手扯着自己面颊,已不能说话,伸出舌头来,只见舌头肿得已比平常大了三倍,通体乌黑。萧峰又是一惊:“那是中了剧毒。这小魔头的手指只在酒中浸了一会,这碗酒就毒得如此厉害。” 第1138章 天龙(126) 众人见到那酒保舌头的异状,无不惊惶,七张八嘴的乱嚷:“碰到了什么毒物?”“是给蝎子螫上了么?”“哎唷,这可不得了,快,快去请大夫!” 那酒保伸手指着阿紫,突然走到她面前,跪倒在地,咚咚咚磕头。阿紫笑道:“哎唷,这可当不起,你求我什么事啊?”酒保仰起头来,指指自己舌头,又不住磕头。阿紫笑道:“要给你治治,是不是?”酒保痛得满头大汗,两只手在身上到处乱抓乱捏,又是磕头,又是拱手。 阿紫伸手入怀,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和那狮鼻人所持的刀子全然相同,她左手抓住了那酒保后颈,右手金刀挥去,嗤的一声轻响,将他舌尖割去短短一截。旁观众人失声大叫,只见断舌处血如泉涌。那酒保大惊,但鲜血流出,毒性便解,舌头上的痛楚登时消了,片刻之间,肿也退了。阿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拔开瓶塞,用小指指甲挑了些黄色药末,弹在他舌尖上,伤口血流立缓。 那酒保怒既不敢,谢又不甘,神情极是尴尬,只道:“你……你……”舌头给割去了一截,自然话也说不清楚了。 阿紫将那小锭银子拿在手里,笑道:“我说你喝一口酒,就给一两银子,刚才这口酒你吐了出来,那可不算,你再喝啊。”酒保双手乱摇,含含糊糊的道:“我……我不要了,我不喝。”阿紫将银子收入怀中,笑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好像是说:‘要割我的舌头么?只怕姑娘没这本事。’是不是?这会儿可是你磕头求我割的,我问你:姑娘有没有这本事呢?” 那酒保这才恍然,原来此事全因自己适才说错了一句话而起,恼恨到了极处,登时便想上前动手,狠狠打她一顿,可是见另外两张桌上各坐着一个魁梧男人,显是和她一路,便又胆怯。阿紫又道:“你喝不喝啊?”酒保怒道:“老……老子不……”想起随口骂人,只怕又要着她道儿,又惊又怒,发足奔向内堂,再也不出来了。 掌柜等众人纷纷议论,向阿紫怒目而视,各归原处,换了个酒保来招呼客人。这酒保见了适才这一场情景,只吓得胆战心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萧峰大为恼怒:“那酒保只不过说了句玩话,你就整治得他终身残废,以后说话再也没法清楚。小小年纪,行事可忒也歹毒。” 只听阿紫道:“酒保,把这碗酒送去给那位爷台喝。”说着向那狮鼻人一指。那酒保见她伸手向酒碗一指,已全身一震,待听她说要将这酒送去给人喝,更加惊惧。阿紫笑道:“啊,是了,你不肯拿酒给客人,定是自己想喝了。那也可以,这就自己喝罢。”那酒保吓得面无人色,忙道:“不,不,小人……小人不喝。”阿紫道:“那你快拿去啊。”那酒保道:“是,是。”双手牢牢捧着酒碗,战战兢兢的移到那狮鼻人桌上,唯恐不小心溅了半滴出来,双手发抖,酒碗碗底碰到桌面时,嗒嗒嗒的直响。 那狮鼻人叫作摩云子,他两手端起酒碗,定睛凝视,瞧着碗中的酒水,离口约有一尺,既不再移近,也不放回桌上。阿紫笑道:“二师哥,怎么啦?小妹请你喝酒,你不给面子吗?”摩云子又凝思半晌,突然举碗就唇,骨嘟骨嘟的直喝下肚。 萧峰一惊,心道:“这人内力并不甚高,如何能化去这等剧毒?”正惊疑间,只见他已将一大碗酒喝干,把酒碗放回桌上,两只大拇指上酒水淋漓,随手便在衣襟上一擦。萧峰微一沉思,便知其理:“是了,他喝酒之前两只大拇指插入酒中,端着碗半晌不饮,多半他大拇指上有解毒药物,以之化去了酒中剧毒。” 阿紫见他饮干毒酒,登时神色惊惶,强笑道:“二师哥,你化毒的本领大进了啊,可喜可贺。”摩云子并不理睬,狼吞虎咽的一顿大嚼,将桌上菜肴吃了十之八九,拍拍肚皮,站起身来,说道:“走罢!”阿紫道:“你请便罢,咱们后会有期。”摩云子瞪着一对怪眼,道:“什么后会有期?你跟我一起去!”阿紫摇头道:“我不去。”走到萧峰身边,说道:“我和这位大哥有约在先,要到江南去走一遭。” 摩云子向萧峰瞪了一眼,问道:“这家伙是谁?”阿紫道:“什么家伙不家伙的?你说话客气些。他是我姊夫,我是他小姨,我们二人是至亲。”摩云子道:“你出下题目来,我做了文章,你就得听我话。你敢违反本门的门规吗?” 阿紫道:“谁说我出过题目了?你说是喝这碗酒么?哈哈,笑死人啦,这碗酒是我给酒保喝的。想不到你堂堂星宿派门人,却去喝臭酒保喝过的残酒。人家臭酒保喝了也不死,你再去喝,又有什么了不起?我问你,这臭酒保死了没有?连这种人也喝得,我怎么会出这等容易题目?”这番话委实强辞夺理,可是要驳倒她却也不易。 摩云子强忍怒气,说道:“师父有命,要我传你回去,你违抗师命么?”阿紫笑道:“师父最疼我啦,二师哥,请你回去禀告师父,就说我在道上遇见了姊夫,要一同去江南玩玩,给他老人家买些好玩的古董珠宝,然后再回去。”摩云子摇头道:“不成,你拿了师父的……”说到这里,斜眼向萧峰相睨,似怕泄露了机密,顿了一顿,才道:“师父大发雷霆,要你快回去。”阿紫央求道:“二师哥,你明知师父大发雷霆,仍要逼我回去,不是有意要我吃苦头吗?下次师父责罚你,我可不给你求情啦。” 这句话似令摩云子颇为心动,脸上登现犹豫之色,想是星宿老怪对她颇为宠爱,在师父跟前很能说得上话。他沉吟道:“你既执意不肯回去,那么就把那件东西给我。我带回去缴还给师父,也好有个交代,他老人家的怒气也会平息了些。” 阿紫道:“你说什么?那件什么东西?我可全不知道。”摩云子脸一沉,说道:“师妹,我不动手冒犯于你,乃是念在同门之谊,你可得知道好歹。”阿紫笑道:“我当然知道好歹,你来陪我吃饭吃酒,那是好;你要逼我回去见师父,那便是歹。”摩云子道:“到底怎样?你如不交出那件物事,便得跟我回去。”阿紫道:“我不回去,也不知道你说什么。你要我身上的物事?好罢……”说着从头发上拔下一枚珠钗,说道:“你要拿个记认,好向师父交代,就拿这根珠钗去罢。”摩云子道:“你真要逼得我非动手不可,是不是?”说着走上了一步。 阿紫眼见他不动声色的喝干毒酒,使毒本领比自己高出甚多,至于内力武功,更万万不是他敌手。星宿派武功阴毒狠辣,出手没一招留有余地,敌人只要中了,非死也必重伤,伤后受尽荼毒,死时也必惨酷异常,师兄弟间除了争夺本门排名高下而性命相搏,从来不相互拆招练拳,因拆招必分高下,一分高下便有死伤。师父徒弟之间,也从不试演功夫。星宿老怪传授功诀之后,各人便分头修练,高下深浅,惟各人自知,逢到对敌之时,才显出强弱来。按照星宿派门中规矩,她既以毒酒相示,等于同门较艺,已属非同小可,摩云子倘若认输,一辈子便受她之制,现下毫不犹豫的将这碗毒酒喝下肚去,阿紫若非另有反败为胜之道,就该服服贴贴的听令行事,否则立有杀身大祸。她见情势紧迫,左手拉着萧峰衣袖,叫道:“姊夫,他要杀我呢。姊夫,你救救我。” 萧峰给她左一声“姊夫”,右一声“姊夫”,只听得怦然心动,念起阿朱相嘱托的遗言,便想出手将那狮鼻人打发了。但一瞥眼间,见到地下一摊鲜血,心想阿紫对付那酒保如此辣手,让她吃些苦头、受些惩戒也是好的,便眼望窗外,不加理睬。 摩云子不愿就此对阿紫痛下杀手,只想显显厉害,教她心中害怕,就此乖乖的跟自己回去,当下右手伸出,抓住了萧峰左腕。萧峰见他右肩微动,便知他要向自己出手,却不理会,任由他抓住手腕,腕上肌肤和他掌心一碰到,便觉炙热异常,知对方掌心蕴有剧毒,当即将一股真气运上手腕,笑道:“怎么样?阁下要跟我喝一碗酒,是不是?”伸右手斟了两大碗酒,说道:“请!” 摩云子连运内力,却见萧峰泰然自若,便如没知觉一般,心道:“你别得意,待会就要你知道我毒掌的厉害。”说道:“喝酒便喝酒,有什么不敢?”举起酒碗,大口喝了下去。不料酒到咽喉,突然一股内息逆流从胸口急涌而上,忍不住“哇”的一声,满口酒水喷出,襟前酒水淋漓,跟着便大声咳嗽,半晌方止。 这一来,不由得大惊失色,这股内息逆流,显是对方雄浑的内力传入了自己体内所致,倘若他要取自己性命,适才已易如反掌,一惊之下,忙松指放开萧峰手腕。不料萧峰手腕上竟如有一股极强黏力,手掌心胶着在他腕上,没法摆脱。摩云子大惊,用力摔出。萧峰一动不动,这一摔便如是撼在石柱上一般。 萧峰又斟了碗酒,道:“老兄适才没喝到酒,便喝干了这碗,咱们再分手如何?” 摩云子又用力一挣,仍没法摆脱,左掌当即猛力往萧峰面门打来。掌力未到,萧峰已闻到一阵腐臭的腥气,犹如大堆死鱼相似,当下右手推出,轻轻一拨。摩云子这一掌使足全力,那知掌到中途,竟然歪了,其时已无法收力,明知掌力已给对方拨歪,仍然不由自主的一掌击落,重重打在自己右肩,喀喇一声,连肩骨关节也打脱了。 阿紫笑道:“二师哥,别客气,怎么打起自己来?可教我不好意思了。” 摩云子恼怒已极,苦于右手手掌黏实萧峰手腕上,没法得脱,左手也不敢再打,三次挣之不脱,便催动内力,要将掌心中蕴积的剧毒透入敌人体内。岂知内力一碰到对方手腕,立时便给撞回,且不止于手掌,竟不住向上倒退,摩云子大惊,忙运内力与抗。但这股挟着剧毒的内力犹如海潮倒卷入江,顷刻间便过了手肘关节,跟着冲向腋下,慢慢涌向胸口。摩云子明白自己掌中毒性的厉害,只急得满头大汗,一滴滴的流下来。 阿紫笑道:“二师哥,你内功当真高强。这么冷的天气,亏你还能大汗淋漓,小妹委实佩服得紧。” 摩云子那里还有余暇去理会她的嘲笑?掌毒只要一侵入心脏,自己立时毙命,明知已然无幸,却也不愿就此束手待毙,拚命催劲,苦苦撑持。 萧峰心想:“这人和我无怨无仇,虽然他一上来便向我痛下毒手,却又何必杀他?”突然间内力一收。摩云子陡觉掌心黏力已去,快要迫近心脏那股带毒内力,立时冲回掌心,惊喜之下,忙倒退两步,脸上已全无血色,呼呼喘气,再也不敢走近萧峰身边。 他适才死里逃生,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又再回来。那酒保却全然不知,过去给他斟酒。摩云子手起一掌,打在他脸上。那酒保啊的一声,仰天便倒。摩云子冲出大门,向西南方疾驰而去,只听得一阵极尖极细的哨子声远远传了出去。 萧峰看那酒保时,见他一张脸全成黑色,顷刻间便已毙命,不禁大怒,说道:“这厮好生可恶,我饶了他性命,怎地他反而出手伤人?”一按桌子,便要追出。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坐下来,我跟你说。” 阿紫若叫“喂”,或是“乔帮主”、“萧大哥”什么的,萧峰定然不予理睬,但这两声“姊夫”一叫,他登时想起阿朱,心中一酸,问道:“怎么?” 阿紫道:“二师哥不是可恶,他出手没伤到你,毒不能散,便非得另杀一人不可。”萧峰也知道邪派武功中原有“散毒”手法,毒聚于掌之后,若不使在敌人身上,便须击牛击马,打死一只畜生,否则毒气回归自身,便道:“要散毒,他不会去打一头牲口吗?怎地无缘无故杀人?”阿紫瞧着地下酒保的尸体,笑道:“这种蠢人跟牛马有什么分别,杀了他还不是跟杀一头牲口一样?”她随口而出,便如理所当然。 萧峰心中一寒:“这小姑娘的性子好不狠毒,何必多去理她?”见酒店中掌柜等又再拥出,不愿多惹麻烦,闪身便出店门,迳向北行。 他耳听得阿紫随后跟来,当下加快脚步,几步跨出,便已将她抛得老远。忽听得阿紫娇声说道:“姊夫,姊夫,你等等我,我……我跟不上啦。” 萧峰先此一直和她相对说话,见到她的神情举止,心下便生厌恶之情,这时她在背后相呼,声音竟宛如阿朱生时娇唤一般。这两个同胞姊妹自幼分别,但同父同母,居然连说话的音调也颇相似。萧峰心头大震,停步回身,泪眼模糊之中,只见一个少女从雪地中如飞奔来,当真便如阿朱复生。他张开双臂,低声叫道:“阿朱,阿朱!” 一霎时间,他迷迷糊糊的想到和阿朱从雁门关外一同回归中原、道上亲密旖旎的风光,蓦地里一个温软的身子扑进怀中,叫道:“姊夫,你怎不等我?” 萧峰一惊,醒觉过来,将她轻轻推开,说道:“你跟着我干什么?”阿紫道:“你帮我逐退了我师哥,我自然要来谢谢你。”萧峰淡然道:“那也不用谢了。我又不是存心助你,是他向我出手,我只好自卫,免得死在他手里。”说着转身又行。 阿紫扑上去拉他手臂。萧峰微一斜身,阿紫便抓了个空。她一个踉跄,向前一扑,以她的武功,自可站定,但她乘机撒娇,一扑之下,便摔入雪地,叫道:“哎唷,哎唷!摔死人啦。” 萧峰明知她是装假,但听到她的娇呼之声,心头便涌出阿朱的模样,不自禁感到一阵温馨,当即转身,伸手抓住她后领拉起,却见阿紫正自娇笑。她道:“姊夫,我姊姊要你照料我,你怎么不听她话?我一个小姑娘,孤苦伶仃的,这许多人要欺负我,你也不理不睬。” 第1139章 天龙(127) 这几句话说得楚楚可怜,萧峰明知她九成是假,心中却也软了,问道:“你跟着我有什么好?我心境不好,不会跟你说话的。你胡作非为,我要管你的。”阿紫道:“你心境不好,有我陪着解闷,心境岂不便可慢慢好了?你喝酒的时候,我给你斟酒,你替换下来的衣衫,我给你缝补浆洗。我行事不对,你肯管我,真再好也没有了。我从小爹娘就不要我,没人管教,什么事也不懂……”说到这里,眼眶儿便红了。 萧峰心想:“她姊妹俩都有做戏才能,骗人的本事当真炉火纯青,高明之至。可幸我早知她行事歹毒,决不会上当。她定要跟着我,到底有甚图谋?当日我帮包不同赢了星宿派门人,只怕是她师父派她来害我的?”心中一凛:“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所牵连?甚至便是他本人?”随即转念:“萧峰堂堂男子,岂怕这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不如将计就计,允她随行,且看她有何诡计施将出来,说不定着落在她身上,得报大仇,亦未可知。”便道:“既然如此,你跟我同行便了。咱们话说明在先,你如再无辜伤人杀人,我可不能饶你。” 阿紫伸了伸舌头,道:“倘若人家先来害我呢?要是我所杀伤的是坏人呢?” 萧峰心想:“这小女孩狡猾得紧,她若出手伤了人,便会花言巧语,说是人家先向她动手,对方明明是好人,她又会说看错了人。”说道:“是好人坏人,你不用管。你既和我同行,人家自然伤不了你,总而言之,不许你跟人家动手。” 阿紫喜道:“好!我决不动手,什么事都由你来抵挡。”跟着叹道:“唉,你不过是我姊夫,就管得我这么紧。我姊姊倘若不给你打死而嫁了你,还不是给你管死了。” 萧峰怒气上冲,待要大声呵斥,但跟着心中一阵难过,又见阿紫眼中闪烁着一丝狡猾的神色,寻思:“我说了那几句话,她为什么这样得意?”一时想之不透,便不理会,拔步迳行,走出里许,猛地想起:“啊哟,多半她有什么大对头、大仇人要跟她为难,是以骗得我来保驾。我说‘你既和我同行,人家自然伤不了你。’便是答允保护她了。其实我就算没说过这句话,只要她在我身边,也决不会让她吃亏。” 又行里许,阿紫道:“姊夫,我唱支曲儿给你听,好不好?”萧峰打定了主意:“不管她出什么主意,我一概不允。给她钉子碰得越多,越对她有益。”便道:“不好!”阿紫嘟起了嘴道:“你这人也真专横。那么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好不好?”萧峰道:“不好!”阿紫道:“我出个谜语请你猜,好不好?”萧峰道:“不好!”阿紫道:“那么你说个笑话给我听,好不好?”萧峰道:“不好!”阿紫道:“你唱支曲儿给我听,好不好?”萧峰道:“不好!”她连问十七八件事,萧峰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阿紫又问:“那么我不吹笛子给你听,好不好?”萧峰仍道:“不好!” 这两字一出口,便知上了当,她问的是“我不吹笛子给你听”,自己说“不好”,那就是要她吹笛了。他话已出口,也就不加理会,心想你要吹笛,那就吹罢。 阿紫叹了口气,道:“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难侍候,可偏偏要我吹笛,也只有依你。”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根玉笛。 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过七寸来长,通体洁白,晶莹可爱。阿紫放到口边,轻轻一吹,一股尖锐的声音便远远送了出去。适才那摩云子离去之时,也曾发出这般尖锐的哨声,本来笛声清扬激越,但这根白玉笛中发出来的声音却甚凄厉,全非乐调。 萧峰心念微动,已知其理,暗暗冷笑:“是了,原来你早约下同党,埋伏左近,要来袭击于我,萧某岂惧你这些狐群狗党?但却不可大意了。”他知星宿老怪门下武功极是阴毒,莫要一个疏神,中了暗算。只听阿紫的笛子吹得高一阵,低一阵,如杀猪,如鬼哭,难听无比。这样一个活泼美貌的小姑娘,拿着这样一枝晶莹可爱的玉笛,而吹出来的声音竟如此凄厉,愈益显得星宿派的邪恶。 萧峰也不去理她,自行赶路,不久走上一条长长的山岭,山路狭隘,仅容一人,心道:“敌人若要伏击,定在此处。”果然上得岭来,只转过一个山坳,便见前面拦着四人。那四人一色穿的黄葛布衫,四人不能并列,前后排成一行,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长长的钢杖。这干人领头的是个胖子,当日相助包不同在桐柏山会斗,便曾见过。当时萧峰易容改装,此时重见,他们便不识得。 阿紫不再吹笛,停了脚步,叫道:“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八师哥,你们都好啊。怎么这样巧,大家都在这里聚会?” 萧峰也停了脚步,倚着山壁,心想:“且看他们如何装神弄鬼?” 那领头胖子是三师哥追风子,他先向萧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才道:“小师妹,你好啊,你怎么伤了二师哥?”阿紫失惊道:“二师哥受了伤吗?是谁伤他的?伤得重不重?” 排在最后那人大声道:“你还在假痴假呆?他说是你叫人伤了他的。”那人是个矮子,又排在最后,全身给前面三人挡住了,萧峰瞧不见他模样,听他说话极快,显然性子急躁,这人所持的钢杖偏又最长最大,想来膂力不弱,只缘身子矮了,便想在别的地方出人头地。 阿紫道:“八师哥,你说什么?二师哥说是你叫人伤他的?哎哟,你怎可以下这毒手?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怎肯放过你,你难道不怕?”那矮子暴跳如雷,将钢杖在山石上撞得当当乱响,大声道:“是你伤的!不是我伤的。”阿紫道:“什么?‘是你伤的,不是我伤的’,好啊,你招认了。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你们三位都亲耳听见了,八师哥说是他害死二师哥的。”那矮子叫道:“谁说二师哥死了!师父知道你偷偷走了,他老人家气得死去活来……”阿紫抢着道:“你说师父死了,又活了转来,你背后咒骂师父,你这人太坏了!” 那矮子暴跳如雷,怒叫:“三师哥快动手,把这小贱人拿了回去,请师父发落,她……她……她,胡说八道的,不知说些什么,什么东西……”他口音本已难听,这一着急,说得奇快,更加不知所云。追风子道:“动手倒也不必了,小师妹向来好乖、好听话的,小师妹,你跟我们去罢!”这胖子说话慢条斯理,似乎性子甚是随和。阿紫笑道:“好啊,三师哥说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向来是听你话的。”追风子哈哈一笑,说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这就走罢。”阿紫道:“好啊,你们这就请便!” 后面那矮子又叫了起来:“喂,喂,什么你们请便?要你跟我们一起去。”阿紫笑道:“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便来。”那矮子道:“不成,不成!得跟我们一块儿走。”阿紫道:“好倒也好,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说着向萧峰一指。 萧峰心道:“来了,来了,这出戏做得差不多了。”懒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双手围在胸前,对眼前之事似全不关心。 那矮子道:“谁是你姊夫,怎么我看不见?”阿紫笑道:“你身材太高了,他也看不见你。”只听得当的一声响,那矮子钢杖在地下一撑,身子便即飞起,连人带杖越过三个师兄头顶,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随我们回去!”说着便向阿紫肩头抓去。这人身材虽矮,却腰粗膀阔,横着瞧去,倒颇为雄伟,动作也甚敏捷。阿紫不躲不闪,任由他抓。那矮子一只大手刚要碰到她肩头,突然微一迟疑,停住不动,问道:“你已动用了么?”阿紫道:“动用什么?”那矮子道:“自然是神木王鼎了……” 他这“神木王鼎”四个字一出口,另外三人齐声喝道:“八师弟,你说什么?”声音严峻,那矮子退了一步,脸现惶惧之色。 萧峰心下琢磨:“神木王鼎是什么东西?这四人神色郑重,决非做戏。他们埋伏在这里,怎么并不出手,尽是自己斗口,难道耽心敌我不过,还在等什么外援不成?” 只见那矮子伸出手来,说道:“拿来!”阿紫道:“拿什么来?”那矮子道:“就是神……神……那个东西。”阿紫向萧峰一指,道:“我送了给我姊夫啦。”她此言一出,四人的目光齐向萧峰射来,脸上均现怒色。 萧峰心道:“这些人讨厌之极,不必跟他们理会。”他慢慢站直身子,突然间双足一点,陡地跃起,从四人头顶飞纵而过。这一下既奇且快,那四人也没见他奔跑跳跃或是曲膝弯腰,只眼前一花,头顶风声微动,萧峰已在四人身后。四人大声呼叫,随后追来,但一眨眼间,萧峰已在数丈之外。 忽听得呼的一声猛响,一件沉重的兵刃掷向他后心。萧峰不用转头,便知是有人以钢杖掷到,他左手反转,接住钢杖。那四人大声怒喝,又有两根钢杖掷来,萧峰又反手接住。每根钢杖都有五十来斤,三根钢杖捧在手中,已有一百六七十斤,萧峰脚下丝毫不缓,只听得呼的一声,又有一根钢杖掷到。这一根飞来时声音最响,显然最为沉重,料是那矮子掷来的。萧峰心想:“这几个蛮子不识好歹,须得让他们知道些厉害。”听得那钢杖飞向脑后,相距不过两尺,他反过左手,又轻轻接住了。 那四人飞掷钢杖,本来敌人要闪身避开也十分不易,料知四杖之中,必有一两根打中,非让他倒地不可,否则兵刃岂肯轻易脱手?岂知对手竟行若无事的一一接去,无不又惊又怒,大呼大叫的急赶。萧峰待他们追了一阵,陡地立住脚步。这四人正自发力奔跑,收足不定,险些冲到他身上,急忙站住,呼呼喘气。 萧峰从他们投掷钢杖和奔跑之中,已知四人武功平平。他微微一笑,说道:“各位追赶在下,有何见教?”那矮子道:“你……你……你是谁?你……你武功很厉害啊。”萧峰笑道:“也没什么厉害。”那矮子纵身上前,喝道:“还……还我兵刃!” 萧峰笑道:“好,还你!”右手提起一根钢杖,对准了山壁用力掷出,当的一声响,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来长的钢杖,倒有四尺插入了岩中。这钢杖所插处乃是坚硬岩石。萧峰这么运劲一掷,居然入岩如此之深,自己也觉欣然:“这几个月来备历忧劳,功夫倒没搁下,反更长进了。半年之前,我只怕还没能插得这般深。” 那四人不约而同的大声惊呼,脸露敬畏。 阿紫自后赶到,叫道:“姊夫,你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教教我。”那矮子怒道:“你是星宿派门下弟子,怎么去请外人教艺?”阿紫道:“他是我姊夫,怎是外人?” 那矮子急于收回自己兵刃,纵身一跃,伸手去抓钢杖。岂知萧峰早已估量出他轻身功夫的深浅,钢杖横插石壁,离地一丈四五尺,那矮子虽然高跃,手指还是差了尺许,碰不到钢杖。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师哥,只要你能拔了你兵刃到手,我便跟你去见师父,否则不用想了。”那矮子这么一跃,使足平生之力,几乎已是他轻功的极限,便想再跃高一寸,也已艰难万分,听阿紫这么出言相激,心下恼怒,奋力纵起,中指指尖居然碰到了钢杖。阿紫笑道:“碰到不算数,要拔了出来。” 那矮子怒极之下,功夫忽比平时大进,双足力蹬,一个矮矮阔阔的身躯疾升而上,双手急抓,竟抓住了钢杖,但这么一来,身子可就挂在半空,摇摇晃晃的没法下来。他使力撼动钢杖,但这根八尺来长的钢杖倒有一半陷入坚岩,如此摇撼,便摇上三日三夜,也未必摇得下来。 萧峰笑道:“萧某可要失陪了!”随手将另外三根钢杖插入雪地之中,转身便行。那矮子兀自不肯放手,他对自己的武功倒也有自知之明,适才一跃而攀上钢杖,实属侥幸,松手落下之后,二次再跃,多半不能再攀得到。这钢杖是他十分爱惜的兵刃,轻重合手,再要打造,那就难了,他又用力摇了几下,钢杖仍纹丝不动,叫道:“喂,你将神木王鼎留下,否则的话,可就后患无穷。” 萧峰道:“神木王鼎,那是什么东西?” 追风子上前一步,说道:“阁下武功出神入化,我们都很佩服。那座小鼎嘛,本门很是看重,外人得之却是无用,还请阁下赐还。我们必有重酬。” 萧峰见他们的模样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袭击自己的样子,便道:“阿紫,将那个神木王鼎拿出来,给我瞧瞧,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紫道:“哎唷,我交了给你啦,肯不肯交出来,可全凭你了。姊夫,还是你自己留着罢!”萧峰听了,猜到她盗了师门宝物,说已交在自己手中,显是要自己为她挡灾,便将计就计,说道:“你交给我的物事很多,我也弄不清那一件是‘神木王鼎’。” 那矮子身子吊在半空,接口道:“那是一只六寸来高的小木鼎,深黄颜色。”萧峰道:“嗯,这只东西么?我倒见过的,一件小小玩意儿,有什么用处?”那矮子道:“你懂得什么?怎么是一件小小玩意儿?这木鼎……”他还待说下去,追风子喝道:“师弟别胡说八道。”转头向萧峰道:“这虽是件没用的玩意儿,但这是家师……家师……的父亲所赐,因此不能失却,务请阁下赐还,我们感激不尽。” 萧峰道:“我随手一丢,不知丢到那里去啦,是不是还找得到,那也难说。倘若真是要紧物事,我就回信阳去找找,只不过路程太远,再走回头路可就太也麻烦。” 那矮子抢着道:“要紧得很!怎么不要紧?咱们快……快……回信阳去拿。”他说到这里,纵身而下,连自己的就手兵刃也不顾了。 萧峰伸手轻敲自己额角,说道:“唉,这几天没喝够酒,记性不大好,这只小木鼎嘛,也不知是放在信阳呢,还是在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晋阳……” 第1140章 天龙(128) 那矮子大叫:“喂,喂,你说什么?到底是在大理,还是晋阳?天南地北,可不是玩的。”追风子却看出萧峰故意刁难,说道:“阁下不必出言戏耍,但教此鼎完好归还,咱们必当重谢,决不食言。” 萧峰突然失惊道:“啊哟,不好,我想起来了。”那四人齐声惊问:“什么?”萧峰道:“那木鼎是在马夫人家里,刚才我放了一把火,将她家烧得片瓦无存,这只木鼎嘛,给大火烧上一烧,不知道会不会坏?”那矮子大声道:“怎么不坏,这个……这个……三师哥、四师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师父要责怪,可不关我事。小师妹,你自己去跟师父说,我,我可管不了。” 阿紫笑道:“我记得好像不在马夫人家里。众位师哥,小妹失陪了,你们跟我姊夫理论罢。”说着斜身一闪,抢在萧峰身前。 萧峰转过身来,张臂拦住四人,道:“你们倘若说明白那神木王鼎的用途来历,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们找找,否则的话,恕不奉陪了。”那矮子不住搓手,说道:“三师哥,没法子啦,只好跟他说了罢?”追风子道:“好,我便跟阁下说……” 萧峰身形一晃,纵到那矮子身边,伸手托在他腋下,道:“咱们到上面去,我只听你说,不听他的。”他知那胖子貌似忠厚,实则十分狡狯,没半句真话,倒是这矮子心直口快,不会说谎。他托着那矮子,发足便往山壁上奔去。山壁陡峭,本来无论如何攀援不上,但萧峰提气直上,稍有落脚处便借力一撑,一口气冲上了十来丈,见有一块凸出的石头,便将那矮子放在石上,自己一足踏石,一足凌空,说道:“你来说罢!” 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望去,不由得头晕目眩,忙道:“快……快放我下去。”萧峰笑道:“你自己跳下去罢。”那矮子道:“胡说八道,这一跳岂不跌个粉身碎骨?”萧峰见他性子直率,倒生了几分好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矮子道:“我是出尘子!”萧峰微微一笑,心道:“这名字倒风雅,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不大相配。”说道:“我可要失陪了,后会有期。” 出尘子大声道:“不能,不能,哎哟,我……我要摔死了。”双手紧贴山壁,暗运内劲,要想抓住石头,但触手处尽是光溜溜地,那里依附得住?他武功虽然不弱,但处身这三面凌空的高处,不由得甚是惊恐。 萧峰道:“快说,神木王鼎有什么用?你如不说,我就下去了。” 出尘子急道:“我……我非说不可么?”萧峰道:“不说也成,那就再见了。”出尘子一把抓住他衣袖,道:“我说,我说。这座神木王鼎是本门的三宝之一,用来修习‘不老长春功’和‘化功大法’的。师父说,‘不老长春功’时日久了,慢慢会过气,这神木王鼎能聚集毒虫,吸了毒虫的精华,便可驻颜不老,长保青春。我师父年纪不小,却生得犹如美少年一般,便靠了这神木王鼎加功增气,这……这是一件希世奇珍,非同小可……” 萧峰久闻“化功大法”之名,却没听见过“不老长春功”,料来两者均是污秽邪术,这神木王鼎用途如此,也懒得再问,伸手托在出尘子腋下,顺着山壁直奔而下。 在这陡峭如墙的山壁疾冲下来,比之上去时更快更险,出尘子吓得大声呼叫,一声呼叫未息,双脚已经着地,只吓得脸如土色,双膝发战。 追风子问道:“八师弟,你说了么?”出尘子牙关格格互击,兀自说不出话来。 萧峰向阿紫道:“拿来!”阿紫道:“拿什么来?”萧峰道:“神木王鼎!”阿紫道:“你不是说放在马夫人家里么?怎么又向我要?”萧峰向她打量,见她纤腰细细,衣衫也甚单薄,身边不似藏得有一座六寸来高的木鼎,心想:这小姑娘狡猾得紧,她门户中事,原本不用我理会,这些邪魔外道难缠得紧,阴魂不散的跟着自己,也很讨厌,便道:“这种东西萧某得之无用,决计不会拿了不还。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就失陪了!”说着迈开大步,几个起落,已将五人远抛在后。 那四人震于他的神威,要追还是不追,议论未定,萧峰早走得不知去向。 萧峰一口气奔出七十余里,这才找到饭店,饮酒吃饭。这天晚上,他在郾城以南的驰口镇歇宿,运了一会功,便即入睡。睡到半夜,忽听到几响尖锐的哨子声,当即惊醒。先是西南角上有几下哨声,跟着东南角上也有哨声相应,哨声尖锐凄厉,正是星宿海一派门人所吹的笛子。萧峰心道:“这一干人赶到左近了,不必理会。” 突然之间,两下“叽,叽”的笛声响起,相隔甚近,便发自这小客店中,跟着有人说道:“快起身,大师哥到了,多半已拿住了小师妹。”另一人道:“拿住了,你说她能不能活命?”先前那人道:“谁知道呢?快走!”听得两人推开窗子,纵跃出房。 萧峰心想:“又是两个星宿派弟子,没料到这小客店中也伏得有这种人,想是他们比我先到,在客店中不出声,是以我没发觉。那二人说不知阿紫能否活命,这小姑娘虽然歹毒,我总不能让她死于非命,否则如何对得起阿朱?”也即跃出房去。 但听得笛声不断,此起彼应,渐渐移向西北方。他循声赶去,片刻间便已赶上了从客店出来的那二人。他在二人身后十余丈处不即不离的跟随,翻过两个山头。只见前面山谷中生着一堆火焰。火焰高约五尺,色作纯碧,鬼气森森,和寻常火焰大异。那二人直向火焰处奔去,到得火焰之前,拜倒在地。 萧峰悄悄走近,隐身石后,望将出去,只见火焰旁聚集了十多人,一色的麻葛布衫,绿油油的火光照映下,人人脸上均现凄惨之色。绿火左首站着一人,一身紫衫,正是阿紫。她双手给反绑了,雪白的脸给绿火一映,看上去也甚诡异。众人默不作声的注视火焰,左掌按胸,口中喃喃的不知说些什么。 忽听得“呜呜呜”几下柔和的笛声从东北方飘来,众人转过身子,一齐向笛声来处躬身行礼。阿紫小嘴微翘,却不转身。萧峰向笛声来处瞧去,见一个麻衣人飘行而来,脚下迅捷,片刻间便走到火焰之前,将一枝二尺来长的玉笛一端放到嘴边,向着火焰鼓气一吹,那火焰陡地熄灭,随即大亮,蓬的一声响,腾向半空,升起有丈许来高,这才缓缓低降。众人高呼:“大师兄法力神奇,令我等大开眼界。” 萧峰瞧那“大师兄”时,微觉诧异,此人既是众人的大师兄,该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岂知竟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材高瘦,脸色青中泛黄,面目却颇英俊。萧峰适才见了他飘行而至的轻功和吹火之技,知道他内力不弱,但这般鼓气吹熄绿火,重又点旺,却非内功,料想是笛中藏着什么引火的特异药末。 只听他向阿紫道:“小师妹,你面子不小啊,这许多人为你劳师动众,从星宿海千里迢迢的赶到中原来。” 阿紫道:“连大师哥也出马,师妹的面子当然不小了,不过要是算上我的靠山,只怕你们大伙儿的份量还有点儿不够。”那大师兄问道:“师妹还有靠山么?却不知是谁?”阿紫道:“靠山么,自然是我的爹爹、伯父、妈妈、姊夫这些人。”那大师兄哼了一声,道:“师妹从小由师父抚养长大,无父无母,打从那里忽然又钻了许多亲戚出来?”阿紫道:“啊哟,一个人没爹没娘,难道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只不过我爹爹、妈妈的姓名是个大秘密,不能让人随便知道而已。”那大师兄道:“那么师妹的父母是谁?”阿紫道:“说出来吓你一跳。你要我说么,快松了我绑。” 那大师兄道:“要松你绑,那也不难,你先将神木王鼎交出来。”阿紫道:“王鼎在我姊夫那里。三师哥、四师哥、七师哥、八师哥他们不肯向我姊夫要,我又有什么法子?”那大师哥向萧峰日间所遇的那四人瞧去,脸露微笑,神色温和,那四人却脸色大变,显得害怕之极。出尘子道:“大……大……大师哥,这可不关我事。她……她姊夫本事太大,我……我们追他不上。”那大师兄道:“三师弟,你来说。” 追风子道:“是,是!”便将如何遇见萧峰,他如何接去四人钢杖,如何将出尘子提上山壁迫问等情一一说了,竟没半点隐瞒。他本来行事说话都慢吞吞地泰然自若,但这时对着那大师兄,话声又快又颤,宛似大祸临头一般。 那大师兄待他说完,点了点头,向出尘子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出尘子道:“我……我……”那大师兄道:“你说了些什么?跟我说好了。”出尘子道:“我说……我说……这座神木王鼎,是本门的三宝之一,是……是……练那个大法的。我说这是一件希世奇珍,非同小可,因此……因此请他务必归还。”那大师兄道:“很好,他说什么?”出尘子道:“他……他什么也不说,就放我下来了。” 那大师兄道:“妙极!你说这座神木王鼎是件希世奇珍,他会不会看中了这件奇珍不还?”出尘子道:“我不……知……知道。”那大师兄道:“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话声温和,可是出尘子这么个刚强暴躁之人,竟吓得魂不附体,牙齿格格打战,道:“我……格格……我……格格……不……不……知……格格……知……格格……知道。”这“格格”之声,是他上齿和下齿相撞,自己难以制止。 那大师兄转向阿紫,问道:“小师妹,你姊夫到底是谁?”阿紫道:“他吗?说出来只怕吓你一跳。”那大师兄道:“但说不妨,倘若真是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我摘星子加倍留心便了。” 萧峰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气!瞧他适才飘行而来的身法,轻功虽佳,却也胜不过大理国的巴天石、四大恶人中的云中鹤。” 只听阿紫道:“他吗?大师哥,中原武人以谁为首?”那大师兄摘星子道:“人人都说‘北乔峰,南慕容’,难道这二人都是你姊夫么?” 萧峰气往上冲,心道:“你这小子胡言乱语,瞧我叫你知道好歹。”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大师哥,你说话也真有趣,我只有一个姊姊,怎么会有两个姊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你只一个姊姊。嗯,就算只一个姊姊,有两个姊夫也不希奇啊。”阿紫道:“我姊夫脾气大得很,下次我见到他时,将你这句话说与他知,你就有苦头吃了。我跟你说,我姊夫便是丐帮帮主、威震中原的‘北乔峰’。” 此言一出,各人忍不住一齐“哦”的一声。 摘星子眉头微蹙,说道:“神木王鼎落入了丐帮手中,可不大好办了。” 出尘子虽然害怕,多嘴多舌的脾气却改不了,说道:“大师哥,那乔峰早不是丐帮的帮主了,你刚从西边来,想来没听到中原武林最近这件大事。那乔峰,已给丐帮大伙儿逐出帮啦!”他事不关己,说话便顺畅了许多。摘星子吁了口气,绷紧的脸皮登时松了,问道:“乔峰给逐出丐帮了么?是真的么?” 追风子道:“江湖上都这么说,还说他不是汉人,是契丹人,中原英雄人人要杀他而甘心呢。听说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杀朋友,卑鄙下流,无恶不作。” 萧峰藏身山石之后,听着他述说自己这几个月来的不幸遭遇,不由得心中一酸,饶是他武功盖世,胆识过人,但江湖间声名如此难听,为天下英雄所不齿,毕竟无味之极。 只听摘星子问阿紫道:“你姊姊怎么会嫁给这种人?难道天下人都死光了?还是给他先奸后娶、强逼为妻?” 阿紫轻轻一笑,说道:“怎么嫁他,我可不知,不过我姊姊是给他一掌打死的。” 众人又都“哦”的一声。这些人心肠刚硬,行事狠毒,但听乔峰杀父、杀母、杀师父、杀朋友之余,又杀死了妻子,手段之辣,天下少有,却也不禁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摘星子冷笑两声,说道:“什么‘北乔峰,南慕容’,那是他们中原武人自相标榜的言语,我就不信这两个家伙,能抵挡得了我星宿派的神功妙术!” 追风子道:“正是,正是!师弟们也都这么想。大师哥武功超凡入圣,这次来到中原,正好将‘北乔峰,南慕容’一起宰了,挫折一下中原武人的锐气,好让他们知道我星宿派的厉害。” 摘星子问道:“那乔峰去了那里?” 阿紫道:“他说是要到雁门关外,咱们一路追去,好歹要寻到他。” 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师弟,这次临敌失机,你们该当何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领大师哥责罚。”摘星子道:“咱们来到中原,要办的事甚多,要是依罪施罚,不免减弱了人手。嗯,我瞧,这样罢……”说话未毕,左手扬动,衣袖中飞出五点蓝印印的火花,便如五只飞萤一般,扑过去分别落在五人肩头,随即发出嗤嗤声响。 萧峰鼻中闻到一阵焦肉之气,心道:“好家伙,这可不是烧人么?”火光不久便熄,但五人脸上痛苦的神色却丝毫不减。萧峰寻思:“这人所掷的是硫磺硝磷之类的火弹,料来其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熄灭之后,毒性钻入肌肉,反令人更加痛楚难当。” 只听摘星子道:“这是小号的‘炼心弹’。你们经历一番磨练,耐力更增,下次再遇到劲敌,也不会一战便即屈服,丢了我星宿派的脸面。”摩云子和追风子道:“是,是,多谢大师哥教诲。”其余三人运内力抗痛,没法开口说话。过了一炷香时分,五人的低声呻吟和喘声才渐渐止歇,这一段时刻之中,星宿派众弟子瞧着这五人咬牙切齿、强忍痛楚的神情,无不胆战心惊。 第1141章 天龙(129) 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转向出尘子,说道:“八师弟,你泄漏本派重大机密,令本派重宝有破灭之险,该受如何处罚?”出尘子脸色大变,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求道:“大师……大师哥,我……我那时胡里胡涂的随口说了,你……你饶我一命,以后……以后给你做牛做马,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不……敢有半分怨心。”说着连连磕头。 摘星子叹了口气,说道:“八师弟,你我同门一场,若是我力之所及,原也想饶了你。只不过……唉,要是这次饶了你,以后还有谁肯遵守师父的戒令?你出手罢!本门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打败执法尊者,什么罪孽便都免去了。你站起来,这就出手罢!”出尘子却怎敢和他放对?只不住磕头,咚咚有声。 摘星子道:“你不肯先出手,那么就接我招罢。” 出尘子一声大叫,俯身从地下拾起两块石头,使劲向摘星子掷去,叫道:“大师哥,得罪了!”跟着又拾起两块石头掷出,身子已跃向东北角上,呼呼两响,又掷出两块石头,一个肉球般的身子已远远纵开。他自知武功与摘星子差得甚远,只盼这六块石头能挡得一挡,便可脱身逃走,此后隐姓埋名,让星宿派的门人再也找寻不到。 摘星子右袖挥动,在最先飞到的石头上一带,石头反飞而出,向出尘子后心砸去。 萧峰心想:“这人借力打力的功夫倒也不弱,这是真实本领,并非邪法。” 出尘子听到背后风声劲急,斜身左跃躲过。但摘星子拂出的第二块石头紧接又到,竟不容他有喘息余地。出尘子左足刚在地下一点,劲风袭背,第三块石头又已赶来。每一块石头掷去,都逼得出尘子向左跳一大步,六大步跳过,他又已回到火焰之旁。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第六块石头远远落下。出尘子脸色苍白,翻手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便往自己胸口插入。摘星子衣袖轻挥,一朵蓝色火花扑向他手腕,嗤嗤声响,烧炙他腕上穴道。出尘子一松手,匕首落地。他大声叫道:“大师哥慈悲!大师哥慈悲!” 摘星子衣袖挥动,一股劲风扑出,射向那堆绿色火焰。火焰中便分出一条绿火,射向出尘子身上,着体便燃,衣服和头发首先着火。他在地下滚来滚去,厉声惨叫,一时却又不死,焦臭四溢,情状可怖。星宿派众门人只吓得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摘星子道:“大家都不说话,嗯,你们觉得我下手太辣,出尘子死得冤枉,是不是?”众人忙抢着道:“大师哥英明果断,处置得适当之极,既不宽纵,又不过份,咱们敬佩万分。”“这家伙泄漏本派机密,使师尊的练功至宝遭逢危难,本当凌迟碎割,让他吃上七日七夜的苦头这才处死。大师哥顾全同门义气,这家伙做鬼也感激大师哥的恩惠。”“咱们人人有罪,请大师哥宽恕。” 大批谄谀奉承的言语,夹杂在出尘子的惨叫狂号声中,萧峰听得说不出的厌憎,转身左足弹起,已悄没声的落在二丈以外,摘星子竟没察觉。 萧峰正要离去,忽听得摘星子柔声问道:“小师妹,你偷盗师尊的宝鼎,交与旁人,该受什么处罚?”萧峰一惊:“只怕阿紫所受的刑罚,比之出尘子更要惨酷十倍,我若袖手而去,心中何安?”当即转身,悄没声的又回到原来隐身处。 只听得阿紫道:“我犯了师父的规矩,那不错,大师哥,你想不想拿回宝鼎?”摘星子道:“这是本门的三宝之一,当然非收回不可。”阿紫道:“我姊夫的脾气,并不怎么太好。这宝鼎是我交给他的,如我向他要回,他当然完整无缺的还我。倘若外人向他要,你想他给不给呢?” 摘星子“嗯”了一声,说道:“那很难说。要是宝鼎有了些微损伤,你的罪孽就更大了。”阿紫道:“你们向他要,他无论如何不肯交还。大师哥武功虽高,最多也不过将他杀了,要想取回宝鼎,那可难了!”摘星子沉吟道:“依你说便如何?”阿紫道:“你们放开我,让我独自到雁门关外,去向姊夫要回宝鼎。这叫做将功折罪。” 摘星子道:“这话听来倒也有理。不过,小师妹啊,这么一来,做大师哥的脸皮,可就给你剥得干干净净了。我一放了你,你远走高飞,跟着你姊夫逃之夭夭,我又到那里去找你?这宝鼎嘛,咱们是志在必得,只要不泄漏风声,那姓乔的未必便敢贸然毁去。小师妹,你出手罢,只要你打胜了我,你便是星宿派的大师姊,反过来我要听你号令,凭你处分。” 萧峰这才明白:“原来他们的排行是以功夫强弱而定,不按照入门先后,是以他年纪轻轻,却是大师兄,许多比他年长之人,反而是师弟。这么说来,这些人相互间常常要争夺残杀,那还有什么同门之情、兄弟之义?” 他却不知,这个规矩正是丁春秋创派时所拟、要星宿派武功一代比一代更强的法门。大师兄权力极大,做师弟的倘若不服,随时可以武力反抗,那时便以武功定高低。倘若大师兄得胜,做师弟的自然是任杀任打。要是师弟得胜,他立即一跃而升为大师兄,转手将原来的大师兄处死。师父只袖手旁观,决不干预。在这规矩之下,人人务须努力进修,藉以自保,表面上却要不动声色,显得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师兄疑忌。出尘子膂力厉害,所铸钢杖又长又粗,虽排行第八,早引起摘星子嫉忌,这次便借故剪除了他。别派门人往往练到一定造诣便即停滞不进,星宿派门人却半天也不敢偷懒,永远勤练不休。做大师兄的固提心吊胆,怕每个师弟向自己挑战,而做师弟的,也老是耽心大师兄找到自己头上,但只要功夫练得强了,大师兄没必胜把握,就不会轻易启衅。 阿紫本以为摘星子瞧在宝鼎份上,不会便加害自己,那知他竟不上当,立时便要动手,这一来可吓得花容失色,但听出尘子呻吟叫唤之声兀自未息,这命运转眼便降到自己身上,只得颤声道:“我手足都让他们绑住了,又怎能跟你比试功夫?你要害我,不光明正大的干,却使这等阴谋诡计。” 摘星子道:“很好!我先放你。”说着衣袖一拂,一股劲气直射入火焰之中。火焰中又分出一道细细的绿火,便如一根水线般,向阿紫双手之间的绳索上射去。 萧峰看得甚准,这一条绿火确不是去烧阿紫身体。但听得嗤嗤轻响,过不多时,阿紫两手往外一分,绳索已从中分断。那绿火倏地缩回,跟着又向前射出,这次却是指向她足踝上的绳索。也只片刻功夫,绳索已自烧断。萧峰见他以内力指动火焰去向,这项本事,中原武人会者不多。 星宿派众门人不住口的称赞:“大师哥功力超凡入圣,非同小可。”“我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今之世,除师尊之外,大师哥定然天下无敌。”“小师妹向来不敢反抗大师哥,只可惜现在懊悔已经迟了。”你一言,我一语,抢着说个不停。 摘星子听着这些谄谀之言,脸带笑容,微微点头,斜眼瞧着阿紫,缓缓的道:“小师妹,你这就出招罢!”阿紫颤声道:“我不出招。”摘星子道:“为什么?我看还是出招的好。”阿紫道:“我不跟你打。你要杀我,尽管杀好了。” 摘星子叹道:“我并不想杀你。你这样一位美貌可爱的小姑娘,杀了你实在可惜,不过这叫做无法可施。要是你不犯这么大的罪孽,我自然永远不会跟你为难。小师妹,你接招罢!”说着挥动袖子,一股劲风扑向火焰,一道绿色火线便向阿紫缓缓射去,似乎他不想一时便杀了她,火焰去势甚缓。 阿紫惊叫一声,向右跃开两步。那道火焰跟着迫来。阿紫又退一步,背心已靠到萧峰藏身的大石之前。摘星子催动内力,那道火焰跟着逼来。阿紫已退无可退,正想向旁纵跃,摘星子衣袖挥动,两股劲风分袭左右,令她无法闪避,正面这道绿火却渐渐逼近。 萧峰见绿火离她脸孔已不到两尺,近了一寸,又近一寸,便低声道:“别怕,我来助你。”说着从大石后面伸手过去,抵住她背心,又道:“你运掌力向火焰击过去。”阿紫正吓得魂飞魄散,突然听到萧峰的声音,当真喜出望外,想也不想,挥掌拍出,其时萧峰的内力已注入她体内,她这一掌劲力雄浑。那道绿色火焰倏地缩回两尺。 阿紫只觉背上手掌中内力源源送来,若不拍出,说不定自己身子也要炸裂了,跟着右手急挥,直击出去。萧峰内力浑厚无比,输到阿紫体内后威力虽减,但若她能善于运用,对摘星子攻个出其不意,极可能便一击而胜。只是她惊恐之余,这一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一声响,面前那道细细的绿火应手而灭。 摘星子一惊,左掌斜拍,火堆中升起一道绿火,又向阿紫射来。这次的火焰却粗得多了,来势汹汹,只映得阿紫头脸皆碧。阿紫拍出掌力,抵住绿火,不令近前。那绿火登时便在半空僵住,焰头前进得一两寸,又向后退了一两寸。黑暗之中,便似一条绿色长蛇横卧空际,轻轻摆动,颜色鲜艳诡异,光芒闪烁不定。 摘星子厉声大喝,掌力加盛,突然那道绿火嗤嗤两响,爆出两朵火花,分从左右袭向阿紫。绿火是以硝磺、磷石之类药物点燃,并不为奇,在内力推动下,成为伤人的火焰,声势便甚凌厉。萧峰左掌微扬,一股掌力轻轻推出,阿紫两条腰带飘起,一飘一拂,两朵火花迅速无伦的向摘星子激射而回。 摘星子只吓得目瞪口呆,一怔之间,两朵火花已射到身前,急忙跃起,一朵火花从他足底下飞过。两名师弟喝采:“好功夫,大师兄了不起!”采声未歇,第二朵火花已奔向他小腹。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还能向上拔高?嗤的一声响,火花已烧上他肚腹。摘星子“啊”的一声大叫,跌落下来,那道绿火也即回入火焰堆中。 众弟子眼望阿紫,脸上都现出敬畏之色,均想:“看来小师妹功力不弱,大师兄未必能够取胜,我喝采可不要喝得太响了。”他星宿派的武功,师父传授之后,各人自行修练,到底造诣如何,不等临敌相斗或是同门自残,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众人见阿紫竟能以火焰反伤大师哥,虽均感惊讶,却谁也没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资聪明,暗中将功夫练得造诣极深。 摘星子神色惨淡,力咬舌尖,一口鲜血向火焰中喷去。那火焰忽地一暗,随即大为明亮,耀得众人眼睛也不易睁开。众弟子还是忍不住大声喝采:“大师哥好功力,令我们大开眼界。”摘星子猛地身子急旋,如陀螺般连转了十多个圈子,大袖拂动,整个火焰堆陡地拔起,便如一座火墙般向阿紫压来。 萧峰知摘星子所使的是一门极厉害的邪术,平生功力已尽数凝聚在这一击之中。那绿火来得快极,便要扑到阿紫身上,只得双掌齐出,两股劲风拍向阿紫衣袖。碧焰映照下,阿紫两只紫色的衣袖鼓风飘起,向外送出,萧峰的劲力已推向那堵绿色的光墙。 这片碧焰在空中略一停滞,便缓缓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星子大惊,又在舌尖上一咬,一口鲜血再向火焰喷去,火焰一盛,回了过来,但只进得两尺,便给萧峰的内力逼转。摘星子脸上已无半点血色,一口口鲜血不住向火焰中吐去。他喷出一口鲜血,功力便减弱一分,但在萧峰雄浑的内力之前,碧焰又怎能再冲前半尺? 萧峰从对方内劲之中,察觉他真气越来越弱,即将油尽灯枯,便凝气向阿紫道:“你叫他认输便是,不用斗了。” 阿紫叫道:“大师哥,快跪下求饶,我可以不杀你。你认输罢!”摘星子惶急异常,自知命在顷刻,听了阿紫的话,忙点了点头。阿紫道:“你干么不开口?你不肯认输吗?”摘星子又连连点头,却始终不说话,他凝运全力与对方掌力相抗,只要一开口,停送真气,碧焰卷将过来,立时便将他活活烧死。 众同门纷纷嘲骂:“摘星子,你打输了,何不跪下磕头!”“小师妹宽宏大量,饶你性命,你还硬撑什么面子?开口求饶啊!”“小师妹今日清理门户,立下丰功伟绩,当真是我星宿派中兴的大功臣。”“你阴谋暗算师尊,企图投靠少林派,幸好小师妹拆穿了你的阴谋。你这混帐畜生,无耻之尤!”“摘星子,你自己偷盗了神木王鼎,却反咬一口,诬赖小师妹,当真活得不耐烦了。”这干人见风使帆,捧强欺弱,一见摘星子处于下风,立即翻脸相向,还在片刻之前,这些人将大师兄赞成是并世无敌的大英雄,这时却骂得他狗血淋头,比猪狗也还不如。 萧峰心想:“星宿老怪收的弟子,人品都这么奇差,阿紫自幼和这些人为伍,自然也行止不端了。”见摘星子狼狈之极,当下也不为已甚,内劲一收,阿紫的一双衣袖便即垂下。 摘星子神情委顿,身子摇摇晃晃,突然间双膝一软,坐倒在地。阿紫道:“大师哥,你怎么啦?服了我么?”摘星子低声道:“我认输啦。你……你别……别叫我大师哥,你是咱们的大师姊!” 众弟子齐声欢呼:“妙极,妙极!大师姊武功盖世,星宿派有这样一位传人,咱们星宿派更加要名扬天下了。” 阿紫笑眯眯的向摘星子道:“本门规矩,更换传人之后,旧的传人该当如何处置?”摘星子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大大……大师姊,求你……求你……”阿紫格格娇笑,说道:“我真想饶你,只可惜本门规矩,不能坏在我的手里。你出招罢!”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运已决,不再哀求,气凝双掌,向火堆平平推出,可是他内力已尽,双掌推出,火焰只微微颤动了两下,更无动静。 第1142章 天龙(130) 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师哥,你的功力那里去了?”跨出两步,双掌拍出,一道碧焰吐出,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内力平平,这道碧焰去势既缓,也甚松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无丝毫还手余地,连站起来逃命的力气也无。碧焰一射到他身上,霎时间头发衣衫着火,狂叫惨号声中,全身都裹入了烈焰。 众弟子颂声大起,齐赞大师姊功力出神入化,为星宿派除去了一个为祸多年的败类,禀承师尊意旨,立下大功。 萧峰虽在江湖上见过不少惨酷凶残之事,但阿紫这样一个秀丽活泼、天真可爱的少女,行事竟这般毒辣。他心中只感说不出的厌恶,轻轻叹了口气,拔足便行。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别走,等一等我。”星宿派诸弟子见岩石之后突然有人现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认得便是萧峰,都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你等等我。”抢步走到萧峰身边。这时摘星子的惨叫声愈来愈响,他嗓音尖锐,加上山谷中的回声,更是难听。萧峰皱眉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你做了星宿派传人,成了这一群人的大师姊,不是心满意足了么?”阿紫笑道:“不成。”压低声音道:“我这大师姊是混来的,有甚稀罕?姊夫,我跟你一起去雁门关。” 萧峰听着摘星子的呼号之声,不愿在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回头叫道:“二师弟,我有事去北方。你们在这附近等我回来,谁也不许擅自离开,听见了没有?”众弟子一齐抢上几步,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谨领大师姊法旨,众师弟不敢有违。”随即纷纷称颂:“恭祝大师姊一路平安。”“恭祝大师姊旗开得胜。”“大师姊身负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么办不了?这般恭祝,那也是多余了。” 阿紫回手挥了几下,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萧峰放眼前望,大地山河,一片白茫茫地,远处山峰未为白雪所遮,只觉莽莽苍苍,心道:“这些地方,我离去之后,再也不回来了。”跨开大步,嚓嚓声响,在雪地里走得迅速之极。他见阿紫竭力奔跑,要与自己并肩而行,白雪映照之下,见到她秀丽的脸上满是天真可爱的微笑,便如新得了个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非适才亲眼目睹,有谁能信她是刚杀了大师兄、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传人之位。萧峰轻叹一声,只觉尘世之间,事事都索然无味。 阿紫问道:“姊夫,刚才真多谢你啦!你叹什么气?说我太顽皮么?”萧峰道:“你不是顽皮,是太过残忍凶恶。咱们成年男子,这么干也已不成,你是个小姑娘,这般下手不容情,更加不该。”阿紫奇道:“你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说着侧过了头,瞧着萧峰,脸上满是好奇神色。萧峰道:“我怎么明知故问?” 阿紫道:“这就奇了,你怎会不知道?我这大师姊是假的,是你给我挣来的,只不过他们都瞧不出来而已。要是我不杀他,终有一日会给他瞧出破绽,那时候你又未必在我身边,我的性命势必送在他手里。我要活命,便非杀他不可。” 萧峰道:“好罢!那你定要跟我去雁门关,又干什么?”阿紫道:“姊夫,我对你说老实话了,好不好?你听不听?”萧峰心道:“好啊,原来你一直没跟我说老实话,这时候才说。”说道:“当然好,我就怕你不说老实话。”阿紫格格的笑了几声,伸手挽住他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萧峰叹道:“我怕你的事多着呢,怕你闯祸,怕你随便害人,怕你做出古里古怪的事来……”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给人家欺侮,给人家杀了?”萧峰道:“我受你姊姊重托,当然要照顾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没托过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萧峰哼了一声,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么好?你心中就半点也瞧我不起?”萧峰道:“我没瞧你不起。不过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万倍,阿紫,你说什么也比不上她。”说到这里,眼眶微红,语音颇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的道:“既然阿朱样样都比我好,那么你叫她来陪你罢,我可不陪你了。”说了转身便走。 萧峰也不理睬,自管迈步而行,心中不由得伤感:“倘若阿朱陪我在雪地中行走,倘若她突然发恼,转身而去,我当然立刻便追赶前去,好好的赔个不是。不,我起初就不会惹她生气,什么事都会顺着她。唉,阿朱对我柔顺体贴,又怎会向我生气?” 忽听得脚步声响,阿紫又快步奔回,说道:“姊夫,你这人也忒狠心,说不等便不等,没半点仁慈心肠。”萧峰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也来说什么仁慈心肠。阿紫,你听谁说过‘仁慈’两字?”阿紫道:“听我妈妈说的,她说对人不要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萧峰道:“你妈妈的话不错,只可惜你从小没跟妈妈在一起,却跟着师父学了一肚子的坏心眼儿。”阿紫笑道:“好罢!姊夫,以后我跟你在一起,多向你学些好心眼儿。” 萧峰吓了一跳,连连摇手,忙道:“不成,不成!你跟着我这粗鲁汉子有什么好?阿紫,你走罢!你跟我在一起,我老是心烦意乱,要静下来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阿紫道:“你要想什么事情,不如说给我听,我帮你想想。你这人太好,挺容易上人家的当。”萧峰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一个小女孩儿,懂得什么?难道我想不到的事,你反而想到了?”阿紫道:“这个自然!有许多事情,你说什么也想不到的。” 她从地下抓起一把雪来,捏成一团,远远的掷了出去,说道:“姊夫,你到雁门关外去干什么?”萧峰摇头道:“不干什么。打猎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阿紫道:“谁给你做饭吃?谁给你做衣穿?”萧峰一怔,他可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随口道:“吃饭穿衣,那还不容易?咱们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到处为家,随遇而安,什么也不用操心。”阿紫道:“你寂寞的时候,谁陪你说话?”萧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里,自会结识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们说来说去,尽是打猎、骑马、宰牛、杀羊,这些话听得多了,又有什么味道?” 萧峰叹了口气,知她的话不错,无言可答。阿紫道:“你非去辽国不可么?你不回去,在这里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岂不是轰轰烈烈、痛快得多么?”萧峰听到她这句话,不由得胸口一热,豪气登生,抬起头来,一声长啸,说道:“你这话不错!” 阿紫拉拉他臂膀,说道:“姊夫,那你就别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只跟着你喝酒打架。”萧峰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人家没了传人,没了大师姊,那怎么成?”阿紫道:“我这大师姊是混骗来的,一露出马脚,立时就性命不保,虽说好玩,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还是跟着你喝酒打架的好玩。”萧峰微笑道:“说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也不行,帮不了我忙,反而要我帮你。” 阿紫闷闷不乐,锁起了眉头,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萧峰倒给她吓了一跳,忙问:“你……你……干什么?”阿紫不理,仍是大哭,甚为哀切。 萧峰一向见她处处占人上风,便在给星宿派擒住之时,也倔强不屈,没想到她竟会像寻常小女儿般大哭,不由得手足无措,又问:“喂,喂,阿紫,你怎么啦?”阿紫抽抽噎噎的道:“你走开,别来管我,让我在这里哭死了,你才快活。”萧峰微笑道:“好端端一个人,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偏要哭死给你看!” 萧峰笑道:“你慢慢在这里哭罢,我可不能陪你了。”说着拔步便行,只走出几步,忽听她止了啼哭,全无声息。萧峰有些奇怪,回头一望,只见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动也不动。萧峰心中暗笑:“小女孩儿撒痴撒娇,我若去理她,终究理不胜理。”当下头也不回的迳自去了。 他走出里许,回头再望,这一带地势平旷,一眼瞧去并无树木山坡阻挡,似乎阿紫仍一动不动的躺着。萧峰心下犹豫:“这女孩儿性子古怪之极,说不定真的便这么躺着,就此不再起来。”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听阿朱的话,不去照料她,保护她,终不能激死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热,当即快步从原路回来。 奔到阿紫身边,果见她俯伏于地,仍和先前一模一样,半分也没移动位置,萧峰走上两步,突然一怔,只见她嵌在数寸厚的积雪之中,身旁积雪竟全不融化,莫非果然死了?他一惊之下,伸手去摸她脸颊,着手处肌肤上一片冰冷,再探她鼻息,也是全无呼吸。萧峰见过她诈死欺骗自己亲生父母,知她星宿派中有一门龟息功夫,可以闭住呼吸,倒也并不如何惊慌,伸指在她胁下点了两下,内力自她穴道中透了进去。 阿紫嘤咛一声,缓缓睁眼,突然间樱口一张,一枚蓝晃晃的细针急喷而出,射向萧峰眉心。 萧峰和她相距不过尺许,说什么也想不到她竟会突施暗算,这根毒针来得劲急异常,他武功再高,在仓卒之际、咫尺之间要想避去,也已万万不能。他想也不想,右手一扬,一股浑厚雄劲之极的掌风劈了出去。 这一掌实是他生平功力之所聚,这细细一枚钢针在尺许之内急射过来,要以无形无质的掌风将之震开,所使掌力自是大得惊人。他一掌击出,身子同时尽力向右斜出,只闻到一阵淡淡的腥臭之气,毒针已从他脸颊旁擦过,相距不过寸许,委实凶险绝伦。 便在此时,阿紫的身躯也为他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飞出,啪的一声响,摔在十余丈外。她身子落下后又在雪地上滑了丈许,这才停住。 萧峰于千钧一发中逃脱危难,暗叫一声:“惭愧!”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妖女心肠好毒,竟使这歹招暗算于我。”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厉害无比,毒辣到了极点,倘若这一下给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 待见阿紫给自己一掌震出十余丈,不禁又是一惊:“啊哟,这一掌她怎经受得起?只怕已给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纵到她身边,只见她双目紧闭,两道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脸如金纸,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 萧峰登时呆了:“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阿朱……阿朱临死时叫我照顾她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这一怔本来只瞬息之间的事,但他心神恍惚,却如经历了一段极长的时刻。他摇了摇头,忙伸掌按住阿紫后心,将真气内力送了过去。过了好一会,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萧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别死,我说什么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动了这么一下,又不动了。萧峰心中焦急,盘膝坐在雪地,将阿紫轻轻扶起,放在自己身前,双掌按住她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她体内。他知阿紫受伤极重,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气,暂得不死,徐图挽救。过得一顿饭时分,他头上冒出丝丝白气,正自全力施为。 这么连续不断的行功,隔了小半个时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轻轻叫了声:“姊夫!”萧峰大喜,继续行功,却不跟她说话。只觉她身子渐暖,鼻中也有了轻微呼吸。萧峰心怕功亏一篑,丝毫不停的运送内力,直至中午时分,阿紫气息稍匀,这才将她横抱怀中,快步而行,却见她脸上已没半点血色。 他迈开脚步,走得又快又稳,左手仍按在阿紫背心,不绝的输以真气。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小市镇,镇上并无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里,才寻到一家简陋的客店。这客店也没店小二,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萧峰要店主取来一碗热汤,用匙羹舀了,慢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她只喝得三口,便尽数呕出,热汤中满是紫血。 萧峰甚是忧急,心想阿紫这一次受伤,多半治不好了,那阎王敌薛神医不知到了何处,就算薛神医便在身边,也未必能治。当日阿朱为少林寺掌门方丈掌力震伤,并非亲身直受,也已惊险万状,既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灵膏,再加自己真气续命,又蒙薛神医施救,方得治愈。他虽知阿紫性命难保,却不肯就此罢手,只想:“我就算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为了救她,只是要不负阿朱的嘱托。” 他明知阿紫出手暗算于他在先,当此处境,这一掌若不击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底。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一遇危难,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的便出手御害解难。他被迫打伤阿紫,就算阿朱在场,也决不会有半句怪责的言语,这是阿紫自取其祸,与旁人无干,但就因阿朱不知,难以辩解,萧峰才觉万分对她不起,深切自责。 这一晚他始终没合眼安睡,半夜里蒙眬之中,也不断以真气维系阿紫性命。当日阿朱受伤,萧峰只在她气息渐趋微弱之时,这才出手,这时阿紫却片刻也离不开他手掌,否则气息立时断绝。 第二晚仍是如此。萧峰功力虽强,两日两晚劳顿下来,毕竟也疲累之极。小客店中所藏的两坛酒早给他喝得坛底向天,要店主到别处去买,偏生身边又没带多少银两。他一天不吃饭毫不要紧,一天不喝酒就难过之极,这时渐渐心力交瘁,更须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带有金钱。” 第1143章 天龙(131) 解开她衣囊,果见有三只小小金元宝、几锭碎银子。他取了一锭银子,包好衣囊,见衣囊上连有一根紫色丝带,另一端系在她腰间。萧峰心想:“这小姑娘谨慎得很,生怕衣囊掉了。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系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去解系在她腰带上的丝带扭结。这结打得紧实,只使单手,费了好一会功夫这才解开,一抽之下,只觉丝带的另一端另行系得有物。那物却藏在她裙内。 他一放手,啪的一声,一件物事落下地来,竟是一座色作深黄的小小木鼎。 萧峰叹了口气,俯身拾起,放在桌上。木鼎雕琢精细,木质坚润似玉,木理中隐隐约约泛出红丝。萧峰知道这是星宿派修炼“不老长春功”和“化功大法”之用,心生厌憎,只看了两眼,便不理会,心想:“这小姑娘当真狡猾,口口声声说这神木王鼎已交了给我,那知却系在自己裙内。料得她同门一来相信确是在我手中,二来也不便搜及她裙子,是以始终没发觉。唉,今日她性命难保,要这等身外之物何用?” 当下招呼店主进来,命他持银两去买酒买肉,自己续以内力为阿紫保命。 到第四日早上,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双手各握阿紫一只手掌,将她搂在怀里,靠在自己胸前,将内力从她掌心传将过去,过不多时,双目再也睁不开来,迷迷糊糊的终于合眼睡着了。但总是挂念着阿紫生死,睡不了片刻,便又惊醒,幸好他入睡之后,真气一般的流动,只要手掌不与阿紫的手掌相离,她气息便不断绝。 这般又过了两天,眼见阿紫一口气虽得勉强吊住,伤势却没半点好转之象,如此困居于这家小客店中,如何了局?阿紫偶尔睁眼,目光迷茫无神,显然仍人事不知,更一句话也不会说。萧峰苦思无策,心想:“只得抱了她上路,到道上碰碰运气,在这小客店中苦耽下去,总不是法子。” 左手抱了阿紫,右手拿了她的衣囊塞在怀中,见到桌上那木鼎,寻思:“这等害人的物事,打碎了罢!”待要一掌击出,转念又想:“阿紫千辛万苦的盗得此物。她的伤是好不了啦,临死时回光返照,会有片刻时分的神智清醒,定会问起此鼎,那时我取出来给她瞧上一瞧,让她安心而死,胜于抱恨而终。” 伸手取过木鼎,鼎一入手,便觉内中有物蠕蠕而动,他好生奇怪,凝神看去,见鼎侧有三个铜钱大的圆孔,木鼎齐颈处有一道细缝,似乎分为两截。他以左手紧紧拿住鼎身,以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挟住上半截木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转动。转了几转,旋开鼎盖,向鼎中瞧去,不禁又惊奇,又恶心,原来鼎中有两只毒虫正在互相咬啮,一只是蝎子,另一只是蜈蚣,翻翻滚滚,斗得着实厉害。 数日前将木鼎放到桌上时,鼎内显然并无毒虫,这蜈蚣与蝎子自是不久之前才爬入鼎中的。萧峰料知这是星宿派收集毒虫毒物的古怪法门,于是侧过木鼎,把蜈蚣和蝎子倒在地下,一脚踏死,然后旋上鼎盖,包入衣囊。结算了店帐,抱着阿紫,冲风冒雪的向北而行。 他与中原豪杰结仇已深,却又不愿改装易容,这一路向北,非与中土武林人物相遇不可,一来不愿再结怨杀人,二来这般抱着阿紫,与人动手着实不便,是以避开了大路,尽拣荒僻的山野行走。这般奔行数百里,居然平安无事。 这一日来到一个大市镇,见一家药材店外挂着“世传儒医王通治赠诊”的木牌,寻思:“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名医,但也不妨去请教一下。”抱了阿紫,入内求医。那儒医王通治搭搭阿紫的脉息,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的脉息,再瞧瞧萧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来搭萧峰的腕脉。 萧峰怒道:“大夫,是请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医。”王通治摇头说道:“我瞧你有病,心神颠倒错乱,要好好治一治。”萧峰道:“我有什么心神错乱?”王通治道:“这位姑娘脉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过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着她来看什么医生?不是心神错乱么?老兄,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可太过伤心,还是将令妹的尸体急速埋葬,这叫做入土为安。” 萧峰哭笑不得,但想这医生的话也非无理,阿紫其实早已死了,全仗自己的真气维系着她一线生机,寻常医生如何懂得?他站起身来,转身出门。 只见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进药店,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参。我家老太爷忽然中风,要断气了,要人参吊一吊性命。”药店掌柜忙道:“是,是!有上好的老山人参。” 萧峰听了“老山人参,吊一吊性命”这话,登时想起,一个人病重将要断气之时,如喂他几口浓浓的参汤,往往便可吊住气息,多活得一时三刻,说几句遗言,这情形他本也知道,只是没想到可用在阿紫身上。见那掌柜取出一只红木匣子,珍而重之的推开匣盖,现出三枝手指粗细的人参。萧峰曾听人说过,人参越粗大越好,表皮上皱纹愈多愈深,便愈名贵,倘若形如人身,头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极品了。这三枝人参看来也只寻常之物,没什么了不起。那管家拣了一枝,付了银两,匆匆走了。 萧峰取出一锭金子,将余下的两枝都买了。药店中原有代客煎药之具,当即熬成参汤,慢慢喂给阿紫喝了几口。她这一次居然并不吐出。又喂她喝了几口后,萧峰察觉到她脉搏跳动略有增强,呼吸似也顺畅了些,不由得一喜。 那儒医生王通治在一旁瞧着,却连连摇头,说道:“老兄,人参得来不易,蹧蹋了甚是可惜。人参又不是灵芝仙草,若连死人也救得活,有钱之人就永远不死了。” 萧峰这几日来片刻也不能离开阿紫,心中郁闷已久,听得这王通治在旁啰里啰唆,冷言冷语,不由得怒从心起,反手便想挥掌击出,但手臂微动之际,立即克制:“乱打不会武功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当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药店,隐隐听到王通治还在冷笑而言:“这汉子当真胡涂,抱着个死人奔来奔去,看来他自己也是命不久矣!”这大夫却不知自己适才真正已一脚踏入“命不久矣”之境,萧峰倘若恼怒出掌,便十个王通治,也统通不治了。 萧峰出了药店,寻思:“素闻老山人参产于长白山一带苦寒之地,不如便去碰碰运气。只要能令阿紫在人间多留一日,阿朱在天之灵,也必多一分喜慰,会赞我善待她妹子。”当下折而向右,取道往东北方而去。一路上遇到药店,便进去购买人参,后来金银用完了,老实不客气的闯进店去,伸手便夺,几名药店伙计又如何阻得他住?阿紫服食大量人参之后,居然偶尔能睁开眼来,轻轻叫声:“姊夫!”晚间入睡之时,若有几个时辰不给她接续真气,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如此渐行渐寒,萧峰终于抱着阿紫,来到长白山中。虽说长白山中多产人参,但若不是熟知地势和采参法门的老年参客,便寻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寻到一枝。萧峰不断向北,路上行人渐稀,到得后来,满眼森林长草,高坡堆雪,连行数日,竟一人也见不到。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积雪,却如何挖参?还是回到人参的集散之地,有钱便买,无钱便抢。”抱着阿紫,又走了回来。 其时天寒地冻,地下积雪数尺,难行之极,若不是他武功卓绝,这般抱着一人行走,就算不冻死,也早已陷入大雪,脱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阴沉,看来大风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出去,前后左右尽是皑皑白雪,雪地中别说不见行人足印,连野兽的足迹也无。萧峰四顾茫然,便如处身于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风声尖锐,在耳边呼啸来去。 他知早已迷路,数次跃上大树了望,四下里尽是白雪覆盖的森林,又怎分得出东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开自己长袍,将她裹在怀里。他虽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这时茫茫宇宙之间,似乎便剩下他孤另另一人,也不禁颇有惧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罢了,雪海虽大,终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怀中还抱着个昏昏沉沉、半死不活的小阿紫! 注: 星宿海在青海省,泉流、小湖甚多,古人以为是黄河之源,登高而视,湖泉如夜晚晴空,满天星斗,故称“星宿海”。“宿”字音“秀”,不应读作“肃”音。 第二十六回 赤手屠熊搏虎 萧峰已接连三天没吃饭,想打只松鸡野兔,却也瞧不见半点影子,寻思:“这般乱闯,终究闯不出去,且在林中憩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方能辨别方向。”在林中找了个背风处,捡些枯柴,生起火来。火堆烧得大了,身上便有暖意。他饿得腹中咕咕直响,见树根处生着些草菌,颜色灰白,看来无毒,便在火堆旁烤了一些,聊以充饥。 吃了二十几只草菌后,精神略振,扶着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并给她输送内力。正要闭眼入睡,猛听得“呜哗”一声大叫,却是虎啸之声。萧峰大喜:“有大虫送上门来,可有虎肉吃了。”侧耳听去,共有两头老虎从雪地中奔驰而来,随即又听到吆喝之声,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 他听到人声,更是欢喜,耳听得两头老虎向西急奔,当即把阿紫轻轻放在火堆旁,展开轻功,从斜路上迎去。这时雪下得正大,北风又劲,卷得漫天尽是白茫茫的一团。 只奔出十余丈,便见雪地中两头斑斓猛虎咆哮而来,后面一条大汉身披兽衣,挺着一柄长大铁叉,急步追逐。两头猛虎躯体巨大,奔跑了一阵,其中一头便回头咆哮,向那汉子扑去。那汉子虎叉挺出,对准猛虎的咽喉疾刺。这猛虎行动便捷,一掉头,便避开了虎叉,第二头猛虎又向那人扑去。 那猎人身手极快,倒转铁叉,啪的一响,叉柄重重击中猛虎腰间。那猛虎吃痛,纵声大吼,夹着尾巴,掉头便奔。另一头老虎也不再恋战,跟着走了。萧峰见这猎人身手矫健,膂力雄强,但不似会什么武功,只是熟知野兽习性,猛虎尚未扑出,他铁叉已候在虎头必到之处,正所谓料敌机先,但要一举刺死两头猛虎,看来却也难能。 萧峰叫道:“老兄,我来帮你打虎。”斜刺里冲将过去,拦住了两头猛虎的去路。那猎人见萧峰斗然冲出,吃了一惊,大声呼喝叫嚷,说的不是汉人语言。萧峰不懂他说些什么,当下也不理会,提起右手,对准一头老虎额脑门重重一掌,砰的一声响,那头猛虎翻身摔了个斛斗,吼声如雷,又向萧峰扑来。 萧峰适才这一掌使了七成力,纵是武功高强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脑浆迸裂不可,但猛虎头坚骨粗,这一记裂石开碑的掌力打在头上,居然只不过摔了个筋斗,又即扑上。萧峰赞道:“好家伙,真有你的!”侧身避开,右手自上向下斜掠,嚓的一声,斩在猛虎腰间。这一斩他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冲出几步,脚步蹒跚,随即没命价纵跃奔逃。萧峰抢上两步,右手挽出,已抓住了虎尾,纵声大喝,左手也抓上了虎尾,双手使劲回拉,那猛虎正自发力前冲,给他这么一拉,两股劲力一迸,虎身直飞向半空。 那猎人提着铁叉,正自和另一头猛虎厮斗,突见萧峰竟将猛虎摔向空中,一惊非同小可。只见那猛虎在半空中张开大口,伸出利爪,从空扑落。萧峰长声断喝,右掌运劲推出,啪的一声闷响,击上猛虎肚腹。虎腹是柔软之处,这一招“见龙在田”正是萧峰的得意功夫,那大虫登时内脏碎裂,在地下翻滚一会,倒在雪中死了。 那猎人好生敬佩,人家空手毙虎,自己手有铁叉,倘若连这头老虎也杀不了,岂不叫人小觑了?当下左一叉,右一叉,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猛虎身中数叉,疼痛之下,更激发了凶性,露出白森森牙齿,纵身向那人扑去。 那猎人侧身避开,铁叉横戳,噗的一声,刺入猛虎的头颈,双手上抬,那猛虎惨号声中,翻倒在地。那人双臂使力,将猛虎牢牢钉入雪地。但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他上身的兽皮衣服背上裂开一条大缝,露出光秃秃的背脊,肌肉虬结,甚是雄伟。萧峰看了,暗赞一声:“好汉子!”只见那头猛虎肚腹向天,四只爪子凌空乱搔乱爬,过了一会,终于不动了。 那猎人提起铁叉,哈哈大笑,转过身来,向萧峰双手大拇指一翘,说了几句话。萧峰虽不懂他的言语,但瞧这神情,知他是称赞自己英雄了得,于是学着他样,也是双手大拇指竖起,说道:“英雄,英雄!” 那人大喜,指指自己鼻尖,说道:“完颜阿骨打!”萧峰料想这是他姓名,便也指指自己鼻尖,道:“萧峰!”那人道:“萧峰?契丹?”萧峰点点头,道:“契丹!你?”伸手指着他询问。那人道:“完颜阿骨打!女真!” 萧峰素闻辽国之东、高丽之北有个部族,名叫女真,族人勇悍善战,原来这完颜阿骨打便是女真人。虽言语不通,但茫茫雪海中遇到同伴,总是欢喜,当下比划手势,告诉他还有个同伴,提起死虎,向阿紫躺卧之处走去。阿骨打拖了死虎,跟随其后。 猛虎新死,血未凝结,萧峰倒提虎身,割开虎喉,将虎血灌入阿紫口中。阿紫睁不开眼来,却能吞咽虎血,喝了十余口才罢。萧峰甚喜,撕下两条虎腿,便在火堆上烤了起来。阿骨打见他空手撕下虎腿,如撕熟鸡,这等手劲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呆呆的瞧着他一双手,看了半晌,伸出手掌去轻轻抚摸他手腕手臂,满脸敬仰之色。 虎肉烤熟后,萧峰和阿骨打吃了个饱。阿骨打做手势问起来意,萧峰打手势说是挖掘人参为阿紫治病,以致迷路。阿骨打哈哈大笑,一阵比划,说道要人参容易得紧,随我去要多少有多少。萧峰大喜,站起身来,左手抱起阿紫,右手便提起一头死虎。阿骨打又是拇指一翘,说了几句话,料是赞他:“好大的气力!” 第1144章 天龙(132) 阿骨打对这一带地势甚熟,虽在大风雪中也不迷路。两人走到天黑,便在林中住宿,天明又行。如此一路向东,走了两天,到第三天午间,萧峰见雪地中脚印甚多。阿骨打连打手势,说道离族人已近。果然转过两个山坳,只见东南方山坡上黑压压的扎了数百座兽皮营帐。阿骨打撮唇作哨,营帐中便有人迎了出来。 萧峰随着阿骨打走近,见每一座营帐前都生了火堆,火堆旁围满女人,正分别缝缀兽皮、腌腊兽肉。阿骨打带着萧峰走向中间一座最大营帐,挑帐而入。萧峰跟了进去。帐中十余人围坐,正自饮酒,见到阿骨打,都大声欢呼起来。阿骨打指着萧峰,连比带说,萧峰瞧着他手势,料知他是在叙述自己空手毙虎的情形。众人纷纷围到萧峰身边,伸手翘起大拇指,不住口的称赞。正热闹间,进来一个买卖人打扮的汉人,向萧峰道:“这位爷台,会说汉话么?”萧峰喜道:“会说,会说。” 问起情由,原来此处是女真人族长的帐幕。居中那黑须老者便是族长和哩布。他共有十一个儿子,个个英雄了得。阿骨打是他次子。这汉人名叫许卓诚,每年冬天到这里来收购人参、毛皮,直到开春方回。许卓诚会说女真话,于是便做了萧峰的通译。女真人与契丹人本来时相攻战,但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汉。那完颜阿骨打精明干练,极得父亲喜爱,族人对他也甚爱戴,他既没口子的赞誉萧峰,族人便也不以萧峰是契丹人为嫌,待以上宾之礼。 阿骨打让出自己的帐幕给萧峰和阿紫居住。萧峰推谢了几句,阿骨打执意不肯。萧峰见对方意诚,也就住了进去。 当晚女真族人大摆筵席,欢迎萧峰,那两头猛虎之肉,自也作了席上之珍。萧峰半月来唇不沾酒,这时女真族人一皮袋、一皮袋的烈酒取将出来,萧峰喝了一袋又一袋,意兴酣畅。女真人所酿的酒入口辛辣,酒味极劣,但性子猛烈,常人喝不到小半袋便就醉了,萧峰连尽十余袋,仍面不改色。女真人以酒量宏大为真好汉,他如何空手杀虎,众人并不亲见,但这般喝酒,便十个女真大汉加起来也比不过,自是人人敬畏。 许卓诚见女真人对他敬重,便也十分奉承于他。萧峰闲居无事,日间和阿骨打同去打猎,天黑之后,便跟着许卓诚学说女真话。学得四五成后,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却不会说契丹话,未免说不过去,接着又跟他学契丹话。许卓诚多在各地行走,不论契丹话、西夏话、或女真话都说得流利。萧峰学话的本事并不聪明,但女真话和契丹话都远较汉语简易,时日既久,终于也能辞可达意,不必再需通译了。 匆匆数月,冬尽春来,阿紫每日以人参为粮,伤势颇有起色。女真人在荒山野岭中挖得的人参,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比黄金也还贵重。萧峰出猎一次,定能打得不少野兽,换了人参来给阿紫当饭吃。纵是富豪之家,如有一位小姐这般吃参,只怕也要吃穷了。萧峰每日仍须以内力助她运气,其时每天一两次已足,不必像先前那般掌不离身。阿紫有时勉强也可说几句话,但四肢乏力,没法动弹,一切起居饮食,全由萧峰照料。他念及阿朱的深情,甘任其劳,反觉多服侍阿紫一次,便多报答了阿朱一分,心下反觉欣慰。 这一日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要到西北山岭去打大熊,邀萧峰同去,说道大熊毛皮既厚,油脂又多,熊掌肥美,熊胆更于治伤极具灵效。萧峰见阿紫精神甚好,自己尽可放心出猎,便托一个女真妇人照料阿紫,跟着阿骨打欣然就道。一行人天没亮便出发了,直趋向北。 其时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泞,森林中满是烂枝烂叶,颇为难行,这些女真人脚力轻健,仍走得极快。到得午间,一名老猎人叫了起来:“熊!熊!”各人顺着他所指之处瞧去,只见远处烂泥地中一个大大脚印,隔不多远,又是一个,正是大熊的足迹。众人兴高采烈,跟着脚印追去。 大熊的脚掌踏在烂泥之中,深及数寸,便小孩也会跟踪,一行人大声吆喝,快步而前。见脚印一路向西,后来离了泥泞的森林,走上草原,众人追得更加快了。 正奔驰间,忽听得马蹄声大作,前面尘头飞扬,一大队人马疾驰而来。但见一头大黑熊转身奔来,后面七八十人各乘高头大马,吆喝追逐,这些人有的手执长矛,有的拿着弓箭,个个神情剽悍。 阿骨打叫道:“是契丹人!他们人多,快走!快走!”萧峰听说是自己族人,心起亲近之意,见阿骨打等转身奔跑,他却并不便行,站着要看个明白。 那些契丹人却叫了起来:“女真蛮子,放箭!放箭!”只听得飕飕之声不绝,羽箭纷纷射来。萧峰心下着恼:“怎地没来由的一见面便放箭?也不问个清楚。”几枝箭射到身前,都给他伸手拨落。却听得“啊”的一声惨叫,那女真老猎人背心中箭,伏地而死。阿骨打领着众人奔到一个土坡之后,伏在地下,弯弓搭箭,也射倒了两名契丹人。萧峰处身其间,不知帮那一边才好。 契丹人的羽箭却不住向萧峰射来。萧峰接住一枝箭,随手挥舞,将来箭一一拍落,大声叫道:“干什么啊?为什么话也没说,便动手杀人?”阿骨打在土坡上叫道:“萧峰,萧峰,快来,他们不知你是契丹人!” 便在此时,两名契丹人挺着长矛,纵马向萧峰直冲过来,双矛齐起,分从左右刺到。萧峰不愿伤害自己族人,双手分别抓住矛杆,轻轻一抖,两名契丹人倒撞下马。萧峰以矛杆挑起二人身子掷出。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飞回本阵,摔在地下,半晌爬不起来。阿骨打等女真人大声叫好。 契丹人中一个红袍中年汉子大声吆喝,发施号令。数十名契丹人展开两翼,包抄过来,去拦截阿骨打等人后路。那红袍人身周,尚拥着数十人。 阿骨打见势头不妙,大声呼哨,招呼族人和萧峰逃走。契丹人箭如雨下,又射倒了几名女真人。女真猎人强弓硬弩,箭无虚发,顷刻间也射死了十来名契丹骑士,但寡不敌众,边射边逃。 萧峰见这些契丹人蛮不讲理,虽说是自己族人,却也顾不得了,抢过一张硬弓,飕飕飕飕,连发四箭,每一枝箭都射中一名契丹人的肩头或大腿,四人都摔下马来,却没送命。这红袍人几声吆喝,那些契丹人纵马追来,甚为勇悍。 萧峰见同来的伙伴之中,只阿骨打和五名青年汉子还在一面奔逃,一面放箭,其余都已为契丹人射死。大草原上无处隐蔽,看来再斗下去,连阿骨打都要遭杀。这些时候来女真人对自己待若上宾,倘连好朋友遇到危难也不能保护,还说什么英雄好汉?但若大杀一阵,将这些契丹人杀得知难而退,势必多伤本族族人的性命,只有擒住这个为首的红袍人,逼他下令退却,方能使两下罢斗。 他心念已定,以契丹语大声叫道:“喂,你们快退回去!如再不退兵,我可要不客气了。”呼呼呼三声响处,三枝长矛迎面掷来。萧峰心道:“你们这些人当真不知好歹!”身形一矮,向那红袍人疾冲过去。 阿骨打见他涉险,叫道:“使不得,萧峰快回来!” 萧峰不理,一股劲的向前急奔。众契丹人纷纷呼喝,长矛羽箭都向他身上招呼。萧峰接过一枝长矛,折为两截,拿了半截断矛,便如是一把长剑一般,将射来的兵刃一一拨开,步履如飞,直抢到那红袍人马前。 那红袍人满腮虬髯,神情威武,见萧峰攻来,竟毫不慌张,从左右护卫手中接过三枝标枪,飕的一枪向萧峰掷来。萧峰将断矛插入腰间皮带,伸手接住了标枪,待第二枝枪到,又已接住。他双臂一振,两枝标枪激射而出,将红袍人的左右护卫刺下马来。红袍人喝道:“好本事!”第三枪迎面又已掷到。萧峰左掌上伸,拨转枪头,借力打力,那标枪激射如风,插入了红袍人坐骑的胸口。 那红袍人叫声“啊哟!”跃离马背。萧峰猱身而上,左臂伸出,已抓住他右肩。只听得背后金刃刺风,他足下一点,向前弹出丈余,托托两声响,两枝长矛插入了地下。萧峰抱着那红袍人向左跃起,落在一名契丹骑士身后,将他一掌打落马背,迳自纵马驰开。 那红袍人挥拳殴击萧峰面门。萧峰左臂只一夹,那人便动弹不得。萧峰喝道:“你叫他们退去,否则当场便夹死了你。”红袍人无奈,只得叫道:“大家退开,不用斗了!”契丹人纷纷抢到萧峰身前,想要救人。萧峰以断矛矛头对准红袍人的右颊,喝道:“要不要刺死了他?”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放开咱们首领,否则把你五马分尸。” 萧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凌空劈了过去。他这一掌意在立威,吓倒众人,以免多有杀伤,是以手上的劲力使得十足,但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契丹老汉为掌力所激,从马背上直飞了出去,摔出数丈之外,口中狂喷鲜血,眼见不活了。 众契丹人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退后,神色惊恐异常。萧峰叫道:“你们再不退开,我先将他一掌打死!”说着举起手掌,作势要向那红袍人头顶击落。 红袍人叫道:“你们退开,大家后退!”众人勒马向后退了几步,但仍不肯就此离去。萧峰寻思:“这一带都是平原旷野,倘若放了他们首领,这些契丹人骑马追来,终究不能逃脱。”向红袍人道:“你叫他们送八匹马过来。”红袍人依言吩咐。契丹骑士牵了八匹马过来,交给阿骨打。 阿骨打恼恨这些契丹人杀他同伴,砰的一拳,将一名牵马的契丹骑士打了个筋斗。契丹虽然人众,竟不敢还手。 萧峰又道:“你再下号令,叫各人将坐骑都宰了,一匹也不能留。” 那红袍人倒也爽快,竟不争辩,大声传令:“人人下马,将坐骑宰了。”众骑士毫不思索的跃下马背,或用佩刀,或用长矛,将自己的马匹都杀死了。 萧峰没料到众武士竟如此驯从,暗生赞佩之意,心想:“这红袍人看来位望着实不低,随口一句话,众武士竟没半分违拗。契丹人如此军令严明,无怪跟宋人打仗,一直胜多败少。”说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许追来。有一人追来,我斩去你一只手;有两人追来,我斩你双手;四个人追来,斩你四肢!” 红袍人气得须髯戟张,但在他挟持之下,无可奈何,只得传令道:“各人回去,调动人马,直捣女真人巢穴!”众武士齐声道:“遵命!”一齐躬身。 萧峰掉转马头,等阿骨打等六人都上了马,一行人循东来原路急驰而回。驰出数里后,萧峰见契丹人果然并不追来,便跃到另一匹坐骑鞍上,让那红袍人自乘一马。 八人马不停蹄的回到大营。阿骨打向他父亲和哩布禀告如何遇敌、如何得蒙萧峰相救、如何擒得契丹首领。和哩布甚喜,道:“好,将那契丹狗子押上来。” 那红袍人进入帐内,仍神态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知他是契丹贵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辽国官居何职?”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来的,你怎配问我?”说的是女真话。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有惯例,凡俘虏了敌人,便是属于俘获者私人的奴隶。和哩布哈哈一笑,道:“也说得是!” 那红袍人走到萧峰身前,右腿一曲,单膝下跪,右手加额,说道:“主人,你当真英雄了得,我打你不过,何况我们人多,仍然输了。我为你俘获,绝无怨言。你若放我回去,我以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骏马三十匹奉献。” 阿骨打的叔父颇拉苏道:“你是契丹大贵人,这么些赎金不够,萧兄弟,你叫他送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来赎取。”这颇拉苏精明能干,将赎金加了十倍,原是漫天讨价之意。本来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骏马三十匹,以女真人生活之简陋,已是罕有的巨财,女真人和契丹人交战数十年,从未听见过如此巨额的赎款,倘若这红袍贵人不肯再加,那么照他应许的数额接纳,也是一笔大横财了。 不料那红袍人竟不踌躇,一口答允:“好,就这么办!” 帐中一干女真人听了都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契丹、女真两族族人撒谎骗人,当然也不是没有,但交易买卖,或是许下诺言,却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无说过后不作数的,何况这时谈论的是赎金数额,倘若契丹人缴纳不足,或是意欲反悔,这红袍人便不能回归本族,因此空言许诺根本无用。颇拉苏还怕他被俘后惊慌过甚,神智不清,说道:“喂,你听清楚了没有?我说的是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 红袍人神态傲慢,冷冷的道:“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何足道哉?我大辽国富有天下,也不会将这区区之数放在眼内。”他转身对着萧峰,神色登时转为恭谨,道:“主人,我只听你一人吩咐,别人的话,我不再理了。”颇拉苏道:“萧兄弟,你问问他,他到底是辽国的什么贵人大官?”萧峰还未出口,那人道:“主人,你若定要问我出身来历,我只有胡乱捏造,欺骗于你,谅你也难知真假。但你是英雄好汉,我也是英雄好汉,我不愿骗你,因此你不用问了。” 萧峰左手一翻,从腰间拔出半截断矛,右掌击向矛身,啪的一声,半截铁矛登时弯了下来,厉声喝道:“你胆敢不说?我手掌在你脑袋上这么一劈,那便如何?” 红袍人却不惊惶,右手大拇指一竖,说道:“好本领,好功夫!今日得见当世第一的大英雄,真算不枉了。萧英雄,你以力威逼,要我违心屈从,那可办不到。你要杀便杀。契丹人虽斗你不过,骨气却跟你一般硬朗。”萧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这里杀你。咱们走得远远的,再去恶斗一场。” 和哩布和颇拉苏齐声劝道:“萧兄弟,这人杀了可惜,不如留着收取赎金的好。你若生气,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顿。” 第1145章 天龙(133) 萧峰道:“不!他要充好汉,我偏不给他充。”向女真人借了两枝长矛,两副弓箭,拉着红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帐,自己翻身上马,说道:“上马罢!”红袍人毫不畏缩,明知与萧峰相斗必死无疑,他说要再斗一场,直如猫儿捉住了耗子,要戏弄一番再杀而已,却也凛然不惧,一跃上马,迳向北去。 萧峰纵马跟随其后,两人驰出数里。萧峰道:“转向西行!”红袍人道:“此地风景甚佳,我就死在这里好了。”萧峰道:“接住!”将长矛、弓箭掷了过去。那人一一接住,大声道:“萧英雄,我明知不是对手,但契丹人宁死不屈。我要出手了!”萧峰道:“且慢,接住!”又将自己手中的长矛和弓箭掷了过去,两手空空,按辔微笑。红袍人大怒,叫道:“嘿,你要空手和我相斗,未免辱人太甚!” 萧峰摇头道:“不是!萧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爱惜的是好汉。你武功虽不如我,却是大大的英雄好汉,何况大家都是契丹人,萧某交了你这个朋友!你回家去罢。” 红袍人大吃一惊,问道:“甚……什么?”萧峰微笑道:“我说萧某当你是好朋友,让你平安回家。”红袍人从鬼门关中转了过来,喜不自胜,听萧峰说是契丹人,还不甚信,问道:“你真的放我回去?你……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后将赎金再加十倍,送来给你。”萧峰怫然道:“什么赎金都不要。我当你是朋友,你如何不当我是朋友?萧峰是堂堂汉子,岂贪身外财物?” 红袍人道:“是,是!”掷下兵刃,翻身下马,跪倒在地,俯首下拜,说道:“多谢恩公饶命。”萧峰跪下还礼,说道:“萧某不杀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倘若是奴隶之辈,萧某受得他跪拜,也就不肯饶他性命。” 红袍人更加欢喜,站起身来,说道:“萧英雄,你说是我契丹族人,又口口声声当我是朋友,我跟你结义为兄弟,如何?” 萧峰艺成以后,便即入了丐帮。帮中辈份分得甚严,自帮主、副帮主以下,有传功、执法长老,四大护法长老,以及各舵舵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以至不负布袋的弟子。他向来只积功递升,从没和人拜把子义结兄弟,只在无锡跟段誉一场赌酒,相互倾慕,这才结义为金兰之交。这时听那红袍人这么说,想起当年在中原交遍天下英豪,今日落得蛮邦索居,委实落魄之极,居然有人提议结义,登生知己之感,又见这红袍人气度豪迈,着实是条好汉子,便道:“甚好,甚好,在下萧峰,今年三十一岁。尊兄贵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却比恩公大了八岁。”萧峰道:“兄长如何还称小弟为恩公?你是大哥,受我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耶律基急忙还礼。 两人将三枝长箭插在地下,点燃箭尾羽毛,作为香烛,向天拜了八拜,结为兄弟。 耶律基心下甚喜,说道:“兄弟,你当真是我契丹族人吗?”萧峰点头道:“小弟原是契丹人。”说着解开衣衫,露出胸口刺着的那个青色狼头。 耶律基一见大喜,说道:“果然不错,你是我契丹后族姓萧的族人。兄弟,女真之地寒苦,不如随我同赴上京,共享富贵。”萧峰道:“多谢哥哥好意,可是小弟素来贫贱,富贵生活是过不来的。小弟在女真人那里居住,打猎吃酒,倒也逍遥快活。日后思念哥哥,自当前来辽国寻访。”他和阿紫分别已久,记挂她伤势,道:“哥哥,你早些回去罢,以免家人和部属牵挂。”当下两人行礼而别。 萧峰掉转马头回来,见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前来迎接,原来阿骨打见萧峰久去不归,深恐中了那红袍人的诡计,放心不下,前来接应。萧峰说起已释放他回辽。阿骨打也是个大有见识的英雄,对萧峰的轻财重义、豁达大度,深为赞叹。 一日,萧峰和阿骨打闲谈,说起阿紫所以受伤,乃系误中自己掌力所致,虽用人参支持性命,但日久不愈,甚是烦恼。阿骨打道:“萧大哥,原来你妹子的病是外伤,咱们女真人医治打伤跌损,向来用虎筋、虎骨和熊胆三味药物,很有效验,你怎么不试一试?”萧峰大喜,道:“别的没有,这虎筋、虎骨,这里再多不过,至于熊胆吗,我出力去杀熊便是。”当下问明用法,将虎筋、虎骨熬成了膏,喂阿紫服下。 次日一早,萧峰独自往深山大泽中去猎熊。他孤身出猎,得以尽量施展轻功,比之随众打猎方便得多。第一日没寻到黑熊踪迹,第二日便猎到了一头。他剖出熊胆,奔回营地,喂着阿紫服了。这虎筋、虎骨、熊胆与老山远年人参,都是珍贵之极的治伤灵药,尤其新鲜熊胆更加难得。薛神医虽说医道如神,终究非药物不可,将老山人参给病人当饭吃,固非他财力所能,而要像萧峰那样,隔不了几天便去弄一两副新鲜熊胆来给阿紫服下,却也决难办到。 这一日,他正在帐前熬虎筋虎骨膏药,一名女真人匆匆过来,说道:“萧大哥,有十几个契丹人给你送礼来啦。”萧峰点点头,心知是义兄耶律基遣来。只听得马蹄声响,一列马缓缓过来,马背上都驮满了物品。 为首的那契丹队长听耶律基说过萧峰的相貌,一见到他,老远便跳下马来,快步抢前,拜伏在地,说道:“主人自和萧大爷别后,想念得紧,特命小人室里送上薄礼,并请萧大爷赴上京盘桓。”说着磕了几个头,双手呈上礼单,神态恭谨之极。 萧峰接了礼单,笑道:“费心了,你请起罢!”打开礼单,见是契丹文字,便道:“我不识字,不用看了。”室里道:“这份薄礼是黄金五千两、白银五万两、锦缎一千疋、上等麦子一千石、肥牛一千头、肥羊五千头、骏马三千匹,此外尚有诸般服饰器用。” 萧峰愈听愈惊,这许多礼物,比之颇拉苏当日所要的赎金更多了十倍,他初见十余匹马驮着物品,已觉礼物太多,倘若照这队长所言,不知要多少马匹车子才装得下。 室里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损失,是以牛羊马匹,均多备了一成。托赖主人和萧大爷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没遇上风雪野兽,牲口损失很小。”萧峰叹道:“耶律哥哥想得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负了他好意,但若尽数收受,却又如何过意得去。”室里道:“主人再三嘱咐,萧大爷要是客气不受,小人回去必受重罚。” 忽听得号角声呜呜吹起,各处营帐中的女真人执了刀枪弓箭,纷纷奔来。有人大呼传令:“敌人来袭,预备迎敌。”萧峰向号角声传来之处望去,只见尘头大起,似有无数军马向这边行进。室里大声叫道:“各位勿惊,这是萧大爷的牛羊马匹。”他用女真话连叫数声,但一干女真人并不相信,和哩布、颇拉苏、阿骨打等仍分率族人,纷纷在营帐之西列成队伍。 萧峰第一次见到女真人布阵打仗,心想:“女真族人数不多,却个个凶猛矫捷。耶律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骑士虽亦了得,似乎尚不及这些女真人的剽悍,至于大宋官兵,那更加不如了。” 室里叫道:“我去招呼部属暂缓前进,以免误会。”转身上马,向西驰去。阿骨打手一挥,四名女真猎人上马跟随其后。五人纵马缓缓向前,驰到近处,但见漫山遍野都是牛羊马匹,一百余名契丹牧人手执长杆吆喝驱打,并无兵士。 四名女真人一笑转身,向和哩布禀告。过不多时,牲口队来到近处,只听得牛鸣马嘶,吵成一片,连众人说话的声音也淹没了。 当晚萧峰请女真族人杀羊宰牛,款待远客。次日从礼物中取出金银锦缎,赏了送礼的一行人众。待契丹人告别后,他将金银锦缎、牛羊马匹尽数转送了阿骨打,请他分给族人。女真人聚族而居,各家并无私产,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萧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为奇,但平白无端的得了这许多财物牲口,自是皆大欢喜。全族大宴数日,人人都感激萧峰。 夏去秋来,阿紫的病又好了几分。她神智一清,便学说女真话和契丹话,她学话远比萧峰聪明,不多久便胜过了萧峰。她每日躺在营帐中养伤甚觉厌烦,常要萧峰带她出外骑马散心。两人并骑,她倚在萧峰胸前,不花半点力气。后来近处玩得厌了,索性带了帐篷,在外宿营,数日不归。此时的阿紫颇为温顺,往日乖戾再不复见,萧峰从她身上,隐隐也看到了一点阿朱的影子,午夜梦回,见到秀丽的小脸躺在自己身边,几乎觉得阿朱死后复活,凄苦之情,竟得稍减。萧峰乘机打虎猎熊、挖掘人参。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针,长白山边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霉,不知道有多少为此而丧生在萧峰掌底。 萧峰为了便于挖参,每次都是向东或向北。这一日阿紫说东边、北边的风景都看过了,要往西走走。萧峰道:“西边是一片大草原,没什么山水可看。”阿紫道:“大草原也很好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没见过真正的大海。我们的星宿海虽说是海,其实是一大片沼泽和小湖而已。” 萧峰听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凛,这大半年来和女真人共居,竟将武林中的种种情事都淡忘了。阿紫不能行动,要做坏事也无从做起,只顾着给她治伤救命,竟没想到她伤愈之后,恶性如再发作,却便如何? 他回过头来,向阿紫瞧去,见她一张雪白的脸蛋仍没半点血色,面颊微陷,一双大大的眼珠也凹了进去,容色憔悴,身子更瘦骨伶仃。萧峰不禁内疚:“她本来是何等秀丽俊美、活泼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却给我打得半死不活,变得和骷髅相似,怎地我仍只念着她的坏处?这大半年来,她性情温和体贴,只怕从前的刁恶脾气都已改好了。”便即笑道:“你既喜欢往西,咱们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病大好了,我带你到高丽国边境,去瞧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无际,那气象才了不起呢。”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其实不用等我病好全,咱们就可去了。”萧峰“咦”的一声,又惊又喜,道:“阿紫,你双手能随意活动了。”阿紫笑道:“十四五天前,我两只手便能动了,今天更加灵活了好多。”萧峰喜道:“好极了!你这顽皮姑娘,怎地一直瞒着我?”阿紫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神色,微笑道:“我宁可永远动弹不得,你便天天这般陪着我。等我伤好了,你又要赶我走了。” 萧峰听她说得真诚,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个粗鲁汉子,那次一不小心,便将你打成这生模样。你天天陪着我,又有什么好?” 阿紫不答,过了好一会,低声道:“姊夫,只因我先用毒针射你,你才这么大力打我,是我先不好!”萧峰不愿重提旧事,摇头道:“这件事早过去了,再提干么?阿紫,我将你伤成这样,好生过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我为什么恨你?我本来要你陪着我,现下你可不是陪着我了么?我开心得很呢!” 萧峰听她这么说,虽觉这小姑娘的念头古怪,但近来她行为确实很好,想是自己尽心服侍,已将她戾气化去了不少,当下回去预备马匹、车辆、帐幕、干粮等物。 次日一早,两人便即西行。行出十余里,阿紫问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萧峰道:“猜到了什么?”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针射你,你可知是什么缘故?”萧峰摇了摇头,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没,我怎猜得到?”阿紫叹了口气,道:“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总而言之,我不是想杀你,如真有人要杀你,我会舍了性命救你。阿朱待你有多好,阿紫决不比姊姊少了半分。” 忽听得头顶天空中雁群唳鸣,阿紫问道:“姊夫,你看这许多大雁,为什么排成了队向南飞去?”萧峰抬起头来,见天边两队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疾飞,便道:“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们为什么又飞回来?每年一来一去,岂不辛苦得很?它们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来了。” 萧峰自来潜心武学,从来没去想过禽兽虫蚁的习性,给她一问,倒答不出来,摇头笑道:“我也不知它们为什么不怕辛苦,想来这些雁儿生于北方,留恋故乡之故。”阿紫点头道:“定是这样了。你瞧最后这只小雁儿,身子不大,却也向南飞去。将来它的爹爹、妈妈、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着回来。” 萧峰听她说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动,侧头向她瞧去,但见她抬头呆望着天边雁群,显然适才这句话是无心而发,寻思:“她随口一句话,便将我和她的亲生爹娘连在一起,可见在她心中,已将我当作了最亲的亲人。我可不能再随便离开她。待她病好之后,须得将她送往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上的担子方算交卸。”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阿紫一倦,萧峰便从马背上将她抱下,放入后面车中,让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树林中宿营。如此走了数日,已到大草原的边缘。 阿紫放眼遥望,大草原无边无际,甚是高兴,说道:“咱们向西望是瞧不到边了,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须得东南西北望出去都见不到边才行。”萧峰知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挥,驱马更向西行。 在大草原中西行数日,四方眺望,当真已不见草原尽处。其时秋高气爽,闻着长草的青气,甚是畅快。草丛间诸般小兽甚多,萧峰随猎随食,无忧无虑。 第1146章 天龙(134) 又行数日,这日午间,远远望见前面竖立着无数营帐,又有旌旗旄节,似是兵营,又似部落聚族而居。萧峰道:“前面好多人,不知是干什么的,咱们回去罢,不要多惹麻烦了。”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我双脚不会动,怎能给你多惹麻烦?”萧峰一笑,说道:“麻烦这东西,不一定是你自己惹来的。有时候人家惹过来,你要避也避不脱。”阿紫笑道:“咱们过去远远的瞧瞧,那也不妨。” 萧峰知她小孩心性,爱瞧热闹,便纵马缓缓行去。草原上地势平坦,那些营帐虽老远便已望见,但走将过去,路程也着实不近。走了七八里路,猛听得呜呜呜号角之声大起,跟着尘头飞扬,两列马队散了开来,一队往北、一队往南的疾驰。 萧峰微微一惊,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骑兵!”阿紫道:“是你的自己人啊,那好得很,有什么不好?”萧峰道:“我又不识得他们,还是回去罢。”勒转马头,便从原路回转,没走出几步,便听得鼓声蓬蓬,又有几队契丹骑兵冲了上来。萧峰寻思:“四下里又不见有敌人,这些人是在操练阵法吗?” 只听得喊声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这边围上去。”西面、北面、南面,一片叫嚷射鹿之声。萧峰道:“他们是在围猎,这声势可真不小。”便将阿紫抱上马背,勒定了马,站在东首眺望。 只见契丹骑士都身披锦袍,内衬铁甲。锦袍各色,一队红、一队绿、一队黄、一队紫,旗帜和锦袍一色,来回驰骤,兵强马健,煞是壮观。萧峰和阿紫看得暗暗喝采。众兵各依军令纵横进退,挺着长矛驱赶麋鹿,见到萧峰和阿紫二人,也只略加一瞥,不再理会。四队骑兵分从四面围拢,将数十头大鹿围在中间。偶有一头鹿从行列空隙中逸出,便有一小队出来追赶,兜个圈子,又将那鹿逼了回去。 第二十七回 金戈荡寇鏖兵 萧峰正观看间,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边是萧大爷罢?”萧峰心想:“谁认得我了?”转过头来,见绿袍队中驰出一骑,直奔而来,正是几个月前耶律基派来送礼的那队长室里。 他驰到萧峰之前十余丈处,翻身下马,牵马快步上前,右膝下跪,说道:“我家主人便在前面不远。主人常说起萧大爷,想念得紧。今日什么好风吹得萧大爷来?快请去和主人相会。”萧峰听说耶律基便在近处,也甚欢喜,说道:“我只是随意漫游,没想到我义兄便在左近,真再好也没有了。好,请你领路,我去和他相会。” 室里撮唇作哨,两名骑兵乘马奔来。室里道:“快去禀报,说长白山的萧大爷来啦!”两名骑兵躬身接令,飞驰而去。余人继续射鹿,室里却率领了一队绿袍骑兵,拥卫在萧峰和阿紫身后,迳向西行。 当耶律基送来大批金银牛羊之时,萧峰便知他必是契丹的大贵人,此刻见了这等声势,料想这位义兄多半还是辽国的什么将军还是大官。 草原中游骑来去,络绎不绝,个个衣甲鲜明。室里道:“萧大爷今日来得真巧,过得几天,咱们这里有一场好热闹瞧。”萧峰向阿紫望了一眼,见她脸有喜色,便问:“什么热闹?”室里道:“过几天是演武日。永昌、太和两宫卫军统领出缺。咱们契丹官兵各显武艺,且看那一个运气好,夺得统领。” 萧峰一听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飞色舞,神采昂扬,笑道:“那真来得巧了,正好见识见识契丹人的武艺。”阿紫笑道:“队长,你大显身手,恭喜你夺个统领做做。”室里一伸舌头,道:“小人那有这大胆子?”阿紫笑道:“夺个统领,又有什么了不起啦?只要我姊夫肯教你几手功夫,说不定你便能夺得了统领。”室里喜道:“萧大爷肯指点小人,当真求之不得。至于统领什么的,小人没这个福份,却也不想。” 一行人谈谈说说,行了十数里,见前面一队骑兵急驰而来。室里道:“是大帐皮室军的飞熊队到了。”那队官兵都穿戴熊皮衣帽,黑熊皮外袍,白熊皮高帽,模样威武。这队兵行到近处,齐声吆喝,同时下马,分立两旁,叫道:“恭迎萧大爷!”萧峰道:“不敢,不敢!”举手行礼,纵马行前,飞熊军跟随其后。 行了十数里,又是一队穿戴虎皮衣帽的飞虎兵前来迎接。萧峰心道:“我那耶律哥哥不知做什么大官,竟有这等排场。”然室里不说,而上次相遇之时,耶律基又坚决不肯吐露身分,萧峰也就不问。 行到傍晚,来到一处大帐,一队穿戴豹皮衣帽的飞豹队迎接萧峰和阿紫进了中央大帐。萧峰只道一进帐中,便可与耶律基相见,岂知帐中毡毯器物甚是华丽,矮几上放满了菜肴果物,帐中却无主人。飞豹队队长道:“主人请萧大爷在此安宿一宵,便即相见。”萧峰扶着阿紫,坐到几边,端起酒碗便喝。四名军士斟酒割肉,恭谨服侍。 次晨起身又行,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余里,傍晚又在一处大帐中宿歇。 到得第三日中午,室里道:“过了前面那个山坡,咱们便到了。”萧峰见这座大山气象宏伟,一条大河哗哗水响,从山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转过山坡,眼前旌旗招展,一片大草原上密密层层的到处都是营帐,成千成万骑兵步卒,围住了中间一大片空地。护送萧峰的飞熊、飞虎、飞豹各队官兵取出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突然间鼓声大作,蓬蓬蓬号炮山响,空地上众官兵向左右分开,一匹高大神骏的黄马冲了出来,马背上一条虬髯大汉,正是耶律基。他乘马驰向萧峰,大叫:“萧兄弟,想煞哥哥了!”萧峰纵马迎上,两人同时跃下马背,四手交握,均不胜之喜。 只听得四周众军士齐声呐喊:“万岁!万岁!万岁!” 萧峰大吃一惊:“怎地众军士竟呼万岁?”游目四顾,但见军官士卒个个躬身,抽刀拄地,耶律基携着他手站在中间,东西顾盼,神情甚是得意。萧峰愕然道:“哥哥,你……你是……”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辽国当今皇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结义为兄弟了。萧兄弟,我真名字乃耶律洪基。你活命之恩,我永志不忘。” 萧峰虽豁达豪迈,但生平从未见过皇帝,此刻见了这等排场,不禁有些窘迫,说道:“小人不知陛下,多有冒犯,罪该万死!”说着便即跪下。他是契丹子民,见了本国皇帝,该当跪拜。 耶律洪基忙伸手扶起,笑道:“不知者不罪,兄弟,你我是金兰兄弟,今日只叙义气,明日再行君臣之礼不迟。”他左手一挥,队伍中奏起鼓乐,欢迎嘉宾。耶律洪基携着萧峰之手,同入大帐。 辽国皇帝所居营帐乃数层牛皮所制,飞彩绘金,灿烂辉煌,称为皮室大帐。耶律洪基居中坐了,命萧峰坐在横首,不多时随驾文武百官进来参见,北院大王、北院枢密使、于越、南院知枢密使事、皮室大将军、小将军、马军指挥使、步军指挥使等等,萧峰一时之间也记不清这许多。 当晚帐中大开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大帐中与宴。酒如池、肉如山,阿紫只瞧得兴高采烈,眉花眼笑。 酒到酣处,十余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扑击为戏,各人赤裸了上身,擒攀摔跌,激烈搏斗。萧峰见这些契丹武士身手矫健,膂力雄强,举手投足之间另有一套武功,变化巧妙虽不及中原武士,但直进直击,如用之于战阵群斗,似较中原武术更为简明有效。 辽国文武官员一个个上来向萧峰敬酒。萧峰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喝到后来,已喝了三百余杯,仍神色自若,众人无不骇然。耶律洪基向来自负勇力,这次为萧峰所擒,通国皆知,他有意要萧峰显示超人之能,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没想到萧峰不用在次日比武大会上显示身手,此刻一露酒量,便已压倒群雄,人人敬服。耶律洪基大喜,说道:“兄弟,你是我辽国的第一位英雄好汉!” 阿紫忽然插口道:“不,他是第二!”耶律洪基笑道:“小姑娘,他怎么是第二?那么第一位英雄是谁?”阿紫道:“第一位英雄好汉,自然是你陛下了!我姊夫本事虽大,却要顺从于你,不敢违背,你不是第一吗?”她是星宿派门人,精通谄谀之术,说这句话只牛刀小试而已。 耶律洪基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说得好。萧兄弟,我要封你一个大大的官爵,让我来想一想,封什么才好?”这时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手指在额上弹了几弹。萧峰忙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难享富贵,向来漫游四方,来去不定,确实不愿为官。”耶律洪基笑道:“行啊,我封你一个只须喝酒、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话没说完,忽听得远处呜呜呜的传来一阵尖锐急促的号角之声。 众辽人本来都席地而坐,饮酒吃肉,一听到号角声,蓦然间轰的一声,同时站起,脸上均有惊惶之色。那号角声来得好快,初听到时还在十余里外,第二次响时已近了数里,第三次声响又近数里。萧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马,第一等的轻身功夫,也决不能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有传递军情急讯的传信站,一听到号角声,便传到下一站来。”号角声飞传而来,一传到皮室大帐之外,便倏然而止。数百座营帐中的官兵本在欢呼纵饮,这时突然间尽皆鸦雀无声。 耶律洪基神色镇定,慢慢举起金杯,喝干了酒,说道:“上京有叛徒作乱,咱们这就回去,拔营!” 行军大将军当即转身出营发令,但听得一句“拔营”的号令变成十句,十句变成百句,百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大,却严整有序,毫无惊慌杂乱。萧峰寻思:“我大辽立国垂二百年,国威震于天下,此刻虽有内乱,却无纷扰,可见历世辽主统军有方。” 但听马蹄声响,前锋斥堠兵首先驰了出去,跟着左右先锋队启行,前军、左军、右军,一队队向南开拔回京。 耶律洪基携着萧峰的手,二人走出帐来,阿紫跟随在后。萧峰见黑夜之中,每一面军旗上都点着一盏灯笼,红、黄、蓝、绿、白各色闪烁照耀,十余万大军南行,惟闻马嘶蹄声,竟听不到一句人声。萧峰大为叹服,心道:“治军如此,天下有谁能敌?那日皇上孤身逞勇出猎,致为我所擒。倘若大军继来,女真人虽然勇悍,终究寡不敌众。” 他二人一离大帐,众护卫立即拔营,片刻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行李辎重都装上了驼马大车。中军元帅发出号令,中军便即启行。北院大王、于越、太师、太傅等随侍在耶律洪基前后,众人脸色郑重,却一声不作。京中乱讯虽已传出,到底乱首是谁,乱况如何,一时却不明白,军中也无人敢随便猜测议论。 大队人马南行三日,晚上扎营后,第一名报子驰马奔到,向皇帝禀报:“南院大王作乱,占据皇宫,自皇太后、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家属,均受拘禁。” 耶律洪基大吃一惊,不由得脸色大变。 辽国军国重事,现由南北两院分理。此番北院大王随侍皇帝出猎,南院大王留守上京。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爵封楚王,本人倒也罢了,他父亲耶律重元,乃当今皇太叔,官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却非同小可。本来辽国向例,北院治军、南院治民,但皇太叔位尊权重,既管军务,亦理民政。 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绪,辽史称为圣宗。圣宗长子宗真,次子重元。宗真性格慈和宽厚,重元则甚勇武。圣宗逝世时,遗命传位于长子宗真,但圣宗的皇后却喜爱次子,阴谋立重元为帝。辽国向例,皇太后权力甚大,其时宗真的皇位势将不保,性命也已危殆。但重元反将母亲的计谋告知兄长,宗真及早部署,令皇太后密谋不逞。宗真对这兄弟自十分感激,立他为皇太弟,宣示日后传位于他,以酬恩德。 耶律宗真辽史称为兴宗,但他逝世之后,皇位却并不传给皇太弟重元,仍传给自己的儿子洪基。耶律洪基接位后,心中过意不去,封重元为皇太叔,显示他仍是大辽国皇储,再加封天下兵马大元帅,上朝免拜不名,赐金券誓书,四顶帽,二色袍,尊宠之隆,当朝第一;又封他儿子涅鲁古为楚王,执掌南院军政要务,称为南院大王。 当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却让给兄长,可见他既重义气,又甚恬退。耶律洪基大举北出围猎,将京中军国重务都交给了皇太叔,丝毫不加疑心。这时讯息传来,谋反的居然是南院大王耶律涅鲁古,耶律洪基不免又惊又忧,素知涅鲁古性子阴鸷,处事狠辣,他既举事谋反,他父亲决无袖手之理。 北院大王奏道:“陛下且宽圣虑,想皇太叔见事明白,必不容他逆子造反犯上,说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乱。”耶律洪基道:“但愿如此。” 众人用过晚饭,第二批报子赶到禀报:“南院大王立皇太叔为帝,已诏告天下。”以下的话他不敢明言,将新皇帝的诏书双手奉上。洪基接过一看,见诏书上直斥耶律洪基为篡位伪帝,说先帝立耶律重元为皇太弟,天下皆知,先帝驾崩,耶律洪基篡改先帝遗诏,窃据大宝,举国共愤,现皇太弟正位为君,并督率天下军马,伸逆讨伪云云。 耶律洪基大怒,将诏书掷入火中,烧成了灰烬,心下忧急,寻思:“这道伪诏说得振振有词,辽国军民看后,恐不免人心浮动。皇太叔官居天下兵马大元帅,手绾兵符,可调兵马八十余万,何况尚有他儿子楚王南院所辖兵马。我这里随驾的不过十余万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这一晚翻来覆去,没法安寝。 第1147章 天龙(135) 萧峰听说辽帝要封他为官,本想带了阿紫,黑夜中不辞而别,此刻见义兄面临危难,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也要替他出番力气,不枉了结义一场。当晚他在营外闲步,只听得众官兵悄悄议论,均说父母妻子俱在上京,这一来都给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的思及家人,忍不住号哭。哭声感染人心,营中其余官兵处境相同,纷纷哭了起来。统兵将官虽极力喝阻,斩了几名哭得特别响亮的为徇,却也无法阻止得住。 耶律洪基听得哭声震天,知军心涣散,更增烦恼。 次日一早,探子来报,皇太叔与楚王率领兵马五十余万,北来犯驾。洪基寻思:“今日之事,有进无退,纵然兵败,也只有决一死战。”当即召集百官商议。群臣对耶律洪基都极忠心,愿决死战,但均以军心为忧。 耶律洪基传下号令:“众官兵出力平逆讨贼,靖难之后,升官以外,再加重赏。”披起黄金甲胄,亲率三军,向皇太叔的军马迎去逆击。众官兵见皇上亲临前敌,勇气大振,连呼万岁,誓死效忠。十余万兵马分成前军、左军、右军、中军四部,兵甲锵锵,向南挺进,另有小队游骑,散在两翼。 萧峰挽弓提矛,随在耶律洪基身后,作他的亲身护卫。室里带领绿袍兵,再加一队飞熊兵保护阿紫,居于后军。萧峰见耶律洪基眉头深锁,知他对这场战事殊无把握。 行到中午,忽听得前面号角声响起。中军将军发令:“下马!”众骑兵跳下马背,牵缰步行,只耶律洪基和各大臣仍骑在马上。 萧峰不解众骑兵何以下马,颇感疑惑。洪基笑道:“兄弟,你久在中原,不懂契丹人行军打仗的法子罢?”萧峰道:“正要请陛下指点。”洪基笑道:“嘿嘿,我这个陛下,不知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阳下山。你我兄弟相称,何必又叫陛下?”萧峰听他笑声中颇有苦涩之意,说道:“两军未交,陛下不必忧心。”洪基道:“平原之上交锋,最要紧的是马力,人力尚在其次。”萧峰登时省悟,道:“啊,是了!骑兵下马是为了免得坐骑疲劳。”洪基点了点头,说道:“养足马力,临敌时冲锋陷阵,便可一往无前。契丹人东征西讨,百战百胜,这是一个很要紧的秘诀。” 他说到这里,前面远处尘头大起,扬起十余丈高,宛似黄云铺地涌来。洪基马鞭一指,说道:“皇太叔和楚王都久经战阵,是我辽国的骁将,何以驱兵急来,不养马力?嗯,他们有恃无恐,自信已操必胜之算。”话犹未毕,只听得左军和右军同时响起号角。萧峰极目遥望,见对方东面另有两支军马,西面亦另有两支军马,那是以五敌一的围攻之势。 耶律洪基脸上变色,下旨道:“结阵立寨!”中军将军纵马出去,传下号令,登时前军和左军、右军都转了回来,一众军士将几十条大木柱用大铁锤锤入地下,张开皮帐,四周树起鹿角,片刻之间,便在草原上结成了一个极大的木城,前后左右,各有骑兵驻守,数万名弓箭手隐身大木之后,将弓弦都绞紧了,只待发箭。 萧峰皱起了眉头,寻思:“这一场大战打下来,不论谁胜谁败,我无数契丹同族都非尸横遍野不可。最好当然是义兄得胜,倘若不幸败了,我当设法将义兄和阿紫救到安全之地。他这皇帝呢,做不做也就罢了。” 辽帝营寨结好不久,叛军前锋便到,却不上前挑战,遥遥驻马在强弓硬弩射不到处。但听得鼓角声不绝,一队队叛军围上,四面八方结成了阵势。萧峰放眼望去,但见遍野敌军,不见尽头,寻思:“义兄兵势远所不及,寡不敌众,只怕非输不可。白天不易突围逃走,只须支持到黑夜,我便能设法救他。”但见营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日当空,正是过午不久。 只听得呀呀呀数声,一群大雁列队飞过天空。洪基昂首凝视半晌,苦笑道:“这当儿除非化身为雁,否则是插翅难飞了。”北院大王和中军将军相顾变色,知皇帝见了叛军军容,已有怯意。 敌阵中鼓声擂起,数百面皮鼓蓬蓬大响。中军将军叫道:“击鼓!”御营中数百面皮鼓也蓬蓬响起。蓦地里对面军中鼓声一止,数万名骑兵喊声震天动地,挺矛冲来。 眼见敌军前锋冲近,中军将军令旗向下一挥,御营中鼓声立止,数万枝羽箭射出,敌军前锋纷纷倒地。但敌军前仆后继,蜂拥而上,前面跌倒的军马便成为后军的挡箭垛子。敌军步兵弓箭手以盾牌护身,抢上前来,向御营放箭。 耶律洪基初时颇为惊惧,一到接战,登时勇气倍增,站在高处,手持长刀,发令指挥。御营将士见皇上亲身督战,大呼:“万岁!万岁!万岁!”敌军听到“万岁”之声,抬头见到耶律洪基黄袍金甲,站在御营中的高台之上,在他积威之下,不由得踟蹰不前。洪基见到良机,大呼:“左军骑兵包抄,冲啊!” 左军由北院枢密使率领,听到皇上号令,三万骑兵便从侧面包抄过去。叛军一犹豫间,御营军马已然冲到。叛军阵脚大乱,纷纷后退。御营中鼓声雷震,叛军接战片时,便即败退。御营军马向前追杀,气势甚锐。 萧峰大喜,叫道:“大哥,这一回咱们大胜了!”耶律洪基下得台来,跨上战马,领军应援。忽听得号角响起,叛军主力开到,叛军前锋返身又斗,霎时间羽箭长矛在空中飞舞来去,杀声震天,血肉横飞。萧峰只看得暗暗心惊:“这般恶斗,我生平从未见过。一个人任你武功天下无敌,到了这千军万马之中,却也全无用处,最多也不过自保性命而已。这等大军交战,武林中的群殴比武与之相较,那是小巫见大巫了。” 忽听得叛军阵后锣声大响,鸣金收兵。叛军骑兵退了下去,箭如雨发,射住阵脚。中军将军和北院枢密使率军连冲三次,都冲不乱对方阵势,反给射死了千余军士。耶律洪基下令:“士卒死伤太多,暂且收兵。”御营中也鸣金收兵。 叛军派出两队骑兵冲来袭击,中军早已有备,佯作败退,两翼一合围,将两队叛军的三千名官兵尽数围歼,余下数百人下马投降。耶律洪基左手一挥,御营军士长矛挥去,将这数百人都戳死了。这一场恶斗历时不到一个时辰,却杀得惨烈异常。 双方主力各自退出数十丈,中间空地上铺满了尸首,伤者呻吟哀号,惨不忍闻。只见两边阵中各出一队三百人的黑衣兵士,御营的头戴黄帽,敌军的头戴白帽,前往中间地带检视伤者。萧峰只道这些人是将伤者抬回救治,那知这些黑衣官兵拔出长刀,将对方的伤兵一一砍死。伤者尽数砍死后,六百人齐声呐喊,相互激战。 六百名黑衣军个个武功不弱,长刀闪烁,奋勇恶斗。过不多时,便有二百余人给砍倒在地。御营的黄帽黑衣兵武功较强,给砍死的只数十人,当即成了两三人合斗一人的局面,这一来,胜负之数更形分明。又斗片刻,变成三四人合斗一人。但双方官兵只呐喊助威,叛军数十万人袖手旁观,并不增兵出来救援。终于叛军三百名白帽黑衣兵尽数就歼,御营黑衣军约有二百名回阵。萧峰心道:“想来辽人规矩如此。”这一番清理战场的恶斗,规模虽大不如前,惊心动魄之处却犹有过之。 耶律洪基高举长刀,大声叫道:“叛军虽众,已无斗志。再接一仗,他们便要败逃了!”御营官兵齐呼:“万岁,万岁,万岁!” 忽听得叛军阵中吹起号角,五骑马缓缓出来,居中一人双手捧着一张羊皮,朗声念了起来,念的正是皇太叔颁布的诏书:“耶律洪基篡位,乃是伪君,现下皇太叔正位,凡我辽国忠诚官兵,须当即日回京归服,一律官升三级。”御营中十余名箭手放箭,飕飕声响,向那人射去。那人身旁四人举起盾牌相护。那人继续念诵,突然间五匹马均给射倒,五人躲在盾牌之后,终于念完皇太叔的“诏书”,转身退回。 北院大王见属下官兵听到伪诏后意有所动,喝道:“出去回骂!”三十名官兵上前十余丈。二十名官兵手举盾牌保护,此外十名乃是“骂手”,声大喉粗,口齿便给,第一名“骂手”骂了起来,什么“叛国奸贼,死无葬身之地”等等,跟着第二名“骂手”又骂,骂到后来,尽是诸般污言秽语。萧峰对契丹语所知有限,这些“骂手”的言辞他大都不懂,只见耶律洪基连连点头,意甚嘉许,想来这些“骂手”骂得着实精采。 萧峰向敌阵中望去,见远处黄盖大纛掩映之下,有两人各乘骏马,手持马鞭指指点点。一人全身黄袍,头戴冲天冠,颏下灰白长须,另一人身披黄金甲胄,面容瘦削,神情剽悍。萧峰寻思:“瞧这模样,这两人便是皇太叔和楚王父子了。” 忽然间十名“骂手”低声商议了一会,一齐放大喉咙,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阴事。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无甚可骂之处,十人所骂主要都针对楚王,说他奸淫父亲妃子,仗着父亲权势为非作歹。这些话显是在挑拨他父子感情,十人齐声而喊,叫骂的言语字字相同,声传数里,数十万军士中听清楚的着实不少。那楚王鞭子一挥,叛军齐声大噪,大都是啊啊乱叫,喧哗呼喊,登时便将十人的骂声淹没了。 乱了一阵,敌军忽然分开,推出数十辆车子,来到御营之前,车子一停,随车的军士从车中拉出数十个女子,有的白发婆娑,有的方当妙龄,衣饰均甚华贵。这些女子一走出车子,双方骂声登时止歇。 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儿子捉住叛徒,碎尸万段,为你老人家出气。” 那白发老妇便是当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亲萧太后,其余的是皇后萧后、众嫔妃和众公主。皇太叔和楚王乘耶律洪基出外围猎时作乱,围住禁宫,将皇太后等都擒了来。皇太后朗声道:“陛下勿以老妇和妻儿为念,奋力荡寇杀贼!”数十名军士拔出长刀,架在众后妃颈中。年轻的嫔妃登时惊惶哭喊。 洪基大怒,喝道:“将哭喊的女子都射死了!”只听得飕飕声响,十余枝羽箭射出,哭叫呼喊的妃子纷纷中箭而死。 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得好!祖宗基业决不能毁在奸贼手中。” 楚王见皇太后和皇后都如此倔强,此举非但不能胁迫耶律洪基,反而动摇了己方军心,发令:“押了这些女人上车,退下。”众军士将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车中,推向阵后。楚王下令:“押敌军家属上阵!” 猛听得嘘嘘嘘竹哨吹起,声音苍凉,军马向两旁分开,铁链声呛啷啷不绝,一排排男女老幼从阵后牵了出来。霎时间两阵中哭声震天。原来这些人都是御营官兵的家属。御营官兵是辽帝亲军,耶律洪基特加优待,准许家属在上京居住,一来使亲军感激,有事之时可出死力,二来也是监视之意,使这一支精锐之师出征时不敢稍起反心,那知这次出猎,竟然变起肘腋。御营官兵的家属不下二十余万,解到阵前的不过两三万人,其中有许多是胡乱捉来而捉错了,一时也分辨不出,但见拖儿带女,乱成一团。 楚王麾下一名将军纵马出阵,高声叫道:“御营众官兵听者:尔等家小,均已收捕,投降的和家属团聚,升官三级,另有赏金。若不投降,新皇有旨,所有家属一齐杀了。”契丹人向来残忍好杀,说是“一齐杀了”,决非恐吓之词,当真是要一齐杀了的。御营中有些官兵已认出了自己亲人,“爹爹,妈妈,孩子,夫君,妻啊!”两阵中呼唤之声,响成一片。 叛军中鼓声响起,二千名刀斧手大步而出,手中大刀精光闪亮。鼓声一停,二千柄大刀便举了起来,对准众家属的头。那将军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赏,若不投降,众家属一齐杀了!”他左手一挥,鼓声又起。 御营众将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挥,鼓声停止,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砍了下去。这些亲军对耶律洪基向来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赏”相招,那是难以引诱,但这时眼见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颈待戮,如何不惊? 鼓声隆隆不绝,御营亲军官兵的心也怦怦急跳。突然之间,御营中有人叫道:“妈妈,妈妈,不能杀了我妈妈!”投下长矛,向敌阵前的一个老妇奔去。 跟着飕的一箭从御营中射出,正中这人后心。这人一时未死,兀自向他母亲爬去。只听得“爹娘、孩儿”叫声不绝,御营中数百人纷纷奔出。耶律洪基的亲信将军拔剑乱斩,却那里止得住?这数百人一奔出,跟着便是数千。数千人之后,哗啦啦一阵大乱,十五万亲军之中,倒奔去了六七万人。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心知大势已去,乘着亲军和家属抱头相认,乱成一团,将叛军从中隔开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苍茫山退军。”中军将军悄悄传下号令,余下未降的尚有八万余人,后军转作前军,向西北方驰去。楚王急命骑兵追赶,但战场上塞满了老弱妇孺,骑兵不能奔驰,待得推开众人,耶律洪基已率领御营亲军去得远了。 八万多名亲军赶到苍茫山脚下,已是黄昏,众军士又饥又累,在山坡上赶造营寨,居高临下,布阵死守。安营甫定,还未造饭,楚王已亲率精锐赶到山下,立即向山坡冲锋。御营军士箭石如雨,将叛军击退。叛军见仰攻不利,当即收兵,在山下安营。 这日晚间,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向南眺望,但见叛军营中营火有如繁星,远处有三条火龙蜿蜒而至,却是叛军的后续部队前来参与围攻。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帐,北院枢密使前来奏告:“臣属下的一万五千兵马,冲下山去投了叛逆。臣治军无方,罪该万死。”洪基挥了挥手,摇头道:“这也怪你不得,下去休息罢!” 第1148章 天龙(136) 他转过头来,见萧峰望着远处出神,说道:“一到天明,叛军就会大举来攻,我辈尽成俘虏矣。我是国君,不能受辱于叛徒,当自刎以报社稷。兄弟,你乘夜自行冲了出去罢。你武艺高强,叛军须拦你不住。”说到这里,神色凄然,又道:“我本想大大赐你一场富贵,岂知做哥哥的自身难保,反累了你啦。” 萧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战阵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旧部,徐图再举。”洪基摇头道:“我连老母妻子都不能保,又怎说得上什么大丈夫?契丹人眼中,胜者英雄,败者有罪。我一败涂地,岂能再兴?你自己去罢!” 萧峰知他所说的乃是实情,慨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陪着哥哥,明日与叛寇决一死战。你我义结金兰,你是皇帝也好,是百姓也好,萧某都当你是义兄。兄长有难,做兄弟的自当和你同生共死,岂有自行逃走之理?”洪基热泪盈眶,握住他双手,说道:“好兄弟,多谢你了。” 萧峰回到帐中,见阿紫蜷卧在帐幕一角,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问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萧峰奇道:“怪你什么?”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来游玩,也不会累得你困在这里。姊夫,咱们要死在这里了,是不是?”帐外火把的红光映在她脸上,苍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晕红,更显得娇小稚弱。 萧峰心中大起怜意,柔声道:“我怎会怪你?若不是我打伤了你,咱们就不会到这里来。”阿紫微微一笑,说道:“若不是我向你发射毒针,你就不会打伤我。” 萧峰伸出大手,抚摸她头发。阿紫重伤之余,头发脱落了大半,又黄又稀。萧峰轻叹一声,说道:“你年纪轻轻,却跟着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来不明白,姊姊为什么这样喜欢你,后来我才懂了。” 萧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无限,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其实,阿朱为什么会爱上我这粗鲁汉子,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你又怎能知道?”想到此处,凄然摇头。 阿紫侧过头来,说道:“因为你全心全意的待人好,因此我也像姊姊一样的喜欢你。”顿了一顿,又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为什么那天我向你发射毒针?我不是要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动弹不得,让我来服侍你。”萧峰奇道:“为什么?”阿紫微笑道:“你动不了,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了。否则的话,你心中瞧我不起,随时就抛开我,不理睬我。” 萧峰听她说的虽是孩子话,却也知不是随口胡说,不禁暗暗心惊,寻思:“反正明天大家都死,安慰她几句也就是了。”说道:“你真的喜欢跟着我,尽管跟我说就是,我也不会不允。”阿紫眼中突然发出明亮的光采,喜道:“姊夫,我伤好了之后,仍要跟着你,永远不回到星宿派师父那里去了。你可别抛开我不理。” 萧峰知道她在星宿派所闯的祸着实不小,料想她确然不敢回去,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你不回去,群龙无首,那便如何是好?”阿紫格格一笑,道:“让他们去乱成一团好了。我才不理呢!” 她低头沉思,突然一本正经的道:“姊夫,我不是怕回去受师父责罚,他最多不过杀了我,杀就杀好了。我是舍不得离开你,我要永永远远陪在你身边。在你心里,将来也要像爱惜阿朱那样爱惜我。”萧峰只道这也是孩子话,况且明天陪着义兄死了,又有什么将来,此时不忍拂她心意,便点了点头。阿紫双目登时灿然生光,欢喜无限。 萧峰拉上毛毡,盖到她颈下,给她轻轻拢好,轻拍她背脊,哄她安睡。展开毛毡,自行在营帐的另一角睡下。帐外火光时明时灭,闪烁不定,但听得哭声隐隐,知是御营官兵思念家人,大家均知明晨这一仗性命难保,不过各人忠于皇帝,不肯背叛。 次晨萧峰一早便醒了,嘱咐室里队长备好马匹,照料阿紫,自己结束停当,吃了一斤羊肉,喝了三斤酒,走到山边。其时四下里尚一片黑暗,过不多时,东方曙光初现,御营中号角呜呜吹起,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营中一队队兵马开出,于各处冲要之处守御。萧峰居高临下的望将出去,只见东、南、东南方三面人头涌涌,尽是叛军。一阵白雾罩着远处,军阵不见尽头。 霎时间太阳于草原边上露出一弧,金光万道,射入白雾之中,浓雾渐消,显出雾中也都是军马。蓦地里鼓声大作,敌阵中两队黄旗军驰了出来,跟着皇太叔和楚王乘马驰到山下,举起马鞭,向山上指点商议。 耶律洪基领着侍卫站在山边,见到这等情景,怒从心起,从侍卫手下接过弓箭,弯弓搭箭,发箭向楚王射去。从山上望将下去,似乎相隔不远,其实相距尚有数箭之地,这一箭没到半途,便力尽跌落。 楚王哈哈大笑,大声叫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做了这许多时候的伪帝,也该让位了。你快快投诚,我爹爹便饶你一死,还假仁假义的封你为皇太侄如何?哈哈哈!”这几句话,显然讽刺耶律洪基封耶律重元为皇太叔乃假仁假义。 耶律洪基大怒,骂道:“无耻叛贼,还在逞这口舌之利。” 北院枢密使叫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正是我等报主之时。”率领三千名亲兵,齐声发喊,从山上冲了下去。这三千人都是契丹部中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之心,无不以一当十,大喊冲杀,登时将敌军冲退里许。但楚王令旗挥处,数万军马围了上来,刀矛齐施,只听得喊声震动天地,血肉横飞。三千人越战越少,斗到后来,尽数死节。北院枢密使力杀数人,自刎而死。耶律洪基、众将军大臣和萧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却无力相救,心感北院枢密使的忠义,尽皆垂泪。 楚王又驰到山边,笑道:“洪基,到底降不降?你这一点儿军马,还济得甚事?你手下这些人都是大辽勇士,又何必要他们陪你送命?是男儿汉大丈夫,爽爽快快,降就降,战就战,倘若自知气数已尽,不如自刎以谢天下,也免得多伤士卒。”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虎目含泪,擎刀在手,说道:“这锦绣江山,便让了你父子罢。你说得不错,咱们叔侄兄弟,骨肉相残,何必多伤契丹勇士的性命?”说着举起刀来,便往颈上勒去。 萧峰猿臂伸出,夺过刀子,说道:“大哥,是英雄好汉,便当死于战场,如何能自尽而死?”洪基叹道:“兄弟,这许多将士跟随我日久,我反正是死,不忍他们尽都跟着我送了性命。” 楚王大叫:“洪基,你还不自刎,更待何时?”手中马鞭直指其面,嚣张已极。 萧峰见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动,低声道:“大哥,你跟他信口敷衍,我悄悄掩近身去,射他一箭。”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将他射死,我死也瞑目。”当即提高嗓子,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你父亲要做皇帝,也无不可,何必杀伤本国这许多军士百姓,害得我辽国大伤元气?” 萧峰执了一张硬弓,十枝狼牙长箭,牵过一匹骏马,慢慢拉到山边,矮身转到马腹之下,身藏马下,双足钩住马背,手指一戳马腹,那马便冲了下去。山下叛军见一匹空马奔将下来,马背上并无骑者,只道是军马断缰奔逸,此事甚为寻常,谁也没加留神。但不久叛军军士便见到马腹之下有人,登时大呼起来。 萧峰以指尖戳马,纵马向楚王直冲过去,眼见离他约有二百步之遥,在马腹之下拉开强弓,发箭向他射去。楚王身旁卫士举起盾牌,将箭挡开。萧峰纵马疾驰,连珠箭发,第一箭射倒一名卫士,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 楚王眼明手快,马鞭挥出,往箭上击来。这以鞭击箭之术,原是他拿手本领,却不知射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强,且箭上附有内劲,马鞭虽击到了箭杆,却只将羽箭拨得准头稍歪,噗的一声,插入他左肩。楚王叫声:“啊哟!”痛得伏在鞍上。 萧峰羽箭又到,这一次相距更近,一箭从他左胁穿进,透胸而过。楚王身子一晃,从马背上溜了下来。萧峰一举成功,心想:“我何不乘机更去射死了皇太叔!” 楚王中箭堕马,敌阵中人人大呼,几百枝羽箭都向萧峰所藏身的马匹射到,霎时之间,那马中了二百多枝羽箭,变成了一匹刺猬马。 萧峰在地下几个打滚,溜到了一名军官的坐骑之下,展开小巧绵软功夫,随即从这匹马腹底下钻到那一匹马之下,一个打滚,又钻到另一匹马底下。众官兵无法放箭,纷纷以长矛来刺。但萧峰东一钻,西一滚,尽是在马肚子底下做功夫。敌军官兵乱成一团,数千人马你推我挤,自相践踏,却那里刺得着他? 萧峰所使的,只不过是中原武林中平平无奇的地堂功夫。不论是地堂拳、地堂刀,还是地堂剑,都是在地下翻滚腾挪,俟机攻敌下盘。这时他用于战阵,眼明手快,躲过了千百只马蹄的践踏。他看准皇太叔的所在,直滚过去,飕飕飕连珠三箭,向皇太叔射去。 皇太叔的卫士先前见楚王中箭,已然有备,三十余人各举盾牌,密密层层的挡在皇太叔身前,只听得铮铮铮三响,三枝箭都在盾牌上撞落,萧峰所携的十枝箭已射出了七枝,这时只剩下三枝,眼见敌人三十几面盾牌相互掩护,这三枝箭便要射死三名卫士也难,更不用说射皇太叔了。这时他已深入敌阵,身后数千军士挺矛追来,面前更是千军万马,实已陷入了绝境。当日他独斗中原群雄,对方不过数百人,便已凶险万分,幸得有人挥长索相救,方得脱身,今日困于数十万人的重围之中,却如何逃命? 这当儿情急拚命,蓦地一声大吼,纵身而起,从那三十几面盾牌之上纵跃而前,当提气已尽落下时,在一人盾牌上再一蹬足,又跃了过去,终于落在皇太叔马前。皇太叔大惊,举马鞭往他脸上击落。萧峰斜身跃起,落上皇太叔的马鞍,左手抓住他后心,挺臂将他高高举起,叫道:“快叫众人放下兵刃!”皇太叔吓得呆了,说不出话来。 这时叛军中的扰攘之声震耳欲聋,成千成万的官兵弯弓搭箭,对准了萧峰,但皇太叔遭他擒获高举,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萧峰叫道:“皇太叔有令,众三军放下兵刃,听宣圣旨。皇帝宽洪大量,已赦免皇太叔和全体叛军官兵,不论是谁,皇帝都不追究造反之罪。”他内力强劲,这几句话盖过了十余万人的喧哗纷扰,声闻数里,令得山前山后十余万官兵至少有半数人听得清清楚楚。 萧峰有过丐帮帮众背叛自己的经历,明白叛众心思,一处逆境之后,最要紧的便是求免罪,只须对方保证决不追究,反叛斗志便失。此刻叛军势大,耶律洪基身边不过七八万余人马,众寡悬殊,决非叛军之敌,其时局面紧急,不及向耶律洪基请旨,便大声宣示免罪,好令叛军安心,不再顽抗。 这几句话朗朗传出,众叛军的喧哗声登时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均感惶惑无主。萧峰情知此刻局势极是危险,叛军中只须有人呼叫不服,数十万没头苍蝇般的叛军立时就会酿成巨变,当真片刻也延缓不得,又大声叫道:“皇帝有旨:众叛军中官兵不论官职大小,一概无罪,皇帝开恩,决不追究。军官士兵各复原职,大家快快放下兵刃,不放兵刃的便即斩首!”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呛啷啷、呛啷啷几声响,有几人掷下手中长矛。这掷下兵刃的声音互相感染,霎时间呛啷啷之声大作,倒有一半人掷下兵刃。余下的兀自踌躇不决。 萧峰左臂将皇太叔身子高高举起,纵马缓缓上山,众叛军谁也不敢拦阻,他马头到处,前面便让出一条空路来。 萧峰骑马来到山腰,御营中两队兵马下来迎接,山峰上奏起鼓乐。 萧峰道:“皇太叔,你快下令,叫部属放下兵刃投降,便可饶你性命。” 皇太叔颤声道:“你担保饶我性命?”萧峰向山下望去,见无数叛军手中还执着弓箭长矛,军心未定,凶险未过,寻思:“眼下以安定军心为第一要务。皇太叔一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只须派人严加监守,谅他以后再也不能为非作歹。”便道:“你戴罪立功,眼下正是良机。陛下明白都是你儿子不好,定可赦你性命。” 皇太叔原无争夺帝位之念,都是因他儿子楚王野心勃勃而起祸,这时他身落人手,但求免于一死,便道:“好,我依你之言便了!” 萧峰让他安坐马鞍,朗声说道:“众三军听者,皇太叔有言吩咐。” 皇太叔大声道:“楚王挑动祸乱,现已伏法。皇上宽洪大量,饶了大家的罪过。各人快快放下兵刃,向皇上请罪!”叛军长官将他的话传了下去,皇太叔既这么说,众叛军谁也不敢违抗,但听得呛啷啷之声响成一片,众叛军都投下了兵刃。 萧峰押着皇太叔上得苍茫山来。耶律洪基喜不自胜,如在梦中,抢到萧峰身边,握着他双手,说道:“兄弟,兄弟,哥哥这江山,以后和你共享之。”说到这里,心神激荡,不由得流下泪来。 皇太叔跪伏在地,说道:“乱臣向陛下请罪,求陛下哀怜。” 耶律洪基此时心境好极,向萧峰道:“兄弟,你说该当如何?”萧峰道:“叛军人多势众,须当安定军心,求陛下赦免皇太叔死罪,好让大家放心。” 耶律洪基笑道:“很好,很好,一切依你,一切依你!”转头向北院大王道:“你传下圣旨,皇太叔免罪。封萧峰为楚王,官居南院大王,督率叛军,回归上京。” 第1149章 天龙(137) 萧峰大惊,他杀楚王,擒皇太叔,全是为了要救义兄之命,决无贪图爵禄之意,耶律洪基封他这样的大官,倒令他手足无措,一时说不出话来。北院大王向萧峰拱手道:“恭喜,恭喜!楚王的爵位向来不封外姓,萧大王快向皇上谢恩。”萧峰向耶律洪基道:“哥哥,今日之事,全仗你洪福齐天,众官兵对你输心归诚,叛乱方得平定,做兄弟的只不过出一点蛮力,实在算不得什么功劳。何况兄弟不会做官,也不愿做官,请哥哥收回成命。”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右手揽着他肩头,说道:“这楚王之封、南院大王的官位,在我辽国已是最高的爵禄,兄弟倘若还嫌不够,一定不肯臣服于我,做哥哥的除了以皇位相让,更无别法了。” 萧峰一惊,心想:“哥哥大喜之余,说话有些忘形了,眼下乱成一团,一切事情须当明快果决,不能有丝毫犹豫,我推来推去,只怕更生祸变。”只得屈膝跪下,说道:“臣萧峰领旨,多谢万岁恩典。”洪基笑着双手扶起。萧峰道:“臣不敢违旨,只得领受官爵。只是草野鄙人,不明朝廷法度,若有差失,还请皇上原宥。” 洪基在他肩头轻拍几下,笑道:“决无干系!”转头向左军将军耶律莫哥道:“耶律莫哥,我任你为南院枢密使,佐辅萧大王,勾当军国重事。”耶律莫哥大喜,忙跪下谢恩,又向萧峰参拜,道:“参见大王!”洪基道:“莫哥,你禀受萧大王号令,督率叛军回归上京。咱们向皇太后请安去。” 山峰上奏起鼓乐,耶律洪基一行向山下走去。叛军的领兵将军已将皇太后、皇后等请出,恭恭敬敬的在营中安置。洪基进得帐去,母子夫妻相见,死里逃生,恍如隔世,自是人人称赞萧峰的大功。 耶律莫哥先行,引导萧峰去和南院诸部属相见。适才萧峰在千军万马中一进一出,勇不可当,众人俱是亲见。南院诸属官军虽均是楚王旧部,但一来萧峰神威凛凛,各人一见便怕,不敢不服,又都敬他英雄了得;二来自己作乱犯上,这是杀头灭族的大罪,心中都好生惶恐;三来楚王平素脾气暴躁,无恩于众,是以萧峰一到军中,众叛军肃然敬服,齐听号令。 萧峰说道:“皇上已赦免各人从逆反叛之罪,此后大伙儿该当痛改前非,再也不可稍起贰心。”一名白须将军上前说道:“禀告大王:皇太叔和世子扣押我等家属,胁迫我等附逆,我等倘若不从,世子便将我等家属斩首,事出无奈,还祈大王奏明万岁。” 萧峰点头道:“既是如此,以往之事,那也不用说了。”转头向耶律莫哥道:“众军就地休息,饱餐之后,拔营回京。” 当下南院部属一个个依着官职大小,上来参见。萧峰虽从来没做过官,但他久为丐帮帮主,统率群豪,自有一番威严。带领丐帮豪杰和契丹大军,其间也无太大差别。只辽军中另有一套规矩,萧峰英明精干,小心在意,另由耶律莫哥分派处理,一切井井有条。 萧峰带领大军出发不久,皇太后和皇后分别派了使者,到军中赐给袍带金银。萧峰谢恩甫毕,室里护着阿紫到了。她身披锦衣,骑着骏马,说道均是皇太后所赐。萧峰见她小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锦袍之中,一张小脸倒给衣领遮去了一半,不禁好笑。 阿紫没亲眼见到萧峰射杀楚王、生擒皇太叔,只从室里等人口中转述而知。大凡述说往事,总不免加油添酱,将萧峰的功绩更说得神乎其神,加了三分。阿紫一见到他,便埋怨道:“姊夫,你立了这样大功,怎么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否则我站在山边,亲眼瞧着你杀进杀出,岂不开心?这下却让我为你耽心得要命。”萧峰道:“这是侥幸立下的功劳,事先我怎知道?你一见面便来说孩子话。”阿紫道:“姊夫,你过来。” 萧峰纵马驰近她身边,见她苍白的脸上发着兴奋的红光,经她身上的锦绣衣裳一衬,倒像是个玩偶娃娃一般,又滑稽,又可爱,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紫脸有愠色,嗔道:“我跟你说正经话,有什么好笑?”萧峰笑道:“我见你穿着这样的衣服,像是个玩偶娃娃一般,很是有趣。”阿紫嗔道:“你老当我是小孩子,却来取笑我。”萧峰笑道:“不是,不是!阿紫,这一次我只道咱二人都要死了,那知竟能死里逃生,我自然欢喜。什么南院大王、楚王的封爵,我才不放在心上,能够活着不死,那就好得很了。” 阿紫道:“姊夫,你也怕死么?”萧峰一怔,点头道:“遇到危险之时,自然怕死。”阿紫道:“我只道你是英雄好汉,不怕死的。你既然怕死,众叛军千千万万,你怎么胆敢冲过去?”萧峰道:“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倘若不冲,就非死不可。那也说不上什么勇敢不勇敢,只不过是困兽犹斗而已。咱们围住了一头大熊、一只老虎,它逃不出去,自然会拚命的乱咬乱扑。”阿紫嫣然一笑,道:“你将自己比作畜生了。” 两人乘在马上,并骑而行,一眼望将出去,大草原上旌旗招展,长长的队伍行列直伸展到天际,不见尽头,前后左右,尽是辽军的卫士部属。 阿紫心中欢喜,说道:“那日你帮我夺得了星宿派传人之位,我想星宿派中二代弟子、三代弟子数百人之众,除师父一人之外,算我最大,心里倒挺得意。可是比之你统帅千军万马,那就全比不上了。姊夫,丐帮不要你做帮主,哼,小小一个丐帮,有什么希罕?你带领人马,去将他们都杀了,那也容易得很。” 萧峰连连摇头,道:“孩子话!我是契丹人,汉人的丐帮不要我做帮主,道理也是对的。丐帮中人都是我的旧部朋友,怎么能将他们杀了?”阿紫道:“他们逐你出帮,对你不好,自然要将他们杀了。姊夫,难道他们还是你的朋友么?” 萧峰一时难以回答,只摇了摇头,想起在聚贤庄上和众旧友断义绝交,又想起在马大元家中,丐帮诸人为了维护丐帮声名,仍将罪愆加在他头上,不由得豪气登消。 阿紫又问:“倘若他们听说你做了辽国的南院大王,忽然懊悔起来,又接你去做丐帮帮主,你去也不去?”萧峰微微一笑,道:“天下那有这道理?大宋的英雄好汉,都当契丹人是万恶不赦的奸徒,我在辽国官越做得大,他们越恨我。”阿紫道:“呸!有什么希罕?他们恨你,咱们也恨他们。”她说“咱们”,倒似自己也成了契丹姑娘。 萧峰极目南望,但见天地相接处远山重叠,心想:“过了这些山岭,那便是中原了。”他虽是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长大,内心实是爱大宋极深而爱辽国甚浅,如丐帮让他做一名无职份、无名份的光袋弟子,只怕比之在辽国做什么南院大王更为心安理得。 阿紫又道:“姊夫,我说皇上真聪明,封你做南院大王。以后辽国跟人打仗,你领兵出征,当然百战百胜。你只要冲进敌阵,将对方的元帅一拳打死,敌军大伙儿就抛下刀枪,跪下投降,这仗不就胜了吗?” 萧峰微笑道:“皇太叔的部下都是辽国官兵,向来听从皇上号令的,楚王一死,皇太叔遭擒,大家便投降了。如果两国交兵,那便大大不同。杀了敌方元帅,有副元帅,杀了大将军,还有偏将军,人人死战到底。我单枪匹马,那就全然的无能为力。” 阿紫点头道:“嗯,原来如此。姊夫,你说冲进敌阵、射杀楚王、生擒皇太叔,还不算勇敢,那么你一生真正最勇敢的事是什么?说给我听,好不好?” 萧峰向来不喜述说自己得意的武勇事迹,从前在丐帮之时,出马诛杀巨憝大敌,不论如何激战恶斗,回到本帮后只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已将某某人杀了。”至于种种惊险艰难的经过,不论旁人如何探询,他是决计不说的,这时听阿紫问起,心想这一生身经百战,临敌时从不退缩,勇敢之事当真说不胜说,便道:“我和人相斗,大都是被迫而为,既不得不斗,也就说不上勇敢。” 阿紫道:“我却知道。你生平最勇敢的,是聚贤庄一场恶斗。”萧峰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 阿紫道:“那日在小镜湖畔,你走了之后,爹爹、妈妈,还有爹爹手下的那些人,大家说起你来,对你的武功都佩服得了不得,然而说你单身赴聚贤庄英雄大会,独斗群雄,只不过为了医治一个少女之伤。这个少女,自然是我姊姊了。他们那时不知阿朱是爹爹妈妈的亲生女儿,说你对义父义母和受业恩师十分狠毒,对女人偏偏情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是个不近人情的坏蛋。”说到这里,格格的笑了起来。 萧峰喃喃的道:“嘿,‘忘恩负义!残忍好色!’中原英雄好汉,给萧峰的是这八个字评语。”阿紫安慰他道:“姊夫,你别气恼。我妈妈却大大赞你呢,说一个男人只要情长,就是大好人,别的干什么都不打紧。她说我爹爹也是忘恩负义,残忍好色,只不过他是对情人好色负义,对女儿残忍忘恩,说什么也不及你。我在一旁拍手赞成。”萧峰苦笑摇头。 大军行了数日,来到上京。京中留守的百官和百姓早已得到讯息,远远出来迎接。萧峰帅字旗到处,众百姓烧香跪拜,称颂不已。他一举敉平这场大祸变,使无数辽国军士得全性命,上京百姓有不少是御营亲军和叛军的家属,自对他感激无尽。萧峰按辔徐行,众百姓大叫:“多谢南院大王救命!”“老天爷保佑南院大王长命百岁,大富大贵!” 萧峰听着这一片称颂之声,见众百姓大都眼中含泪,感激之情,确是出于至诚,寻思:“一人身居高位,一举一动便关连万千百姓的祸福,我去射杀楚王之时,只是逞一时刚勇,既救义兄,复救自己,想不到对众百姓却有这样大的好处。唉,在中原时我一意求好,偏偏怨谤丛集,成为江湖上第一大奸大恶之徒。来到北国,无意之间却成为众百姓的救星。是非善恶,实在难说得很!” 又想:“此处是我父母之邦,当年我爹爹、妈妈必曾常在这条大路上来去。唉,我既不知爹娘形貌,他们当年如何在此并骑驰马,更加无法想像。” 上京是辽国京都(即今内蒙自治区临潢)。其时辽国是天下第一大国,比大宋强盛得多,疆域也较大宋大了一倍。但契丹人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上京城中民居、店铺、市肆粗鄙简陋,比之中原大为不如,文化器用更远远不及。 南院属官将萧峰迎入楚王府,府第宏大,屋内陈设也异常富丽堂皇。萧峰一生贫困,那里住过这等府第?进去走了一遭,便觉不惯,命部属在军营中竖立两个营帐,他与阿紫分居一个,起居简朴,一如往昔。 第三日上,耶律洪基和皇太后、皇后、嫔妃、公主等回驾上京,萧峰率领百官接驾。朝中接连忙乱了数日。先是庆贺平难,论功行赏,抚恤北院枢密使等死难官兵的家属。皇太叔虽蒙赦宥,自觉无颜,已在途中自尽而死。洪基倒也信守诺言,对附逆的官兵一概不加追究,只诛杀了楚王属下二十余名创议为叛的首恶。皇宫中大开筵席,犒劳出力的将士,接连大宴三日。萧峰自是成了席上的第一位英雄。辽帝、皇太后、皇后、众嫔妃、公主的赏赐,以及文武百官的馈赠,堆积如山。 皇太后和皇后得知萧峰是后族人氏,大为欣喜,问起他的出身来历。萧峰却瞠目难答,虽知自己父亲名叫萧远山,当年是皇后麾下属珊大帐的亲军总教习,但恐说了出来,牵扯甚多,既不知父母亲属现下尚有何人,与皇太后、皇后是亲是疏,而如朝廷得知自己父母是为宋人所害,说不定要兴兵南下为己报仇。他便推说自己从小给宋人掳去,不知身世,含含糊糊的推搪了事。 犒赏已毕,萧峰到南院视事。辽国数十个部族的族长一一前来参见,什么乌隗部、伯德部、北克部、南克部、室韦部、梅古悉部、五国部、乌古拉部,一时也记之不尽。跟着是皇帝所部大帐皮室军军官,皇后所部属珊军军官,弘宁宫、长宁宫、永兴宫、积庆宫、延昌宫等各宫卫的军官纷纷前来参见。辽国的属国共五十九国,计有吐谷浑、突厥、党项、沙陀、波斯、大食、回鹘、吐蕃、高昌、高丽、于阗、敦煌等等,声威及于万里之外。各国有使臣在上京的,得知萧峰用事,掌握军国重权,都来赠送珍异器玩,讨好结纳。萧峰每日会晤宾客,接见部属,眼中所见,尽是金银珍宝,耳中所闻,无非谄谀称颂,不由得甚感厌烦。 如此忙了一月有余,耶律洪基在便殿召见,说道:“兄弟,你的职份是南院大王,须当坐镇南京,俟机进讨中原。做哥哥的虽不愿跟你分离,但为了建立千秋万世的奇功,你还是早日领兵南下罢!”萧峰听得皇上命他领兵南征,心中一惊,禀道:“陛下,南征乃国家大事,非同小可。萧峰一勇之夫,军略实非所长。” 洪基笑道:“我国新经祸变,须当休养士卒。大宋现下太后当朝,重用司马光,朝政修明,无隙可乘,咱们原不是要在这时候南征。兄弟,你到得南京,时时刻刻将吞并南朝这件事放在心头。咱们须得待衅而动,看到南朝有什么内变,那就大兵南下。要是他内部好好的,我国派兵攻打,这就用力大而收效少了。” 萧峰应道:“是,原该如此。”洪基道:“可是咱们怎知南朝是否内政修明,百姓是否人心归附?”萧峰道:“要请陛下指点。”洪基哈哈大笑,道:“自古以来,都是一般,多用金银财帛去收买奸细间谍啊。南人贪财,卑鄙无耻之徒不少,好在南朝每年贡来岁币,银两绢帛、金珠财宝甚多,我尽量拨付给你。你命南院枢密使不惜财宝,多多收买南人奸细便是。” 第1150章 天龙(138) 萧峰答应了,辞出宫来,心下烦恼。他自来所结交的都是英雄豪杰,尽管江湖上暗算陷害、埋伏下毒等等诡计也见得多了,但均是爽爽快快杀人放火的勾当,极少用金银去收买旁人。何况他虽是辽人,自幼却在南朝长大,皇帝要他以吞灭宋朝为务,心下极不愿意,寻思:“哥哥封我为南院大王,总是一片好意,我若此刻辞官,未免辜负他一番盛情,有伤兄弟义气。待我到得南京,做他一年半载,再行请辞便了。那时他如不准,我挂冠封印,一溜了之,谅他也奈何我不得。”当下率领部属,携同阿紫来到南京。 辽时南京,便是今日的北京,当时称为燕京,又称幽都,为幽州之都。后晋石敬瑭自立称帝,得辽国全力扶持,石敬瑭便割燕云十六州以为酬谢。燕云十六州为幽、蓟、涿、顺、檀、瀛、莫、新、妫、儒、武、蔚、云、应、寰、朔,均是冀北、晋北的高原要地。自从割予辽国之后,后晋、后周、宋朝三朝历年与之争夺,始终没法收回。燕云十六州占据形胜,辽国驻以重兵,每次向南用兵,长驱而下,一片平阳之上,大宋无险可守。宋辽交兵百余年,宋朝难得一胜,兵甲不如固是主因,而辽国居高临下以控制战场,亦占到了极大便宜。 萧峰进得城来,见南京城街道宽阔,市肆繁华,远胜上京,来来往往的都是南朝百姓,所听到的也尽是中原言语,恍如回到了中土一般。萧峰和阿紫都很欢喜,次日轻车简从,在市街各处游观。 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门。东是安东门、迎春门;南是开阳门、丹凤门;西是显西门、清晋门;北是通天门、拱辰门。两道北门所以称为通天、拱辰,意思是说臣服于辽,听从来自北面的皇帝圣旨。南院大王的王府在城之西南。萧峰和阿紫游得半日,但见坊市、廨舍、寺观、官衙,密布四城,一时观之不尽。 萧峰官居南院大王,燕云十六州固属他管辖,便西京道大同府一带、中京道大定府一带,也俱奉他号令。威望既重,就不便再在小小营帐中居住,只得搬进了王府。他视事数日,便觉头昏脑胀,深以为苦,见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精明强干,熟习政务,便将一应事务都交了给他。 然而做大官毕竟也有好处,王府中贵重的补品药物不计其数,阿紫直可拿来当饭吃。如此调补,她内伤终于日痊一日,到得初冬,已自可以行走了。她在燕京城内游了多遍,跟着又由室里随侍,城外十里之内也都游遍了。 这一日大雪初晴,阿紫穿了一身貂裘,来到萧峰所居的宣教殿,说道:“姊夫,我在城里闷死啦,你陪我打猎去。”萧峰久居宫殿,也自烦闷,听她这么说,心下甚喜,当即命部属备马出猎。他不喜大举打围,只带了数名随从服侍阿紫,自己换了寻常军士所穿的羊皮袍子,带了弓箭,跨了匹骏马,便和阿紫出清晋门向西驰去。 一行人离城十余里,野兽甚少,只打到几只小兔子。萧峰道:“咱们到南边试试。”勒转马头,折而向南,又行出二十余里,只见一只獐子斜刺里奔出来。阿紫从随从手里接过弓箭,一拉弓弦,岂知臂上全无力气,这张弓竟拉不开。萧峰左手从她身后环过去,抓住弓身,右手握着她小手拉开弓弦,一放手,飕的一声,羽箭射出,獐子应声而倒。众随从欢呼起来。 萧峰放开了手,向阿紫微笑而视,只见她眼中泪水盈盈,奇道:“怎么啦?不喜欢我帮你射野兽么?”阿紫泪水从面颊上流下,说道:“我……我成了个废人啦,连这样一张轻弓也……也拉不开。”萧峰慰道:“别这么性急,慢慢的自会回复力气。要是将来真的不好,我传你修习内功之法,定能增加力气。”阿紫破涕为笑,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不算,一定要教我内功。”萧峰道:“好,好,一定教你。”阿紫笑道:“那我该叫你姊夫呢,还是叫师父?”萧峰道:“叫惯了的,别改口罢!” 说话之间,忽听得南边马蹄声响,一大队人马从雪地中驰来。萧峰向蹄声来处遥望,见这队人都是辽国官兵,却不打旗帜。众官兵喧哗歌号,甚是欢忭,马后缚着许多俘虏,似是打了胜仗回来一般。萧峰寻思:“咱们并没跟人打仗啊,这些人从那里交了锋来?”见一行官兵偏东回城,便向随从道:“你去问问,是那一队人,干什么来了?” 那随从应命,跟着道:“是兄弟们打草谷回来啦。”纵马向官兵队奔去。 他驰到近处,说了几句话。众官兵听得南院大王在此,大声欢呼,纷纷下马,牵缰在手,快步走到萧峰身前,躬身行礼,齐声叫道:“大王千岁!” 萧峰举手还礼,道:“罢了!”见这队官兵约有八百余人,马背上放满了衣帛器物,牵着的俘虏也有七八百人,大都是年轻女子,也有些少年男子,穿的都是宋人装束,个个哭哭啼啼。 那队长道:“今日轮到我们那黑拉笃队出来打草谷,托大王的福,收成着实不错。”回头喝道:“大伙儿把最美貌的少年女子,最好的金银财宝,通统都献了出来,请大王千岁拣用。”众官兵齐声应道:“是!”将二十多个少女推到萧峰马前,又有许多金银饰物之属,纷纷堆到一张毛毡上。众官兵望着萧峰,目光中流露出崇敬企盼之色,显觉南院大王若肯收用他们夺来的女子玉帛,实是莫大荣耀。 当日萧峰在雁门关外,曾见到大宋官兵俘虏契丹子民,这次又见到契丹官兵俘虏大宋子民,被俘者的凄惨神情,一般无异。他在辽国居官多时,已略知辽国的军情。辽国朝廷对军队不供粮秣,也无饷银,官兵一应所需,都是向敌人抢夺而得,每日派出部队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丽各邻国的百姓抢劫,名之为“打草谷”,其实与强盗无异。宋朝官兵便也向辽人“打草谷”,以资报复。是以边界百姓,困苦异常,每日里提心吊胆,朝不保夕。萧峰一直觉得这法子残忍无道,只是自己并没打算长久做官,向耶律洪基敷衍得一阵,便要辞官隐居,因此于任何军国大事,均没提出什么主张,这时亲眼见到众俘虏的惨状,不禁恻然,问队长道:“在那里打来的……打来的草谷?” 那队长恭恭敬敬的道:“禀告大王:是在涿州境外、大宋地界雄州一带打的草谷。自从大王来后,属下不敢再在本州就近收取粮草。” 萧峰心道:“听他的话,从前他们便在本州劫掠宋人。”向马前的一个少女用汉语问道:“你是那里人?”那少女当即跪下,哭道:“小女子是张家村人氏,求大王开恩,放小女子回家,与父母团聚。”萧峰抬头向旁人瞧去。数百名俘虏都跪了下来,人丛中却有一个少年直立不跪。 这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脸型瘦长,下巴尖削,神色闪烁不定,萧峰便问:“少年,你家住在那里?”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禀于大王。”萧峰道:“好,你过来说。”那少年双手给粗绳缚着,道:“请你远离部属,此事不能让旁人听见。”萧峰好奇心起,寻思:“这样一个少年,能知道什么机密大事?是了,他从南边来,或许有什么大宋的军情可说。”他是宋人,向契丹禀告机密,便是无耻汉奸,心中瞧他不起,不过他既说有重大机密,听一听也无妨,于是纵马行出十余丈,招手道:“你过来!” 那少年跟了过去,举起双手,道:“请你割断我手上绳索,我怀中有物呈上。”萧峰拔出腰刀,直劈下去,这一刀劈下去的势道,直要将他身子劈为两半,但落刀部位准极,只割断了缚住他双手的绳子。那少年吃了一惊,退出两步,向萧峰呆呆凝视。萧峰微微一笑,还刀入鞘,问道:“什么东西?”那少年探手入怀,摸了一物在手,说道:“你一看便知。”说着走向萧峰马前。萧峰伸手去接。 突然之间,那少年将手中之物猛往萧峰脸上掷来。萧峰马鞭挥出,将那物击落,白粉飞溅,却是个小小布袋。那小袋掉在地下,白粉溅在袋周,原来是个生石灰包。这是江湖上下三滥盗贼所用的卑鄙无耻之物,若给掷在脸上,生石灰末入眼,双目便瞎。 萧峰哼了一声,心想:“这少年大胆,原来不是汉奸。”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起心害我?”那少年嘴唇紧紧闭住,并不答话。萧峰和颜悦色的道:“你好好说来,我可饶你性命。”那少年道:“我为父母报仇不成,更有什么话说。”萧峰道:“你父母是谁?难道是我害死的么?” 那少年走上两步,满脸悲愤,指着萧峰大声道:“乔峰你这恶贼!你害死我爹爹、妈妈,害死我伯父,我……我恨不得把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萧峰听他叫的是自己旧日名字“乔峰”,又说害死了他父母和伯父,定是从前在中原所结下的仇家,问道:“你伯父是谁?父亲是谁?” 那少年道:“反正我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贤庄游家的男儿,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萧峰“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是游氏双雄的子侄,令尊是游驹游二爷吗?”顿了一顿,又道:“当日我在贵庄受中原群雄围攻,被迫应战,事出无奈。令尊和令伯父均是自刎而死。”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说道:“唉,自刎还是被杀,原无分别。当日我夺了你伯父和爹爹的兵刃,以至逼得他们自刎。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挺了挺身子,大声道:“我叫游坦之。我不用你来杀,我会学伯父和爹爹的好榜样!”说着右手伸入裤筒,摸出一柄短刀,便往自己胸口插落。萧峰马鞭挥出,卷住短刀,夺过了刀子。游坦之大怒,骂道:“我要自刎也不许吗?你这该死的辽狗,忒也狠毒!” 这时阿紫已纵马来到萧峰身边,喝道:“你这小鬼,胆敢出口伤人?你想死么?嘿嘿,可没这么容易!”游坦之突然见到这样一个清秀美丽的姑娘,一呆之下,说不出话来。阿紫道:“小鬼,做瞎子的滋味挺美,待会你就知道了。”转头向萧峰道:“姊夫,这小子歹毒得紧,想用石灰包害你,咱们便用这石灰包先废了他一双招子再说。” 萧峰摇摇头,向领兵的队长道:“今日打草谷得来的宋人,都给了我成不成?”那队长不胜之喜,道:“大王赏脸,多谢大王恩典。”萧峰吩咐:“凡是献了俘虏给我的官兵,回头都到王府领赏。”众官兵都欢欢喜喜的道:“咱们诚心献给大王,不用领赏了。”萧峰道:“你们将俘虏留下,先回城去罢,各人记着前来领赏。”众官兵躬身道谢。那队长道:“这儿野兽不多,大王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吗?从前楚王就喜欢这一套。只可惜我们今日抓的多是娘们,逃不快。下次给大王多抓些精壮的宋猪来。”说着行了一礼,领兵去了。 “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这几句话钻入耳中,萧峰心头不禁一震,眼前似乎便见到了楚王当年的残暴举动:几百个宋人像野兽一般在雪地上号叫奔逃,契丹贵人哈哈大笑,弯弓搭箭,一个个射死。有些宋人逃得远了,契丹人骑马呼啸,自后赶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终于还是一一射死。这种惨事,契丹人随口说来,丝毫不以为异,过去自必习以为常。放眼向那群俘虏瞧去,只见人人脸如土色,在寒风中不住颤抖。这些边民有的懂得契丹话,早就听过“射活靶”的事,这时更加吓得魂不附体。 萧峰悠悠一声长叹,向南边重重叠叠的云山望去,寻思:“若不是有人揭露我的身世之谜,我直至今日,还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这些人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契丹、大宋、女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来打草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你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一时之间,思涌如潮。 眼见出来打草谷的官兵已去得不见人影,以汉语向众难民道:“今日放你们回去,大家快快走罢!”众俘虏还道萧峰要令他们逃走,然后发箭射杀,都迟疑不动。萧峰又道:“你们回去之后,最好远离边界,免得又让人打草谷捉来。我救得你们一次,可救不得第二次。” 众难民这才信是真,欢声雷动,纷纷跪下磕头,说道:“大王恩德如山,小民回家去供奉你的长生禄位。”他们早知宋民给辽兵打草谷俘去之后,除非是富庶人家,才能以金帛赎回,否则人人死于辽地,尸骨不得还乡。宋辽连年交锋,有钱人家早就逃入了内地。这些遭俘的边民皆是穷人,那有金帛前来取赎?早知自己命运已然牛马不如,这位辽国大王竟肯放他们回家,当真万万意想不到。 萧峰见众难民满脸喜色,相互扶持南行,寻思:“我契丹人将他们捉了来,再放他们回去,令他们一路上担惊受怕,又吃了许多苦头,于他们又有什么恩德?” 但见众难民渐行渐远,那游坦之仍直挺挺站着,便问:“你怎么不走?你回归中原,有盘缠没有?”说着伸手入怀,想取些金银给他,但身边没带钱财,一摸之下,随手取了个油布小包出来。他心中一酸,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易筋经》,当日阿朱从少林寺中盗了出来,强要自己收着,如今人亡经在,如何不悲?随手将小包放回怀中,说道:“我今日出来打猎,没带钱财,你如没钱使用,可跟我到城里去取。” 游坦之大声道:“姓乔的,你要杀便杀,姓游的就是穷死,又岂能使你的一文钱?”萧峰一想不错,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这种不共戴天的深仇无可化解,多说也是无用,便道:“我不杀你!你要报仇,随时来找我便了。” 第1151章 天龙(139) 阿紫忙道:“姊夫,放他不得!这小子尽使卑鄙下流手段,须得斩草除根!”萧峰摇头道:“江湖上处处荆棘,步步凶险,我也这么走过来了。谅这少年也伤不了我。我当日激得他伯父与父亲自刎,实是出于无心,但这笔血债总是我欠的,何必又害游氏双雄的子侄?”说到这里,只感意兴索然,又道:“咱们回去罢,今天没什么猎可打。” 阿紫嘟起小嘴,但不敢违拗萧峰的话,掉转马头,和萧峰并辔回去,行出数丈,回头道:“小子,你去练一百年功夫,再来找我姊夫报仇!”说着嫣然一笑,扬鞭疾驰而去。 第二十八回 草木残生颅铸铁 游坦之见萧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终不再回转,才知自己不会死了,寻思:“这奸贼为什么不杀我?哼,他压根儿便瞧我不起,觉得杀了我污手。他……他在辽国做了什么大王,我今后报仇,可更加难了。但总算找到了这奸贼的所在。” 俯身拾起石灰包,又去寻找给萧峰用马鞭夺去后掷开的短刀,忽见左首草丛中有个油布小包,正是萧峰从怀中摸出来又放回的,当即拾起,打开油布,见里面是一本书,随手翻阅,每一页上都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没一字识得。原来萧峰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将这本《易筋经》放回怀中之时,没放得稳妥,乘在马上略一颠动,便摔入了草丛,竟没发觉。 游坦之心想:“这多半是契丹文字,那奸贼随身携带这本书,于他定大有用处。我偏不还他。”隐隐感到一丝复仇的快意,将书本包回油布,放入怀中,迳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亲学武,苦于身体瘦弱,膂力不强,与游氏双雄刚猛的外家武功路子全然不合,学了三年武功,进展极微,浑没半分名家子弟的模样。他学到十二岁上,游驹灰了心,和哥哥游骥商量。两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这般三脚猫的把式,岂不让人笑歪了嘴巴?别人一听他是聚贤庄游氏双雄子侄,不动手则已,一出手便使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小命。还是让他乖乖的学文,以保性命为是。”于是游坦之到十二岁上,便不再学武,游驹请了个宿儒教他读书。但他读书也不肯用心,不断将老师气走,游驹也不知打了他几十顿,但这人越打越执拗顽皮。游驹见儿子不肖,长叹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八岁,虽出自名门,却文既不识,武又不会。待得伯父和父亲自刎身亡,母亲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处游荡,一心便是要找乔峰报仇。 那日聚贤庄大战,他躲在照壁后观战,对乔峰的相貌形状瞧得清清楚楚,听说他是契丹人,便浑浑噩噩的北来,在江湖上见到一个小毛贼投掷石灰包伤了敌人双眼,觉得这法子倒好,便学样做了一个,放在身边。他在边界乱闯乱走,给契丹兵出来打草谷时捉了去,居然遇到萧峰,石灰包也居然投掷出手,也算凑巧之极。 他低了头信步乱走,寻思:“我想法去捉一条毒蛇或是大蜈蚣来,去偷偷放在他床上,他睡进被窝,便一口咬死了他。那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唉,她……她这样好看!”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的发热,只想:“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这脸色雪白、苗条秀美的小姑娘。”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马蹄声响,雪地中三名契丹骑兵纵马驰来,见到了他,便欢声大呼。一名契丹兵挥出一个绳圈,唰的一声,套在他颈中,拉扯收紧。游坦之忙伸手去拉。那契丹兵一声呼啸,猛地纵马奔跑。游坦之立足不定,俯身摔倒,给那兵拖了过去。游坦之惨叫几声,随即喉头绳索收紧,再也叫不出来了。 那契丹兵怕扼死了他,当即勒定马步。游坦之从地下挣扎着爬起,拉松喉头的绳圈。那契丹兵用力拉扯,游坦之一个踉跄,又险些摔倒。三名契丹兵哈哈大笑。那拉着绳圈的契丹兵手一挥,纵马便行,但这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给勒住喉咙,透不过气来,只得走两步、跑三步的跟随。 他见三名契丹骑兵迳向北行,心下害怕:“乔峰这厮嘴里说得好听,说是放了我,一转头却又派兵来捉了我去。这次给他抓了去,那里还有命在?”他离家北行之时,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报仇,浑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间见到乔峰,父母惨死时的情状涌上心头,一鼓作气,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睛,再扑上去拔短刀刺死了他。但一击不中,锐气尽失,只想逃得性命,却又给契丹兵拿了去。 初时他给契丹兵出来打草谷时擒去,杂在妇女群中,女人行走不快,他脚步尽跟得上,也没吃到多少苦头,只在被俘时背上挨了一刀背。此刻却大不相同,跌跌撞撞的连奔带走,气喘吁吁,走不上几十步便摔一交,每一交跌将下去,绳索定在后颈中擦上一条血痕。那契丹骑兵绝不停留,毫不顾他死活,将他直拖入南京城中。进城之时,游坦之已全身是血,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这许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几里地,将他拉入了一座大屋。游坦之见地下铺的都是青石板,柱粗门高,也不知是什么所在。拉着他的契丹兵骑马走入一个大院子,突然长声呼啸,双腿一夹,那马发蹄便奔。游坦之那料得到这兵到了院子中突然会纵马快奔,跨得三步,登时俯身跌倒。 那契丹兵连声呼啸,拖着游坦之在院子中转了三个圈子,催马越奔越快,旁观的数十名官兵大声吆喝助威。游坦之心道:“原来他要将我在地下拖死!”额头、四肢、身体和地下青石相撞,没一处地方不痛。 众契丹兵哄笑声中,夹着一声清脆的女子笑声。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隐隐听得那女子笑道:“哈哈,这人鸢子只怕放不起来!” 游坦之心道:“什么是人鸢子?”只觉后颈中一紧,身子腾空而起,登即明白,这契丹兵纵马疾驰,竟将他拉得飞起,当作纸鸢般玩耍。他全身凌空,后颈痛得失去了知觉,口鼻为风灌满,难以呼吸,但听那女子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果真放起了人鸢子!”游坦之侧头瞧去,见拍手欢笑的正是那身穿紫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见之下,胸口剧震,身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头脑中混混噩噩,乱成一团。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见游坦之暗算萧峰,萧峰却饶了他不杀,心中不喜,骑马行出一程,便故意落后,嘱咐随从悄悄去捉了他回来,但不可让萧大王知晓。众随从知道萧大王对她十分宠爱,便欣然应命,假意整理马肚带,停在山坡之后,待萧峰一行人走远,再转头来捉游坦之。阿紫回归南京,便到远离萧峰居处的佑圣宫来等候。她询问契丹人有何新鲜有趣的拷打折磨罪人之法,有人说起“放人鸢”。这法儿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施行,居然将游坦之“放”了起来。 阿紫看得有趣,连声叫好,说道:“让我来放!”纵上那兵所骑的马鞍,接过绳索,道:“你下去!”那兵一跃下马,任由阿紫放“人鸢”。阿紫拉着绳索,纵马走了一圈,大声欢笑,连叫:“有趣,有趣!”但她重伤初愈,手上终究乏力,手腕一软,绳索下垂,砰的一声,游坦之重重摔将下来,跌在青石板上,额角撞正阶石的尖角,登时破了一洞,血如泉涌。阿紫甚是扫兴,恼道:“这笨小子重得要命!” 游坦之痛得几乎要晕去,听她还在怪自己身子太重,要想辩解几句,却已痛得说不出话来。一名契丹兵过来解开他颈中绳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衣襟,胡乱给他裹了伤口,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渗出,却那里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们再玩,再放他上去,越高越好。” 佑圣宫中院子虽大,毕竟驰不开马,契丹兵禀告阿紫,移到宫后大校场上去,施放更佳。一名契丹兵提起绳索,从游坦之腋下穿过,在他身上绕了一周,免得扣住脖子勒死了,喝一声:“起!”催马急驰,拉到大校场上,随即将他在校场中拖了几圈,又将他“放”起。那契丹兵手中绳索渐放渐长,游坦之的身子也渐渐飘高。 那契丹兵陡然松手,呼的一声,游坦之猛地如离弦之箭,向上飞起。阿紫和众官兵大声喝采。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飞去,心中只道:“这番死了也!” 待得上升之力耗尽,他头下脚上的直冲下来,眼见脑袋便要撞到硬地上,四名契丹官兵同时挥出绳圈,套住了他腰,向着四方拉扯。游坦之登即晕去,但四股力道已将他身子僵在半空,脑袋离地约有三尺。这一下实是险到极处,四兵中只要有一兵的绳圈出手稍迟,力道不匀,游坦之非撞得头破血流不可。一众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戏耍,俘虏遭放人鸢,十个中倒有八九个撞死。就是在草原的软地上,这么高俯冲下来,纵使不撞破脑袋,那也折断头颈,一般的送命。 喝采声中,四名契丹兵将游坦之放下。阿紫取出银两,一干官兵每人赏了五两。众官兵大声道谢,问道:“姑娘还想玩什么玩意儿?” 阿紫见游坦之昏了过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适才放“人鸢”之时,使力过度,胸口隐隐作痛,无力再玩,便道:“玩得够了。这小子倘若没死,明天再带来见我,我另想法儿消遣他。这人想暗算萧大王,可不能让他死得太容易。”众官兵齐声答应,将满身是血的游坦之架了出去。 游坦之醒过来时,一阵霉臭之气直冲鼻端,睁开眼来,一团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他第一个念头是:“我死了没有?”随即觉得全身无处不痛,喉头干渴难当。他嘶哑着声音叫道:“水!水!”却又有谁理会? 他叫了几声,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忽然见到伯父、父亲和乔峰大战,杀得血流遍地,又见母亲将自己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叫自己别怕。跟着眼前出现了阿紫那张秀丽的脸庞,明亮的双眼中现出异样光芒。这张脸忽然缩小,变成个三角形的蛇头,伸出血红的长舌,挺起獠牙向他咬来。游坦之拚命挣扎,偏就动弹不得,那条蛇一口口的咬他,手上、腿上、颈中,无处不咬,额角上尤其咬得厉害。他看见自己的肉给一块块的咬下来,只想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 如此翻腾了一夜,醒着的时候受折磨,在睡梦之中,一般的受苦。 次日两名契丹兵押着他又去见阿紫,他身上高烧兀自未退,只跨出一步,便向前摔倒。两名契丹兵分别拉住他左臂右臂,大声斥骂,拖着他走进一间大屋。游坦之心想:“他们把我拉到那里去?是拖出去杀头么?”头脑昏昏沉沉的,也难以思索,似觉经过了两处长廊,来到一处厅堂外。两名契丹兵在门外禀告了几句,里面一个女子应了一声,厅门推开,契丹兵将他拥了进去。 游坦之抬起头来,见厅上地下铺着一张花纹斑斓的极大地毯,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着一个美丽少女,正是阿紫。她赤着双脚,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见到她一双雪白晶莹的小脚,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登时猛烈跳动,双眼牢牢的钉住她一对脚,见到她脚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冻胶藕粉般的脚背下隐隐映出几条小青筋,真想伸手去轻轻抚摸。两名契丹兵放开了他。游坦之摇晃几下,终于勉强站定。他目光始终没离开阿紫的小脚,见她十个脚趾的趾甲都作淡红色,像十片小小的花瓣。 阿紫眼中瞧出来,却是个满身血污的丑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颚前伸,眼光中却喷射出贪婪的火焰。她微皱眉头,寻思:“想个什么新鲜法儿来折磨他才好?” 突然之间,游坦之喉头发出“呵呵”两声,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力道,犹如一头豹子般向阿紫迅捷异常的扑了过去,抱着她小腿,低头便去吻她双足脚背。阿紫大吃一惊,尖声叫嚷。两名契丹兵和阿紫身旁服侍的四个婢女齐声呼斥,抢上前去拉开。 但他双手牢牢紧抱,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出力拉扯,竟将阿紫也从锦垫上扯了下来,一交坐上地毯。两名契丹兵不敢再拉,一个使力击打游坦之背心,另一个打他右脸。游坦之伤口肿了,高烧未退,神智不清,便如疯了一般,对眼前的情景遭遇一片茫然。他紧紧抱着阿紫小腿,不住吻她脚背脚底。 阿紫觉到他炎热而干燥的嘴唇狂吻自己脚底,心中害怕,却也有些麻麻痒痒的奇异感觉,突然尖叫起来:“啊哟!他咬住了我脚趾头。”忙对两名契丹兵道:“你们快走开,这人发了疯,啊哟,别让他咬断了我的脚趾。”游坦之轻轻咬着她脚趾,阿紫虽然不痛,却好生惊惶,生怕契丹兵若再使力殴打,他会不顾性命的使劲乱咬。 两名契丹兵无法可施,只得放开了手。阿紫叫道:“快别咬,我饶你不死便是。”游坦之这时心神狂乱,那听得到她说些什么?一名契丹兵按住腰刀刀柄,只想拔出刀来,挥刀从他后颈劈下,割下他脑袋,但他双手牢牢环抱着阿紫小腿,这一刀劈下,只怕伤着了阿紫,迟疑不发。 阿紫又道:“喂!你咬我干么?快张开嘴巴,我叫人给你治伤,放你回中原。”游坦之仍然不理,但牙齿并不用力,也没咬痛了她,一双手在她脚背上轻轻爱抚,心中飘飘荡荡地,好似又做了人鸢,升入云端。 一名契丹兵灵机忽动,紧抓游坦之咽喉。游坦之喉头受扼,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嘴。阿紫急忙缩腿,将脚趾从他嘴里抽了出来,站起身来,生怕他发狂再咬,双脚缩到了锦垫之后。两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击殴。打到十来拳时,他哇哇两声,喷出几口鲜血,将一条鲜艳的地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别打啦!”经过了适才这一场惊险,觉得这小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一时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盘膝坐上锦垫,将一双赤足坐在臀下,心中盘算:“想些什么法子来折磨他才好?”一抬头,见游坦之目不转瞬的瞧着自己,便问:“你瞧着我干么?” 第1152章 天龙(140) 游坦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很好看,我就看着你!”阿紫脸上一红,心道:“这小子好大胆,竟敢对我说这等轻薄言语。” 可是她一生之中,从来没一个年轻男子曾当面赞她好看。在星宿派学艺之时,众师兄都当她是个精灵顽皮的小女孩;待得她年纪稍长,师父瞧着她的目光有些异样,有时伸手摸摸她脸蛋,摸摸她胸脯,她害怕起来,就此逃了出来。跟着萧峰在一起时,他不是怕她捣蛋,便是耽心她突然死去,从来没留神她生得美貌,还是难看。游坦之这么直言称赞,语出衷诚,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欢喜,寻思:“我留他在身边,拿他来消遣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说过要放了他,倘若知道我又抓了他来,必定生气。要姊夫始终不知,有什么法子?倘若姊夫忽然进来,瞧见了他,那便如何?” 她沉吟片刻,蓦地想到:“阿朱最会装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认她不出。我将这小子改头换面,姊夫也就认不得了。可是他若非自愿,我跟他化装之后,他又立即洗去化装,回复本来面目,岂非没用?” 她一双弯弯的眉毛向眉心皱聚,登时便有了主意,拍手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这么办!”向那两个兵士说了一阵。两个兵士有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请示。阿紫详加解释,命侍女取出五十两银子交给他们。两名契丹兵接过,躬身行礼,架了游坦之退出厅去。 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这个狠心的美丽小姑娘。”契丹兵和一众侍女不懂汉语,也不知他叫喊些什么。 阿紫听到他叫喊,笑咪咪的瞧着他背影,想着自己的聪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游坦之又给架回地牢,抛在干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了一碗羊肉、几块面饼来。游坦之高烧不退,大声胡言乱语,那人吓得放下食物,立时退开。游坦之连饥饿也不知道,始终没去吃羊肉面饼。 这天晚上,三名契丹人走进地牢。游坦之神智迷糊,见这三人神色奇特,显然不怀好意,隐隐约约的也知不是好事,挣扎着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两个契丹人上来将他按住,翻过他身子,令他脸孔朝天。游坦之乱骂:“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爷将你们千刀万剐。”突然之间,第三名契丹人双手捧着白白的一团东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脸上。游坦之只觉得脸上又湿又凉,脑子清醒了一阵,可是气却透不过来了,心道:“原来他们封住我七窍,要闷死我!” 但这猜想跟着便知不对,口鼻上给人戳了几下,便可呼吸,眼睛却睁不开来,只觉脸上湿腻腻地,有人在他脸上到处按捏,便如是贴了一层湿面,或是黏了一片软泥。游坦之迷迷糊糊的只想:“这些恶贼不知要用什么古怪法儿害死我?”过了一会,脸上那层软泥给人轻轻揭去,游坦之睁开眼来,见自己脸旁有个湿面粉印成的面目模型。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唯恐弄坏了。游坦之又骂:“臭辽狗,叫你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三个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湿面迳自去了。 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们在我脸上涂了毒药,过不多久,我便满脸溃烂,脱去皮肉,变成个鬼怪……”他越想越怕,寻思:“与其受他们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当即将脑袋往墙上撞去,砰砰砰的撞了三下。狱卒听得声响,冲了进来,缚住了他手脚。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听由摆布。 过得数日,他脸上却并不疼痛,更无溃烂,但他死意已决,肚中虽饿,却不去动狱卒送来的食物。 第四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来将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凄苦中登时生出了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虽多受苦楚,却可再见到她秀丽的容颜,脸上不禁带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三个契丹人带着他走过几条小巷,走进一间黑沉沉的大石屋。只见熊熊炭火照着石屋半边,一个肌肉虬结的铁匠赤裸着上身,站在一座大铁砧旁,拿着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自仔细察看。三名契丹人将游坦之推到那铁匠身前,两人分执他双手,另一人揪住他后心。铁匠侧过头来,瞧瞧他脸,又瞧瞧手中的物事,似在互相比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见是个镔铁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双眼四个窟窿。他正自寻思:“做这东西干什么?”那铁匠拿起面具,往他脸上罩来。游坦之自然而然脑袋后仰,但后脑立即为人推住,没法退缩,铁面具便罩到了他脸上。他只感脸上一阵冰冷,肌肤和铁相贴,说也奇怪,这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状竟处处吻合。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时明白了究竟,蓦地里背上一阵凉气直透下来:“啊哟,这面具是给我定制的。那日他们用湿面贴在我的脸上,便是做这面具的模型了。他们仔细做这铁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这些契丹人的恶毒用意,但到底为了什么,却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挣扎退缩。 铁匠将面具从他脸上取下,点了点头,似乎颇感满意,取过一把大铁钳钳住面具,放入火炉中烧得红了,右手提起铁锤,铮铮铮的打了起来。他将面具打了一阵,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颧骨和额头,修正面具上的不甚吻合之处。 游坦之大叫:“天杀的辽狗,老天爷叫你们个个不得好死!叫你们的牛马倒毙,婴儿夭亡!”他破口大骂,那些契丹人一句不懂。那铁匠突然回头,恶狠狠的瞪视,举起烧得通红的铁钳,向他双眼戳来。游坦之吓得尖声大叫。那铁匠只吓他一下,哈哈大笑,缩回铁钳,又取过一块弧形铁块,往游坦之后脑上试去。 待修得合式了,铁匠将面具和那半圆铁罩都在炉中烧得通红,高声说了几句。三个契丹人抬起游坦之,横搁在一张桌上,让他脑袋伸在桌缘之外。又有两个契丹人过来相助,用力拉住他头发,令他头不能动,五个人按手揿脚,游坦之那里还能动得半分? 铁匠钳起烧红的面具,停了一阵,待其稍凉,大喝一声,便罩到游坦之脸上,白烟冒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声,痛晕过去。五名契丹人翻转他身子,那铁匠钳起另一半铁罩,安上他后脑,两个半圆形的铁罩镶成了一个铁球,罩在他头上。铁罩甚热,一碰到肌肤,便烧得血肉模糊。那铁匠是燕京城中的第一铁工巧手,铁罩的两个半球合拢后,镶得丝丝入扣。 游坦之如身入地狱,经历万丈烈焰的烧炙,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大片冷水浇在头上,这才悠悠醒转,脸上与后脑都剧痛难当,终于忍耐不住,又晕了过去。如此三次晕去,三次醒转,他大声叫嚷,只听得声音嘶哑已极,不似人声。 他躺着一动不动,头脑中也无思想,咬牙强忍颜面和脑袋的痛楚。过得两个多时辰,终于抬起手来,往脸上摸去,触手冰冷坚硬,证实猜想不错,铁面具已套在头上。愤激中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镶焊牢固,却如何扳得它动?绝望之余,忍不住放声大哭。 总算他年纪轻,虽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来,并不便死,过得几天,伤口慢慢愈合,痛楚渐减,也知道了饥饿。闻到羊肉和面饼的香味,抵不住引诱,将食物塞入铁罩开口,送入嘴里,吃下肚去。这时他已将头上的铁罩摸得清楚,知这只镔铁罩子将自己脑袋密密封住,决计无法脱出,起初几日怒发如狂,后来终于平静下来,寻思:“乔峰这狗贼在我脸上套只铁罩子,究竟有什么用意?” 他只道这一切全是出于萧峰的命令,自然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他脸孔,正是要瞒过萧峰。这一切功夫,都是室里队长在阿紫授意之下干的。 阿紫每日向室里查问,游坦之戴上铁面具后动静如何,初时耽心他因此死了,未免扫兴,后来知他已不会死,心下甚喜。这一日得知萧峰要往南郊阅兵,便命室里将游坦之召到端福宫来。耶律洪基为了讨好萧峰,已封阿紫为“端福郡主”,这座端福宫便是赐给她居住的。 阿紫一见到游坦之的模样,忍不住一股欢喜之情从心底直冒上来:“我这妙法管用。这小子戴上了这么一副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对而立,也决计认他不出。”游坦之再向前走得几步,阿紫拍手叫好,说道:“室里,这面具做得很好,赏你五十两银子,再拿三十两银子去赏给铁匠!”室里道:“是!多谢郡主!”游坦之从面具的两个眼孔中望出来,见到阿紫喜容满脸,娇憨无限,不禁呆呆的瞧着她。 阿紫见他脸上戴了面具,神情诡异,但目不转睛瞧着自己的情状,仍然看得出来,便问:“傻小子,你瞧着我干什么?”游坦之道:“我……我……不知道。你……你很好看。”阿紫微笑道:“你也很好看!你戴了这面具,舒不舒服?”游坦之悻悻的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一笑,道:“我想不出。”见他面具上开的嘴孔只窄窄的一条缝,勉强能喝汤吃面,若要吃肉,须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脚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这面具,便不能再咬我了。” 游坦之心中一喜,说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你身边服侍么?”阿紫道:“呸!你这小子是个大坏蛋。在我身边,你时时会想法子害我,如何容得?”游坦之道:“我……我……我决计不会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乔峰。”阿紫道:“你想害我姊夫?岂不是跟害我一样?”游坦之听了这句话,胸口陡地一酸,无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想害我姊夫,那是难于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游坦之道:“我自然不想死。不过现在头上套了这劳什子,给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没多大分别。”阿紫道:“你真要想死,那也容易,不过我不会让你干干脆脆的死了。我先砍了你的左手。”转头向站在身边伺候的室里道:“室里,你拉他出去,先将他左手砍了下来!”室里应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手臂。 游坦之久在辽边,已懂了些契丹言语,大惊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别砍我手。”阿紫淡淡一笑,道:“我说过了的话,很难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头。” 游坦之微一迟疑间,室里已拉着他退了两步。游坦之不敢再延,双膝一软,便即跪倒,一头叩了下去,铁罩撞上青砖,发出当的一声响。阿紫格格娇笑,说道:“磕头的声音这么好听,我可从来没听见过,你再多磕几个听听。” 游坦之是聚贤庄的小庄主,在庄上一呼百诺,从小养尊处优,几时受过这等折辱?他初见萧峰时,尚有一股宁死不屈的傲气,这几日来心灵和肉体上都受到极厉害的创伤,满腔少年人的豪气,已散得无影无踪,听阿紫这么说,当即连连磕头,当当直响,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称赞自己磕头好听,心中隐隐觉得欢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后你听我话,没半点违拗,那也罢了,否则我便随时砍下你的手臂,记不记得?”游坦之道:“是,是!”阿紫道:“我给你戴上这个铁罩,你可懂得是什么缘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道:“你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还不知道谢我。萧大王要将你砍成肉酱,你也不知道么?”游坦之道:“他是我杀父仇人,自然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装放你,又捉你回来,命人将你砍成肉酱。我见你这小子不算太坏,杀了可惜,因此瞒着他将你藏了起来。可是萧大王如撞到了你,你还有命么?连我也担代了好大干系。” 游坦之恍然大悟,说道:“啊,原来姑娘铸了这个铁面给我戴,是为我好,救了我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骗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所以啊,下次你要是见到萧大王,千万不可说话,以免给他听出声音。他如认出是你,哼,哼!这么一拉,将你左臂拉了下来,再这么一扯,将你右臂撕了下来。室里,你去给他换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将他身上洗一洗,满身血腥气的,难闻死了。”室里答应,带着他出去。 过不多时,室里又带着游坦之进来,已给他换上契丹人的衣衫。室里为了讨阿紫欢喜,故意将他打扮得花花绿绿,不男不女,像个小丑模样。 阿紫抿嘴笑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叫做……叫做铁丑。以后我叫铁丑,你便得答应。铁丑!”游坦之忙应道:“是!” 阿紫很是欢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里!西域大食国送来了一头狮子,是不是?你叫驯狮人带狮子来,再召十几个卫士来。”室里答应出去传令。 十六名手执长矛的卫士走进殿来,躬身向阿紫行礼,随即回身,十六柄长矛的矛头指而向外,保卫着她。不多时听得殿外几声狮吼,八名壮汉抬着一个大铁笼走进来。笼中一只雄狮盘旋走动,黄毛长鬃,利爪锐牙,神情威武。驯狮人手执皮鞭,领先而行。 阿紫见这头雄狮凶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铁丑,你嘴里说得好听,也不知是真是假。现下我要试你一件事,瞧你听不听我话。”游坦之应道:“是!”他一见到狮子,便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听她这么说,心中更怦怦乱跳。阿紫道:“不知你头上的铁套子牢不牢,你把头伸到铁笼中,瞧狮子能不能将铁套子咬烂了。” 第1153章 天龙(141) 游坦之大惊,道:“这个……这个是不能试的。倘若咬烂了,我的脑袋……”阿紫道:“你这人有什么用?这样一点小事也害怕,男子汉大丈夫,应当视死如归才是。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烂的。”游坦之道:“姑娘,这件事可不是玩的,就算咬不烂,这畜生把铁罩咬扁了,我的头……”阿紫格格一笑,道:“最多你的头也不过是扁了。你这小子真麻烦,你本来的长相也没什么美,脑袋扁了,套在罩子之内,人家也瞧不见,还管他什么好看不好看。”游坦之急道:“我不是贪图好看……”阿紫脸一沉,道:“你不听话,现下试出来啦,你存心骗我,将你整个人塞进笼去,喂狮子吃了罢!”用契丹话吩咐室里。室里应道:“是!”便来拉游坦之手臂。 游坦之心想:“身入狮笼,那里还有命在?还不如听姑娘的话,将铁脑袋去试试运气罢!”便叫:“别拉,别拉!姑娘,我听话啦!” 阿紫笑道:“这才乖呢!我跟你说,下次我叫你做什么,立刻便做,推三阻四的,惹姑娘生气。室里,你抽他三十鞭。”室里应道:“是!”从驯狮人手中接过皮鞭,唰的一声,便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之吃痛,“啊”的一声大叫。 阿紫道:“铁丑,我跟你说,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你这么大叫,是不喜欢我打你吗?”游坦之道:“我喜欢,多谢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罢!”室里唰唰唰连抽十鞭,游坦之咬紧牙关,半声不哼,总算他头上戴着铁罩,鞭子避开了他的脑袋,胸背吃到皮鞭,总还可以忍耐。 阿紫听他无声抵受,又觉无味了,道:“铁丑,你说喜欢我叫人打你,是不是?”游坦之道:“是!”阿紫道:“你这话是真是假?是不是胡说八道的骗我?”游坦之道:“是真的,不敢欺骗姑娘。”阿紫道:“你既喜欢,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说打得痛快?”游坦之给她折磨得胆战心惊,连愤怒也都忘记了,只得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哈哈哈!很是痛快!”阿紫道:“这才像话,咱们试试!” 啪的一声,又是一鞭,游坦之忙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这一鞭打得好!”转瞬间抽了二十余鞭,与先前的鞭打加起来,早超过三十鞭了。阿紫挥了挥手,说道:“今天就这么算了。你将脑袋伸进笼子里。” 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蹒跚着走到笼边,一咬牙,便将脑袋从铁栅间探了进去。 那雄狮乍见他如此上来挑衅,吓了一跳,退开两步,向他的铁头端相了半晌,又退后两步,口中呜呜呜的发威。 阿紫叫道:“叫狮子咬啊,它怎么不咬?”那驯狮人叱喝了几声,狮子得到号令,一扑上前,张开大口,便咬在游坦之头上。但听得滋滋声响,狮牙摩擦铁罩。游坦之闭上了双眼,只觉一股热气从铁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传进来,知道自己脑袋已在狮口之中,跟着后脑和前额一阵剧痛。套上铁罩之时,他头脸到处给烧红了的铁罩烧炙损伤,过得几日后慢慢结疤愈合,狮子这么一咬,铁罩与结疤处扭脱,所有创口一齐破裂。 雄狮用力咬了几下,咬不进去,牙齿反而撞得甚痛,发起威来,右爪伸出,抓到游坦之肩上。游坦之肩头剧痛,“啊”的一声大叫。狮子突觉口中有物发出巨响,吃了一惊,张口放开他脑袋,逃到铁笼一角。 那驯狮人大声叱喝,叫狮子再向游坦之咬去。游坦之大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驯狮人的后颈,使劲推出,将他的脑袋硬生生的塞入铁笼之中。驯狮人高声大叫。 阿紫拍手嘻笑,道:“很好,很好!谁也别理会,让他们两人拚个你死我活。” 众契丹兵本要上来拉开游坦之的手,听阿紫这么说,便都站定不动。 驯狮人用力挣扎。游坦之野性发作,说什么也不放开他。驯狮人只有求助于雄狮,大叫:“咬,用力咬他!”雄狮听到催促,一声大吼,扑了上来,这畜生只知主人叫它用力去咬,却不知咬什么,两排白森森的利齿合了拢来,喀喇一声,将驯狮人的脑袋咬去了半边,满地都是脑浆鲜血。 阿紫笑道:“铁丑赢了!”命士兵将驯狮人的尸首和狮笼抬出去,对游坦之道:“这就对了!你能逗我喜欢,我要赏你。赏些什么好呢?”她以手支颐,侧头思索。 游坦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赏赐,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么?”游坦之道:“求你许我陪在你身边,做你的奴仆。”阿紫道:“做我奴仆?为什么?有什么好?嗯,我知道啦,你想等萧大王来看我时,乘机下手害他,为你父母报仇。”游坦之道:“不,不!决计不是。”阿紫道:“难道你不想报仇吗?”游坦之道:“不是不想。但一来报不了,二来不能将姑娘牵连在内。” 阿紫道:“那么你为什么喜欢做我奴仆?”游坦之道:“姑娘是天仙下凡,天下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见到你。” 这话无礼已极,以他此时处境,也实在大胆之极。但阿紫听在耳里,却甚受用。她年纪尚幼,容貌虽然秀美,身形却未长成,更兼重伤之余,憔悴黄瘦,说到“天下第一美人”六字,那真是差之远矣,但听有人对自己容貌如此倾倒,却也不免开心。 忽听得宫卫报道:“大王驾到!”阿紫向游坦之横了一眼,低声道:“萧大王要来啦,你怕不怕?”游坦之怕得要命,硬着头皮颤声道:“不怕!” 殿门大开,萧峰轻裘缓带,走了进来。他一进殿门,便见到地下一摊鲜血,又见游坦之头戴铁罩,模样十分奇特,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气色很好啊,又在玩什么新花样了?这人头上搅了些什么古怪?”阿紫笑道:“这是西域高昌国进贡的铁头人,名叫铁丑,连狮子也咬不破他的铁头,你瞧,这是狮子的牙齿印。”萧峰看那铁罩,果见猛兽的牙印宛然。阿紫又道:“姊夫,你有没本事将他的铁套子除了下来?” 游坦之一听,只吓得魂飞魄散。他曾亲眼见到萧峰力斗中原群雄时的神勇,双拳打将出去,将伯父和父亲手中的钢盾也震得脱手,要除下自己头上铁罩,可说轻而易举。当铁罩镶到他头上之时,他懊丧欲绝,这时却又盼望铁罩永远留在自己头上,不让萧峰见到自己的真面目。萧峰伸出手指,在他铁罩上轻弹几下,发出铮铮之声,笑道:“这铁罩甚是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细,毁了岂不可惜?” 阿紫道:“高昌国的使者说道,这个铁头人生来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见到他的人无不惊避,因此他父母打造了一个铁面给他戴着,免他惊吓旁人。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本来面目,到底怎样的可怕。” 游坦之吓得全身发颤,牙齿相击,格格有声。 萧峰看出他恐惧异常,道:“这人怕得厉害,何必去揭开他的铁面?这人既是自小戴惯了铁面,倘若强行除去,只怕使他日后难以过活。”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好像揭了乌龟的硬壳,岂不好看?”萧峰不禁皱眉,说道:“阿紫,前些时候你倒挺乖的,怎么近来又喜欢干这等害得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倒不是天性残忍恶毒,只因从小在星宿派门下长大,见惯了阴狠毒辣之事,以为该当如此,她对褚万里无礼、伤残马夫人,内心丝毫不以为是错了。此后天天陪着萧峰在长白山下养伤,与萧峰朝夕与共,心中喜悦不胜,对萧峰千依百顺,宛似变了一个人相似。此后来到南京,既有宫女婢仆服侍,萧峰又忙于军政事务,少有时刻相陪,少女情怀,只道姊夫对自己的疼爱减了。在她心中,姊夫早就已变作了情郎,心头千万缕情丝,已尽数牢牢缠在这情郎身上,只盼自己化身为姊姊阿朱,而萧峰也如眷爱阿朱一般对自己深怜密爱、生死以之。殊不知在萧峰心中,阿朱既死,世上更没第二个女子能让他动心了。他对阿紫和颜悦色,一来是因阿朱临终时嘱托,二来自己失手将她打得重伤,不免过意不去,阿紫对己温柔缠绵,也不能不假辞色,置之不理。阿紫情根深种,殊无回报,自不免中心郁郁,她对游坦之大加折磨,也是为了发泄心中郁闷之情。 阿紫哼了一声,道:“你又不喜欢我啦!我当然没阿朱那么好,要是我像阿朱一样,你怎么会接连几天不来睬我。”萧峰道:“做了这劳什子的什么南院大王,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但我不是每天总来陪你一阵么?”阿紫道:“陪我一阵,哼,陪我一阵!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么‘陪我一阵’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你一定老是陪在我身旁,赶你也不会走开,不会什么‘一阵’、‘半阵’的!” 萧峰听她的话确也是实情,无言可答,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没兴致陪你孩子玩,你找些年轻女伴来陪你说笑解闷罢!”阿紫气忿忿的道:“孩子,孩子……我才不是孩子呢。你没兴致陪我玩,却又干什么来了?”萧峰道:“我来瞧瞧你身子好些没有?今天吃了熊胆么?” 阿紫提起凳上的锦垫,重重往地下一摔,一脚踢开,说道:“我心里不快活,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胆,身子也好不了。” 萧峰见她使小性儿发脾气,若是阿朱,自会设法哄她转嗔为喜,但对这个刁蛮姑娘忍不住生出厌恶之情,只道:“你休息一会儿!”站起身来,迳自走了。 阿紫瞧着他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见到游坦之,满腔怒火,登时便要发泄在他身上,叫道:“室里,再抽他三十鞭!”室里应道:“是!”拿起了鞭子。 游坦之大声道:“姑娘,我又犯了什么错啦?”阿紫不答,挥手道:“快打!”室里唰的一鞭,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什么错,让我知道,免得下次再犯。”室里唰的一鞭,唰的又是一鞭。 阿紫道:“我要打便打,你就不该问什么罪名,难道打错了你?你问自己犯了什么错,正因为你问,这才要打!”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问的。我还没问,你就叫人打我了。”唰的一鞭,唰唰唰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你会问,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问,那不是我料事如神么?这证明你对我不够死心塌地。姑娘忽然想到要打人,你倘若忠心,须得自告奋勇,自动献身就打才是。偏偏啰里啰唆的心中不服。好罢,你不喜欢给我打,不打你就是了。” 游坦之听到“不打你就是了”这六个字,心中一凛,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知阿紫若不打他,必定会另外想出比鞭打惨酷十倍的刑罚,甚至撵他出去,永不再见他,不如乖乖的挨上三十鞭,忙道:“是小人错了,姑娘打我是大恩大德,对小人身子有益,请姑娘多多鞭打,打得越多越好。姑娘肯打我,小人再开心也没有了!” 阿紫嫣然一笑,道:“总算你还聪明。我可不给人取巧,你说打得越多越好,以为我一高兴,便饶了你么?”游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紫道:“你说打得越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愿的了?”游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愿。”阿紫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室里,打足一百鞭,他喜欢多挨鞭子。” 游坦之吓了一跳,心想:“这一百鞭打了下来,还有命么?”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坚说不愿,人家要打便打,抗辩有何用处,只得默不作声。 阿紫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心中不服吗?我叫人打你,你觉得不公道么?”游坦之道:“小人心悦诚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于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那么刚才你为什么不说话?”游坦之无言可答,怔了一怔,道:“这个……这个……小人心想姑娘待我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中感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想将来不知如何报答姑娘才是。”阿紫道:“好啊!你说如何报答于我。我一鞭鞭打你,你将这一鞭鞭的仇恨,都记在心中。”游坦之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是。我说的报答,是真正的报答。小人一心想要为姑娘粉身碎骨,赴汤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罢!”室里应道:“是!”啪的一声,皮鞭抽了下去。 打到五十余鞭时,游坦之痛得头脑也麻木了,双膝发软,慢慢跪了下来。阿紫笑吟吟的看着,只等他出声求饶。只要他求一句饶,她便又找到了口实,可以再加他五十鞭。那知游坦之这时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低声呻吟,居然并不求饶。打到七十余鞭时,已昏晕过去。阿紫见游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扫兴。想到萧峰对自己那股爱理不理的神情,心中百般的郁闷难宣,说道:“抬了下去罢!这个人不好玩!室里,还有什么别的新鲜玩意儿没有?” 这一场鞭打,游坦之足足养了一个月伤,这才痊愈。契丹人见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来折磨,便将他编入一众宋人的俘虏里,叫他做诸般粗重下贱功夫,掏粪坑、洗羊栏、拾牛粪、硝羊皮,什么活儿都干。 游坦之头上戴了铁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连汉人同胞也当他怪物一般。他逆来顺受,便如变成了哑巴。旁人打骂,他也从不抗拒。见到有人乘马驰过,便抬起头来瞧上一眼,心中记挂着的便只一件事:“什么时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他只盼能见到阿紫,便再挨受鞭笞,痛得死去活来,也所甘愿,从来没想过要逃走。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天气渐暖,这一日游坦之随着众人,在南京城外搬土运砖,加厚南京南门旁的城墙。忽听得蹄声得得,几乘马从南门中出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啊哟,这铁丑还没死啊!我还道他早死了呢!铁丑,你过来!”正是阿紫的声音。 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这一刻时光,听得阿紫叫他,一双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竟不能移动,只觉一颗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第1154章 天龙(142) 阿紫又叫道:“铁丑,该死的!我叫你过来,你没听见么?”游坦之才应道:“是,姑娘!”转身向她马前走去,忍不住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阿紫脸色红润,更增俏丽,游坦之心中怦的一跳,脚下一绊,合扑摔了一交,众人哄笑声中,急忙爬起,不敢再看她,慌慌张张的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铁丑,你怎么没死?”游坦之道:“我说要……要报答姑娘的恩典,还没报答,可不能便死。”阿紫更是欢喜,格格娇笑两声,道:“我正要找一个忠心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脚的误事,你还没死,那好得很。你跟我来!”游坦之应道:“是!”跟在她马后。 阿紫挥手命室里和另外三名契丹卫士回去,不必跟随。室里知她不论说了什么,旁人决无劝谏余地,好在这铁面人猥葸懦弱,随着她决无害处,便道:“请姑娘早回!”四人跃下马来,在城门边等候。 阿紫纵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里地,越走越荒凉,转入了一处阴森森的山谷,地下尽是陈年腐草败叶烂成的软泥。再行里许,山路崎岖,阿紫已不能乘马,便跃下马来,命游坦之牵着马,又走一程。但见四下里阴沉沉地,寒风从一条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进来,吹得二人肌肤隐隐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这里!”命游坦之将马缰系在树上,说道:“你今天瞧见的事,不得向旁人泄露半点,以后也不许向我提起,记得么?” 游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悦若狂,阿紫居然只要他一人随从,来到如此隐僻的地方,就算让她狠狠鞭打一顿,那也是甘之如饴。 阿紫伸手入怀,取出一只深黄色的小木鼎,放在地下,说道:“待会儿有什么古怪虫豸出现,你不许大惊小怪,千万不能出声。”游坦之应道:“是!” 阿紫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几块黄色、黑色、紫色、红色的香料。她从每一块香料上捏了少许,放入鼎中,用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烧了起来,然后合上鼎盖,道:“咱们到那边树下守着。” 阿紫在树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在她身边,隔着丈许,坐在她下风处一块石头上。寒风刮来,风中带着她身上淡淡香气,游坦之不由得意乱情迷,只觉一生中能有如此一刻,这些日子虽受种种苦楚荼毒,却也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远在这大树下坐着,自己能永远的这般陪着她。 正自醺醺然如有醉意,忽听得草丛中瑟瑟声响,绿草中红艳艳地一物晃动,却是一条大蜈蚣,全身闪光,头上凸起一个小瘤,与寻常蜈蚣大不相同。那蜈蚣闻到木鼎中发出的香气,笔直游向木鼎,从鼎下的孔中钻了进去,便不再出来。阿紫从怀中取出一块厚厚的锦缎,蹑手蹑足的走近木鼎,将锦缎罩在鼎上,把木鼎裹得紧紧地,生怕蜈蚣钻了出来,然后放入系在马颈旁的革囊之中,笑道:“走罢!”牵马便行。 游坦之跟在她身后,寻思:“她这座小木鼎古怪得紧,多半还是因烧起香料,才引得这条大蜈蚣到来。不知这条大蜈蚣有什么好玩,姑娘巴巴的到这山谷中来捉?” 阿紫回到端福宫中,吩咐侍卫在殿旁小房中给游坦之安排个住处。游坦之大喜,知道从此可以常与阿紫相见。 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将游坦之传去,领他来到偏殿,亲自关上了殿门,殿中便只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只瓦瓮,揭开瓮盖,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壮?”游坦之向瓮中一看,只见昨日捕来的那条大蜈蚣正自迅速异常的游走。 阿紫取过预备在旁的一只大公鸡,投入瓦瓮。那条大蜈蚣跃上鸡头,吮吸鸡血,那公鸡飞扑跳跃,说什么也啄不到蜈蚣。蜈蚣身子渐渐肿大,红头更如欲滴出血来。过了一会,公鸡僵硬不动,中毒而死。阿紫满脸喜悦之情,低声道:“成啦,成啦!这一门功夫可练得成功了!” 游坦之心道:“原来你捉了蜈蚣,要来练一门功夫。这叫蜈蚣功吗?” 如此七日,每日让蜈蚣吮吸一只大公鸡的血,毒死一只公鸡。那条蜈蚣的身子也大了不少。到第八日上,阿紫又将游坦之叫进殿去,笑咪咪的道:“铁丑,我待你怎样?”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阿紫道:“你说过要为我粉身碎骨,赴汤蹈火,是真的还是假的?”游坦之道:“自然是真!姑娘但有所命,小人必定遵从。”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你说,我要练一门功夫,须得有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练功?倘若练成了,我重重有赏。”游坦之道:“小人当然听姑娘吩咐,也不用什么赏赐。”阿紫道:“那好得很,咱们这就练了。” 她盘膝坐好,双手互搓,闭目运气,过了一会,道:“你伸手到瓦瓮中去,这蜈蚣必定咬你,你千万不可动弹,要让它吸你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游坦之七日来每天见这条大蜈蚣吮吸鸡血,只吮不多时,一只鲜龙活跳的大公鸡便即毙命,可见这蜈蚣毒不可当,听阿紫这么说,不由得迟疑不答。阿紫脸色一沉,问道:“怎么啦,你不愿意吗?”游坦之道:“不是不愿,只不过……只不过……”阿紫道:“怎么?只不过蜈蚣毒性厉害,你怕死是不是?你是人,还是公鸡?”游坦之道:“我不是公鸡。”阿紫道:“是啊,公鸡给蜈蚣吸了血会死,你又不是公鸡,怎么会死?你说过愿意为我赴汤蹈火,粉身碎骨,蜈蚣吸你一点血玩玩,你会粉身碎骨么?” 游坦之无言可答,抬起头来向阿紫瞧去,只见她红红的樱唇下垂,颇有轻蔑之意,衬着嘴唇旁雪白的肌肤,委实美丽万分,登时意乱情迷,就如着了魔一般,说道:“好,我遵从姑娘吩咐。”咬紧牙齿,闭上眼睛,右手慢慢伸入瓦瓮。 他手指一伸入瓮中,中指指尖上便如针刺般忽然剧痛。他忍不住将手一缩。阿紫叫道:“别动,别动!”游坦之强自忍住,睁开眼来,只见那条蜈蚣正咬住了自己中指,果然便在吸血。游坦之全身发毛,只想提起来往地下一甩,一脚踏了下去,但他虽不和阿紫相对,却感觉到她锐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两把利剑般要作势刺下,怎敢稍有动弹? 好在蜈蚣吸血,并不甚痛,但见那蜈蚣渐渐肿大起来,自己的中指上却也隐隐罩上了一层深紫之色。紫色由浅而深,慢慢转成深黑,再过一会,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掌沿手臂上升。游坦之这时已将性命甩了出去,反而处之坦然,嘴角边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套在铁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已。 阿紫双目凝视在蜈蚣身上,全神贯注,毫不怠忽。终于那蜈蚣放松了游坦之的手指,伏在瓮底不动了。阿紫道:“你轻轻将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可别弄伤了它。” 游坦之依言用木筷轻挟蜈蚣,放入锦凳前的小木鼎中,那蜈蚣竟毫不动弹。阿紫盖上鼎盖,过得片刻,木鼎的孔中有一滴滴黑血滴了下来。 阿紫脸现喜色,忙伸掌将血液接住,盘膝运功,将血液都吸入掌内。游坦之心道:“这是我的血液,却到了她体中。原来她是在练蜈蚣毒掌。” 其实阿紫练的不是毒掌,而是“不老长春功”与“化功大法”,前者能以毒质长保青春,后者则是消人内力的邪术。阿紫曾偷听到师父述说练功之法,不过师父说得简略,她所知不详,练法是否有效,也只能练一步算一步而已。 过了好一会,木鼎再无黑血滴下,阿紫揭起鼎盖,见蜈蚣已然僵毙。 阿紫双掌一搓,瞧自己手掌时,但见两只手掌如白玉无瑕,更无半点血污,知道从师父那里偷听来的练功之法确是如此,心下甚喜,捧起木鼎,将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出殿,一眼也没瞧向游坦之,似乎此人便如那条死蜈蚣一般,再也没什么用处了。 游坦之怅望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踪不见,解开衣衫看时,见黑气已蔓延至腋窝,同时一条手臂也麻痒起来,霎时之间,便如千万只跳蚤在同时咬啮一般。 他纵声大叫,跳起身来,伸手去搔,一搔之下,更加痒得厉害,好似骨髓中、心肺中都有虫子爬了进去,蠕蠕而动。痛可忍而痒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声大叫,铁头用力碰撞墙壁,当当声响,只盼自己即时晕去,失却知觉,免受这般难熬的奇痒。 又撞得几下,啪的一声,怀中掉出一件物事,一个油布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黄皮小书,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经书。这时剧痒之下,也顾不得去拾,但见那书从中翻开。他全身说不出的难熬,滚倒在地,乱擦乱撞。过得一会,俯伏着只是喘息,泪水、鼻涕、口涎都从铁罩的嘴缝中流出,滴在经书上。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书页上已浸满了涕泪唾液,无意中一瞥,忽见书页上弯弯曲曲的文字之间,竟现出一行汉字:“摩伽陀国欲三摩地断行成就神足经”。这些字他也识不周全,又见汉字旁有个外国僧人图形,这僧人姿势奇特,脑袋从胯下穿过,伸了出来,双手抓着两只脚。 他也没心绪去留意书上的古怪姿势,只觉痒得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了,扑在地下,乱撕身上衣衫,将上衣和裤子撕得片片粉碎,将肌肤往地面上猛力磨擦,擦得片刻,皮肤中便渗出血来。他乱滚乱擦,突然一不小心,脑袋竟从双腿间穿过。他头上套了铁罩,急切间缩不回来,伸手想去相助,右手自然而然的抓住了右脚。 这时他已累得筋疲力尽,一时没法动弹,只得喘过一口气,见那本书摊在眼前,书中所绘的那外国僧人,姿势竟然便与自己目前有点儿相似,既感惊异,又觉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这个姿势后,身上麻痒之感虽一般无二,透气却顺畅得多了,当下也不急于要将脑袋从胯下缩回来,便这么伏在地下,索性依照图中僧人姿势,连左手也去握住了左脚,下颚抵地。这么一来,姿势已与图中的僧人无异,透气更加舒服了。 如此伏着,双眼与那书更加接近,再向那僧人看去,见他身上画了许多极小的红色箭头。他这般伏着,甚是疲累,便放手站起。只一站起,立时又痒得透不过气来,忙又将脑袋从双腿间钻过去,双手握足,下颚抵地。只做了这古怪姿势,透气便即顺畅。 他不敢再动,过了好一会,又去看那图中蜷发虬髯的僧人,以及他身上画着的那些小箭头,心中自然而然的随着箭头所指去存想,只觉右臂上的奇痒似乎化作一线暖气,自喉头而胸腹,绕了几个弯,自双肩而头顶,再转胸口而至小腹,慢慢的消失。看着僧人身上的小箭头,接连这么想了几次,每次都有一条暖气通入小腹,而臂上的奇痒便稍有减轻。他惊奇之下,也不暇去想其中原因,只这般照做,做到三十余次时,臂上已仅余微痒,再做十余次,手指、手掌、手臂各处已全无异感。 他将脑袋从胯下缩出来,伸掌看去,手上的黑气竟已全部退尽,他欣喜之下,突然惊呼:“啊哟,不好!蜈蚣的剧毒都给我搬入肚里了!”但这时奇痒既止,便算有甚后患,也顾不得了,又想:“这本书上本来明明有字没图,怎地忽然文字不见了,却多了个古怪的和尚?我无意之间,居然做出跟这和尚一般的姿势?这和尚定是菩萨,来救我性命的。”当即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向图中怪僧磕头,铁罩撞地,当当有声。 他自不知书中图形,是用天竺一种药草浸水绘成,湿时方显,干即隐没,是以阿朱与萧峰都没见到。图中姿势与运功线路,已非原书《易筋经》,而是天竺一门极神异的瑜伽术,传自摩伽陀国,叫做《欲三摩地断行成就神足经》,与《易筋经》并不相干。少林上代高僧按照书上梵文显字练成易筋经神功,却与隐字所载的神足经全无干系。游坦之奇痒难当之时,涕泪横流,恰好落上书页,显出了神足经图形。神足经本是练功时化解外来魔头的一门妙法,乃天竺国古代高人所创的瑜伽秘术,因此图中所绘,也是天竺僧人。游坦之突然做出这姿式来,亦非偶然巧合,食嗌则咳,饱极则呕,原是人之天性。他在奇痒难当之时,以头抵地,本出自然,不足为异,只是他涕泪刚好流上书页,那倒确是巧合了。他呆了一阵,疲累已极,便躺在地下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阿紫匆匆进殿,见到他赤身露体、蜷曲在地的古怪模样,“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你干什么?怎么你还没死?”游坦之一惊,说道:“小人……小人还没死!”暗暗神伤:“原来她只道我已早死了。” 阿紫道:“你没死那也好!快穿好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虫。”游坦之道:“是!”等阿紫出殿,去向契丹兵另讨一身衣服。契丹兵见郡主对他青眼有加,便拣了一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上。 阿紫带了游坦之来到荒僻之处,仍以神木王鼎诱捕毒虫,以鸡血养过,再吮吸游坦之身上血液,然后用以练功。第二次吸血的是一只青色蜘蛛,第三次则是一只大蝎子。游坦之每次依照书上图形,化解虫毒。 阿紫当年在星宿海偷看师父练此神功,每次都见到有一具尸首,均是本门弟子奉师命去掳掠来的附近乡民,料来游坦之中毒后必死无疑,但见他居然不死,不禁暗暗称异。如此不断捕虫练功,三个月下来,南京城外周围十余里中毒物越来越少,为香气引来的毒虫大都细小孱弱,不中阿紫之意。两人出去捕虫时,便离城渐远。 这一日来到城西三十余里之外,木鼎中烧起香料,直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得草丛中瑟瑟声响,有什么蛇虫过来。阿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来,只听得响声大作,颇异寻常。 第1155章 天龙(143) 异声中夹杂着一股中人欲呕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动,只见长草分开,一条白身黑章的大蟒蛇蜿蜒游至。蟒头作三角形,头顶上高高生了个凹凹凸凸的肉瘤。北方蛇虫本少,这蟒蛇如此异状,更属罕见。蟒蛇游近木鼎,绕鼎打圈转动,这蟒身长二丈,粗逾手臂,决计钻不进木鼎,但它闻到香料及木鼎的气息,一颗巨头不住用力去撞木鼎。 阿紫没想到竟会招来这样一件庞然大物,心下害怕,悄悄爬到游坦之身边,低声道:“怎么办?要是蟒蛇将木鼎撞坏了,岂不糟糕?”游坦之乍听到她如此软语商量的口吻,当真受宠若惊,登时勇气大增,说道:“不要紧,我去将蛇赶开!”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听到声息,立时盘曲成团,昂起了头,伸出血红的舌头,嘶嘶作声,只待扑出。游坦之见了这等威势,倒也不敢贸然上前。 便在此时,忽觉得一阵寒风袭体,只见西北角上一条火线烧了过来,顷刻间便烧到了面前。一到近处,看得清楚,原来不是火线,却是草丛中有什么东西爬过来,青草遇到,立变枯焦,同时寒气越来越盛。他退后了几步,只见草丛枯焦的黄线移向木鼎,却是一条蚕虫。 这蚕虫纯白如玉,微带青色,比寻常蚕儿大了一倍有余,便似一条蚯蚓,身子透明如水晶。那蟒蛇本来气势汹汹,这时却似乎怕得要命,尽力将一颗三角大头缩到身子下面藏了起来。那水晶蚕儿迅速异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从尾部一路向上爬行,便如一条炽热的炭火一般,在蟒蛇的脊梁上烧出了一条焦线,爬到蛇头之时,蛇皮崩开,蟒蛇的长身从中分裂为二。那蚕儿钻入蟒蛇头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顷刻间身子便胀大了不少,远远瞧去,就像是一个水晶瓶中装满了青紫色的液汁。 阿紫又惊又喜,低声道:“这条蚕儿好厉害,看来是毒物中的大王了。”游坦之却暗自忧急:“如此剧毒的蚕虫倘若来吸我的血,这一次可性命难保了。” 那蚕儿绕着木鼎游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经之处,鼎上也刻下了一条焦痕。蚕儿似通灵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乎知道如钻入鼎中,有死无生,竟不似其余毒物一般钻入鼎中,又从鼎上爬下,向西北而去。 阿紫又兴奋又焦急,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锦缎罩在鼎上,抱起木鼎,向蚕儿追了下去。游坦之跟随其后,沿着焦痕追赶。这蚕儿虽是小虫,竟爬行如风,一眨眼间便爬出数丈,好在所过之处有焦痕留下,不致失了踪迹。 两人片刻间追出了三四里地,忽听得前面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溪旁。焦痕到了溪边,便即消失,再看对岸,也无蚕虫爬行过的痕迹,显然蚕儿掉入了溪水,给冲下去了。阿紫顿足埋怨:“你也不追得快些,这时候却又到那里找去?我不管,你非给我捉回来不可!”游坦之心下惶惑,东找西寻,却那里寻得着? 两人寻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暗了下来,阿紫既感疲倦,又没了耐心,怒道:“说什么也得给我捉了来,否则不用再来见我。”说着转身离去,迳自回城。 游坦之好生焦急,只得沿溪向下游寻去,寻出七八里地,暮色苍茫之中,突然在对岸草丛中又见到了焦线。游坦之大喜,冲口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去远。游坦之涉水而过,循着焦线追去,只见焦线直通向前面山坳。他鼓气疾奔,山头尽处,赫然是一座构筑宏伟的大庙。 他快步奔近,见庙前匾额写着“悯忠寺”三个大字。不暇细看庙宇,顺着焦线追去。那焦线绕过庙旁,通向庙后。但听得庙中钟磬木鱼及诵经之声此起彼伏,群僧正做功课。他头上戴了铁罩,自惭形秽,深恐给寺僧见到,于是沿着墙脚悄悄而行,见焦线通过了一大片泥地,来到庙后一座菜园之中。 他心下甚喜,料想菜园中不会有什么人,只盼蚕儿在吃菜,便可将之捉了来,走到菜园的篱笆之外,听得园中有人在大声叱骂,他立即停步。 只听那人骂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规矩,独个儿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耽心了半天,生怕你从此不回来了。老子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将你带来,你太也不知好歹,不懂老子对待你一片苦心。这样下去,你还有什么出息?将来自毁前途,谁也不会来可怜你!”那人语气虽甚恼怒,却颇有期望怜惜之意,似是父兄教诲顽劣的子弟。 游坦之寻思:“他说什么从昆仑山巅万里迢迢的将他带来,多半是师父或是长辈,不是父亲。”悄悄掩到篱笆之旁,见说话的人是个和尚。这和尚肥胖已极,身材却又极矮,尤其凸了个大肚子,便如是有了八九个月身孕的妇女一般,宛然是个大肉球,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地下望去,又惊又喜,那矮胖大肚和尚所申斥的,正是那条透明的大蚕。 这大肚和尚的长相已是甚奇,而他居然以这等口吻向那条蚕儿说话,更加匪夷所思。那蚕儿在地下急速游动,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无形的墙壁,便即转头。游坦之凝神看去,见地下画着一个黄色圆圈,那蚕儿左冲右突,始终没法越出圈子,当即省悟:“这圆圈是用药物画的,这药物是那蚕儿的克星。” 那大肚和尚骂了一阵,从怀中掏出一物,大啃起来,却是个煮熟了的羊头,他吃得津津有味,从柱上摘下一个葫芦,拔开塞子,仰起脖子,咕噜咕噜的喝个不休。 游坦之闻到酒香,知道葫芦里装的是酒,心想:“原来是个酒肉和尚。看来这条蚕儿是他所养,而且他极之宝爱。却怎么去盗了来?” 正寻思间,忽听得菜园彼端有人叫道:“慧净,慧净!”那大肚和尚一听,吃了一惊,忙将羊头和酒葫芦在稻草堆中一塞。只听那人又叫:“慧净,慧净,你不去做晚课,躲到那里去啦?”那大肚和尚抢起脚边的一柄锄头,手忙脚乱的便在菜畦里锄菜,应道:“我在锄菜哪。”那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和尚,冷冰冰的道:“晨课晚课,人人要做!什么时候不好锄菜,却在晚课时分来锄?快去,快去!做完晚课,再来锄菜好了。在悯忠寺挂单,就得守悯忠寺的规矩。难道你少林寺就没庙规家法吗?”那大肚和尚慧净应道:“是!”放下锄头,跟着他去了,不敢回头瞧那蚕儿。 游坦之心道:“这大肚和尚原来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个个身有武功,我偷他蚕儿,可得加倍小心。”等二人走远,听四下悄悄地,便从篱笆中钻了进去,见那蚕儿兀自在黄圈中迅速游走,心想:“却如何捉它?”呆了半晌,主意忽生,从草堆中摸了那葫芦出来,一摇还有半葫芦酒,他拔开木塞,喝了几口,将残酒倒入菜畦,将葫芦口慢慢移向黄线绘成的圆圈。葫芦口一伸入圈内,那蚕儿嗤的一声,钻入了葫芦。游坦之大喜,忙将木塞塞住葫芦口子,双手捧着葫芦,钻出篱笆,三脚两步的自原路逃回。 离悯忠寺不过数十丈,便觉葫芦冷得出奇,直比冰块更冷,他将葫芦从右手交到左手,又从左手交到右手,当真奇寒彻骨,实在拿捏不住。无法可施,将葫芦顶在头上,这一来可更加不得了,冷气传上铁罩,只冻得他脑袋疼痛难当。他情急智生,解下腰带,缚在葫芦腰里,提在手中,腰带不会传冷,方能提着。但冷气还是从葫芦上冒出来,片刻之间,葫芦外便结了一层白霜。 第二十九回 虫豸凝寒掌作冰 游坦之提了葫芦,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禀报,说已捉到冰蚕。 阿紫大喜,忙命他将蚕儿养入瓦瓮。其时三月暮春,天气渐暖,但冰蚕一入偏殿,殿中便越来越冷。这一晚游坦之在被窝中瑟瑟发抖,冻得没法入睡,只想:“这条蚕儿之怪,当真天下少有。倘若姑娘要它来吮我的血,就算不毒死,也冻死了我。” 阿紫接连捉了好几条毒蛇、毒虫来和之相斗,都是给冰蚕在身旁绕了一个圈子,便即冻毙僵死,给冰蚕吸干了汁液。接连十余日中,没一条毒虫能稍作抵挡。这日阿紫来到偏殿,说道:“铁丑,今日要杀冰蚕了,你伸手到瓦瓮中,让蚕儿吸血罢!” 游坦之这些日子中白天担忧,晚间发梦,所怕的便是这一刻辰光,到头来这位姑娘竟毫不容情,终于要他和冰蚕同作牺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不言不动。 阿紫只想:“我无意中得到这件异宝,所练成的神功,或能厉害过师父。”说道:“你伸手入瓮罢!”游坦之泪水涔涔而下,跪下磕头,说道:“姑娘,你练成毒掌之后,别忘了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么铁丑。”阿紫微微一笑,说道:“好,你叫游坦之,我记着就是,你对我很忠心,很好,是个挺忠心的奴才!” 游坦之听了她几句称赞,大感安慰,又磕了两个头,说道:“多谢姑娘!”但终不愿就此束手待毙,双足一挺,倒转身子,脑袋从胯下钻出,左手抓足,右手伸入瓮中,心中便想著书中怪僧身上的红色小箭头。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痒,一股寒气犹似冰箭,循着手臂,迅速无伦的射入胸膛,游坦之心中只记着小箭头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气果真顺着心中所想的脉络,自指而臂,又自脑袋而至胸腹,细线所到之处,奇寒彻骨。 阿紫见他做了这个古怪姿势,大感好笑,过了良久,见他仍这般倒立,不禁诧异,走近身去看时,只见冰蚕咬住了他食指。冰蚕身子透明如水晶,一条血线从冰蚕之口流入,经过蚕身左侧,兜了个圈子,又从右侧注向口中,流回游坦之食指。 又过一阵,见游坦之的铁头上、衣服上、手脚上,都布上一层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这奴才是死了。否则活人身上有热气,怎能结霜?”但见冰蚕体内仍有血液流转,显然吮血未毕。突然之间,冰蚕身上忽有丝丝热气冒出。 阿紫正惊奇间,嗒的一声轻响,冰蚕从游坦之手指上掉落。她手中早已拿着一根木棍,用力捣下。她本想冰蚕甚为灵异,这一棍未必捣得它死,那知它跌入瓮中之后,肚腹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时翻不转身。阿紫一棍舂下,登时捣得稀烂。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瓮,将冰蚕的浆液血水涂上双掌掌心,闭目行功,将浆血都吸入掌内。她一次又一次的涂浆运功,直至瓮底的浆血吸得干干净净,这才罢手。 她累了半天,欠身站起,见游坦之仍是脑袋钻在双腿之间,倒竖而立,全身雪白,结满了冰霜。她甚感骇异,伸手去摸他身子,触手奇寒,衣衫也都已冰得僵硬。她又惊讶,又好笑,传进室里,命他将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里带了几名契丹兵,将游坦之的尸身放入马车,拖到城外。阿紫既没吩咐好好安葬,室里也懒得费心挖坑埋葬,见道旁有条小溪,将尸体丢入溪中,便即回城。 室里这么一偷懒,却救了游坦之的性命。原来游坦之手指一给冰蚕咬住,当即以《欲三摩地断行成就神足经》中运功之法,化解毒气,血液为冰蚕吸入体内后,又回入他手指血管,将这剧毒无比的冰蚕寒毒吸进了体内。阿紫再吸取冰蚕的浆血,却已全无效用,只白辛苦了一场。倘若游坦之已练会《断行成就神足经》的全部行功法诀,自能将冰蚕的寒毒逐步消解,大增功力。但他只学会一项法门,入而不出。这冰蚕寒毒乃第一阴寒奇质,登时便将他冻僵了。 要是室里将他埋入土中,即使数百年后,也未必便化,势必成为一具僵尸。这时他身入溪水,缓缓流下,十余里后,小溪转弯,身子给溪旁的芦苇拦住了。过不多时,身旁的溪水都结成了冰。溪水不断冲激洗刷,将他体内寒气一点一滴的刷去,终于他身外的冰块慢慢融化。幸而他头戴铁罩,铁质冷得快,也热得快,是以铁罩内外的凝冰最先融化,才不淹死。他脑子一清醒,便从溪中爬了上来,全身玎玎珰珰的兀自留存着不少冰块。身子初化为冰之时,并非全无知觉,只是结在冰中,没法动弹。后来终于冻得昏迷了过去,此刻死里逃生,宛如做了一场大梦。 他坐在溪边,想起自己对阿紫忠心耿耿,甘愿以身去喂毒虫,助她练功,自己身死之后,阿紫竟连叹息也无一声。当时他从冰中望出来,见她笑逐颜开的取出冰蚕浆血,涂在掌上练功,只侧头瞧着自己,但觉自己死得有趣,颇为奇怪,绝无半分惋惜。 他又想:“冰蚕具此剧毒,抵得过千百种毒虫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后,她毒掌当然是练成了。我若回去见她……”突然身子一颤,打了个寒噤,心想:“她一见到我,定是拿我来试她的毒掌。倘若毒掌练成,自然一掌将我打死了。倘若还没练成,又会叫我去捉毒蛇毒虫,直到她毒掌练成、能将我一掌打死为止。始终是死,我回去做什么?” 他站起身来,抖去身上的冰块,寻思:“却到那里去好?” 找乔峰报杀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在旷野、荒山之中信步游荡,摘拾野果,捕捉禽鸟小兽为食。到第二日傍晚,突然身子发冷,寒颤难当,便取出那本《神足经》来,想学着图中怪僧的姿势照做,盼能如当日除痒一般驱寒。 那书在溪水中浸湿了,兀自未干,他小心翼翼的翻动,惟恐弄破了书页,却见每一页上忽然都显出一个怪僧的图形,姿势各不相同。他凝思良久,终于明白,书中图形遇湿即显,倒不是菩萨现身救命,于是便照第一页中图形,依式而为,更依循怪僧身上的红色小箭头心中存想,隐隐觉得有一条极冷的冰线,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如那条冰蚕复活了,在身体内爬行一般。他害怕起来,急忙站直,体内冰蚕便即消失。 第1156章 天龙(144) 此后两个时辰之中,他只是想:“钻进了我体内的冰蚕不知走了没有?”可是触不到、摸不着,无影无踪,终于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势来,依着怪僧身上红色小箭头存想,过不多时,果然那条冰蚕又在身体内爬行起来。他大叫一声,心中不再存想,冰蚕便即不知去向,若再存念,冰蚕便又爬行。 冰蚕每爬行一会,寒冷便减,全身说不出的温暖畅快。书中怪僧姿势甚多,怪僧身上的小箭头也盘旋曲折,变化繁复。他依循不同姿势呼召冰蚕,体内忽凉忽暖,各有不同的舒泰。一个月后,冰蚕在体内运行路线既熟,便即自动行走,不须以心意推运,游坦之对这本经书也即不加珍视,某次翻阅时无意间撕毁数页,便即毁去抛弃了。 如此过得数月,捕捉禽兽之际渐觉手足轻灵,纵跃之远,奔跑之速,更远非以前所能。一日晚间,一头饿狼出来觅食,向他扑将过来。游坦之大惊,待欲发足奔逃,饿狼的利爪已搭上肩头,露出尖齿,向他咽喉咬来。他惊惶之下,随手一掌,打在饿狼头顶。那饿狼打了个滚,扭曲了几下,就此不动了。游坦之转身逃出数丈,见那狼始终不动,心下大奇,拾起一块石头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然不动。他惊喜之下,蹑足过去看时,那狼竟已死了。他万想不到自己这么随手出掌,竟能如此厉害,将手掌翻来覆去的细看,也不见有何异状,情不自禁的叫道:“冰蚕的鬼魂真灵!” 他只道冰蚕死后鬼魂钻入他体内,以致显此大能,却不知那纯系神足经之功,再加那冰蚕确是世上罕有寒毒之物,这股厉害的寒毒为他吸入体内,以神足经所载的神异古瑜伽术修习,内力中便附有极凌厉的阴劲。 梵文《易筋经》本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宝典,只修习的法门甚为不易,须得勘破“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习武功之念。但修习此上乘武学之僧侣,必定勇猛精进,以期有成,那一个不想尽快从修习中得到好处?要“心无所住”,当真千难万难。少林寺过去数百年来,修习易筋经的高僧着实不少,但穷年累月的用功,往往一无所得,于是众僧以为此经并无灵效,当日为阿朱偷盗了去,寺中众高僧虽然恚怒,却也不当一件大事。至于以隐形草液所书绘的瑜伽《神足经》,则为天竺古修士所书,后来天竺高僧见到该书,图字既隐,便以为是白纸书本,辗转带到中土,在其上以梵文抄录达摩祖师所创的《易筋经》,却无人知道为一书两经。这时游坦之无心习功,只依照《神足经》上图形呼召体内的冰蚕来去出没,而求好玩嬉戏,不知不觉间功力日进。 《易筋经》本是一门深奥的内功秘诀,二祖神光大师译成汉文之后,在少林寺中传到后世,常为高深武学的根基。但梵文本既为游坦之所毁,后世所传的汉译本《易筋经》亦仅一书一经,更无隐形图字的《欲三摩地断行成就神足经》的神异瑜伽术了。 他此后数日中接连打死了几头野兽,自知掌力甚强,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不断的向南而行,他生怕只消有一日不去呼召冰蚕的鬼魂,“蚕鬼”便会离己而去,因此每日呼召,不敢间断。那“蚕鬼”倒也招之即来,甚是灵异。 渐行渐南,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铁头骇人,白天只在荒野山洞树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来到人家去偷食。其时他身手已敏捷异常,始终没给人发觉。 这一日他在路边一座小破庙中睡觉,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三人走进庙来。 他忙躲在神龛之后,不敢和人朝相。只听那三人走上殿来,就地坐倒,唏哩呼噜的吃起东西来。三人东拉西扯的说了些江湖上的闲事,忽然一人问道:“你说乔峰那厮到底躲到了那里,怎地一年多来,始终听不到他半点讯息?” 游坦之一听得“乔峰”两字,心中一凛,登时留上了神。只听另一人道:“这厮作恶多端,做了缩头乌龟啦,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他是待机而动,只等有人落了单,他就这么干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贤庄大战之后,他又杀了多少人?徐长老、谭公谭婆夫妇、赵钱孙、泰山铁面判官单老英雄全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帮的马夫人、白世镜长老,唉,当真数也数不清了。” 游坦之听到“聚贤庄大战”五字,心中酸痛,那人以后的话就没怎么听进耳去,过了一会,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乔帮主一向仁义待人,想不到……唉……想不到,这真是劫数使然。咱们走罢。”说着站起身来。 另一人道:“老汪,你说本帮要推新帮主,到底会推谁?”那苍老的声音道:“我不知道!推来推去,已推了一年多,总是推不出一个全帮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汉,唉,大伙儿走着瞧罢。”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总是盼乔峰那厮再来做咱们帮主。你乘早别发这清秋大梦罢,这话传到了全舵主耳中,只怕你性命有点儿难保。”那老汪急了,说道:“小毕,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几时说过盼望乔帮主再来当咱们帮主?”小毕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还是乔帮主长、乔帮主短,那还不是一心只盼乔峰那厮来当帮主?”老汪怒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不揍死你这小杂种。”第三人劝道:“好啦,好啦,大家好兄弟,别为这事吵闹,快去罢,可别迟到了。乔峰怎么又能来当咱们帮主?他是契丹狗种,大伙儿一见到,就得跟他拚个你死我活。再说,大伙儿就算请他来当帮主,他又肯当吗?”老汪叹了口气,道:“那也说得是。”说着三人走出庙去。 游坦之心想:“丐帮要找乔峰,到处找不到,他们又怎知这厮在辽国做了南院大王啦。我这就跟他们说去。丐帮人多势众,再约上一批中原好汉,或许便能杀得了这恶贼。我跟他们一起去杀乔峰。”想起到南京就可见着阿紫,胸口登时便热烘烘地。 当下快步从庙中出来,见三名丐帮弟子沿山路迳向西行,便悄悄跟随在后。这时暮色已深,荒山无人,走出数里后,来到一个山坳,远远望见山谷中生着一个大火堆,游坦之寻思:“我这铁头甚奇,他们见到了定要大惊小怪,且躲在草丛中听听再说。”钻入长草丛中,慢慢向火堆爬近。但听得人声嘈杂,聚在火堆旁的人数着实不少。游坦之这些时候来苦受折磨,再也不敢粗心大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块大岩石之后,离火堆约有数丈,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了身子倾听。 火堆旁众人一个个站起来说话。游坦之听了一会,听出是丐帮大智分舵的帮众在此聚会,商议在日后丐帮大会之中,大智分舵要推选何人出任帮主。有人主张推宋长老,有人主张推吴长老。另有一人道:“说到智勇双全,该推本帮的全舵主,只可惜全舵主那日给乔峰那厮假公济私,革退出帮,回归本帮的事还没办妥。”又有一人道:“乔峰的奸谋,是我们全舵主首先奋勇揭开的,全舵主有大功于本帮,归帮的事易办得很。大会一开,咱们先办全舵主归帮的事,再提出全舵主那日所立的大功来,然后推他为帮主。” 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本人归帮的事,那倒顺理成章。但众位兄弟要推我为帮主,这件事却不能提,否则的话,别人还道兄弟揭发乔峰那厮的奸谋,乃出于私心。”一人大声道:“全舵主,有道是当仁不让。我瞧本帮那几位长老,武功虽然了得,但说到智谋,没一个及得上你。我们对付乔峰那厮,是斗智不斗力,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我还未正式归帮,这‘全舵主’三字,暂且不能叫。” 围在火堆旁的二百余名乞丐纷纷道:“宋长老吩咐了的,请你暂时仍任本舵舵主,这‘全舵主’三字,为什么叫不得?”“将来你做上了帮主,那也不会希罕这‘舵主’的职位了。”“全舵主就算暂且不当帮主,至少也得升为长老,只盼那时候仍然兼领本舵。”“对了,就算全舵主当上了帮主,也仍然可兼做咱们大智分舵的舵主啊。” 正说得热闹,一名帮众从山坳口快步走来,朗声道:“启禀舵主,大理国段王子前来拜访。”全冠清当即站起,脸有喜色,说道:“大理国段王子?他亲自来看我,很给面子啊!”大声道:“众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段王子亲自过访,大伙儿一齐迎接。”当即率领帮众,迎到山坳口。 只见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当地,身后带着七八名从人。那青年公子正是段誉。两人拱手见礼,却是素识,当日在无锡杏子林中曾经会过。全冠清当时不知段誉的身分来历,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给乔峰驱逐出帮的丑态,都给段誉瞧在眼里,不禁微感尴尬,但随即宁定,抱拳道:“不知段王子过访,未克远迎,尚请恕罪。”段誉笑道:“好说,好说。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奉告贵帮,却是打扰了。” 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段誉引见了随同前来的古笃诚、傅思归、朱丹臣三人。全冠清请段誉到火堆之前的一块岩石上坐下,帮众献上酒来。 段誉接过喝了,说道:“年余之前,家父在信阳军贵帮故马副帮主府上,承贵帮吕长老等接待,又不追究家父对贵帮失礼之事,甚是感激。本应亲来贵帮总舵谢罪,只是家父受了些伤,将养至今始愈,而贵帮诸位长老行踪无定,未能遇上,家父修下的一通书信,始终无法奉上。数日前得悉贵舵要在此聚会,这才命晚生赶来。一来送信,二来郑重致谢,并奉上薄礼。”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站起身来,递了过去。朱丹臣也呈上一包礼物。 全冠清双手接过,说道:“有劳段王子亲自送信,并赐厚礼,段王爷眷爱之情,敝帮上下,尽感大德。”见那信密密固封,封皮上写着:“谨呈丐帮诸位长老亲启”十个大字,心想自己不便拆阅,又道:“敝帮不久将有全帮聚会,诸位长老均将到来,在下自当将段王爷的大函奉交诸位长老。”段誉道:“如此有劳了,晚生告辞。” 全冠清连忙称谢,送了出去,说道:“敝帮白长老和马夫人不幸遭奸贼乔峰毒手,当日段王爷目睹这件惨事吗?”段誉摇头道:“白长老和马夫人不是乔大哥害死的,杀害马副帮主的也另有其人。当日家父与吕长老等人亲耳听到真凶自白真相,全舵主自可从吕长老等人口中得知详情。”心想:“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你这厮不是好人,不必跟你多说。你们自己人窝里反,还是让你们自己人来说罢!”向全冠清一抱拳,说道:“后会有期,不劳远送了。” 他转身走到山坳口,迎面见两名丐帮帮众陪着两条汉子过来。 那两名汉子互相使个眼色,走上几步,向段誉躬身行礼,呈上一张大红请柬。 段誉接过一看,见柬上写着四行字道: “苏星河奉请武林中各位精通棋艺之才俊,于六月十五日驾临汝南擂鼓山天聋地哑谷一叙。” 段誉素喜弈棋,见到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无俗务羁身,届时必到。但不知两位何以得知晚生能棋?”那两名汉子脸露喜色,口中咿咿哑哑,大打手势,原来两人都是哑巴。段誉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势,微微一笑,向朱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远罢?”将那请柬交给他。 朱丹臣接过一看,先向那两名汉子抱拳道:“大理国镇南王世子段公子,多多拜上聪辩先生,先此致谢,届时自当奉访。”指指段誉,做了几个手势,表示允来赴会。 两名汉子躬身向段誉行礼,随即又取出一张请柬,呈给全冠清。 全冠清接过看了,恭恭敬敬的交还,摇手说道:“丐帮大智分舵暂领舵主之职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聪辩先生,全某棋艺低劣,贻笑大方,不敢赴会,请聪辩先生见谅。”两名汉子躬身行礼,又向段誉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朱丹臣这才回答段誉:“擂鼓山在汝州上蔡之南,此去并不甚远。” 段誉与全冠清别过,出山坳而去,问朱丹臣道:“那聪辩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是中原的棋国手吗?”朱丹臣道:“聪辩先生,就是聋哑先生。” 段誉“啊”了一声,“聋哑先生”的名头,他在大理时曾听伯父与父亲说起过,知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聋又哑,但据说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时,语气中颇为敬重。朱丹臣又道:“聋哑先生身有残疾,却偏偏要自称‘聪辩先生’,想来是自以为‘心聪’、‘笔辩’,胜过常人的‘耳聪’、‘舌辩’。”段誉点头道:“那也有理。”走出几步后,长长叹了口气。 他听朱丹臣说聋哑先生的“心聪”、“笔辩”,胜过常人的“耳聪”、“舌辩”,不禁想到王语嫣的“口述武功”胜过常人的“拳脚兵刃”。 那日段誉在无锡和阿朱救出丐帮人众后,不久包不同、风波恶二人赶来和王语嫣、朱碧双姝会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去寻慕容公子。段誉自然想跟随前去。风波恶感念他口吸蝎毒之德,甚表欢迎。包不同言语之中却极不客气,怪责段誉不该乔装慕容公子,败坏他的令名,说到后来,竟露出“你不快滚,我便要打”之意,而王语嫣只絮絮和风波恶商量到何处去寻表哥,对段誉处境之窘迫竟视而不见。唯有阿碧眼中流露出盼望段誉同行,但她温顺腼腆,不敢出口。段誉无可奈何,只得与慕容家各人分手,心想自从给鸠摩智擒拿北来,伯父与父母必甚挂念,而自己也想念亲人,便即回归大理。 在大理过得年余,段誉每日里只念念不忘王语嫣的一颦一笑,虽知这番相思总归没有善果,但心念难以割舍,不免日渐憔悴。 第1157章 天龙(145) 段正淳那日在马大元家中与马夫人私会,险些丧命,丐帮吕长老等人闯来,将他送出。段正淳既感尴尬,又心存感激。他为马夫人所伤后,内力冲激,患病卧床,只得在中原养伤,其实是在豫南和阮星竹双宿双飞,享那温柔之福。段正淳派遣傅思归回到大理,向保定帝禀告情由,段誉在旁听了,正好找到个藉口,禀明保定帝后,便随傅思归又来中原,与父亲相聚。 父子久别重逢,都是不胜之喜。段誉简述别来情形。阮星竹更对这位小王子竭力奉承。阿紫却早已不别而行,兄妹俩未得相见。段正淳和阮星竹以阿朱、阿紫之事说来尴尬,只三言两语的约略一提。段誉知是父亲的常事,不以为奇,也不追问。这日奉了父命,带同古笃诚、傅思归、朱丹臣三人,去向丐帮赔礼致谢。 朱丹臣见段誉长吁短叹,不知他思念王语嫣,还道他是记挂木婉清,此事无可劝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说道:“那聪辩先生广发帖子,请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极高。公子爷待回禀过镇南王后,不妨去跟这聪辩先生下几局。” 段誉点头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烦忧。只是她虽熟知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胸中甲兵,包罗万有,却不会下棋。聪辩先生这个棋会,她是不会去的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说的是谁,这一路上老是见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对后语,倒也见得惯了,听得多了,当下也不询问。 一行人纵马向西北方而行。段誉在马上忽而眉头深锁,忽尔点头微笑,喃喃自语:“佛经有云:‘当思美女,身藏脓血,百年之后,化为白骨。’话虽不错,但她就算百年之后化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像王语嫣身内骨骼是何等模样,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乘马疾奔而来。马鞍上各伏着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样人。 这两匹马似乎不受羁勒,直冲向段誉一行人。傅思归和古笃诚分别伸手,拉住了一匹奔马的缰绳,见马背上的乘者一动不动。傅思归微微一惊,凑近去看时,见那人原来是聋哑先生的使者,脸上似笑非笑,却早已死了。只在片刻之前,这人曾递了一张请柬给段誉,怎么好端端地便死了?另一个也是聋哑先生的使者,也是这般面露诡异笑容而死。傅思归等一见,便知两人是身中剧毒而毙命,勒马退开两步,不敢去碰两具尸体。 段誉怒道:“丐帮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为何对人下此毒手?我跟他理论去。”兜转马头,便要回去质问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发话道:“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门下,又有谁能有这等杀人于无形的能耐?聋哑老儿乖乖的躲起来做缩头乌龟,那便罢了,倘若出来现世,星宿老仙决计放他不过。喂,小子,这不干你事,赶快给我走罢。” 朱丹臣低声道:“公子,这是星宿派的人物,跟咱们不相干,走罢。” 段誉见不着王语嫣,早已百无聊赖,聋哑老人这两个使者若有性命危险,他必定奋勇上前相救,此刻既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叹了口气,说道:“单是聋哑,那也不够。须得当初便眼睛瞎了,鼻子闻不到香气,心中不能转念头,那才能解脱烦恼。” 他说的是既见到了王语嫣,她的声音笑貌、一举一动,便即深印在心,纵然又聋又哑,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断绝。不料对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对,对!你说得有理,该当去戳瞎了他眼睛,割了他鼻子,再打得他心中连念头也不会转才是。” 段誉叹道:“外力摧残,那是没用的。须得自己修行,‘不住色生心,不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可是若能‘离一切相’,已是大菩萨了。我辈凡夫俗子,如何能有此修为?‘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此人生大苦也。” 游坦之伏在岩石后的草丛之中,见段誉等一行来了又去,随即听到前面有人呼喝之声。便在此时,两名丐帮弟子快步奔来,向全冠清低声道:“全舵主,那两个哑巴不知怎样给人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称是星宿派什么‘星宿老仙’的手下。” 全冠清吃了一惊,脸色登时变了。他素闻星宿海星宿老怪之名,此人擅使剧毒,武功亦是奇高,寻思:“他的门人杀了聋哑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们相干,别去招惹的为是。”便道:“知道了,他们鬼打鬼,别去理会。” 突然之间,身前有人发话道:“你这家伙胡言乱语,既知我是星宿老仙门下,怎地还胆敢骂我为鬼?你活得不耐烦了。”全冠清一惊,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火光下只见一人直挺挺的站在面前,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帮众,再凝神看时,此人似笑非笑,模样诡异,身后似乎另行站得有人,喝道:“阁下是谁,装神弄鬼,干什么来了?” 那丐帮弟子身后之人阴森森的道:“好大胆,你又说一个‘鬼’字!老子是星宿老仙门下。星宿老仙驾临中原,眼下要用二十条毒蛇,一百条毒虫。你们丐帮中毒蛇毒虫向来齐备,快快献上。星宿老仙瞧在你们恭顺拥戴的份上,便放过了你们这批穷叫化儿。否则的话,哼哼,这人便是榜样。” 砰的一声,眼前那丐帮弟子突然飞身而起,摔在火堆之旁,一动不动,原来早已死去。这丐帮弟子一飞开,露出一个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于何时欺近,杀死了这丐帮弟子,躲在他身后。全冠清又惊又怒,寻思:“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帮头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拚。此事虽然凶险,但若我凭他一言威吓,便即献上毒蛇毒虫,帮中兄弟从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帮帮主固然无望,连在帮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并未亲来,谅这家伙孤身一人,也不用惧他。”当即笑吟吟的道:“原来是星宿派的大仙到了,大仙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天狼子。你快快把毒蛇毒虫预备好罢。” 全冠清笑道:“大仙要毒蛇毒虫,那是小事一桩,不必挂怀。”顺手从地下提起一只布袋,说道:“这里有几条蛇儿,大仙请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吗?” 那矮子天狼子听得全冠清口称“星宿老仙”,又叫自己“大仙”,心中已自喜了,再见他神态恭顺,心想:“说什么丐帮是中原第一大帮,一听到我师父老人家的名头,立时吓得骨头也酥了。我拿了这些毒蛇毒虫去,师父必定十分欢喜,夸奖我办事得力。说来说去,还是仗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威名。”当即伸头向袋口中张去。 斗然间眼前一黑,这只布袋已罩到了头上,天狼子大惊之下,急忙挥掌拍出,却拍了个空,便在此时,脸颊、额头、后颈同时微微一痛,已给袋中毒物咬中。天狼子不及去扯落头上布袋,狠狠拍出两掌,拔步狂奔。他头上套了布袋,目不见物,双掌使劲乱拍,只觉头脸各处又接连遭咬,痛痒难当,惶急之际,只发足疾奔,蓦地里脚下踏了个空,骨碌碌的从陡坡上滚下,扑通一声,掉入了山坡下的一条河中,顺流而去。 全冠清本想杀了他灭口,那知竟会给他逃走,虽然他头脸为毒蝎所螫,又摔入河中,多半性命难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说不定此人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来也识水性,若他不死,星宿派得到讯息,必定大举前来报复。沉吟片刻,说道:“咱们快布毒蛇阵,跟星宿老怪一拚。难道乔峰一走,咱们丐帮便不能自立,从此听由旁人欺凌吗?星宿派擅使剧毒,咱们不能跟他们动兵刃拳脚,须得以毒攻毒。” 群丐轰然称是,当即四下散开,在火堆外数丈处布成阵势,各人盘膝坐下。 游坦之见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这人的布袋之中原来装有毒物,他们这许多布袋,都装了毒蛇毒虫吗?叫化子会捉蛇捉虫,原不希奇。我若能将这些布袋去偷了来,送给阿紫姑娘,她定然欢喜得紧。” 眼见群丐坐下后便即默不作声,每人身旁都有几只布袋,有些袋子极大,其中有物蠕蠕而动,游坦之只看得心中发毛,心想:“他们若把袋子套在我头上,我有铁罩护头,倒也不怕,但若将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虫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过了好几个时辰,始终并没动静,又过一会,天色渐渐亮了,跟着太阳出来,照得满山遍野一片明亮。枝头鸟声喧鸣之中,忽听得全冠清低声叫道:“来了,大家小心!”他盘膝坐在阵外一块岩石之旁,身旁却无布袋,手中握着一枝铁笛。 只听得西北方丝竹之声隐隐响起,一群人缓步过来,丝竹中夹着钟鼓之声,倒也悠扬动听。游坦之心道:“是娶新娘子吗?” 乐声渐近,来到十丈开外便即停住,有几人齐声说道:“星宿老仙法驾降临中原,丐帮弟子,快快上来跪接!”话声一停,咚咚咚咚的擂起鼓来。擂鼓三通,镗的一下锣声,鼓声止歇,数十人齐声说道:“恭请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帮的么魔小丑!” 游坦之心道:“这倒像是道士做法事。”悄悄从岩石后探出半个头张望,只见西北角上二十余人一字排开,有的拿着锣鼓乐器,有的手执长幡锦旗,红红绿绿的甚为悦目,远远望去,幡旗上绣着“星宿老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威震天下”等等字样。丝竹锣鼓声中,一个老翁缓步而出,他身后数十人列成两排,和他相距数丈,跟随在后。 那老翁手中摇着鹅毛扇,阳光照在脸上,但见他脸色红润,满头白发,颏下三尺苍髯,长身童颜,当真便如图画中的神仙一般。那老翁走到距群丐约莫三丈之处便站定不动,将一根铁哨子放到唇边,撮唇力吹,发出几下尖锐之极的声音,羽扇一拨,将口哨之声送出,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时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游坦之大惊:“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厉害。” 那老翁脸露微笑,“滋”的一声吹哨,羽扇挥动,更有一名乞丐应声而倒。那老翁的口哨声似是一种无形有质的厉害暗器,片刻之间,丐帮阵中又倒了六七人。其实击倒丐帮人众的不是口哨声,而是他从铁哨子中喷出的毒粉,以羽扇拨动伤人。 只听得老翁身后的众人颂声大作:“师父功力,震铄古今,这些叫化儿跟咱们作对,那真叫做萤火虫与日月争光!”“螳臂挡车,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师父你老人家谈笑之间,便将一干么魔小丑置之死地,如此摧枯拉朽般大获全胜,徒儿不但见所未见,直是闻所未闻!”“这是天下从所未有的丰功伟绩,若不是师父老人家露了这一手,中原武人还不知世上有这等功夫。”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洋洋盈耳,丝竹箫管也跟着吹奏搭配。 这个童颜鹤发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对之深恶痛绝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三宝之一的神木王鼎给女弟子阿紫盗去,连派数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连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飞鸽传书报来,均甚不利。最后听说阿紫倚丐帮帮主乔峰为靠山,将摘星子伤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惊又怒,知丐帮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帮,实非易与,又听到聋哑老人近日来在江湖上出头露面,颇有作为,这心腹大患不除,总是放心不下,决意夺回王鼎之后,乘此了结昔年的一桩大事。 他所练的那门“化功大法”,经常要将毒蛇毒虫的毒质涂上手掌,吸入体内,若七日不涂,功力便即减退。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异气息,再在鼎中燃烧香料,片刻间便能诱引毒虫到来,方圆十里之内,什么毒虫也抵不住这香气的诱引。当年丁春秋有了这奇鼎在手,捕捉毒虫不费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然越练越深,越练越精。这“化功大法”乃丁春秋不传之秘,因此摘星子等人也都不会,阿紫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学、盗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于心计,在师父刚捕完毒虫那天辞师东行,待得星宿老怪发觉神木王鼎失窃,已在七天之后,阿紫早去得远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众师兄武功虽比她为高,智计却远所不及,给她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的连使几个诡计,一一撇了开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阴暗潮湿的深谷,毒蛇毒虫繁殖甚富,神木王鼎虽失,要捉些毒虫来加毒,倒也并非难事,但寻常毒虫易捉,要像从前这般,每次捕到的都是希奇古怪、珍异厉害的剧毒虫豸,却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耽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识破了王鼎的来历,谁都会立即将之毁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和一众弟子相遇后,见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条性命,却已武功全失,为众弟子殴打侮辱,已给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子狮鼻人摩云子暂时接领了大师兄的职位。众弟子见师父亲自出马,又惊又怕,均想师命不能完成,这场责罚定是难当之极,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际,将责罚暂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众人一路上打探丐帮的消息。一来各人生具异相,言语行动无不令人厌憎,谁也不肯以消息相告;二来萧峰到了辽国,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还少有人知,是以竟打听不到半点确讯,连丐帮的总舵移到何处也查究不到。这日天狼子无意中听到丐帮大智分舵聚会的讯息,为要立功,迫不及待的孤身闯来,中了全冠清的暗算。总算他体内本来蕴有毒质,蛇蝎毒他不死,逃得性命后急忙禀告师父。丁春秋当即赶来。 丁春秋左手一挥,音乐声立止,他向全冠清冷冷的道:“你们丐帮中有个人名叫乔峰,他在那里?快叫他来见我。”全冠清问道:“阁下要见乔峰,为了何事?”丁春秋傲然道:“星宿老仙问你的话,你怎地不答?却来向我问长问短。乔峰呢?” 一名丐帮的五袋弟子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呼的一掌,向丁春秋击去。 第1158章 天龙(146) 这一掌势挟疾风,劲道刚猛,正中丁春秋胸口。那知丁春秋浑若无事,那乞丐却双膝一软,倒在地下,蜷成一团,微微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群丐大惊,齐叫:“怎么啦?”便有两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这两人一碰到他身子,便摇晃几下,倒了下去。其余帮众无不惊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这老儿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时掏出暗器,钢镖、飞刀、袖箭、飞蝗石,纷纷向丁春秋射去。丁春秋大喝一声,衣袖挥动,将十来件暗器反击出来。但听得“啊哟”、“啊哟”连声,六七名丐帮帮众为暗器击中。这些暗器也非尽数击中要害,有的只擦破一些皮肉,但受伤者立时软倒在地。 全冠清大叫:“退开!”突然呼的一声,一枝钢镖激射而至,却是丁春秋接住了钢镖,运劲向他射来。全冠清忙挥手中铁笛格打,当的一声,将钢镖击得远远飞了出去。他想这星宿老怪果然厉害,须得赶紧驱动毒蛇阵御敌,当即将铁笛凑到口边,待要吹笛驱蛇,蓦地里嘴上一麻,登时头晕目眩,咕咚一声,仰天摔倒。 群丐大惊,当即有两人抢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的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伙快……快……快……去……”群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拥着他飞也似的急奔而逃。丐帮的那些布袋散在地下,也无人收拾。几名星宿派弟子好奇去挑开布袋,却见袋中爬出数十条毒蛇,星宿门人上前捉拿,有的给几尾毒蛇跃起咬中,登时中毒倒地,大声呻吟呼痛。余人便远远避开,再也不敢走近。 游坦之惊骇之余,从草丛中站起身来,眼见此处不是善地,便欲及早离去。 星宿派众人斗然间见到他头戴铁罩的怪状,都是一惊,觉得此人怪极,谁也不敢理会。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铁头小子,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游坦之受人欺辱惯了,见对方无礼,也不以为忤,道:“我叫游坦之。”说着便向前走了几步。丁春秋道:“这些叫化子死了没有?你去摸摸他们的鼻息,是否还有呼吸。” 游坦之应道:“是。”俯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已没了呼吸。他又试另一名乞丐,也已呼吸早停,说道:“都死啦,没了气息。”只见星宿派弟子脸上都是一片幸灾乐祸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句:“都死啦,没了气息。”却见众人脸上戏侮的神色渐渐隐去,慢慢变成了诧异,更逐渐变为惊讶。 丁春秋道:“每个叫化儿你都去试探一下,看尚有那一个能救。”游坦之道:“是。”将十来个丐帮弟子都试过了,摇头道:“个个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实在厉害。”丁春秋冷笑道:“你抗毒的功夫,却也厉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什么……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这话是什么意思,更没想到自己每去探一个乞丐的鼻息,便是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试将下来,已经历了十来次生死大险。星宿老怪弹指杀人,视旁人性命有若草芥,他要游坦之去试群丐死活,也不过见他形相古怪,便想顺手除去。不料游坦之经过这几个月来的修习不辍,冰蚕的奇毒已与他体质融合无间,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质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寻思:“瞧他手上肌肤和说话声音,年纪甚轻,不会有什么真实本领,多半是身上藏得有专克毒物的雄黄珠、辟邪奇香之类宝物,又或是预先服了灵验的解药,这才不受奇毒之侵。”便道:“游兄弟,你过来,我有话说。” 游坦之虽见他说得诚恳,但亲眼看到他连杀群丐的残忍狠辣,觉得这类人极难对付,还是敬而远之为妙,便道:“小人身有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转身便走。 他只走出几步,突觉身旁一阵微风掠过,两只手腕上一紧,已给人抓住。游坦之抬头看时,见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一名大汉。他不知对方有何用意,只见他满脸狞笑,显非好事,心下一惊,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挣。 只听得头顶呼的一声风响,一个庞大的身躯从背后跃过他头顶,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对面山壁之上,登时头骨粉碎,一个头颅变成了泥浆相似。 游坦之见这人一撞的力道竟这般猛烈,实难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个大汉,更是奇怪:“这人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撞山自尽?莫非发了疯?”他决计想不到自己一挣之下,一股猛劲将那大汉甩出去撞上山石。 星宿派群弟子都“啊”的一声惊呼,骇然变色。 丁春秋见他摔死自己弟子这一下手法毛手毛脚,并非上乘功夫,但膂力异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赋神力,武功却是平平,当下身形一晃,伸掌按上了他的铁头。游坦之猝不及防,登时给压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头上便如顶了一座万斤石山一般,再也动不得,当即哀求:“老先生饶命!” 丁春秋听他出言求饶,更加放心,问道:“你师父是谁?你好大胆子,怎地杀了我的弟子?”游坦之道:“我……我没有师父。我决不敢杀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毙了灭口便是,手掌一松,待游坦之站起身来,挥掌向他胸口拍去。游坦之大惊,忙伸右手,推开来掌。丁春秋这一掌去势甚缓,游坦之右掌格出时,正好和他掌心相对。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质随着内劲直送过去,这正是他成名数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剧毒,或经脉受损,内力无法使出,犹似内力给他尽数化去,就此任其支配。丁春秋生平曾以此杀人无数。因此武林中听到“化功大法”四字,人人厌恶憎恨,心惊肉跳。 两人双掌相交,游坦之身子晃动,腾腾腾接连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桩站定,终于一交坐倒,但对方这一推余力未尽,游坦之臀部一着地,背脊又即着地,铁头又即着地,接连倒翻了三个筋斗,这才止住,忙不住磕头,叫道:“老先生饶命,老先生饶命!” 丁春秋和他手掌相交,只觉他内力既强,劲道阴寒,怪异之极,而且蕴有剧毒,虽然给自己摔得狼狈万分,但自己的毒掌损不到他经脉,止不住他内力运使,以内力和毒劲的比拚而论,他并未处于下风,何必大叫饶命?难道是故意调侃自己不成?走上几步,问道:“你要我饶命,出自真心,还是假意?” 游坦之不住磕头,说道:“小人一片诚心,但求老先生饶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寻思:“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遇到了什么机缘,体内积蓄的毒质竟比我还多,实是一件奇宝。我须收罗此人,探听到他练功的法门,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质,然后将之处死。倘若轻易的把他杀了,岂不可惜?”伸掌又按住他铁头,潜运内力,说道:“除非你拜我为师,否则为什么要饶你性命?” 游坦之只觉头上铁罩如被火炙,烧得他整个头脸发烫,心下害怕之极。他自从苦受阿紫折磨之后,早已一切逆来顺受,什么是非善恶之分、刚强骨气之念,早忘得一干二净,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师父,弟子游坦之愿归入师父门下,请师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肃然道:“你想拜我为师,也无不可。但本门规矩甚多,你都能遵守么?为师的如有所命,你诚心诚意的服从,决不违抗么?”游坦之道:“弟子愿遵守规矩,服从师命。”丁春秋道:“为师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么?”游坦之道:“这个……这个……”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说不甘心。” 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当然不甘心。但若非如此不可,那时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话,就算不甘心,也无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为师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将一生经历,细细说给我听。” 游坦之不愿向他详述身世以及这些日子来的诸般遭遇,但说自己是个农家子弟,为辽人打草谷掳去,给头上戴了铁罩。丁春秋问他身上毒质的来历,游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见到冰蚕和慧净和尚,如何偷到冰蚕,谎说不小心给葫芦中的冰蚕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冻僵,冰蚕也就死了,至于阿紫修练毒掌等情,全都略过不提。丁春秋细细盘问他冰蚕的模样和情状,不自禁的显得十分艳羡。游坦之寻思:“我若说起那本浸水有图的怪书,他定会追问不休,好在这本书早给我抛了。”丁春秋一再问他练过什么古怪功夫,他始终坚不吐实。 丁春秋原不知瑜伽《神足经》的功夫,见他武功差劲,只道他练成阴寒内劲,纯系冰蚕的神效,心中不住咒骂:“这样的神物,竟给这小子鬼使神差的吸入体内,真正可惜了。”凝思半晌,问道:“那个捉到冰蚕的胖和尚,你说听到人家叫他慧净?是少林寺和尚,在南京悯忠寺挂单?”游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这慧净和尚说这冰蚕得自昆仑山之巅。很好,那边既出过一条,当然也有两条、三条。但昆仑山方圆数千里,若无熟识路途之人指引,这冰蚕倒也不易寻到。”他亲身体验到了冰蚕的灵效,觉得比之神木王鼎更宝贵得多,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净,叫他带路,到昆仑山捉冰蚕去。这和尚是少林僧,本来颇为棘手,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办得多。当下命游坦之行拜师入门之礼。 星宿派众门人见师父对他另眼相看,马屁、高帽自即随口大量奉送。 一行人折而向东北行。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后,见他大袖飘飘,步履轻便,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父,真是前生修来的福份。” 星宿派众人行了三日,这日午后,一行人在大路一座凉亭中喝水休息,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四骑马从来路疾驰而来。 四乘马奔近凉亭,当先一匹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里有水,咱们喝上几碗,让坐骑歇歇力。”说着跳下马来,走进凉亭,余下三人也即下马。这四人见到丁春秋等一行,心中微微一凛,走到清水缸边,端起瓦碗,在缸中舀水而饮。 游坦之见当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两撇鼠须,神色剽悍。第二人身穿土黄色袍子,也是瘦骨棱棱,但身材却高,双眉斜垂,满脸病容,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枣红色长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颏下厚厚一部花白胡子,是个富商豪绅模样。最后一人身穿铁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纪,眯着一双眼睛,便似读书过多,损坏了目力一般,他却不去喝水,提起酒葫芦自行喝酒。 便在这时,对面路上一个僧人大踏步走来,来到凉亭之外,双手合什,恭恭敬敬的道:“众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汉子笑道:“师父忒也多礼,大家都是过路人,这凉亭又不是我们起的,进来喝水罢。”那僧人道:“阿弥陀佛,多谢了。”走进亭来。 这僧人二十三四岁年纪,浓眉大眼,一个大大的鼻子鼻孔朝天,容貌颇为丑陋,僧袍上打了许多补钉,却甚干净。他等那三人喝罢,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双手捧住,双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说偈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念咒道:“唵缚悉波罗摩尼莎诃。”念罢,端起碗来,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问道:“小师父,你叽哩咕噜的念什么咒?”那僧人道:“小僧念的是饮水咒。佛说每一碗水中,有八万四千条小虫,出家人戒杀,因此要念了饮水咒,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水干净得很,一条虫子也没有,小师父真会说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辈凡夫看来,水中自然无虫,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却看到水中小虫成千成万。”黑衣人笑问:“你念了饮水咒之后,将八万四千条小虫喝入肚中,那些小虫便不死了?”那僧人踌躇道:“这……这个……师父倒没教过。多半小虫便不死了。” 那黄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虫还是要死的,只不过小师父念咒之后,八万四千条小虫通统往生西天极乐世界,小师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万四千名众生。功德无量,功德无量!”那僧人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双手捧着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的道:“一举超度八万四千条性命?小僧万万没这么大的法力。” 黄衣人走到他身边,从他手中接过瓦碗,向碗中瞪目凝视,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一千、两千、一万、两万……非也,非也!小师父,这碗中只有八万三千九百九十九条小虫,你多数了一条。” 那僧人道:“南无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黄衣人道:“那么你有没有天眼的神通?”那僧人道:“小僧自然没有。”黄衣人道:“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则的话,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萨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满脸迷惘之色。 那身穿枣红袍子的大汉走过去接过水碗,交回在那僧人手中,笑道:“师父请喝水罢!我这把弟跟你开玩笑,当不得真。”那僧人接过水碗,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多谢。”心中拿不定主意,却不便喝。那大汉道:“我瞧小师父步履矫健,身有武功,请教上下如何称呼,在那一处宝刹出家?” 那僧人将水碗放在水缸盖上,微微躬身,说道:“小僧虚竹,在少林寺出家。” 第1159章 天龙(147) 那黑衣汉子叫道:“妙极,妙极!原来你是少林寺的高手,来,来,来!你我比划比划!”虚竹连连摇手,说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动手?”黑衣人笑道:“好几天没打架了,手痒得很。咱们过过招,又不是真打,怕什么?”虚竹退了两步,说道:“小僧虽曾练了几年功夫,只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不来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个个武功高强。初学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出山门一步。小师父既然下得山来,定是一流好手。来,来!咱们说好只拆一百招,谁输谁赢,毫不相干。” 虚竹又退了两步,说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此番下山,并不是武功已窥门径,只因寺中广遣弟子各处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强凑数。小僧本来携有十张英雄帖,师父吩咐,送完了这十张帖子,立即回山,千万不可跟人动武,现下已送了四张,还有六张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请收了这张英雄帖罢。”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袱,打了开来,拿出一张大红帖子,恭恭敬敬的递过,说道:“请教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寺好禀告师父。” 那黑衣汉子却不接帖子,说道:“你又没跟我打过,怎知我是英雄狗熊?咱们先拆上几招,我打得赢你,才有脸收英雄帖啊。”说着踏上两步,左拳虚晃,右拳便向虚竹打去,拳头将到虚竹面门,立即收转,叫道:“快还手!” 那魁梧汉子听虚竹说到“英雄帖”三字,便即留上了神,说道:“四弟,且不忙比武,瞧瞧英雄帖上写的是什么。”从虚竹手中接过帖子,见帖上写道: “少林寺住持释玄慈,合什恭请天下英雄,于十二月初八腊八佳节,驾临嵩山少林寺随喜,广结善缘,并敬观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高明风范。” 那大汉“啊”的一声,将帖子交给了身旁的儒生,向虚竹道:“少林派召开英雄大会,原来是要跟姑苏慕容氏为难……”那黑衣汉子叫道:“妙极,妙极!我叫一阵风风波恶,正是姑苏慕容氏的手下。少林派要跟姑苏慕容氏为难,也不用开什么英雄大会了。我此刻来领教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 虚竹又退了两步,左脚已踏在凉亭之外,说道:“原来是风施主。我师父说道,敝寺恭请姑苏慕容施主驾临敝寺,决不是胆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纷纷传言,武林中近年来有不少英雄好汉,丧生在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神功之下。小僧的师伯祖玄悲大师在大理国身戒寺圆寂,不知跟姑苏慕容氏有没有干系,敝派自方丈大师以下,个个都是心有所疑,但不敢随便怪罪姑苏慕容氏一家,因此上……” 那黑衣汉子抢着道:“这件事吗,跟我们姑苏慕容氏本来半点干系也没有,不过我这么说,谅来你必定不信。既然说不明白,只好手底下见真章。这样罢,咱两个今日先打一架,好比做戏之前先打一场锣鼓,说话本之前先说一段‘得胜头回’,热闹热闹。到了十二月初八日腊八,风某再到少林寺来,从下面打起,一个个挨次打将上来便是,痛快,痛快!只不过最多打得十七八个,风某就遍体鳞伤,再也打不动了,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那是万万没机缘的。可惜,可惜!”说着摩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 那魁梧汉子道:“四弟,且慢,说明白了再打不迟。”那黄衣人道:“非也,非也!说明白之后,便不用打了。四弟,良机莫失,要打架,便不能说明白。”那魁梧汉子不去睬他,向虚竹道:“在下邓百川,这位是我二弟公冶干。”说着向那儒生一指,又指着那黄衣人道:“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们都是姑苏慕容公子的手下。” 虚竹逐一向四人合什行礼,口称:“邓施主、公施主……”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我二哥复姓公冶,你叫他公施主,那就错之极矣。”虚竹忙道:“得罪,得罪!小僧毫无学问,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你又错了。我虽然姓包,但生平对和尚尼姑是向来不布施的,因此决不能称我包施主。”虚竹道:“是,是。包三爷、风四爷。”包不同道:“你又错了。我风四弟待会跟你打架,不管谁输谁赢,你多了一番阅历,武功必有长进,他可不是向你布施了吗?”虚竹道:“是,是。风施主,不过小僧打架是决计不打的。出家人修行为本,学武为末,武功长不长进,也没多大干系。” 风波恶叹道:“你对武学瞧得这么轻,武功多半稀松平常,这场架也不必打了。”说着连连摇头,意兴索然。虚竹如释重负,脸现喜色,说道:“是,是!” 邓百川道:“虚竹师父,这张英雄帖,我们代我家公子收下了。我家公子于两年多前,便曾来贵寺拜访,难道他还没来过吗?”虚竹道:“没有来过。方丈大师只盼慕容公子过访,但久候不至,曾两次派人去贵府拜访,却听说慕容老施主已然归西,少施主出门去了。方丈大师这次又请达摩院首座前往苏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不在家,只得再在江湖上广撒英雄帖邀请,失礼之处,请四位代为向慕容公子说明。日后慕容施主驾临敝寺,方丈大师还要亲自谢罪。” 邓百川道:“小师父不必客气。会期还有大半年,届时我家公子必来贵寺,拜见方丈大师。”虚竹合什躬身,说道:“慕容公子和各位驾临少林寺,我们方丈大师十分欢迎。‘拜见’两字,万万不敢当。” 风波恶见他迂腐腾腾,全无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尚虽是和尚,却全然不像名闻天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不耐,当下不再去理他,转头向丁春秋等一行打量。见星宿派群弟子手执兵刃,显是武林中人,当可从这些人中找几个对手来打上一架。 游坦之自见风波恶等四人走入凉亭,便即缩在师父身后。丁春秋身材高大,遮住了他,邓百川等四人没见到他的铁头怪相。风波恶见丁春秋童颜鹤发,眉清目秀,仙风道骨,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心下隐隐而生敬仰之意,倒也不敢贸然上前挑战,说道:“这位老前辈请了,请问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一笑,说道:“我姓丁。” 便在此时,忽听得虚竹“啊”的一声,叫道:“师伯祖,你老人家也来了。”风波恶回过头来,只见大道上来了七八个和尚,当先是两个老僧,其后两个和尚抬着一副担架,躺得有人。虚竹快步走出亭去,向两个老僧行礼,禀告邓百川一行的来历。 右侧那老僧点点头,走进亭来,向邓百川等四人问讯为礼,说道:“老衲玄难。”指着另一个老僧道:“这位是我师弟玄痛。有幸得见姑苏慕容庄上的四位大贤。” 邓百川等久闻玄难之名,见他满脸皱纹,双目神光湛然,忙即还礼。风波恶道:“大师父是少林寺达摩院首座,久仰神功了得,今日正好领教。” 玄难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和玄痛师弟奉方丈法谕,正要前往江南燕子坞慕容施主府上,恭呈请帖,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坞。却在这里与四位邂逅相逢,缘法不浅。”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大红帖子来。 邓百川双手接过,见封套上写着“恭呈姑苏燕子坞慕容施主”十一个大字,料想帖子上的字句必与虚竹送的那张帖子相同,说道:“两位大师父是少林高僧大德,望重武林,竟致亲劳大驾,前往敝庄,姑苏慕容氏面子委实不小。适才这位虚竹小师父送出英雄帖,我们已收到了,自当尽快禀告敝上。十二月初八日腊八佳节,敝上慕容公子定能上贵寺拜佛,亲向少林诸位高僧致谢,并在天下英雄之前,说明其中种种误会。” 玄难心道:“你说‘种种误会’,难道玄悲师兄不是你们慕容氏害死的?”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啊,师父,就是他。”玄难侧过头来,只见一个奇形怪状之人手指担架,在一个白发老翁耳边低声说话。 游坦之在丁春秋耳边说的是:“担架中那个大肚子胖和尚,便是捉到冰蚕的,不知怎地给少林派抬了来。” 丁春秋听得这大肚和尚便是冰蚕原主,不胜之喜,低声问道:“你没弄错吗?”游坦之道:“不会,他叫做慧净。师父你瞧,他圆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来。”丁春秋见慧净的大肚子比十月怀胎的女子还大,心想这般大肚子和尚,不论是谁见过一眼之后,的确永远不会弄错,便向玄难道:“大师父,这慧净和尚是我朋友,他生了病吗?” 玄难合什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如何识得老衲的师侄?” 丁春秋心道:“这慧净跟少林寺的和尚在一起了,可多了些麻烦。幸好在道上遇到,拦住劫夺,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却又容易得多。”想到冰蚕的灵异神效,不由得胸口发热,说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一出口,玄难、玄痛、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六人不约而同“啊”的一声,脸上不禁微微变色。星宿老怪丁春秋恶名播于天下,谁也想不到竟是个这般气度雍容、风采俨然的人物,更想不到会在此处相逢。六人立时大为戒备。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四人虽久知丁春秋与曼陀山庄王家的关系,却从未见过其人,今日皆乃首次会面。 玄难顷刻间便即宁定,说道:“原来是星宿海丁老先生,久仰大名,当真如雷贯耳。”什么“有幸相逢”的客套话便不说了,心想:“谁遇上了你,便是前世不修。” 丁春秋道:“不敢,少林达摩院首座‘袖里乾坤’驰名天下,老夫也是久仰的了。这位慧净师父,我正在到处找他,在这里遇上,那真是好极了,好极了。” 玄难微微皱眉,说道:“说来惭愧,老衲这个慧净师侄,只因敝寺失于教诲,多犯清规戒律,一年多前擅自出寺,犯下了不少恶事。敝寺方丈师兄派人到处寻访,好容易才将他找到,追回寺去。丁老先生曾见过他吗?”丁春秋道:“原来他不是生病,是给你们打伤了,伤得可厉害吗?”玄难不答,隔了一会,才道:“他不奉方丈法谕,反而出手伤人。”心想:“他跟你这等邪魔外道结交,又多犯了一条大戒。” 丁春秋道:“我在昆仑山中,花了好大力气,才捉到一条冰蚕,那是十分有用的东西,却给你这慧净师侄偷了去。我大老远的从星宿海来到中原,便是要取回冰蚕……” 他话未说完,慧净已叫了起来:“我的冰蚕呢?喂,你见到我的冰蚕吗?这冰蚕是我辛辛苦苦从昆仑山中找到的……你……你偷了我的吗?” 自从游坦之现身呼叫,风波恶的眼光便在他铁面具上骨溜溜的转个不停,对玄难、丁春秋、慧净三人谈论冰蚕一事浑没在意。他绕着游坦之转了几个圈,见那面具造得密合,焊在头上除不下来,很想伸手去敲敲,又看了一会,道:“喂,朋友,你好!” 游坦之道:“我……我好!”他见到风波恶精力弥漫、跃跃欲动的模样,心下害怕。风波恶道:“朋友,你这个面具,到底是怎么搅的?姓风的走遍天下,可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脸面。”游坦之甚是羞惭,低下头去,说道:“是,我……我是身不由主……没法子。” 风波恶听他说得可怜,怒问:“那一个如此恶作剧?姓风的倒要会会。”说着斜眼向丁春秋睨去,只道是这老者所做的好事。游坦之忙道:“不……不是我师父。”风波恶道:“好端端一个人,套在这样一只生铁面具之中,有什么意思?来,我来给你除去了。”说着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青光闪闪,显然锋锐之极,便要替他除去面具。 游坦之知道面具已和自己脸孔及后脑血肉相连,硬要除下,大有性命之虞,忙道:“不,不,使不得!”风波恶道:“你不用害怕,我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我给你削去铁套,决计伤不到皮肉。”游坦之叫道:“不,不成的!”风波恶道:“你是怕那个给你戴铁帽子的人,是不是?下次见到他,就说是我一阵风硬给你除的,你身不由主,叫这恶人来找我好了。”说着抓住了他左腕。 游坦之见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凛然,心下大骇,叫道:“师父,师父!”回头向丁春秋求助。丁春秋站在担架之旁,正兴味盎然的瞧着慧净,对他的呼叫充耳不闻。风波恶提起匕首,便往铁面具上削去。游坦之惶急之下,右掌用力挥出,要想推开对方,他武功不佳,出手不准,啪的一声,正中风波恶左肩。 风波恶全神贯注的要给他削去铁帽,生怕落手稍有不准,割破了他头脸,那防到他竟会突然出掌。这一掌来势劲力奇大,风波恶一声闷哼,便即俯跌。他左手在地下一撑,一挺便即跳起,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三人见游坦之陡施毒手,把弟吃了大亏,都大吃一惊,见风波恶脸色惨白,三人更是耽心。公冶干一搭他腕脉,只觉脉搏跳动急躁频疾,隐隐有中毒之象,他指着游坦之骂道:“好小子,星宿老怪的门人,以怨报德,一出手便以歹毒手段伤人。”忙从怀中取出个小瓶,拔开瓶塞,倒出一颗解毒药塞入风波恶口中。 邓百川和包不同两人身形晃处,拦在丁春秋和游坦之身前。包不同左手暗运潜力,五指成爪,便要向游坦之胸口抓去。邓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势不发,转眼瞧着大哥。邓百川道:“咱们四弟一番好意,要为他除去面具,何以星宿派出手伤人?倒要请丁老先生指教。” 丁春秋见这个新收的门人仅只一掌,便击倒了姑苏慕容氏手下的好手,星宿派大显威风,暗暗得意,而对冰蚕的神效更是艳羡,微笑道:“这位风四爷好勇斗狠,可当真爱管闲事哪。我星宿派门人头上爱戴铜帽铁帽,不知碍着姑苏慕容氏什么事了?” 第1160章 天龙(148) 这时公冶干已扶着风波恶坐在地下,只见他全身发颤,牙关相击,格格直响,便似身入冰窖一般,过得片刻,嘴唇也紫了,脸色渐渐由白而青。公冶干的解毒丸本来极具灵效,但风波恶服了下去,便如石沉大海,无影无踪。 公冶干惶急之下,伸手探他呼吸,突然间一股冷风吹向掌心,透骨生寒。公冶干急忙缩手,叫道:“不好,怎地冷得如此厉害?”心想口中喷出来的一口气都如此寒冷,那么他身上所中的寒毒更加非同小可,情势如此危急,已不及分说是非,转身向丁春秋道:“我把弟中了你弟子的毒手,请赐解药。” 风波恶所中之毒,乃是游坦之以神足经内功逼出来的冰蚕剧毒,别说丁春秋无此解药,就是能解,他也如何肯给?他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叫道:“啊乌陆鲁共!啊乌鲁鲁共!”袍袖挥拂,卷起一股疾风。星宿派众弟子突然一齐奔出凉亭,疾驰而去。 邓百川等与少林僧众都觉这股疾风刺眼难当,泪水滚滚而下,睁不开眼睛,暗叫:“不好!”知他袍袖中藏有毒粉,这么衣袖一拂,便散了出来。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三人不约而同的挡在风波恶身前,只怕对方更下毒手。玄难闭目推出一掌,正好击在凉亭柱上,柱子立断,半边凉亭便即倾塌,哗喇喇声响,屋瓦泥沙倾泻了下来。众人待得睁眼,丁春秋和游坦之已不知去向。 几名少林僧叫道:“慧净呢?慧净呢?”原来在这混乱之间,慧净已给丁春秋掳了去,一副担架罩在一名少林僧的头上。玄痛怒叫:“追!”飞身追出亭去。邓百川与包不同跟着追出。玄难左手一挥,带同众弟子赶去应援。 公冶干留在坍了半边的凉亭中照料风波恶,兀自眼目刺痛,流泪不止。只见风波恶额头不住渗出冷汗,顷刻间便凝结成霜。正惶急间,忽听得脚步声响,但见邓百川抱着包不同,又快步奔回。公冶干大吃一惊,叫道:“大哥,三弟也受了伤?”邓百川道:“又中了那铁头人的毒手。”跟着玄难率领少林群僧也回入凉亭。玄痛伏在虚竹背上,冷得牙关只格格打战。玄难和邓百川、公冶干面面相觑。 邓百川道:“那铁头人和三弟对了一掌,跟着又和玄痛大师对了一掌。想不到……想不到星宿派的寒毒掌竟如此厉害。” 玄难从怀里取出一只小木盒,说道:“敝派的‘六阳正气丹’颇有克治寒毒之功。”打开盒盖,取出三颗殷红如血的丹药,将两颗交给邓百川,第三颗给玄痛服下。 过得一顿饭时分,玄痛等三人寒战渐止。包不同破口大骂:“这铁头人,他……他妈的,那是什么掌力?”邓百川劝道:“三弟,慢慢骂人不迟,你且坐下行功。”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此刻不骂,等到一命呜呼之后,便骂不成了。”邓百川微笑道:“不必耽心,死不了。”说着伸掌贴在他后心“至阳穴”上,以内力助他驱除寒毒。公冶干和玄难也分别以内力助风波恶、玄痛驱毒。 玄难、玄痛二人内力深厚,过了一会,玄痛吁了口长气,说道:“好啦!”站起身来,又道:“好厉害!”玄难有心要去助包不同、风波恶驱毒,只是对方并未出言相求,自己毛遂自荐,未免有瞧不起对方内功之嫌,武林中于这种事情颇有顾忌。 突然之间,玄痛身子晃了两晃,牙关又格格响了起来,当即坐倒行功,说道:“师……师兄,这寒……寒毒甚……甚是古怪……”玄难忙又运功相助。三人不断行功,身上的寒毒只好得片刻,跟着便又发作,直折腾到傍晚,每人均已服了三颗“六阳正气丹”,寒气竟没驱除半点。玄难所带的十颗丹药已只剩下一颗,当下一分为三,分给三人服用。包不同坚不肯服,说道:“只怕就再服上一百颗,也……也未必……” 玄难束手无策,说道:“包施主之言不错,这‘六阳正气丹’药不对症,咱们的内功也对付不了这门阴毒。老衲心想,只有去请薛神医医治,四位意下如何?” 邓百川喜道:“素闻薛神医号称‘阎王敌’,任何难症,都是着手回春。大师可知这位神医住在何处?”玄难道:“薛神医家住洛阳之南的柳宗镇,此去也不甚远。他跟老衲曾有数面之缘,若去求治,谅来不会见拒。”又道:“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薛神医素来仰慕,得有机缘跟四位英雄交个朋友,他必大为欣慰。”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薛神医见我等上门,大为欣慰只怕不见得。不过武林中人人讨厌我家公子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薛神医却是不怕。日后他有甚三……三长两短,只要去求我家公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他的……老命就有救了。” 众人大笑声中,当即出亭。来到前面市镇,雇了三辆大车,让三个伤者躺着休养。邓百川取出银两,买了几匹马让少林僧骑乘。 一行人行得两三个时辰,便须停下来助玄痛等三人抗御寒毒。到得后来,玄难便也不再避嫌,以少林神功相助包不同和风波恶。此去柳宗镇虽只数百里,但山道崎岖,途中又多耽搁,直到第四日傍晚方到。薛神医家居柳宗镇南三十余里的深山之中,幸好他当日在聚贤庄中曾对玄难说过路径。众人没费多大力气觅路,便到了薛家门前。 玄难见小河边耸立着白墙黑瓦数间大屋,门前好大一片药圃,便知是薛神医的居处。他再纵马近前,望见屋门前挂着两盏白纸大灯笼,微觉惊讶:“薛家也有治不好的病人么?”再向前驰了数丈,见门楣上钉着几条麻布,门旁插着一面招魂的纸幡,果真是家有丧事。只见纸灯笼上扁扁的两行黑字:“薛公慕华之丧,享年五十五岁。”玄难大吃一惊:“薛神医不能自医,竟尔逝世,那可糟糕之极。”想到故人长逝,从此幽冥异途,心下又不禁伤感。 跟着邓百川和公冶干也已策马到来,两人齐声叫道:“啊哟!” 猛听得门内哭声响起,乃妇人之声:“老爷啊,你医术如神,那想得到突然会患了急症,撇下我们去了。老爷啊,你虽然号称‘阎王敌’,可是到头来终于敌不过阎罗王,只怕你到了阴世,阎罗王跟你算这旧帐,还要大吃苦头啊!” 不久三辆大车和六名少林僧先后到达。邓百川跳下马来,朗声说道:“少林寺玄难大师率同友辈,有事特来相求薛神医。”他话声响若洪钟,门内哭声登止。 过了一会,走出一个老人来,作佣仆打扮,脸上眼泪纵横,兀自抽抽噎噎的哭得十分伤心,捶胸说道:“老爷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们……你们见他不到了。” 玄难合什问道:“薛先生患什么病逝世?”那老仆泣道:“也不知是什么病,突然之间便咽了气。老爷身子素来清健,年纪又不老,真正料想不到。他老人家给别人治病,药到病除,可是……可是他自己……”玄难又问:“薛先生家中还有些什么人?”那老仆道:“没有了,什么人都没有了。” 公冶干和邓百川对望了一眼,均觉那老仆说这两句话时,语气有点儿言不由衷,何况刚才还听到妇人的哭声。玄难叹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我们到老友灵前一拜。”那老仆道:“这个……这个……是,是。”引着众人,走进大门。 公冶干落后一步,低声向邓百川道:“大哥,我瞧这中间似有蹊跷,这老仆很有点儿鬼鬼祟祟。”邓百川点了点头,随着那老仆来到灵堂。 灵堂陈设简陋,诸物均不齐备,灵牌上写着“薛公慕华之灵位”,几个字挺拔有力,显是饱学之士的手迹,决非那老仆所能写得出。公冶干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各人在灵位前行过了礼。公冶干一转头,见天井中竹竿上晒着十几件衣衫,有妇人的衫子,更有几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医明明有家眷,怎地那老仆说什么人都没有了?” 玄难道:“我们远道赶来,求薛先生治病,没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令人好生神伤。天色向晚,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仆大有难色,道:“这个……这个……嗯,好罢!诸位请在厅上坐一坐,小人去安排做饭。”玄难道:“管家不必太过费心,粗饭素菜,这就是了。”那老仆道:“是,是!”引着众人来到外边厅上,转身入内。 过了良久,那老仆始终不来献茶。玄难心道:“这老仆新遭主丧,难免神魂颠倒。唉,玄痛师弟身中寒毒,却不知如何是好?”众人等了几有半个时辰,那老仆始终影踪不见。包不同焦躁起来,说道:“我去找口水喝。”虚竹道:“包先生,你请坐着休息。我去帮那老人家烧水。”起身走向内堂。公冶干要察看薛家动静,道:“我陪你去。” 两人向后面走去。薛家房子着实不小,前后共有五进,但里里外外,竟一个人影也无。两人找到了厨房之中,连那老仆也已不知去向。 公冶干情知有异,快步回到厅上,说道:“这屋中情形不对,那薛神医只怕是假死。”玄难站起身来,奇道:“怎么?”公冶干道:“大师,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奔入灵堂,伸手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动,缩回双手,从天井中竹竿上取下一件长衣,垫在手上。风波恶道:“怕棺上有毒?”公冶干道:“人心叵测,不可不防。”运劲一提棺木,只觉十分沉重,里面装的决计不是死人,说道:“薛神医果是假死。” 风波恶拔出单刀,道:“撬开棺盖来瞧瞧。”公冶干道:“此人号称神医,定然擅用毒药,四弟,可要小心了。”风波恶道:“我理会得。”将单刀刀尖插入棺盖缝中,向上扳动,只听得轧轧声响,棺盖慢慢掀起。风波恶闭住呼吸,生怕棺中飘出毒粉。 包不同纵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树下啄食虫豸的两只母鸡,回入灵堂,一扬手,将两只母鸡掷出,横掠棺材而过。两只母鸡咯咯大叫,落在灵座之前,又向天井奔出,但只走得几步,突然间翻过身子,双脚伸了几下,便即不动而毙。这时廊下一阵寒风吹过,两只死鸡身上的羽毛纷纷飞落,随风而舞。众人无不骇然。两只母鸡刚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脱落,可见毒性之烈。一时谁也不敢走近棺旁。 玄难道:“邓施主,那是什么缘故?薛神医真是诈死不成?”说着纵身而起,左手攀住横梁,向棺中遥望,只见棺中装满了石块,石块中放着一只大碗,碗中盛满了清水。这碗清水,自然便是毒药了。玄难摇了摇头,飘身而下,说道:“薛施主就算不肯治伤,也用不着布置下这等毒辣的机关来陷害咱们。少林派和他无怨无仇,这等作为,不太无理么?难道……难道……”他连说了两次“难道”,住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难道他和姑苏慕容氏有甚深仇大怨不成?” 包不同道:“慕容公子和薛神医从来不识,更无怨仇。倘若有什么梁子,我们身上所受的痛楚便再强十倍,也决不会低声下气的来向仇人求治。你当姓包的、姓风的是这等脓包货色么?”玄难合什道:“包施主说的是,是老僧胡猜的不对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过,虽口里并未说出,却也自承其非。 邓百川道:“此处毒气极盛,不宜多耽,咱们到前厅坐地。”当下众人来到前厅,各抒己见,都猜不透薛神医装假死而布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这薛神医如此可恶,咱们一把火将他的鬼窝儿烧了。”邓百川道:“使不得,说什么薛先生总是少林派的朋友,冲着玄难大师的金面,可不能胡来。”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厅上也不掌灯,各人又饥又渴,却均不敢动用宅子中的一茶一水。玄难道:“咱们还是出去,到左近农家去讨茶做饭。邓施主以为怎样?”邓百川道:“是。不过三十里地之内,最好别饮水吃东西。这位薛先生极工心计,决不会只布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众位大师倘若受了牵累,我们可万分过意不去了。”他和公冶干等虽不明真正原委,但料想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太大,江湖上结下了许多没来由的冤家,多半是薛神医有什么亲友遭害,将这笔帐记在姑苏慕容氏头上了。 众人站起身来,走向大门,突然之间,西北角天上亮光一闪,跟着一条红色火焰散了开来,随即变成了绿色,犹如满天花雨,纷纷堕下,瑰丽变幻,好看之极。风波恶道:“咦,是谁在放烟花?”这时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会有人放烟花?过不多时,又有一个橙黄色的烟花升空,便如千百个流星,相互撞击。 公冶干心念一动,说道:“这不是烟花,是敌人大举来袭的讯号。”风波恶大叫:“妙极,妙极!打他个痛快!” 邓百川道:“三弟、四弟,你们到厅里耽着,我挡前,二弟挡后。玄难大师,此事跟少林派显然并不相干,请众位作壁上观便了,只须两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大德。” 玄难道:“邓施主说那里话来?来袭的敌人若与诸位另有仇怨,这中间的是非曲直,我们也得秉公论断,不能让他们乘人之危,倚多取胜。倘若是薛神医一伙,这些人暗布陷阱,你我敌忾同仇,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众比丘,预备迎敌!”慧方、虚竹等少林僧齐声答应。玄痛道:“邓施主,我和你两位兄弟同病相怜,自当携手抗敌。” 说话之间,又有两个烟花冲天而起,这次却更加近了。再隔一会,又出现了两个烟花,前后共放了六个烟花。每个烟花的颜色形状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枝大笔,有的四四方方,像是一块棋盘,有的似是柄斧头,有的却似是一朵极大的牡丹。此后天空便一片漆黑。 玄难发下号令,命六名少林弟子守在屋子四周。但过了良久,不见敌人动静。 第1161章 天龙(149) 各人屏息凝神,又过了一顿饭时分,忽听得东边有个女子的声音唱道:“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歌声柔媚婉转,幽婉凄切。那声音唱完一曲,立时转作男声,说道:“啊哟卿家,寡人久未见你,甚是思念,这才赐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罢。”那人说完,又转女声道:“陛下有杨妃为伴,连早朝也废了,几时又将我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说到这里,竟哭了起来。 虚竹等少林僧不谙世务,不知那人忽男忽女,在捣什么鬼,只是听得心下不胜凄楚。邓百川等却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忽而串梅妃,忽而串唐明皇,声音口吻,唯肖唯妙,在这当口忽然来了这样一个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此人是何用意。 只听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摆设酒宴,妃子吹笛,寡人为你亲唱一曲,以解妃子寂寥。”那人跟着转作女声,说道:“贱妾日夕以眼泪洗面,只盼再见君王一面,今日得见,贱妾死也瞑目了,喂呀……呃,呃……” 包不同大声叫道:“孤王安禄山是也!兀那唐皇李隆基,你这胡涂皇帝,快快把杨玉环和梅妃都献了出来!”外面那人哭声立止,“啊”的一声呼叫,似乎大吃一惊。 顷刻之间,四下里又万籁无声。 第三十回 挥洒缚豪英 过了一会,各人突然闻到一阵淡淡花香。玄难叫道:“敌人放毒,快闭住了气,再闻解药。”但过了一会,不觉有异,反觉头脑清爽,花香中似无毒质。 外面那人说道:“七姊,是你到了么?五哥屋中有个怪人,居然自称安禄山。”一个女子声音道:“只大哥还没到。二哥、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一齐现身罢!” 她一句话甫毕,大门外突然大放光明,一团奇异的亮光裹着五男一女。光亮中一个黑须老者大声道:“老五,还不给我快滚出来。”他右手中拿着方方的一块木板。那女子是个中年美妇。其余四人中两个是儒生打扮,一人似是个木匠,手持短斧,背负长锯。另一个却青面獠牙,红发绿须,形状可怕之极,直是个妖怪,身穿一件亮光闪闪的锦袍。 邓百川一凝神间,已看出这人是脸上用油彩绘了脸谱,并非真的生有异相,他扮得便如戏台上唱戏的伶人一般,适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此君了,当下朗声道:“诸位尊姓大名,在下姑苏慕容氏门下邓百川。” 对方还没答话,大厅中一团黑影扑出,刀光闪闪,向那戏子连砍七刀,正是一阵风风波恶。那戏子猝不及防,东躲西避,情势狼狈。却听他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但风波恶攻势太急,第三句便唱不下去了。 那黑须老者骂道:“你这汉子忒也无理,一上来便狂砍乱斩,吃我一招‘大铁网’!”手中方板一晃,便向风波恶头顶砸到。 风波恶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数百战,倒没见过用这样一块方板做兵刃的。”单刀疾落,便往板上斩去。铮的一声响,一刀斩在板缘之上,那板纹丝不动,原来这块方板形似木板,却是钢铁,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纹而已。风波恶立时收刀,又待再发,不料手臂回缩,单刀竟尔收不回来,却是给钢板牢牢吸住了。风波恶大惊,运劲回夺,这才使单刀与钢板分离,喝道:“邪门之至!你这块铁板是吸铁石做的么?” 那人笑道:“不敢,不敢!这是老夫的吃饭家伙。”风波恶一瞥之下,见那板上纵一道、横一道的画着许多直线,显然便是一块下围棋用的棋盘,说道:“希奇古怪,我跟你斗斗!”进刀如风,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却不敢再和对方的吸铁石棋盘相碰。 那戏子喘了口气,粗声唱道:“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转作女子声音,娇滴滴的说道:“大王不必烦恼,今日垓下之战虽然不利,贱妾跟着大王,杀出重围便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贼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韩信是也!”纵身伸掌,向那戏子肩头抓去。那戏子沉肩躲过,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啊唷,我汉高祖和吕后杀了你韩信。”左手从腰间抖出一条软鞭,唰的一声,向包不同抽去。 玄难见这几人斗得甚是儿戏,但双方武功均甚了得,却不知对方来历,眉头微皱,喝道:“诸位暂且罢手,先把话说明白了。”但要风波恶罢手不斗,实是千难万难,他自知身受寒毒之后,体力远不如平时,而且寒毒随时会发,力气一失,便打不成架,一柄单刀使得犹如泼风相似,要及早胜过了对方。 四人酣战声中,大厅中又出来一人,呛啷啷一声响,两柄戒刀相碰,威风凛凛,却是玄痛。他大声说道:“你们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开杀戒了。”他连日苦受寒毒折磨,无气可出,这时更不多问,双刀便向那两个儒生砍去。一个儒生闪身避过,另一个探手入怀,摸出一枝判官笔模样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和玄痛斗了起来。 另一个儒生摇头晃脑的说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这么大的火气,却不知出于何典?”伸手到怀中一摸,奇道:“咦,那里去了?”左边袋中摸摸,右边袋里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说什么也找不到。 虚竹好奇心起,问道:“施主,你找什么?”那儒生道:“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我兄弟斗他不过,我要取出兵刃,来个以二敌一之势,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却放到那里去了?”敲敲自己额头,用心思索。虚竹心想:“上阵要打架,却忘记兵器放在那里,倒也有趣。”又问:“施主,你用的是什么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礼后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书。”虚竹道:“什么书?是武功秘诀么?”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论语》。我要以圣人之言来感化对方。”一面说,一面仍在身上各处东掏西摸。 包不同叫道:“小师父,快打他!”虚竹道:“待这位施主找到兵器,再动手不迟。”那儒生道:“宋楚战于泓,楚人渡河未济,行列未成,正可击之,而宋襄公曰:‘击之非君子’。小师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样的人见玄痛一对戒刀上下翻飞,招数凌厉之极,再拆数招,只怕那使判官笔的书生便有性命之忧,当即挥斧而前,待要助战。公冶干呼的一掌,向他拍去。公冶干模样斯文,掌力可着实雄厚,有“江南第二”之称,当日他与萧峰比酒比掌力,虽然输了,萧峰对他却好生敬重,可见内力造诣不凡。那工匠侧身避过,横斧斫来。 那儒生仍没找到他那部《论语》,却见同伴的一枝判官笔招法散乱,抵挡不住玄痛的双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你出手想杀我四弟,那便不仁了。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夫子又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乱挥双刀,狠霸霸的只想杀人,这等行动,毫不‘克己’,那是‘非礼’之至了。” 虚竹低声问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师叔,这人是不是装傻?”慧方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次出寺,师父吩咐大家小心,江湖上人心诡诈,什么鬼花样都干得出来。” 那书呆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你勇则勇矣,却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家倘若将你杀了,你当然很不愿意了。你自己既不愿死,却怎么去杀人呢?” 玄痛和那书生跳荡前后,挥刀急斗,这书呆子随着玄痛忽东忽西,时左时右,始终不离他三尺之外,不住劝告,武功显然不弱。玄痛暗自警惕:“这家伙如此胡言乱语,显是要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绽,立时便乘虚而入。此人武功尚在这使判官笔的之上,倒不可不防。”这么一来,他以六分精神去防备书呆,只以四分功夫攻击使判官笔的书生。那书生情势登时好转。 又拆十余招,玄痛焦躁起来,喝道:“走开!”倒转戒刀,挺刀柄向那书呆胸口撞去。那书呆闪身让开,说道:“我见大师武功高强,我和四弟以二敌一,也未必斗你得过,是以良言相劝于你,还是两下罢战的为是。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大和尚‘人而不仁’,当真差劲之至了。” 玄痛怒道:“我是释家,你这腐儒讲什么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动我的心。”那书呆伸起手指,连敲自己额头,说道:“是极,是极!我这人可说是读书而呆矣,真正是书呆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门子弟,我跟你说孔孟的仁义道德,自然格格不入焉。” 风波恶久斗那使铁制棋盘之人,难以获胜,时刻稍久,小腹中隐隐感到寒毒侵袭。包不同和那戏子相斗,察觉对方武功也不甚高,只招数变化极繁,一时扮演西施,蹙眉捧心,莲步姗姗,宛然是个绝代佳人的神态,顷刻之间,却又扮演起诗酒风流的李太白来,醉态可掬,脚步东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一套武功与之配合,手中软鞭或作美人之长袖,或为文士之采笔,倒令包不同啼笑皆非,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那书呆自怨自艾了一阵,突然长声吟道:“既已舍染乐,心得善摄不?若得不驰散,深入实相不?”玄难与玄痛都是一惊:“这书呆子当真渊博,连东晋高僧鸠摩罗什的偈句也背得出。”只听他继续吟道:“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若悦禅智慧,是法性无照。虚诳等无实,亦非停心处。大和尚,下面两句是什么?我倒忘记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愿示其要。” 那书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师,岂不也说‘仁者’?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我劝你还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罢!” 玄痛心中一惊,陡然间大彻大悟,说道:“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呛啷啷两声响,两柄戒刀掷在地下,盘膝而坐,脸露微笑,闭目不语。 那书生和他斗得甚酣,突然间见到他这等模样,倒吃了一惊,判官笔却不攻上。 虚竹叫道:“师叔祖,寒毒又发了吗?”伸手待要相扶,玄难喝道:“别动!”一探玄痛鼻息,呼吸已停,竟尔圆寂了。玄难双手合什,念起“往生咒”来。众少林僧见玄痛圆寂,齐声大哭,抄起禅杖戒刀,要和两个书生拚命。玄难说道:“住手!玄痛师弟参悟真如,往生极乐,乃成了正果,尔辈须得欢喜才是。” 正自激斗的众人突然见此变故,一齐罢手跃开。 那书呆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来,有人给我一句话激死了,快出来救命!你这他妈的薛神医再不出来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邓百川道:“薛神医不在家中,这位先生……”那书呆仍放开了嗓门,慌慌张张的大叫:“薛慕华,薛老五,薛神医,快滚出来救人哪!你三哥激死了人,人家可要跟咱们过不去啦。” 那戏子跟着大叫:“薛五哥,快快出来!我乃曹操是也,专杀神医华陀。” 包不同怒道:“你们害死了人,还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呼的一掌,向那书呆拍了过去,左手跟着从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龙探珠”,迳自抓他胡子。那书呆闪身避过。风波恶、公冶干等斗得兴起,不愿便此停手,又打了起来。 邓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探出,一把抓住那戏子的后心。邓百川在姑苏慕容氏属下位居首座,武功精熟,内力雄浑。他出手将那戏子抓住,顺手往地下一掷。那戏子身手矫捷,左肩一着地,身子便转了半个圆圈,右腿横扫,向邓百川腿上踢来。这一下来势奇快,邓百川身形肥壮,转动殊不便捷,眼见难以闪避,当即气沉下盘,硬生生受了他这一腿。 那戏子接连几个打滚,滚出数丈之外,喝道:“我骂你庞涓这奸贼,铡断我孙膑好腿,啊哟哟,我的腿啊!”原来腿上两股劲力相交,那戏子抵敌不过,腿骨折断。 那美妇人一直斯斯文文的站在一旁,这时见那戏子断腿,其余几个同伴也给攻逼得险象环生,说道:“你们这些人是何道理,霸占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来不问情由,便出手伤人?”她虽是向对方质问,语气仍然温柔斯文。 那戏子躺在地下,仰天见到悬在大门口的两盏灯笼,大惊叫道:“什么?什么?‘薛公慕华之丧’,我五哥呜呼哀哉了么?” 那使棋盘的、两个书生、使斧头的工匠、美妇人一齐顺着他手指瞧去,都见到了灯笼。两盏灯笼中烛火早熄,黑沉沉的悬着,众人一上来便即大斗,谁也没去留意,直到那戏子摔倒在地,这才抬头瞧见。 那戏子放声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园结义,古城相会,你过五关,斩六将,何等威风……”起初唱的是“哭关羽”戏文,到后来真情激动,唱得不成腔调。其余五人纷纷叫嚷:“是谁杀害了五弟?”“五哥啊,五哥啊,那一个天杀的凶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们拚个你死我活不可。” 玄难和邓百川对瞧了一眼,均想:“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医的结义兄弟。”邓百川道:“我们有同伴受伤,前来请薛神医救治,那知……”那美妇人道:“那知他不肯医治,你们便将他杀了,是不是?”邓百川道:“不……”下面那个“是”字还没出口,只见那美妇人袍袖一拂,蓦地里鼻中闻到一阵浓香,登时头脑晕眩,足下便似腾云驾雾,站立不定。那美妇人叫道:“倒也,倒也!” 第1162章 天龙(150) 邓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妇!”运力于掌,呼的一掌拍出。那美妇人见邓百川身子摇晃,已着了道儿,不料他竟尚能出掌,待要斜身闪避,已自不及,但觉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来,气息登窒,身不由主的向外摔出。喀喇喇几声响,臂骨和肩骨已断,身子尚未着地,已晕了过去。邓百川只觉眼前漆黑一团,也已摔倒。 双方各自倒了一人,余下的纷纷出手。玄难寻思:“这件事中间必有重大蹊跷,只有先将对方尽数擒住,才免得双方更有伤亡。”说道:“取禅杖来!”慧镜转身端起倚在门边的禅杖,递向玄难。那使判官笔的书生飞身扑到,右手判官笔点向慧镜胸口。玄难挥掌拍出,手掌未到,掌力已及他后心,那书生应掌而倒。玄难一声长笑,绰杖在手,横跨两步,挥杖便向那使棋盘的人砸去。 那人见来势威猛,禅杖未到,杖风已将自己周身罩住,当下运劲于臂,双手挺起棋盘往上硬挡,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那人只觉手臂酸麻,双手虎口迸裂。玄难禅杖一举,连那棋盘一起提起。那棋盘磁性极强,本来专吸敌人兵刃,今日敌强我弱,反给玄难的禅杖吸了去。玄难的禅杖跟着便向那人头顶砸落。那人叫道:“这一下‘镇神头’又兼‘倚盖’,我可抵挡不了啦!”向前疾窜。 玄难倒曳禅杖,喝道:“书呆子,给我躺下了!”横杖扫将过去,威势殊不可当。那书呆道:“夫子,圣之时者也!风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不可?”几句话没说完,早已伏倒在地。几名少林僧跳将上去,将他按住。 少林寺达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响,只一出手,便将对方三名高手打倒。 那使斧头的双斗包不同和风波恶,左支右绌,堪堪要败。那使棋盘的人道:“罢了,罢了!六弟,咱们中局认输,这局棋不必再下了。大和尚,我只问你,我们五弟到底犯了你们什么,你们要将他害死?”玄难道:“焉有此事……” 话未说完,忽听得铮铮两声琴响,远远传来。这两下琴音一传入耳鼓,众人登时一颗心剧烈的跳了两下。玄难一愕之际,只听得那琴声又铮铮的响了两下。这时琴声更近,各人心跳更加厉害。风波恶只觉心中一阵烦恶,右手一松,当的一声,单刀掉落在地。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护,敌人大斧砍来,已劈中他肩头。那书呆叫道:“大哥快来!乖乖不得了!你慢吞吞的还弹什么鬼琴?子曰:‘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琴声连响,一个老者大袖飘飘,缓步而来,高额凸颡,容貌奇古,笑咪咪的脸色极为和蔼,手抱一具瑶琴。 那书呆等一伙人齐叫:“大哥!”那人走近前来,向玄难抱拳道:“是哪一位少林高僧在此?小老儿多有失礼。”玄难合什道:“老衲玄难。”那人道:“呵呵,是玄难师兄。贵派的玄苦大师,是大师父的师兄弟罢?小老儿曾与他有数面之缘,相谈极是投机,他近来身子想必清健。”玄难黯然道:“玄苦师兄已圆寂归西。” 那人木然半晌,突然间向上一跃,高达丈余,身子尚未落地,只听得半空中他已大放悲声,哭了起来。玄难和公冶干等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此人这么一大把年纪,哭泣起来却如小孩一般。他双足一着地,立即坐倒,用力拉扯胡子,两只脚的脚跟如擂鼓般不住击打地面,哭道:“玄苦,你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就此死了?这不是岂有此理么?我这一曲‘梵音普安奏’,许多人听过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却说此曲之中,大含禅意,听了一遍,又是一遍。你这个玄难师弟,未必有你这么悟性,我若弹给他听,多半是要对牛弹琴、牛不入耳了!唉,我好命苦啊!” 玄难初时听他痛哭,心想他是个至性的人,悲伤玄苦师兄之死,但越听越不对,原来他是哀悼世上少了个知音人,哭到后来,竟说对自己弹琴乃是“对牛弹琴”。他是有德高僧,也不生气,只微微一笑,心道:“这群人个个疯疯颠颠。这人的性子脾气,与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这真叫做物以类聚了。” 只听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为了报答知己,苦心孤诣的又为你创了一首新曲,叫做‘一苇吟’,颂扬你们少林寺始祖达摩老祖一苇渡江的伟绩,你怎么也不听了?”忽然向玄难道:“玄苦师兄的坟墓在那里?你快快带我去,快,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坟上弹奏这首新曲,说不定能令他听得心旷神怡,活了转来。” 玄难道:“施主不可胡言乱语,我师兄圆寂之后,早就火化成灰了。” 那人一呆,说道:“那很好,你将他的骨灰给我,我用牛皮胶把他骨灰调开了,黏在我瑶琴之下,从此每弹一曲,他都能听见。你说妙不妙?哈哈,哈哈,我这主意可好?”他越说越高兴,不由得拍手大笑,蓦地见那美妇人倒在一旁,惊道:“咦,七妹,怎么了?是谁伤了你?” 玄难道:“这中间有点误会,咱们正待分说明白。”那戏子叫道:“大哥,他们打死了五哥,你快快为五哥报仇雪恨。”那弹琴老者脸色大变,叫道:“岂有此理!老五是阎王敌,阎罗王怎能奈何得了他?”玄难道:“薛神医是装假死,棺材里只有毒药,没有死尸。”弹琴老者等人尽皆大喜,纷纷询问:“老五为什么装假死?”“死尸到那里去了?”“他没有死,怎么会有死尸?” 忽然间远处有个细细的声音飘将过来:“薛慕华,薛慕华,你师叔老人家到了,快快出来迎接。”这声音若断若续,相距甚远,但入耳清晰,显是呼叫之人内功极深。 那戏子、书呆、工匠等不约而同的齐声惊呼。那弹琴老者叫道:“大祸临头,大祸临头!”东张西望,神色惊惧,说道:“来不及逃走啦!快,快,大家都进屋去。” 包不同大声道:“什么大祸临头?天塌下来么?”那老者颤声道:“快,快进去!天塌下来倒不打紧,这个……”包不同道:“你老先生尽管请便,我可不进去。” 那老者右手突然伸出,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这一下出手实在太快,包不同猝不及防,已然受制,身子给对方一提,双足离地,不由自主的让他提着奔进大门。 玄难和公冶干都大为讶异,正要开口说话,那使棋盘的低声道:“老师父,大家快快进屋,有一个厉害之极的大魔头转眼便到。”玄难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有对手,怕什么大魔头、小魔头?问道:“那一个大魔头?乔峰么?”那人摇头道:“不是,不是,比乔峰可厉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玄难微微一哂,道:“是星宿老怪,那真再好不过,老衲正要找他。”那人道:“你老师父武功高强,自然不怕。不过这里人人都给他整死,只你一个人活着,倒也慈悲得紧。” 他这几句是讥讽之言,可是却真灵验,玄难一怔,便道:“好,大家进去!” 便在这时,那弹琴老者已放下包不同,又从门内奔了出来,连声催促:“快,快!还等什么?”风波恶喝问:“我三哥呢?”那老者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颊横扫过去。风波恶体内寒毒已开始发作,正自难当,见他手掌打来,急忙低头避让。不料这老者左手一掌没使老了,突然间换力下沉,已抓住了风波恶的后颈,说道:“快,快,快进去!”像提小鸡一般,又将他提了进去。 公冶干见那老者似乎并无恶意,但两个把弟都是一招间便即为他制住,当即大声呼喝,抢上要待动手,但那老者身法如风,早已奔进大门。那书生抱起戏子、工匠扶着美妇,也都奔进屋去。 玄难见事态诡异多端,心想不可鲁莽,以免出了乱子,说道:“公冶施主,大家还是进去,从长计议便了。” 当下虚竹和慧方抬起玄痛的尸身,公冶干抱了邓百川,一齐进屋。 那弹琴老者又再出来催促,见众人已然入内,忙关上大门,取过门闩来闩。那使棋盘的道:“大哥,这大门还是大开的为是。这叫做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叫他不敢贸然闯进。”那老者道:“是么?好,这便听你的。这……这行吗?”语音中全无自信。 玄难和公冶干对望一眼,均想:“这老儿武功高强,何以临事如此慌张失措?这样一扇木门,连个寻常盗贼也抵挡不住,何况对付星宿老怪,关与不关有什么分别?” 那老者连声道:“六弟,你想个主意,快想个主意啊。” 玄难虽颇有涵养,但见他如此惶惧,也不禁心头火起,说道:“老丈,这星宿老怪就算再厉害狠毒,咱们大伙儿联手御敌,也未必便输于他了,又何必这等……这等……嘿……这等小心谨慎。”这时厅上已点了烛火,他一瞥之下,那老者固然神色惶恐,那使棋盘的、书呆、工匠、使判官笔的诸人,也均有栗栗之意。玄难亲眼见到这些人武功颇为不弱,更兼疯疯颠颠,漫不在乎,似乎均是游戏人间的潇洒之士,突然之间却变成了心惊胆战、猥琐无用的懦夫,委实不可思议。 公冶干见包不同和风波恶都好端端的坐在椅上,只寒毒发作,不住颤抖,当下扶着邓百川也在一张椅中坐好,幸好他脉搏调匀,只如喝醉了酒一般昏昏大睡,绝无险象。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片刻,那使短斧的工匠从怀中取出一把曲尺,在厅角中量了量,摇摇头,拿起烛台,走向后厅。众人都跟了进去,但见他四下打量,忽然纵身而起,在横梁上量了一下,又摇摇头,再向后面走去,到了薛神医的假棺木前,瞧了几眼,摇头道:“可惜,可惜!”弹琴老者道:“没用了么?”使短斧的道:“不成,师叔一定看得出来。”弹琴老者怒道:“你……你还叫他师叔?”短斧客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的又向后走去。 公冶干心想:“此人除了摇头,似乎旁的什么也干不了。” 短斧客量量墙角,踏踏步数,屈指计算,宛然是个建造房屋的梓人,一路数着步子到了后园。他拿着烛台,凝思半晌,向廊下一排五只石臼走去,又想了一会,将烛台放在地下,走到左边第二只大石臼旁,捧了几把干糠和泥土放入臼中,提起旁边一个大石杵,向臼中砰的一下力舂,跟着砰的又是一下,石杵沉重,落下时甚是有力。 公冶干轻叹一声,心道:“这次当真倒足了大霉,遇上了一群疯子,在这当口,他居然还有心情去舂米。倘若舂的是米,那也罢了,石臼中放的明明是谷糠和碎土,唉!”过了一会,包不同与风波恶身上寒毒暂歇,也奔到了后园。 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声连续不绝。 包不同道:“老兄,你想舂了米来下锅煮饭么?你舂的可不是米啊。我瞧咱们还是耕起地来,撒上谷种,等得出了秧……”突然间花园中东南角七八丈处发出几下轧轧之声。声音轻微,但颇为特异,玄难、公冶干等人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当地并排种着四株桂树。 砰的一下,砰的一下,短斧客不停手的捣杵,说也奇怪,数丈外靠东第二株桂花树竟然枝叶摇晃,缓缓向外移动。又过片刻,众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捣一下,桂树便移动一寸半寸。弹琴老者一声欢呼,向那桂树奔了过去,低声道:“不错,不错!”众人跟着他奔去。只见桂树移开处露出一块大石板,石板上生着一个铁环挽手。 公冶干既惊佩,又惭愧,说道:“这个地下机关安排得巧妙之极,当真匪夷所思。这位仁兄在顷刻之间,便发见了机括所在,聪明才智,实不在建造机关者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焉知这机关不是他自己建造的?”公冶干笑道:“我说他才智不在建造机关者之下,如果机关是他所建,他的才智自然不在他自己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在其下,或在其上。他的才智又怎能在他自己之上?” 短斧客再捣了十余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弹琴老者握住铁环,向上急拉,却纹丝不动,待要运力再拉,短斧客惊叫:“大哥,住手!”纵身跃入旁边一只石臼,拉开裤子,撒起尿来,叫道:“大家快来,一齐撒尿!”弹琴老者一愕,忙放下铁环,霎时之间,使棋盘的、书呆子、使判官笔的,再加上弹琴老者和短斧客,齐向石臼中撒尿。 公冶干等见这五人发疯撒尿,尽皆笑不可抑,但顷刻之间,各人鼻中便闻到了一阵火药气味。那短斧客道:“好了,没危险啦!”偏是那弹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长,撒之不休,口中喃喃自语:“该死,该死,又给我坏了一个机关。六弟,若不是你见机得快,咱们都已给炸成肉浆了。”公冶干等心下凛然,均知在这片刻之间,实已去鬼门关走了一转,显然铁环之下连有火石、火刀、药线,一拉之下,点燃药线,预藏的火药便即爆炸,幸好短斧客机警,大伙撒尿,浸湿引线,大祸这才避过。 短斧客走到右首第一只石臼旁,运力将石臼向右转了三圈,抬头向天,口中低念口诀,默算半晌,将石臼再向左转了六个半圈子。只听得一阵轻微的轧轧之声过去,大石板向旁缩进,露出个洞孔。这一次弹琴老者不敢鲁莽,向短斧客挥了挥手,要他领路。 忽然地底下有人骂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这贼八王!很好,很好!你终于找上我啦,算你厉害!你为非作歹,终须有日得到报应。来啊,进来杀我啊!” 书生、工匠、戏子等齐声欢呼:“老五果然没死!”那弹琴老者叫道:“五弟,是咱们全到了。”地底那声音一停,跟着叫道:“真的是大哥么?”声音中满是喜悦之意。 嗤的一声响,洞孔中钻出一个人来,正是阎王敌薛神医。 他没料到除了弹琴老者等义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禁一怔,向玄难道:“大师,你也来了!这几位都是朋友么?” 第1163章 天龙(151) 玄难微一迟疑,道:“是,都是朋友。”本来少林寺认定玄悲大师是死于姑苏慕容氏之手,将慕容氏当作了大对头。但此番同来柳宗镇求医,道上邓百川、公冶干力陈玄悲大师决非慕容公子所杀,玄难已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共遭危难,同舟共济,已认定这一伙人是朋友了。公冶干听他如此说,向他点了点头。 薛神医道:“都是朋友,那再好也没有了,请大家一起下去。”抢先从洞孔入口走下地道。当下各人扶抱伤者,鱼贯入内,连玄痛的尸身也抬了进去。 薛神医扳动机括,大石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动机括,隐隐听得轧轧声响,众人料想移开的桂树又回上了石板。里面是一条石砌的地道,各人须得弯腰而行,走了片刻,地道渐高,到了一条天然生成的隧道之中。又行十余丈,来到一个宽广的石洞。洞内生了火炬,内有通风之处,烟雾外透。火炬旁坐着二十来人,男女老幼都有。这些人听得脚步声,一齐回过头来。 薛神医道:“这些都是我家人,事情紧迫,也不叫他们来拜见了,失礼莫怪。大哥、二哥,你们怎么来的?”不等弹琴老者回答,便即察视各人伤势。第一个看的是玄痛,薛神医道:“这位大师悟道圆寂,可喜可贺。”看了看邓百川,微笑道:“我七妹的花粉只将人醉倒,再过片刻便醒,没毒的。”那中年美妇和戏子受的都是外伤,虽然不轻,在薛神医自是小事一件。他把过包不同和风波恶的脉,诊视二人病情,闭目抬头,苦苦思索。 过了半晌,薛神医摇头道:“奇怪,奇怪!打伤这两位兄台的却是何人?”公冶干道:“是个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薛神医摇头道:“少年?此人武功兼正邪两家之所长,内功深厚,少说也有三十年的修为,怎能是个少年?”玄难道:“确是个少年,但掌力浑厚,我玄痛师弟也是受了他的寒毒,致成重伤。他是星宿老怪的弟子。” 薛神医惊道:“星宿老怪的弟子,竟也如此厉害?了不起!”摇头道:“惭愧,惭愧。这两位兄台的寒毒,在下实是无能为力。‘神医’两字,今后是不敢称的了。” 忽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薛先生,既是如此,我们便当告辞。”说话的正是邓百川,他为花粉迷倒,适于此时醒转,听到了薛神医最后几句话。包不同道:“是啊!躲在这地底下干什么?大丈夫生死有命,岂能学那乌龟田鼠,藏在地底洞穴之中?” 薛神医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气儿!你知外边是谁到了?”风波恶道:“你们怕星宿老怪,我可不怕。枉为你们武功高强,一听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如此丧魂落魄。”那弹琴老者道:“你连我也打不过,星宿老怪是我师叔,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玄难岔开话题,说道:“老衲今日所见所闻,种种不明之处甚多,想要请教。” 薛神医道:“我们师兄弟八人,号称‘函谷八友’。”指着那弹琴老者道:“这位是我们大师哥,我是老五。其余的事情,一则说来话长,一则也不足为外人道……”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叫道:“薛慕华,怎不出来见我?” 这声音细若游丝,似乎只能隐约相闻,但洞中诸人个个听得十分清楚,这声音便像一条金属细线,穿过了十余丈厚的地面,又如顺着那曲曲折折的地道进入各人耳鼓。 那弹琴老者“啊”的一声,跳起身来,颤声道:“星……星宿老怪!”风波恶大声道:“大哥、二哥、三哥,咱们出去决一死战。”弹琴老者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你们这一出去,枉自送死,那也罢了!可是泄漏了这地下密室的所在,这里许多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这一勇之夫的手里了。”包不同道:“他的话声能传到地底,岂不知咱们便在此处?你甘愿装乌龟,他还是要揪你出去,要躲也是躲不过的。”那使判官笔的书生道:“一时三刻之间,他未必便能进来,还是大家想个善法的为是。” 弹琴老者道:“很好!玄难大师,届时那大魔头到来,我们师兄弟八人决计难逃毒手。你们各位却是外人。那大魔头一上来专心对付我们这班师侄,各位颇有逃生的余裕。各位千万不可自逞英雄好汉,和他争斗。要知道,只要有谁在星宿老怪的手底逃得性命,已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包不同道:“好臭,好臭!”各人嗅了几下,没闻到臭气,向包不同瞧去的眼色中均带疑问之意。包不同指着弹琴客道:“此人猛放狗屁,臭不可耐!”他适才一招之间便给这老儿制住,好生不忿,虽然其时适逢身上寒毒发作,手足无力,也知自己武功远不及他,但对手越强,他越要骂。 那使棋盘的横了他一眼,道:“你要逃脱我大师兄的掌底,已难办到,何况我师叔的武功又胜我大师兄十倍,到底是谁在放狗屁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武功高低,跟放不放狗屁全不相干。武功高强,难道就不放狗屁?不放狗屁的,难道武功一定高强?孔夫子不会武功,莫非他老人家就专放狗屁……” 邓百川心想:“这些人的话也非无理,包三弟跟他们胡扯争闹,徒然耗费时刻。”便道:“诸位来历,在下尚未拜聆,适才多有误会,误伤了两位朋友,在下万分歉仄。今日既是同御妖邪,大家算得一家人了。待会强敌到来,我们姑苏慕容公子手下的部属虽然不济,逃是决计不逃的,倘若当真抵敌不住,大家一齐毕命于此便了。” 玄难道:“慧镜、虚竹,你们若有机会,务当设法脱逃,回到寺中,向方丈报讯。免得大家给妖人一网打尽,连讯息也传不出去。”六名少林僧合什说道:“恭领法旨。”薛慕华和邓百川等听玄难如此说,已明白他是决意与众人同生共死,而是否对付得了星宿老怪,心中也实无把握。 薛慕华道:“众位少林派师父,你们回到寺中,方丈大师问起前因后果,只怕你们答不上来。此事本来是敝派的门户之羞,原不足为外人道。但为了除灭这武林中的大患,若不是少林高僧主持大局,实难成功。在下须当为各位详告,只是敬盼各位除了向贵寺方丈禀告之外,不可向旁人泄漏。”慧镜、虚竹等齐声答应。 薛慕华向弹琴老者康广陵道:“大师哥,这中间的缘由,小弟要说出来了。” 康广陵虽于诸师兄弟中居长,武功也远远高出侪辈,为人却十分幼稚,薛慕华如此问他一声,只不过在外人之前全他脸面而已。康广陵道:“这可奇了,嘴巴生在你的头上,你要说便说,又问我干么?” 薛慕华道:“玄难大师、邓师傅,我们的受业恩师,武林中人称聪辩先生……”玄难和邓百川等都是一怔,齐道:“你们都是他弟子?”聪辩先生便是聋哑老人。此人天聋地哑,偏偏取个外号叫做“聪辩先生”,他门中弟子个个给他刺聋耳朵,割断舌头,江湖上众所周知。可是康广陵这一群人却耳聪舌辩,这就大大的奇怪了。 薛慕华道:“家师门下弟子人人既聋且哑,那是近几十年来的事。以前家师不是聋子,更非哑子,他是给师弟星宿老怪丁春秋激得变成聋哑的。”玄难等都是“哦”的一声。薛慕华道:“我祖师爷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姓苏,名讳上星下河,那便是家师,二弟子丁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但到得后来,却分了高下……” 包不同插口道:“嘿嘿,定然是你师叔丁春秋胜过了你师父,那倒不用说了。”薛慕华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我祖师学究天人,胸中所学包罗万象……”包不同道:“不见得啊不见得!”薛慕华已知此人专和人抬杠,不去理他,继续道:“初时我师父和丁春秋学的都是武功,但后来我师父却分了心,去学祖师爷弹琴音韵之学……” 包不同指着康广陵道:“哈哈,你这弹琴的鬼门道,便是如此转学来的了。” 康广陵瞪眼道:“我的本事若不是跟师父学的,难道是跟你学的?” 薛慕华道:“倘若我师父只学一门弹琴,倒也没什么大碍,偏是祖师爷所学实在太广,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工艺杂学,贸迁种植,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我师父起始学了一门弹琴,不久又去学弈,再学书法,又学绘画。各位请想,这些学问每一门都是大耗心血时日之事,那丁春秋初时假装每样也都跟着学学,学了十天半月,便说自己资质太笨,难以学会,就不学了,只专心于武功。如此十年八年下来,他师兄弟二人的武功便颇有高下了。” 玄难连连点头,道:“单是弹琴或弈棋一项,便得耗了一个人大半生的精力,聪辩先生居然能专精数项,实所难能。那丁春秋专心一致,武功上胜过了师兄,也不算希奇。” 康广陵道:“老五,还有更要紧的呢,你怎么不说?快说,快说。” 薛慕华道:“那丁春秋专心武学,本来也是好事,可是……唉……这件事说起来,于我师门实在太不光采。那丁春秋仗着比我祖师爷年轻二三十岁,又生得俊俏,竟去姘上了我祖师爷的情人。这件事大伤我祖师爷脸面,我们也只心照,谁也不敢提上一句,当面背后,都装聋作哑。祖师爷也就诈作不知,那是哑子吃黄连。总而言之,丁春秋使了种种卑鄙手段,又在暗中偷偷学会了几门厉害之极的邪术,我祖师爷恼怒之下,要待杀他,岂知这丁春秋先下手为强,突然发难,将我祖师爷打得重伤。祖师爷究竟身负绝学,虽在猝不及防之时中了暗算,仍能苦苦撑持,直至我师父赶到救援。我师父的武功不及这恶贼,一场恶斗之后,我师父复又受伤,祖师爷则堕入了深谷,不知生死。我师父因杂学而耽误了武功,但这些杂学毕竟也不是全无用处。危难之际,我师父摆开奇门遁甲之术,与丁春秋僵持不下。” “丁春秋一时无法破阵杀我师父,再者,他知道本门有不少奥妙神功,祖师爷始终没传他师兄弟二人,料想祖师爷临死之时,必将这些神功秘笈的所在告知我师父,只能慢慢逼迫我师父吐露,又加师叔祖从旁相劝,他便让了步,只要我师父从此不开口说一句话,便不来再找他晦气。那时我师父门下,共有我们这八个不成材的弟子。我师父写下书函,将我们遣散,不再认为是弟子,从此果真装聋作哑,不言不听,再收的弟子,也均刺耳断舌,创下了‘聋哑门’的名头。推想我师父之意,想是深悔当年分心去务杂学,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既聋且哑之后,各种杂学便不会去碰了。” “我们师兄弟八人,除了跟师父学武之外,每人还各学了一门杂学。那是在丁春秋叛师之前的事,其时家师还没深切体会到分心旁骛的大害,因此非但不加禁止,反而颇加奖饰,用心指点。康大师兄广陵,学的是奏琴。” 包不同道:“他这是‘对己弹琴,己不入耳’。” 康广陵怒道:“你说我弹得不好?我这就弹给你听听。”说着便将瑶琴横放膝头。 薛慕华忙摇手阻止,指着那使棋盘的道:“范二师兄百龄,学的是围棋,当今天下,少有敌手。”包不同向范百龄瞧了一眼,说道:“无怪你以棋盘作兵刃。只是棋盘以磁铁铸成,吸人兵器,未免取巧,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范百龄道:“弈棋之术,固有堂堂之阵,正正之师,但奇兵诡道,亦所不禁。” 薛慕华道:“我范二师哥的棋盘所以用磁铁铸成,原是为了钻研棋术之用。他不论行走坐卧,突然想到一个棋势,便要用黑子白子布列一番。他的棋盘是磁铁所制,将铁铸的棋子放了上去,纵在车中马上,也不会移动倾跌。后来因势乘便,就将棋盘作了兵刃,棋子作了暗器,倒不是有意用磁铁之物来占人便宜。” 包不同心下称是,口中却道:“理由欠通,大大的欠通。范老二如此武功,若是用一块木制棋盘,将铁棋子拍了上去,嵌入棋盘之中,那棋子难道还会掉下来?” 薛慕华道:“那究竟不如铁棋盘的方便了。我苟三师哥单名一个‘读’字,性好读书,诸子百家,无所不窥,是一位极有学问的宿儒,诸位想必都已领教过了。” 包不同道:“小人之儒,不足一哂。”苟读怒道:“什么?你叫我是‘小人之儒’,难道你便是‘君子之儒’么?”包不同道:“岂敢,岂敢!” 薛慕华知道他二人辩论起来,只怕三日三夜也没有完,忙打断话头,指着那使判官笔的书生道:“这位是我四师哥,雅擅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卉,并皆精巧。他姓吴,拜入师门之前,在大宋朝廷做过领军将军之职,因此大家便叫他吴领军。” 包不同道:“只怕领军是专打败仗,绘画则人鬼不分。”吴领军道:“倘若描绘阁下尊容,确是人鬼难分。”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老兄几时有暇,以包老三的尊容作范本,绘上一幅‘鬼趣图’,倒也极妙。” 薛慕华笑道:“包兄英俊潇洒,何必过谦?在下排行第五,学的是一门医术,江湖上总算薄有微名,还没忘了我师父所授的功夫。” 包不同道:“伤风咳嗽,勉强还可医治,一遇到在下的寒毒,那便束手无策了。这叫做大病治不了,小病医不死。嘿嘿,神医之称,果然名不虚传。” 康广陵捋着长须,斜眼相睨,说道:“你这位老兄性子古怪,倒是有点与众不同。”包不同道:“哈哈,我姓包,名不同,当然是与众不同。”康广陵哈哈大笑,道:“你当真姓包?当真名叫不同?”包不同道:“这难道还有假的?嗯,这位专造机关的老兄,定然精于土木工艺之学,是鲁班先师的门下了?” 薛慕华道:“正是,六师弟冯阿三,本来是木匠出身。他在投入师门之前,已是一位巧匠,后来再从家师学艺,更是巧上加巧。七师妹姓石,精于莳花,天下的奇花异卉,一经她的培植,无不欣欣向荣。” 第1164章 天龙(152) 邓百川道:“石姑娘将我迷倒的药物,想必是取自花卉的粉末,并非毒药。”那姓石的美妇人闺名叫做清风,微微一笑,道:“适才多有得罪,邓老师恕罪则个。”邓百川道:“在下鲁莽,出手太重了,姑娘海涵。” 薛慕华指着那一开口便唱戏的人道:“八弟李傀儡,一生沉迷扮演戏文,疯疯颠颠,于这武学一道,不免疏忽了。唉,岂仅是他,我们同门八人,个个如此。其实我师父所传的武功,我一辈子已然修习不了,偏偏贪多务得,到处去学旁人的绝招,到头来……唉……” 李傀儡横卧地下,叫道:“孤王乃李存勖是也,不爱江山爱做戏,嗳,好耍啊好耍!”其时北宋年间,伶人所演戏文极为简陋,不过是参军、鲍老、回鹘等几个脚色,但李傀儡多读诗书,自行扮演古人,不论男女,都扮得唯妙唯肖,远过当时戏中脚色。 包不同道:“孤王乃李嗣源是也,抢了你的江山,砍了你的脑袋。”书呆苟读插口道:“李存勖为手下伶人郭从谦所弑,并非死于李嗣源之手。”包不同不熟史事,料知掉书包决计掉不过苟读,叫道:“呀呀呸!吾乃郭从谦是也!啊哈,吾乃秦始皇是也,焚书坑儒,专坑小人之儒。” 薛慕华道:“我师兄弟八人虽给逐出师门,却不敢忘了师父教诲的恩德,自己合称‘函谷八友’,以纪念当年师父在函谷关边授艺之恩。旁人只道我们臭味相投……”包不同鼻子吸了几下,说道:“好臭,好臭!”苟读道:“《易经·系辞》曰:‘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臭即是香,老兄毫无学问。”包不同道:“老兄之言,其香如屁!” 薛慕华道:“谁也不知我们原是同门的师兄弟。我们为提防那星宿老怪重来中原,给他一网打尽,是以每两年聚会一次,平时却散居各处。不久之前,丁老怪派了他弟子前来,叫我去给他一个大肚和尚治病。姓薛的生平有一桩坏脾气,人家要我治病,非得好言相求不可,更何况求医之人是丁老怪的弟子,我自然不肯去。那人逼迫不成,愤然离去。我想丁老怪迟早会找上门来。是以我假装身死,在棺中暗藏剧毒,盼望引他上钩,我全家老幼则藏在这地洞之中。” 包不同道:“要人家好言相求,这才出手治病,那有什么希奇?姓包的也有这么一桩坏脾气,人家若要给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对方恃势相压,包某宁可疾病缠身而死,也决不让人治病。” 康广陵哈哈大笑,说道:“你又是什么好宝贝了?人家硬要给你治病,还得苦苦向你哀求,除非……除非……”一时想不出“除非”什么来。 包不同道:“除非你是我的儿子。”康广陵一怔,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倘若我的父亲生了病不肯看医生,我定要向他苦苦哀求了。他是个很讲道理之人,没想到包不同这话是讨他的便宜,便道:“是啊,我又不是你的儿子。”包不同道:“你是不是我儿子,只有你妈妈心里明白,你自己怎知?”康广陵一愕,又点头道:“话倒不错。”包不同哈哈一笑,心想:“此人是个大傻瓜,再讨他的便宜,胜之不武。” 薛慕华道:“也是事有凑巧,眼下正是我师兄弟八人每两年一次的聚会之期。我那老仆误认诸位便是我所惧怕的对头,眼见情势紧迫,不等我嘱咐,便将向诸同门报讯的流星火炮点了起来。这流星火炮是我六师弟巧手所制,放上天空之后,光照数里,我同门八人,每人的流星花色不同。此事可说有幸有不幸。幸运的是,我函谷八友在危难之际得能相聚一堂,携手抗敌。但竟如此给星宿老怪一网打尽,也可说是不幸之极了。” 包不同道:“星宿老怪本领就算厉害,也未必强得过少林高僧玄难大师。再加上我们这许多虾兵蟹将,在旁呐喊助威,拚命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又何必如此……如此……如此……”他说了三个“如此”,牙关格格相击,寒毒发作,再也说不下去。 李傀儡高声唱道:“我乃行刺秦皇之荆轲是也。风萧萧兮身上寒,壮士发抖兮口难开!”突然间地下一条人影飞起,挺头向他胸口撞去。李傀儡“啊哟”一声,挥臂推开,那人抓住了他,厮打起来,正是一阵风风波恶。邓百川忙道:“四弟,不可动粗。”伸手将风波恶拉开。 邓百川道:“各位说得坦率,丑事也不隐瞒,确是够朋友了。大敌当前,待会死活难知,我们姑苏慕容也当将所知一五一十相告。当年慕容老爷跟我们谈论,说道丁春秋的祖师爷所学之中,有一门‘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慕容老爷说道,长生成仙是骗人的,世上决无不死之人。但如内功修得对了,却可驻颜不老。三四十岁的女子,可练得宛似十八九岁;五六十岁的妇人,可练得皮光肉滑,面白唇红,便如二三十岁一般。女子人人想长保青春,男人何尝不然?丁春秋不杀你们祖师爷,料来是想逼得他传授这门‘长春功’。丁老怪多半曾练过这门功法,但效力有时而尽,现在也慢慢显现了老态。他若知‘长春功’渐渐失效,多半要到苏州来查书。” 苟读道:“查书?这倒奇了,他该来问我才对。”邓百川道:“苟先生虽学富五车,丁春秋想查的那‘长春功’功诀,只怕不在五车之内,是在第六车中。丁春秋勾引了祖师爷的情人,两人逃来苏州,隐居之地就在太湖的一处庄子。他两人盗来的大批武功秘笈,也就藏在苏州。” 玄难说道:“如果只是查书,那让他查查也就是了。”邓百川道:“我们瞧丁老怪志不在小。那‘长春功’如单只驻颜不老,他美他的,咱们不瞧他的臭脸便是。他真正用心,恐是要加强他的‘化功大法’。”玄难一凛,说道:“请问薛神医,那‘化功大法’到底是怎样一门武学?致使武林之中,人人谈虎色变,深恶痛绝。” 薛慕华道:“听说练这门邪功,要借用不少毒蛇毒虫的毒汁毒液,吸入了手掌,与人动手之时,再将这些剧毒传入对方经脉。咱们练功,内力出自经脉,如‘关亢穴’是三阴任脉之会,‘大椎穴’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这两个穴道若沾上了毒质,任脉督脉中的内力刹那间消得无影无踪。常人以讹传讹,说道丁老怪能化人功力。其实以在下之见,功力既然练成,便化不去了,丁老怪是以剧毒侵入经脉,使人内力一时施展不出,身受者便以为内力给他化去了。便如一人中毒之后,毒质侵入头脑,令人手足麻痹,倒不是化去了手足之力。在下所见或者不合,请大师指点。” 玄难点了点头,道:“神医所见极是,令老衲茅塞顿开,解了心中疑团。” 便在此时,一个细细的声音又传进山洞:“苏星河的徒子徒孙,快快出来投降,或许还能保得性命,再迟片刻,可别怪我老人家不顾同门义气了。” 康广陵怒道:“此人好不要脸,居然还说什么同门义气。” 冯阿三向薛慕华道:“五哥,这个地洞,瞧那木纹石材,当是建于三百多年之前,不知是出于那一派巧匠之手?”薛慕华道:“这是我祖传的产业,世代相传,有这么一个避难的处所,何人所建,却是不知了……” 一言未毕,忽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有如地震,洞中诸人都觉脚底地面摇动,站立不稳。冯阿三失色道:“不好!丁老怪用炸药硬炸,转眼间便要攻进来!” 康广陵怒道:“卑鄙之极,无耻之尤。我们祖师爷和师父都擅于土木之学,机关变化,乃是本门的看家本领。这星宿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机关,却用炸药蛮炸,如何还配称本门弟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杀师父、伤师兄,难道你还认他是本门师叔么?”康广陵道:“这个……” 蓦地里又是轰的一声大响,山洞中尘土飞扬,迷得各人都睁不开眼来。 玄难道:“与其任他炸破地洞,攻将进来,还不如出去一战!”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四人齐声称是。 范百龄心想玄难是少林高僧,躲在地洞之中以避敌人,实是大损少林威名,反正生死在此一战,终究躲不过,便道:“如此大伙儿一齐出去,跟这老怪一拚。” 薛慕华道:“玄难大师与这老怪无怨无仇,犯不着赶这淌混水,少林派诸位大师还是袖手旁观罢。”玄难道:“中原武林之事,少林派都要插手,各位恕罪。何况我玄痛师弟圆寂,起因于中了星宿派弟子毒手,少林派跟星宿老怪并非无怨无仇。” 冯阿三道:“大师仗义相助,我们师兄弟十分感激。薛五哥的家眷和包风二位,都可留在此间,谅那老怪未必会来搜索。”包不同向他横了一眼,道:“还是你留着较好。”冯阿三忙道:“在下决不敢小觑了两位,只是两位身受重伤,再要出手,不大方便。”风波恶道:“越伤得重,打起来越有劲。”范百龄等都摇了摇头,均觉这两人性格甚勇,却有点不可理喻。当下冯阿三扳动机括,快步抢了出去。 轧轧之声甫作,出口处只露出窄窄一条缝,冯阿三便掷出三个火炮,砰砰砰三声响,炸得白烟弥漫。三声炮响过去,石板移动后露出的缝口已可过人,冯阿三又是三个火炮掷出,跟着便窜了出去。 冯阿三双足尚未落地,白烟中一条黑影从身旁抢出,冲入外面人丛,叫道:“那一个是星宿老怪,姓风的跟你会会。”正是一阵风风波恶。 他见面前有个身穿葛衣的汉子,喝道:“吃我一拳!”砰的一拳,已打在那人胸口。那人是星宿派的第九弟子,身子一晃,风波恶第二拳又已击中他肩头。只听得劈劈啪啪之声不绝,风波恶出手快极,几乎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在对方身上,只是他伤后无力,打不倒那星宿弟子。玄难、邓百川、康广陵、薛慕华等都从洞中窜了上来。 只见一个身形魁伟的老者站在西南角上,他身前左右,站着两排高矮不等的汉子,那铁头人赫然便在其中。康广陵叫道:“丁老贼,你还没死吗?可还记得我么?” 那老者正是星宿老怪丁春秋。原来丁春秋擒到少林僧慧净,本想逼他去寻冰蚕,却发觉他患病极重,便来找薛慕华要他医治。薛慕华先装假死,却还是逃不过这一劫。丁春秋一眼之间,便已认清了对方诸人,手中羽扇挥了几挥,说道:“慕华贤侄,你如能将那大肚皮的少林僧医好,我可饶你不死,只是你须拜我为师,改投我星宿派门下。”他一心一意只是要薛慕华治愈慧净,带他到昆仑山之巅去捕捉冰蚕,又想将薛慕华收入门下,与他共研“不老长春功”功诀中的不解之处。 薛慕华听他口气,竟将当前诸人全不放在眼里,似乎各人的生死存亡,全可由他随心所欲的处置。他深知这师叔的厉害,心下着实害怕,说道:“丁老贼,这世上我只听一个人的话,唯有他老人家叫我救谁,我便救谁。你要杀我,本来易如反掌。可是要我治病救人,你非去求那位老人家不可。” 丁春秋冷冷的道:“你只听苏星河的话,是也不是?”薛慕华道:“只有禽兽不如的恶棍,才敢起欺师灭祖之心。”他此言一出,康广陵、范百龄、李傀儡等齐声喝采。 丁春秋道:“很好,很好,你们都是苏星河的乖徒儿,可是苏星河却曾派人通知我,说道已将你们八人逐出门墙,不再算是他门下弟子。难道姓苏的说话不算,仍偷偷的留着这师徒名份么?”范百龄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确是将我们八人逐出了门墙。这些年来,我们始终没能见到他老人家一面。上门拜谒,他老人家也是不见。可是我们敬爱师父之心,决不减了半分。姓丁的,我们八人所以变成孤魂野鬼,无师门可依,全是受你这老贼所赐。” 丁春秋微笑道:“此言甚是。苏星河是怕我向你们施展辣手,将你们一个个杀了。他将你们逐出门墙,意在保全你们这几条小命。他不舍得刺聋你们耳朵,割了你们舌头,对你们的情谊可深得很哪!哼,婆婆妈妈,能成什么大事?嘿嘿,很好。你们自己说罢,到底苏星河还算不算是你们师父?” 康广陵等听他这么说,均知若不弃却“苏星河之弟子”的名份,丁春秋立时便下杀手,但师恩深重,岂可贪生怕死而背叛师门,八同门中除石清风身受重伤,留在地窖中不出,其余七人齐声道:“我们虽给师父逐出门墙,但师徒之份,终身不变。” 李傀儡突然大声道:“我乃星宿老怪的老母是也。我当年跟二郎神的哮天犬私通,生下你这小畜生。我打断你的狗腿!”他学着老妇人的口音,跟着汪汪汪三声狗叫。 康广陵、包不同等都纵声狂笑。 丁春秋怒不可遏,眼中陡然间发出异样光芒,左手袍袖一拂,一点碧油油的磷火射向李傀儡身上,疾如流星。李傀儡右腿已断,一手撑着木棍行动不便,待要闪避,却那里来得及,嗤的一声响,全身衣服着火。他忙就地打滚,可是越滚磷火越旺。范百龄急从地下抓起泥沙,往他身上洒去。 丁春秋袍袖中接连飞出五点火星,分向康广陵等五人射去,便只饶过了薛慕华一人。康广陵双掌齐推,震开火星。玄难出掌劈开了两点火星。但冯阿三、范百龄二人却已身上着火。霎时之间,李傀儡等三人给烧得哇哇乱叫。 丁春秋的众弟子颂声大起:“师父略施小术,便烧得你们如烤猪一般,还不快快跪下投降!”“师父有通天彻地之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今日教你们中原猪狗们看看我星宿派的手段。”“师父他老人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任何敌人望风披靡!” 包不同大叫:“放屁,放屁!哎哟,我肉麻死了!丁老贼,你的脸皮真老!” 第1165章 天龙(153) 包不同语声未歇,两点火星已向他疾射过来。邓百川和公冶干各出一掌,撞开了这两点火星,但两人同时胸口如同中了巨锤之击,两声闷哼,腾腾腾退出三步。原来丁春秋是以极强内力拂出火星,玄难和康广陵内力较高,以掌力将火星撞开后不受损伤,邓百川和公冶干便抵受不住。 玄难欺到李傀儡身前,拍出一掌,掌力平平从他身上拂过,嗤的一声响处,掌力将他衣衫撕裂,扯下了一大片来,正在烧炙他的磷火,也即为掌风扑熄。 一名星宿派弟子叫道:“这秃驴掌力还算不弱,及得上我师父的十分之一。”另一名弟子道:“呸,只及我师父的百分之一!” 玄难跟着反手拍出两掌,又扑熄了范百龄与冯阿三身上的磷火。其时邓百川、公冶干、康广陵等已纵身齐上,向星宿派众弟子攻去。 丁春秋一摸长须,说道:“少林高僧,果真功力非凡,小弟今日来领教领教。”说着左掌轻飘飘的向玄难拍来。他要自居年少,不称“老夫”,而称“小弟”。 玄难素知丁老怪周身剧毒,又擅“化功大法”,不敢稍有怠忽,猛地里双掌交挥,向丁春秋连续击出一十八掌,掌力连环而出,左掌尚未收转,右掌已然击出,快速无伦,令丁春秋绝无使毒的丝毫余暇。少林派“快掌”威力极强,只逼得丁春秋不断倒退,玄难击出了一十八掌,丁春秋便退了一十八步。玄难一十八掌打完,双腿鸳鸯连环,又迅捷无比的踢出了三十六腿。丁春秋展动身形,急速闪避,这三十六腿堪堪避过,却听得啪啪两声,肩头已中了两拳,原来玄难踢到最后两腿时,同时挥拳击出。丁春秋避过了脚踢,终于避不开拳打。 丁春秋叫道:“好厉害!”身子晃了两下。 玄难只觉头脑一阵眩晕,登时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他情知不妙,丁春秋衣衫上喂有剧毒,适才打他两拳,已中暗算,当即呼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左手拳又向丁春秋打去。丁春秋挥右掌挡住他拳头,跟着左掌猛力拍出。 玄难中毒后转身不灵,难以闪避,只得挺右掌相抵。到此地步,已是高手比拚真力,玄难心下暗惊:“我决不能跟他比拚内力!”但拳上如不使内力,对方内力震来,立时便脏腑碎裂,明知糟糕,却不得不运内力抵挡。这一运劲,但觉内力凝聚不起,似乎突然间消失无踪,适才曾听薛慕华解说,知道自己经脉已中了毒。 丁春秋哈哈一笑,一耸肩头。啪的一声,玄难扑倒在地,全身虚脱。 丁春秋打倒玄难,四下环顾,见公冶干和范百龄二人倒在地下发抖,已中了游坦之的寒毒掌,邓百川、薛慕华等兀自与众弟子恶斗,星宿派门下,也有七人或死或伤。 丁春秋一声长笑,大袖飞舞,扑向邓百川身后,和他对了一掌,回身一脚,踢倒包不同。邓百川右掌和丁春秋相对,胸口登时便觉空荡荡地,待要吸气凝神,丁春秋又发掌拍到。邓百川无奈,只得再出掌相迎,手掌微微一凉,全身已软绵绵的没了力气,眼中看出来迷迷糊糊的尽是白雾。一名星宿弟子走过来伸臂一撞,邓百川扑地倒了。 顷刻之间,慕容氏手下、玄难所率领的少林僧、康广陵等师兄弟,都已给丁春秋和游坦之二人分别打倒。游坦之本来仅有浑厚内力,武艺平庸之极,但经丁春秋指点数日,学会了七八招掌法,以之发挥体内所蕴积的冰蚕寒毒,已颇具威力。公冶干等出掌打在他身上,一击即中,但为他体内的寒毒反激,便即受伤。 这时只余下薛慕华一人未曾受伤,他冲击数次,星宿诸弟子都闪身相避,并不还击。丁春秋笑道:“薛贤侄,你武功比你的师兄弟高得多了,了不起!” 薛慕华见同门师兄弟一一倒地,只自己安然无恙,自知是丁春秋手下留情之故。他长叹一声,说道:“丁老贼,你那大肚和尚外伤易愈,内伤难治,已活不了几天啦,你想逼我治病救人,那是一百个休想!” 丁春秋招招手,道:“薛贤侄,你过来!” 薛慕华道:“你要杀便杀,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听。” 李傀儡叫道:“薛五哥大义凛然,你乃苏武是也,留胡十九年,不辱汉节。” 丁春秋微微一笑,走到薛慕华身前三步处立定,左掌轻轻搁在他肩头,微笑问道:“薛贤侄,你习练武功,已有几年了?”薛慕华道:“四十五年。”丁春秋道:“这四十五载寒暑之功,可不容易哪。听说你以医术与人交换武学,各家各派的精妙招式,着实学得不少,是不是?”薛慕华道:“我学这些招式,原意是想杀了你,可是……可是不论什么精妙招式,遇上你的邪术,全然无用……唉!”说着摇头长叹。 丁春秋道:“不然!虽然内力为根本,招数为枝叶,根本若固,枝叶自茂,但招数亦非无用。你如投入我门下,我可传你天下无双的精妙内力,此后你纵横中原,易如反掌。”薛慕华怒道:“我自有师父。要我薛慕华投入你门下,我还是一头撞死了的好。” 丁春秋微笑道:“真要一头撞死,那也得有力气才成啊。倘若你内力毁败,走一步路也难,还说什么一头撞死?四十五年的苦功,嘿嘿,可惜,可惜!” 薛慕华听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但觉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掌微微发热,显然他只须心念略动,剧毒传到,自己四十五载的勤修苦练之功,立时化为乌有,咬牙说道:“你能狠心伤害自己师父、师兄,再杀我们八人,又何足道哉?我四十五年苦功毁于一旦,当然可惜,但性命也不在了,还谈什么苦功不苦功?” 包不同喝采道:“这几句话有骨气。星宿派门下,怎能有如此英雄人物?” 丁春秋道:“薛贤侄,我暂不杀你,只问你八句话:‘你医不医那个大肚和尚?’第一句你回答不医,我杀了你大师兄康广陵。第二句你回答不医,我再杀你二师兄范百龄。第六句你回答不医,我去找到你那个美貌师妹来杀了。第七句杀你八师弟李傀儡。到第八句问你,你仍回答不医,那你猜我便如何?”薛慕华脸色灰白,颤声道:“那时你再杀我便了,我们八人同死便是。” 丁春秋微笑道:“我也不忙杀你,第八句问话你如回答:‘不医’,我要去杀一个自称为‘聪辩先生’的苏星河。” 薛慕华大叫:“丁老贼,你胆敢去碰我师父一根毫毛!” 丁春秋微笑道:“为什么不敢?星宿老仙行事,向来独来独往,今天说过的话,明天便忘了。我虽答应过苏星河,只须他从此不开口说话,我便不杀他。可是你惹恼了我,徒儿的帐自然要算在师父头上,我爱去杀他,天下又有谁管得了我?” 薛慕华心中乱成一团,情知这老贼逼迫自己医治慧净,用意定然十分阴毒,自己出手施治,便是助纣为虐,但如自己坚持不医这大肚和尚,七个师兄弟固然性命不保,连师父聪辩先生也必死在他手下。他沉吟半晌,道:“好,我屈服于你,只是我医好这大肚和尚后,你可不得再向这里众位朋友和我师父、师兄弟为难。” 丁春秋大喜,忙道:“行,行,行!我答允饶他们的性命便是。” 邓百川说道:“大丈夫今日误中奸邪毒手,死则死耳,谁要你饶命?”他本来吐言声若洪钟,但此时真气耗散,言语虽仍慷慨激昂,话声却不免有气没力了。 包不同叫道:“薛慕华,别上他当,这狗贼自己刚才说过,他的话作不得数。” 薛慕华道:“对,你说过的,‘今天说过的话,明天便忘了。’” 丁春秋道:“薛贤侄,我问你第一句话:‘你医不医那个大肚和尚?’”说着右足虚伸,足尖对准了康广陵的太阳穴,显然,只须薛慕华口中吐出“不医”两字,他右足踢出,立时便杀了康广陵。众人心中怦怦乱跳,只听得一人大声叫道:“不医!” 喝出“不医”这两个字的,不是薛慕华,而是康广陵。 丁春秋冷笑道:“你想我就此一脚送了你性命,可也没这么容易。”转头向薛慕华问道:“你要不要假手于我,先杀了你大师哥?” 薛慕华叹道:“罢了!我答允你医治这大肚和尚便是。” 康广陵骂道:“薛老五,你便恁地没出息。这丁老贼是我师门的大仇人,你怎地贪生怕死,竟在他威逼之下屈服?”薛慕华道:“他杀了我们师兄弟八人,那也没什么,可是这老贼还要去跟咱们师父为难!” 一想到师父的安危,康广陵等人都无话可说。 包不同道:“胆……”他本想骂“胆小鬼”,但只一个“胆”字出口,邓百川便伸手过去按住了他嘴。包不同对这位大哥倒有五分敬畏,强忍怒气,缩回了骂人言语。 薛慕华道:“姓丁的,我既屈从于你,给你医治那大肚和尚,你对我的众位朋友可得客客气气。否则我今天说过的话,明天也就忘了,这大肚和尚却非几天便能治好!”丁春秋道:“一切依你便是。”当下命弟子将慧净抬了过来。 薛慕华问慧净道:“你长年累月亲近厉害毒物,以致寒毒深入脏腑,那是什么毒物?”慧净道:“是昆仑山的冰蚕。”薛慕华摇了摇头,不再多问,先给他施过针灸,再取两粒砒霜附子丸给他服下,然后替各人接骨的接骨,疗伤的疗伤,直忙到大天亮,这才就绪,受伤诸人分别躺下休息。薛家的家人做了面出来供众人食用。 丁春秋吃了两碗面,向薛慕华笑了笑,道:“算你还识时务,没在这面中下毒。”薛慕华道:“说到用毒,天下不见得有更胜似你的。我虽有此心,却不敢班门弄斧。”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叫家人出去,给我雇十辆驴车来。”薛慕华问道:“要十辆驴车何用?”丁春秋双眼上翻,冷冷的道:“我自有用处。”薛慕华无奈,只得吩咐家人出去雇车。 到得午间,十辆驴车先后雇到。丁春秋道:“将车夫都杀了!”薛慕华大惊,道:“什么?”只见星宿派众弟子手掌起处,啪啪啪几声响过,十名车夫已尸横就地。薛慕华怒道:“丁老贼!这些车夫什么地方得罪你啦?你……你……竟下如此毒手?” 丁春秋道:“星宿派要杀几个人,难道还要论什么是非,讲什么道理?你们这些人,个个给我走进大车里去。一个也别留下!” 少林僧中的慧镜、虚竹等六僧本来受了玄难之嘱,要逃回寺去报讯,岂知丁春秋布置严密,逃出不远,便都给抓回。石清风本在地窖之中,也给星宿派弟子找到抬上。少林寺玄难等七僧、姑苏慕容属下邓百川等四人、函谷八友康广陵等八人,十九人中除薛慕华一人周身无损之外,其余的或经脉中了剧毒、内力无法使出,或为丁春秋掌力所伤,或中游坦之的冰蚕寒毒,个个动弹不得。再加上薛慕华的家人,数十人分别给塞入十辆驴车。 星宿派众弟子有的做车夫,其余的骑马在旁押送。车上帷幕给拉下后用绳缚紧,车中全无光亮,更看不到外面情景。玄难等心中都存着同样的疑团:“这老贼要带我们到那里去?”人人均知倘若出口询问,徒受星宿派之辱,决计得不到回答,只得各自心道:“暂且忍耐,到时自知。” 第三十一回 输赢成败 又争由人算 车行辚辚,日夜不停。玄难、邓百川、康广陵等均是当世武林大豪,这时武功全失,成为随人摆布的囚徒。众人只约莫感到,一行人是向东南方而行。 如此走得八日,到第九日上,一早便上了山道。行到午间,地势越来越高,终于大车再也没法上山。星宿派众弟子将玄难等叫出车来。步行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地,但见竹阴森森,景色清幽,山涧旁用巨竹搭着个凉亭,构筑精雅,极尽巧思,竹即是亭,亭即是竹,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竹林还是亭子。冯阿三大为赞佩,左右端相,惊疑不定。 众人刚在凉亭中坐定,山道上四人快步奔来。当先二人是丁春秋的弟子,当是在车停之前便上去探山或传讯的。后面跟着两个身穿乡农衣衫的青年汉子,走到丁春秋面前,躬身行礼,呈上一通书信。丁春秋拆开看了,冷笑道:“很好,很好。你还没死心,要再决生死,自当奉陪。”便作了个手势。 那青年汉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炮仗,打火点燃。砰的一声,炮仗窜上天空。寻常炮仗都是“砰”的一声响过,跟着在半空中“啪”的一声,炸得粉碎,这炮仗飞到半空之后,却啪啪啪连响三下。冯阿三向康广陵低声道:“大哥,这是本门的制作。” 不久山道上走下一队人来,共有三十余人,都是乡农打扮,手中各携长形兵刃。到得近处,才见这些长物并非兵刃,乃是竹杠。每两根竹杠之间系有绳网,可供人乘坐。 丁春秋冷笑道:“主人肃客,大家不用客气,便坐了上去罢。”当下玄难等一一坐上绳网。那些青年汉子两个抬一个,健步如飞,向山上奔去。 丁春秋大袖飘飘,率先而行。他奔行并不急遽,但在这陡削的山道上宛如御风飘浮,足不点地,顷刻间便没入了前面的竹林。 邓百川等中了他化功大法的剧毒,一直心中愤懑,均觉误为妖邪所伤,非战之罪,这时见到他轻功精湛,那是取巧不来的真实本领,不由得叹服,寻思:“他便不使妖邪功夫,我也不是他对手。”风波恶赞道:“这老妖的轻功当真了得,佩服啊佩服!” 他出口一赞,星宿群弟子登时竞相称颂,说得丁春秋的武功当世固然无人可比,而且自古以来的武学大师,什么达摩老祖等,也都大为不及,谄谀之烈,众人闻所未闻。 包不同道:“众位老兄,星宿派的功夫,确是胜过了任何门派,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众弟子大喜。一人问道:“依你之见,我派最厉害的功夫是那一项?”包不同道:“岂止一项,至少也有三项。”众弟子更加高兴,齐问:“是那三项?” 第1166章 天龙(154) 包不同道:“第一项是马屁功。这一项功夫如不练精,只怕在贵门之中,活不上一天半日。第二项是法螺功,若不将贵门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嘘,不但师父瞧你不起,在同门之间也必大受排挤,没法立足。这第三项功夫呢,那便是厚颜功了。若不是抹煞良心,厚颜无耻,又如何练得成马屁与法螺这两大奇功。” 他说了这番话,料想星宿派群弟子必定人人大怒,纷纷向他拳足交加,不过这几句话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岂知星宿派弟子听了这番话后,一个个默默点头。一人道:“老兄聪明得紧,对本派的奇功倒也知之贴切。不过这马屁、法螺、厚颜三门神功,那也是很难修习的。寻常人于世俗之见沾染甚深,总觉得有些事是好的,有些事是坏的。只要心中存了这等无聊的善恶之念、是非之分,要修习厚颜功便事倍功半,往往在要紧关头,功亏一篑。因此这三项神功的根基,乃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大法。” 包不同本是出言讥刺,万万料想不到这些人安之若素,居之不疑,心中大奇,笑道:“贵派这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大法深奥无比,小子心存仰慕,要请大仙再加开导。” 那人听包不同称他为“大仙”,登时飘飘然起来,说道:“你不是本门中人,这些神功的秘奥,自不能向你传授。不过有些粗浅道理,跟你说说倒也不妨。最重要的秘诀,自然是将师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个屁……” 包不同抢着道:“当然也是香的。更须大声呼吸,衷心赞颂……”那人道:“你这话大处甚是,小处略有缺陷,不是‘大声呼吸’,而是‘大声吸,小声呼’。”包不同道:“对对,大仙指点得是,若是大声呼气,不免似嫌师父之屁……这个并不太香。” 那人点头道:“不错,你天资很好,倘若投入本门,该有相当造诣,只可惜误入歧途,进了旁门左道的门下。本门功夫虽变化万状,但基本功诀也不繁复,只须牢记‘抹杀良心’四字,大致上也差不多了。‘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这八字诀,在外人固行之维艰,入了我门之后,自然而然成了天经地义,一点也不难了。” 包不同连连点头,说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对贵派心向往之,恨不得投入贵派门下,不知大仙能加引荐么?”那人微微一笑,道:“要投入本门,当真谈何容易?那许许多多艰难困苦的考验,谅你也没法经受得起。”另一名弟子道:“这里耳目众多,不宜与他多说。姓包的,你若真有投靠本门之心,当我师父心情大好之时,我可为你在师父面前说几句好话。本派广收徒众,我瞧你根骨倒也不差,若得师父大发慈悲,收你为徒,日后或许能有点儿造就。”包不同一本正经的道:“多谢,多谢!大仙大恩大德,包某没齿难忘。” 邓百川、公冶干等听包不同逗引星宿派弟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以吹牛拍马为荣,当真罕见罕闻。”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进了一个山谷。谷中都是松树,山风过去,松声若涛。在林间行了里许,来到三间木屋之前。只见屋前的一株大树之下,有二人相对而坐。左首一人身后站着三人。丁春秋远远站在一旁,仰头向天,神情傲慢。 一行人渐渐行近,包不同忽听得身后竹杠上的李傀儡喉间“咕”的一声,似要说话,却又强行忍住。包不同回头望去,见他脸色雪白,神情甚是惶怖。包不同道:“你这扮的是什么?是扮见了鬼的子都吗?吓成这个样子!”李傀儡不答,似乎全没听到他的说话。 走到近处,见坐着的两人之间有块大石,上有棋盘,两人正在对弈。右首是个矮瘦的干瘪老头儿,左首则是个青年公子。包不同认得那公子便是段誉,心下老大没味,寻思:“我对这小子向来甚是无礼,今日老子的倒霉样儿却给他瞧了去,这小子定要出言讥嘲。” 但见那棋盘雕在一块大青石上,黑子、白子全都晶莹发光,双方各已下了百余子。丁春秋慢慢走近观弈。那矮小老头拈黑子下了一着,忽然双眉一轩,似是看到了棋局中奇妙紧迫的变化。段誉手中拈着一枚白子,沉吟未下,包不同叫道:“喂,姓段的小子,你已输了,这就跟姓包的难兄难弟,一块儿认输罢。”段誉身后三人回过头来,怒目而视,正是朱丹臣等三名护卫。 突然之间,康广陵、范百龄等函谷八友,一个个从绳网中挣扎下地,走到离那青石棋盘丈许之处,一齐跪下。 包不同吃了一惊,说道:“捣什么鬼?”四字一说出口,立即省悟,这个瘦小干枯的老头儿,便是聋哑老人“聪辩先生”,也即是康广陵等八人的师父。但他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死对头,强仇到来,怎么仍好整以暇的与人下棋?而且对手又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书呆子而已? 康广陵道:“你老人家清健胜昔,咱们八人欢喜无限。”函谷八友为聪辩先生苏星河逐出师门后,不敢再以师徒相称。范百龄道:“少林派玄难大师瞧你老人家来啦。” 苏星河站起身来,向着众人深深一揖,说道:“玄难大师驾到,老朽苏星河有失迎迓,罪甚,罪甚!”眼光向众人一瞥,便又转头去瞧棋局。 众人曾听薛慕华说过他师父被迫装聋作哑的缘由,此刻他居然开口说话,自是决意与丁春秋一拚死活了。康广陵、薛慕华等都不自禁的向丁春秋瞧了瞧,既感兴奋,亦复耽心。 玄难说道:“好说,好说!”见苏星河如此重视这一盘棋,心想:“此人杂务过多,书画琴棋,无所不好,难怪武功要不及师弟。” 万籁无声之中,段誉忽道:“好,便如此下!”说着将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苏星河脸有喜色,点了点头,意似嘉许,下了一着黑子。段誉将十余路棋子都已想通,跟着便下白子,苏星河又下了一枚黑子,两人下了十余着,段誉吁了口长气,摇头道:“老先生所摆的珍珑深奥巧妙之极,晚生破解不来。” 眼见苏星河是赢了,可是他脸上反现惨然之色,说道:“公子棋思精密,这十几路棋已臻极高境界,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他连说了四声“可惜”,惋惜之情,确是十分诚挚。段誉将自己所下的十余枚白子从棋盘上捡起,放入木盒。苏星河也捡起了十余枚黑子。棋局上仍留着原来的阵势。 段誉退在一旁,望着棋局怔怔出神:“这个珍珑,便是当日我在无量山石洞中所见的。这位聪辩先生必与洞中的神仙姊姊有些渊源,待会得便,须当悄悄向他请问,可决计不能让别人听见了。否则的话,大家都拥去瞧神仙姊姊,岂不亵渎了她?” 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范百龄是个棋迷,远远望着那棋局,已知不是“师父”与这位青年公子对弈,而是“师父”布了个“珍珑”,这青年公子试行破解,却破解不来。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便即抬起膝盖,伸长了脖子,想看个明白。 苏星河道:“你们大伙儿都起来!百龄,这个‘珍珑’牵涉重大,你过来好好瞧一瞧,倘能破解得开,乃是一件大大妙事。” 范百龄大喜,应道:“是!”站起身来,走到棋盘旁,凝神瞧去。 邓百川低声问道:“二弟,什么叫‘珍珑’?”公冶干也低声道:“‘珍珑’即是围棋的难题。那是一位高手故意摆出来难人的,并不是两人对弈出来的阵势,因此或生、或死、或劫,往往极难推算。”寻常“珍珑”少则十余子,多者也不过四五十子,但这一个却有二百余子,一盘棋已下得接近完局。公冶干于此道所知有限,看了一会不懂,也就不看了。 范百龄精研围棋数十年,实是此道高手,见这一局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复杂无比。他登时精神一振,再看片时,忽觉头晕脑胀,只计算了右下角一块小小白棋的死活,已觉胸口气血翻涌。他定了定神,第二次再算,发觉原先以为这块白棋是死的,其实却有可活之道,但要杀却旁边一块黑棋,牵涉却又极多,再算得几下,突然眼前一团漆黑,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 苏星河冷冷的看着他,说道:“这局棋本来极难,你天资有限,虽棋力不弱,却也多半解不开,何况又有丁春秋这恶贼在旁施展邪术,迷人心魄,实在大是凶险,你到底要想下去呢,还是不想了?”范百龄道:“生死有命,弟……我……决意尽心尽力。”苏星河点点头,道:“那你慢慢想罢。”范百龄凝视棋局,身子摇摇晃晃,又喷了一大口鲜血。 丁春秋冷笑道:“枉自送命,却又何苦?这老贼布下的机关,原是用来折磨、杀伤人的,范百龄,你这叫做自投罗网。” 苏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道:“你称师父做什么?”丁春秋道:“他是老贼,我便叫他老贼!”苏星河道:“聋哑老人今日不聋不哑了,你想必知道其中缘由。”丁春秋道:“妙极!你自毁誓言,是自己要寻死,须怪我不得。” 苏星河走到大树边,提起树旁一块大石,放在玄难身畔,说道:“大师请坐。” 玄难见这块大石无虑二百来斤,苏星河这样干枯矮小的一个老头儿,全身未必有八十斤重,但他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将这块巨石提了起来,功力确真了得,自己武功未失之时,要提这块巨石当然并不为难,但未必能如他这般轻描淡写,行若无事,当下合什说道:“多谢!”坐到石上。 苏星河又道:“这个珍珑棋局,乃先师所制。先师当年穷三年心血,这才布成,深盼当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解。在下三十年来苦加钻研,未能参解得透。”说到这里,眼光向玄难、段誉、范百龄等人一扫,说道:“玄难大师精通禅理,自知禅宗要旨,在于‘顿悟’。穷年累月的苦功,未必能及具有宿根慧心之人的一见即悟。棋道也是一般,才气横溢的八九岁小儿,棋枰上往往能胜一流高手。在下虽参研不透,但天下才士甚众,未必都破解不得。先师当年留下了这个心愿,倘若有人破解开了,完了先师的心愿,先师虽已不在人世,泉下有知,也必定大感欣慰。” 玄难心想:“这位聪辩先生的师父徒弟,性子相似,都将毕生的聪明才智,浸注于这些不相干的事上,以致让丁春秋横行无忌,无人能加禁制,当真可叹。” 只听苏星河道:“我这个师弟,”说着向丁春秋一指,说道:“当年背叛师门,害得先师饮恨谢世,将我打得无法还手。在下本当一死殉师,但想起师父有此心愿未了,若不觅到才士破解,死后也难见师父之面,是以忍辱偷生,苟活至今。这些年来,在下遵守师弟之约,不言不语,不但自己做了聋哑老人,连门下新收的弟子,也都强着他们做了聋子哑子。唉,三十年来,一无所成,这个棋局,仍无人能够破解。这位段公子固然英俊潇洒……”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这位段公子未必英俊,潇洒更加不见得,何况人品英俊潇洒,跟下棋有什么干系,欠通啊欠通!”苏星河道:“这中间大有干系,大有干系。”包不同道:“你老先生的人品,嘿嘿,也不见得如何英俊潇洒啊。”苏星河向他凝视片刻,微微一笑。包不同道:“你定是说我包不同比你老先生更加丑陋古怪……” 苏星河不再理他,续道:“段公子英俊潇洒,可喜可亲,而所下的十余着,也已极尽精妙,在下本来寄以极大期望,岂知棋差一着。下到后来,终于还是不成。” 段誉脸有惭色,道:“晚生资质愚鲁,有负老丈雅爱,极是惭愧……” 一言未毕,猛听得范百龄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狂喷,向后便倒。苏星河左手微抬,嗤嗤嗤三声,三枚棋子弹出,打中了他胸口穴道,这才止了他喷血。 众人正错愕间,忽听得啪的一声,半空中飞下白白的一粒东西,打上棋盘。 苏星河看去,见是一小粒松树的树肉,新从树中挖出来的,正好落在“去”位的七九路上,那是破解这“珍珑”的关键所在。他一抬头,见左首五丈外的一棵松树之后,露出淡黄色长袍一角,显然隐得有人。苏星河又惊又喜,说道:“又到了一位高人,老朽不胜之喜。”正要以黑子相应,耳边突然间一声轻响过去,一粒黑色小物从背后飞来,落在“去”位的八八路,正是苏星河所要落子之处。 众人“咦”的一声,转过头去,竟一个人影也无。右首的松树均不高大,树上如藏得有人,一眼便见,实不知这人躲在何处。苏星河见这粒黑物是一小块松树皮,所落方位极准,心下暗自骇异。那黑物刚下,左首松树后又射出一粒白色树肉,落在“去”位五六路上。 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一粒黑物盘旋上天,跟着笔直落下,不偏不倚的跌在“去”位四五路上。这黑子成螺旋形上升,发自何处,便难以探寻,而它落下来仍有如此准头,这份暗器功夫,实足惊人。旁观众人心下钦佩,齐声喝采。 采声未歇,只听得松树枝叶间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慕容公子,你来破解珍珑,小僧代应两着,勿怪冒昧。”枝叶微动,清风飒然,棋局旁已多了一名僧人。这和尚身穿灰布僧袍,神光莹然,宝相庄严,脸上微微含笑。 段誉吃了一惊,心道:“鸠摩智这魔头又来了!”又想:“难道刚才那白子是慕容公子所发?这位慕容公子,今日我终于要见到了?” 只见鸠摩智双手合什,向苏星河、丁春秋和玄难各行一礼,说道:“小僧途中得见聪辩先生棋会邀帖,不自量力,前来会见天下高人。”又道:“慕容公子,这也就现身罢!” 第1167章 天龙(155) 但听得笑声清朗,一株松树后转了两个人出来。段誉登时眼前一黑,嘴里发苦,全身生热。其中一人娉娉婷婷,缓步而来,正是他朝思暮想、无时或忘的王语嫣。她满脸倾慕爱恋之情,痴痴的瞧着她身旁一个青年公子。段誉顺着她目光看去,但见那人二十八九岁年纪,身穿淡黄轻衫,腰悬长剑,飘然而来,面目清俊,潇洒闲雅。 段誉一见之下,身上冷了半截,眼圈一红,险些便要流下泪来,心道:“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果然名不虚传。王姑娘对他如此倾慕,也真难怪。唉,我一生一世,命中是注定要受苦受难了。”他自怨自艾,自叹自伤,不愿抬头去看王语嫣的神色,但终于忍不住又偷偷瞧了她一眼。只见她容光焕发,似乎全身都要笑了出来,自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如此欢喜。两人已走近身来,但王语嫣对段誉视而不见,竟没向他招呼。段誉心道:“她心中从来就没我这个人在,以前就算跟我在一起,心中也只有她表哥。” 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四人早抢着迎上。公冶干向慕容复低声禀告苏星河、丁春秋、玄难等三方人众的来历。包不同道:“这姓段的是个书呆子,不会武功,刚才已下过棋,败下阵来。” 慕容复和众人一一行礼厮见,言语谦和,着意结纳。“姑苏慕容”名震天下,众人都想不到竟是这么个俊雅清贵的公子哥儿,当下互道仰慕,连丁春秋也说了几句客气话。 慕容复最后才和段誉相见,说道:“段兄,你好。”段誉神色惨然,摇头道:“你才好了,我……我一点儿也不好。”王语嫣“啊”的一声,道:“段公子,你也在这里。”段誉道:“是,我……我……”王语嫣道:“段公子,你找阿碧吗?我表哥派人送她回苏州去了。家里没人照应,我们都不放心。”段誉唯唯而应。 慕容复向他瞪了几眼,不再理睬,走到棋局旁,拈起白子,入局下棋。鸠摩智微笑道:“慕容公子,你武功虽强,这弈道只怕也是平常。”说着下了一枚黑子。慕容复道:“未必便输于你。”说着下了一枚白子。鸠摩智应了一着。 慕容复对这局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出了解法。可是鸠摩智这一着却大出他意料之外,本来筹划好的全盘计谋尽数落空,须得从头想起,过了良久,才又下一子。 鸠摩智运思极快,跟着便下。两人一快一慢,下了二十余子,鸠摩智突然哈哈大笑,说道:“慕容公子,咱们一拍两散!”慕容复怒道:“你这么瞎捣乱!那么你来解解看。”鸠摩智笑道:“这个棋局,原本世上无人能解,是用来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于无益之事。慕容公子,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 慕容复心头一震,霎时间百感交集,反来覆去只想着他那句话:“你连我在边角上的纠缠也摆脱不了,还想逐鹿中原么?” 眼前渐渐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将官士卒,东一团人马,西一块阵营,你围住我,我围住你,互相纠缠不清的厮杀。慕容复眼睁睁见到,己方白旗白甲的兵马给黑旗黑甲的敌人围住了,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心中越来越焦急:“我慕容氏难道天命已尽,千百图谋,尽皆成空,一切枉费心机?我一家数百年尽心竭力,终究化作一场春梦!时也命也,夫复何言?”突然大叫一声,拔剑便往颈中刎去。 当慕容复呆立不语、神色不定之际,王语嫣和段誉、邓百川、公冶干等都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慕容复竟会忽地拔剑自刎,这一着谁都料想不到,邓百川等一齐抢上解救,但功力已失,全都慢了一步。 段誉食指点出,叫道:“不可如此!”只听得“嗤”的一声,慕容复手中长剑晃动,当的一声,掉在地下。 鸠摩智笑道:“段公子,好一招六脉神剑!” 慕容复长剑脱手,一惊之下,才从幻境中醒转。王语嫣拉着他手,连连摇晃,叫道:“表哥!解不开棋局,又打什么紧?你何苦自寻短见?”说着两串泪珠从面颊上滚了下来。 慕容复茫然道:“我怎么了?”王语嫣道:“幸亏段公子打落了你手中长剑,否则……否则……”公冶干劝道:“公子,这棋局迷人心魄,看来其中含有幻术,公子不必再耗费心思。”慕容复转头向着段誉,问道:“阁下适才这一招,便是六脉神剑的剑招么?可惜我没瞧见,阁下能否再试一招,俾在下得以一开眼界。” 段誉向鸠摩智瞧了瞧,生怕他见到自己使了一招“六脉神剑”之后,又来捉拿自己,这路剑法时灵时不灵,恶和尚倘若出手,那可难以抵挡,心中害怕,向左跨了三步,与鸠摩智离得远远地,中间有朱丹臣等三人相隔,这才答道:“我……我心急之下,一时碰巧,要再试一招,这就难了。你刚才当真没瞧见?” 慕容复脸有惭色,道:“在下一时之间心神迷糊,竟似着魔中邪一般。” 包不同大叫一声,道:“是了,定是星宿老怪在旁施展邪法,公子,千万小心!” 慕容复向丁春秋横了一眼,向段誉道:“在下误中邪术,多蒙救援,感激不尽。段兄身负‘六脉神剑’绝技,可是大理段家的吗?” 忽听得远处一个声音悠悠忽忽的飘来:“那一个大理段家的人在此?是段正淳吗?”正是“恶贯满盈”段延庆。 朱丹臣等立时变色。只听得一个金属相擦般的声音叫道:“我们老大,才是正牌大理段氏,其余都是冒牌货。”段誉微微一笑,心道:“我徒儿也来啦。” 南海鳄神的叫声甫歇,山下快步上来一人,身法奇快,正是云中鹤,叫道:“天下四大恶人拜访聪辩先生,谨赴棋会之约。”苏星河道:“欢迎之至。”这四字刚出口,云中鹤已飘行到了众人身前。 过得片刻,段延庆、叶二娘、南海鳄神三人并肩而至。南海鳄神大声道:“我们老大见到请柬,很是欢喜,别的事情都搁下了,赶着来下棋,他武功天下无敌,比我岳老二还要厉害。那一个不服,这就上来跟他下三招棋。你们要单打独斗呢,还是大伙儿齐上?怎地还不亮兵刃?”叶二娘道:“老三,别胡说八道!下棋又不是动武打架,亮什么兵刃?又有什么大伙儿齐上?”南海鳄神道:“你才胡说八道,不动武打架,老大巴巴的赶来干什么?” 段延庆目不转睛的瞧着棋局,凝神思索,过了良久良久,左手铁杖伸到棋盒中一点,杖头便如有吸力一般,吸住一枚白子,放上棋局。 玄难赞道:“大理段氏武功独步天南,真乃名下无虚。” 段誉见过段延庆当日与黄眉僧弈棋的情景,知他不但内力深厚,棋力也是甚高,说不定这个“珍珑”便给他破解开来。朱丹臣在他耳畔悄声道:“公子,咱们走罢!可别失了良机。”但段誉既想看段延庆如何解此难局,又好容易见到王语嫣,“良机”正是在此,便天塌下来也不肯舍她而去,只“唔,唔”数声,反而向棋局走近几步。 苏星河对这局棋的千变万化,每一着都早已了然于胸,当即应了一着黑棋。段延庆想了一想,下了一子。苏星河道:“阁下这一着极是高明,且看能否破关,打开一条出路。”下了一子黑棋,封住去路。段延庆又下一子。 那少林僧虚竹忽道:“这一着只怕不行!”他适才见慕容复下过这一着,此后接续下去,终至拔剑自刎。他生怕段延庆重蹈覆辙,心下不忍,便出言提醒。 南海鳄神大怒,叫道:“凭你这小和尚,也配来说我老大行不行!”一把抓住他背心,提了过去。段誉道:“好徒儿,别伤了这位小师父!”南海鳄神到来之时,早就见到段誉,心中一直尴尬,最好是段誉不言不语,那知他还是叫了出来,气愤愤的道:“不伤便不伤,打什么紧!”又将虚竹放落。 众人见这个如此横蛮凶狠的南海鳄神居然听段誉的话,对他以“徒儿”相称也不反口,都感奇怪。只朱丹臣等人明白其中原委,心下暗暗好笑。 虚竹坐在地下,寻思:“我师父常说,佛祖传下的修证法门是戒、定、慧三学。《楞严经》云:‘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我等钝根之人,难以摄心为戒,因此达摩祖师传下了方便法门,教我们由学武而摄心,也可由弈棋而摄心。学武讲究胜败,下棋也讲究胜败,恰和禅定之理相反,因此不论学武下棋,均须无胜败心。念经、吃饭、行路、睡觉,无胜败心极易,比武、下棋之时无胜败心却极难。若在比武、下棋之时能无胜败心,那便近道了。《法句经》有云:‘胜则启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我武功不佳,棋术低劣,和师兄弟们比武、下棋之时,一向胜少败多,师父反赞我能不嗔不怨,胜败心甚轻。怎地今日我见这位段施主下了一着错棋,便耽心他落败,出言指点?何况以我的棋术,又怎能指点旁人?他这着棋虽与慕容公子的相同,此后便多半不同了,我自己不解,反而说‘只怕不行’,岂不是大有贡高自慢之心?” 段延庆下一子,想一会,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十余子时,日已偏西,玄难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着走的是正着,第十一着起,走入了旁门,越走越偏,再也难以挽救了。”段延庆脸上肌肉僵硬,木无表情,腹中声音说道:“你少林派是名门正宗,依你正道,却又如何解法?”玄难叹了口气,道:“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开的,但若纯走偏锋,却也不行!” 段延庆左手铁杖停在半空,微微发颤,始终点不下去,过了良久,说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难也!”他家传武功本来是大理段氏正宗,但后来入了邪道,玄难这几句话,触动了他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般,渐入魔道。 这个珍珑变幻百端,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段誉之败,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之失,由于执着权势,勇于弃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失势。段延庆生平第一恨事,乃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正宗武功,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入侵,竟尔心神荡漾,难以自制。 丁春秋笑咪咪的道:“是啊!一个人由正入邪易,改邪归正难,你这一生啊,注定是毁了,毁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头,也是不能的了!”话中充满了惋惜之意。玄难等高手都知这星宿老怪不怀好意,乘火打劫,要引得段延庆走火入魔,除去一个厉害对头。 果然段延庆呆呆不动,凄然道:“我以大理国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沦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愧对列祖列宗。” 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必无颜去见段氏祖先,倘若自知羞愧,不如图个自尽,也算是英雄好汉的行迳。唉,唉!不如自尽了罢,不如自尽了罢!”话声柔和动听,一旁功力较浅之人,已自听得迷迷糊糊、昏昏欲睡。 段延庆跟着自言自语:“唉,不如自尽了罢!”提起铁杖,慢慢向自己胸口点落。但他毕竟修为深湛,隐隐知道不对,内心深处似有个声音在说:“不对,不对,这一点下去,可就糟糕了!”但左手铁杖仍一寸又一寸的向自己胸口点去。他当年失国流亡、身受重伤之余,也曾生过自尽的念头,只因一个特异机缘,方得重行振作,此刻深悔入邪,自怨自责,自制之力减弱,隐伏在心底的自尽念头又冒了上来。 周围的诸大高手之中,玄难慈悲为怀,有心出言惊醒,但这声当头棒喝,须得功力与段延庆相当,方起振聋发瞆之效,否则非但无益,反生祸害,他重伤之余,却也束手无策。苏星河格于师父当年立下的规矩,不能相救。慕容复知段延庆是邪派高手,他如走火而死,正好除去天下一害。鸠摩智幸灾乐祸,笑吟吟的袖手旁观。段誉和游坦之功力均甚深厚,却全不明白段延庆此举是何意思。王语嫣于各门各派的武学虽所知极多,但丁春秋以心力诱引的邪派功夫并非武学,她是一窍不通了。叶二娘对段延庆虽有积忿,毕竟是结义同伴,企欲相救,却不知其法。邓百川、康广陵等功力全失,且也不愿混入星宿老怪与“第一恶人”的比拚。 南海鳄神心下焦急,眼见段延庆的杖头离他胸口已不过数寸,再延搁片刻,立时便点了自己死穴,当下顺手抓起虚竹,叫道:“老大,接住了这和尚!”说着便向段延庆掷去。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罢,别来搅局!”南海鳄神这一掷之力极为雄浑,虚竹身带劲风,向前疾飞,但给丁春秋软软的一掌拍着,虚竹的身子又飞了回去,撞向南海鳄神。 南海鳄神双手接住,想再向段延庆掷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中蕴蓄着三股后劲,南海鳄神突然双目圆睁,腾腾腾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后劲又到。他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只道再也没事了,那知还有第三股后劲袭来。他身不由主的倒翻了一个筋斗,双手兀自抓着虚竹,将他在身下一压,又翻了过来。他料想丁老怪这一掌更有第四股后劲,忙将虚竹的身子往前推出,以便挡架。 但第四股后劲却没有了,南海鳄神睁眼骂道:“你奶奶个雄!”放落了虚竹。 丁春秋发了这一掌,心力稍弛,段延庆的铁杖停在半空,不再移动。丁春秋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段延庆,我劝你还是自尽了罢,还是自尽了罢!”段延庆叹道:“是啊,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还是自尽了罢!”说话之间,杖头离着胸口衣衫又近了两寸。 第1168章 天龙(156) 虚竹慈悲之心大动,心知要解段延庆的魔障,须从棋局入手,但自己棋艺低浅,要解开这局复杂无比的棋中难题,当真想也不敢想,眼见段延庆双目呆呆的凝视棋局,危机生于顷刻,突然间灵机一动:“我解不开棋局,但捣乱一番,却是容易,只须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既无棋局,何来胜败?”便道:“我来解这棋局。”快步上前,从棋盒中取过一枚白子,闭了眼睛,随手放上棋局。 他双眼还没睁开,只听得苏星河怒声斥道:“胡闹,胡闹,你自填一气,共活变成不活,自己杀死一块白棋,那有这等下棋的?”虚竹睁眼看时,不禁满脸通红。 原来自己闭着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块已给黑棋围得密不通风的白棋之中。这一块黑棋、白棋互相围住,双方无眼,剩有两个公气,黑棋如想收气,填去一气,白棋一子便可将黑棋吃光;白棋如想收气,填去一气,黑棋一子便将白棋吃光,围棋中称为“共活”,又称“双活”,所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双方都只能住手不下。虚竹在一块共活的大棋中下了一子,自己收气,那是将自己大片活棋奉上给对方吃去,对方若不吃白棋,便会给白棋吃了,因此黑棋非吃不可。棋道之中,从无这等自杀行迳。这块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军覆没了。 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见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难摇头莞尔。范百龄虽在衰疲之余,也忍不住道:“这不是开玩笑吗?” 苏星河道:“先师遗命,此局不论何人,均可入局。小师父这一着虽异想天开,总也是入局的一着。”此时更无别法,下了一枚黑子,将虚竹自己挤死了的一大片白棋从棋盘上提取下来。 段延庆大叫一声,从幻境中醒觉,眼望丁春秋,心道:“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们可不能善罢干休。” 丁春秋向虚竹瞧了一眼,目中满含怨毒之意,骂道:“小贼秃!” 段延庆看了棋局变化,已知适才死里逃生,乃出于虚竹的救援,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挟嫌报复,立时便要向虚竹下手,寻思:“少林高僧玄难在此,谅星宿老怪也不能难为他的徒子徒孙,但若玄难老朽昏庸,回护不周,我自不能让小和尚为我而死。” 苏星河向虚竹道:“小师父,你杀了自己一块棋子,黑棋再逼紧一步,你如何应法?”虚竹陪笑道:“小僧棋艺低劣,胡乱下子,志在救人。这盘棋小僧是不会下的,请老前辈原谅。” 苏星河脸色一沉,厉声道:“先师布下此局,恭请天下高手破解。倘若破解不得,倒也无妨,若有后殃,也属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来捣乱棋局,渎亵了先师毕生的心血,纵然人多势众,嘿嘿,老夫虽又聋又哑,却也要誓死周旋。”他叫做“聋哑老人”,其实既不聋,又不哑,此刻早已张耳听声,开口说话,竟仍自称“又聋又哑”,只是他说话时须髯戟张,神情凶猛,谁也不敢笑话于他。 虚竹合什深深行礼,说道:“老前辈……” 苏星河大声道:“下棋便下棋,多说更有何用?我师父是给你胡乱消遣的么?”说着右手出掌,砰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虚竹身前立时现出一个大坑。这一掌力道猛恶无比,若再推前尺许,虚竹早已筋折骨断,死于非命了。 虚竹吓得心中怦怦乱跳,举眼向玄难瞧去,盼望师伯祖出头,救他脱此困境。 玄难棋艺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么法子好想?当此情势,只有硬起头皮,正要向苏星河求情,忽见虚竹伸手入盒,取过一枚白子,放上棋盘。所下之处,却是提去白子后现出的空位。 这一步棋,竟大有道理。这三十年来,苏星河于这局棋的千百种变化,均已拆解烂熟,对方不论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过的范围。但虚竹一上来便闭了眼乱下一子,以致自己杀了一大块本来“共活”的白子,任何稍懂弈理之人,都决不会去下这一着。那等如是提剑自刎、横刀自杀。岂知他把自己一大块白棋送给对方吃去之后,局面顿呈开朗,黑棋虽大占优势,白棋却已有回旋余地,不再像以前这般缚手缚脚,顾此失彼。这个新局面,苏星河做梦也没想到过,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应了一着黑棋。 原来适才虚竹正自彷徨失措,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钻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虚竹也不理会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想此着是对是错,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待苏星河应了黑棋后,那声音又钻入虚竹耳中:“‘平’位二八路。”虚竹再将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 他此子一落,只听得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都“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虚竹抬起头来,见许多人脸上均有钦佩讶异之色,显然自己这一着大是精妙,又见苏星河脸上神色既欢喜赞叹,又焦躁忧虑,两条长长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动。 虚竹心下起疑:“他为什么忽然高兴?难道我这一着下错了么?”但随即转念:“管他下对下错,只要我和他应对到十着以上,显得我下棋也有分寸,不是胡乱搅局,侮辱他先师,他就不会见怪了。”待苏星河应了黑子后,依着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着白子。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是否师伯祖在暗加指示,但见玄难神情焦急,却是不像,何况他始终没开口。 钻入他耳中的声音,显然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说话者以深厚内力,将说话送入他一人耳中,旁人即使靠在他身边,亦无法听闻。但不管话声如何轻,话总是要说的。虚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竟没一个在动,可是那“下‘去’位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声音,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他耳中。虚竹依言而下,寻思:“教我的除师伯祖外,再没第二人。其余那些人和我非亲非故,如何肯来教我?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师伯祖没下过棋,其余的都试过而失败了。师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动口唇而传音入密,我不知几时才能修得到这个地步。” 他那知教他下棋的,却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恶人段延庆。适才段延庆沉迷棋局之际,给丁春秋趁火打劫,险些走火入魔,自杀身亡,幸得虚竹捣乱棋局,才救了他一命。他见苏星河对虚竹厉声相责,大有杀害之意,当即出言指点,意在为虚竹解围,令他能敷衍数着而退。他善于腹语之术,说话可不动口唇,再以深厚内功传音入密,身旁虽有好几位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谁也没瞧出其中机关。 岂知数着一下之后,局面竟起了极大变化,段延庆才知这“珍珑”的秘奥,正是要白棋先挤死自己一大块共活之棋,以后的妙着方能源源而生。棋中固有“反扑”、“倒脱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让对方吃去数子,然后取得胜势,但送死者最多也不过八九子,决无一口气奉送数十子之理,这等“不要共活”而“挤死自己”的着法,实乃围棋中千古未有之奇变,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决不会想到这一条路上去。任何人所想的,总是如何脱困求生,从来没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虚竹闭上眼睛、随手瞎摆而下出这着大笨棋来,只怕再过一千年,这个“珍珑”也没人能解得开。 段延庆的棋术本极高明,当日在大理与黄眉僧对弈,逼得黄眉僧几难招架,这时棋局中吃掉一大块白棋后再下,天地一宽,既不必顾念这大块白棋的死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处处掣肘,反而腾挪自如,不如以前这般进退维谷了。 鸠摩智、慕容复等不知段延庆在暗中指点,但见虚竹妙着纷呈,接连吃了两小块黑子,忍不住喝采。 玄难喃喃自语:“这局棋本来纠缠于得失胜败之中,以致无可破解,虚竹这一着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脱……”他隐隐似有所悟,自知一生耽于武学,于禅定功夫大有欠缺,忽想:“聋哑先生与函谷八友专骛杂学,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我先前还笑他们走入了歧路。可是我毕生专练武功,不勤参禅,不急了生死,岂不是更加走上了歧路?”想到此节,霎时之间全身大汗淋漓。 段誉初时还关注棋局,到得后来,一双眼睛又只放在王语嫣身上,他越看越神伤,但见王语嫣的眼光,始终没须臾离开过慕容复。段誉心中只说:“我走了罢,我走了罢!再耽下去,只有多历苦楚,说不定当场便要吐血。”但要他自行离开王语嫣,却又如何能够?寻思:“等王姑娘回过头来,我便说:‘王姑娘,恭喜你已和表哥相会,我今日得多见你一面,实是有缘。我这要走了!’她如说:‘好,你走罢!’那我只好走了。但她如说:‘别忙,我还有话跟你说。’那么我便等着,瞧她有什么话吩咐。” 其实,段誉明知王语嫣不会回头来瞧他一眼,更不会说“别忙,我还有话跟你说。”突然之间,王语嫣后脑的柔发微微一动。段誉一颗心怦怦而跳:“她回过头来了!”却听得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叫道:“表哥!” 慕容复凝视棋局,见白棋已占上风,正自着着进逼,心想:“这几步棋我也想得出。万事起头难,那第一着怪棋,我却无论如何想不出。”王语嫣低声叫唤,他竟没听见。 王语嫣又轻轻叹息,慢慢转过头来。段誉心中大跳:“她转过头来了!” 王语嫣一张俏丽的脸庞果然转了过来。段誉看到她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寻思:“自从她与慕容复公子并肩而来,神色间始终欢喜无限,怎地忽然不高兴起来?难道……难道为了心中对我也有一点儿牵挂吗?”只见她眼光更向右转,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誉向前踏了一步,想说:“王姑娘,你有什么话说?”但王语嫣的眼光缓缓移了开去,向着远处凝望了一会,又转向慕容复。 段誉一颗心更向下低沉,说不尽的苦涩:“她不是不瞧我,可比不瞧我更差上百倍。她眼光对住了我,然而是视而不见。她眼中见到了我,我的模样却没进入她心中。她只在凝思她表哥的事,那里有半分将我段誉放在心上。唉,不如走了罢,不如走了罢!” 那边虚竹听从段延庆的指点落子,眼见黑棋不论如何应法,都要给白棋吃去一块,但如黑棋放开一条生路,那么白棋就此冲出重围,那时别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 苏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的应了一着黑棋。段延庆传音道:“下‘上’位七八路!”虚竹依言下子,他对弈道虽所知甚少,但也知此着一下,白棋大胜,便解破了这个珍珑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成了罢?” 苏星河满脸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赋英才,可喜可贺。”虚竹忙还礼道:“不敢,不敢,这个不是我……”他正要说出这是受了师伯祖的指点,那“传音入密”声音道:“此中秘密,千万不可揭穿。险境未脱,更须加倍小心在意。”虚竹只道是玄难再加指示,便垂首道:“是,是!” 苏星河站起身来,说道:“先师布下此局,数十年来无人能解,小神僧解开这个珍珑,在下感激不尽。”虚竹不明其中缘由,只得谦虚道:“我这是误打误撞,全凭长辈见爱,老先生过奖,愧不敢当。” 苏星河走到那三间木屋之前,伸手肃客,道:“小神僧,请进!” 虚竹见这三间木屋建构得好生奇怪,竟没门户,不知如何进去,更不知进去作甚,一时呆在当地,没了主意。只听得那声音又道:“棋局上冲开一条出路,乃硬战苦斗而致。木屋无门,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虚竹道:“如此得罪了!”摆个马步,右手提起,发掌向板门上劈了过去。 他武功有限,当日给丁春秋大袖一拂,便即倒地,为星宿派门人按住擒获,幸而如此,内力得保不失。然在场上这许多高手眼中,他这一掌之力毕竟不值一哂,幸好那门板并不坚牢,喀喇一声,门板裂开一缝。虚竹又劈两掌,才将门板劈开,但手掌已隐隐生疼。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少林派的硬功,实在稀松平常!”虚竹回头道:“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儿,功夫浅薄,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只听那声音道:“快快进去,不可回头,别理会旁人!”虚竹道:“是!”举步便踏了进去。 只听得丁春秋的声音叫道:“这是本门的门户,你这小和尚岂可擅入?”跟着砰砰两声巨响,虚竹只觉一股劲风倒卷上来,要将他身子拉将出去,可是跟着两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一个筋斗向里直翻进去。 他不知这一下已是死里逃生,适才丁春秋发掌暗袭,要制他死命,鸠摩智则运起“控鹤功”,要拉他出来。但段延庆以杖上暗劲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苏星河处身在他和鸠摩智之间,以左掌消解了“控鹤功”,右掌连拍两下,将他打了进去。 这两掌力道刚猛,虚竹撞破一重板壁后,额头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险些晕去,过了半晌,这才站起,摸摸额角,已肿起了一大块。但见自己处身在一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房中。他想找寻门户,这房竟无门无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进来的一个空洞。他呆了呆,便想从那破洞中爬出去。 只听得隔着板壁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既然来了,怎么还要出去?” 虚竹转过身子,说道:“请老前辈指点途径。” 那声音道:“途径是你自己打出来的,谁也不能教你。我这棋局布下后,数十年来没人能解,今日终于给你拆开,你还不过来!” 虚竹听到“我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骨悚然,颤声道:“你……你……你……”他听得苏星河口口声声说这棋局是他“先师”所制,这声音是人是鬼?只听那声音又道:“时机稍纵即逝,我等了三十年,没多少时候能再等你了,乖孩儿,快进来罢!” 第1169章 天龙(157) 虚竹听那声音甚是和蔼慈祥,显然全无恶意,当下更不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声响,那板壁已日久腐朽,当即破了一洞。 虚竹一眼望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里面又是一间空空荡荡的房间,却有一个人坐在半空。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有鬼!”吓得只想转身而逃,却听得那人说道:“唉,原来是个小和尚!唉,还是个好生丑陋的小和尚,难,难,难!唉,难,难,难!” 虚竹听他三声长叹,连说了六个“难”字,再向他凝神瞧去,这才看清,原来这人身上有一条黑色绳子缚着,那绳子另一端连在横梁之上,将他身子悬空吊起。只因他身后板壁颜色漆黑,绳子也是黑色,二黑相叠,绳子便看不出来,一眼瞧去,宛然是凌空而坐。 虚竹的相貌本来颇为丑陋,浓眉大眼,鼻孔上翻,双耳招风,嘴唇甚厚,加上此刻撞破板壁时脸上又受了些伤,更加难看。他自幼父母双亡,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将他收养在寺,寺中僧众不是虔诚清修,便是专心学武,谁也没来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丑。佛家言道,人身乃“臭皮囊”,对这臭皮囊长得好不好看,倘多加关怀,于证道大有妨碍。因此那人说他是个“好生丑陋的小和尚”,虚竹生平还是第一次听见。 他微微抬头,向那人瞧去。只见他黑须三尺,没一根斑白,脸如冠玉,更没半丝皱纹,年纪显已不小,却仍神采飞扬,风度闲雅。虚竹微感惭愧:“说到相貌,我和你自然天差地远。”这时心中已无惧意,躬身行礼,说道:“小僧虚竹,拜见前辈高人。” 那人点了点头,道:“你姓什么?”虚竹一怔,道:“出家之人,早无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姓什么?”虚竹道:“小僧自幼出家,向来便无姓氏。” 那人向他端相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聪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却终究不行,唉,难得很。我瞧终究白费心思,反而枉送了你性命。小师父,我送一份礼物给你,你便去罢!” 虚竹听那老人语气,显是有一件重大难事,深以无人相助为忧,大乘佛法第一讲究“度众生一切苦厄”,当即说道:“小僧于棋艺一道,实在浅薄得紧,老前辈这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辈有甚难事要办,小僧虽本领低微,却也愿勉力而为,纵使干冒大险,亦不敢辞,至于礼物,可不敢受赐。” 那老人道:“你有这番侠义心肠,倒是不错。你棋艺不高,武功浅薄,都不相干,你既能来到这里,便是有缘。只不过……你相貌太也难看。”说着不住摇头。 虚竹微微一笑,说道:“相貌美丑,乃无始以来业报所聚,不但自己做不得主,连父母也作不得主。小僧貌丑,令前辈不快,这就告辞了。”说着退了两步。 虚竹正待转身,那老人道:“且慢!”衣袖扬起,搭在虚竹右肩之上。虚竹身子略略向下一沉,只觉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身子。那老人问道:“今日来解棋局的,有那些人?”虚竹一一说了。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到了。大理天龙寺的枯荣大师没来么?”虚竹答道:“除了敝寺僧众之外,出家人就只一位鸠摩智大师。”那老人又问:“近年来武林中听说有个人名叫乔峰,甚是了得,他没来吗?”虚竹道:“没有。” 那老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道:“我已等了这么多年,再等下去,也未必能遇到内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十常七八,也只好将就如此了。”沉吟片刻,似乎心意已决,说道:“你适才言道,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么星河如何又送你进来?” 虚竹道:“第一着是小僧大胆无知,闭了眼睛瞎下的,以后各着,却是敝师伯祖法讳上玄下难,以‘传音入密’之法暗中指点。”当下将拆解棋局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那老人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突然间愁眉开展,笑道:“既然天意如此,你闭了眼睛,竟误打误撞的将我这棋局解开,足见福缘深厚,或能办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头罢!” 虚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长大,每日里见到的不是师父、师伯叔,便是师伯祖、师叔祖等等长辈,即在同辈之中,年纪比他大、武功比他强的师兄也不计其数,向来是听话惯了的。佛门弟子,讲究谦下,他听那老人叫他磕头,虽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想这人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乃理所当然,于是恭恭敬敬的跪下,咚咚咚咚的磕了四个头,待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个,这是本门规矩。”虚竹应道:“是!”又磕了五个头。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过来!”虚竹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手腕,向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突然虚竹只觉脉门上一热,一股内力自手臂上升,迅速无比的冲向他心口,不由自主的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内力一触即退,登时安然无事。虚竹知他是试探自己内力深浅,不由得面红过耳,苦笑道:“小僧平时多读佛经,小时又性喜嬉戏,没好好修练师父所授的内功,可教前辈见笑了。” 不料那老人反十分欢喜,笑道:“很好,很好,你于少林派的内功所习甚浅,省了我好些麻烦。”他说话之间,虚竹只觉全身内力不由自主的倾泻而出,大惊之下,出力凝缩,但说什么也阻止不住,过了一会,但觉全身暖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温水之中一般,周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热气冒出,说不出的舒畅。 那老人放开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门‘北冥神功’,将你的少林内力都化去啦!” 虚竹大吃一惊,叫道:“甚……什么?”跳了起来,双脚落地时膝盖中突然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觉四肢百骸尽皆酸软,脑中昏昏沉沉,望出来犹如天旋地转一般,情知这老人所说不假,霎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哭道:“我……我……和你无怨无仇,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要这般害我?” 那人微笑道:“你怎地说话如此无礼?不称‘师父’,却‘你呀,我呀’的,没半点规矩?”虚竹惊道:“什么?你怎么会是我师父?”那人道:“你刚才磕了我九个头,那便是拜师之礼了。”虚竹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能再拜你为师?你这些害人的邪术,我也决计不学。”说着挣扎站起。 那人笑道:“你当真不学?”双手一挥,两袖飞出,搭上虚竹肩头。虚竹只觉肩上沉重无比,再也没法站直,双膝一软,便即坐倒,不住的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学。” 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平平稳稳的坐落在地,同时双手抓住了虚竹左右两手的腕上穴道。虚竹惊道:“你……你干什么?”只觉两股火热的热气,犹似滚水一般从双手手腕的“会宗穴”中疾冲进来,不禁大叫一声:“啊哟!”全力撑拒,但两道热气便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来,莫可抗御,自臂至胸,都冲入了胸口的“膻中穴”。 虚竹惊惶已极,双手急甩,想将那人抓住自己双手手腕的十指甩脱,但一甩之下,便觉自己手臂上软绵绵的没半点力道,心中大急:“中了他的邪法之后,别说武功全失,看来连穿衣吃饭也没半分力气了,从此成了个全身瘫痪的废人,那便如何是好?”惊怖失措,纵声大呼,突觉“膻中穴”中那股积储的热气化成千百条细细的一缕缕热气,散入全身各处穴道,嘴里再也叫不出声,心道:“不好,我命休矣!”只觉四肢百骸愈来愈热,霎时间头昏脑胀,胸口、小腹和脑壳都如要炸将开来一般,过不片时,再也忍耐不住,昏晕了过去。 只觉得全身轻飘飘地,便如腾云驾雾,上天遨游;忽然间身上冰凉,似乎潜入了碧海深处,与群鱼嬉戏;一时在寺中读经;一时又在苦练武功,但练来练去始终不成。正焦急间,忽觉天下大雨,点点滴滴的落在身上,雨点却是热的。 这时头脑却也渐渐清醒了,虚竹睁开眼来,察觉自己横卧于地,那老者已放脱自己双手,斜坐在自己身旁,他满身满脸大汗淋漓,不住滴向自己身上,而面颊、头颈、发根各处,仍有汗水源源渗出。 虚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说了一个“你”字,不由得猛吃一惊,见那老者已然变了一人,本来洁白俊美的脸上,竟布满了一条条纵横交叉的深深皱纹,满头浓密头发脱落了大半,尽成灰白,一丛光亮乌黑的长髯,也都变成了白须。虚竹第一个念头是:“我昏晕了多少年?三十年吗?五十年吗?怎么这人突然间老了数十年?”眼前这老者龙钟不堪,看来没一百二十岁,总也有一百岁。 那老人眯着双眼,有气没力的一笑,说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儿,你福泽深厚,远过我的期望,你向这板壁空拍一掌试试!”虚竹不明所以,依言虚击一掌,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好好一堵板壁登时垮了半边,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还要厉害。虚竹惊得呆了,道:“那……那是什么缘故?” 那老人满脸笑容,十分欢喜,也道:“那……那是什么缘故?”虚竹道:“我怎么……怎么忽然有了这样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没学过本门掌法,这时所能使出来的内力,一成也还不到。你师父七十余年的勤修苦练,岂同寻常?” 虚竹挺身而起,内心已知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么七十余年勤修苦练?”那老人微笑道:“难道你此刻还不明白?真的还没想到吗?” 虚竹心中隐隐已感到了那老人此举的真义,但这件事委实太过突兀,太也不可思议,实令人难以相信,嗫嗫嚅嚅的道:“老前辈是传了一门神功……一门神功给了小僧么?”那老人微笑道:“你还不肯称我师父?”虚竹低头道:“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灭宗,改入别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没半分少林派的功夫,还说是什么少林弟子?你体内蓄积有‘逍遥派’七十余年的神功,怎么还不是本派弟子?”虚竹从来没听过“逍遥派”的名字,神不守舍的道:“逍遥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是为逍遥。你向上跳一下试试!” 虚竹好奇心起,双膝略弯,脚上用力,向上轻轻一跳。突然砰的一声,头顶一阵剧痛,眼前一亮,半个身子已穿破了屋顶,还在不住上升,忙伸手抓住屋顶,落下地来,接连跳了几下,方始站住,如此轻功,委实匪夷所思,一时间并不欢喜,反甚感害怕。 那老人道:“怎么样?”虚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么?”那老人道:“你安安静静坐着,听我述说原因。时刻已经不多,只能择要而言。你既不肯称我为师,不愿改宗,我也不来勉强于你。小师父,我求你帮个大忙,为我做一件事,你能答允么?” 虚竹素来乐于助人,佛家修六度,首重布施,世人有难,自当尽力相助,便道:“前辈有命,自当竭力以赴。”这两句话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左道妖邪一流,当即又道:“但如前辈命小僧为非作歹,为害良善,那可不便从命了。” 那老人脸现苦笑,问道:“什么叫做‘为非作歹’?”虚竹一怔,道:“小僧是佛门弟子,损人害人之事,是决计不做的。”那老人道:“倘若世间有人,专做损人害人之事,凶残毒辣,杀人无算,我命你去除灭了他,你答不答允?”虚竹道:“小僧要苦口婆心,劝他改过迁善。”那老人道:“倘若他执迷不悟呢?”虚竹挺直身子,说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辈当为之事。不过小僧能为浅薄,恐怕不能当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么你答允了?”虚竹点头道:“我答允了!”那老人神情欢悦,道:“很好,很好!我要你去除掉一个人,一个大大的恶人,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今日武林中称为星宿老怪便是。丁春秋为祸世间,皆因我传了他武功之故,此人不除,我的罪业不消。” 虚竹吁了口气,如释重负,他亲眼见到星宿老怪只一句话便杀了十名车夫,当真罪大恶极,师伯祖玄难大师又给他以邪术化去全身内力,便道:“除却星宿老怪,乃是莫大功德,但小僧这点点功夫,如何能够……”说到这里,和那老人四目相对,见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时想起,“这点点功夫”五字似乎已经不对,当即住口。 那老人道:“此刻你身上这点点功力,早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更且在他之上,只是无人指点,不能善于运用,要除灭他确实还不够,但你不用耽心,老夫自有安排。” 虚竹道:“小僧曾听薛慕华施主说过星宿海丁……丁施主的恶行,只道老前辈已给他害死了,原来老前辈尚在人世,那……那可好得很,好得很。” 那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当年这逆徒勾结了我师妹,突然发难,将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事先不备,险些命丧彼手。幸得我师妹良心发现,阻止他更下毒手,而我大徒儿苏星河装聋作哑,以本派诸般秘传功法相诱,老夫才得苟延残喘,多活了三十年。星河的资质本来也是挺不错的,只可惜他给我引上了岔道,分心旁骛,去学琴棋书画等等玩物丧志之事,我的上乘武功他是说什么也学不到的了。这三十年来,我只盼觅得一个聪明而专心的徒儿,将我毕生武学都传授于他,派他去诛灭丁春秋。可是机缘难逢,聪明的本性不好,保不定重蹈养虎贻患的覆辙;性格好的却又悟性不足。眼看我天年将尽,再也等不了,这才将当年所摆下的这个珍珑公布于世,以便寻觅才俊。我大限即到,已没时候传授武功,因此所收的这个关门弟子,必须是个聪明俊秀的少年。” 第1170章 天龙(158) 虚竹听他又说到“聪明俊秀”,心想自己资质并不聪明,“俊秀”二字,更无论如何谈不上,低头道:“世间俊雅的人物,着实不少,外面便有两个人,一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小僧将他们请来会见前辈如何?” 那老人涩然一笑,说道:“我逆运‘北冥神功’,已将七十余年的修为,尽数注入了你体中,那里还能再传授第二个人?‘北冥神功’一经逆运,便似大水从大海中倒流,经从大江大河返回源头一般。” 虚竹惊道:“前辈……前辈真的将毕生修为,都传给了小僧?那……小僧……” 那老人道:“此事对你到底是祸是福,此刻尚所难言。武功高强也未必是福。世间不会半分武功之人,无忧无虑,少却多少争竞,少却多少烦恼?当年我倘若只学琴学棋,学书学画,不窥武学门径,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说着叹了口长气,抬起头来,从虚竹撞破的屋顶洞孔中望出去,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过了半晌,才道:“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丧于他手下,是以行事肆无忌惮。这里有一幅图,上面绘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处,那是在大理国无量山中,你寻到我所藏武学典籍的所在,依法修习,武功便能强过这丁春秋。但你资质似乎也不甚佳,修习本门武功,只怕多有窒滞,说不定还有不少凶险危难。那你就须求无量山石洞中那个女子指点。她见你相貌不佳,多半不肯教你,你求她瞧在我份上……咳,咳……”说到这里,连连咳嗽,已上气不接下气,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卷轴,塞在虚竹手中。 虚竹颇感为难,说道:“小僧学艺未成,这次奉师命下山送信,即当回山覆命,今后行止,须承师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业师不准,便没法遵办前辈的嘱咐了。” 那老人苦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任由恶人横行,那也无法可想,你……你……”说了两个“你”字,突然间全身发抖,慢慢俯下身来,双手撑在地下,似乎便要虚脱。 虚竹吃了一惊,忙伸手扶住,道:“老……老前辈,你怎么了?”那老人道:“我七十余年的修练已尽数传付于你,今日天年已尽,孩子,你终究不肯叫我一声‘师父’么?”说这几句时,已上气不接下气。 虚竹见到他目光中祈求哀怜的神气,心肠一软,“师父”二字,脱口而出。 那老人大喜,用力从左手上脱下一枚宝石指环,要给虚竹套在手指上,只是他力气耗竭,连虚竹的手腕也抓不住。虚竹又叫了声:“师父!”将戒指套上了自己手指。 那老人道:“好……好孩子!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见到苏星河,你……你就叫他大师哥。你姓什么?”虚竹道:“我真的不知道。”那老人道:“可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间实有不少为难之处,然而你是逍遥派掌门人,照理这女子不该违抗你的命令,如果你是年轻俊俏的美少年,那就有九成的成功指望……”越说声音越轻,说到“指望”两字时,已声若游丝,几不可闻,突然间哈哈哈几声大笑,身子向前一冲,砰的一声,额头撞在地下,就此不动了。 虚竹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气绝,忙合什念佛:“我佛释迦牟尼,教导众生,当无所住,而生其心。盼我佛慈悲,能以偌大愿力,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他和这老人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原说不上有什么情谊,但体内受了他七十余年修练的功力,隐隐之间,似乎这老人对自己比什么人都更为亲近,也可以说,这老人的一部分已变作了自己,忍不住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遗体拜了几拜,默默祷祝:“老前辈,我叫你师父,那是不得已的,你可不要当真。你神识不昧,可不要怪我。”祷祝已毕,转身从板壁破洞中钻了出去,只轻轻一跃,便窜过两道板壁,到了屋外。 第三十二回 且自逍遥没谁管 虚竹出了木屋,不禁呆了,只见旷地上烧着一个大火柱,遍地都是横七竖八倒伏的松树。他进木屋似乎并无多时,但外面已闹得天翻地覆,想来这些松树都是在自己昏晕之时给人放倒的,因此在屋里竟全没听到。 又见屋外诸人在火柱之旁分成两列。聋哑老人苏星河站于右首,玄难等少林僧、康广陵、薛慕华等一干人站在他身后。星宿老怪站于左首,铁头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站在其后,双方似为对峙。慕容复、王语嫣、邓百川等家臣、段誉、朱丹臣等大理护卫、鸠摩智、段延庆、叶二娘、南海鳄神等则疏疏落落的站于远处,显得两不相助。 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催运掌力,推动火柱向对方烧去。眼见火柱斜偏向右,显然丁春秋已占上风。 各人目不斜视的瞧着火柱,虚竹从屋中出来,谁也没加留神。王语嫣关心的只是表哥慕容复,而段誉关心的只是王语嫣,这两人所看的虽均非火柱,但也决计不会来看虚竹一眼。 虚竹远远从众人身后绕到右首,站在师叔慧镜之侧,见火柱越来越向己方偏来,苏星河神色紧张,双掌不住猛推,连衣服中都鼓足了气,直如吃饱了风的船帆一般。 丁春秋却谈笑自若,衣袖轻挥,似乎漫不经心。他门下弟子颂扬之声早响成一片:“星宿老仙举重若轻,神功盖世,今日教你们大开眼界。”“我师父意在教训旁人,这才慢慢催运神功,否则早已一举将这姓苏的老儿诛灭了。”“有谁不服,待会不妨来尝尝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你们倘若怕了,就算联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来,无人能及星宿老仙!有谁胆敢螳臂挡车,不过自取灭亡而已!” 鸠摩智、慕容复、段延庆等均想:倘若我们几人联手而上,围攻丁春秋,星宿老怪虽然厉害,也抵不住几位高手的合力。但各人一来自重身分,不愿联手合攻一人;二来聋哑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门自残,旁人不必参与;三则相互间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虚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虽将师父捧上了天,鸠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会。 突然间火柱向前急吐,卷到了苏星河身上,一阵焦臭过去,把他的长须烧得干干净净。苏星河出力抗拒,才将火柱推开,但火焰离他身子已不过两尺,不住伸缩颤动,便如一条大蟒张口吐舌,要再向他咬去一般。虚竹心下暗惊:“苏施主只怕转眼便要给丁施主烧死,那如何是好?” 猛听得镗镗两响,跟着咚咚两声,锣鼓之声敲起,原来星宿派弟子怀中藏了锣鼓铙钹、唢呐喇叭,这时取了出来吹吹打打,宣扬师父威风,更有人摇起青旗、黄旗、红旗、紫旗,大声呐喊。武林中两人比拚内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锣鼓助威,实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所未有之奇。鸠摩智哈哈大笑,说道:“星宿老怪脸皮之厚,当真是古往今来,无人能及!” 锣鼓声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张纸来,高声诵读,骈四骊六,乃一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此人请了一个腐儒撰此歌功颂德之辞,但听得高帽与马屁齐飞,法螺共锣鼓同响,有云:“老仙年寿虽高,但长春不老,千岁年少,绮年玉貌,翩翩少年。不知者以为后辈初学,然观其盖世神功,方知己为井底之蛙,不知仙姿之永保青春也!该尊之为‘少侠’,而不宜称‘老仙’也。” 别小看了这些无耻歌颂之声,于星宿老怪的内力,竟也大有推波助澜之功。锣鼓和颂扬声中,火柱更旺,又向前推进了半尺。 突然间脚步声响,二十余名汉子从屋后奔出来,挡在苏星河身前,便是适才抬玄难等人上山的一干聋哑汉子,都是苏星河的门人。丁春秋掌力催逼,火柱烧向这二十余人身上,登时嗤嗤声响,将一干人烧得皮焦肉烂。苏星河想挥掌将他们推开,但隔得远了,掌力不及。这二十余人笔直的站着,全身着火,却绝不稍动,只因口不能言,更显悲壮。这一来,旁观众人都耸然动容,连王语嫣和段誉的目光也都转了过来。 段誉叫道:“不得如此残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脉神剑”向丁春秋刺去,可是他运剑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内力只在体内转来转去,却不能从手指中射出。他满头大汗,叫道:“慕容公子,你快出手制止。” 慕容复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门弄斧?段兄的六脉神剑,再试一招罢!” 段延庆来得晚了,没见到段誉指发六脉神剑,听了慕容复这话,不禁心头大震,斜睨段誉,要看他是否真的会此神功,但见他右手手指点点划划,出手大有道理,但内力却半点也无,心道:“什么六脉神剑,倒吓了我一跳。原来这小子虚张声势,招摇撞骗。虽然故老相传,我段家有六脉神剑奇功,可那里有人练成过?” 慕容复见段誉并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当下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又过得一阵,二十余个聋哑汉子在火柱烧炙下已死了大半,其余小半也已重伤,纷纷摔倒,成了黑炭相似。锣鼓声中,丁春秋袍袖挥动,火柱又向苏星河扑来。 薛慕华叫道:“休得伤我师父!”纵身要挡到火柱之前。苏星河挥掌将他推开,说道:“徒死无益!”左手凝聚残余内力,向火柱击去。这时他内力几将耗竭,这一掌只将火柱暂且一阻,只觉全身炽热,满眼望出去通红一片,尽是火焰。他体内真气即将油尽灯枯,料想丁春秋杀了自己后必定闯关直入,师父装死三十年,终究难脱毒手。他身上受火柱煎迫,内心更为难过。 虚竹见苏星河处境危殆万分,但一直挺立当地,不肯后退半步,便即抢上前去,搭住他后心,想将他推在一旁,叫道:“徒死无益,快让开罢!”便在此时,苏星河正挥掌向外推出。他这一掌的力道已衰微之极,原不想有何功效,只是死战到底,不肯束手待毙而已,那知背心后突然间传来一片浑厚无比的内力,且家数和他相同,这一掌推出,力道登时不知强了多少倍。只听得呼的一声响,火柱倒卷过去,直烧到丁春秋身上,余势未尽,连星宿群弟子也都卷入火柱之中。 霎时间锣鼓声呛咚当啷,嘈成一团,铙钹喇叭,随地乱滚,“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师当世无敌”的颂声之中,夹杂着“哎唷,我的妈啊!”“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紧!”“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来扬威中原罢”的呼叫声。 丁春秋大吃一惊,其实虚竹的内力加上苏星河的掌风,也未必便胜过了他,只是他已操必胜,正自心旷神怡,洋洋自得,于全无提防之际,突然间遭到反击,不禁仓皇失措。同时他察觉到对方这一掌中所含内力圆熟老辣,远在师兄苏星河之上,而显然又是本派功夫,莫非给自己害死了的师父突然显灵?师父的鬼魂来找自己算帐?他一想到此处,心神慌乱,内力凝聚不起,火柱卷到了身上,竟无力推回,衣衫须发尽皆着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势不妙”呼叫声中,丁春秋惶急大叫:“铁头徒儿,快快出手!”游坦之当即挥掌向火柱推去。只听得嗤嗤嗤声响,火柱遇到他掌风中的奇寒之气,霎时间火焰熄灭,连青烟也消失得极快,地下仅余几段烧成焦炭的大松木。 丁春秋须眉俱焦,衣服也烧得破破烂烂,狼狈之极,他害怕师父阴魂显灵,不敢再在这里逞凶,叫道:“走罢!”一晃身间,身子已在七八丈外。 星宿派弟子没命的跟着逃走,锣鼓喇叭,丢了一地,那篇“恭颂星宿老仙扬威中原赞”并没读完,却已给大火烧去了一大截,随风飞舞。只听得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一名星宿派弟子飞在半空,摔将下来,就此不动。众人面面相觑,料想星宿老怪大败之余,老羞成怒,不知那一个徒弟出言相慰,拍马屁拍上了马脚,给他发掌击毙。 玄难、段延庆、鸠摩智等都以为苏星河施出苦肉计诱敌,让丁春秋耗费功力来烧一群聋哑汉子,然后石破天惊的施以一击,令他招架不及,铩羽而去。聋哑老人的智计武功,江湖上向来有名,适才他与星宿老怪开头一场恶斗,只打得径尺粗细的大松树一株株翻倒,人人看得心惊动魄,他最后施展神功,将星宿老怪逐走,谁都不以为异。 玄难道:“苏先生神功渊深,逐走老怪,料想他于这场恶斗之后丧魄落魂,不敢再闯中原。先生造福武林,大非鲜浅。” 苏星河瞥眼见到虚竹手指上戴着师父的宝石戒指,方明其中究竟,又悲又喜,眼见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余下的一二成也已重伤难愈,甚是哀痛,更记挂着师父安危,向玄难、慕容复等敷衍了几句,便拉着虚竹的手,道:“小师父,请你跟我进来。” 虚竹眼望玄难,等他示下。玄难道:“苏前辈是武林高人,有什么吩咐,你一概遵命便是。”虚竹应道:“是!”跟着苏星河从破洞中走进木屋。苏星河随手移过一块木板,挡住了破洞。 诸人在江湖上见多识广,都知他此举是不欲旁人进去窥探,自是谁也不会多管闲事。唯一并非“见多识广”的,只一个段誉。但他这时早又已全神贯注于王语嫣身上,连苏星河和虚竹进屋也不知道,那有余暇去理会别事? 苏星河与虚竹携手进屋,穿过两处板壁,只见那老人伏在地下,伸手一探,已然逝世。此事他早已料到八九成,但仍忍不住悲从中来,跪下磕头,泣道:“师父,师父,你终于舍弟子而去了!”虚竹心想:“这老人果然是苏老前辈的师父。” 苏星河收泪站起,扶起师父尸身,倚在板壁上端端正正的坐好,跟着扶住虚竹,让他也倚壁而坐,和那老人的尸体并肩。 虚竹心下嘀咕:“他叫我和老先生的尸体排排坐,却作什么?难道……难道……要我陪他师父一块儿死吗?”身上不禁感到一阵凉意,要想站起,却又不敢。 第1171章 天龙(159) 苏星河一整身上烧烂了的衣衫,忽向虚竹跪倒,磕下头去,说道:“逍遥派不肖弟子苏星河,拜见本派新任掌门。”这一下只吓得虚竹手足无措,心中只说:“这人可真疯了!这人可真疯了!”忙跪下磕头还礼,说道:“老前辈行此大礼,可折杀小僧了。” 苏星河正色道:“师弟,你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然而是本派掌门。我虽是师兄,却也要向你磕头!”虚竹道:“这个……这个……”才知苏星河并非发疯,但唯其不是发疯,自己的处境更加尴尬,肚里只连珠价叫苦。 苏星河道:“师弟,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师父的心愿是你完成的,受我磕这几个头,也是该的。师父叫你拜他为师,叫你磕九个头,你磕了没有?”虚竹道:“头是磕过的,不过当时我不知道是拜师。我是少林派弟子,不能改入别派。”苏星河道:“师父当然已想到了这一着,他老人家定是化去了你原来武功,再传你本派功夫。师父已将毕生功力都传了给你,是不是?”虚竹只得点头道:“是。”苏星河道:“本派掌门人标志的这枚宝石指环,是师父从自己手上除下来,给你戴在手上的,是不是?”虚竹道:“是!不过……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掌门人的标志。” 苏星河盘膝坐地,说道:“师弟,你福泽深厚之极。我和丁春秋想这只宝石指环,想了几十年,始终不能到手,你却在一个时辰之内,便受到师父垂青。” 虚竹忙除下指环递过,说道:“前辈拿去便是,这只指环,小僧半点用处也没有。”苏星河不接,脸色一沉,道:“师弟,你受师父临死时重托,岂能推卸责任?师父将指环交给你,是叫你去除灭丁春秋这厮,是不是?” 虚竹道:“正是!但小僧功行浅薄,怎能当此重任?” 苏星河叹了口气,将宝石指环套回虚竹指上,说道:“师弟,这中间原委,你多有未知,我简略跟你一说。本派叫做逍遥派,向来的规矩,掌门人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门下弟子之中谁的武功最强,便由谁做掌门。” 虚竹道:“是,是,不过小僧武功差劲之极。” 苏星河不理他打岔,说道:“咱们师父共有同门三人,师父排行第二,但他武功强过咱们的师伯,因此便由他做掌门人。后来师父收了我和丁春秋两个弟子,师父定下规矩,他所学甚杂,谁要做掌门,各种本事都要比试,不但比武功,还得比琴棋书画。丁春秋于各种杂学一窍不通,又做了大大对不起师父之事,竟尔忽施暗算,将师父打下深谷,又将我打得重伤。” 虚竹在薛家庄的地窖中曾听薛慕华说过一些其中情由,那料到这件事竟会套到自己头上,心下只暗暗叫苦,顺口道:“丁施主那时居然并不杀你。” 苏星河道:“你别以为他尚有一念之仁,留下了我性命。一来他一时攻不破我所布下的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的阵势;二来我跟他说:丁春秋,你暗算师父,武功又胜过我,但逍遥派最深奥的功夫,你仍摸不到个边儿。‘北冥神功’这部经卷,你要不要看?‘凌波微步’的轻功,你要不要学?‘天山六阳掌’呢?‘天山折梅手’呢?‘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呢?” “那都是本派最上乘的武功,连我们师父也因多务杂学,有许多功夫并没学会。丁春秋一听之下,喜欢得全身发颤,说道:‘你将这些武功秘笈交了出来,今日便饶你性命。’我道:‘我怎会有此等秘笈?但师父保藏秘笈的所在,我倒知道。你要杀我,尽管下手。’丁春秋道:‘秘笈当然是在星宿海旁,我岂有不知?’我道:‘不错,确是在星宿海旁,你有本事,尽管自己去找。’他沉吟半晌,知道星宿海周遭数百里,小小几部秘笈不知藏在何处,确实难找,便道:‘好,我不杀你。不过从今而后,你须当装聋作哑,不能将本派的秘密泄漏出去。’” “他为什么不杀我?他不过要留下我这个活口,以便逼供。否则杀了我之后,这些秘笈的所在,天下再也没人知道了。这些武功秘笈,其实并不在星宿海,一向分散在师伯、师父、师叔三人手中。丁春秋定居在星宿海畔,几乎将每一块石子都翻了过来,自然没找到神功秘笈。几次来找我麻烦,都给我以土木机关、奇门遁甲等方术避开。这一次他又想来问我,眼见无望,而我又破了誓言,他便想杀我泄愤。” 虚竹道:“幸亏前辈……”苏星河道:“你是本派掌门,怎么叫我前辈,该当叫我师哥才是。”虚竹心想:“这件事伤脑筋之极,不知几时才说得明白。”便道:“你是不是我师兄,暂且不说,就算真是师兄,那也是‘前辈’。”苏星河点头道:“这倒有理。幸亏我怎么?”虚竹道:“幸亏前辈苦苦忍耐,养精蓄锐,直到最后关头,才突施奇袭,令这星宿老怪大败亏输而去。” 苏星河连连摇手,说道:“师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用师尊所传神功前来助我,才救了我性命,你怎地谦逊不认?你我是同门师兄弟,掌门之位已定,我性命又是你救的,我无论如何不会来觊觎你这掌门之位。你今后可再也不能见外了。” 虚竹大奇,说道:“我几时助过你了?说到救命,更加无从谈起。”苏星河想了一想,道:“或许你是出于无心,也未可知。总而言之,你手掌在我背心上一搭,本门的神功传了过来,方能使我反败为胜。”虚竹道:“唔,原来如此。那是你师父救了你性命,不是我救的。”苏星河道:“我说这是师尊假你之手救我,你总得认了罢?”虚竹无可再推,只得点头道:“这个顺水人情,既然你叫我非认不可,我就认了。” 苏星河又道:“刚才你神功斗发,打了丁春秋一个出其不意,才将他惊走。倘若当真相斗,你我二人合力,仍然不是他敌手。要制丁春秋于死地,第一须得内力强过了他,第二要善于运使本门的高明武功,如‘天山六阳掌’、‘天山折梅手’等等,武功与内力相结合,才能生出极大威力。我因多务杂学,不专心于习武,以致武功修为及不上丁春秋,否则的话,师父只须将内力注入我身,便能收拾这叛徒了。再者,我有个师叔,内力武功均着实不低,不知怎地,她竟为丁春秋所惑,和他联手对付我师父。这位师叔喜欢英俊潇洒的美少年,当年丁春秋年轻俊雅,由此而讨得师叔欢心。丁春秋有些武功,好比‘小无相功’,就是从这位师叔处学得。倘若我们向丁春秋发难,这位师叔又全力助他,除他便大大不易。这三十年来,师父和我想方设法,始终找不到人来承袭师父的武功。眼见师父年事已高,这传人便更加难找了,非但要悟心奇高,尚须是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 虚竹道:“小僧相貌丑陋,决计没做尊师传人的资格。老前辈,你去找一位英俊潇洒的美少年来,我将尊师的神功交了给他,也就是了。” 苏星河一怔,道:“本派神功和心脉气血相连,功在人在,功消人亡。师父传了你神功后便即去世,难道你没见到么?”虚竹连连顿足,道:“这便如何是好?教我误了尊师和前辈的大事。” 苏星河道:“师弟,这便是你肩头上的担子了。师父设下这个棋局,旨在考查来人的悟性。这珍珑实在太难,我苦思了数十年,便始终解不开,只师弟得能解开,‘悟心奇高’这四个字,那是合式了。”虚竹苦笑道:“一样的不合式。这个珍珑,压根儿不是我自己解的。”于是将师伯祖玄难如何传音入密、暗中指点之情说了。 苏星河将信将疑,道:“瞧玄难大师的神情,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一身神功,早已消解,不见得会再使‘传音入密’功夫。”他顿了一顿,又道:“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学正宗,玄难大师或者故弄玄虚,亦未可知,那就不是我井底之蛙所能见得到了。师弟,我遣人到处传书,邀请天下围棋高手来解这珍珑,凡是喜棋之人,得知有这么一个棋会,那是说什么都要来的。只不过年纪太老,相貌……这个……这个不太俊美的,又不是武林中人,我吩咐便不用请了。姑苏慕容公子面如冠玉,天下武技无所不能,原是最佳人选,偏偏他没能解开。” 虚竹道:“是啊,慕容公子是强过我百倍了。还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子,那也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啊。”苏星河道:“唉,此事不必提起。我素闻大理国镇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阳指神技,最难得的是风流倜傥,江湖上不论黄花闺女、半老徐娘,一见他便神魂颠倒,情不自禁,那原是一等一的上佳人才。我派了好几名弟子去大理邀请,那知他却不在大理,不知到了何处,结果却请来了他一个呆头呆脑的宝贝儿子。” 虚竹微微一笑,道:“这位段公子两眼发直,目不转睛的只定在那王姑娘身上。” 苏星河摇头道:“可叹,可叹!段正淳拈花惹草,号称武林第一风流浪子,生的儿子可一点也不像他,不肖之极,丢老子的脸。他拚命想讨好那个王姑娘,王姑娘对他却全不理睬,真气死人了!”虚竹道:“段公子一往情深,该胜于风流浪子,前辈怎么反说‘可叹’?”苏星河道:“他聪明脸孔笨肚肠,对付女人一点手段也没有,咱们用他不着。”虚竹道:“是!”心下暗暗欢喜:“你们要找个美少年去讨好女人,这就好了,无论如何,总不会找到我这丑八怪和尚的头上。” 苏星河问道:“师父有没有指点你去找一个人?或者给了你什么地图之类?” 虚竹一怔,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要想抵赖,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众高僧教诲,不可说谎,何况早受了比丘戒,“妄语”乃是大戒,期期艾艾的道:“这个……这个……” 苏星河道:“你是掌门人,你若问我什么,我不能不答,否则你可立时将我处死。但我问你什么事,你爱答便答,不爱答便可叫我不许多嘴乱问。” 苏星河这么一说,虚竹更不便隐瞒,连连摇手道:“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前辈,你师父将这个交了给我。”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卷轴,他见苏星河身子后缩,神色恭谨,不敢伸手接过,便自行打开。 卷轴一展开,两人同时一呆,不约而同“咦”的一声,原来卷轴中所绘的既非地理图形,亦非山水风景,却是一个身穿宫装的美貌少女。 虚竹道:“原来便是外面那个王姑娘。” 但这卷轴绢质黄旧,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之久,图中丹青墨色也颇有脱落,显然是幅陈年古画,比之王语嫣的年纪无论如何是大得多了,居然有人能在数十年甚或数百年前绘就她的形貌,实令人匪夷所思。图画笔致工整,却又活泼流动,画中人栩栩如生,活色生香,便如将王语嫣这个人缩小了、压扁了、放入画中一般。 虚竹啧啧称奇,看苏星河时,却见他伸着右手手指,一笔一划的摩拟画中笔法,赞叹良久,才突然似从梦中惊醒,说道:“师弟,请勿见怪,小兄的臭脾气发作,一见到师父的丹青妙笔,便又想跟着学了。唉,贪多嚼不烂,我什么都想学,到头来却一事无成,在丁春秋手中败得这么惨。”说着忙卷好卷轴,交还给虚竹,生恐再多看一阵,便会给画中的笔墨所迷。他闭目静神,又用力摇头,似乎要将适才看过的丹青笔墨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过了一会,才睁眼问道:“师父交这卷轴给你时,却如何说?” 虚竹道:“他说我此刻的内力,虽已高过丁春秋,但武功不够,还不足以诛却此人,须当凭此卷轴,到大理国无量山去,寻到他当年所藏的大批武学典籍,再学武功。不过我多半自己学不会,还得请另一个女子指点。他说卷轴上绘的是他从前大享清福之处,那么该是名山大川或清幽之处,怎么变了王姑娘的肖像?莫非他拿错了卷轴?” 苏星河道:“师父行事,人所难测,你到时自然明白。唉,难道现在仍能这么年轻貌美么?世上当真有‘不老长春功’么?总之,你务须遵从师命,设法去学好功夫,将丁春秋除了。”虚竹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僧是少林弟子,即须回寺覆命。到了寺中,从此清修参禅,礼佛诵经,再也不出来了。” 苏星河大吃一惊,跳起身来,放声大哭,噗的一声,跪在虚竹面前,磕头如捣蒜,说道:“掌门人,你不遵师父遗训,他老人家可不是白死了么?” 虚竹也即跪下,和他对拜,道:“小僧身入空门,戒嗔戒杀,先前答应尊师去除却丁春秋,此刻想来总是不妥。少林派门规极严,小僧无论如何不敢改入别派,胡作非为。”不论苏星河痛哭哀求也好,设喻开导也好,甚至威吓强逼也好,虚竹总之不肯答允。 苏星河无法可施,伤心绝望之余,向着师父的尸身说道:“师父,掌门人不肯遵从你的遗命,小徒无能为力,决意随你而去了。”说着跃起身来,头下脚上,从半空俯冲下来,将天灵盖往石板地面撞去。 虚竹惊叫:“使不得!”将他一把抱住。他此刻不但内力浑厚,而且手足灵敏,大逾往昔,一把抱住之后,苏星河登时动弹不得。 苏星河道:“你为什么不许我自尽?”虚竹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我自然不忍见你丧命。”苏星河道:“你放开我,我决计不想活了。”虚竹道:“我不放!”苏星河道:“难道你一辈子捉住我不放?”虚竹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便将他身子倒转,头上脚下的放好,说道:“好,放便放你,却不许你自尽。” 苏星河灵机一动,说道:“你不许我自尽?是了,该当遵从掌门人的号令。妙极,掌门人,你终于答允做本派掌门人了!” 虚竹摇头道:“我没答允。我那里答允过了?” 第1172章 天龙(160) 苏星河哈哈一笑,说道:“掌门人,你再要反悔,也没用了。你已向我发施号令,我已遵从你的号令,从此再也不敢自尽。我聪辩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除了听从本派掌门人的言语之外,又有谁敢向我发施号令?你不妨去问问少林派的玄难大师,纵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也不敢命我如何如何。” 聋哑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虚竹在途中便已听师伯祖玄难大师说过,苏星河说没人敢向他发号施令,倒也并非虚语。虚竹道:“我不是胆敢叫你如何如何,只是劝你爱惜性命,那也是一番好意。”苏星河道:“我不敢来请问你是好意还是歹意。你叫我死,我立刻就死;你叫我活,我便不敢不活。这生杀之令,乃天下第一等的大权柄。你若不是我掌门人,又怎能随便叫我死,叫我活?” 虚竹辩他不过,说道:“既是如此,刚才的话就算我说错了,我取消就是。” 苏星河道:“你取消‘不许我自尽’的号令,那便是叫我自尽了。遵命,我即刻自尽便是。”他自尽的法子甚是奇特,又一跃而起,头下脚上的向石板俯冲而下。 虚竹忙又一把将他牢牢抱住,说道:“使不得!我并非叫你自尽!”苏星河道:“嗯,你又不许我自尽。谨遵掌门人号令。”虚竹将他身子放好,搔搔光头,无言可说。 苏星河号称“聪辩先生”,这外号倒不是白叫的,他本来能言善辩,虽然三十年来不言不语,这时重运唇舌,依然舌灿莲花。虚竹年纪既轻,性子质朴,在寺中跟师兄弟们也向来并不争辩,如何能是苏星河的对手?虚竹心中隐隐觉得,“取消不许他自尽的号令”,并不等于“叫他自尽”,而“并非叫他自尽”,亦不就是“不许他自尽”。只是苏星河口齿伶俐,句句抢先,虚竹没学过佛门中的“因明”辩论之术,自是无从辩白,他呆了半晌,叹道:“前辈,我辩是辩不过你的。但你要我改入贵派,终究难以从命。” 苏星河道:“咱们进来之时,玄难大师吩咐过你什么话?玄难大师的话,你是否必须遵从?”虚竹一怔,道:“师伯祖叫我……叫我……叫我听你的话。” 苏星河十分得意,说道:“是啊,玄难大师叫你听我的话。我的话是:你该遵从咱们师父遗命,做本派掌门人。但你既是逍遥派掌门人,对少林派高僧的话,也不必理睬了。所以啊,倘若你遵从玄难大师的话,那就是逍遥派掌门人;倘若你不遵从玄难大师的话,你也是逍遥派掌门人。因为只有你做了逍遥派的掌门人,才可将玄难大师的话置之脑后,否则的话,你怎可不听师伯祖的吩咐?”这番论证,虚竹听来句句有理,一时之间作声不得。 苏星河又道:“师弟,玄难大师和少林派的另外几位和尚,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若不施救,性命旦夕不保,当今之世,只你一人能救得他们。至于救是不救,那自是全凭你的意思了。”虚竹道:“我师伯祖确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另外几位师伯叔也受了伤,可是……可是我本事低微,又怎能救得他们?” 苏星河微微一笑,道:“师弟,本门向来并非只以武学见长,医卜星相,琴棋书画,各家之学,包罗万有。你有一个师侄薛慕华,医术只懂得一点儿皮毛,江湖上居然人称‘薛神医’,得了个外号叫作‘阎王敌’,岂不笑歪了人嘴巴?玄难大师中的是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那个方脸的师父是给那铁面人以‘冰蚕掌’打伤,那高高瘦瘦的师父是给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胁下三寸之处,伤了经脉……” 苏星河滔滔不绝,将各人的伤势和源由都说了出来。虚竹大为惊佩,道:“前辈,我见你专心棋局,并没向他们多瞧一眼,又没去诊治伤病之人,怎能知道得如此明白?” 苏星河道:“武林中因打斗比拚而受伤,那是一目了然,再容易看也没有了。只有天然的虚弱风邪、伤寒湿热,那才难以诊断。师弟,你身负师父七十余年逍遥神功,以之治伤疗病,可说无往而不利。玄难大师经脉中毒,要恢复他给消去了的功力,确然不易,但要他伤愈保命,却只举手之劳。”当下将如何推穴运气、消解寒毒之法教了他;又详加指点,救治玄难当用何种手法,救治风波恶又须用何种手法,因人所受伤毒不同而分别施治。 虚竹将苏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记住,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苏星河见他试演无误,脸露微笑,赞道:“掌门人记性极好,一学便会。” 虚竹见他笑得颇为诡秘,似乎有点不怀好意,不禁起疑,问道:“你为什么笑?”苏星河登时肃然,恭恭敬敬的躬身道:“小兄不敢嘻笑,如有失敬,请掌门人恕罪。”虚竹急于要治众人之伤,也就不再追问,道:“咱们到外边瞧瞧去罢!”苏星河道:“是!”跟在虚竹之后,走到屋外。 只见一众伤者都盘膝坐在地下,闭目养神。慕容复潜运内力,正在疏解包不同和风波恶的痛楚。王语嫣在为公冶干裹伤。薛慕华满头大汗,来去奔波,见到那个人危急,便抢过去救治,但这一人稍见平静,另一边又有人叫了起来。他见苏星河出来,心下大慰,奔过来道:“师父,你老人家快给想想法子。” 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见他闭眼运功,便垂手侍立,不敢开口。玄难缓缓睁开眼来,轻叹一声,说道:“你师伯祖无能,惨遭丁春秋毒手,折了本派威名,当真惭愧之极。你回去向方丈禀报,便说我……说我和你玄痛师叔祖,都无颜回寺了。” 虚竹往昔见到这位师伯祖,总是见他道貌庄严,不怒自威,对之不敢逼视,此刻却见他神色黯然,一副英雄末路的凄凉之态,他如此说,更有自寻了断之意,忙道:“师伯祖,你老人家不必难过。咱们习武之人,须无嗔怒心,无争竞心,无胜败心,无得失心……”顺口而出,竟将师父平日告诫他的话,转而向师伯祖说了起来,待得省觉不对,急忙住口,但已说了好几句。 玄难微微一笑,叹道:“话是不错,但你师伯祖内力既失,禅定之力也没有了。” 虚竹道:“是,是。徒孙不知轻重,胡说八道。”正想出手替他治伤,蓦地里想起苏星河诡秘的笑容,心中一惊:“他教我伸掌拍击师伯祖的天灵盖要穴,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万一我一掌拍下,竟将功力已失的师伯祖打死了,那便如何是好?” 玄难道:“你向方丈禀报,本寺来日大难,务当加意戒备。一路上小心在意。你天性淳厚,持戒与禅定两道,那是不必耽心的,今后要多在‘慧’字上下功夫,四卷《楞伽经》该当用心研读。唉,只可惜你师伯祖不能好好指点你了。” 虚竹道:“是,是。”听他对自己甚为关怀,心下感激,又道:“师伯祖,本寺既有大难,更须你老人家保重身子,回寺协助方丈,共御大敌。”玄难脸现苦笑,说道:“我……我中了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已成废人,那里还能协助方丈,共御大敌?”虚竹道:“师伯祖,聪辩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疗伤之法,弟子不自量力,想给慧方师伯试试,请师伯祖许可。” 玄难微感诧异,心想聋哑老人是薛神医的师父,所传医疗之法定然有些道理,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也不叫薛慕华施治,便道:“聪辩先生所授,自是十分高明的了。”说着向苏星河望了一眼,对虚竹道:“那你就照试罢。” 虚竹走到慧方身前,躬身道:“师伯,弟子奉师伯祖法谕,给师伯疗伤,得罪莫怪。”慧方微笑点头。虚竹依着苏星河所教方法,在慧方左胁下小心摸准了部位,右手反掌击出,打在他左胁之下。 慧方“哼”的一声,身子摇晃,只觉胁下似乎穿了一孔,全身鲜血精气,源源不绝的从这孔中流出,霎时之间,全身只觉空荡荡地,似乎皆无所依,但游坦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麻痒酸痛,顷刻间便已消除。虚竹这疗伤之法,并不是以内力助他驱除寒毒,而是以修积七十余年的“北冥真气”在他胁下一击,开了一道宣泄寒毒的口子。便如有人为毒蛇所咬,便割破伤口,挤出毒液一般。只是这门“气刀割体”之法,部位错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气内力不足,一击之力不能直透经脉,则毒气非但宣泄不出,反而更逼进脏腑,病人立即毙命。 虚竹一掌击出,心中惊疑不定,见慧方的身子由摇晃而稳定,脸上闭目蹙眉的痛楚神色渐渐变为舒畅轻松,其实只片刻间之事,在他却如过了好几个时辰一般。 又过片刻,慧方舒了口气,微笑道:“好师侄,这一掌的力道可不小啊。” 虚竹大喜,说道:“不敢。”回头向玄难道:“师伯祖,其余几位师伯叔,弟子也去施治一下,好不好?” 玄难这时也满脸喜容,但摇头道:“不!你先治别家前辈,再治自己人。” 虚竹心中一凛,忙道:“是!”寻思:“先人后己,才是我佛大慈大悲、救度众生的本怀。”见包不同身子剧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包三先生,聪辩先生教了小僧一个治疗寒毒的法门,小僧今日初学,难以精熟,这就给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处,还请原谅。”说着摸摸包不同胸口。 包不同笑道:“你干什么?”虚竹提起右掌,砰的一声,打在他胸口。包不同大怒,骂道:“臭和……”这“尚”字还没出口,突觉纠缠着他多日不去的寒毒,竟迅速异常的从胸口受击处涌了出去,这个“尚”字便咽在肚里,再也不骂出去了。 虚竹给诸人泄去游坦之的冰蚕寒毒,再去治疗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那些人有的是给“化功大法”在经脉要穴中注入毒质,虚竹在其天灵盖“百会穴”或心口“灵台穴”击以一掌,固本培元,让其自解经脉中所染毒质;有的是为内力所伤,虚竹以手指刺穴,化去星宿派的内力。总算他记心甚好,于苏星河所授的诸般不同医疗法门,居然记得清清楚楚,依人而施,只一顿饭时分,便将各人身上所感的痛楚尽数解除。受治之人固心下感激,旁观者也对聋哑老人的神术佩服已极,但想他是薛神医的师父,倒也不以为奇。 最后虚竹走到玄难身前,躬身道:“师伯祖,弟子斗胆,要在师伯祖‘百会穴’上拍击一掌。”玄难微笑道:“你得聪辩先生青眼,居然学会了如此巧妙的疗伤本事,福缘着实不小,你尽管在我‘百会穴’上拍击便是。” 虚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当他在少林寺之时,每次见到玄难,都只远远望见,偶尔玄难聚集众僧,讲解少林派武功心法,虚竹也是随众侍立,从未和他对答说话,这次要他出掌拍击玄难的天灵盖,虽说是为了疗伤,毕竟心下惴惴,又见他笑得颇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神,又说一句:“弟子冒犯,请师伯祖恕罪!”深深打躬,这才走上一步,提掌对准玄难的“百会穴”,不轻不重,不徐不疾,挥掌拍落。 虚竹手掌刚碰到玄难脑门,玄难脸上忽现古怪笑容,跟着“啊”的一声长呼,突然身子瘫软,扭动了几下,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虚竹更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忙抢上前去,扶起玄难。慧方等诸僧也一齐赶到。看玄难时,见他脸现笑容,但呼吸已停,竟已毙命。虚竹惊叫:“师伯祖,师伯祖!你怎么了?” 忽听得苏星河叫道:“是谁?站住!”从东南角上疾窜而至,说道:“有人在后暗算,这人身法好快,竟没能看清楚是谁?”抓起玄难手脉,皱眉道:“玄难大师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下,全无抵御之力,竟尔圆寂了。”突然间微微一笑,神色古怪。 虚竹脑中混乱一片,只哭叫:“师伯祖,师伯祖,你……你怎么会……”蓦地想起苏星河在木屋中诡秘的笑容,怒道:“聪辩先生,你从实说来,到底我师伯祖如何会死?这不是你有意陷害么?” 苏星河双膝跪地,说道:“启禀掌门人,苏星河决不敢陷掌门人于不义。玄难大师突然圆寂,确是有人暗中加害。”虚竹道:“你在那木屋中古里古怪的好笑,那是什么缘故?”苏星河惊道:“我笑了么?我笑了么?掌门人,你可得千万小心,有人……”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脸上又现出诡秘之极的笑容。 薛慕华大叫:“师父!”忙从怀中取出一瓶解毒药丸,急速拔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在手,塞入苏星河口中。但苏星河早已气绝,解毒药丸停在他口里,再难咽下。薛慕华放声大哭,说道:“师父给丁春秋下毒害死了,丁春秋这恶贼……”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康广陵扑向苏星河身上,薛慕华忙抓住他后心,奋力拉开,哭道:“师父身上有毒。”范百龄、苟读、吴领军、冯阿三、李傀儡、石清风等八名弟子一齐围在苏星河身旁,无不又悲又怒。 康广陵跟随苏星河日久,深悉本门规矩,初时见师父向虚竹跪倒,口称“掌门人”,已猜中了八九成,再凝神向他手指审视,果见戴着一枚宝石指环,便道:“众位师弟,随我参见本派新任掌门师叔。”说着在虚竹面前跪倒,磕下头去。范百龄等一怔,均即省悟,便也跟着磕头。 虚竹心乱如麻,说道:“丁……丁春秋那个奸贼施主,害死我师伯祖,又害死了你们的师父。”康广陵道:“报仇诛奸,全凭掌门师叔主持大计。” 虚竹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和尚,说到武功见识,名位声望,眼前这些人个个远在他之上,心中只想:“非为师伯祖复仇不可,非为聪辩先生复仇不可,非为屋中的老人复仇不可!”大声叫了出来:“非杀丁春秋……丁春秋这恶人……这恶贼施主不可。” 第1173章 天龙(161) 康广陵又磕下头去,说道:“掌门师叔答允诛奸,为我等师父报仇,众师侄深感掌门师叔的大恩大德。”范百龄、薛慕华等也一起磕头。虚竹忙跪下还礼,道:“不敢,不敢,众位请起。”康广陵道:“师叔,小侄有事禀告,此处人多不便,请到屋中,由小侄面陈。”虚竹道:“好!”站起身来。众人也都站起。 虚竹跟着康广陵,正要走入木屋中,范百龄道:“且慢!师父在这屋内中了丁老贼的毒手,掌门师叔和大师兄还是别再进去的好,这老贼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康广陵点头道:“此言甚是!掌门师叔万金之体,不能再冒此险。”薛慕华道:“两位便在此处说话好了。咱们四边察看,以防老贼再使诡计。”说着首先走开,其余冯阿三、吴领军等也都走到十余丈外。 慕容复、邓百川等见他们自己本派的弟子都远远避开,也都走向一旁。鸠摩智、段延庆等虽见事情古怪,但事不干己,迳自分别离去。 康广陵道:“师叔……”虚竹道:“我不是你师叔,也不是你们的什么掌门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你们‘逍遥派’全不相干。”康广陵道:“师叔,你怎能不认?‘逍遥派’的名字,若非本门中人,外人是决计听不到的。倘若旁人有意或无意的听了去,本门的规矩是立杀无赦。”虚竹打了个寒噤,心道:“这规矩太也邪门。如此一来,倘若我不答应投入他们的门派,他们便要杀我了?” 康广陵又道:“师叔适才为大伙儿治伤的手法,正是本派嫡传内功。师叔如何投入本派,何时得太师父心传,小侄不敢多问。或许因为师叔破解了太师父的珍珑棋局,我师父依据太师父遗命,代师收徒,代传掌门人职位,亦未可知。总而言之,本派‘逍遥神仙环’是戴在师叔手指上,家师临死之时向你磕头,又称你为‘掌门人’,师叔不必再行推托。推来推去,托来托去,也是没用的。” 虚竹向左右瞧了几眼,见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难的尸身走向一旁,又见苏星河的尸身仍直挺挺的跪在地下,脸露诡秘笑容,心中一酸,说道:“这些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现下我师伯祖死了,真不知如何是好。老前辈……” 康广陵急忙跪下,说道:“师叔千万不可如此称呼,太也折杀小侄了!”虚竹皱眉道:“好,你快请起。”康广陵这才站起。虚竹道:“老前辈……”他这三字一出口,康广陵又噗的一声跪倒。 虚竹道:“我忘了,不能如此叫你。快请起来。”取出那老人给他的卷轴,展了开来,说道:“你师父叫我凭此卷轴,去设法学习武功,用来诛却丁施主。” 康广陵看了看画中的宫装美女,摇头道:“小侄不明其中道理,师叔还是妥为收藏,别给外人瞧见了。我师父生前既如此说,务请师叔看在我师父份上,依言而行。小侄要禀告师叔的是,家师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遥散’。此毒中于无形,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笑容,中毒者自己却不知道,笑到第三笑,便即气绝身亡。” 虚竹低头道:“说也惭愧,尊师中毒之初,脸上现出古怪笑容,我以小人之心,妄加猜度,还道尊师不怀善意,倘若当时便即坦诚问他,尊师立加救治,便不致到这步田地了。”康广陵摇头道:“这‘三笑逍遥散’一着于身,便难解救。丁老贼所以能横行无忌,这‘三笑逍遥散’也是原因之一。人们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头,只因中了‘化功大法’,功力只是暂失,尚能留下一条命来广为传播,一旦经脉解毒,内力又可运使。但是中了这‘三笑逍遥散’,却便一瞑不视了。” 虚竹点头道:“这当真歹毒!当时我便站在尊师身旁,没丝毫察觉丁春秋如何下毒,我武功平庸,见识浅薄,这也罢了,可是丁春秋怎么没向我下手,饶过了我一条小命?” 康广陵道:“想来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门师叔,我瞧你年纪轻轻,能有多大本领?治伤疗毒之法虽好,那也是我师父教你的,可算不了什么,丁老怪不会将你瞧在眼里的。”他说到此处,忽然想到,这么说未免不大客气,忙又说道:“掌门师叔,我这么说老实话,或许你会见怪,但就算你要见怪,我还是觉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虚竹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我武功低微之极,丁老贼……罪过罪过,小僧口出恶言,犯了‘恶口戒’,不似佛门弟子……那丁春秋丁施主确是不屑杀我。” 虚竹心地诚朴,康广陵不通世务,都没想到,丁春秋潜入木屋,听到苏星河正在传授治伤疗毒的法门,岂有对虚竹不加暗算之理?那有什么见他武功低微,不屑杀害?那“三笑逍遥散”是以内力送毒,弹在对方身上,丁春秋在木屋之中,分别以内力将“三笑逍遥散”弹向苏星河与虚竹,后来又以此加害玄难。苏星河恶战之余,筋疲力竭,玄难内力尽失,两人先后中毒。虚竹却甫得七十余载神功,丁春秋的内力尚未及身,已即反激出来,剧毒尽数加在苏星河身上,虚竹却半点也没染着。丁春秋与人正面对战时不敢擅使“三笑逍遥散”,便因生恐对方内力了得、将剧毒反弹出来之故。 康广陵道:“师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遥派乃道中之圣,独来独往,那是何等逍遥自在?你是本派掌门,普天下没一个能管得你。你乘早脱了袈裟,留起头发,娶他十七八个姑娘做老婆。还管他什么佛门不佛门?什么恶口戒、善口戒?” 他说一句,虚竹念一句“阿弥陀佛”,待他说完,虚竹道:“在我面前,再也休出这等亵渎我佛的言语。你有话要跟我说,到底要说什么?” 康广陵道:“啊哟,你瞧我真是老胡涂了,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正题。掌门师叔,将来你年纪大了,可千万别学上我这毛病才好。糟糕,糟糕,又岔了开去,还是没说到正题,当真该死。掌门师叔,我要求你一件大事,请你恩准。” 虚竹道:“什么事要我准许,那可不敢当了。” 康广陵道:“唉!本门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门人准许,却又求谁去?我们师兄弟八人,当年为师父逐出门墙,那也不是我们犯了什么过失,而是师父怕丁老贼对我们加害,又不忍将我们八人刺聋耳朵、割断舌头,这才出此下策。师父今日是收回成命了,又令我们重入师门,只是没禀明掌门人,没行过大礼,还算不得是本门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门人金言许诺。否则我们八人到死还是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在武林中抬不起头来,这滋味可不好受!” 虚竹心想:“这个‘逍遥派’掌门人,我是万万不做的,但若不答允他,这老儿不知要纠缠到几时,只有先答允了再说。”便道:“尊师既已准许你们重列门墙,你们自然是回了师门了,还耽心什么?” 康广陵大喜,回头大叫:“师弟、师妹,掌门师叔允许咱们重回师门了!” “函谷八友”中其余七人一听,尽皆大喜,当下老二棋迷范百龄、老三书呆子苟读、老四丹青名手吴领军、老五阎王敌薛慕华、老六巧匠冯阿三、老七莳花美妇石清风、老八爱唱戏的李傀儡,一齐过来向掌门师叔叩谢,想起师父不能亲见八人重归师门,又痛哭起来。 虚竹极是尴尬,眼见每一件事情,都是教自己这个“掌门师叔”的名位深陷一步,敲钉转脚,越来越不易摆脱。自己是名门正宗的少林弟子,却去当什么邪门外道的掌门人,那不是荒唐之极么?眼见范百龄等都喜极而涕,自己若对“掌门人”的名位提出异议,又不免大煞风景,无可奈何之下,只有摇头苦笑。一转头间,只见慕容复、段誉、王语嫣、慧字六僧,以及玄难的遗体都已不见,这岭上松林之中,就只剩下他逍遥派九人,惊道:“咦!他们都到那里去了?” 吴领军道:“慕容公子和少林派众高僧见咱们谈论不休,都已各自去了!” 虚竹叫道:“哎唷!”发足追了下去,他要追上慧方等人,同回少林,禀告方丈和自己受业师父;同时内心深处,也颇有“溜之大吉”之意,要摆脱逍遥派群弟子的纠缠。 他疾行了半个时辰,越奔越快,始终没见到慧字六僧。他已得逍遥老人七十余年神功,奔行之速,疾逾骏马,刚一下岭便已过了慧字六僧的头。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拚命追赶,殊不知仓卒之际,在山坳转角处没见到六僧,几个起落便已远远将他们抛在后面。 虚竹直追到傍晚,仍不见六位师伯叔的踪迹,好生奇怪,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头奔行二十余里,向途人打听,谁都没见到六个和尚。这般来回疾行,居然丝毫不觉疲累,眼看天黑,肚里饿起来了,走到一处镇甸的饭店中,坐下来要了两碗素面。 素面一时未能煮起,虚竹不住向着店外大道东张西望,忽听得身旁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和尚,你在等什么人么?”虚竹转过头来,见西首靠窗的座头上坐着个青衫少年,秀眉星目,皮色白净,相貌甚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正自笑吟吟的望着他。 虚竹道:“正是!请问小相公,你可见到六个和尚么?”那少年道:“没见到六个和尚,一个和尚倒看见的。”虚竹道:“嗯,一个和尚,请问相公在何处见到。”那少年道:“便在这家饭店中见到。” 虚竹心想:“一个和尚,那便不是慧方师伯他们一干人了。但既是僧人,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问道:“请问相公,那和尚是何等模样?多大年纪?往何方而去?”那少年微笑道:“这个和尚高额大耳,阔口厚唇,鼻孔朝天,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他是在这饭店之中等吃两碗素面,尚未动身。” 虚竹哈哈一笑,说道:“小相公原来说的是我。”那少年道:“相公便是相公,为什么要加个‘小’字?我只叫你和尚,可不叫你作小和尚。”这少年说来声音娇嫩,清脆动听。虚竹道:“是,该当称相公才是。” 说话之间,店伴端上两碗素面。虚竹道:“相公,小僧要吃面了。”那少年道:“青菜蘑菇,没点油水,有什么好吃?来来来,你到我这里来,我请你吃白肉,吃烧鸡。”虚竹道:“罪过,罪过!小僧一生从未碰过荤腥,相公请自便。”说着侧过身子,自行吃面,连那少年吃肉吃鸡的情状也不愿多看。 他肚中甚饥,片刻间便吃了大半碗面,忽听得那少年叫道:“咦,这是什么?”虚竹转过头去,见那少年右手拿着一只羹匙,舀了一羹匙汤正待送入口中,突然间发见了什么奇异物件,羹匙离口约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在桌上拈起一样物事。那少年站起身来,左手捏着那件物事,走到虚竹身旁,说道:“和尚,你瞧这虫奇不奇怪?” 虚竹见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虫,这种黑甲虫到处都有,决不是什么奇怪物事,便问:“不知有何奇处?”那少年道:“你瞧这虫壳儿是硬的,乌亮光泽,像是涂了一层油一般。”虚竹道:“嗯,一般甲虫,都是如此。”那少年道:“是么?”将甲虫丢在地下,伸脚踏死,回到自己座头。虚竹叹道:“罪过,罪过!”重又低头吃面。 他整日未曾吃过东西,这碗面吃来十分香甜,连面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他拿过第二碗面来,举箸欲食,那少年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和尚,我还道你是个严守清规戒律的好和尚,岂知却是个口是心非的假正经!”虚竹道:“我怎么口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说这一生从未碰过荤腥,这一碗鸡汤面,怎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 虚竹道:“相公说笑了。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面,何来鸡汤?我关照过店伴,半点荤油也不能落的。”那少年微笑道:“你口说不茹荤腥,可是一喝到鸡汤,便咂嘴嗒舌的,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这碗面中,也给你加上一羹匙鸡汤罢!”说着伸羹匙在面前盛烧鸡的碗中,舀上一匙汤,站起身来。 虚竹大吃一惊,道:“你……你……你刚才……已经……” 那少年笑道:“是啊,刚才我在那碗面中,给你加上了一羹匙鸡汤,你难道没瞧见?啊哟,和尚,你快快闭上眼睛,装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羹匙鸡汤,包你好吃得多,反正不是你自己加的,如来佛祖也不会怪你。” 虚竹又惊又怒,才知他捉个小甲虫来给自己看,乃是声东击西,引开自己目光,却乘机将一羹匙鸡汤倒入面中,想起喝那面汤之时,确觉味道异常鲜美,只因一生之中从来没喝过鸡汤,便不知这是鸡汤的滋味,现下鸡汤已喝入肚中,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该当呕了出来?一时彷徨无计。 那少年忽道:“和尚,你要找的那六个和尚,这不是来了么?”说着向门外一指。 虚竹大喜,抢到门首,向道上瞧去,却一个和尚也没有。他知又受了这少年欺骗,心头老大不高兴,只出家人不可嗔怒,强自忍耐,一声不响,回头又来吃面。 虚竹心道:“这位小相公年纪轻轻,偏生爱跟我恶作剧。”当下提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又吃了大半碗面,突然之间,齿牙间咬到一块滑腻腻的异物,一惊之下,忙向碗中看时,只见面条之中夹着一大片肥肉,却有半片已给咬去,显然是给自己吃了下去。虚竹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叫道:“苦也,苦也!” 那少年笑道:“和尚,这肥肉不好吃么?怎么叫起苦来?” 虚竹怒道:“你骗我到门口去看人,却在我碗底放了块肥肉。我……我二十三年之中,从没沾过半点荤腥,我……这可毁在你手里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这肥肉的滋味,岂不是胜过青菜豆腐十倍?你从前不吃,可真傻得紧了。” 虚竹愁眉苦脸的站起,右手扠住了自己喉头,努力要将已吃下肚的半片肥肉呕将出来,却没法办到,一时心乱如麻,忽听得门外人声喧扰,有不少人走向饭店而来。 第1174章 天龙(162) 他一瞥之间,见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暗叫:“啊哟,不好,给星宿老怪捉到,我命休矣!”忙抢向后进,想要逃出饭店,岂知推开门踏了进去,竟是一间卧房。虚竹想要缩脚出来,只听得身后有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肉来!”星宿派弟子已进客堂。虚竹不敢退出,只得轻轻掩上了门。 忽听得有人说道:“给这大肚和尚找个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声音。一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脚步沉重,走向卧房来。虚竹大惊,无计可施,一矮身,钻入了床底。他脑袋钻入床底,和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个声音低声惊呼:“啊!”原来床底已先躲了一人。虚竹更惊,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抱了慧净走进卧房,放上床后出去。 只听身旁那人在他耳畔低声道:“和尚,肥肉好吃么?你怕什么?”原来便是那少年相公。虚竹心想:“你身手倒也敏捷,还比我先躲入床底。”低声道:“外面来的是一批大恶人,相公千万不可作声。”那少年道:“你怎知他们是大恶人?”虚竹道:“我认得他们。这些人杀人不眨眼,可不是玩的。” 那少年正要叫他别作声,突然之间,躺在床上的慧净大声叫嚷:“床底下有人,床底下有人哪!” 虚竹和那少年大惊,同时从床底下窜出。只见丁春秋站在门口,微微冷笑,脸上神情又得意,又狠毒。那少年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立即跪倒,颤声叫道:“师父!” 丁春秋笑道:“好极,好极!拿来。”那少年道:“不在弟子身边!”丁春秋道:“在那里?”那少年道:“在辽国南京城。”丁春秋目露凶光,低沉着嗓子道:“你到此刻还想骗我?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弟子不敢欺骗师父。”丁春秋目光扫向虚竹,问那少年:“你怎么跟他在一起了?”那少年道:“刚才在这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了一声,道:“撒谎!”狠狠瞪了二人两眼,回了出去。四名星宿弟子抢进房来,围住二人。 虚竹又惊又怒,道:“原来你也是星宿派弟子!” 那少年一顿足,恨恨的道:“都是你这臭和尚不好,还说我呢!” 一名星宿弟子道:“大师姊,别来好么?”语气轻薄,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气。 虚竹奇道:“你么?你……你……”那少年呸了一声,道:“笨和尚,臭和尚,我当然是女子,难道你一直瞧不出来?”虚竹心想:“原来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星宿派弟子,不但是星宿派弟子,而且还是他们的大师姊。啊哟不好!她害我喝鸡汤,吃肥肉,只怕其中下了毒。” 这个少年,自然便是阿紫乔装改扮的了。她在辽国南京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她生性好动,日久生厌,萧峰公务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猎玩耍。有一日心下烦闷,独自出外玩耍。本拟当晚便即回去,那知遇上了一个人,竟出言调戏,说她相貌虽美,却无男人相陪,未免孤单寂寞。阿紫想起自己对萧峰一片柔情,全无回报,心下大怒,便要杀之泄愤,那人逃得甚快,阿紫竟越追越远,最后终于将那人毒死,但离南京已远,索性便闯向中原。她到处游荡,也是凑巧,这日竟和虚竹及丁春秋同时遇上了。她引虚竹破戒吃荤,只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倒也并无他意。 阿紫只道师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决不会来到中原,岂知师父所以前来中原,正是为了找她与神木王鼎,冤家路窄,竟在这小饭店中遇上了。她早吓得魂不附体,大声呵斥虚竹,只不过虚张声势,话声颤抖不已,要想强自镇定,也是不能了,心中急速筹思脱身之法:“为今之计,只有骗得师父到南京去,假姊夫之手将师父杀了,那是唯一生路。除了姊夫,谁也打不过我师父。好在神木王鼎留在南京,师父非寻回这宝贝不可。”想到这里,心下稍定,但转念又想:“但若师父先将我打成残废,消了我武功,再将我押回南京,这等苦头,只怕比立时死了还更难受。”霎时之间,脸上又即全无血色。 便在此时,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门口,笑嘻嘻的道:“大师姊,师父有请。” 阿紫听师父召唤,早如老鼠听到猫叫一般,吓得骨头也酥了,明知逃不了,只得跟着那星宿弟子来到大堂。 丁春秋独据一桌,桌上放了酒菜,众弟子远远垂手站立,必恭必敬,谁也不敢喘一口大气。阿紫走上前去,叫了声:“师父!”跪了下去。 丁春秋道:“到底在什么地方?”阿紫道:“不敢欺瞒师父,确是在辽国南京城。”丁春秋道:“在南京城何处?”阿紫道:“辽国南院大王萧大王的王府之中。”丁春秋皱眉道:“怎么会落入这契丹番狗手里了?”阿紫道:“没落入他手里。弟子到了北边之后,唯恐失落了师父这件宝贝,又怕失手损毁,因此偷偷到萧大王的后花园中,掘地埋藏。那所在隐僻之极,萧大王的花园占地六千余亩,除弟子之外,谁也找不到这座王鼎,师父尽可放心。” 丁春秋冷笑道:“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哼,小东西,你倒厉害,你想要我投鼠忌器,不敢杀你!你说杀了你之后,便找不到王鼎了?” 阿紫全身发抖,战战兢兢的道:“师父倘若不肯饶恕弟子的顽皮胡闹,如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断我的筋脉,断了我一手一足,弟子宁可立时死了,决不再吐露那王鼎……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说到后来,害怕之极,已然语不成声。 丁春秋微笑道:“你这小东西,居然胆敢和我讨价还价。我星宿派门下有你这样厉害脚色,而我事先没加防备,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 一名弟子突然大声道:“星宿老仙洞察过去未来,明知神木王鼎该有如此一劫,因此假手阿紫,使这件宝贝历此一番艰险,乃是加工琢磨之意,好令宝鼎更增法力。”另一名弟子说道:“普天下事物,有那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老仙谦抑之辞,众弟子万万不可当真了!”又有一名弟子道:“星宿老仙今日略施小计,便杀了少林派高手玄难,诛灭聋哑老人师徒数十口,古往今来,那有这般胜于大罗金仙的人物?小阿紫,不论你有多少狡狯伎俩,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的手掌?顽抗哀求,两俱无益。”丁春秋微笑点头,捻须而听。 虚竹站在卧房之中,听得清清楚楚,寻思:“师伯祖和聪辩先生,果然是这丁施主害死的。唉,还说什么报仇雪恨,我自己这条小命也快不保了。” 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阿紫快快顺服,从实招供,而恐吓的言辞之中,倒有一大半在宣扬星宿老仙的德威,每一句说给阿紫听的话中,总要加上两三句对丁春秋歌功颂德之言。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听旁人的谄谀之言,别人越说得肉麻,他越听得开心,这般给群弟子捧了数十年,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颂德句句是真。倘若那一个没将他吹捧得足尺加三,他便觉得这个弟子不够忠心。众弟子深知他脾气,一有机会,无不竭力以赴,大张旗鼓的大拍大捧,均知歌颂稍有不足,不免失了师父欢心,就此时时刻刻有性命之忧。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来厚颜无耻,只因形格势禁,若不如此便不足以图存,且行之日久,习惯成自然,谄谀之辞顺口而出,谁也不以为耻了。 丁春秋捻须微笑,双目似闭非闭,听着众弟子歌颂,飘飘然的极是陶醉。他的长须在和师兄苏星河斗法之时给烧去了一大片,稀稀落落,仍剩下了一些,后来他暗施剧毒,以“三笑逍遥散”毒死苏星河,这场斗法毕竟还是胜了,少了一些胡子,反更显得年轻了十几岁。又自盘算:“阿紫这小丫头今日已难逃老仙掌握,明日便收了她做侍女。倒是后房那小和尚须得好好对付,我的‘三笑逍遥散’居然毒他不死,待会再使‘化功大法’,取他狗命。本派掌门的‘逍遥神仙环’便将落入我手,大喜,大喜!” 足足过了一顿饭时光,众弟子才颂声渐稀,颇有人长篇大论的还在说下去,丁春秋左手一扬,颂声立止,众弟子齐声道:“星宿老仙功德齐天盖地,众弟子愚鲁,不足以表达万一。”丁春秋微笑点头,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什么话说?” 阿紫心念一动:“往昔师父对我偏爱,都是因为我拍他马屁之时,能别出心裁,说得与众不同,不似这一群蠢才,翻来覆去,一百年也尽说些陈腔滥调。”便道:“师父,弟子所以偷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 丁春秋双目一翻,问道:“有什么道理?” 阿紫道:“师父从前年纪较大之时,功力未有今日年轻时的登峰造极,尚须借助王鼎,以供练功之用。但近几年来,任何有目之人,都知师父已有通天彻地的神通,这王鼎不过能聚毒物,比之师父的造诣,那真是如萤光之与日月,不可同日而语。若说师父还不愿随便丢弃这座王鼎,那也不过是念旧而已。众师弟大惊小怪,说什么这王鼎是本门重宝,失了便牵连重大,那真是愚蠢之极,可把师父的神通太也小觑了。” 丁春秋连连点头,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强,天下任何门派皆所不及,只师父大人大量,不愿与中原人物一般见识,不屑亲劳玉步,到中原来教训这些井底之蛙。可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师父不会来向他们计较,便吹起大气来,大家互相标榜,这个居然说什么是当世高人,那个又说是什么武学名家。嘴头上尽管说得震天价响,却谁也不敢到我星宿海来向师父领教几招。他们见师父和我年貌相当,只道是星宿派中一名新入门的小弟子,怎料得竟是神功无双、武术盖世的大宗师。天下武学之士,人人都知师父武功深不可测,可是说来说去,也只是‘深不可测’四字,到底如何深法,却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声音清脆,娓娓道来,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实比众弟子一味大声称颂,听来受用得多。丁春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朗,眼睛眯成一线,不住点头,十分得意。 阿紫又道:“弟子有个孩子气的念头,心想师父如此神通,若不到中原来露上两手,终究开不了这些无知之徒的眼界,难以叫他们得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因此便想了个主意,请师父来到中原,让这些小子们知道点好歹。只不过平平常常的恭请师父,那就太也寻常,与师父你老人家古往今来第一高人的身分殊不相配。弟子借这王鼎,原意是在促请师父大驾,也好让中原武人见见这位星宿派的美少年。师父今日年轻貌美,简直是我的弟弟,他们口口声声还称你‘星宿老仙’,太也不合情理了。星宿派出了师父你这样一个美少年,难道他们不生眼睛么?” 阿紫本就聪明,又加上女子重视“年轻貌美,长保青春”的天性,早瞧出师父近来颇以“不老长春功”失效而烦恼,他越耽心难以长春不老,便越须赞他返老还童,说他是“星宿派美少年”,远比叫他“星宿老仙”令他心旷神怡,因为这个“老”字,不免大大犯忌。她说了这番话,眼见师父脸色甚和,蔼然陶醉,便知说话的要旨已对上了路。 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说来,你取这王鼎,倒是一番孝心了。”阿紫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弟子除了孝心之外,当然也有私心在内。”丁春秋皱眉道:“那是什么私心?”阿紫微笑道:“师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望本门威震天下,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畏,岂不光采威风?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门下这许许多多弟子,没一个及得上你心思机灵。原来你盗走我这神木王鼎,还是给我扬威来啦。嘿嘿,凭你这般伶牙利齿,杀了你倒也可惜,师父身边少了个说话解闷之人,但就此罢手不究……”阿紫忙抢着道:“虽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门上下,那一个不感激师父宽洪大量?自此之后,更要为师门尽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后已。” 丁春秋道:“你这等话骗骗旁人,倒还有用,来跟我说这些话,不是当我老胡涂么?居心大大不善。”阿紫忙道:“在弟子心中,师父只是个少年顽童,老胡涂什么的,是各位师兄弟背后诽谤师父的……” 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店家,看座!” 丁春秋斜眼看去,只见一个青年公子身穿黄衫,腰悬长剑,坐在桌边,竟不知是何时走进店来,正是日间在棋会上所遇的慕容复。丁春秋适才倾听阿紫的说话,心中受用,有若腾云驾雾,身登极乐,同时又一直留神后房虚竹的动静,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了一人也没留意到,倘若慕容复一上来便施暗袭,只怕自己已吃了大亏。他一凛之下,不由得脸上微微变色,但立时便即宁定。 第三十三回 奈天昏地暗 斗转星移 慕容复向丁春秋举手招呼,说道:“请了!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适才邂逅相遇,分手片刻,便又重聚。” 丁春秋笑道:“那是与公子有缘了。”寻思:“此人虽是我后辈姻亲,但我曾伤了他手下的几员大将,他怎肯和我干休?姑苏慕容得了我从无量山取来的武功秘笈,加上他祖传功夫,武功渊博之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武林中名闻遐迩,瞧他投掷棋子的暗器功夫,果然了得。先前他观棋入魔,本要乘机将他除去,偏又得人相救。这小子武功虽高,别的法术却是不会。”转头向阿紫道:“你说倘若我废了你的武功,挑断你的筋脉,断了你一手一脚,你宁可立时死了,也不吐露那物事的所在,是不是?” 阿紫害怕之极,颤声道:“师父宽宏大量,不必……不必……不必将弟子的胡言乱语,放……放在心上。” 第1175章 天龙(163) 慕容复笑道:“丁先生,你这样一大把年纪,怎么还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来来来,你我干上三杯,谈文论武,岂不是好?在外人面前清理门户,未免太煞风景了罢?”他虽知排班论辈,须叫丁春秋“太姻伯”,但这称呼决不肯出口。 丁春秋还未回答,一名星宿弟子已怒声喝道:“你这厮好生没上没下,我师父是武林至尊,岂能同你这等后生小子谈文论武?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跟我师父谈论?” 又一人喝道:“你恭恭敬敬的磕头请教,星宿老仙喜欢提携后进,说不定还指点你一二。你却说要跟星宿老仙谈文论武,哈哈,那不笑歪了人嘴巴么?哈哈!”他笑了两声,脸上的神情却古怪之极,过得片刻,又“哈哈”一笑,声音干涩,笑了这声之后,张大了嘴巴,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脸上仍显现着一副又诡秘、又滑稽的笑容。 星宿群弟子均知他是中了师父“三笑逍遥散”之毒,无不骇然惶悚,向着那三笑气绝的同门望了一眼之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都低下头去,那里还敢和师父的眼光相接,均想:“他刚才这几句话,不知如何惹恼了师父,师父竟以这等厉害的手段杀他?对他这几句话,可得细心琢磨才是,千万不能重蹈他的覆辙!” 丁春秋心中却又恼怒,又戒惧。他适才与阿紫说话之际,大袖微扬,已潜运内力,将“三笑逍遥散”毒粉向慕容复挥去。这毒粉无色无臭,细微之极,其时天色已晚,饭店的客堂中蒙眬昏暗,满拟慕容复武功再高,也决计不会察觉,那料得他不知用什么手段,竟将这“三笑逍遥散”转送到了自己弟子身上。死一个弟子固不足惜,但慕容复谈笑之间,没见他举手抬足,便将毒粉转到了旁人身上,这显然并非以内力反激,以丁春秋见闻之博,一时也想不出那是什么功夫。他心中只想着八个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慕容复所使手法,正与“接暗器,打暗器”相似,接镖发镖,接箭还箭,他是接毒粉发毒粉。但毒粉如此细微,他如何能不令沾身,随即反弹出来? 转念又想:“说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三笑逍遥散该当送还我才是,哼,想必这小子忌惮老仙,不敢贸然来捋虎须。”想到“捋虎须”三字,顺手一摸长须,触手只摸到七八根烧焦了的短须,心下不恼反喜:“我待会有空,连这点儿胡子也都剃光了,好显得更加年轻。以苏星河、玄难老和尚这等见识和功力,终究还是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慕容复乳臭未干,何足道哉?”说道:“慕容公子,你我当真有缘。”说着飘身而前,挥掌便劈。 慕容复久闻他“化功大法”的恶名,斜身闪过。丁春秋连劈三掌,慕容复皆以小巧身法避开,不与他手掌相触。 两人越打越快,小饭店中摆满了桌子凳子,地位狭隘,实无回旋余地,但两人便在桌椅之间穿来插去,竟没半点声息,拳掌固然不交,连桌椅也没半点挨到。 星宿派群弟子个个贴墙而立,谁也不敢走出店门一步,师父正与劲敌剧斗,如谁胆敢避开离去,自是犯了不忠师门的大罪。各人明知形势危险,只要给扫上一点掌风,便有性命之忧,只盼身子化为一张薄纸,拚命往墙上贴去。但见慕容复守多攻少,掌法虽然精奇,只因不敢与丁春秋对掌,不免缚手缚脚,落了下风。群弟子心中暗喜。 丁春秋数招一过,便知慕容复不愿与自己对掌,显是怕了自己的“化功大法”。对方既怕这功夫,当然便要以这功夫制他,但慕容复身形飘忽,出掌难以捉摸,要逼得他与自己对掌,倒也着实不易。再拆数掌,丁春秋已想到了一个主意,右掌纵横挥舞,着着进逼,左掌却装作微有不甚灵便,同时故意极力掩饰,要慕容复瞧不出来。 慕容复武功精湛,对方弱点稍现,岂有瞧不出来之理?他斜身半转,陡地拍出两掌,蓄势凌厉,直指丁春秋左胁。丁春秋低声一哼,退了一步,竟不敢伸左掌接招。慕容复心道:“这老怪左胸左胁之间不知受了什么内伤。”当下得理不让人,攻势虽仍以攻敌右侧为主,但内力的运用,却全是攻他左方。 又拆二十余招,丁春秋左手缩入袖内,右掌翻掌成抓,向慕容复脸上抓去。慕容复斜身转过,挺拳直击他左胁。丁春秋一直在等他这一拳,对方终于打到,不由得心中一喜,立时甩起左袖,卷向敌人右臂。 慕容复心道:“你袖风便再凌厉十倍,焉能伤得了我?”这一拳竟不缩回,运劲于臂,硬接他袖子的一卷,嗤的一声长响,慕容复的右袖竟给扯下一片。慕容复一惊之下,蓦地里拳头外一紧,已给丁春秋手掌握住。 这一招大出慕容复意料之外,立时惊觉:“这老怪假装左侧受伤,原来是诱敌之计,我可着了他道儿!”心中涌起一丝悔意:“我忒也妄自尊大,将这名闻天下的星宿老怪看得小了。”此时更无退缩余地,全身内力,迳从拳中送出。 岂知丁春秋“化功大法”的毒性立时传到,送入了他经脉,他右拳内劲便发不出去,浑似内力给对方化去消除。慕容复暗叫一声:“啊哟!”他上来与丁春秋为敌,一直便全神贯注,决不让对方“化功大法”使到自己身上,不料事到临头,仍难躲过。其时当真进退两难,倘若续运内劲与抗,不论多强的内力,都会给他化散,过不多时便会功力全失;但若抱元守一,劲力内缩,丁春秋种种匪夷所思的厉害毒药,便会顺着他真气内缩的途径,更侵入经脉脏腑。 正当彷徨无计之际,忽听得身后一人叫道:“师父巧设机关,臭小子已陷绝境。”慕容复急退两步,左掌伸处,已抓住那星宿弟子的胸口。 他姑苏慕容家最拿手的绝技,乃是一门借力打力之技,叫作“斗转星移”。外人不知底细,惟见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神乎其技,当致人死命之时,总是以对方的成名绝技加诸其身,似乎天下各门各派的绝技,姑苏慕容氏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其实武林中绝技千千万万,一人不论如何聪明渊博,决难将每一项绝技都学会了,何况既称绝技,自非朝夕之功所能练成。慕容氏有了这一门巧妙无比的“斗转星移”之术,不论对方施展何种功夫,都能将之转移力道,反击到对方自身。 善于“封喉剑”的,挺剑去刺慕容复咽喉,给他“斗转星移”一转,这一剑便刺入了自己咽喉,而所使的兵刃、劲力、法门,全是出于他本门的秘传诀窍;善用“断门刀”的,挥刀砍出,却砍上了自己手臂。兵器便是这件兵器,招数便是这记招数。只要不是亲眼目睹慕容氏施这“斗转星移”之术,那就谁也猜想不到这些人所以丧命,其实都是出于“自杀”。慕容复得父亲亲传,在参合庄地窖中父子俩秘密苦练拆招,外人全无知闻,姑苏慕容氏名震江湖,但真正的功夫所在,却谁也不知。 将对手的兵刃拳脚转换方向,令对手自作自受,其中道理,全在“反弹”两字。便如有人发拳打上石墙,出手越重,拳头上所受力道越大。只不过转换有形的兵刃拳脚尚易,转换无形无质的内力气功,那就极难。慕容复在这门功夫上虽修练多年,毕竟限于年岁,未能臻至登峰造极之境,遇到丁春秋这等第一流高手,他便无法以“斗转星移”之术反拨回去伤害对方,遇有良机施展“斗转星移”,受到打击的倒霉家伙,却是星宿派弟子。他转是转了,移也移了,不过是转移到了另一人身上。 这时慕容复受困于“化功大法”,没法将对方绝招移转,恰好那星宿弟子急于献媚讨好,张口一呼,显示了身形所在。慕容复情急之下,无暇多想,一抓到那星宿弟子,立即旁拨侧挑,推气换劲,将他换作了自身。他冒险施展,竟然生效,星宿老怪本意在“化”慕容复之“功”,岂知毒质传出,化去的却是本门弟子的本门功夫。 慕容复一试成功,死里逃生,当即抓住良机,决不容丁春秋再转别的念头,把那星宿弟子一推,将他身子撞到了另一名弟子身上。这第二名弟子的内力,当即也随着丁春秋“化功大法”毒质到处而封闭不出。 丁春秋见慕容复以借力打力之法反伤自己弟子,恼怒之极,但想:“我若为了保全这些不成材的弟子,放脱他拳头,一放之后,再要抓到他便千难万难。星宿派大败亏输,星宿老仙还有什么脸面来扬威中原?”当下五指加劲,说什么也不放开他拳头,毒质从手掌心源源不绝的送出。 慕容复退后几步,又将一名星宿弟子黏上了,“化功大法”的毒质立时转移到他身上。顷刻之间,三名弟子内力受封,瘫痪在地。其余各人大骇,眼见慕容复又退将过来,无不失声惊呼,纷纷奔逃。慕容复手臂一振,三名黏在一起的星宿弟子身子飞了起来,第三人又撞中了另一人。那人惊呼未毕,身子便已软瘫。 余下的星宿弟子皆已看出,只要师父不放开慕容复,这小子不断借力伤人,群弟子的功力都不免给师父“化”去,说不定下一个便轮到自己,但除了惊惧之外,却也没人敢夺门而出,只是在店堂内狼窜鼠突,免遭毒手。但那小店能有多大,慕容复手臂挥动间,又撞中了三四名星宿弟子。 丁春秋眼见门下弟子一个个狼狈躲闪,再没人出声颂扬自己。他羞怒交加,寻思:“只要胜了姑苏慕容,那便是天下震动之事。要收弟子,世上吹牛拍马之徒还怕少了?”游目四顾,见众弟子之中只两人并未随众躲避:一是游坦之,蹲在屋角,将铁头埋在双臂之间,显得十分害怕;另一个是阿紫,面色苍白,缩在另一个角落中观斗。 丁春秋喝道:“阿紫!”阿紫正看得出神,冷不防听得师父呼叫,呆了一呆,说道:“师父,星宿小仙大展神威……”只讲了半句,便尴尬一笑,接不下去。她师父此际确正大展神威,但伤的却是自己门下,如何称颂,一时倒也难以措词。 丁春秋奈何不了慕容复,本已十分焦躁,阿紫称他为“星宿小仙”,这称呼虽然不错,但她笑容中显然含有讥嘲,不禁大怒欲狂,左手衣袖一挥,拂起桌上两只筷子,疾向阿紫两眼中射去。 阿紫叫声:“啊哟!”忙伸手击落筷子,但终于慢了一步,筷端已点中了她双眼,只觉一阵麻痒,忙又伸衣袖去揉擦,睁开眼来,眼前尽是白影晃来晃去,片刻间白影隐没,已然一片漆黑。她吓得六神无主,大叫:“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瞧不见啦!” 突然间一阵寒气袭体,跟着一条臂膀伸过来揽住了腰间,有人抱着她奔出。阿紫叫道:“我……我的眼睛……”身后砰的一声响,似是双掌相交,阿紫只觉犹似腾云驾雾般飞起,迷迷糊糊之中,隐约听得慕容复叫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后会……” 阿紫身上寒冷彻骨,耳旁呼呼风响,一个比冰还冷的人抱着她狂奔。她冷得牙关相击,呻吟道:“好冷……我的眼睛……冷,好冷。” 那人道:“是,是。逃到那边树林里,星宿老仙就找不到咱们啦。”他嘴里说话,脚下狂奔。过了一会,阿紫觉到他停了脚步,将她轻轻放下,身子底下沙沙作响,当是放在一堆枯树叶上。那人道:“姑娘,你……你的眼睛怎样?” 阿紫只觉双眼剧痛,拚命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瞧不见,天地世界,尽变成黑漆一团,才知双眼已给丁春秋的毒药毒瞎,放声大哭,叫道:“我……我的眼睛瞎了!” 那人柔声安慰:“说不定治得好的。”阿紫怒道:“丁老怪的毒药何等厉害,怎么还治得好?你骗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说着又是大哭。那人道:“那边有条小溪,咱们过去洗洗,把眼里的毒药洗干净了。”说着拉住她右手,将她轻轻拉起。 阿紫只觉他手掌奇冷,不由自主的一缩,那人便松开了手。阿紫走了两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那人道:“小心!”又握住了她手。这一次阿紫不再缩手,任由他带到溪边。那人道:“你别怕,这里便是溪边了。” 阿紫跪在溪边,双手掬起溪水去洗双眼。清凉的溪水碰到眼珠,痛楚渐止,然而天昏地黑,眼前始终没半点光亮。霎时之间,绝望、伤心、愤怒、无助,百感齐至,她坐倒在地,放声大哭,双足在溪边不住击打,哭叫:“你骗人,你骗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那人道:“姑娘,你别难过。我不会离开你的,你……你放心好啦。” 阿紫心中稍慰,问道:“你……你是谁?”那人道:“我……我……”阿紫道:“对不起!多谢你救了我。你高姓大名?”那人道:“我……我……姑娘不认得我的。”阿紫道:“你连姓名也不肯跟我说,还骗我不会离开我呢,我……我眼睛瞎了,我……我还是死了的好。”说着又哭。 那人道:“姑娘千万死不得。我……我真的永远不会离开你。只要姑娘许我陪着你,我永远……会跟在你身边。”阿紫道:“我不信!你骗我的,你骗我不要寻死。我偏要死,眼睛瞎了,还做什么人?”那人道:“我决不骗你,倘若我离开了你,叫我不得好死。”语气焦急,显得极为真诚。阿紫道:“那你是谁?” 那人道:“我……我是聚贤庄……不,不,我姓庄,名叫聚贤。” 救了阿紫那人,正是聚贤庄的少庄主游坦之。 阿紫道:“原来是庄……庄前辈,多谢你救我。”游坦之道:“我能救你逃脱丁春秋的毒手,心里欢喜得很,你别谢我。我不是什么前辈,我只比你大几岁。”阿紫道:“嗯,那么我叫你庄大哥。”游坦之欢喜无限,颤声道:“这个……是不敢当的。” 第1176章 天龙(164) 阿紫道:“庄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游坦之道:“你别说什么求不求的,姑娘吩咐什么,我就是拚了性命不要,也要尽力给你办到。”阿紫微微一笑,说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好?”游坦之道:“是,是,是素不相识,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也从来没见过我。这次……今天咱们是第一次见面。”阿紫黯然道:“还说见面呢?我永远见你不到了。”说着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游坦之忙道:“那不打紧。见不到我还更加好些。”阿紫问道:“为什么?”游坦之道:“我……我相貌难看得很,姑娘倘若见到了,定要不高兴。”阿紫嫣然一笑,说道:“你又来骗人了。天下最希奇古怪的人,我也见得多了。我有一个奴隶,头上戴了个铁套子,永远除不下来的,那才教难看呢。如果你见到了,包你笑上三天三夜。你想不想瞧瞧?”游坦之颤声道:“不,不!我不想瞧。”说着情不自禁的退了两步。 阿紫道:“你武功这样好,抱着我飞奔时,几乎有我姊夫那么快,那知道胆子却小,连个铁头人也不想见。庄大哥,那铁头人很好玩的,我叫他翻筋斗给你看,叫他把铁头伸进狮子老虎笼里,让野兽咬他的铁头。我再叫人拿他当鸢子放,飞在天空,那才有趣呢。”游坦之忍不住打个寒噤,连声道:“我不要看,我真的不要看。” 阿紫叹道:“好罢。你刚才还在说,不论我求你做什么,你就是性命不要,也要给我办到,原来都是骗人的。”游坦之道:“不,不!决不骗你。姑娘要我做什么事?” 阿紫道:“我要回到姊夫身边,他在辽国南京。庄大哥,请你送我去。” 霎时之间,游坦之脑中一片混乱,再也说不出话来。 阿紫道:“怎么?你不肯吗?”游坦之道:“不是……不肯,不过……不过我不想……不想去辽国南京。”阿紫道:“我叫你去瞧我那个好玩的铁头人小丑,你不肯。叫你送我回姊夫那里,你又不肯。我只好独自个走了。”说着慢慢站起,双手伸出,向前探路。 游坦之道:“我陪你去!你一个人怎么去……那怎么成?” 游坦之握着阿紫柔软滑腻的小手,带着她走出树林,心中只是想:“只要我能握着她小手,这样慢慢走去,便走到十八层地狱,我也欢喜无限。” 刚走到大路上,迎面过来一群乞丐。当先一人身材高瘦,相貌清秀,认得是丐帮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游坦之心想:“这人那天给我师父所伤,居然没死。”不想和他们朝相,忙拉着阿紫离开大路,向荒地中走去。阿紫察觉地下高低不平,问道:“怎么啦?” 游坦之还未回答,全冠清已见到了两人,快步抢上拦住,厉声喝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你……你怪模怪样的,是什么东西?” 游坦之大急,心想:“只要他叫出‘铁头人’三字,阿紫姑娘立时便知我是谁,再也不会睬我。就算她仍要我送她回南京,也决不会再让我握住她小手了。”急忙大打手势,要全冠清不可揭露他的真相。 全冠清看不明白他手势的用意,奇道:“你干什么?”游坦之指着阿紫,摇摇手,指指自己的口,摇摇手,又抱拳为礼。全冠清瞧出阿紫双目已瞎,依稀明白这铁头人是求自己不可说话,正诧异间,丐帮众弟子都已奔近身来。 一人指着游坦之的头,哈哈大笑,叫道:“当真希奇,这铁……”游坦之纵身上前,挥掌拍出。那丐帮弟子举手挡格,喀喇喇几声响,那人臂骨、肋骨齐断,身子向后飞出丈许,摔在地下,立时毙命。 群丐惊怒交集,五人同时向游坦之攻去。游坦之双掌飞舞,乱击乱拍。他武功低微,比之这些丐帮弟子大有不如,但手掌到处,只听得喀喇、喀喇,“啊哟!”“哎唷!”砰砰砰,噗噗,五名丐帮弟子飞摔而出,先后丧命。余人惊骇之下,团团将游坦之和阿紫围住,再也不敢上前攻击。 游坦之忽又向全冠清抱拳行礼,连打手势,指指阿紫,指指自己的铁头,不住摇手。 全冠清见他举手连毙六丐,功力之深,实为生平罕见,自己倘若上前动手,也必无幸,可是他却又向自己行礼,虽不明他用意,便照着他模样,也打手势,指指阿紫,指指他的铁头,指指自己嘴巴,又摇摇手。游坦之大喜,连连点头。 全冠清心念一动:“此人武功奇高,却深怕我泄露他的机密,似乎可以用这件事来胁制于他,收为我用。”当即向手下群丐说道:“大家别说话,谁也不可开口。”游坦之心中更喜,又向他拱手为礼。 阿紫问道:“庄大哥,是些什么人?你打死了几个人吗?”游坦之道:“是丐帮的好朋友,大家起了些误会。这位大智分舵全舵主仁义过人,是位大大的好人,我一向钦佩得很。我……我失手伤了他们几位兄弟,当真过意不去。”说着向群丐团团作揖。 阿紫道:“丐帮中也有好人么?庄大哥,你武功这样高,不如都将他们杀了,也好给我姊夫出一口胸中恶气。”游坦之忙道:“不,不,那是误会。我跟全舵主是好朋友。你在这里等我,我跟全舵主过去说明过节。”说着向全冠清招招手。 全冠清听他认得自己,更加奇怪,但看来全无恶意,当即跟着他走出十余丈。 游坦之眼见离阿紫已远,她已决计听不到自己说话,却又怕群丐伤害了她,不敢再走,便即停步,拱手说道:“全舵主,承你隐瞒兄弟的真相,大恩大德,决不敢忘。” 全冠清道:“此中情由,兄弟全然莫名其妙。尊兄高姓大名?”游坦之道:“兄弟姓庄,名叫庄聚贤,只因身遭不幸,头上套了这劳什子,可决不能让那姑娘知晓。” 全冠清见他说话时双目尽望着阿紫,既关心,又热切,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这小姑娘清雅秀丽,这铁头人定是爱上了她,生怕她知道他的铁头怪相。”问道:“庄兄如何识得在下?”游坦之道:“贵帮大智分舵聚会,商议推选帮主之事,兄弟恰好在旁,听得有人称呼全舵主。兄弟今日失手伤了贵帮几位兄弟,实在……实在不对,还请全舵主原谅。” 全冠清道:“大家误会,不必介意。庄兄,你头上戴了这个东西,兄弟决计不说,待会兄弟吩咐手下,谁也不得泄露半点风声。”游坦之感激得几欲流泪,不住拱手,连称:“多谢,多谢。”全冠清道:“可是庄兄弟跟这位姑娘携手在道上行走,难免有人见到,势必大惊小怪,呼叫出来,庄兄就算将那人杀死,也已来不及了。” 游坦之道:“是,是。”他自救了阿紫,神魂飘荡,一直没想到这件事,这时听全冠清说得不错,不由得没了主意,嗫嚅道:“我……我只有跟她到深山无人之处去躲了起来。”全冠清微笑道:“这位姑娘只怕要起疑心,而且,庄兄跟这位姑娘结成了夫妇之后,她迟早会发觉的。” 游坦之胸口一热,说道:“结成夫……夫妇什么,我倒不想,那……那是不成的,我怎么……怎么配?不过……不过……那倒真的难了。” 全冠清道:“庄兄,承你不弃,说兄弟是你的好朋友。好朋友有了为难之事,自当给你出个主意。这样罢,咱们一起到前面市镇上,雇辆大车,你跟这位姑娘坐在车中,单顾眼下,就谁也见不到你们了。”游坦之大喜,想到能和阿紫同坐一车,真是做神仙也不如,忙道:“对,对!全舵主这主意真高。” 全冠清道:“然后咱们再想法子除去庄兄这个铁帽子,兄弟拍胸膛担保,这位姑娘永远不会知道庄兄这件尴尬事。你说如何?” 噗的一声,游坦之跪倒在地,向全冠清不住磕头,铁头撞上地面,咚咚有声。 全冠清跪倒还礼,说道:“庄兄行此大礼,兄弟如何敢当?庄兄倘若不弃,咱二人结为金兰兄弟如何?”游坦之喜道:“妙极,妙极!做兄弟的什么事也不懂,有你这样一位足智多谋的兄长给我指点明路,兄弟当真求之不得。”全冠清哈哈大笑,说道:“做哥哥的叨长你几岁,便不客气称你一声‘兄弟’了。” 当丁春秋和苏星河打得天翻地覆之际,段誉的眼光始终没离开王语嫣身上,而王语嫣的眼光,却又始终含情脉脉的瞧着表哥慕容复。因之段王二人的目光,便始终没法遇上。待得丁春秋大败逃走,虚竹与逍遥派门人会晤,慕容复一行离去,段誉自然而然便随在王语嫣身后。 下得岭来,慕容复向段誉拱手道:“段兄,今日有幸相会,这便别过了,后会有期。”段誉道:“是,是。今日有幸相会,这便别过了,后会有期。”眼光却仍瞧着王语嫣。慕容复心下不快,哼了一声,转身便走。段誉恋恋不舍的又跟了去。 包不同双手一拦,挡在段誉身前,说道:“段公子,你今日出手相助我家公子,包某多谢了。”段誉道:“不必客气。”包不同道:“此事已经谢过,咱们便两无亏欠。你这般目不转睛的瞧着我们王姑娘,忒也无礼,现下还想再跟,更是无礼之尤。你是读书人,可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行’的话么?包某此刻身上全无力气,可是骂人的力气还有。”段誉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既然如此,包兄还是‘非礼勿言’,我这就‘非礼勿跟’罢。” 包不同哈哈大笑,说道:“这就对了!”转身跟随慕容复等而去。王语嫣只顾着对慕容复喁喁细语,于段誉跟不跟来全不理会。 段誉目送王语嫣的背影为树林遮没,兀自呆呆出神,朱丹臣道:“公子,咱们走罢!”段誉道:“是,该走了。”可是却不移步,直到朱丹臣连催三次,这才跨上古笃诚牵来的坐骑。他身在马背之上,目光却兀自瞧着王语嫣的去路。 段誉那日将书信交与全冠清后,便即驰去回禀段正淳,待得棋会之期将届,得了父亲允可,带同朱丹臣等赴会。果然不负所望,在棋会中见到了意中人,但这一会徒添愁苦,到底是相见还是不见的好,他自己可也说不上来了。 一行人驰出二十余里,大路上尘头起处,十余骑疾奔而来,正是大理国三公华赫艮、范骅、巴天石,以及崔百泉、过彦之等人。一行人驰到近处,下马向段誉行礼。原来崔百泉师叔侄从伏牛山本门中人处得到讯息,大理镇南王到了河南,在伏牛山左近落脚养伤,当即前来拜会,正巧华赫艮等奉了段正淳之命,要来接应段誉,深恐聋哑先生的棋会中有何凶险,便也跟着一同前来。众人听说段延庆也曾与会,幸好没对段誉下手,都是手心中捏了一把汗。 朱丹臣悄悄向范骅等三人说知,段誉在棋会中如何见到姑苏慕容家的一位美貌姑娘,如何对她目不转睛的呆视,如何失魂落魄,又想跟去,幸好给对方斥退。范骅等相视而笑,均想:“小王子家学渊源,风流成性。他如能由此忘了对自己亲妹子木姑娘的相思之情,倒是一件大好事。” 傍晚时分,一行人在客店中吃了晚饭。范骅说起江南之行,说道:“公子爷,这慕容氏一家诡秘得很,以后遇上了可得小心在意。”段誉道:“怎么?”范骅道:“这次我们三人奉了王爷将令,前赴苏州燕子坞慕容氏家中查察,要瞧瞧有什么蛛丝马迹,少林派玄悲大师到底是不是慕容氏害死的。”崔百泉与过彦之甚是关切,齐声问道:“三位可查到了什么没有?”范骅道:“我们三人没明着求见,只暗中查察,慕容氏家里没男女主人,只剩下些婢仆。偌大几座院庄,只有一个小姑娘叫做阿碧的在主持家务。”段誉点头道:“嗯,这位阿碧姑娘人挺好的。你们没伤了她罢?” 范骅微笑道:“没有,我们接连查了几晚,慕容氏庄上什么地方都查到了,半点异状也没有。巴兄弟忽然想到,那番僧鸠摩智将公子爷从大理请到江南来,说是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崔百泉插口道:“是啊,慕容庄上那两个小丫头,却说什么也不肯带那番僧去祭墓,幸好这样,公子爷才得脱却那番僧的毒手。” 段誉点头道:“阿朱、阿碧两位姑娘,可真是好人。不知她们现下怎样了?阿碧姑娘身子好吧?”巴天石微笑道:“我们接连三晚,都在窗外见到那阿碧姑娘在缝一件男子的长袍,公子爷,她是缝给你的罢?”段誉忙道:“不是,不是。她多半是缝给慕容公子的。”巴天石道:“是啊,我瞧这小丫头神魂颠倒的,老是想着慕容公子,我们三个穿房入舍,她全没察觉。她不住自言自语:‘没用的,没用的,他压根儿就半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多想他有什么用?’”他说这番话,是要段誉不可学他爹爹,到处留情,话中加重阿碧牵挂的只是慕容公子,段公子对她多想无益。 其实段誉对阿碧虽甚有好感,却无相思之情,叹道:“不错,阿碧说得真对,‘没用的,没用的,她压根儿就半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多想她有什么用?’”殊不知阿碧思念的是慕容公子,段誉却误会是阿碧劝他不必去思念王语嫣,又道:“慕容公子俊雅无匹,那也难怪!更何况他们是中表之亲,自幼儿青梅竹马……” 范骅、巴天石等面面相觑,均想:“小丫头和公子爷青梅竹马倒也犹可,又怎会有中表之亲?”那想得到他是扯到了王语嫣身上。 崔百泉问道:“范司马、巴司空想到那番僧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不知这中间有什么道理?可跟我师兄之死有什么关连?”范骅道:“我提到这件事,正是要请大伙儿一起参详参详。华大哥一听到这个‘墓’字,登时手痒,说道:‘说不定这老儿的墓中有什么古怪,咱们掘进去瞧瞧。’我和巴兄都不大赞成,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咱们段家去掘他的墓,太也说不过去。华大哥却道:‘咱们悄悄打地道进去,神不知,鬼不觉,有谁知道了?’我们二人拗他不过,也就听他的。那墓便葬在庄子之后,甚是僻静隐秘,还真不容易找到。我们三人掘进墓圹,打开棺材,崔兄,你道见到什么?” 第1177章 天龙(165) 崔百泉和过彦之同时站起,问道:“什么?”范骅道:“棺材里是空的,没死尸。” 崔过二人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来。过了良久,崔百泉一拍大腿,说道:“那慕容博没死。他叫儿子在中原到处露面,自己却在几千里外杀人,故弄玄虚。我师哥……我师哥定是慕容博这恶贼杀的!” 范骅摇头道:“崔兄曾说,这慕容博武功深不可测,他要杀人,尽可使别的手段,为什么定要留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功夫,好让人人知道是他姑苏慕容氏下的手?若想武林中知道他的厉害,却为什么又要装假死?要不是华大哥有这能耐,又有谁能查知他这个秘密?” 崔百泉颓然坐倒,本来似已见到了光明,霎时间眼前又是一团迷雾。 段誉道:“天下各门各派的绝技成千成万,要一一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当真难如登天,可偏偏她有这等聪明智慧,什么武功都了如指掌……” 崔百泉道:“是啊,好像我师哥这招‘天灵千裂’,是我伏牛派的不传之秘,他又怎么懂得,竟以这记绝招害了我师哥性命?” 段誉摇头道:“她当然懂得,不过她手无缚鸡之力,虽懂得各家各派的武功,自己却一招也不会使,她为人良善,更不会去害人性命。”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一齐缓缓摇头。 阿紫双眼为丁春秋毒瞎,游坦之奋不顾身的抢了她逃走。丁春秋心神微分,指上内劲稍松,慕容复得此良机,立即运起“斗转星移”绝技,噗的一声,丁春秋五指抓住了一名弟子的手臂。慕容复拳头脱出掌握,飞身窜出,哈哈大笑,叫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后会有期。”展开轻功,头也不回的去了。 这一役他伤了星宿派十余名弟子,大获全胜,终于出了邓百川等四大家臣给星宿门下毒掌所伤的恶气,最后得能全身而退,实出侥幸,但也不免经脉小受损伤。与王语嫣、邓百川一行会齐后,在客店中深居简出,与邓百川等人一齐养伤。 过得数日,包不同、风波恶两人体力尽复,跟着慕容复、邓百川和公冶干也已痊可。六人说起不知阿朱的下落,都好生记挂,商定就近去洛阳打探讯息。当年旅途之间,包不同曾与阿朱、萧峰匆匆一会,此后萧峰失手误伤阿朱等情,慕容复等一行就不得而知了。 在洛阳不得丝毫消息,慕容复觉得不值得为一个小丫头耗费时候,于是向西查察江湖近况,又想乘机收罗党羽,扩充他日复国的势力。 这一日六人急于赶道,错过了宿头,直行到天黑,仍在山道之中,道路崎岖,越走道旁的乱草越长。风波恶道:“咱们只怕走错了路,前边这个弯多半转得不对。”邓百川道:“且找个山洞或是破庙,露宿一宵。” 风波恶当先奔出去找安身之所,放眼山路陡峭,乱石嶙峋。他自己什么地方都能躺下来呼呼大睡,但要找个可供王语嫣宿息的所在,却着实不易。一口气奔出数里,转过一个山坡,忽见右首山谷中露出一点灯火,风波恶大喜,回首叫道:“这边有人家。” 慕容复等闻声奔到。公冶干喜道:“看来只是家猎户山农,但给王姑娘一人安睡的地方总是有的。”六人向着灯火快步走去。那灯火相隔甚遥,走了好一会仍闪闪烁烁,瞧不清楚屋宇。风波恶喃喃骂道:“他奶奶的,这灯火可有点儿邪门。”突然邓百川低声喝道:“且住,公子爷,你瞧这是盏绿灯。”慕容复凝目望去,果见那灯火发出绿油油的光芒,迥不同寻常灯火的色作暗红或是昏黄。六人加快脚步,向绿灯又趋前里许,便看得更加清楚了。 包不同大声道:“邪魔外道,在此聚会!” 凭这五人的机智武功,对江湖上不论那一个门派帮会,都绝无忌惮,但各人立时想到:“今日与王姑娘在一起,还是别生事端的为是。”包不同与风波恶久未与人打斗,此刻功力已复,霎时间心痒难搔,跃跃欲试,但立即自行克制。风波恶道:“今日走了整天路,可有点倦了,这个臭地方不太好,退回去罢!”慕容复微微一笑,心想:“风四哥居然改了性子,当真难得。”说道:“表妹,那边不干不净的,咱们走回头路罢。”王语嫣不明白其中道理,但表哥既然这么说,也就欣然乐从。 六人转过身来,只走出几步,忽然一个声音隐隐约约的飞了过来:“既知邪魔外道在此聚会,你们这几只不成气候的妖魔鬼怪,怎不过来凑凑热闹?”这声音忽高忽低,若断若续,钻入耳中令人极不舒服,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慕容复哼了一声,知道包不同所说“邪魔外道,在此聚会”那句话,已给对方听了去,从对方这几句传音中听来,说话之人内力修为倒是不浅,但也不见得是真正第一流的功夫。他左手一拂,说道:“没空跟他纠缠,随他去罢!”不疾不徐地从来路退回。 那声音又道:“小畜生,口出狂言,便想这般夹着尾巴逃走吗?真要逃走,也得向老祖宗磕上三百个响头再走。” 风波恶忍耐不住,止步不行,低声道:“公子爷,我去教训教训这狂徒。”慕容复摇摇头,道:“他们不知咱们是谁,由他们去罢!”风波恶道:“是!” 六人再走十余步,那声音又飘了过来:“雄的要逃走,也就罢了,这雌雏儿可得留下,陪老祖宗解解闷气。”五人听到对方居然出言辱及王语嫣,人人脸上变色,一齐站定,转过身来。 只听得那声音又道:“怎么样?乖乖地快把雌儿送上来,免得老祖……”他刚说到那个“祖”字,邓百川气吐丹田,喝道:“宗!”他这个“宗”字和对方的“宗”字双音相混,声震山谷。各人耳中嗡嗡大响,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从绿灯处传了过来。静夜之中,邓百川那“宗”字余音未绝,夹着这声惨叫,令人毛骨悚然。 邓百川这声断喝,乃是以更高内力震伤了对方。从那人这声惨呼听来,受伤还真不轻,说不定已然一命呜呼。那人惨叫之声将歇,但听得嗤的一声响,一枚绿色火箭射向天空,蓬的一下炸了开来,映得半边天空都成深碧之色。 风波恶道:“一不做,二不休,扫荡了这批妖魔鬼怪的巢穴再说!”慕容复点头道:“咱们让人一步,本来求息事宁人。既然干了,便干到底。”六人向那绿火奔去。 慕容复怕王语嫣受惊吃亏,放慢脚步,陪在她身边,只听得包不同和风波恶两声呼叱,已跟人动上了手。跟着绿火微光中三条黑影飞了起来,啪啪啪三响,撞向山壁,显是给包风二人干净利落的料理了。 慕容复奔到绿灯之下,只见邓百川和公冶干站在一只青铜大鼎之旁,脸色凝重。铜鼎旁躺着一个老者,鼎中有一道烟气上升,细如一线,却其直如矢。王语嫣道:“是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邓百川点头道:“姑娘果然渊博。”包不同回过身来,说道:“你怎知道?这烧狼烟报讯之法,几千年前就有了,未必就只川西碧磷洞……”他话还没说完,公冶干指着铜鼎一足,示意要他观看。 包不同弯下腰来,晃火摺一看,见鼎足上铸着一个“桑”字,乃以几条小蛇、蜈蚣之形盘成,铜绿斑斓,宛是一件古物。包不同明知王语嫣说得对了,还要强辞夺理:“就算这只铜鼎是川西桑土公一派,焉知他们不是去借来偷来的?何况常言道‘赝鼎、赝鼎’,十只鼎倒有九只是假的。” 慕容复等心下都有些嘀咕:“此处离川边甚远,难道也算是桑土公一派的地界么?”他们都知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大都是苗人、羌人,行事与中土武林人士大不相同,擅于下毒,江湖人士对之颇为忌惮,好在他们与世无争,只要不闯入川边傜山地界,他们也不会轻易侵犯旁人。慕容复、邓百川等人自也不来怕他什么桑土公,只是跟这等邪毒怪诞的化外之人结仇,委实无聊,而纠缠上了身,也甚麻烦。 慕容复微一沉吟,说道:“这是非之地,早早离去的为妙。”眼见铜鼎旁躺着的那老者已气息奄奄,却兀自睁大了眼,气愤愤的望着各人,自便是适才发话肇祸之人了。慕容复向包不同点了点头,嘴角向那老人一歪。包不同会意,反手抓起那根悬着绿灯的竹杆,倒过杆头,连灯带杆,噗的一声,插入那老者胸口,绿灯登时熄灭。王语嫣“啊”的一声惊呼。公冶干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叫做杀人灭口,以免后患。”飞起右足,踢倒了铜鼎。慕容复拉着王语嫣的手,斜刺向左首窜了出去。 只奔出十余丈,黑暗中嗤嗤两声,金刃劈风,一刀一剑从长草中劈了出来。慕容复袍袖一拂,借力打力,左首那人的一刀砍在右首那人头上,右首那人一剑刺入了左首之人心窝,刹那间料理了偷袭的二人,脚下却丝毫不停。公冶干赞道:“公子爷,好功夫!” 慕容复微微一笑,继续前行,右掌一挥,迎面一名敌人骨碌碌地滚下山坡,左掌击出,左前方一名敌人“啊”的一声大叫,口喷鲜血。黑暗之中,突然闻到一阵腥臭之气,跟着微有锐风扑面,慕容复急凝掌风,将两件不知名的暗器反击了出去,但听得“啊”的一下惊呼,敌人已中了他自己所发的歹毒暗器。 黑暗之中,蓦地陷入重围,也不知敌人究有多少,只是随手杀了数人,杀到第六人时,慕容复暗暗心惊,寻思:“起初三人多半是川西桑土公一派,后来三人的武功却显是另属不同的三派,冤家愈结愈多,大是不妙。” 只听得邓百川叫道:“大伙儿并肩往‘听香水榭’闯啊!”“听香水榭”是姑苏燕子坞中的一个庄子,位于西首,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所居。邓百川说向听香水榭闯去,便是往西退却,以免让敌人得知。 慕容复一听,便即会意,但其时四下里一片漆黑,星月无光,难以分辨方位,他微一凝神,听得邓百川厚重的掌风在身后右侧响了两下,当即拉住王语嫣,斜退三步,向邓百川身旁靠去。只听得啪啪两声轻响,邓百川和敌人又对了两掌。从掌声中听来,敌人着实是个好手。跟着邓百川吐气扬声,“嘿”的一声呼喝。慕容复知道邓百川使一招“石破天惊”,对方多半抵挡不住。果然那人失声惊呼,声音尖锐,但呼声越响越下,犹如沉入地底,跟着是石块滚动、树枝折断之声。慕容复微微一惊:“这人失足掉入了深谷。幸好邓大哥将这人先打入深谷,否则黑暗中一脚踏了个空,可就糟了。” 便在此时,左首高坡上有个声音飘了过来:“何方高人,到万仙大会来捣乱?当真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都不放在眼内吗?” 慕容复等都轻轻“啊”的一声。什么“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的名头,他们倒也听到过的,但所谓“洞主,岛主”,只不过是一批既不属任何门派、又不隶什么帮会的旁门左道之士。这些人武功有高有低,人品有善有恶,人人独来独往,各行其是,相互不通声气,便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江湖上向来不予重视。只知他们有的散处东海、黄海中的海岛,有的在昆仑、祁连深山中隐居,多年来销声匿迹,并无作为,谁也没加留意,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出现。 慕容复朗声道:“在下朋友六人,乘夜赶路,不知众位在此相聚,无意中多有冒犯,谨此谢过。黑暗之中,事出误会,双方一笑置之便了,请各位借道。”他这几句话不亢不卑,并不吐露身分来历,对误杀对方数人之事,也赔了罪。 突然之间,四下里哈哈、嘿嘿、呵呵、哼哼笑声大作,越笑人数越多。初时不过十余人发笑,到后来四面八方都有人加入大笑,听声音不下五六百人,有的便在近处,有的却似在数里之外。 慕容复听对方声势如此浩大,又想到那人说什么“万仙大会”,心道:“今晚倒足了霉,误打误撞的,闯进这些旁门左道之士的大聚会中来啦。我迄今没吐露姓名,还是一走了之的为是,免得闹到不可收拾。何况寡不敌众,咱们六人怎对付得了这数百人?” 众人哄笑声中,高坡上那人道:“你这人说话轻描淡写,把事情看得忒也易了。你们六人已出手伤了咱们好几位兄弟,万仙大会群仙如就此放你们走路,三十六洞和七十二岛的脸皮,却往那里搁去?” 慕容复定下神来,凝目四顾,只见前后左右的山坡、山峰、山坳、山脊各处,影影绰绰的都是人影,黑暗中自瞧不清各人的身形面貌。这些人本来不知藏在那里,突然之间,都有如从地底下涌了出来。这时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四人都已聚在慕容复和王语嫣身周卫护,但在这数百人的包围之下,只不过如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而已。 慕容复和邓百川等生平经历过无数大阵大仗,见了这等情势,却也不禁心中发毛,寻思:“这些人古里古怪,十个八个自不足为患,几百人聚在一起,可着实不易对付。” 慕容复气凝丹田,朗声说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的大名,在下也素有所闻,决不敢故意得罪。川西碧磷洞桑土公、甘肃虬龙洞玄黄子、东海玄冥岛岛主章达人先生,想来都在这里了。在下慕容复有心结交,无意冒犯。” 只听得四周许多人都“啊”的一声,显是听到了“慕容复”三字颇为震动。那粗豪的声音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氏么?”慕容复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那人道:“姑苏慕容氏可不是泛泛之辈。掌灯!大伙儿见上一见!” 他一言出口,突然间东南角上升起了一盏黄灯,跟着西首和西北角上各有红灯升起。霎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有灯火升起,有的是灯笼,有的是火把,有的是孔明灯,有的是松明柴草,各家洞主、岛主所携来的灯火颇不相同,有的粗鄙简陋,有的却十分工细,原先都不知藏在何处。灯火忽明忽暗的映照在各人脸上,奇幻莫名。 第1178章 天龙(166)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俊有丑,既有僧人,亦有道士,有的大袖飘飘,有的窄衣短打,有的是长须飞舞的老翁,有的是云髻高耸的女子,服饰多数奇形怪状,与中土人士颇不相同,一大半人持有兵刃,兵刃也大都形相古怪,说不出名目。慕容复团团作个四方揖,朗声说道:“各位请了,在下姑苏慕容复有礼。”四周众人有的还礼,有的毫不理睬。 西首一人说道:“慕容复,你姑苏慕容氏爱在中原逞威,那也由得你。但到万仙大会来肆无忌惮的横行,却不把咱们瞧得小了?你号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来问你,你要以我之道,还施我身,却是如何施法?” 慕容复循声瞧去,只见西首岩石上盘膝坐着一个大头老者,一颗大脑袋光秃秃地,半根头发也无,脸上巽血,远远望去,便如一个大血球一般。慕容复微一抱拳,说道:“请了!请问尊姓大名?” 那人捧腹而笑,说道:“老夫考一考你,要看姑苏慕容氏果然是有真才实学呢,还是浪得虚名。我刚才问你:你若要以我之道,还施我身,却如何施法。只要你答得对了,别人怎样我管不着,老夫却不再来跟你为难。你爱去那里,便去那里好了!” 慕容复看了这局面,情知今日之事已不能空言善罢,势必要出手露上几招,便道:“既然如此,在下奉陪几招,前辈请出手罢!” 那人又呵呵呵的捧腹而笑,道:“我是在考较你,不是要你来伸量我。你如答不出,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八个字,乘早给我收了起来罢!” 慕容复双眉微蹙,心道:“你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我既不知你门派,又不知你姓名,怎知你最擅长的是什么绝招?不知你有什么‘道’,却如何还施你身?” 他略一沉吟之际,那大头老者已冷笑道:“我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朋友们散处天涯海角,不理会中原的闲事。山中无猛虎,猴儿称大王,似你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也说什么‘北乔峰,南慕容’,呵呵!好笑啊好笑,无耻啊无耻!我跟你说,你今日若要脱身,那也不难,你向三十六洞每一位洞主、七十二岛每一位岛主,都磕上十个响头,一共磕上一千零八十个头,咱们便放你六个娃儿走路。” 包不同憋气已久,再也忍耐不住,大声说道:“你要请我家公子爷‘以你之道,还施你身’,又叫他向你磕头。你这门绝技,我家公子爷可学不来了。嘿嘿,好笑啊好笑,无耻啊无耻!”他话声抑扬顿挫,居然将这大头老者的语气学了个十足十。 那大头老者咳嗽一声,一口浓痰吐出,疾向包不同脸上射来。包不同斜身避开,那口浓痰从他左耳畔掠过,突然在空中转了个弯,又向包不同额头打来。这口浓痰劲力不小,包不同急忙闪避,才察觉他这口痰的来路竟是对准自己眉毛之上的“阳白穴”。 慕容复心中一惊:“这老儿痰中含劲,打人穴道,丝毫不奇。奇在他这口痰吐出之后,竟会在半空中转弯。” 那大头老者呵呵笑道:“慕容复,老夫也不来要你以我之道,还施我身,只须你说出我这一口痰的来历,老夫便服了你。” 慕容复脑中念头飞快的乱转,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忽听得身旁王语嫣清亮柔和的声音说道:“端木洞主,你练成了这‘归去来兮’的五斗米神功,实在不容易。但杀伤的生灵,却也不少了罢。我家公子念在你修为不易,不肯揭露此功的来历,以免你大遭同道之忌。难道我家公子,竟也会用这功夫来对付你吗?” 慕容复又惊又喜,“五斗米神功”的名目自己从未听见过,表妹居然知道,却不知对是不对。 那大头老者本来一张脸血也似红,突然之间,变得全无血色,但立即又变成红色,笑道:“小娃娃胡说八道,你懂得什么?‘五斗米神功’损人利己,阴狠险毒,难道是我这种人练的么?但你居然叫得出老爷爷的姓来,总算很不容易的了。” 王语嫣听他如此说,已知自己猜对了,不过他不肯承认而已,便道:“海南岛五指山赤焰洞端木洞主,江湖上谁人不知,那个不晓?端木洞主这功夫原来不是‘五斗米神功’,那么想必是从‘地火功’中化出来的一门神妙功夫了。” “地火功”是赤焰洞一派的基本功夫。赤焰洞一派的宗主都复姓端木,这大头老者名叫端木元,听得王语嫣说出了自己的身分来历,却偏偏给自己掩饰“五斗米神功”,对她顿生好感,何况赤焰洞在江湖上只是藉藉无名的一个小派,在她口中居然成了“谁人不知,那个不晓”,更加高兴,便即笑道:“不错,不错,这是地火功中的一项雕虫小技。老夫有言在先,姑娘既道出了宝门,我便不来难为你了。” 忽听得远处一人叫道:“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慕容复举手道:“贻笑方家,愧不敢当!”便在此时,一道金光、一道银光从左首电也似的射来,破空声甚是凌厉。慕容复不敢怠慢,双袖鼓风,迎了上去,蓬的一声巨响,金光银光倒卷了回去。这时方才看清,却是两条长长的带子,一条金色,一条银色。 带子尽头处站着二人,都是老翁,使金带的身穿银袍,使银带的身穿金袍。金银之色闪耀灿烂,华丽之极,这等金银色的袍子常人决不穿着,倒像是戏台上的人物一般。穿银袍的老人说道:“佩服,佩服,再接咱兄弟一招!”金光闪动,金带自左方游动而至,银带却一抖向天,再从上空落下,迳袭慕容复的上盘。 慕容复道:“两位前辈……”他只说了四个字,突然间呼呼声响,三柄长刀着地卷来。三人使动地堂刀功夫,袭向慕容复下盘。 慕容复上方、前方、左侧同时三处受攻,心想:“对方号称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人多势众,混战下去,若不让他们知道厉害,如何方了?”见三柄长刀着地掠来,当即踢出三脚,每一脚都正中敌人手腕,白光闪动,三柄刀都飞了上天。慕容复身形略侧,右手横掠,使出“斗转星移”功夫,拨动金带带头,啪的一声响,金带和银带已缠在一起。 使地堂刀的三人单刀脱手,更不退后,呵呵发喊,张臂便来抱慕容复的双腿。慕容复足尖起处,势如飘风般接连踢中了三人胸口穴道。蓦地里一个长臂长腿的黑衣人越众而前,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向慕容复拍来。慕容复见这人身手沉稳老辣,武功显然比其余诸人为强,心道:“此人当是众人的首领,先得制住此人,才好说话。” 他跃起身来,越过横卧地下的三人,右掌拍出,迳袭黑衣人。那人一声冷笑,横刀当胸,身前绿光闪闪,竟是一柄厚背薄刃、锋锐异常的鬼头刀,刀口向外。慕容复这掌倘若猛力拍落,那是硬生生将自己手腕切断了。他迳不收招,待手掌离刃口约有二寸,突然改拍为掠,手掌顺着刃口一抹而下,迳削黑衣人抓着刀柄的手指。 他掌缘上布满了真气,锋锐实不亚于鬼头刀,削上了也有切指断臂之功。那黑衣人出其不意,“咦”的一声,忙松手放刀,翻掌相迎,啪的一声,两人对了一掌。黑衣人又“咦”的一声,身子晃动,向后跃开丈余。慕容复翻掌抓住鬼头刀,鼻中闻到一阵腥臭,几欲作呕,情知刀上喂有剧毒,邪门险恶之至。 他虽在一招间夺到敌人兵刃,但见敌方七八人各挺兵刃,拦在黑衣人之前相护,适才和那黑衣人对掌,觉他功力虽较自己略有不如,但另有一种诡异处,夺到钢刀,只不过攻了他个出其不意,当真动手相斗,也非片刻间便能取胜。当此情势,须得逞技立威,再求脱身而去,猛然间发一声喊,舞动鬼头刀,冲入人丛。 只听得众人叫道:“大家小心了!此人手中拿的是‘绿波香露刀’,别给他砍中了。”“啊哟,乌老大的‘绿波香露刀’给这小子夺了去,可大大的不妙!” 慕容复舞刀而前,只见和尚道士、丑汉美妇,各种各样人等纷纷辟易,脸上均有惊恐之色,料想这柄鬼头刀大有来历,但明明臭得厉害,偏偏叫什么“香露刀”,真是好笑,又想:“我将毒刀舞了开来,将这些洞主、岛主杀他十个八个倒也不难,只是无怨无仇,何必多伤人命?”他虽舞刀挥劈,却不杀伤人命,遇有机缘便点倒一个,踢倒两个。 那些人初时甚为惊恐,待见他刀上威力不大,便定了下来,霎时之间,长剑短戟,软鞭硬牌,四面纷纷进袭,十多人将他围在垓心,外面重重叠叠围着的更不下三四百人。 再斗片刻,慕容复寻思:“这般斗将下去,如何了局?看来非下杀手不可。”刀法骤紧,砰砰两声,以刀柄撞晕了两人。忽听得邓百川叫道:“下流东西,不可惊扰了姑娘!”慕容复斜眼瞥去,见两人纵身跃起,去攻击躲在松树上的王语嫣。邓百川飞步去救,出掌截住。 慕容复心下稍宽,却见又有三人跃向树上,登时明白了这些人的主意:“他们斗我不下,便想擒获表妹,作为要胁,当真无耻之极。”但自己给众人缠住了,没法分身,眼见两个女子抓住王语嫣的手臂,从树上跃下。一个头带金环的长发头陀手挺戒刀,横架在王语嫣颈中,叫道:“慕容小子,你若不投降,我可要将你相好的砍了!” 慕容复一呆,心想:“这些家伙邪恶无比,当真加害表妹,如何是好?但我姑苏慕容氏纵横武林,岂有向人投降之理?今日一降,日后怎生做人?”心中犹豫,手上却丝毫不缓,左掌呼呼两掌拍出,将两名敌人击得飞出丈余。 那头陀又叫:“你当真不降,我可要将这如花似玉的脑袋切下来啦!”戒刀连晃,刀锋青光闪动。 第三十四回 风骤紧 缥缈峰头云乱 猛听得山腰里一人叫道:“使不得,千万不可伤了王姑娘,我向你投降便是。”一个灰影如飞般赶来,脚下轻灵之极。站在外围的数人齐声呼叱,上前拦阻,却给他东一拐,西一闪,避过了众人,扑到面前。王语嫣在火光下看得明白,却是段誉。 只听他叫道:“要投降还不容易?为了王姑娘,你要我投降一千次、一万次也成。”奔到那头陀面前,叫道:“喂,喂,大家快放手,捉住王姑娘干什么?” 王语嫣知他武功时有时无,无时多,有时少,却这般不顾性命的前来相救,心下感激,颤声道:“段……段公子,是你?”段誉喜道:“是我,是我!” 那头陀骂道:“你……你是什么东西?”段誉道:“我是人,怎么是东西?”那头陀反手一拳,啪的一声,打在段誉下颏。段誉立足不定,一交往左便倒,额头撞上一块岩石,登时鲜血长流。 那头陀见他奔来的轻功,只道他武功甚强,反手这一拳虚招,原没想能打到他,这拳打过之后,右手戒刀连进三招,那才是真正杀手之所在,不料左拳虚晃一招,便将他打倒,反而呆了,同时段誉内力反震,也令他左臂隐隐酸麻,幸好他这拳打得甚轻,反震之力也就不强。他见慕容复仍在来往冲杀,又即大呼:“慕容小子,你再不住手投降,我真要砍去这小妞儿的脑袋了。老佛爷说一是一,决不骗人,你降是不降?” 慕容复好生为难,他决不忍心王语嫣命丧邪徒之手,但“姑苏慕容”这四字尊贵无比,决不能受人要胁,向旁门左道之士投降,从此成为话柄,在江湖上为人耻笑,何况这一投降,多半连自己性命也送了。他大声叫道:“贼头陀,你要公子爷认输,那可千难万难。你只要伤了这姑娘一根毫毛,我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说着向王语嫣冲去,但二十余人各挺兵刃左刺右击,前拦后袭,一时又怎冲得过去? 那头陀怒道:“我偏将这小妞儿杀了,瞧你又拿老佛爷如何?”说着举起戒刀,呼的一声,便向王语嫣颈中挥去。抓住王语嫣手臂的两个女子恐遭波及,忙松手跃开。 段誉挣扎着正要从地上爬起,左手掩住额头伤口,神情甚为狼狈,眼见那头陀当真挥刀砍杀王语嫣,而她却站着不动,不知是吓得呆了,还是给人点了穴道,竟不会闪避。段誉这一急自然非同小可,手指疾扬,情急之下,自然而然的真气充沛,使出了“六脉神剑”功夫,嗤嗤声响过去,当的一声,劲力撞正戒刀,将之击落。 段誉急冲抢前,反手将王语嫣负在背上,叫道:“逃命要紧!” 那头陀在地下抄起戒刀,猛吼一声,向段誉砍去。段誉大惊,右手急指,嗤一声响,一招“商阳剑”刺在刀上,戒刀一震,又跌落下来。他展开“凌波微步”,疾向外冲。 众人大声呐喊,抢上阻拦。但段誉左斜右歪,弯弯曲曲的冲了出去。众洞主、岛主兵刃拳脚纷纷往他身上招呼,他身子疾闪,来招尽数不中。 这些日子来,他心中所想,便只是个王语嫣,梦中所见,也只是个王语嫣。那晚在客店中与范骅、巴天石等人谈了一阵,便即就寝,满脑子都是王语嫣,却如何睡得着?半夜里乘众人不觉,悄悄偷出客店,循着慕容复、王语嫣一行离去的方向,追将下来。慕容复和丁春秋一番剧斗之后,伴着邓百川等在客店中养伤数日,段誉毫不费力的便追上了。他藏身在客店的另一间房中,不出房门一步,自觉与王语嫣相去不过数丈,心下喜慰不胜。及至慕容复、王语嫣等出店上道,他又远远跟随。 一路之上,他也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次:“我跟了这里路后,万万不可再跟。段誉啊段誉,你陷溺不能自拔,当真枉读诗书了。须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务须挥慧剑,斩情丝,否则这一生可就白白断送了。佛经有云:‘当观色无常,则生厌离,喜贪尽,则心解脱。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厌于色,厌故不乐,不乐故得解脱。’” 第1179章 天龙(167) 但要他观王语嫣之“色”为“无常”,而生“厌离”,却如何能够?他脚步轻快之极,远远蹑在王语嫣身后,居然没给慕容复、包不同等发觉。王语嫣上树、慕容复迎敌等情,他都遥遥望见,待那头陀要杀王语嫣,他自然挺身而出,甘愿代慕容复“投降”,偏偏对方不肯“受降”。 片刻之间,段誉已负了王语嫣冲出重围,唯恐有人追来,直奔出数百丈,这才停步,舒了口气,将她放下。王语嫣脸上一红,道:“不,不,段公子,我给人点了穴道,站立不住。”段誉扶住她肩头,道:“是!你教我解穴,我来给你解开。”王语嫣脸上更红了,忸怩道:“不,不用!过得一时三刻,穴道自解,你不必给我解穴。”她知要解自己被点穴道,须得在“神封穴”上推宫过血,“神封穴”是在胸前乳旁,极是不便。 段誉不明其理,说道:“此地危险,不能久耽,我还是先给你解开穴道,再谋脱身的为是。”王语嫣红着脸道:“不好!”一抬头,见慕容复与邓百川等仍在人丛之中冲杀,她挂念表哥,急道:“段公子,我表哥给人围住了,咱们须得去救他出来。” 段誉胸口一酸,知她心念所系,只在慕容公子一人,突然间万念俱灰,心道:“此番相思,总是没个了局,段誉今日全她心愿,为慕容复而死,也就罢了。”说道:“很好!你等在这里,我去救他。” 王语嫣道:“不,不成!你不会武功,怎么能去救人?” 段誉微笑道:“刚才我不是将你背了出来么?”王语嫣深知他的“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不能收发由心,说道:“刚才运气好,你……你念着我的安危,六脉神剑使了出来。你对我表哥,未必能像对我一般,只怕……只怕……”段誉道:“你不用耽心,我对你表哥也如对你一般便了。”王语嫣摇头道:“段公子,那太冒险,不成的。”段誉胸口一挺,说道:“王姑娘,只要你叫我去冒险,万死不辞。”王语嫣脸上又是一红,低声道:“你对我这般好,当真不敢当。” 段誉大是高兴,道:“怎么不敢当?敢当的,敢当的!”但觉意气风发,便欲冲入战阵。王语嫣道:“段公子,我动弹不得,你去后没人照料,要是有坏人来害我……”段誉转过身来,搔了搔头道:“这个……嗯……这个……”王语嫣本意是要他再负了自己,过去相助慕容复,只是这句话说来太羞人,不便出口。她盼段誉会意,段誉却偏偏不懂,只见他搔头顿足,甚是为难。 耳听得呐喊之声转盛,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大作,慕容复等人斗得更加紧了。王语嫣知敌人厉害,甚是焦急,当下顾不得害羞,低声道:“段公子,劳你驾再……再背负我一阵,咱们同去救我表哥,那就……那就……”段誉恍然大悟,顿足道:“是极,是极!蠢才,蠢才!我怎想不到?”蹲下身来,又将她负在背上。 段誉初次背负她时,一心在救她脱险,全未思及其余,这时再将她这软绵绵的身子负在背上,两手又钩住了她双腿,虽隔着层层衣衫,总也感到了她软滑的肌肤,不由得心神荡漾,随即自责:“段誉啊段誉,这是什么时刻,你居然心起绮念,可真禽兽不如!人家是冰清玉洁、尊贵无比的姑娘,你心中生起半分不良念头,便是亵渎了她,该打,真正该打!”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重重打了两下,放开脚步,向前疾奔。 王语嫣好生奇怪,问道:“段公子,你干什么?”段誉本来诚实,再加对王语嫣敬若天人,更不敢相欺,说道:“惭愧之至,我心中起了对姑娘不敬的念头,该打,该打!”王语嫣明白了他的意思,只羞得耳根子也都红了。 便在此时,一个道士手持长剑,飞步抢来,叫道:“妈巴羔子的,这小子又来捣乱。”使招“毒龙出洞”,挺剑刺向段誉。段誉自然而然的使开“凌波微步”,闪身避开。王语嫣低声道:“他第二剑从左侧刺来,你先抢到他右侧,在他‘天宗穴’上拍一掌。”果然那道士一剑不中,第二剑“清澈梅花”自左方刺到,段誉依着王语嫣的指点,抢到那道士右侧,啪的一掌,正中“天宗穴”。这是那道士的罩门所在,段誉这一掌力道不重,却已打得他口喷鲜血,扑地摔倒。 这道士刚给打倒,又有一名汉子抢到。王语嫣胸罗万有,轻声指点,段誉依法施为,立时便将这汉子料理了。段誉见胜得轻易,王语嫣又在自己耳边低声嘱咐,软玉在背,香泽微闻,虽在性命相搏的险境,却觉风光旖旎,实为生平从所未历的艳遇。 他又打倒两人,距慕容复已不过二丈,蓦地里风声响动,两个身材矮小的青衫客窜纵而至,两条软鞭同时击到。段誉滑步避开,忽见一条软鞭在半空中一挺,反窜上来,扑向自己面门,灵动无比。王语嫣和段誉定睛看时,齐声惊呼:“啊哟!”原来两条软鞭并非兵刃,竟是一对活蛇。段誉加快脚步,要抢过两人,不料两个青衫客步法迅捷之极,几次都拦在身前,阻住去路。段誉连连发问:“王姑娘,怎么办?” 王语嫣于各家各派的兵刃拳脚,不知者可说极罕,但这两条活蛇纵身而噬,决不依据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要预料这两条活蛇从那一个方位咬来,可就全然的无能为力。再看两个青衫客窜高伏低,姿式虽笨拙难看,却快速无伦,这两人乃是羌人,并未练过轻功,却如虎豹一般的天生迅捷。 段誉闪避之际,接连遇险。王语嫣心想:“活蛇的招数猜它不透,擒贼擒王,须当打倒毒蛇主人。”可是两个青衫客的身形步法全非照书搬演,出手跨步,便似寻常不会武功之人一般,任意所之,绝无章法,王语嫣要料到他们下一步跨向何处,下一招打向何方,那就为难之极。她叫段誉打他们“期门穴”,点他们“曲泉穴”,说也奇怪,段誉手掌到处,他们立时便灵动之极的避开,机警矫捷,实是天生。 王语嫣寻思破敌,同时留心看着表哥,只听得一阵阵惨叫呼唤声此起彼伏,十余人躺在地下,都是给慕容复以“借力打力”之法打倒了的。 乌老大纵声发令,围在慕容复身旁的众人中退下了三个,换了三人上来。这三人都是好手,尤其一条矮汉膂力惊人,两柄钢锤使将开来,劲风呼呼,声势威猛。慕容复以香露刀挡了一招,只震得手臂隐隐发麻,再见他钢锤打来,便即闪避,不敢硬接。 忽听得王语嫣叫道:“表哥,使‘金灯万盏’,转‘披襟当风’。”慕容复素知表妹武学上的见识高明,当下更不多想,右手连画三个圈子,刀光闪闪,幻出点点寒光,只“绿波香露刀”颜色发绿,化出来是“绿灯万盏”,而不是“金灯万盏”。 众人发一声喊,退后了几步,便在此时,慕容复左袖拂出“披襟当风”,那矮子正好使一招“开天辟地”,双锤指天划地的猛击过来。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众人耳中嗡嗡发响,那矮子左锤击上自己右锤,右锤击上自己左锤,火花四溅。他双臂之力凌厉威猛,双锤互击,喀喇一声响,双臂臂骨自行震断,登时晕倒在地。 慕容复乘机拍出两掌,助包不同打退了两个强敌。 段誉那一边却又起了变化。王语嫣关心慕容复,指点了两招,但心无二用,对段誉身前的两个敌人不免疏忽。段誉听得她忽然去指点表哥,虽然身在己背,一颗心却飞到慕容复身边,霎时间胸口酸苦,脚下略慢,嗤嗤两声,两条毒蛇扑将上来,同时咬住了他左臂。 王语嫣“啊”的一声,叫道:“段公子,你……你……”段誉叹道:“给毒蛇咬死,也是一样的。王姑娘,日后你对你孙子说……”王语嫣见那两条毒蛇浑身青黄相间,斑条鲜明,蛇头奇扁,作三角之形,显具剧毒,一时之间吓得慌了,没了主意。 忽然间两条毒蛇身子一挺,跌落在地,登时僵毙。使蛇的两个青衫客脸如土色,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羌语,转身便逃。这两人自来养蛇拜蛇,见段誉毒蛇噬体非但不死,反而克死了毒蛇,料想他必是蛇神,再也不敢停留,发足狂奔,落荒而走。 王语嫣不知段誉服食莽牯朱蛤后的神异,连问:“段公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段誉正自神伤,忽听得她软语关怀,殷殷相询,不由得心花怒放,精神大振,只听她又问:“那两条毒蛇咬了你,觉得怎样?”段誉道:“有些儿痛,不碍事,不碍事!”心想只要你对我关心,每天都给毒蛇咬上几口,那是求之不得,当下迈开脚步,向慕容复身边抢去。 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了下来:“慕容公子,列位洞主、岛主,各位无怨无仇,何苦如此狠斗?” 众人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株树顶上站着一个黑须道人,手握拂尘,着足处的树枝一弹一沉,他便也依势起伏,神情潇洒。灯火照耀下见他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露微笑,又道:“各位瞧贫道薄面,暂且罢斗,慢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 慕容复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已知此人武功甚为了得,说道:“阁下出来排难解纷,再好也没有了。在下这就罢斗。”说着挥刀划了个圈子,提刀而立,但觉右掌和右臂隐隐发胀,心想:“这使钢锤的矮子好生了得,震得我兀自手臂酸麻。” 乌老大抬头问道:“阁下尊姓大名?”那道人尚未回答,人丛中一个声音道:“乌老大,这人是……是个……了不起……了不起的人物,他……他……他是蛟……蛟……蛟……”连说三个“蛟”字,始终没能接续下去,此人口吃,心中一急,更一路“蛟”到底,接不下去。 乌老大蓦地想起一人,大声道:“他是蛟王……蛟王不平道人?”口吃者喜脱困境,有人将他塞在喉头的话说了出来,忙道:“是……是……是啊,他……他……他是蛟……蛟……蛟……蛟……”说到这个“蛟”字,却又卡住了。 乌老大不等他挣扎着说完,向树顶道人拱手说道:“阁下便是名闻四海的不平道长吗?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幸会,幸会!”他说话之际,余人都已停手罢斗。 那道人微笑道:“岂敢,岂敢!江湖上都说贫道早已一命呜呼,因此乌先生有些不信,是也不是?”说着纵身轻跃,从半空中冉冉而下。本来他双足离开树枝,自然会极快的堕向地面,但他手中拂尘急摆,激起一股劲风,拍向地下,生出反激,托住他身子缓缓而落,这拂尘上真气反激之力,委实厉害。 乌老大脱口叫道:“‘凭虚临风’,好轻功!”他叫声甫歇,不平道人也已双足着地,微微一笑,说道:“双方冲突之起,纯系误会。何不看贫道的薄面,化敌为友?”他语气和蔼,但自有一份威严,教人难以拒却。 乌老大说道:“瞧着不平道长的金面,咱们非卖帐不可。” 不平道人微笑道:“乌先生,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在此相会,是为了天山那个人的事么?”乌老大脸上变色,随即宁定,说道:“不平道长说什么话,在下可不大明白。我们众家兄弟散处四方八面,难得见面,大家约齐了在此相聚,别无他意。不知如何,姑苏慕容公子竟找上了我们,要跟大家过不去。” 慕容复道:“在下路过此间,实不知众位高人在此聚会,多有得罪,这里谢过了。”说著作个四方揖,又道:“不平道长出头排难解纷,使得在下不致将祸事越闯越大,在下十分感激。后会有期,就此别过。”他知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干旁门左道人物在此相聚,定有重大隐情,不平道人提起“天山那个人”,乌老大立即岔开话头,显然忌讳极大,自己再不抽身而退,未免太不识相,倒似有意窥探旁人隐私一般,当下抱拳拱手,转身便走。 乌老大拱手还礼,道:“慕容公子,乌老大今日结识了你这号英雄人物,至感荣幸。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了。”言下之意,果是不愿他在此多所逗留。 不平道人却道:“乌老大,你知慕容公子是什么人?”乌老大一怔,道:“‘北乔峰,南慕容’!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姑苏慕容氏,谁不知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平道人笑道:“那就是了。这样的大人物,你们却交臂失之,岂不可惜?平时想求慕容氏出手相助,当真千难万难,幸得慕容公子今日在此,你们却不开口求恳,那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回么?”乌老大道:“这个……这个……”语气中颇为踌躇。 不平道人哈哈一笑,说道:“慕容公子侠名播于天下,你们这一生受尽了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 这“天山童姥”四字一出口,四周群豪都不自禁的“哦”了一声。这些声音都显得心情甚是激动,有的惊惧,有的愤怒,有的惶惑,有的惨痛,更有人退了几步,身子发抖,直是怕得厉害。 慕容复暗暗奇怪:“天山童姥是什么人,竟令他们震怖如此?”又想:“今日所见之人,这不平道人、乌老大等都颇为了得,我却丝毫不知他们来历,那‘天山童姥’自是个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可见天下之大,而我的见闻殊属有限。‘姑苏慕容’名扬四海,要保住这名头,可着实不易。”言念及此,心下更增戒惧谨慎。 王语嫣沉吟道:“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那是什么门派?使的是什么武功家数?” 段誉对别人的话听而不闻,王语嫣的一言一语,他却无不听得清清楚楚,登时想起在无量山的经历,当日神农帮如何奉命来夺无量宫,“无量剑”如何改名“无量洞”,那身穿绿色斗篷、胸口绣有黑鹫的女子如何叫人将自己这个“小白脸”带下山去,那都是出于“天山童姥”之命,可是王语嫣的疑问他却回答不出,只说:“好厉害,好厉害!险些儿将我关到变成‘老白脸’,到今日兀自不能脱身。” 王语嫣素知他说话前言不对后语,微微一笑,也不理会。 第1180章 天龙(168) 只听不平道人续道:“各位受尽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实无生人乐趣,天下豪杰闻之,无不扼腕。各位这次奋起反抗,谁不愿相助一臂之力?连贫道这等无能之辈,也愿拔剑共襄义举,慕容公子慷慨侠义,怎能袖手?” 乌老大苦笑道:“道长不知从何处得来讯息,那全是传闻之误。童婆婆嘛,她老人家对我们管束得严一点是有的,那也是为了我们好。我们感恩怀德,怎说得上‘反抗’二字?” 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贫道的多事了。慕容公子,咱们同上天山去跟童姥谈谈,便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朋友们对她一片孝心,正商量着要给她老人家拜寿呢。”说着身形微动,已靠到了慕容复身边。 人丛中有人惊呼:“乌老大,不能让这牛鼻子走,泄露了机密,可不是玩的。”有人喝道:“连慕容小子也一并截下来。”一个粗壮的声音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今日甩出去啦!”只听得嚓嚓、唰唰、呛呛,兵刃声响成一片,各人本来已经收起的兵器又都拔了出来。 不平道人笑道:“你们想杀人灭口么?只怕没这么容易。”突然提高声音叫道:“芙蓉仙子,剑神老兄,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阴谋反叛童姥,给我撞破了机关,要杀我灭口呢。这可不得了,救命哪,救命哪!不平老道今日可要鹤驾西归啦!”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四下里山谷鸣响。 不平道人话声未息,西首山峰上一个冷峭傲慢的声音远远传来:“不平道兄,你逃得了便逃,逃不了便认命罢。童姥这些徒子徒孙难缠得紧,我最多不过给你通风报讯,要救你性命可没这份能耐。”这声音少说也在三四里外。 这人刚说完,北边山峰上有个女子声音清脆爽朗的响起:“牛鼻子,谁要你多管闲事?人家早就布置的妥妥贴贴,这一下发难,童姥可就倒足了大霉啦。我这便上天山去请问童姥,瞧她又有什么话说?”话声比西首山峰上那男子相距更远。 众人一听,尽皆神色大变,这两人都在三四里外,无论如何追他们不上,显然不平道人事先早就有了周密部署,远处安排下接应。何况从话声中听来,那两人都内功深湛,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们。 乌老大更知道那男女两人的来历,提高声音说道:“不平道长、剑神卓先生、芙蓉仙子三位,愿意助我们解脱困苦,大家都感激之至。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三位既然已知内情,再瞒也是无用,便请同来商议大计如何?” 那“剑神”笑道:“我们还是站得远远的瞧热闹为妙,如有三长两短,逃起命来也快些。赶这淌浑水,实在没什么好处。”那女子道:“不错,不平道友,我两个给你把风,否则你给人乱刀分尸,没人报讯,未免死得太冤。” 乌老大朗声说道:“两位取笑了。实在因为对头太强,我们是惊弓之鸟,行事不得不加倍小心。适才未能坦诚相告,这中间实有不得已的难处,还请三位原谅。” 慕容复与邓百川对望一眼,均想:“这乌老大并非易与之辈,何况他们人多势众,却对人如此低声下气,显是为了怕泄露消息。这不平道人与剑神、芙蓉仙子什么的,嘴里说是拔刀相助,其实多半另有图谋,咱们倒真不用赶这淌浑水。”两人点了点头,邓百川嘴角一歪,示意还是走路的为是。慕容复道:“各位济济多士,便天大的难题也对付得了,何况更有不平道长等三位高手仗义相助,当世更有何人能敌?实无须在下在旁呐喊助威,碍手碍脚。告辞了!” 乌老大道:“且慢!这里的事情既已揭破了,那是有关几百人的生死大事。此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众家兄弟,存亡荣辱,全系于一线之间。慕容公子,我们不是信不过你,实因牵涉太大,不敢冒这奇险。”慕容复道:“阁下不许在下离去?”乌老大道:“那可不敢。”包不同道:“什么童姥姥、童伯伯的,我们姑苏慕容氏孤陋寡闻,今日还是首次听闻,自然更无丝毫牵缠瓜葛。你们干你们的,我们担保不泄露片言只字便是。姑苏慕容是什么人,说过了的话,岂有不算数的?你们真要硬留,恐怕也未必能够,要留下我包不同容易,难道你们竟留得下慕容公子和那位段公子吗?” 乌老大知他所说确是实情,尤其那段公子步法古怪,背上虽负了一个女子,走起路来却犹如足不点地,轻飘飘的说过便过,谁也拦他不住;眼前自顾不暇,实不愿再树强敌,去得罪姑苏慕容氏。他向不平道人望了一眼,脸有为难之色,似在瞧他有什么主意。 不平道人说道:“乌老大,今日之事,但求非杀了你对头不可。这一次杀她不了,那就什么都完了。慕容公子这样的大帮手,到了眼前,你怎么不请?” 乌老大一咬牙,下了决心,走到慕容复跟前深深一揖,说道:“慕容公子,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兄弟们数十年来受尽荼毒,过着非人的日子,这次甩出了性命,要干掉那老魔头,求你仗义援手,以解我们倒悬,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求慕容复相助,明明是迫于无奈,非出本心,但这几句话却显然说得十分诚恳。 慕容复道:“诸位此间高手如云,如何用得着在下……”他已想好了一番言语,要待一口拒绝,不欲卷入这个漩涡,突然间心念一动:“这乌老大说道‘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这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之中,实不乏能人高手。我日后谋干大事,只愁人少,不嫌人多,倘若今日我助他们一臂之力,缓急之际,自可邀他们出马。这里数百好手,实是一支精锐之师。”想到此节,当即转口:“不过常言道得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辈武人的本份……” 乌老大听他如此说,脸现喜色,道:“是啊,是啊!” 邓百川连使眼色,示意慕容复急速抽身,他见这些人殊非良善之辈,与之交游,有损无益。但慕容复只向他点了点头,示意已明白他意思,续道:“在下见到诸位武功高强,慷慨仗义,心下钦佩,有心要结交这许多朋友。诸位杀敌诛恶,本来也不需在下相助,但既交上了众位朋友,大伙儿今后祸福与共,患难相助,慕容复供各位差遣便了。” 众人采声雷动,纷纷鼓掌叫好。“姑苏慕容”的名头在武林中响亮之极,适才见到他出手,果然名下无虚,乌老大向他求助,原没料想他能答允,只盼能挤得他立下重誓,决不泄露秘密,也就是了,岂知他竟一口答允,不但言语十分客气,还说什么“大伙儿今后祸福与共,患难相助”,简直是结成了生死之交,不禁惊喜交集。 邓百川等四人却均愕然。他们向来听从慕容复的号令,即令事事喜欢反其道而行的包不同,对这位公子爷也决不说“非也非也”四字,均想:“公子爷答应援手,当然另有深意,只不过我一时不懂而已。” 王语嫣听得表哥答允与众人联手,显已化敌为友,向段誉道:“段公子,他们不打了,你放我下来罢!”段誉一怔,道:“是,是,是!”双膝微屈,将她放下。王语嫣粉颊微红,低声道:“多谢你了!”段誉叹道:“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王语嫣道:“你说什么?在吟诗么?” 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转,原来这顷刻之间,他心中已转了无数念头,想像自己将王语嫣放下地来之后,她随慕容复而去,此后天涯海角,再无相见之日,自己飘泊江湖,数十年中郁郁寡欢,最后饮恨而终,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便由此而发。他听王语嫣问起,忙道:“没什么,我……我……我在胡思乱想。”王语嫣随即也明白了他吟这两句诗的含意,脸上又是一红,只想立时便走到慕容复身边,苦于穴道未解,没法移步。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恭喜恭喜,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大事已成功了九成,别说慕容公子本人神功无敌,便他手下这位段相公,也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人了。”他见段誉背负王语嫣,神色恭谨,只道与邓百川等是一般身分,也是慕容复的下属。 慕容复忙道:“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门高弟,在下对他好生相敬。段兄,请过来与这几位朋友见见如何?” 段誉站在王语嫣身边,斜眼偷窥,香泽微闻,虽不敢直视她脸,但瞧着她白玉般的小手,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求,全没听见慕容复的呼唤。 慕容复又叫:“段兄,请来见见这几位好朋友。”他一心笼络江湖英豪,便对段誉也已不再如昔日的倨傲。但段誉眼中所见,只是王语嫣的一双手掌,十指尖尖,柔滑如凝脂,怎还听得见旁人的叫唤? 王语嫣道:“段公子,我表哥叫你呢!”她这句话段誉立时便听见了,忙道:“是,是!他叫我干么?”王语嫣道:“表哥说,请你过去见见几位新朋友。”段誉不愿离开她身畔,道:“那你去不去?”王语嫣给他问得发窘,道:“他们要见你,不是见我。”段誉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 不平道人虽见段誉步法特异,也没当他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听到他和王语嫣的对答,不知他是一片痴心,除了眼前这位姑娘之外,于普天下亿万人都视而不见,还道他轻视自己,不愿过来相见,不禁心下恼怒。 王语嫣见众人的眼光都望着段誉和自己,不由得发窘,更恐表哥误会,叫道:“表哥,我给人点了穴道,你……你来扶我一把。”慕容复却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显示儿女私情,说道:“邓大哥,请你照料一下王姑娘。段兄,请到这边来如何?” 王语嫣道:“段公子,我表哥请你去,你便去罢。”段誉听她叫慕容复相扶,显是对自己大为见外,霎时间心下酸苦,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复走去。 慕容复道:“段兄,我给你引见几位高人,这位是不平道长,这位是乌先生。” 段誉道:“是!是!”心中却想:“我明明站在她身边,她为什么不叫我扶,却叫表哥来扶?由是观之,她适才要我背负,不过危急之际一时从权,倘若她表哥能够背负她,她自是要表哥背负,决不许我碰到她身子。”又想:“她如能伏在表哥身上,自必心花怒放。甚至邓百川、包不同这些人,是她表哥下属,在她心目中也比我亲近得多。我呢?我和她无亲无故,萍水相逢,只是个毫不足道的陌生人,她怎会将我放在心上?她许我瞧她几眼,肯将这剪水双瞳在我微贱的身上扫上几扫,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她多半还是把我当成她家园子里的一名花匠,我如再有他想,只怕眼前这福报立时便即享尽……唉,她是再也不愿我伸手扶她的了。” 不平道人和乌老大见他双目无神,望着空处,对慕容复的引见听而不闻,再加双眉紧蹙,满脸愁容,显是不愿与自己相见。不平道人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来,拉住了段誉右手。乌老大随即会意,一翻手掌,扣住了段誉左手。乌老大的功夫十分霸道,一出手便剑拔弩张,不似不平道人那样,虽然用意相同,也是要叫段誉吃些苦头,却做得不露丝毫痕迹,显得十分亲热。 两人一拉住段誉的手,四掌掌心劳宫穴相贴,鱼腹穴相对,鱼际、少府、少冲各穴中经脉俱动。不平道人顷刻之间便觉体内真气迅速向外宣泄,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摔手。但此时段誉内力已深厚之极,竟将不平道人的手掌黏住了,北冥神功既已引动,吸取对方的内力越来越快。乌老大一抓住段誉手掌,便运内劲使出毒掌功夫,要段誉浑身麻痒难当,出声求饶,才将解药给他。不料段誉服食莽牯朱蛤后百毒不侵,乌老大掌心毒质对他全无损害,真气内力却也是飞快的给他吸了过去。乌老大大叫:“喂,喂,你……你使‘化功大法’!” 段誉兀自书空咄咄,自怨自叹:“她不要我相扶,我生于天地之间,更有什么生人乐趣?我不如回去大理,从此不再见她。唉,不如到天龙寺去,出家做了和尚,皈依枯荣大师座下,每日里观身不净,作青瘀想,作脓血想,从此六根清净,一尘不染……” 慕容复不知段誉武功的真相,见不平道人与乌老大齐受困厄,脸色大变,只道段誉存心反击,忙抓住不平道人的背心急扯,真力疾冲即收,挡住北冥神功的吸力,将他扯开了,同时叫道:“段兄,手下留情!” 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了过来,当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心法,凝收神功。 乌老大正自全力向外拉扯,突然掌心一松,脱出对方黏引,一个踉跄,向后连退几步,这才站住,不由得面红过耳,又惊又怒,一叠连声的叫道:“化功大法,化功大法!”不平道人见识较广,察觉段誉吸取自己内力的功夫,似与江湖上恶名昭彰的“化功大法”颇为不同,至于到底是一是二,他没吃过化功大法的苦头,却也说不上来。 段誉这北冥神功给人疑为化功大法,早已有过多次,微笑道:“星宿老怪丁春秋卑鄙龌龊,我怎能去学他的臭功夫?你当真太无见识……唉,唉,唉!”他本来在取笑乌老大,忽然又想起王语嫣将自己视若路人,自己却对她神魂颠倒,说到“太无见识”四字,自己比之乌老大可犹胜万倍,不由得连叹了三口长气。 慕容复道:“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人家名门正派,一阳指与六脉神剑功夫天下无双无对,怎能跟星宿派丁老怪相提并论?” 他说到这里,只觉右手的手掌与臂膀越来越肿胀,显然并非由于与那矮子的双锤碰撞之故,心下惊疑不定,提起手来,见手背上隐隐发绿,鼻中又闻到一股腥臭,立时省悟:“啊,是了,我手臂受了这绿波香露刀的蒸薰,毒气侵入了肌肤。”当即横过刀来,刀背向外,刃锋向着自己,对乌老大道:“乌先生,尊器奉还,多多得罪。” 第1181章 天龙(169) 乌老大伸手来接,却不见慕容复放开刀柄,一怔之下,笑道:“这把刀有点儿古怪,多有得罪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打开瓶塞,倒出些粉末,放在掌心中,反手按上慕容复的手背。顷刻间药透肌肤,慕容复只感到手掌与臂膀间一阵清凉,情知解药已然生效,微微一笑,将鬼头刀送了过去。 乌老大接过大刀,向段誉道:“这位段兄跟我们到底是友是敌?若是朋友,便当推心置腹,好让在下坦诚奉告实情。若是敌人,你武功虽高,说不得只好决一死战了。”说着斜眼相视,神色凛然。 段誉为情所困,那里有乌老大半分的英雄气概?垂头丧气的道:“我自己的烦恼多得不得了,推不开,解不了,怎有心绪去理会旁人闲事?我既不是你朋友,更不是你对头。你们的事我帮不了忙,可也决不会来捣乱。唉,我是千古伤心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江湖上的鸡虫得失,我段誉那放在心上?” 不平道人见他疯疯颠颠,喃喃自语,但每说一两句话,便偷眼去瞧王语嫣的颜色,已猜到了八九分,提高声音向王语嫣道:“王姑娘,令表兄慕容公子已答应仗义援手,与我们共襄义举,想必姑娘也是参与的了?”王语嫣道:“是啊,我表哥跟你们在一起,我自然也跟随道长之后,以附骥末。”不平道人微笑道:“岂敢!王姑娘太客气了。”转头向段誉道:“慕容公子跟我们在一起,王姑娘也跟我们在一起。段公子,倘若你也肯参与,大伙儿自是十分感激。但如公子无意,就请自便如何?”说着右手一举,作送客之状。 乌老大道:“这个……只怕不妥……”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生怕段誉一走,便泄露了机密,手中紧紧握住鬼头刀,只等段誉一迈步,便要上前阻拦。 只见段誉踱步兜了个圈子,说道:“你叫我请便,却叫我到那里去?天地虽大,何处是我段誉安身之所?我……我……我是无处可去的了。” 不平道人微笑道:“既然如此,段公子便跟大伙儿在一起好啦。事到临头之际,你不妨袖手旁观,两不相助。” 乌老大犹有疑虑之意,不平道人向他使个眼色,说道:“乌老大,你做事忒也把细了。来,来,来!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贫道大半久仰大名,却从未见过面。此后大伙儿敌忾同仇,你该当给慕容公子、段公子,和贫道引见引见。” 乌老大道:“原当如此。”当下传呼众人姓名,一个个的引见。这些人雄霸一方,相互间却也大半不识,乌老大给慕容复等引见之时,旁边往往有人叫出声来:“啊,原来他便是某某洞洞主。”或者轻声说:“某某岛主威名远震,想不到是这等模样。”慕容复暗暗纳罕:“这些人怎么相互间竟然不识?似乎他们今晚也是初次见面。” 这些洞主岛主之中,有四人适才在混战中为慕容复所杀,这四人的下属见到慕容复时,自是气愤恨恶。慕容复朗声道:“在下失手误伤贵方数位朋友,好生过意不去,今后自当尽力,以补前愆。但若有那一位朋友当真不肯见谅,此刻共御外敌,咱们只好把仇怨搁在一边,待大事一了,尽管到苏州燕子坞来寻在下,作个了断便了。” 乌老大道:“这话是极。慕容公子快人快语!在这儿的众兄弟们,相互间也未始没有怨仇,然而大敌当前,各人的小小嫌隙都须抛开。倘若有那一位目光短浅,不理会大事,却来乘机报复私怨,那便如何?” 人群中多人纷纷说道:“那便是害群之马,大伙儿先将他清洗出去。”“要是对付不了天山那老太婆,大伙儿尽数性命难保,还有什么私怨之可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乌老大、慕容公子,你们尽管放心,谁也不会这般愚蠢。” 慕容复道:“那好得很,在下当众谢过了。不知各位对在下有何差遣,便请示下。”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大家共参大事,便须同舟共济。你是大伙儿带头的,天山童姥的事,相烦你说给我们听听,这老婆子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有什么惊人的本领,让贫道也好有个防备,免得身首异处之时,还懵然不知。” 乌老大道:“好!各位洞主、岛主这次相推在下暂行主持大计,姓乌的才疏学浅,原不能担当重任,幸好慕容公子、不平道长、剑神卓先生、芙蓉仙子诸位共襄义举,在下的担子便轻得多了。”他对段誉犹有余愤,不提“段公子”三字。 人群中有人说道:“客气话嘛,便省了罢!”又有人道:“你奶奶的,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性命关头,还说这些空话,不是拿人来消遣吗?” 乌老大笑道:“洪兄弟一出口便粗俗不堪。海马岛钦岛主,相烦你在东南方把守,若有敌人前来窥探,便发讯号。紫岩洞霍洞主,相烦你在正西方把守……”一连派出八位高手,把守八个方位。那八人各各应诺,带领部属,分别奔出守望。 慕容复心想:“这八位洞主、岛主,看来个个是桀傲不驯、阴鸷凶悍的人物,今日居然都接受乌老大的号令,人人均有戒慎恐惧的神气,可见所谋者大,而对头又实在令他们怕到了极处。我答应和他们联手,只怕这件事真的颇为棘手。” 乌老大待出去守望的八路人众走远,说道:“各位请就地坐下罢,由在下述说我们的苦衷。” 包不同突然插口:“你们这些人物,杀人放火、下毒掳掠,有如家常便饭,个个恶狠狠、凶霸霸,那会有什么苦衷?‘苦衷’两字竟出于老兄之口,不通啊不通!”慕容复道:“包三哥,请静听乌洞主述说,别打断他话头。”包不同叽咕道:“我听得人家说话欠通,忍不住便要直言谈相。”他话是这么说,但既然慕容复吩咐了,便也不再多言。 乌老大脸露苦笑,说道:“包兄所言本是不错。姓乌的虽本领低微,但生就了一副倔强脾气,只有我去欺人,决不容人家欺我,那知道,唉!” 乌老大一声叹息,突然身旁一人也是“唉”的一声长叹,悲凉之意,却强得多了。众人齐向叹声所发处望去,只见段誉双手反背在后,仰天望月,长声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他吟的是《诗经》中〈月出〉之一章,意思说月光皎洁,美人娉婷,我心中愁思难舒,不由得忧心悄悄。四周大都是不学无术的武人,怎懂得他的诗云子曰?都向他怒目而视,怪他打断乌老大的话头。 王语嫣自是懂得他的本意,生怕表哥见怪,偷眼向慕容复瞥去,见他正全神贯注的凝视乌老大,全没留意段誉吟诗,这才放心。 乌老大道:“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长等诸位此刻已不是外人,说出来也不怕列位见笑。我们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有的僻居荒山,有的雄霸海岛,似乎好生逍遥自在,其实个个受天山童姥的约束。老实说,我们都是她的奴隶。每一年之中,她总有一两次派人前来,将我们训斥一顿,骂得狗血淋头,真不是活人能受的。你说我们听她痛骂,心中一定很气愤了罢?却又不然,她派来的人越骂得厉害,我们越高兴……”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这就奇了!这岂不是犯贱?” 乌老大道:“包兄有所不知,童姥派来的人倘若狠狠责骂一顿,我们这一年的难关就算过了,洞中岛上总要大宴数日,欢庆平安。唉,做人做到这般模样,果然是贱得很了。童姥派来的使者若不是大骂我们孙子王八蛋,不骂我们的十八代祖宗,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要知道她如不是派人来骂,就会派人来打,运气好的,是三十下大棍,只要不打断腿,多半也要设宴庆祝。” 包不同和风波恶相视而嘻,两人极力克制,才不笑出声来,给人痛打数十棍,居然还要摆酒庆祝,那可真是千古未有之奇,但听乌老大语声凄惨,四周众人又都纷纷切齿咒骂,料来此事不假。 段誉全心所注,本来只王语嫣一人,但他目光向王语嫣看去之时,见她留神倾听乌老大的说话,便也因她之听而听,只听得几句,忍不住双掌一拍,说道:“岂有此理!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是妖是怪?如此横行霸道,那不是欺人太甚吗?” 乌老大道:“段公子此言甚是。这童姥欺压于我等,将我们虐待得连猪狗也不如。倘若她不命人前来用大棍子打屁股,那么往往用蟒鞭抽击背脊,再不然便是在我们背上钉几枚钉子。司马岛主,你受蟒鞭责打的伤痕,请你给列位朋友瞧瞧。”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道:“惭愧,惭愧!”解开衣衫,露出背上纵三条、横三条,纵横交错六条鲜红色印痕,令人一见之下便觉恶心,想像这老者身受之时,一定痛楚之极。一条黑汉子大声道:“那算得什么?请看我背上的附骨钉。”解开衣衫,只见三枚大铁钉,钉在他背心,钉上生了黄锈,显然为时已久,不知如何,这黑汉子竟不设法取出。又有一个僧人哑声说道:“于洞主身受之惨,只怕还不及小僧!”伸手解开僧袍。众人见他颈边琵琶骨中穿了一条细长铁链,铁链通将下去,又穿过他的腕骨。他手腕只须轻轻一动,便即牵动琵琶骨,疼痛可想而知。 段誉怒极,大叫:“反了,反了!天下竟有如此阴险狠恶的人物。乌老大,段誉决意相助,大伙儿齐心合力,为武林中除去这个大害。” 乌老大道:“多谢段公子仗义相助。”转头向慕容复道:“我们在此聚会之人,没一个不曾受过童姥的欺压荼毒。我们说什么‘万仙大会’,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说是‘百鬼大会’,这才名副其实了。我们这些年来所过的日子,只怕在阿鼻地狱中受苦的鬼魂也不过如此。往昔大家怕她手段厉害,只好忍气吞声的苦渡光阴,幸好老天爷有眼,这老贼婆横蛮一世,也有倒霉的时候。” 慕容复道:“各位为天山童姥所制,难以反抗,是否这老妇武功绝顶高强,是否和她动手,每次都不免落败?”乌老大道:“老贼婆的武功,当然厉害得紧。只是到底如何高明,却谁也不知。”慕容复道:“深不可测?”乌老大点头道:“深不可测!”慕容复问道:“你说这老妇终于也有倒霉的时候,却是如何?” 乌老大双眉一扬,精神大振,说道:“众兄弟今日在此聚会,便是为此了。今年五月初二,在下与天风洞安洞主、海马岛钦岛主等九人轮值供奉,采办了珍珠宝贝、绫罗绸缎、山珍海味、胭脂花粉等物,送上天山缥缈峰……”包不同哈哈一笑,问道:“这老太婆说是个姥姥,怎么还用胭脂花粉?”乌老大道:“老贼婆年纪已大,但她手下侍女仆妇为数不少,其中的年轻妇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只不过峰上没一个男子,不知她们打扮了又给谁看?”包不同笑道:“想来是给你看的。” 乌老大正色道:“包兄取笑了。咱们上缥缈峰去,个个给黑布蒙住了眼,闻声而不见物,缥缈峰中那些人是美是丑,是老是少,向来谁也不知。”慕容复道:“如此说来,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样人,你们也从来没见到过?” 乌老大叹了口气,道:“倒也有人见到过的。不过见到她的人可就惨了。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前,有人大着胆子,偷偷拉开蒙眼的黑布,向那老贼婆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将黑布盖上眼,便给老贼婆刺瞎了双眼,又割去了舌头,斩断了双臂。”慕容复问道:“刺瞎眼睛,那也罢了,割舌断臂,却又如何?”乌老大道:“想是不许他向人泄漏这老贼婆的形相,割舌叫他不能说话,断臂叫他不能写字。” 包不同伸了伸舌头,道:“浑蛋,浑蛋!厉害,厉害!” 乌老大道:“我和安洞主、钦岛主等上缥缈峰之时,九个人都怕得要命。老贼婆三年前嘱咐要齐备的药物,实在有几样太难得,像三百年海龟的龟蛋、五尺长的鹿角,说什么也找不到。我们未能完全依照嘱咐备妥,料想这一次责罚必重。那知九个人战战兢兢的缴了物品,老贼婆派人传话出来,说道:‘采购的物品也还罢了,九个孙子王八蛋,快快给我夹了尾巴,滚下峰去罢。’我们便如遇到皇恩大赦,当真大喜过望,立即下峰,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别要老贼婆发觉物品不对,追究起来,这罪可就受得大了。九个人来到缥缈峰下,拉开蒙眼的黑布,只见山峰下死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安洞主识得是西夏国一品堂的高手,名叫九翼道人。” 不平道人“哦”了一声,道:“九翼道人原来是老贼婆杀的,江湖上却都说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手呢。”包不同道:“放屁,放屁!什么八尾和尚、九翼道人,我们从来没见过,这笔帐又算在我们头上了。”他大骂“放屁”,指的是“江湖上都说”,并非骂不平道人的说话,但旁人听来,总不免刺耳。不平道人也不生气,微笑道:“树大招风,众望所归!”包不同喝道:“放……”斜眼向慕容复望了望,下面的话便收住了。不平道人道:“包兄怎地把下面这个字吃进肚里了?”包不同一转念间,登时怒喝:“什么?你骂我吃屁么?”不平道人笑道:“不敢!包兄爱吃什么,便吃什么。” 包不同还待和他争辩,慕容复道:“世间不虞之誉,求全之毁,原也平常得紧,包三哥何必多辩?听说九翼道人轻功极高,一手雷公挡功夫,生平少逢敌手,别说他和在下全无过节,就算真有怨仇,在下也未必胜得过这位号称‘雷动于九天之上’的九翼道长。” 不平道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却又太谦了。九翼道人‘雷动于九天之上’的功夫虽然了得,但若慕容公子还他一个‘雷动于九天之上’,他也只好束手待毙了。” 第1182章 天龙(170) 乌老大道:“九翼道人身上共有两处伤痕,都是剑伤。因此江湖上传说他是死于姑苏慕容之手,那全是胡说八道。在下亲眼目睹,岂有假的?若是慕容公子取他性命,自当以九翼道人的雷公挡伤他了。”不平道人接口道:“两处剑伤?你说是两处伤痕?这就奇了!”乌老大一拍大腿,说道:“不平道长果然了得,一听便知其中有了蹊跷。九翼道人死于缥缈峰下,身上却有两处剑伤,这事可不对头啊。” 慕容复心想:“那有什么不对头?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了蹊跷,我可想不出来。”霎时之间,不由得心生相形见绌之感。 乌老大偏生要考一考慕容复,说道:“慕容公子,你瞧这不是大大的不对劲么?” 慕容复不愿强不知为己知,一怔之下,便想说:“在下可不明其理。”忽听王语嫣道:“九翼道人一处剑伤,想必是在右腿‘风市’穴与‘伏兔’穴之间,另一处剑伤,当是在背心‘悬枢’穴,一剑斩断了脊椎骨,不知是也不是?” 乌老大一惊非小,说道:“当时姑娘也在缥缈峰下么?怎地我们都……都没瞧……瞧见姑娘?”他声音发颤,显得害怕之极。他想王语嫣其时原来也曾在场,自己此后的所作所为不免都逃不过她眼睛,只怕机密已泄,大事尚未发动,已为天山童姥所知悉了。 另一个声音从人丛中传了出来:“你怎么知……知……知……我怎么没见……见……见……”说话之人本来口吃得厉害,心中一急,更加说不明白。 慕容复听这人口齿笨拙,甚是可笑,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之中,竟没一人出口讥嘲,料想此人武功了得,又或行事狠辣,旁人都对他颇为忌惮,当下向包不同连使眼色,叫他不可得罪了此人。 王语嫣淡淡的道:“西域天山,万里迢迢的,我这辈子从来没去过。”乌老大更加害怕,心想:你既不是亲眼所见,当是旁人传言,难道这件事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么?忙问:“姑娘是听何人所说?” 王语嫣道:“我不过胡乱猜测罢啦。九翼道人是雷电门的高手,与人动手,自必施展轻功。他左手使铁牌,四十二路‘蜀道难牌法’护住前胸、后心、上盘、左方,当真如铁桶相似,对方难以下手,唯一破绽是在右侧,敌方使剑的高手若要伤他,势须自他右腿‘风市’与‘伏兔’两穴之间入手。在这两穴间刺以一剑,九翼道人自必举牌护胸,同时以雷公挡使一招‘春雷乍动’,斜劈敌人。对手既是高手,自然会乘机斩他后背。我猜这一招多半是用‘白虹贯日’、‘白帝斩蛇势’这一类招式,斩他‘悬枢穴’上的脊骨。以九翼道人武功之强,用剑本不易伤他,最好是用判官笔、点穴橛之类短兵刃克制,既用了剑,那么当以这一招最具灵效。” 乌老大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隔了半晌,才大拇指一竖,说道:“佩服,佩服!姑苏慕容门下,实无虚士!姑娘分擘入理,直如亲见。” 段誉忍不住插口:“这位姑娘姓王,她可不是……她可不是姑苏慕容……”王语嫣微笑道:“姑苏慕容是我至亲,说我是姑苏慕容家的人,也无不可。” 段誉眼前一黑,身子摇晃,耳中嗡嗡然响着的只是这句话:“说我是姑苏慕容家的人,也无不可。” 那个口吃之人道:“原来如……如……如……”乌老大也不等他说出这个“此”字来,便道:“那九翼道人身上之伤,果如这位王姑娘的推测,右腿风市、伏兔两穴间中了一剑,后心悬枢穴间脊背斩断……”他兀自不放心,又问一句:“王姑娘,你确是凭武学的道理推断,并非目见耳闻?”王语嫣点了点头,说道:“是。” 那口吃之人忽道:“如果你要杀……杀……杀乌老大,那便如……如……如……” 乌老大听他问王语嫣如何来杀自己,怒从心起,喝道:“你问这话,是什么居心?”但随即转念:“这姑娘年纪轻轻,说能凭武学推断,料知九翼道人的死法,实是匪夷所思,多半那时她躲在缥缈峰下,亲眼见到有人用此剑招。此事关涉太大,不妨再问个明白。”便道:“不错。请问姑娘,若要杀我,那便如何?” 王语嫣微微一笑,凑到慕容复耳畔,低声道:“表哥,此人武功破绽,是在肩后天宗穴和肘后清冷渊,你出手攻他这两处,便能制他。” 慕容复当着这数百好手之前,如何能甘受一个少女指点?他哼了一声,朗声道:“乌洞主既然问你,你大声说了出来,那也不妨。”王语嫣脸上一红,好生羞惭,寻思:“我本想讨好于你,没想到这是当众逞能,掩盖了你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便道:“表哥,姑苏慕容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知,你说给乌老大听罢。” 慕容复不愿假装,更不愿叨她之光,说道:“乌洞主武功高强,要想伤他,谈何容易?乌洞主,咱们不必再说这些题外之言,请你继续告知缥缈峰下的所见所闻。” 乌老大一心要知道当日缥缈峰下是否另有旁人,说道:“王姑娘,你既不知杀伤乌某之法,自也未必能知诛杀九翼道人的剑招,那么适才的言语,都是消遣某家的了。九翼道人的死法,到底姑娘如何得知,务请从实相告,此事非同小可,儿戏不得。” 段誉当王语嫣走到慕容复身边之时,全神贯注的凝视,瞧她对慕容复如何,又全神贯注的倾听她对慕容复说些什么。他内功深厚,王语嫣对慕容复说的这几句话声音虽低,他却已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听乌老大的语气,有似直斥王语嫣撒谎,这位他敬若天神的意中人,岂是旁人冒渎得的?更不打话,右足一抬,已展开“凌波微步”,东一晃,西一转,蓦地里兜到了乌老大后心。 乌老大一惊,喝道:“你干甚……”段誉伸出右手,已按在他右肩后的“天宗穴”上,左手抓住了他左肘后的“清冷渊”。这两处穴道正是乌老大罩门所在,是他武功中的弱点。段誉毛手毛脚,出手全无家数,但一来他步法精奇,一霎眼间便欺到了乌老大身后,二来王语嫣于乌老大动手时,对他武功家数看得极准,乌老大反掌欲待击敌,两处罩门已同时受制,对方只须稍吐微劲,自己立时便成了废人。他可不知段誉内力虽强,却不能随意发放,纵然抓住了他两处罩门,其实半点也加害他不得。他适才已在段誉手下吃过苦头,如何还敢逞强?只得苦笑道:“段公子武功神妙,乌某拜服。” 段誉道:“在下不会武功,这全凭王姑娘指点。”说着放开了他,缓步而回。 乌老大又惊又怕,呆了好一阵,才道:“乌某今日方知天下之大,武功高强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向段誉的背影连望数眼,惊疑不定。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你有这样大本领的高人拔刀相助,当真可喜可贺。”乌老大点头道:“是,是!咱们取胜的把握,又多了几成。”不平道人道:“九翼道人既然身有两处剑伤,就不是天山童姥下的手了。” 乌老大道:“是啊!当时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两处剑伤,便和道长一般的心思。天山童姥不喜远行,常人又怎敢到缥缈峰百里之内去撒野?她自是极少有施展武功的时候。因此在缥缈峰百里之内,若要杀人,定是她亲自出手。我们素知她脾气,有时故意引一两个高手到缥缈峰下,让这老太婆过过杀人之瘾。她杀人向来一招便即取人性命,那有在对手身上连下两招之理?” 慕容复一惊,心道:“这天山童姥杀人不用第二招,真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功夫?” 包不同心下也这般怀疑,他可不如慕容复那么深沉不露,便问:“乌洞主,你说天山童姥杀人不用第二招,对付武功平庸之辈当然不难,要是遇到真正的高手,难道也能在一招之下送了对方性命?浮夸,浮夸!全然的难以入信。” 乌老大道:“包兄不信,在下也没法可想。但我们这些人甘心受天山童姥欺压凌辱,不论她说什么,我们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如她不是有超人之能,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那一个是好相与的?为什么这些年来服服贴贴,谁也不生异心?”包不同点头道:“这中间果然有些古怪,各位老兄未必是甘心做奴才。”虽觉乌老大言之有理,仍又道:“非也,非也!你说不生异心,现下可不是大生异心、意图反叛么?” 乌老大道:“这中间是有道理的。当时我一见九翼道人身有两伤,心下起疑,再看另外两个死者,见到那两人亦非一招致命,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斗,简直是伤痕累累。我当下便和安、钦等诸位兄弟商议,这事可实在透着古怪。难道九翼道人等三人不是童姥所杀?但如不是童姥下的手,灵鹫宫中童姥属下那些女人,又怎敢自行在缥缈峰下杀人,抢去了童姥一招杀人的乐趣?我们心中疑云重重,走出数里后,安洞主突然说道:‘莫……莫非老夫人……生了……生了……’” 慕容复知他指的是那个口吃之人,心道:“原来这人便是安洞主。” 只听乌老大续道:“当时我们离缥缈峰不远,其实就是在万里之外,背后提到这老贼婆之时,谁也不敢稍有不敬之意,向来都以‘老夫人’相称。安兄弟说到莫非她是‘生了……生了……’这几个字,众人不约而同的都道:‘生了病?’” 不平道人问道:“这个童姥姥,究竟有多大岁数了?” 王语嫣低声道:“总不会很年轻罢。”段誉道:“是,既用上了这个‘姥’字,当然不会年轻了。不过将来你就算做了‘姥姥’,还是挺年轻的。”眼见王语嫣留神倾听乌老大的话,全不理会自己说些什么,颇感没趣,心道:“这乌老大的话,我也只好听在心里,否则王姑娘问到我时,全然接不上口,岂不是失却良机?” 只听乌老大道:“童姥有多大年纪,那就谁也不知了。我们归属她治下,少则一二十年,多则三四十年,只有无量洞洞主等少数几位,才是近年来归属灵鹫宫治下的。反正谁也没见过她面,谁也不敢问起她岁数。” 段誉听到这里,心想那无量洞洞主倒是素识,四下打量,果见辛双清远远倚在一块大岩之旁,低头沉思,脸上深有忧色。 乌老大续道:“大伙儿随即想起:‘人必有死,童姥姥本领再高,终究不是修炼成精,有金刚不坏之身。这一次我们供奉的物品不齐,她不加责罚,已是出奇,而九翼道人等死在峰下,身上居然不止一伤,更加启人疑窦。’总而言之,其中一定有重大古怪。” “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各人都知这是我们脱却枷锁、再世为人的唯一良机,可是童姥姥管治我们何等严峻,又有谁敢倡议去探个究竟?隔了半天,钦兄弟道:‘安二哥的猜测大有道理,不过这件事太也冒险,依兄弟之见,咱们还是各自回去,静候消息,待等到了确讯之后,再定行止,也还不迟。’” “钦兄弟这老成持重的法子本来十分妥善,可是……可是……我们实在又不能等。安洞主说道:‘这生死符……生死符……’他不用再说下去,各人也均了然。老贼婆手中握住我们的生死符,谁也反抗不得,倘若她患病身死,生死符落入了第二人手中,我们岂不是又成为第二个人的奴隶?这一生一世,永远不能翻身?倘若那人凶狠恶毒,比老贼婆犹有过之,我们将来所受的凌辱荼毒,岂不是比今日更加厉害?这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知前途凶险异常,却也非去探个究竟不可。” “我们这一群人中,论到武功机智,自以安洞主为第一,他的轻身功夫尤其比旁人高得多。那时寂静无声之中,八个人的目光都望到了安洞主脸上。” 慕容复、王语嫣、段誉、邓百川、包不同,以及不识安洞主之人,目光都在人群中扫来扫去,要见这位说话口吃而武功高强的安某,到底是何等样人物。众人又都记了起来,适才乌老大向慕容复与不平道人等引见诸洞主、岛主之时,并无安洞主在内。 乌老大道:“安洞主喜欢清静,不爱结交,因此适才没跟各位引见,尚请莫怪!当时众望所归,都盼安洞主出马探个究竟。安洞主道:‘既是如此,在下义不容辞,自当前去察看。’”众人均知安洞主当时说话决无如此流畅,只是乌老大不便引述他口吃之言,令人讪笑;而他不愿与慕容复、不平道人相见,自也因口吃之故。 乌老大继续说道:“我们在缥缈峰下苦苦等候,当真渡日如年,生怕安洞主有甚不测。大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固然耽心安洞主遭了老贼婆的毒手,尤其怕的是,老贼婆一怒之下,更来向我们为难。但事到临头,那也只有硬挺,反正老贼婆若要严惩,大伙儿也逃不了。直过了三个时辰,安洞主才回到约定的相会之所。我们见到他脸有喜色,大家先放下了心头大石。他道:‘老夫人有病,不在峰上。’原来他悄悄重回缥缈峰,听到老贼婆的侍女们说话,得知老贼婆身患重病,出外采药求医去了!” 乌老大说到这里,人群中登时响起一片欢呼。天山童姥生病的讯息,他们当然早已得知,众人聚集在此,就为商议此事,但听乌老大提及,仍不禁喝采。 段誉摇了摇头,说道:“闻病则喜,幸灾乐祸!”他这两句话夹在欢声雷动之中,谁也没加留神。 乌老大道:“大家听到这个讯息,自是心花怒放,但又怕老贼婆诡计多端,故意装病来试探我们,九个人一商议,又过了两天,这才一齐再上缥缈峰窥探。这一次乌某人自己亲耳听到了。老贼婆果然身患重病,半点也不假。只不过生死符的所在,却查不出来。” 第1183章 天龙(171) 包不同插嘴道:“喂,乌老兄,那生死符,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乌老大叹了口气,说道:“这东西说来话长,一时也不能向包兄解释明白。总而言之,老贼婆掌管生死符在手,随时可制我们死命。”包不同道:“那是一件十分厉害的法宝?”乌老大苦笑道:“也可这么说。” 段誉心想:“那神农帮帮主、山羊胡子司空玄,也是怕极了天山童姥的‘生死符’,以致跳崖自尽,可见这法宝委实厉害。” 乌老大不愿多谈“生死符”,转头向众人朗声道:“老贼婆生了重病,那是千真万确的了。咱们要翻身脱难,只有鼓起勇气,拚命干上一场。不过老贼婆目前是否已回缥缈峰灵鹫宫,咱们没法知晓。今后如何行止,要请大家合计合计。尤其不平道长、慕容公子、王姑娘……段公子四位有何高见,务请不吝赐教。” 段誉道:“先前听说天山童姥强凶霸道,欺凌各位,在下心中不忿,决意上缥缈峰去跟这位老夫人理论理论。但她既然生病,乘人之危,君子所不取。别说我没高见,就是有高见,我也不说了。” 第三十五回 红颜弹指老 刹那芳华 乌老大脸色立变,待要说话,不平道人向他使个眼色,微笑道:“段公子是君子人,不肯乘人之危,高人高风,佩服,佩服!乌兄,咱们进攻缥缈峰,第一要义,是要知道灵鹫宫中的虚实。安洞主与乌兄等九位亲身上去探过,老贼婆离去之后,宫中尚有多少高手?布置如何?乌兄想来总必听到一二,便请说出来,大家参详如何?” 乌老大道:“说也惭愧,我们到灵鹫宫去察看,谁也不敢放胆探听,大家竭力隐蔽,唯恐撞到了人。但在下在宫后花圃之中,还是给一个女童撞见了。这女娃儿似是丫鬟之类,她突然抬头,我闪避不及,跟她打了个照面。在下深恐泄露了机密,纵上去想将她抓住。灵鹫宫中那些姑娘、太太们曾得老贼婆指点武功,个个非同小可,虽是个小小女童,只怕也十分了得。我这下冲上前去,自知是九死一生之举……” 他声音微微发颤,显然当时局势凶险之极,此刻回思,犹有余悸。众人眼见他现下安然无恙,那么当日在缥缈峰上纵曾遇到危难,也必化险为夷,但想乌老大竟敢在缥缈峰上动手,虽说是实逼处此,铤而走险,却也算得是胆大包天了。 只听他续道:“我这一上去,便是施展全力,双手使的是‘虎爪功’,当时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倘若这一招拿不到这女娃儿,给她张嘴叫喊,引来后援,那么我立刻从这数百丈的高峰上跃了下去,爽爽快快图个自尽,免得落在老贼婆手下那批女将手中,受那无穷无尽的苦楚。那知道……那知道我左手一搭上这女娃儿肩头,右手抓住她的臂膀,她竟毫不抗拒,身子一晃,便即软倒,全身没半分力气,却是一点武功也无。那时我大喜过望,一呆之下,两只脚酸软无比,不怕各位见笑,我是自己吓自己,这女娃儿软倒了,我这不成器的乌老大,险些儿也软倒了。” 他说到这里,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各人心情为之一松。乌老大虽讥嘲自己胆小,但人人均知他其实异常刚勇,敢在缥缈峰上出手拿人,岂是等闲之事? 乌老大一招手,他手下一人提了一只黑色布袋,走上前来,放在他身前。乌老大解开袋口绳索,将袋口往下一捺,袋中露出一个人来。 众人都“啊”的一声,只见那人身形甚小,是个女童。 乌老大得意洋洋的道:“这个女娃娃,便是乌某人从缥缈峰上擒下来的。” 众人齐声欢呼:“乌老大了不起!”“当真是英雄好汉!”“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仙,以你乌老大居首!” 众人欢呼声中,夹杂着一声声咿咿呀呀的哭泣,那女童双手按脸,呜呜而哭。 乌老大道:“我们拿到了这女娃娃后,生恐再耽搁下去,泄露了风声,便即下峰。一再盘问这女娃娃,可惜得很,她却是个哑巴。我们初时还道她是装聋作哑,曾想了许多法儿相试,有时出其不意在她背后大叫一声,瞧她是否惊跳,试来试去,原来真是哑的。” 众人听那女童的哭泣,呀呀呀的,果然是哑巴之声。人丛中一人问道:“乌老大,她不会说话,写字会不会?”乌老大道:“也不会。我们拷打、浸水、火烫、饿饭,一切法门都使过了,看来她不是倔强,而是真的不会。” 段誉忍不住道:“以这等卑鄙手段折磨一个小姑娘,好不害羞!”乌老大道:“我们在天山童姥手下所受的折磨,惨过十倍,一报还一报,何羞之有?”段誉道:“你们要报仇,该当去对付天山童姥才是,对付她手下一个小丫头,有什么用?” 乌老大道:“自然有用。”提高声音说道:“众位兄弟,咱们今天齐心合力,反了缥缈峰,此后有福同享,有祸共当,大伙儿歃血为盟,以图大事。有没有那一个不愿干的?”他连问两句,没人作声。问到第三句上,一个魁梧的汉子转过身来,一言不发的往西便奔。 乌老大叫道:“剑鱼岛区岛主,你到那里去?”那汉子不答,只拔足飞奔,身形极快,转眼间便转过了山坳。众人叫道:“这人胆小,临阵脱逃,快截住他。”登时有十余人追了下去,个个是轻功上佳之辈,但与那区岛主相距已远,不知是否追赶得上。 突然间“啊”的一声长声惨呼,从山后传了过来。众人一惊,相顾变色,那追逐的十余人也都停了脚步,只听得呼呼风响,一颗圆球般的东西从山坳后疾飞而出,掠过半空,向人丛中落了下来。 乌老大纵身跃前,将那圆物接在手中,灯光下见那物血肉模糊,竟是一颗首级,再看那首级的面目,但见须眉戟张,双目圆睁,便是适才那个逃去的区岛主。乌老大颤声道:“区岛主……”一时之间,他想不出这区岛主何以会如此迅速的送命,心底隐隐升起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莫非天山童姥到了?” 不平道人哈哈大笑,朗声道:“剑神神剑,果然名不虚传,卓兄,你把守得好紧啊!”山坳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临阵脱逃,人人得而诛之,以免泄露讯息。众家洞主、岛主,请勿怪责。” 众人从惊惶中醒觉过来,都道:“幸得剑神除灭叛徒,才不致坏了咱们大事。” 慕容复和邓百川等均想:“此人号称‘剑神’,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你剑法再高,又岂能自称为‘神’?江湖上没听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却不知剑法到底如何高明?” 乌老大自愧刚才心中疑神疑鬼,大声道:“众家兄弟,请大家取出兵刃,每人向这女娃娃砍上一刀,刺上一剑。这女娃娃年纪虽小,又是个哑巴,终究是缥缈峰的人物,大伙儿的刀头喝过了她身上的血,从此跟缥缈峰势不两立,就算再要有三心两意,那也不容你再畏缩后退了。”他一说完,当即擎鬼头刀在手。 一干人等齐声叫道:“不错,该当如此!大伙儿歃血为盟,从此有进无退,跟老贼婆拚到底了。” 段誉大叫:“这个使不得,大大使不得。慕容兄,你快出手制止这等暴行才好。”慕容复摇头道:“段兄,人家身家性命,尽皆系此一举,咱们是外人,不可妄加干预。”段誉激动义愤,叫道:“大丈夫路见不平,岂能眼开眼闭,视而不见?王姑娘,你就算骂我,我也是要去救她的了,只不过……只不过我段誉手无缚鸡之力,要救这小姑娘的性命,只怕难以办到。喂,喂,邓兄、公冶兄,你们怎么不动手?包兄、风兄,我冲上前去救人,你们随后接应如何?”邓百川等向来唯慕容复马首是瞻,见慕容复不欲插手,都向段誉摇了摇头,脸上却均有歉然之色。 乌老大听得段誉大呼小叫,心想此人武功极高,真要横来生事,却也不易对付,夜长梦多,速行了断的为是,当即举起鬼头刀,叫道:“乌老大第一个动手!”挥刀便向那身在布袋中的女童砍落。 段誉叫道:“不好!”手指一伸,一招“中冲剑”,向乌老大的鬼头刀上刺去。可是他这六脉神剑不能收发由心,有时真气鼓荡,威力无穷,有时内力却半点也运不上来,全凭心意是否全副投入而定。他虽见义勇为要救那女童,毕竟并非像对王语嫣那般情切关怀,这时一剑刺出,真气只到了手掌之间,便发不出去。 眼见乌老大这一刀便要砍到那女童身上,突然间岩石后面跃出一个黑影,左掌挥出,一股大力撞开了乌老大,右手抓起地下布袋,将那女童连袋负在背上,便向西北角的山峰疾奔而上。众人齐声发喊,向他追去。但那人奔行奇速,片刻间便冲入了山坡上的密林。诸洞主、岛主所发暗器,不是打上了树身,便是给枝叶弹落。 段誉大喜,他目光敏锐,已认出了此人面目,那日在聪辩先生苏星河的棋会中曾和他会过,那个繁复无比的珍珑便是他解开的,果然听得慕容复叫道:“这人是少林寺的虚竹和尚!”段誉跟着叫道:“虚竹师兄,姓段的向你合什顶礼!你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见那人一掌便将乌老大推开,脚步轻捷,武功着实了得,又听慕容复和段誉说他是少林寺的和尚,少林寺盛名之下,人人心中存了怯意,不敢过份逼近。不过此事牵涉太过重大,这女孩为少林僧人救走,若不将这男女二人同时杀了灭口,众人的图谋便即泄漏,不测奇祸随之而至,各人呼哨叫嚷,疾追而前。 眼见这少林僧急奔上峰,山峰高耸入云,峰顶白雪皑皑,要攀到绝顶,就算是轻功高手,只怕也得四五天功夫。不平道人叫道:“大家不必惊惶,这和尚上了山峰,那是一条绝路,不怕他飞上天去。大伙儿守紧峰下通路,不让他逃脱便是。”各人听了,心下稍安。乌老大分派人手,团团将山峰四周的通路都守住了。唯恐那少林僧冲将下来,围守者抵挡不住,每条路上都布了三道卡子,头卡守不住尚有中卡,中卡之后又有后卡,另有十余名好手来回巡逻接应。分派已定,乌老大与不平道人、安洞主、霍洞主、钦岛主等数十人上山搜捕,务须先除了这僧人,以免后患。 慕容复等一群人给分派在东路防守,面子上是请他们坐镇东方,实则是不欲他们参与其事。慕容复心中雪亮,知乌老大对自己颇有疑忌,微微一笑,便领了邓百川等人守在东路。段誉自也跟在东路,他也不怕别人讨厌,不住口的大赞虚竹英雄高义。 抢了布袋之人,正是虚竹。他在小饭店中见到慕容复与丁春秋一场剧斗,只吓得魂不附体,乘着游坦之抢救阿紫、慕容复脱身出门、丁春秋追出门去之时,立即从后门溜出。他一心只想找到慧方等师伯叔,好听他们示下,但他不识路径,自经丁春秋和慕容复恶斗一役,成了惊弓之鸟,连小饭店、小客栈也不敢进去,只在山野间乱闯。 其时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相约在此间山谷中聚会,每人各携子弟亲信,人数着实不少,虚竹在途中自不免撞到。他见这些人显是江湖人物,便想向他们打听慧方等师叔伯的行踪,但见他们形貌凶恶,只怕与丁春秋是一伙,却又不敢,随即听得他们悄悄商议,似乎要干什么害人勾当,心想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少林弟子责无旁贷,当即跟随其后,终于将当晚情景一一瞧在眼里,听在耳中。他于江湖上诸般恩怨过节全然不懂,待见乌老大举刀要砍死一个全无抗拒之力的哑巴女孩,不由得慈悲心大动,心想不管谁是谁非,这女孩非救不可,当即从岩石后面冲出,抢了布袋便走。 他上峰之后,提气直奔,眼见越奔树林越密,追赶者叫嚷呐喊之声渐渐轻了。他出手救人之时,只凭着一番慈悲心肠,他发过菩提心,决意要做菩萨、成佛,见到众生有难,自是非救不可,但这时想到这些人武功厉害,手段毒辣,随便那一个出手,自己都非其敌,寻思:“只有逃到个隐僻之所,躲了起来,他们再也找我不到,才能保得住这女孩和我自己的性命。”其时真所谓饥不择食,慌不择路,见那里树林茂密,便钻了进去。 好在他已得了那逍遥派老人七十余年的内功修为,内力充沛之极,奔了将近两个时辰,竟丝毫不累。全力奔行后,本来凝聚在膻中穴的逍遥派内力,慢慢散入全身各处穴道,窒闷消减,神清气爽,体力反增。又奔了一阵,天色发白,脚底下踏到薄薄积雪,原来已奔到山腰。此处是西北高山,高峰峻岭,终年积雪不消,气候俨若寒冬。虚竹定了定神,观看四周情势,一颗心仍突突乱跳,自言自语:“却逃到那里去才好?” 忽听得背后一个声音说道:“胆小鬼,只想到逃命,我给你羞也羞死了!”虚竹吓了一跳,大叫:“啊哟!”发足又向山峰上狂奔。奔了数里,才敢回头,却不见有谁追来,低声道:“还好,没人追来。” 这句话一出口,背后又有个声音道:“男子汉大丈夫,吓成这个样子,狗才!鼠辈!小畜生!”虚竹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迈步又向前奔,背后那声音说道:“又胆小,又笨,真不是个东西!”那声音便在背后一二尺之处,当真触手可及。 虚竹心道:“糟糕,糟糕!这人武功如此高强,这一回定然难逃毒手了。”放开脚步,越奔越快。那声音又道:“既然害怕,便不该逞英雄救人。你到底想逃到那里去?” 虚竹听那声音便在耳边响起,双腿一软,险些便要摔倒,一个踉跄之后,回转身来,其时天色已明,日光从浓荫中透了进来,却不见人影。虚竹只道那人躲在树后,恭恭敬敬的道:“小僧见这些人要加害一个小小女童,是以不自量力,出手救人,决无自逞英雄之心。” 那声音冷笑道:“你做事不自量力,便有苦头吃了。” 第1184章 天龙(172) 这声音仍是在他背后耳根外响起,虚竹更加惊讶,急忙回头,背后空荡荡地,却那里有人?他想此人身法如此快捷,武功比自己高出何止十倍,若要伸手加害,十个虚竹的性命也早不在了,从他语气中听来,只不过责备自己胆小无能,似乎并非乌老大等人一路,定了定神,说道:“小僧无能,还请前辈赐予指点。” 那声音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徒子徒孙,我怎能指点于你?” 虚竹道:“是,是!小僧妄言,前辈恕罪。对方人众,小僧不是他们敌手,我……我这可要逃走了。”说了这句话,提气向山峰上奔去。 背后那声音道:“这山峰是条绝路,他们在山峰下把守住了,你如何逃得出去?”虚竹一呆,停了脚步,道:“我……我……我倒没想到。前辈慈悲,请指点一条明路。”那声音嘿嘿冷笑,说道:“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转身冲杀,将那些妖魔鬼怪都诛杀了。”虚竹道:“一来小僧无能,二来不愿杀人。”那声音道:“那么便走第二条路,你纵身一跃,跳入下面的万丈深谷,粉身碎骨,那便一了百了,涅槃解脱。” 虚竹道:“这个……”回头看了一眼,这时遍地已都是积雪,但雪地中除了自己的一行足印之外,更无第二人的足印,寻思:“此人踏雪无痕,武功之高,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那声音道:“这个那个的,你要说什么?”虚竹道:“这一跳下去,小僧固然死了,连小僧救了出来的这个女孩也同时送命。一来救人没救彻,二来小僧佛法修为尚浅,清净涅槃是说不上的,势必又入轮回,重受生死流转之苦。” 那声音问道:“你跟缥缈峰有甚渊源?何以不顾自己性命,冒险去救此人?”虚竹快步奔行上峰,说道:“什么缥缈峰、灵鹫宫,小僧今日都是第一次听到。小僧是少林弟子,这次奉命下山,与江湖上任何门派均无瓜葛。”那声音冷笑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个见义勇为的小和尚了。”虚竹道:“小和尚是实,见义勇为却不见得。小僧无甚见识,诸多妄行,胸中有无数难题,不知如何是好。” 那声音道:“你内力充沛,着实了得,但功力却全不是少林一派,是什么缘故?” 虚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正是小僧胸中一个大大难题。”那声音道:“什么说来话长、说来话短,我不许你诸多推诿,快快说来。”语气甚是严峻,实不容他规避。但虚竹想起康广陵曾说,“逍遥派”的名字极为隐秘,决不能让本派之外的人听到,他虽知身后之人是个武功甚高的前辈,但连面也没见过,怎能贸然便将这个重大秘密相告,说道:“前辈见谅,小僧实有许多苦衷,不能相告。” 那声音道:“好,既然如此,你快放我下来。”虚竹吃了一惊,道:“甚……什么?”那声音道:“你快放我下来,怎么什么的,啰里啰唆!” 虚竹听这声音不男不女,只觉甚是苍老,但他说“你快放我下来”,实不懂是何意,当下立定脚步,转了个身,仍见不到背后那人,正惶惑间,那声音骂道:“臭和尚,快放我下来!我在你背后的布袋之中,你当我是谁?” 虚竹更加大吃一惊,双手不由得松了,啪的一声,布袋摔在地上,袋中“啊哟”一声,传出一下苍老的呼痛之声,正是一直听到的那声音。虚竹也“啊哟”一声,说道:“小姑娘,原来是你,怎么你的口音这般老?”当即打开布袋口,扶了一人出来。 只见这人身形矮小,便是那个八九岁女童,但双目如电,炯炯有神,向虚竹瞧来之时,自有一股凌人的威严。虚竹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那女童道:“见了长辈也不行礼,这般没规矩!”声音苍老,神情更是老气横秋。虚竹道:“小……小姑娘……”那女童喝道:“什么小姑娘,大姑娘?我是你姥姥!” 虚竹微微一笑,说道:“咱们陷身绝地,可别闹着玩了。来,你到袋子里去,我背了你上山。过得片刻,敌人便追到啦!” 那女童向虚竹上下打量,突然见到他左手手指上戴的那枚宝石指环,脸上变色,问道:“你……你这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 虚竹本来不想把指环戴在手上,但知此物要紧,生怕掉了,不敢放在怀里,听那女童问起,笑道:“那也不是什么好玩的物事。” 那女童伸出手来,抓住他左腕,察看指环。她将虚竹的手掌侧来侧去,看了良久。虚竹忽觉她抓着自己的小手不住发颤,侧过头来,见她一双清澈的大眼中充满了泪水。又过好一会,她才放开虚竹的手掌。 那女童道:“这枚七宝指环,你是从那里偷来的?”语音严峻,如审盗贼。虚竹心下不悦,说道:“出家人严守戒律,怎可偷盗妄取?这是别人给我的,怎说是偷来的?”那女童道:“胡说八道!你说是少林弟子,人家怎会将这枚指环给你?你若不从实说来,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叫你受尽百般苦楚。” 虚竹哑然失笑,心想:“我若非亲眼目睹,单是听你声音,当真要给你这小小娃儿吓倒了。”说道:“小姑娘……”突然啪的一声,腰间吃了一拳,但那女童究竟力弱,却也不觉如何疼痛。虚竹道:“你怎么出手便打人?小小年纪,忒也横蛮无礼!” 那女童问道:“你名叫什么?”虚竹道:“小僧法名虚竹。”那女童道:“你法名叫虚竹,嗯,灵、玄、慧、虚,你是少林派中第三十七代弟子。玄慈、玄悲、玄苦、玄难、玄痛这些小和尚,都是你的师祖罢?” 虚竹退了一步,惊讶无已,这个八九岁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师承辈份,更称玄慈、玄悲等师伯祖、师叔祖为“小和尚”,出口吐属,那里像个小小女孩?突然想起:“世上据说有借尸还魂之事,莫非……莫非有个老前辈的鬼魂,附在这小姑娘身上?” 那女童道:“你是便说是,不是便不是,怎地不答?”虚竹道:“你说得不错,只是称我方丈大师为‘小和尚’,未免太过。”那女童道:“怎么不是小和尚?我和他师父灵门大师平辈论交,玄慈怎么不是小和尚?又有什么‘太过’不‘太过’的?”虚竹更加惊讶,玄慈方丈的师父灵门禅师是少林派第三十四代弟子中杰出的高僧,虚竹自知。他越来越信这女童是借尸还魂,问道:“那么……你是谁?” 那女童怫然道:“初时你口口声声称我‘前辈’,倒也恭谨有礼,怎地忽然你呀你的起来?若非念你相救有功,姥姥一掌便送了你狗命!”虚竹听她自称“姥姥”,很是害怕,说道:“姥姥,不敢请教你尊姓大名。”那女童转怒为喜,说道:“这才是了。我先问你,你这枚七宝指环那里得来的?”虚竹道:“是一位老先生给我的。我本来不要,我是少林弟子,实在不能收受。可是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不由我分说……” 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手腕,颤声道:“你说那……那老先生命在垂危?他死了么?不,不,你先说,那老先生怎般的相貌?”虚竹道:“他须长三尺,脸如冠玉,相貌极是俊雅。”那女童全身颤抖,问道:“怎么他会命在垂危?他……他一身武功……”突然转悲为怒,骂道:“臭和尚,无崖子一身武功,他不散功,怎么死得了?一个人要死,便这么容易?”虚竹点头道:“是!”这女童虽小小年纪,但气势慑人,虚竹对她的话不敢稍持异议,只难以明白:“什么叫做散功?一个人要死,容易得紧,又有什么难了?” 那女童又问:“你在那里遇见无崖子的?”虚竹道:“你说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老先生,便是聪辩先生苏星河的师父么?”那女童道:“自然是了。哼,你连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居然撒谎,说他将七宝指环给了你,厚颜无耻,大胆之极!” 虚竹道:“你也认得这位无崖子老先生吗?”那女童怒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我问你在那里遇见无崖子,快快答来!”虚竹道:“那是在一个山峰之上,我无意间解破了一个‘珍珑’棋局,这才遇到这位老先生。” 那女童伸出拳头,作势要打,怒道:“胡说八道!这珍珑棋局数十年来难倒了天下多少才智之士,凭你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开?你再胡乱吹牛,我可不跟你客气了。” 虚竹道:“若凭小僧自己本事,自然是解不开的。但当时势在骑虎,聪辩先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可,小僧只得闭上眼睛,胡乱下了一子,岂知误打误撞,在一大片‘共活’的棋势之中,自己收了一块白棋的气,送给黑棋吃了,居然棋势开朗,再经高人指点,便解开了。本来这全是侥幸,可是小僧一时胡乱妄行,此后罪业非小。唉,真是罪过,我佛慈悲。”说着双手合什,连宣佛号。 那女童将信将疑,道:“这般说,倒也有几分道理……”一言未毕,忽听得下面隐隐传来呼哨之声。虚竹叫道:“啊哟!”打开布袋口,将那女童一把塞入袋中,负在背上,拔脚向山上狂奔。 他奔了一会,山下的叫声又离得远了,回头看去,只见积雪中印着自己一行清清楚楚的脚印,失声呼道:“不好!”那女童在他背上的袋里问道:“什么不好?”虚竹道:“我在雪地里留下了脚印,不论逃得多远,他们终究找得到咱们。”那女童道:“上树飞行,便无踪迹,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连这点儿粗浅的轻功也不会。小和尚,我瞧你的内力不弱,不妨试试。” 虚竹道:“好,这就试试!”纵身跃起,老高的跳在半空,竟然高出树顶丈许,掉下时伸足踏向树干,喀喇一声,踩断树干,连人带树干一齐掉将下来。这下子一交仰天摔落,势须压在布袋之上,虚竹生恐压伤了女童,半空中急忙一个鹞子翻身,翻将过来,变成合扑,砰的一声,额头撞上一块岩石,登时皮破血流。虚竹叫道:“哎唷,哎唷!”挣扎着爬起,甚是惭愧,说道:“我……我武功低微,又笨得紧,不成的。” 那女童道:“你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敢压我,总算对姥姥恭谨有礼。姥姥一来要利用你,二来嘉奖后辈,便传你一手飞跃之术。你听好了,上跃之时,双膝微曲,提气丹田,待觉真气上升,便须放松筋骨,存想玉枕穴间……”当下一句句解释,又教他如何空中转折,如何横窜纵跃,教罢,说道:“你依我这法子再跳上去罢!” 虚竹道:“是!我先独个儿跳着试试,别再摔一交,撞痛了你。”便要放下布袋。 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难道还有错的?试什么鬼东西?你再摔一交,姥姥立时便杀了你。”虚竹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个冷战,想起身后负着一个借尸还魂的鬼魂,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只想将布袋摔得远远的,却又不敢,于是咬一咬牙齿,依着那女童所授运气的法门,运动真气,存想玉枕穴,双膝微曲,轻轻向上一跃。 这一次跃将上去,身子犹似缓缓上升,虽在空中无所凭依,却也能转折自如,他大喜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料一开口,泄了真气,便即跌落,幸好这次是笔直落下,双脚脚板底撞得隐隐生痛,却未摔倒。 那女童骂道:“小蠢才,你要开口说话,先得调匀内息。第一步还没学会,便想走第五步、第六步了。”虚竹道:“是,是!是小僧的不是。”又再依法提气上跃,轻轻落在一根树枝之上,那树枝晃了几下,却未折断。 虚竹心下甚喜,却不敢开口,依着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前跃出,平飞丈余,落在第二株树的枝干上,一弹之下,又跃到了第三株树上,气息一顺,只觉身轻力足,越跃越远。到得后来,一跃竟能横越二树,在半空中宛如御风而行,不由得又惊又喜。雪峰上树林茂密,他自树端枝梢飞行,地下无迹可寻,只一顿饭时分,已深入密林。 那女童道:“行了,下来罢。”虚竹应道:“是!”轻轻跃下,将女童扶出布袋。 那女童见他满面喜色,说不出的心痒难搔之态,骂道:“没出息的小和尚,只学到这点儿粗浅微末的功夫,便这般欢喜!”虚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浅,姥姥,你教我的功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点便透,可见姥姥法眼无花,小和尚身上的内功并非少林一派。你这功夫到底是跟谁学的?怎么小小年纪,内功底子如此深厚?” 虚竹胸口一酸,眼眶儿不由得红了,说道:“这是无崖子老先生临死之时,将他……他老人家七十余年修习的内功,硬生生逼入小僧体内,说是‘逆运北冥神功’。小僧实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别派,但其时无崖子老先生不由分说,便化去小僧的内功,虽然小僧本来的内功低浅得紧,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不过,小僧练起来却也费了不少苦功。无崖子老先生又将他的功夫传给了我,小僧也不知是祸是福,该是不该。唉,总而言之,小僧日后回到少林寺去,总而言之,总而言之……”连说几个“总而言之”,实不知如何总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的不语,将布袋铺在一块岩石上,坐着支颐沉思,轻声道:“如此说来,无崖子果然是将逍遥派掌门之位传给你了。”虚竹道:“原来……原来你也知道‘逍遥派’的名字。”他一直不敢提到“逍遥派”三字,康广陵说过,若不是本派中人,听到了“逍遥派”三字,就决不容他活在世上。现下听那女童先说了出来,他才敢接口;又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人家便要杀你,也无从杀起。 那女童怒道:“我怎不知逍遥派?姥姥知道逍遥派之时,无崖子还没知道呢。”虚竹道:“是,是!”心想:“说不定你是个数百年前的老鬼,当然比无崖子老先生还老得多。” 第1185章 天龙(173) 只见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积雪中画了起来,画的都是一条条的直线,不多时便画成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虚竹一惊:“她也要逼我下棋,那可糟了。”却见她画成棋盘后,便即在棋盘上布子,空心圆圈是白子,实心的一点是黑子,密密层层,将一个棋盘上都布满了。只布到一半,虚竹便认了出来,正是他所解开的那个珍珑,心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个珍珑。”又想:“莫非你当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因而气死么?”想到这里,背上又感到一层寒意。 那女童布完珍珑,说道:“你说解开了这个珍珑,第一子如何下法,演给我瞧瞧。”虚竹道:“是!”当下第一子收紧自己一气,让对手将自己的白子提去了一大片,局面登时开朗,然后依着段延庆当日传音所示,反击黑棋。那女童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喃喃道:“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谁想得到这‘先杀自身,再攻敌人’的怪法?” 待虚竹将一局珍珑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说道:“这样看来,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说八道。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无崖子怎样将七宝指环传你,一切经过,你详细跟我说来,不许有半句隐瞒。” 虚竹道:“是!”于是从头将师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解珍珑,无崖子如何传功传指环,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杀苏星河与玄难,自己如何追寻慧方诸僧等情一一说了。 那女童一言不发,直等他说完,才道:“这么说,无崖子是你师父,你怎地不称师父,却叫什么‘无崖子老先生’?”虚竹神色尴尬,说道:“小僧是少林寺僧人,实在不能改投别派。”那女童道:“你是决意不愿做逍遥派的掌门人了?”虚竹连连摇头,道:“万万不愿。”那女童道:“那也容易,你将七宝指环送了给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遥派掌门人如何?”虚竹大喜,道:“那正求之不得。”从指上除下宝石指环,交了给她。 那女童脸上神色不定,似乎又喜又悲,接过指环,便往手上戴去。可是她手指细小,中指与无名指戴上了都会掉下,勉强戴在大拇指上,端相半天,问道:“你说无崖子有一幅图给你,叫你到大理无量山去寻人学逍遥派的上乘武功,那幅图呢?” 虚竹从怀中取出图画。那女童打开卷轴,一见到图中的宫装美女,脸上倏然变色,骂道:“他……他要这贱婢传你武功!他……他临死之时,仍念念不忘这贱婢,将她画得这般好看!”霎时间满脸愤怒嫉妒,将图画往地下一丢,伸脚便踩。 虚竹叫道:“啊哟!”忙伸手抢起。那女童怒道:“你可惜么?”虚竹道:“这样好好一幅图画,踩坏了自然可惜。”那女童问道:“这贱婢是谁,无崖子这小贼有没跟你说?”虚竹摇头道:“没有。”心想:“怎么无崖子老先生又变成了小贼?” 那女童怒道:“哼,小贼痴心妄想,还道这贱婢过了几十年,仍有这等容貌!呸,就算当年,她又那有这般好看了?”越说越气,伸手又要抢过画来撕烂。虚竹忙缩手将图画揣入怀中。那女童身矮力微,抢不到手,气喘吁吁的不住大骂:“没良心的小贼,不要脸的臭贱婢!”虚竹惘然不解,猜想这附身女童的老鬼定然认得图中美女,两人向来有仇,是以虽不过见到一幅图画,却也怒气难消。 那女童还在恶毒咒骂,虚竹肚中突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他忙乱了大半天,再加上狂奔跳跃,粒米未曾进肚,已甚为饥饿。那女童道:“你饿了么?”虚竹道:“是。这雪峰之上只怕没什么可吃的东西。”那女童道:“怎么没有?雪峰上最多竹鸡,也有梅花鹿和羚羊。我来教你一门平地快跑的轻功,再教你捉鸡擒羊之法……”虚竹不等她说完,急忙摇手,说道:“出家人怎可杀生?我宁可饿死,也不沾荤腥。”那女童骂道:“贼和尚,难道你这一生之中从未吃过荤腥?”虚竹想起那日在小饭店中受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作弄,吃了一块肥肉,喝了大半碗鸡汤,苦着脸道:“小僧受人欺骗,吃过一次荤腥,但那是无心之失,想来佛祖也不见罪。但要我亲手杀生,那是万万不干的。” 那女童道:“你不肯杀鸡杀鹿,却愿杀人,那更加罪大恶极。”虚竹奇道:“我怎愿杀人了?我佛慈悲,罪过,罪过。”那女童道:“还念佛呢,真正好笑。你不去捉鸡给我吃,我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给你害死的么?”虚竹搔了搔头皮,道:“这山峰上想来总也有草菌、竹笋之类,我去找来给你吃。” 那女童脸色一沉,指着太阳道:“等太阳到了头顶,我若不喝生血,非死不可!”虚竹十分骇怕,惊道:“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喝生血?”心下发毛,不由得想起了“吸血鬼”。那女童道:“我有个古怪毛病,每日中午倘若不喝生血,全身真气沸腾,自己便会活活烧死,临死时狂性大发,对你大大不利。” 虚竹不住摇头,说道:“不管怎样,小僧是佛门子弟,严守清规戒律,别说自己决计不杀生,便是见你起意杀生,也要尽力拦阻。” 那女童向他凝视,见他虽有惶恐之状,但其意甚坚,显然不肯屈从,嘿嘿冷笑,问道:“你自称是佛门子弟,严守清规戒律,到底有什么戒律?”虚竹道:“佛门戒律有根本戒、大乘戒之别。”那女童冷笑道:“花头倒也真多,什么叫根本戒、大乘戒?”虚竹道:“根本戒比较容易,共分四级,首为五戒,其次为八戒,更次为十戒,最后为具足戒,亦即二百五十戒。五戒为在家居士所持,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邪,四不妄语,五不饮酒。至于出家比丘,更须守持八戒、十戒,以致二百五十戒,那比五戒精严得多。总而言之,不杀生为佛门第一戒。” 那女童道:“我曾听说,佛门高僧欲成正果,须持大乘戒,称为十忍,是也不是?”虚竹心中一寒,道:“正是。大乘戒注重舍己救人,那是说为了供养诸佛,普渡众生,连自己性命也可舍了,倒也不是真的须行此十事。”那女童问道:“什么叫十忍?” 虚竹武功平平,佛经却熟,说道:“一割肉饲鹰,二投身饿虎,三斫头谢天,四折骨出髓,五挑身千灯,六挑眼布施,七剥皮书经,八刺心决志,九烧身供佛,十刺血洒地。”他说一句,那女童冷笑一声。待他说完,那女童问道:“割肉饲鹰是什么事?”虚竹道:“那是我佛释迦牟尼前生的事,他见有饿鹰追鸽,心中不忍,藏鸽于怀。饿鹰说道:‘你救鸽子,却饿死了我,我性命岂不是你害的?’我佛便割下自身血肉,喂饱饿鹰。”那女童道:“投身饿虎的故事,想来也差不多了?”虚竹道:“正是。” 那女童道:“照啊,佛家清规戒律,博大精深,岂仅仅‘不杀生’三字而已。你如不去捉鸡捉鹿给我吃,便须学释迦牟尼的榜样,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否则便不是佛门子弟。”说着拉高虚竹左手的袖子,露出臂膀,笑道:“我吃了你这条手臂,也可挨得一日之饥。” 虚竹瞥眼见到她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似乎便欲在他手臂上咬落。本来这个八九岁的女童人小力微,绝不足惧,但虚竹心中一直想着她是个借尸还魂的女鬼,眼见她神情可怖,不由得心胆俱寒,大叫一声,甩脱她手掌,拔步便向山峰上奔去。 他心惊胆战之下,这一声叫得甚是响亮,只听得山腰中有人长声呼道:“在这里了,大伙儿向这边追啊。”呼声清朗洪亮,正是不平道人的声音。 虚竹心道:“啊哟,不好!我这一声叫,可泄露了行藏,那便如何是好?”要待回去背负那女童,实是害怕,但说置之不理,自行逃走,又觉不忍,站在山坡之上,犹豫不定,向山腰中望下去,只见四五个黑点正向上爬来,虽然相距尚远,但终究必会追到,那女童落入了他们手中,自无幸理。他走下几步,说道:“喂,你如答允不咬我,我便背你逃走。” 那女童哈哈一笑,说道:“你过来,我跟你说。上来的那五人第一个是不平道人,第二个是乌老大,第三个姓安,另外两人一个姓罗,一个姓利。我教你几手本领,你先将不平道人打倒。”她顿了一顿,微笑道:“只将他打倒,令他不得害人,却不是伤他性命,那并非杀生,不算破戒。” 虚竹道:“为了救人而打倒凶徒,那自然是应该的。不过不平道人和乌老大武功甚高,我怎打得倒他们?你本事虽好,这片刻之间,我也学不会。” 那女童道:“蠢才,蠢才!无崖子是苏星河和丁春秋二人的师父。苏丁二人武功如何,你亲眼见过的,徒弟已然如此,师父可想而知。他将七十多年来勤修苦练的功力全都逆运给你,不平道人、乌老大之辈,如何能与你相比?你不过蠢得厉害、不会运用而已。你将那只布袋拿来,右手这样拿住了,张开袋口,真气运到左臂,左手在敌人后腰上一拍……” 虚竹依法照学,手势甚是容易,却不知这几下手法,如何能打得倒这些武林高手。 那女童道:“跟着下去,左手食指便点敌人这个部位。不对,不对,须得如此运气,所点的部位也不能有丝毫偏差。临敌之际,务须镇静从事,若有半分参差,不但打不倒敌人,自己的性命反而交在对方手中了。” 虚竹依着她的指点,用心记忆。这几下手法一气呵成,虽只五六个招式,但每个招式之中,身法、步法、掌法、招法,均十分奇特,双足如何站,上身如何斜,当真繁复之极,同时每一招之出,均须将内力运到手掌之上,劲随招生。虚竹练了半天,仍没练得合式。他悟性不高,记心却极好,那女童所教的法门,他每一句都记得,但要一口气将所有招式全都演得无误,却万万不能。 那女童接连纠正了几遍,骂道:“蠢才,无崖子选了你来做武功传人,当真瞎了眼睛啦。他要你去跟那贱婢学武,那贱婢‘姐儿爱俏’,对人无情无义,倘若你是个俊俏标致的少年,那也罢了,偏偏又是个相貌丑陋的小和尚,真不知无崖子是怎生挑的。” 虚竹说道:“无崖子老先生也曾说过的,他一心要找个风流俊雅的少年来做传人,只可惜……这逍遥派的规矩古怪得紧,现下……现下逍遥派的掌门人是你当去了……”下面一句话没说下去,心中是说:“你这老鬼附身的小姑娘,却也不见得有甚美貌。” 说话之间,虚竹又练了两遍,第一遍左掌出手太快,第二遍手指却点歪了方位。他性子却甚坚毅,正待再练,忽听得脚步声响,不平道人如飞般奔上坡来,笑道:“小和尚,你逃得很快啊!”双足一点,便扑将过来。 虚竹眼见他来势凶猛,转身欲逃。那女童喝道:“依法施为,不得有误。”虚竹不及细想,张开布袋的大口,真气运上左臂,挥掌向不平道人拍去。 不平道人骂道:“小和尚,居然还敢向你道爷动手?”举掌一迎。虚竹不等双掌相交,出脚便勾。说也奇怪,这一脚居然勾中,不平道人向前一个踉跄,虚竹左手圈转,运气向他后腰拍落。这一下可更加奇了,这个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浑没放在眼里的不平道人,竟挨不起这一掌,身形晃动,便向袋中钻了进去。虚竹大喜,跟着食指迳点他“意舍穴”。这“意舍穴”在背心中脊两侧,脾俞之旁,虚竹不会点穴功夫,匆忙中出指略歪,却点中了“意舍穴”之上的“阳纲穴”。 不平道人大叫一声,从布袋中钻了出来,向后几个倒翻筋斗,滚下山去。 那女童连叫:“可惜,可惜!”又骂虚竹:“蠢才,叫你点意舍穴,便立时令他动弹不得,谁叫你去点阳纲穴?”虚竹又惊又喜,道:“这法门当真使得,只可惜小僧太蠢,不过这一下虽然点错了,却已将他吓得不亦乐乎!”眼见乌老大抢了上来,虚竹提袋上前,说道:“你来试试罢。” 乌老大见不平道人一招便即落败,滚下山坡,心下又骇异,又警惕,提起绿波香露刀斜身侧进,一招“云绕巫山”,向虚竹腰间削来。虚竹急忙闪避,叫道:“啊哟,不好!这人用刀,我……我可对付不了。” 那女童叫道:“你过来抱着我,跳到树顶上去!”这时乌老大已连砍了三刀,幸好他心存忌惮,不敢过份进逼,这三刀都是虚招。但虚竹抱头鼠窜,情势已万分危急,听得那女童这般叫唤,心中一喜:“上树逃命,这一法门我倒学过。”正待奔过去抱那女童,乌老大已刀进连环,迅捷如风,向他要害砍来。虚竹叫道:“不得了!”提气一跃,身子笔直上升,犹如飞腾一般,轻轻落在一株大松树顶上。 这松树高近三丈,虚竹说上便上,倒令乌老大吃了一惊。他武功精强,轻功却是平平,这么高的松树万万爬不上去,但他着眼所在,本不在虚竹而在女童,喝道:“死和尚,你便在树顶上呆一辈子,永远别下来罢!”说着拔足奔向那女童,伸手抓住她后颈。他还是要将这女童擒将下去,要大伙人人砍她一刀,饮她人血,歃血为盟,使得谁也不能再起异心。 虚竹见那女童又给擒住,心中大急,寻思:“她叫我抱她上树,我却自己逃到树顶,这轻身功夫是她传授我的,这不是忘恩负义吗?”便从树顶跃下。他手中拿着布袋,跃下时袋口恰好朝下,顺手一罩,将乌老大的脑袋套在袋中,左手食指便向他背心上点去,这一指仍没能点中他“意舍穴”,却偏下寸许,戳到了他的“胃仓穴”。 乌老大只觉头顶生风,跟着便目不见物,大惊之下,挥刀砍出,却砍了个空,其时正好虚竹点中了他胃仓穴。乌老大并不因此软瘫,只双臂一麻,当的一声,绿波香露刀落地,左手也即放松了那女童后颈。他急于要摆脱罩在头上的布袋,翻身着地急滚。 第1186章 天龙(174) 虚竹抱起那女童,又跃上树顶,连说:“好险,好险!”那女童脸色苍白,骂道:“不成器的东西,我老人家教了你功夫,却两次都搅错了。”虚竹好生惭愧,说道:“是,是!我点错了他穴道。”那女童道:“你瞧,他们又来了。”虚竹向下望去,只见不平道人和乌老大已回上坡来,另外还有三人,远远的指指点点,却不敢逼近。 忽见一个矮胖子大叫一声,急奔抢上,奔到离松树数丈外便着地滚倒,只见他身上有一丛光圈罩住,原来是舞动两柄短斧,护着身子,抢到树下,跟着铮铮两声,双斧砍向树根。此人力猛斧利,看来最多砍得十几下,这棵大松树便给他砍倒了。 虚竹大急,叫道:“那怎么是好?”那女童冷冷的道:“你师父指点了你门路,叫你去求那图中的贱婢传授武功。你去求她啊!这贱婢教了你,你便可下去打倒这五只猪狗了。”虚竹急道:“唉,唉!”心想:“在这当口,你还有心思去跟这图中女子争强斗胜。”铮铮两响,矮胖子双斧又在松树上砍了两下,树干不住晃动,松针如雨而落。 那女童道:“你将丹田中的真气,先运到肩头巨骨穴,再送到手肘天井穴,然后送到手腕阳池穴,在阳豁、阳谷、阳池三穴中连转三转,然后运到无名指关冲穴。”一面说,一面伸指摸向虚竹身上穴道。她知道单提经穴之名,定然令虚竹茫然无措,非亲手指点不可。 虚竹自得无崖子传功后,真气在体内游走,要到何处便何处,略无窒滞,听那女童这般说,便依言运气,只听得铮铮两声,松树又晃了一晃,说道:“运好了!”那女童道:“你摘下一枚松球,对准那矮胖子的脑袋也好,心口也好,以无名指运真力弹出去!”虚竹道:“是!”摘下一枚松球,扣在无名指上。 女童叫道:“弹下去!”虚竹右手大拇指一松,无名指上的松球便弹了下去。只听得呼的一声响,松球激射而出,势道威猛无俦,只是他从来没学过暗器功夫,手上全无准头,松球啪的一声,钻入土中,没得无形无踪,离那矮子少说也有三尺之遥,力道虽强,却全无实效。那矮子吓了一跳,只怔得一怔,又抡斧向松树砍去。 那女童道:“蠢和尚,再弹一下试试!”虚竹心中好生惭愧,依言又运真气弹出一枚松球。他刻意求中,手腕发抖,结果离那矮子的身子更在五尺之外。 那女童摇头叹息,说道:“此处距左首那株松树太远,你抱了我后跳不过去,眼前情势危急,你自己逃生去罢。”虚竹道:“你说那里话来?我岂是贪生负义之辈?不管怎样,我定要尽心尽力救你。当真不成,我陪你一起死便了。”那女童道:“蠢和尚,我跟你非亲非故,何以要陪我送命?哼哼,他们想杀我二人,只怕没这么容易。你摘下十二枚松球,每只手握六枚,然后这么运气。”说着便教了他运气之法。 虚竹心中记住了,还没依法施行,那松树已剧烈晃动,跟着喀喇喇一声大响,便倒将下来。不平道人、乌老大、那矮子以及其余二人欢呼大叫,一齐抢来。 那女童喝道:“把松球掷出去!”其时虚竹掌中真气奔腾,双手扬处,十二枚松球同时掷出,啪啪啪啪几响,四个人翻身摔倒。那矮子没给松球掷中,大叫:“我的妈啊!”抛下双斧,滚下山坡去了。虚竹这十二枚松球射出时迅捷刚猛,声到球至,其余那四人绝无余暇闪避。 虚竹掷出松球之后,生怕摔坏了那女童,抱住她腰轻轻落地,只见雪地上片片殷红,四人身上汩汩流出鲜血,不由得呆了。 那女童一声欢呼,从他怀中挣下地来,扑到不平道人身上,将嘴巴凑上他额头伤口,狂吸鲜血。虚竹大惊,叫道:“你干什么?”抓住她后心,一把提起。那女童道:“你已打死了他,我吸他的血治病,有什么不对?” 虚竹见她嘴旁都是血液,说话时张口狞笑,不禁害怕,缓缓放下她身子,颤声道:“我……我已打死了他?”那女童道:“难道还有假的?”说着俯身又去吸血。 虚竹见不平道人额角上有个鸡蛋般大的洞孔,心下一凛:“啊哟!我将松球打进了他脑袋!这松球又轻又软,怎打得破他脑壳?”再看其余三人时,一人心口中了两枚松球,一人喉头和鼻梁各中一枚,都已气绝,只乌老大肚皮上中了一枚,不住喘气呻吟,尚未毙命。 虚竹走到他身前,拜将下去,说道:“乌先生,小僧失手伤了你,实非故意,但罪孽深重,当真对你不起。”乌老大喘气骂道:“臭和尚,开……开什么玩笑?快……快……一刀将我杀了。你奶奶的!”虚竹道:“小僧岂敢和前辈开玩笑?不过,不过……”突然间想起自己一出手便连杀三人,看来这乌老大也性命难保,实已犯了佛门不得杀生的第一大戒,心中惊惧交集,浑身发抖,泪水滚滚而下。 那女童吸饱鲜血,慢慢挺直身子,见虚竹手忙脚乱的正替乌老大裹伤。乌老大动弹不得,却不住口的恶毒咒骂。虚竹只是道歉:“不错,不错,确是小僧不好,真是一万个对不起。不过你骂我父母,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不知我父母是谁,因此你骂了也是无用。我不知我父母是谁,自然也不知我奶奶是谁,不知我十八代祖宗是谁了。乌先生,你肚皮上一定很痛,当然脾气不好,我决不怪你。我随手一掷,万万料想不到这几枚松球竟如此霸道厉害。唉!这些松球当真邪门,想必是另外一种品类,与寻常松球大大不同。” 乌老大骂道:“操你奶奶雄,这松球有什么与众不同?你这死后上刀山,下油锅,进十八层阿鼻地狱的臭贼秃,你……咳咳,内功高强,打死了我,乌老大艺不如人,死而无怨,却又来说……咳咳……这等消遣人的风凉话?说什么这松球霸道邪门?你身有无上内功,也用不着这么强……强……凶……凶霸道……”一口气接不上来,不住大咳。 那女童笑道:“今日当真便宜了小和尚,姥姥这手神功本是不传之秘,可是你心怀至诚,确是甘愿为姥姥舍命,已符合我传功的规矩,何况危急之中,姥姥有求于你,非要你出手不可。” 乌老大听得哑巴女童忽然张口说话,睁大了眼睛,惊奇难言,这才想起先前曾听到有人对虚竹说话,只危急之中,也无暇细思,没料到声音竟发自女童,此时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不由得惊得呆了,过了半晌,才道:“你……你是什么人?你本来是哑巴,怎么会说话了?” 那女童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是谁?”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枚黄色药丸,交给虚竹道:“你给他服下。”虚竹应道:“是!”心想这是伤药当然最好,就算是毒药,反正乌老大性命难保,早些死了,也免却许多痛苦,便送到乌老大口边。 乌老大突然闻到一股极强烈的辛辣之气,不禁打了几个喷嚏,又惊又喜,道:“这……这是九转……九转熊蛇丸?”那女童点头道:“不错,你见闻渊博,算得是三十六洞中的杰出之士。这九转熊蛇丸专治金创外伤,还魂续命。”乌老大道:“你为何救我性命?”他怕失了良机,不等那女童回答,便将两颗药丸吞入肚中。那女童道:“一来你帮了我一个大忙,须得给你点好处,二来日后还能用得着你。”乌老大更加不懂,说道:“我帮过你什么忙?姓乌的一心要想取你性命,对你从来没安过好心。” 那女童冷笑道:“你倒光明磊落,也还不失是条汉子……”抬头看天,见太阳已升到头顶,向虚竹道:“小和尚,我要练功,你在旁护法。倘若有人前来打扰,你便运起我教你的功夫,抓起泥沙也好,石块也好,打出去便是。” 虚竹摇头道:“如再打死人,那怎么办?我……我可不干。”那女童走到坡边,向下一望,道:“这会儿没人来,你不干便不干罢。”当即盘膝坐下,右手食指指天,左手食指指地,口中嘿的一声,鼻孔中喷出了两条淡淡白气。 乌老大惊道:“这……这是‘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虚竹道:“乌先生,你服了药丸,伤势好些了么?”乌老大骂道:“臭贼秃,王八蛋和尚,我的伤好不好,跟你有甚相干?要你这妖僧来假惺惺的讨好。”但觉腹上伤处疼痛略减,又素知九转熊蛇丸乃灵鹫宫的金创灵药,实有起死回生之功,说不定自己这条性命竟能捡得回来,见这女童居然能练这神功,心中惊疑万状,他曾听人说过,这“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是灵鹫宫至高无上的武功,须以最上乘的内功为根基,方能修练,这女童虽出自灵鹫宫,但不过八九岁年纪,如何攀得到这等境界?难道自己所知有误,她练的是另外一门功夫? 但见那女童鼻中吐出来的白气缠住她脑袋周围,缭绕不散,渐渐愈来愈浓,成为一团白雾,将她面目都遮没了,跟着只听得她全身骨节格格作响,犹如爆豆。虚竹和乌老大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过了良久,爆豆声渐轻渐稀,跟着那团白雾也渐渐淡了,见那女童鼻孔中不断吸入白雾,待得白雾吸尽,那女童睁开双眼,缓缓站起。 虚竹和乌老大同时揉了揉眼睛,似乎有些眼花,只觉那女童脸上神情颇有异样,但到底有何不同,却也说不上来。那女童瞅着乌老大,说道:“你果然渊博得很啊,连我这‘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也知道了。”乌老大道:“你……你是什么人?是童姥的弟子吗?”那女童道:“哼!你胆子的确不小。”不答他问话,向虚竹道:“你左手抱着我,右手抓住乌老大后腰,以我教你的法子运气,跃到树上,再向峰顶爬高几百丈。” 虚竹道:“只怕小僧没这等功力。”依言将那女童抱起,右手在乌老大后腰一抓,提起时十分费力,那里还能跃高上树?那女童骂道:“干么不运真气?” 虚竹歉然笑道:“是,是!我一时手忙脚乱,竟尔忘了。”一运真气,说也奇怪,乌老大的身子登时轻了,那女童更直如无物,一纵便上了高树,跟着又以女童所授之法一步跨出,从这株树跨到丈许外的另一株树上,便似在平地跨步一般。他这一步本已跨到那树的树梢,只是太过轻易,反而吓了一跳,一惊之下,真气回入丹田,脚下一重,立时摔了下来,总算没脱手摔下那女童和乌老大。他着地之后,立即重行跃起,生怕那女童责骂,一言不发的向峰上疾奔。 初时他真气提运不熟,脚下时有窒滞,后来体内真气流转,竟如平常呼吸一般顺畅,不须存想,自然而然的周游全身。他越奔越快,上山几乎如同下山,有点收足不住。那女童道:“你初练北冥真气,不能使用太过,若要保住性命,可以收脚了。”虚竹道:“是!”又向上冲了数丈,这才缓住势头,跃下树来。 乌老大又惊奇,又佩服,又有几分艳羡,向那女童道:“这……这北冥真气,是你今天才教他的,居然已这么厉害。缥缈峰灵鹫宫的武功,当真深如大海。你小小一个孩童,已……已经……咳咳……这么了不起。” 那女童游目四顾,望出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树木,冷笑道:“三天之内,你这些狐群狗党们未必能找到这里罢?”乌老大惨然道:“我们已一败涂地,这……这小和尚身负北冥真气,全力护你,大伙儿便算找到你,也已奈何你不得了。”那女童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倚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便即闭目睡去。 虚竹这一阵奔跑之后,腹中更加饿了,瞧瞧那女童,又瞧瞧乌老大,说道:“我要去找东西吃,只不过你这人存心不良,只怕要加害我的小朋友,我有点放心不下,还是随身带了你走为是。”说着伸手抓起他后腰。 那女童睁开眼来,说道:“蠢才,我教过你点穴的法子。难道这会儿人家躺着不动,你仍然点不中么?”虚竹道:“就怕我点得不对,他仍能动弹。”那女童道:“他的生死符在我手中,他焉敢妄动?” 一听到“生死符”三字,乌老大“啊”的一声惊呼,颤声道:“你……你……你……”那女童道:“你刚才服了我几粒药丸?”乌老大道:“两粒!”那女童道:“灵鹫宫九转熊蛇丸神效无比,何必要用两粒?再说,你这等猪狗不如的畜生,也配服我两粒灵丹么?”乌老大额头冷汗直冒,颤声道:“另……另外一粒是……是……”那女童道:“你天池穴上如何?” 乌老大双手发抖,急速解开衣衫,只见胸口左乳旁“天池穴”上现出一点殷红如血的朱斑。他大叫一声“啊哟!”险些晕去,道:“你……你……到底是谁?怎……怎……怎知道我生死符的所在?你是给我服下‘断筋腐骨丸’了?”那女童微微一笑,道:“我还有事差遣于你,不致立时便催动药性,你也不用如此惊慌。”乌老大双目凸出,全身簌簌发抖,口中“啊啊”几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虚竹曾多次看到乌老大露出惊惧的神色,但骇怖之甚,从未有这般厉害,随口道:“断筋腐骨丸是什么东西?是一种毒药么?” 乌老大脸上肌肉牵搐,又“啊啊”了几声,突然指着虚竹骂道:“臭贼秃,瘟和尚,你十八代祖宗男的都是乌龟,女的都是娼妓,你日后绝子绝孙,生下儿子没屁股,生下女儿来三条胳臂四条腿……”越骂越奇,口沫横飞,当真愤怒已极,骂到后来牵动伤口,太过疼痛,这才住口。 第1187章 天龙(175) 虚竹叹道:“我是和尚,自然绝子绝孙,既然绝子绝孙了,有什么没屁股没胳臂的?”乌老大骂道:“你这瘟贼秃想太太平平的绝子绝孙么?却又没这么容易。你将来生十八个儿子、十八个女儿,个个服了断筋腐骨丸,在你面前哀号九十九天,死不成,活不得。最后你自己也服了断筋腐骨丸,叫你自己也尝尝这滋味。”虚竹吃了一惊,问道:“这断筋腐骨丸,竟这般厉害阴毒么?”乌老大道:“你全身的软筋先都断了,那时你嘴巴不会张、舌头也不能动,然后……然后……”他想到自己已服了这天下第一阴损毒药,再也说不下去,满心冰凉,登时便想一头在松树上撞死。 那女童微笑道:“你只须乖乖的听话,我不加催动,这药丸的毒性便十年也不会发作,你又何必怕得如此厉害?小和尚,你点了他穴道,免得他发起疯来,撞树自尽。” 虚竹点头道:“不错!”走到乌老大背后,伸左手摸到他背心上的“意舍穴”,仔细探索,确实验明不错了,这才对准了一指点出。乌老大闷哼一声,立时晕倒。此时虚竹对体内“北冥真气”的运使已摸到初步门径,这一指其实不必再认穴而点,不论戳在对方身上什么部位,都能使人身受重伤。虚竹见他晕倒,立时又手忙脚乱的捏他人中,按摩胸口,才将他救醒。乌老大虚弱已极,只轻轻喘气,那里还有半分骂人的力气? 虚竹见他醒转,这才出去寻食。树林中麋鹿、羚羊、竹鸡、山兔之类倒着实不少,他却那肯杀生?寻了多时,找不到可食的物事,只得跃上松树,采摘松球,剥了松子出来果腹。松子清香甘美,只是一粒粒太也细小,一口气吃了二三百粒,仍然不饱。他腹饥稍解,剥出来的松子便不再吃,装了满满两衣袋,拿去给那女童和乌老大吃。 那女童道:“这可生受你了。只是这三个月中我吃不得素。你去解开乌老大的穴道。”当下传了解穴之法。虚竹道:“是啊,乌老大也必饿得狠了。”依照那女童所授,解开乌老大的穴道,抓了一把松子给他,道:“乌先生,你吃些松子。”乌老大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松子便吃,吃几粒,骂一句:“死贼秃!”再吃几粒,又骂一声:“瘟和尚!”虚竹也不着恼,心想:“我将他伤得死去活来,也难怪他生气。” 那女童道:“吃了松子便睡,不许再作声了。”乌老大道:“是!”眼光始终不敢向她瞧去,迅速吃了松子,倒头就睡。虚竹走到一株大树之畔,坐在树根上倚树休息,心想:“可别跟那老女鬼坐得太近。”连日疲累,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 次晨醒来,但见天色阴沉,乌云低垂。那女童道:“乌老大,你去捉一只梅花鹿或是羚羊什么来,限巳时之前捉到,须是活的。”乌老大道:“是!”挣扎着站起,捡了一根枯枝当作拐杖,撑在地下,摇摇晃晃的走去。虚竹本想扶他一把,但想到他是去捕猎杀生,连念:“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又道:“鹿儿、羊儿、兔子、山鸡,一切众生,速速远避,别给乌老大捉到了。”那女童扁嘴冷笑,也不理他。 岂知虚竹念经只管念,乌老大重伤之下,不知出了些什么法道,居然巳时未到,便拖着一头小小的梅花鹿回来。虚竹又不住口的念佛。 乌老大道:“小和尚,快生火,咱们烤鹿肉吃。”虚竹道:“罪过,罪过!小僧决计不助你作此罪孽。”乌老大一翻手,从靴筒里拔出一柄精光闪闪的匕首,便要杀鹿。那女童道:“且慢动手。”乌老大道:“是!”放下了匕首。虚竹大喜,说道:“是啊,是啊!小姑娘,你心地仁慈,将来必有好报。”那女童冷笑一声,不去理他,自管闭目养神。那小鹿不住咩咩而叫,虚竹几次想冲过去放了它,却总不敢。 眼见树枝的影子愈来愈短,其时天气阴沉,树影也是极淡,几难辨别。那女童道:“是午时了。”抱起小鹿,扳高鹿头,一张口便咬在小鹿咽喉上。小鹿痛得大叫,不住挣扎,那女童牢牢咬紧,口内咕咕有声,不断吮吸鹿血。虚竹大惊,叫道:“你……你……这太残忍了。”那女童那加理会,只用力吸血。小鹿越动越微,终于一阵痉挛,便即死去。 那女童喝饱了鹿血,肚子高高鼓起,这才抛下死鹿,盘膝而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又练起那“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来,鼻中喷出白烟,缭绕在脑袋四周。过了良久,那女童收烟起立,说道:“乌老大,你去烤鹿肉罢。” 虚竹心下嫌恶,说道:“小姑娘,眼下乌老大听你号令,尽心服侍于你,再也不敢出手加害。小僧这就别过了。”那女童道:“我不许你走。”虚竹道:“小僧急于去寻找众位师叔伯,倘若寻不着,便须回少林寺覆命请示,不能再耽误时日了。” 那女童冷冷的道:“你不听我话,要自行离去,是不是?”虚竹道:“小僧已想了个法子,我在僧袍中塞满枯草树叶,打个大包袱,负之而逃,故意让山下众人瞧见,他们只道包袱中是你,一定向我追来。小僧将他们远远引开,你和乌老大便可乘机下山,回到你的缥缈峰去啦。”那女童道:“这法子倒也不错,多亏你还为我设想。可是我偏不想逃走!”虚竹道:“那也好!你在这里躲着,这大雪山上林深雪厚,他们找你不到,最多十天八天,也必散去了。” 那女童道:“再过十天八天,我已回复到十八九岁时的功力,那里还容他们走路?”虚竹奇道:“什么?”那女童道:“你仔细瞧瞧,我现在的模样,跟两天前有什么不同?”虚竹凝神瞧去,见她神色间似乎大了几岁,是个十一二岁的女童,不再像是八九岁,喃喃道:“你……你……好像在这两天之中,大了两三岁。只是……只是身子却没长大。”那女童甚喜,道:“嘿嘿,你眼力不错,居然瞧得出我大了两三岁。蠢和尚,天山童姥身材永如女童,自然是并不长大的。” 虚竹和乌老大都大吃一惊,齐声道:“天山童姥!你是天山童姥?” 那女童傲然道:“你们当我是谁?你姥姥身如女童,难道你们瞎了眼,瞧不出来?” 乌老大睁大了眼向她凝视半晌,嘴角不住牵动,想要说话,始终说不出来,过了良久,突然扑倒在雪地之中,呜咽道:“我……我早该知道了,我真是天下第一号大蠢材。我……我只道你是灵鹫宫中一个小丫头、小女孩,那知道……你……你竟便是天山童姥!” 那女童向虚竹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虚竹道:“我以为你是个借尸还魂的老女鬼!”那女童脸色一沉,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借尸还魂的老女鬼?”虚竹道:“你模样是个女娃娃,心智声音却是老年婆婆,你又自称姥姥,若不是老女人的生魂附在女孩子身上,怎能如此?”那女童嘿嘿一笑,说道:“小和尚异想天开!” 她转头向乌老大道:“当日我落在你手中,你没取我性命,现下好生后悔,是不是?”乌老大翻身坐起,说道:“不错!我以前曾上过三次缥缈峰,只是给蒙住了眼睛,没见到你的形貌。乌老大当真有眼无珠,还当你……还当你是个哑巴女童。” 那女童道:“不但你听见过我说话,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妖魔鬼怪之中,听过我说话的人着实不少。你姥姥给你们擒住了,若不装作哑巴,说不定便给你们认出了口音。”乌老大连声叹气,问道:“你武功通神,杀人不用第二招,又怎么给我手到擒来,毫不抗拒?” 那女童哈哈大笑,说道:“我曾说多谢你出手相助,那便是了。那日我正有强仇到来,姥姥身子不适,难以抗御,恰好你来用布袋负我下峰,让姥姥躲过了一劫。这不是要多谢你么?”说到这里,突然目露凶光,厉声道:“可是你擒住我之后,说我假扮哑巴,以种种无礼手段对付姥姥,实在罪大恶极,若非如此,我原可饶了你性命。” 乌老大跃起身来,双膝跪倒,说道:“姥姥,不知者不罪,乌老大那时若知你老人家便是我一心敬畏的童姥,乌某便胆大包天,也决不敢有半分得罪你啊。”那女童冷笑道:“畏则有之,敬却未必。你邀集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一众妖魔,决心叛我,却又怎么说?”乌老大不住磕头,额头撞上山石,只磕得十几下,额上已鲜血淋漓。 虚竹心想:“这小姑娘原来竟是天山童姥。童姥,童姥,我本来只道她是姓童的婆婆,那知这‘童’字是孩童之童,并非姓童之童。此人武功高深,诡计多端,人人畏之如虎,这几天来我出力助她,她心中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嘿嘿,虚竹啊虚竹,你真是个蠢笨之极的和尚!”眼见乌老大磕头不已,他一言不发,转身便行。 天山童姥喝道:“你到那里去?给我站住!”虚竹回身合什,说道:“三日来小僧做了无数傻事,告辞了!”童姥道:“什么傻事?”虚竹道:“女施主武功神妙,威震天下,小僧有眼不识泰山,反来援手救人。女施主当面不加嘲笑,小僧甚感盛情,只是自己越想越惭愧,当真无地自容。” 童姥走到虚竹身边,回头向乌老大道:“我有话跟小和尚说,你走开些。”乌老大道:“是,是!”站起身来,一跷一拐的向东北方走去,隐身在一丛松树之后。 童姥向虚竹道:“小和尚,这三日来你确是救了我性命,并非做什么傻事。天山童姥生平不向人道谢,但你救我性命,姥姥日后当有补报。”虚竹摇手道:“你这么高强的武功,何须我相救?你明明是取笑于我。”童姥沉脸道:“我说是你救了我性命,便是你救了我性命,姥姥生平说话,决不喜人反驳。姥姥所练的内功,确是叫做‘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这功夫威力奇大,练成了能长生不老,却有一个大大的不利之处,每三十年,我便要返老还童一次。”虚竹道:“返老还童?那……那不是很好么?” 童姥叹道:“你这小和尚忠厚老实,于我有救命之恩,更与我逍遥派渊源极深,说给你听了,也不打紧。我自六岁起练这功夫,三十六岁返老还童,花了三十天时光。六十六岁返老还童,那一次用了六十天。今年九十六岁,再次返老还童,便得有九十天时光,方能回复功力。”虚竹睁大了眼睛,奇道:“什么?你……你今年已经九十六岁了?” 童姥道:“我是你师父无崖子的师姊,无崖子倘若不死,今年九十三岁,我比他大了三岁,难道不是九十六岁?” 虚竹睁大了眼,细看她身形脸色,那有半点像个九十六岁的老太婆? 童姥道:“这‘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原是一门神奇无比的内功。只是我练得太早了些,六岁时开始修习,数年后这内功的威力便显了出来,可是我的身子从此不能长大,永远是八九岁的模样了。倘若我是十七八岁时起始修习,返老还童时回到十七八岁,那就妙之极矣!” 虚竹点头道:“原来如此。”他确也听师父说过,世上有些人躯体巨大无比,七八岁时便已高于成人,有些却是侏儒,到老也不满三尺,师父说那是天生三焦失调之故,倘若及早修习上乘内功,亦有治愈之望,说道:“你这门内功,练的是手少阳三焦经脉吗?”童姥一怔,点头道:“不错。少林派一个小小和尚,居然也有此见识。武林中说少林派是天下武学之首,果然也有些道理。” 虚竹道:“小僧曾听师父说过些‘手少阳三焦经’的道理,所知肤浅之极,只胡乱猜测罢了。”又问:“你今年返老还童,那便如何?” 童姥说道:“返老还童之后,功力全失。修练一日后回复到七岁时的功力,第二日回复到八岁之时,第三日回复到九岁,每一天便是一年。每日午时须得吸饮生血,方能练功。我生平有个大对头,深知我功夫的底细,算准我返老还童的日子,必定会乘机前来加害。姥姥可不能示弱,下缥缈峰去躲避,于是吩咐了手下的仆妇侍女们种种抵御之策,姥姥自管自修练。不料我那对头还没到,乌老大他们却闯上峰来。我那些手下正全神贯注的防备我那大对头,否则凭着安洞主、乌老大这点儿三脚猫功夫,岂能大模大样的上得峰来?那时我正修练到第三日,给乌老大抓住。我身上不过是九岁女童的功力,如何能够抗拒?只好装聋作哑,给他装在布袋中带了下山。此后这些时日之中,我喝不到生血,始终是个九岁孩童。这返老还童,便如蛇儿脱壳一般,脱一次壳,长大一次,但如脱到一半给人捉住,实有莫大凶险。幸好初练功的那几年,功力不深,几天不喝生血,倒还挨得过不死,倘若再耽搁得一二天,我仍喝不到生血,没法练功,真气在体内胀裂,就非一命呜呼不可了。我说你救了我性命,就是为此。” 虚竹道:“眼下你已回复到了十一岁时的功力,要回到九十六岁,岂不是尚须八十五天?还得杀死八十五头梅花鹿或是羚羊、兔子?” 童姥微微一笑,说道:“小和尚能举一反三,可聪明起来了。在这八十五天之中,步步艰危,我功力未曾全复,不平道人、乌老大这些么魔小丑,自然容易打发,但若我的大对头得到讯息,赶来和我为难,姥姥独力难支,非得由你护法不可。” 虚竹道:“小僧武功低微之极,前辈都应付不来的强敌,小僧自然更加无能为力。以小僧之见,前辈还是远而避之,等到八十五天之后,功力全复,就不怕敌人了。” 第1188章 天龙(176) 童姥道:“你武功虽低,但无崖子的内力修为已全部注入你体内,只要懂得运用之法,也大可和我的对头周旋一番。这样罢,咱们来做一桩交易,我将精微奥妙的武功传你,你便以此武功为我护法御敌,这叫做两蒙其利。”也不待虚竹答允,便道:“你好比是个大财主的子弟,祖宗传下来万贯家财,底子丰厚之极,不用再去积贮财货,只要学会花钱的法门就是了。花钱容易聚财难,你练一个月便有小成,练到两个月后,勉强已可和我的大对头较量了。你先记住这口诀,第一句是‘法天顺自然’……” 虚竹连连摇手,说道:“前辈,小僧是少林弟子,前辈的功夫虽神妙无比,小僧却万万不能学,得罪莫怪。”童姥怒道:“你的少林派功夫,早就给无崖子化清光了,还说什么少林弟子?”虚竹道:“小僧只好回到少林寺去,从头练起。”童姥怒道:“你嫌我旁门左道,不屑学我的功夫,是不是?” 虚竹道:“释家弟子,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为志,讲究的是离贪去欲,明心见性。这武功嘛,练到极高明时,固然有助禅定,但佛家八万四千法门,也不一定非要从武学入手不可。我师父说,练武要是太过专心,成了法执,有碍解脱,那也是不对的。” 童姥见他垂眉低目,俨然有点小小高僧的气象,心想这小和尚迂腐得紧,却如何对付才好?一转念间,计上心来,叫道:“乌老大,去捉两头梅花鹿来,立时给我宰了!” 乌老大避在远处,童姥其时功力不足,声音不能及远,叫了三声,乌老大才听到答应。虚竹惊道:“为什么又要宰杀梅花鹿?你今天不是已喝过生血了么?” 童姥笑道:“是你逼我宰的,何必又来多问?”虚竹更是奇怪,道:“我……怎么会逼你杀生?”童姥道:“你不肯助我抵御强敌,我非给人家折磨至死不可。你想我心中烦恼不烦恼?”虚竹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怨憎会’是人生七苦之一,姥姥要求解脱,须得去嗔去痴。”童姥道:“嘿嘿,你来点化我吗?这时候可来不及了。我这口怨气无处可出,我只好宰羊杀鹿,多杀畜生来出气。”虚竹合什道:“我佛慈悲!罪过,罪过!前辈,这些鹿儿羊儿,实在可怜得紧,你饶了它们的命罢!” 童姥冷笑道:“我自己的性命转眼也要不保,又有谁来可怜我?”她提高声音,叫道:“乌老大,快去捉梅花鹿来。”乌老大远远答应。 虚竹彷徨无计,倘若即刻离去,不知将有多少头羊鹿无辜伤在童姥手下,便说是给自己杀死的,也不为过,但若留下来学她武功,却又老大不愿。 乌老大捕鹿的本事着实高明,不多时便抓住一头梅花鹿的鹿角,牵了前来。童姥冷冷的道:“今天鹿血喝过了。你将这头臭鹿一刀宰了,丢到山涧里去。”虚竹忙道:“且慢!”童姥道:“你如依我嘱咐,我可不伤此鹿性命。你若就此离去,我自然每日宰鹿十头八头。多杀少杀,全在你一念之间。大菩萨为了普渡众生,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陪伴老婆子几天,又不是什么入地狱的苦事,居然忍心令群鹿丧生,怎是佛门子弟的慈悲心肠?”虚竹心中一凛,说道:“前辈教训得是,便请放了此鹿,虚竹一凭吩咐便是!”童姥大喜,向乌老大道:“你将这头鹿放了!给我滚得远远地!” 童姥待乌老大走远,便即传授口诀,教虚竹运用体内真气之法。她与无崖子是同门师姊弟,一脉相传,武功的路子全然一般。虚竹依法修习,甚为容易,进展颇速。 次日童姥再练“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时,咬破鹿颈喝血之后,便在鹿颈伤口上敷以金创药,纵之使去,向乌老大道:“这位小师父不喜人家杀生,从今而后,你也不许吃荤,只可吃松子,倘若吃了鹿肉、羚羊肉,哼哼,我宰了你给梅花鹿和羚羊报仇。” 乌老大口中答应,心里直将虚竹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也咒了个透,反正这些毒骂前几天早就骂过,这时也难花样翻新,知道童姥此时对虚竹极好,一想到“断筋腐骨丸”的惨厉严酷,更不敢对虚竹稍出不逊之言了。 如此过了数日,虚竹见童姥不再伤害羊鹿性命,连乌老大也跟着戒口茹素,心下甚喜,寻思:“人家对我严守信约,我岂可不为她尽心尽力?”每日里努力修为,丝毫不敢怠懈。但见童姥的容貌日日均有变化,只五六日间,已自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变为十六七岁的少女了,只身形如旧,仍然矮小。这日午后,童姥练罢功夫,向虚竹和乌老大道:“咱们在此处停留已久,算来那些妖魔畜生也该寻到了。小和尚,你背我到这峰顶上去,右手仍提着乌老大,免得在雪地中留下了痕迹。” 虚竹应道:“是!”伸手去抱童姥时,却见她容色娇艳,眼波盈盈,直是个美貌的大姑娘,一惊缩手,嗫嚅道:“小……小僧不敢冒犯。”童姥奇道:“怎么不敢冒犯?”虚竹道:“前辈已是一位大姑娘了,不再是小姑娘,男……男女授受不亲,出家人尤其不可。” 童姥嘻嘻一笑,玉颜生春,双颊晕红,顾盼嫣然,说道:“小和尚胡说八道,姥姥是九十六岁的老太婆,你背负我一下打什么紧?”说着便要伏到他背上。虚竹惊道:“不可,不可!”拔脚便奔。童姥展开轻功,自后追来。 其时虚竹的“北冥真气”已练到了三四成火候,童姥却只回复到她十七岁时的功力,轻功大大不如,只追得几步,虚竹便越奔越远。童姥叫道:“快回来!”虚竹立定脚步,道:“我拉着你手,跃到树顶上去罢!”童姥怒道:“你这人迂腐之极,半点也无圆通之意,这一生想要学到上乘武功,那是难矣哉,难矣哉!” 虚竹一怔,心道:“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她是小姑娘也罢,大姑娘也罢,都是虚妄之相。”喃喃说道:“‘如来说人身长大,即非大身,是名大身。’如来说大姑娘,即非大姑娘,是名大姑娘……”走将回来。 突然间眼前一花,一个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这人似有似无,若往若还,全身白色衣衫衬着遍地白雪,蒙蒙眬眬的瞧不清楚。 第三十六回 梦里真真语真幻 虚竹吃了一惊,向前抢上两步。童姥尖声惊呼,向他奔来。那白衫人低声道:“师姊,你在这里好自在哪!”却是个女子声音,轻柔婉转。虚竹又走上两步,见那白衫人身形苗条婀娜,果然是个女子,脸上蒙了块白绸,瞧不见她面容,听她口称“师姊”,心想她们原来是一家人,童姥有帮手到来,或许不会再缠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时,却见她脸色甚为奇怪,惊恐气愤之中,更夹着几分鄙夷之色。 童姥闪身到了虚竹身畔,叫道:“快背我上峰。”虚竹道:“这个……小僧心中这个结,一时还解不开……”童姥大怒,反手打了他个耳光,叫道:“这贼贱人要来害我,你没瞧见么?”这时童姥出手已颇不轻,虚竹给打了这个耳光,半边面颊登时肿起。 那白衫人道:“师姊,你到老还是这脾气,人家不愿意的事,你总是要勉强别人,打打骂骂的,有什么意思?小妹劝你,还是对人有礼些的好。” 虚竹心下大生好感:“这人虽是童姥及无崖子老先生的同门,性情却跟他们大不相同,温柔斯文,通情达理。” 童姥不住催促虚竹:“快背了我走,离开这贼贱人越远越好,姥姥不忘你的好处,将来必有重谢。” 那白衫人却气定神闲的站在一旁,轻风动裾,飘飘若仙。虚竹心想这位姑娘文雅得很,童姥为什么对她如此厌恶害怕?只听白衫人道:“师姊,咱们老姊妹多年不见了,怎么今日见面,你非但不欢喜,反要急急离去?小妹算到这几天是你返老还童的大喜日子,听说你近年来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小妹生怕他们乘机作反,亲到缥缈峰灵鹫宫找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抗御外魔,却又找你不到。” 童姥见虚竹不肯负她逃走,气愤愤的道:“你算准了我散气还功的时日,摸上缥缈峰来,还能安着什么好心?你却算不到鬼使神差,竟会有人将我背下峰来。你扑了个空,好生失望,是不是?李秋水,今日虽仍给你找上了,你却已迟了几日,我当然不是你敌手,但你想不劳而获,盗我一生神功,可万万不能了。” 那白衫人道:“师姊说那里话来?小妹自和师姊别后,每日里好生挂念,常常想到灵鹫宫来瞧瞧师姊。只是自从数十年前姊姊对妹子心生误会之后,每次相见,姊姊总不问情由的怪责。妹子一来怕惹姊姊生气,二来又怕姊姊责打,一直没敢前来探望。姊姊如说妹子有什么不良念头,那真太过多心了。”她说得又恭敬,又亲热。 虚竹心想童姥乖戾横蛮,这两个女子一善一恶,当年结下嫌隙,自然是童姥的不是。 童姥怒道:“李秋水,事到如今,你再来花言巧语的讥刺于我,又有什么用?你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左手一伸,将拇指上戴着的宝石指环现了出来。 李秋水身子颤抖,失声道:“掌门七宝指环!你……你从那里得来的?”童姥冷笑道:“当然是他给我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李秋水微微一怔,道:“哼,他……他怎会给你?你不是去偷来的,便是抢来的。” 童姥大声道:“李秋水,逍遥派掌门人有令,命你跪下,听由吩咐。” 李秋水道:“掌门人能由你自己封的吗?多半……多半是你暗害了他,偷得这只七宝指环。”她本来意态闲雅,但自见了这只宝石戒指,语气中便大有急躁之意。 童姥厉声道:“你不奉掌门人的号令,意欲背叛本门,是不是?” 突然间白光闪动,砰的一声,童姥身子飞起,远远的摔了出去。虚竹大惊,叫道:“怎么?”跟着又见雪地里一条殷红的血线,童姥一根被削断了的拇指掉在地下,那枚宝石指环却已拿在李秋水手中。显是她快如闪电的削断童姥拇指,抢了她戒指,再出掌将她身子震飞,至于断指时使什么兵刃、什么手法,实因出手太快,虚竹没法见到。 只听李秋水道:“师姊,你到底怎生害他,还是跟小妹说了罢。小妹对你情义深重,决不过份令你难堪。”她一拿到宝石指环,语气立转,又变得十分的温雅斯文。 虚竹忍不住道:“李姑娘,你们是同门师姊妹,出手怎能如此凶狠?无崖子老先生决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谎话,我不会骗你。” 李秋水转向虚竹,说道:“不敢请问大师法名如何称呼?在何处宝刹出家?怎会知道我师兄的名字?”虚竹道:“小僧法名虚竹,是少林寺弟子,无崖子老先生嘛……唉,此事说来话长……”突见李秋水衣袖轻拂,自己双膝腿弯登时一麻,全身气血逆行,翻倒于地,叫道:“喂,喂,你干什么?我又没得罪你,怎……怎么连我……也……也……”李秋水微笑道:“小师父是少林派高僧,我不过试试你的功力。嗯,原来少林派名头虽响,调教出来的弟子也不过这么样。可得罪了,真正对不起!” 虚竹躺在地下,透过她脸上所蒙的白绸,隐隐约约可见到她面貌,只见她似乎四十来岁年纪,眉目甚美,但脸上好像有几条血痕,又似有什么伤疤,看上去蒙蒙眬眬的,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说道:“我是少林寺里最没出息的小和尚,前辈不能因小僧一人无能,便将少林派瞧得小了。” 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到童姥身前,说道:“师姊,这些年来,小妹想得你好苦。总算老天爷有眼睛,教小妹得再见师姊一面。师姊,你从前待我的种种好处,小妹日日夜夜都记在心上……” 突然间又是白光一闪,童姥一声惨呼,白雪皑皑的地上登时流了一大摊鲜血,童姥的一条左腿竟已从她身上分开。 虚竹这一惊非同小可,怒喝:“同门姊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你……你……你简直禽兽不如!” 李秋水缓缓回头,伸左手揭开蒙在脸上的白绸,露出一张雪白的脸蛋。虚竹一声惊呼,只见她脸上纵横交错,共有四条极长的剑伤,划成了一个“井”字,由于这四道剑伤,右眼突出,左边嘴角斜歪,说不出的丑恶难看。李秋水道:“许多年前,有人用剑将我的脸划得这般模样。少林寺的大法师,你说我该不该报仇?”说着慢慢放下面幕。 虚竹道:“这……这是童姥害你的?”李秋水道:“你不妨问她自己。” 童姥断腿处血如泉涌,却没晕去,说道:“不错,她的脸是我划花的。我……我练功有成,在二十六岁那年,本可发身长大,与常人无异,但她出手加害,令我走火入魔,从此成为侏儒。你说这深仇大怨,该不该报复?” 虚竹眼望李秋水,寻思:“倘若此话非假,那么还是这位女施主作恶于先了。” 童姥又道:“今日既落在你手中,还有什么话说?这小和尚是‘他’的忘年之交,你可不能动小和尚一根寒毛。否则‘他’决计不能放过你。”说着双眼一闭,听由宰割。 李秋水叹了口气,淡淡的道:“姊姊,你年纪比我大,更比我聪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骗信小妹,可没这么容易了。你说的他……他……他要是今日尚在世上,这七宝指环如何会落入你手?好罢!小妹跟这小和尚无冤无仇,何况小妹生来胆小,决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结下梁子。这位小师父,小妹是不会伤他的。姊姊,小妹这里有两颗九转熊蛇丸,请姊姊服了,免得姊姊的腿伤流血不止。” 虚竹听她前一句“姊姊”,后一句“姊姊”,叫得亲热无比,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乌老大服食两颗九转熊蛇丸的情状,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童姥怒道:“你要杀我,快快动手,要想我服下断筋腐骨丸,听由你侮辱讥刺,再也休想。”李秋水道:“小妹对姊姊一片好心,姊姊总是会错了意。你腿伤处流血过多,对姊姊身子大是有碍。姊姊,这两颗药丸,还是吃了罢。” 第1189章 天龙(177) 虚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见她皓如白玉的掌心中托着两颗焦黄的药丸,便和童姥给乌老大所服的一模一样,寻思:“童姥的业报来得好快。” 童姥叫道:“小和尚,快在我天灵盖上猛击一掌,送姥姥归西,免得受这贱人凌辱。”李秋水笑道:“小师父累了,要在地下多躺一会。”童姥心头一急,喷出一口鲜血。李秋水道:“姊姊,你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倘若给‘他’瞧见了,未免有点儿不雅,好好一个矮美人,变成了半边高、半边低的歪肩美人,岂不是令‘他’大为遗憾?小妹还是成全你到底,两条腿都割了罢!”说着白光闪动,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 这一次虚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握着一柄长不逾尺的匕首。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透视而过。李秋水显是存心要童姥多受惊惧,这一次并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条没断的右腿前比来比去。 虚竹大怒:“这女施主忒也残忍!”心情激荡,体内北冥真气在各处经脉中迅速流转,顿感双腿穴道解开,酸麻登止。他不及细思,急冲而前,抱起童姥,便往峰顶疾奔。 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虚竹时,察觉他武功平庸,浑没将他放在心上,只慢慢炮制童姥,叫他在旁观看,多一人在场,折磨仇敌时便增几分乐趣,要到最后才杀他灭口,全没料到他竟会冲开自己以真力封闭了的穴道。这一下出其不意,顷刻间虚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追,笑道:“小师父,你给我师姊迷上了么?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个九十六岁的老太婆,却不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呢。”她有恃无恐,只道片刻间便能追上,这小和尚能有多大气候?那知虚竹一阵急奔,血脉流动加速,北冥真气的力道发挥出来,愈奔愈快,这五六丈的相距,竟始终追赶不上。 转眼之间,已顺着斜坡追逐出三里有余,李秋水又惊又怒,叫道:“小师父,你再不停步,我可要用掌力伤你了。” 童姥知李秋水掌力拍将出来,虚竹立时命丧掌底,自己仍不免落入她手中,说道:“小师父,多谢你救我,咱们斗不过这贱人,你快将我抛下山谷,她或许不会伤你。” 虚竹道:“这个……万万不可。小僧决计不能……”他只说了这两句话,真气一泄,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间背心上一冷,便如一块极大的寒冰贴肉印了上来,跟着身子飘起,不由自主的往山谷中掉落。他知已为李秋水阴寒的掌力所伤,双手仍紧紧抱着童姥,往下直堕,心道:“这一下可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团肉浆了。我佛慈悲!” 隐隐约约听得李秋水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啊哟,我出手太重,这可便宜……”原来山峰上有一处断涧,上为积雪覆盖,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将虚竹震倒,再拿住童姥,慢慢用各种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没料到一掌震得虚竹踏在断涧的积雪之上,连着童姥一起掉下。 虚竹只觉身子虚浮,全做不得主,不住笔直跌落,耳旁风声呼呼,虽是顷刻间事,却似无穷无尽,永远跌个没完。眼见铺满白雪的山坡迎面扑来,眼睛一花之际,又见雪地中似有几个黑点正缓缓移动。他来不及细看,已向山坡俯冲而下。 蓦地里听得有人喝道:“什么人?”一股力道从横里推将过来,撞在虚竹腰间。虚竹身子尚未着地,便已斜飞出去,一瞥间,见出手推他之人却是慕容复,一喜之下,运劲要将童姥抛出,让慕容复接住,以便救她一命。 慕容复见二人从山峰上堕下,一时看不清是谁,便使出“斗转星移”家传绝技,将他二人下堕之力转直为横,将二人移得横飞出去。他这门“斗转星移”功夫并不多使自力,但虚竹与童姥从高空下堕的力道实在太大,慕容复霎时只觉头晕眼花,一交坐倒。 虚竹给这股巨力逼推,手中的童姥竟尔掷不出去,身子飞出十余丈,落了下来,双足突然踏到一件极柔软而又极韧的物事,波的一声,身子复又弹起。虚竹一瞥眼间,只见雪地里躺着个矮矮胖胖、肉球一般的人。这人是三十六洞中碧磷洞洞主桑土公,身材胖硕有如大鼎,他见虚竹和童姥横里飞来,势不可挡,便即卧倒。说来也真巧极,虚竹落地时双足正好踹在他大肚上,虽已急运北冥真气,消减下堕之力,还是踹得他腹破肠流,死于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一弹,虚竹的双腿方得保全,不致断折。这一弹之下,虚竹又不由自主的向横里飞去,冲向一人,依稀看出是段誉。虚竹大叫:“段相公,快快避开!我冲过来啦!” 段誉见虚竹来势奇急,自己无论如何抱他不住,叫道:“我顶住你!”转过身来,以背相承,同时展开凌波微步急奔,一刹时间只觉得背上压力如山,逼得他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但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一分,一口气奔出三十余步,虚竹轻轻从他背上滑了下来。 他二人从数百丈高处堕下,恰好慕容复一消,桑土公一弹,最后给段誉负在背上一奔,经过三个转折,竟半点没受伤。虚竹站直身子,说道:“我佛慈悲!多谢各位相救!”他却不知桑土公已给他踹死,否则定然负疚极深。忽听得一声呼叫,从山坡上传了过来。童姥断腿之后,流血虽多,神智未失,惊道:“贱人追下来了。快走,快走!”虚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个寒噤,抱了童姥,冲入树林。 李秋水从山坡上急奔而下,虽脚步迅捷,终究不能与虚竹的直堕而下相比,其实相距尚远,但虚竹心下害怕,不敢有片刻停留。他奔出数里,童姥说道:“放我下来,撕衣襟裹好我的腿伤,免得留下血迹,给那贱人追来。你在我‘环跳’与‘期门’两穴上点上几指,止血缓流。”虚竹道:“是!”依言而行,一面留神倾听李秋水的动静。童姥从怀中取出一枚黄色药丸服了,道:“这贱人和我仇深似海,决计放我不过。我还得有七十九日,方能神功还原,那时便不怕这贱人了。这七十九日却躲到那里去才好?” 虚竹皱起眉头,心想:“便要躲半天也难,却到那里躲七十九日去?”童姥自言自语:“倘若躲到你少林寺中去,倒是个绝妙好地方……”虚竹吓了一跳,全身一震。童姥怒道:“死和尚,你怕什么?少林寺离此千里迢迢,咱们怎能去得?”她侧过了头,说道:“自此而西,再行百余里便是西夏国了。这贱人与西夏国大有渊源,要是她传下号令,命西夏国一品堂中的高手一齐出来搜寻,那就难逃她毒手。小和尚,你说躲到那里去才好?”虚竹道:“咱们在深山野岭的山洞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师妹未必能寻得到。”童姥道:“你知道什么?这贱人如寻我不到,定会到西夏国去呼召群犬,那数百头鼻子灵敏之极的猎犬一出动,不论咱们躲到那里,都会给这些畜生找出来。”虚竹道:“那么咱们须得往东南方逃走,离西夏国越远越好。” 童姥哼了一声,恨恨的道:“这贱人耳目众多,东南路上自然早就布下人马了。”沉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和尚,你解开无崖子那个珍珑棋局,第一着下在那里?”虚竹心想在这危急万分的当口,居然还有心思谈论棋局,便道:“小僧闭了眼睛乱下一子,莫名其妙的自紧一气,让对手将我本来‘共活’的棋子杀死一大片。” 童姥喜道:“是啊,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聪明才智胜你百倍之人都解不开这个珍珑,只因自寻死路之事,是谁也不干的。妙极,妙极!小和尚,你负了我上树,快向西方行去。”虚竹道:“咱们去那里?”童姥道:“到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虽是凶险,但置之死地而后生,只好冒一冒险。” 虚竹瞧着她的断腿,叹了口气,心道:“你没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险,那也不成了。”眼见她伤重,那男女授受不亲的顾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将她负在背上,跃上树梢,依着童姥所指的方向,发力朝西疾行。 一口气奔行十余里,忽听得远处一个轻柔宛转的声音叫道:“小和尚,你摔死了没有?姊姊,你在那里呢?妹子想念你得紧,快快出来罢!”虚竹听到李秋水的声音,双腿一软,险些从树梢上摔下。 童姥骂道:“小和尚不中用,怕什么?你听她越叫越远,不是往东方追下去了吗?”果然听得叫声渐渐远去,虚竹很是佩服童姥的智计,说道:“她……她怎知咱们从数百丈高的山峰上掉下来,居然没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凝思半晌,道:“姥姥数十年不下缥缈峰,没想到世上武学进展如此迅速。那个化解咱们下堕之势的青年公子,这一招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当真出神入化。另外那个年轻公子是谁?怎地会得咱们逍遥派的‘凌波微步’?”她自言自语,并非向虚竹询问。虚竹生怕李秋水追上来,一股劲儿的提气急奔,也没将童姥的话听在耳里。 走上平地之后,他仍尽拣小路行走,当晚在密林长草之中宿了一夜,次晨再行,童姥仍指向西方。虚竹道:“前辈,你说西去不远便是西夏国,我看咱们不能再向西走了。”童姥冷笑道:“为什么不能再向西走?”虚竹道:“万一闯入西夏国国境,岂非自投罗网?”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国的国土了!” 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么?这里便是西夏之地?你说……你说你师妹在西夏国有极大的势力?”童姥笑道:“是啊!西夏是这贱人横行无忌的地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咱们偏偏闯进她的根本重地,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里拚命搜寻,怎料想得到我却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静修练?哈哈!”说着得意之极,又道:“小和尚,这是学了你的法子,一着最笨、最不合情理的棋子,到头来却大有妙用。” 虚竹心下佩服,说道:“前辈神算,果然人所难测,只不过……只不过……”童姥道:“只不过什么?”虚竹道:“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定然另有能人,要是给他们发见了咱们的踪迹……”童姥道:“哼,倘若那是个无人的所在,还说得上什么冒险?历尽万难,身入险地,那才是英雄好汉的所为。”虚竹心想:“若为救人救世,身历艰险也还值得,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两,谁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我又何必为你去干冒奇险?” 童姥见到他脸上的踌躇之意,已猜到了他心思,说道:“我叫你犯险,自然有好东西酬谢于你,决不会叫你白辛苦一场。现下我教你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这六路功夫,合起来叫作‘天山折梅手’。” 虚竹道:“前辈重伤未愈,不宜劳顿,还是多休息一会的为是。”童姥双目一翻,怒道:“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屑学么?”虚竹道:“这……这个……晚辈绝无此意,你不可误会。”童姥道:“你是逍遥派的嫡派传人,我这‘天山折梅手’正是本门的上乘武功。无崖子叫你去无量山找李秋水这贱人教你武功,哼,这贱人心地凉薄,未必肯真心传你,今日我自行传你,你天大福缘,不求自得,怎地不学?”虚竹道:“晚辈是少林派的,跟逍遥派实在毫无干系。” 童姥道:“呸!你全身尽是逍遥派内功,还说跟逍遥派毫无干系,当真胡说八道之至。天山童姥为人,向来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是为了我自己的好处,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御强敌。你若不学会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身于西夏国不可,小和尚命丧西夏,毫不打紧,你姥姥可陪着你活不成了。”虚竹应道:“是!”觉得这人用心虽然不良,但什么都说了出来,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 当下童姥将“天山折梅手”第一路的掌法口诀传授了他。这口诀七个字一句,共十二句,八十四个字。虚竹记心极好,童姥只说了三遍,他便都记住了。这八十四字甚为拗口,接连七个平声字后,跟着是七个仄声字,音韵全然不调,倒如急口令相似。好在虚竹平素什么“悉坦多,钵坦啰”、“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等等经咒念得甚熟,倒也不以为奇。 童姥道:“你背负着我,向西疾奔,口中大声念诵这套口诀。”虚竹依言而为,不料只念得三个字,第四个“浮”字便念不出声,须得停一停脚步,换一口气,才将第四个字念了出来。童姥举起手掌,在他头顶拍下,骂道:“不中用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这一下虽然不重,却正好打在他“百会穴”上。虚竹身子一晃,只觉得头晕脑胀,再念歌诀时,到第四个字上又是一窒,童姥又一掌拍下。 虚竹心下甚奇:“怎么这个‘浮’字总是不能顺顺当当的吐出?”第三次又念时,自然而然的一提真气,那‘浮’字便冲口喷出。童姥笑道:“好家伙,过了一关!”原来这首歌诀的字句与声韵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静气的念诵已不易出口,奔跑之际,更难出声,念诵这套歌诀,其实是调匀真气的法门。 到得午时,童姥命虚竹将她放下,手指一弹,一粒石子飞上天空,打下一只乌鸦,饮了鸦血,便即练那“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她此时已回复到十七岁时的功力,与李秋水相较虽仍大大不如,弹指杀鸦却轻而易举。 童姥练功已毕,命虚竹负起,要他再诵歌诀,顺背已毕,再要他倒背。这歌诀顺读已拗口之极,倒读更加逆气顶喉,搅舌绊齿,但虚竹凭着一股毅力,不到天黑,居然将第一路掌法的口诀不论顺念倒念,都已背得琅琅上口,全无窒滞。 第1190章 天龙(178) 童姥很是喜欢,说道:“小和尚,倒也亏得你了……啊哟……啊哟!”突然间语气大变,双手握拳,在虚竹头顶上猛擂,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小贼,你……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我一直给你瞒在鼓里。小贼,你还要骗我么?你……你怎对得住我?”虚竹大惊,忙将她放落,问道:“前辈,你……你说什么?”童姥的脸已胀成紫色,泪水滚滚而下,叫道:“你和李秋水这贱人私通了,是不是?你还想抵赖?还不肯认?否则的话,她怎能将‘小无相功’传你?小贼,你……你瞒得我好苦。”虚竹摸不着头脑,问道:“前辈,什么‘小无相功’?” 童姥一呆,随即定神,拭干了眼泪,叹道:“没什么。你师父对我不住!” 原来虚竹背诵歌诀之时,在许多难关上都迅速通过,倒背时尤其流畅,童姥猛地想起,那定是修习了“小无相功”之故。她与无崖子、李秋水三人虽一师相传,但三人所学颇不相同,无崖子成就最大,功力最强,继承师父做了“逍遥派”掌门。那“小无相功”师父只传李秋水一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力极强,当年童姥数次加害,李秋水皆靠“小无相功”保住性命。童姥虽不会此功,但对这门功夫的情状十分熟悉,这时发觉虚竹身上不但蕴有此功,且功力深厚,惊怒之下,竟将虚竹当作了无崖子。待得心神清醒,想起无崖子背着自己和李秋水私通,既甚恼怒,又复自伤。其实此事数十年前早已猜到,此刻方有确证。逍遥派师兄妹三人均是内力深厚、武功高强,但除童姥外,其余二人情爱不专。无崖子先与童姥相爱,后来童姥在练功时受李秋水故意干扰,身材永不能长大,相貌差了,无崖子便移爱李秋水,但对童姥却绝口不认。 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的痛骂无崖子和李秋水。虚竹听她骂得虽然恶毒,但伤痛之情其实更胜于愤恨,也不禁代她难过,劝道:“前辈,人生无常,无常是苦,一切烦恼,皆因贪嗔痴而起。前辈只须离此三毒,不再想念你的师弟,也不去恨你的师妹,心中便无烦恼了。”童姥怒道:“我偏要想念你那没良心的师父,偏要恨那坏心眼的贱人。我心中越烦恼,越开心。”虚竹摇了摇头,不敢再劝了。 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诀。如此两人一面赶路,一面练功不辍。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见前面人烟稠密,来到一座大城。童姥道:“这便是西夏都城兴州,你还有一路口诀没念熟,今日咱们要宿在兴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里,然后绕道回来。”虚竹道:“咱们到兴州去么?”童姥道:“当然是去兴州。不到兴州,怎能说深入虎穴?” 又过了一日,虚竹已将六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诀都背得滚瓜烂熟。童姥便在旷野中传授他应用之法。她一腿已断,只得坐在地下,和虚竹拆招。这“天山折梅手”虽只六路,但包含了逍遥派武学的精义,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蕴有剑法、刀法、鞭法、枪法、抓法、斧法等等诸般兵刃的绝招,招式奇妙,变化繁复,虚竹一时也学不了那许多。童姥道:“我这‘天山折梅手’是永远学不全的,将来你内功越高,见识越多,天下任何招数武功,都能自行化在这六路折梅手之中。好在你已学会了口诀,以后学到什么程度,全凭你自己了。” 虚竹道:“晚辈学这路武功,只是为了保护前辈,待得前辈回功归元,晚辈回到少林寺去,便要设法尽数忘却前辈所授,重练少林派本门功夫了。”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诧异,似乎看到了一件希奇已极的怪物,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我这天山折梅手,岂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你舍玉取瓦,愚不可及。但要你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黑后,咱们便进兴州城去罢!” 到了二更时分,童姥命虚竹将她负在背上,奔到兴州城外,跃过护城河后,翻上城墙,轻轻溜下地来。只见一队队铁甲骑兵高举火把,来回巡逻,兵强马壮,军威甚盛。 童姥轻声指点,命他贴身高墙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出三里有余,只见一座高楼冲天而起,高楼后重重叠叠,尽是构筑宏伟的大屋,屋顶金碧辉煌,都是琉璃瓦。虚竹见这些大屋的屋顶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丽堂皇,更有过之,低声道:“我佛慈悲,这里倒有一座大庙。”童姥忍不住轻轻一笑,说道:“小和尚好没见识,这是西夏国的皇宫,却说是座大庙。”虚竹吓了一跳,道:“这是皇宫么?咱们来干什么?” 童姥道:“托庇皇帝的保护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尸体,知我没死,便是将地皮都翻了过来,也要找寻我下落。方圆二千里内,多半只一个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家里。”虚竹道:“前辈真想得聪明,咱们多挨得一日,前辈的功力便增加一年。咱们便到你师妹家里去罢。”童姥道:“这里就是她家了……小心,有人过来。” 虚竹缩身躲入墙角,只见四个人影自东向西掠来,跟着又有四个人影自西边掠来,八个人交叉而过,轻拍了一下手掌,绕了过去。这八人身形矫捷,显然武功不弱。童姥道:“御前护卫巡查过了,快翻进宫墙,过不片刻,又有巡查过来。”虚竹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胆怯,道:“皇宫中高手这么多,要是给他们见到了,那可糟糕。咱们还是到你师妹家里去罢。”童姥怒道:“我早说过,这里就是她家。”虚竹道:“你又说这里是皇宫。”童姥道:“这贱人是西夏国王的母亲,她是皇太妃,皇宫便是她家了。” 这句话当真大出虚竹意料之外,一呆之下,又见四个人影自北而南的掠来。待那四人掠过,虚竹道:“前……”只说出一个“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他嘴巴,只见高墙之后又转出四人,悄没声的巡了过去。这四人突如其来,教人万万料想不到这黑角落中竟会躲得有人。等这四人走远,童姥在他背上一拍,道:“从那条小弄中进去。” 虚竹见了适才那十六人巡宫的声势,知已身入奇险之地,若没童姥的指点,即使立即退出,也非给这许多御前护卫发见不可,当下便依言负着她走进小弄。小弄两侧都是高墙,其实是两座宫殿之间的一道空隙。 穿过这条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丛中伏身片刻,候着八名御前护卫巡过,穿入了一大片假山。这片假山蜿蜒而北,绵延五六十丈。虚竹每走出数丈,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躲藏,说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后不久,必有御前护卫巡过,倒似童姥是御前护卫的总管,什么地方有人巡查,什么时候有护卫经过,她都了如指掌,半分不错。如此躲躲闪闪的行了小半个时辰,只见前后左右的房舍已矮小简陋得多,御前护卫也不再现身。 童姥指着左前方一所大石屋,道:“去到那边。”虚竹见那石屋前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空地之上,四周并无遮掩,当下提一口气,飞奔而前。只见石屋墙壁均以四五尺见方的大石块砌成,厚实异常,大门则是一排八根原棵松树削成半边而钉合。童姥道:“拉开大门进去!”虚竹心中怦怦乱跳,颤声道:“你……你师妹住……住在这里?”想起李秋水的辣手,不敢便进。童姥道:“不是。拉开了大门。” 虚竹握住门上大铁环,拉开大门,只觉这扇门着实沉重。大门之后紧接着又有一道门,一阵寒气从门内渗出。其时天时渐热,高峰虽仍积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消,花开似锦绣,但这道内门的门上却结了一层薄薄白霜。童姥道:“向里推。”虚竹伸手一推,那门缓缓开了,只开得尺许一条缝,便有一股寒气迎面扑来。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堆满了一袋袋装米麦的麻袋,高与屋顶相接,显是一个粮仓,左侧留了条窄窄通道。 他好生奇怪,低声问道:“这粮仓之中怎地如此寒冷?”童姥笑道:“把门关上。咱们进了冰库,看来没事了!”虚竹奇道:“冰库?这不是粮仓么?”一面说,一面将两道门关上了。童姥心情甚好,笑道:“进去瞧瞧。” 两道门一关上,仓库中黑漆一团。虚竹摸索着从左侧进去,越到里面,寒气越盛,左手伸出去,碰到一片又冷又硬、湿漉漉之物,显是一大块坚冰。正奇怪间,童姥已晃亮火摺,霎时之间,虚竹眼前出现了一片奇景,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大块、一大块割切得方方正正的大冰块,火光闪烁,照射在冰块上,忽青忽蓝,甚是奇幻。 童姥道:“咱们到底下去。”她扶着冰块,右腿一跳一跳,当先而行,在冰块间转了几转,从屋角的一个大洞中走了下去。虚竹跟随其后,只见洞下是一列石阶,走完石阶,下面又是一大屋子的冰块。童姥道:“这冰库多半还有一层。”果然第二层之下,又有一间大石室,也藏满了冰块。 童姥吹熄火摺,坐了下来,道:“咱们深入地底第三层了,那贱人再鬼灵精,也未必能找得到我。”说着长长吁了口气。几日来她脸色虽然镇定,心中却着实焦虑,西夏国高手如云,深入皇宫内院而要避过众高手的耳目,一来固须机警谨慎,二来也须熟知宫中门路及卫护情状。直到此刻,方始略略放心。 虚竹叹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什么?”虚竹道:“这西夏国的皇宫,居然将这许多不值分文的冰块窖藏了起来,那有什么用?” 童姥笑道:“这冰块在冬天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珍贵得很了。你倒想想,大街上、田野间,太阳犹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浆,要是身边放上两块大冰,莲子绿豆汤或是薄荷百合汤中放上几粒冰珠,滋味如何?”虚竹恍然大悟,说道:“妙极,妙极!只不过将这许多大冰块搬了进来贮藏,花的功夫力气着实不小,那不是太也费事么?”童姥更是好笑,说道:“做皇帝的一呼百诺,要什么有什么,他还会怕什么费事?你道要皇帝老儿自己动手,将这些大冰块推进冰库来吗?” 虚竹点头道:“做皇帝也享福得紧了。只不过此生享福太多,福报一尽,来生就未必好了。哎呦,皇帝要用冰块,常会派人来取,岂不是会见到我们?”童姥道:“皇宫里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号冰库,这里是‘荒’字号。他们要取完了前七个冰库中的冰,才会到‘荒’字号冰库来。三个月也未必取到这里,时候长着呢,不用耽心!” 虚竹道:“前辈,你什么都知道,你从前来过这里么?好比先前这些御前护卫什么时候到何处巡查,你一切全都清清楚楚?”童姥道:“这皇宫我自然来过的。我找这贱人的晦气,岂只来过一次?那些御前护卫呼吸粗重,十丈之外我便听见了,那有什么希奇?”虚竹道:“原来如此。前辈,你天生神耳,当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什么天生神耳?内功深了,便能练这功夫,那容易得很。我教你便了。” 虚竹听到“便能练这功夫”六字,猛地想起,冰库中并无飞禽走兽,难获热血,不知她如何练功?又想仓库中粮食倒极多,但冰库中没法举火,难道就以生米、生麦为食? 童姥听他久不作声,问道:“你在想什么?”虚竹说了。童姥笑道:“你道那些麻袋中装的是粮食么?那都是棉花,免得外边热气进来,融了冰块。嘿嘿,你吃棉花不吃?”虚竹道:“如此说来,我们须得到外面去寻食了?”童姥道:“御厨中活鸡活鸭,那还少了?不过鸡鸭猪羊之血没什么灵气,不及雪峰上的梅花鹿和羚羊。咱们这就到御花园去捉些仙鹤、孔雀、鸳鸯、鹦鹉之类来,我喝血,你吃肉,那就对付了。” 虚竹忙道:“不成,不成。小僧如何能杀生吃荤?”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说道:“小僧是佛门子弟,不能见你残杀众生,我……我这就要告辞了。”童姥道:“你到那里去?”虚竹道:“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道:“你不能走,须得在这里陪我,等我练成神功,取了那贱人性命,这才放你。” 虚竹听她说练成神功之后要杀李秋水,更加不愿陪着她造恶业,站起身来,说道:“前辈,小僧便要劝你,你也一定不肯听的。何况小僧知识浅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么话来相劝,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结,得放手时且放手罢。”一面说,一面走向石阶。 童姥喝道:“给我站住,我不许你走。” 虚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说“但愿你神功练成”,但随即想到她神功一成,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险,而乌老大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以及慕容复、段誉等等,只怕个个要死于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跨上了石阶。 突然间双膝一麻,翻身跌倒,跟着腰眼里又是一酸,全身动弹不得,心知是给童姥点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动,凌空虚点,便封住了自己要穴,看来在这高手之前,自己只有听由摆布,全无反抗余地。他心中一静,便念起经来:“修道苦至,当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诉。经云:逢苦不忧,识达故也……” 童姥插口道:“你念的是什么鬼经?”虚竹道:“善哉,善哉!这是菩提达摩的《入道四行经》。”童姥道:“达摩是你少林寺的老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天彻地之能,那知道婆婆妈妈,是个没骨气的臭和尚。”虚竹道:“祖师慈悲,前辈不可妄言。” 第1191章 天龙(179) 童姥道:“你这鬼经中言道,修道时逢到困苦,那是由于往昔宿作,要甘心受之,都无怨诉。那么无论旁人如何厉害的折磨你,你都甘心受之、都无怨诉么?”虚竹道:“小僧修为浅薄,于外魔侵袭、内魔萌生之际,只怕难以抗御。”童姥道:“现下你本门少林派的功夫是一点也没有了,逍遥派的功夫又只学得一点儿,有失无得,糟糕之极。你听我的话,我将逍遥派的神功尽数传你,那时你无敌于天下,岂不光采?” 虚竹双手合什,又念经道:“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 童姥喝道:“呸呸,胡说八道!你武功低微,处处受人欺侮,好比现下你给我封住了穴道,我要打你骂你,你都反抗不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这里,让李秋水那贱人在外强凶霸道。你师父给你这幅图画,还不是叫你求人传授武功,去收拾丁春秋这小鬼?这世界上强的欺侮人,弱的受人欺侮,你想平安快乐,便得做天下第一强者。” 虚竹念经道:“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名之为求。智者悟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得而安?经曰:有求皆苦,无求即乐。” 虚竹虽无才辩,经文却念得极熟。这篇《入道四行经》是高僧昙琳所笔录。昙琳是达摩自南天竺来华后所收弟子,经中所记是达摩祖师的微言法语,全部只寥寥数百字,是少林寺众僧所必读。他随口而诵,却将童姥的话都一一驳倒了。 童姥生性最为要强好胜,数十年来言出法随,座下侍女仆妇固然没人敢顶她一句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岛这些桀傲不驯的奇人异士,也个个将她奉作天神一般,今日却给这小和尚驳得哑口无言。她大怒之下,举起右掌,便向虚竹顶门拍了下去。手掌将要碰到他脑门的“百会穴”上,突然想起:“我将这小和尚一掌击毙,他无知无觉,仍道是他这片歪理对而我错了,哼哼,岂有此理!”收回手掌,自行调息运功。 过得片刻,她跳上石阶,推门而出,折了一根树枝支撑,迳往御花园中奔去。这时她功力已甚了得,虽断了一腿,仍身轻如叶,一众御前护卫如何能够知觉?在园中捉了两头白鹤,两头孔雀,回入冰库。虚竹听得她出去,又听到她回来,再听到禽鸟鸣叫,念了几声“我佛慈悲”,既无法可施,只有任之自然。 次日午时,冰库中无昼无夜,一团漆黑。童姥体内真气翻涌,知练功之时已到,咬开一头白鹤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练完功后,又将一头白鹤的喉管咬开。 虚竹听到声音,劝道:“前辈,这头鸟儿,你留到明天再用罢,何必多伤一条性命?”童姥笑道:“我是好心,弄给你吃的。”虚竹大惊,道:“不,不!小僧万万不吃。”童姥左手伸出,拿住了他下颏,虚竹没法抗御,嘴巴自然而然的张开。童姥倒提白鹤,将鹤血灌入他口中。虚竹只觉一股炙热的血液顺喉而下,拚命想闭住喉咙,但穴道为童姥所制,不由自主,心中又气又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童姥灌罢鹤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灵台穴上,助他真气运转,随即又点了他“关元”、“天突”两穴,令他没法呕出鹤血,嘻嘻笑道:“小和尚,你佛家戒律,不食荤腥,这戒是破了罢?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哼,世上有谁跟我作对,我便跟他作对到底。总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虚竹甚是气苦,说不出话来。 童姥笑道:“经云:有求皆苦,无求即乐。你一心要遵守佛戒,那便是‘求’了,求而不得,心中便苦。须得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便不遵,那才叫做‘无求’,哈哈,哈哈!”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童姥已回复到六十几岁时的功力,出入冰库和御花园时直如无形鬼魅,若不是忌惮李秋水,早就离宫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练功之后,总是点了虚竹的穴道,将禽兽的鲜血生肉塞入他腹中,待过得两个时辰,虚竹肚中食物消化净尽,没法呕出,这才解开他穴道。虚竹在冰库中被迫茹毛饮血,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当真苦恼不堪,只有诵念经文中“逢苦不忧,识达故也”的句子,强自慰解,但实情是“逢苦必忧,难以识达”,以致苦上加苦。 这一日童姥又听他在唠唠叨叨的念什么“修道苦至,当念往劫”,什么“甘心受之,都无怨诉”,冷笑道:“你是兔鹿鹤雀,什么荤腥都尝过了,还成什么和尚?还念什么经?”虚竹道:“小僧为前辈所逼迫,非出自愿,就不算破戒。”童姥冷笑道:“倘若无人逼迫,你自己是决计不破戒的?”虚竹道:“小僧洁身自爱,决不敢坏了佛门的规矩。”童姥道:“好,咱们便试一试。”这日便不再逼迫虚竹喝血吃肉。虚竹甚喜,连声道谢。 次日童姥仍不强他吃肉饮血。虚竹只饿得肚中咕咕直响,说道:“前辈,你神功即将练成,已不须小僧伺候了。小僧便欲告辞。”童姥道:“我不许你走。”虚竹道:“小僧肚饿得紧,那么相烦前辈找些青菜白饭充饥。”童姥道:“那倒可以。”便即点了他穴道,令他无法逃走,自行出去。过不多时,回入冰库。 虚竹只闻到一阵香气扑鼻,登时满嘴都是馋涎。托托托三声,童姥将三只大碗放在他面前,说道:“一碗红烧肉,一碗清蒸肥鸡,一碗糖醋鲤鱼,快来吃罢!”虚竹惊道:“阿弥陀佛,小僧宁死不吃。”三大碗肥鸡鱼肉的香气不住冲到鼻中,他强自忍住,自管念经。童姥夹起碗中鸡肉,吃得津津有味,连声赞美,虚竹却只念佛。 第三日童姥又去御厨中取来几碗荤菜,火腿、海参、熊掌、烤鸭,香气更加浓郁。虚竹虽饿得虚弱无力,却始终忍住不吃。童姥心想:“在我跟前,你要强好胜,是决计不肯取食的。”于是走出冰库之外,半日不归,心想:“只怕你非偷食不可。”那知回来后将这几碗菜肴拿到光亮下一看,竟连一滴汤水也没动过。 到得第九日时,虚竹念经的力气也没了,只咬些冰块解渴,却从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荤腥。童姥大怒,伸手抓住他胸口,将一碗红烧肘子一块块塞入他口中。她虽强着虚竹吃荤,却知这场比拚终是自己输了,狂怒之下,噼噼啪啪的连打他三四十个耳光,喝骂:“死和尚,你跟姥姥作对,要知道姥姥厉害!”虚竹不嗔不怒,只轻声念佛。 此后数日之中,童姥总是大鱼大肉去灌他。虚竹逆来顺受,除了念经,便即睡觉。 这一日睡梦之中,虚竹忽然闻到一阵甜甜的幽香,这香气既非佛像前烧的檀香,也不是鱼肉的菜香,只觉得全身通泰,说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之中,又觉得有一样软软的物事靠在自己胸前,他一惊而醒,伸手摸去,着手处柔腻温暖,竟是一个不穿衣服之人的身体。他大吃一惊,道:“前辈,你……你怎么了?” 那人道:“我……我在什么地方啊?怎地这般冷?”喉音娇嫩,是个少女声音,绝非童姥。虚竹更加惊得呆了,颤声问道:“你……你……是谁?”那少女道:“我……我……好冷,你又是谁?”说着便往虚竹身上靠去。 虚竹待要站起身来相避,一撑持间,左手扶住了那少女肩头,右手却揽在她柔软纤细的腰间。虚竹今年二十四岁,生平只和阿紫、童姥、李秋水三个女人说过话,这二十四年之中,便只在少林寺中念经参禅。但知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天性,虚竹虽谨守戒律,每逢春暖花开之日,亦不免心头荡漾,幻想男女之事。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像,当然怪诞离奇,莫衷一是,更从来不敢与师兄弟提及。此刻双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腻娇嫩的肌肤,一颗心简直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却再难释手。 那少女嘤咛一声,转过身来,伸手勾住了他头颈。虚竹但觉那少女吹气如兰,口脂香阵阵袭来,不由得天旋地转,全身发抖,颤声道:“你……你……你……”那少女道:“我好冷,可是心里又好热。”虚竹难以自已,双手微一用力,将她抱在怀里。那少女“唔,唔”两声,凑过嘴来,两人吻在一起。 虚竹所习的少林派禅功已尽数为无崖子化去,定力全失,他是个未经人事的壮男,当此天地间第一大诱惑袭来之时,竟丝毫不加抗御,将那少女愈抱愈紧,片刻间神游物外,竟不知身在何处。那少女更热情如火,将虚竹当作了爱侣。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虚竹欲火渐熄,大叫一声:“啊哟!”要待跳起身来。 但那少女仍紧紧搂抱着他,腻声道:“别……别离开我。”虚竹神智清明,也只一瞬间事,随即又将那少女抱在怀中,轻怜密爱,竟无厌足。 两人缠在一起,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少女道:“好哥哥,你是谁?”这六个字娇柔婉转,但在虚竹听来,宛似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颤声道:“我……我大大的错了。”那少女道:“你为什么大大的错了?” 虚竹结结巴巴的无法回答,只道:“我……我是……”突然间胁下一麻,给人点中了穴道,跟着一块毛毡盖上,那赤裸少女离了他怀抱。虚竹叫道:“你……你别走,别走!”黑暗中一人嘿嘿嘿的冷笑三声,正是童姥的声音。虚竹一惊之下,险些晕去,全身瘫软,脑海中一片空白。耳听得童姥抱了那少女,走出冰库。 过不多时,童姥便即回来,笑道:“小和尚,我让你享尽了人间艳福,你如何谢我?”虚竹道:“我……我……”心中兀自浑浑沌沌,说不出话来。童姥解开他穴道,笑道:“佛门子弟要不要守淫戒?这是你自己犯戒呢,还是给姥姥逼迫?你这口是心非、风流好色的小和尚,你倒说说,是姥姥赢了,还是你赢了?哈哈,哈哈!”越笑越响,得意之极。 虚竹心下恍然,知道童姥为了恼他宁死不肯食荤,却去掳了一个少女来,诱得他破了淫戒,不由得既悔恨,又羞耻,突然间纵起身来,脑袋疾往坚冰上撞去,砰的一声大响,跌倒在地。 童姥大吃一惊,没料到这小和尚性子如此刚烈,才从温柔乡中回来,便图自尽,忙伸手将他拉起,一摸之下,幸好尚有鼻息,但头顶已撞破一洞,汩汩流血,忙给他裹好了伤,喂以一枚“九转熊蛇丸”,骂道:“你发疯了?若不是你体内已有北冥真气,这一撞已然送了你小命。”虚竹垂泪道:“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不能做人了。”童姥道:“嘿嘿,要是每个和尚犯了戒便图自尽,天下还有几个活着的和尚?” 虚竹一怔,想起自戕性命,乃佛门大戒,自己愤激之下,竟又犯了一戒。 他倚在冰块之上,浑没了主意,心中自怨自责,却又不自禁的想起那少女来,适才种种温柔旖旎之事,绵绵不绝的涌上心头,突然问道:“那……那位姑娘,她是谁?” 童姥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岁,端丽秀雅,无双无对。” 适才黑暗之中,虚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但肌肤相接,柔音入耳,想像起来也必是个十分容色的美女,听童姥说她“端丽秀雅,无双无对”,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童姥微笑道:“你想她不想?”虚竹不敢说谎,却又不便直承其事,只得又叹了一口气。 此后几个时辰,他魂不守舍,全在迷迷糊糊中过去。童姥再拿鸡鸭鱼肉之类荤食放在他面前,虚竹起了自暴自弃之心,寻思:“我已成佛门罪人,既拜入了别派门下,又犯了杀戒、淫戒,还成什么佛门弟子?”拿起鸡肉便吃,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怔的又流下泪来。童姥笑道:“率性而行,是谓真人,这才是个好小子呢。” 再过两个时辰,童姥竟又去将那裸体少女用毛毡裹了来,送入他怀中,自行走上第二层冰窖,让他二人留在第三层冰窖中。 那少女悠悠叹气,道:“我又做这怪梦了,真叫我又是害怕,又是……又是……”虚竹道:“又是怎样?”那少女抱着他头颈,柔声道:“又是欢喜。”说着将右颊贴在他左颊之上。虚竹只觉她脸上热烘烘地,不觉动情,伸手抱了她纤腰。 那少女道:“好哥哥,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要说是梦,为什么我清清楚楚知道你抱着我?我摸得到你的脸,摸得到你的胸膛,摸得到你的手臂。”她一面说,一面轻轻抚摸虚竹的面颊、胸膛,又道:“要说不是做梦,我怎么好端端的睡在床上,突然间会……会身上没了衣裳,到了这又冷又黑的地方?这里寒冷黑暗,却又有一个你,有一个你在等着我、怜我、惜我?” 虚竹心想:“原来你给童姥掳来,也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只听那少女又柔声道:“平日我一听到陌生男人的声音也要害羞,怎么一到了这地方,我便……我便心神荡漾,不由自主?唉,说是梦,又不像梦,说不像梦,又像是梦。昨晚上做了这个奇梦,今儿晚上又做,难道……难道,我真的和你是前世因缘么?好哥哥,你到底是谁?”虚竹失魂落魄的道:“我……我是……”要说“我是一个小和尚”,这句话却说不出口。 那少女伸手按住了他嘴,低声道:“你别跟我说,我……我心里害怕。”虚竹抱着她身子的双臂紧了一紧,问道:“你怕什么?”那少女道:“我怕你一出口,我这场梦便醒了。你是我的梦中情郎,我叫你‘梦郎’,梦郎,梦郎,你说这名字好不好?”她本来按在虚竹嘴上的手掌移了开去,抚摸他眼睛鼻子,似乎是爱怜,又似以手代目,要知道他的相貌。那只温软的手掌摸上了他眉毛,摸到了他额头,又摸到了他头顶。 第1192章 天龙(180) 虚竹大吃一惊:“糟糕,她摸到了我的光头。”岂知那少女所摸到的却是一片短发。原来虚竹在冰库中已近二月,再加上先前的日子,光头上早已生了三寸来长的头发。那少女柔声道:“梦郎,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样厉害?为什么不说话?” 虚竹道:“我……我跟你一样,也是又快活,又害怕。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洁的身子,死一万次也报答不了你。”那少女道:“千万别这么说,咱们是在做梦,不用害怕。你叫我什么?”虚竹道:“嗯,你是我的梦中仙姑,我叫你‘梦姑’好么?”那少女拍手笑道:“好啊,你是我的梦郎,我是你的梦姑。这样的甜梦,咱俩要做一辈子,真盼永远也不会醒。”说到情浓之处,两人又沉浸于美梦之中,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间? 过了几个时辰,童姥才用毛毡来将那少女裹起,带了出去。 次日,童姥又将那少女带来和虚竹相聚。两人第三日相逢,迷惘之意渐去,惭愧之心亦减,恩爱无极,尽情欢乐。虚竹始终不敢吐露两人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当是身在幻境,一字不提入梦之前的情景。 这三天的恩爱缠绵,令虚竹觉得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极乐世界,又何必皈依我佛,别求解脱? 第四日上,虚竹吃了童姥搬来的熊掌、鹿肉等等美味之后,料想她又要去带那少女来和自己温存聚会,不料左等右等,童姥始终默坐不动。虚竹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坐立不定,几次三番想出口询问,却又不敢。 如此挨了两个多时辰,童姥对他的局促焦灼种种举止,一一听在耳里,却毫不理睬。虚竹再也忍耐不住,问道:“前辈,那姑娘,是……是皇宫中的宫女么?”童姥哼了一声,并不答理。虚竹心道:“你不肯答,我只好不问了。”但想到那少女的温柔情意,当真心猿意马,无可羁勒,强忍了一会,只得央求道:“求求你做做好事,跟我说了罢。”童姥道:“今日你别跟我说话,明日再问。”虚竹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再提。 好容易捱到次日,食过饭后,虚竹道:“前辈……”童姥道:“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谁,有何难处?便是你想日日夜夜都和她相聚,再不分离,那也容易……”虚竹只喜得心痒难搔,不知说什么好。童姥又道:“你到底想不想?”虚竹一时却不敢答应,嗫嚅道:“晚辈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童姥道:“我也不要你报答什么。只是我的‘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再过几天便要功行圆满了,这几日是要紧关头,半分松懈不得,连食物也不能出外去取,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都已取来。你要会那美丽姑娘,须得等我大功告成之后。” 虚竹虽然失望,但知童姥所云确是实情,好在为日无多,这几天中便只有苦熬相思了,当下应道:“是!一凭前辈吩咐。”童姥又道:“我神功一成,立时便要去找李秋水那贱人算帐。本来那贱人万万不是我敌手,但我不幸给这贱人断了一腿,真气大受损伤,大仇是否能报,也就没把握了。万一我死在她手里,没法带那姑娘给你,那也是天意,无可如何。除非……除非……”虚竹心中怦怦乱跳,问道:“除非怎样?”童姥道:“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虚竹道:“晚辈武功低微,又能帮得了什么?” 童姥道:“我跟那贱人决斗,胜负只相差一线。她要胜我固然甚难,我要杀她,也不容易。从今日起,我再教你一套‘天山六阳掌’功夫。待我跟那贱人斗到紧急当口,你使出这路掌法来,只须在那贱人身上一按,她立刻真气宣泄,非输不可。” 虚竹好生为难,寻思:“我虽犯了戒,做不成佛门弟子,但要我助她杀人,这种恶事,大违良心,那是决计干不得的。”便道:“前辈要我相助一臂之力,本属应当,但你若因此而杀了她,晚辈却罪孽深重,从此沉沦,万劫不得超生了。” 童姥怒道:“嘿,死和尚,你和尚做不成了,却仍存着和尚心肠,那是什么东西?像李秋水这等坏人,杀了她有什么罪孽?”虚竹道:“纵是大奸大恶之人,也应当教诲感化,不可妄加杀害。”童姥更加怒气勃发,厉声道:“你不听我话,休想再见那姑娘一面。你想想清楚罢。”虚竹黯然无语,心中只是念佛。 童姥听他半晌没再说话,喜道:“你为了那个小美人儿,只好答允了,是不是?”虚竹道:“要晚辈为了一己欢娱,却去损伤人命,此事决难从命。就算此生此世再也难见那位姑娘,也是前生注定的因果。宿缘既尽,无可强求。强求尚不可,何况为非作恶以求?那就更加不可了。”说了这番话后,便念经道:“宿因所构,缘尽还无。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话虽如此说,但想到从此不能再和那少女相聚,心下自是黯然。 童姥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练不练天山六阳掌?”虚竹道:“实难从命,前辈原谅。”童姥怒道:“那你给我滚出去罢,滚得越远越好。”虚竹站起身来,深深一躬,说道:“前辈千万保重。”想起和她一场相聚,虽给她引得破戒,做不成和尚,但也因此而得遇“梦姑”,内心深处,总觉童姥对自己的恩惠多而损害少,临别时不禁有些难过,又想她大敌未去,凶险未脱,说道:“前辈多多保重,千万小心,晚辈不能再服侍你了。”转过身来,走上了石阶。 他怕童姥再点他穴道,阻他离去,一踏上石阶,立即飞身而上,胸口提了北冥真气,顷刻间奔到了第二层冰窖,跟着又奔上第一层,伸手便去推门。他右手刚碰到门环,突觉双腿与后心一痛,叫声:“啊哟!”情知又中了童姥的暗算,身子一晃之间,双肩之后两下针刺般的疼痛,登时翻身摔倒。 只听童姥阴恻恻的道:“你已中了我所发的暗器,知不知道?”虚竹但觉伤口处阵阵麻痒,又有针刺般的疼痛,直如万蚁咬啮,说道:“自然知道。”童姥冷笑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暗器?这是‘生死符’!” 虚竹耳朵中嗡的一声,登时想起了乌老大等一干人一提到“生死符”便吓得魂不附体的情状。他只道“生死符”是一张能制人死命的符咒之类,那想到竟是一种暗器,乌老大这群人个个凶悍狠毒,却给“生死符”制得服服贴贴,这暗器的厉害可想而知。 只听童姥又道:“生死符入体之后,永无解药。乌老大这批畜生反叛缥缈峰,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想要到灵鹫宫去盗得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这群狗贼痴心妄想,发他们的狗屁春秋大梦,你姥姥生死符的破解之法,岂能偷盗而得?” 虚竹只觉伤处越痒越厉害,而且奇痒渐渐深入,不到一顿饭时分,连五脏六腑也似发起痒来,真想一头便在墙上撞死了,胜似受这煎熬之苦,忍不住大声呻吟。 童姥说道:“你想生死符的‘生死’两字,是什么意思?这会儿懂得了罢?”虚竹心中说道:“懂了,懂了!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但除了呻吟之外,再也没说话的丝毫力气。童姥又道:“适才你临去之时,说了两次要我多多保重,言语之中,颇有关切之意,你小子倒也不是没良心。何况你救过姥姥的性命,天山童姥恩怨分明,有赏有罚,你毕竟跟乌老大他们那些混蛋大大不同。姥姥在你身上种下生死符,那是罚,可是又给你除去,那是赏。” 虚竹呻吟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若以此要挟,要我干那……干那伤天害理之事,我……我宁死不……不……不……不……”这“宁死不屈”的“屈”字却始终说不出口。童姥冷笑道:“哼,瞧你不出,倒是条硬汉子。可是你为什么哼哼唧唧的,说不出话?你可知那安洞主为什么说话口吃?” 虚竹惊道:“他当年也是中了你的生……生……以致痛得口……口……口……”童姥道:“你知道就好。这生死符一发作,一日厉害一日,奇痒剧痛递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后逐步减退,八十一日之后,又再递增,如此周而复始,永无休止。每年我派人巡行各洞各岛,赐以镇痛止痒之药,这生死符一年之内便可不发。” 虚竹这才恍然,众洞主、岛主所以对童姥的使者敬若神明,甘心挨打,乃是为了这份可保一年平安的药剂。如此说来,自己岂不是终身也只好受她如牛马般的役使? 童姥和他相处将近三月,已摸熟了他脾气,知他为人外和内刚,虽对人谦和,内心却十分固执,决不肯受人要胁而屈服,说道:“我说过的,你跟乌老大那些畜生不同,姥姥不会每年给你服一次药镇痛止痒,使你整日价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你身上一共给我种了九张生死符,我可以一举给你除去,斩草除根,永无后患。” 虚竹道:“如此,多……多……多……”那个“谢”字始终说不出口。 当下童姥给他服了一颗药丸,片刻间痛痒立止。童姥道:“要除去这生死符的祸胎,须用掌心内力。我这几天神功将成,不能为你消耗元气,我教你运功出掌的法门,你便自行化解罢。”虚竹道:“是。” 童姥便即传他如何将北冥真气自丹田经由天枢、太乙、梁门、神封、神藏诸穴,通过曲池、大陵、阳豁而至掌心,这真气自足上经脉通至掌心的法门,是她逍遥派独到的奇功,再教他将这真气吞吐、盘旋、挥洒、控纵的诸般法门。虚竹体内真气本足,练了两日,已然纯熟。 童姥又道:“乌老大这些畜生,人品虽差,武功却着实不低。他们所交结的狐群狗党之中,也颇有些内力深湛的家伙,但没一个能以内力化解我的生死符,你道那是什么缘故?”她顿了一顿,明知虚竹回答不出,接着便道:“只因我种入他们体内的生死符种类既各各不同,所使手法也大异其趣。他如以阳刚手法化解了一张生死符,未解的生死符如是在太阳、少阳、阳明等经脉中的,感到阳气,力道剧增,盘根纠结,深入脏腑,即便不可收拾。他如以阴柔之力化解罢,太阴、少阴、厥阴经脉中的生死符又会大大作怪。更何况每一张生死符上我都含有份量不同的阴阳之气,旁人如何能解?你身上这九张生死符,须以九种不同的手法化解。”当下传了他一种手法,待他练熟之后,便和他拆招,以诸般阴毒繁复手法攻击,命他以所学手法应付。 童姥又道:“我这生死符千变万化,你下手拔除之际,也须随机应变,稍有差池,不是立刻狂喷鲜血、气窒身亡,便是全身瘫痪、经脉逆转、内力崩泻。须当视生死符如大敌,全力以赴,半分松懈不得。” 虚竹受教苦练,但觉童姥所传的法门巧妙无比,气随意转,不论她以如何狠辣的手法攻来,均能以这法门化解,而且化解之中,必蕴猛烈反击的招数。他越练越佩服,才知“生死符”所以能令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心胆俱裂、魂飞魄散,确有他无穷的威力,若非童姥亲口传授,那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神妙的化解之法? 他花了四日功夫,才将九种法门练熟。 童姥甚喜,说道:“小……小子倒还不笨。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要制服生死符,便须知道种生死符之法,你可知生死符是什么东西?”虚竹一怔,道:“那是一样暗器。”童姥道:“不错,是暗器,然而是怎么样的暗器?像袖箭呢,还是像钢镖?像菩提子呢,还是像金针?”虚竹寻思:“我身上中了九枚暗器,虽然又痛又痒,摸上去却无影无踪,实不知是什么形状。”一时难答。 童姥道:“这便是生死符了,你拿去摸个仔细。” 想到这是天下第一厉害的暗器,虚竹心下惴惴,伸出手去接,一接到掌中,便觉一阵冰冷,那暗器轻飘飘地,圆圆的一小片,只不过是小指头大小,边缘锋锐,其薄如纸。虚竹要待细摸,突觉手掌心中凉飕飕地,过不多时,那生死符竟已不知去向。他大吃一惊,童姥又没伸手来夺,这暗器怎会自行变走?当真神出鬼没,不可思议,叫道:“啊哟!”心道:“糟糕,糟糕!生死符钻进我手掌心去了。” 童姥道:“你明白了么?”虚竹道:“我……我……”童姥道:“我这生死符,乃是一片圆圆的薄冰。”虚竹“啊”的一声叫,登时放心,这才明白,原来这片薄冰为掌中热力所化,顷刻间不知去向。他掌心内力煎熬如炉,将冰化而为汽,竟连水渍也没留下。 童姥说道:“要学破解生死符的法门,须得学会如何发射,而要学发射,自然先须学会制炼。别瞧这小小的一片薄冰,要制得其薄如纸,不穿不破,却也大非容易。你在手掌中放一些水,然后倒运内力,使掌心中发出来的真气冷于寒冰数倍,清水自然凝结成冰。”当下教他如何倒运内力,怎样将阳刚之气转为阴柔。无崖子传给他的北冥真气原是阴阳兼具,虚竹以往练的都是阳刚一路,但内力既有底子,只要一切逆其道而行便是,倒也不是难事。 生死符制成后,童姥再教他发射的手劲和认穴准头,在这片薄冰之上,如何附着阳刚内力,又如何附着阴柔内力,又如何附以三分阳、七分阴,或者是六分阴、四分阳,虽只阴阳二气,但先后之序既异,多寡之数又复不同,随心所欲,变化万千。虚竹又足足花了三天时光,这才学会。童姥喜道:“小子倒也不笨,学得挺快,这生死符的基本功夫,你已经学会了。说到变化精微,认穴无讹,那是将来的事了。” 第四日上,童姥命他调匀内息,双掌凝聚真气,说道:“你一张生死符中在右腿膝弯内侧‘阴陵泉’穴上,你右掌运阳刚之气,以第二种法门急拍,左掌运阴柔之力,以第七种手法缓缓抽拔。连拔三次,便将这生死符中的热毒和寒毒一起化解了。”虚竹依言施为,果然“阴陵泉”穴上一团窒滞之意霍然而解,关节灵活,说不出的舒适。 童姥一一指点,虚竹便一一化解。终于九张生死符尽数化去,虚竹不胜之喜。 第1193章 天龙(181) 童姥叹了口气,说道:“明日午时,我的神功便练成了。收功之时,千头万绪,凶险无比,今日我要定下心来好好静思一番,你就别再跟我说话,以免乱我心神。”虚竹应道:“是。”心想:“日子过得好快,不知不觉,居然整整三个月过去了。” 便在这时候,忽听得一个蚊鸣般的微声钻入耳来:“师姊,师姊,你躲在那里啊?你怎地到了妹子家里,却不出来相见?既太见外,又有点儿喧宾夺主,是不是啊?” 这声音轻细之极,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异常。却不是李秋水是谁? 第三十七回 同一笑 到头万事俱空 虚竹一惊之下,叫道:“啊哟,不好了,她……她……”童姥喝道:“大惊小怪干什么?”虚竹低声道:“她……她寻到了。”童姥道:“她虽知道我进了皇宫,却不知我躲在何处。皇宫中房舍千百,她一间间的搜去,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搜得到这儿。”虚竹这才放心,舒了口气,说道:“只消挨过明日午时,咱们便不怕了。”果然听得李秋水的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声息全无。 但过不到半个时辰,李秋水那细声呼叫又钻进冰窖来:“好师姊,你记不记得无崖子师哥啊?他这会儿正在小妹宫中,等着你出来,有几句要紧话儿要对你说。” 虚竹低声道:“不对,不对!无崖子前辈早已仙去了,你……你别上她当。” 童姥说道:“咱们便在这里大喊大叫,她也听不见。她是在运使‘传音搜魂大法’,想逼我出去。她提到无崖子什么的,只是想扰乱我心神,我怎会上她当?” 但李秋水的说话竟无休无止,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说下去,一会儿回述从前师门同窗学艺时的情境,一会儿说无崖子对她如何铭心刻骨的相爱,随即破口大骂,将童姥说成是天下第一淫荡恶毒、泼辣无耻的贱女人,说道那都是无崖子背后骂她的话。 虚竹双手按住耳朵,那声音竟会隔着手掌钻入耳中,说什么也拦不住。虚竹只听得心情烦躁异常,叫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不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双耳。 童姥淡淡的道:“这声音是挡不住的。这贱人以高深内力送出说话,咱们身处第三层冰窖之中,语音兀自传到,布片塞耳,又有何用?皇宫中嫔妃护卫、宫女太监,无虑千百人之众,不过他们身无逍遥派内力,没一人能听到半点声音。你须当平心静气,听而不闻,将那贱人的言语,都当作是驴鸣犬吠。”虚竹应道:“是。”但说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定力,逍遥派的功夫比之少林派的禅功可就差得远了,虚竹的少林派功夫既失,李秋水的话便不能不听,听到她所说童姥的种种恶毒之事,又不免将信将疑,不知是真是假。 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前辈,你练功的时刻快到了罢?这是你功德圆满的最后关头,事关重大,听到这些言语,岂不要分心?”童姥苦笑道:“你到此刻方知么?这贱人算准时刻,知道我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敌手,是以竭尽全力来阻扰。”虚竹道:“那么你就暂且搁下不练,行不行?在这般厉害的外魔侵扰之下,再练功只怕有点……有点儿凶险。”童姥道:“你宁死也不肯助我对付那贱人,却如何又关心我的安危?”虚竹一怔,道:“我不肯助前辈害人,却更加不愿别人加害前辈。” 童姥道:“你心地倒好。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想过了。这贱人一面以‘传音搜魂大法’乱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领灵獒,搜查我的踪迹,这皇宫四周早已布置得犹如铜墙铁壁相似。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得一刻,却又多一分危险。也幸亏咱们深入险地,到了她家里来,否则只怕两个月之前便给她发现了,那时我功力低微,没丝毫还手之力,一听到她的‘传音搜魂大法’,早就乖乖的自己走了出去,束手待缚。傻小子,午时已到,姥姥要练功了。”说着咬断了一头白鹤的头颈,吮吸鹤血,盘膝而坐。 虚竹听得李秋水的话声越来越惨厉,想必她算准时刻,今日午时正是她师姊妹两人生死存亡的大关头。突然之间,李秋水语音变得温柔之极,说道:“好师哥,你抱住我,嗯,唔,唔,再抱紧些,你亲我,亲我这里。”虚竹一呆,心道:“她怎么说起这些怪话来?” 只听得童姥“哼”了一声,怒骂:“贼贱人!”虚竹大吃一惊,心知童姥这时正当练功的紧要关头,突然分心怒骂,那可凶险无比,一个不对,便会走火入魔,全身经脉迸断。他虽然耽心,可也没法相助。却听得李秋水的柔声昵语不断传来,都是与无崖子欢爱之辞。虚竹忍不住想起前几日和那少女欢会的情景,欲念大兴,全身热血流动,肌肤发烫。 但听得童姥喘息粗重,骂道:“贼贱人,师弟从来没真心喜欢你,你这般无耻勾引他,好不要脸!”虚竹惊道:“前辈,她……她是故意气你激你,你千万不可当真。” 童姥又骂:“无耻贱人,他对你若有真心,何以临死之前,巴巴的赶上缥缈峰来,将七宝指环传了给我?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岁那年的画像给我看,是他亲手绘的,他说六十多年来,这幅画像朝夕陪伴着他,跟他寸步不离。嘿,你听了好难过罢……”她滔滔不绝的说下去,虚竹听得呆了。童姥为什么要说这些假话?难道她走火入魔,神智失常了么?更何况似乎也是传音出去,要让李秋水听到。 猛听得砰的一声,冰库大门推开,接着又是开复门、关大门、关复门的声音。只听得李秋水嘶哑着嗓子道:“你说谎,你说谎。师哥他……他……他只爱我一人。他决不会画你的肖像,你这矮子,他怎么会爱你?你胡说八道,专会骗人……” 只听得砰砰砰接连十几下巨响,犹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层冰窖中传将下来。虚竹一呆,听得童姥哈哈大笑,叫道:“贼贱人,你以为师弟只爱你一人吗?你当真想昏了头。我是矮子,不错,远不及你窈窕美貌,可是师弟早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一生便只喜欢勾引英俊潇洒的少年,连他的徒儿丁春秋这种小无赖你也勾引。师弟说,我到老仍是处女之身,对他始终一情不变。你却自己想想,你有过多少情人?你去嫁了西夏国王做皇妃,师弟怎么还会理你?”这声音竟然也是在第一层冰窖之中,她什么时候从第三层飞身而至第一层,虚竹全没知觉。又听得童姥笑道:“咱师姊妹几十年没见了,该当好好亲热亲热才是。冰库的大门是封住啦,免得别人进来打扰。哈哈,你喜欢倚多为胜,不妨便叫帮手进来。你动手搬开冰块啊!你传音出去啊!” 一霎时间,虚竹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进了冰窖,随即投掷大冰块,堵塞大门,决意和她拚搏生死。这一来,李秋水在西夏国皇宫中虽有偌大势力,却已没法召人进来相助。但她为什么不推开冰块?为什么不如童姥所说,传音出去叫人攻打进来?想来不论推冰还是传音,都须分心使力,童姥窥伺在侧,自然会抓住机会,予以致命一击;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骄傲,不愿借助外人,定要亲手和情敌算帐。虚竹又想:往日童姥练功之时,不言不动,于外界事物似乎全无知觉,今日却忍不住出声和李秋水争斗,神功之成,终于还差一日,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不知今日这场争斗谁胜谁败,倘若童姥得胜,不知是否能逃出宫去,明日补练? 但听得第一层中砰砰嘭嘭之声大作,显然童姥和李秋水正在互掷巨冰相攻。虚竹与童姥相聚三月,虽然老婆婆喜怒无常,行事任性,令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但朝夕与共,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便走上第二层去,要相应照看。 他刚上第二层,便听李秋水喝问:“是谁?”砰嘭之声即停。虚竹屏气凝息,不敢回答。童姥说道:“那是中原武林的第一风流浪子,外号人称‘粉面郎君武潘安’,你想不想见?”虚竹心道:“我这般丑陋的容貌,那里会有什么‘粉面郎君武潘安’的外号?唉,前辈拿我来取笑了。” 却听李秋水道:“胡说八道,我是几十岁的老太婆了,还喜欢少年儿郎么?什么‘粉面郎君武潘安’,多半便是背着你东奔西跑的那个丑八怪小和尚。”提高声音叫道:“小和尚,是你么?”虚竹心中怦怦乱跳,不知是否该当答应。童姥叫道:“梦郎,你是小和尚吗?哈哈,梦郎,人家把你这个风流俊俏的少年儿郎说成是个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 “梦郎”两字一传入耳中,虚竹登时满脸通红,惭愧得无地自容,心中只道:“糟糕,糟糕,那姑娘跟我所说的话,都让童姥听去了,这些话怎可给旁人听到?啊哟,我对那姑娘说的那些话,只怕……或许……多半……也给童姥听去了。那……那……” 只听童姥又道:“梦郎,你快回答我,你是小和尚么?”虚竹低声道:“不是。”他这两个字说得虽低,童姥和李秋水却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 童姥哈哈一笑,说道:“梦郎,你不用心焦,不久你便可和你那梦姑相见。她为你相思欲狂,这几天茶饭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你、念你。你老实跟我说,你想她不想?”虚竹对那少女一片情痴,这几天虽在用心学练生死符的发射和破解之法,但一直想得她神魂颠倒,突然听童姥问起,不禁脱口而出:“想的!” 李秋水喃喃道:“梦郎,梦郎,原来你果然是个多情少年!你上来,让我瞧瞧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是何等样人物!” 李秋水虽比童姥和无崖子年轻,终究也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了,但这句话柔腻宛转,虚竹听在耳里,不由得怦然心动,似乎霎时之间,自己竟真的变成了“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但随即哑然:“我是个丑和尚,怎说得上是什么风流浪子,岂不笑死了人么?”跟着想起:“童姥大敌当前,何以尚有闲情拿我来作弄取笑?其中必有深意。啊,是了,当日无崖子前辈要我继承逍遥派掌门人之时,一再嫌我相貌难看,后来苏星河前辈又道,要克制丁春秋,必须觅到一个悟性奇高而英俊潇洒的美少年,说我已得了无崖子前辈的内力神功,但武功不成,必须去找一个人指点武艺,这人只喜欢美貌少年,莫非便是李秋水么?” 正凝思间,火光微闪,第一层冰窖中传出一星光亮,接着便呼呼之声大作。虚竹抢上石阶,向上望去,只见一团白影和一团灰影正在急剧旋转,两团影子倏分倏合,发出密如联珠般的啪啪之声,显是童姥和李秋水酣斗正剧。冰上烧着一个火摺,微有光芒。虚竹见二人身手之快,当真匪夷所思,那里分得出谁是童姥,谁是李秋水? 火摺燃烧极快,片刻间便烧尽了,一下轻轻的嗤声过去,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但闻掌风呼呼。虚竹心下焦急:“童姥断了一腿,久斗必定不利,我如何助她一臂之力才好?不过童姥心狠手辣,占了上风,一定会杀了她师妹,这可又不好了。何况这两人武功这般高,我又怎插得手下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大响,童姥“啊”的一声长叫,似乎受了伤。李秋水哈哈一笑,说道:“师姊,小妹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突然厉声喝道:“往那里逃!” 虚竹蓦觉一阵凉风掠过,听得童姥在他身边说道:“第二种法门,出掌!”虚竹不明所以,正想开口询问:“什么?”只觉寒风扑面,一股厉害之极的掌力击了过来,当下无暇思索,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种手法拍了出去,黑暗中掌力相撞,虚竹身子剧震,胸口气血翻涌,甚是难当,随手以第七种手法化开。 李秋水“咦”的一声,喝道:“你是谁?何以会使天山六阳掌?是谁教你的?”虚竹奇道:“什么天山六阳掌?”李秋水道:“你还不认么?这第二招‘阳春白雪’和第七招‘阳关三叠’,乃本门不传之秘,你从何处学来?”虚竹又道:“阳春白雪?阳关三叠?”心中茫然一片,似懂非懂,隐隐约约间已猜到是上了童姥的当。 童姥站在他身后,冷笑道:“这位梦郎,既负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之名,自然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斗酒唱曲,行令猜谜,种种少年子弟的勾当,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因此才投合无崖子师弟的心意,收了他为关门弟子,要他去诛灭你的情郎丁春秋,清理门户。”李秋水朗声问道:“梦郎,此言是真是假?” 虚竹听她两人都称自己为“梦郎”,又不禁面红耳赤,童姥这番话前半段是假,后半段是真,既不能以“真”字相答,却又不能说一个“假”字。那几种手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来消解生死符的,岂知李秋水竟称之为“天山六阳掌”?童姥要自己学“天山六阳掌”来对付她师妹,自己坚决不学,难道这几门手法,便是“天山六阳掌”么? 李秋水厉声道:“姑姑问你,如何不理?”说着伸手往他肩头抓来。虚竹和童姥拆解招数甚熟,而且尽是黑暗中拆招,听风辨形,随机应变,一觉到李秋水的手指将要碰上自己肩头,当即沉肩斜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缩手,赞道:“好!这招‘阳歌天钧’内力既厚,使得也熟。无崖子师哥将一身功夫都传了给你,是不是?”虚竹道:“他……他把功力都传给了我。” 他说无崖子将“功力”都传给了他,而不是说“功夫”,这“功力”与“功夫”,虽只一字之差,含义却大大不同。但李秋水心情激动之际,自不会去分辨这中间的差别,又问:“我师兄既收你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师叔?” 虚竹劝道:“师伯、师叔,你们两位既是一家人,又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争?过去的事,大家揭过去就算了。” 李秋水道:“梦郎,你年纪轻,不知道这老贼婆用心的险恶,你站在一边……” 第1194章 天龙(182) 她话未说完,突然“啊”的一声呼叫,却是童姥在虚竹身后突施暗袭,向她偷击一掌。这一掌无声无息,纯是阴柔之力,两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发觉,待欲招架,童姥的掌力已袭到胸前,忙飘身退后,终于慢了一步,只觉气息闭塞,经脉已然受伤。童姥笑道:“师妹,姊姊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李秋水急运内力调息,不敢还嘴。 童姥偷袭成功,得理不让人,单腿跳跃,纵身扑上,掌声呼呼的击去。虚竹叫道:“前辈,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传的手法,挡住她击向李秋水的三掌。童姥大怒,骂道:“小贼,你用什么功夫对付我?”原来虚竹坚拒学练“天山六阳掌”,童姥知来日大难,为了在缓急之际多一个得力助手,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时,将这六阳掌传授于他,并和他拆解多时,将其中的精微变化、巧妙法门,一一倾囊相授。那料得到此刻自己大占上风,虚竹竟会反过来去帮李秋水?虚竹道:“前辈,我劝你顾念同门之谊,手下留情。”童姥怒骂:“滚开!快快让开!” 李秋水得虚竹援手,避过了童姥的急攻,内息已然调匀,说道:“梦郎,我已不碍事,你让开罢。”左掌拍出,右掌一带,左掌之力绕过虚竹身畔,向童姥攻去。童姥心下暗惊:“这贱人竟然练成了‘白虹掌力’,曲直如意,当真了得。”还掌相迎。 虚竹处身其间,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实不足以拆劝,只得长叹一声,退了开去。 但听得二人搏斗良久,劲风扑面,锋利如刀,虚竹抵挡不住,正要退到第一二层冰窖之间的石阶上,猛听得噗的一声响,童姥一声痛哼,给李秋水推得撞向坚冰。虚竹叫道:“罢手,罢手!”抢上去连出两招“六阳掌”,化开了李秋水的攻击。童姥顺势后跃,蓦地里一声惨呼,从石阶上滚落,直滚到二三层之间的石阶方停。 虚竹惊道:“前辈,前辈,你怎么了?”急步抢下,摸索着扶起童姥上身。只觉她双手冰冷,一探她鼻息,竟已没了呼吸。虚竹又惊惶,又伤心,紧紧抱住童姥,叫道:“师叔,你……你……你把师伯打死了,你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来。 李秋水道:“这人奸诈得紧,这一掌未必打得死她!”虚竹哭道:“还说没有死?她气也没有了,前辈……师伯,我劝你别记恨记仇……”李秋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摺,一晃而燃,只见石阶上洒满了一摊摊鲜血,童姥嘴边胸前也都是血。 修练那“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每日须饮鲜血,但若逆气断脉,反呕鲜血,只须呕出小半酒杯,立时便气绝身亡,此刻石阶上一摊摊鲜血不下数大碗。李秋水知道自己痛恨了数十年的这个师姊终于死了,自不胜欢喜,却又不禁感到寂寞怆凉。 过了好一刻,她才手持火摺,慢慢走下石阶,幽幽的道:“师姊,你当真死了么?我可还不大放心。”走到距童姥五尺之处,火摺上发出微弱光芒,一闪一闪,映在童姥脸上,但见她满脸皱纹,嘴角附近的皱纹中都嵌满了鲜血,神情可怖。 李秋水知童姥久练“不老长春功”,功力深厚,能驻颜不老,只有这功夫散失,脸上才现老态皱纹。她兀自不放心,轻声道:“师姊,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头太多,你别装假死来骗我上当。”左手一挥,发掌向童姥胸口拍去,喀喇喇几声响,童姥的尸身断了几根肋骨。 虚竹大怒,叫道:“她已命丧你手,何以再戕害她遗体?”见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来,当即挥掌挡住。李秋水斜眼相睨,但见这个“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广额浓眉,相貌粗野,又怎有半分英俊潇洒?一怔之下,认出便是在雪峰上负了童姥逃走的那小和尚,右手探出,便往虚竹肩头抓来。虚竹斜身避开,说道:“我不跟你斗,只劝你别动你师姊的遗体。” 李秋水连出四招,虚竹已将天山六阳掌练得甚熟,竟然一一格开,挡架之中,还隐隐蓄有浑厚的反击之力。李秋水忽道:“咦!你背后是谁?”虚竹绝少临敌经验,一惊回头,忽觉胸口剧痛,已给李秋水点中了穴道,跟着双肩双腿的穴道也都给她点中,登时全身麻软,倒在童姥身旁,惊怒交集,叫道:“你是长辈,却使诈骗人。”李秋水格格一笑,道:“兵不厌诈,今日教训教训你这小子。”跟着又指着他不住娇笑,说道:“你……你……你这丑八怪小和尚,居然自称什么‘中原第一风流浪子’……” 突然之间,啪的一声响,李秋水长声惨呼,后心“至阳穴”上中了一掌重手,正是童姥所击。童姥跟着左拳猛击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膻中”要穴。这一掌一拳,贴身施为,李秋水别说出手抵挡、斜身闪避,仓卒中连运气护穴也已不及,身子给一拳震飞,摔上石阶,手中火摺脱手向上飞出。 童姥运气蓄势已久,这一拳势道凌厉异常,火摺从第三层冰窖穿过第二层,直飞上第一层,这才跌落。霎时之间,第三层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但听得童姥嘿嘿嘿冷笑不止。虚竹又惊又喜,叫道:“前辈,你没死么?好……好极了!” 原来童姥功亏一篑,终于没能练成神功,而在雪峰顶上又给李秋水断了一腿,重伤后功力大损,此番生死相搏,斗到二百招后,便知今日有败无胜,待中了李秋水一掌之后,劣势更显,偏偏虚竹两不相助,虽阻住了李秋水乘胜追击,却也令自己的诡计无法得售;情知再斗下去,势将败得惨酷不堪,一咬牙根,硬生生受了一掌,假装气绝而死。至于石阶上和她胸口嘴边的鲜血,那是她预先备下的鹿血,原是要诱敌人上当之用。不料李秋水甚是机警,明明见她已然断气,仍在她胸口再拍一掌。童姥一不做,二不休,只得又硬生生的受了下来,若不是虚竹在旁阻拦,李秋水定会接连出掌,将她“尸身”打得稀烂,那是半点法子也没有了。幸得虚竹仁心相阻,而李秋水见到这“中原第一风流浪子”的真面目后,既感失望,又觉好笑,疏了提防,她虽知童姥狡狠,却万万想不到她竟能这般坚忍。 李秋水前心后背均受重伤,内力突然失却控制,便如洪水泛滥,立时要溃堤而出。逍遥派武功本是天下第一等功夫,但若内力失制,在周身百骸游走冲突,宣泄不出,这散功时的痛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顷刻之间,只觉全身各处穴道中同时麻痒,惊惶之余,已知此伤绝不可治,叫道:“梦郎,你行行好,快在我百会穴上出力拍击一掌!” 这时上面忽然隐隐有微光照射下来,只见李秋水全身颤抖,一伸手,抓去了脸上蒙着的白纱,手指力抓自己面颊,登时血痕斑斑,叫道:“梦郎,你……你快一拳打死了我。”童姥冷笑道:“你点了他穴道,却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自受,眼前报,还得快!”李秋水支撑着想要站起,去解开虚竹的穴道,但全身酸软,便要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 虚竹瞧瞧李秋水,又瞧瞧童姥,见她受伤显然也极沉重,伏在石阶上呻吟出声。虚竹但觉越瞧越清楚,似乎冰窖中渐渐亮了起来,侧头往光亮射来处望去,见第一层冰窖中竟有一团火光,脱口叫道:“啊哟!有人来了!” 童姥一惊,心想:“有人到来,我终究栽在这贱人手下了。”勉强提一口气,想要站起,却无论如何站不起身,腿上一软,咕咚一声摔倒。她双手使劲,向李秋水慢慢爬过去,要在她救兵到达之前,先将她扼死。 突然之间,只听得极细微的滴答滴答之声,似有水滴从石阶落下。李秋水和虚竹也听到了水声,同时转头瞧去,果见石阶上有水滴落下。三人均感奇怪:“这水从何而来?” 冰窖中越来越亮,水声淙淙,水滴竟变成一道道水流,流下石阶。第一层冰窖中有一团火焰烧得甚旺,却没人进来。李秋水登时省悟,忍不住道:“烧着了……麻袋中的……棉花。”原来冰库进门处堆满麻袋,袋中装的都是棉花,使热气不能入侵,以保冰块不融。不料李秋水给童姥一拳震倒,火摺脱手飞出,落在麻袋上,烧着了棉花,冰块融化,化为水流,潺潺而下。 火头越烧越旺,流下来的冰水渐多,淙淙有声。过不多时,第三层冰窖中已积水尺余。石阶上的冰水仍不断流下,冰窖中积水渐高,慢慢浸到了三人腰间。 李秋水叹道:“师姊,你我两败俱伤,谁也不能活了,你……你解开梦郎的穴道,让他出……出去罢。”三人都十分明白,过不多时,冰窖中积水上涨,大家都非淹死不可。 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说?我本想解他穴道,但你这么一说,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你是死在她这句话之下的,知不知道?”转过身来,慢慢往石阶上爬去。只须爬高几级,便能亲眼见到李秋水在水中淹死。虽然自己仍不免一死,但只要亲眼见到李秋水毙命,大仇便算报了。 李秋水眼见她一级级的爬上,而寒气彻骨的冰水也已涨到了自己胸口,她体内真气激荡,痛苦无比,反盼望冰水愈早涨到口边愈好,溺死于水,比之犹如千虫咬啮、万针钻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 忽听得童姥“啊”的一声,一个筋斗倒翻下来,扑通一响,水花四溅,摔跌在积水之中。原来她重伤之下,手足无力,爬了七八级石阶,一块拳头大的碎冰顺水而下,恰好重重碰上她右膝盖,童姥稳不住身子,仰后便跌。她这一下摔跌,正好碰在虚竹身上,弹向李秋水右侧。积水之中,三人竟挤成了一团。 童姥身材远比虚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时冰水刚浸到李秋水胸口,却已到了童姥颈中。童姥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心想:“无论如何,要这贱人比我先死。”要想出手伤她,但两人之间隔了个虚竹,此刻便要将手臂移动一寸两寸也万万不能,眼见虚竹的肩头和李秋水肩头相靠,心念一动,便道:“小和尚,你千万不可运力抵御,否则自寻死路。”不待他回答,催动内力,便向虚竹攻去。童姥明知此举是加速自己死亡,内力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毙命,但若非如此,积水上涨,三人中必定是她先死。 李秋水身子剧震,察觉童姥以内力相攻,立运内力回攻。 虚竹处身两人之间,先觉挨着童姥身子的臂膀上有股热气传来,跟着靠在李秋水肩头的肩膀上也有一股热气入侵,霎时之间,两股热气在他体内激荡冲突,猛烈相撞。童姥和李秋水功力相若,各受重伤之后,仍然半斤八两,难分高下。两人内力相触,便即僵持,都停在虚竹身上,谁也不能攻及敌人。这么一来,可就苦了虚竹。幸好他曾蒙无崖子以七十余年的功力相授,三个同门的内力以无崖子为最高,他虽受左右夹攻之厄,倒也没在夹击下送了性命。 童姥只觉冰水渐升渐高,自头颈到了下颏,又自下颏到了下唇。她不绝催发内力,要尽快击毙情敌,偏偏李秋水的内力源源而至,显然不致立时便即耗竭。但听得水声淙淙,童姥口中一凉,一缕冰水钻入了嘴里。她一惊之下,身子自然而然的向上一抬,没法坐稳,竟在水中浮了起来。她少了一腿,远比常人容易浮起。这一来死里逃生,她索性仰卧水面,将后脑浸入积水,只露出口鼻呼吸,登时心中大定,寻思水涨人高,我这断腿人在水中反占便宜,手上内力仍不住送出。 虚竹大声呻吟,叫道:“唉,师伯、师叔,你们再斗下去,终究难分高下,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给你们害死了。”但童姥和李秋水这一斗上了手,成为高手比武中最凶险的比拚内力局面,谁先罢手,谁先丧命。何况两人均知这场比拚不论胜败,终究性命不保,所争者不过是谁先一步断气而已。两人都心高气傲,怨毒积累了数十年,那一个肯先罢手?再者内力离体他去,精力虽越来越衰,这散功之苦却也因此而得消解。 又过一顿饭时分,冰水涨到了李秋水口边,她不识水性,不敢学童姥这么浮在水面,当即停闭呼吸,以“龟息功”与敌人相拚,任由冰水涨过了眼睛、眉毛、额头,浑厚的内力仍不绝发出。 虚竹骨都、骨都、骨都的连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哟,我……我不……骨都……骨都……我……骨都……”正惊惶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急忙闭嘴,以鼻呼吸,吸气时只觉胸口气闷无比。原来这冰库密不通风,棉花烧了半天,外面没新气进来,燃烧不畅,火头自熄。虚竹和童姥呼吸艰难,反是李秋水正在运使“龟息功”,并无知觉。 火头虽熄,冰水仍不断流下。虚竹但觉冰水淹过了嘴唇,淹过了人中,渐渐浸及鼻孔,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与李秋水的内力仍分从左右不停攻到。 虚竹只觉窒闷异常,内息奔腾,似乎五脏六腑都易了位,冰水离鼻孔也已只一线,再上涨得几分,便没法吸气了,苦在穴道受封,头颈要抬上一抬也是不能。但说也奇怪,过了良久,冰水竟不再上涨,一时也想不到棉花之火既熄,冰块便不再融。又过一会,只觉人中有些刺痛,跟着刺痛渐渐传到下颏,再到头颈。原来三层冰窖中堆满冰块,极是寒冷,冰水流下之后,又慢慢凝结成冰,竟将三人都冻结在冰中了。 坚冰凝结,童姥和李秋水的内力就此隔绝,不再传到虚竹身上,但二人大半的真气内力,却也因此而尽数封在虚竹体内,彼此鼓荡冲突,越来越猛烈。虚竹只觉全身皮肤似乎都要爆裂开来,虽在坚冰之内,仍炙热不堪。 第1195章 天龙(183)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间全身一震,两股热气竟和体内原有的真气合而为一,不经引导,自行在各处经脉穴道中迅速奔绕起来。原来童姥和李秋水的真气相持不下,又无处宣泄,终于和无崖子传给他的内力归并。三人的内力源出一门,性质无异,极易融合,合三为一之后,力道沛然不可复御,所到之处,受封的穴道立时冲开。 顷刻之间,虚竹只觉全身舒畅,双手轻轻一振,喀喇喇一阵响,结在身旁的坚冰立时崩裂,心想:“不知师伯、师叔二人性命如何,须得先将她们救了出去。”伸手去摸时,触手处冰凉坚硬,二人都已结在冰中。他心中惊惶,不及细想,一手一个,将二人连冰带人的提起,走上第一层冰窖,推开两重外门,只觉一阵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只吸得一口气,便说不出的受用。门外明月在天,花影铺地,却是深夜时分。 他心头一喜:“黑暗中闯出皇宫,可就容易得多了。”提着两团冰块,奔向墙边,提气高跃,突然身子冉冉上升,高过墙头丈余,升势兀自不止。虚竹不知体内真气竟有如许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四名御前护卫正在这一带宫墙外巡查,听到人声,忙奔来察看,但见两块大水晶夹着一团灰影越墙而出,实不知是何怪物。四人惊得呆了,只见三个怪物一晃,便没入了宫墙外的树林中,四人吆喝着追去,那里还有踪影?四人疑神疑鬼,争执不休,有的说是山精,有的说是花妖。 虚竹一出皇宫,迈开大步急奔,脚下是青石板大路,两旁密密层层的尽是屋子。他不敢停留,不住足的向西疾冲。奔了一会,到了城墙脚下,他又一提气上了城头,翻城而过。城头上守卒只眼睛一花,什么东西也没看见。 虚竹直奔到离城十余里的荒郊,四下更无房屋,才停了脚步,将两团冰块放下,心道:“须得尽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块。”寻到一处小溪,将两团冰块浸入溪水。月光下见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块之外,只双目紧闭,不知她是死是活。眼见两团冰块上的碎冰一片片随水流开,虚竹又抓又剥,将二人身外坚冰除去,然后将二人从溪水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额头,居然各有微温,心中甚喜,将二人相互隔得远远的放开,生怕她们醒转后又再厮拚。 忙了半日,天色渐明,当即坐下休息。待得东方朝阳升起,树顶雀鸟喧噪,只听得北边树下的童姥“咦”的一声,南边树下李秋水“啊”的一声,两人竟同时醒转。 虚竹大喜,一跃而起,站在两人中间,连连合什行礼,说道:“师伯、师叔,咱们三人死里逃生,这一场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贱人不死,岂能罢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 虚竹双手乱摇,说道:“千万不可,万万不可!” 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撑,便欲纵身向童姥扑去。童姥双手回圈,凝力待击。那知李秋水刚伸腰站起,便即软倒。童姥的双臂说什么也圈不成圆圈,倚在树上不住喘气。 虚竹见二人无力续斗,心下大喜,说道:“这样才好,两位且歇一歇,我去找些东西来给两位吃。”只见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盘膝而坐,手心脚心均翻而向天,姿式一模一样,知道两个同门师姊妹正全力运功,只要谁先能凝聚一些力气,先发一击,对手绝无抗拒余地。见此情状,虚竹却又不敢离开了。他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见二人都皱纹满脸,形容枯槁,心道:“师伯今年已九十六岁,师叔少说也有八十多岁了。二人都是这么一大把年纪,竟然还这等看不开,火气都这么大。” 他挤衣拧水,突然啪的一声,一物掉在地下,却是无崖子给他的那幅图画。这轴画乃是绢画,浸湿后并未破损。虚竹将画摊在岩石上,就日而晒。见画上丹青已给水浸得颇有些模糊,微觉可惜。 李秋水听到声音,微微睁目,见到了那幅画,尖声叫道:“拿来给我看!画中人是我罢?妙得很,我才不信师哥会画这贱婢的肖像。” 童姥也叫道:“别给她看!我要亲手炮制她。倘若气死了这贱人,岂不便宜了她?” 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已看到了,师哥画的是我。你怕我看画,可知画中人并不是你。师哥丹青妙笔,岂能图传你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又不是画钟馗来捉鬼,画你干什么?” 当年童姥虽身材矮小,但容貌甚美,师弟无崖子跟她两情相悦。她练了“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又能驻颜不老,长保姿容,在二十六岁那年,她已可逆运神功,改正身材矮小的弊病。其时师妹李秋水方当十八岁,心中爱上了师兄无崖子,妒忌童姥,在她练功正当紧要关头之时,在她脑后一声大叫,吓得她内息走火,真气走入岔道,从此再难复原,永不长大,两女由此成为死敌。这时听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不由得怒气填膺,叫道:“贼贱人,我……我……我……”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险些晕去。 李秋水冷笑相嘲:“你认输了罢?当真出手相斗……”突然间连声咳嗽。 虚竹见二人神疲力竭,转眼都要虚脱,劝道:“师伯、师叔,你们两位还是好好休息一会儿,别再劳神了。”童姥怒道:“不成!” 便在这时,西南方忽然传来叮当、叮当几下清脆的驼铃。童姥一听,登时脸现喜色,精神大振,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短管,说道:“你将这管子弹上天去。”李秋水的咳嗽声却越来越急。虚竹不明原由,当即将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上,向上弹出,只听得一阵尖锐的哨声从管中发出。这时虚竹的指力强劲非凡,那小管笔直射上天去,没入云霄,几乎目不能见,仍呜呜呜的响个不停。 虚竹一惊,暗道:“不好,师伯这小管是信号。她是叫人来对付李师叔。”忙奔到李秋水面前,俯身低声说道:“师叔,师伯有帮手来啦,我背了你逃走。” 只见李秋水闭目垂头,咳嗽也已停止,身子一动也不动了。虚竹大惊,伸手去探她鼻息,已没了呼吸。虚竹惊叫:“师叔,师叔!”轻轻推了推她肩头,想推她醒转,不料李秋水应手而倒,斜卧于地,竟已死了。 童姥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小贱人吓死了,哈哈,我大仇报了,贼贱人终于先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动之下,气息难继,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但听得呜呜声自高而低,黑色小管从半空掉下,虚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童姥时,只听得蹄声急促,夹着叮当、叮当的铃声,虚竹回头望去,但见数十匹骆驼急驰而至。骆驼背上乘者都披了淡青色斗篷,远远奔来,宛如一片青云,听得几个女子声音叫道:“尊主,属下追随来迟,罪该万死!” 数十骑骆驼奔驰近前,虚竹见乘者全是女子,斗篷胸口都绣着一头黑鹫,神态狰狞。众女望见童姥,便即跃下骆驼,快步奔近,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虚竹见这群女子当先一人是个老妇,已有五六十岁年纪,其余的或长或少,四十余岁以至十七八岁的都有,人人对童姥极是敬畏,俯伏在地,不敢仰视。 童姥哼了一声,怒道:“你们都当我死了,是不是?谁也没把我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没人再来管束你们,大伙儿逍遥自在,无法无天了。”她说一句,那老妇便在地下重重磕一个头,说道:“不敢。”童姥道:“什么不敢?你们要是当真还想到姥姥,为什么只来了……来了这一点儿人手?”那老妇道:“启禀尊主,自从那晚尊主离宫,属下个个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放屁!”那老妇道:“是,是!”童姥更加恼怒,喝道:“你明知是放屁,怎地胆敢……胆敢在我面前放屁?”那老妇不敢作声,只管磕头。 童姥道:“你们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赶快下山寻我?”那老妇道:“是!属下九天九部当时立即下山,分路前来伺候尊主。属下昊天部向东方恭迎尊主,阳天部向东南方、赤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鸾天部向东北方,钧天部把守本宫。属下无能,追随来迟,该死,该死!”说着连连磕头。 童姥道:“你们个个衣衫破烂,这三个多月之中,路上想来也吃了点儿苦头。”那老妇听得她话中微有奖饰之意,登时脸现喜色,道:“若得为尊主尽力,赴汤蹈火,也所甘愿。些少微劳,原是属下该尽的本份。”童姥道:“我练功未成,忽然遇上了贼贱人,给她削去了一条腿,险些儿性命不保,幸得我这个师侄虚竹相救,这中间的艰危,实是一言难尽。” 一众青衫女子一齐转过身来,向虚竹叩谢,说道:“先生大恩大德,小女子虽然粉身碎骨,亦难报于万一。”突然间许多女人同时向他磕头,虚竹不由得手足无措,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忙也跪下还礼。童姥喝道:“虚竹站起!她们都是我的奴婢,你怎可自失身分?”虚竹又说了几句“不敢当”,这才站起。 童姥向虚竹道:“咱们那只宝石指环,给这贼贱人抢了去,你去拿回来。”虚竹道:“是。”走到李秋水身前,从她中指上除下了宝石指环。这指环本来是无崖子给他的,从李秋水手指上除下,心中倒也并无不安。 童姥道:“你是逍遥派的掌门人,我又已将生死符、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一干功夫传你,从今日起,你便是缥缈峰灵鹫宫的主人,灵鹫宫……灵鹫宫九天九部的奴婢,生死一任你意。”虚竹大惊,忙道:“师伯,师伯,这个万万不可。”童姥怒道:“什么万万不可?这九天九部的奴婢办事不力,没能及早迎驾,累得我屈身布袋,竟受乌老大这等狗贼的虐待侮辱,最后仍不免断腿丧命……” 那些女子都吓得全身发抖,磕头求道:“奴婢该死,尊主开恩!”童姥向虚竹道:“这昊天部诸婢,总算找到了我,她们的刑罚可以轻些,其余八部的一众奴婢,断手断腿,由你去处置罢。”那些女子磕头道:“多谢尊主。”童姥喝道:“怎地不向新主人叩谢?”众女忙又向虚竹叩谢。虚竹双手乱摇,道:“罢了,罢了!我怎能做你们的主人?” 童姥道:“我虽命在顷刻,但亲眼见到贼贱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学,又得了个传人,可说死也瞑目,你竟不肯答允么?”虚竹道:“这个……我是不成的。”童姥哈哈一笑,道:“那个梦中姑娘,你想不想见?你答不答允我做灵鹫宫的主人?”虚竹听她提到“梦中姑娘”,全身一震,再也没法拒却,只得红着脸点了点头。童姥喜道:“很好!你将那幅图画拿来,让我亲手撕个稀烂。我再没挂心之事,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 虚竹将图画取了过来。童姥伸手拿过,就着日光看时,不禁“咦”的一声,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再一审视,突然间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头颈一软,脑袋垂下,就此无声无息。 虚竹大惊,伸手去扶时,只觉她全身骨骼如绵,缩成一团,竟已死了。 一众青衫女子围将上来,哭声大振,甚是哀切。这些女子每一个都是在艰难困厄之极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出,是以童姥御下虽严,却人人感激她的恩德。 虚竹想起三个月来和童姥寸步不离,蒙她传授了不少武功,她虽脾气乖戾,对自己可说甚好,此刻见她一笑身亡,心中难过,也伏地哭了起来。 忽听得背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嘿嘿,师姊,终究是你先死一步,到底是你胜了,还是我胜了?”虚竹听得是李秋水的声音,大吃一惊,心想:“怎地死人又复活了?”急忙跃起,转过身来,只见李秋水已然坐直,背靠树上,说道:“贤侄,你把那幅画拿过来给我瞧瞧,为什么师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的西去?” 虚竹轻轻扳开童姥手指,拿了那幅画出来,一瞥之下,见那画水浸之后又再晒干,笔划略有模糊,但画中那似极了王语嫣的宫装美女,仍凝眸微笑,秀美难言,心中一动:“这个美女,眉目之间与师叔倒也颇为相似。”走向李秋水,将那画交了给她。 李秋水接过画来,向众女横了一眼,淡淡一笑,道:“你们主人和我苦拚恶斗,终于不敌,你们这些萤烛之光,也敢和日月相争么?” 虚竹回过头来,只见众女手按剑柄,神色悲愤,显是要一拥而上,杀李秋水为童姥报仇,只因未得新主人的号令,不敢贸然动手。 虚竹说道:“师叔,你,你……”李秋水道:“你师伯武功是很好的,就是有时候不大精细。她救兵一到,我那里还有抵御的余地,自然只好诈死。嘿嘿,终于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断,吐气散功,这样的死法是假装不来的。”虚竹道:“在那冰窖中恶斗之时,师伯也曾假死,骗过了师叔一次,大家扯直,可说不分高下。” 李秋水叹道:“在你心中,总是偏向你师伯一些。”一面展开画幅,只看得片刻,脸上神色立即大变,双手不住发抖,连得那画也簌簌颤动,李秋水低声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愁苦伤痛。 虚竹不自禁的为她难过,问道:“师叔,怎么了?”心下寻思:“一个说‘不是她’,一个说‘是她’,却不知到底是谁?” 第1196章 天龙(184) 李秋水向画中的美女凝神半晌,道:“你看,这人嘴角边有个酒窝,鼻子下有粒小黑痣,是不是?”虚竹看了看画中美女,点头道:“是!”李秋水黯然道:“她是我的小妹子!”虚竹更是奇怪,道:“是你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小妹容貌和我十分相似,只是她有酒窝,我没有,她鼻子下有颗小小黑痣,我也没有。”虚竹“嗯”了一声。李秋水又道:“师姊本来说道:师哥为她绘了一幅肖像,朝夕不离,我早就不信,却……却……却料不到竟是小妹。到底……到底……这幅画是怎么来的?” 虚竹当下将无崖子如何临死时将这幅画交给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大理无量山去寻人传授武艺、童姥见了这幅画后如何发怒等情,一一说了。 李秋水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师姊初见此画,只道画中人是我,一来相貌甚像,二来师哥一直和我很好,何况……何况我和师姊相争之时,我小妹子还只十一岁,师姊说什么也不会疑心到是她,全没留心到画中人的酒窝和黑痣。可是人会长大的,十一岁的小女孩,会成为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师姊直到临死之时,才发觉画中人是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连说三声‘不是她’。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跟着便怔怔的流下泪来。 虚竹心想:“原来师伯和师叔都对我师父一往情深,我师父心目之中却另有其人。却不知师叔这个小妹子是不是尚在人间?师父命我持此图像去寻师叔学艺,原来他心中一直以为画的是师叔。”问道:“师叔,你从前住在大理无量山吗?” 李秋水点了点头,双目向着远处,似乎凝思往昔,悠然神往,缓缓道:“当年我和你师父住在大理无量山剑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遥快活,胜过神仙。我给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二人收罗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创一门包罗万有的奇功。那一天,他在山中找到了一块巨大的美玉,便照着我的模样雕刻一座人像,雕成之后,他整日价只是望着玉像出神,从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他说话,他往往答非所问,甚至是听而不闻,整个人的心思都贯注在玉像身上。你师父的手艺巧极,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终究是死的,何况玉像依照我的模样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边,他为什么不理我,只是痴痴的瞧着玉像,目光中流露出爱恋不胜的神色?那为什么?那为什么?”她自言自语,自己问自己,似乎已忘了虚竹便在身旁。 过了一会,李秋水又轻轻说道:“师哥,你聪明绝顶,却又痴得绝顶,为什么爱上了你自己手雕的玉像,却不爱那会说、会笑、会动、会爱你的师妹?你心中把这玉像当成了我小妹子,是不是?我喝这玉像的醋,跟你闹翻了,出去找了许多俊秀的少年郎君来,在你面前跟他们调情,于是你就此一怒而去,再也不回来了。师哥,其实你不用生气,那些美少年一个个都给我杀了,沉在湖底,你可知道么?” 她提起那幅画像又看了一会,说道:“师哥,这幅画你在什么时候画的?你只道画的是我,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画儿到无量山来找我。可是你不知不觉之间,却画成了我的小妹子,你自己也不知道罢?你一直以为画中人是我。师哥,你心中真正爱的是我小妹子,你这般痴情的瞧着那玉像,为什么?为什么?现下我终于懂了。” 虚竹心道:“我佛说道,人生于世,难免贪嗔痴三毒。师伯、师父、师叔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纠缠在这三毒之中,尽管武功卓绝,心中的烦恼痛苦,却也和一般凡夫俗子无异。” 李秋水回过头来,瞧着虚竹,说道:“贤侄,我跟丁春秋有私情,师哥本来不知,是你师伯向你师父去告了密,事情才穿了。我和丁春秋合力,将你师父打下悬崖,当时我实是迫不得已,你师父要致我死命,杀我泄愤,我若不还手,性命不保。可是我并没下绝情毒手呀,他虽命在垂危,我还是拉了丁春秋便走,没要了你师父的命。后来我到了西夏,成为皇妃,一生荣华富贵。你师伯寻来,在我脸上用刀划了个井字,但那时候我儿子已登极为君……” “你师父收你为徒之时,提到过我没有?他想到我没有?他这些年来心里高兴吗?其实我又不是真的喜欢丁春秋,半点也没喜欢他。我赶走了他,你师父知道罢?我在无量洞玉像中遗书要杀尽逍遥派弟子,便是要连丁春秋和他的徒子徒孙全部杀光,你师父知道这件事罢?他如知道,心里一定挺开心的,知道我一直到死,还是心中只有一个他……” 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叹道:“唉,不用说了,各人自己的事都还管不了……”突然尖声叫道:“师姊,你我两个都是可怜虫,便是你师父,直到临死,仍不知心中爱的是谁……他还以为心中爱的是我,那也很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三声,身子一仰,翻倒在地。 虚竹俯身去看时,但见她口鼻流血,气绝身亡,看来这一次再也不会是假的了。他瞧着两具尸首,不知如何是好。 昊天部为首的老妇说道:“尊主,咱们是否要将老尊主遗体运回灵鹫宫隆重安葬?敬请尊主示下。”虚竹道:“该当如此。”指着李秋水的尸身道:“这位……这位是你们尊主的同门师妹,虽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时怨仇已解,我看……我看也……不如一并运去安葬,你们以为怎样?”那老妇躬身道:“谨遵吩咐。”虚竹心下甚慰,他本来生怕这些青衣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愿运她尸首去安葬,说不定还会毁尸泄愤,不料竟半分异议也无。他浑不知童姥治下众女对主人敬畏无比,从不敢有半分违拗,虚竹既是她们新主人,自是言出法随,一如所命。 那老妇指挥众女,用毛毡将两具尸首裹好,放上骆驼,然后恭请虚竹上驼。虚竹谦逊了几句,心想事已如此,总得亲眼见到二人遗体入土,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问起那老妇的称呼,那老妇道:“奴婢夫家姓余,老尊主叫我‘小余’,尊主随便呼唤就是。”童姥九十余岁,自然可以叫她“小余”,虚竹却不能如此叫法,说道:“余婆婆,我法号虚竹,大家平辈相称便是,尊主长、尊主短的,岂不折杀了我么?” 余婆拜伏在地,流泪道:“尊主开恩!尊主要打要杀,奴婢甘受,求恳尊主别把奴婢赶出灵鹫宫去。” 虚竹惊道:“快请起来,我怎么会打你、杀你?”忙将她扶起。其余众女都跪下求道:“尊主开恩。”虚竹大为惊诧,忙问原因,才知童姥怒极之时,往往口出反语,对人特别客气,对方势必身受惨祸,苦不堪言。乌老大等洞主、岛主逢到童姥派人前来责打辱骂,反而设宴相庆,便知再无祸患,即因此故。这时虚竹对余婆谦恭有礼,众女只道他要重责。虚竹再三温言安慰,众女却仍惴惴不安。 虚竹上了骆驼,众女说什么也不肯乘坐,牵了骆驼,在后步行跟随。虚竹道:“咱们须得尽快赶回灵鹫宫去,否则天时尚暖,只怕……只怕尊主的遗体途中有变。”众女这才不敢违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骑之后远远随行。虚竹要想问问灵鹫宫中情形,竟不得其便。 一行人迳向西行,走了五日,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骑。余婆婆发出讯号,那哨骑回去报信,不久朱天部诸女飞骑到来,一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遗体哭拜,然后参见新主人。朱天部的首领姓石,三十来岁年纪,虚竹便叫她“石嫂”。他生怕众女起疑,言辞间便不敢客气,只淡淡的安慰了几句,说她们途中辛苦。众女大喜,一齐拜谢。虚竹不敢提什么“大家平辈称呼”之言,只说不喜听人叫他“尊主”,叫声“主人”,也就是了。众女躬身凛遵。 如此连日西行,昊天部、朱天部派出去的联络游骑将赤天、阳天、玄天、幽天、鸾天五部众女都召了来,只成天部在极西之处搜寻童姥,未得音讯。灵鹫宫中并无一个男子,虚竹处身数百名女子之间,大感尴尬,幸好众女对他十分恭敬,若非虚竹出口相问,谁也不敢向他多说一句话,倒让他免了许多为难。 这一日正赶路间,突然一名绿衣女子飞骑奔回,是阳天部在前探路的哨骑,摇动绿旗,示意前途出现了变故。她奔到本部首领之前,急语禀告。 阳天部的首领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名叫符敏仪,听罢禀报,立即纵下骆驼,快步走到虚竹身前,说道:“启禀主人:属下哨骑探得,本宫旧属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众奴才,乘老尊主有难,居然大胆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钧天部严守上峰道路,一众妖人无法得逞,只钧天部派下峰来求救的姊妹却给众妖人伤了。” 众洞主、岛主起事造反之事,虚竹早就知道,本来猜想他们捉拿不到童姥,不平道人命丧己手,乌老大重伤后生死未卜,既没了有力之人领头,大家势必知难而退,各自散了,不料事隔四月,仍聚集在一起,而且去攻打缥缈峰。他自幼生长于少林寺,从来不出山门,诸般人情世故,半分不通,遇上这件大事,当真不知如何应付,沉吟道:“这个……这个……” 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奔来,前面的是阳天部另一哨骑,后面马背上横卧一个黄衫女子,满身是血,左臂也给人斩断了。符敏仪神色悲愤,说道:“主人,这是钧天部的副首领程姊姊,只怕性命难保。”那姓程的女子已晕了过去,众女忙替她止血施救,眼见她气息微弱,命在顷刻。 虚竹见了她的伤势,想起聪辩先生苏星河曾教过他这门治伤之法,当即催驼近前,左手中指连弹,已封闭了那女子断臂处的穴道,血流立止。第六次弹指时,使的是童姥所教的一招“星丸跳掷”,一股北冥真气射入她臂根“中府穴”中。那女子“啊”的一声大叫,醒了转来,叫道:“众姊妹,快,快,快去缥缈峰接应,咱们……咱们挡不住了!” 虚竹使这凌空弹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对方是个花信年华的女子,他虽已不是和尚,仍谨守佛门子弟远避妇女的戒律,不敢伸手和她身子相触,不料数弹之下,应验如神。他此刻身集童姥、无崖子、李秋水逍遥派三大名家的内力,实已非同小可。 诸部群女遵从童姥之命,奉虚竹为新主人,然见他年纪既轻,言行又颇有点儿呆头呆脑,傻里傻气,内心实不如何敬服,何况灵鹫宫中诸女十之八九是吃过男人大亏的,不是为男人始乱终弃,便是给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阴狠的脾气薰陶之下,一向视男人有如毒蛇猛兽。此刻见他一出手便是灵鹫宫本门功夫,功力之纯,竟似尚在老尊主之上。众女震惊之余,齐声欢呼,不约而同的拜伏在地。虚竹惊道:“这算什么?快快请起,请起。” 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尊主已然仙去,这位青年既是尊主恩人,又是她的传人,乃本宫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霜,挣扎着下马,对虚竹跪拜参见,说道:“谢尊主救命之恩,请……请……尊主相救峰上众姊妹,大伙儿支撑了几十天,寡不敌众,实在已是危……危殆万分。”说了几句话,伏在地下,连头也抬不起来。 虚竹急道:“石嫂,你快扶她起来。余婆婆,你……你想咱们怎么办?” 余婆和这位新主人同行了十来日,早知他忠厚老实,不通世务,便道:“启禀主人,此刻去缥缈峰,尚有两日行程,最好请主人命奴婢率领本部,立即赶去应援救急。主人随后率众而来。主人大驾一到,众妖人自然瓦解冰消,不足为患。” 虚竹点了点头,但似觉有点不妥,一时未置可否。 余婆转头向符敏仪道:“符妹子,主人初显身手,镇慑群妖,身上法衣似乎未足以壮观瞻。你是本宫针神,便给主人赶制一袭法衣罢!”符敏仪道:“正是!妹子也正这么想。”虚竹一怔,心想在这紧急当口,怎么做起衣衫来了?当真是妇人之见。但这些人确都是妇人,所见自均是“妇人之见”。 众女眼光都望着虚竹,等他下令。虚竹一低头,见到身上那件僧袍破烂肮脏,四个月不洗,自己也觉奇臭难当。他幼受师父教导,须时时念着五蕴皆空,不可贪爱衣食,因此对此事全未着心在意,此刻经余婆一提,又见到属下众女衣饰华丽,不由得甚感惭愧,何况自己已经不是和尚,仍然穿着僧衣,大是不伦不类。其实众女既已奉他为主,那里还会笑他衣衫的美丑?各人群相注目,所看的也只是他的神气眼色、喜怒意欲,但虚竹自惭形秽,神色忸怩。 余婆等了一会,又问:“主人,奴婢这就先行如何?” 虚竹道:“咱们一块儿去罢,救人要紧。我这件衣服实在太脏,待会我……我去洗洗,莫要让你们闻着太臭……”一催骆驼,当先奔了出去。众女敌忾同仇,催动坐骑,跟着急驰。骆驼最有长力,快跑之时,疾逾奔马,众人直奔出数十里,这才觅地休息,生火做饭。 余婆指着西北角上云雾中的一个山峰,向虚竹道:“主人,这便是缥缈峰了。这山峰终年云封雾锁,远远望去,若有若无,因此叫作缥缈峰。”虚竹道:“看来还远得很,咱们早到一刻好一刻,大伙儿乘夜赶路罢。”众女都应道:“是!多谢主人关怀钧天部奴婢。”用过饭后,骑上骆驼又行,到得缥缈峰脚下时,已是第二日黎明。 符敏仪双手捧着一团五彩斑斓的物事,走到虚竹面前,躬身说道:“奴婢工夫粗陋,请主人赏穿。”虚竹奇道:“那是什么?”接过抖开一看,却是件长袍,乃是以一条条锦缎缝缀而成,红黄青紫绿黑各色锦缎条纹相间,华贵之中具见雅致。原来符敏仪在众女的斗篷上割下布料,为虚竹缝了一件袍子。 第1197章 天龙(185) 虚竹又惊又喜,说道:“符姑娘当真不愧称为‘针神’,在骆驼急驰之际,居然做成了这样一件美服。”当即除下僧衣,将长袍披在身上,长短宽窄,无不贴身,袖口衣领之处,更镶以灰色貂皮,那也是从众女皮裘上割下来的。虚竹相貌虽丑,这件华贵的袍子一上身,登时大显精神,众女尽皆喝采。虚竹神色忸怩,手足无措。 这时众人已来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众女说知,她下峰之时,敌人已攻上了断魂崖,缥缈峰的十八天险已失十一,钧天部群女死伤过半,情势万分凶险。虚竹见峰下静悄悄地没半个人影,一片皑皑积雪之间,萌茁青青小草,若非事先得知,那想得到这一片宁静之中,蕴藏着无穷杀机。众女忧形于色,挂念钧天部诸姊妹的安危。 石嫂拔刀在手,大声道:“‘缥缈九天’之中,八天部下峰,只余一部留守,贼子乘虚而来,无耻之极。主人,请你下令,大伙儿冲上峰去,跟群贼一决死战!”神情甚为激昂。余婆却道:“石家妹子且莫性急,敌人势大,钧天部全仗峰上十八处天险,这才支持了这许多时日。咱们现今是在峰下,敌人反客为主,反占了居高临下之势……”石嫂道:“依你说却又如何?”余婆道:“咱们还是不动声色,静悄悄的上峰,让敌人越迟知觉越好。” 虚竹点头道:“余婆之言有理。”他既这样说,谁也更无异言。 八部分列队伍,悄无声息的上山。这一上峰,各人轻功强弱立时便显了出来。虚竹见余婆、石嫂、符敏仪等几个首领虽是女流,足下着实快捷,心想:“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师伯的部属甚是了得。” 一处处天险走将过去,但见每一处都有断刀折剑、削树碎石的痕迹,可以想见敌人通过之时,都曾经过一场场惨酷的战斗。过断魂崖、碎骨岩、百丈涧,来到接天桥时,只见两片峭壁之间的一条铁索桥已为人用宝刀砍成两截。两处峭壁相距几达五丈,势难飞渡。 群女相顾骇然,均想:“难道钧天部的众姊妹都殉难了?”众女均知,接天桥是连通百丈涧和仙愁门两处天险之间的必经要道,虽说是桥,其实只一根铁链,横跨两边峭壁,下临乱石嶙峋的深谷。来到灵鹫宫之人,自然个个武功高超,踏索而过,原非难事。这次程青霜下峰时,敌人尚只攻到断魂崖,距接天桥尚远,但钧天部早已有备,派人守御铁链,一等敌人攻到,便即开了铁链中间的铁锁,铁链分为两截,这五丈阔的深谷说宽不宽,但要一跃而过,纵然轻功极高之人,也所难能。这时众女见铁链为利刃所断,多半敌人斗然攻到,钧天部诸女竟来不及开锁分炼。 石嫂将柳叶刀挥得呼呼风响,叫道:“余婆婆,快想个法子,怎生过去才好。”余婆婆道:“嗯,怎么过去,那倒不大容易……” 一言未毕,忽听得对面山背后传来“啊,啊”两声惨呼,乃是女子声音。群女热血上涌,均知是钧天部的姊妹遭了敌人毒手,恨不得插翅飞将过去,和敌人决一死战,但尽管叽叽喳喳的大声叫骂,悲叹议论不绝,却没法飞渡天险。 注: 佛教认为,人生痛苦烦恼,不能解脱,主要根源在于“三毒”(trini akusmni),也可译作“三不善”,即“贪”(ragah)、“嗔”(dosah)、“痴”(mohah)。“贪”是欲望、贪得、各种物质或精神上的欲求、爱念、对名利权力的追求等等;“嗔”是仇恨心、憎怨心,企望打击、损害、伤害、杀伤别人的心理,讨厌别人,妒忌,幸灾乐祸等等;“痴”是不了解、认识错误、妄想、幻觉、谬见,是“白痴”之“痴”而非“痴情”、“痴心”之痴。佛家有时称“非佛教徒”为“无知凡夫”,是出于一种慈悲心,认为他们不是应当敌视的“异教徒”,而只是未闻佛法、不了解觉者真理、未懂得真正道理之人,亦即“痴”。中国学者常出于对中文“痴”的理解,以为三毒之“痴”是指痴心、迷恋,其实是因中文之“痴”字而生误会。在佛教中,迷恋、执着、念念不忘、难以自解,有如段誉之对王语嫣,在“三毒”中属于“贪”而不算“痴”。但人有“痴心”、“情痴”,也即因“认识错误”、“不知真理”所致,所以两者分别不大。中文中之“贪”,恒指非分之得而言;佛学中之“贪”,则包括合理的获得在内,如考试合格、营业赚钱等等,相当于“获得的欲求”。 佛教徒认为三毒中“痴”最难消除,因心中若无“痴”,即可有“正见”、“正思惟”,对于“实相”有真正认识,能脱却钝根、中根而进入利根,能生“三善思”(出离、无恚、无害),由此而能生慧,能去贪、去嗔。佛家之“痴”,佛经英文译本中作delusion,ignorance,false thinking,without the right understanding,without the right thoughts。去“嗔”不难,去“贪”甚难,若能去“痴”,即大彻大悟,真见佛道矣。所以“不闻佛法”是人生“八难”之一,类似于生而聋、哑、盲。 第三十八回 胡涂醉 情长计短 虚竹眼望深谷,也是束手无策,见到众女焦急的模样,心想:“她们都叫我主人,遇上了真正难题,我这主人却一筹莫展,那成什么话?经中言道:‘或有来求手足耳鼻、头目肉血、骨髓身分,菩萨摩诃萨见来求者,悉能一切欢喜施与。’菩萨六度,第一便是布施,我又怕什么了?”于是脱下符敏仪所缝的那件袍子,说道:“石嫂,请借兵刃一用。”石嫂道:“是!”倒转柳叶刀,躬身将刀柄递过。 虚竹接刀在手,北冥真气运到了刃锋之上,手腕微抖,唰的一声轻响,已将扣在峭壁石洞中的半截铁链斩下。柳叶刀又薄又细,只不过锋利而已,也非什么宝刀,但经他真气贯注,切铁链如斩竹木。这段铁链留在此岸的约有二丈二三尺,虚竹抓住铁链,将刀还了石嫂,提气力跃,便向对岸纵了过去。 群女齐声惊呼。余婆婆、石嫂、符敏仪等都叫:“主人,不可冒险!” 一片呼叫声中,虚竹已身凌峡谷,他体内真气滚转,轻飘飘的向前飞行,突然间真气微浊,身子下跌,当即挥出铁链,卷住了对岸垂下的断炼。便这么一借力,身子沉而复起,落到了对岸。他转过身来,朗声道:“大家且歇一歇,我去设法救人。” 余婆等又惊又佩,尽皆感激,齐道:“主人小心!” 虚竹向传来惨呼声的山后奔去,走过一条石弄堂也似的窄道,见两女尸横在地,身首分离,鲜血兀自从颈口冒出。虚竹合什说道:“我佛慈悲,罪过,罪过!”对着两具尸体匆匆忙忙的念了一遍“往生咒”,顺着小径向峰顶快步而行,越走越高,身周白雾越浓,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到了缥缈峰绝顶,云雾之中,放眼皆是松树,却听不到一点人声,心下沉吟:“难道钧天部诸女都给杀光了?当真作孽。”摘了几枚松球,放在怀里,心道:“松球会掷死人,我出手千万要轻,只可将敌人吓走,不可杀人。” 只见地下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大道,每块青石都长约八尺,宽约三尺,甚为整齐,要铺成这样的大道,工程浩大之极,似非童姥手下诸女所能,料想是前人遗留。这青石大道约有二里来长,石道尽处,一座巨大的石堡巍然耸立,堡门左右各有一头石雕的猛鹫,高达三丈有余,尖喙巨爪,神骏非凡。这古堡形貌古朴,不知是何时所建,堡门半掩,四下里仍一人也无。 虚竹闪身进门,穿过两道庭院,忽听得大厅中传来声音,一人厉声喝道:“贼婆子藏宝的地方,到底在那里?你们说是不说?”一个女子声音骂道:“狗奴才,事到今日,难道我们还想活吗?你可别痴心妄想啦!”另一个男子声音说道:“云岛主,有话好说,何必动粗?这般对付妇道人家,未免太无礼了罢?” 虚竹听出那劝解的声音是大理段公子所说,当乌老大要众人杀害童姥之时,也是这段公子独持异议,心想:“这位公子似乎不会武功,但英雄肝胆,侠义心肠,远在一众武学高手之上,令人好生钦佩。” 只听那云岛主道:“哼哼,你们这些鬼丫头想死,自然容易,但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事?我碧石岛有一十七种奇刑,待会一件件在你们鬼丫头身上试个明白。听说黑风洞、伏鲨岛的奇刑怪罚,比我碧石岛还厉害得多,也不妨让众兄弟开开眼界。”许多人轰然叫好,更有人道:“大伙儿尽可比划比划,且看那一洞、那一岛的刑罚最先奏效。” 从声音中听来,厅内不下数百人之多,加上大厅中的回声,嘈杂噪耳。虚竹想找个门缝向内窥望,但这座大厅全是以巨石砌成,竟没半点缝隙。他一转念间,双手在地下泥尘中抹了几下,满手污泥都涂抹在脸上,便即迈步进厅。 只见大厅中桌上、椅上都坐满了人,一大半人没座位,便席地而坐,另有一些人走来走去,随口谈笑。厅中地下坐着二十来个黄衫女子,显是给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渍淋漓,受伤不轻,自是钧天部诸女了。厅上本来便乱糟糟地,虚竹跨进厅门,也有几人向他瞧了一眼,见他不是女子,自不是灵鹫宫之人,只道是那个洞主、岛主带来的门人子弟,谁也没多加留意。 虚竹在门槛上一坐,放眼四顾,见乌老大坐在西首一张太师椅上,脸色憔悴,但剽悍乖戾之气仍从眼神中流露出来。一个身形魁梧的黑汉子手握皮鞭,站在钧天部诸女身旁,不住喝骂,威逼她们吐露童姥藏宝的所在,那自是云岛主了。诸女只倔强反骂。 乌老大道:“你们这些丫头真是死心眼儿,我跟你们说,童姥早就给她师妹李秋水杀死了,这是我亲眼目睹,难道还有假的?你们乘早降服,我们决不难为。” 一个中年黄衫女子尖声叫道:“胡说八道!尊主武功盖世,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有谁还能伤得她老人家?你们妄想夺取破解‘生死符’的宝诀,乘早别做这清秋大梦。别说尊主必定无恙,转眼就会上峰,惩治你们这些叛徒,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你们‘生死符’不解,一年之内,个个要哀号呻吟,受尽苦楚而死。” 乌老大冷冷的道:“好,你不信,我给你们瞧一样物事。”说着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打了开来,赫然露出一条人腿。虚竹和众女认得那条腿上的裤子鞋袜,正是童姥的下肢,不禁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乌老大道:“李秋水将童姥斩成了八块,分投山谷,我随手拾来了一块,你们不妨仔细瞧瞧,是真是假。” 钧天部诸女认明确是童姥的左腿,料想乌老大此言非虚,不禁放声大哭。 一众洞主、岛主大声欢呼,都道:“贼婆子已死,当真妙极!”有人道:“普天同庆,薄海同欢!”有人道:“乌老大,这般好消息,你竟瞒到这时候,该当罚酒三大杯。”却也有人道:“贼婆子既死,咱们身上的生死符,倘若世上无人能解……” 突然之间,人丛中响起几下“呜呜”之声,似狼嗥,如犬吠,声音充满了痛楚,极为可怖。众人一听之下,齐皆变色,霎时之间,大厅中除了这有如受伤猛兽般的呼号之外,更无别的声息。只见一个胖子在地下滚来滚去,两脚乱撑乱踢,双手先是抓脸,又撕烂胸口衣服,跟着猛力撕抓胸口,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肺。只片刻间,他已满手是血,脸上、胸口,也都是鲜血,叫声也越来越惨厉。众人如见鬼魅,不住后退。有几人低声道:“生死符催命来啦!” 虚竹虽也中过生死符,但随即服食解药,跟着得童姥传授法门化解,并未经历过这等惨酷熬煎,眼见那胖子这般惊心动魄的情状,才深切体会到众人如此畏惧童姥之故。 众人似怕生死符的毒性会传染旁人,谁也不敢上前设法减他痛苦。片刻之间,那胖子已将全身衣衫撕得稀烂,身上一条条都是抓破的血痕,地下也洒满了斑斑鲜血。 人丛中有人气急败坏的叫道:“哥哥!你静一静,别慌!”奔出一个人来,又叫:“让我给你点了穴道,咱们再想法医治。”那人和那胖子相貌有些相似,年纪较轻,人也没那么胖,显是他的同胞兄弟。那胖子双眼发直,宛似不闻。那人一步步走近,神态间充满了戒慎恐惧,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陡然出指,疾点他“肩井穴”。那胖子身形一侧,避开了他手指,反手将他牢牢抱住,张口便咬他脸颊。那人叫道:“哥哥,放手!是我!”那胖子不住乱咬,便如疯狗一般。他兄弟出力挣扎,却那里挣得开,霎时间脸上给他咬下一块肉来,鲜血淋漓,只痛得大声惨呼。 段誉向王语嫣道:“王姑娘,怎地想法子救他们一救?”王语嫣蹙起眉头,说道:“这人发了疯,力大无穷,又不是使武功,我可没法子。”段誉转头向慕容复道:“慕容兄,你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神技,可用得着么?”慕容复不答,脸有不愉之色。包不同恶狠狠的道:“你叫我家公子学做疯狗,也去咬他一口吗?” 段誉歉然道:“是我说得不对,包兄莫怪。慕容兄莫怪!”走到那胖子身边,说道:“尊兄,这人是你的弟弟,快请放了他罢。”那胖子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口中兀自发出犹似负伤猛兽的痛吼之声。 第1198章 天龙(186) 云岛主抓起一名黄衫女子,喝道:“这里厅上之人,大半都中了老贼婆的生死符,此刻互受感应,不久人人都要发作,几百个人将你全身咬得稀烂,你怕是不怕?”那女子向那胖子望了一眼,脸现惊恐神色。云岛主道:“反正童姥已死,你将她秘藏之处说出来,治好众人,大家感激不尽,决不再难为你们。”那女子道:“不是我不肯说,实在……实在是谁也不知。尊主行事,隐秘之极,不会让我们奴婢见到的。” 慕容复随众人上山,原想助他们一臂之力,树恩示惠,将这些草泽异人收为己用。此刻见童姥虽死,她种在各人身上的生死符却无法破解,看来这“生死符”乃是一种剧毒,非武功所能为力,倘若一个个毒发毙命,自己一番图谋便成一场春梦了。他和邓百川、公冶干相对摇了摇头,均感无法可施。 云岛主虽知那黄衫女子所言多半属实,但觉自身中了生死符的穴道中隐隐发酸,似有发作之兆,急怒之下,喝道:“好!先打死你这臭丫头再说!”提起长鞭,啪的一挥,猛力向那女子打去,这一鞭力道沉猛,眼见那女子要给打得头碎脑裂。 忽然嗤的一声,一件暗器从门口飞来,撞在那女子腰间。那女子给撞得滑出丈余,啪的一声大响,长鞭打上地下石板,石屑四溅。只见地下一个黄褐色圆球骨溜溜滚转,却是一枚松球。众人都大吃一惊:“用一枚小小松球便将人撞开丈余,内力非同小可,那是谁?” 乌老大蓦地里想起一事,失声叫道:“童姥!是童姥!” 那日他躲在岩石之后,见到李秋水斩断了童姥左腿,便将断腿包在油布之中,带在身边。他想童姥多半已给李秋水追上杀死,但没目睹她的死状,总是心下惴惴。当日虚竹以松球掷穿他肚子,那手法便是童姥所授。乌老大吃过大苦,一见松球又现,立时便想到是童姥到了,如何不吓得魂飞魄散? 众人听得乌老大狂叫“童姥”,一齐转身朝外,大厅中唰唰、嚓嚓、垮喇、呛啷诸般拔兵刃之声响成一片,各人均取兵刃在手,同时向后退缩。 慕容复反向大门走了两步,要瞧瞧这童姥到底是什么模样。其实那日他以“斗转星移”之术化解虚竹和童姥从空下堕之势,曾见过童姥一面,只是决不知那个十八九岁、颜如春花的姑娘,竟会是众魔头一想到便胆战心惊的天山童姥。 段誉挡在王语嫣身前,生怕她受人伤害。王语嫣却叫:“表哥,小心!” 众人目光群注大门,但过了好半晌,大门口全无动静。 包不同叫道:“童姥姥,你要是恼了咱们这批不速之客,便进来打上一架罢!包不同与众不同,并不怕你!”过了一会,门外仍寂无声息。风波恶道:“好罢,让风某第一个来领教童姥的高招,‘明知打不过,仍要打一打’,那是风某至死不改的臭脾气!”说着舞动单刀护住面前,便冲向门外。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三人和他情同手足,知他决非童姥对手,一齐跟出。 众洞主、岛主有的佩服四人刚勇,有的却暗自讪笑:“你们没见过童姥的厉害,却来妄逞好汉,一会儿吃了苦头,可就后悔莫及了。”众人惊惧交集,但听得风波恶和包不同两人声音一尖一沉,在厅外大声向童姥挑战,却不闻有人答腔。 适才搭救黄衫女子这枚松球,却是虚竹所发。他见自己竟害得大家如此惊疑不定,好生过意不去,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不是。童姥确已逝世,各位不用惊慌。”见那胖子还在乱咬他兄弟,心想:“再咬下去,两人都活不成了。”走过去伸手在那胖子背心上一拍,使的是“天山六阳掌”功夫,一股阳和内力,登时便将那胖子体内生死符的寒毒镇住了,只不知他生死符的所在与性质,却没法就此为他拔除。 那胖子双臂一松,坐倒在地,呼呼喘气,神情委顿不堪,说道:“兄弟,你怎么了?是谁伤得你这等模样?快说,快说,哥哥给你报仇雪恨。”他兄弟见兄长神智回复,心中大喜,顾不得脸上重伤,不住口的道:“哥哥,你好了!哥哥,你好了!” 虚竹伸手在每个黄衫女子肩头上拍了一记,说道:“各位是钧天部的么?你们阳天、朱天、昊天各部姊妹,都已到了接天桥边,只因铁链断了,一时不得过来。你们这里有没铁链或是粗索?咱们去接她们过来罢。”他掌心中北冥真气鼓荡,手到之处,钧天部诸女不论被封的是那一处穴道,其中阻塞的经脉立即震开,再无任何窒滞。 众女惊喜交集,纷纷站起,说道:“多谢尊驾相救,不敢请教尊姓大名。”有几个年轻女子性急,拔步便向大门外奔去,叫道:“快,快去接应八部姊妹们过来,再跟反贼们决一死战。”一面回头挥手,向虚竹道谢。 虚竹拱手答谢,说道:“不敢,不敢!相救各位的另有其人,只不过是假手在下而已。”他意思是说,他的武功内力得自童姥等三位师长,实则是童姥等出手救了诸女。 群豪见他随手一拍,一众黄衫女子的穴道立解,既不须查问何处穴道被封,亦不必在相应穴道处推宫过血,这等手法不但从所未见,抑且从所未闻,眼见他貌不惊人,年纪轻轻,决无这等功力,听他说是旁人假手于他,都信是童姥已到了灵鹫宫中。 乌老大曾和虚竹在雪峰上相处数日,此刻虽然虚竹头发已长,满脸涂了泥污,但一开口说话,乌老大猛地省起,便认了出来,纵身欺近他身旁,扣住了他右手脉门,喝道:“小和尚,童……童姥已到了这里么?” 虚竹道:“乌先生,你肚皮上的伤处已痊愈了吗?我……我现在已不能算佛门弟子了,唉!说来惭愧……当真惭愧得紧。”说到此处,不禁满脸通红,但他脸上涂了不少污泥,旁人也瞧不出来。 乌老大一出手便扣住他脉门,谅他无法反抗,当下加催内力,要他痛得出声讨饶,心想童姥对这小和尚甚好,我一袭得手,将他扣为人质,童姥便要伤我,免不了要投鼠忌器。那知他所发内力都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原来虚竹全身尽是北冥神功,没一处穴道不能吸人内力。乌老大心下害怕,不敢再催内力,却也不肯就此放开了手。 群豪一见乌老大所扣的部位,便知虚竹已落入他掌握,即使他武功比乌老大为高,也已无可抗御,唯有听由乌老大宰割,均想:“这小子倘若真是高手,要害便决不致如此轻易的为人所制。”各人七张八嘴的喝问:“小子,你是谁?怎么来的?”“你叫什么名字?你师长是谁?”“谁派你来的?童姥呢?她到底是死是活?” 慕容复、段誉、王语嫣此时也已认出,这人正是珍珑棋会所遇、后来出手救走哑巴女童的少林和尚虚竹。段誉一喜,忍不住叫道:“喂,乌老大,你可不能伤他。” 虚竹一一回答,神态谦恭:“在下道号……道号虚竹子。童姥确已逝世,她老人家的遗体已运到了接天桥边。我师门渊源,唉,说来惭愧,当真……当真……在下铸下大错,不便奉告。各位倘若不信,待会大伙儿便可瞻仰她老人家的遗容。多谢段公子好意,我不碍事。在下来此,是为了给童姥办理后事。各位大都是她老人家的旧部,我劝各位不可再念旧怨,大家在她老人家灵前一拜,种种仇恨,一笔勾销,岂不是好?”他一句句说来,一时羞愧,一时伤感,东一句,西一句,既不连贯,语气也毫不顺畅,最后又尽是一厢情愿之辞。 群豪均觉这小子胡说八道,有点神智不清,惊惧之心渐去,狂傲之意便生,有人更破口叱骂:“小子是什么东西,胆敢要咱们在死贼婆的灵前磕头?”“他妈的,老贼婆到底是怎样死的?”“是不是死在他师妹李秋水手下?这条腿是不是她的?” 虚竹温言道:“各位就算真和童姥有深仇大恨,她既已逝世,那也不必再怀恨了,口口声声‘老贼婆’,未免太难听了一点。乌先生说得不错,童姥确是死于她师妹李秋水手下,这条腿嘛,也确是她老人家的遗体。唉,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童姥她老人家虽然武功深湛,到头来仍不免功散气绝,终须化作黄土。我佛慈悲,但愿童姥投胎善道,不受大苦。” 群豪听他唠唠叨叨的说来,童姥已死倒是确然不假,登时都大感宽慰。有人问道:“童姥临死之时,你是否在她身边?”虚竹道:“是啊。最近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服侍她老人家。”群豪对望一眼,心中同时飞快的转过了一个念头:“破解生死符的宝诀,说不定便在这小子身上。” 青影晃动,一人欺近身来,扣住了虚竹左手脉门,跟着乌老大觉得后颈一凉,一柄利器已架上他项颈,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乌老大,放开了他。” 乌老大一见扣住虚竹左腕那人,便料到此人的死党必定同时出击,待要出掌护身,已慢了一步。只听得背后那人道:“再不放开,这一剑便斩下来了。”乌老大松指放开虚竹手腕,向前跃出数步,转过身来,说道:“珠崖双怪,姓乌的不会忘了今日之事。” 那使剑逼他的是个瘦长汉子,狞笑道:“乌老大,不论出什么题目,珠崖双怪都接着便是。”大怪扣着虚竹脉门,二怪便来搜他衣袋。虚竹心想:“你们要搜便搜,反正我身边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二怪将他怀中的东西一件件摸将出来,第一件便摸到无崖子给他的那幅图画,当即展开卷轴。 大厅上数百对目光,齐向画中瞧去。那画曾为童姥踩过几脚,后来又在冰窖中给浸得湿透,但图中美女仍栩栩如生,便如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丹青妙笔,当真出神入化。众人一见之下,不约而同都转头向王语嫣瞧去。有人说:“咦!”有人说:“哦!”有人说:“呸!”有人说:“哼!”咦者大出意外,哦者恍然有悟,呸者甚为愤怒,哼者意存轻蔑。 群豪本来盼望卷轴中绘的是一张地图又或是山水风景,便可循此而去找寻破解生死符的灵药或秘诀,那知竟是王语嫣的一幅图像,咦、哦、呸、哼一番之后,均感失望。只段誉、慕容复、王语嫣同时“啊”的一声,至于这一声“啊”的含意,三人却又各自不同。王语嫣见到虚竹身边藏着自己的肖像,惊奇之余,晕红双颊,寻思:“难道……难道这人自从那日在珍珑棋局旁见了我一面之后,便也像段公子一般,将我……将我这人放在心里?否则何以图我容貌,暗藏于身?”段誉却想:“王姑娘天仙化身,姿容绝世,这个小师父为她颠倒倾慕,原也不足为异。唉,可惜我的画笔及不上这位小师父的万一,否则我也来画一幅王姑娘的肖像,日后和她分手,朝夕和画像相对,倒也可稍慰相思之苦。”慕容复却想:“这小和尚也是个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之人。”所谓“也是”,头一个当指段誉而言。 二怪将画轴往地下一丢,又去搜查虚竹衣袋,此后拿出来的是虚竹在少林寺剃度的一张度牒,几两碎银子,几块干粮,一双布袜,看来看去,无一和生死符有关。 珠崖二怪搜查虚竹之时,群豪无不虎视眈眈的在旁监视,只要见到有什么特异之物,立时拥上抢夺,不料什么东西也没搜到。 珠崖大怪骂道:“臭贼,老贼婆临死之时,跟你说什么来?”虚竹道:“你问童姥临死时说什么话?嗯,她老人家说:‘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三声,就此断气了。”群豪莫名其妙,心思缜密的便沉思这句“不是她”和大笑三声有甚含义,性情急躁的却都喝骂了起来。 珠崖大怪喝道:“他妈的,什么不是她,哈哈哈?老贼婆还说了什么?”虚竹道:“前辈先生,你提到童姥她老人家之时,最好稍存敬意,可别胡言斥骂。”珠崖大怪大怒,提起左掌,便向他头顶击落,骂道:“臭贼,我偏要骂老贼婆,却又如何?” 突然间寒光闪动,一柄长剑伸了过来,横在虚竹头顶,剑刃侧竖。珠崖大怪这一掌如继续拍落,还没碰到虚竹头皮,自己手掌先得在剑锋上切断了。他一惊之下,急忙收掌,只收得急了,身子后仰,退出三步,一拉之下没将虚竹拉动,顺手放脱了他手腕,但觉左掌心隐隐疼痛,提掌看时,见一道极细的剑痕横过掌心,渗出血来,不由得又惊又恐,心想这一下只消收掌慢了半分,这手掌岂非废了? 怒目向出剑之人瞪去,见那人身穿青衫,五十来岁年纪,长须飘飘,面目清秀,认得他是“剑神”卓不凡。从适才这一剑出招之快、拿捏之准看来,剑上的造诣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又记起那日剑鱼岛区岛主离众而去,顷刻间便给这“剑神”斩了首级,他性子虽躁,却也不敢轻易和这等厉害的高手为敌,说道:“阁下出手伤我,是何用意?” 卓不凡微微一笑,说道:“大伙儿要从此人口中,查究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老兄却突然性起,要将这人打死。众兄弟身上的生死符催起命来,老兄如何交代?”珠崖大怪语塞,只道:“这个……这个……”卓不凡还剑入鞘,微微侧身,手肘在二怪肩头轻轻一撞,二怪站立不定,腾腾腾腾,向后退出四步,胸腹间气血翻涌,险些摔倒,好容易才站定脚步,却不敢出声喝骂。 卓不凡向虚竹道:“小兄弟,童姥临死之时,除了说‘不是她’以及大笑三声之外,还说了什么?” 虚竹突然满脸通红,神色忸怩,慢慢低下头去,原来他想起童姥那时说道:“你将那幅图画拿来,让我亲手撕个稀烂,我再没挂心之事,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岂知童姥一见图画,发现画中人并非李秋水,而是李秋水的小妹子,又好笑,又伤感,竟此一瞑不视。他想:“童姥突然逝世,那位梦中姑娘的踪迹,天下再无一人知晓,只怕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能和她相见了。”言念及此,心下失望之极,黯然魂销。 第1199章 天龙(187) 卓不凡见他神色有异,只道他心中隐藏着什么重大机密,和颜悦色的道:“小兄弟,童姥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你跟我说好了,我姓卓的非但不会对你为难,还有大大的好处给你。”虚竹连耳根子也红了,摇头道:“这件事,我是万万……万万不能说的。”卓不凡道:“为什么不能说?”虚竹道:“此事说来……说来……唉,总而言之,我不能说,你便杀了我,我也不说。”卓不凡道:“你当真不说?”虚竹道:“不说。” 卓不凡向他凝视片刻,见他神气十分坚决,突然间唰的一声,拔出长剑,寒光闪动,嗤嗤嗤几声轻响,长剑似乎在一张八仙桌上划了几下,跟着啪啪几响,八仙桌分为整整齐齐的九块,崩跌在地。在这一霎眼之间,他纵两剑,横两剑,连出四剑,在桌上划了个“井”字。更奇的是,九块木板均成四方之形,大小阔狭,全无差别,竟如是用尺来仔细量度了之后,再慢慢剖成一般。大厅中登时采声雷动。 王语嫣轻声道:“这一手周公剑,是福建建阳‘一字慧剑门’的绝技,这位卓老先生,想必是‘一字慧剑门’的高手耆宿。”群豪齐声喝采之后,随即一齐向卓不凡注目,更无声息,她话声虽轻,这几句话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各人耳中。 卓不凡哈哈一笑,说道:“这位姑娘当真好眼力,居然说得出老朽的门派和剑招名称。难得,难得。”众人都想:“从来没听说福建有个‘一字慧剑门’,这老儿剑术如此厉害,他这门派该当威震江湖才是,怎地竟尔没没无闻?”只听卓不凡叹了口气,说道:“我这门派之中,却只老夫孤家寡人、光杆儿一个。‘一字慧剑门’三代六十二人,二十三年之前,便给天山童姥杀得干干净净了。” 众人心中一凛,均想:“此人到灵鹫宫来,原来是为报师门大仇。” 只见卓不凡长剑一抖,向虚竹道:“小兄弟,我这几招剑法,便传了给你如何?” 此言一出,群豪有的现出艳羡之色,但也有不少人登时显出敌意。学武之人若得高人垂青,授以一招两式,往往终身受用不尽,天下扬名,立身保命,皆由于此。但歹毒之徒习得高招后反噬恩师,亦屡见不鲜,是以武学高手择徒必严。卓不凡毫没来由的答允以上乘剑术传授虚竹,自是为了要知道童姥的遗言,以取得生死符。 虚竹尚未答覆,人丛中一个女子声音冷冷问道:“卓先生,你也中了生死符么?” 卓不凡向那人瞧去,见说话的是个中年道姑,便道:“仙姑何出此问?” 段誉认得这道姑是大理无量洞洞主辛双清,她本是无量剑西宗的掌门人,给童姥的部属收服,改称为无量洞洞主。这些日子来,段誉一直不敢和辛双清正眼相对,也不敢走近她属下的左子穆,生怕他们要算旧帐,这时见她发话,忙去躲在一根大柱之后。 辛双清道:“卓先生若非身受生死符的荼毒,何以千方百计,也来求这破解之道?倘若卓先生意在挟制我辈,那么三十六洞、七十二岛诸兄弟甫脱狮吻,又入虎口,只怕也未必甘心。卓先生虽剑法通神,但如逼得我们无路可走,众兄弟也只好不顾死活的一搏了。”这番话不亢不卑,但一语破的,揭穿了卓不凡的用心,辞锋咄咄逼人。无量剑东宗、西宗为灵鹫宫收归麾下之后,辛双清和左子穆均给童姥在身上种了生死符,甫历痛楚,创伤犹新,更怕再受旁人宰制。 群豪中登时有十余人响应:“辛洞主的话是极。”更有人道:“小子,童姥到底有什么遗言,快快当众说出来,否则大伙儿将你乱刀分尸,味道可不大妙。” 卓不凡长剑抖动,嗡嗡作响,说道:“小兄弟不用害怕,你在我身边,瞧有谁能动了你一根寒毛?童姥的遗言你只能跟我一人说,若有第三人知道,我的剑法便不能传你了。”虚竹摇头道:“童姥的遗言,只和我一个人有关,跟另外一个人也有关,但跟各位实在没半点干系。不管怎样,我是决计不说的。你剑法虽好,我也不想学。” 群豪轰然叫好,道:“对,对!好小子,挺有骨气,他的剑法学来有什么用?”“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一句话便将他剑招的来历揭破了,可见并没希奇之处。”又有人道:“这位姑娘既识得剑法的来历,便有破他剑法的本事。小兄弟,若要拜师,还是拜这个小姑娘为妙。何况你怀中藏了她的画像,哈哈,自然该当拜她为师才是。” 卓不凡听到各人的冷嘲热讽,甚感难堪,斜眼向王语嫣望去,过了半晌,见她始终默不作声,卓不凡大怒,心道:“有人说你能破得我的剑法,你竟并不立即否认,难道你是默认确能破得吗?”其实王语嫣心中在想:“表哥为什么神色不大高兴,是不是生我的气啊?我什么地方得罪他了?莫非……莫非那位小师父画了我的肖像藏在身边,表哥就此着恼?”于旁人的说话,一时全没听在耳中。 卓不凡一瞥眼又见到丢在地下的那轴图画,陡然想起:“这小子画了她肖像藏在怀中,自然对她有万分情意。我要他吐露童姥遗言,非从这小妞儿身上着手不可,有了!”拾起图画,塞入虚竹怀中,说道:“小兄弟,你的心事,我全知道,嘿嘿,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一对。只不过有人从中作梗,你想称心如意,却也不易。这样罢,由我一力主持,将这位姑娘配了给你作妻房,即刻在此拜天地,今晚便在灵鹫宫中洞房如何?”说着笑吟吟的伸手指着王语嫣。 “一字慧剑门”满门师徒给童姥杀得精光,当时卓不凡不在福建,幸免于难,从此再也不敢回去,逃到长白山中荒僻极寒之地苦研剑法,无意中得了前辈高手遗下来的一部剑经,勤练二十年,终于剑术大成,自信已天下无敌,此番出山,在河北一口气杀了几个赫赫有名的好手,更加狂妄不可一世,便自称“剑神”,只道手中长剑当世无人与抗,言出法随,谁敢有违? 虚竹脸上一红,忙道:“不,不!卓先生不可误会。” 卓不凡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知好色则慕少艾,原是人之常情,又何必怕丑?”虚竹不由得狼狈万状,连说:“这个……这个……不是的……” 卓不凡长剑抖动,一招“天如穹庐”,跟着一招“白雾茫茫”,两招混一,向王语嫣递去,要将她圈在剑光之中拉过来,居为奇货,以便与虚竹交换,让他吐露秘密。 王语嫣一见这两招,心中便道:“‘天如穹庐’和‘白雾茫茫’,都是九虚一实。只须中宫直进,捣其心腹,便逼得他非收招不可。”可是心中虽知其法,手上功夫却使不出来,眼见剑光闪闪,罩向自己头上,惊惶之下,“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慕容复看出卓不凡这两招并无伤害王语嫣之意,心想:“我不忙出手,且看这姓卓的老儿捣什么鬼?这小和尚是否会为了表妹而吐露机密?” 但段誉一见到卓不凡的剑招指向王语嫣,他也不懂剑招虚实,自然大惊失色,情急之下,脚下展开“凌波微步”,疾冲过去,挡在王语嫣身前。卓不凡剑招虽快,段誉还是抢先了一步。长剑寒光闪处,嗤的一声轻响,剑尖在段誉胸口划了一条口子,自颈至腹,衣衫尽裂,伤及肌肤。总算卓不凡志在逼求虚竹心中的机密,不欲杀人树敌,见有人挡来,便即缩手,这一剑劲力恰到好处,剑痕虽长,伤势却甚轻微。段誉吓得呆了,低头见到自己胸膛和肚腹上衣衫划破,割出长长一条剑伤,鲜血迸流,只道已给他开膛破腹,立时便要毙命,叫道:“王姑娘,你……你快躲开,我来挡他一阵。” 卓不凡冷笑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不自量力,来做护花之人。”转头向虚竹道:“小兄弟,看中这位姑娘的人可着实不少,我先动手给你除去一个情敌如何?”长剑剑尖指着段誉心口,相距寸许,抖动不定,只须轻轻一送,立即插入他心脏。 虚竹大惊,叫道:“不可,万万不可!”生怕卓不凡杀害段誉,左手伸出,小指在他右腕“太渊穴”上轻轻一拂。卓不凡手上一麻,握着剑柄的五指便即松了。虚竹顺手将长剑抓入掌中。这一下夺剑,乃“天山折梅手”中的高招,看似平平无奇,其实他小指一拂之中,含有最上乘的“小无相功”,卓不凡的功力便再深三四十年,手中长剑一样的也给夺了下来。虚竹道:“卓先生,这位段公子是好人,不可伤他性命。”顺手又将长剑塞还在卓不凡手中,低头去察看段誉伤势。 段誉叹道:“王姑娘,我……我要死了,但愿你与慕容兄百年齐眉,白头偕老。爹爹,妈妈……我……我……”他伤势其实并不厉害,只是以为自己胸膛肚腹给人剖开了,当然非死不可,一泄气,身子向后便倒。 王语嫣抢着扶住,垂泪道:“段公子,你这全是为了我……” 虚竹出手如风,点了段誉胸腹间伤口左近的穴道,再看他伤口,登时放心,笑道:“段公子,你的剑伤不碍事,三四天便好。” 段誉身子给王语嫣扶住,又见她为自己哭泣,早已神魂飘荡,欢喜万分,问道:“王姑娘,你……你是为我流泪么?”王语嫣点了点头,珠泪又滚滚而下。段誉道:“我段誉得有今日,他便再刺我几十剑,我也甘心。”虚竹的话,两人竟全没听进耳中。王语嫣是心中感激,情难自已。段誉见到了意中人的眼泪,又知这眼泪是为自己所流,那里还关心自己的生死? 虚竹夺剑还剑,只一瞬间之事,除了慕容复看得清楚、卓不凡自身明白之外,旁人都道卓不凡手下留情,故意不取段誉性命。可是卓不凡心中惊怒之甚,实难形容,一转念间,心道:“我在长白山中巧得前辈遗留的剑经,苦练二十年,当世怎能尚有敌手?是了,想必这小子误打误撞,刚好碰到我手腕上的太渊穴。天下十分凑巧之事,原是有的。倘若他当真有意夺我手中兵刃,夺了之后,又怎会还我?瞧这小子小小年纪,能有多大气候,岂能夺得了卓某手中长剑?”心念及此,豪气又生,说道:“小子,你忒也多事!”长剑递出,剑尖指在虚竹后心衣上,手劲轻送,要想刺破他衣衫,便如对付段誉一般,令他也受些皮肉之苦。 虚竹这时体内北冥真气充盈流转,宛若实质,卓不凡长剑刺到,撞上了他体内真气,剑尖一歪,剑锋便从他身侧滑开。卓不凡大吃一惊,变招也真快捷,立时横剑削向虚竹胁下。这招“玉带围腰”一剑连攻他前、右、后三个方位,三处都是致命要害,凌厉狠辣。这时他已知虚竹武功之高,大出自己意料之外,这一招已使上了全力。 虚竹“咦”的一声,身子微侧,不明白卓不凡适才还说得好端端地,何以突然翻脸,陡施杀手?嗤的一声,剑刃从他腋下穿过,将他的旧僧袍划破了长长一条。卓不凡第二击不中,五分惊讶之外,更增五分惧怕,身子滴溜溜打个半圈,长剑一挺,剑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群豪中十余人齐声惊呼:“剑芒,剑芒!”那剑芒犹似长蛇般伸缩不定,卓不凡脸露狞笑,丹田中提一口真气,青芒突盛,向虚竹胸口刺来。 虚竹从未见过别人的兵刃上能生出青芒,听得群豪呼喝,料想是一门厉害武功,自己定然对付不了,错步滑开。卓不凡这一剑出了全力,中途无法变招,唰的一声响,长剑刺入了大石柱中,深入尺许。这根石柱乃极坚硬的花岗石所制,软身的长剑居然刺入一尺有余,可见他附在剑刃上的真力确实非同小可,群豪又忍不住喝采。 卓不凡手上运劲,从石柱中拔出长剑,仗剑向虚竹赶去,喝道:“小兄弟,你能逃到那里去?”虚竹心下害怕,滑脚又再避开。 左侧突然有人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小子,躺下罢!”是个女子声音。两道白光闪处,两把飞刀在虚竹面前掠过。虚竹虽只在最初背负童姥之时,得她指点过一些轻功,但他内力深湛浑厚,举手投足之际,自然而然的轻捷无比,身随意转,飞刀来得虽快,他还是轻轻巧巧的躲过了。但见一个身穿淡红衣衫的中年美妇双手一招,便将两把飞刀接入手中。她掌心之中,倒似有股极强的吸力,将飞刀吸了过去。 卓不凡赞道:“芙蓉仙子的飞刀神技,可教人大开眼界了!” 虚竹蓦地想起,那晚众人合谋进攻缥缈峰时,卓不凡、芙蓉仙子二人和不平道人乃是一路,不平道人在雪峰上给自己以松球打死,难怪二人要杀自己为同伴报仇。他自觉内疚,停了脚步,向卓不凡和芙蓉仙子不住作揖,说道:“我确是犯了极大的过错,当真该死,虽然当时我并非有意,唉,总之是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两位要打要骂,我……我这个……再也不敢躲闪了。” 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绿华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小子终于害怕了。”其实他们并不知不平道人是死在虚竹手下,即使知道,也不拟杀他为不平道人报仇。两人一般的心思,同时欺近身去,一左一右,抓住了虚竹手腕。 虚竹想到不平道人死时的惨状,心中抱憾万分,不住讨饶:“我做错了事,当真后悔莫及。两位尽管重重责罚,我心甘情愿的领受,就是要杀我抵命,也不敢违抗。” 卓不凡道:“你要我不伤你性命,那也容易,你只须将童姥临死时的遗言,原原本本的说与我听,便可饶了你。”崔绿华微笑道:“卓先生,小妹能不能听?”卓不凡道:“咱们只要寻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这里众位朋友人人都受其惠,又不是在下一人能得好处。”他既不说让崔绿华同听秘密,亦不说不让她听,但言下之意,显然是欲独占成果。 崔绿华微笑道:“小妹却没你这么好良心,我便是瞧着这小子不顺眼。”左手紧抓虚竹手腕,右手疾扬,两柄飞刀便往虚竹胸口直插下来。 第1200章 天龙(188) 童姥既死,卓不凡的师门大仇已难以得报,这时他只想找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门,挟制群豪,作威作福。崔绿华的用意却全然不同。她兄长为三十六洞的三个洞主联手所杀,她想只要杀了虚竹,没人知道童姥的遗言,那三个洞主身上的生死符就永难破解,势必比她兄长死得惨过百倍,远胜于自己亲手杀人报仇,是以突然猛施杀手。她这下出手好快,卓不凡长剑本已入鞘,忙去拔剑,已慢了一步。 虚竹一惊,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双手外推,将卓不凡和崔绿华同时震开数步。崔绿华一声呼喝,飞刀脱手,疾向虚竹射去。她虽跌出数步,但以投掷暗器而论,仍可说相距极近。卓不凡怕虚竹被杀,举剑往飞刀上撩去。崔绿华早料到卓不凡定会出剑相救,两柄飞刀脱手,跟着又有十柄飞刀连珠般掷出,其中三刀掷向卓不凡,志在将他一挡,其余七刀都向虚竹射去,面门、咽喉、胸膛、小腹,尽在飞刀笼罩之下。 虚竹双手连抓,使出“天山折梅手”,随抓随抛,但听得玎玎珰珰之声不绝,霎时之间,将十三件兵刃投在脚边。十二柄是崔绿华的飞刀,第十三件却是卓不凡的长剑。原来他一使上这“天山折梅手”,惶急之下,没再细想对手是谁,见到兵刃便抓,顺手将卓不凡的长剑也夺了下来。 他夺下十三件兵刃,一抬头见到卓不凡苍白的脸色,回过头来,再见到崔绿华惊惧的眼神,心道:“糟糕,糟糕,我又得罪了人啦。”忙道:“两位请勿见怪,在下行事卤莽。”俯身拾起地下十三件兵刃,双手捧起,送到卓崔二人身前。 崔绿华还道他故意来羞辱自己,双掌运力,猛向他胸膛上击去。但听得啪的一声响,一股猛烈无比的力道反击出来,崔绿华“啊”的一声惊呼,身子向后急飞,砰的一下,重重撞上石墙,喷出两口鲜血。 卓不凡此次与不平道人、崔绿华联手,事先三人暗中曾相互伸量过武功内力,虽然卓不凡较二人为强,但也只稍胜一筹而已,此刻见虚竹双手捧着兵刃,单以体内的一股真气,便将崔绿华弹得身受重伤,自己万万不是对手。他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双手向虚竹一拱,说道:“佩服,佩服,后会有期。” 虚竹道:“前辈请取了剑去。在下无意冒犯,请前辈不必介意。前辈要打要骂,为不平道长出气,我……我决计不敢反抗。” 在卓不凡听来,虚竹这几句话全成了刻毒的讥讽。他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大踏步向厅外走去。 忽听得一声娇叱,一个女子声音说道:“站住了!灵鹫宫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吗?”卓不凡一凛,顺手便按剑柄,一按之下,却按了个空,这才想起长剑已给虚竹夺去,只见大门外拦着一块巨岩,二丈高,一丈宽,将大门密不透风的堵死了。这块巨岩不知是何时无声无息的移来,自己竟全没发觉。 群豪一见这情景,均知已陷入了灵鹫宫的机关之中。众人一路攻战而前,将一干黄衫女子杀的杀,擒的擒,扫荡得干干净净,进入大厅之后,也曾四下察看有无伏兵,但此后有人身上生死符发作,各人触目惊心,物伤其类,跟着一连串变故接踵而来,竟没想到身处险地,危机四伏,待得见到巨岩堵死了大门,心中均是一凛:“今日要生出灵鹫宫,只怕大大不易了。” 忽听得头顶一个女子声音说道:“童姥姥座下四使婢,参见虚竹先生。”虚竹抬起头来,见大厅靠近屋顶之处,有九块岩石凸了出来,似是九个小小的平台,其中四块岩石上各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自盈盈拜倒。四女一拜,随即纵身跃落,身在半空,手中已各持长剑,飘飘而下。四女一穿浅红,一穿淡青,一穿浅碧,一穿浅黄,同时跃下,同时着地,再向虚竹躬身拜倒,说道:“使婢迎接来迟,主人恕罪。”虚竹作揖还礼,说道:“四位姊姊不必多礼。” 四个少女抬起头来,众人都是一惊。但见四女不但高矮秾纤一模一样,而且相貌也没半点分别,一般的瓜子脸蛋,眼如点漆,清雅秀丽,所不同者只衣衫颜色。 那穿浅红衫的女子道:“婢子四姊妹一胎所生,童姥姥给婢子取名为梅剑,这三位妹子是兰剑、竹剑、菊剑。适才遇到昊天、朱天诸部姊妹,得知诸般情由。现下婢子已将独尊厅大门关上了,这一干大胆作反的奴才如何处置,便请主人发落。” 群豪听她自称为四姊妹一胎孪生,这才恍然,怪不得四人相貌一模一样,但见她四人容颜秀美,语音清柔,各人心中均生好感,不料说到后来,那梅剑竟说什么“一干大胆作反的奴才”,无礼之极。两条汉子抢了上来,一人手持单刀,一人拿着一对判官笔,齐声喝道:“小妞儿,你口中不干不净的放……” 突然间青光连闪,兰剑、竹剑姊妹长剑掠出,跟着当当两声响,两条汉子的手腕已给截断,手掌连着兵刃掉在地下。这一招迅捷无伦,那二人手腕已断,口中还在说道:“……什么屁!哎唷!”齐声大叫,向后跃开,只洒得满地都是鲜血。 二女一出手便断了二人手腕,其余各人虽颇有自忖武功比那两条大汉要高得多的,却也不敢贸然出手,何况眼见这座大厅四壁都是厚实异常的花岗岩,又不知厅中另有何等厉害机关,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作声。 寂静之中,忽然人丛中又有一人“呵呵呵”的咆哮起来。众人听了,都知又有人身上的生死符催命来了。 群豪相顾失色之际,一条铁塔般的大汉纵跳而出,双目尽赤,乱撕自己胸口衣服。许多人叫了起来:“铁鳌岛岛主!铁鳌岛岛主哈大霸!”那哈大霸口中呼叫,直如一头受了伤的猛虎,他提起铁钵般的拳头,砰的一声,将一张茶几击得粉碎,随即向菊剑冲去。 菊剑见到他可怖的神情,忘了自己剑法高强,心中害怕,一钻头便冲入了虚竹的怀中。哈大霸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向梅剑抓来。这四个孪生姊妹心意相通,菊剑吓得浑身发抖,梅剑早受感应,眼见哈大霸扑到,“啊”的一声惊呼,躲到了虚竹背后。 哈大霸一抓落空,翻转双手,便往自己两只眼睛中挖去。虚竹叫道:“使不得!”衣袖挥出,拂中他臂弯,哈大霸双手便即垂下。虚竹道:“这位兄台体内所种的生死符发作,在下来想法子给你解去。”当即使出“天山六阳掌”中的一招“阳歌天钧”,在哈大霸背心“灵台穴”上一拍。哈大霸几下剧震,全身宛如虚脱。 青光闪处,两柄长剑分别向哈大霸刺到,正是兰剑、竹剑二姝乘机出手。虚竹道:“不可!”夹手将双剑夺过,喃喃念道:“糟糕,糟糕!不知他的生死符种在何处?”他虽学会了生死符的破解之法,究竟见识浅陋,看不出哈大霸身上生死符的所在,这一招“阳歌天钧”又出力太猛,哈大霸竟经受不起。 哈大霸说道:“中……中在……悬枢……气……气海……丝……丝空竹……”适才虚竹一招“阳歌天钧”,已令他神智恢复。 虚竹喜道:“你自己知道,那就好了。”当即以童姥所授法门,用天山六阳掌的纯阳之力,将他悬枢、气海、丝空竹三处穴道中的寒冰生死符化去。 哈大霸站起身来,挥拳踢腿,大喜若狂,突然扑翻在地,砰砰砰的向虚竹磕头,说道:“恩公在上,哈大霸的性命,是你老人家给的,此后恩公但有所命,哈大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虚竹对人向来恭谨,见哈大霸行此礼,忙跪下还礼,也砰砰砰的向他磕头,说道:“在下不敢受此重礼,你向我磕头,我也得向你磕头。”哈大霸大声道:“恩公快快请起,你向我磕头,可真折杀小人了。”为了表示感激之意,又多磕几个头。虚竹见他又磕头,当下又磕头还礼。 两人爬在地下,磕头不休。猛听得几百人齐声高叫:“给我破解生死符,给我破解生死符!”身上中了生死符的群豪蜂拥而前,将二人团团围住。一名老者将哈大霸扶起,说道:“不用磕头啦,大伙儿都要请恩公疗毒救命。” 虚竹见哈大霸站起,这才跟着站起,说道:“各位别忙,听我一言。”霎时之间,大厅上更没半点声息。虚竹说道:“要破解生死符,须得确知此符所种的部位,各位自己知不知道?” 霎时间众人乱成一团,有的说:“我知道!”有的说:“我中在委中穴、内庭穴!”有的说:“我全身发疼,他妈的也不知中在什么鬼穴道!”有的说:“我身上麻痒疼痛,每个月不同,这生死符会走!” 突然有人大声喝道:“大家不要吵,这般嚷嚷的,虚竹子先生能听得见么?”出声呼喝的正是群豪之首的乌老大,众人便即静了下来。 虚竹道:“在下虽蒙童姥授了破解生死符的法门……”七八个人忍不住叫了起来:“妙极,妙极!”“吾辈性命有救了!”只听虚竹续道:“……但辨穴认病的本事却极肤浅。不过各位也不必耽心,倘若自己确知生死符部位的,在下逐一施治,助各位破解。就算不知,咱们慢慢琢磨,再请几位精于医道的朋友来一同参详,总之要治好为止。” 群豪大声欢呼,只震得满厅中都是回声。过了良久,欢呼声才渐渐止歇。 梅剑冷冷的道:“主人应允给你们取出生死符,那是他老人家慈悲。可是你们大胆作乱,害得童姥离宫下山,在外仙逝,你们又来攻打缥缈峰,害死了我们钧天部的不少姊妹,这笔帐却又如何算法?” 群豪面面相觑,都不禁气沮,寻思梅剑所言确是实情,虚竹既是童姥的传人,对众人所犯下的大罪不能置之不理。有人便欲出言哀恳,但转念一想,害死童姥、倒反灵鹫宫之罪何等深重,岂能哀求几句,便能了事?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乌老大道:“这位姊姊所责甚是有理,吾辈罪过甚大,甘领虚竹子先生责罚。”他摸准了虚竹的脾气,知他忠厚老实,绝非阴狠毒辣的童姥可比,若由他出手惩罚,下手也必比梅兰竹菊四剑为轻,因之向他求告。群豪中不少人便即会意,跟着叫了起来:“不错,咱们罪孽深重,虚竹子先生要如何责罚,大家甘心领罪。”有些人想到生死符催命时的痛苦,竟然双膝一曲,跪了下来。 虚竹浑没了主意,向梅剑道:“梅剑姊姊,你瞧该当怎么办?”梅剑道:“这些都不是好人,害死了钧天部这么多姊妹,非叫他们偿命不可。” 无量洞副洞主左子穆向梅剑深深一揖,说道:“姑娘,咱们身上中了生死符,实在惨不堪言,一听到童姥姥她老人家不在峰上,不免着急,以致做错了事,当真悔之莫及。求你姑娘大人大量,向虚竹子先生美言几句。” 梅剑脸一沉,说道:“那些杀过人的,快将自己的右臂砍了,这是最轻的惩戒了。”她话一出口,便觉自己发号施令,于理不合,转头向虚竹道:“主人,你说是不是?”虚竹觉得惩罚太重,却又不想得罪梅剑,嗫嚅道:“这个……这个……嗯……那个……” 人群中忽有一人越众而出,正是大理国王子段誉。他性喜多管闲事,评论是非,向虚竹拱了拱手,笑道:“仁兄,这些朋友们来攻打缥缈峰,小弟一直极不赞成,只不过说干了嘴,也劝他们不听。今日大伙儿闯下大祸,仁兄欲加罪责,倒也应当。小弟向仁兄讨个差使,由小弟来将这些朋友们责罚一番如何?” 那日群豪要杀童姥,歃血为盟,段誉力加劝阻,虚竹是亲耳听到的,深知这位公子仁心侠胆,对他好生敬重,自己负了童姥给李秋水从千丈高峰打下来,也曾蒙他相救,何况自己正没做理会处,听他如此说,忙拱手道:“在下识见浅陋,不会处事。段公子肯出面料理,在下感激不尽。” 群豪初听段誉强要出头来责罚他们,如何肯服?有些脾气急躁的已欲破口大骂,待听得虚竹竟一口应允,话到口边,便都缩回去了。 段誉喜道:“如此甚好。”转身面对群豪说道:“众位所犯过错,实在太大,在下所定的惩罚之法,却也非轻。虚竹子先生既让在下处理,众位若有违抗,只怕虚竹子老兄便不肯给你们拔去身上的生死符了。这第一条嘛,大家须得在童姥灵前,恭恭敬敬的磕上八个响头,肃穆默念,忏悔前非,磕头之时,如心中暗咒童姥者,罪加一等。” 虚竹喜道:“甚是,甚是!这第一条罚得很好。” 群豪本来都怕这书呆子会提出什么古怪难当的罚法来,都自惴惴不安,一听他说在童姥灵前磕头,均想:“人死为大,在她灵前磕几个头,又打甚紧?何况咱们心里暗咒老贼婆,他又怎会知道?老子一面磕头,一面暗骂老贼婆便是。”当即齐声答应。 段誉见自己提出的第一条众人欣然同意,精神一振,说道:“这第二条,大家须得在钧天部诸死难姊姊的灵前行礼。杀伤过人的,必须磕头,默念忏悔,还得身上挂块麻布,服丧志哀。没杀过人的,长揖为礼,虚竹子仁兄提早给他们治病,以资奖励。” 群豪之中,一大半手上没在缥缈峰顶染过鲜血,首先答应。杀伤过钧天部诸女之人,听他说不过是磕头服丧,比之梅剑要他们自断右臂,惩罚轻了万倍,自无异议。 段誉又道:“这第三条吗,是要大家永远臣服灵鹫宫,不得再生异心。虚竹子先生说什么,大家便得听从号令。不但对虚竹子先生要恭敬,对梅兰竹菊四位姊姊,以及灵鹫宫其他姊姊妹妹们,也得客客气气,化敌为友,言语行为,不得无礼。若有那一个不服,不妨上来跟虚竹子先生比上三招两式,且看是他高明呢,还是你厉害!” 群豪听段誉这么说,都欢然道:“当得,当得!”更有人道:“公子定下的罚章,未免太便宜了咱们,不知更有什么吩咐?” 段誉拍了拍手,笑道:“没有了!”转头向虚竹道:“小弟这三条罚章定得可对?” 第1201章 天龙(189) 虚竹拱手连说:“多谢,多谢,对之极矣!”他向梅剑等人瞧了一眼,脸上颇有歉然之色。兰剑道:“主人,你是灵鹫宫之主,不论说什么,婢子们都得听从。你气量宽洪,饶了这些奴才,心中可也不必对我们有什么不安。”虚竹一笑,道:“嗯,这个……我心里还有几句话,不知……不知该不该说?” 乌老大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向是缥缈峰的下属,尊主有何吩咐,谁也不敢违抗。段公子所定的三条罚章,实在宽大之至。尊主另有责罚,大伙儿自然甘心领受。” 虚竹道:“在下年轻识浅,只不过承童姥姥指点几手武功,‘尊主’什么的,真是愧不敢当。我有两点意思,这个……这个……也不知道对不对,大胆说了出来,这个……请各位前辈琢磨琢磨。”他自幼至今一直受人指使差遣,向居人下,从来不会自己出什么主意,更从来不敢当众说话,这几句说得吞吞吐吐,语气神色谦和之极。 梅兰竹菊四姝均想:“主人怎么啦,对这些奴才也用得着这么客气?” 乌老大道:“尊主宽洪大量,赦免了大伙儿的重罪,更对咱们这般谦和,众兄弟便肝脑涂地,也难报恩德于万一。尊主有命,便请吩咐罢!” 虚竹道:“是,是!我若说错了,诸位不要……不要这个见笑。我想说两件事。第一件嘛,好像有点私心,在下……在下出身少林寺,本来……本是个小和尚,请诸位今后行走江湖之时,不要向少林派的僧俗弟子们为难。那是我向各位求一个情,不敢说什么命令。” 乌老大大声道:“尊主有令:今后众兄弟行走江湖,遇到少林派的大师父和俗家朋友们,须得好生相敬,千万不可得罪了,否则严惩不贷。”群豪齐声应道:“遵命!” 虚竹见众人答允,胆子便大了些,拱手道:“多谢,多谢!这第二件事,是请各位体念上天好生之德,我佛慈悲为怀,不可随便伤人杀人。各位虽然不是出家人,最好是有生之物都不要杀,蝼蚁尚且惜命,最好连荤腥也不吃,不过这一节不大容易,也不是非吃素不可,连我自己也破戒吃荤了。因此……这个……那个杀人嘛,总之不好,还是不杀人的为妙,只不过我……我也杀过人,所以嘛……” 乌老大大声道:“尊主有令:灵鹫宫属下一众兄弟,今后不得妄杀无辜,胡乱杀生,否则重重责罚。”群豪又齐声应道:“遵命!” 虚竹连连拱手,说道:“我……我当真感激不尽,话又说回来,各位多做好事,不做坏事,那也是各位自己的功德善业,必有无量福报。”向乌老大笑道:“乌先生,你几句话便说得清清楚楚,我可不成。我先前用松球打伤了你,很对不住,你……你的生死符中在那里?我先给你拔除了罢!” 乌老大所以干冒奇险,率众谋叛,为来为去就是要除去体内的生死符,听得虚竹答应为他拔除,从此去了这为患无穷的附骨之蛆,当真不胜之喜,心中感激,曲膝便即拜倒。虚竹忙跪倒还礼,又问:“乌先生,你肚子上松球之伤,这可痊愈了么?你服过童姥的‘断筋腐骨丸’,咱们也得想法子解了毒性才是。” 梅剑四姊妹开动机关,移开大门上巨岩,放了朱天、昊天、玄天九部诸女进入大厅。 风波恶和包不同大呼小叫,和邓百川、公冶干一齐进来。他四人出门寻童姥相斗,却撞到八部诸女。包不同言词不逊,风波恶好勇斗狠,三言两语,便跟诸女动起手来。不久邓百川、公冶干加入相助,他四人武功虽强,但终究寡不敌众,四人且斗且走,身上都带了伤,倘若大门再迟开片刻,梅兰竹菊不出声喝止,他四人若不遭擒,便难免丧生了。 慕容复自觉没趣,带同邓百川等告辞下山。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绿华却不别而行。 虚竹见慕容复等要走,竭诚挽留。慕容复道:“在下得罪了缥缈峰,好生汗颜,承兄台不加罪责,已领盛情,何敢再行叨扰?”虚竹道:“那里,那里?两位公子文武双全,英雄了得,在下仰慕得紧,只想……只想这个……向两位公子领教。我……我实在笨得……那个要命。” 包不同适才与诸女交锋,寡不敌众,身上受了好几处剑伤,正没好气,听虚竹啰里啰唆的留客,又听慕容复低声说他怀中藏了王语嫣的图像,寻思:“这小贼秃假仁假义,身为佛门子弟,却对王姑娘暗起歹心,显然是个不守清规的淫僧。”便道:“小师父留英雄是假,留美人是真,何不直言要留王姑娘在缥缈峰上?” 虚竹愕然道:“你……你说什么?我要留什么美人?”包不同道:“你心怀不轨,难道姑苏慕容家人人都是白痴么?嘿嘿,太也可笑!”虚竹搔了搔头,说道:“我不懂先生说些什么,不知什么事可笑?” 包不同虽身在龙潭虎穴之中,但一激发了他的执拗脾气,早将生死置于度外,大声叫道:“你这小贼秃,你是少林寺的和尚,既是名门弟子,怎么又改投邪派,勾结一众妖魔鬼怪?我瞧着你便生气。一个和尚,逼迫几百名妇女做你妻妾情妇,兀自不足,却又打起王姑娘的主意来!我跟你说,王姑娘是我家慕容公子的人,你癞虾蟆莫想吃天鹅肉,乘早收了歹心的好!”怒火上冲,拍手顿足,指着虚竹鼻子大骂。 虚竹莫名其妙,道:“我……我……我……”忽听得呼呼两声,乌老大挺起绿波香露鬼头刀,哈大霸举起一柄大铁椎,齐声大喝,双双向包不同扑来。 慕容复心知虚竹既允为这些人解去生死符之毒,已得群豪死力,倘若混战起来,凶险无比,见乌老大和哈大霸同时扑到,晃身抢上,使出“斗转星移”功夫,一带之间,鬼头刀砍向哈大霸,而大铁椎砸向乌老大,当的一声猛响,两般兵刃激得火花四溅。慕容复反手在包不同肩头轻轻一推,将他推出丈余,向虚竹拱手道:“得罪,告辞了!”身形晃处,已到大厅门口。他适才见过门口的机关,倘若那巨岩再移过来挡住了大门,那便只有任人宰杀了。 虚竹忙道:“公子慢走,决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慕容复双眉一挺,转过身来,朗声说道:“阁下是否自负天下无敌,要指点几招么?”虚竹连连摇手,道:“不……不敢……”慕容复道:“在下不速而至,来得冒昧,阁下真的非留下咱们不可么?”虚竹摇头道:“不……不是……是的……唉!” 慕容复站在门口,傲然瞧着虚竹、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豪,以及梅兰竹菊四剑、九天九部诸女。群豪及诸女为他气势所慑,一时竟没人上前邀斗。隔了半晌,慕容复袍袖一拂,道:“走罢!”昂然跨出大门。王语嫣、邓百川等五人跟了出去。 乌老大愤然道:“尊主,倘若让他活着走下缥缈峰,大伙儿还用做人吗?请尊主下令拦截。”虚竹摇头道:“算了。我……我真不懂,为什么他忽然生这么大的气……”乌老大道:“那么待属下去擒了那位王姑娘来。”虚竹忙道:“不可,不可!” 王语嫣见段誉未出大厅,回头道:“段公子,再见了!” 段誉一震,胸口酸楚,喉头似乎塞住了,勉强说道:“是,再……再见了。我……我还是跟你一起……”眼见她背影渐渐远去,更不回头,耳边只响着包不同那句话:“他说王姑娘是慕容公子的人,叫旁人乘早死了心,不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不错,慕容公子临出厅门之时,神威凛然,何等英雄气概!他一举手间便化解了两个劲敌的招数,又是何等深湛的武功!以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到处出丑,如何在她眼里?王姑娘那时瞧着她表哥的眼神脸色,真是深情款款,既敬仰,又爱慕,我……我段誉,当真不过是一只癞虾蟆罢了。” 一时之间,大厅上怔住了两人,虚竹是满腹疑云,搔首踟蹰,段誉是怅惘别离,黯然魂销。两人呆呆的茫然相对。 过了良久,虚竹一声长叹。段誉跟着一声长叹,说道:“仁兄,你我同病相怜,这铭心刻骨的相思,却何以自遣?”虚竹一听,不由得满面通红,以为他知道自己“梦中女郎”的艳迹,嗫嚅问道:“段……段公子,你却又如……如何得知?” 段誉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不识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仁兄,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此恨绵绵无绝期!”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他认定虚竹怀中私藏王语嫣的图像,自是和自己一般,对王语嫣倾倒爱慕,适才慕容复和虚竹冲突,当然也是为着王语嫣了,又道:“仁兄武功绝顶,可是这情之一物,只讲缘份,不论文才武艺,倘若无缘,说什么也不成的。” 虚竹喃喃道:“是啊,佛说万法由缘生,一切只讲缘份……不错……那缘份……当真是可遇不可求……是啊,一别之后,茫茫人海,却又到那里找去?”他说的是“梦中女郎”,段誉却认定他是说王语嫣。两人各有一份不通世俗的呆气,竟越说越投机。 灵鹫宫诸女摆开筵席,虚竹和段誉便携手入座。诸洞岛群豪是灵鹫宫下属,自然谁也不敢上来和虚竹同席。虚竹不懂款客之道,见旁人不过来,也不出声相邀,只和段誉讲论。 段誉全心全意沉浸在对王语嫣的爱慕之中,没口子的夸奖,说她性情如何和顺温婉,姿容如何秀丽绝俗。虚竹只道段誉在夸奖他的“梦中女郎”,不敢问他如何认得,更不敢出声打听这女郎的来历,一颗心却怦怦乱跳,寻思:“我只道童姥一死,天下便没人知道这位姑娘的所在,天可怜见,段公子竟然认得。但听他之言,对这位姑娘也充满了爱慕之情、思恋之意,我若吐露风声,曾和她在冰窖之中有过一段因缘,段公子势必大怒,离席而去,我便再也打听不到了。”听段誉没口子夸奖这位姑娘,正合心意,便也随声附和,其意甚诚。 两人各说各的情人,缠夹在一起,只因谁也不提这两位姑娘名字,言语中的榫头居然接得丝丝入扣。虚竹道:“段公子,佛家道万法都是一个缘字。经云:‘诸法从缘生,诸法从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达摩祖师有言:‘众生无我,苦乐随缘’,如有什么赏心乐事,那也是‘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段誉道:“是啊!‘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话虽如此说,但吾辈凡夫,怎能修得到这般‘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的境地?” 大理国佛法昌盛,段誉自幼诵读佛经,两人你引一句《金刚经》,我引一段《法华经》,自宽自慰,自伤自叹,惺惺相惜,同病相怜。梅兰竹菊四姝不住轮流上来斟酒。段誉喝一杯,虚竹便也喝一杯,唠唠叨叨的谈到半夜。群豪起立告辞,由诸女指引歇宿之所。虚竹和段誉酒意都有八九分了,仍对饮讲论不休。 那日段誉和萧峰在无锡城外赌酒,以内功将酒水从小指中逼出,此刻借酒浇愁,却是真饮,迷迷糊糊的道:“仁兄,我有一位结义金兰的兄长,姓乔名峰,此人当真是大英雄、真豪杰,武功酒量,无双无对。仁兄倘若遇见,必然也爱慕喜欢,只可惜他不在此处,否则咱三人结拜为兄弟,共尽意气之欢,实为平生快事。” 虚竹从不喝酒,全仗内功精湛,这才连尽数斗不醉,但心中飘飘荡荡地,说话舌头也大了,本来拘谨胆小,忽然豪气陡生,说道:“段公子若是……那个不是……不是瞧不起我,咱二人便先结拜起来,日后寻到乔大哥,再拜一次便了。”段誉大喜,道:“妙极,妙极!咱两个先将乔大哥结拜在内便了。兄长几岁?” 二人叙了年纪,虚竹大了三岁。段誉叫道:“二哥,受小弟一拜!”推开椅子,跪拜下去。虚竹急忙还礼,脚下一软,向前直摔。 段誉见他摔跌,忙伸手相扶,两人无意间真气一撞,都觉对方体中内力充沛,急忙自行收敛克制。这时段誉酒意已有十分,脚步踉跄,站立不定。突然之间,两人哈哈大笑,互相搂抱,滚跌在地。段誉道:“二哥,小弟没醉,咱俩再来喝他一百杯!”虚竹道:“小兄自当陪三弟喝个痛快。”段誉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哈哈,会须立尽三百杯!”两人越说越迷糊,终于都醉得人事不知。 第三十九回 解不了 名缰系嗔贪 虚竹次日醒转,发觉睡在一张温软的床上,睁眼向帐外看去,见是处身于一间极大的房中,空荡荡地,倒与少林寺的禅房差不多,房中陈设古雅,铜鼎陶瓶,也有些类似少林寺中的铜钟铁炉。这时兀自迷迷糊糊,于眼前情景,惘然不解。 一个少女托着一只瓷盘走到床边,正是兰剑,说道:“主人醒了?请漱漱口。” 虚竹宿酒未消,只觉口中苦涩,喉头干渴,见碗中盛着一碗黄澄澄的茶水,拿起便喝,入口甜中带苦,却无茶味,便骨嘟骨嘟的喝个清光。他一生中那里尝过什么参汤?也不知是什么苦茶,歉然一笑,说道:“多谢姊姊!我……我想起身了,请姊姊出去罢!”兰剑尚未答口,房门外又走进一个少女,却是菊剑,微笑道:“咱姊妹二人服侍主人换衣。”说着从床头椅上拿起一套淡青色的内衣内裤,塞入虚竹被中。 虚竹大窘,满脸通红,说道:“不,不,我……我不用姊姊们服侍。我又没受伤生病,只不过是喝醉了,唉,这一下连酒戒也犯了。经云:‘饮酒有三十六失。’以后最好不饮。三弟呢?段公子呢?他在那里?” 兰剑抿嘴笑道:“段公子已下山去了。临去时命婢子禀告主人,说道待灵鹫宫中诸事定当之后,请主人赴中原相会。” 第1202章 天龙(190) 虚竹叫声:“啊哟!”说道:“我还有事问他呢,怎地他便走了?”心中一急,从床上跳了起来,要想去追赶段誉,问他“梦中女郎”的姓名住处,突然见到自身穿着一套干干净净的月白小衣,“啊”的一声,又拉被子盖上身,惊道:“我怎地换了衣衫?”他从少林寺中穿出来的是套粗布内衣裤,穿了半年,早已破烂污秽不堪,现下身上所服,着体轻柔,也不知是绫罗还是绸缎,但总之是贵重衣衫。 菊剑笑道:“主人昨晚醉了,咱四姊妹服侍主人洗澡更衣,主人不知道么?” 虚竹更大吃一惊,抬头见到兰剑、菊剑,人美似玉,笑靥胜花,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一伸臂间,内衣从手臂间滑了上去,露出隐隐泛出淡红的肌肤,显然身上所积的污垢泥尘都已给洗擦得干干净净,他兀自存了一线希望,强笑道:“我真醉得胡涂了,幸好自己居然还会洗澡。”兰剑笑道:“昨晚主人一动也不会动了,是我们四姊妹帮主人洗的。”虚竹“啊”的一声大叫,险些晕倒,重行卧倒,连呼:“糟糕,糟糕!” 兰剑、菊剑给他吓了一跳,齐问:“主人,什么事不对啦?”虚竹苦笑道:“我是个男人,在你们四位姊妹面前……那个赤身露体,岂不……岂不糟糕之极?何况我全身老泥,又臭又脏,怎可劳动姊姊们做这等污秽之事?”兰剑道:“咱四姊妹是主人的女奴,便为主人粉身碎骨也所应当,奴婢犯了过错,请主人责罚。”说罢,和菊剑一齐拜伏在地。 虚竹见她二人大有畏惧之色,想起余婆、石嫂等人,也曾为自己对她们以礼相待,因而吓得全身发抖,料想兰剑、菊剑也是见惯了童姥的词色,只要言辞稍和,面色略温,立时便有杀手相继,便道:“两位姊……嗯,你们快起来,你们出去罢,我自己穿衣,不用你们服侍。”兰菊二人站起身来,泪盈于眶,倒退着出去。 虚竹心中奇怪,问道:“我……是我得罪了你们么?你们为什么不高兴,眼泪汪汪的?怕是我说错了话,这个……”菊剑道:“主人要我姊妹出去,不许我们服侍主人穿衣盥洗,定是讨厌了我们……”说着珠泪滚滚而下。虚竹连连摇手,说道:“不,不是的。唉,我是男人,你们是女的,那个……那个不太方便……的的确确没有他意……我佛在上,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决不骗你们。” 兰剑、菊剑见他指手划脚,说得情急,其意甚诚,不由得破涕为笑,齐声道:“主人莫怪。灵鹫宫中向无男人居住,我们更从来没见过男子。主人是天,奴婢们是地,又有什么男女之别?”二人盈盈走近,服侍虚竹穿衣着鞋。不久梅剑与竹剑也走了进来,一个给他梳头,一个给他洗脸。虚竹吓得不敢作声,脸色惨白,心中乱跳,只好任由她四姊妹摆布,再也不敢提一句不要她们服侍的话。 他料想段誉已经去远,追赶不上,又想洞岛群豪身上生死符未除,不能就此猝然离去,用过早点后,便到厅上和群豪相见,为两个痛得最厉害之人拔除了生死符。 拔除生死符须以真力使动“天山六阳掌”,虚竹真力充沛,纵使连拔十余人,也不会疲累,可是童姥在每人身上所种生死符的部位、内力各不相同,虚竹细思拔除之法,却颇感烦难。他于经脉、穴道之学所知甚浅,又不敢随便动手,若有差失,不免让受治者反蒙危害。到得午间,竟只治了四人。食过午饭后,略加休息。 梅剑见他皱起眉头,沉思拔除生死符之法,颇为劳心,便道:“主人,灵鹫宫后殿石窟之中,有数百年前旧主人遗下的石壁图像,婢子曾听姥姥言道,这些图像与生死符有关,主人何不前去一观?”虚竹喜道:“甚好!” 当下梅兰竹菊四姝引导虚竹来到花园之中,扳动机括,移开一座假山,现出地道入口,梅剑高举火把,当先领路,五人鱼贯而进。一路上梅剑在隐蔽处不住按动机括,使预伏的暗器陷阱不致发动。那地道曲曲折折,盘旋向下,有时豁然开朗,现出一个巨大的石窟,可见地道是依着山腹中天然的洞穴而开成。虚竹心想:“她们说石窟中有数百年前旧主人遗下的图像,这些地道、石窟建构宏伟,少说也是数十年之功,且耗费人力物力极巨,当非灵鹫宫中这些婆婆姊姊们所能为,多半也是旧主人所遗下的了。” 竹剑道:“这些奴才攻进宫来,钧天部的姊姊们都给擒获,我们四姊妹眼见抵敌不住,便逃到这里躲避,只盼到得天黑,再设法去救人。”兰剑道:“其实那也只是我们报答姥姥的一番心意罢了。主人倘若不来,我们终究都不免丧生于这些奴才之手。” 行了二里有余,梅剑伸手推开左侧一块岩石,让在一旁,说道:“主人请进,里面便是石室,婢子们不敢入内。”虚竹道:“为什么不敢?里面有危险么?”梅剑道:“不是有危险。这是本宫重地,婢子们不敢擅入。”虚竹道:“一起进来罢,有什么要紧?外边地道好窄,站着很不舒服。”四姝相顾,均有惊喜之色。 梅剑道:“姥姥仙去之前,曾对我姊妹们说道,倘若我四姊妹忠心服侍,并无过犯,又能用心练功,那么到我们四十岁时,便许我们每年到这石室中一日,参研石壁上的武功。就算主人恩重,不废姥姥当日的许诺,那也是二十三年之后的事了。” 虚竹道:“再等二十三年,岂不气闷煞人?到那时你们也老了,再学什么武功?一齐进去罢!”四姝大喜,当即伏地跪拜。虚竹道:“请起,请起!这里地方狭窄,我跪下还礼,大家挤成一团了。” 五人走进石室,只见四壁岩石打磨光滑,石壁上刻满了无数径长尺许的圆圈,每个圈中都刻了各种各样的图形,有的是人像,有的是兽形,有的是残缺不全的文字,更有些只是记号和线条,圆圈旁注着“甲一”、“甲二”、“子一”、“子二”等数字,圆圈之数若不逾千,至少也有八九百个,一时却那里看得周全? 竹剑道:“咱们先看甲一之图,主人说是吗?”虚竹点头称是。五人举起火把,端相编号“甲一”的圆圈,虚竹一看之下,便认出圈中所绘,是天山折梅手第一招的起手式,道:“这是‘天山折梅手’。”看甲二时,果真是天山折梅手的第二招,依次看下去,天山折梅手图解完后,便是天山六阳掌的图解,童姥在西夏皇宫中所传的各种歌诀奥秘,尽皆注在圆圈之中。 石壁上天山六阳掌之后的武功招数,虚竹就没学过。他按着图中所示,运起真气,只学得数招,身子便轻飘飘地凌虚欲起,但似乎什么地方还差了一点,以致没法离地。 正当凝神运息、万虑俱绝之时,忽听得“啊、啊”两声惊呼,虚竹一惊回头,但见兰剑、竹剑二姝身形晃动,跟着摔倒。梅菊二姝手扶石壁,脸色大变,摇摇欲堕。虚竹忙将兰竹二姝扶起,惊问:“怎么啦?”梅剑道:“主……主人,我们功力低微,不能看这里的……这里的图形……我……我们在外面伺候。”四姝扶着石壁,慢慢走出石室。 虚竹呆了一阵,跟着走出,见四姝在甬道中盘膝而坐,正自用功,身子颤抖,脸现痛苦神色。虚竹知她们已受颇重内伤,当即使出天山六阳掌,在每人背心穴道上轻拍几下。一股阳和浑厚的力道透入各人体内,四姝脸色登时平和,不久各人先后睁眼,叫道:“多谢主人耗费功力,为婢子治伤。”翻身拜倒,叩谢恩德。虚竹忙伸手相扶,道:“那……那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会受伤昏晕?” 梅剑叹了口气,说道:“主人,当年姥姥要我们到四十岁之后,才能每年到这石室中来看图一日,原来大有深意。图谱上的武功太深奥,婢子们不自量力,照着‘甲一’图中所示一练,内力不足,立时便走入了经脉岔道。若不是主人解救,我四姊妹只怕便永远瘫痪了。”兰剑道:“姥姥对我们期许很切,盼望我姊妹到了四十岁后,便能习练这上乘武功,可是……可是婢子们资质庸劣,便算再练二十三年,也未必敢再进这石室。” 虚竹道:“原来如此,那却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该要你们进去。”四剑又拜伏请罪,齐道:“主人何出此言?那是主人的恩德,全怪婢子们狂妄胡为。” 菊剑道:“主人功力深厚,练这些高深武学却大大有益。姥姥在石室之中,往往经月不出,便是揣摩石壁上的图谱。”梅剑又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岛那些奴才们逼问钧天部的姊妹们,要知道姥姥藏宝的所在。诸位姊姊宁死不屈。我四姊妹本想将他们引进地道,发动机关,将他们尽数聚歼其中,但恐这些奴才中有破解机关的能手,倘若进了石室,见到石壁图解,那就遗祸无穷。早知如此,让他们进来反倒好了。” 虚竹点头道:“确实如此,这些图解若让功力不足之人见到了,那比任何毒药利器更有祸害,幸亏他们没进来。”兰剑微笑道:“主人真好心,依我说啊,要是让他们一个个练功而死,那才好看呢。” 虚竹道:“我练了几招,只觉精神勃勃,内力充沛,正好去给他们拔除一些生死符。你们上去睡一睡,休息一会。”五人从地道中出来,虚竹回入大厅,拔除了三人的生死符。 此后虚竹每日为群豪拔除生死符,一感精神疲乏,便到石室中去修习上乘武功。四姝在石室外相候,再也不敢踏进一步。虚竹每日亦抽暇指点四姝及九部诸女的武功。 如此直花了二十余天时光,才将群豪身上的生死符拔除干净,而虚竹每日精研石壁上的图谱,内力与武功同时俱进,比之初上缥缈峰时已大有长进。 群豪当日臣服于童姥,乃遭强行收服,身上给种了生死符,为其所制,不得不然,此时灵鹫宫易主,虚竹以诚相待,以礼相敬,又解除了各人身上苦痛难当的毒害,群豪虽都是桀傲不驯的人物,却也感恩怀德,心悦诚服,誓死效忠,一一拜谢而去。 待得各洞主、各岛主分别下山,峰上只剩下虚竹一个男子。他暗自寻思:“我自幼便是孤儿,全仗寺中师父们抚养成人,倘若从此不回少林,太也忘恩负义。我须得回到寺中,向方丈和师父领罪,才合道理。”当下向四姝及九部诸女说明原由,即日便要下山,灵鹫宫中一应事务,吩咐由九部之首的余婆、石嫂、符敏仪等人会商处理。 四姝意欲跟随服侍,虚竹道:“我回去少林,重做和尚。和尚有婢女相随服侍,天下焉有是理?”说之再三,四姝总不肯信。虚竹拿起剃刀,将头发剃个清光。四姝无奈,只得与九部诸女一齐送到山下,洒泪而别。 虚竹换上了旧僧衣,迈开大步,东去嵩山。以他的性情,路上自不会去招惹旁人,而他这般一个衣衫敝旧的青年和尚,盗贼歹人也决不会来打他的主意。一路无话,太太平平的回到了少林寺。 他重见少林寺屋顶的黄瓦,心下不禁又感慨,又惭愧,一别数月,自己干了不少违反清规戒律之事,杀戒、淫戒、荤戒、酒戒,不可赦免的“波罗夷大戒”无一不犯,不知方丈和师父是否能够见恕,许自己再回寺门。 他心下惴惴,进了山门后,便去拜见亲传师父慧轮。慧轮见他回来,又惊又喜,问道:“方丈差你出寺下书,怎么到今天才回?” 虚竹俯伏在地,痛悔无已,放声大哭,说道:“师父,弟子……弟子真是该死,下山之后,把持不定,将师父……师父平素的教诲,都……都不遵守了。”慧轮脸上变色,问道:“怎……怎么?你沾了荤腥么?”虚竹道:“是,还不只沾了荤腥而已。”慧轮骂道:“该死,该死!你……喝了酒么?”虚竹道:“弟子不但喝酒,还喝得烂醉如泥。”慧轮叹了口气,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流下,道:“我看你从小忠厚老实,怎么一到外面花花世界,便竟堕落如此,咳咳……”虚竹见师父伤心,更加惶恐,道:“师父在上,弟子所犯戒律,更有胜于这些的,还……还犯了……”还没说到犯了杀戒、淫戒,突然钟声当当响起,每两下短声,便略一间断,乃召集慧字辈诸僧的讯号。 慧轮起身擦了擦眼泪,说道:“你犯戒太多,我也没法回护于你。你……你……自行到戒律院去领罪罢!这一下连我也有大大的不是。唉,这……”说着匆匆奔出。 虚竹来到戒律院前,躬身禀道:“弟子虚竹,违犯佛门戒律,恭恳掌律长老赐罚。”他说了两遍,院中走出一名中年僧人,冷冷的道:“首座和掌律师叔有事,没空来听你的,你跪在这里等着罢!”虚竹道:“是!”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傍晚,竟没人过来理他。幸好虚竹内功深厚,虽不饮不食的跪了大半天,仍浑若无事,没丝毫疲累。 耳听得暮鼓响起,寺中晚课之时已届,虚竹低声念经忏悔过失。那中年僧人走过来,说道:“虚竹,这几天寺中正有大事,长老们没空来处理你的事。我瞧你长跪念经,还真有虔诚悔悟之意。这样罢,你先到菜园子去挑粪浇菜,静候吩咐。等长老们空了之后,再叫你来问明实况,按情节轻重处罚。” 虚竹恭恭敬敬的道:“是,多谢慈悲。”合什行礼,这才站起,心想:“不将我立即逐出寺门,看来事情还有指望。”心下甚慰。 他走到菜园子中,向管菜园的僧人道:“师兄,小僧虚竹犯了本门戒律,戒律院的师叔罚我来挑粪浇菜。” 第1203章 天龙(191) 那僧人名叫缘根,并非从少林寺出家,因此不依“玄慧虚空”字辈排行。他资质平庸,既不能领会禅义,练武也没什么长进,平素最喜多管琐碎事务。这菜园子有两百来亩地,三四十名长工,他统率人众,倒也威风凛凛,遇到有僧人从戒律院里罚到菜园来做工,更是他大逞威风的时候。他一听虚竹之言,心下甚喜,问道:“你犯了什么戒?”虚竹道:“犯戒甚多,一言难尽。”缘根怒道:“什么一言难尽,两言难尽?我叫你老老实实,给我说个明白。莫说你是个没职司的小和尚,便是达摩院、罗汉堂的首座犯了戒,只要是罚到菜园子来,我一般要问个明白,谁敢不答?我瞧你啊,脸上红红白白,定是偷吃荤腥,是也不是?” 虚竹道:“正是。”缘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着。说不定私下还偷酒喝呢,你不用赖,要想瞒我,可没这么容易。”虚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知。”缘根笑道:“啧啧啧,真正大胆。嘿嘿,灌饱了黄汤,那便心猿意马,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个字,定然也置之脑后了。你心中便想女娘们,是不是?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了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认?”说时声色俱厉。 虚竹叹道:“小僧何敢在师兄面前撒谎?不但想过,而且犯过淫戒。” 缘根又惊又喜,戟指大骂:“你这小和尚忒也大胆,竟敢败坏我少林寺的清誉。除了淫戒,还犯过什么?偷盗过没有?取过别人财物没有?跟人打过架、吵过嘴没有?” 虚竹低头道:“小僧杀过人,而且杀了不止一人。” 缘根大吃一惊,脸色大变,退了三步,听虚竹说杀过人,而且所杀的不止一人,登时心惊胆战,生怕他狂性发作动粗,自己多半不是敌手,定了定神,满脸堆笑,说道:“本寺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练武,难免失手伤人,师弟的功夫,当然非常了得啦。” 虚竹道:“说来惭愧,小僧所学的本门功夫,已全然遭废,眼下是半点也不剩了。” 缘根大喜,连道:“那很好,那很好!好极,妙极!”听说他本门功夫已失,只道他犯戒太多,给本寺长老废去了武功,登时便换了一番脸色。但转念又想:“虽说他武功已废,但若尚有几分剩余,还是不易对付。”说道:“师弟,你到菜园来做工忏悔,那也极好。可是咱们这里规矩,凡是犯了戒律、手上沾过血腥的僧侣,做工时须得戴上脚镣手铐。这是列祖列宗传下来的规矩,不知师弟肯不肯戴?倘若不肯,由我去禀告戒律院便了。”虚竹道:“规矩如此,小僧自当遵从。” 缘根心下暗喜,取出钢铐钢镣,给他戴上。少林寺数百年来传习武功,自难免有不肖僧人为非作歹,而这些犯戒僧人往往武功极高,不易制服,是以戒律院、忏悔堂、菜园子各地,都备得有精钢铸成的铐镣。缘根见虚竹戴上铐镣,心中大定,骂道:“贼和尚,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胆大妄为,什么戒律都去犯上一犯。今日不重重惩罚,如何出得我心中恶气?”折下一根树枝,没头没脑的便向虚竹头上抽来。 虚竹收敛真气,不敢以内力抵御,让他抽打,片刻之间,便给打得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他不住口的念佛,脸上无丝毫不愉之色。 缘根见他既不闪避,更不抗辩,心想:“这和尚果然武功尽失,我大可作践于他。”想到虚竹大鱼大肉、烂醉如泥的淫乐,自己空活了四十来岁,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妒忌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断了三根树枝,这才罢手,恶狠狠的道:“你每天挑一百担粪水浇菜,只消少了一担,我用硬扁担、铁棍子打断你两腿。” 虚竹苦受责打,心下反而平安,自忖:“我犯了这许多戒律,原该重责,责罚越重,我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恭恭敬敬的应道:“是!”走到廊下提了粪桶,便去挑粪加水,在畦间浇菜。这浇菜是一瓢瓢的细功夫,虚竹毫不马虎,匀匀净净、仔仔细细的灌浇,直到深夜一百桶浇完,才在柴房中倒头睡觉。 第二日天还没亮,缘根便过来拳打脚踢,将他闹醒,骂道:“贼和尚,懒秃!青天白日的,却躲在这里睡觉,快起来劈柴去。”虚竹道:“是!”也不抗辩,便去劈柴。如此一连数日,日间劈柴,晚上浇粪,苦受折磨,全身伤痕累累,也不知已吃了几百鞭。 这日早晨,虚竹正在劈柴,缘根走近身来,笑嘻嘻的道:“师兄你辛苦啦?”取过钥匙,给他打开了铐镣。虚竹道:“也不辛苦。”提起斧头又要劈柴。缘根道:“师兄不用劈了,师兄请到屋里用饭。小僧这几日多有得罪,当真该死,还求师兄原宥。” 虚竹听他口气忽然大变,颇感诧异,抬起头来,只见他鼻青目肿,显是曾给人狠狠的打了一顿,更觉奇怪。缘根苦着脸道:“小僧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师兄,师兄如不原谅,我……我……便大祸临头了。”虚竹道:“小僧自作自受,师兄责罚得极当。” 缘根脸色一变,举起手来,啪啪啪啪,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重重打了四记巴掌,求道:“师兄,师兄,求求你行好,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我……”说着又是啪啪连声,痛打自己脸颊。虚竹大奇,问道:“师兄此举,却是何意?” 缘根双膝一曲,跪倒在地,拉着虚竹的衣裾,道:“师兄若不原谅,我……我一对眼珠便不保了。”虚竹道:“我当真半点也不明白。”缘根道:“只要师兄饶恕了我,不挖去我眼珠子,小僧来生变牛变马,报答师兄的大恩大德。”虚竹道:“师兄说那里话来?我几时说过要挖你眼珠?”缘根脸如土色,道:“师兄既一定不肯相饶,小僧有眼无珠,只好自求了断。”说着右手伸出两指,往自己眼中插落。 虚竹伸手抓住他手腕,道:“是谁逼你自挖眼珠?”缘根满额是汗,颤声道:“我……我不敢说,倘若说了,他……他们立即取我性命。”虚竹道:“是方丈么?”缘根道:“不是。”虚竹又问:“是达摩院首座?罗汉堂首座?戒律院首座?”缘根都说不是,并道:“师兄,我是不敢说的,只求你饶恕了我。他们说,我要想保全这对眼珠子,只有求你亲口答允饶恕。”说着偷眼向旁一瞥,满脸都是惧色。 虚竹顺着他眼光瞧去,只见廊下坐着四名僧人,一色灰布僧袍、灰布僧帽,脸孔朝里,瞧不见相貌。虚竹寻思:“难道是这四位师兄?想来他们必是寺中大有来头之人遣来,惩罚缘根擅自作威作福,责打犯戒的僧人。”便道:“我不怪罪师兄,早就原谅了你。”缘根喜从天降,当即跪下磕头。虚竹忙跪下还礼,说道:“师兄快请起。” 缘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将虚竹请到饭堂之中,亲自斟茶盛饭,殷勤服侍。虚竹推辞不得,眼见若不允他服侍,缘根似乎便会遭逢大祸,也就由他。 缘根低声道:“师兄要不要喝酒?要不要吃狗肉?我去给师兄弄来。”虚竹惊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如何使得?”缘根眨一眨眼,道:“一切罪业,全由小僧独自承当便是。我这便去设法弄来,供师兄享用。”虚竹摇手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缘根陪笑道:“师兄若嫌在寺中取乐不够痛快,不妨便下山去,戒律院中问起来,小僧便说是派师兄出去采办菜种,一力遮掩,决无后患。”虚竹听他越说越不成话,摇头道:“小僧诚心忏悔以往过误,一应戒律,再也不敢违犯。师兄此言,不可再提。” 缘根道:“是。”脸上满是怀疑神色,似乎在说:“你这酒肉和尚怎么假惺惺起来,到底是何用意?”但不敢多言,服侍他用过斋饭,请他到自己的禅房宿息。一连数日,缘根都竭力伺候,恭敬得无以复加。 这天虚竹食罢早饭,缘根泡了壶清茶,说道:“师兄,请用茶。”虚竹道:“小僧是待罪之身,师兄如此客气,教小僧如何克当?”站起身来,双手去接茶壶。 忽听得钟声镗镗大响,连续不断,是召集全寺僧众的讯号。除了每年佛诞、达摩祖师诞辰等几日之外,寺中向来极少召集全体僧众。缘根有些奇怪,说道:“方丈鸣钟集众,咱们都到大雄宝殿去罢。”虚竹道:“正是。”随同菜园中的十来名僧人,匆匆赶到大雄宝殿。只见殿上已集了二百余人,其余僧众仍不断进来。片刻之间,全寺千余僧人都已集在殿上,各按行辈排列,人数虽多,却静悄悄地鸦雀无声。 虚竹排在“虚”字辈中,见各位长辈僧众都神色郑重,心下惴惴:“莫非我所犯戒律太大,是以方丈大集寺众,要重重惩罚?瞧这声势,似乎要破门将我逐出寺去,那便如何是好?”正栗栗危惧间,只听钟声三响,诸僧齐宣佛号:“南无释迦如来佛!” 方丈玄慈与玄字辈的六位高僧,陪着另外六名僧人,从后殿缓步而出。殿上僧众一齐躬身行礼。玄慈等七僧与那六僧先参拜了殿上佛像,然后分宾主坐下。 虚竹抬起头来,认得本寺六位玄字辈高僧乃玄渡、玄寂、玄止、玄因、玄垢、玄石六人,此外尚有其他玄字辈高僧坐在下首。那另外六僧年纪都已不轻,服色与本寺不同,是别处寺院来的客僧,坐在首位的老僧约莫七十来岁年纪,身形矮小,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际极具威严。 玄慈朗声向本寺僧众说道:“这位是五台山清凉寺方丈神山上人,大家参见了。”众僧听了,都是一凛,躬身向神山上人行礼。众僧大都知道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极盛,与玄慈大师并称“降龙”、“伏虎”两罗汉,据说武功与玄慈方丈在伯仲之间。只清凉寺规模较小,在武林中的位望更远远不及少林,声望便不如玄慈了,均想:“听说神山上人自视极高,曾说僧人而过问武林中俗务,不免落了下乘,向来不愿跟本寺打什么交道,今日亲来,不知是为了什么大事。” 玄慈伸手向着其余五僧,逐一引见,说道:“这位是开封府大相国寺观心大师,这位是江南普渡寺道清大师,这位是庐山东林寺觉贤大师,这位是长安净影寺融智大师,这位是五台山清凉寺神音大师,是神山上人的师弟。”观心大师等四僧都来自名山古刹,只大相国寺、普渡寺等向来重佛法而轻武功,这四僧虽武林中大大有名,在其本寺的位份却并不高。少林寺众僧躬身行礼,观心大师等起身还礼。 玄慈说道:“六位大师都是佛门的有道大德。今日同时降临,实为本寺重大光宠,故此召集大家出来见见。甚盼六位大师开坛说法,宏扬佛义,合寺众僧,同受教益。” 神山上人道:“不敢当!”他身形矮小,话声竟然奇响,众僧不由得都是一惊,但他既不是放大了嗓门叫喊,亦非运使内力,故意要震人心魄,乃是自自然然,天生的说话高亢。他接着道:“少林庄严宝刹,小僧心仪已久,六十年前便来投拜求戒,却给拒之于山门之外。六十年后重来,垣瓦依旧,人事已非,可叹啊可叹!” 众僧听了,心中都是一震,他这几句话颇含敌意,难道竟是前来寻仇生事不成? 玄慈说道:“原来师兄昔年曾来少林寺出家。天下寺院都是一家,师兄今日主持清凉,凡我佛门子弟,无不崇仰。当年少林寺未敢接纳,得罪了师兄,小僧恭谨谢过。但师兄因此另创天地,弘法普渡,有大功德于佛门。当年之事,也未始不是日后的因缘呢。”说着双手合什,深深一礼。 神山上人合什还礼,说道:“小僧当年来到宝刹求戒,固然是仰慕少林寺数百年执武林牛耳,武学渊深,更要紧的是,天下传言少林寺戒律精严,处事平正。”突然双目一翻,精光四射,仰头瞧着佛祖的金像,冷冷的道:“岂知世上尽有名不副实之事。早知如此,小僧当年也不会有少林之行了。” 少林寺千余僧众一齐变色,只少林寺戒律素严,虽人人愤怒,竟没半点声息。 玄慈方丈道:“师兄何出此言?敝寺上下,若有行事乖谬之处,还请师兄明言。有罪当罚,有过须改。师兄一句话抹煞少林寺数百年清誉,未免太过。”神山上人道:“请问方丈师兄,少林僧侣弟子众多,遍于天下,不论武功强弱,是否均须遵守武林道义,不得恃强欺弱?”玄慈道:“自当如此,贵寺弟子,谅必也是这般。” 神山眼望如来佛像,说道:“我佛在上,‘妄语’乃佛门重戒!”转头向玄慈方丈道:“出得江湖,无处不见少林弟子。敝派清凉寺门户窄小,众僧侣日常所务,重在修习佛法,礼佛参禅,武功传承可远不及少林寺了。不过凡是从清凉寺出去的僧俗弟子,人数虽少,却均严守敝派戒律,不敢滥伤无辜,戒杀戒盗。少林派弟子众多,难免良莠不齐,戒律废弛,亦在所不免,可惜,可惜!可叹,可叹!”说着连连摇头。 少林群僧听了,尽皆变色。虚竹听神山指摘少林弟子“良莠不齐,戒律废弛”,当是指自己破犯荤戒、淫戒、杀戒等等而言,一颗心只吓得怦怦大跳,心想方丈若坦言查究,自己必须直陈诸般罪行,绝不可推诿掩饰,又多犯了一项“妄语戒”。 玄慈道:“请问师兄,何所据而云然?请师兄指出实证,敝派自当尽力追究整肃。” 神山叹了口长气,说道:“倘若只是朝夕间之事,师兄寺大事忙,疏忽失察,那也情有可原。然而这件事由来已久,受害者尸骨已寒,普天下沸沸扬扬,群情汹涌,贵派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莫非自恃是武林中最大门派,旁人无可奈何,这岂不是很有点‘强凶霸道’吗?难道今后江湖之上,唯力是恃,只要人多势众,就可为所欲为吗?”说时神色严峻,语气更咄咄逼人。 玄慈神情淡然,不动声色,缓缓的道:“师兄所指,是那一件事?请道其详。” 第1204章 天龙(192) 神山道:“敝派门中有一位徐师兄徐冲霄,是小僧的师兄。他辈份甚高,为人忠厚诚实,多年前投入丐帮,勤勤恳恳,积功升为九袋长老,在丐帮中素来受人敬仰,丐帮历任帮主,对他都好生看重。前年四月间,丐帮在江南无锡聚会,说到帮主乔峰身世之事,徐师兄不畏强御,挺身而出,拿了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的一封旧书信出来,证明乔峰乃契丹胡虏。丐帮大义灭亲,废了乔峰的帮主之位,此事震动当世,武林之中可说无人不知。徐师兄做这件事,明知凶险之极。乔峰武功惊人,出手残忍狠辣,又兼是少林弟子,师门势力庞大,学武之人无不畏惧。徐师哥为国为民,挺身揭露这个大阴谋,确是把性命豁出去了。” “果然到前年七月初,徐师兄在家中给人害死。他上身胸背肋骨齐断,显是给少林派刚猛掌力击毙的。丐帮的几位长老查得清楚,写信到清凉寺来,要小僧主持公道。小僧心想少林派是天下武学正宗,戒律精严,既出了这等不肖子弟,自当妥为料理,整肃门户,用不着旁人多嘴多舌。但清凉寺等得望穿秋水,始终见少林寺一无示意,这才迫不得已,约请了大相国寺、普渡山、东林寺、净影寺诸位大师一同前来少林,想请问方丈大师,到底是什么原因?”说罢,双目炯炯直视玄慈方丈,竟不少瞬。 玄慈转头向戒律院首座玄寂大师道:“玄寂师弟,请你向六位高僧述说其中原由。”玄寂应道:“是。”从座上站起。他执掌戒律,向来铁面无私,合寺僧众见了他无不畏惧三分。虚竹这时已知讲的不是自己,但仍不敢向他望上一眼。 只听玄寂朗声道:“丐帮徐长老年高德劭,武林中众所敬仰,他老人家在卫辉家中为人杀害,我们闻之均感震悼。方丈师兄当即委派小僧,会同玄渡师兄、玄因师兄、玄生师弟,四人连夜赶往卫辉徐长老府上,负责查明真相,倘若确知是乔峰下的手,便即会同玄垢师兄、玄石师弟,他们两位正奉方丈之命,追查乔峰害死玄苦师兄的大逆案,命我们六人合力,或擒或杀,诛除乔峰,以肃严规。”观心、道清、觉贤、融智等四位高僧听到这里,连连点头,说道:“原该如此。” 神音大师问道:“后来怎样?” 玄寂说道:“我们四人赶到卫辉时,玄垢、玄石两位还没到,我们在客栈中等了一天,到第二天七月初七他两位才到。我们六人一碰头,玄垢师兄便道:‘徐长老决不是乔峰杀的!’”神山、神音等都是一惊,齐问:“何以见得?” 玄垢站起身来,道:“我佛慈悲!那日乔峰在少林寺中大闹一场,我们没能将他擒住,给他脱身逃走,我和玄石师弟二人奉了方丈师兄之命,暗中追踪乔峰。那日他在聚贤庄上会斗群雄,只因方丈师兄严命,我二人乃是要查明乔峰的作为与下落,不可出手和他朝相搏战,因此我二人并未参与聚贤庄一役。说来惭愧,见了乔峰的身手后,就算我二人与玄难师兄联手出击,也不过跟他打个平手,不见得能将他打败或擒获。后来乔峰为一名黑衣大汉救入深山中养伤,我二人不敢走近,只在远处遥遥眺望。” “乔峰直养了二十多天伤,出洞后便向北行。那时我二人不穿僧装,改穿了常人衣服,不动声色的随在他后面。乔峰此人十分精明,我们不敢跟得太近,好在他只沿大路行走,倒也不难追踪,即使隔了大半里路,到后来仍能跟住了他。他向北出了雁门关,跟那个瘦骨伶仃的小姑娘会齐了。两人进关后住了客店,第二天出得房来,竟变成两个毫不起眼的大汉。若不是我们亲眼瞧见他二人从那房中出来,还真不知这二人便是乔峰和那小姑娘……” 神山问道:“他二人一路上都同房而宿?”玄垢应道:“是的。”神山又问:“同床没有?”玄垢道:“那就不知道了。出家人非礼勿视,不敢去窥探旁人阴私。”神山冷冷的道:“那么倘若半夜里他二人悄悄的走了,你们也不会知道了?”玄垢道:“小僧和玄石师弟宿在他们隔壁房里,轮班守夜,每人只睡半夜,他们如要溜走,我们有方丈师兄法旨在身,不敢轻忽。”神山道:“请问玄石大师怎么说?” 玄石走上前来,说道:“小僧玄石,奉了方丈法旨,与玄垢师兄负责监视乔峰的动静。乔峰和那小姑娘阿朱会合后,一路上倒也没甚事故。他二人一路向南,我和玄垢师兄远远跟着,尽量不跟他朝相,倒也不费什么力。这天七月初三,咱四人都在渭州的招商客栈中歇宿,听得隔房那阿朱道:‘今儿我包饺子给你下酒,包你好过客栈中做的!’乔峰甚喜,连说:‘好极,好极!’阿朱就上街买肉买白菜,包起饺子来。乔峰不断赞阿朱的手艺好,这天比平日多喝了点酒。只听阿朱在旁劝酒:‘一到河南,酒就不好了,没河东那样好的汾酒。’” 玄垢道:“世上的事,往往越是不经意,越会有出其不意的事来到头上。我和玄石师弟不敢怠慢,仍然只睡半夜,严加防备。那一晚只听得乔峰鼾声如雷,睡到大天光还在打呼。阿朱起身后服侍他洗脸喝豆浆、吃大饼。乔峰那天兴致倒好,说了不少河南的侉子笑话。阿朱不懂,乔峰就给她解说。玄石师弟听到一个笑话时险些笑出声来,我忙伸手去捂住他嘴,才没出事。这晚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七月初三。乔峰于七月初四离开渭州,我们远远蹑着,一路上从没离开片刻,在七月初七才抵卫辉。” 神山冷冷的道:“你日子记得这么清楚,只因徐长老是七月初三晚上给人杀害的?”玄垢道:“正是!那天在卫辉客栈中,玄寂师兄说起徐长老的遇害时间。我便说:‘如果是七月初三晚上死的,就不是乔峰杀的,如果是乔峰杀的,那就决不是七月初三!’玄寂师兄道:‘徐长老的儿子和媳妇,七月初三晚上服侍他老人家上床安息,到初四早晨,却见徐长老肋骨齐断,死在床上了。’” 神山问道:“日子没记错么?”玄寂道:“这件事至关要紧,我们是到徐长老家里详细问明了的。” 玄石接着道:“七月初七乞巧节,丐帮在卫辉开吊,祭奠徐长老,我二人也去上祭,盼能听到什么线索。我们叩了头,见灵牌之前供着一根粗大的石杵,上面涂了鲜血。我们请问丐帮同道,原来这根石杵是在徐长老家中寻到的凶器,徐长老尸骸上胸背肋骨齐断,就是用这石杵桩断的。我和玄垢师兄辞出后,两人均想:‘乔峰若要出手伤害徐长老,降龙廿八掌一击即可,不必用什么石杵。’” “我二人出得门来,迳自又去跟蹑乔峰,遥遥望见乔峰从浚河边停靠的一艘船中出来。我们见那艘船的船身急速下沉,已一半入水,当即抢进船舱,只见谭公、谭婆夫妇和赵钱孙三人都已死在船中。这三人多半便是乔峰杀的,当真罪大恶极!我们赶回客栈,告知玄寂师兄等四位。玄寂师兄道:‘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乔峰杀害良善,凭我们师兄弟六人,必得阻止他再行凶作恶。’我们抢在头里,要先到山东泰安单家庄,打他个以逸待劳。我们骑了快马,比乔峰早到了片刻。可是我们到时,单家庄中已然起火,我们抢进庄去,见到铁面判官单正、他的两个儿子都已尸横就地,全庄男女数十口,或割去首级、或肩背中刀,无一得免。我们察看单正的尸身,见单正也是胸背肋骨齐断,心肺碎裂,乃是中了极刚猛的拳力而死。” 神山冷冷的道:“是大金刚拳吧?”玄慈方丈道:“不是!少林派中,只老衲一人会使大金刚拳。那单判官绝非老衲所伤。”神山哼了一声,道:“不是方丈所伤?”玄慈摇头道:“不是!大金刚拳也不将人打得心肺碎裂。” 玄垢道:“我们将单判官的尸身放好,帮同救火,不久四邻锣声响起,大伙儿都救火来了。我们当即退出,在庄外远远望见乔峰和阿朱骑着马来了。我们亲眼目睹,杀单正的另有其人,早在乔峰到达单家庄之前两个多时辰,单氏父子和他几十个家人都早已给人杀了。至于去天台山止观寺保护智光大师,方丈师兄另行派得有人。我们见乔峰带同阿朱向南方而去,便不再跟踪,自行回寺。” 玄寂、玄垢、玄石等僧在武林中数十年来威名素着,正直无私,众所周知,他们既这么说,神山等僧听了绝无怀疑。 神山上人问道:“止观寺智光大师命丧少林派‘摩诃指’之下,不知方丈师兄有何解说?” 玄慈合什当胸,缓缓说道:“我佛慈悲!智光大师是服毒圆寂的。他所服毒药是寻常的砒霜,是他弟子朴者和尚从天台县城的仁济药店中,分作十天慢慢取来的。他取药乃奉智光大师的嘱咐,对药店说是师父要合药。智光大师在浙东名闻遐迩,人人敬仰,朴者和尚去药店取药,药店从不敢推辞,亦不肯收钱。” 只见玄渡大师站起身来,说道:“方丈师兄曾派小僧前往天台山查究。智光大师确是服砒霜自尽。小僧细问那朴者和尚,他哭哭啼啼,说不知师父命他取药是要自尽,早知如此,他该用甘草粉冒充砒霜。他说有一位乔大爷和阮姑娘,确是来见过师父。师父对他们客客气气,说了好一会话,他们离开之后,才发觉师父已然圆寂。到了晚上,法身才眼鼻流血。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却见到师父眼珠凸出,后脑骨碎裂,却不知那一个恶人,半夜里偷偷来残害师父法体。他说没好好保护师父法体,对不起师父,大力掌掴自己。我对他说,残害大师法体之人,武功异常了得,以极刚猛指力点了大师法身的左右太阳穴,就算你拚了命,也阻不住他。不料这朴者和尚自怨自艾,竟尔上吊死了。”说着长叹一声。 神山道:“那乔峰来见智光大师,自是要逼问雁门关外那带头大哥的姓名。智光大师不肯说,他便以‘摩诃指’伤了大师。眼珠凸出,后脑骨碎裂,可不是中了‘摩诃指’的情状吗?”玄慈道:“不是乔峰。”神山道:“还请方丈师兄指点其中原由。” 玄慈缓缓说道:“神山师兄垂询,何以得知智光大师并非中了乔峰的摩诃指力。只因乔峰是在少林派学的武功,他学过降魔掌,便不能再学摩诃指,这两门武功相反,不能并存于一身。”神山缓缓摇头,说道:“少林武功,当真有如此精微分别?”玄慈道:“这中间的分别,本来是有记载的。降魔掌和摩诃指,在敝寺均列于七十二绝技,一者轻柔,一者刚猛,极难并学齐练。玄生师弟,请你去藏经阁,将这两门的法功心要取来,请神山上人和诸位大师指点。” 当年神山上人到少林寺求师,还只一十七岁。少林寺方丈灵门禅师和他接谈之下,便觉他锋芒太露,我慢贡高之气极盛,器小易盈,不是传法之人,若在寺中做个寻常僧侣,他又必不能甘居人下,日后定生事端,是以婉言相拒。神山这才投到清凉寺中,他才能杰出,只三十岁时便做了清凉寺方丈。此人聪明颖悟,算得是武林中的奇才,不过清凉寺的武学渊源远逊于少林,寺中所藏的拳经剑谱、内功秘要等等,不但为数有限,且大部分粗疏简陋,不是第一流功夫。四十多年来他内功日深,早已远远超过清凉寺上代所传武学典籍中所载,但拳剑功夫,终究有所不足,每当想起少林派的七十二绝技,总不自禁又艳羡,又恼恨。是以徐长老一死,便想藉故来向少林寺寻衅,于是大邀帮手。但各处高僧一听说是到少林寺兴师问罪,多加推托,不肯参预,神山费了长时期水磨功夫,才邀到大相国寺、东林寺、净影寺各处名寺的高僧。这时听玄慈方丈命人去取降魔掌与摩诃指两大绝技的典籍,心下甚喜,暗想今日当有机缘一见少林绝技的面目。 玄生道:“是!”转身出殿,过不多时,便即取到,交给玄慈。大雄宝殿和藏经阁相距几达三里,玄生在片刻间便将经书取到,轻功了得,身手敏捷之极。外人不知内情,也不以为异,少林寺众僧却无不暗自赞叹。 那两部经书纸质黄中发黑,显是年代久远。玄慈将经书放上方桌,说道:“众位师兄请看,两部经书中各自叙明创功的经历,以及功法的要旨。”说着将《降魔掌法》与《摩诃指秘要》两部钞本分别交给神山上人和观心大师。两人恭谨接过翻阅,见序文中述说两门神功创建的由来,“降魔掌”为少林寺第八代方丈元元大师所创,出掌轻柔,若有若无。“摩诃指法”则是在少林寺挂单四十年的七指头陀所创,因系外来头陀,功法与少林派传统功夫大不相同,纯走刚猛路子,书中谆谆告诫,凡已练少林佛门柔功者决不可练,否则内息极易走岔,如师承照护不善,难免呕血,重伤难治。 玄慈方丈待二僧看了一会,将钞本传交道清、觉贤二位大师,等六僧都看了序文,说道:“各位大师,敝寺虽有七十二项绝技,但一来每一项功法均极难练,纵是天资卓异之人,一生亦不易练成一项,何况各项绝技练到精处高处,总之不过在武学上胜人一筹而已,既能以甲门功夫胜人,便不必再以乙门功夫胜人,至于丙门、丁门,更加不必去练了。敝寺历代祖师传法授徒,均以佛法为首,武学为末,僧众若孜孜钻研武功,于佛法的参悟修为必定有碍。就算是俗家弟子,敝寺也向来不教他修练一门绝技以上,以免他贪多务得,深中贪毒。乔峰曾由玄苦师弟授以‘降魔掌’,玄苦师弟自己不会‘摩诃指法’,乔峰亦未跟别的少林僧学过武功,此节老衲深知,决无错误。本寺玄字辈师兄弟以及下一辈武功较高的僧侣,大都自罗汉拳学起,学到降魔掌或般若掌而止。老衲在四十岁上见猎心喜,学了大金刚拳,内力走了刚猛路子,自此练般若掌便生窒碍,至今好生后悔。” 第1205章 天龙(193) 突然外面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说道:“诸位高僧相聚少林寺讲论武功,实乃盛事。小僧能否有缘做个不速之客,在旁恭聆双方高见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各人耳中。声音来自山门之外,入耳如此清晰,却又中正平和,并不震人耳鼓,说话者内功之高之纯,可想而知;而他身在远处,却又如何得闻大殿中的讲论? 玄慈微微一怔,便运内力说道:“既是佛门同道,便请光临。”又道:“玄鸣、玄石两位师弟,请代我迎接嘉宾。”玄鸣、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刚转过身来,待要出殿,门外那人已道:“迎接是不敢当。今日得会高贤,委实不胜之喜。”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近了数丈,刚说完“之喜”两个字,大殿门口已出现了一位宝相庄严的中年僧人,双手合什,面露微笑,说道:“吐蕃国山僧鸠摩智,参见少林寺方丈。” 群僧见到他如此身手,本已惊异之极,待听他自己报名,许多人都“哦”的一声,说道:“原来是吐蕃国国师大轮明王到了!” 玄慈站起身来,抢上两步,合什躬身,说道:“国师远来东土,实乃有缘。”便为神山、观心、道清等客来大师,玄寂、玄渡等少林高辈僧侣逐一引见。 众僧相见罢,玄慈在正中设了一个座位,请鸠摩智就座。鸠摩智略一谦逊,便即坐了,这一来,他是坐在神山的上首。旁人倒也没什么,神山却暗自不忿:“你这番僧装神弄鬼,未必便有什么真实本领,待会倒要试你一试。” 鸠摩智道:“小僧适才在山门外听到玄慈大师讲论武功,宏法高论,深受教益,只其中一节,小僧却不敢苟同。”玄慈道:“敬请国师指点开示。” 鸠摩智微微一笑,说道:“方丈大师言道,少林寺纵使是俗家弟子,也往往不教他修习一门以上的绝技,以免他贪多务得,深中贪毒。但以小僧愚见,少林寺这项规矩,只怕是太死板了些,限制了才智卓绝之士上窥高深武学之路。在这规矩之下,只怕少林七十二绝技难以发扬光大,再过得千百年,不免仍是如此这般。就拿‘摩诃指’和‘般若掌’两项绝技来说,其实两者兼通,又有何难?就算一人身兼七十二门绝技,也并非决无可能?”他娓娓说来,似乎心平气和,但话中之意,显已对少林武学心生藐视。少林群僧听了,均感不忿。 玄生朗声道:“据国师所言,有人以一身而能兼通敝派七十二门绝技?”鸠摩智点头道:“不错!”玄生道:“敢问国师,这位大英雄是谁?”鸠摩智道:“大英雄之称,殊不敢当。”玄生变色道:“便是国师?”鸠摩智点头合什,神情肃穆,道:“正是!” 这两字一出口,群僧尽皆变色,均想:“此人大言炎炎,一至于此,莫非是疯了?” 少林七十二门绝技有的专练下盘,有的专练轻功,有的以拳掌见长,有的以暗器取胜,或刀或棒,每一门各有各的特长,使剑者不使禅杖,擅大力神拳者不擅收发暗器,精于腿上功夫的,拳掌之道不免稍逊。虽有人同精三四门绝技,那也是以互相并不抵触为限。少林诸高僧固所深知,神山、道清等也皆洞晓。要说一身兼擅七十二绝技,自是欺人之谈。 少林七十二门绝技之中,更有十三四门异常难练,纵是天资极高之人,毕生苦修一门,也未必一定能够练成。此时少林全寺僧众千余人,以千余僧众所会者合并,七十二绝技也数不周全。眼看鸠摩智不过五十来岁年纪,就说每年能练成一项绝技,一出娘胎算起,那也得七十二年功夫,这七十二项绝技每一项都艰深繁复之极,难道他竟能在一年之中练成数项? 玄生心中暗暗冷笑,脸上仍不脱恭谨之色,说道:“国师并非我少林派中人,然则摩诃指、般若掌、大金刚拳等几项功夫,却也精通么?” 鸠摩智微笑道:“不敢,还请玄生大师指教。”身形略侧,左掌突然平举,右拳呼的一声直击而出,如来佛座前一口烧香的铜鼎受到拳劲,镗的一声,跳了起来,正是大金刚拳法中的一招“洛钟东应”。拳不着鼎而铜鼎发声,还不算如何艰难,这一拳明明是向前击出,铜鼎却向上跳,可见拳力之巧,实已深得“大金刚拳”的秘要。 鸠摩智不等铜鼎落下,左手反拍一掌,姿势正是般若掌中的一招“慑伏外道”,铜鼎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只是鼎中有许多香灰跟着散开,烟雾弥漫,一时看不清是什么物事。其时“洛钟东应”这一招余力垂尽,铜鼎急速落下,鸠摩智伸出大拇指向前一捺,一股凌厉的指力射将过去,铜鼎突然向左移开了半尺。鸠摩智连捺三下,铜鼎移开了一尺又半,这才落地。 少林众高僧心下叹服,知他这三捺看似平凡无奇,其中所蕴蓄的功力实已超凡入圣,正是摩诃指的正宗招数,叫作“三入地狱”。那是说修习这三捺时用功之苦,每捺一下,便如入了一次地狱一般。 香灰渐渐散落,露出地下一块手掌大的物事来,众僧一看,不禁都惊叫一声,那物事是一只黄铜手掌,五指宛然,掌缘指缘闪闪生光,灿烂如金,掌背却呈灰绿色。 鸠摩智袍袖一拂,笑道:“这‘袈裟伏魔功’练得不精之处,还请方丈师兄指点。”一句话方罢,他身前七尺外的那口铜鼎竟如活了一般,忽然连打几个转,转定之后,本来向内的一侧转而向外,但见鼎身正中剜去了一只手掌之形,割口处也是黄光灿然。辈份较低的群僧这才明白,鸠摩智适才使到般若掌中“慑伏外道”那一招之时,掌力有如宝刀利刃,竟在鼎上割下了手掌般的一块。 霎时之间,大殿上寂静无声,人人均为鸠摩智的绝世神功所镇慑。 过了良久,玄慈长叹一声,说道:“老衲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老衲数十年苦学,在国师眼中,实不足一哂。少林寺的旧规矩,只怕大有修正余地。” 鸠摩智不动声色,只合什说道:“善哉,善哉!方丈师兄何必太谦?” 少林合寺僧众却个个垂头丧气,都明白方丈给逼到要说这番话,不但自认少林派武功技不如人,一向自豪称雄的所谓七十二绝技,也不过尔尔而已。而且所定规矩也未必合理恰当。少林派数百年来享誉天下,执中原武学之牛耳。这么一来,不但少林寺一败涂地,亦使中土武人在番人之前大丢脸面。神山、观心、道清、觉贤、融智、神音诸僧也均觉面目无光。 殿上诸般事故,虚竹一一瞧在眼里,待听方丈说了那几句话后,本寺前辈僧众个个神色惨然。他斜眼望看师父慧轮时,但见他泪水滚滚而下,实是伤心已极。他虽不明其中关节,但也知鸠摩智适才显露的武功,本寺无人能敌,方丈无可奈何,只有自认不如。 可是他心中却有一事大惑不解。眼见鸠摩智使出大金刚拳拳法、般若掌掌法、摩诃指指法,招数是对是错,他没学过这几门功夫,自是没法知晓,但运用这拳法、掌法、指法的内功,他却瞧得清清楚楚,那显然是“小无相功”。 这小无相功他得自无崖子,后来天山童姥在传他天山折梅手的歌诀之时,发觉他身有此功,曾大为恼怒伤心,因此功她师父只传李秋水一人,虚竹既从无崖子身上传得,则无崖子和李秋水之间的干系不问可知。天山童姥息怒之后,曾对他说过“小无相功”的运用之法,但童姥所知也属有限,直到后来他在灵鹫宫地下石室的壁上圆圈之中,才体会到“小无相功”的高深秘奥。 “小无相功”是道家之学,讲究清静无为,神游太虚,较之佛家武功中的“无住无着”之学,名虽略同,实质大异。虚竹听鸠摩智自称精通本派七十二门绝技,然而施展之时,明明不过是以一门小无相功,使动般若掌、摩诃指、大金刚拳等招数,只因小无相功威力强劲,一使出便镇慑当场,在不会这门内功之人眼中,便以为他真的精通少林派各门绝技。实则七十二门绝技中,般若掌有般若掌的内功,摩诃指有摩诃指的内功,大金刚拳有大金刚拳的内功,泾渭分明,截不相混。这虽非鱼目混珠,小无相功的威力也决不在任何少林绝技之下,但终究是指鹿为马,混淆是非。虚竹心觉奇怪的是,此事明显已极,少林寺自方丈以下,千余僧众竟无一人直斥其非。 他可不知这小无相功博大精深,又是道家武学,大殿上却全是佛门弟子,武功再高,也不会去修习道家内功,何况“小无相功”以“无相”两字为要旨,不着形相,无迹可寻,若非本人也是此道高手,决计看不出来。玄慈、玄寂、玄渡等自也察觉鸠摩智的内功与少林内功颇有不同,但想少林武学源于天竺,天竺与中土所传略有差异,自属常情。地隔万里,时隔数百年,少林绝技又多经历代高僧兴革变化,两者倘仍一模一样,反不合道理了,是以丝毫不起疑心。 虚竹初时只道众位前辈师长别有深意,他是第三辈的小和尚,如何敢妄自出头?然眼见形势急转直下,众师长尽皆悲怒沮丧,无可奈何,本寺显然面临重大劫难,便欲挺身而出,指明鸠摩智所施展的不是少林派绝技。但二十余年来,他在寺中从未当众说过一句话,在大殿中一片森严肃穆的气象之下,话到口边,不禁又缩了回去。 只听鸠摩智道:“方丈既如此说,那是自认贵派七十二门绝技,中间不免大有毛病,甚或根本并非贵派自创,这个‘绝’字,须得改一改了。” 玄慈默然不语,心中如受刀剜。 玄字班中一个身形高大的老僧厉声说道:“国师已占上风,本寺方丈亦自认本寺旧传规矩可改,何以仍如此咄咄逼人,不留丝毫余地?”正是玄止。 鸠摩智微笑道:“小僧不过想请方丈应承一句,以便遍告天下武林同道。以小僧之见,少林寺不妨从此散了,诸位高僧分投清凉、普渡诸处寺院托庇安身,各奔前程;便欲投身吐蕃国改修密宗佛法,拜于上师喇嘛座下,小僧也可代为设法先容。岂非胜在浪得虚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 他此言一出,少林群僧涵养再好,也都忍耐不住,纷纷大声呵斥。群僧这时方始明白,这鸠摩智上得少室山来,竟是要以一人之力将少林寺挑了,不但他自己名垂千古,也使得中原武林从此少了一座重镇,于他吐蕃国大有好处。 只听他朗声说道:“小僧孤身来到中土,本意想见识一下少林寺的风范,且看这号称中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是怎样一副庄严宏伟的气象。但听了诸位高僧的言语,看了各位高僧的举止,嘿嘿嘿,似乎还及不上僻处南疆的大理国天龙寺。唉!这可令小僧大失所望了。” 玄字班中有人说道:“大理天龙寺枯荣大师和本因方丈佛法渊深,凡我释氏弟子,无不仰慕。出家人早无竞胜争强之念,国师说我少林不及天龙,岂足介意?”说着缓步而出,乃是个满面红光的老僧。他右手食指与拇指轻轻搭住,脸露微笑,神色温和。 鸠摩智也即脸露笑容,说道:“久慕玄渡大师的‘拈花指’绝技练得出神入化,今日得见,幸何如之。”说着右手食拇两指也轻轻搭住,作拈花之状。二僧左手同时缓缓伸起,向着对方弹了三弹。只听得波波波三响,指力相撞。玄渡大师身子一晃,突然间胸口射出三支血箭,激喷数尺,两股指力较量之下,玄渡不敌,给鸠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便如是利刃所伤。 玄渡大师为人慈和,极得寺中小辈僧侣爱戴。虚竹十六岁那年,曾奉派为玄渡扫地烹茶,服侍了他八个月。玄渡待他甚为亲切,还指点了他一些罗汉拳的拳法。此后玄渡闭关参禅,虚竹极少再能见面,但往日情谊,长在心头。这时见他突为指力所伤,知救援稍迟,立有性命之忧,他曾得苏星河授以疗伤之法,后来又学了破解生死符的秘诀,熟习救伤扶死之道,见玄渡胸口鲜血喷出,不暇细想,晃身抢到玄渡对面,虚托一掌。 其时相去只一瞬之间,三股血水尚未落地,经他掌力一逼,竟又迅速回入玄渡胸中。虚竹左手如弹琵琶,一阵轮指虚点,顷刻间封了玄渡伤口上下左右的十一处穴道,鲜血不再涌出,再将一粒灵鹫宫的治伤灵药九转熊蛇丸喂入他口中。 当日虚竹得段延庆指点,破解无崖子所布下的珍珑棋局之时,鸠摩智曾见过他一面,此刻突然见他越众而出,以轮指虚点,封闭玄渡的穴道,手法之妙,功力之强,竟为自己生平所未见,不由得大吃一惊。 慧方等六僧那日见虚竹发掌击死玄难,又见他做了外道别派的掌门人,种种怪异之处,没法索解,当即负了玄难尸身,回到少林寺中。玄慈方丈与众高僧详加查询,得悉玄难是死于丁春秋“三笑逍遥散”的剧毒,与虚竹的掌击无涉,久候虚竹不归,派了十多名僧人出外找寻,也始终未见他踪影。 虚竹回寺之日,适逢少林寺又遇重大变故,丐帮帮主庄聚贤竟遣人下帖,要少林派奉他为中原武林盟主。玄慈连日与玄字辈、慧字辈群僧筹商对策,实不知那名不见经传的庄聚贤是何等样人物。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人数既众,实力亦强,向来又以侠义自任,与少林派互相扶持,主持江湖正气、武林公道,突然要强居于少林派之上,倒令众高僧不知如何应付才是。虚竹的师父慧轮见方丈和一众师伯、师叔有要务在身,便不敢禀告虚竹回寺、连犯戒律之事。是以他在园中挑粪浇菜,众高僧也均不知,这时突然见他显示高妙手法,倒送鲜血回入玄渡体内,人人自均惊异。 虚竹说道:“师伯祖,你且不要运气,以免伤口出血。”撕下自己僧袍,裹好了他胸口伤处。玄渡苦笑道:“大轮明王……的……拈花指功……如此……如此了得!老衲拜……拜服。”虚竹道:“师伯祖,他使的不是拈花指,也不是佛门武功。” 第1206章 天龙(194) 群僧一听,都暗暗不以为然,鸠摩智的指法固然和玄渡一模一样,连两人温颜微笑的神情也毫无二致,却不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拈花指”是什么?群僧都知鸠摩智是吐蕃国的护国法师,敕封大轮明王,每隔五年,便在大雪山大轮寺开坛,讲经说法,四方高僧居士云集聆听,执经问难,无不赞叹。他是佛门中天下知名的高僧,所使的如何会不是佛门武功? 鸠摩智心中却又一惊:“这小和尚怎知我使的不是拈花指?不是佛门武功?”一转念间,便即恍然:“是了!那拈花指本是一门十分王道和平的功夫,只点人穴道,制敌而不伤人,我急切求胜,以‘火焰刀’运劲,指力太过凌厉,竟在那老僧胸口戳了三个小孔,便不是迦叶尊者拈花微笑的本意了。这小和尚想必由此而知。” 他天生睿智,自少年时起便迭逢奇缘,由密教宁玛派上师授以“火焰刀”凌虚发劲的神功,在大理国天龙寺中连胜枯荣、本因、本相等高手,其后更因缘际会,取得小无相功秘笈。此番来到少林,原是想凭一身武功,单枪匹马的斗倒这座闻名当世武林的古刹,眼见虚竹不过二十来岁,虽适才“轮指封穴”之技颇为玄妙,料想武功再高也属有限,便微笑道:“小师父竟说我这拈花指不是佛门武学,却令少林绝技置身何地?” 虚竹不善言辩,只道:“我玄渡师伯祖的拈花指,自然是佛门武学,你……你大师所使这个……却不是……”一面说,一面提起左手,学着玄渡的手法,也弹了三弹,指力中使上了小无相功。他对人恭谨,这三弹不敢正对鸠摩智,只向无人处弹去,但听得镗、镗、镗三响,大殿上一口铜钟发出巨声。虚竹这三下指力都弹在钟上,便如以钟槌用力撞击一般。众僧听了,尽皆惊异。 鸠摩智叫道:“好功夫!你试我一招般若掌!”说着双掌一立,似是行礼,双掌却不合拢,呼的一声,一股掌力从双掌间疾吐而出,奔向虚竹,正是般若掌的“峡谷天风”。然般若掌以“空、无、非空、非无”为要旨,他这一掌狠猛沉重,大非般若掌本意。 虚竹见他掌势凶猛,非挡不可,当即以一招“天山六阳掌”将他掌力化去。 鸠摩智感到他这一掌之中隐含吸力,刚好克制自己这一招的掌力,宛然便是小无相功的底子,心中一凛,笑道:“小师父,你这是佛门功夫么?我今日来到宝刹,是要领教少林派的神技,你怎么反以旁门功夫赐招?少林武功在大宋国向称数一数二,难道徒具虚名,不足以与异邦的武功相抗么?”他一试出虚竹的内功特异,自己无制胜把握,便以言语挤兑,要他只用少林派的功夫。 虚竹怎明白他的用意,直言相告:“小僧资质愚鲁,于本派武功只学了一套罗汉拳,一套韦陀掌,那是本派扎根基的入门功夫,如何能与国师过招?”鸠摩智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倒也有自知之明,不是我的对手,那便退下罢!”虚竹道:“是!小僧告退。”合什行礼,退入虚字辈群僧的班次。 玄慈方丈却精明之极,虽不明白虚竹武功的由来,但看他适才所演的几招,招数精奇,内功深厚,足可与鸠摩智相匹敌,少林寺今日面临存亡荣辱的大关头,不如便遣他出去抵挡一阵,纵然落败,也总是个转机,胜于一筹莫展,便道:“国师自称精通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高明渊博,令人佩服。少林派的入门粗浅功夫,自是更加不放在国师眼里了。虚竹,本寺僧众现今以‘玄、慧、虚、空’排行,你是本派的第三代弟子,本来决无资格跟吐蕃国第一高手国师过招动手,但国师万里远来,良机难逢,你便以罗汉拳和韦陀掌的功夫,请国师指点几招。”他将话说在头里,虚竹只不过是少林寺第三代“虚”字辈的小僧,所会的不过是少林派的入门粗浅功夫,败在鸠摩智手下,于少林寺威名并无所损,但只要侥幸勉强支持得一炷香、两炷香的时刻,自己乘势喝止双方,鸠摩智便无颜再纠缠下去了。 虚竹听得方丈有令,自不敢有违,躬身应道:“是。”走上几步,合什说道:“请国师手下留情!”心想对方是前辈高人,决不会先行出招,当即双掌一直拜了下去,正是韦陀掌的起手式“灵山礼佛”。他在少林寺中半天念经,半天练武,十多年来,已将这套罗汉拳和韦陀掌练得滚瓜烂熟。这招“灵山礼佛”本来只是礼敬敌手的姿式,意示佛门弟子礼让为先,决非好勇斗狠之徒。但他此刻身上既具逍遥派三大高手深厚内力,复得童姥尽心点拨,而灵鹫宫地下石窖中数十日面壁揣摩,更加得益良多,双掌一拜下,身上僧衣便即微微鼓起,真气流转,护住了全身。 第四十回 却试问 几时把痴心断 鸠摩智明知跟这小僧动手,胜之不武,不胜为笑,但情势如此,已不由得自己避战,当即挥掌击出,掌风中隐含必必卜卜的轻微响声,姿式手法,正是般若掌的上乘功夫。 韦陀掌是少林派的扎根基武功,少林弟子拜师入门,第一套学“罗汉拳”,第二套便学“韦陀掌”。般若掌却是最精奥的掌法,自韦陀掌学到般若掌,循序而进,通常要花三四十年功夫。般若掌既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练将下去,永无穷尽,掌力越练越强,招数愈练愈纯,可说学无止境,到最后一掌“一空到底”,自这掌法创始以来,少林寺中得以练成的高僧,只寥寥数人而已。在少林派中,以韦陀掌和般若掌过招,实是从所未有。两者深浅精粗,正是少林武功的两个极端,会般若掌的前辈僧人,决不致和只会韦陀掌的本门弟子动手,就算师徒之间喂招学艺,师父既使到般若掌,做弟子的至少也要以达摩掌、雪山掌、如来千手法等等掌法应接。 虚竹眼见对方掌到,斜身略避,双掌推出,仍是韦陀掌中一招“山门护法”,招式平平,所含力道却甚雄浑。 鸠摩智身形流转,袖里乾坤,“托钵掌”拍出。虚竹斜身闪过,鸠摩智早料到他闪避的方位,大金刚拳一拳早出,砰的一声,正中他肩头。虚竹踉踉跄跄的退了两步。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小师父服了么?”料想这一掌开碑裂石,已将他肩骨击成碎片。那知虚竹有“北冥真气”护体,但觉肩头一阵疼痛,便即猱身复上,双掌自左向右划下,这招“恒河入海”,双掌带着浩浩真气,当真便如洪水滔滔、东流赴海一般。 鸠摩智见他吃了自己一拳恍若不觉,两掌击到,力道又如此沉厚,不由得暗惊,出掌挡过,身随掌起,双腿连环,霎时间连踢六腿,尽数中在虚竹心口,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如影随形腿”,一腿甫出,第二腿如影随形而至,第二腿随即自影而变为形,而第三腿复如影子,跟随踢到,直踢到第六腿,虚竹才来得及仰身飘开。 鸠摩智不容他喘息,连出两指,嗤嗤有声,却是“多罗指法”。虚竹坐马拉弓,还击一拳,已是“罗汉拳”中的一招“黑虎偷心”。这一招拳法粗浅之极,但附以小无相功后,竟将穿金破石的两招多罗指指力消于中途。 鸠摩智有心炫耀,多罗指使罢,立时变招,单臂削出,虽是空手,所使的却是“燃木刀法”。这路刀法练成之后,在一根干木旁快劈九九八十一刀,刀刃不能损伤木材丝毫,刀上所发热力,却要将木材点燃生火,当年萧峰的师父玄苦大师即擅此技,自他圆寂后,寺中已无人能会。“燃木刀法”是单刀刀法,与鸠摩智当日在天龙寺所使“火焰刀”的凌虚掌力全然不同,他此刻是以手掌作戒刀,狠砍狠斫,全是少林派武功的路子。他一刀劈落,波的一响,虚竹右臂中招。虚竹叫道:“好快!”右拳打出,拳到中途,右臂又中一刀。鸠摩智真力贯于掌缘,这是实斩,一斩不逊于钢刀,一样的能割首断臂,但虚竹右臂连中两刀,竟浑若无事,反震得他掌缘隐隐生疼。 鸠摩智骇异之下,心念电转:“这小和尚便练就了金钟罩、铁布衫功夫,也经不起我这几下重手,却是何故?啊,是了,此人僧衣内定是穿了护身宝甲。”一想到此节,出招便只攻击虚竹面门,“大智无定指”、“去烦恼指”、“寂灭抓”、“因陀罗抓”,接连使出六七门少林神功,对准虚竹的眼目咽喉招呼。 鸠摩智这么一轮快速抢攻,虚竹手忙足乱,无从招架,惟有倒退,这时连“韦陀掌”也使不上了,一拳又一拳打出,全是那一招“黑虎偷心”,每发一拳,都将鸠摩智逼退半尺,就只这么半尺之差,鸠摩智种种神妙变幻的招数,便均不能及身。 顷刻之间,鸠摩智又连使六门少林绝技,少林群僧只看得目眩神驰,均想:“此人自称一身兼通本派七十二绝技,七十二门未必真的全会,看来三四十门是有的。”但虚竹用以应付的,却只一路“罗汉拳”,且在对方迅若闪电的急攻之下,心中手上全无变招的余裕,打出一招“黑虎偷心”,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来来去去,便只依样葫芦的一招“黑虎偷心”,拳法之笨拙,纵然是市井武师,也不免为之失笑。但这招“黑虎偷心”中所含的劲力,却竟不断增强,两人相去渐远,鸠摩智手指手爪和虚竹的面门相距已逾一尺。 鸠摩智陡然右掌略沉,反掌拍向虚竹手腕。虚竹右臂横格,鸠摩智和他手腕相交,蓦地里手臂剧震,跟着一阵酸麻,急运小无相功抵御时,竟为对方手臂“臂臑穴”上传来的小无相功化去。鸠摩智一惊非同小可,背上冒出冷汗,想起了那日在苏州曼陀山庄中的往事: 往事依稀 当日鸠摩智擒拿段誉前来江南,既想窥知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又想以此藉口,去窥看慕容氏在参合庄“还施水阁”中的武功秘笈。慕容家的阿朱、阿碧在锦瑟居设宴,宴请鸠摩智、段誉、过彦之、崔百泉四人。阿碧在水阁中鼓瑟,突然地板翻落,将段誉与朱碧二姝跌入预伏在水阁底下的小舟。三人荡舟逃走,鸠摩智不会划船,追赶不上。他大怒之下,逼迫慕容家的仆人带领他去参合庄,但即使以性命相胁,众仆仍没一个屈从。鸠摩智知燕子坞参合庄建于太湖中的云水深处,荷花菱叶,变幻无常,极难找寻。他心生一计,到苏州府城里抓到一名公差,以钢刀架在他颈中,逼他带领。官府公差钢刀在颈,乖乖的便坐船带了他去。鸠摩智赏了他十两银子,命他离去,上岸缩身长草丛中,等到二更之后,便进入庄内。 庄中果然并无主人,来到书房翻找,只是些《十三经注疏》、《殿本廿二史》、《诸子集成》之类书生所用的书本,全无所得。到第二日午间,见有艘大船驶来,船上主人是个美貌贵妇,带领十来名手执刀剑的丫鬟,气势汹汹的冲进庄来。庄上仆妇见了她口称“舅太太”,船夫男工等人则叫她王夫人。只听那王夫人连问:“我家小姐在那里?快叫她出来!”“阿朱、阿碧两个鬼丫头呢,死到那里去了?”吩咐手下丫鬟:“快去揪阿朱、阿碧两个小鬼头出来,先斩了两人右手再问话。”又问:“你家公子回来过没有?是不是跟我家小姐在一起?”不等人回答,出手就是重重一个耳光,不论男仆女仆,见人就打。鸠摩智瞧她身手,武功也不甚高,但对那群佣仆拳打足踢,却已绰绰有余。 鸠摩智料她找不到人,必定原船回去,便想乘她坐船回上陆地,于是悄悄踱到大船之侧,待无人在旁时轻轻跃上后艄,缩在角落里。果然过不到一个时辰,王夫人率领众婢回船,驶入湖中。王夫人没找到人,在船中拍台敲凳,发怒骂人,谁也不敢答话。 大船驶了个把时辰,来到一座水庄外的码头停泊。鸠摩智等到天色全黑,这才进庄。黑暗中难寻事物,见临湖有座小楼构筑精致,倾听楼中无人,上得楼去,轻推窗子,跳了进去。但见四周黑沉沉地,灯烛全无,便在一间无人的房中地板上睡倒。 睡梦之中,忽听得楼下窸窣声响,有人踏上枯草。鸠摩智便即惊醒,从窗格缝隙中向外张望,听得脚步轻响,有人走上楼来。此人踏上梯级时使力轻柔,几若无声,足见内力高明。鸠摩智不敢稍作声响,只见火光微晃,那人脚步奇速,顷刻间便走进隔壁房内,移火摺点燃桌上蜡烛。但听得嗒嗒几声,似是扭动机括,再听得呀的一声,一门推开。鸠摩智从板壁缝隙中张去,见隔房壁上开了一洞,洞外有门,门上漆作墙壁之色,关上了决难察觉。向洞中望进去,里面是间暗房,房中排满了一只只柜子,重重高叠,每只柜子的柜门上都刻了字,填以蓝色颜料,均是“琅嬛玉洞”四字。鸠摩智知“琅嬛”是仙人藏书之所,心念一动,莫非这些柜中所藏,皆是武学珍籍? 只见那人手持烛台,在书柜前一只只的瞧去。背后看那人时,见他身穿青色长袍,长发披背,头发花白,似乎年纪已不轻。鸠摩智心下沉吟:“此人年岁已高,内功了得,武林中当是何人,该能猜想得到。”见他走到一只柜子前,柜门上横排“琅嬛玉洞”四字,下面竖行两行字,刻着“青牛西去,紫气东来”八个字,乃用绿色颜料填色,心想:“青牛、紫气什么的,当是老子道家的学问,如柜里放的是《老子道德经》、《庄子南华经》、《抱朴子》一类道家书籍,可以全然不理了。” 只见那人抽起柜门木板,将柜中一叠簿籍都搬出来放上书桌,共有七八本,簿角卷起,似是用旧了的帐簿。那人一侧身,鸠摩智便看清他面目,见他约莫六七十岁,脸面平滑,肤色白皙,登时想起一人:“这人以这般年纪,却仍保童颜,莫非是会使‘化功大法’的丁春秋?”屏气凝息,更不敢稍动。 第1207章 天龙(195) 只见那老人翻开一本帐簿,用心诵读,扳着手指喃喃计算,呼气吸气,似在修习什么内功。过了好一会,听得楼下一个女子声音叫道:“爹,是你来了吗?”那老人长长呼了口气,双手捧肚,这才答道:“是呀,你上来吧!”脚步声响,一人奔上楼来,正是适才将鸠摩智从参合庄载来曼陀山庄的王夫人。鸠摩智微感诧异:“原来这人是王家老先生,并非丁春秋。” 王夫人走到那老人身前,说道:“爹,你又在练‘小无相功’么?你把这些书都拿去吧,反正都是你跟妈取来的,语嫣不得你指点,又看不懂。”鸠摩智听到“小无相功”四字,知是一门极厉害的道家内功,登时便留上了神。 那老人道:“我拿了去,一个藏得不好,保不定给那些不成材的弟子们偷走,还是放在这里稳当些。语嫣到那儿去啦?”王夫人在那老人身畔的一张椅上坐下,说道:“少林派有个老和尚叫作玄悲的,在大理给人打死了,致命伤正是他的拿手绝技,叫什么‘大韦陀杵’,少林派认定下手的是姑苏慕容。复官受人冤枉,带了几名家将上少林寺去解释。语嫣耽心复官说不明白,自己也跟去了。”那老人摇摇头,说道:“凭慕容复这点功夫,怎打得死玄悲这老秃?” 王夫人道:“爹,是你动的手,是不是?”那老人道:“不是!我干么去杀少林和尚?”王夫人道:“复官的爹死得早,反倒要靠语嫣指点几招,给女人压倒了,没点大丈夫气概,可有多寒蠢!爹,还是请你教教罢。”那老人摇头道:“他自认家传的‘斗转星移’功夫了不起,瞧不起星宿派,不肯拜在我门下,我何必指点他武功?” 鸠摩智听到这里,才知这老人果然便是丁春秋。 王夫人本是无崖子和李秋水所生的女儿,两人生此爱女后,共居无量山中,师兄妹情深爱重,时而月下对剑,时而花前赋诗,欢好弥笃。但无崖子于琴棋书画、医卜星相皆所涉猎,所务既广,对李秋水不免疏远。李秋水在外边掳掠了不少英俊少年入洞,和他们公然调笑,原意是想引得情郎关注于己,岂知无崖子甚为憎恶,一怒离去。李秋水失望之余,更将无崖子的二弟子丁春秋勾引上手。丁春秋突然发难,将无崖子打落悬崖,生死不知。丁李二人便将“琅嬛玉洞”所藏,以及李秋水的女儿李青萝带往苏州。李秋水为掩人耳目,命女儿叫丁春秋为爹,王夫人自幼叫习惯了,长大后也不改口。这些情由,当时鸠摩智自然并无所知,还道丁春秋真是王夫人的父亲。 只听王夫人道:“爹,你教我怎生练这‘小无相功’,我日后好转教语嫣。”丁春秋道:“也好!不过这功夫挺难练的,我自己也没练得到家。我先教你如何破解口诀,你和语嫣再慢慢照本修习。嗯,语嫣对她表哥太好,我不放心。”说着从桌上簿籍中抽出一本,放入怀中。 丁春秋翻开另一本书,说道:“这门内功,祖师爷只传了你妈,我师父、师伯都不得传授。祖师爷将练功法门写成帐簿模样。‘正月初一,收银九钱八分’,就是第一天轻轻吸气九次、凝息八次;‘付银八钱七分’,就是轻轻呼气八次、凝息七次。‘正月初二,收银八钱九分,购猪肺一副、猪肠二副、猪心一副’,就是第二天吸气凝息之后,将内息在肺脉转一次,在肠脉转两次,在心脉转一次……” 王夫人笑道:“祖师爷真有趣,把自己的心、肺、肠都写作了猪心、猪肺、猪肠。”丁春秋微笑道:“这么写,即使这书落入不相干之人手里,他也只道是买肉买菜的家用帐,决不知是修习无上内功的心法。你再读这几个字。”王夫人读道:“新、人、真、匀、春、身……”丁春秋道:“再读,要读得快!”王夫人读道:“谷、伏、牧、木、索、哭、屋……”丁春秋道:“再倒转去读,要一口气,中间不停。”王夫人连读七个仄声字,气息不顺畅,到后来笑作一团,伏在桌上。 丁春秋道:“不用心急,你每日读上一个时辰,顺读倒背都纯熟了,再照书上法门练气,练得两册,我再教你。”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王夫人下楼而去。 丁春秋练完功之后,将书册放入书柜,吹灭烛火离房。鸠摩智静听丁春秋脚步声远去,更无人来,这才摸到隔房,从暗门中钻入暗室,见这“琅嬛玉洞”书柜甚多,心想:“这次单学‘小无相功’一门也就够了。他们写成‘猪心猪肠’,也不知别的武功写成什么,偷了书去,别要学错功夫。”于是打开“青牛西去”那个柜门,将几册书本尽数揣入怀里,越墙而出。岸旁泊着一艘船,他在后舱躲起,这般大的船他可不会划,又怕给王夫人得悉“小无相功”功簿失窃,便耐心等候。等到第三天上,才有人驶船到苏州城中买卖。他伏在舱中,待船靠岸,船夫、仆役上岸后,才离船回到下处。 他一数书册,共有七本,心想其中一本已给丁春秋拿了去,未能得窥全豹,未免美中不足。书册封皮上书着甲、乙、丙、丁等字样,见“己”册与“辛”册间少了本“庚”册,知丁春秋拿去的是第七本。翻开“甲”册,只见第一页上写着几行字道: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 “孰能浊水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促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想了好一会,不明其意。翻到第二页,上面一条条都是“某月某日,收银几钱几分,购猪心猪肺几副”等字样,当下焚起一炉清香,静静吐纳,依照书中所记,修习起来。初时不见任何动静,耐心吐纳转脉,经过月余,渐觉神清气爽,内力大增。 如此用功数月,更觉内息在多处经脉流转。他自得吐蕃国密教宁玛派上师授以“火焰刀”神功后,在吐蕃扫荡黑教,威震西埵,功力见识均已臻于极高境界,但一阅“小无相功”,便觉踏入了武学中另一崭新天地。 佛学武功以“空”为极旨,道家内功则自“无滞、无碍”而趋“无分别境界”,两者虽殊途同归,练到极高点时甚为相似,但入门手法及运用法门毕竟大不相同。 鸠摩智自此便沉迷于修习“小无相功”,精进不懈,日以继夜。细察第六本与第八本功法之间,所缺的主要是冲脉、带脉、阳维、阴维等奇经四脉,思忖人身十二经常脉均已练成,第八本中尚载有阳跷、阴跷,以及最重要的任脉、督脉等另四脉奇经,所缺奇经四脉,练法当亦大同小异,以其余七本所载法门推算,当可寻到练这四脉的功行之法。 他回到吐蕃后,先依照功诀,练成了第八本中所载的奇经四脉,再转回头练所缺第七本中所载的奇经四脉时,竟遇上了若干阻滞,好在冲脉、带脉的功行不常使用,他也不以为意,心想其余常奇十六脉的功行融会贯通之后,这余下奇经四脉的功行水到渠成,自能融通。 这次他得到讯息,丐帮向少林寺发了战书,要争为中原武林盟主。他想中原武林人物结盟一成,于吐蕃大为不利。自忖少林寺七十二绝技自己所会者虽不周全,但自练成小无相神功后,较之当日孤身上大理天龙寺挑战、以“火焰刀”神功击败段氏六脉神剑而擒得段誉东来之时,功力已然大进,以小无相功运使少林诸绝技,当可入少林而尽败诸僧,令少林派一败涂地。中原武林结盟不成,自己即为吐蕃建立不世奇功,不枉了国师之名。 来到少林,鸠摩智悄悄在大殿外窃听方丈玄慈与神山、观心等外来高僧讲论拳掌武学,听到玄慈论及少林僧人以刚柔功法相反,不能同练降魔掌与摩诃指,他便即施展轻功,奔到山门之外,再以内力传送声音,指摘“刚柔功法不能同练”之非。众高僧均觉远处出语传音,内力深厚即可,并不为奇,但多人在大殿中谈论,竟为他在里许之外听到,这等“天耳通”功夫实为武学中罕见罕闻,无不惊佩,却没想到他是先在殿外窃听后,再奔到远处说话。此后鸠摩智以小无相功为基,使出少林绝技大金刚拳、般若掌、摩诃指等功,果然慑服群僧,迫得方丈玄慈大师亦声言己所不及。鸠摩智正得意间,没料想少林僧众中突然出来个虚竹,竟然也会小无相功,与己相抗。 两人双臂相交,触动了冲脉诸穴,这正是鸠摩智内功中的弱点所在,霎时之间,想起了在曼陀山庄中偷得“小无相功”秘笈时缺失第七本的往事,不禁冷汗直冒。鸠摩智为人精细,练功时的岔路陷阱,能在细思推算之后一一避过,但临敌之际,来招如电,无思考余裕,两股小无相功一碰撞,鸠摩智没练过第七本上所载的冲脉奇经,臂上劲力竟为虚竹的小无相功化去。“小无相功”若练到大成,原本威力奇大,不过此功既称为“小无相”,加上一个“小”字,指明毕竟仅为道家高深内功之初阶,以之运使道家功法,确可得心应手,但用之于别家功法,不免凿枘,未能尽臻其妙。尤其鸠摩智所练的小无相功少了第七本,功法中有了缺陷,遇上虚竹完满无缺的同一功法,不免相形见绌。 鸠摩智心惊之下,见虚竹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打到,突然间手掌一沉,双手陡探,已抓住虚竹右拳,正是少林绝技“龙爪功”中的一招,左手拿着虚竹的小指,右手拿住他拇指,运力急拗,准拟这一下立时便拗断他两根手指。虚竹两指受拗,不能再使“黑虎偷心”,手指剧痛之际,自然而然的使出“天山折梅手”来,右腕转个小圈,翻将过来,拿住了鸠摩智左腕。 鸠摩智一抓得手,正欣喜间,不料对方手上突然生出一股怪异力道,反拿己腕。他所知武学甚为渊博,但于“天山折梅手”却全然不知来历,心中一凛,只觉左腕已如套在一只铁箍之中,再也没法挣脱。总算虚竹惊惶中只求自解,不暇反攻,因此只牢牢抓住鸠摩智的手腕,志在不让他再拗自己手指,没来得及抓他脉门。便这么偏了三分,鸠摩智内力已生,微微一收,随即激迸而出,只盼震裂虚竹的虎口。 虚竹手上一麻,生怕对方脱手之后,又使厉害手法,忙又运劲,体内北冥真气如潮水般涌出。他和段誉所练的武功出于同源,但没如段誉那般练过吸人内力的法门,因此虽抓住了鸠摩智手腕,却没能吸他内力。饶是如此,鸠摩智三次运劲未能挣脱,不由得心下大骇,右手成掌,斜劈虚竹项颈。他情急之下,没想到再使少林派武功,这一劈已是他吐蕃的本门武学。虚竹左手以一招天山六阳掌化解。鸠摩智次掌又至,虚竹的六阳掌绵绵使出,将对方势若狂飙的攻击逐一化解。 其时两人近身肉搏,呼吸可闻,出掌时都是曲臂回肘,每发一掌都只相距七八寸。但相隔虽近,掌力却仍强劲之极。鸠摩智掌声呼呼,群僧均觉这掌力刮面如刀,寒意侵体,便似到了高山绝顶,狂风四面吹袭。少林寺辈份较低的僧侣渐渐抵受不住,一个个缩身向后,贴墙而立。玄字辈高僧自不怕掌力侵袭,但也各运内力抗拒。 虚竹为了要给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豪解除生死符,在这天山六阳掌上用功甚勤,种种精微变化全已了然于胸,而灵鹫宫地底石壁上的图谱,更令他大悟其中奥妙。不过他从未用之与人过招对拆,少了练习,一上来便与一位当今数一数二的高手生死相搏,掌法虽高,内力虽强,使得出来的却不过二三成而已。 鸠摩智掌力渐趋凌厉,虚竹心无二用,但求自保,每一招都取守势。他紧抓对方手腕,决不是想拿住对手,只是见对方武功远胜于己,单掌攻击已如此厉害,若任他双掌齐施,自己非命丧当场不可。他见识不足,察觉不到对手冲脉上的功行大有缺失,如针对此节反攻,早已大胜,唯有采取笨法子,死命拿住他左腕,要令他左掌无法出招。 鸠摩智左手遭抓,双掌连环变化、交互为用的诸般妙着便使不出来。虚竹本来掌法不甚纯熟,使单掌较使双掌为便。一个打了个对折,十成掌法只剩五成,一个却将二三成的功夫提升到了四五成。一炷香时刻过去,两人已交拆数百招,仍是僵持之局。 玄慈、玄渡、神山、观心、道清等诸高僧都已看出,鸠摩智左腕受制,挣扎不脱,但虚竹的左掌却全然处于下风,只有招架之功,无丝毫还手之力,两人都是右优左劣。这般打法,众高僧虽见多识广,却也是生平从所未见。其中少林众僧更多了一份惊异、一份忧心,虚竹自幼在本寺长大,下山半年,却不知从何处学了这一身惊人技艺回来,又见他抓住敌人,却不能制敌,而鸠摩智每一掌中都含有摧筋断骨、震破内家真气的大威力,只消给击中了一下,非气绝身亡不可。 又拆百余招,虚竹惊恐之心渐去,于天山六阳掌的精妙处领悟越来越多,十招中于九招守御之余,已能还击一招。他既还击一招,鸠摩智便须出招抵御,攻势不免略有顿挫。其间相差虽然甚微,消长之势却渐对虚竹有利。又过一顿饭时分,虚竹已能在十招中反攻两三招。少林群僧见他渐脱困境,无不暗暗欢喜。 这时虚竹已能占到四成攻势,虽兀自遮拦多,进攻少,但内力生发,逍遥派武学的诸般狠辣招数自然而然的使了出来。少林派系佛门武功,出手的用意均是制敌而非杀人,与童姥、李秋水的出手截然相反。玄慈等少林高僧见虚竹所使招数虽浑然含蓄,但渐趋险狠凌厉,不由得都皱起了眉头。 鸠摩智连运三次强劲,要挣脱虚竹的右手,以便施用“火焰刀”绝技,但己力加强,对方的指力相应而增,情急之下,杀意陡盛,右手呼呼呼连拍三掌,虚竹挥手化解。鸠摩智缩手弯腰,从布袜中拔出一柄匕首,陡向虚竹肩头刺去。 第1208章 天龙(196) 虚竹所学全是空手拆招,突然间白光闪处,匕首刺到,不知如何招架才是,抢着便去抓鸠摩智右腕,这一抓是“天山折梅手”的擒拿手法,既快且准,三根手指一搭上他手腕,大拇指和小指跟着便即收拢。便在这时,鸠摩智掌心劲力外烁,匕首脱手而出。虚竹双手都牢牢抓着对方的手腕,噗的一声,匕首插入了他肩头,直没至柄。 旁观群僧齐声惊呼。神山、观心等都不自禁的摇头,均想:“以鸠摩智如此身分,斗不过少林寺一个青年僧人,已然声名扫地,再使兵刃偷袭,简直不成体统。” 突然人丛中抢出四名僧人,青光闪闪,四柄长剑同时刺向鸠摩智咽喉。四僧同时跃出,一齐出手,四柄长剑指的是同一方位,剑法奇快,狠辣无伦。鸠摩智双足运力,要待后跃避让,力扯之下,虚竹竟纹丝不动,但觉喉头刺痛,四剑的剑尖已刺上了肌肤。只听四僧齐声喝道:“不要脸的东西,快快投降!”声音娇嫩,竟似是少女口音。 虚竹转头看时,这四僧居然是梅兰竹菊四剑,只是头戴僧帽,掩住了头上青丝,身上穿的却是少林寺僧衣。他惊诧无比,叫道:“休伤他性命!”四剑齐声答应:“是!”剑尖却仍不离鸠摩智的咽喉。 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少林寺不但倚多为胜,而且暗藏春色,数百年令誉,原来如此,这可领教了!” 虚竹心下惶恐,不知如何是好,当即松手放开鸠摩智手腕。菊剑为他拔下肩头匕首,鲜血立涌。菊剑忙摔下长剑,从怀中取出手帕,给他裹好伤口。梅兰竹三姝的长剑仍指在鸠摩智喉头。虚竹问道:“你……你们,是怎么来的?” 鸠摩智右掌横划,“火焰刀”神功使出,当当当三声,三柄长剑从中断绝。三姝大惊,向后飘跃丈许,看手中时,长剑都只剩下了半截。鸠摩智仰天长笑,向玄慈道:“方丈大师,却如何说?” 玄慈面色铁青,说道:“这中间的缘由,老衲委实不知,即当查明,按本寺戒律处置。国师和众位师兄远来辛苦,便请往客舍奉斋。” 鸠摩智道:“如此有扰了。”说着合什行礼,玄慈还了一礼。 鸠摩智合着双手向旁一分,暗运“火焰刀”神功,噗噗噗噗四响,梅兰竹菊四姝齐声惊呼,头上僧帽无风自落,露出乌云也似的满头秀发,数百茎断发跟着僧帽飘了下来。鸠摩智显这一手功夫,不但炫耀己能,断发而不伤人,意示手下容情,同时明明白白的显示于众,四姝乃在家女子,并非比丘尼,要少林僧无可抵赖。 玄慈面色更加不豫,说道:“众位师兄,请!” 神山、观心、道清、融智等诸高僧陡见少林寺中竟有僧装女子出现,无不大感惊讶,听到玄慈方丈一个“请”字,都站了起来。知客僧分别迎入客舍,供奉斋饭。 一众外客刚转过身子,还没走出大殿,梅剑便道:“主人,咱姊妹私自下山,前来服侍你,你可别责怪。”兰剑道:“那缘根和尚对主人无礼,咱姊妹狠狠的打了他几顿,他才知道好歹,唉,没料想这番僧又伤了主人。” 虚竹“哦”了一声,这才恍然,缘根所以前倨后恭,原来是受她四姊妹的胁迫,如此说来,她四人乔装为僧,潜身寺中,已有多日,不由得跺脚道:“胡闹,胡闹!”随即在如来佛像前跪倒,说道:“弟子前生罪业深重,今生又未能恪守清规戒律,以致为本寺惹下无穷祸患,恭请方丈重重责罚。” 菊剑道:“主人,你也别做什么劳什子的和尚啦,大伙儿不如回缥缈峰去罢,在这儿青菜豆腐,没半点油水,又受人管束,有什么好?”竹剑指着玄慈道:“老和尚,你言语中对我们主人若有得罪,我四姊妹对你可也不客气啦,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虚竹连声喝止,说道:“你们不得无礼,怎么到寺里胡闹?唉,快快住嘴。” 四姊妹却你一言我一语,咭咭呱呱的,竟将玄慈等高僧视若无物。少林群僧相顾骇然,眼见四姊妹相貌一模一样,明媚秀美,娇憨活泼,天真可爱,一派无法无天,实不知是什么来头。 原来四姝是大雪山下的贫家女儿,其母先前已生下七个儿女,再加上一胎四女,实已无力养育,生下后便弃在雪地之中。适逢童姥在雪山采药,听到啼哭,见是相貌相同的四个女婴,觉得有趣,便携回灵鹫宫抚养长大,授以武功。四姝从未下过缥缈峰一步,又怎懂得人情世故、大小辈份?她们生平只听童姥一人吩咐。待虚竹接为灵鹫宫主人,她们也就死心塌地的侍奉。虚竹温和谦逊,远不如童姥御下有威,她们对之就不怎么惧怕,只知对主人忠心耿耿,浑不知这些胡闹妄为有什么不该。 玄慈说道:“除玄字辈众位师兄弟外,余僧各归僧房。慧轮留下。”众僧齐声答应,按着辈份鱼贯而出。片刻之间,大雄宝殿上只留着二十余名玄字辈的老僧、虚竹的师父慧轮,以及虚竹和灵鹫宫四女。 慧轮也在佛像前跪倒,说道:“弟子教诲无方,座下出了这等孽徒,请方丈重罚。” 竹剑噗哧一笑,说道:“凭你这点儿微末功夫,也配做我主人的师父?前天晚上松树林中,连绊你八交的那个蒙面人,便是我二姊了。我说呢,你的功夫实在稀松平常。”虚竹暗暗叫苦:“糟糕,糟糕!她们连我师父也戏弄了。”又听兰剑笑道:“我听缘根说,你是咱们主人的师父,便来考较考较你。三妹今日倘若不说,只怕你永远不知道前晚怎么会连摔八个筋斗,哈哈,嘻嘻,有趣,有趣!” 玄慈道:“玄惭、玄愧、玄念、玄净四位师弟,请四位女施主不可妄言妄动。” 四名老僧躬身道:“是!”转身向四女道:“方丈法旨,请四位不可妄言妄动!” 梅剑笑道:“我们偏偏要妄言妄动,你管得着么?”四僧齐声道:“如此得罪了!”僧袍微扬,双手隔着衣袖分拿四女手腕。玄惭使的是“龙爪功”,玄愧使的是“虎爪手”,玄念使的是“鹰爪功”,玄净使的则是“少林擒拿十八打”,招数不同,却均是少林派的精妙武功。四女中除菊剑外,三女的长剑都已给鸠摩智削断。菊剑长剑抖动,护住了三个姊妹。梅兰竹三女各使断剑,从菊剑的剑光下攻将出来。 虚竹叫道:“抛剑,抛剑!不可动手!”四姝听得主人呼喝,都是一怔,手中兵刃便没敢全力施为。四女的武功本来远不及四位玄字辈高僧,一失机先,立时便分给四僧拿住。梅剑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嗔道:“咱们听主人的话,才对你们客气,哎哟,痛死了,你捏得这么重干什么?”兰剑叫道:“小贼秃,快放开我!”抓住她手腕的玄愧大师须眉皆白,已七十来岁年纪,她却呼之为“小贼秃”。竹剑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骂你老婆了。”菊剑道:“我吐他口水。”一口唾液,向玄净喷去。玄净侧头让过,手指加劲,菊剑只痛得“哎唷,哎唷”大叫。大雄宝殿本是庄严佛地,霎时间成了小儿女的莺啼燕叱之场。 玄慈道:“四位女施主安静毋躁,若再出声,四位师弟便点了她们的哑穴。”四姝一听要点哑穴,都觉不是玩的,便不敢作声。玄惭等四僧便也放开了她们手腕。 玄慈道:“虚竹,你将经过情由,从头说来,休得稍有隐瞒。” 虚竹道:“是。弟子诚心禀告。”便将如何奉方丈之命下山投帖,如何遇到玄难、慧方等众僧,如何误打误撞的解开珍珑棋局而成为逍遥派掌门人,玄难如何死于丁春秋的剧毒之下,如何为阿紫作弄而破戒开荤,直说到如何遇到天山童姥,如何深入西夏皇宫的冰窖,而致成为灵鹫宫主人等情一一说了。这段经历过程繁复,他口齿笨拙,结结巴巴的说来,着实花了老大时光,虽然拖泥带水,但事事交代,毫无避漏,即是在冰窖内与梦中女郎犯了淫戒一事,也吞吞吐吐的说了。 众高僧越听越惊讶,这个小弟子遇合之奇之巧,武林中实是前所未闻。众僧适才见到他剧斗鸠摩智的身手,对他所述均无怀疑,都想:“若非他一身而集逍遥派三大高手的神功,又在灵鹫宫石窟中领悟了上乘武技,如何能敌得住吐蕃国师的绝世神通?” 虚竹说罢,向着佛像五体投地,稽首礼拜,说道:“弟子无明障重,尘毒不除,一遇外魔,便即把持不定,连犯荤戒、酒戒、杀戒、淫戒,背弃本门,学练旁门外道的武功,又招致四个姑娘入寺,败坏本寺清誉,罪大恶极,罚不胜罚,只求我佛慈悲,方丈慈悲。”他越想越难过,不禁痛哭失声。 梅剑和菊剑同时哼的一声,要想说话,劝他不必再做什么和尚了。玄惭、玄净二僧立即伸手,隔衣袖扣住了二女脉门。二女无可奈何,话到口边复又缩回,向两个老僧狠狠白了一眼,心中暗骂:“死和尚,臭贼秃!” 玄慈沉吟良久,说道:“众位师兄、师弟,虚竹此番遭遇,委实大异寻常,事关本寺数百年清誉,本座一人也不便擅自作主,要请众位共同斟酌。” 玄生大声道:“启禀方丈:虚竹过失虽大,功劳也是不小。若不是他在危急之际出手镇住那番僧,本寺在武林中怎还有立足余地?那番僧叫咱们各自散了,去托庇于清凉、普渡诸寺,或去投靠他吐蕃的喇嘛寺庙。这等奇耻大辱,全仗虚竹一人挽救。看来本寺数中该有此劫,只因少林寺多积善功,福缘深厚,才有虚竹这等奇特因缘,让本寺渡过此劫。依小僧之见,命他忏悔前非,以消罪业,然后在达摩院中精研武技,此后不得出寺,不得过问外务,也就是了。”进达摩院研技,是少林僧一项尊崇之极的职司,必须武功到了极高境界,方能入院。玄字辈二十余高僧中,得进达摩院的也只十一二人而已,玄生自己便尚未得进。他倡议虚竹进达摩院,非但不是惩罚,反是大大的奖赏了。 达摩院首座本是玄难大师,现由玄因大师暂代,他一时踌躇难决,不置可否。 戒律院首座玄寂说道:“依他武功造诣,这达摩院原也去得。但他所学者乃旁门武功,少林达摩院中,可否容得这旁门高手?玄生师弟,可曾细思过此节没有?” 此言一出,群僧便均觉玄生之议颇为不妥。玄生道:“以师兄之见,那便如何?” 玄寂道:“唔,这个嘛,我实在也打不定主意。虚竹有功有过,有功当奖,有过当罚。这四个姑娘来到本寺,乔装为僧,并非出于虚竹授意,咱们坦诚向鸠摩智、神山诸位说明真相,也就是了。他们信也罢,不信也罢,咱们无愧于心,也不必理会旁人妄自猜测,那倒不在话下。但虚竹犯戒累累,背弃本门,另学旁门武功,少林寺中,只怕再也容不了他。”他这么说,竟是要驱逐虚竹出寺。“破门出教”是佛教最重要的惩罚。群僧一听,尽皆相顾骇然。 玄寂又道:“虚竹仗着武功,连犯诸般戒律,本当废去他的功夫,这才逐出山门。但他原练的武功早已为人化去。他目下身上所负功夫并非学自本门,咱们自也无权废去。” 虚竹垂泪求道:“方丈,众位师伯祖、师叔祖,请瞧在我佛面上,慈悲开恩,让弟子有一条改过自新之路。不论何种责罚,弟子都甘心领受,就是别把弟子赶出寺去。”语声呜咽,说得甚是诚恳。 众老僧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拿不定主意,听虚竹如此说,确是悔悟之意甚诚。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门广大,普渡众生,于穷凶极恶、执迷不悟之人,尚且要千方百计的点化于他,何况于这个迷途知返、自幼出家的本寺弟子,岂可绝了他向佛之路?少林寺属于禅宗,向来讲究“顿悟”,诃佛骂祖尚自不忌,本不如律宗等宗斤斤于严守戒律。今日若无外人在场,众僧眼见他真心忏悔,决不致将他破门逐出。但眼前之事,吐蕃大轮寺、中土清凉、普渡等诸大寺各有高僧在座,若对虚竹责罚不严,天下势必都道少林派护短,但重门户,不论是非,只讲武功,不管戒律。这等说法流传出外,却也是将少林寺的清誉毁了。 便在此时,一位老僧在两名弟子搀扶之下,从后殿缓步出来,正是玄渡。他为鸠摩智指力所伤,回入僧房休息,关心大殿上双方争斗的结局,派遣弟子不断回报,待听得鸠摩智已落败退开,群僧质讯虚竹,大有见罚之意,当即扶伤又到大雄宝殿,说道:“方丈,我这条老命是虚竹救的。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玄渡年纪较长,品德素为合寺所敬。玄慈方丈忙道:“师兄请坐,慢慢的说,别牵动了伤处。”玄渡道:“救我一命不算什么。可是眼前有六件大事,尚未办妥,若留虚竹在寺,大有助益,倘若将他逐了出去,那……那……那可难了。” 玄寂道:“师兄所说六件大事,第一件是指鸠摩智未退;第二件,是神山上人指摘本寺放任弟子乔峰为非作恶;第三件,是丐帮新任帮主庄聚贤欲为武林盟主。其余三件,师兄何指?” 玄渡长叹一声,道:“玄悲、玄苦、玄痛、玄难四位师弟的性命。”他一提到四僧,众僧一齐合什念佛:“我佛慈悲!” 众僧初时认定玄苦为乔峰所杀,其后派出高手探查,消了乔峰的嫌疑,至于真凶是谁,却一时难知;玄痛、玄难为丁春秋所害,大仇迄未得报;而杀害玄悲大师的凶手究竟是谁,也是全无端倪。大家只知玄悲是胸口中了“大韦陀杵”而死,“大韦陀杵”乃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正是玄悲苦练了数十年的功夫。以前均以为是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下毒手,后来慧方、慧镜等述说与邓百川、公冶干等人结交的经过,均觉慕容氏门下诸人并非奸险之辈,且曾与少林僧联手对付丁春秋,可说是敌忾同仇。适才又看到鸠摩智的身手,他既能使诸般少林绝技,则这一招“大韦陀杵”是他所击固有可能,就算另有旁人,也不为奇。四位高僧分别死在三个极强对头手下,因此玄渡说是三件大事。 第1209章 天龙(197) 玄慈说道:“老衲忝为本寺方丈,于此六件大事,无一件能善为料理,委实汗颜无地。可是虚竹身上功夫,全是逍遥派的武学,难道……难道少林寺的大事……” 他说到这里,言语已难以为继,但群僧都明白他的意思:虚竹武功虽高,却全是别派旁门功夫,即使他能出手将这六件大事都料理了,有识之士也均知少林派是因人成事,非依靠逍遥派武功不可,不免为少林派门户之羞;就算大家掩饰得好,旁人不知,但这些有道高僧,岂能作自欺欺人的行迳? 隔了半晌,玄渡问道:“以方丈之见,却是如何?” 玄慈道:“阿弥陀佛!我辈接承列祖列宗的衣钵,今日遭逢极大难关,以老衲之见,当依正道行事,宁为玉碎,不作瓦全。倘若大伙尽心竭力,得保少林令誉,那是我佛慈悲,列祖列宗的遗荫;设若魔盛道衰,老衲与众位师兄弟以命护教,以身殉寺,却也问心无愧,不违我教的正理。少林寺数百年来造福天下不浅,善缘深厚,就算一时受挫,也决不致一败涂地,永无兴复之日。”这番话说得平平和和,却正气凛然。 群僧一齐躬身说道:“方丈高见,愿遵法旨。” 玄慈向玄寂道:“师弟,请你执行本寺戒律。”玄寂道:“是!”转头向知客僧侣道:“有请吐蕃国师与众位高僧。”知客僧侣躬身答应,分头去请。 玄渡、玄生等暗暗叹息,虽有维护虚竹之意,但方丈所言,乃以大义为重,不能以一时的权宜利害,毁了本寺戒律清誉。各人都已十分明白,倘若赦免虚竹的罪过,那是虽胜亦败,但如秉公执法,则虽败犹荣。方丈已说到了“以命护教,以身殉寺”的话,那是破釜沉舟,不存任何侥幸之想,虚竹如何受罚,反不怎么重要了。 虚竹也知此事已难挽回,哭泣求告,都是枉然,心想:“人人都以本寺清誉为重,我是自作自受,决不可在外人之前显露畏缩乞怜之态,教人小觑了少林寺的和尚。” 过不多时,鸠摩智、神山、观心等客寺高僧来到大殿。钟声响起,慧字辈、虚字辈、空字辈群僧又列队而入,站立两厢。 玄慈合什说道:“吐蕃国国师、列位师兄请了。少林寺虚字辈弟子虚竹,身犯杀戒、淫戒、荤戒、酒戒四大戒律,私学旁门别派武功,擅自出任旁门掌门人。少林寺戒律院首座玄寂,便即依律惩处,不得宽贷。” 鸠摩智和神山等一听之下,倒也大出意料之外,眼见梅兰竹菊四女乔装为僧,只道虚竹胆大妄为,私自在寺中窝藏少女,所犯者不过淫戒而已,岂知方丈所宣布的罪状尚过于此。普渡寺道清大师中年出家,于人情世故十分通达,兼之性情慈祥,素喜与人为善,说道:“方丈师兄,这四位姑娘眉锁腰直、颈细背挺,显是守身如玉的处女,适才向国师出手,使的更是童贞功剑法,咱们学武之人一见便知。虚竹小师兄行为不检,容或有之,‘淫戒’二字,却是言重了。” 玄慈道:“多谢师兄点明。虚竹所犯淫戒,非指此四女而言。虚竹投入别派,作了天山缥缈峰灵鹫宫的主人,此四女是灵鹫宫旧主的侍婢,私入本寺,意在奉侍新主,虚竹事先确实并不得知。少林寺疏于防范,好生惭愧,倒不以此见罪于他。” 童姥武功虽高,但从不履足中土,只是和边疆海外诸洞、诸岛的旁门异士打交道,因此“灵鹫宫”之名,群僧大都是首次听到。鸠摩智虽在吐蕃国曾听人说起过,却也不明底细。 道清大师道:“既然如此,外人不便多所置喙了。”鸠摩智和神山上人对少林寺本来不怀善意,但见玄慈一秉至公,毫不护短,虚竹所犯戒律外人本来不知,他却当众宣示,心下也不禁钦佩。 玄寂走上一步,朗声问道:“虚竹,方丈所指罪业,你都承认么?有何辩解?”虚竹道:“弟子承认,罪重孽大,无可辩解,甘领师叔祖责罚。” 群僧心下悚然,眼望玄寂,听他宣布如何处罚。 玄寂朗声说道:“虚竹擅犯杀、淫、荤、酒四大戒律,杀戒尤重,罚当众重打一百棍。虚竹,你心服么?”虚竹听说只罚打他一百棍子,衡之自己所犯四大戒律,实在一点也不算重,忙道:“多谢师叔祖慈悲,虚竹心服。”玄寂又道:“你未得掌门方丈和受业师父许可,擅学旁门武艺,罚你废去全身少林派武功,自今而后,不得再为少林派弟子。你心服么?” 虚竹心中一酸,情知此事已无可挽救,道:“弟子该死,师叔祖罚得甚是公正。” 别派群僧适才见他和鸠摩智激斗,以“韦陀掌”和“罗汉拳”少林武功大显神威,谁都不知虚竹的真正武功,其实已不是少林一派。鸠摩智自称一身兼七十二门绝技,实则所通者不过二三十门绝技的表面招式而已,真正的少林派内功他所知极少。虚竹和他相斗时所使的小无相功,他自然是懂的,但北冥真气、天山六阳掌、天山折梅手等高深武功,他却也以为是少林派功夫,听得玄寂说要废去他的少林派武功,不由得大喜,心想:“你们自毁长城,去了我的心腹之患,那真再好也没有了。”观心、觉贤、道清等高僧心中却连呼:“可惜,可惜!” 玄寂又道:“你既为逍遥派掌门人,为缥缈峰灵鹫宫的主人,便当出教还俗,或者改入道教,如仍皈依我佛,当为在家居士。从今而后,你不再是少林寺僧侣了。如此处置,你心服么?” 虚竹无爹无娘,童婴入寺,自幼在少林寺长大,于佛法要旨虽领悟不多,但少林寺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地,一旦被逐出寺,不由得悲从中来,泪如雨下,伏地而哭,哽咽道:“少林寺自方丈大师以次,诸位师伯祖、师叔祖,诸位师伯、师叔以及恩师,人人对弟子恩义深重,弟子不肖,有负众位教诲。” 道清大师忍不住又来说情,说道:“方丈师兄、玄寂师兄,依老衲看来,这位小佛兄迷途知返,大有悔改之意,何不给他一条自新之路?” 玄慈道:“师兄指点得是。但佛门广大,何处不可容身?虚竹,咱们罚你破门出寺,却非对你心存恶念,断你皈依我佛之路。天下庄严宝刹,何止千千万万。倘若你有皈依三宝之念,还俗后仍可再求剃度。盼你另投名寺,拜高僧为师,发宏誓愿,清净身心,早证正觉。就算不再出家为僧,在家的居士只须勤修六度万行,一般也可证道,为大菩萨成佛。”说到后来,言语慈和恳切,甚有殷勤劝诫之意。 虚竹更是悲切,行礼道:“方丈师伯祖教诲,弟子不敢忘记。” 玄寂又道:“慧轮听者。”慧轮走上几步,合什跪下。玄寂道:“慧轮,你身为虚竹的业师,平日惰于教诲,三毒六根之害,未能详予指点,致成今日之祸。罚你受杖三十棍,入戒律院面壁忏悔三年。你可心服么?”慧轮颤声道:“弟子……弟子心服。” 虚竹说道:“师叔祖,弟子愿代师父领受三十杖责。” 玄寂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虚竹共受杖责一百三十棍。掌刑弟子,取棍侍候。此刻虚竹尚为少林僧人,加刑不得轻纵。出寺之后,虚竹即为别派掌门,与本寺再无瓜葛,本派上下,须加礼敬。” 四名掌刑弟子领命而出,不久回入大殿,手中各执一条檀木棍。 玄寂正要传令用刑,突然一名僧人匆匆入殿,手中持了一大叠名帖,双手高举,交给玄慈,说道:“启禀方丈,河朔群雄拜山。” 玄慈一看名帖,共有三十余张,列名的都是北方一带成名的英雄豪杰,突然于此刻同时赶到,料得与丐帮之事有关。只听得寺外话声不绝,群豪已到门口。玄慈说道:“玄生师弟,请出门迎接。”又道:“列位师兄,嘉宾光临,本派清理门户之事,只好暂缓一步再行,以免怠慢了远客。”当即站起,走到大殿檐下。 过不多时,便见数十位豪杰在玄生及知客僧陪同下,来到大殿之前。 玄慈、玄寂、玄生等虽是勤修佛法的高僧,究是武学好手,遇到武林中的同道,都有惺惺相惜的亲近之意,这时突见这许多成名的英豪到来,虽正当清理门户之际,心头十分沉重,也不禁精神为之一振。少林群僧在外行道,结交方外朋友甚多,所来的英豪之中,颇有不少是玄字辈、慧字辈僧侣的至交,各人执手相见,欢然道故,迎入殿中,与鸠摩智、神山等人引见。神山、观心等威名素着,群豪若非旧识,也均仰慕已久。 玄慈正欲问起来意,知客僧又进来禀报,说道山东、淮南有数十位武林人物前来拜山。玄惭出去迎进殿来。一条黑汉子大声说道:“丐帮庄帮主邀咱们来瞧热闹,他自己还没到么?”一个阴声细气的声音说道:“老兄你急什么?既然来了,要瞧热闹,还少得了你一份么?当然咱们小脚色先上场,正角儿慢慢再出台。” 玄慈朗声说道:“诸位不约而同的降临敝寺,少林寺至感荣幸。只不过招待不周,还请原谅则个。”群豪都道:“好说,好说,方丈不必客气。” 这时和少林僧交好的豪客,早已说知来寺原委,各人都接到丐帮帮主庄聚贤的英雄帖,说道少林寺和丐帮向来并峙中原,现庄聚贤新任丐帮帮主,意欲立一位中原的武林盟主,并定下若干规章,以便同道一致遵守,定十一月初十亲赴少林寺,与玄慈方丈商酌。各人出示英雄帖,帖上注明这天是甲戌冬至,大吉大利,利于出门会友,帖中言语虽颇谦逊,但摆明了是说,武林盟主舍我其谁?庄聚贤要来少林寺,显然是要凭武功击败少林群僧,压下少林派数百年享誉武林的威风。 帖中并未邀请群雄到少林寺,但武林人物个个喜动不喜静,对于丐帮与少林派互争雄长的大事,那一个不想亲眼目睹,躬与其盛?是以不约而同的纷纷到来。这时殿中众人说得最多的便是一句话:“那庄聚贤是谁?”人人都问这句话,却没一人能答。 玄慈方丈与师兄弟会商数日,都猜测这庄聚贤多半便是乔峰的化名,以他的武功机谋,要杀了丐帮中与他为敌的长老,夺回帮主之位,自不为难,否则丐帮与少林派素来交好,怎地忽有此举?乔峰大战聚贤庄,天下皆知,他化名为庄聚贤,其实已点明了自己来历。 过不多时,两湖、江南各地的英雄到了,川陕的英雄到了,两广的英雄也到了。群雄南北相隔千里,却都于一日之中络绎到来,显然丐帮准备已久,早在一两个月前便已发出英雄帖。玄慈和诸僧口中不言,心下却既愤怒,又担忧,仅在数日之前,自称丐帮帮主的庄聚贤才有书信到来,说到要选立武林盟主之事,并说日内将亲来拜山,恭聆玄慈方丈教益,信中既未说明拜山日期,更没提到邀请天下英雄。那知突然之间,群贤毕集,少林寺竟给闹了个手忙脚乱。少林派虽在江湖上广通声气,居然事先全无所闻,尚未比试,已先落下风。丐帮此举,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请帖上不言明邀请群雄,只不过不能越俎代庖,代少林寺作主人而已,但大撒英雄帖,实是不邀而邀。群僧又想:“丐帮不邀咱们赴他总舵,面子上是对咱们礼敬,他帮主亲自移步,实则是要令少林派事先全无预备,攻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玄生向他好友河北神弹子诸葛中发话:“好啊,诸葛老儿,你得到讯息,也不捎个信来给我,咱们三十年的交情,就此一笔勾销。”诸葛中老脸胀得通红,连连解释:“我……我是三天前才接到帖子,一碗饭也没得及吃完,连日连夜的赶来,途中累死了两匹好马,唯恐错过了日子,不能给你这臭贼秃相助一臂之力。怎……怎么反怪起我来?”玄生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一片好心了!”诸葛中道:“怎么不是好心?你少林派武功再高,老哥哥来呐喊助威,总不见得是坏心啊!你们方丈本来派出英雄帖,约我十二月初八来少林寺,会一会姑苏慕容氏,现下老哥哥早来了一个月,可没对你不起。” 玄生这才释然,请问其他英豪,路远的接帖早,路近的接帖迟,但个个是马不停蹄的趱路,方能及时赶到。倒不是这许多朋友没一个事先向少林寺送信,而是丐帮策划周详,算准了各人到达少林寺的日程,令他们没法早一日赶到或派人通知。群僧想到此节,都觉丐帮谋定而后动,帮主和帮众未到,已然先声夺人,只怕尚有不少厉害后着。 这一日正是十一月初十。少林群僧先是应付神山上人等一众高僧,跟着与鸠摩智相斗,盘问虚竹,已耗费了不少精神,突然间四面八方各路英雄豪杰纷纷赶到,寺中僧人虽多,事出仓卒,也不免手忙脚乱。幸好知客院首座玄净大师是位经理长才,而寺产素丰,物料厚积,群僧在玄净分派之下,接待群豪,却也礼数不缺。 玄慈等迎接宾客,无暇屏人商议,只各自心中嘀咕。忽听知客僧报道:“大理国镇南王段殿下驾到。” 为了少林寺玄悲大师身中“大韦陀杵”而死之事,段正淳曾奉皇兄之命,前来拜会玄慈方丈。大理段氏是少林寺之友,此刻到来,实是得一强助,玄慈心下一喜,说道:“大理段王爷还在中原吗?”率众迎出。玄慈与段正淳以及他的随从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等已是二度重会,寒暄得几句,便即迎入殿中,与群雄引见。 第一个引见的便是吐蕃国国师鸠摩智。段正淳立时变色,抱拳道:“犬子段誉得蒙明王垂青,携之东来,听犬子言道,一路上多聆教诲,大有进益,段某感激不尽,这里谢过。”鸠摩智微笑道:“不敢!段公子怎么不随殿下前来?”段正淳道:“犬子不知去了何处?说不定又落入了奸人恶僧之手,正要向国师请教。”鸠摩智连连摇头,说道:“段公子的下落,小僧倒也知道。唉!可惜啊可惜!” 段正淳心中怦的一跳,只道段誉遭了什么不测,忙问:“国师此言何意?”他虽多经变故,但牵挂爱子安危,不由得声音也颤了。 第1210章 天龙(198) 数月前他父子欢聚,其后段誉去参与聋哑先生棋会,归途中自行离去,事隔数月,段正淳不得丝毫音讯,生怕他遭了段延庆、鸠摩智、或丁春秋等人的毒手,一直好生挂念。这日听到讯息,丐帮新任帮主庄聚贤要和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当即匆匆赶来,主旨便在寻访儿子。他段氏是武林世家,于丐帮、少林争夺中原盟主一事自也关心。 鸠摩智道:“小僧在天龙宝刹,得见枯荣大师、本因方丈以及令兄,个个神定气闲,庄严安详,真乃有道之士。镇南王威名震于天下,却何以舐犊情深,大有儿女之态?” 段正淳定了定心神,寻思:“誉儿若已身遭不测,惊慌也已无益,徒然教这番僧小觑了。”便道:“爱惜儿女,人之常情。世人若不生儿育女,呵之护之,举世便即无人。吾辈凡夫俗子,如何能与国师这等出家无嗣、心无挂碍的高僧相比?” 鸠摩智微微一笑,说道:“小僧初见令郎,见他头角峥嵘,知他必将光大段门,为大理国日后的有道明君,实为天南百万苍生之福。”跟着长叹一声,道:“唉,真是可惜,这位段君福泽却是不厚。”他见段正淳又即脸上变色,这才微微一笑,说道:“他来到中原,见到一位美貌姑娘,从此追随于石榴裙边,什么雄心壮志,一古脑儿的消磨殆尽。那位姑娘到东,他便随到东;那姑娘到西,他便跟到西。任谁看来,都道他是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轻薄子弟,那不是可惜之至么?” 只听得嘻嘻一声,一人笑了出来,却是女子的声音。众人向声音来处瞧去,却是个面目猥琐的中年汉子。此人便是阮星竹,这两年多来,她一直伴着段正淳。段正淳来少林寺,她也跟着来了。她知少林寺规矩不许女子入寺,便改装成个男子,形容举止,无一不像,决不似灵鹫宫四姝那般一下子便给人瞧破,只是她声音娇嫩,却不及女儿阿朱那般假扮男人说话也能维妙维肖。她见众人目光向自己射来,便即粗声粗气的道:“段家小皇子家学渊源,将门虎子,了不起,了不起!” 段正淳到处留情之名,播于江湖,群雄听她说段誉苦恋王语嫣乃“家学渊源,将门虎子”,都不禁相顾莞尔。 段正淳也哈哈一笑,向鸠摩智道:“这不肖孩子……”鸠摩智道:“并非不肖,肖得很啊,肖得紧!”段正淳知他是讥讽自己风流放荡,也不以为忤,续道:“不知他此刻到了何方,国师若知他的下落,便请示知。”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勘不破情关,整日价憔悴相思。小僧见到他之时,已然形销骨立,面黄肌瘦,此刻是死是活,那也难说得很。” 忽然一个青年僧人走上前来,向段正淳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王爷不必忧心,我那三弟段誉精神焕发,身子极好。”段正淳还了一礼,心下甚奇,见他形貌打扮,是少林寺中一个小辈僧人,却不知如何称段誉为“三弟”,问道:“小师父最近见过我那孩儿么?”那青年僧人便是虚竹,说道:“是,那日我跟三弟在灵鹫宫喝得大醉……” 突然段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爹爹,孩儿在此,你老人家身子安好!”声音甫歇,一人闪进殿来,扑在段正淳怀里,正是段誉。他内功深厚,耳音奇佳,刚进寺门便听得父亲与虚竹的对答,当下迫不及待,展开“凌波微步”,抢了进来。 父子相见,都说不出的欢喜。段正淳看儿子时,见他虽颇有风霜之色,但神采奕奕,决非如鸠摩智所说的什么“形销骨立、面黄肌瘦、死活难知”。 段誉回过头来,向虚竹道:“二哥,你又做和尚了?” 虚竹在佛像前已跪了半天,诚心忏悔已往之非,但一见段誉,立时便想起“梦中姑娘”来,不由得面红耳赤,神色忸怩,又怎敢开口打听? 鸠摩智心想,此刻王语嫣必在左近,否则少林寺中便有天大事端,也决难引得段誉这痴情公子来到少室山上,而王语嫣对她表哥一往情深,也决计不会和慕容复分手,当即提气朗声说道:“慕容公子,既已上得少室山来,怎地还不进寺礼佛?” “姑苏慕容”好大的声名,群雄都是一怔,心想:“原来姑苏慕容公子也到了。是跟这番僧事先约好了,一起来跟少林寺为难的吗?” 但寺门外声息全无,过了半晌,远处山间的回音传来:“慕容公子……少室山来……进寺礼佛?” 鸠摩智寻思:“这番可猜错了,原来慕容复没到少室山,否则听到了我的话,决无不答之理!”仰天打个哈哈,正想说几句话遮掩,忽听得门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慕容公子和丁老怪恶斗方酣,若能杀得丁老怪,自会来少林寺敬礼如来。” 段正淳、段誉父子一听,登时脸上变色,这声音正是“恶贯满盈”段延庆。 便在此时,身穿青袍、手拄双铁杖的段延庆已走进殿来,他身后跟着“无恶不作”叶二娘,“凶神恶煞”南海鳄神,“穷凶极恶”云中鹤。四大恶人,一时齐到。 玄慈方丈对客人不论善恶,一般的相待以礼。少林寺规矩虽不接待女客,但玄慈方丈见到叶二娘后只是一怔,便不理会。群僧均想:“今日敌友双方,女英雄均为数不少,什么不接待女客的规矩只小事一桩,不必为此多起纠纷。” 南海鳄神一见到段誉,登时满脸通红,转身欲走。段誉笑道:“乖徒儿,近来可好?”南海鳄神听他叫出“乖徒儿”三字,那是逃不脱的了,恶狠狠的道:“他妈的臭师父,你还没死么?”殿上群雄多数不明内情,眼见此人神态凶恶,温文儒雅的段誉居然呼之为徒,已是一奇,而他口称段誉为师,言辞却无礼之极,更是大奇。 叶二娘微笑道:“丁春秋大显神通,已将慕容公子打得全无招架之功。大伙儿可要去瞧瞧热闹么?”段誉叫声:“啊哟!”首先抢出殿去。 那一日慕容复、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王语嫣六人下得缥缈峰来。慕容复等均觉没来由的混入了灵鹫宫一场内争,所谋固然不成,脸上也颇没光采,好生没趣。只王语嫣却言笑晏晏,但教能伴在表哥身畔,便是人间至乐。 六人东返中原。这日下午穿过一座黑压压的大森林,风波恶突然叫道:“有血腥气。”拔出单刀,循气息急奔过去,心想:“有血腥气处,多半便有架打。”奔行间血腥气越浓,蓦地里眼前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多具尸首,兵刃四散,鲜血未干,这些人显是死去并无多时,但一场大架总已经打完了。风波恶顿足道:“糟糕,来迟了一步。” 慕容复等跟着赶到,见众尸首衣衫褴褛,背负布袋,都是丐帮中人。公冶干道:“有的是四袋弟子,有的是五袋弟子,不知怎地遭了毒手?”邓百川道:“咱们把尸首埋了罢。”公冶干道:“正是。公子爷,王姑娘,你们到那边歇歇。”拾起地下一根铁棍,便即掘土。忽然尸首堆中有呻吟声发出。王语嫣大惊,抓住了慕容复左手。 风波恶抢将过去,叫道:“老兄,你这还没死透吗?”尸首堆中一人缓缓坐起,说道:“还没死透,不过……那也差不多……差不多啦。”这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丐,头发花白,脸上和胸口全是血渍,神情可怖。风波恶忙取出一枚伤药,喂在他口中。 那老丐咽下伤药,说道:“不……不中用啦。我肚子上中了两刀,活……活不成了。”风波恶道:“是谁害了你们的?”那老丐摇了摇头,说道:“说来惭愧,是……是我们丐帮内哄……”风波恶、包不同等都“啊”的一声。那老丐道:“这事……这事本来不便跟外人说,但……但既闹到这步田地,也已隐瞒不了。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多……多谢救援,唉,丐帮弟子自相残杀,反不及素不相识的武林同道。适才……适才听得几位说要掩埋我们的尸体,仁侠为怀,小老儿感激之极……”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还没死,不算死尸,我们不曾埋你,那就不用感激。”那老丐道:“丐帮自己兄弟杀了我们,连……连尸首也不掩埋,那……那还算什么好兄弟?简直禽兽也不如……”包不同欲待辩说,禽兽不会掩埋尸体,见慕容复使眼色制止,便住口不说了。 那老丐道:“小老儿请各位带一个讯息给敝帮……敝帮吴长老,说新帮主庄聚贤这小子只是个傀儡,全……全是听全冠清这……这奸贼的话。我们不服姓庄的做帮主,全冠清派……派人来杀我们。他们这就要去对付吴长老,请他老人家千……万小心。” 慕容复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如此。”说道:“老兄放心好了,这讯息我们必当设法带到,但不知贵帮吴长老此刻在那里?” 那老丐双目无神,茫然瞧着远处,缓缓摇头,说道:“我……我也不知。” 慕容复道:“那也不妨。我们只须将这讯息在江湖上广为传布,自会传入吴长老耳中,说不定全冠清他们听到之后,反而不敢向吴长老下手了。”那老丐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多谢!”慕容复问道:“贵帮那新帮主庄聚贤,却是什么来头?我们孤陋寡闻,今日第一次听到他名字。”那老丐气愤愤的道:“这铁头小子……” 慕容复等都是一惊,齐声道:“便是那铁头怪人?” 那老丐道:“我刚从西夏回来,也没见过这小子,只听帮中兄弟们说,这小子本来……本来头上镶着个铁套子,后来全冠清给他设法除去了,一张脸……唉,弄得比鬼怪还难看。这小子武功厉害,几个月前丐帮君山大会,大伙儿推选帮主,争持不决,终于说好凭武功而定,这铁头小子打死了帮中十一名高手,便当上了……帮主,许多兄弟不服,全冠清这奸贼……全冠清这奸贼……”越说声音越低,似乎便要断气。 邓百川道:“老兄,待兄弟瞧瞧你伤口,咱们想法子治好伤再说。”那老丐道:“肚子穿了,肠子也流出来啦……多谢,不过……”说着伸手要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东西,却力不从心,道:“劳……劳驾……”公冶干猜到他心意,问道:“尊驾要取什么物事?”那老丐点点头。公冶干便将他怀中物事都掏了出来,摊在双手手掌之中,什么火刀、火摺、暗器、药物、干粮、碎银之类,着实不少,都沾满了鲜血。 那老丐道:“我……我不成了。这一张……一张榜文,甚是要紧,恳请恩公念在江湖一脉,交到……交到丐帮随便那一位长老手中……就是不能交给那铁头小子和……和全冠清那奸贼。小老儿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说着伸出不住颤抖的右手,从公冶干掌中抓起了一张摺叠着的黄纸。 慕容复道:“阁下放心,你伤势倘若当真难愈,这张东西,我们担保交到贵帮长老手中便是。”说着接过黄纸。 那老丐低声道:“在下姓易,名叫易大彪。相烦……相烦足下传言,我自西夏国来,这是……西夏国国王招婿的榜文。此事……此事非同小可,有关大宋的安危气运。可是我刚回中原,便遇上帮中这等奸谋,只盼见到吴长老才跟他……跟他说,那知……那知却再也见他不着了。只盼足下瞧在天下千万苍生……苍生……苍生……”连说了三个“苍生”,一口气始终接不上来。他越焦急,越说不出话,猛地里喷出一大口鲜血,眼睛一翻,突然见到慕容复俊雅的形相,想起一个人来,问道:“阁下……阁下是谁?是姑苏……姑苏……”慕容复道:“不错,在下姑苏慕容复。” 那老丐惊道:“你……你是本帮的大仇人……”伸手抓住慕容复手中黄纸,用力回夺。慕容复任由他抢回,心想:“丐帮一直疑心我害死他们副帮主马大元,近来虽谣言稍戢,但此人仍认定我是他们的大仇人。他是临死之人,也不必跟他计较。” 只见那老丐双手用力,想扯破黄纸,蓦地里双足一挺,鲜血狂喷,便已毙命。 风波恶扳开那老丐手指,取过黄纸,见纸上用朱笔写着许多繁难复杂的外国文字,文末还盖着一个大章。公冶干颇识诸国文字,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说道:“果然是西夏国王招驸马的榜文。文中言道:西夏国银川公主年将及笄,国王要征选一位文武双全、俊雅英伟的未婚男子为驸马,定于明年三月清明节起选拔。不论何国人士,只要是天下一等一人才者,于该日之前投文晋谒,国王皆予优容接见。即令不中驸马之选,亦当量才录用,授以官爵,更次一等者赏以金银……” 公冶干还未说完,风波恶已大笑起来,说道:“这位丐帮仁兄当真好笑,他巴巴的从西夏国取了这榜文来,难道要他帮中那一个长老去应聘,做西夏国的驸马爷么?”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四弟有所不知,丐帮中那几个长老固然既老且丑,但帮中少年弟子,自也有不少文武双全、英俊聪明之辈。要是那一个丐帮弟子当上了西夏国的驸马,丐帮那还不飞黄腾达么?”邓百川皱眉道:“素闻丐帮好汉不求功名富贵,何以这易大彪却如此利欲薰心?”公冶干道:“大哥,这人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有关大宋的安危气运。’又说瞧在天下苍生什么的,他未必是为了求丐帮的功名富贵。”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公冶干道:“三弟又有什么高见?”包不同道:“二哥,你问我‘又’有什么高见,这个‘又’字,乃是说我已经表露过高见了。但我并没说过什么高见,可知你实在不信我会有什么高见。你问我又有什么高见,真正含意,不过是说:‘包老三又有什么胡说八道了?’是也不是?”风波恶虽爱和人打架,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包不同爱和人争辩,却不问亲疏尊卑,一言不合,便争个没了没完。公冶干自是深知他脾气,微微一笑,说道:“三弟已往说过不少高见,我这个‘又’字,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见。” 第1211章 天龙(199)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我瞧你说话之时嘴角含笑,其意不诚……”他还待再说,邓百川打断了他话头,道:“三弟,这易大彪拿了这张西夏国招驸马的榜文回来,如此郑重拜托,请我们交到丐帮长老手中,以你之见,他有什么用意?”包不同道:“这个,我又不是易大彪,怎知他有什么用意?” 慕容复眼光转向公冶干,征询他的意见。 公冶干微笑道:“我的想法,和三弟大大不同。”他明知不论自己说什么话,包不同一定反对,不如将话说在头里。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这一次你可猜错了,我的想法恰巧跟你一模一样,全没差别。”公冶干笑道:“这可妙之极矣!” 慕容复道:“二哥,到底你以为如何?”公冶干道:“当今之世,大辽、大宋、吐蕃、西夏、大理五国并峙,除了大理一国僻处南疆,与世无争之外,其余四国,都有混一宇内、并吞天下之志……”包不同道:“二哥,你说错了。我大燕虽无疆土,但公子爷时时刻刻以兴复为念,焉知我大燕日后不能重振祖宗雄风,中兴复国?” 慕容复、邓百川、公冶干、风波恶一齐肃立,容色庄重,齐声道:“复国之志,无时或忘!”五人或拔腰刀,或提长剑,将兵刃举在胸前。 慕容复的祖宗慕容氏,乃鲜卑族人。当年五胡乱华之世,鲜卑慕容氏入侵中原,大振威风,曾建立前燕、后燕、南燕、西燕等好几个国家朝代。其后慕容氏为北魏所灭,子孙四散,但祖传孙、父传子,世世代代,始终存着中兴复国的念头。中经隋唐各朝,慕容氏日渐衰微,“重建大燕”的雄图壮志虽仍承袭不替,却眼看越来越渺茫了。 到得五代末年,慕容氏中出了一位大将慕容彦超,威震四方,他族中更有一位武学奇才慕容龙城,创出“斗转星移”的高妙武功,当世无敌,名扬天下。他不忘祖宗遗训,纠合好汉,意图复国,但天下分久必合,赵匡胤建立大宋,四海清平,人心思治,慕容龙城武功虽强,终于无所建树,郁郁而终。 数代后传到慕容复的父亲慕容博手中,慕容龙城的武功和雄心,也尽数移在慕容博身上。大燕图谋复国,在宋朝便是大逆不道,作乱造反,是以慕容博虽暗中纠集人众,聚财聚粮,却半点不露风声。慕容氏心怀大志,与一般江湖人物所作所为大大不同,在寻常武人看来,自是极不顺眼,再加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流传,渐渐的竟致众恶所归。 鲜卑人来自北国,雄武骠悍,慕容氏为避风头,迁到了江南苏州水乡,那向来是文雅柔弱之区,以免引人注目。邓百川等乃是汉人,数代以来均为慕容氏的家臣,便也一直以兴复大燕为志。 其时旷野之中,四顾无人,各人情不自禁,拔剑而起,慷慨激昂的道出胸中意向。 王语嫣却缓缓的转过了身去,慢慢走开,远离众人。她母亲向来反对慕容氏作乱造反的图谋,认为称王称帝,只是慕容氏数百年来的痴心妄想,复国无望,灭族有份。再加两家虽属至亲,王夫人与慕容夫人却因言语失和,嫌隙颇深。是以王夫人近年来不许慕容复上门,自行隐居在菱湖深处,不愿与慕容家有纠葛来往。 公冶干向王语嫣的背影瞧了一眼,说道:“辽宋两国连年交兵,大辽虽占上风,但要灭却宋国,却也万万不能。西夏、吐蕃雄居西陲,这两国各拥精兵数十万,不论是西夏还是吐蕃,助辽则大宋岌岌可危,助宋则大辽祸亡无日。” 风波恶大声道:“二哥此言有理。丐帮对宋朝向来忠心,这易大彪取榜文回去,似是盼望大宋有什么少年英雄,去应西夏驸马之征。倘若宋夏联姻,那就天下无敌了。” 公冶干点了点头,道:“当真天下无敌,也未必尽然,不过大宋人口众多,财粮丰足,西夏兵马精强,骁勇善战,这两国一联兵,大辽、吐蕃皆非其敌,小小的大理自更加不在话下。据我推测,宋夏联兵之后,第一步是并吞大理,第二步才进兵辽国。” 邓百川道:“易大彪的如意算盘,只怕当真如此,但宋夏联婚,未必能如此顺利。辽国、吐蕃、大理各国得知讯息,必定设法破坏。”公冶干道:“不但设法破坏,而且各国均想娶了这位西夏公主。” 邓百川道:“不知这位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性情和顺,还是骄纵横蛮。”包不同哈哈一笑,说道:“大哥何以如此挂怀,难道你想去西夏应征,弄个驸马爷来做做吗?”邓百川笑道:“倘若你邓大哥年轻二十岁,武功高上十倍,人品俊上百倍,我即刻便飞往西夏去了。”随即正色道:“我大燕复国,图谋了数百年,始终是镜花水月,难以成功。归根结底,毕竟在于少了个强而有力的外援。倘若西夏是我大燕慕容氏的姻亲,慕容氏在中原一举义旗,西夏援兵即发,大事还有不成么?” 公冶干道:“正是。当年春秋之季,秦晋两国世为婚姻,晋公子重耳失国,出亡于外,秦穆公发兵纳之于晋,卒成晋文公一代霸业。” 包不同本来事事要强词夺理的辩驳一番,但此刻听了邓百川和公冶干的话,居然连连点头,说道:“不错!只要此事有助于我大燕中兴复国,那就不管那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好是坏,只要她肯嫁我包老三,就算她是一口老母猪,包老三硬起头皮,这也娶了。”众人哈哈一笑,眼光都望到了慕容复脸上。 慕容复心中雪亮,四人是要自己上西夏去应驸马之选。说到年貌人品,文才武功,当世恐怕也真没那个青年男子能胜过自己。自己去西夏求亲,这七八成把握自是有的。但若西夏国国王讲究家世门第,自己虽是大燕的王孙贵裔,毕竟衰败已久,在大宋只不过是一介布衣,如大宋、大理、大辽、吐蕃四国各派王子公侯前去求亲,自己这没半点爵禄的白丁便万万比不上人家了。他思念及此,向那张榜文望了一眼。 公冶干跟随他日久,很能猜测他心意,说道:“榜文上说得明白,应选者不论爵位门第,但论人品本事。既成驸马,爵位门第随之而至,但人品本事,却非帝王的一纸圣旨所能颁赐。公子爷,慕容氏数百年来的雄心,要……要着落在你身上了……”他说到后来,心神激荡,声音也发颤了。 包不同道:“公子爷做晋文公,咱四兄弟便是狐毛、狐偃、介子推……”忽然想到介子推后来为晋文公放火烧死,此事不祥,便即一笑住口。 慕容复脸色苍白,手指微微发抖,他也知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自来公主征婚,总是由国君命大臣为媒,选择功臣或世家的子弟封为驸马,决无如此张榜布告天下的公开择婿。他不由自主向王语嫣的背影望去,只见她站在一株柳树下,右手拉着一根垂下来的柳条,眼望河水,衣衫单薄,楚楚可怜。 慕容复自然深知表妹自幼便对自己钟情,虽然舅母与自己父母不睦,多方阻她与自己相见,但她以一个身无武功的娇弱少女,竟毅然出走,流浪江湖,前来寻找自己,这番情意,委实世上少有。慕容复四方奔走,一心以中兴复国为念,连武功的修为也不能专心,于儿女之情更看得极淡。但表妹美貌贤淑,熟识武学,对自己如此深情款款,岂能无动于中?这时突然要舍她而去,另行去向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公主求婚,他虽觉理所当然,却于心不忍。 公冶干轻咳一声,说道:“公子,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英雄大豪杰须当勘破这‘情’字一关。”包不同道:“大燕若得复国,公子成了中兴之主,三宫六院,何足道哉?西夏公主是正宫娘娘,这位王家表姑娘,封她为贵妃、淑妃便是。公子心中要偏向她些,宠爱她些,又有谁管得着了?”他平时说话专门与人抬杠,这时临到商量大事,竟说得头头是道。 慕容复点了点头,心想父亲曾不断叮嘱自己,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倘若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亲好友更可割舍,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心上。王语嫣虽对自己一往情深,自己却素来当她小妹妹一般,并非特别钟情。虽然在他心中,早就认定日后自必娶表妹为妻,但平时却极少想到此节,只因那是顺理成章之事,不必多想。只要大事可成,正如包不同所云,将来表妹为妃为嫔,自己多加宠爱便是。他微一沉吟,便不再以王语嫣为意,说道:“各位言之有理,这确是复兴大燕的良机,只不过大丈夫言而有信,这张榜文,咱们却要送到丐帮手中。” 邓百川道:“不错,别说丐帮之中未必有那一号人物能比得上公子,就算真有劲敌,咱们也不能私藏榜文,做这等卑鄙无耻之事。”风波恶道:“这个当然。大哥、二哥保公子爷到西夏求亲,三哥和我便送这张榜文去丐帮。到明年清明节,时候还长着呢,丐帮要挑人,尽来得及,也不能说咱们占了便宜。” 慕容复道:“咱们行事须当光明磊落,索性由我亲自将榜文交到丐帮长老手中,然后再去西夏。”邓百川鼓掌道:“公子爷此言极是。咱们决不能让人在背后说一句闲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三人一齐点头称是,当下将丐帮众人的尸体安葬了。 慕容复招呼王语嫣过来,道:“表妹,这些丐帮弟子为人所杀,其中牵涉到一件大事,我须得亲赴丐帮总舵。我想先送你回曼陀山庄。”王语嫣一惊,忙道:“我……我不回家,妈见了我,非杀了我不可。”慕容复笑道:“舅母虽性子暴躁,她跟前只你一个女儿,怎舍得杀你?最多不过责备几句,也就是了。”王语嫣道:“不……不,我不回家去,我跟你一起去丐帮。” 慕容复既已决意去西夏求亲,心中对她颇感过意不去,寻思:“暂且顺她之意,将来再说。”便道:“这样罢!你一个女孩子家,跟着咱们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也不很妥当,丐帮总舵嘛,你就别去啦。你既不愿去曼陀山庄,那就到燕子坞我家里去暂住,我事情一了,便来看你如何?” 王语嫣脸上一红,芳心窃喜,她一生愿望,便是嫁了表哥,在燕子坞居住,此刻听慕容复说要她去燕子坞住,虽非正式求亲,但事情显然是明明白白了。她不置可否,慢慢低下头来,眼睛中流露出异样光彩。 邓百川和公冶干对望了一眼,觉得欺骗了这个天真烂漫的姑娘,颇感内疚。忽听得啪的一声,风波恶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王语嫣抬起头来,奇道:“风四哥,怎么了?”风波恶道:“一……一只蚊子叮了我一口。” 当下六人取道向东。走不到两天,段誉便贼忒嘻嘻的自后追到,说道:“啊哟,可也真巧,慕容公子、邓大爷、公冶二爷、包三爷、风四爷、王姑娘,又撞到了你们。大伙儿正要东归,这就一块儿走罢,道上也热闹些。” 包不同对他虽感厌憎,但他曾先后救过风波恶、慕容复、王语嫣的性命,也不便公然驱逐,不许同行,一路上少不免冷嘲热讽,而段誉或听而不闻,置之不理,或安之若素,顾而言他。 一行人途中得到讯息,丐帮与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慕容复和邓百川等人悄悄商议,倘若丐帮与少林派斗了个两败俱伤,慕容氏渔翁得利,说不定能夺得武林盟主的名号,以此号令江湖豪杰,那是揭竿而起的一个大好机缘,决不能放过,当即赶赴少林寺而来。不料甫到少室山下,便和星宿老怪丁春秋相遇。 这数月中,丁春秋大开门户,广收徒众,不论黑道绿林、旁门妖邪,只要是投拜门下,听他号令,那便来者不拒,短短数月之间,中原江湖匪人如蚁附膻,声势大盛。 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三人都曾为丁春秋本人或门下所害,此刻又再相逢,眼见对方徒众云集,心下均暗暗忌惮。风波恶却天不怕、地不怕,三言两语,便即冲入敌阵,和星宿派门徒动手大斗。段誉要伴同王语嫣避开。但王语嫣关怀表哥,不肯离去。星宿派徒众潮水般的一冲,便将慕容复等一干人淹没其中。 段誉展开凌波微步,避开星宿派门人,接着便听到父亲的声音,入寺相见,待听叶二娘说慕容复已给打得无招架之功,心想:“我快去背负王姑娘脱险。”飞步奔出。 第四十一回 燕云十八飞骑 奔腾如虎风烟举 丁春秋杀害玄痛、玄难二僧,乃少林派大仇。少林群僧听说他到了少室山上,登时群相鼓噪。玄生大呼:“今日须当人人奋勇,诛灭了这丁老怪,为玄难、玄痛两位师兄报仇。” 玄慈朗声道:“远来是客,咱们先礼后兵。”群僧齐道:“是。”玄慈又道:“众位师兄,众位朋友,大家便出去瞧瞧星宿派和慕容氏的高招如何?” 群雄早已心痒难搔,正在等他这句话。辈份较低、性子较急的青年英豪一窝蜂的奔了出去。跟着四大恶人、各路好汉、大理段氏、诸寺高僧,纷纷快步而出。但听得乒乓呛啷之声不绝,慧字辈的少林僧将师父、师伯叔的兵刃送了出来。 玄慧虚空四代少林僧各执兵刃,列队出寺。刚到山门门口,派在半山守望的僧人便奔来禀报:“星宿派徒众千余人,在半山亭中将慕容公子等团团围住,恶斗不休。”玄慈点了点头,走到石板路上向山下望去,但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只怕尚不止千余之数。 呼喝之声,随风飘上山来:“星宿老仙今日亲自督战,自然百战百胜!”“你们几个么魔小丑,竟敢顽抗老仙,当真大胆之极!”“快快抛下兵刃,哀求星宿老仙饶命!”“星宿老仙驾临少室山,小指头儿一点,少林寺立即塌倒。” 第1212章 天龙(200) 新入星宿派的门人,未学本领,先学谄谀师父之术,千余人颂声盈耳,少室山上一片歌功颂德。少林寺建刹已六百年,历代群僧所念的“我佛如来世尊”之声,六百年总和,还不及此刻星宿派众门人对师父的颂声洋洋如沸。“星宿老仙”之名,远远胜过了“阿弥陀佛”。丁春秋捋着白须,眯起了双睛,醺醺然,飘飘然,有如饱醉醇酒。 玄生气运丹田,大声叫道:“结罗汉大阵!”五百名僧众应声道:“结罗汉大阵!”红衣闪动,灰影翻滚,五百名僧众东一簇、西一队,漫山遍野散了开来。 群雄久闻少林派罗汉大阵之名,但一百多年来,少林派从未在外人之前施展过,除了本寺僧人之外,谁也未克得见。这时但见群僧衣帽分色,或红或灰,或黄或黑;兵刃不同,或刀或剑,或杖或铲,人人奔跑如飞,顷刻间便将星宿派门人围在垓心。 星宿派人数远较少林僧为多,但大多数是新收的乌合之众,单独接战,多少也各自有点儿技艺。这等列阵合战的阵仗,却从来没操练过,更加没经历过,不由得都慌了手脚,歌颂星宿老仙的声音也不免大大减弱。不少人默不作声,心中暗打主意,只待局面有变,便改而歌颂“少林圣僧”。 玄慈方丈朗声说道:“星宿派丁先生驾临少室山,是与少林派为敌。各路英雄,便请作壁上观,且看少林寺抗击西来高人何如?” 河朔、江南、川陕、湖广各路英雄纷纷呼叫:“星宿老怪为害武林,大伙儿敌忾同仇,诛杀此獠!”各人抽出兵刃,欲与少林派并肩杀敌。 这时慕容复、邓百川等已杀伤了二十余名星宿派门人,眼见大援到来,当即跃开数丈,暂且罢手不斗。星宿派众门人心中栗六,也不上前进迫。 段誉东一窜,西一晃,冲入人丛,奔到王语嫣身旁,说道:“王姑娘,待会倘若情势凶险,我再负你出去。”王语嫣脸上一红,说道:“我既没受伤,又没给人点中穴道,我……我自己会走……”向慕容复瞧了一眼,又道:“我表哥武功高强,护我绰绰有余。段公子,你还是出去罢。” 段誉心中老大不是味儿,心道:“我有什么本领,怎及得上你表哥武功高强?”但说就此出去,却又如何舍得?讪讪的道:“这个……这个……啊,王姑娘,我爹爹也到了,便在外面。”他和王语嫣数度共经患难,长途同行,相处的时日不浅,但段誉从不向她提到自己的身分来历。在他心目中,王语嫣乃是天仙,自己是尘世俗人,自己本来就不以王子为荣,而在天仙眼中,王子和庶人又有什么分别? 王语嫣对段誉数度不顾性命的相救,内心也颇念其诚,意存感激,但对他这个人本身却从来不放在心上,只知他是个学会了一门巧妙步法的书呆子,有几手时灵时不灵的气功剑法,他缠在身边,表哥往往神色不愉,为了怕表哥多心,只盼他离得越远越好。这时忽听他说爹爹来了,微觉好奇,说道:“你们父子俩有好久不见了,是不是?” 段誉喜道:“是啊!王姑娘,我带你见我爹爹好不好?我爹爹见了你一定很喜欢。”王语嫣脸上又一红,摇头道:“我不见。”段誉道:“为什么不见?”他见王语嫣不答,一心讨她欢喜,道:“王姑娘,我的把兄虚竹也在这里,他又做了和尚。还有,我的徒弟也来了,当真热闹得紧。”王语嫣知道他的徒弟便是“南海鳄神”,但他为什么会收了这天下第三恶人“凶神恶煞”为徒,却从来没问过他,想起南海鳄神的怪模怪样,嘴角边不禁露出笑意。段誉见引得她微笑,心中大喜,此刻虽身处星宿派的重围之中,但得王语嫣与之温言说笑,天大的事也都置之度外。 少林群僧布就罗汉大阵,左右翼卫,前后呼应。有几名星宿派门人向西方冲击,稍一交锋,便即纷纷负伤。丁春秋吩咐:“大家暂且别动。”朗声说道:“玄慈方丈,你少林寺自称为中原武林首领,依我看来,委实不足一哂。” 众弟子群相应和:“是啊,星宿老仙驾到,少林寺和尚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天下武林,都源出于我星宿一派,只有星宿派的武功,才是真正正统,符合规范,此外尽是邪魔外道。”“你们不学星宿派武功,终不免是牛鬼蛇神,自取灭亡。”突然有人放开喉咙,高声唱了起来:“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千余人依声高唱,更有人取出锣鼓箫笛,或敲或吹,好不热闹。群雄大都没见过星宿派的排场,见了这等古怪阵仗,无不骇然失笑。 金鼓丝竹声中,忽然山腰里传来群马奔驰之声。蹄声越来越响,不久四面黄布大旗从山崖边升起,四匹马奔上山来,骑者手中各执一旗,临风招展。四面黄旗上都写着五个大黑字:“丐帮帮主庄”。四乘马在山崖边一立,骑者翻身下马,将四面黄旗插在崖上最高处。四人都是丐帮装束,背负布袋,手扶旗杆,不发一言。 群雄都道:“丐帮帮主庄聚贤到了。”眼见这四面黄旗傲视江湖的声势,擎旗人矫捷剽悍的身手,比之星宿派的自吹自擂,显然更令人心生肃然之感。 黄旗刚竖起,一百数十匹马疾驰上山,乘者最先的是百余名六袋弟子,其后是三四十名七袋弟子、十余名八袋弟子。稍过片刻,是五名背负九袋的长老,一个个都默不作声的翻身下马,分列两旁。丐帮中人除了急报传讯或身有要事之外,从不乘马坐车,眼前这等排场,已与官军或寻常江湖豪客无异,大反丐帮惯例。许多武林耆宿见了,都暗暗摇头。 但听得蹄声答答,两匹青骢健马并辔而来。左首马上是个身穿紫衫的少女,明艳文秀,一双眼珠子却黯然无光。阮星竹一见,脱口叫道:“阿紫!”她忘了自己已改穿男装,这一声叫,露出了本来的女子声音。 右首马上乘客身穿百结锦袍,脸上神色木然,俨如僵尸。群雄中有识之士一见,便知他戴了人皮面具,不欲以本来面目示人,均想:“这人想来便是丐帮帮主庄聚贤了。他要和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却又如何不显露真相?”有的猜想:“看来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庄聚贤只是个化名。他既能做到丐帮帮主,岂是名不见经传的泛泛之辈?”有的猜想:“多半这一战他并无多大把握,倘若败于少林僧之手,便仍遮脸而退,以免面目无光。”更有人猜想:“莫非他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他重掌丐帮大权,便来和少林派及中原群雄为难?”虽然也有人从“庄聚贤”三字联想到了“聚贤庄”,但只由此而推想到乔峰,聚贤庄游氏兄弟已双双命丧乔峰之手,后来连庄子也烧成了白地,谁也猜想不到,这个丐帮新帮主竟是聚贤庄当年的少庄主游坦之。 阿紫听到了母亲的呼叫,她此刻身有要事,不欲即和母亲相会,婆婆妈妈的述说别来之情,当下只作没听见,说道:“贤哥,这里人多得很啊,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大唱什么‘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丁春秋这小子和他的虾兵蟹将,也都来了么?”游坦之道:“不错,他门下人数着实不少。”阿紫拍手笑道:“那好极了,倒省了我一番跋涉,不用千里迢迢的到星宿海去找他算帐。”这时步行的丐帮帮众络绎不绝的走上山来,都是五袋、四袋、三袋的弟子,列队站在游坦之和阿紫身后。 游坦之低声道:“人差不多到齐了。”阿紫向身后一挥手,两名丐帮弟子各从怀内取出一团紫色物事,缚上木棍,迎风抖动,原来是两面紫绸大旗,在空中平平铺了开来,每面旗上都绣着六个殷红如血的大字:“星宿派掌门段”。 两面紫旗一展开,星宿派门人登时大乱,立时便有人大声呼叫:“星宿派掌门乃丁老仙,四海周知,那里有什么姓段的来作掌门人了?”“胡混冒充,好不要脸!”“掌门人之位,难道是自封的么?”“那一个小妖怪自称是本派掌门,快站出来,老子不把你捣成肉酱才怪!”说这些话的,都是星宿派新入门的弟子,至于摩云子、追风子等旧人,自然均知阿紫的来历,想起她背后有萧峰撑腰,都不禁暗生惧意。 一众僧侣和俗家英雄忽见多了个星宿派掌门人出来,既感骇异,也暗暗称快,均想这干邪魔窝里反,那再好也没有了。 阿紫双手拍了三拍,朗声说道:“星宿派门下弟子听者:本派向来规矩,掌门人之位,有力者居之。本派之中,谁的武功最强,便是掌门。半年之前,丁春秋和我一战,给我打得一败涂地,跪在地下向我磕了十八个响头,拜我为师,将本派掌门人之位,双手恭恭敬敬的奉上。难道他还没告知你们么?丁春秋,你忒也大胆妄为了,你是本派大弟子,该为众师弟的表率,怎可欺师灭祖,瞒骗一众师弟?”她语音清脆,一字一句说来,遍山皆闻。 众人一听,无不惊奇万分,瞧她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幼女,双目又盲了,怎能做什么掌门人?段正淳和阮星竹更相顾骇然。他们知道这个女儿出于丁春秋门下,刁钻古怪,顽劣无比,但武功却是平平,居然胆敢反徒为师,去捋丁春秋的虎须,这事只怕难以收场。以大理国在少室山上的寥寥数人,实不足以与星宿派相抗,救她脱险。 丁春秋眼见当此群雄毕集、众目睽睽之下,阿紫居然打出“星宿派掌门”的旗号,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胸中怒发如狂,脸上却仍笑嘻嘻地一派温厚慈和的模样,说道:“小阿紫,本派掌门人之位,唯有力者居之,这句话倒也不错。你觊觎掌门大位,想必是有些真实功夫了,那便过来接我三招如何?” 突然间眼前一花,身前三尺处已多了一人,正是游坦之。这一下全然出其不意,以丁春秋眼力之锐,竟也没瞧清楚他是如何来的,心惊之余,不由得退了一步。 他这一步跨中带纵,退出了五尺,却见游坦之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处,可知便在自己倒退这一步之时,对方同时踏上了一步,当然他是见到自己后退之后,这才迈步而前,后发齐至,不露形迹,此人武功之高,当真令人畏怖。丁春秋见他一张死沉沉的木黄脸皮伸手可触,已来不及开口质问:“我是要和阿紫比武,干么要你来横加插手?”立即倒窜出去,一反手,抓住一名门人,便向他掷了过去。 游坦之应变奇速,立即倒跃丈许,也是反手一抓,抓到一名丐帮三袋弟子,运劲推出。那三袋弟子竟如是一件极大暗器,向丁春秋扑去,和那星宿派门人在半空中砰的一撞。旁人瞧了这般劲道,均想:“这两名弟子只怕要撞得筋断骨碎而死。” 那知二人一撞之下,只听得嗤嗤声响,跟着各人鼻中闻到一股焦臭,中人欲呕,群雄有的闭气,有的后退,有的伸手掩鼻,有的立服解药,均知丁春秋和庄聚贤都是以阴毒内劲使在弟子身上。那两人一撞,便即软垂的摔在地下,动也不动,早已毙命。 丁春秋和游坦之一招相交,不分高下,心中都暗自忌惮,同时退开数尺,跟着各自反手,又抓了一名弟子,向前掷出。那两名弟子又在半空中一撞,发出焦臭,一齐毙命。 两人所使的均是星宿派中一门阴毒武功“腐尸毒”,抓住一个活人向敌人掷出,其实一抓之际,已先将该人抓死,手爪中所喂的剧毒渗入血液,使那人满身都是尸毒,敌人倘若出掌将那人掠开,势非沾到尸毒不可。就算以兵刃拨开,尸毒亦会沿兵刃沾上手掌。甚至闪身躲避,或是以劈空掌之类武功击打,亦难免受到毒气的侵袭。 游坦之那日和全冠清结伴同行,他心无城府,阅历又浅,不到一两天便给全冠清套出了真相。全冠清心想:“这人内力虽强劲无比,武功却平庸之极,终究无甚大用。”其后查知阿紫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门徒,灵机一动,便撺掇游坦之向阿紫习学星宿派武功,当着阿紫之面,却将游坦之的武功夸得地上少有,天下无双,要阿紫一一将所学武功试演出来,好让游坦之指点。 游坦之和阿紫年纪都轻,一个痴,一个盲,立时堕入计中。阿紫将本门武功一项项的演将出来,并详述修习之法。游坦之的“腐尸毒”功夫便由此学来。“腐尸毒”功夫的要旨,全在练成带有剧毒的深厚内力,能将人一抓而毙,尸身上随即沾毒,功夫本身却并无别般巧妙。这道理星宿派门人个个都懂,就是练不到如此内力而已。 阿紫虽玲珑剔透,但眼睛盲了,瞧不到游坦之脸上神情,而自己性命又确是这庄公子从丁春秋手下抢救出来的,再听全冠清巧舌如簧,为游坦之大肆吹嘘,凭她聪明绝顶,也决计猜不到这位“武功盖世的庄公子”,竟会来向自己偷学武艺。 阿紫每说一招,游坦之便依法试习,他身上既有冰蚕寒毒,又有神足经的上乘内功,兼具正邪两家之所长,内力非同小可,同样的一招到了他手中,发出来时便断树裂石、威力无穷。阿紫听在耳中,自然钦佩无已。游坦之也传授她一些神足经上的修习内功之法。阿紫照练之后,虽无多大进境,却也觉身轻体健,筋骨灵活。其时游坦之早已明白,自己所以有此神功,与那本经书上怪僧的图像大有关连,为了要在阿紫跟前逞能,每日里在无人之处勤练不辍。 其后全冠清设法为游坦之除去头上铁罩,以人皮面具遮住他给热铁罩烫得稀烂的面目,然后携同他去参与洞庭湖君山丐帮大会。以游坦之如此深厚内力、怪异武功,丐帮中自无人可与相抗,轻而易举的便夺到了帮主之位。同时全冠清亦正式复归丐帮,升为九袋长老。游坦之虽当上帮主,帮中事务全凭全冠清吩咐安排。全冠清眼见帮中不服游坦之的长老、弟子仍然不少,大是隐忧,总不能一个个都杀了,于是献议与少林派争夺中原武林盟主,使丐帮帮主庄聚贤成为天下武林第一人,凭此功绩威望,自可压服丐帮中心怀不平之人。 第1213章 天龙(201) 阿紫喜事好胜的性情,虽盲不改,全冠清这一献议,大投所好。游坦之本不想做什么武林盟主,但阿紫既力赞其事,他便也依从遵行。全冠清精心策划,缜密部署。邀请各路英雄好汉同时于十一月初十聚集少林寺,便是他的杰作。阿紫心想既有武功天下第一的庄聚贤撑腰,更何惧于区区星宿老怪,当即自封为“星宿派掌门人”,命人做起紫旗,到少室山来耀武扬威。 丐帮一行来到少室山上,眼见山头星宿派门人大集,这一着倒不在全冠清意料之中,便向游坦之进言,丁春秋一出口,立即上前动手,以免阿紫为难。 丁春秋眼见对方厉害,立时便使出最阴毒的“腐尸毒”功夫。这功夫每使一招,不免牺牲一个门人弟子,但对方不论闪避或招架,都难免荼毒,任你多高明的武功,只有施展绝顶轻功,逃离十丈之外,方能免害。但一动手便即逃之夭夭,这场架自然打不成了。不料游坦之已从阿紫处学会了这门功夫,便牺牲丐帮弟子,抵御丁春秋的进袭。他二人掷出一名弟子,跟着又掷一名弟子。但听得砰砰砰响声不绝,片刻之间,双方已各掷了七名弟子,十四具尸体横卧地上,脸上均一片乌青,神情可怖,惨不忍睹。 星宿派弟子人人惊惧,拚命躲缩,以防给师父抓到,口中歌颂之声仍然不断,只不过声音发颤,那里还有什么欢欣鼓舞之意? 丐帮弟子见帮主突然使这等阴毒武功,虽说是被迫而为,却也大感骇异,均想:“本帮行事,素以仁义为先,帮主如何能在天下英雄之前,施展这等为人不齿的功夫,那岂不是和星宿派同流合污了么?”更有人想:“倘若乔帮主仍是咱们帮主,必会循正道以抵挡星宿老怪的邪术。” 丁春秋反手想再抓第八人时,一抓抓了个空,回头一看,只见群弟子都已远远躲开,却听得呼的一声,游坦之的第八人却掷了过来。丁春秋又惊又怒,危急中飞身而起,跃入了门人群中。那丐帮弟子的尸体疾射而至,星宿派众弟子欲待逃窜,已然不及,六七人大呼“我的妈啊”声中,已给尸首撞中。这具尸首剧毒无比,这六七人脸上立时蒙上一片黑气,滚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即毙命。 阿紫听了身旁全冠清述说情状,只乐得格格娇笑,叫道:“丁春秋,庄帮主是我星宿派掌门人的护法,你打败了他,再来跟你掌门人动手不迟。你是输了,还是赢了?” 丁春秋懊丧已极,适才这一仗,决不是自己在功夫上输了,从庄聚贤掷尸的方位劲力看来,他内力虽强,每次所用手法却都一模一样,可见他只是从阿紫处学得一些本门的粗浅功夫,其中种种精奥变化,全然不知。这一仗是输在星宿派门人比丐帮弟子怕死,一个个远远逃开,不像丐帮弟子那样慷慨赴义,临危不避。他心念一转,计上心来,仰天大笑。 阿紫皱眉道:“笑!亏你还笑得出?有什么好笑?” 丁春秋仍笑声不绝,突然之间,呼呼呼风声大作,八九名星宿派门人给他以连珠手法抓住掷出,一个接着一个,迅速无伦的向游坦之飞去,便如发射连珠箭一般。 游坦之却不会使这一门“连珠腐尸毒”的功夫,只抓了三名丐帮帮众掷出,第四招便措手不及,紧急之际,一跃向上,冲天而起,这般避开了掷来的毒尸,却不必向后逃窜,可说并未输招。 丁春秋正是要他闪避,左手一招。阿紫一声惊呼,向丁春秋身前飞跃过去。 旁观众人见了,无不失色。“擒龙功”、“控鹤功”之类功夫如练到上乘境界,原能凌空取物,但最多不过隔着四五尺远近擒敌拿人,夺人兵刃。武术中所谓“隔山打牛”,原是形容高手的劈空掌、无形神拳能以虚劲伤人,但也决不能将内力运之于二丈之外,“火焰刀”与“六脉神剑”之类以空劲内力伤人,已是武林中罕见的神功。丁春秋其时与阿紫相距六七丈之遥,居然能一招手便将她拖下马来,擒将过去,武功之高,当真匪夷所思。 却不知丁春秋擒拿阿紫,所使的并非真实功夫,乃是靠了他“星宿三宝”之一的“柔丝索”。这柔丝索以星宿海旁的雪蚕之丝制成。那雪蚕野生于雪桑之上,形体远较冰蚕为小,也无毒性,吐出来的蚕丝却韧力大得异乎寻常,一根单丝便已不易拉断。只是这种雪蚕吐丝有限,极难寻求。那日阿紫以一张透明渔网捉住褚万里,逼得他羞愤自尽,渔网中便掺得有少量雪蚕丝。丁春秋这根柔丝索尽数以雪蚕丝绞成,微细透明,几非肉眼所能察见,他掷出九名门人之时,同时挥出了柔丝索。他掷出九具毒尸,一来逼开游坦之,二来是障眼之术,令人人眼光都去注视于他的“连珠腐尸毒”,柔丝索挥将出去,更是谁都难以发觉。 待得阿紫惊觉到柔丝缠身,已给丁春秋牵扯过去。虽说丁春秋有所凭藉,但将这一根细若无物的柔丝挥之于六七丈外,在众高手全不知觉之下,一招手便将人擒到,这份功力自也非同凡俗。他左手抓住了阿紫背心,右手点了她穴道,柔丝索早已缩入了袖中。他掷尸、挥索、招手、擒人,一直在哈哈大笑,待将阿紫擒到手中,笑声仍未断绝。这大笑之声,也是引人分散目光的“障眼术”。 游坦之身在半空,已见阿紫被擒,惊惶下向前急扑,六具毒尸已从足底飞过。他左足一着地,右掌便向丁春秋猛力击去。 丁春秋左手向前探出,便以阿紫的身子去接他这一招开碑裂石的掌力。游坦之此刻武功虽强,临敌应变的经验却半点也无,眼见自己一掌便要打在阿紫身上,危急中立即收回掌力。本来中等武功之人,也知只须将掌力偏在一旁,便伤不到阿紫,可是游坦之对阿紫敬爱太过,一见势头不对,只知收掌回力,不暇更思其他,将这股偌大掌力尽数收回,等如以此掌力当胸猛击自己。他一个踉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饶是他修习神足经有成,这一掌毕竟也不好受,正欲缓过一口气来,丁春秋那容他有喘息余裕,呼呼呼呼,连续拍出四掌。游坦之丹田中内息提不上来,只得挥拳拍出,接了他四掌,接一掌,吐一口血,连续接得四掌,吐了四口黑血。丁春秋得理不让人,第五掌跟着拍出,要乘机制他死命。 只听得旁边数人齐声呼喝:“丁老怪休得行凶!”“住手!”“接我一招!”玄慈、观心、道清等高僧,以及各路英雄的侠义之士,都不忍这丐帮帮主如此死于丁春秋手下,呼喝声中,纷纷抢出相救。 不料丁春秋第五掌击出,游坦之回了一掌,丁春秋身形微晃,竟退开一步。众高手见了,便知这一招是丁春秋吃了点小亏,当即止步,不再上前应援。原来游坦之吐出四口瘀血后,内息已畅,第五掌上已将冰蚕奇毒和神足经内力一并运出。丁春秋以掌力硬拚,便非敌手。若不是丁春秋占了先机,将游坦之击伤,令他内力大打折扣,则刚才双掌较量,丁春秋非连退五步不可。 丁春秋气息翻涌,心有不甘,运起十成功力,呼的一掌又向前推去。游坦之踏上一步,接了他这一掌,叫道:“快放下段姑娘!”呼呼呼呼,连出四掌,每出一掌,便跨上一步。这五步一踏出,已与丁春秋面面相对,再一伸手,便能抢夺阿紫。 丁春秋掌力不敌,又见到他木然如僵尸的脸孔,心生惧意,微笑道:“我又要使腐尸毒功夫了,你小心着!”说着左手提起阿紫身子,摆了几摆。 游坦之知道丁春秋“腐尸毒”功夫一施,阿紫立时便变成了一具毒尸,急呼:“不,不!万……万万不可!”声音发颤,惊恐已达极点。 丁春秋听得他话声惶急,登时明白:“原来你这小子给这臭花娘迷住了,哈哈,妙极,当真再好不过。”他擒获阿紫,本想当众将她处死,免得她来争星宿派掌门人之位,这时见了游坦之的情状,似可将阿紫作为人质,胁制这个武功高出于己的丐帮帮主庄聚贤,便道:“你不想她死么?” 游坦之叫道:“你……你……你快将她放下来,这个……危险之极……”丁春秋哈哈一笑,说道:“我要杀她,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要放她?她是本派叛徒,目无尊长,这种人不杀,却去杀谁?”游坦之道:“这个……她是阿紫姑娘,你无论如何不能害她,你已射瞎了她一双眼睛,那个,求求你,快放她下来,我……重重有谢。”他语无伦次,显是对阿紫关心已极,却那里还有半分丐帮帮主的风度? 丁春秋见他内力阴寒强劲,听他说话声音,在在与那铁头人十分相似,可是他明明头上并无铁罩,而且那铁头人又怎能是丐帮帮主?当下也无暇多想,说道:“要我饶她小命也不难,只是须得依我几件事。” 游坦之忙道:“依得,依得!便一百件、一千件也依你!”丁春秋听他这般说,心下更喜,点头道:“很好!第一件事,你立即拜我为师,从此成为星宿派弟子。” 游坦之毫不迟疑,立即双膝跪倒,说道:“师父在上,弟子……弟子庄聚贤磕头!”他想:“我本来就是你的弟子,早已磕过了头,再拜一次,又有何妨?” 他这一跪,群雄登时大哗。丐帮自诸长老以下,无不愤慨莫名,均想:“我帮是天下第一大帮,素以侠义自居,帮主却去拜邪名素着的星宿老怪为师。咱们万万不能再奉此人为帮主。” 猛听得锣鼓丝竹响起,星宿派门人大声欢呼,颂扬星宿老仙之声,响彻云霄,种种歌功颂德、肉麻不堪的言辞,直非常人所能想像,总之日月无星宿老仙之明,天地无星宿老仙之大,自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更无第二人能有星宿老仙的威德。周公、孔子、佛祖、老君,以及玉皇大帝、十殿阎王,无不甘拜下风。 当阿紫为丁春秋一擒获,段正淳和阮星竹便相顾失色,但自知本领不敌星宿老怪,决难从他手中救女儿脱险,及后见庄聚贤居然肯为女儿屈膝事敌,却也大出意料之外。阮星竹既惊且喜,低声道:“你瞧人家多么情义深重!你……你……你那及得上人家的万一。” 段誉斜目向王语嫣看了一眼,心想:“我对王姑娘一往情深,自忖已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但比之这位庄帮主,却又大大不如了。人家这才是情中圣贤!倘若王姑娘给星宿老怪擒去,我肯不肯当众向他下跪呢?”想到此处,突然间血脉贲张,但觉为了王语嫣,纵然万死亦所甘愿,区区在人前受辱之事,真是何足道哉,不由得脱口而出:“肯的,当然肯!”王语嫣问道:“你肯什么?”段誉嗫嚅道:“嗯,这个……我也肯下跪拜师……”王语嫣便即明白,脸上微微一红。 游坦之磕了几个头站起,见丁春秋仍抓着阿紫不放,阿紫脸上肌肉扭曲,大有苦痛之色,忙道:“师父,你老人家快放开了她!”丁春秋冷笑道:“这小丫头大胆妄为,那有这么容易便饶了她?除非你将功赎罪,好好替我干几件事。”游坦之道:“是!师父要弟子立什么功劳?”丁春秋道:“你去向少林寺方丈玄慈挑战,把他杀了。” 游坦之迟疑道:“弟子和少林方丈无怨无仇,丐帮虽要跟少林派争雄,却似乎不必杀人流血。”丁春秋面色一沉,怒道:“你违抗师命,可见拜我为师,全属虚假。”游坦之只求阿紫平安脱险,那里还将什么江湖道义、是非公论放在心上,忙道:“是!不过少林派武功甚高,弟子尽力而为……师父,你……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不得加害阿紫姑娘。”丁春秋淡淡的道:“杀不杀玄慈,全在于你;杀不杀阿紫,权却在我。” 游坦之转过身来,大声道:“少林寺玄慈方丈,少林派是武林中各门派之首,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向来并峙中原,不相统属。今日咱们却要分个高下,胜者为武林盟主,败者服从武林盟主号令,不得有违。”眼光向群豪脸上扫去,又道:“天下各位英雄好汉,今日都聚集在少室山下,有那一位不服,尽可向武林盟主挑战。”言下之意,竟如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一般。 丁春秋和游坦之的对答,声音虽不甚响,但内功深厚之人却早将一字一句都听在耳里。少林寺众高僧听丁春秋公然命这庄聚贤来杀玄慈方丈,无不大怒,但适才见到两人所显示的武功,这庄聚贤的功力既强且邪,玄慈在武功上是否能敌得住,已属难言,而各种毒功邪术更加不易抵挡。 玄慈雅不愿和他动手,但他公然在群雄之前向自己挑战,又势无退避之理,当下双掌合什,说道:“丐帮数百年来,乃中原武林的侠义道,天下英雄,无不瞻仰。贵帮前任帮主汪剑通帮主,与敝派交情着实不浅。敝派僧俗弟子向来对贵帮极为尊敬,丐帮和少林派数百年的交情,从没伤了和气。却不知庄帮主何以今日忽兴问罪之师,还盼见告。天下英雄,俱在此间,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游坦之年轻识浅,不学无术,如何能和玄慈辩论?但他来少林寺之前,曾由全冠清教过一番言语,当即说道:“我大宋南有辽国,西有西夏、吐蕃,北有大理,四夷虎视眈眈,这个……这个……”他将“北有辽国、南有大理”说错了方位,听众中有人不以为然,便发出咳嗽嗤笑之声。 游坦之知道不对,但已难挽回,不由得神态十分尴尬,幸好他戴着人皮面具,别人瞧不到他面色。他“嗯”了几声,继续说道:“我大宋兵微将寡,国势脆弱,全赖我武林义士,江湖同道,大伙儿一同匡扶,这才能外抗强敌,内除奸人。” 群雄听他这几句话甚是有理,都道:“不错,不错!” 第1214章 天龙(202) 游坦之精神一振,续道:“只不过近年来外患日深,大伙儿本当齐心合力,共赴艰危。可是各门各派,各帮各会,却你争我斗,不能够齐心。契丹人乔峰单枪匹马的来一闹,中原豪杰便打了个败仗,又听说西域星宿海的星宿老……星宿老……星宿老……那个星宿老……嗯,他曾连杀少林派的两名高僧……那个……”全冠清本来教他说“西域星宿老怪曾连杀少林派的两名高僧,少林派束手无策”,游坦之原已将这些话背得十分纯熟,突然话到口边,才觉不对,连说了几个“星宿老”,却“老”不下去了。 群雄中有人叫道:“他是星宿老怪,你是星宿小妖!”人丛中哄笑大作。 星宿派门人齐声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千余人齐声高唱,登时将群豪的笑声压了下去。 唱声甫歇,人丛中忽有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大声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曲调和星宿派所唱一模一样。星宿派门人听到别派之中居然有人颂赞本派老仙,此事十分难得,那是远胜于本派弟子的自称自赞。群相大喜之下,锣鼓丝竹出力伴奏,不料第四句突然急转直下,只听他唱道:“……大放狗屁!”众门人相顾愕然之际,锣鼓丝竹半途不及收科,竟尔伴奏到底,将一句“大放狗屁”衬托得悠扬动听。 群雄只笑得打跌,星宿派门人俱都破口大骂。王语嫣嫣然微笑,说道:“包三哥,你的嗓子好得紧啊!”包不同道:“献丑,献丑!”这四句歌正是包不同的杰作。 游坦之乘着众人扰攘之际,和全冠清低声商议了一阵,又朗声道:“我大宋国步艰危,江湖同道却又不能齐心合力,以致时受番邦欺压。因此丐帮主张立一位武林盟主,大伙儿听奉号令,有什么大事发生,便不致乱成一团了。玄慈方丈,你赞不赞成?” 玄慈缓缓的道:“庄帮主的话,倒也言之成理。但老衲有一事不解,却要请教。”游坦之道:“什么事?”玄慈道:“庄帮主已拜丁先生为师,算是星宿派门人了,是也不是?”游坦之道:“这个……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玄慈道:“星宿派乃西域门派,非我大宋武林同道。我大宋立不立武林盟主,可跟星宿派无涉。就算中原武林同道要推举一位盟主,以便统筹事功,阁下是星宿派门人,却也不便参与了。” 众英雄纷纷说道:“不错!”“少林方丈之言甚是。”“你是番邦门派的走狗奴才,怎可妄想做我中原武林的盟主?” 游坦之无言可答,向丁春秋望望,又向全冠清瞧瞧,盼望他们出言解围。 丁春秋咳嗽一声,说道:“少林方丈言之差矣!老夫乃山东曲阜人氏,生于圣人之邦,星宿派乃老夫一手创建,怎能说是西域番邦的门派?星宿派虽居处西域,那只不过是老夫暂时隐居之地。你说星宿派是番邦门派,那么孔夫子也是番邦人氏了,可笑啊可笑!说到西域番邦,少林武功源于天竺达摩祖师,连佛教也是西域番邦之物,我看少林派才是西域的门派呢!”此言一出,玄慈和群雄都感不易抗辩。 全冠清朗声道:“天下武功,源流难考。西域武功传于中土者有之,中土武功传于西域者亦有之。我帮庄帮主乃中土人氏,丐帮素为中原门派,他自然是中原武林的领袖人物。玄慈方丈,今日之事,当以武功强弱定胜负,不以言辞舌辩定输赢。丐帮与少林派到底谁强谁弱,只须你们两位首领出手较量,高下立判,否则说上半天,又有何益?倘若你有自知之明,不是敝帮庄帮主的敌手,那么只须甘拜下风,推戴我庄帮主为武林盟主,倒也不是非出手不可。”这几句话,显然认定玄慈是明知不敌,胆怯推委。 玄慈向前走了几步,说道:“庄帮主,你既非要老衲出手不可,老衲若再顾念贵帮和敝派数百年的交情,坚不肯允,倒是对贵帮不敬了。”眼光向群雄缓缓掠过,朗声道:“天下英雄,今日人人亲见,我少林派绝无与丐帮争雄斗胜之意,实是丐帮帮主步步见逼,老衲退无可退。”群雄纷纷说道:“不错,少林派并无丝毫理亏之处。” 游坦之只挂念着阿紫的安危,一心要尽快杀了玄慈,好得向丁春秋交差,让他放了阿紫,大声道:“比武较量,强存弱亡,说不上谁理亏不理亏,快快上来动手罢!” 他幼年时嬉戏不学,本质虽不纯良,终究是个质朴少年。他父亲死后,浪迹江湖,大受欺压屈辱,并无一个聪明正直之士好好对他教诲指点,近来和阿紫日夕相处,学到的都是星宿派那一套。星宿派武功尽皆以阴狠毒辣取胜,再加上全冠清用心深刻,助他夺到丐帮帮主之位,教他所使的也尽是伤人不留余地的手段,日积月累的浸润下来,竟将一个系出中土侠士名门的弟子,变成了善恶不分、唯力是视的暴汉。 玄慈朗声道:“庄帮主的话,和丐帮数百年来的仁侠之名,可太不相称了。” 游坦之身形一晃,倏忽之间已欺近丈余,说道:“要打便打,不打便退开了罢。”说话间又向丁春秋与阿紫瞧了一眼,甚是焦急不耐。 玄慈道:“好,老衲今日便来领教庄帮主降龙廿八掌和打狗棒法的绝技,也好让天下英雄好汉,瞧瞧丐帮帮主数百年来的嫡传功夫。” 游坦之一怔,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他虽接任丐帮帮主,但这降龙廿八掌和打狗棒法两绝技,却一招也不会。只是他曾听帮中长老们冷言冷语的说过,这两项绝技是丐帮的“镇帮神功”。降龙廿八掌偶尔也有传与并非出任帮主之人,打狗棒法却必定传于丐帮帮主,数百年来,从无一个丐帮帮主不会这两项镇帮神功的。 玄慈说道:“老衲当以本派大金刚拳接一接帮主的降龙廿八掌,以降魔禅杖接一接帮主的打狗棒。唉,少林派和贵帮世代交好,这几种武功,向来切磋琢磨则有之,从来没有用以敌对过招,老衲不德,却是愧对丐帮历代帮主和少林派历代掌门了。”双掌一合,正是大金刚拳的起手式“礼敬如来”,脸上神色蔼然可亲,但僧衣的束带向左右笔直射出,足见这一招中蕴藏着极深的内力。 游坦之更不打话,左手凌空劈出,右掌跟着迅捷之极的劈出,左手掌力先发后至,右手掌力后发先至,两股力道交错而前,诡异之极,两人拳掌之力在半途相逢,波的一声响,相互抵消,却听得嗤嗤两声,玄慈腰间束带的两端同时断截,分向左右飞出丈许。游坦之这两掌掌力所及范围甚广,攻向玄慈身子的劲力为“礼敬如来”的守势消解,但玄慈飘向身侧的束带却为他掌力震断。 少林派僧侣和群雄一见,纷纷呼喝:“这是星宿派的邪门武功!”“不是降龙廿八掌!”“不是丐帮功夫!”丐帮弟子中竟也有人叫道:“咱们和少林派比武,不能使邪派功夫!”“帮主,你该使降龙廿八掌!”“使邪派功夫,没的丢了丐帮脸面。” 游坦之听得众人呼喝之声大作,不由得心下踌躇,第二招便使不出去。 星宿派门人却纷纷大叫:“星宿派神功比丐帮降龙廿八掌强得多,干么不使强的,反使差劲的?”“庄师兄,再上!当然要用恩师星宿老仙传给你的神功,去宰了老和尚!”“星宿神功,天下第一,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降龙臭掌,狗屁不值!” 一片喧哗叫嚷之中,忽听得山下一个雄壮的声音说道:“谁说星宿派武功胜过了丐帮的降龙廿八掌?” 这声音也不如何响亮,但清清楚楚的传入了众人耳中,众人一愕之间,都住了口。 但听得蹄声如雷,十余乘马疾风般卷上山来。马上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毡大氅,里面玄色布衣,但见人似虎,马如龙,人既矫捷,马亦雄骏,每一匹马都是高头长腿,通体黑毛,奔到近处,群雄眼前一亮,金光闪闪,却见每匹马的蹄铁边缘竟然都是黄金镶嵌。来者一共是一十九骑,人数虽不甚多,气势之壮,却似有如千军万马一般,前面一十八骑奔到近处,拉马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中驰出。 丐帮帮众之中,大群人猛地里高声呼叫:“乔帮主,乔帮主!”数百名帮众从人丛中疾奔出来,在那人马前躬身参见。 这人正是萧峰。他自被逐出丐帮之后,只道帮中弟子人人视他有如寇雠,万没料到敌我已分,竟然仍有这许多旧时兄弟如此热诚的过来参见,陡然间热血上涌,虎目含泪,翻身下马,抱拳还礼,说道:“契丹人萧峰已给丐帮逐出,与丐帮更无瓜葛。众位何得仍用旧日称呼?众位兄弟,别来俱都安好?”最后这句话中,旧情拳拳之意,竟然难以自已。 过来参见的大都是帮中的三袋、四袋弟子。一二袋弟子是低辈新进,平素少有机会和萧峰相见,五六袋以上弟子却严于夷夏之防,年长位尊,在诸事上颇有顾忌,不如年轻的热肠汉子那么说干便干。这数百名弟子听他这么说,才省起行事太过冲动,这位“乔帮主”乃大对头契丹人,帮中早已上下均知,何以一见他突然现身,爱戴之情油然而生,竟将这大事忘了?有些人当下低头退了回去,却仍有不少人道:“乔……乔……你老人家好,自别之后,咱们无日不……不想念你老人家。” 那日阿紫突然外出不归,连续数日没音讯,萧峰焦急万分,派出大批探子寻访。过了数月,终于得到回报,说她陷身丐帮,那个铁头人也与她在一起。 萧峰一听,甚是心惊,心想丐帮恨己切齿,这次掳去阿紫,必是以她为质,向自己胁迫,须当立时将她救回。于是奏知辽帝,告假两月,将南院军政事务交由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代拆代行,迳自南来。 萧峰这次重到中原,乃有备而来,所选的“燕云十八骑”,个个是契丹族中顶尖儿的高手。他上次在聚贤庄中独战群雄,若非有一位大英雄突然现身相救,难免为人乱刀分尸,可见无论武功如何高强,真要以一敌百,终究不能,现下偕燕云十八骑俱来,每一人都能以一当十,再加胯下坐骑皆是千里良驹,危急之际,倘若只求脱身,当非难事。 一行人来到河南,萧峰擒住一名丐帮低袋弟子询问,得知阿紫双目已盲,每日与新帮主形影不离,此刻已随同新帮主前赴少林寺。萧峰惊怒更增,心想阿紫双目为人弄瞎,则在丐帮中所遭种种惨酷的虐待,自是可想而知,当即追向少林寺来。 来到少室山上,远远听到星宿派门人大吹,说什么星宿派武功远胜降龙廿八掌,不禁怒气陡生。他虽已不是丐帮帮主,但那降龙廿八掌乃恩师汪剑通所亲授,如何能容旁人肆意诬衊?纵马上得山来,与丐帮三四袋群弟子厮见后,一瞥之间,见丁春秋手中抓住一个紫衣少女,身材婀娜,雪白的瓜子脸蛋,正是阿紫。但见她双目无光,瞳仁遭毁,已然盲了。 萧峰心下既怜惜,又愤怒,大步迈出,右手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击去,正是降龙廿八掌中的一招“见龙在田”,他出掌之时,与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五六丈,但说到便到,力自掌生之际,两人相距已不过七八丈。 天下武术之中,任你掌力再强,也决无一掌可击到五丈以外的。丁春秋素闻“北乔峰,南慕容”的大名,对他决无半点小觑之心,然见他在十五六丈之外出掌,万料不到此掌是针对自己而发。殊不料萧峰掌力甫出,身子已抢到离他三四丈处,又是一招“见龙在田”,后掌推前掌,双掌力道并在一起,排山倒海的压将过来。 只一瞬之间,丁春秋便觉气息窒滞,对方掌力竟如怒潮狂涌,势不可当,又如是一堵无形的高墙,向自己身前疾冲。他大惊之下,那里还有余裕筹思对策,但知若以单掌出迎,势必臂断腕折,说不定全身筋骨尽碎,百忙中将阿紫向上急抛,双掌连划三个半圆护住身前,同时足尖着力,飘身后退。 萧峰跟着又是一招“见龙在田”,前招掌力未消,次招掌力又至。丁春秋不敢正面直撄其锋,右掌斜斜挥出,与萧峰掌力的偏势一触,但觉右臂酸麻,胸中气息登时沉浊,当即乘势纵出三丈之外,唯恐敌人又再追击,竖掌当胸,暗暗将毒气凝到掌上。萧峰轻伸猿臂,将从半空中堕下的阿紫接住,随手解开了她穴道。 阿紫虽目不能视物,给丁春秋制住后又口不能说话,于周遭变故却听得清清楚楚,身上穴道一解,立时喜道:“好姊夫,多亏你来救了我。”双臂伸出,紧紧搂住了他。 萧峰心下一阵难过,柔声安慰:“阿紫,这些日子来可苦了你啦,都是姊夫累了你。”他只道丐帮首脑人物恨他极深,偏又奈何他不得,得知阿紫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便到南京去掳了来,痛加折磨,说什么也料想不到阿紫这一切全是自作自受。 萧峰来到山上之时,群雄立时耸动。那日聚贤庄大战,他孤身一人连毙数十名好手,当真威震天下。中原群雄恨之切齿,却也是闻之落胆,这时又见他突然驰上少室山来,均想恶战又是势所难免。当日曾参与聚贤庄之会的,回思其时庄中大厅上血肉横飞的惨状,兀自心有余悸。待见他仅以一招“见龙在田”,便将那不可一世的星宿老怪打得落荒而逃,心中更增惊惧,一时山上群雄面面相觑,肃然无语。 只有星宿派门人中还有十几人在那里大言不惭:“姓乔的,你已中了我星宿老仙的仙术,不出十天,全身化为脓血而亡!”“星宿老仙见你是后生小辈,先让你三招!”“星宿老仙是什么身分,怎屑与你动手?你如不悔悟,立即向星宿老仙跪地求饶,日后势必死无葬身之地。”只声音零零落落,绝无先前的嚣张气焰。 第1215章 天龙(203) 游坦之见到萧峰,心下害怕,待见他伸臂将阿紫搂在怀里,而阿紫满脸喜容,搂住他项颈,神情十分亲密,再也难以忍耐,纵身而前,说道:“你快……快放下阿紫姑娘!”萧峰将阿紫放落,问道:“阁下何人?”游坦之和他凛然生威的目光相对,心下登时怯了,嗫嚅道:“在下……在下是丐帮帮主……帮主庄……那个庄帮主。” 丐帮中有人叫道:“你已拜入星宿派门下,怎么还能是丐帮帮主?” 萧峰怒喝:“你干么弄瞎了阿紫姑娘的眼睛?”游坦之为他威势所慑,倒退两步,说道:“不……不是我……真的不是……”阿紫道:“姊夫,我的眼睛是丁春秋这老贼弄瞎的,你快挖了丁老贼的眼珠出来,给我报仇。” 萧峰一时难明真相,目光环扫,在人丛中见到了段正淳和阮星竹,胸中一酸,又是一喜,朗声道:“大理段王爷,令爱千金在此,你好好的管教罢!”携着阿紫的手,走到段正淳身前,轻轻将她一推。 阮星竹早已哭湿了衫袖,这时更加泪如雨下,扑上前来,搂住了阿紫,道:“乖孩子,你……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段誉见到萧峰突然出现,大喜之下,便想上前厮见,只是萧峰掌击丁春秋、救回阿紫、会见游坦之,没丝毫空闲。待见阮星竹抱住了阿紫大哭,段誉不由得暗暗纳罕:“怎地乔大哥说这盲眼少女是我爹爹的令爱千金?”但他素知父亲到处留情,心念一转之际,便已猜到了其中关窍,快步而出,叫道:“大哥,别来可好?这可想煞小弟了。” 萧峰自和他在无锡酒楼中赌酒结拜,虽然相聚时短,却是倾盖如故,肝胆相照,当即上前握住他双手,说道:“兄弟,别来多事,一言难尽,差幸你我俱都安好。” 忽听得人丛中有人大叫:“姓乔的,你杀了我兄长,血仇未曾得报,今日和你拚了。”跟着又有人喝道:“这乔峰乃契丹胡虏,人人得而诛之,今日可再也不能容他活着走下少室山去。”但听得呼喝之声,响成一片,有的骂萧峰杀了他的儿子,有的骂他杀了父亲。 萧峰当日聚贤庄一战,杀伤着实不少。此时聚在少室山上的各路英雄中,不少人与死者或为亲人戚属,或为知交故友,虽对萧峰忌惮惧怕,但想到亲友血仇,忍不住向之叫骂。喝声一起,登时越来越响。众人见萧峰随行的不过一十八骑,他与丐帮及少林派均有仇怨,而适才数掌将丁春秋击得连连退避,更成为星宿派的大敌,动起手来,就算丐帮两不相助,各路英雄、少林僧侣,再加上星宿派门人,以数千人围攻萧峰一十九骑契丹人马,就算他真有通天的本领,也决计难脱重围。声势一盛,各人胆气便也更加壮了。 萧峰带同一十八骑,快马奔驰的来到中原,只盼忽施突袭,将阿紫救归南京,绝未料到竟有这许多对头聚在一起。他自幼便在中原江湖行走,与各路英雄不是素识,便是相互闻名,知道这些人大都是侠义之辈,所以与自己结怨,一来因自己是契丹人,二来是有人从中挑拨,出于误会。聚贤庄之战实非心中所愿,今日若再大战一场,多所杀伤,徒增内疚,自己纵能全身而退,携来的“燕云十八骑”不免伤亡惨重,心下盘算:“好在阿紫已经救出,交给了她父母,阿朱的心愿已了,我得急谋脱身,何必跟这些人多所纠缠?”转头向段誉道:“兄弟,此时局面恶劣,我兄弟难以多叙,你暂且退开,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他要段誉避在一旁,免得夺路下山之时,旁人出手误伤了他。 段誉眼见各路英雄数逾千人,个个要击杀义兄,不由得激起了侠义之心,大声道:“大哥,做兄弟的跟你结义之时,说什么来?咱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大哥有难,兄弟焉能苟且偷生?”他以前每次遇到危难,都是施展凌波微步的巧妙步法,从人丛中奔逃出险,这时眼见情势凶险,胸口热血上涌,决意和萧峰同生共死,以全结义之情,这一次是说什么也不逃了。 一众豪杰大都不识段誉是何许人,见他自称是萧峰的结义兄弟,决意与萧峰联手和众人对敌,这么一副文弱儒雅的模样,年纪又轻,自是谁也没将他放在心上,叫嚷得只有更凶。 萧峰道:“兄弟,你的好意,哥哥甚是感谢。他们想要杀我,却也没这么容易。你快退开,否则我要分手护你,反而不便迎敌。”段誉道:“你不用护我。他们和我无怨无仇,如何便来杀我?”萧峰脸露苦笑,心头涌上一阵悲凉之意:“倘若无怨无仇便不加害,世间种种怨仇,却又从何而生?” 段正淳低声向华赫艮、范骅、巴天石诸人道:“这位萧大侠于我有救命之恩,待会危急之际,咱们冲入人群,助他脱险。”范骅道:“是!”向拔刃相向的数千豪杰瞧了几眼,说道:“对方人多,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段正淳摇摇头,说道:“大丈夫恩怨分明,尽力而为,以死相报。”大理众士齐声道:“自当如此!” 这边姑苏燕子坞诸人也在轻声商议。公冶干自在无锡与萧峰对掌赛酒之后,对他极为倾倒,力主出手相助。包不同和风波恶对萧峰也甚佩服,跃跃欲试的要上前助拳。慕容复却道:“众位兄长,咱们以兴复为第一要务,岂可为了萧峰一人而得罪天下英雄?”邓百川道:“公子之言甚是。咱们该当如何?” 慕容复道:“收揽人心,以为己助。”突然间长啸而出,朗声说道:“萧兄,你是契丹英雄,视我中原豪杰有如无物,区区姑苏慕容复今日想领教阁下高招。在下死在萧兄掌下,也算是为中原豪杰尽了一分微力,虽死犹荣。”他这几句话其实是说给中原豪杰听的,这么一来,不论胜败,中原豪杰自将姑苏慕容氏视作了生死之交。 群豪虽有一拚之心,却谁也不敢首先上前挑战。人人均知,虽然战到后来终于必能将他击毙,但头上数十人却非死不可,这时忽见慕容复上场,不由得大是欣慰,精神为之一振。“北乔峰,南慕容”,二人向来齐名,慕容复抢先出手,就算最后不敌,也已大杀对方凶焰,耗去他不少内力。霎时间喝采之声,响彻四野。 萧峰忽听慕容复挺身挑战,也不由得一惊,双手一合,抱拳相见,说道:“素闻公子英名,今日得见高贤,大慰平生。” 段誉急道:“慕容兄,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我大哥初次和你相见,素无嫌隙,你又何必乘人之危?何况大家冤枉你之时,我大哥曾为你分辩?”慕容复冷冷一笑,说道:“段兄要做抱打不平的英雄好汉,一并上来赐教便是。”他对段誉纠缠王语嫣,不耐已久,此刻乘机发作了出来。段誉道:“我有什么本领来赐教于你?只不过说句公道话罢了。” 便在此时,四个少林寺玄字辈老僧走到萧峰身前,合什说道:“萧大爷,敝寺方丈有请,请移步内殿说话。”一名老僧转身向群雄朗声说道:“各位朋友请了,我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有请萧峰萧大爷,跟他分说一件要事,说完之后,萧大爷便即出来,和各位相见。请各位暂且休息一会。”群雄听了,噪声稍止,有的便坐下地来。 段誉生怕少林寺有加害萧峰的阴谋,说道:“大哥,我陪在你身边!”萧峰点头道:“甚好。”随着四名老僧入内。来到大殿,领路的老僧向殿上几名老僧打了招呼,又有十余名老僧随众入内。萧峰心下暗惊,见这几个老僧个个步履稳实,目光炯然,料来必是寺中玄字辈的好手,心想这些人待会群起而攻,我萧峰今日要毕命于斯了,向走在身侧的段誉低声道:“兄弟,你到外面去照看一下我的随从,再照护你爹爹。”段誉微笑摇头,低声道:“少林派不会加害我爹爹。所谓义结金兰,即是同生共死!”萧峰心中感动,轻轻握了握他手。 众人片刻间走入禅房,玄慈方丈已站在门口相迎,肃请各人坐了。知客僧送上清茶,玄慈和段誉招呼几句,向萧峰介绍几位外来高僧,说明神山、神音、观心、道清、觉贤、融智各人的身分,再说了玄字辈众僧的名号。玄慈大师从怀中取出一顶棉帽,戴在头上,合什向萧峰微笑道:“萧大爷,可认得老僧吗?” 萧峰一见之下,立时认出,躬身说道:“玄慈大师,又是迟老先生。”玄慈微笑点头。只见四名老僧各从怀中取出一顶棉帽,戴在头上。萧峰躬身向玄渡说道:“玄渡大师,杜老先生。”向玄因行礼,道:“玄因大师,金老先生。”向玄止行礼,道:“玄止大师,褚老先生。”向玄生行礼,道:“玄生大师,孙老先生。” 玄渡身上有伤,仍由弟子搀扶着,他黯然道:“阿朱姑娘活泼可爱,她叫老僧好好保重身子,可惜她却先走一步了。”萧峰心中一酸,强忍泪水。 玄慈说道:“各位师兄,这位萧君曾在少林寺学艺,本师是玄苦师弟。玄苦师弟两年多前为人所杀,当时寺中大都认定是萧君下的手。老衲与玄寂师弟曾细查玄苦师弟断骨的伤势,发觉凶手的掌力狠猛异常,并非少林派武功。我们又想萧君会使丐帮的‘降龙廿八掌’,那也是威猛阳刚的掌力,于是老衲自己,再加上玄渡、玄因、玄止、玄生等几位师兄弟,我们五人改穿了俗家衣帽,在浙东天台山道的凉亭中,和萧君相遇,邀得萧君出手,和每人对了一掌。我们五人各施不同掌法,逼得他全力施为,尽展所长。这五掌一一对过,我师兄弟互瞧一眼,心中都是同一句话:‘不是乔峰杀的!’” “本寺玄字辈僧众之中,玄难、玄寂、玄痛三位师弟当时有事外出,余下群僧中,我五人算得排在前面的硬手了。我师兄弟所使掌力,有刚有柔,有厚有绵,萧君定须全力以赴,不能取巧,否则难免立毙于当场。就算他能瞒得过我们其中一人,决不能五人全都瞒过。后来他跟老衲对掌,老衲使一招般若掌的‘一空到底’,正当掌力全空之际,萧君的掌力竟也忽然放空,老衲这一下如是诱招,乘机发力,他非肋骨齐断不可。萧君和我五人在山道上邂逅相逢,只为了不肯伤我,宁可甘冒大险,全撤掌力。他连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也不肯轻易加害,焉能杀害传他艺业的恩师?以掌法而论,玄苦师弟决不是萧君所杀!以心地而论,更非萧君所杀!” 玄渡、玄因、玄止、玄生四僧齐声说道:“方丈师兄当时便有此推断。我四人事后详加推敲,议论他掌法、掌力中诸般细微曲折之处,亦都毫无疑义。” 玄慈森然道:“当时在天台山道上,我们五人先已立下了主意,倘若察觉萧峰果真是凶手,我们便即五人合力,诛除了他,不但为玄苦师弟报此血仇,也为武林除去一个祸胎。”转头向萧峰道:“萧施主,我们今日说这番话,不是向你卖好,乃是向神山师兄等诸位高僧说明,并非我少林弟子妄杀无辜,而我少林派不正戒律。” 萧峰躬身道:“是。多谢方丈大师为我洗刷冤屈。” 玄慈脸现慈和,缓缓说道:“萧施主,现今我坦率相告:你一心追寻的那个带头大哥,便是老衲玄慈!”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全身剧震。 只听玄慈续道:“当日在天台山道上,我知你并非杀害玄苦师弟的凶手,于是在跟你对掌时突然撤去掌力,确是要让你一掌打死了我,报你父母的大仇!” 萧峰陡然间获知真相,心绪兀自难平,但种种疑团也终于得解:“当时既有人传来假讯,说我爹爹要来少林寺藏经阁抢夺武功秘笈,中原武人要设法阻止,理所当然应由少林寺方丈率领带头;而与汪前帮主情好莫逆的武林前辈,自以玄慈方丈为首。只因我出身少林,素知玄慈方丈为人慈和,决不致没来由的带人去杀我爹娘,我心有所偏,便对清清楚楚现身在我面前的带头大哥视而不见,再也不去想上一想,玄慈方丈便该是带头大哥!这人在我心中,乃是穷凶极恶之辈,跟方丈大师无论如何连不上一起。萧峰有眼无珠,一愚至此,白白送了阿朱的性命。”思及阿朱,心中更是酸痛。 玄慈淡淡的道:“老衲当年做了这件大错事,早已甘愿就死。萧施主,请你上来一掌打死我罢。为你爹娘报仇,是人子应有之义。老衲未能及早明言,以致有多人为此送命。众位师兄弟,萧峰杀我,乃是完结一段因果,既有此因,便有此果。任谁不得伸一指加害于他!”垂手低眉,挺胸而前,只待萧峰下手。 萧峰负手背后,缓缓走上几步,说道:“方丈大师,当年有人假传讯息,大师误信人言,致有雁门关外不幸之事。倘若萧峰身居大师之位,亦当如此作为。方丈大师行事居心,没半点违了佛旨。玄苦恩师自不是大师所杀,然我义父义母、赵钱孙等人,究竟死于何人之手?”玄慈道:“老衲惭愧,这些人虽非我所杀,但确是因我而死。老衲迄今尚不明凶手是谁。” 萧峰道:“既然凶手迄今未明,萧峰此时亦不以一指加于方丈大师。萧峰愚蠢胡涂,过去纠缠于仇怨之中,不能自解脱缚,以致多伤人命。此事终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到时自当再向方丈请益。” 玄慈合什道:“你要报仇,随时来取我命便是。但今日山下有数千人誓要杀你,施主纵然神勇,终究寡不敌众。施主何不暂避锋头,从后山而出?群雄之前,自有少林寺担待。” 萧峰摇了摇头,道:“萧某在聚贤庄上杀伤多人,虽说是迫不得已,自卫保命,毕竟出手凶残。外间既有人要找萧峰报仇,萧某如何能缩身闪躲。但如加以抗御,又须杀伤人命,该当如何,还请大师指点明路。” 第1216章 天龙(204) 玄慈道:“我知你心存慈念,凭此一念,即可多造功德。”萧峰道:“弟子不敢求多造功德,只盼少作罪业。”玄慈道:“咱们学武之人,心中常存少作罪业的一念,便是功德。”萧峰道:“多谢大师教诲。这就告辞。”向众僧团团躬身行礼,转身出外。段誉跟了出去。 两人回到山门之外,群雄轰的一声站起。 慕容复踏上几步,朗声说道:“萧峰,今日中原群雄要杀你报仇,由我先来下手。”萧峰道:“你要找我报仇,是因为我杀了姑苏慕容家那一个人吗?”慕容复无言可对,只道:“你和我齐名已久,今日要分个高下。” 丁春秋为萧峰数掌击退,大感面目无光,而自己的种种绝技并未得施,当下纵身而前,打个哈哈,道:“姓萧的,老夫看你年轻,适才让你三招,这第四招却不能让了。” 游坦之上前说道:“姓庄的多谢你救了阿紫姑娘,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姓萧的,咱们今日便来作个了断。” 萧峰见三大高手以鼎足之势围住了自己,而少林群僧东一簇,西一撮,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暗含极厉害的阵法,这情形比之当日聚贤庄之战又更凶险得多。虽然适才和玄字辈众高僧已释仇解怨,但外面摆了罗汉大阵的少林僧未必得知谅解。忽听得几声马匹悲嘶之声,十九匹契丹骏马一匹匹翻身滚倒,口吐白沫,毙于地下。 十八名契丹武士连声呼叱,出刀出掌,刹那间将七八名星宿派门人砍倒击毙,另有数名星宿门人却逃了开去。原来丁春秋上前挑战,他的门人便分头下毒,算计了契丹人的坐骑,要萧峰不能倚仗骏马脚力冲出重围。 萧峰一瞥眼间,看到爱马在临死之时眼望自己,流露出恋主的凄凉之色,想到乘坐此马日久,千里南下,更是朝夕不离,不料却于此处丧于奸人之手,胸口热血上涌,激发了英雄肝胆,一声长啸,说道:“慕容公子、庄帮主、丁老怪,你们便三位齐上,萧某何惧?”他恼恨星宿派手段阴毒,呼的一掌,向丁春秋猛击出去。 丁春秋领教过他掌力的厉害,双掌齐出,全力抵御。萧峰顺势一带,将己彼二人的掌力都引了开来,斜斜劈向慕容复。慕容复最擅长本领是“斗转星移”之技,将对方使来的招数转换方位,反施于对方,但萧峰一招挟着二人的掌力,力道太过雄浑,同时掌力急速回旋,实不知他击向何处,势在无法牵引,当即凝运内力,双掌推出,同时向后飘开三丈。 萧峰身子微侧,避开慕容复的掌力,大喝一声,犹似半空响了个霹雳,左拳向游坦之击出。他身材魁伟,比游坦之足足高了一个头,这一拳打出,正对准了他面门。游坦之对他本存惧意,听到这一声大喝宛如雷震,更加心惊。萧峰这一拳来得好快,掌击丁春秋,斜劈慕容复,拳打游坦之,虽说有先后之分,但三招接连而施,快如闪电,游坦之待要招架,拳力已及面门,总算他勤练《神足经》后,体内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应,脑袋向后急仰,两个空心筋斗向后翻出,这才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这千钧一击。 游坦之忽觉脸上一凉,只听得群雄“咦”的一声,一片片碎布如蝴蝶般四散飞开。游坦之蒙在脸上的面幕竟为萧峰这一拳震得粉碎。旁观众人见这丐帮帮主一张脸凹凹凸凸,一块红,一块黑,满是创伤疤痕,五官糜烂,丑陋可怖已极,无不骇然。 萧峰于三招之间,逼退了当世三大高手,豪气勃发,大声道:“拿酒来!”一名契丹武士从死马背上解下一只大皮袋,快步走近,双手奉上。萧峰拔下皮袋塞子,将皮袋高举过顶,微微倾侧,一股白酒激泻而下。他仰起头来,骨嘟骨嘟的狂喝不已。皮袋装满酒水,少说也有二十来斤,但萧峰一口气不停,将一袋白酒喝得涓滴无存。他肚子微微胀起,脸色却黑黝黝的一如平时,毫无酒意。群雄相顾失色之际,萧峰右手一挥,余下十七名契丹武士各持一只大皮袋,奔到身前。 萧峰向十八名武士说道:“众位兄弟,这位大理段公子,是我的结义兄弟。今日咱们陷身重围之中,寡不敌众,已势难脱身。”他适才和慕容复等各较一招,虽占了上风,却已试出这三大高手每一个都身负绝技,三人联手,自己便非其敌,何况此外虎视眈眈、环伺在侧的,又有千百名豪杰。他拉着段誉之手,说道:“兄弟,你我生死与共,不枉了结义一场,死也罢,活也罢,大家痛痛快快的大喝一场。” 段誉为他豪气所激,接过一只皮袋,说道:“不错,正要和大哥喝一场酒。” 少林群僧中突然走出一名灰衣僧人,朗声道:“大哥、三弟,你们喝酒,怎么不来叫我?”正是虚竹。他在人丛之中,见到萧峰一上山来,登即豪气逼人,群雄黯然无光,不由得大为心折;又见段誉顾念结义之情,甘与同死,当日自己在缥缈峰上与段誉结拜之时,曾将萧峰也结拜在内,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不渝,想起与段誉大醉灵鹫宫的豪情胜慨,登时将什么安危生死、清规戒律,尽数置之脑后。 萧峰从未见过虚竹,忽听他称自己为“大哥”,不禁一呆。 段誉抢上去拉着虚竹的手,转身向萧峰道:“大哥,这也是我的结义哥哥。他出家时法名虚竹,还俗后叫作虚竹子。咱二人结拜之时,将你也结拜在内了。二哥,快来拜见大哥。”虚竹当即上前,跪下磕头,说道:“大哥在上,小弟叩见。” 萧峰微微一笑,心想:“兄弟做事有点呆气,他跟人结拜,竟将我也结拜在内。我死在顷刻,情势凶险无比,但这人不怕艰难,挺身而出,足见是个重义轻生的大丈夫、好汉子。萧峰和这种人相结为兄弟,却也不枉了。”当即跪倒,说道:“兄弟,萧某得能结交你这等英雄好汉,欢喜得紧。”两人相对拜了八拜,竟然在天下英雄之前,义结金兰。 萧峰不知虚竹身负绝顶武功,见他是少林寺的一名低辈僧人,料想功夫有限,只是他既慷慨赴义,若教他避在一旁,反小觑他了,提起一只皮袋,说道:“两位兄弟,这一十八位契丹武士对哥哥忠心耿耿,平素相处,有如手足,大家痛饮一场,放手大打罢。”拔开袋上塞子,大饮一口,将皮袋递给虚竹。虚竹胸中热血如沸,那管他什么佛家的五戒六戒、七戒八戒,提起皮袋便即喝了一口,交给段誉。段誉喝一口后,交了给一名契丹武士。众武士依次举袋痛饮烈酒。 虚竹向萧峰道:“大哥,这星宿老怪害死了我先一派少林派的师伯祖玄难大师和玄痛大师,又害死我后一派的师父、师兄。兄弟要报仇了!”萧峰心中一奇,道:“你……”第二个字还没说下去,虚竹双掌飘飘,已向丁春秋击了过去。 萧峰见他出手掌法精奇,内力浑厚,不禁又惊又喜,心道:“原来二弟武功如此了得,倒万万意想不到。”喝道:“看拳!”呼呼两拳,分向慕容复和游坦之击去。游坦之和慕容复分别出招抵挡。十八名契丹武士明白主公心意,在段誉身周团团护卫。 虚竹使开“天山六阳掌”,盘旋飞舞,着着进迫。丁春秋那日潜入木屋,曾以“三笑逍遥散”对苏星河和虚竹暗下毒手,苏星河中毒毙命,虚竹却安然无恙,丁春秋早对他深自忌惮,此刻便不敢使用毒功,深恐虚竹的毒功更在自己之上,反受其害,当即也以本门掌法相接,心想:“这小贼秃解开珍珑棋局,竟然得了老贼的传授,成为我逍遥派的掌门人。老贼鬼计多端,别要暗中安排下对付我的毒计,千万不可大意。” 逍遥派武功讲究轻灵飘逸,闲雅清隽,丁春秋和虚竹这一交上手,但见一个童颜鹤发,宛如神仙,一个僧袖飘飘,泠若御风。两人都是一沾即走,当真便似一对花间蝴蝶,蹁跹不定,于这“逍遥”二字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旁观群雄于这逍遥派的武功大都从未见过,一个个看得心旷神怡:“这二人招招凶险,攻向敌人要害,偏生姿式却如此优雅美观,直如舞蹈。这般举重若轻、潇洒如意的掌法,我可从来没见过,却不知是那一门功夫?叫什么名堂?” 那边厢萧峰独斗慕容复、游坦之二人,最初十招颇占上风,但到十余招后,只觉游坦之每一拳击出、每一掌拍来,都满含阴寒之气。萧峰以全力和慕容复相拚之际,游坦之再向他出招,不由得寒气袭体,大为难当。这时游坦之体内的冰蚕寒毒得到神足经内功的培养,正邪为辅,水火相济,已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厉害内功,再加上慕容复“斗转星移”之技奥妙莫测,萧峰此刻力战两大高手,比之当日在聚贤庄与数百名武林好汉对垒,凶险之势,实不遑多让。但他天生神武,处境越不利,体内潜在勇力越是发皇奋扬,将“降龙廿八掌”一掌掌发出,竟使慕容复和游坦之没法近身,而游坦之的冰蚕寒毒便也不致侵袭到他身上。但萧峰如此发掌,内力消耗着实不小,到后来掌力势非减弱不可。 游坦之看不透其中的关窍,慕容复却心下雪亮,知道如此斗将下去,只须自己和这庄帮主能支持得半个时辰,此后便能稳占上风。但“北乔峰,南慕容”素来齐名,今日首次当众拚斗,自己却要丐帮帮主相助,纵然将萧峰打死,“南慕容”却也显然不及“北乔峰”了。慕容复心中盘算数转:“兴复事大,名望事小。我若能为天下英雄除去了这个中原武林的大害,则大宋豪杰之士,自然对我怀恩感德,这武林盟主一席,便非我莫属了。那时候振臂一呼,大燕兴复可期。其时萧峰这厮已死,就算‘南慕容’不及‘北乔峰’,也不过往事一件罢了。”转念又想:“杀了萧峰之后,庄聚贤便成大敌,倘若武林盟主之位为他夺去,我反要奉他号令,却又大大不妥。”是以发招出掌之际,暗暗留下几分内力,面子上却似全力搏击,奋不顾身,但萧峰“降龙廿八掌”的威力,却大半由游坦之受了去。慕容复身法精奇,旁人也瞧不出来。 转瞬之间,三人翻翻滚滚的已拆了百余招。萧峰连使巧劲,诱使游坦之上当。游坦之经验极浅,几次险些着了道儿,全仗慕容复从旁照料,及时化解,而对萧峰所击出凌厉无俦的掌力,游坦之却以深厚内功奋力承受。 段誉在十八名契丹武士围成的圈子之中,眼看二哥步步进逼,丝毫不落下风,大哥以一敌二,虽神威凛凛,但见他每一掌都是打得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只怕难以持久,心想:“我口口声声说要和两位哥哥同赴患难,事到临头,却躲在人丛中,受人保护,那算得什么义气?算得什么同生共死?左右是个死,咱结义三兄弟中,我这老三可不能太不成话。我虽全无武功,但以凌波微步去和慕容复纠缠一番,让大哥腾出手来先打退那个丑脸庄帮主,也是好的。” 他思念已定,闪身从十八名契丹武士的圈子中走了出来,朗声说道:“慕容公子,你既和我大哥齐名,该当和我大哥一对一的比拚一番才是,怎地要人相助,方能苦苦撑持?就算勉强打个平手,岂不是已贻羞天下?来来来,你有本事,便打我一拳试试。”说着身子一晃,抢到了慕容复身后,伸手往他后颈抓去。 慕容复见他来得奇快,反手啪的一掌,正中他脸面。段誉右颊登时皮破血流,痛得眼泪也流了下来。他这凌波微步本来甚为神妙,施展之时,别人要击打他身子,确属难能,可是这次他是出手去攻击旁人。这么毛手毛脚的一抓,焉能抓得到武功绝顶的姑苏慕容?给他一掌击来,段誉又不会闪避,立时皮开肉绽,苦不堪言。 但慕容复的手掌只和他面颊这么极快的一触,立觉自身内力向外急速奔泻,就此无影无踪,而手臂手掌也不由得一麻,登时一惊,骂道:“姓段的小子,你几时也投入星宿派门下了?” 段誉道:“你说甚……”一言未毕,冷不防慕容复飞起一脚,将他踢了个筋斗。慕容复没料得这下偷袭竟如此容易得手,心中一喜,飞身而上,右足踩住了他胸口,喝道:“你要死是要活?” 段誉一侧头,见萧峰还在和庄聚贤恶斗,心想自己倘若出言挺撞,立时便给他杀了,他空出手来又去相助庄聚贤,大哥又即不妙,还是跟他拖延时刻的为是,便道:“死有什么好?当然是活在世上做人,比较有些儿味道。” 慕容复听他在这当儿居然还敢说俏皮话,脸色一沉,喝道:“你若要活,便……”他想叫段誉向自己磕一百个响头,当众折辱于他,但转念便想到这人步法巧妙,这次如放开了他,要再制住他可未必容易,随即转口道:“……便叫我一百声‘亲爷爷’!”段誉笑道:“你又大不了我几岁,怎能做我爷爷?好不害臊!”慕容复呼的一掌拍出,击在段誉脑袋右侧,登时泥尘纷飞,地下现出一坑,这一掌只要偏得数寸,段誉当场便脑浆迸裂。慕容复喝道:“你叫是不叫?” 段誉侧过了头,避开地下溅起来的尘土,一瞥眼,看到远处王语嫣站在包不同和风波恶身边,双眼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自己,然而脸上却无半分关切焦虑之情,显然她心中所想的,只不过是:“表哥会不会杀了段公子?”倘若表哥杀了段公子,王姑娘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伤心难过,而如表哥杀不到段公子,她心中多半不免颇有遗憾。他一看到王语嫣的脸色,不由得万念俱灰,只觉还是即刻死于慕容复之手,免得受那相思的无穷折磨,便凄然道:“你干么不叫我一百声‘亲爷爷’?” 慕容复大怒,提起右掌,对准了段誉面门直击下去,倏见两条人影如箭般冲来。一个叫道:“别伤我儿!”一个叫道:“莫伤我师父!”两人身形虽快,其势却已不及阻止他掌击段誉,但段正淳和南海鳄神均武功甚高,两股掌力一前一后的分击慕容复要害。 第1217章 天龙(205) 慕容复若不及时回救,虽能打死段誉,自己却非身受重伤不可。他立即收回右掌,挡向段正淳拍来的双掌,左掌在背后画个圆圈,化解南海鳄神的来势。三人掌力相互激荡,各自心中一凛,均觉对方武功颇为了得。段正淳急于解救爱子,右手食指一招“一阳指”点出,招数正大,内力雄浑。 王语嫣叫道:“表哥小心,这是大理段氏一阳指,不可轻敌。” 南海鳄神哇哇大叫:“你奶奶的,我这他妈的师父虽不成话,总是我岳老二的师父。你打我师父,便如打我岳老二一般。我师父要是贪生怕死,叫了你一句亲爷爷,我岳老二今后还能做人么?见了你如何称呼?你岂不是比岳老二还大上三辈?我不成做了你的灰孙子?实在欺人太甚!”一面叫骂,一面取出鳄嘴剪来,左一剪,右一剪,不断向慕容复剪去。他生平最怕的便是辈份排名低于别人,连“四大恶人”中老二、老三的名次,也要和叶二娘争个不休。今日段誉倘若叫了慕容复一声“亲爷爷”,南海鳄神这现成“灰孙子”可就做定了,宁可脑袋落地,灰孙子是万万不做的。 慕容复不知他叫嚷些什么,右足牢牢踏定了段誉,双手分敌二人。拆到十余招后,觉得南海鳄神虽有一件厉害兵刃,倒还容易抵敌,段正淳的一阳指却委实不能小觑了,是以正面和段正淳相对,凝神拆招,于南海鳄神的鳄嘴剪却只以余力化解,百忙中还手一两招,便将南海鳄神逼得跃出数丈相避。段誉让他踏住了,出力挣扎,想爬起身来,却那里能够? 段正淳见爱子受制,心想这慕容复脚下只须略一加力,儿子便会给他踩得呕血身亡,眼下情势利于速战,只有先将儿子救脱险境才是道理,当下将一阳指使得虎虎生风,着着进迫。 忽听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大理段氏一阳指讲究气象森严,雍容肃穆,于威猛之中不脱王者风度。似你这般死缠烂打,变成丐帮的没袋弟子了,还成什么一阳指?嘿嘿,嘿嘿,这不是给大理段氏丢人么?”段正淳听得说话的正是大对头段延庆,他这番话原本不错,但爱子有难,关心则乱,那里还有闲暇来顾及什么气象、什么风度?一阳指出手越来越重,这一来,变成狠辣有余,沉稳不足,倏然间一指点出,给慕容复就势一带,嗤的一声响,点中了南海鳄神的肩窝。 南海鳄神哇哇怪叫,骂道:“你奶……”呛啷一声,鳄嘴剪落地,剪身一半砸上自己脚骨。他又痛又怒,便欲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他是师父的老子,我若骂他,不免乱了辈份,此人可杀不可骂,日后若有机缘,我悄悄将他脑袋瓜子剪去便是……” 便在此时,慕容复乘着段正淳误伤对手、心神微分之际,左手中指直进,快如闪电般点中了段正淳胸口的中庭穴。这中庭穴在膻中穴之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乃人身气海,百息之所会,最当冲要,一着敌指,立时气息闭塞。慕容复知对方了得,百忙中但求一指着体,已没法顾及非点中膻中穴不可,但饶是如此,段正淳已感胸口一阵剧痛,内息难行。 王语嫣见表哥出指中敌,拍手喝采:“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本来要点中对方膻中气海,才算是“夜叉探海”,但她对意中人自不免要宽打几分,他这一指虽差了一寸六分,却也马马虎虎的称之为“夜叉探海”了。 慕容复心知这一指并未点中对方要害,立即补上一招,右掌推出,直击段正淳胸口。段正淳一口气还没换过,无力抵挡,给慕容复一掌猛击,喷出一口鲜血。他爱子心切,不肯退开,急忙运气,慕容复第二招又已拍出。 段誉身处慕容复足底,突见父亲口中鲜血直喷,慕容复第二掌又将击出,心下大急,右手食指向他急指,叫道:“你敢打我爹爹?”情急之下,内力自然而然从食指中涌出,正是“六脉神剑”中商阳剑的一招。旁人是“关心则乱”,他却是“关心则出”,必须情急关切,内力方能出指。但听得嗤的一声响,慕容复一只衣袖已给无形剑切下,跟着剑气与慕容复的掌力撞上。慕容复只感手臂一阵酸麻,大惊之下,急忙后跃。 段誉身得自由,一骨碌翻身站起,见慕容复不退,父亲尚在险中,左手小指点出,一招“少泽剑”又向他刺去。慕容复忙展开左袖迎敌,嗤嗤两剑,左手袖子又已为剑气切去。邓百川叫道:“公子小心,这是无形剑气,用兵刃罢?”拔剑出鞘,倒转剑柄,向慕容复掷去。 段誉听得王语嫣在慕容复击中自己父亲时大声喝采,既关怀父亲的安危,又气恼王语嫣的无情,情急固是十分,伤痛也是十分,内力登时源源涌出,一时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脉剑法纵横飞舞,使来得心应手,有如神助。 第四十二回 老魔小丑 岂堪一击 胜之不武 慕容复紧急中接过邓百川掷来的长剑,精神一振,使出慕容氏家传剑法,招招连绵不绝,犹似行云流水一般,瞬息之间,全身便如罩在一道光幕之中。武林人士向来只闻姑苏慕容氏武功渊博,各家各派的功夫无所不知,殊不料剑法亦竟精妙若斯。 但慕容复每一招不论如何凌厉狠辣,总递不到段誉身周一丈之内。只见段誉双手点点戳戳,便逼得慕容复纵高伏低,东闪西避。突然间啪的一声响,慕容复手中长剑与段誉的无形剑气正面相撞,断为两截,半截剑身飞上半空,斜阳映照,闪出点点白光。 慕容复猛吃一惊,却不慌乱,左掌急挥,将半截断剑当作暗器,向段誉激射过来。段誉大叫:“啊哟!”手足无措,慌作一团,急忙伏地。半截断剑从他头顶飞过,高手比武,竟出到形如“狗吃屎”的丢脸招数,委实难看已极。慕容复长剑虽给截断,但败中求胜,潇洒自如,反较段誉光采多了。 风波恶叫道:“公子,接刀!”将手中单刀掷了过去。慕容复接刀在手,见段誉已爬起身来,笑道:“段兄这招‘恶狗吃屎’,是大理段氏的家传绝技么?”段誉一呆,说道:“不是!”右手小指挥动,一招“少冲剑”刺了过去。 慕容复舞刀抵御,但见他忽使“五虎断门刀”,忽使“八卦刀法”,不数招又使“六合刀”,顷刻之间,连使八九路刀法,每一路都能深中窍要,得其精义,旁观的使刀名家尽皆叹服。可是他刀法虽精,始终没法欺近段誉身旁。段誉一招“少冲剑”从左侧绕来,慕容复举刀挡格,当的一声,一柄利刃又给震断。 公冶干双手挥出,两根判官笔向慕容复飞去。慕容复抛下断刀,接过了判官笔,一出手,招招点穴招数,笔尖上嗤嗤有声,隐隐然也有一股内力发出。 段誉百余招拆将下来,畏惧之心稍戢,慢慢领会了内息脉络,记起伯父和天龙寺枯荣大师所传的内功心法,将那六脉神剑使得渐趋圆转融通。忽听萧峰说道:“三弟,你这六脉神剑尚未纯熟,六门剑法齐使,转换之时中间留有空隙,对方便能乘机趋避。你不妨只使一门剑法试试。”段誉道:“是,多谢大哥指点!”侧眼看去,只见萧峰负手旁站,意态闲逸,庄聚贤却躺在地下,双足断折,大声呻吟。 原来萧峰少了慕容复一个强敌,和游坦之单打独斗,立时便大占上风,只是和他硬拚数掌,每一次双掌相接,都不禁打个冷战,但感寒气袭体,说不出的难受,当即呼呼猛击数掌,乘游坦之举掌全力相迎之际,倏地右腿横扫。游坦之所长者乃冰蚕寒毒和神足经内功,拳脚上功夫全学自阿紫,那就稀松平常之极,蓦觉腿上一阵剧痛,喀喇一声,两只小腿胫骨同时折断,便即摔倒。萧峰朗声道:“丐帮向以仁侠为先,你身为一帮之主,岂可和星宿派的妖人同流合污?没的辱没了丐帮数百年来的侠义美名!” 游坦之所以得任丐帮帮主,全仗武功过人。至于见识气度,指挥行事,均不足以服众,何况戴起面幕,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一切事务全听阿紫和全冠清二人调度,众丐早已甚为不满。这日连续抓死本帮帮众,当众向丁春秋磕头,投入星宿派门下,众丐更不将他当帮主看待了。萧峰踢断他双腿,众丐反而心中窃喜,竟没一个上来相助。全冠清等少数死党纵然有心趋前救援,但见到萧峰威风凛凛的神情,有谁敢上来送死? 萧峰打倒游坦之后,见虚竹和丁春秋相斗,颇居优势,段誉虽会六脉神剑,有时精巧,有时却笨拙无比,许多取胜的机会都莫名其妙的放了过去,忍不住出声指点。 段誉侧头观看萧峰和游坦之二人,心神略分,六脉神剑中立时出现破绽。慕容复机灵无比,左手挥出,一枝判官笔势挟劲风,向段誉当胸射到,眼见便要穿胸而过。段誉见判官笔来势惊人,不由得慌了手脚,急叫:“大哥,不好了!” 萧峰一招“利涉大川”,从旁拍击过去,判官笔为掌风所激,笔腰竟尔弯曲,从段誉脑后绕了个弯,向慕容复射了回去。 慕容复举起右手单笔,砸开射来的判官笔,当的一声,双笔相交,只震得右臂发麻,不等那弯曲了的判官笔落地,左手一抄,已然抓住,便即使出崆峒派的单钩钩法。 群雄既震于萧峰掌力之强,又见慕容复应变无穷,钩法精奇,忍不住也大声喝采,都觉今日得见当世奇才各出全力相拚,确然大开眼界,不虚了此番少室山一行。 段誉逃过了飞笔穿胸之险,定一定神,大拇指按出,使动“少商剑法”。这路剑法大开大阖,气象宏伟,每一剑刺出,都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之势。慕容复一笔一钩,渐感难以抵挡。段誉得萧峰指点,只专使一路少商剑法,果然这路剑法结构严谨,再无破绽。本来六脉神剑六路剑法回转运使,威力比之单使一剑强大得多,但段誉不懂其中诀窍,单使一剑反更圆熟,十余剑使出,慕容复已额头见汗,不住倒退,退到一株大槐树旁,倚树防御。 段誉将一路少商剑法使完,拇指一屈,食指点出,变成了“商阳剑法”。 商阳剑的剑势不及少商剑宏大,轻灵迅速却远有过之,他食指连动,一剑又一剑的刺出,快速无伦。使剑全仗手腕灵活,但出剑收剑,不论如何迅速,总有数尺的距离,他以食指推动无形剑气,不过是手指在数寸范围内转动,一点一戳,极尽方便。何况慕容复给他逼在丈许之外,全无还手余地。段誉如和他一招一式的拆解,使不上第二招便已给取了性命,现下只攻不守,任由他运使商阳剑法,自是占尽了便宜。 王语嫣见表哥形势危急,心中焦虑万分,她虽熟知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招式,但于这六脉神剑却一窍不通,没法出声指点,唯有空自着急。 萧峰见段誉的无形剑气越出越神妙,既欣慰,又钦佩,蓦地里心中一酸,想起了阿朱:“阿朱那日所以甘愿代她父亲而死,实因怕我杀她父亲之后,大理段氏必定找我复仇,深恐我抵敌不住他们的六脉神剑。三弟初学乍练,剑法已如此神奇,我若和慕容复易地而处,确也难敌。阿朱以她的性命来救我一死,我……我契丹一介武夫,怎配消受她如此深情厚恩?” 段延庆和鸠摩智二人见段誉所使“六脉神剑”神妙无比,虽知他所学未精,但只须有高人指点,稍加习练,便可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忍不住都长叹一声。鸠摩智的叹息声中尽是热中艳羡,段延庆发自腹中的这声轻叹却充满了凄凉神伤。 邓百川等见慕容复给段誉逼得窘迫已极,便想上前相助,忽听得西南角上无数女子声音喊道:“星宿老怪,你怎敢和我缥缈峰灵鹫宫主人动手?快快跪下磕头罢。”众人侧头看去,见山边站着数百名女子,分列八队,每队人各穿不同颜色衣衫,红黄绿紫,鲜艳夺目。八队女子之旁又有数百名江湖豪客,服饰打扮,大异常人。这些豪客也纷纷呼叫:“主人,给他种下几片‘生死符’!”“对付星宿老怪,生死符最具神效!” 虚竹的武功内力均在丁春秋之上,本来早可取胜,只是一来临敌经验实在太浅,本身功力发挥不到六七成;二来他心存慈悲,不少取人性命的厉害杀手,往往只施一半便即收回;三来丁春秋周身剧毒,虚竹颇存顾忌,不敢轻易沾到他身子,却不知自己身具深厚内力,丁春秋这些剧毒早就害他不得,是以剧斗良久,仍相持不下。忽听得一众男女齐声大呼,为自己呐喊助威,向声音来处看去,不禁又惊又喜,但见灵鹫宫九天九部诸女中倒有八部到了,余下一部鸾天部想是在灵鹫宫留守。那些男子则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及其部属,人数着实不少,各洞主、岛主就算并非齐到,也已到了八九成。 虚竹叫道:“余婆婆,乌先生,你们怎么也来了?”余婆婆说道:“启禀主人,属下等接到梅兰竹菊四位姑娘飞鸽传书,得知少林寺众贼秃要跟主人为难,因此知会各洞各岛部属,星夜赶来。天幸主人无恙,属下不胜之喜。”虚竹道:“少林派是我师门,你言语不得无礼,快向少林寺方丈谢罪。”他口中说话,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仍使得妙着纷呈。 余婆脸现惶恐之色,躬身道:“是,老婆子知罪了。”走到玄慈方丈之前,双膝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说道:“灵鹫宫主人属下昊天部余婆,言语无礼,冒犯少林寺众位高僧,谨向方丈磕头谢罪,恭领方丈大师施罚。”她这番话说得甚为诚恳,吐字清朗,显得内力充沛,已属一流高手境界。 玄慈袍袖一拂,说道:“不敢当,女施主请起!”这一拂之中使上了五分内力,本想将余婆托起,那知余婆只身子微微一震,竟没给托起。她又磕了个头,说道:“老婆子冒渎主人师门,罪该万死。”这才缓缓站起,回归本队。 第1218章 天龙(206) 玄字辈众老僧曾听虚竹述说入主灵鹫宫的经过,得知就里,其余少林众僧和旁观群雄俱各大奇:“这老婆子内力修为着实了得,其余众男女看来也非弱者,怎么竟都是这少林派小和尚的部下,真正奇哉怪也。”有人见虚竹相助萧峰,而他有大批男女部属到来,萧峰陡增强助,要杀他已颇不易,不由得担忧。 星宿派门人见到灵鹫八部诸女中有不少美貌少妇少女,言语中便不清不楚起来。众洞主、岛主都是粗豪汉子,立即反唇相稽,一时山头上呼喝叱骂之声,响成一片。众洞主、岛主纷纷拔刀挑战。星宿派门人不敢应战,口中叫骂可就加倍污秽了。有的见师父久战不利,局面未必大好,便东张西望的察看逃奔下山的道路。 段誉心不旁骛,于灵鹫宫众人上山全不理会,凝神使动商阳剑法,着着向慕容复进逼。想到王语嫣一言一动,尽在回护慕容复,心中气苦已极,六脉神剑既已使动,内力持续激出,剑势不衰。慕容复这时已全然看不清无形剑气的来路,唯有将一笔一钩使得风雨不透,护住全身,时时缩在大槐树之后躲避剑气。 陡然间嗤的一声,段誉剑气透围而入,慕容复帽子遭削落,登时头发四散,狼狈不堪。王语嫣惊叫:“段公子,手下留情!”段誉心中一凛,长叹一声,第二剑便不再发出,回手抚胸,心道:“我知你心中所念,只你表哥一人,倘使我失手将他杀了,你悲痛无已,从此再无笑容。段某敬你爱你,决不愿令你悲伤难过。” 慕容复脸如死灰,心想今日少室山上斗剑而败,已是奇耻大辱,再因一女子出言求情,对方才饶了自己性命,今后在江湖上怎还有立足的余地?大声喝道:“大丈夫死则死耳,谁要你卖好让招?”舞动钢钩,向段誉直扑过来。 段誉双手连摇,说道:“咱们又没仇怨,何必再斗?不打了,不打了!” 慕容复素性高傲,从没将天下人放在眼内,今日在当世豪杰之前,给段誉逼得全无还手余地,又因王语嫣一言而得对方容让,这口忿气如何咽得下去?他钢钩挥向段誉面门,判官笔疾刺对方胸膛,只想:“你用无形剑气杀我好了,拚一个同归于尽,胜于在这世上苟且偷生。”这一下扑来,羞愤满胸,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段誉见慕容复来势凶猛,若以六脉神剑刺他要害,生怕伤了他性命,一时手足无措,竟然呆了,想不起以凌波微步避让。慕容复这一扑志在拚命,来得何等快速,人影一晃,噗的一声,右手判官笔已插入段誉身子。总算段誉在危急之间向左侧身,避过胸膛要害,判官笔却已深入右肩,段誉“啊”的一声大叫,只吓得全身僵立不动。慕容复左手钢钩使招“大海捞针”,疾钩他后脑。 段正淳和南海鳄神眼见情势不对,又再双双扑上,此外又加上了巴天石和崔百泉。这一次慕容复决意要杀段誉,宁可自己身受重伤,也决不肯有丝毫缓手,竟不理会段正淳等四人的攻击,眼见钢钩的钩尖便要触及段誉后脑,突然间背后“神道穴”上一麻,身子已给人凌空提起。“神道穴”要穴被抓,登时双手酸麻,再也抓不住判官笔和钢钩,只听得萧峰厉声喝道:“人家饶你性命,你反下毒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原来萧峰见慕容复猛扑而至,门户大开,破绽毕露,料想段誉无形剑气使出,一招便取了他性命,万没想到段誉竟会在这当儿住手,慕容复来势奇速,虽以萧峰出手之快,竟也不及解救那一笔之厄。但慕容复跟着再使那一招“大海捞针”时,萧峰便即出手,一把抓住他后心“神道穴”。本来慕容复的武功虽不及萧峰,也不至一招之间便为所擒,只因其时愤懑填膺,一心一意要杀段誉,全没顾到自身。萧峰这一下又是精妙之极的擒拿手法,一把抓住要穴,慕容复再也动弹不得。 萧峰身形魁伟,手长脚长,将慕容复提在半空,其势直如老鹰捉小鸡一般。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四人齐叫:“休伤我家公子!”一齐奔上。王语嫣也从人丛中抢出,叫道:“表哥,表哥!”慕容复恨不得立时死去,免受这难当羞辱。 萧峰冷笑道:“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臂上运力,将他掷了出去。 慕容复直飞出七八丈外,腰板一挺,便欲站起,不料萧峰抓他神道穴之时,内力直透诸处经脉,他没法在这瞬息之间解除手足的麻痹,砰的一声,背脊着地,手足摊开,只摔得狼狈不堪。旁观群雄低声私语,哗声连连。 邓百川等忙转身向慕容复奔去。慕容复运转内息,不待邓百川等奔近,已翻身站起。他脸如死灰,一伸手,从包不同腰间剑鞘中拔出长剑,跟着左手划个圈子,将邓百川等挡在数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转,横剑便往脖子中抹去。王语嫣大叫:“表哥,不要……” 便在此时,猛听得破空声大作,一件暗器从十余丈外飞来,横过广场,撞向慕容复手中长剑,铮的一声响,慕容复长剑脱手飞出,手掌中满是鲜血,虎口已然震裂。 慕容复震骇莫名,抬头往暗器来处瞧去,只见山坡上站着一个灰衣僧人,脸蒙灰布。 那僧人迈开大步,走到慕容复身边,问道:“你有儿子没有?”语音颇为苍老。 慕容复道:“我尚未婚配,何来子息?”那灰衣僧森然道:“你有祖宗没有?”慕容复甚是气恼,大声道:“自然有!我自愿就死,与你何干?士可杀不可辱,慕容复堂堂男子,受不得你这些无礼言语。”灰衣僧道:“你高祖有儿子,你曾祖、祖父、父亲都有儿子,便是你没有儿子!嘿嘿,大燕国当年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慕容龙城何等英雄,却不料都变成了断种绝代的无后之人!” 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诸人,都是当年燕国的英主名王,慕容龙城则是“斗转星移”绝技的创始人,各人威震天下,创下轰轰烈烈的事业,正是慕容复的列祖列宗。他在头昏脑胀、怒发如狂之际,突然听得这五位先人的名字,正如当头淋下一盆冷水,心想:“爹爹昔年谆谆告诫,命我以兴复大燕为终生之志,今日我以一时之忿,自寻短见,我鲜卑慕容氏从此绝代。我连儿子也没有,还说得上什么光宗复国?”不由得背上额头全是冷汗,当即拜伏在地,说道:“慕容复识见短绌,得蒙高僧指点迷津,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灰衣僧坦然受他跪拜,说道:“古来成大功业者,那一个不历尽千辛万苦?汉高祖有白登之困,汉光武有冀北之厄,倘若都似你这么引剑一割,只不过是个心窄气狭的自了汉而已,还说得上什么中兴开国?你连勾践、韩信也不如,当真无知无识!” 慕容复跪着受教,悚然惊惧:“这位神僧似乎知道我心中抱负,竟以汉高祖、汉光武这等开国中兴之主来相比拟。”说道:“慕容复知错了!”灰衣僧道:“起来!”慕容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站起。 灰衣僧道:“你姑苏慕容氏的家传武功神奇精奥,当世罕有,只不过你没学得到家而已,难道当真就不及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了?瞧仔细了!”伸出食指,凌虚点了三下。 这时段正淳和巴天石二人站在段誉身旁,段正淳已用一阳指封住段誉伤口四周穴道,巴天石正要将判官笔从他肩头拔出,不料灰衣僧指风点处,两人胸口一麻,便即向后摔出,跟着那判官笔从段誉肩头反跃而出,啪的一声,插入地下。段正淳和巴天石摔倒后,立即翻身跃起,不禁骇然。这灰衣僧显是手下留情,否则这两下虚点便已取了二人性命。 只听灰衣僧朗声道:“这便是你慕容家的‘参合指’!当年老衲从你先人处学来,也不过学到一些皮毛而已,慕容氏此外的神妙武功不知还有多少。嘿嘿,难道凭你少年人这一点儿微末道行,便创得下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大名么?” 群雄本来震于“姑苏慕容”的威名,但见慕容复一败于段誉,再败于萧峰,心下都想:“见面不如闻名!虽不能说浪得虚名,却也不见得惊世骇俗,如何了不起。”待见那灰衣僧显示了这一手神功,又听他说只不过学得慕容氏“参合指”的一些皮毛,不禁对“姑苏慕容”四字重生敬意,只人人心中奇怪:“这灰衣僧是谁?他和慕容氏又有什么干系?” 灰衣僧转过身来,向着萧峰合什说道:“乔大侠武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老衲想领教几招!”萧峰早有提防,当他合什施礼之时,便即抱拳还礼,说道:“不敢!”两股内力一撞,二人身子同时微微一晃。 便在此时,半空中忽有一条黑衣人影,如一头大鹰般扑将下来,正好落在灰衣僧和萧峰之间。这人蓦地里从天而降,突兀无比,众人惊奇之下,一齐呼喊起来,待他双足落地,这才看清,原来他手中拉着一条长索,长索的另一端系在十余丈外的一株大树顶上。只见这人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冷电般的眼睛。 黑衣人与灰衣僧相对而立,过了好一阵,始终谁都没开口说话。群雄见这二人身材都甚高,只是黑衣人较为魁梧,灰衣僧则极瘦削。 只有萧峰却又喜欢,又感激,他从这黑衣人挥长索远掠而来的身法之中,已认出便是那日在聚贤庄救他性命的黑衣大汉。此刻聚在少室山上的群雄之中,颇有不少当日曾参与聚贤庄之会,只是其时那黑衣大汉一瞥即逝,谁也没看清他的身法,这时自然也认他不出。 又过良久,黑衣灰衣二人突然同时说道:“你……”但这“你”字一出口,二人立即住口。再隔半晌,那灰衣僧才道:“你是谁?”黑衣人道:“你又是谁?” 萧峰听到这声音正是当日那大汉在荒山中教训他的声调,一颗心剧烈跳动,只想立时便上去相认,叩谢救命之恩。 那灰衣僧道:“你在少林寺旁一躲数十年,少林派武功秘本盗得够了么?”黑衣人道:“我也正要问你,你在少林寺旁一躲数十年,少林寺藏经阁中的钞本钞得够了么?” 二人这几句话一出口,少林群僧自玄慈方丈以下,无不大感诧异:“这两人怎么互指对方偷盗本寺的武功秘本?难道真有此事?” 只听灰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旁,为了借阅一些东西。”黑衣人道:“我藏身少林寺旁,也为了借阅一些东西。咱们三场较量,该当已分出了高下。”灰衣僧道:“不错。尊驾武功了得,多蒙指点,甚为感激。”黑衣人道:“阁下心不自满,精进不懈,兄弟甚为佩服。” 灰衣僧道:“既然如此,你我不用再较量了。”黑衣人道:“甚好。”二人点了点头,相偕走到一株大树之下,并肩而坐,闭上了眼睛,便如入定一般,再不说话。 往事依稀 灰衣僧在大树下闭目打坐,过去几十年的往事,一幕幕的在心中纷至迭来: 这个灰衣僧,便是慕容复的父亲慕容博。这些年来,他隐姓埋名,诈死潜伏,其实常在中原暗中活动。 那一年,慕容博魂飞魄散的从雁门关外逃回苏州燕子坞参合庄,在门户紧闭的地窖里躲了七天。这七日来,他全身颤抖,心下骇惧,不论妻子如何柔声安慰,温言开解,他心中的恐惧始终减不了一分一毫。雁门关外那血肉横飞的情景令他难以成眠,便是在睡梦之中,也总见到那个满脸虬髯的大汉,圆睁双目,眼中似在滴血,又似要喷出火来,他左掌挥击、右手刀劈,便有人筋骨碎裂,脑袋落地。慕容博远远躲在山岩之后,见到这契丹人片刻间便杀了己方十几个汉人豪杰,见他踢倒带头大哥和丐帮帮主汪剑通,见他以短刀在山壁上刻字,见他纵身跃入深谷,又见他从山谷中抛上一个婴孩……慕容博在山岩后躲了良久,直到天色已黑,一名汉人武人抱了那孩子,带着带头大哥和汪剑通离去,他依然浑身僵直,要走一步路也难…… 慕容博自幼受祖父、父亲之教,以“中兴燕国”为毕生职志,然其时宋辽友好,兵戎不兴,全无可乘之机,于是慕容博携带资财,远赴辽国,设法与契丹贵人结交,更进一步熟识了辽国宫廷内情。得知辽国太后掌权,而太后最信任的族人,乃属珊军总教头萧远山。此人武功极高,平生主张辽宋交好,每当辽朝有将帅官员倡议侵宋,萧远山必向太后进言,力陈两国休兵之福:辽国正坐收宋朝银帛,朝野富足,一旦兵连祸结,不但生民涂炭,且奸佞弄权,家国必乱。 太后对萧远山甚为信服,因此侵宋之议始终未成。慕容博料知复国之机当在除去此人,于是暗中筹谋,打听此人平素喜好,欲设法从其弱点下手。这日听得萧远山的一个亲戚说起,九月初八是萧远山岳父的生辰,该日他必携同妻儿前往武州拜寿。自辽国前往武州,往往取道雁门关至长城之南,再西向武州,此途地势平坦,远较塞北的崎岖山路易于行走。 慕容博获此消息,其时正当八月炎暑,便即赶赴少林寺报讯,说道辽国派出高手,于重阳节前后大举进袭少林寺,意在劫夺寺中所藏武学典籍,以上乘武功传授辽国兵将。不出数年,辽国大军南下,疆场之上,宋军决非其敌,汉人江山便危亡无日了。 此事关系着天下苍生及中原武林的命脉,少林群僧当即传讯,召集各路英雄共谋对策。慕容博甫自辽国上京南归,于辽国朝廷动静、军情兵马,无不说得一清二楚,没半点破绽。群雄议定,便分批前往武州、代州、朔州、应州设法阻截。雁门关是辽国南下要道,中原武人更集中好手,守在雁门关外隐僻之处,终于截到萧远山一行。虽然杀了他妻子,但萧远山武功之高,委实令人骇怖万分,难以想像…… 第1219章 天龙(207) 群雄发见事态有变,定会登门探问,这一节慕容博早已料知,他不愿、也不能面对武林朋友的质问,因为自己确是造了谣,骗了人,目的是要挑起宋辽之间的争端,盼能得有“兴复燕国”的契机,如何能直承其事?自己武功虽然不弱,但汉人群豪人多势众,终究难以抵挡。回入雁门关后,他立即南归,隐居于家中地窖,绝足不出。期间少林寺曾派人前来查访,他与妻子早拟妥说辞,只说他于大半年前离家外游,迄今未返,家人异常挂念,还请少林高僧代为寻访。 慕容氏先祖龙城公创下一门“斗转星移”绝技,尽管这项能转移对手攻势来路的精妙武学,为慕容氏创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响亮名头,但却颇有“依人作嫁”的意味。心想,少林武功是中原武学之首,如能求得七十二绝技功诀,传授于暗中纠举的羽翼人马,则慕容氏复国实力将如虎添翼,更形壮大。 慕容氏数代图谋兴复,家中金银山积。与妻子商议后,慕容博化装易容,扮作个商贩,带了不少金银,来到河南府登封,先在县城里做些土产生意,结识当地商家行贩,再到少林寺左近农家收购土产,接着购置屋宇农地,落户当地。他深谋远虑,时常头戴斗笠、肩负锄头,在藏经阁后山耕种菜蔬果物,结识了藏经阁的几名管事僧人,经常送些桃杏梨枣等农产鲜果。不出半年,便将藏经阁中如何防火晒书、轮班当值、典藏秘本等情况查探得一清二楚。一人有心,余人无意,诸管事和尚也不以为意。少林寺一向与人为善,有人借阅佛经,素来颇为欢迎。慕容博初时借几本《阿弥陀经》、《地藏菩萨本愿经》、《观音菩萨普门品》之类佛经,渐借渐深,借到了《金刚般若波罗密经》等经书。 他见时机渐熟,管事诸僧对他毫不起疑,一晚三更之后,便悄悄摸入藏经阁,在书架上找到一本《拈花指法》,不禁大喜若狂。携回住处仔细翻阅,见钞本中详述修习法门,由浅入深,奥妙无匹,书中载明功成后指力可穿木刺砖,威力极大。慕容博当即剔亮油灯,取出纸笔,将这本《拈花指法》详细钞录。隔日晚间,慕容博又潜入藏经阁,将《拈花指法》放还原处,另取了四本《大金刚拳法》。他机警异常,每见阁中稍有异状,便隐伏数日。以他武功之高,借还秘本之际,自也不为管事僧人察觉。 如此钞录四月有余,已得二十八门、共三十余册秘笈副本。其时已然入冬,年暮岁晚,他挂念妻子,返回苏州,携回三十来册秘术钞本,可说满载而归。他将钞本藏入地窖,拣选数门绝技,每日里依法修习,勤练不辍。是年冬天,慕容博的妻子怀了身孕,慕容博便长留苏州,等待妻子生育。他为儿子取名慕容复,盼望儿子克绍箕裘,继承先祖遗志。 慕容博展读先祖遗训,复国之志在胸中奔腾翻涌,于是起始留须,脸上涂以淡墨,将肤色变得黝黑,同时穿锦着绣,他妻子更将他两条长眉斜画向下,加深嘴角法令,令他瞧来脸容愁苦,此时倘若遇到江湖旧侣,别人也决计认他不出。他易容改装之后,出外广结友朋,自称姓燕名龙渊,做的是祖传的珠宝生意,而原来一口苏州话,也改为河南府登封一带的北方话。慕容氏数代积聚,家财豪富,慕容博拿到江湖上使用,出手豪阔,气派非凡,急人之难,济人之困,结交了不少知交好友。 入秋之后,他再度扮作商贩前往登封,居于旧居,晚间便潜入藏经阁借取武学秘本,数月之后,又钞得十余册功诀。一日午夜,他在阁中拣阅书册,见左手书架上摆着一叠钞本,最上一册封皮题签“般若掌精要”,当下取了一本,揣入怀中。正要转身走出阁门,忽然身后风声飒然,有人在他左肩一拍,低声道:“跟我来!” 慕容博大惊,怎地有人近身却毫无警觉?回头看时,只见一个魁梧的人影闪身出阁,便发足跟在他身后。那人奔出数里,来到山谷中一块平野之上。那人陡然止步,转身道:“你偷学少林武功,成就不错了罢?待我试试。”说着出掌拍来。慕容博不敢大意,举掌相迎,撂开敌掌时,只觉来掌势道凌厉,内劲雄浑,当即退开一步,说道:“在下斗胆向少林寺藏经阁借钞武学典籍,钞过之后,原本归还,不敢有丝毫损毁。钞本仅供在下一人自学,决不转授旁人。不知阁下是否少林弟子?还请高抬贵手,不予追究。”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并非少林弟子,反与少林派有点梁子,迟早要和寺中高手拚决生死。我也要借阅少林派武学秘笈,且看少林派名满天下,到底有无真材实学,亦欲确知少林绝技是否当真了得。以后咱二人如在藏经阁中相遇,大家不必顾忌,各行其是便了。”慕容博道:“如此再好没有。在下燕龙渊今日结识高贤,幸何如之。”那大汉拱手道:“燕兄不必客气,就此别过!”转身发足,往右侧山坡上疾行而去。 自从那晚遇人对掌之后,慕容博的行动更加收敛谨慎,又钞录十余册秘本之后,心中挂念娇妻爱儿,便即南归。 次年慕容博再上登封,每晚续钞秘本。两个月之后,又与那大汉在藏经阁外相遇,那大汉约他再去试掌,言下并无恶意。两人二度交手,拆到百余招后,慕容博向后一跃,躬身道:“多承指点,在下不是阁下对手!”那大汉道:“燕兄不必太谦。你不肯自满,是好汉子,在下佩服之至。咱们明年再会!” 这个约会,等如是考校慕容博的武功。他立即动身,返回苏州练武。秋去冬来,慕容博告别夫人,又去登封商贩,晚间潜入藏经阁钞录,数月之间,又钞了三十余册。这晚进入藏经阁,往书架上看去,除了已钞录过的秘笈之外,书架上全是《华严经》、《摩诃般若经》、《大智度论》、《中部阿含经》、《长部阿含经》等经书,不见有一本内功秘法。他叹了口气,心想所录的少林绝技已有五六十门之多,每一门功夫都得花上数年时间习练,手中已有的功诀,这一生无论如何是练不完了,今后不必再来,以免为寺中高手察觉。出得阁来,抬头望着空中一轮明月,忽然间心头一轻,犹如移去了一块大石,登觉神清气爽。 突然间有人自右首欺近身来,说道:“燕兄,咱们再试试掌去!”正是那魁梧大汉。两人奔至山谷中的平野,那大汉更不打话,劈面便是一掌,慕容博挥掌挡开,两人掌来拳往,不出丝毫声息。那大汉的掌法变幻多端,慕容博逐一施展少林绝技中的“般若掌”、“无相劫指”、“拈花指”等,便是“伏魔杖法”、“九天九地方便铲法”等器械功夫,也化在拳掌之中施展出来。两人贴身近搏,只一顿饭时分,已拆斗三百余招。正斗得急切,慕容博倏地跃出圈子,抱拳说道:“多承指点,蒙尊驾手下留情,在下受惠良多。” 那大汉道:“燕兄武技精妙,咱二人不分高下。燕兄既来少林寺盗经,当以少林派为对头,在下与少林派仇深似海,你我敌忾同仇,当为同道中人。”慕容博尚未答话,那大汉一转身,远远的去了。 忽听得一个谦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施主请了,小僧有礼!”慕容博转过身来,只见身后五尺外站着一个青年黄衣僧人,脸带微笑,双手合什为礼。慕容博抱拳还礼,说道:“大师呼唤在下,不知有何见教?”那僧人道:“小僧乃吐蕃国密教僧人,适才见施主与人对掌,武功精妙之极,小僧心生钦佩,冒昧上前攀谈。”慕容博道:“大师远来不易,请移步舍下奉茶,俾得多所请教。”当下二人互通姓名。鸠摩智适才见了慕容博的拳掌之技,心下佩服,当即欣然随往。 两人谈起武功,鸠摩智有心向他学招,但想与他素无渊源,贸然求人传以秘技绝招,对方必不允诺,唯一的法子是投桃报李,各得其利,便道:“慕容先生,小僧在吐蕃国密教宁玛派出家,因与吐蕃国黑教邪徒争斗剧烈,从上师处学得‘火焰刀’之技。‘火焰刀’能以内力凝聚于手掌掌缘,运气送出,威力非小。今日与先生言语投机,非敢炫示己能,仅为剖析武技,请先生莫怪。”说着提起手掌,凝聚内力,嗤的一声轻响,在窗纸上凌空劈出一缝,冷风飕飕的从细缝中直吹进来。 慕容博道:“大师神功高妙,小可甚为佩服!”鸠摩智道:“小僧于‘火焰刀’之技初学乍练,仅略窥门径,然将来必可大成。今晚与先生邂逅相遇,实是有缘。佛家讲究缘法,缘法到时,神通自现。小僧大胆,想将这‘火焰刀’之法传授于先生,不知先生嫌小僧太过冒昧么?”慕容博寻思:“我与他素昧平生,他竟愿意主动传功,其中必有深意,且看他到底打些什么主意。” 慕容博忙起身行礼。鸠摩智合什还礼,说道:“咱们不是师徒传法,乃朋友间互相切磋,交换传技。先生万万不可多礼。”当下详述“火焰刀”的修练法诀,要慕容博用心记忆,不可笔录,因密教传法传功,必须口耳相传,不似显教佛教有经典可资念诵。 慕容博用心记忆,不觉天色已明。慕容博道:“大师这‘火焰刀’神功,果然奇妙无方,以在下所知,或许只大理段氏的‘一阳指’可资匹敌。但据闻‘一阳指’运劲缓慢,远不及‘火焰刀’之动念即至。”鸠摩智道:“这该是运功之人功力有别。”慕容博道:“正是。传言大理段氏尚有‘六脉神剑’绝技,手指上可发六种内力,交叉运使,更加神奇,欲求得其术,想是难上加难。”鸠摩智道:“大理段氏的绝顶高手,尽皆聚于天龙寺,欲得《六脉神剑剑谱》,非上天龙寺不可。小僧与天龙寺高僧同为释氏弟子,当设法一求。如侥幸求得,自当与先生共之。” 慕容博心想:“《六脉神剑剑谱》如此难得,他如何愿与我共享?况且他随口一言,一来不会当真费心去求,二来学武之人,千辛万苦的得到神功妙法,我无恩于他,他怎肯轻易赠我?他适才说道‘交换传技’,多半是要旨所在。”便即说道:“常言道得好:无功不受禄。大师今日传我‘火焰刀’功法,在下感激不尽。这些年来,在下潜入少林寺藏经阁,借钞了七十二门绝技功法,现下手边有三十余册钞本。今日午后起,我二人共同再录副本,副本尽数赠于大师。苏州舍下尚有五十余册功法,在下即日返家,钞录副本。待大师取得《六脉神剑剑谱》,便请光临苏州燕子坞参合庄,在下将那五十余本绝技副本相赠,交换《六脉神剑剑谱》,大师以为如何?” 鸠摩智大喜,当下与慕容博三击掌相约,言明别后各自努力,日后交换武学典籍。鸠摩智言明:天龙寺诸高僧武功深湛,自己习练“火焰刀”未久,目前未能前往求观《六脉神剑剑谱》,尚须精进修练,假以时日,倘能功力大成,自当履践今日之约。慕容博取出手边三十余册钞本,当即与鸠摩智再钞副本,数日后钞完,赠了给鸠摩智。鸠摩智称谢再三,自回吐蕃研习少林绝技,自知“火焰刀”功力尚浅,亦更下苦功,戮力修习。 年岁匆匆飞逝,这些年来,慕容博、慕容复父子二人博览群籍,武功随时日而长。一日慕容复进后堂来报,说道有一位少林老僧玄悲登门求见。慕容复应父亲之命,出厅向玄悲言道爹爹不在家中,不露任何口风与迹象。慕容博在地窖中耽了数日,料得玄悲早已远去,与妻子暗中商议后,决心诈死以绝后患。慕容博离家数月后,由妻子向儿子及众家臣言明,老爷已在外逝世,接着筹办丧事,棺殓、发讣、设灵、开吊、奠祭、入葬等事宜一一齐办。 隐匿数年后,慕容博静极思动,化身燕龙渊,在两淮一带营商出没,自称是“姑苏慕容”氏部属,传出黑字燕旗令,以高明武功慑服归顺的江湖豪杰,广扩势力,却不露丝毫风声。慕容复年岁渐长,形貌俊雅,学武有成,亦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头,“南慕容”遂与“北乔峰”并称中原武林两大高手。 又过数年,慕容博得悉玄悲大师前赴大理,于是暗中跟随,在陆凉州身戒寺中陡施袭击。玄悲大师出乎不意,以少林绝技“大韦陀杵”迎击。慕容博迳以家传武技抵御,不料玄悲武功渊深,“大韦陀杵”威力奇劲,远出慕容博意料,他一时轻敌,登感不支,只得施出“斗转星移”之技,将“大韦陀杵”还击玄悲自身,玄悲登时中招毙命。 日后鸠摩智自大理天龙寺擒得段誉,来到慕容家侍婢阿碧所居的琴韵小筑,言明要将活的《六脉神剑剑谱》焚烧于慕容博墓前,以换取约定的武学秘本。阿朱、阿碧禀告了慕容夫人,奉命对鸠摩智敷衍以应,并救了段誉脱险。岂知丐帮帮主乔峰身世之谜遭人揭露,慕容博心想,数十年前的旧帐重新翻起,大是可虑,要妻子约束儿子,千万不可介入此事,以免惹祸上身。不料在少林大会上,慕容复还是与萧峰动上了手。 慕容复得灰衣僧救了性命,又惭愧,又感激,但他只道父亲已死,并不知这灰衣僧就是自己爹爹,寻思:“这位高僧识得我的先人,不知相识的是我爷爷,还是爹爹?今后兴复大事,势非请这高僧详加指点不可,今日可决不能交臂失之。”退在一旁,不敢便去打扰,要待那灰衣僧站起身来,再上去叩领教益。 王语嫣想到慕容复适才险些自刎,这时兀自惊魂未定,拉着他的衣袖,泪水涔涔而下。慕容复心感厌烦,不过她究是一片好意,却也不便甩袖将她摔开。 灰衣僧与黑衣人相继现身,直到偕赴树下打坐,虚竹和丁春秋始终在剧斗不休。这时群雄的目光又都转到他二人身上来。 第1220章 天龙(208) 灵鹫四姝中的菊剑忽然想起一事,走向那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说道:“我主人正在跟人相斗,须要喝点儿酒,力气才得大增。”一名契丹武士道:“这儿酒浆甚多,姑娘尽管取用。”说着提起两只大皮袋。菊剑笑道:“多谢!我家主人酒量不大,有一袋也就够了。”提起一袋烈酒,拔开了袋上木塞,慢慢走近虚竹和丁春秋相斗之处,叫道:“主人,你给星宿老怪种生死符,得用些酒水罢!”横转皮袋,使劲向前送出,袋中烈酒化作一道酒箭,向虚竹射去。梅兰竹三姝拍手叫道:“菊妹,妙极!” 忽听得山坡后有一个女子声音娇滴滴的唱道:“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我乃杨贵妃是也,好酒啊好酒,奴家醉倒沉香亭畔也!” 虚竹和丁春秋剧斗良久,苦无制他之法,听得灵鹫宫属下男女众人叫他以“生死符”对付,见菊剑以酒水射到,当即伸手一抄,抓了一把,忽见山后转出八个人来,正是琴颠康广陵、棋魔范百龄、书呆苟读、画狂吴领军、神医薛慕华、巧匠冯阿三、花痴石清风、戏迷李傀儡等“函谷八友”。八人见虚竹和丁春秋拳来脚往,打得酣畅淋漓,当即大叫助威:“掌门师叔今日大显神通,快杀了丁春秋,给我们祖师爷和师父报仇!” 其时菊剑手中烈酒还在不住向虚竹射去,她武功平平,一部分竟喷向丁春秋。星宿老怪恶斗虚竹,辗转打了半个时辰,但觉对方妙着层出不穷,给他迫住了手脚,种种邪术没法施展,陡然见到酒水射来,心念一动,左袖拂出,将酒水拂成四散飞溅的酒雨,向虚竹泼去。这时虚竹全身功劲行开,千千万万酒点飞到,没碰到衣衫,便已给他内劲撞了开去,蓦听得“啊啊”两声,菊剑翻身摔倒。丁春秋将酒水化作雨点拂出来时,每一滴都已然染上毒质。菊剑站得较近,身沾毒雨,当即倒地。 段誉站在一旁,只见王语嫣恋恋不舍的拉住慕容复衣袖,好生没趣,蓦见菊剑身沾毒雨摔倒,知道菊剑是二哥的下属,当即抢上,横抱菊剑退开。 虚竹关心菊剑,甚是惶急,却不知如何救她才是,更听得薛慕华惊叫:“师叔,这毒药好生厉害,请快制住老贼,逼他取解药救治。”虚竹叫道:“不错!”右掌挥舞,不绝向丁春秋进攻,左掌掌心中暗运内功,逆转北冥真气,不多时已将掌中酒水化作七八片寒冰,右掌飕飕飕连拍三掌。 丁春秋乍觉寒风袭体,吃了一惊:“这小贼秃的阳刚内力,怎地陡然变了?”忙凝全力招架,猛地里肩头“缺盆穴”上微微一寒,便如碰上一片雪花,跟着小腹“天枢穴”、大腿“伏兔穴”、上臂“天泉穴”三处也觉凉飕飕地。丁春秋加催掌力抵挡,忽然间后颈“天柱穴”、背心“神道穴”、后腰“志室穴”三处也均微微一凉,丁春秋大奇:“他掌力便再阴寒,也决不能绕了弯去袭我背后,何况寒凉处都在穴道之上,到底小贼秃有甚古怪邪门?可要小心了。”双袖拂处,袖间藏腿,猛力向虚竹踢出。 不料右腿踢到半途,突然间“伏兔穴”和“志室穴”同时奇痒难当,情不自禁“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右脚尖明明已碰到虚竹僧衣,但两处要穴同时发痒,右脚自然而然的垂下。他一声“啊哟”叫过,跟着又“啊哟、啊哟”两声。 众门人高声颂赞:“星宿老仙神通广大,双袖微摆,小妞儿便身中仙法倒地!”“他老人家一蹬足天崩地裂,一摇手日月无光!”“星宿少侠大袖摆动,口吐真言,叫你们旁门左道牛鬼蛇神,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歌功颂德声中,夹杂着星宿老仙“啊哟”又“啊哟”的一声声叫唤,委实不太相称。众门人精乖的已愕然住口,大多数却还是放大了嗓门直嚷。 丁春秋霎时之间,但觉缺盆、天枢、伏兔、天泉、天柱、神道、志室七处穴道中同时麻痒难当,直如千千万万只虱子同时在咬啮一般。这酒水化成的冰片中附有虚竹的内力,寒冰入体,随即化去,内力却留在他穴道经脉之中。丁春秋手忙脚乱,不断在怀中掏摸,一口气服了七八种解药,通了五六次内息,穴道中麻痒却越加厉害。换作旁人,早已滚倒在地,丁春秋神功惊人,苦苦撑持,脚步踉跄,有如喝醉了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双手乱舞,情状可怖。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与寻常寒冰又自不同。 星宿派门人见师父如此狼狈,一个个静了下来,有几个死硬之人仍在叫嚷:“星宿老仙正在运使大罗金仙舞蹈功,待会小和尚便知厉害了。”“星宿少侠一声‘啊哟’,小和尚的三魂六魄便给叫去了一分!”但这等死撑面子之言,已叫得殊不响亮。 李傀儡大声唱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哈哈,我乃李太白是也!饮中八仙,第一乃诗仙李太白,第二乃星宿老仙丁春秋!”群雄见丁春秋醉态可掬,狼狈万状,听了李傀儡的话,一齐轰笑。 过不多时,丁春秋终于支持不住,伸手乱扯自己胡须,将一丛银也似的美髯扯得一根根随风飞舞,跟着便撕裂衣衫,露出一身雪白肌肤,他年纪已老,身子却兀自精壮如少年,手指到处,身上便鲜血迸流,用力撕抓,不住口的号叫:“痒死我了,痒死我了!”又过一刻,左膝跪倒,越叫越惨厉。 虚竹颇感后悔:“这人虽罪有应得,但所受的苦恼竟如此厉害。早知这样,我只给他种上一两片生死符,也就够了。” 群雄见这个童颜鹤发、神仙也似的武林高人,霎时间竟形如鬼魅,嘶唤有如野兽,都不禁骇然变色,连李傀儡也吓得哑口无言。只大树下的黑衣人和灰衣僧仍闭目静坐,直如不闻不见。 玄慈方丈说道:“善哉,善哉!虚竹,你便解去了丁施主身上的苦难罢!”虚竹应道:“是!谨遵方丈法旨!”玄寂忽道:“且慢!方丈师兄,丁春秋作恶多端,我玄难、玄痛两位师兄都命丧其手,岂能轻易饶他?”康广陵道:“掌门师叔,你是本派掌门,何必去听旁人言语?我师祖、师父的大仇,焉可不报?” 虚竹一时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薛慕华道:“师叔,先要他取解药要紧。”虚竹点头道:“正是。梅剑姑娘,你将镇痒丸给他服上半粒。”梅剑应道:“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绿色小瓶,倒出一粒豆大的丸药来,然见丁春秋如颠如狂的神态,不敢走近。 虚竹接过药丸,劈成两半,叫道:“丁先生,张开口来,我给你服镇痒丸!”丁春秋呵呵而呼,张大了口,虚竹手指轻弹,半粒药丸飞去,送入他喉咙。药力一时未能行到,丁春秋仍痒得满地打滚,过了一顿饭时分,奇痒稍戢,这才站起。 他神智始终不失,心知再也不能反抗,不等虚竹开口,自行取出解药,乖乖的去交给薛慕华,说道:“红色外搽,白色内服!”他号叫了半天,说出话来已哑不成声。薛慕华料他不敢作怪,依法给菊剑敷搽服食。 梅剑朗声道:“星宿老怪,这半粒止痒丸可止三日之痒。过了三天,奇痒又再发作,那时我主人是否再赐灵药,要瞧你乖不乖了。”丁春秋全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星宿派门人中登时有数百人争先恐后的奔出,跪在虚竹面前,恳请收录,有的说:“灵鹫宫主人英雄无敌,小人忠诚归附,死心塌地,愿为主人效犬马之劳。”有的说:“这天下武林盟主一席,非主人莫属。只须主人下令动手,小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更有许多显得赤胆忠心,指着丁春秋痛骂不已,骂他“灯烛之火,居然也敢和日月争光”,说他“心怀叵测,邪恶不堪”,又有人要求虚竹速速将丁春秋处死,为世间除此丑类。只听得丝竹锣鼓响起,众门人大声唱了起来:“灵鹫主人,德配天地,威震当世,古今无比。”除了将“星宿老仙”四字改为“灵鹫主人”之外,其余曲调词句,便和“星宿老仙颂”一模一样。 虚竹虽为人质朴,但听星宿派门人如此颂赞,却也不自禁的有些飘飘然起来。 兰剑喝道:“你们这些卑鄙小人,怎么将吹拍星宿老怪的陈腔烂调、无耻言语,转而称颂我主人?无礼之极!”星宿门人登时大为惶恐,有的道:“是,是!小人立即另出机杼,花样翻新,包管让仙姑满意。”有的大声唱道:“四位仙姑,容颜美丽,胜过西施,远超贵妃。”星宿众门人向虚竹叩拜之后,自行站到诸洞主、岛主身后,一个个得意洋洋,自觉光采体面,登时又将中原群豪、丐帮帮众、少林僧侣尽数不放在眼下了。 玄慈说道:“虚竹,你自立门户,日后当走侠义正道,约束门人弟子,令他们不致为非作歹,祸害江湖,那便是广积福德资粮,多种善因,在家出家,都是一样。”虚竹哽咽道:“是。虚竹愿遵方丈教诲。”玄慈又道:“破门之式不可废,那杖责却可免了。” 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说道:“我只道少林寺重视戒律,执法如山,却不料一般也是趋炎附势之徒。嘿嘿,灵鹫主人,德配天地,威震当世,古今无比。”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却是吐蕃国师鸠摩智。 玄慈脸上变色,说道:“国师以大义见责,老衲知错了。玄寂师弟,安排法杖。”玄寂道:“是!”转身说道:“法杖伺候!”向虚竹道:“虚竹,你目下尚是少林弟子,伏身受杖。”虚竹躬身道:“是!”跪下向玄慈和玄寂行礼,说道:“弟子虚竹,违犯本寺大戒,恭领方丈和戒律院首座的杖责。” 星宿派众门人突然大声鼓噪:“尔等少林僧众,岂可冒犯他老人家贵体?”“你们倘若碰了他老人家一根寒毛,我非跟你们拚个死活不可。我为他老人家粉身碎骨,虽死犹荣。”“我忠字当头,一身血肉,都要献给我家主人!” 余婆婆喝道:“‘我家主人’四字,岂是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叫得的?快给我闭上了狗嘴!”星宿派众人听她一喝,登时鸦雀无声,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了。 少林寺戒律院执法僧人听得玄寂喝道:“用杖!”便即捋起虚竹僧衣,露出他背上肌肤,另一名僧人举起了“守戒棍”。虚竹心想:“我身受杖责,是为了罚我种种不守戒律之罪,每受一棍,罪业便消一分。若运气抵御,自身不感痛楚,这杖便白打了。” 忽听得一个女子尖锐的声音叫道:“且慢,且慢!你……你背上是什么?” 众人齐向虚竹背上瞧去,只见他腰背之间竟整整齐齐烧着九点香疤。其时僧尼受戒时头烧香疤之俗尚未流行。中华佛教分为八宗十一派,另有小宗小派,各宗派习俗不同,有不少宗派崇尚苦行,弟子在头上烧以香疤、或烧去指头以示决心归佛。少林寺僧众并不规定头烧香疤,但若烧以香疤,亦所不禁。(注)虚竹背上的疤痕大如铜钱,显然是在他幼年时所烧炙,随着身子长大,香疤也渐渐增大,此时看来,已非十分圆整。 人丛中突然奔出一个中年女子,身穿淡青色长袍,左右脸颊上各有三条血痕,正是四大恶人中的“无恶不作”叶二娘。她疾扑而前,双手一分,已将少林寺戒律院的两名执法僧推开,伸手便去拉虚竹的裤子,要把他裤子扯下。 虚竹一惊站起,向后飘开数尺,说道:“你……你干什么?”叶二娘全身发颤,叫道:“我……我的儿啊!”张开双臂,便去搂抱虚竹。虚竹闪身避开,叶二娘便抱了个空。众人都想:“这女人发了疯?”叶二娘接连抱了几次,都给虚竹轻轻巧巧的闪开。 叶二娘如痴如狂,叫道:“儿啊,你怎么不认你娘了?”虚竹心中一凛,身如电震,颤声道:“你……你是我娘?”叶二娘叫道:“儿啊,我生你不久,便在你背上、两边屁股上,都烧上了九个戒点香疤。你这两边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个香疤?” 虚竹大吃一惊,他双股之上确实各有九点香疤。他自幼便即如此,从来不知来历,也羞于向同侪启齿,有时沐浴之际见到,还道自己与佛门有缘,天然生就,因而更坚了向慕佛法之心。这时陡然听到叶二娘的话,有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颤声道:“是,是!我……我两股上各有九点香疤,是你……是娘……是你给我烧的?” 叶二娘放声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给你烧的,我怎知道?我……我找到儿子了,找到我亲生乖儿子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抚虚竹的面颊。 虚竹不再避让,任由她抱在怀里。他自幼无爹无娘,只知是寺中僧侣所收养的一个孤儿,他背心双股烧有香疤,这隐秘只自己及最亲近的同侣得知,叶二娘居然也能得悉,那还有假?突然间领略到了生平从所未知的慈母之爱,眼泪涔涔而下,叫道:“娘……娘,你是我妈妈!” 这件事突如其来,旁观众人无不大奇,但见二人相拥而泣,又悲又喜,一个舐犊情深,一个至诚孺慕,群雄之中,不少人为之鼻酸。 叶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岁,这二十四年来,我白天也想你,黑夜也想念你,我气不过人家有儿子,我自己儿子却给天杀的贼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儿子来抱。可是……可是……别人的儿子,那有自己亲生的好?”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儿来玩,玩够了便胡乱送给另一家人家,教他亲生父母难以找回,原来为了自己儿子给人家偷去啦。岳老二问你什么缘故,你总不肯说。很好,妙极!虚竹小子,你妈妈是我义妹,你快叫我一声‘岳二伯’!”想到自己的辈份还在这武功奇高的灵鹫宫主人之上,这份乐子可真不用说了。云中鹤摇头道:“不对,不对!虚竹子是你师父的把兄,你得叫他一声师伯。我是他母亲的义弟,辈份比你高了两辈,你快叫我‘师叔祖’!”南海鳄神一怔,吐口浓痰,骂道:“你奶奶的,老子不叫!” 第1221章 天龙(209) 叶二娘放开了虚竹头颈,抓住他肩头,左看右瞧,喜不自胜,转头向玄寂道:“他是我儿子,你不许打他!”随即向虚竹大声道:“是那一个天杀的狗贼,偷去了我孩儿,害得我母子分离二十四年?孩儿,孩儿,咱们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狗贼,将他千刀万剐,斩成肉浆。你娘斗他不过,孩儿武功高强,正好给娘报仇雪恨。” 坐在大树下一直不言不动的黑衣人忽然站起,缓缓说道:“你这孩儿是给人家偷去的,还是抢去的?你面上这六道血痕,从何而来?” 叶二娘突然变色,尖声叫道:“你……你是谁?你……你怎知道?”黑衣人道:“你难道不认得我么?”叶二娘尖声大叫:“啊!是你,就是你!”纵身向他扑去,奔到离他身子丈余之处,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咬牙切齿,愤怒已极,却不敢近前。 黑衣人道:“不错,你孩子是我抢去的,你脸上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叶二娘叫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抢我孩儿?我跟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你……害得我好苦。你害得我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煎熬,到底为什么?为……为什么?” 黑衣人指着虚竹,问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叶二娘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说。”虚竹心头激荡,奔到叶二娘身边,叫道:“妈,你跟我说,我爹爹是谁?”叶二娘连连摇头,道:“我不能说。” 黑衣人缓缓说道:“叶二娘,你本来是个好好的姑娘,温柔美貌,端庄贞淑。可是在你十八岁那年,受了一个武功高强、大有身分的男子所诱,失身于他,生下了这个孩子,是不是?”叶二娘木然不动,过了好一会,才点头道:“是。不过不是他引诱我,是我去引诱他的。”黑衣人道:“这男子只顾到自己的声名前程,全不顾念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未嫁生子,处境是何等的凄惨。”叶二娘道:“不!他顾到我的,他给了我很多银两,给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黑衣人道:“他为什么让你孤另另的飘泊江湖?” 叶二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么能娶我为妻?他是个好人,他向来待我很好。是我自己不愿连累他的。他……他是好人。”言辞之中,对这个遗弃了她的情郎,仍充满了温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岁月消逝而有丝毫减退。 众人均想:“叶二娘恶名素着,但对她当年的情郎,却着实情深义重。只不知这男人是谁?” 段誉、阮星竹、华赫艮、范骅、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诸人,听二人说到这一桩昔年的风流罪过,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段正淳瞄去,均觉叶二娘这个情郎,身分、性情、处事、年纪,无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恶人同赴大理,多半是为了找镇南王讨这笔孽债。”连段正淳也大起疑心:“我所识女子着实不少,难道有她在内?怎么半点也记不起来?倘若真是我累得她如此,纵然在天下英雄之前声名扫地,段某也决不能丝毫亏待了她。只不过……只不过……怎么全然记不得了?” 黑衣人朗声道:“这孩子的父亲,此刻便在此间,你干么不指他出来?”叶二娘惊道:“不,不!我不能说。”黑衣人问道:“你为什么在你孩儿的背上、股上,烧了三处二十七点戒点香疤?”叶二娘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求求你,别问我了。” 黑衣人声音仍十分平淡,一似无动于中,继续问道:“你孩儿一生下来,你就想要他当和尚么?”叶二娘道:“不是,不是的。”黑衣人道:“那么,为什么要在他身上烧这些佛门香疤?”叶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衣人朗声道:“你不肯说,我却知道。只因为这孩儿的父亲,乃是佛门子弟,是一位大大有名的高僧。” 叶二娘一声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 群雄登时大哗,眼见叶二娘这等神情,那黑衣人所言显非虚假,原来和她私通之人,竟然是个和尚,而且是有名的高僧。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虚竹扶起叶二娘,叫道:“妈,妈,你醒醒!”过了半晌,叶二娘悠悠醒转,低声道:“孩儿,快扶我下山去。这……这人是妖怪,他……什么都知道。我再也不要见他了。这仇也……也不用报了。”虚竹道:“是,妈,咱们这就走罢。” 黑衣人道:“且慢,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不要报仇,我却要报仇。叶二娘,我为什么抢你孩儿,你知道么?因为……因为有人抢去了我的孩儿,令我家破人亡,夫妇父子,不得团聚。我这是为了报仇。” 叶二娘道:“有人抢你孩儿?你是为了报仇?” 黑衣人道:“正是,我抢了你的孩儿,放在少林寺的菜园之中,让少林僧将他抚养长大,授他一身武艺。只因为我自己的亲生孩儿,也是给人抢了去,抚养长大,由少林僧授了他一身武艺。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不等叶二娘意示可否,黑衣人伸手便拉去了自己的面幕。 群雄“啊”的一声惊呼,只见他方面大耳,虬髯丛生,相貌十分威武,约莫六十岁左右年纪。 萧峰惊喜交集,抢步上前,拜伏在地,颤声叫道:“你……你是我爹爹……”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儿,好孩儿,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爷儿俩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记认,谁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开胸口衣襟,露出一个刺花的狼头,左手一提,将萧峰拉起。 萧峰扯开自己衣襟,也现出胸口那个张口露牙、青郁郁的狼头。两人并肩而行,突然间同时仰天而啸,声若狂风怒号,远远传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鸣响,数千豪杰听在耳中,尽感不寒而栗。“燕云十八骑”拔出长刀,呼号相和,虽然只有二十人,但声势之盛,直如千军万马一般。 萧峰从怀中摸出一个油布包打开,取出一块缝缀而成的大白布,展将开来,正是智光和尚给他的石壁遗文拓片,上面一个个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那虬髯老人指着最后几个字笑道:“‘萧远山绝笔,萧远山绝笔!’哈哈,孩儿,那日我伤心之下,跳崖自尽,那知道命不该绝,堕在谷底一株大树的枝干之上,竟得不死。这一来,为父的死志已去,便兴复仇之念。那日雁门关外,中原豪杰不问情由,杀了你不会武功的妈妈。孩儿,你说此仇该不该报?” 萧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萧远山道:“当日害你母亲之人,大半已为我当场击毙。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染病身故,总算便宜了他。只是那个领头的‘大恶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儿,你说咱们拿他怎么办?” 萧峰缓缓说道:“此人乃为人谣言所愚,非出本意,今已忏悔。且爹爹今日安健,孩儿以为,此人的仇怨就此一笔勾销罢。” 萧远山一声长啸,喝道:“如何能就此一笔勾销!”目光如电,在群豪脸上一一扫射而过。 群豪和他目光接触之时,无不栗栗自危,虽然这些人均与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无关,但见到萧远山的神情,谁也不敢动上一动,发出半点声音,唯恐惹祸上身。 萧远山道:“孩儿,那日我和你妈怀抱了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经雁门关外,数十名中土武士突然跃将出来,将你妈妈和我的随从杀死。大宋与契丹有仇,互相斫杀,原非奇事,但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后,显有预谋。孩儿,你可知是为了什么缘故?” 萧峰道:“他们得到讯息,误信契丹武士要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以为他日辽国谋夺大宋江山的张本,是以突出袭击,害死了我妈妈。” 萧远山惨笑道:“嘿嘿,嘿嘿!当年你老子并无夺取少林寺武学典籍之心,他们却冤枉了我。好,好!萧远山一不作,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给人家瞧瞧。这三十年来,萧远山便躲在少林寺旁,将他们的武学典籍瞧了个饱。少林寺诸位高僧,你们有本事便将萧远山杀了,否则少林武功非流入大辽不可。你们再在雁门关外埋伏,可来不及了。” 少林群僧一听,无不骇然变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倘若流入了辽国,令契丹人如虎添翼,那便如何是好?连同武林群豪,也人人都想:“今日说什么也不能让此人活着下山。” 萧峰道:“爹爹,那带头大哥当年杀我妈妈,乃事出误会,虽然鲁莽,尚非故意为恶。可是另有一个大恶人,杀了我义父义母乔氏夫妇,令孩儿大蒙恶名,到底此人是谁,爹爹可知?” 萧远山哈哈大笑,道:“孩儿,那乔氏夫妇,是我杀的!” 萧峰大吃一惊,颤声道:“是爹爹杀的?那……那为什么?” 萧远山道:“你是我的亲生孩儿,本来我父子夫妇一家团聚,何等快乐?可是这些南朝武人将我契丹人看作猪狗不如,动不动便横加杀戮,将我孩儿抢了,去交给别人,当作他的孩儿。那乔氏夫妇冒充是你的父母,既夺了我的天伦之乐,又不跟你说明真相,那便该死。” 萧峰胸口一酸,说道:“我义父义母待孩儿极有恩义,他二位老人家实是大大的好人。然则放火焚烧单家庄、杀死谭婆、赵钱孙等等,也都是……” 萧远山道:“不错,都是你爹爹干的。智光和尚虽已身死,我仍在他太阳穴上指击泄愤。当年带头在雁门关外杀你妈妈的是谁,这些人明明知道,却不肯说,个个袒护于他,岂非该死?” 萧峰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寻的‘大恶人’,却原来竟是我的爹爹,这……这却从何说起?”缓缓的道:“少林寺玄苦大师亲授孩儿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间,孩儿得有今日,全蒙恩师栽培……”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已然虎目含泪。 萧远山道:“这些南朝武人阴险奸诈,有什么好东西了?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 少林群僧齐声诵经:“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声音十分悲愤,虽然一时未有人上前向萧远山挑战,但群僧在这念佛声中所含的沉痛之情,显然已包含了极大决心,决不能与他善罢干休。 萧远山又道:“杀我爱妻、夺我独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帮帮主,也有少林派高手,嘿嘿,他们只想永远遮瞒这桩血腥罪过,将我儿子变作了汉人,叫我儿子拜大仇人为师,继大仇人为丐帮帮主。嘿嘿,孩儿,那日晚间我打了玄苦一掌之后,隐身在旁,不久你又去拜见那贼秃。这玄苦见我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连那小沙弥也分不清你我父子。孩儿,咱契丹人受他们冤枉欺侮,还少得了么?” 萧峰这时方始恍然,为什么玄苦大师那晚见到自己之时,竟会如此错愕,而那小沙弥又为什么力证是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却那里想得到真正行凶的,竟是个和自己容貌十分相似、血肉相连之人?说道:“这些人既是爹爹所杀,便和孩儿所杀并无分别,孩儿一直担负着这名声,却也不枉了。” 萧远山道:“那个带领中原武人在雁门关外埋伏的首恶,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自也查得明明白白。我如将他一掌打死,岂不便宜他了?叶二娘,且慢!” 他见叶二娘扶着虚竹,正一步步走远,当即喝住,说道:“跟你生下这孩子的是谁,你如不说,我可要说出来了。我在少林寺旁隐伏多年,每晚入寺,什么事能逃得过我的眼去?你们在紫云洞中相会,他叫乔婆婆来给你接生,种种事情,要我一五一十的当众说出来么?” 叶二娘转过身来,向萧远山奔近几步,跪倒在地,说道:“萧老英雄,请你大仁大义,高抬贵手,放过了他。我孩儿和你公子有八拜之交,结为金兰兄弟,他……他……他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名声,这般的身分地位……年纪又这么大了,你要打要杀,请你只对付我一个人,可别……可别去为难他。” 群雄先听萧远山说道虚竹之父乃是个“有道高僧”,此刻又听叶二娘说他武林中声誉甚隆,地位甚高,几件事一凑合,难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辈份甚高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须飘飘的老僧射了过去。 忽听得玄慈方丈说道:“善哉,善哉!既造业因,便有业果。虚竹,你过来!”虚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相良久,伸手轻轻抚摸他头顶,脸上充满温柔慈爱,说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终不知你便是我的儿子!” 此言一出,群僧和众豪杰齐声大哗。各人面上神色之诧异、惊骇、鄙视、愤怒、恐惧、怜悯,形形色色,实难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无不钦仰,谁能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等事来?过了好半天,纷扰声才渐渐停歇。 玄慈缓缓说话,声音仍安详镇静,一如平时:“萧老施主,你和令郎分离三十余年,不得相见,却早知他武功精进,声名鹊起,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儿日日相见,却只道他为强梁掳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为此悬心。” 叶二娘哭道:“你……你不用说出来,那……那便如何是好?可怎么办?”玄慈温言道:“二娘,既已作下了恶业,反悔固然无用,隐瞒也是无用。这些年来,可苦了你啦!”叶二娘哭道:“我不苦!你有苦说不出,那才是真苦。” 玄慈缓缓摇头,向萧远山道:“萧老施主,雁门关外一役,老衲铸成大错。众家兄弟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曾束手坦胸,自行就死,想让令郎杀了我为母亲报仇,但令郎心地仁善,不杀老衲,让老衲活到今日。老衲今日再死,实在已经晚了。”忽然提高声音,说道:“慕容博慕容老施主,当日你假传音讯,说道契丹武士要大举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以致酿成种种大错,你可也曾有丝毫内疚于心吗?” 第1222章 天龙(210) 众人突然听到他说出“慕容博”三字,又都一惊。群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的父亲单名一个“博”字,又知此人逝世已久,怎么玄慈会突然叫出这个名字?难道假报音讯的便是慕容博?各人顺着他眼光瞧去,但见他双目所注,却是坐在大树底下的灰衣僧。 那灰衣僧一声长笑,站起身来,说道:“方丈大师,你眼光好厉害,居然将我认了出来。”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张神清目秀、白眉长垂的面容。 慕容复惊喜交集,叫道:“爹爹,你……你没有……没有死?”随即心头涌起无数疑窦:爹爹为什么要装假死?为什么连亲生儿子也要瞒过? 玄慈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来敬重你的为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后误伤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见你不到了。后来听到你因病去世了,老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当时和老衲一般,也是误信人言,酿成无意的错失,心中内疚,以致英年早逝,那知道……唉!”他这一声长叹,实包含了无穷的悔恨和责备。 萧远山和萧峰对望一眼,直到此刻,他父子方知这个假传音讯、挑拨生祸之人竟是慕容博。萧峰心想:“当年雁门关外的惨事,虽是玄慈方丈带头所为,但他是少林寺方丈,关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倾力以赴,原为义不容辞。其后发觉错失,便尽力补过。真正的大恶人,实为慕容博而不是玄慈。” 慕容复听了玄慈这番话,立即明白:“爹爹假传讯息,是要挑起宋辽武人的大斗,以至宋辽两国间的大战,我大燕便可从中取利。事后玄慈不免要向我爹爹质问。我爹爹自也无可辩解,以他大英雄、大豪杰的身分,又不能直认其事,毁却一世英名。他料到玄慈方丈的性格,只须自己一死,玄慈便不会吐露真相,损及他死后的名声。”随即又想:“我爹爹既死,慕容氏声名无恙,我仍可继续兴复大业。否则的话,中原英豪群起与慕容氏为敌,自存已然为难,遑论纠众复国?因此,当年他非假死不可。想来爹爹怕我年轻气盛,难免露出马脚,索性连我也瞒过了。除了妈妈之外,恐怕连邓大哥他们也均不知。” 玄慈缓缓的道:“慕容老施主,老衲今日听到你对令郎劝导的言语,才知你姑苏慕容氏竟是帝王之裔,所谋者大。那么你假传音讯的用意,也就明白不过了。只是你所图谋的大事,却也终究难成,那不是枉自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的性命么?” 慕容博冷冷的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玄慈脸有悲悯之色,说道:“我玄悲师弟曾奉我之命,到姑苏来向你请问此事,想来他言语之中得罪了你。他又在贵府见到了若干蛛丝马迹,猜到了你造反的意图,因此你要杀他灭口。”慕容博嘿嘿一笑,并不答话。 玄慈续道:“但你杀柯百岁柯施主,却不知又为了什么?” 慕容博阴恻恻的一笑,说道:“老方丈精明无比,足不出山门,江湖上诸般情事却了如指掌,令人好生钦佩。这件事倒要请你猜上一……”话未说完,突然两人齐声怒吼,向他急扑过去,正是金算盘崔百泉和他的师侄过彦之。慕容博袍袖一拂,崔过两人摔出数丈,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在这霎眼之间,竟已分别中了他的“袖中指”。 玄慈道:“那柯施主家财豪富,行事向来小心谨慎。嗯,你招兵买马,积财贮粮,看中了柯施主的家产,想将他收为己用,要他接奉慕容家的‘燕’字令旗。柯施主不允,说不定还想禀报官府。” 慕容博哈哈大笑,大拇指一竖,说道:“老方丈了不起,了不起!只可惜你明察秋毫之末,却不见舆薪。在下与这位萧兄躲在贵寺旁这么多年,你竟一无所知。” 玄慈缓缓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明白别人容易,明白自己甚难。克敌不易,克服自己心中贪嗔痴三毒大敌,更加艰难无比。” 慕容博道:“老方丈,念在昔日你我相交多年的故人之谊,我一切直言相告。你还有什么事要问我?” 玄慈道:“丐帮马大元副帮主、马夫人、徐冲霄长老、白世镜长老四位,不知是慕容老施主杀的呢,还是萧老施主下的手?” 萧峰道:“马大元是他妻子和白世镜合谋所害死,徐长老也是他二人合谋害死,白世镜是丐帮自己人清理门户所杀,马夫人也在丐帮清理门户时去世。其间过节,大理段王爷与丐帮诸长老亲眼目睹、亲耳所闻。方丈欲知详情,待会请问段王爷和丐帮众位长老便是。” 萧远山踏上两步,指着慕容博喝道:“慕容老贼,你这罪魁祸首,当年我和你三次对掌,深悔不知你本来面目,没下重手杀了你。上来领死罢!” 慕容博一声长笑,纵身而起,疾向山上窜去。萧远山和萧峰齐喝:“追!”分从左右追上山去。这三人都是登峰造极的武功,晃眼之间,便已去得老远。慕容复叫道:“爹爹,爹爹!”跟着也追上山。他轻功也甚了得,但比之前面三人,却显得不如了。但见慕容博、萧远山、萧峰一前二后,三人竟向少林寺奔去。一条灰影,两条黑影,霎时间都隐没在少林寺的黄墙碧瓦之间。 群雄都大为诧异,均想:“慕容博和萧远山的武功显然难分上下,两人都再加上个儿子,慕容氏便决非敌手。怎么慕容博不向山下逃窜,反而进了少林寺?” 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以及一十八名契丹武士,都想上山分别相助主人,刚一移动脚步,只听得玄寂喝道:“结阵拦住!”百余名少林僧齐声应诺,一列列排在当路,或横禅杖,或挺戒刀,不令众人上前。玄寂厉声说道:“我少林寺乃佛门善地,非私相殴斗之场,众位施主,请勿擅进。” 邓百川等见了少林僧这等声势,已知无论如何闯不过去,虽然心悬主人,也只得停步。包不同道:“不错,不错!少林寺乃佛门善地……”他向来出口便“非也,非也!”这次居然改成“不错,不错!”识得他的人都觉诧异,却听他接下去说道:“……乃专养私生子的善地。” 他此言一出,数百道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过来。包不同胆大包天,明知少林群僧中高手极多,不论那一个玄字辈的高僧,自己都不是敌手,但他要说便说,素来没什么忌惮。数百名少林僧对他怒目而视,他便也怒目反视,眼睛眨也不眨。 玄慈朗声说道:“老衲犯了佛门大戒,有玷少林清誉。玄寂师弟,依本寺戒律,该当如何惩处?”玄寂道:“这个……师兄……”玄慈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自来任何门派帮会、宗族寺院,都难免有不肖弟子。清名令誉之保全,不在求永远无人犯规,在求事事按律惩处,不稍假借。执法僧,杖责虚竹一百三十棍,一百棍罚他自己过犯,三十棍乃他甘愿代业师慧轮所受。” 执法僧眼望玄寂。玄寂点了点头。虚竹已跪下受杖。执法僧当即举起刑杖,一棍棍的向虚竹背上、臀上打去,只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四溅。叶二娘心下痛惜,但她素惧玄慈威严,不敢代为求情。 好容易一百三十棍打完,虚竹不运内力抗御,已痛得没法站立。玄慈道:“自此刻起,你破门还俗,不再是少林寺的僧侣了。”虚竹垂泪道:“是!” 玄慈又道:“玄慈犯了淫戒,与虚竹同罪,身为方丈,罪刑加倍。刚才包施主即便不说,少林寺戒律也决不轻饶。执法僧,重重责打玄慈二百棍。少林寺清誉攸关,不得徇私舞弊。”说着跪伏在地,遥遥对着少林寺大雄宝殿的佛像,自行捋起了僧袍,露出背脊。 群雄面面相觑,少林寺方丈当众受刑,那当真是骇人听闻、大违物情之事。 玄寂道:“师兄,你……”玄慈厉声道:“我少林寺数百年清誉,岂可坏于我手?”玄寂含泪道:“是!执法僧,用刑。” 两名执法僧合什躬身,道:“方丈,得罪了。”随即站直身子,举起刑杖,向玄慈背上击了下去。二僧知道方丈受刑,最难受的还是当众受辱,不在皮肉之苦,倘若手下容情,给旁人瞧了出来,落下话柄,那么方丈这番受辱反成为毫无结果了,是以一棍棍打将下去,啪啪有声,片刻间便将玄慈背上、股上打得满是杖痕,血溅僧袍。群僧听得执法僧“一五,一十”的呼着杖责之数,都垂头低眉,默默念佛。 普渡寺道清大师突然说道:“玄寂师兄,贵寺尊重佛门戒律,方丈一体受刑,贫僧好生钦佩。只是玄慈师兄年纪老迈,他又不肯运功护身,这二百棍却经受不起。贫僧冒昧,且说个情,现下已打了八十杖,余下之数,暂且记下,日后一并责打,不违贵寺戒律。”群雄中许多人都叫了起来,道:“正是,正是,咱们也来讨个情。” 玄寂尚未回答,玄慈朗声说道:“多谢众位盛意,只是戒律如山,不可宽纵。执法僧,快快用杖。”两名执法僧本已暂停施刑,听方丈语意坚决,只得又一五、一十的打将下去。堪堪又打了四十余杖,玄慈支持不住,撑在地下的双手一软,脸孔触到尘土。 叶二娘哭叫:“此事须怪不得方丈,都是我不好!是我爹爹生了重病,方丈大师前来为他医治,救了我爹爹的命。我对方丈既感激,又仰慕,贫家女子无以为报,便以身子相许。那全是我年轻胡涂,无知无识,不知道不该,是我的罪过。这……这……余下的棍子,由我来受罢!”一面哭叫,一面奔上前去,要伏在玄慈身上,代他受杖。 玄慈左手一指点出,嗤的一声轻响,封住了她穴道,微笑道:“痴人,你又非佛门女尼,勘不破爱欲,何罪之有?”叶二娘呆在当地,动弹不得,泪水簌簌而下。 玄慈喝道:“行杖!”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鲜血流得满地,玄慈勉强提一口真气护心,以免痛得昏晕过去。两名执法僧将刑杖一竖,向玄寂道:“禀报首座,玄慈方丈受杖完毕。”玄寂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玄慈挣扎着站起身来,说道:“玄慈违犯佛门大戒,不能再为少林寺方丈,自今日起,方丈之职传于本寺戒律院首座玄寂。”玄寂上前躬身合什,流泪说道:“领法旨。” 玄慈向叶二娘虚点一指,想解开她穴道,不料重伤之余,真气难以凝聚,这一指竟不生效。虚竹见状,忙即给母亲解开了穴道。玄慈向二人招了招手,叶二娘和虚竹走到他身边。虚竹心下踌躇,不知该叫“爹爹”,还是该叫“方丈”。 玄慈伸出手去,右手抓住叶二娘手腕,左手抓住虚竹,说道:“过去二十余年来,我日日夜夜记挂着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却又不敢向僧众忏悔,今日却能一举解脱,从此更无挂挂恐惧,心得安乐。”说偈道:“人生于世,有欲有爱,烦恼多苦,解脱为乐!”说罢慢慢闭上了双眼,脸露详和微笑。 叶二娘和虚竹都不敢动,不知他还有什么话说,却觉得他手掌越来越冷。叶二娘大吃一惊,伸手探他鼻息,竟已气绝而死,变色叫道:“你……你……怎么舍我而去了?”突然一跃丈余,从半空中摔将下来,砰的一声,掉在玄慈脚边,身子扭了几下,便即不动。 虚竹叫道:“娘,娘!你……你……不可……”伸手扶起母亲,只见一柄匕首插在她心口,只露出个刀柄,眼见是不活了。虚竹忙点她伤口四周穴道,又以真气运到玄慈体内,手忙脚乱,欲待同时救活两人。薛慕华奔将过来相助,但见二人心停气绝,已没法可救,劝道:“师叔节哀。两位老人家是不能救的了。” 虚竹却不死心,运了好半晌北冥真气,父母两人却那里有半点动静?虚竹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二十四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未领略过半分天伦之乐,今日刚找到生父生母,但不到一个时辰,便即双双惨亡。 群雄初闻虚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人人均觉他不守清规,大有鄙夷之意,待见他坦然当众受刑,以维少林寺清誉,这等大勇实非常人所能,都想他受此重刑,也可抵偿一时失足了。万不料他受完杖刑、传承方丈职位之后,随即自绝经脉。本来一死之后,一了百了,他既早萌死志,身犯淫戒之事不必吐露,这二百杖之辱亦可免去,但他不隐己过,定要先行忍辱受杖,以维护少林寺清誉,然后再死,实是英雄好汉的行迳。群雄心敬他的为人,不少人走到玄慈遗体之前,躬身下拜。 南海鳄神道:“二姊,你人也死了,岳老三不跟你争这排名啦,你算老二便了。”走过来向叶二娘的遗体叩头。这些年来,他说什么也要和叶二娘一争雄长,想在武功上胜过她而居“天下第二恶人”之位,此刻竟肯退让,实是大大不易,只因他既伤痛叶二娘之死,又敬佩她的义烈。 注: 佛教戒律,历代变迁不一。佛陀在世之时,印度僧众曾为戒律争执,有僧侣指责一盲僧行路,踏死虫蚁为犯杀生戒,佛陀解释:犯戒与否,当视本人心中动机(释迦牟尼教人,强调万事由心),盲僧踏死虫蚁全属无意,非有意杀生,因此并不犯戒。(详细辩论经过,在金庸译注之《法句经》中有记载,该书尚未出版)古佛教叙述种种因缘,常以动机(用心)为出发点。佛陀入灭后,佛教分为各部派,“说一切有部”为其中大派,有本派之戒律,但未为各部派共同认可遵行。各部派数次盛大结集,欲统一经传及戒律,均未得成功,盖戒律涉及日常生活,常因地理、气候、生活习惯而异。传入中国之印度古佛教戒律,主要者有《四分律》及《十诵律》,主要规定并不尽同,内容也极繁复,有一千戒、三千戒、二万一千戒,以至八万四千戒之别,因内容繁多,僧人极易犯戒,于是又有开、遮、持、犯四种不同情况,有的戒是开放式的,并不是严格非守不可,有的则必须守持;有的戒犯了之后,向同侣忏悔一下,即算不犯。 第1223章 天龙(211) 戒,在梵文为s,规定佛教徒个人生活上的规范;律,梵文为vinara,是僧团寺院的团体制度和规律,两者不同。基本的戒是居士五戒,出家人有沙弥十戒,比较详尽的,按照《四分律》,有比丘二百五十戒,比丘尼三百四十八戒。大乘佛教兴起后,根据《梵网经》与《地持经》而有菩萨戒,又称大乘戒。中国唐初高僧智首着《四分律疏》,根据中国国情而解释印度佛教的戒律,他的弟子道宣创立律宗,称为南山宗,专讲戒律,近代著名的佛教大师弘一法师便属于南山律宗。(单就律宗而言,中国有南山、东塔、相部三宗,所传戒律并不相同。) 佛教戒律内容复杂,印度各宗派向来争议极多,历代颇有变迁。最大的争议之一是僧侣可不可以手触金银,称为“银钱戒”,这在日常生活中是不易遵守的。印度、泰国等地僧侣靠人布施为食,所以不禁荤食,又因在热带,食物易腐,所以严守“过午不食戒”,目前中国僧侣仍有颇多人持此戒,其实若非炎暑,在中国北方并无必要。印度僧戒中有不得观听音乐戏剧、不可睡高大床等等。曾有一位佛教领袖告知笔者,他某次赴外国参加国际佛教会议,有一外国僧人代表临时退出,因会议在一大酒店中举行,此僧人教派中有一戒律:“不得与妇女共宿于同一屋顶的一间屋宇之中”。此戒在古印度或有意义,今日现代化大酒店中必有女性旅客住宿,此僧人为守戒律,只得退出会议。 西安的名胜有大雁塔,据说当年玄奘法师偕弟子在长安出行,见有一大雁坠地而死。众弟子即生争议,有人说此雁自死,食之不算杀生;有人认为不可食荤,雁虽自死,亦不可食。后来于该地建塔,以记此事。 吉林一位物理学教授评论本小说,以为中国僧徒头烧香疤的戒律,始于元朝,北宋尚无此俗,因此叶二娘为其子虚竹背股上烧香疤不合历史。其实中国禅宗思想十分开通,有“遇佛杀佛,遇祖杀祖”之说,并非当真杀佛杀祖师,而是破除心中“佛祖神圣不可侵犯”的僵化教条,所谓“诃佛骂祖”乃禅宗弟子传统。禅宗导人开悟,着重打破头脑中固有的逻辑思想,避免走进理性的死胡同,思想活泼,方能开悟。例如禅宗中有名的话头:“张三喝酒李四醉”、“单掌拍手如何响?”又如“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等明明不合理的问题,教人参究而得悟道。以物理学来研究“六脉神剑”,自然立即发觉能量无导体(空气不够成为导体),不能及物而作功。少林僧人北宋时不烧香疤,但叶二娘说:“老娘又不是少林寺和尚,老娘爱烧俺生的儿子屁股,你外人又管得着么?” 苦行是初期佛教的传统,佛陀在菩提树下初修时,绝食四十日,几乎死亡,由牧女饲以牛乳而得生,因此佛陀教导弟子不可苦行修持。佛陀大弟子迦叶尊者(中国禅宗尊之为天竺初祖)却号称苦行第一。中国佛教徒也颇有以伤残自身显示尊佛之诚者,如刺血写经、八指头陀燃指供佛、信徒手臂刺肉挂石香炉等等,头烧香疤主要是习俗,是苦行传统的一种,与历史性的戒律规定无关。少林寺是禅宗,禅宗求彻悟而不求死守戒律,但因系千年有名古刹,亦有传统清规。 中国禅宗的生活规律,最著名的是百丈大师所订,称为“百丈清规”,常为后世中国禅宗僧侣所遵,其中如规定必须自耕自食等(中国佛教徒过去认为农耕杀死土中虫蚁,犯杀生戒,因此禁止农耕,其后取消此规)。少林寺为禅宗,其清规戒律主要在于学武者不得欺压良善等等。笔者曾为少林寺书碑,该碑行开光仪式时,笔者曾受邀前往参加,得晤寺中高僧,蒙延王法师教导易筋、洗髓两经(以素不习武,且生性疏懒,愧未常练),并向方丈永信大师请教少林戒律,得悉少林寺戒律现已颇合时代潮流,适合进修佛道及现代生活,亦有不少僧侣头上不烧香疤。 即使作科学家,也当思想开放活泼,方有创造发明贡献,否则仅为传授知识之教师而已。科学教师也当受尊敬,但层次稍低,非特有创造之大科学家也。任何学问均是如此。 第四十三回 王霸雄图 血海深恨 尽归尘土 丐帮群丐一团高兴的赶来少林寺,雄心勃勃,只盼凭着帮主深不可测的武功,夺得武林盟主之位,丐帮从此压倒少林派,为中原武林的领袖。那知庄帮主拜丁春秋为师于前,为萧峰踢断双脚于后,人人意兴索然,面目无光,只有心中仍崇敬前帮主乔峰之人暗暗欢喜。 吕长老大声道:“众位兄弟,咱们还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想讨残羹冷饭不成?这就下山去罢!”群丐轰然答应,纷纷转身下山。 包不同突然大声道:“且慢,且慢!包某有一言要告知丐帮。”陈长老当日在无锡曾与他及风波恶打过架,知道此人口中素来没好话,右足在地下一顿,厉声道:“姓包的,有话便说,有屁少放!”包不同伸手捏住了鼻子,叫道:“好臭,好臭。喂,会放臭屁的化子,你帮中可有一个名叫易大彪的老化子?” 陈长老听他说到易大彪,登时便留上了神,问道:“有便怎样?没有又怎样?”包不同道:“我是在跟一个会放屁的叫化子说话,你搭上口来,是不是自己承认放臭屁?”陈长老牵挂本帮大事,那耐烦跟他作这等无关宏旨的口舌之争,说道:“我问你易大彪怎么了?他是本帮的弟子,派到西夏公干,阁下可有他的讯息么?”包不同道:“我正要跟你说一件西夏国的大事,只不过易大彪却早已见阎王去啦!”陈长老道:“此话当真?请问西夏国有什么大事?”包不同道:“你骂我说话如同放屁,这回儿我可不想放屁了。” 陈长老只气得白须飘动,但心想以大事为重,哈哈一笑,说道:“适才说话得罪了阁下,老夫赔罪。”包不同道:“赔罪倒也不必,以后你多放屁,少说话,也就是了。”陈长老一怔,心道:“这是什么话?”眼下有求于他,不愿无谓纠缠,微微一笑,并不再言。包不同忽然道:“好臭,好臭!你这人太不成话。”陈长老道:“什么不成话?”包不同道:“常言道:响屁不臭,臭屁不响。你不开口说话,无处出气,自然须得另寻宣泄之处了。”陈长老心道:“此人当真难缠。我只说了一句无礼之言,他便颠三倒四的没了没完。我只有不出声才是上策,否则他始终言不及义,说不上正题。”当下又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跟我抬杠,那就错之极矣!”陈长老微笑道:“在下口也没开,怎么与阁下抬杠?”包不同道:“你没说话,只放臭屁,自然不用开口。”陈长老皱起眉头,说道:“取笑了。” 包不同见他一味退让,自己已占足了上风,便道:“你既开口说话,那便不是和我抬杠了。我跟你说了罢。半个月之前,我随着咱们公子、邓大哥、公冶二哥等一行人,在甘凉道上的一座树林之中,见到一群叫化子,一个个尸横就地,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腹破肠流,可怜啊可怜!这些人背上都负了布袋,或三只,或四只,或五只焉,或六只焉!”陈长老道:“想必都是敝帮的兄弟了?”包不同道:“我见到这群老兄之时,他们都已死去多时,那时候啊,也不知喝了孟婆汤没有,上了望乡台没有,也不知在十殿阎王的那一殿受审。他们既不能说话,我自也不便请教他们尊姓大名,仙乡何处,何帮何派,因何而死。否则他们变成了鬼,也都会骂我一声‘有话便说,有屁少放!’岂不是冤哉枉也?”陈长老听到涉及本帮兄弟多人的死讯,自是十分关心,既不能默不作声,更不敢出言顶撞,只得道:“包兄说得是!”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姓包的最瞧不起随声附和之人,你口中说道‘包兄说得是’,心里却在骂我‘乌龟王八蛋’,这便叫做‘腹诽’,此是星宿一派无耻之徒的行迳。至于男子汉大丈夫,是则是,非则非,旁人有旁人的见地,自己有自己的主张,‘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特立独行,矫矫不群,这才是真英雄!丐帮好汉,该当如是!”他又将陈长老教训了一顿,这才说道:“其中却有一位老兄受伤未死,那时虽然未死,却也去死不远了。我们设法给他治伤,却无效验。他自称名叫易大彪,他从西夏国而来,揭了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事关重大,于是交了给我们,托我们交给贵帮长老。” 吕长老心想:“陈兄弟在言语中已得罪了此人,还是由我出面较好。”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包先生仗义传讯,敝帮上下,均感大德。”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未必贵帮上下,都感我的大德。”吕长老一怔,道:“包先生此话从何说起?”包不同指着游坦之道:“贵帮帮主就非但不承我情,心中反而将我恨到了极处!”吕陈二长老齐声道:“那是什么缘故?要请包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那易大彪临死之前说道,他们这伙人,都是贵帮庄帮主派人害死的,只因他们不服这个姓庄的小子做帮主,因此这小子派人追杀,唉,可怜啊可怜。易大彪请我们传言,要吴长老和各位长老,千万小心提防。” 包不同一出此言,群丐登时耸动。吴长老快步走到游坦之身前,厉声喝问:“此话是真是假?” 游坦之自给萧峰踢断双腿,一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潜运内力止痛,突然听包不同揭露当时秘密,不由得甚是惶恐,又听吴长老厉声质问,叫道:“是全……全冠清叫我下的号令,这不……不关我事。” 吕长老不愿当着群雄面前自暴本帮之丑,狠狠向全冠清瞪了一瞪,心道:“帮内的帐,慢慢再算不迟。”向包不同道:“易大彪兄弟交付先生的榜文,不知先生是否带在身边。”包不同摇头道:“没有!”吕长老脸色微变,心想你说了半天,仍不肯将榜文交出,岂不是找人消遣? 包不同深深一揖,说道:“易大彪那番要紧说话,在下不负所托,已带到了。性命要紧,请各位小心提防。咱们后会有期。”说着转身走开。 吴长老急道:“那张西夏国的榜文,阁下如何不肯转交?”包不同道:“这可奇了!你怎知易大彪是将榜文交在我手中?何以竟用‘转交’二字?难道你当日是亲眼瞧见么?” 吕长老强忍怒气,说道:“包兄适才明明言道,敝帮的易大彪兄弟从西夏国而来,揭了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请包兄交给敝帮长老。这番话此间许多英雄好汉人人听见,包兄怎地忽然又转了口?”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没这样说过。”他见吕长老脸上色变,又道:“素闻丐帮诸位长老都是铁铮铮的好汉子,怎地竟敢在天下英豪之前颠倒黑白、混淆是非,那岂不是将诸位长老的一世英名付诸流水么?” 吕宋陈吴四长老互相瞧了一眼,脸色都十分难看,一时打不定主意,立时便跟他翻脸动手呢,还是再忍一时。陈长老道:“阁下既要这么说,咱们也没法可施,好在是非自有公论,单凭口舌之利而强辞夺理,终究无用。”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说单凭口舌之利,终究无用,怎么当年苏秦凭一张利嘴而佩六国相印?怎地张仪以三寸不烂之舌,施连横之计,终于助秦并吞六国?”吕长老听他越扯越远,只有苦笑,说道:“包先生倘若生于战国之际,早已超越苏张,身佩七国、八国的相印了。” 包不同道:“你这是讥讽我生不逢辰、命运太糟么?好,姓包的今后若有三长两短,头痛发烧、腰酸足麻、喷嚏咳嗽,一切惟你是问。” 陈长老怫然道:“包兄到底意欲如何,便请爽爽快快的示下。”包不同道:“嗯,你倒性急得很。陈长老,那日在无锡杏子林里,你跟我风四弟较量武艺,你手中提一只大布袋,大布袋里有只大蝎子,大蝎子尾巴上有根大毒刺,大毒刺刺在人身上会起一个大毒泡,大毒泡会送了对方的小性命,是也不是?”陈长老心道:“明明一句话便可说清楚了,他偏偏要什么大、什么小的啰里啰唆一大套。”便道:“正是。” 包不同道:“很好,我跟你打个赌,你赢了,我立刻将易老化子从西夏国带来的讯息告知于你。若是我赢,你便将那只大布袋、大布袋中的大蝎子,以及装那消解蝎毒之药的小瓶子,一古脑儿的输了给我。你赌不赌?”陈长老道:“包兄要赌什么?”包不同道:“贵帮宋长老向我栽赃诬陷,硬指我曾说什么贵帮的易大彪揭了西夏国王的榜文,请我转交给贵帮长老。其实我的的确确没说过,咱二人便来赌一赌。倘若我确是说过的,那是你赢了。倘若我当真没说过,那么是我赢了。” 陈长老向吕宋吴三长老瞧了一眼,三人点了点头,意思是说:“这里数千人都是见证,不论凭他如何狡辩,终究是难以抵赖。跟他赌了!”陈长老道:“好,在下跟包兄赌了!但不知包兄如何证明谁输谁赢?是否要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公证人出来,秉公判断?”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你说要推举几位德高望重的公证人出来秉公判断,就算推举十位八位罢,难道除了这十位八位之外,其余千百位英雄好汉,就德不高、望不重了?既然德不高、望不重,那么就是卑鄙下流的无名小卒了?如此侮慢当世英雄,你丐帮忒也无礼。” 第1224章 天龙(212) 陈长老道:“包兄取笑了,在下决无此意。然则以包兄所见,该当如何?”包不同道:“是非曲直,一言而决,待在下给你剖析剖析。拿来!”这“拿来”两字一出口,便即伸出手去。陈长老道:“什么?”包不同道:“布袋、蝎子、解药!”陈长老道:“包兄尚未证明,何以便算赢了?”包不同道:“只怕你输了之后,抵赖不给。”陈长老哈哈一笑,道:“小小毒物,何足道哉?包兄既要,在下立即奉上,又何必赌什么输赢?”说着除下背上一只布袋,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将过去。 包不同老实不客气的便接了过来,打开袋口,向里一张,只见袋中竟有七八只花斑大蝎,忙合上了袋口,说道:“现下我给你瞧一瞧证据,为什么是我赢了,是你输了。”一面说,一面解开长袍的衣带,抖一抖衣袖,提一提袋角,倒出了身上各物,叫众人看到他除了几块银子、火刀、火石之外,更无别物。吕宋陈吴四长老兀自不明他其意何居,脸上神色茫然。包不同道:“二哥,你将榜文拿在手中,给他们瞧上一瞧。” 公冶干一直挂念慕容博父子的安危,但眼见没法闯过少林群僧的罗汉大阵,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当下取出榜文,提在手中。群雄向榜文瞧去,但见一张大黄纸上盖着朱砂大印,写满密密麻麻的外国文字,虽然难辨真伪,看模样似乎并非赝物。 包不同道:“我先前说,贵帮的易大彪将一张榜文交给了我们,请我们交给贵帮长老。是也不是?”吕宋陈吴四长老听他忽又自承其事,喜道:“正是。”包不同道:“但吕长老却硬指我曾说,贵帮的易大彪将一张榜文交给了我,请我交给贵帮长老。是不是?”四长老齐道:“是,那又有什么说错了?” 包不同摇头道:“错矣,错矣!错之极矣,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矣!差之厘毫,谬以千里矣!我说的是‘我们’,吕长老说的是‘我’。夫‘我们’者,我们姑苏慕容氏这伙人也,其中有慕容公子,有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弟,有包不同,还有一位王姑娘。至于‘我’者,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一条‘非也非也’的光棍是也。众位英雄瞧上一瞧,王姑娘花容月貌,是位娇滴滴的大闺女,跟我丑不堪言的包不同包老三大不相同,岂能混为一谈?” 吕宋陈吴四长老面面相觑,万不料他咬文嚼字,专从“我”与“我们”之间的差异上大做文章。 包不同又道:“这张榜文,是易大彪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我向贵帮报讯,是慕容公子定下的主意。我说‘我们’,那是不错的。若是说‘我’,那可就与真相不符了。在下不懂西夏文字,去接这张榜文来干什么?在下在无锡城外曾栽在贵帮手中,吃过一个大大的败仗,就算不来找贵帮报仇,这报讯却总是不报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接西夏榜文,向贵帮报讯,都是‘我们’姑苏慕容氏一伙人,却不是‘我’包不同独个儿!”他转头向公冶干道:“二哥,是他们输了,将榜文收起来罢。” 宋长老心道:“你大兜圈子,说来说去,还是忘不了那日无锡城外一战落败的耻辱。”陈长老拱手道:“当日包兄赤手空拳,与敝帮宋长老一条六十斤重的钢杖相斗,包兄已大占胜算。敝帮眼见不敌,结那‘打……打……’那个阵法,还是奈何不了包兄。当时在做敝帮帮主的乔峰以生力军上阵,想那乔峰武功了得,威震当世,与包兄酣斗良久,这才勉强胜了包兄半招。当时包兄放言高歌,飘然而去,斗是斗得高明,去也去得潇洒,敝帮上下事后说起,那一个不是津津乐道,心中钦佩?包兄怎地自谦如此,反说是败在敝帮手中?决无此事,决无此事。那乔峰和敝帮早已没有瓜葛,甚至可说已是咱们的公敌。” 他却不知包不同东拉西扯,其志只在他最后一句话,既不是为了当日无锡杏子林中一败之辱,更不是为了他那“有话便说,有屁少放”这八个字。包不同立即打蛇随棍上,说道:“既然如此,再好也没有了。就请陈长老率领贵帮兄弟,咱们同仇敌忾,去将乔峰那厮擒了下来。那时我们念在好朋友的份上,自会将榜文双手奉上。老兄倘若不识榜文中希奇古怪的文字,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从头至尾、源源本本的译解明白,你道如何?” 陈长老瞧瞧吕宋吴三位长老,一时拿不定主意。忽听得一人高声叫道:“原当如此,更有何疑?”众人齐向声音来处瞧去,见说话之人是“十方秀才”全冠清,他这时已升为九袋长老,只听他续道:“辽国乃我大宋死仇大敌。这萧峰之父萧远山,自称在少林寺潜居多年,尽得少林派武学秘籍。今日大伙儿若不齐心合力将他除去,他回到辽国之后,广传得自中土的上乘武功,契丹人如虎添翼,再来进攻大宋,咱们炎黄子孙个个要做亡国奴了。” 群雄都觉这话甚是有理,但玄慈圆寂、庄聚贤脚断,少林派和丐帮这中原武林两大支柱,都变成了群龙无首,无人主持大局。 全冠清道:“便请少林寺玄寂大师,与丐帮吕长老共同发号施令,大伙儿齐听差遣。先杀了萧远山、萧峰父子,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其余善后事宜,不妨慢慢从长计议。”他见游坦之身败名裂,自己在帮中失了大靠山,杀易大彪等人之事又已泄露,心下甚是惶惧,急欲另兴风波,以为卸罪脱身之计。 群雄登时纷纷呼叫:“这话说得是,请玄寂大师、吕长老发令。”“此事关及天下安危,两位前辈当仁不让,义不容辞。”“咱们同遵号令,扑杀这两名番狗!”霎时间千百人乒乒乓乓的拔出兵刃,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名契丹武士攻杀过去。 余婆叫道:“众位契丹兄弟,请过来说话。”那十八名契丹武士不知余婆用意何居,却不过去,各人挺刀在手,并肩而立,明知寡不敌众,却也要决一死战。余婆叫道:“灵鹫八部,将这十八位朋友护住了。”八部诸女奔将前去,站在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诸洞主、岛主翼卫在旁。星宿派门人急欲在新主人前立功,帮着摇旗呐喊,这一来声势倒也甚盛。 余婆躬身向虚竹道:“主人,这十八位武士乃主人义兄的下属,若在主人眼前让人乱刀分尸,大折灵鹫宫的威风。咱们暂且将他们看管,敬候主人发落。” 虚竹心伤父母之亡,也想不出什么主意,点了点头,朗声说道:“我灵鹫宫与少林派是友非敌,大伙不可伤了和气,更不得斗殴攻杀。” 玄寂见了灵鹫宫这等声势,情知大是劲敌,听虚竹这么说,便道:“这十八名契丹武士杀与不杀,无关大局,冲着虚竹先生的脸面,暂且搁下。虚竹先生,咱们擒杀萧峰,你相助何方?”虚竹踌躇道:“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萧峰是我义兄,一者于我有恩,一者于我有义。我……我……我只好两不相助。只不过……只不过……师叔祖,我劝你放我萧大哥去罢,我劝他不来攻打大宋便是。”玄寂心道:“你枉自武功高强,又为一派之主,说出话来却似三岁小儿一般。”说道:“‘师叔祖’三字,虚竹先生此后再也休提。”虚竹道:“是,是,我这可忘了。” 玄寂道:“灵鹫宫既然两不相助,少林派与贵派那便是友非敌,双方不得伤了和气。”转头向丐帮吕长老道:“吕长老,咱们齐到敝寺去瞧瞧动静如何?”吕长老点头道:“甚好!丐帮众兄弟,同赴少林寺去!” 当下少林僧领先,丐帮与中原群雄齐声发喊,冲向山上。 邓百川喜道:“三弟,真有你的,‘有屁请放’这一番说辞,竟为主公和公子拉到了这么多得力帮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耽搁了这么久,不知主公和公子是祸是福,胜负如何。” 王语嫣急道:“快走!别‘非也非也’的了。”一面说,一面提步急奔,忽见段誉跟随在旁,问道:“段公子,你又要助你义兄,跟我表哥为难么?”言辞中大有不满之意。适才慕容复横剑自尽,险些身亡,全系因败在段誉和萧峰二人手下、羞愤难当之故,王语嫣念及此事,对段誉大是恚怒。 段誉一怔,停了脚步。他自和王语嫣相识以来,对她千依百顺,为了她赴危蹈险,全不顾一己生死,可从未见过她对自己如此神气不善,一时惊慌失措,心乱如麻,隔了半晌,才道:“我……我并不想跟慕容公子为难。他要杀我,你说我该当任由他来杀么?”抬起头来时,只见身旁群雄纷纷奔跃而过,王语嫣和邓百川等众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又是一呆,心道:“王姑娘既已见疑,我又何必上去自讨没趣?”但转念又想:“这千百人蜂拥而前,对萧大哥群相围攻,他处境实在凶险无比。虚竹二哥已言明两不相助,我若不竭力援手,金兰结义之情何在?纵使王姑娘见怪,却也顾不得了。”于是跟随群豪,奔上山去。 其时段正淳见到段延庆的目光正冷冷向自己射来,当即手握剑柄,运气待敌。大理众士也均全神戒备,于段誉匆匆走开,都未在意。 段誉到得少林寺前,迳自闯进山门。少林寺占地甚广,前殿后舍,也不知有几千百间,但见一众僧侣与中原群豪在各处殿堂中转来转去,吆喝呐喊,找寻萧远山父子和慕容博父子的所在。更有不少人跃上屋顶,登高了望,四下里扰攘纷纭,乱成一团。众人穿房入舍,奔行来去,人人都在询问:“在那里?见到没有?”少林寺庄严古刹,霎时间变作了乱墟闹市一般。 段誉乱走了一阵,他有意避开人群,竟愈走愈偏僻,来到寺旁一片树林之中。只见一条青石小径穿林而过,也不多想,便沿小径向西北走去,转了几个弯,眼前突然开朗,只听得水声淙淙,山溪旁耸立着一座楼阁,楼头一块匾额,写着“藏经阁”三字。段誉心道:“少林寺藏经阁名闻天下,却原来建立此处。是了,这楼阁临水而筑,远离其他房舍,那是唯恐寺中失火,毁了珍贵无比的经藏。” 段誉正想去找寻萧峰,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阁中高处传了出来:“你见到他们向何方而去?”认得是玄寂的口音。另一人道:“我们四个守在这里,那灰衣僧闯了进来,出手便点了我们的昏睡穴,师伯救醒我时,那灰衣僧已不知去向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此处窗房破损,想必是到了后山。”玄寂道:“不错。”那老僧道:“但不知他们是否盗了阁中的经书?”玄寂道:“这二人在本寺左近潜伏多年,咱们上下僧众混混噩噩,一无所觉,可算得无能。他们如要盗经,这些年来那一天不可盗,何必等到今日?”那老僧道:“师兄说得是。”二僧齐声长叹。 段誉心想他们在说少林寺的丢脸之事,不可偷听,其实玄寂等僧说话声甚低,只因段誉内力深厚,这才听闻。段誉慢慢走开,寻思:“他们说萧大哥到了后山,我这就去瞧瞧。” 少室后山地势险峻,林密路陡,段誉走出数里,已不再听到下面寺中的嘈杂之声,空山寂寂,唯有树间鸟雀鸣声。山间林中阳光不到,颇有寒意。段誉心道:“萧大哥父子一到此处,脱身就甚容易,群雄难再围攻。”欣慰之下,突然想到王语嫣怨怒的神色,心头大震:“倘若大哥已将慕容公子打死了,那……那便如何是好?慕容公子若死,王姑娘伤心欲绝,一生都要郁郁寡欢了。”浑不去想慕容公子若死,自己娶得王姑娘的机会立时大增。 他迷迷惘惘的在树林中信步慢行,一忽儿想到慕容复,一忽儿想到萧大哥,一忽儿想到爹爹、妈妈和伯父,但想得最多的毕竟还是王语嫣,尤其是她适才那恚怒怨怼的神色。 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左首随风飘来几句诵经念佛之声:“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识佛,识佛明心,离心非佛,离佛非心……”声音祥和浑厚,却是从来没听见过的。段誉心道:“原来此处有个和尚,不妨去问问他有没见到萧大哥。”当即循声走去。 转过一片竹林,忽见林间一块草坪上聚集着不少人。一个身穿敝旧青袍的僧人背向坐在石上,诵经之声便自他口出,他面前坐着多人,其中有萧远山、萧峰父子,慕容博、慕容复父子,以及来自别寺的几位高僧、少林寺好几位玄字辈高僧,也都坐在地下,双手合什、垂首低眉,恭恭敬敬的听法。四五丈外站着一人,却是吐蕃国师鸠摩智,脸露讥嘲之色,显是心中不服。 段誉出身于佛国,自幼即随高僧研习佛法,于佛经义理颇有会心,只大理国佛法一部分自南方传来,属于小乘部派佛法,另一部分大乘佛法则自吐蕃国传来,属于密宗,与少林寺的禅宗一派颇有不同,听那老僧所说偈语,虽似浅显,却含至理,寻思:“瞧这位老僧的服色,乃是少林寺僧侣,且职司甚低,不过是烧茶扫地的杂役,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萧大哥他们都听他讲经说法?” 他慢慢绕过去,要瞧那老僧是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许人物。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面,须得走到萧峰等人身后,他不敢惊动诸人,放轻脚步,远远兜了个圈子,斜身缩足,正要走近鸠摩智身畔时,突见鸠摩智转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段誉也以笑容相报。 突然之间,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当胸射来。段誉叫声:“啊哟!”欲施六脉神剑抵御,却已不及,只觉胸口一痛,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念道:“阿弥陀佛!”便已人事不知了。 第1225章 天龙(213) 慕容博给玄慈揭破本来面目,又说穿当日假传讯息、酿成雁门关祸变之人便即是他,情知不但萧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于中原豪雄,当即飞身向少林寺中奔去。少林寺房舍众多,自己熟悉地形,不论在那里一藏,萧氏父子都不易找到。但萧远山与萧峰二人对他恨之切骨,如影随形般跟踪而来。萧远山和他年纪相当,功力相若,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萧远山便难追及。萧峰却正当壮年,武功精力,俱在登峰造极之时,发力疾赶之下,当慕容博奔近少林寺山门口时,萧峰于数丈外挥掌拍出,掌力已及后背。 慕容博回掌挡架,全身一震,手臂隐隐发麻,不禁大惊:“这契丹小狗功力如此厉害!”侧身闪进山门。萧峰那容他脱身,抢步急赶。但慕容博既入寺中,到处回廊殿堂,萧峰掌力虽强,却已拍不到他。三人一前二后,片刻间便已奔入藏经阁中。 慕容博破窗而入,一出手便点了守阁四僧的昏睡穴,转过身来,冷笑道:“萧远山,是你父子二人齐上呢,还是咱二老单打独斗,拚个死活?”萧远山拦住阁门,说道:“孩儿,你挡着窗口,别让他走了。”萧峰道:“是!”闪身窗边,横掌当胸,父子二人合围,眼看慕容博再难脱身。萧远山道:“你我之间的深仇大怨,不死不解。当年三次较艺,我都适可而止,手下容情,今日识破了你本来面目,你又已武功大进,自是我父子联手齐上,取你性命。” 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一个人来,正是鸠摩智。他向慕容博合什一礼,说道:“慕容先生,昔年一别,嗣后便闻先生西去,小僧好生痛悼,原来先生隐居不出,另有深意,今日重会,真乃喜煞小僧也。”慕容博抱拳还礼,笑道:“在下因家国之故,蜗伏假死,致劳大师挂念,实深惭愧。”鸠摩智道:“岂敢,岂敢。当日小僧与先生邂逅相逢,讲武论剑,得蒙先生指点数日,生平疑义,一旦尽解,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绝技要旨相赠,更铭感于心。” 慕容博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向萧氏父子道:“萧老侠、萧大侠,这位鸠摩智神僧,乃吐蕃国大轮明王,佛法渊深,武功更远胜在下,可说当世罕有其比。” 萧远山和萧峰对望了一眼,均想:“这番僧虽然未必能强于慕容博,但也必甚为了得,他与慕容博渊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于他,此战胜败,倒是难说了。” 鸠摩智道:“慕容先生谬赞。当年小僧听先生论及剑法,以大理国天龙寺‘六脉神剑’为天下诸剑第一,恨未得见,引为平生憾事。小僧得悉先生噩耗,便前赴大理天龙寺,欲求六脉神剑剑谱,焚化于先生墓前,以报知己。不料天龙寺枯荣老僧奸诈狡狯,竟在紧急关头以内力焚毁剑谱。小僧虽存季札挂剑之念,却不克完愿,抱憾良深。” 慕容博道:“大师只存此念,在下已不胜感激。何况段氏六脉神剑尚存人间,适才大理段公子与犬子相斗,剑气纵横,天下第一剑之言,名不虚传。” 便在此时,人影晃动,藏经阁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复。他落后数步,到得寺中,便失了父亲和萧峰父子的踪迹,待得寻到藏经阁中,反让鸠摩智赶在头里。他刚好听得父亲说起段誉以六脉神剑胜过自己之事,不禁大感羞惭。 慕容博又道:“这里萧氏父子欲杀我而甘心,大师以为如何?” 鸠摩智道:“忝在多年知交,焉能袖手?” 萧峰见慕容复赶到,变成对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慕容复虽然稍弱,却也未可小觑,只怕非但杀慕容博不得,自己父子反要毕命于藏经阁中。但他胆气豪勇,浑不以身处逆境为意,大声喝道:“今日之事,不判生死,决不罢休。接招罢!”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急拍过去。慕容博左手疾拂,凝运功力,要将他掌力化去。喀喇喇一声响,左首一座书架木片纷飞,断成数截,架上经书塌将下来。萧峰这一掌劲力雄浑,慕容博虽将之拂开,却未得消解,不过将掌力转移方位,击上了书架。 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南慕容,北乔峰!果然名下无虚!萧兄,我有一言,你听是不听?”萧远山道:“任凭你如何花言巧语,休想叫我不报杀妻深仇。”慕容博道:“你要杀我报仇,以今日之势,只怕未必能够。我方三人,敌你父子二人,请问是谁多占赢面?”萧远山道:“当然是你多占赢面。大丈夫以寡敌众,又何足惧?”慕容博道:“萧氏父子英名盖世,生平怕过谁来?可是惧虽不惧,今日要想杀我,却也甚难。我跟你做一桩买卖,我让你得遂报仇之愿,但你父子却须答允我一件事。” 萧远山、萧峰均感诧异:“这老贼不知又生什么诡计?” 慕容博又道:“只须你父子允了此事,便可上前杀我报仇。在下束手待毙,决不抗拒,鸠摩师兄和复儿也不得出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萧远山父子固然大奇,鸠摩智和慕容复也是惊骇莫名。慕容复叫道:“爹爹,我众彼寡……”鸠摩智也道:“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僧但教有一口气在,决不容人伸一指加于先生。”慕容博道:“大师高义,在下交了这样一位朋友,虽死何憾?萧兄,在下有一事请教。当年我假传讯息,致酿巨祸,萧兄可知在下干此无行败德之事,其意何在?” 萧远山怒气填膺,戟指骂道:“你本是个卑鄙小人,为非作歹,幸灾乐祸,又何必有甚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击了过去。 鸠摩智斜刺里闪至,双掌封挡,波的一声响,拳风掌力相互激荡,冲将上去,屋顶灰尘沙沙而落。这一下掌拳相交,竟不分高下,两人都暗自钦佩。 慕容博道:“萧兄暂抑怒气,且听在下毕言。萧兄一向远在北国,咱二人素不相识,自无怨仇。至于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他交好多年。我既竭力挑拨生事,要双方斗个两败俱伤,自当有重大原由。” 萧远山双目中直欲喷出火来,喝道:“什么原由?你……你说,你说!” 慕容博道:“萧兄,你是契丹人。鸠摩智明王是吐蕃国人。他们中土武人,都说你们是番邦夷狄,并非上国衣冠。令郎明明是丐帮帮主,才略武功,震铄当世,真乃丐帮中古今罕有的英雄豪杰。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异族,立刻翻脸不容情,非但不认他为帮主,且人人欲杀之而甘心。萧兄,你说此事是否公道?” 萧远山道:“宋辽世仇,两国攻伐争斗,已历一百余年。边疆之上,宋人辽人相见即杀,自来如此。丐帮中人既知我儿是契丹人,岂能奉仇为主?此是事理之常,也没什么不公道。”顿了一顿,又道:“玄慈方丈、汪剑通等杀我妻室、下属,原非本意。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辽之争,不足为奇,只是你设计陷害,却放你不过。” 慕容博道:“依萧兄之见,两国相争,攻战杀伐,只求破敌制胜,克成大功,是不是还须讲究什么仁义道德?”萧远山道:“兵不厌诈,自来就是如此。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言语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萧兄,你道我慕容博是那一国人?” 萧远山微微一凛,道:“你姑苏慕容氏,当然是南朝汉人,难道还是什么外国人?”玄慈方丈学识渊博,先前听得慕容博劝阻慕容复自杀,从他几句话之中,便猜知了他的出身来历。萧远山不知往昔史事,便不明其中情由。 慕容博摇头道:“萧兄这一下可猜错了。”转头向慕容复道:“孩儿,咱们是那一国人氏?”慕容复道:“咱们慕容氏乃鲜卑族人,昔年大燕国威震河朔,打下了锦绣江山,只可惜敌人凶险狠毒,颠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给你取名,用了一个‘复’字,那是何所含义?”慕容复道:“爹爹是命孩儿时时刻刻不可忘了列祖列宗的遗训,须当兴复大燕,夺还江山。”慕容博道:“你将大燕国的传国玉玺,取出来给萧老侠瞧瞧。” 慕容复道:“是!”解开负在背上的布包,取出一颗黑玉雕成的方印。玉印上端雕着一头形态生动的豹子,慕容复翻过玉印,显出印文。鸠摩智见印文雕着“大燕皇帝之宝”六个大字。萧氏父子不识篆文,然见那玉玺雕琢精致,边角上却颇有破损,显是颇历年所,多经灾难,虽不明真伪,却知大非寻常,更不是新制之物。 慕容博又道:“你将大燕皇帝世系谱表,取出请萧老侠过目。”慕容复道:“是!”将玉玺收入包中,顺手取出一个油布包来,打开油布,抖出一幅黄绢,双手提起。 萧远山等见黄绢上以朱笔书写两种文字,右首的弯弯曲曲,众皆不识,当是外国文字。左首则是汉字,最上端写着:“太祖文明帝讳皝”,其下写道:“烈祖景昭帝讳隽”,其下写道:“幽帝讳暐”。另起一行写道:“世祖武成帝讳垂”,其下写道:“烈宗惠愍帝讳宝”,其下写道:“开封公讳详”、“赵王讳麟”。绢上其后又写着“中宗昭武帝讳盛”、“昭文帝讳熙”等等字样,皇帝的名讳,各有缺笔。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亡国后,以后的世系便都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年代久远,子孙繁衍,萧远山、萧峰、鸠摩智三人一时也无心详览。但见那世系表最后一人写的是“慕容复”,其上则是“慕容博”。 鸠摩智道:“原来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孙,失敬,失敬!” 慕容博叹道:“亡国遗民,得保首领,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历代祖宗遗训,均以兴复为嘱,慕容博无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终一无所成。萧兄,我鲜卑慕容氏意图光复故国,你道该是不该?” 萧远山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什么该与不该之可言?” 慕容博道:“照啊!萧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兴复大燕,须得有机可乘。想我慕容氏人丁单薄,势力微弱,重建邦国,当真谈何容易?唯一的机缘是天下大乱,四处征战不休。” 萧远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讯,挑拨是非,便在要使宋辽生衅,大战一场?”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辽间战衅重开,大燕便能乘时而动。当年晋朝有八王之乱,司马氏自相残杀,我五胡方能割据中原之地。今日之势,亦复如此。”鸠摩智点头道:“不错!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内乱,不但慕容先生复国有望,我吐蕃国也能分一杯羹了。” 萧远山冷哼一声,斜睨二人。 慕容博道:“令郎官居辽国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镇南京,倘若挥军南下,尽占南朝黄河以北河山,建立赫赫功业,进则自立为主,退亦长保富贵。那时顺手将中原群豪聚而歼之,如踏蝼蚁,昔日为丐帮斥逐的那口恶气,岂非一旦而吐?” 萧远山道:“你想我儿为你尽力,俾你得能混水摸鱼,以遂兴复燕国的野心?” 慕容博道:“不错,其时我慕容氏建一枝义旗,兵发山东,为大辽呼应,同时吐蕃、西夏、大理三国并起,咱五国瓜分了大宋,亦非难事。我燕国不敢取大辽一尺一寸土地,若得建国,尽当取之于南朝。此事于大辽大大有利,萧兄何乐而不为?”他说到这里,突然间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灿然的匕首,一挥手,将匕首插入身旁几上,说道:“萧兄父子只须依得在下倡议,便可立取在下性命,为夫人报仇,在下决不抗拒。”嗤的一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肌肤。 这番话实大出萧氏父子意料之外,此人在大占优势的局面下,竟肯束手待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鸠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军国大事,不厌机诈。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萧氏父子事后却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生这……这不是死得轻于鸿毛了么?” 慕容博道:“萧老侠隐居数十年,侠踪少现人间。萧大侠却英名播于天下,一言九鼎,岂会反悔?萧大侠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少女,尚且肯干冒万险,孤身而入聚贤庄求医,怎能手刃老朽之后而自食诺言?在下筹算已久,这正是千载一时的良机。老朽风烛残年,以一命而换万世基业,这买卖如何不做?”他脸露微笑,凝视萧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萧远山道:“我儿,此人之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 萧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击向木几,只听得噼啪一声响,木几碎成数块,匕首随而落地,凛然说道:“杀母大仇,岂可当作买卖交易?此仇能报便报,如不能报,则我父子毕命于此便了。这等肮脏买卖,岂是我萧氏父子所屑为?” 慕容博仰天大笑,朗声道:“我素闻萧峰萧大侠才略盖世,识见非凡,殊不知今日一见,竟是个不明大义、徒逞意气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萧峰知他是以言语相激,冷冷的道:“萧峰是英雄豪杰也罢,是凡夫俗子也罢,总不能中你圈套,作你手中的杀人之刀。”慕容博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是大辽国大臣,却只记得父母私仇,不思尽忠报国,如何对得起大辽?” 萧峰踏上一步,昂然说道:“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日雁门关外宋兵和辽兵相互打草谷的残酷情状,越说越响,又道:“兵凶战危,世间岂有必胜之事?大宋兵多财足,只须有一二名将,率兵奋战,大辽、吐蕃联手,未必便能取胜。咱们杀个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却让你慕容氏来乘机兴复燕国。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旨在保土安民,而非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报仇雪恨而杀人取地、建立功业。” 萧远山年轻之时,一心致力于宋辽休战守盟,听了儿子这番话,点头连声称是。 第1226章 天龙(214) 忽听得长窗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善哉,善哉!萧居士宅心仁厚,这般以天下苍生为念,当真是菩萨心肠。” 五人一听,都吃了一惊,怎地居然并不知觉窗外有人?而且听此人的说话口气,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复喝道:“是谁?”不等对方答话,砰的一掌拍出,两扇长窗脱钮飞出,落到了阁下。 只见窗外走廊之上,一个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着一把扫帚,正在弓身扫地。这僧人年纪不小,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行动迟缓,有气没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慕容复又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头来,说道:“施主问我躲在这里……有……有多久了?”五人一齐凝视着他,只见他眼光茫然,全无精神,但说话声音正便是适才称赞萧峰的口音。 慕容复道:“不错,我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计算,过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脸上现出歉然之色,道:“我……我记不清楚了,不知是四十二年,还是四十三年。这位萧老居士最初晚上来看经之时,我……我已来了十多年。后来……后来慕容老居士也来了。唉,你来我去,将阁中的经书翻得乱七八糟,也不知为了什么。” 萧远山大为惊讶,心想自己到少林寺来偷研武功,全寺僧人没一个知悉,这老僧又怎会知道?多半他适才在寺外听了自己的言语,便在此胡说八道,说道:“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贯注在武学典籍之上,心无旁骛,自然瞧不见老僧。记得居士第一晚来阁中借阅的,是一本《无相劫指谱》,唉!从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可惜!” 萧远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经阁,找到一本《无相劫指谱》,知是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之一,当时喜不自胜,此事除自己之外,更无第二人知晓,难道这老僧当时确是在旁亲眼目睹?一时之间只道:“你……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来借阅的,是一本《善勇猛拳法》。当时老僧暗暗叹息,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陷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惯常取书之处,放了一部《法华经》、一部《杂阿含经》,只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读参悟。不料居士沉迷于武学,于正宗佛法却置之不理,将这两部经书撇在一旁,找到一册《伏魔杖法》,便欢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得回头?” 萧远山听他随口道来,将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经阁中夤夜的作为说得丝毫不错,渐渐由惊而惧,由惧而怖,背上冷汗一阵阵冒将上来,一颗心几乎也停了跳动。 那老僧慢慢转头,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见他目光呆滞,直如视而不见其物,却又似自己内心所隐藏的秘密,每一件都给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心中发毛,周身大不自在。只听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慕容居士虽是鲜卑族人,但在江南侨居已有数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风流,岂知居士来到藏经阁中,将我祖师的微言法语、历代高僧的语录心得,一概弃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却即如获至宝。昔人买椟还珠,贻笑千载。两位居士乃当世高人,却也作此愚行。” 慕容博心下骇然,自己初入藏经阁,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籍,确然便是《拈花指法》,但当时曾四周详察,查明藏经阁里外并无一人,怎么这老僧直如亲见? 只听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萧居士尤为贪多务得。萧居士所修习的,只是如何克制少林派现有武功,慕容居士却将本寺七十二绝技逐步囊括以去,尽数录了副本。想来这些年之中,居士尽心竭力,意图融会贯通这七十二绝技,说不定已传授于令郎了。” 他说到这里,眼光向慕容复转去,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跟着看到鸠摩智,这才点头,道:“是了!令郎年纪尚轻,功力不足,无法研习少林七十二绝技,原来是传之于一位吐蕃高僧。大轮明王,你错了,全然错了,你想贯通少林七十二绝技,却又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 鸠摩智从未入过藏经阁,对那老僧绝无敬畏之意,冷冷的道:“什么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大师之语,不太也危言耸听么?” 那老僧道:“不是危言耸听。本派武功传自达摩老祖。佛门子弟学武,乃在强身健体,护法伏魔。修习任何武功之时,务须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学为基,则练武之时,必定伤及自身。功夫练得越深,自身受伤越重。如所练的只不过是拳打脚踢、兵刃暗器的外门功夫,那也罢了,对自身危害甚微,只须身子强壮,尽自抵御得住……” 忽听得楼下说话声响,跟着楼梯上托、托、托几下轻点,七八个僧人纵身上阁。当先是少林派两位玄字辈高僧玄因、玄生,跟着是神山、神音、道清、观心等几位外来高僧,其后又是玄字辈的玄垢、玄净两僧。众僧见萧远山父子、慕容博父子、鸠摩智五人都在阁中,静听一个面目陌生的老僧说话,均感诧异。这些僧人均是大有修养的高明之士,当下也不上前打扰,站在一旁,且听他说什么。 那老僧见众僧上来,全不理会,继续说道:“但如练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多罗叶指、般若掌之类,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调和化解,则戾气深入脏腑,愈陷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厉害百倍。大轮明王原是我佛门弟子,精研佛法,记诵析理,当世无双,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众生之念,虽然典籍淹通,妙辩无碍,终不能消解修习这些上乘武功时所钟的戾气。” 群僧只听得几句,便觉这老僧所言大含精义,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凛然之意。有几人便合什赞叹:“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只听他继续说道:“我少林寺建刹数百年,古往今来,唯达摩祖师一人身兼诸门绝技,此后更无一位高僧能并通诸般武功,却是何故?七十二绝技的典籍一向在此阁中,向来不禁门人弟子翻阅,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鸠摩智怫然道:“那是宝刹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玄因、玄生、玄垢、玄净均想:“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本寺操执杂役的服事僧,怎能有如此见识修为?”服事僧虽是少林寺僧人,但只剃度而不拜师、不传武功、不修禅定、不列“玄、慧、虚、空”的辈份排行,除诵经拜佛之外,只作些烧火、种田、洒扫、厨工、土木粗活。少林寺僧人众多,玄因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识此僧,倒也并不希奇,然听他吐属高雅,识见卓超,都不由得暗暗纳罕。 那老僧续道:“本寺七十二项绝技,每一项功夫都能伤人要害、取人性命,凌厉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项绝技,均须有相应的慈悲佛法为之化解。这道理本寺僧人却也并非人人皆知,一人武功越练越高之后,禅理上的领悟,自然而然会受到障碍。在我少林派,便叫作‘武学障’,与别宗别派的‘知见障’道理相同。要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杀生,两者背道而驰,相互克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绝技方能练得越多,但修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却又不屑去多学诸般厉害的杀人法门了。” 道清大师点头道:“得闻老师父一番言语,小僧茅塞顿开。”那老僧合什道:“不敢,老衲说得不对之处,还望众位指教。”群僧一齐合掌道:“请师父更说佛法。” 鸠摩智寻思:“少林寺的七十二项绝技让慕容先生盗了出来,泄之于外,少林寺群僧心下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便派一个老僧在此装神弄鬼,想骗得外人不敢练他门中的武功。嘿嘿,我鸠摩智那有这么容易上当?” 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法修为不足,却要强自多学上乘武功的,但练将下去,若非走火入魔,便是内伤难愈。本寺玄澄大师一身超凡绝俗的武学修为,先辈高僧均许为本寺二百年来武功第一。但他在一夜之间,突然筋脉俱断,成为废人,那便是为此了。” 玄因、玄生二人同时跪倒,说道:“大师,可有法子救得玄澄师兄一救?”那老僧摇头道:“太迟了,不能救了。当年玄澄大师来藏经阁拣取武学典籍,老衲曾三次提醒于他,他始终执迷不悟。现下筋脉既断,又如何能够再续?其实,五蕴皆空,色身受伤,从此不能练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开悟,实是因祸得福。两位大师所见,却又不及玄澄大师了。”玄因、玄生齐道:“是。多谢开示。” 忽听得嗤、嗤、嗤三声轻响,响声过去更无异状。玄因等均知这是本门“无相劫指”的功夫,齐向鸠摩智望去,只见他脸上已然变色,却兀自强作微笑。 原来鸠摩智越听越不服,心道:“你说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不能遍学,我不是已经学会不少?怎么又没筋脉齐断,成为废人?”双手拢在衣袖之中,暗暗使出“无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觉的向那老僧弹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处,便似遇上了一层柔软之极、却又坚硬之极的屏障,嗤嗤嗤几声响,指力便散得无形无踪,却也并不反弹而回。鸠摩智大吃一惊,心道:“这老僧果然有些鬼门道,并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两位请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诸位大师差遣,两位行此大礼,如何克当?”玄因、玄生只觉各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手臂下轻轻一托,身不由主的便即站起,却没见那老僧伸手拂袖,都感惊异不止,心想这般潜运神功,心到力至,莫非这位老僧竟是菩萨化身,否则怎能有如此广大神通、无边佛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项绝技,均分‘体’、‘用’两道,‘体’为内力本体,‘用’为运用法门。萧居士和慕容居士本身原有上乘内功根柢,来本寺所习的,不过是七十二绝技的运用法门,虽有损害,却一时不显。大轮明王曾练过‘逍遥派’的‘小无相功’罢?” 鸠摩智又是一惊,自己偷学逍遥派“小无相功”,从无人知,怎么这老僧却瞧了出来?但随即释然:“虚竹适才跟我相斗,使的便是小无相功。多半是虚竹跟他说的,何足为奇?”便道:“‘小无相功’虽源出道家,但近日佛门弟子习者亦多,演变之下,已集佛道两家之所长。即是贵寺之中,亦不乏此道高手。” 那老僧微现惊异之色,说道:“少林寺中也有人会‘小无相功’?老衲今日还是首次听闻。”鸠摩智心道:“你装神弄鬼,倒也似模似样。”微微一笑,也不点破。那老僧续道:“小无相功精微渊深,可据以运使各家各派武功,以此为根基,本寺的七十二绝技,倒也皆可运使,只不过细微曲折之处,不免有点似是而非罢了。” 玄生转头向鸠摩智道:“明王自称兼通敝派七十二绝技,原来是如此兼通法。”语中带刺。鸠摩智装作没听见,不加置答。 那老僧又道:“明王若只修习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的使用之法,其伤隐伏,虽有疾害,一时之间还不致危及本元。可是明王此刻‘承泣穴’上色现朱红,‘闻香穴’上隐隐有紫气透出,‘颊车穴’筋脉震动,种种迹象,显示明王在练了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后,又欲融会贯通,将数项绝技并而为一……”他说到这里,微微摇头,眼光中大露悲悯惋惜之情。 鸠摩智学会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之后,觉得功法种类太多,不如将若干功法相近者合并,但并来并去,甚感心烦意躁,头绪纷纭,难以捉摸,难道那老僧所说确非虚话,果然是“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么?转念又想:“练功不成,因而走火入魔,原是常事,但我精通内外武学秘奥,岂是常人可比?这老僧大言炎炎,我若中了他的诡计,鸠摩智一生英名付诸流水了。” 那老僧见他脸上初现忧色,但随即双眉一挺,又是满脸刚愎自负的模样,显然将自己的言语当作了耳畔东风,轻叹了口气,向萧远山道:“萧居士,你近来小腹上‘梁门’‘太乙’两穴,可觉到隐隐疼痛么?”萧远山全身一凛,道:“神僧明见,正是这般。”那老僧又道:“你‘关元穴’上的麻木不仁,近来却又如何?”萧远山更是惊讶,颤声道:“这麻木处十年前只小指头般大一块,现下……现下几乎有茶杯口大了。” 萧峰一听,知父亲三处要穴现出这般迹象,系强练少林绝技所致,从他话中听来,这征象已困扰他多年,始终无法驱除,成为一大隐忧,当即上前两步,双膝跪倒,向那老僧拜了下去,说道:“家父病根已深,还祈慈悲解救。” 那老僧合什还礼,说道:“施主请起。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肯以私仇而伤害宋辽军民,如此大仁大义,不论有何吩咐,老衲无有不从。不必多礼。”萧峰大喜,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萧老施主过去杀人甚多,颇伤无辜,像乔三槐夫妇、玄苦大师,实是不该杀的。” 萧远山是契丹英雄,年纪虽老,不减犷悍之气,听那老僧出言责备,朗声道:“老夫自知受伤已深,但年过六旬,有子成人,纵然顷刻间便死,亦复何憾?神僧要老夫认错悔过,却万万不能。”那老僧摇头道:“老衲不敢。认错悔过,生自本人内心,方有意义,旁人强求,全无益处。老施主之伤,乃因强练少林派武功而起,欲觅化解之道,便须从佛法中去寻。” 他说到这里,转头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视死如归,自不须老衲饶舌多言。但若老衲指点途径,令老施主免除了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上每日三次的万针攒刺之苦,却又如何?” 第1227章 天龙(215) 慕容博脸色大变,不由得全身微微颤动。他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每日清晨、正午、子夜三时,确如万针攒刺,痛不可当,不论服食何种灵丹妙药,都没半点效验。只要一运内功,那针刺之痛更深入骨髓。一日之中连死三次,那里还有什么生人乐趣?这痛楚近年来更加厉害,他所以甘愿一死,以交换萧峰答允兴兵攻宋,虽说是为了兴复燕国的大业,一小半也为了身患这无名恶疾,实在难以忍耐。这时突然听那老僧说出自己的病根,一惊非同小可。以他这等武功高深之士,即令耳边平白响起一个霹雳,也丝毫不会吃惊。但那老僧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令他心惊肉跳,惶恐无已。他身子抖得两下,猛觉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之中,那针刺般的剧痛突又发作。本来此刻并非作痛的时刻,可是心神震荡之下,其痛陡生,当下只得咬紧牙关强忍。 慕容复素知父亲要强好胜的脾气,宁可杀了他,也不能人前出丑受辱,他更不愿如萧峰一般,为了父亲而向那老僧跪拜恳求,向萧峰父子一拱手,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暂且别过。两位要找我父子报仇,我们在姑苏燕子坞参合庄恭候大驾。”伸手携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们走罢!” 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让令尊受此彻骨奇痛的煎熬?” 慕容复脸色惨白,拉着慕容博之手,迈步便走。 萧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这等便宜事?你父亲身上有病,大丈夫不屑乘人之危,且放了他过去。你可没病没痛!”慕容复气往上冲,喝道:“那我便接萧兄的高招!”萧峰更不打话,呼的一掌,一招降龙廿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向慕容复猛击过去。他见藏经阁中地势狭隘,高手群集,不便久斗,是以使上了十成力,要在数掌之间便取敌人性命。慕容复见他掌势凶猛,运起平生之力,要以“斗转星移”之技化解。 那老僧双手合什,说道:“阿弥陀佛,佛门善地,两位施主不可妄动无明。” 他双掌只这么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无形高墙,挡在萧峰和慕容复之间。萧峰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这堵墙上,登时无影无踪,消于无形。 萧峰心中一凛,他自艺成以来,武功上从未输于何人,但眼前这老僧功力显比自己强得太多,他既出手阻止,今日之仇是决不能报了。他想到父亲的内伤,躬身道:“在下草野之辈,不知礼仪,冒犯了神僧,尚请恕罪。” 那老僧微笑道:“好说,好说。老僧对萧施主好生相敬,唯大英雄能本色,萧施主当之无愧。” 萧峰道:“家父所犯下的杀人罪孽,都系由在下身上引起,恳求神僧治了家父之伤,诸般罪责,都由在下领受,万死不辞。” 那老僧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已经说过,要化解萧老施主的内伤,须从佛法中寻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觉。旁人只能指点,却不能代劳。我问萧老施主一句话:倘若你有治伤的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内伤,你肯不肯为他医治?” 萧远山一怔,道:“我……我为慕容老……老匹夫治伤?”慕容复喝道:“你嘴里放干净些。”萧远山咬牙切齿的道:“慕容老匹夫杀我爱妻,毁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万剐,将他斩成肉酱。”那老僧道:“你如不见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难消心头之恨?”萧远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来,心头日思夜想,便只这一桩血海深恨。” 那老僧点头道:“那也容易。”缓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头顶。 慕容博初时见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见他伸掌拍向自己天灵盖,左手忙上抬相格,又恐对方武功太过厉害,一抬手后,身子跟着向后飘出。他姑苏慕容氏家传武学,本已甚高,再钻研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后,更加如虎添翼,这一抬手,一飘身,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守势之严密飘逸,直可说至矣尽矣,蔑以加矣。阁中诸人均是武学高手,一见他使出这两招来,都暗喝一声采,即令萧远山父子,也不禁钦佩。 岂知那老僧一掌轻轻拍落,波的一声响,正好击在慕容博脑门正中的“百会穴”上。慕容博全身剧震,登时气绝,向后便倒。 慕容复大惊,抢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见父亲嘴眼俱闭,鼻孔中已无出气,忙伸手到他心口摸去,心跳亦已停止。慕容复悲怒交集,万想不到这个满口慈悲佛法的老僧竟斗然间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这老贼秃!”将父亲的尸身往柱上一靠,飞身纵起,双掌齐出,向那老僧猛击过去。 那老僧不闻不见,全不理睬。慕容复双掌推到那老僧身前两尺之处,突然间又如撞上了一堵无形气墙,更似撞进了一张渔网之中,掌力虽猛,却无可施力,给那气墙反弹出来,撞在一座书架之上。本来他去势既猛,反弹之力也必十分凌厉,但他掌力似为那无形气墙尽数化去,然后将他轻轻推开,是以他背脊撞上书架,书架固不倒塌,连架上堆满的经书也没落下一册。 慕容复甚是机警,虽伤痛父亲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何止十倍,纵使全力施为,终究奈何他不得,当下倚在书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盘算,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偷袭。 那老僧转向萧远山,淡淡的道:“萧老施主要亲眼见到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以平积年仇恨。现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萧老施主这口气可平了罢?” 萧远山见那老僧一掌击死慕容博,本来也讶异无比,听他这么问,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三十年来,他处心积虑,便是要报这杀妻之仇、夺子之恨。他躲在少林寺附近刺探,先查知玄慈是带头害他妻子之人,却不愿暗中杀他,决意以毒辣手段公开报此血仇,其后探明玄慈方丈与叶二娘私通,生有一子,便从叶二娘手中夺得其子,令他二人同遭失子之痛。他将当年参与雁门关之役的中原豪杰一个个打死,连玄苦大师与乔三槐夫妇也死在他手中,更在天下英雄之前揭破玄慈与叶二娘的奸情,令他身败名裂,这仇可算报得到家之至。适才陡然得知假传音讯、酿成惨变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旁隐伏、与自己三次交手的慕容博,萧远山满腔怒气,便都倾注在这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抽其筋而炊其骨。那知平白无端的出来一个无名老僧,行若无事的一掌便将自己的大仇人打死了。他霎时之间,犹如身在云端,飘飘荡荡,在这世间更无立足之地。 萧远山少年时豪气干云,学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只因恩师乃南朝汉人,在出任辽国属珊大帐亲军总教头后,便累向太后及辽帝进言,以宋辽固盟为务,消解了不少次宋辽大战的祸殃。他与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马,两相爱悦,成婚后不久诞下一个麟儿,更是襟怀爽朗,意气风发。不料雁门关外奇变陡生,他堕谷不死之余,整个人全然变了,什么功名事业、名位财宝,在他眼中皆如尘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泄大恨。他本是个豪迈诚朴的塞外豪杰,心中一充满仇恨,竟越来越乖戾。再在少林寺旁潜居数十年,昼伏夜出,勤练武功,一年之间难得与旁人说一两句话,性情更是大变。 如今大仇得报,按理说该当十分快意,但内心却说不出的寂寞凄凉,只觉在这世上再也没什么事情可干,活着也是白活。他斜眼向倚在柱上的慕容博瞧去,见他脸色平和,嘴角边微带笑容,倒似死去之后,比活着还更快乐。萧远山内心反隐隐有点羡慕他的福气,但觉一了百了,人死之后,什么都一笔勾销。顷刻之间,心下一片萧索:“这个大仇人死了,我的仇已报了。我却到那里去?回大辽吗?去干什么?到雁门关外去隐居么?去干什么?带了峰儿浪迹天涯、四处飘流么?为了什么?” 那老僧道:“萧老施主,你要去那里,这就请便。”萧远山摇头道:“我……我却到那里去?我无处可去。”那老僧道:“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能亲手报此大仇,是以心有余憾,是不是?”萧远山道:“不是!就算你没打死他,我也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点头道:“不错!可是这位慕容少侠伤痛父亲之死,却要找老衲和你报仇,却如何是好?” 萧远山心灰意懒,说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侠要为父报仇,尽管来杀我便是。”叹了口气,说道:“他来取了我的性命倒好。峰儿,你回大辽去罢。咱们的事都办完啦,路已走到了尽头。”萧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侠倘若打死了你,你儿子势必又要杀慕容少侠为你报仇,如此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天下的罪业都归我罢!”说着踏上一步,提起手掌,往萧远山头顶拍将下去。 萧峰大惊,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父亲,大声喝道:“住手!”双掌齐出,向那老僧当胸猛击过去。他对那老僧本来十分敬仰,但这时为了相救父亲,只有全力奋击。那老僧伸出左掌,将萧峰双掌推来之力一挡,右掌却仍拍向萧远山头顶。 萧远山全没想到抵御,眼见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脑门,那老僧突然大声一喝,右掌改向萧峰击去。 萧峰双掌之力正与他左掌相持,突见他右掌转而袭击自己,当即抽出左掌抵挡,同时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这一招中途变向,纯系虚招,只是要引开萧峰双掌中的一掌之力,以减轻推向自身的力道。萧峰左掌既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转,波的一声轻响,已击中萧远山的顶门。 便在此时,萧峰的右掌已跟着击到,砰的一声响,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这“夫”字一说出,口中一股鲜血跟着直喷出来。 萧峰一呆,过去扶住父亲,但见他呼吸停闭,心不再跳,已然气绝身亡,一时悲痛填膺,浑没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时候了,该当走啦!”右手抓住萧远山尸身的后领,左手抓住慕容博尸身的后领,迈开大步,竟如凌虚而行一般,走了几步,便跨出了窗子。 萧峰和慕容复齐声大喝:“你……你干什么?”同发掌力,向老僧背心击去。就在片刻之前,他二人还势不两立,要拚个你死我活,这时两人的父亲双双遭害,竟尔敌忾同仇,联手追击对头。二人掌力相合,力道更加巨大。那老僧在二人掌风推送之下,便如纸鸢般向前飘出数丈,双手仍抓着两具尸身,三个身子轻飘飘地,浑不似血肉之躯。 萧峰纵身急跃,追出窗外,只见那老僧手提二尸,直向山上走去。萧峰加快脚步,只道三脚两步便能追到他身后,不料那老僧轻功之奇,实是生平从所未见,宛似身有邪术一般。萧峰奋力急奔,只觉山风刮脸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离那老僧背后始终有两三丈远近,连连发掌,都打入了空处。 那老僧在荒山中东一转,西一拐,到了林间一处平旷之地,将两具尸身放在一株树下,都摆成了盘膝而坐的姿势,自己坐在二尸之后,双掌分别抵住二尸的背心。他刚坐定,萧峰亦已赶到。 萧峰见那老僧举止有异,便不上前动手。只听那老僧道:“我提着他们奔走一会,活活血脉。”萧峰诧异万分,给死人活活血脉,那是什么意思?顺口道:“活活血脉?”那老僧道:“他们内伤太重,须得先令他们作龟息之眠,再图解救。”萧峰心下一凛:“难道我爹爹没死?他……他是在给爹爹治伤?天下那有先将人打死再给他治伤之理?” 过不多时,慕容复、鸠摩智、玄因、玄生以及神山上人等先后赶到,只见两尸头顶忽然冒出一缕缕白气。 那老僧将二尸转过身来,面对着面,再将二尸四只手拉成互握。慕容复叫道:“你……你……这干什么?”那老僧不答,绕着二尸缓缓行走,不住伸手拍击,有时在萧远山“大椎穴”上拍一记,有时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只见二尸头顶白气越来越浓。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萧远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时微微颤动。萧峰和慕容复惊喜交集,齐叫:“爹爹!”萧远山和慕容博慢慢睁开眼来,向对方看了一眼,随即闭住。但见萧远山满脸红光,慕容博脸上隐隐现出青气。 众人这时方才明白,那老僧适才在藏经阁上击打二人,只不过令他们暂时停闭气息、心脏不跳,当是医治重大内伤的一项法门。许多内功高深之士都曾练过“龟息”之法,然而那是自行停止呼吸,要将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委实匪夷所思。这老僧既出于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何必开这个大玩笑,以致累得萧峰、慕容复惊怒如狂,更累得他自身受到萧峰掌击、口喷鲜血?众人心中尽是疑团,但见那老僧全神贯注的转身发掌,谁也不敢出口询问。 渐渐听得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响,愈来愈粗重,跟着萧远山脸色渐红,到后来便如要滴出血来,慕容博的脸色却越来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旁观众人均知,一个是阳气过旺,虚火上冲,另一个却是阴气太盛,风寒内塞。玄因、玄生、道清等身上均带得有治伤妙药,只不知那一种方才对症。 突然间听得那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于无形!” 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来交互握住,听那老僧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紧,各人体内的内息向对方涌了过去,融会贯通,以有余补不足,两人脸色渐渐分别消红退青,变得苍白;又过一会,两人脸色如常,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 第1228章 天龙(216) 萧峰和慕容复各见父亲睁眼微笑,欢慰不可名状。只见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携手站起,一齐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还有什么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还有什么兴复大燕、报复妻仇的念头?” 萧远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旁耽了三十年,没半点佛门弟子的慈心,恳请师父收录。”那老僧道:“你的杀妻之仇,不想报了?”萧远山道:“弟子生平杀人,无虑百数,倘若为我所杀之人的眷属都来向我复仇索命,弟子虽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转头问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彻大悟,善哉,善哉!”慕容博道:“求师父收为弟子,更加开导。”那老僧道:“你们想出家为僧,须求少林寺中的大师们剃度。我有几句话,不妨说给你们听听。”当即端坐说法。 萧峰和慕容复见父亲跪下,跟着便也跪下。玄因、玄生、神山、神音、道清等听那老僧说到精妙之处,不由得皆大欢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个个都跪将下来。 段誉赶到之时,听到那老僧正在为众人妙解佛义,他只想绕到那老僧对面,瞧一瞧他的容貌,不料鸠摩智忽然间会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一招“火焰刀”。 第四十四回 念枉求美眷 良缘安在 段誉随即昏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慢慢醒转,睁开眼来,首先看到的是布帐顶子,跟着发觉是睡在床上被窝之中。他一时神智未曾全然清醒,用力思索,只记得是遭了鸠摩智的暗算,怎么会睡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觉口中奇渴,便欲坐起,微一转动,却觉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听外面一个少女声音说道:“段大哥醒了,段大哥醒了!”语声中充满了喜悦之情。段誉觉得这少女的声音颇为熟悉,却想不起是谁,跟着便见一个青衣少女急步奔进房来。圆圆的脸蛋,嘴角边一个小小酒窝,正是当年在无量宫中遇到的钟灵。 她父亲“见人就杀”钟万仇,和段誉之父段正淳结下深仇,设计相害,不料段誉从石屋中出来之时,竟将个衣衫不整的钟灵抱在怀中,将害人反成害己的钟万仇气了个半死。在万劫谷地道之中,各人拉拉扯扯,段誉胡里胡涂的吸了不少人内力,此后不久便为鸠摩智擒来中原,当年一别,那想得到居然会在这里相见。 钟灵和他目光一触,脸上一阵晕红,似笑非笑的道:“你早忘了我罢?还记不记得我姓什么?” 段誉见到她的神情,脑中蓦地里出现了一幅图画。那是她坐在无量宫大厅的横梁上,两只脚一荡一荡,嘴里咬着瓜子,她那双葱绿鞋上所绣的几朵黄色小花,这时竟似看得清清楚楚,脱口而出:“你那双绣了黄花的葱绿鞋儿呢?”钟灵脸上又是一红,甚是欢喜,微笑道:“早穿破啦,亏你还记得这些。你……你倒没忘了我。”段誉笑道:“怎么你没吃瓜子?”钟灵道:“好啊,这些时候服侍你养伤,把人家都急死啦,谁还有闲情吃瓜子?”一句话说出口,觉得自己真情流露,不由得飞红了脸。 段誉怔怔的瞧着她,想起她本来已算是自己的妻子,那知后来发觉竟又是自己的妹子,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好妹子,你怎么到了这里?”钟灵脸上又是一红,目光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说道:“你出了万劫谷后,再也没来瞧我,我好生恼你。”段誉道:“恼我什么?”钟灵斜了他一眼,道:“恼你忘了我啊。” 段誉见她目光中全是情意,心中一动,说道:“好妹子!”钟灵似嗔似笑的道:“这会儿叫得人家这么亲热,可就不来瞧我一次。我气不过,就到你镇南王府去打听,才知道你给一个恶和尚掳去啦。我……我急得不得了,这就出来寻你。” 段誉道:“我爹爹跟你妈的事,你妈没跟你说吗?”钟灵道:“什么事啊?那晚上你跟你爹一走,我妈就晕了过去,后来一直身子不好,见了我直淌眼泪。我逗她说话,她一句话也不肯说。”段誉道:“嗯,她一句话也不说,那……那么你是不知道的了。”钟灵道:“不知道什么?”段誉道:“不知道你是我……是我的……” 钟灵登时满脸飞红,低下头去,轻轻的道:“我怎么知道?那日从石屋子里出来,你抱着我,突然之间见到了这许多人,我怕得要命,又是害羞,只好闭住了眼睛,可是你爹爹的话,我……我却听得清清楚楚的。” 她和段誉都想到了那日在石屋之外,段正淳对钟万仇所说的一番话:“令爱在这石屋中服侍小儿段誉,历时已久。孤男寡女,赤身露体的躲在一间黑屋子里,还能有什么好事做出来?我儿是镇南王世子,虽然未必能娶令爱为世子正妃,但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不是成了亲家吗?哈哈,哈哈,呵呵呵!” 段誉见她脸上越来越红,嗫嚅道:“好妹子……原来你还不……还不知道这中间的缘由……好妹子,那……那是不成的。”钟灵急道:“是木姊姊不许吗?木姊姊呢?”段誉道:“不是的。她……她也是我的……”钟灵微笑道:“不是她不许?那么是你不要我啦!”说着伸了伸舌头。 段誉见她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同时胸口又痛了起来,这时候实不方便跟她说明真相,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钟灵道:“我一路来寻你,在中原东寻西找,听不到半点讯息。前几天说也真巧,见到了你的徒儿岳老三,他可没见到我。我听到他在跟人商量,说各路好汉都要上少林寺来,有一场大热闹瞧,他们也要来。那个恶人云中鹤取笑他,说多半会见到他师父。岳老三大发脾气,说一见到你,就扭断你脖子。我又欢喜,又耽心,便悄悄跟着来啦。我怕给岳老三和云中鹤见到了,不敢跟得太近,只在山下乱走,见到人就打听你的下落,想叫你小心,你徒儿要扭断你脖子。见这里有一所空屋没人住,我便老实不客气住下来了。” 段誉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见她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已不像当日在无量宫中初会时那么全然的无忧无虑,心想她小小年纪,为了寻找自己,孤身辗转江湖,这些日子来自必吃了不少苦头,对自己的情意实是可感,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手,低声道:“好妹子,总算天可怜见,教我又见到了你!” 钟灵微笑道:“总算天可怜见,也教我又见到了你。嘻嘻,这可不是废话?你既见到了我,我自然也见到了你。”在床沿上坐下,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段誉睁大了眼睛,道:“我正要问你呢,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我只知道那个恶和尚忽然对我暗算。我胸口中了他的无形刀气,受伤甚重,以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钟灵皱起了眉头,道:“那可真奇怪之极了!昨日黄昏时候,我到菜园子去拔菜,在厨房里洗干净了切好,正要去煮,听得房中有人呻吟。我吓了一跳,拿了菜刀走进房来,见我炕上睡得有人。我连问几声:‘是谁?是谁?’不听见回答。我想定是坏人,举起菜刀,便想先斩掉他的脚再说。幸亏……幸亏你是仰天而卧,刀子还没砍到你身上,我已先见到了你的脸……那时候我……我真险些儿晕了过去,连菜刀掉在地下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伸手轻拍自己胸膛,想是当时情势惊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 段誉寻思:“此处既离少林寺不远,想必是我受伤之后,有人将我送到这里来了。” 钟灵又道:“我叫你几声,你却只是呻吟,不来睬我。我摸你额头,烧得可厉害,又见你衣襟上有许多鲜血,知道你受了伤,解开你衣衫想瞧瞧伤口,却包扎得好好的。我怕触动伤处,没敢打开绷带。等了好久,你总不醒。唉,我又欢喜,又焦急,可不知道怎样办才好。”段誉道:“累得你挂念,真过意不去。” 钟灵突然脸孔一板,道:“你不是好人,早知你这么没良心,我早不想念你了。现下我就不理你了,让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总不来睬你。”段誉道:“怎么了?怎么忽然生起气来了?”钟灵哼的一声,小嘴一撅,道:“你自己知道,又来问我干么?”段誉急道:“我……我当真不知,好妹子,你跟我说了罢!”钟灵嗔道:“呸!谁是你的好妹子了?你在睡梦中说了些什么话?你自己知道,却来问我?当真好没来由。”段誉急道:“我睡梦中说什么来着?那是胡里胡涂的言语,作不得准。啊,我想起来啦,我定是在梦中见到了你,欢喜得紧,说话不知轻重,以致冒犯了你。” 钟灵突然垂下泪来,低头道:“到这时候,你还在骗我。你到底梦见了什么人?”段誉叹了口气,道:“我受伤之后,一直昏迷不醒,真的不知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钟灵突然大声道:“谁是王姑娘?王姑娘是谁?为什么你在昏迷之中只叫她的名字?” 段誉胸口一酸,道:“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么?”钟灵道:“你怎么不叫?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也在叫,哼,你这会儿啊,又在想她了,好!你去叫你的王姑娘来服侍你,我可不管了!”段誉叹了口气,道:“王姑娘心中可没我这个人,我便是想她,却也枉然。”钟灵道:“为什么?”段誉道:“她只喜欢她表哥,对我向来爱理不理的,要不便板起了脸生气。” 钟灵转嗔为喜,笑道:“谢天谢地,恶人自有恶人磨!”段誉道:“我是恶人么?”钟灵头一侧,半边秀发散了开来,笑道:“你徒儿岳老三是大恶人,徒儿都这么恶,师父当然更恶上加恶了。”段誉笑道:“那么师娘呢?岳老三不是叫你作‘小师娘’吗?”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怎地我跟自己亲妹子说这等风话?” 钟灵脸上一红,啐了一口,心中却大有甜意,站起身来,到厨房去端了一碗鸡汤出来,道:“这锅鸡汤煮了半天了,等着你醒来,一直没熄火。”段誉道:“真不知道怎生谢你才好。”见钟灵端着鸡汤过来,挣扎着便要坐起,牵动胸口伤处,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钟灵忙道:“你别起来,我来喂恶人小祖宗。”段誉道:“什么恶人小祖宗?”钟灵道:“你是大恶人的师父,不是恶人小祖宗么?”段誉笑道:“那么你……”钟灵用匙羹舀起了一匙热气腾腾的鸡汤,对准他脸,佯怒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不用热汤泼你?”段誉伸了舌头,道:“不敢了,不敢了!恶人大小姐、恶人姑奶奶果然厉害,够恶!”钟灵噗哧一笑,险些将汤泼到段誉身上,忙收敛心神,伸匙嘴边,试试匙羹中鸡汤已不太烫,这才伸到段誉口边。 段誉喝了几口鸡汤,见她脸若朝霞,上唇微有几粒细细汗珠,不禁心中一荡,心想:“可惜她又是我的亲妹子!她是我亲妹子,那倒也不怎么打紧……唉,如果这时候在喂我喝汤的是王姑娘,纵然是腐肠鸩毒,我却也甘之如饴。” 钟灵见他呆呆的望着自己,脸上显得情意绵绵,万料不到他这时竟会想着别人,微笑道:“有什么好看?” 忽听得呀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跟着一个少女声音说道:“咱们且在这里歇一歇。”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好!可真累了你,我……我真过意不去。”那少女道:“废话!” 段誉听那二人声音,正是阿紫和丐帮帮主庄聚贤。他虽没跟阿紫见面、说过话,但已得朱丹臣等人告知,这小姑娘是父亲的私生女儿,又是自己的一个妹子,谢天谢地,幸好没跟自己有甚情孽牵缠。这小妹子自幼拜在星宿老人门下,沾染邪恶,行事任性,镇南王府四大护卫之一的褚万里便因受她之气而死。段誉自幼和褚古傅朱四大护卫甚为交好,想到褚万里之死,颇不愿和这个顽劣的小妹子相见,何况昨日自己相助萧峰而和庄聚贤为敌,此刻给他见到,只怕性命难保,忙竖起手指,作个噤声的手势。 钟灵点了点头,端着那碗鸡汤,不敢放到桌上,深恐发出些微声响。只听得阿紫叫道:“喂,有人么?有人么?”钟灵瞧了瞧段誉,并不答应,寻思:“这人多半是王姑娘了,她和表哥在一起,因此段郎不愿和她见面。”她很想去瞧瞧这“王姑娘”的模样,到底是怎生花容月貌,竟令段郎为她这般神魂颠倒,却又不敢移动脚步,心想段郎若和她相见,多半没好事,且任她叫嚷一会,没人理睬,她自然和表哥去了。 阿紫又大叫:“屋里的人怎么不死一个出来?再不出来,姑娘放火烧了你屋子。”钟灵心道:“这王姑娘好横蛮!”游坦之低声道:“别作声,有人来了!”阿紫道:“是谁?丐帮的?”游坦之道:“不知道。有四五个人,说不定是丐帮的。他们正向这边走来。”阿紫道:“丐帮这些臭长老们,除了个全长老,没半个好人,他们这可又想造你的反啦。要是给他们见到了,咱二人都要糟糕。”游坦之道:“那怎么办?”阿紫道:“到房里躲一躲再说,你受伤太重,不能跟他们动手。” 段誉暗暗叫苦,忙向钟灵打个手势,要她设法躲避。但这是山农陋屋,内房狭隘,一进来便即见到,实在无处可躲。钟灵四下一看,正没作理会处,听得脚步声响,厅堂中那二人已向房中走来,低声道:“躲到炕底下。”放下汤碗,抱起段誉,两人都钻入了炕底。少室山上一到冬天便甚寒冷,山民均在炕下烧火取暖,此时方当入冬,还不须烧火,但炕底下积满了煤灰焦炭,段誉一钻进去,满鼻尘灰,忍不住便要打喷嚏,好容易才强自忍住了。 第1229章 天龙(217) 钟灵往外瞧去,只见到一双穿着紫色缎鞋的纤脚走进房内,却听得那男人的声音说道:“唉,我要你背来背去,实在是太亵渎了姑娘。”那少女道:“咱们一个盲,一个跛,只好互相照料。”钟灵大奇,心道:“原来王姑娘是个瞎子,她将表哥负在背上,因此我瞧不见那男人的脚。” 阿紫将游坦之往炕上一放,说道:“咦!这床刚才有人睡过,被窝还是暖的。” 只听得砰的一声,有人踢开大门,几个人冲了进来。一人粗声道:“庄帮主,帮中大事未了,你这么撒手便溜,算什么玩意?”正是宋长老。他率领着两名七袋弟子、两名六袋弟子,在这一带追寻游坦之。 萧氏父子、慕容父子以及少林群僧、中原群雄纷纷奔进少林寺后,群丐都觉今日颜面丧尽,若不立即设法,只怕这中原第一大帮再难在武林中立足。萧氏父子和慕容博怨仇纠缠,群丐不想插手,虽对包不同说同仇敌忾,要找萧峰晦气,毕竟本帮今后如何安身立命,才是头等大事,大家只挂念一件事:“须得另立英雄为主,率领帮众,重振雄风,挽回丐帮已失的令誉。”寻庄聚贤时,此人在混乱中已不知去向。群丐均想他双足已断,走不到远处,当下分路寻找。有人大骂他拜星宿老怪为师,丢尽了丐帮脸面;有人骂他派人杀害本帮兄弟,非好好跟他算帐不可。至于全冠清,早已由宋长老、吴长老合力擒下,绑缚起来,待拿到庄聚贤后一并处治。 宋长老率领着四名弟子在少室山东南方寻找,远远望见树林中紫色衣衫一闪,有人进了一间农舍,认得正是阿紫,又见她背负得有人,依稀是庄聚贤模样,当即追了下来,闯进农舍内房,果见庄聚贤和阿紫并肩坐在炕上。 阿紫冷冷的道:“宋长老,你既然仍称他为帮主,怎么大呼小叫,没半点谒见帮主的规矩?”宋长老一怔,心想她的话倒非无理,便道:“帮主,咱们数千兄弟,此刻都还在少室山上,如何打算,要请帮主示下。”游坦之道:“你们还当我是帮主么?你想叫我回去,只不过是要杀了我出气,是不是?我不去!” 宋长老向四名弟子道:“快去报讯,帮主在这里。”四名弟子应道:“是!”转身出去。阿紫喝道:“下手!”游坦之应声一掌拍出,炕底下钟灵和段誉只觉房中突然一阵寒冷彻骨,那四名丐帮弟子哼也没哼一声,便已尸横就地。宋长老又惊又怒,举掌当胸,喝道:“你……你……你对帮中兄弟,竟然下这等毒手!”阿紫道:“将他也杀了。”游坦之又挥掌击出,宋长老举掌挡格,“啊”的一声惨呼,摔出了大门。 阿紫格格一笑,道:“这人也料理了!你饿不饿?咱们去找些吃的。”负起游坦之,两人同进厨房,将钟灵煮好的饭菜拿到厅上吃了起来。 钟灵在段誉耳边说道:“这二人好不要脸,在喝我给你煮的鸡汤。”段誉低声道:“他们心狠手辣,一出手便杀人,待会定然又进房来。咱们快从后门溜了出去。”钟灵不愿他和那个“王姑娘”相见,听他这么说,正求之不得。 两人轻手轻脚的从炕底爬出来。钟灵见段誉满脸煤灰,忍不住好笑,伸手抿住了嘴。出了房门,穿过灶间,刚踏出后门,段誉忍了多时的喷嚏已没法再忍,“乞嗤”一声,打了出来。 只听得游坦之叫道:“有人!”钟灵见四下无处可躲,只厨房后面有间柴房,一拉段誉,钻进了柴草堆。只听阿紫叫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快滚出来!”她眼盲之后,耳音特别敏锐,依稀听得有柴草沙沙之声,说道:“柴草堆里有人!” 钟灵心下惊惶,忽觉有水滴落到脸上,伸手一摸,湿腻腻地,跟着又闻到一阵血腥气,大吃一惊,低声问道:“你……你伤口怎么啦?”段誉道:“别作声!” 阿紫向柴房一指,叫道:“在那边。”游坦之呼的一掌,向柴房疾拍过去,喀喇喇一声响,门板破碎,木片与柴草齐飞。 钟灵叫道:“别打,别打,我们出来啦!”扶着段誉,从柴草堆爬了出来。段誉先前给鸠摩智斩了一刀“火焰刀”,受伤着实不轻,从炕上爬到炕底,又从炕底躲入柴房,这么移动几次,伤口迸裂,鲜血泻出。他一受伤,便即斗志全失,虽内力仍极充沛,却道自己已命在顷刻,全想不起要以六脉神剑御敌。 阿紫道:“怎么有个小姑娘的声音?”游坦之道:“有个男人带了个小姑娘,躲在柴草堆中,满身是血,这小姑娘的眼睛骨溜溜地,只瞧着你。”阿紫眼盲之后,最不喜旁人提到“眼睛”二字,问道:“什么骨溜溜地,她眼睛长得挺好看么?”游坦之道:“她身上好脏,是个种田人家女孩,这双眼睛嘛,倒是漆黑两点,灵活得紧。”钟灵在炕底下沾得满头满脸尽是尘沙炭屑,一对眼睛却仍黑如点漆,朗似秋水。 阿紫怒道:“好!庄公子,你快将她眼珠挖了出来。”游坦之一惊,道:“好端端地,为什么挖她眼睛?”阿紫随口道:“我的眼睛给丁老怪弄瞎了,你去将这小姑娘的眼睛挖出来,给我装上,让我重见天日,岂不是好?” 游坦之暗暗吃惊,寻思:“倘若她眼睛又看得见了,见到我的丑八怪模样,立即便不睬我了,说不定更认出我真面目,知道我便是那个‘铁丑’。这件事万万不能做!”说道:“倘若我能医好你双眼,那当真好得很……不过,你这法子,恐怕不成罢!” 阿紫明知不能挖别人的眼珠来填补自己盲了的双眼,但她眼盲之后,一肚子怨气,只盼天下个个人都没眼睛,这才快活,说道:“你没试过,怎知道不成?快动手,将她眼珠挖出来。”她本将游坦之负在背上,当即迈步,向段誉和钟灵走去。 钟灵听了他二人的对答,心中怕极,发足狂奔,顷刻间便已跑在十余丈外。阿紫双眼盲了,又负上个游坦之,自难追上,何况游坦之并不想追上钟灵,指点之时方向既歪了,出言也吞吞吐吐,失了先机。阿紫听了钟灵的脚步声,已知追赶不上,回头叫道:“女娃子既然逃走,将那男的宰了便是!” 钟灵遥遥听得,大吃一惊,当即站定,回转身来,见段誉倒在地下,身旁已流了一摊鲜血。她奔了回来,叫道:“小瞎子!你不能伤他。”这时她与阿紫正面相对,见她容颜俏丽,果然是个小美人儿,说什么也想不到心肠竟如此毒辣。 阿紫喝道:“点了她穴道!”游坦之虽然不愿,但对她的吩咐从不敢有半分违拗,在大辽南京南院大王府中是如此,做丐帮帮主后仍是如此,俯身伸指,将钟灵点倒。 钟灵叫道:“王姑娘,你千万别伤他,他……他在梦中也叫你的名子,对你实在是一片真心!”阿紫奇道:“你说什么?谁是王姑娘?”钟灵道:“你……你不是王姑娘?那么你是谁?”阿紫微微一笑,说道:“哼,你骂我‘小瞎子’,你自己这就快变小瞎子了,还东问西问干么?乘着这时候还有一对眼珠子,快多瞧几眼是正经。”将游坦之放落,说道:“将这小姑娘的眼珠子挖出来罢!” 游坦之道:“是!”伸出左手,抓住了钟灵的头颈。钟灵吓得大叫:“别挖我眼睛,别挖我眼睛!” 段誉迷迷糊糊的躺在地下,但也知这二人是要挖出钟灵眼珠,来装入阿紫的眼眶,也知钟灵明明已然脱身,只为了相救自己,这才自投罗网。他提一口气,说道:“你们……还是剜了我的眼珠罢,咱们……咱们是一家人……更加合用些……” 阿紫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不加理睬,催游坦之道:“怎么还不动手?”游坦之无可奈何,只得应道:“是!”将钟灵拉近身来,右手食指伸出,向她右眼挖去。 忽听得一个女人声音道:“喂,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游坦之抬起头来,大惊失色,只见山涧旁站着二男四女。两个男人是萧峰和虚竹,四个少女则是梅兰竹菊四剑。 萧峰一瞥间见段誉躺在地下,一个箭步抢过来,抱起了段誉,皱眉道:“伤口又破了,出了这许多血!”左腿跪下,将他身子倚在腿上,检视他伤口。虚竹跟着走近,看了段誉的伤口,道:“大哥不必惊慌,我这‘九转熊蛇丸’治伤大有灵验。”点了段誉伤口周围的穴道,止住血流,将“九转熊蛇丸”喂他服下。 段誉叫道:“大哥、二哥……快……快救人……不许他挖钟姑娘的眼珠,宁可挖我的眼珠。钟姑娘是我的……我的……好妹子。”萧峰和虚竹同时向游坦之瞧去。游坦之心下惊慌,何况本来就不想挖钟灵眼珠,当即放开了她。 阿紫道:“姊夫,我姊姊临死时说什么来?你将她打死之后,便把她的嘱托全放在脑后了吗?”萧峰听她提到阿朱,又伤心,又气恼,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阿紫又道:“你没好好照顾我,丁老怪将我眼睛弄瞎,你也全没放在心上。姊夫,人家都说你是当世第一大英雄,却不能保护你的小姨子。哼,丁老怪明明打你不赢。只不过你不来照顾我、保护我而已。” 萧峰黯然道:“你给丐帮掳去,以致双目失明,是我保护不周,我确是对你不起。” 他初时见到阿紫又在胡作非为,叫人挖钟灵的眼珠,甚是气恼,但随即见到她茫然无光的眼神,立时便想起阿朱临死时的嘱咐。在那个大雷雨的晚上,青石小桥之畔,阿朱受了他致命的一击之后,在他怀中说道:“我只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妹子,咱们自幼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耽心她入了歧途。”自己曾说:“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可是,阿紫终于失了一双眼睛,不管她如何不好,自己总之是保护不周。萧峰这时见她双眼盲了,不禁心生怜惜,眼光中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阿紫和他相处日久,深知萧峰的性情,只要自己一提到阿朱,真是百发百中,再为难的事情也能答允,当下幽幽叹了口气,向萧峰道:“姊夫,我什么也瞧不见了,不如死了倒好。”萧峰道:“我已将你交给了你爹娘,怎地又跟庄帮主在一起了?”这时他已看出,阿紫与这庄聚贤在一起,实出自愿,而且庄聚贤还很听她的话,又道:“你还是跟你爹爹回大理去罢。你眼睛坏了,王府中有许多婢仆服侍,就不会太不方便。” 阿紫道:“我妈妈又不是真的王妃,我到了大理,王府中勾心斗角的事儿多着呢!爹爹那些手下人个个恨得我要命,我非给人害死不可。”萧峰心想此言倒也有理,便道:“那么你随我回南京去,安安静静的,胜于在江湖上冒险。”阿紫道:“再到你王府去?唉哟,我以前眼睛不瞎,也闷得要生病,怎么能再去呢?你又不肯像庄帮主那样,从不违拗我。我宁可在江湖上流浪,日子总过得开心些。” 萧峰向游坦之瞧了一眼,心想:“小阿紫似乎是喜欢上了这丐帮帮主。”问道:“这庄帮主到底是什么来历,你可问过他么?”阿紫道:“我自然问过的。不过一个人说起自己的来历,未必便靠得住。姊夫,从前你做丐帮帮主之时,难道肯对旁人说你是契丹人么?”萧峰听她话中含讥带刺,哼了一声,便不再说。 阿紫道:“姊夫,你不理我了么?”萧峰皱眉道:“你到底想怎样?”阿紫道:“我要你挖了这小姑娘的眼珠出来,装在我眼中。”顿了一顿,又道:“庄帮主本来正在给我办这件事,你不来打岔,他早办妥啦。嗯,你来给我办也好,姊夫,我倒想知道,到底是你对我好些,还是庄帮主对我好。从前,你抱着我去关东疗伤,那时候你也对我千依百顺,我说什么你就干什么。咱俩住在一个帐篷之中,你不论日夜,都是抱着我不离身子。姊夫,怎么你将这些事都忘记了?” 游坦之眼中射出凶狠怨毒的神色,望着萧峰,似乎在说:“阿紫姑娘是我的人,自今以后,你别想再碰她一碰,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你抱了。” 萧峰对他并没留神,说道:“那时你身受重伤,我为了用真气给你续命,不得不顺着你些儿。这位姑娘是我把弟的朋友,怎能挖她眼珠来助你复明?何况世上压根儿就没这样的医术,你这念头当真是异想天开!” 虚竹忽然插口:“我瞧段姑娘的双眼,不过是外面一层给炙坏了,倘若有一对活人的眼珠给换上,说不定真能复明。”虚竹于医术虽然所知无多,但跟随天山童姥数月,什么续脚、换手等诸般法门,却也曾听她说过。 阿紫“啊”的一声,欢呼起来,叫道:“虚竹先生,你这话可不是骗我罢?”虚竹道:“出家人不打诳……”想起自己不是“出家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自然不是骗你,不过……”阿紫道:“不过什么?好虚竹先生,你和我姊夫义结金兰,咱二人便是一家人。你刚才总也听到我姊夫的话,他可最疼我啦。姊夫,姊夫,无论如何,你得请你义弟治好我眼睛。”虚竹道:“我曾听师伯言道,倘若眼睛没全坏,换上一对活人眼珠,有时候确能复明。不过这换眼的法子我却不会。” 阿紫道:“那你师伯他老人家一定会这法子,请你代我求求他老人家。”虚竹叹了口气,道:“我师伯已不幸逝世。”阿紫顿足叫道:“原来你是编些话来消遣我。”虚竹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缥缈峰灵鹫宫所藏医书药典甚多,相信这换眼之法也必藏在宫里。可是……可是……”阿紫又欢喜,又耽心,道:“你这么个大男人家,怎地说话吞吞吐吐,唉,又有什么‘可是’不‘可是’了?” 虚竹道:“可是……可是……眼珠子何等宝贵,又有谁肯换了给你?” 阿紫嘻嘻一笑,道:“我还道有什么为难的事儿,要活人的眼珠子,那还不容易?你把这小姑娘的眼睛挖出来便是。” 钟灵大声叫道:“不成,不成!你们不能挖我眼珠!” 第1230章 天龙(218) 虚竹道:“是啊!将心比心,你不愿瞎了双眼,钟姑娘自然也不愿失了眼睛。虽然释迦牟尼前生作菩萨时,头目血肉、手足脑髓都肯布施给人,然而钟姑娘又怎能跟如来佛相比?再说,钟姑娘是我三弟的好朋友……”突然间心头一震:“啊哟,不好!当日在灵鹫宫里,我和三弟二人酒后吐露真言,原来他的意中人便是我的‘梦姑’。看来三弟对这位钟姑娘实在极好。适才他对阿紫言道,宁可剜了他眼珠,却不愿伤害钟姑娘,一个人的五官四肢,以眼睛最是重要,三弟居然肯为钟姑娘舍去双目,则对她情意之深,可想而知。难道这钟姑娘,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梦姑么?”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全身发抖,转头偷偷向钟灵瞧去。见她虽然头上脸上沾满了煤灰草屑,但不掩其秀美之色。虚竹和“梦姑”相聚的时刻颇不为少,只是处身于暗不见天日的冰窖,“梦姑”的相貌到底如何,自己却半点也不知道,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庞,才依稀可有些端倪,如能搂一搂她的纤腰,便又多了三分把握,但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钟灵的脸?至于搂搂抱抱,更加不必提了。 一想到搂抱“梦姑”,脸上登时发烧,钟灵的声音显然和“梦姑”颇不相同,但想一个人的话声,在冰窖中和空旷处听来差别殊大,何况“梦姑”跟他说的都是柔声细语,绵绵情话,钟灵却是惊恐之际的尖声呼叫,情景既别,语音有异,也不足为奇。虚竹凝视钟灵,心中似乎伸出一只手掌来,在她脸上轻轻抚摸,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梦姑”。他心中情意大盛,脸上自然而然现出温柔款款的神色。 钟灵见他神情和蔼可亲,看来不会挖自己眼珠,稍觉宽心。 阿紫道:“虚竹先生,我是你三弟的亲妹子,这钟姑娘只不过是他的朋友。妹子和朋友,这中间的分别可就大了。” 段誉服了灵鹫宫的九转熊蛇丸后,片刻间伤口便不再出血,神智也渐渐清醒,什么换眼珠之事,并未听得明白,阿紫最后这几句话,却十分清晰的传入了耳中,忍不住哼了一声,道:“原来你早知我是你哥哥,怎么又叫人来伤我性命?” 阿紫笑道:“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话,怎认得你的声音?昨天听到爹爹、妈妈说起,才知道跟我姊夫和虚竹先生拜把子、打得慕容公子一败涂地的大英雄,原来是我亲哥哥,这可妙得很啊。我姊夫是大英雄,我亲哥哥也是大英雄,真正了不起!”段誉摇手道:“什么大英雄?丢人现眼,贻笑大方。”阿紫笑道:“啊哟,不用客气。小哥哥,你躲在柴房中时,我怎知道是你?我眼睛又瞧不见。直到听得你叫我姊夫作‘大哥’,才知是你。”段誉心想倒也不错,说道:“二哥既知治眼之法,他总会设法给你医治,钟姑娘的眼珠,却万万碰她不得。她……她也是我的亲妹子。” 阿紫格格笑道:“昨日在那边山上,我听得你拚命向那王姑娘讨好,怎么一转眼间,又瞧上这钟姑娘了?居然连‘亲妹子’也叫出来啦,小哥哥,你也不害臊?”段誉给她说得满脸通红,道:“胡说八道!”阿紫道:“这钟姑娘倘若是我嫂子,自然动不得她的眼珠子。但若不是我嫂子,为什么动她不得?小哥哥,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 虚竹斜眼向段誉看去,心中怦怦乱跳,实不知钟灵是不是“梦姑”,假如不是,自然无妨,但如她果真便是“梦姑”,却给段誉娶了为妻,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满脸忧色,等待段誉回答,这一瞬之间过得比好几个时辰还长。 钟灵也在等待段誉回答,寻思:“原来瞎姑娘是你妹子,连她也在说你向王姑娘讨好,那么你心中喜欢王姑娘,决计不假了。那为什么刚才你又说我是岳老三的‘小师娘’?为什么你又肯用你眼珠子来换我眼珠子?为什么你当众叫我‘亲妹子’?” 只听得段誉说道:“总而言之,不许你伤害钟姑娘。你小小年纪,老是不做好事,咱们大理的褚万里褚大哥,便是给你活活气死的。你再起歹心,我二哥便不肯给你治眼了。”阿紫扁了扁嘴,道:“哼!倒会摆兄长架子。第一次生平跟我说话,也不亲亲热热的,却教训起人来啦!” 萧峰见段誉精神虽仍十分委顿,但说话连贯,中气渐旺,知道灵鹫宫“九转熊蛇丸”已生奇效,他性命已然无碍,便道:“三弟,咱们同到屋里歇一歇,商量行止。”段誉道:“甚好!”腰一挺,便即站起。钟灵叫道:“唉哟,你不可乱动,别让伤口又破了。”语音中充满关切。萧峰喜道:“二弟,你的治伤灵药果真神奇。” 虚竹“嗯”了几声,心中却在琢磨钟灵这几句情意款款的关怀言语,恍恍惚惚,茫然若失。 众人走进屋去。萧峰一见到大门口宋长老与四名丐帮弟子的尸首,横躺在地,不由得又惊又怒,向游坦之和阿紫狠狠瞪视一眼,随即叹了口气,和虚竹同将这五人埋了。 这时天色已晚,梅兰竹菊四姝点亮了油灯,分别烹茶做饭,依次奉给萧峰、段誉、虚竹和钟灵,对游坦之和阿紫却不理不睬。阿紫心下恼怒,但她想到若要双目复明,唯有求恳虚竹,只得强抑怒火。 萧峰那去理会阿紫是否在发脾气,顺手拉开炕边桌子的一只抽屉,不禁一怔。段誉和虚竹见他神色有异,都向抽屉中瞧去,只见里面放着的都是些小孩子玩物,有木雕的老虎、泥捏的小狗、草编的虫笼、关蟋蟀的竹筒,还有几把生了锈的小刀。这些玩物皆是农家常见之物,毫不出奇。萧峰却拿起那只木虎来,呆呆的瞧着出神。 阿紫不知他在干什么,心中气闷,伸手去掠头发,手肘啪的一下,撞到身边一架纺棉花的纺车。她从腰间拔出剑来,唰的一声,便将那纺车劈为两截。 萧峰陡然变色,怒喝:“你……你干什么?”阿紫道:“这纺车撞痛了我,劈烂了它,又碍你什么事了?”萧峰怒道:“你给我出去!这屋里的东西,你怎敢随便损毁?” 阿紫道:“出去便出去!”快步奔出。她狂怒之下,走得快了,砰的一声,额头撞上门框。她一声不出,摸清去路,急急走出。萧峰心中一软,抢上去挽住她手臂,柔声道:“阿紫,你撞痛了么?”阿紫回身过来,扑在他怀里,放声而哭。 萧峰轻拍她背脊,低声道:“阿紫,是我不好,不该对你这般粗声大气的。”阿紫哭道:“你变啦,你变啦!不像从前那样待我好了。”萧峰柔声道:“坐下歇一会儿,喝口茶,好不好?”端起自己茶碗,送到阿紫口边,左手自然而然的伸过去搂着她腰。当年阿紫给他打断肋骨之后,萧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余,别说送茶喂饭,连更衣、梳头、大小解等亲昵的事也不得不帮她做。当时阿紫肋骨断后,没法坐直,萧峰喂药、喂汤之时,定须以左手搂住她身子,积久成习,此刻喂她喝茶,自也如此。阿紫在他手中喝了几口茶,心情也舒畅了,嫣然一笑,道:“姊夫,你还赶我不赶?” 萧峰放开她身子,转头将茶碗放到桌上,暮色之中,突见两道野兽般的凶狠目光,怨毒无比的射向自己。萧峰微微一怔,只见游坦之坐在屋角地下,紧咬牙齿,鼻孔一张一合,便似要扑上来向自己撕咬一般。萧峰心想:“这人不知是什么来历,处处透着古怪。”只听阿紫又道:“姊夫,我劈烂一架破纺车,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萧峰长叹一声,说道:“这是我义父、义母家里,你劈烂的,是我义母的纺车。” 众人都吃了一惊。 萧峰手掌托着那只小小木虎,凝目注视。灯火昏黄,他巨大的影子照在泥壁上,他手掌握拢,中指和食指在木雕小虎背上轻轻抚摸,脸上露出爱怜之色,说道:“这是我义父给我刻的,那一年我五岁,义父……那时候我叫他爹爹……就在这盏油灯旁边,给我刻这只小老虎。妈妈在纺纱。我坐在爹爹脚边,眼看小老虎的耳朵出来了,鼻子出来了,心里真高兴……” 段誉问道:“大哥,是你救我到这里来的?”萧峰点头道:“是。” 原来那无名老僧正为众人说法之时,鸠摩智突施毒手,伤了段誉。无名老僧袍袖一拂,将鸠摩智推出数丈之外。鸠摩智不敢停留,转身飞奔下山。 萧峰见段誉身受重伤,忙加施救。玄生取出治伤灵药,给段誉敷上。鸠摩智这一招“火焰刀”势道凌厉之极,若非段誉内力深厚,刀势及胸之时自然而然生出暗劲抵御,当场便已死于非命。 萧峰见山风猛烈,段誉重伤后不宜多受风吹,便将他抱到左近自己昔年的故居。他将段誉放在炕上,立即转身,既要去和父亲相见,又须安顿一十八名契丹武士,万没料到他义父母死后遗下来的空屋,这几天中竟有人居住,而且所住的更是段誉的旧识。 他再上少林寺时,寺中纷扰已止。萧远山和慕容博已在无名老僧佛法点化之下,皈依三宝,在少林寺出家。两人不但解仇释怨,且成了师兄弟。 萧远山所学到的少林派武功既不致传至辽国,中原群雄便都放了心。萧峰影踪不见,十八名契丹武士在灵鹫宫庇护之下,没法加害。各路英雄见大事已了,当即纷纷告辞下山。萧峰不愿和人相见,再起争端,便藏身在寺旁的一个山洞之中,直到傍晚,才到山门求见,要和父亲相会。 少林寺的知客僧进去禀报,过了一会,回身出来,说道:“萧施主,令尊已在本寺出家为僧。他要我转告施主,他尘缘已了,心得解脱,深感平安喜乐,今后一心学佛参禅,愿施主勿以为念。萧施主在大辽为官,只盼宋辽永息干戈。辽帝若有侵宋之意,请施主发慈悲心肠,眷顾两国千万生灵。” 萧峰合什道:“是!”心中悲伤,寻思:“爹爹年事已高,今日不愿和我相见,此后只怕更无重会之期了。”又想:“我为大辽南院大王,身负南疆重寄。大宋若要侵辽,我自是调兵遣将,阻其北上,但皇上如欲发兵征宋,我自亦当极力谏阻。” 正寻思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寺中出来七八名老僧,却是神山上人等一干外来高僧。玄寂、玄生等行礼相送。 萧峰避在一旁,待神山、道清等相偕下山,他才慢慢跟在后面。只走得几步,寺中又出来一人,却是虚竹。他见到萧峰,大喜之下,抢步走近,说道:“大哥,我正在到处找你,听说三弟受了重伤,不知伤势如何?”萧峰道:“我救了下山,安顿在一家庄稼人家里。”虚竹道:“咱们这便同去瞧瞧可好?”萧峰道:“甚好!”两人并肩而行,走出十余丈后,梅兰竹菊四姝从林中出来,跟在虚竹之后。虚竹说起,灵鹫宫诸女和七十二岛、三十六洞群豪均已下山,契丹一十八名武士与众人相偕,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轻易相犯。萧峰当即称谢,心想:“我这个义弟来得甚奇,是三弟代我结拜而成金兰之交,不料患难之中,得他大助。” 虚竹又说起已将丁春秋交给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每年端午和重阳两节,少林寺僧给他服食灵鹫宫的药丸,以解他生死符发作时的苦楚,他生死悬于人手,料来不敢为非作歹。萧峰拊掌大笑,说道:“二弟,你为武林中除去一个大害。这丁春秋在佛法陶冶之下,将来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气,亦未可知。” 虚竹愀然不乐,说道:“我想在少林寺出家,师祖、师父他们却赶了我出来。这丁春秋伤天害理,作恶多端,却能在少林寺清修,怎地我和他二人苦乐的业报如此不同?”萧峰微微一笑,说道:“二弟,你羡慕丁老怪,丁老怪可更加千倍万倍的羡慕你了。你身为灵鹫宫主人,统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威震天下,有何不美?”虚竹摇头道:“灵鹫宫中都是女人,我一个小和尚,处身其间,实在大大的不开心。”萧峰哈哈大笑,说道:“你难道还是小和尚么?” 虚竹又道:“星宿派那些吹牛拍马之辈,又都缠住了我,不知如何打发才是。”萧峰道:“这些人本就卑鄙无耻,加之在星宿老怪门下,若不吹牛拍马,便难以活命。二弟,他们日后若不悔改,尽数轰了出去便是,不能让这些奸徒留在身边。” 虚竹想起父亲母亲在一天之中相认,却又双双而死,更是悲伤,忍不住便滴下泪来。 萧峰安慰他道:“二弟,世上不如意事,在所多有。当年我给逐出丐帮,普天下英雄豪杰,人人欲杀我而后快,我自是十分难过,但过一些时日,慢慢也就好了。”虚竹忽道:“不错。如来当年在王舍城灵鹫山说法,灵鹫两字,原与佛法有缘。总有一日,我要将灵鹫宫改作了灵鹫寺,教那些婆婆、嫂子、姑娘们都做尼姑。”萧峰仰天大笑,说道:“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确是天下奇闻。” 两人来到乔三槐屋后时,刚好碰上游坦之要挖钟灵的眼珠,幸得及时阻止。 段誉问道:“大哥、二哥,你们见到我爹爹没有?”萧峰道:“后来没再见到。”虚竹道:“混乱中群雄一哄而散,小兄没能去拜候老伯,甚是失礼。”段誉道:“二哥不必客气。那段延庆是我家大对头,我怕他跟我爹爹为难。”萧峰道:“此事不可不虑,我便去找寻老伯,打个接应。” 阿紫道:“你口口声声老伯、小伯的,怎么不叫一声‘岳父大人’?”萧峰叹道:“这是我毕生恨事,还有什么话好说?”说着站起身来,要走出房去。 这时梅剑端着一碗鸡汤,正进房来给段誉喝,听到了各人的言语,说道:“萧大侠,不用劳你驾去找寻,婢子这便传下主人号令,命灵鹫宫属下四周巡逻,要是见到段延庆有行凶之意,便放烟花为号,咱们前往赴援,你瞧如何?”萧峰喜道:“甚好!灵鹫宫属下千余之众,分头照看,自比我们几个人找寻好得多了。” 第1231章 天龙(219) 当下梅剑自去发施号令。灵鹫宫诸部相互联络的法子极是迅捷,不多时阳天部诸女便已得到讯息,在符敏仪率领之下,赶到附近,以备奉命办事。 段誉放下了心,跟着便想念起王语嫣来,寻思:“她心中恨我已极,只怕此后会面,再也不会睬我了。”言念及此,忍不住叹了口气。 钟灵甚是关怀,问道:“你伤口痛么?”段誉道:“也不大痛。” 阿紫道:“钟姑娘,你虽喜欢我小哥哥,却不明白他的心事,我瞧你这番相思,将来渺茫得紧。”钟灵道:“我又没跟你说话,谁要你插嘴?”阿紫笑道:“我不插嘴,那不相干。我只怕有个比你美丽十倍、温柔十倍、体贴十倍的姑娘插了进来,我哥哥便再也不将你放在心上了。我哥哥为什么叹气,你不知道么?叹气,便是心有不足。你陪着我哥哥,心里很满足了,因此就不会叹气。我哥哥却长吁短叹,当然是为了另外的姑娘。”阿紫没法挖到钟灵的眼珠,便以言语相刺,总是要她大感伤痛,这才快意。 钟灵听了,甚是恼怒,但她想这几句话倒也有理,恼怒之情登时变了愁闷。好在她年纪幼小,向来天真活泼,虽然对段誉钟情,却不是铭心刻骨的相恋,只觉得和他在一起相聚,说不出的安慰快乐,段誉心中念着别人,不大理睬自己,自是颇为难过,然而除此之外,却也不觉得如何了。 段誉忙道:“钟……钟……灵妹妹,你别听阿紫瞎说。”钟灵听段誉叫自己为“灵妹妹”,不再叫“钟姑娘”,显得颇为亲热,登时笑逐颜开,说道:“她说话爱刺人,我才不理呢。” 阿紫却心中大怒,她眼睛瞎了之后,最恨人家提起这个“瞎”字,段誉倘若说她“胡说”、“乱说”,她只不过一笑,偏偏他漫不经心的用了“瞎说”二字,便道:“哥哥,你到底喜欢王姑娘多些呢,还是喜欢钟姑娘多些?王姑娘跟我约好了,定于明日相会。你亲口说的话,我要当面跟她说。”段誉一听,当即坐起,忙问:“你约了王姑娘见面?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有什么事情商量?” 见了他如此情急模样,不用他再说什么话,钟灵自也知道在他心目之中,那个王姑娘比之自己不知要紧多少倍。她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阵难过,到这时已淡了许多。倘若王语嫣和她易地而处,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别恋,自是凄然欲绝;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誉射去;阿紫则是设法去将王语嫣害死。钟灵却道:“别起身,小心伤口破裂,又会流血。” 虚竹在侧旁观三人情状,寻思:“钟姑娘对三弟如此一往情深,多半不是我的梦姑。否则她听到我的说话声,岂有脸上毫无异状之理?”但转念又想:“啊哟,不对!童姥师伯、李秋水师叔,以及余婆、石嫂、符姑娘、梅兰竹菊等等这一帮女子,个个心眼儿甚多,跟我们男子汉大不相同。说不定钟姑娘便是梦姑,早认了我出来,却丝毫不动声色,将我蒙在鼓里。” 段誉仍在催问阿紫,她明日与王语嫣约定在何处相见。阿紫见他如此情急,心下盘算如何戏弄他一番,说不定还可捡些便宜,当下只顺口敷衍。 兰剑进来回报,说阳天部已传出号令,寻找段正淳一行,有事便即赴援,请段誉放心。段誉说道:“多谢姊姊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兰剑见他以大理国王子之尊,言语态度绝无半分架子,对他颇有好感,听他又向阿紫询问明日之约,忍不住插口:“段公子,你妹子在跟你开玩笑呢,你却也当作了真。”段誉道:“姊姊怎知舍妹跟我开玩笑?”兰剑笑道:“我要是说了出来,段姑娘定然怪我多口,也不知主人许是不许。”段誉忙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她说罢!” 虚竹点了点头,向兰剑道:“三弟和我不分彼此,你们什么事都不必隐瞒。” 兰剑道:“刚才我们见到慕容公子一行人下少室山去,听到他们商量着要去西夏,王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这会儿早在数十里之外了。明日又怎能跟段姑娘相会?” 阿紫啐道:“臭丫头!明知我要怪你多口,你偏又说了出来。你们四姊妹都是一般的快嘴快舌,主人家在这里说话,你们好没规矩,却来插嘴。” 忽然窗外一个少女声音说道:“段姑娘,你为什么骂我姊姊?灵鹫宫中神农阁的钥匙是我管的,你知不知道?主人要找寻给你治眼的法门,非到神农阁去寻书、觅药不可。”说话的正是竹剑。 阿紫心中一凛:“这臭丫头说的只怕果是实情,在虚竹这死和尚给我治好眼睛之前,可不能得罪他身边的丫头,否则她们捣起蛋来,暗中将药物掉换上几样,我的眼睛可糟糕了。哼,哼!我眼睛一治好,总要教你们知道我的手段。”当下默不作声。 段誉向兰剑道:“多谢姊姊告知。他们到西夏去?却又为了什么?” 兰剑道:“我没听到他们说去干什么。” 虚竹道:“三弟,这一节我却知道。我听得公冶先生向丐帮诸长老说道:他们在途中遇到一个从西夏回归中土的丐帮弟子,揭到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说道该国公主已到了婚配年纪,定明年三月清明招亲。西夏以弓马立国,是以邀请普天下英雄豪杰,同去显演武功,以备国王选择才貌双全之士,招为驸马。” 梅剑忍不住抿嘴道:“主人,你为什么不到西夏去试试?只要萧大侠和段公子不来跟你争夺,你做西夏国的驸马爷可说易如反掌。” 梅兰竹菊四姝天性娇憨,童姥待她们犹如亲生小辈一般,虽有主仆之名,实则便似祖孙。童姥性子严峻,稍不如意,重罚立至,四姊妹倒还战战兢兢的不敢放肆。虚竹却随和之极,平时和她们相处,非但没半分主人尊严,对她们简直还恭而敬之,是以四姊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没丝毫顾忌。 虚竹连连摇手,说道:“不去,不去!我一个出家……”顺口又要把“出家人”三字说出来,总算最后一个“人”字咽回腹中。房里的梅剑、兰剑,房外的竹剑、菊剑却已同时笑了出来。虚竹脸上一红,转头偷眼向钟灵瞧去,只见她怔怔的望着段誉,对自己的话似乎全没留意。他心下蓦地一动:“到西夏去?我……我和梦姑,是在西夏兴州皇宫的冰窖之中相会的,梦姑此刻说不定尚在兴州,三弟既不肯说她住在那里,我何不到西夏去打听打听?” 他心中这么想,段誉却也说道:“二哥,你灵鹫宫和西夏国相近,反正要回去,何不便往西夏国走一遭?这位不知道是什么剑的姊姊……对不起,你们四位相貌一模一样,我实在分不出来……这位姊姊要你去做驸马爷,虽是说笑,但到了明年清明,四方豪杰毕集兴州,定然十分热闹。大哥,你也不必急急忙忙的赶回南京啦,咱们同到西夏玩玩,然后再到灵鹫宫去尝一尝天山童姥留下来的百年美酒佳酿,实是赏心乐事。那日我在灵鹫宫,和二哥两个喝得烂醉如泥,好不快活!” 萧峰来到少室山时,十八名契丹武士以大皮袋盛烈酒随行。但此刻众武士不在身边,他没饮酒已久,听得段誉说起到灵鹫宫去饮天山童姥的百年美酒,不由得舌底生津,嘴角边露出微笑。 阿紫抢着道:“去,去,去!姊夫,咱们大伙儿一起都去。”她知要治自己眼盲,务须随虚竹去灵鹫宫中,但若无萧峰撑腰,虚竹纵然肯治,他手下那四个快嘴丫头要是蓄意为难,不免夜长梦多。她听萧峰沉吟未答,心想:“姊夫外貌粗豪,心中却着实精细,他此刻早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更易得他答允。”当即站起身来,扯着萧峰的衣袖轻轻摇了几下,求恳道:“姊夫,你如不带我去灵鹫宫,我……我便终生不见天日了。” 萧峰心想:“令她双目复明,确是大事。”又想:“我在大辽位望虽尊,却没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中原豪杰都得罪完了,好容易结交到这两个慷慨豪侠的兄弟,若得多聚几日,诚大快事。好在阿紫已经寻到,这时候就算回去南京,那也无所事事,气闷得紧。”当下便道:“好,二弟、三弟,咱们同去西夏走一遭,然后再上二弟的灵鹫宫去,痛饮数日,还须请二弟为段姑娘医治眼睛。”虚竹道:“我当尽力而为。” 次日众人相偕就道。虚竹又到少林寺山门之前叩拜,喃喃祝告,一来拜谢佛祖恩德,二来拜谢寺中诸师的养育教导,三来向父亲玄慈、母亲叶二娘的亡灵告别。 到得山下,灵鹫宫诸女已雇就驴车,让段誉和游坦之卧在车里养伤。游坦之满心不是滋味,但宁可忍辱受气,说什么也不愿和阿紫分离。只要阿紫偶然揭开车帷,和他说一两句话,他便要兴奋上好半天,只是阿紫骑在马上,总是要萧峰拉了马缰引导,跟随在萧峰身边,游坦之心中难过之极,却不敢向她稍露不悦之意。 走了两天,灵鹫宫诸部逐渐会合。鸾天部首领向虚竹和段誉禀报,她们已会到镇南王,告知他段誉伤势渐愈,并无大碍。镇南王已放了心,要鸾天部转告段誉,早日回去大理。鸾天部诸女又道:“镇南王一行人是向东北方去,段延庆和南海鳄神、云中鹤却是向西,双方决计碰不到头。”段誉甚喜,向鸾天部诸女道谢。 钟灵问段誉道:“令尊要你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东北方去?”段誉微微一笑,尚未回答,阿紫已笑道:“爹爹定是给我妈拉住了,不许他回大理去。钟姑娘,你想拉住我哥哥的心,得学学我妈。” 这两天中,段誉一直在寻思,要不要说明钟灵便是自己妹子,总觉这件事说起来甚为尴尬,既伤钟灵之心,又颇损父亲名声,还是暂且不说为妙。钟灵明知段誉所以要到西夏,全是为了要去跟那王姑娘相会,但她每日得与段誉相见,心愿已足,也不去理会日后段誉和王姑娘会见之后却又如何,阿紫冷言冷语的对她讥嘲,她也浑不介意。 少室山位于京西北路河南府,要去西夏国,先得西赴永兴军路的陕州、解州、河中府,转向西北,到坊州、鄜州、甘泉而至延安府,经保安军而至西夏洪州,再西北行,沿边塞而至盐州、西平府灵州、怀州,过黄河而至西夏都城兴庆府。一路上多见山岭草原,黄沙扑面,风刮如刀。 段誉伤势渐渐痊愈,虚竹为游坦之的断腿接上了骨,用夹板牢牢夹住了,看来颇有复原之望。游坦之跟谁也不说话,虚竹为他医腿,他脸色仍悻悻然,一个“谢”字也不说。两人既身上有伤,众人也只拣午间行路,每日只走几十里,也就歇了。有时天气严寒,大雪纷纷而下,便在大城镇中饮酒休息,多日不行。众人在河中府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过了年,好在离清明节尚远,也不急着西行,受那风沙之苦。 这日一行人来到同州一带,段誉向萧峰等述说当年刘、项争霸的史迹。萧峰和虚竹都没读过什么书,听段誉扬鞭说昔日英豪,都大感兴味。 忽然间马蹄声响,后面两乘马快步赶来。萧峰等将坐骑往道旁一拉,好让后面的乘客先行。阿紫却兀自拦在路中,待那两乘马将赶到她身后时,她提起马鞭一抽,便向身后的马头上抽去。后面那骑者提起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却叫起来:“段公子!萧大侠!” 段誉回头看去,当先那人是巴天石,后边那人是朱丹臣。巴天石挥鞭挡开阿紫击来的马鞭,和朱丹臣翻身下鞍,向段誉拜了下去。段誉忙下马还礼,问道:“我爹爹平安?”只听得飕的一声响,阿紫又挥鞭向巴天石头上抽落。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跪在地下。阿紫一鞭抽空,巴天石右膝一按,已将鞭梢揿住。阿紫用力回抽,却抽之不动。她知自己内力决计不及对方,当即手掌一扬,将鞭子的柄儿向巴天石甩了过去。巴天石恼她气死褚万里,原有略加惩戒之意,不料她眼睛虽盲,行动却仍极尽机变,鞭柄来得迅速,巴天石听得风声,忙侧头相避,头脸虽然避开,但啪的一声,已打中他肩头。 段誉喝道:“紫妹,你又胡闹!”阿紫道:“怎么我胡闹了?他要我的鞭子,我给了他便是。”巴天石嘻嘻一笑,道:“多谢姑娘赐鞭。”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段誉。 段誉伸手接过,见封皮上“誉儿览”三字正是父亲的手书,忙双手捧了,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拆开,见是父亲命他到西夏之后,如有机缘,当设法娶西夏公主为妻。信中言道:“我大理僻处南疆,国小兵弱,难抗外敌,如得与西夏结为姻亲,得一强援,实为保土安民之上策。吾儿当以祖宗基业为重,以社稷子民为重,尽力图之。” 段誉读完此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道:“这个……这个……” 巴天石又取出一个大信封,上面盖了“大理国皇太弟镇南王保国大将军”的朱红大印,说道:“这是王爷写给西夏皇帝求亲的亲笔函件,请公子到了兴州之后,呈递西夏皇帝。”朱丹臣也笑咪咪的道:“公子,祝你马到成功,娶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国江山如磐石之安。”段誉神色更加尴尬,问道:“爹爹怎知我去西夏?”巴天石道:“王爷得知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亲,料想公子……也……也会前去瞧瞧热闹。王爷吩咐,公子须当以国家大事为重,儿女私情为轻。” 阿紫嘻嘻一笑,说道:“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听说慕容复去西夏,料想王姑娘定然随之同去,他自己这个宝贝儿子自然便也会巴巴的跟了去。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怎么又不以国家大事为重,以儿女私情为轻?怎地离国如此之久,却不回去?” 巴天石、朱丹臣、段誉三人听阿紫出言对自己父亲如此不敬,都骇然变色,她所说的虽是实情,但做儿女的,如何可以直言编排父亲的不是? 第1232章 天龙(220) 阿紫又道:“哥哥,爹爹信中写了什么?有提到我没有?”段誉道:“爹爹不知你跟我在一起。”阿紫道:“嗯,是了,他不知道。爹爹有嘱咐你找我吗?有没叫你设法照顾你这瞎了眼的妹子?” 段正淳的信中并未提及此节,段誉心想倘若照直而言,不免伤了妹子之心,便向巴朱二人连使眼色,要他们承认父王曾有找寻阿紫之命。那知巴朱二人假作不懂,并未迎合。朱丹臣道:“镇南王命咱二人随侍公子,听由公子爷差遣,务须娶到西夏国公主。否则我二人回到大理,王爷就不怪罪,我们也脸上无光,难以见人。”言下之意,竟是段正淳派他二人监视段誉,非做上西夏的驸马不可。 段誉苦笑道:“我本就不会武艺,何况重伤未愈,真气提不上来,怎能和天下的英雄好汉相比?” 巴天石转头向萧峰、虚竹躬身说道:“镇南王命小人拜上萧大侠、虚竹先生,请二位念在金兰之情,相助我们公子一臂之力。镇南王又说:少室山上匆匆之间,未得与两位多所亲近,甚为抱憾,特命小人奉上薄礼。”说着取出一只碧玉雕琢的狮子,双手奉给萧峰。朱丹臣从怀中取出一柄象牙扇子,扇面上有段正淳钞录的心经,呈给虚竹。 二人称谢接过,都道:“三弟之事,我们自当全力相助,何劳段伯父嘱咐?蒙赐珍物,更不敢当了。” 阿紫道:“你道爹爹是好心么?他是叫你们二人不要和我哥哥去争做驸马。我爹爹生怕他的宝贝儿子争不过你们两个。你们这么一口答允,可上了我爹爹的当啦。” 萧峰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自你姊姊死后,我岂有再娶之意?”阿紫道:“你嘴里自然这么说,谁知道你心里却又怎生想?虚竹先生,你忠厚老实,不似我哥哥这么风流好色,到处留情,你从来没和姑娘结过情缘,去娶了西夏公主,岂不甚妙?” 虚竹满面通红,连连摇手,道:“不,不!我……我自己决计不行,我自当和大哥相助三弟,成就这头亲事。”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互瞧了一眼,向萧峰和虚竹拜了下去,说道:“多承二位允可。”武林英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萧峰和虚竹同时答允相助,巴朱二人再来一下敲钉转脚,倒不是怕他二人反悔,却是要使段誉更难推托。 众人一路向西北行,渐渐行近兴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多了起来。 西夏疆土虽较大辽、大宋为小,却也是西陲大国,地据河套及甘州、肃州、凉州等肥沃之地。此时西夏国王早已称帝,大宋为元佑年间,大辽为大安年间,西夏皇帝李干顺,史称崇宗圣文帝,年号“天佑民安”,其时朝政清平,国泰民安。 武林中人如能娶到了西夏公主,荣华富贵,唾手而得,世上那还有更便宜的事?只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子,新进少年偏又武功不高,便有不少老年英雄携带了子侄徒弟,前去碰一碰运气。许多江洋大盗、帮会豪客,倒是孤身一人,便不由得存了侥幸之想,齐往兴州进发。许多人都想:“千里姻缘一线牵,说不定命中注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份,也未必我武功一定胜过旁人,只须我和公主有缘,她瞧中了我,就有做驸马爷的指望了。” 一路行来,但见一般少年英豪个个衣冠鲜明,连兵刃用具也都十分讲究,竟像是去赶什么大赛会一般。道上相识之人遇见了,相互取笑之余,不免打听公主容貌如何,武艺高低;若是不识,往往怒目而视,将对方当作了敌人。 这一日萧峰等正按辔徐行,忽听得马蹄声响,迎面来了一乘马,马上乘客右臂以一块白布吊在颈中,衣服撕破,极是狼狈。萧峰等也不为意,心想这人不是摔跌,便是给人打伤,那也平常得紧。不料过不多时,又有三乘马过来,马上乘客也都身受重伤,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但见这三人面色灰败,大有惭色,低着头匆匆而过,不敢向别人多瞧一眼。梅剑道:“前面有人打架么?怎地有好多人受伤?” 说话未了,又有两人迎面过来。这两人却没骑马,满脸是血,其中一人头上裹了青布,血水不住从布中渗出来。竹剑道:“喂,你要伤药不要?怎么受了伤?”那人向她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掉头而去。菊剑大怒,拔出长剑,便要向他刺去。虚竹摇头道:“算了罢!这人受伤甚重,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兰剑道:“竹妹好意问他要不要伤药,这人却如此无礼,让他痛死了最好。” 便在此时,迎面四匹马泼风也似奔将过来,左边两骑,右边两骑。只听得马上乘客相互戟指大骂。有人道:“都是你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道行,便想上兴州去做驸马。”另一边一人骂道:“你若有本领,又干么不闯过关去?打输了,偏来向我出气。”这四人纵马奔驰,说话又快,没能听清楚到底在争些什么,霎时之间便到了跟前。四人见萧峰等人多,不敢与之争道,拉马向两旁奔了过去,但兀自指指点点的对骂,依稀听来,这四人都是去兴州想做驸马的,但似有一道什么关口,四人都闯不过去,以致落得铩羽而归。 段誉道:“大哥,我看……”一言未毕,迎面又有几个人徒步走来,也都身上受伤,有的头破血流,有的一跷一拐。钟灵抑不住好奇之心,纵马上前,问道:“喂,前面把关之人厉害得紧么?”一个中年汉子道:“哼!你是姑娘,要过去没人拦阻。是男的,还是乘早打回头罢。”他这么一说,连萧峰、虚竹等也感奇怪,都道:“上去瞧瞧!”催马疾驰。 一行人奔出七八里,只见山道陡峭,一条仅容一骑的山径蜿蜒向上,只转得几个弯,便见黑压压的一堆人聚在一团。萧峰等驰将近去,但见山道中间并肩站着两名大汉,都是身高六尺有余,异常魁伟,一个手持大铁杵,一个双手各提一柄铜锤,恶狠狠的望着眼前众人。 聚在两条大汉之前的少说也有十七八人,言辞纷纷,各说各的。有的说:“借光,我们要上兴州去,请两位让一让。”这是敬之以礼。有的说:“两位是收买路钱吗?不知是一两银子一个,还是二两一个?只须两位开下价来,并非不可商量。”这是动之以利。有的说:“你们再不让开,惹恼了老子,把你两条大汉斩成肉浆,再要拼凑还原,可不成了,还是乘早乖乖的让开,免得大祸临头。”这是胁之以威。更有人说:“两位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何不到兴州去做驸马?那位如花似玉的公主倘若教旁人得了去,岂不可惜?”这是诱之以色。众人七张八嘴,那两条大汉始终不理。 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让开!”寒光一闪,挺剑上前,向左首那大汉刺过去。那大汉身形巨大,兵刃又极沉重,殊不料行动迅捷无比,双锤互击,正好将长剑夹在双锤之中。这一对八角铜锤每一柄各有四十来斤,当的一声响,长剑登时断为十余截。那大汉飞出一腿,踢在那人小腹之上。那人大叫一声,跌出七八丈外,一时爬不起身。 只见又有一人手舞双刀,冲将上去,双刀舞成一团白光,护住全身。将到两条大汉身前,那人一声大喝,突然变了地堂刀法,着地滚进,双刀向两名大汉腿上砍去。那持杵大汉也不去看他刀势来路如何,提起铁杵,便往这团白光上猛击下去。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那人双刀为铁杵打断,刀头并排插入自己胸中,骨溜溜的向山下滚去。 两名大汉连伤二人,余人不敢再进。忽听得蹄声得答答,山径上一匹驴子走了上来。驴背上骑着一个少年书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宽袍缓带,神情既颇儒雅,容貌又极俊美。他骑着驴子走过萧峰等一干人身旁时,众人觉得他与一路上所见的江湖豪士颇不相同,不由得向他多瞧了几眼。段誉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又道:“你……你……你……”那书生向他瞧也不瞧,挨着各人坐骑,抢到了前头。 钟灵奇道:“你认得这位相公?”段誉脸上一红,道:“不,我看错人了。他……他是个男人,我怎认得?”他这话实在有点不伦不类,阿紫登时便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哥哥,原来你只认得女子,不认得男人。”她顿了一顿,问道:“难道刚才过去的是男人么?这人明明是女的。”段誉道:“你说他是女人?”阿紫道:“当然啦,她身上好香,全是女人的香气。”段誉心中怦怦乱跳:“莫非……莫非当真是她?” 这时那书生已骑驴到了两条大汉的面前,叱道:“让开!”这两字语音清脆,果是女子的喉音。 段誉更无怀疑,叫道:“木姑娘,婉清,妹子!你……你……你……我……我……”口中乱叫,催坐骑追上去。巴天石、朱丹臣两人同时拍马追去。 那少年书生骑在驴背上,只瞪着两条大汉,却不回头。巴天石、朱丹臣从侧面看去,但见他俏目俊脸,果然便是当日随同段誉来到大理镇南王府的木婉清。二人暗叫:“惭愧,咱们明眼人,还不如个瞎子。”殊不知阿紫目不见物,耳音嗅觉胜于常人,木婉清体有异香,她一闻到便知是女子。众人却明明看到一个少年书生,匆匆之间,难辨男女。 段誉纵马驰到木婉清身旁,伸手往她肩上搭去,柔声道:“妹子,这些日子你在那里?我可想得你好苦!”木婉清缩肩避开他手,转过头来,冷冷的道:“你想我?你为什么想我?你当真想我了?”段誉一呆,她这三句问话,自己可一句也答不上来。 对面持杵大汉哈哈大笑,说道:“好,原来你是个女娃子,我便放你过去。”持锤大汉叫道:“娘儿们可以过去,臭男人便不行。喂,你滚回去,滚回去!”一面说,一面指着段誉,喝道:“你这等小白脸,老子一见就生气。再上来一步,老子不将你打成肉浆才怪。” 段誉道:“尊兄言之差矣!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为何不许我过?愿闻其详。”那大汉道:“吐蕃国宗赞王子有令:此关封闭一个月,待过了三月清明再开。在清明节以前,女过男不过,僧过俗不过,老过少不过,死过活不过!这叫‘四过四不过’。”段誉道:“那是什么道理?”那大汉大声道:“道理,道理!老子的铜锤、老二的铁杵便是道理。宗赞王子的话便是道理。你是男子,既非和尚,又非老翁,若要过关,除非是个死人。” 木婉清怒道:“呸,偏有这许多啰里啰唆的臭规矩!”右手一扬,嗤嗤两声,两枚小箭分向两名大汉射去,只听得啪啪两下,如中败革,眼见小箭射进了两名大汉胸口衣衫,但二人竟如一无所损。木婉清大惊,心道:“这二人多半身披软甲,我的毒箭居然射他们不死。”那持杵大汉大怒,伸出大手,向木婉清揪来。这人身子高大,木婉清虽骑在驴背,但他一手伸出,便揪向她胸口。 段誉叫道:“尊兄休得无礼!”左手疾伸去挡。那大汉手掌一翻,便将段誉手腕牢牢抓住。持锤大汉叫道:“妙极!咱哥儿俩将这小白脸撕成两半!”将双锤并于左手,右手一把抓住了段誉左腕,用力便扯。 木婉清急叫:“休得伤我哥哥!”嗤嗤数箭射出,都如石沉大海,虽中在两名大汉身上,却不损其分毫,想要射他二人头脸眼珠,可是中间隔了个段誉,又怕伤及于他。两旁山峰壁立,巴天石和朱丹臣给段木二人坐骑阻住了,没法上前相救。 这时萧峰、虚竹等人也已近前,虚竹飞身离鞍,跃到持杵大汉身侧,伸指正要往他胁下点去,却听得段誉哈哈大笑,说道:“二哥不须惊惶,他们伤我不得。” 只见两条铁塔也似的大汉渐渐矮了下来,两颗大头摇摇摆摆,站立不定,过不多时,砰砰两声,倒在地下。段誉的“北冥神功”专吸敌人功力,两条大汉内力既竭,天生膂力也即无用,两人委顿在地,形如虚脱。段誉说道:“你们已打死打伤了这许多人,也该受此惩罚,下次万万不可。” 钟灵恰于此时赶到,向木婉清道:“木姊姊,我真想不到是你!”木婉清冷冷的道:“你是我亲妹子,只叫‘姊姊’便了,何必加上个‘木’字?”钟灵奇道:“木姊姊,你说笑了,我怎么会是你的亲妹子?”木婉清向段誉一指道:“你去问他!”钟灵转向段誉,待他解释。 段誉胀红了脸,说道:“是,是,这个……这时候却也不便细说。” 本来为两条大汉挡住的众人,一个个从他身边抢了过去,直奔兴州。 阿紫叫道:“哥哥,这位好香的姑娘,也是你的老相好么?怎不为我引见引见?”段誉道:“别胡说,这位……这位是你的……你的亲姊姊,你过来见见。”木婉清怒道:“我那有这么好福气?”在驴臀上轻轻一鞭,迳往前行。 段誉纵骑赶了上去,问道:“这些时来,你却在那里?妹子,你……你可真清减了。”木婉清心高气傲,动不动便出手杀人,但听了他这句温柔言语,突然胸口一酸,两年多来道路流离,种种风霜雨雪之苦,无可奈何之情,霎时之间都袭上了心头,泪水再也没法抑止,扑簌簌的便滚将下来。 段誉道:“好妹子,我们大伙儿人多,有个照应,你就跟我们在一起罢。”木婉清道:“谁要你照应?没有你,我一个人不也这么过日子了?”段誉道:“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好妹子,你答应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又有什么话跟我说了?多半是胡说八道。”嘴里虽没答允,口风却已软了。段誉甚喜,搭讪道:“好妹子,你虽然清瘦了些,可越长越俊啦!” 木婉清脸一沉,道:“你是我兄长,可别跟我说这些话。”她心下烦乱已极,明知段誉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但对他的相思爱慕之情,别来非但并未稍减,更只有与日俱增。 第1233章 天龙(221) 段誉笑道:“我说你越长越俊,也没什么不对。好妹子,你为什么着了男装上兴州去?是去招驸马么?似你这么俊美秀气的少年书生,那西夏公主一见之后,非爱上你不可。”木婉清道:“那你为什么又上兴州去了?”段誉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是去瞧瞧热闹,更无别情。”木婉清哼的一声,道:“你别尽骗我。爹爹叫你去做西夏驸马,命这姓巴的、姓朱的送信给你,你当我不知道么?” 段誉奇道:“咦,你怎么知道?”木婉清道:“我妈撞到了咱们的好爹爹,我跟妈在一起,爹爹的事我自然也听到了。”段誉道:“原来如此。你知道我要上兴州去,因此跟着来瞧瞧我,是不是?” 木婉清脸上微微一红,段誉这话正中了她的心事,但她兀自嘴硬,道:“我瞧你干什么?我想瞧瞧那位西夏公主到底是怎样美法,闹得这般天下哄动。”段誉想说:“她能有你一半美,也就算了不起啦!”随即觉得这话跟情人说则可,跟妹妹说却不可,话到口边,又即忍住。木婉清道:“我又想瞧瞧,咱们大理国的段王子,是不是能攀上这门亲事。”段誉低声道:“我是决计不做西夏驸马的,好妹子,这句话你可别泄漏出去。爹爹真要逼我,我便逃之夭夭。” 木婉清道:“难道爹爹有命,你也敢违抗?”段誉道:“我不是抗命,我是逃走。”木婉清笑道:“逃走和抗命,又有什么分别?人家金枝玉叶的公主,你为什么不要?”自从见面以来,这是她初展笑脸,段誉心下大喜,道:“你当我和爹爹一样吗?见一个,爱一个,到后来弄到不可开交。” 木婉清道:“哼,我瞧你跟爹爹也没什么两样,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只不过你没爹爹这么好福气。”她叹了口气,说道:“像我妈,背后说起爹爹来,恨得什么似的,可是一见了他面,却又眉花眼笑,什么都原谅了。现下的年轻姑娘们哪,可再没我妈这么好了。” 第四十五回 枯井底 污泥处 巴天石和朱丹臣等过来和木婉清相见,又为她引见萧峰、虚竹等人。巴朱二人虽知她是镇南王之女,但因未正式行过收养之礼,公告于众,仍称她为“木姑娘”。 众人行得数里,忽听得左首传来一声惊呼,更有人嘶声号叫,却是南海鳄神的声音,似乎遇上了什么危难。段誉道:“是我徒弟!”钟灵叫道:“咱们快去瞧瞧,你徒弟为人倒也不坏。”虚竹也道:“正是!”他母亲叶二娘是南海鳄神的同伙,不免有些香火之情。 众人催骑向号叫声传来处奔去,转过几个山坳,见是一片密林,对面悬崖之旁,出现一片惊心动魄的情景: 一大块悬崖突出于深谷之上,崖上生着一株孤另另的松树,形状古拙。松树上一根粗大枝干临空伸出,有人以一根杆棒搭在大枝干上,这人一身青袍,正是段延庆。他左手抓着杆棒,右手抓着另一根杆棒,那根杆棒的尽端也有人抓着,却是南海鳄神。南海鳄神的另一只手抓住了一人的长发,乃是穷凶极恶云中鹤。云中鹤双手分别握着一个少女的两只手腕。四人宛如结成一条长绳,临空飘荡,着实凶险,不论那一人失手,下面的人立即堕入底下数十丈的深谷。谷中万石森森,犹如一把把刀剑般向上耸立,倘若有人堕下,决难活命。 其时一阵风吹来,将南海鳄神、云中鹤、和那少女三人吹得转了半个圈子。这少女本来背向众人,这时转过身来,段誉大叫:“啊哟!”险些从马上掉将下来。 那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无时或忘的王语嫣。 段誉一定神间,眼见悬崖奇险,没法纵马上前,当即跃下马背,抢着奔去。将到松树之前,只见一个头大身矮的胖子手执大斧,正在砍那松树。 段誉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干什么?”那矮胖子毫不理睬,只一斧斧的往树上砍去,嘭嘭大响,碎木飞溅。段誉手指一伸,提起真气,欲以六脉神剑伤他,不料他这六脉神剑要它来时却未必便来,连指数指,剑气影踪全无,惶急大叫:“大哥、二哥,两个好妹子、四位好姑娘,快来,快来救人!” 呼喝声中,萧峰、虚竹等都奔将过来。原来这胖子给大石挡住了,在下面全然见不到。幸好那松树粗大,一时之间没法砍倒。 萧峰等一见这般情状,都大为惊异,说什么也想不明白,如何会出现这等希奇古怪的局面。虚竹叫道:“胖子老兄,快停手,这棵树砍不得!”那胖子道:“这是我种的树,我爱砍回家去,做口棺材来睡,你管得着么?”说着手上丝毫不停。下面南海鳄神的大呼小叫之声,不绝传将上来。段誉道:“二哥,此人不可理喻,请你快去制止他再说。”虚竹道:“甚好!”便要奔将过去。 突见一人撑着两根木杖,疾从众人身旁掠过,几个起落,已挡在那矮胖子之前,却是游坦之,不知他何时从驴车中溜了出来。游坦之一杖拄地,一杖提起,森然道:“谁也不可过来!” 木婉清从没见过此人,突然看到他奇丑可怖的面容,只吓得花容失色,“啊”的一声低呼。段誉忙道:“庄帮主,你快制止这位胖子仁兄,叫他不可再砍松树。”游坦之冷冷的道:“我为什么要制住他?有什么好处?”段誉道:“松树一倒,下面的人都要摔死了。” 虚竹见情势凶险,纵身跃近,心想就算不能制住那胖子,也得将段延庆等人拉上。他当日所以能解开那“珍珑棋局”,全仗段延庆指点,此后学到一身本领,便由此发端,虽然这件事对他是祸是福,实所难言,但段延庆对他总是一片好意,有恩当报。 游坦之右手将木杖在地下一插,右掌立即拍出,一股阴寒之气伴着掌风直逼而至。虚竹虽不怕他的寒阴毒掌,却也知此掌功力深厚,不能小觑,当即凝神还了一掌。游坦之第二掌却对准松树的枝干拍落,松枝大晃,悬挂着的四人更摇晃不已。 段誉急叫:“二哥别再过去了,有话大家好说,不必动蛮。” 游坦之道:“段公子,你要我制住这胖子,那也不难,可是你给我什么好处?”段誉道:“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决不讨价还价。快,快,救人可迟不得!”游坦之道:“我制住那胖子后,立即要和阿紫姑娘离去,你和萧峰、虚竹一干人,谁也不得阻拦。” 段誉道:“阿紫?她……她要请我二哥施术复明,跟了你离去,她眼睛怎么办?”游坦之道:“虚竹先生能为她施术复明,我自也能设法治好她的眼睛。”段誉道:“这个……这个……”眼见那矮胖子还是一斧、一斧的不断砍那松树,心想此刻千钧一发,终究是救命要紧,便道:“我答允你便了!你……你……快……” 游坦之右掌挥出,击向那胖子。那胖子嘿嘿冷笑,抛下斧头,扎起马步,一声断喝,双掌向游坦之的掌力迎上,掌风虎虎,声势威猛,游坦之这一掌却半点声息也无。 突然之间,那胖子脸色大变,本是高傲无比的神气,忽然变为异常诧异,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奇怪、最难相信之事,跟着嘴角边流下两条鲜血,身子渐渐缩成一团,慢慢向崖下深谷中掉了下去。隔了好一会,才听得腾的一声,自是他身子撞在谷底乱石之上,声音闷郁,众人想像这矮胖子脑裂肚破的惨状,都是身上一寒。 虚竹飞身跃上松树枝干,只见段延庆的钢杖深深嵌入树枝,全凭一股内力黏劲,挂住了下面四人,内力之深厚,委实非同小可。虚竹伸左手抓住钢杖,提将上来。 南海鳄神在下面大赞:“小和尚,我早知你是个好和尚。你是我二姊的儿子,是我岳老二的侄儿。既是岳老二的侄儿,本领自然不会太差。若不是你来相助一臂之力,我们在这里吊足三日三夜,滋味便不大好受了。”云中鹤道:“这当儿还在吹大气,怎能吊得三日三夜?”南海鳄神怒道:“我支持不住之时,右手一松,放开了你头发,不就成了,要不要我试试?”他二人虽在急难之中,仍不住拌嘴。 片刻之间,虚竹将段延庆接了上来,跟着将南海鳄神与云中鹤一一提起,最后才拉起王语嫣。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已然晕去。 段誉先是大为欣慰,跟着便心下怜惜,但见她双手手腕上都有一圈紫黑色,现出云中鹤深深的指印,想起云中鹤凶残好色,对木婉清和钟灵都曾意图非礼,每一次都蒙南海鳄神搭救,今日自又是恶事重演,不由得恼怒之极,说道:“大哥、二哥,这云中鹤坏极,咱们把他杀了罢!” 南海鳄神叫道:“不对,不对!段……那个师父……今日全靠云老四救了你这个……你这个老婆……我这个师娘……不然的话,你老婆早一命呜呼了。” 他这几句话虽颠三倒四,众人却也都听得明白。适才段誉为了王语嫣而焦急逾恒之状,木婉清和钟灵一一都瞧在眼里,未见王语嫣上来,已不禁黯然自伤,迨见到她神清骨秀、端丽无双的容貌,心中更说不出的难受。只见她双目慢慢睁开,“嘤”的一声,低声道:“这是在黄泉地府么?我……我已经死了么?” 南海鳄神怒道:“你这小妞儿当真胡说八道!倘若这是黄泉地府,难道咱们个个都是死鬼?你现下还不是我师父的老婆,我得罪你几句,也不算是以下犯上。不过时日无多,依我看来,你迟早要做我师娘,良机莫失,还是及早多叫你几声小妞儿比较上算。喂,我说小妞儿啊,好端端地干什么寻死觅活?你死了是你自己甘愿,却险些儿陪上我把弟云中鹤的一条性命。云中鹤死了也就罢了,咱们段老大死了,那就可惜得紧。就算段老大死了也不打紧,我岳老二陪你死了,可真大大的犯不着啦!” 段誉柔声安慰:“王姑娘,这可受惊了,且靠着树歇一会。”王语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手捧着脸,低声道:“你们别来管我,我……我……我不想活啦。”段誉吃了一惊:“她真的是要寻死,那为什么?难道……难道……”斜眼瞧向云中鹤,见到他暴戾凶狠的神色,暗叫:“啊哟!莫非王姑娘受了此人之辱,以致要自寻短见?” 钟灵走上一步,说道:“岳老三,你好!”南海鳄神一见大喜,大声道:“小师娘,你也好!我现下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了!”钟灵道:“你别叫我小什么的,怪难听的。岳老二,我问你,这位姑娘到底为什么要寻死?又是这个竹篙儿惹的祸么?我呵他的痒!”说着双手凑在嘴边,向十根手指吹了几口气。云中鹤脸色大变,退开两步。 南海鳄神连连摇头,说道:“不是,不是。天地良心,这一次云老四变了性,忽然做起好事来。咱三人少了叶二娘这个伴儿,都闷闷不乐,出来散散心,走到这里,刚好见到这小妞儿跳崖自尽,她跳出去的力道太大,云老四又没抓得及时,唉,他本来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突然改做好事,不免有点自不量力……” 云中鹤怒道:“你奶奶的,我几时大发善心,改做好事了?姓云的最喜欢美貌姑娘,见到这王姑娘跳崖寻死,我自然舍不得,我是要抓她回去,做几天老婆。” 南海鳄神暴跳如雷,戟指骂道:“你奶奶的,岳老二当你变了性,伸手救人,念着大家是天下有名恶人的情谊,才伸手抓你头发,早知如此,让你掉下去摔死了倒好。” 钟灵笑道:“岳老二,你本来外号叫作‘凶神恶煞’,原是专做坏事,不做好事的,几时又转了性啦?是跟你师父学的吗?” 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道:“不是,不是!决不转性,决不转性!只不过四大恶人少了一个,不免有点不带劲。我一抓到云老四的头发,给他一拖,不由得也向谷下掉去,幸好段老大武功了得,一杖伸将过来,给我抓住了。可是我们三人四百来斤的份量,这一拖一拉,一扯一带,将段老大也给牵了下来。他一杖甩出,钩住了松树,正想慢慢设法上来,不料来了个吐蕃国的矮胖子,拿起斧头,便斫松树。” 钟灵问道:“这矮胖子是吐蕃国人么?他又为什么要害你们性命?” 南海鳄神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说道:“我们四大恶人是西夏国一品堂中数一数二,不,不,是数三数四的高手,你们大家自然都是久仰的了。这次皇上为公主招驸马,吩咐一品堂的高手四下巡视,不准闲杂人等前来捣乱。那知吐蕃国的王子蛮不讲理,居然派人把守西夏国的四处要道,不准旁人去招驸马,只准他小子一个儿去招。我们自然不许,大伙儿就打了一架,打死十来个吐蕃武士。所以嘛,如此这般,我们三大恶人和吐蕃国的武士们,就不是好朋友啦。”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算有了点头绪,但王语嫣为什么要自寻短见,却还是不明白。 南海鳄神又道:“王姑娘,我师父来啦,你们还是做夫妻罢,你不用寻死啦!” 王语嫣抬起头来,抽抽噎噎的道:“你再胡说八道的欺侮我,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段誉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转头向南海鳄神道:“岳老三,你不可……”南海鳄神道:“岳老二!”段誉道:“好,就是岳老二!你别再胡说八道。不过你救人有功,为师感激不尽。下次我真的教你几手功夫!” 南海鳄神睁着怪眼,斜视王语嫣,说道:“你不肯做我师娘,肯做的人还怕少了?这位大师娘,这位小师娘,都是我的师娘。”说着指着木婉清,又指着钟灵。 木婉清脸一红,啐了一口,道:“咦,那个丑八怪呢?”众人适才都全神贯注的瞧着虚竹救人,这时才发现游坦之和阿紫已不知去向。 段誉问道:“大哥,他们走了么?”萧峰道:“他们走了。你既答允了他,我就不便再加阻拦。”言下不禁茫然,不知阿紫随游坦之去后,将来究竟如何。 南海鳄神叫道:“老大、老四,咱们回去了吗?”见段延庆和云中鹤向北而去,转头向段誉道:“我要去了!”放开脚步,跟着段延庆和云中鹤迳回兴州。 第1234章 天龙(222) 钟灵道:“王姑娘,咱们坐车去。”扶着王语嫣,跨进阿紫原先乘坐的驴车。 一行人齐向兴州进发。傍晚时分,到了兴州城内。 其时西夏国势方张,拥有二十二州。黄河之南有灵州、洪州、银州、夏州诸州,河西有兴州、凉州、甘州、肃州诸州,即今甘肃、宁夏一带。其地有黄河灌溉之利,五谷丰饶,所谓“黄河百害,惟利一套”,西夏国所占的正是河套之地。兵强马壮,控甲五十万。西夏士卒骁勇善战,《宋史》云:“用兵多立虚岩,设伏兵包敌。以铁骑为前军,乘善马,重甲,刺斫不入,用钩索绞联,虽死马上,不坠。遇战则先出铁骑突阵,阵乱则冲击之,步兵挟骑以进。”大宋与之连年交锋,累战累败。西夏皇帝虽是姓李,其实是胡人拓跋氏,唐太宗时赐姓李,宋时赐姓赵,但西夏仍喜姓李。西夏人转战四方,疆界变迁,国都时徙。这时的都城兴州是西夏大城,但与中原名都相比,自远远不及。 这一晚萧峰等没法找到宿店。兴州本不繁华,此时清明将届,四方来的好汉豪杰不计其数,几家大客店早住满了。萧峰等又再出城,好容易才在一座庙宇中得到借宿之所,男人挤在东厢,女子住在西厢。 段誉自见到王语嫣后,又欢喜,又忧愁,这晚上翻来覆去,却如何睡得着?心中只想:“王姑娘为什么要自寻短见?我怎生想个法子劝解于她才是?唉,我既不知她寻短见的原由,却又何从劝解?” 眼见月光从窗格中洒将进来,一片清光,铺在地下。他难以入睡,悄悄起身,走到庭院之中,只见墙角边两株疏桐,叶子初生未茂,一弯弦月渐渐升到梧桐顶上。这时方当入春,甘凉一带,夜半仍颇为寒冷,段誉在桐树下绕了几匝,又想:“她为什么要自寻短见?” 信步出庙,月光下只见远处池塘边人影一闪,依稀是个白衣女子,更似便是王语嫣的模样。段誉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她又要去寻死了。”使开凌波微步,抢了过去,霎时间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后。池塘中碧水如镜,反照那白衣人的面容,果然便是王语嫣。 段誉不敢冒昧上前,心想:“她在少室山上对我嗔恼,此次重会,仍丝毫不假辞色,想必余怒未息。她所以要自寻短见,说不定为了生我的气。唉,段誉啊段誉,你唐突佳人,害得她凄然欲绝,当真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了。”他躲在一株大树之后,自怨自叹,越思越觉自己罪愆深重。世上如必须有人自尽,自然是他段誉,而决计不是眼前这位王姑娘。 只见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漪涟,几个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扩展开去,段誉凝神看去,见几滴水珠落在池面,原来是王语嫣的泪水。段誉更加怜惜,但听得她幽幽叹了口气,轻轻说道:“我……我还是死了,免得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 段誉再也忍不住,从树后走了出来,说道:“王姑娘,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段誉的不是,千万请你担代。你……你倘若仍要生气,我只好给你跪下了。”他说到做到,双膝一屈,登时便跪在她面前。 王语嫣吓了一跳,忙道:“你……你干什么?快起来,要是给人家瞧见了,成什么样子?”段誉道:“要姑娘原谅了我,不再见怪,我才敢起来。”王语嫣奇道:“我原谅你什么?怪你什么?那干你什么事?”段誉道:“我见姑娘伤心,心想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罪了慕容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得姑娘烦恼。下次若再撞见,他要打我杀我,我只逃跑,决不还手。你如要我不可逃跑,我也遵命。” 王语嫣顿了顿脚,叹道:“唉,你这……你这呆子,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段誉道:“如此说来,姑娘并不怪我?”王语嫣道:“自然不怪!”段誉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来,突然间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倘若王语嫣为了他而伤心欲绝,打他骂他,甚至拔剑刺他,提刀砍他,他都会觉得十分开心,可是她偏偏说:“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霎时间不由得茫然若失。 只见王语嫣又垂下了头,泪水一点一点的滴在胸口,她的绸衫不吸水,泪珠顺着衣衫滚了下去,段誉胸口一热,说道:“姑娘,你到底有何为难之事,快跟我说了。我尽心竭力,定然给你办到,总要想法子让你转嗔为喜。” 王语嫣慢慢抬头,月光照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宛如两颗水晶,那两颗水晶中现出了光辉喜意,但光采随即又黯淡了,她幽幽的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里……我心里自然很感激。只不过这件事,你实在无能为力,帮不了我。” 段誉道:“我自己确没什么本事,但我萧大哥、虚竹二哥都是一等一的武功,他们都在这里,我跟他两个是结拜兄弟,亲如骨肉,我求他们什么事,谅无不允之理。王姑娘,你究竟为什么伤心,你说给我听。就算真的棘手之极,无可挽回,你把伤心的事说了出来,心中也会好过些。” 王语嫣惨白的脸颊上忽然罩上了一层晕红,转过了头,不敢和段誉的目光相对,轻轻说话,声音低如蚊蚋:“他……他要去做西夏驸马。公冶二哥来劝我,说什么为了兴复大燕,可不能顾儿女私情。”她一说了这几句话,一回身,伏在段誉肩头,哭了出来。 段誉受宠若惊,不敢有半点动弹,恍然大悟之余,不由得呆了,也不知是欢喜呢还是难过,原来王语嫣伤心,是为了慕容复要去做西夏驸马,他娶了西夏公主,自然将王语嫣置之不顾。段誉自然而然的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说不定对我便能稍假辞色。我不敢要她委身下嫁,只须我得能时时见到她,那便心满意足了。她喜欢清静,我可陪她到人迹不到的荒山孤岛上去,朝夕相对,乐也如何?”想到快乐之处,忍不住手舞足蹈。 王语嫣身子一颤,退后一步,见段誉满脸喜色,嗔道:“你……你……我还当你好人呢,因此跟你说了,那知你幸灾乐祸,反来笑我。”段誉急道:“不,不!皇天在上,我段誉若有半分对你幸灾乐祸之心,教我天雷劈顶,万箭攒身!”王语嫣道:“你没坏心,也就是了,谁要你发誓?那么你为什么高兴?” 她这句话刚问出口,心下立时也明白了:段誉所以喜形于色,只因慕容复娶了西夏公主,他去了这个情敌,便有望和自己成为眷属。段誉对她一见倾心,情致殷殷,她岂有不知?只是她满腔情意,自幼便注在表哥身上,有时念及段誉的痴心,不免歉然,但这个“情”字,却万万牵扯不上。她一明白段誉手舞足蹈的原由,不由得既惊且羞,红晕双颊,嗔道:“你虽不是笑我,却也是不安好心。” 段誉心中一惊,暗道:“段誉啊段誉,你何以忽起卑鄙之念,竟生乘火打劫之心?岂不是成了无耻小人?”见到她楚楚可怜之状,只觉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安喜乐,自己纵然万死,亦所甘愿,不由得胸间豪气陡生,心想:“适才我只想,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岛之上,晨夕与共,其乐融融,可是没想到这‘其乐融融’,是我段誉之乐,却不是她王语嫣之乐。我段誉之乐,其实正是她王语嫣之悲。我只求自己之乐,那是爱我自己,只有设法令她心中欢乐,那才是真正的爱她,是为她好。” 王语嫣低声道:“是我说错了么?你生我的气么?”段誉道:“不,不,我怎会生你的气?”王语嫣道:“那么你怎地不说话?”段誉道:“我在想一件事。” 他心中不住盘算:“我和慕容公子相较,文才武功不如,人品风采不如,倜傥潇洒、威望声誉不如,可说样样及不上他。更何况他二人是中表之亲,自幼儿青梅竹马,钟情已久,我更加没法相比。可是有一件事我却须得胜过慕容公子,我要令王姑娘知道,说到真心为她好,慕容公子却不如我了。日后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儿孙,她内心深处或仍想到我段誉,知道这世上全心全意为她设想的,没第二个人能及得上我。”当下心意已决,说道:“王姑娘,你不用伤心,我去劝告慕容公子,叫他不可去做西夏驸马,要他及早和你成婚。” 王语嫣吃了一惊,说道:“不!那怎么可以?我表哥恨死了你,他不会听你劝的。” 段誉道:“我当晓以大义,向他点明,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大不妥。我又要跟他说,王姑娘清丽绝俗,世所罕见,温柔娴淑,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二个。过去一千年中固然没有,再过一千年仍然没有。何况王姑娘对你慕容公子钟情多年,一往情深,你岂可做那薄幸郎君,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英雄好汉鄙视耻笑?” 王语嫣听了他这番话,甚是感动,幽幽的道:“段公子,你说得我这么好,那是你有意夸奖,讨我欢喜……”段誉忙道:“非也,非也!”话一出口,便想到这是受了包不同的感染,学了他的口头禅,忍不住一笑,又道:“我是一片诚心,句句乃肺腑之言!”王语嫣也给他这“非也非也”四字引得破涕为笑,说道:“你好的不学,却去学我包三哥。” 段誉见她开颜欢笑,十分喜欢,说道:“我自必多方劝导,要慕容公子不但消了做西夏驸马之念,还须及早和姑娘成婚。”王语嫣道:“你这么做,又为了什么?于你能有什么好处?”段誉道:“我能见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欢喜,那便是极大的好处了。” 王语嫣心中一凛,只觉他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实是对自己钟情到十分。但她一片心思都放在慕容复身上,一时感动,随即淡忘,叹了口气道:“你不知我表哥的心思。在他心中,兴复大燕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公冶二哥跟我说,我表哥说道:男儿汉当以大业为重,倘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都便不是英雄了。他又说:西夏公主是无盐嫫母也罢,是泼辣悍妇也罢,他都不放在心上,最要紧的是能助他光复大燕。” 段誉沉吟道:“那确是实情,他慕容氏一心一意想做皇帝,西夏能起兵助他复国。这件事……这件事……倒有些为难。”眼见王语嫣又泪水盈盈,只觉便为她上刀山、下油锅,也是闲事一桩,一挺胸膛,说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挺身去做西夏驸马。你表哥做不成驸马,就非和你成婚不可了。” 王语嫣又惊又喜,问道:“什么?”段誉道:“我去抢这个驸马都尉来做。” 王语嫣便即想到,那日公冶干来向她开导,说道慕容复要去西夏求亲,盼得成为驸马,以助燕国兴复。她伤心欲绝,泣不成声,公冶干一面劝说,一面详加分剖: “段公子是大理国王子,她父亲段正淳是皇太弟镇南王,日后必定继位为君,段公子乃是独子,大理国皇位千准万确,必定传到他身上。公子爷要兴复燕国,固然千难万难,前途荆棘重重,而他是否能登位为君,半分把握也没有。他眼前只不过是一介白丁,如何是段誉这十拿九稳的皇太子可比?西夏国要招驸马,招个皇太子自然好过招个白丁,他女儿做皇后娘娘,胜过了做平民庶人的妻子。他大理国皇子来到兴州,金银贿赂早花了十万八万,再花二三十万也不稀奇,慕容家无论如何比不上。”(王语嫣心想:这书呆子是大理国皇子吗?我倒不知道,他怎么从来不说?他真的已贿赂了这么多钱么?) “再说到文才武功,段公子饱读诗书,出口成章。以武功而论,他以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在少室山头打得公子爷全无招架之力,天下英雄人所共见,公子爷浑不能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来对付他。”(王语嫣心道:段公子还会“凌波微步”、“六阳融雪功”,这些功夫,表哥可都不会。) “说到相貌英俊,两人倒差不多。不过王姑娘,男子汉的神情气概,不在俊美,要讲究潇洒大方。段公子有点儿呆头呆脑,那不错,他胜在无心无事,泰然自若,就只一见到你,立刻变得手足无措,魂不附体,成了个傻不里几的大傻瓜。我们的公子爷,他从早到晚,心里念念不忘的,就是怎样兴复燕国。忧心忡忡之下,怀抱既放不开,自难潇洒了。只要你不出现,我们旁人瞧两位公子爷,自觉段公子潇洒大方得多。包三弟讥刺他、奚落他,他洋洋自得,毫不在乎。段公子胸襟宽广,风度闲雅,人中罕见。只不过他比我们公子小了几岁,比较稚嫩一些。”(王语嫣心想:段公子比表哥要小八九岁吧,大概只大我一两岁。表哥最近有了一两根白头发,我必须假装瞧不见,免得他不高兴。) “说到辅佐他的人呢?段公子手下的大理三公、四大护卫,智谋武功,不在我们邓、公冶、包、风四人之下。他的把兄萧峰萧大王、虚竹先生,武功可说天下无敌,我们却有位王姑娘,各家各派武功尽在胸中,勉强也可打个平手。”(王语嫣心道:萧大王和虚竹先生的武功,我半点儿也不懂,怎能跟他们打个平手?) “就算西夏国王当真挑中了咱们公子,萧大王手握大辽数十万雄兵,只消他说一句:‘皇帝陛下,我瞧你还是招我把弟、大理国皇子段殿下为驸马,于贵我两国邦交有利得多,免得两国兵戎相见,伤了和气。再加大理在南夹攻,西夏只怕有点儿难挡。’这几句话一说,咱们公子爷只好向段殿下拱手道:‘段殿下,恭喜,恭喜!敝人今日即刻携同舍表妹东归,不喝殿下这杯喜酒了!’”(王语嫣心想:原来这书呆子竟有这许多好处,我一副心思一直放在表哥身上,全没半分想到这书呆子。嗯,他便再好上十倍,跟我也浑没相干。) “听说段公子果然也到兴州来了,千里迢迢的,定是来招驸马。”(王语嫣心道:我来兴州,他便跟着来了。) 第1235章 天龙(223) “段公子倘若也去求亲,公子爷非输不可。包三弟说,不妨找个机会砍去他脑袋。我和邓大哥、风四弟都说不行,慕容家做这等事,岂不成了无耻小人?最好段公子心甘情愿的离去,不向西夏求亲,但如何劝得他自行回去,却是个难题。公子爷和我们商议了几天,至今仍束手无策。”(王语嫣心道:你们是盼我出马,劝他回去。他如听了我的话,表哥岂不是要去做驸马?) “公子爷一心一意,便是要兴复大燕,眼前有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偏偏有个大障碍挡住了。只消除去了障碍,公子爷得到西夏这个大援,兴复大业便大有可为。他身登大宝,西夏公主是正宫娘娘,公子爷对你情深意真,便封你做西宫娘娘,那时他每天身在西宫,陪着你饮酒赋诗,十天八天也不去正宫一次。唉,就是想不出一个妙法,怎生叫段公子不来抢做西夏驸马?这是个大功劳,可是我们谁也没法为公子爷分忧立功……”(王语嫣心想:你们想不出法子,我倒希望段公子去抢了做西夏驸马,表哥便做不成了。却不知段公子愿不愿做驸马呢?) 王语嫣这时听段誉说肯去抢做西夏驸马,犹似在满天乌云中突然见到一丝阳光,不由得喜不自胜,低低的道:“段公子,你待我真好,不过这样一来,我表哥可真要恨死你啦。”段誉道:“那又有什么干系?反正现下他早就恨我了。”王语嫣道:“你刚才说,也不知那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善是恶,你却为了我而去和她成亲,岂不是……岂不是……太委屈了你?” 段誉当下便要说:“只要为了你,不论什么委屈我都甘愿忍受。”但随即便想:“我为你做事,倘若居功要你感恩,不是君子的行迳。”便道:“我不是为了你而受委屈,我爹爹有命,要我去设法娶得这位西夏公主。我是秉承爹爹之命,跟你全不相干。” 王语嫣冰雪聪明,段誉对她一片深情,岂有领略不到的?心想他对自己如此痴心,怎会甘愿去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他为了自己而去做大违本意之事,却毫不居功,不由得更加感激,伸手握住了段誉的手,说道:“段公子,我……我……今生今世,难以相报,但愿来生……”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二人数度同经患难,背负扶持,肌肤相接,亦非止一次,但过去都是不得不然,这一次却是王语嫣心下感动,伸手与段誉相握。段誉但觉她一只柔腻软滑的手掌款款握着自己的手,霎时之间,只觉便天塌下来也顾不得了,欢喜之情,充满胸臆,心想她这么待我,别说要我娶西夏公主,便是大宋公主、辽国公主、吐蕃公主、高丽公主一起娶了,却又如何?他重伤初愈,心情激荡之下,热血上涌,突然间天旋地转,头晕脑胀,身子摇了几摇,一个侧身,咕咚一声,摔入了碧波池中。 王语嫣大吃一惊,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伸手去拉。 幸好池水甚浅,段誉给冷水一激,脑子也清醒了,拖泥带水的爬将上来。 王语嫣这么一呼,庙中许多人都惊醒了。萧峰、虚竹、巴天石、朱丹臣等都奔出来。见到段誉湿淋淋的十分狼狈,王语嫣却满脸通红的站在一旁,忸怩尴尬,都道他二人深宵在池边幽会,定是段誉毛手毛脚,给王语嫣推入池中,不由得暗暗好笑,却也不便多问。段誉要待解释,也不知说什么好。 次日是三月初七,离清明尚有二日。巴天石一早便到兴庆府投文办事。巳牌时分,他匆匆赶回庙中,向段誉道:“公子,王爷向西夏公主求亲的书信,小人已投入了礼部。蒙礼部尚书亲自延见,十分客气,说公子前来求亲,西夏国大感光宠,相信必能如公子所愿。” 过不多时,庙门外人马杂沓,跟着有吹打之声。巴天石和朱丹臣迎了出去,原来是西夏礼部陶尚书率领人员,前来迎接段誉,迁往宾馆款待。萧峰是辽国的南院大王,辽国国势之盛,远过大理,西夏若知他来,接待更当隆重,只是他嘱咐众人不可泄露他的身分,和虚竹等一干人都认作是段誉的随从,迁入了宾馆。 众人刚安顿好,忽听后院中有人粗声粗气的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居然也来打西夏公主的主意?这西夏驸马,我们小王子是做定了的,我劝你还是夹着尾巴早些走罢!”巴天石等一听,都是怒从心上起,心想什么人如此无礼,胆敢上门辱骂?开门看时,只见七八条粗壮大汉,站在院子中乱叫乱嚷。 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十分精细之人,只朱丹臣多了几分文采儒雅,巴天石却多了几分霸悍之气。两人各不出声,只在门口一站。但听那几条大汉越骂越粗鲁,还夹杂着许多听不懂的番话,口口声声“我家小王子”如何如何,似乎是吐蕃国王子的下属。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视一笑,便欲出手打发这几条大汉,突然间左首一扇门砰的开了,抢出两个人来,一穿黄衣,一穿黑衣,指东打西,霎时间三条大汉躺在地下哼声不绝,另外几人给那二人拳打足踢,都抛出了门外。那黑衣汉子道:“痛快,痛快!”那黄衣人道:“非也,非也!还不够痛快。”一个正是风波恶,一个是包不同。 但听得逃到了门外的吐蕃武士兀自大叫:“姓慕容的,我劝你早些回苏州去的好。你想娶西夏公主为妻,惹恼了我家小王子,‘以汝之道,还施汝身’,娶了你妹子做小老婆,让她在吐蕃天天喝酥油茶,她就开心得很了。”风波恶一阵风般赶将出去。只听得噼啪、哎唷几声,几名吐蕃武士渐逃渐远,骂声渐渐远去。 王语嫣坐在房中,听到包风二人和吐蕃众武士的声音,愁眉深锁,珠泪悄垂,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该出来和包风二人相会。 包不同向巴天石、朱丹臣一拱手,说道:“巴兄、朱兄来到西夏,是来瞧瞧热闹呢,还是别有所图?”巴天石笑道:“包风二位如何,我二人也就如何了。”包不同道:“大理段公子也是来求亲么?”巴天石道:“正是。我家公子乃大理国皇太弟的世子,日后身登大位,在大理国南面为君,与西夏结为姻亲,正是门当户对。慕容公子一介白丁,人品虽佳,门第却是不衬。”包不同脸色一变,道:“非也,非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公子人中龙凤,岂是你家这个段呆子所能比并?”风波恶冲进门来,说道:“三哥,何必多作这口舌之争?待来日金殿比试,大家施展手段便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金殿比试,那是公子爷他们的事;口舌之争,却是我哥儿们之事。” 巴天石笑道:“口舌之争,包兄天下第一,古往今来,无人能及。小弟甘拜下风,这就认输别过。”一拱手,与朱丹臣回入房中,说道:“朱贤弟,听那包不同说来,似乎公子爷还得参与一场什么金殿比试。公子爷伤势初愈,他的武功又时灵时不灵,并无把握,倘若比试之际六脉神剑施展不出,不但驸马做不成,还有性命之忧,那便如何是好?”朱丹臣也束手无策。两人去找萧峰、虚竹商议。 萧峰道:“这金殿比试,不知如何比试法?是单打独斗呢,还是许可部属出阵?倘若旁人也可参与角斗,那就不用耽心了。”巴天石道:“正是。朱贤弟,咱们去瞧瞧陶尚书,把招婿、比试的诸般规矩打听明白,再作计较。”当下二人自去。 萧峰、虚竹、段誉三人围坐饮酒,你一碗,我一碗,意兴甚豪。萧峰问起段誉学会六脉神剑的经过,想要授他一项运气法门,得能任意运使真气。那知段誉对内功、外功一窍不通,岂能在旦夕之间学会?萧峰知无法可施,只得摇了摇头,举碗喝酒。虚竹和段誉的酒量都远不及他,喝到五六碗烈酒时,段誉已颓然醉倒,人事不知了。 段誉待得蒙蒙眬眬的醒转,只见窗纸上树影扶疏,明月窥人,已是深夜。他心中一凛:“昨晚我和王姑娘没说完话,一不小心,掉入了水池,不知她可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会不会又在外面等我?啊哟,不好,倘若她已等了半天,不耐烦起来,又回去安睡,岂不误了大事?”急忙跳起,悄悄挨出房门,过了院子,正想去拔大门的门闩,忽听得身后有人低声道:“段公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听那声音阴森森地似乎不怀好意,待要回头去看,突觉背心一紧,已给人一把抓住。段誉依稀辨明声音,问道:“是慕容公子么?” 那人道:“不敢,正是区区,敢请段兄移驾一谈。”果然便是慕容复。段誉道:“慕容公子有命,敢不奉陪?请放手罢!”慕容复道:“放手倒也不必。”段誉突觉身子一轻,腾云驾雾般飞了上去,却是给慕容复抓住后心,提着跃上了屋顶。 段誉倘若张口呼叫,便能将萧峰、虚竹等惊醒,出来救援,但想:“我一叫之下,王姑娘也必听见了,她见我二人重起争斗,定然大大不快。她决不会怪她表哥,总是编派我的不是,我又何必惹她生气?”当下并不叫唤,任由慕容复提在手中,向外奔驰。 其时虽是深夜,但月亮凌空,月色澄明,只见慕容复脚下初时踏的是青石板街道,到后来已是黄土小径,小径两旁都是半青不黄的长草。 慕容复奔得一会,突然停步,将段誉往地下重重一摔。砰的一声,段誉肩腰着地,摔得好不疼痛,心想:“此人貌似文雅,行为却颇野蛮。”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道:“慕容兄有话好说,何必动粗?” 慕容复冷笑道:“昨晚你跟我表妹说什么话来?”段誉脸上一红,嗫嚅道:“也……也没什么,只不过刚巧撞到,闲谈几句罢了。”慕容复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又何必抵赖隐瞒?”段誉给他一激,不由得气往上冲,说道:“当然也不必瞒你,我跟王姑娘说,要来劝你一劝。”慕容复冷笑道:“你说要劝我道: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你又说: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大不妥,是不是?又说我若辜负了我表妹的美意,便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上的英雄好汉鄙视耻笑,是也不是?” 他说一句,段誉吃一惊,待他说完,结结巴巴的道:“王……王姑娘都跟你说了?”慕容复道:“她怎会跟我说?”段誉道:“那么是你昨晚躲在一旁听见了?”慕容复冷笑道:“你骗得了这等不识世务的无知姑娘,可骗不了我。” 段誉奇道:“我骗你什么?”慕容复道:“事情再明白也没有了,你自己想做西夏驸马,怕我来争,便编好了一套说辞,想诱我上当。嘿嘿,慕容复不是三岁孩儿,怎会堕入你彀中?你当真是在做清秋大梦。”段誉叹道:“我是一片好心,但盼王姑娘和你成婚,结成神仙眷属,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慕容复冷笑道:“多谢你的金口啦。大理段氏和姑苏慕容无亲无故,素无交情,你何必对我这般好心?只要我给我表妹缠住了不得脱身,你便得其所哉,披红挂彩的去做西夏驸马了。” 段誉怒道:“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我是大理皇子,大理虽是小国,却也没将这‘驸马’两字看得比天还大。慕容公子,我善言劝你,荣华富贵,转瞬成空,你就算做成了西夏驸马,再要做大燕皇帝,还不知要杀多少人?就算中原给你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你这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那也难说得很。” 慕容复却不生气,只冷冷的道:“你满口子仁义道德,一肚皮却是蛇蝎心肠。”段誉急道:“你不相信我是一番好意,那也由你,总而言之,我不能让你娶西夏公主,我不能眼见王姑娘为你伤心肠断,自寻短见。”慕容复道:“你不许我娶?哈哈,你当真有这么大的能耐?我偏要娶,你便怎样?”段誉道:“我自当尽心竭力,阻你成事。我一个人无能为力,便请朋友们帮忙。” 慕容复心中一凛,萧峰、虚竹二人的武功如何,他自是熟知,甚至段誉本人,当他施展六脉神剑之际,自己也万万抵敌不住,幸好他剑法有时灵,有时不灵,未能得心应手,总算还有可乘之隙,当即微微抬头,高声道:“表妹,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又惊又喜,忙回头去看,但见遍地清光,却那里有王语嫣的人影?他凝神张望,似乎对面树丛中有什么东西一动,突然间胸口一紧,又给慕容复抓住了穴道,身子给他提了起来,才知上当,苦笑道:“你又来动蛮,再加谎言欺诈,实非君子之所为。” 慕容复冷笑道:“对付你这等小人,又岂能用君子手段?”心想:“你两个义兄武功再高,你变成了死人,总做不成西夏驸马了。”提着他向旁走去,想找个坑穴,将他一掌击死,便即就地掩埋,走了数丈,见到一口枯井,举手一掷,将他投了下去。段誉大叫:“啊哟!”已摔入井底。 慕容复正待找几块大石压在井口之上,让他在里面活活饿死,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道:“表哥,你瞧见我了?要跟我说什么话?啊哟,你把段公子怎么啦?”正是王语嫣。慕容复一呆,皱起了眉头,他向着段誉背后高声说话,意在引得他回头观看,以便拿他胸前要穴,不料王语嫣真的便在附近。 原来王语嫣这一晚愁思绵绵,难以安睡,倚窗望月,却将慕容复抓住段誉的情景都瞧在眼里,生怕两人争斗起来,慕容复不敌段誉的六脉神剑,当即追随在后,危急之际,可以喝止段誉。两人的一番争辩,句句都给她听见了。只觉段誉相劝慕容复的言语确是出于肺腑,慕容复却认定他别有用心。待得慕容复出言欺骗段誉,王语嫣还道他当真见到了自己,便即现身。 第1236章 天龙(224) 王语嫣奔到井旁,俯身下望,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你有没受伤?”段誉给摔下去时,头下脚上,脑袋撞上硬泥,已然晕去。王语嫣叫了几声,不听到回答,只道段誉已然跌死,想起他平素对自己的种种好处,这一次又确是为了自己而送命,忍不住哭了出来,叫道:“段公子,你……你怎么……怎么就这样死了?” 慕容复冷冷的道:“你对他果然是一往情深。”王语嫣哽咽道:“他好好相劝于你,听不听在你,又为什么杀了他?”慕容复道:“这人是我大对头,你没听他说,他要尽心竭力,阻我成事么?那日少室山上,他令我丧尽脸面,难以在江湖立足,这人我自然容他不得。”王语嫣道:“少室山的事情,确是他不对,我早怪责过他了,他已自认不是。”慕容复冷笑道:“哼,自认不是!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想把这梁子揭过去了么?我慕容复行走江湖,人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败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之下,你倒想想,我今后怎么做人?” 王语嫣柔声道:“表哥,一时胜败,又何必常自挂怀在心?那日少室山斗剑,姑父也已开导过你了,过去的事,再说作甚?”她不知段誉是否真的死了,探头井口,又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仍不闻应声。 慕容复道:“你这么关心他,嫁了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假惺惺的跟着我?” 王语嫣胸口一酸,说道:“表哥,我对你一片真心,难道……难道你还不信么?” 慕容复冷笑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嘿嘿!那日在太湖之畔的碾坊中,你赤身露体,和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却在干些什么?那是我亲眼目睹,难道还有假的了?那时我要一刀杀死了这姓段的小子,你却指点于他,不断的跟我为难,你的心到底是向着那一个,还不清楚得很吗?嘿嘿……” 王语嫣惊得呆了,颤声道:“太湖畔的碾坊中……那个……那个蒙面的……蒙面的西夏武士……”慕容复道:“不错,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便是我了。”王语嫣低声说道:“怪不得,我一直有些疑心。那日你曾说:‘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那……那……原是你的口吻,我早该知道的。”慕容复冷笑道:“你虽早该知道,可是现下方知,却也还没太迟。” 王语嫣急道:“表哥,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雾,承蒙段公子相救,中途遇雨,湿了衣衫,这才在碾坊中避雨,你……你……可不能多疑。” 慕容复道:“好一个碾坊中避雨!可是我来到之后,你二人仍在鬼鬼祟祟,这姓段的伸手来摸你脸蛋,你毫不闪避。那时我说什么话了,你可记得么?只怕你一心都贯注在这姓段的身上,我的话全没听进耳去。” 王语嫣心中一凛,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事,那蒙面西夏武士“李延宗”的话清清楚楚在脑海中显现了出来。她喃喃的道:“那时候……你也是这般嘿嘿冷笑,说什么了?你说……你说……‘我叫你去学了武功前来杀我,却不是叫你二人……叫你二人……’”她心中记得,当日慕容复说的是:“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但这八个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突然心中一动:“表哥为此生气,那是在喝醋了。他喝醋,心中便对我有几分爱意。” 慕容复道:“那日你又说道:倘若我杀了这姓段的小子,你便决意杀我为他报仇。王姑娘,我听了你这句话,这才饶了他性命,不料养虎贻患,教我在少室山众家英雄之前丢尽脸面。” 王语嫣听他忽然不叫自己作“表妹”,改口而叫“王姑娘”,心中又是一寒,颤声道:“表哥,那日我如知道是你,自不会说这种话。真的,表哥,我……我要是知道了,决不会说的。你知道我心中对你一向……一向很好。”慕容复道:“就算我戴了人皮面具,你认不出我的相貌,就算我故意装作哑了嗓子,你认不出我的口音,可是难道我的武功你也认不出?嘿嘿,你于武学之道,渊博非凡,任谁使出一招一式,你便知他的门派家数,可是我和这小子动手百余招,你难道还认不出我?”王语嫣低声道:“我确实有一点点疑心,不过……表哥,咱们好久没见面了,我对你的武功进境不大了然……” 慕容复心下更加不忿,王语嫣这几句话,明明说自己武功进境太慢,不及她意料,说道:“那日你道:‘我初时看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惊异,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言之,你所知远不如我。’王姑娘,我所知确实远不如你,你……你又何必跟在我身旁?你心中瞧我不起,不错,可是我慕容复堂堂丈夫,也用不着给姑娘们瞧得起。” 王语嫣走上几步,柔声说道:“表哥,那日我说错了,这里跟你赔不是啦。”说着弯膝裣衽行礼,又道:“我实在不知道是你……你大人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从小敬重你,自小咱们一块玩儿,你说什么,我总是依什么,从来不会违拗于你。当日我胡言乱语,你总要念着昔日的情份,原谅我一次。” 那日王语嫣在碾坊中说这番话,慕容复自来心高气傲,听了自是耿耿于怀,大为不快,自此之后,两人虽相聚时多,心中总是存了介蒂,不免格格不入。这时听她软言相求,月光下见到这样一个清丽绝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缠绵的对着自己,又深信她和段誉之间确无暧昧情事,当日言语冲撞,确也出于无心,想到自己和她青梅竹马的情份,不禁动心,伸出手去,握住她双手,叫道:“表妹!” 王语嫣大喜,知道表哥原谅了自己,投身入怀,将头靠在他肩上,低声道:“表哥,你生我的气,尽管打我骂我,可千万别藏在心中不说出来。”慕容复抱着她温软的身子,听得她低声软语的央求,不由得心神荡漾,伸手轻抚她头发,柔声道:“我怎舍得打你骂你?以前生你的气,现下也不生气了。”王语嫣柔声问道:“表哥,你不去做西夏驸马了罢?” 慕容复陡然间全身剧震,心道:“糟糕,糟糕!慕容复,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险些儿误了大事。倘若连这一点点的私情也割舍不下,那里还说得上谋干‘打天下’的大业?”当即伸手将她推开,硬起心肠,摇头道:“表妹,你我缘份已经尽了。你知道,我向来很会记恨,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总难以忘记。” 王语嫣凄然道:“你刚才说不生我的气了。”慕容复道:“我不生你的气,可是……可是咱们这一生,终究不过是表兄妹的缘份。”王语嫣道:“你是决计不肯原谅我了?” 慕容复心中“私情”和“大业”两件事交战,迟疑半刻,终于摇了摇头。王语嫣万念俱灰,仍问:“你定要去娶那西夏公主,从此不再理我?” 慕容复本想做了西夏驸马,得遂复国大业,再娶王语嫣为嫔妃,但又想此念万万泄漏不得,若给西夏人得知,驸马便决难中选,于是硬起心肠,点了点头。 王语嫣先前得知表哥要去娶西夏公主,还是由公冶干婉言转告,当时便萌死志,藉故落后,避开了邓百川等人,跳崖自尽,却给云中鹤救起,此刻为意中人亲口所拒,伤心欲狂,几乎要吐出血来,本来段誉已允她去抢驸马,但他既已给表哥投入井中害死,这番指望也没有了,万念俱灰,心想便死在表哥面前,一了百了,慢慢走向井边,转头道:“表哥,祝你得遂心愿,娶了西夏公主,又做大燕皇帝。” 慕容复知她要去寻死,走上一步,伸手想拉住她手臂,口中想呼:“不可!”但心中知道,只要一语出口,伸手一拉,此后能否摆脱表妹这番柔情纠缠,那就难以逆料。表妹温柔美貌,世所罕有,得妻如此,复有何求?何况她自幼便对自己情根深种,倘若一个克制不住,结下了孽缘,兴复燕国的大计便不免遭到挫折。他言念及此,嘴巴张开,却无声音发出,一只手伸了出去,却不当真去拉。 王语嫣见此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情,心想你就算弃我如遗,但我们是表兄妹至亲,眼见我踏入死地,你竟不加阻拦,连那穷凶极恶的云中鹤尚自不如,我除死之外,更无别路,当下纵身一跃,向井中堕了下去。 慕容复“啊”的一声,跨上一步,伸手想去拉她脚,凭他武功,要抓住王语嫣原属轻而易举,但终究打不定主意,便任由她跳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摇头道:“表妹,你毕竟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生不能成为夫妇,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了你心愿。” 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假惺惺,伪君子!”慕容复一惊:“怎地有人到了我身边,竟没知觉?”向后拍出一掌,这才转身,月光之下,但见一个淡淡的影子随掌飘开,身法轻灵,实所罕见。 慕容复飞身而前,不等他身子落下,又挥掌拍去,怒道:“什么人?这般戏弄我!”那人在半空中发掌击落,与慕容复掌力一对,又向外飘开丈许,这才落下地来,却是吐蕃国师鸠摩智。 只听他说道:“明明是你逼王姑娘投井自尽,却在说什么得遂她心愿,慕容公子,这未免太过阴险毒辣了罢?”慕容复怒道:“这是我的私事,谁要你来多管闲事?”鸠摩智道:“你干这伤天害理之事,和尚便要管上一管。何况你想做西夏驸马,那便不是私事了。” 慕容复道:“遮莫你这和尚,也想做驸马?”鸠摩智哈哈大笑,说道:“和尚做驸马,焉有是理?”慕容复冷笑道:“我早知吐蕃国存心不良,那你是为你们小王子出头了?”鸠摩智道:“什么叫做‘存心不良’?倘若想娶西夏公主,便是存心不良,然则阁下之存心,良乎?不良乎?”慕容复道:“我要娶西夏公主,乃凭自身所能争为驸马,却不是指使手下人来搅风搅雨,弄得兴州道上,英雄眉蹙,豪杰齿冷。”鸠摩智笑道:“咱们把许多不自量力的家伙打发了去,免得西夏京城满街尽是油头粉脸的光棍,乌烟瘴气,见之烦心。那是为阁下清道啊,有何不妥?”慕容复道:“如真如此,却也甚佳,然则吐蕃国小王子,是要凭一己功夫和人争胜了?”鸠摩智道:“正是!” 慕容复见他一副有恃无恐、胜券在握的模样,不禁起疑,说道:“贵国小王子莫非武功高强,英雄无敌,已有必胜的成算?”鸠摩智道:“小王子殿下是我徒儿,武功还算不错,英雄无敌却不见得,必胜的成算倒是有的。”慕容复道:“这可奇了,贵国小王子有必胜的成算,我却也有必胜的成算,也不知到底是谁真的必胜。” 鸠摩智笑道:“我们小王子到底有什么必胜成算,你很想知道,是不是?不妨你先将你的法子说出来,然后我说我们的。咱们一起参详参详,且瞧是谁的法子高明。” 慕容复所恃者不过武功高明,形貌俊雅,真的要说有什么必胜成算,却是没有,便道:“你这人诡计多端,言而无信。我如跟你说了,你却不说,岂不是上了你当?” 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慕容公子,我和令尊相交多年,互相钦佩。我僭妄一些,总算得上是你长辈。你对我说这些话,不也过份么?” 慕容复躬身行礼,道:“明王责备得是,晚辈错了,还请恕罪。” 鸠摩智笑道:“公子聪明得紧,你既自认晚辈,我瞧在你爹爹份上,可不能占你便宜了。吐蕃国小王子的必胜成算,说穿了不值半文钱。那一个想跟我们小王子争做驸马,我们便一个个将他料理了。既没人来争,我们小王子岂有不中选之理?哈哈。” 慕容复倏地变色,说道:“如此说来,我……”鸠摩智道:“我和令尊交情不浅,自不能要了你性命。我诚意奉劝公子,速离西夏,是为上策。”慕容复道:“我要是不肯走呢?”鸠摩智微笑道:“那也不会取你性命,只须将公子剜去双目,或是砍断一手一足,成为残废之人。西夏公主自不会下嫁一个五官不齐、手足不完的英雄好汉。” 慕容复大怒,但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贸然和他动手,低头寻思,如何对付。 月光下忽见脚边有一物蠕蠕而动,凝神看去,却是鸠摩智右手的影子,慕容复一惊,只道对方正自凝聚功力,转瞬便欲出击,当即暗暗运气,以备抵御。却听鸠摩智道:“公子,你逼得令表妹自尽,实在太伤阴德。你如速离西夏,那么你逼死王姑娘的事,我也可以不加追究。”慕容复哼了一声,道:“那是她自己投井殉情,跟我有甚相干?”口中说话,目不转瞬的凝视地下影子,只见鸠摩智双手的影子都在不住颤动。 慕容复心下起疑:“他武功高强,若要出手伤人,何必这般不断的蓄势作态?难道是装腔作势,想将我吓走么?”再一凝神间,只见他裤管、衣角,也都不住的微微摆动,显似不由自主的全身发抖。他一转念间,蓦地想起:“那日在少林寺藏经阁中,那无名老僧说鸠摩智强练少林派七十二绝技,又说他‘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说道修练少林诸门绝技,倘若心中不存慈悲之念,戾气所钟,奇祸难测。那位老僧说到我爹爹和萧远山的疾患,灵验无比,那么他说鸠摩智的话,想来也不会虚假。”想到此节,登时大喜:“嘿嘿,这和尚自己大祸临头,却还在恐吓于我,说什么剜去双目,斩手断足。”但究竟不能确定,要试他一试,便道:“唉!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这般修练上乘武功而走火入魔,最是厉害不过。” 鸠摩智突然纵身大叫,若狼嗥,若牛鸣,声音可怖之极,伸手便向慕容复抓来,喝道:“你说什么?你……你在说谁?” 第1237章 天龙(225) 慕容复侧身避开。鸠摩智跟着也转过身来,月光照到他脸上,只见他双目通红,眉毛直竖,满脸都是暴戾之色,神气虽然凶猛,却也无法遮掩流露在脸上的惶怖。慕容复更无怀疑,说道:“我有一句良言诚意相劝。明王即速离开西夏,回归吐蕃,只须不运气,不动怒,不出手,当能回归故土,否则啊,那位少林神僧的话便要应验了。” 鸠摩智呵呵呼唤,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大叫:“你……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慕容复见他脸色狰狞,浑不似平日宝相庄严的圣僧模样,不由得暗生惧意,当即退了一步。鸠摩智喝道:“你知道什么?快说!”慕容复强自镇定,叹了一口气,道:“明王内息走入岔道,凶险无比,若不即刻回归吐蕃,那么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也未始不是没有指望。” 鸠摩智狞笑道:“你怎知我内息走入岔道?当真胡说八道。”说着左手一探,向慕容复面门抓来。 慕容复见他五指微颤,但这一抓法度谨严,沉稳老辣,丝毫没内力不足之象,心下暗惊:“莫非我猜错了?”便运起内力,凝神接战,右手挡格来招,随即反钩他手腕。鸠摩智喝道:“瞧在你父亲面上,十招之内,不使杀手,算是我一点故人的香火之情。”左拳呼的击出,直取慕容复右肩。 慕容复飘身闪开,鸠摩智第二招已紧接而至,中间竟没丝毫空隙。慕容复虽擅“斗转星移”的借力打力之法,但对方招数实在太过精妙,每一招都只使半招,下半招倏生变化,慕容复要待借力,却无从借起,只得紧紧守住要害,俟敌之隙。鸠摩智招数奇幻,一拳打到半途,已化为指,手抓拿出,近身时却变为掌。堪堪十招打完,鸠摩智喝道:“十招已完,你认命罢!” 慕容复眼前一花,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鸠摩智的人影,左边踢来一脚,右边击来一拳,前面拍来一掌,后面戳来一指,诸般招数一时齐至,不知如何招架才是,只得双掌飞舞,凝运功力,只守不攻,自己打自己的拳法。 忽听得鸠摩智不住喘气,呼呼声响,越喘越快,慕容复精神陡振,心道:“这和尚内息已乱,快透不过气来了。我只须努力支持,不给他击倒,时刻稍久,他当会倒地自毙。”可是鸠摩智喘气虽急,招数却也跟着加紧,蓦地里一声大喝,慕容复只觉腰间“脊中穴”、腹部“商曲穴”同时疼痛,已给点中穴道,手足麻软,再也动弹不得。 鸠摩智冷笑几声,不住喘息,说道:“我好好叫你滚蛋,你偏不滚,如今可怪不得我了。我……我……我怎生处置你才好?”撮唇大声作哨。 过不多时,树林中奔出四名吐蕃武士,躬身道:“明王有何法旨?”鸠摩智道:“将这小子拿去砍了!”四名武士道:“是!” 慕容复身不能动,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叫苦:“适才我若和表妹两情相悦,答允她不去做什么西夏驸马,如何会有此刻一刀之厄?我死了之后,还有什么兴复大燕的指望?”他只想叫出声来,愿意离开兴州,不再和吐蕃王子争做驸马,苦在难以出声,而鸠摩智的眼光却向他望也不望,便想以眼色求饶,也是不能。 四名吐蕃武士接过慕容复,其中一人拔出弯刀,便要向他颈中砍去。 鸠摩智忽道:“且慢!我和这小子的父亲昔日有点交情,且容他留个全尸。你们将他投入这口枯井,快去抬几块大石来,压住井口,免得他冲开穴道,爬出井来!” 吐蕃武士应道:“是!”将慕容复投入了枯井,四下张望,不见有大岩石,当即快步奔向山后去寻觅大石。 鸠摩智站在井畔,不住喘气,烦恶难当。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了段誉后,生怕众高手向他群起而攻,立即奔逃下山,还没下少室山,已觉丹田中热气如焚,当即停步调息,却觉内力运行艰难,不禁暗惊:“那老贼秃说我以小无相功为底子,强练少林七十二绝技,戾气所钟,种下了祸胎,本末倒置,大难便在旦夕之间。莫非……莫非这老贼秃的鬼话,当真应验了?”当下找个山洞,静坐休息,只须不运内功,体内热焰便慢慢平伏,可是略一使劲,丹田中便即热焰上腾,有如火焚。 挨到傍晚,听得少林寺中无人追赶下来,这才缓缓南归。途中和吐蕃传递讯息的探子接上了头,得悉吐蕃国王已派遣小王子前往兴州求亲,应聘驸马。吐蕃以佛教为国教,鸠摩智是吐蕃国师,与闻军政大计,虽身上有病,但求亲成败有关吐蕃国运,当即前赴西夏,主持全局,派遣高手武士对付各地前来竞为驸马的敌手。在三月初一前后,吐蕃国武士已将数百名闻风前来的贵族少年、江湖豪客都逐了回去。来者虽众,却人人存了私心,临敌之际,互相决不援手,当然敌不过吐蕃国众武士的围攻。 鸠摩智到了兴州,觅地静养,体内如火炙柴烧的煎熬渐渐平伏,但心情略一动荡,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到得后来,即令心定神闲,手指、口角、肩头仍然不住自行牵动,永无止息。他自不愿旁人看到这等丑态,平日离群索居,极少和人见面。 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禀报,说慕容复来到了兴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伤了好几个吐蕃武士。鸠摩智心想慕容复相貌英俊,文武双全,实是当世武学青年中一等一的人才,若不将他打发走了,小王子定会给他比了下去,自忖手下诸武士无人是他之敌,非自己出马不可;又想自己武功之高,慕容复早就深知,多半不用动手,便能将他吓退,这才寻到宾馆之中。 他赶到时,慕容复已擒住段誉离去。宾馆四周有吐蕃武士埋伏监视,鸠摩智问明方向,追将下来。他赶到林中时,慕容复已将段誉投入井中,正和王语嫣说话。一场争斗,慕容复虽给他擒住,鸠摩智却也内息如潮,在各处经脉穴道中冲突盘旋,似是要突体而出,却无一个宣泄的口子,当真难过无比。 他伸手乱抓胸口,内息不住膨胀,似乎脑袋、胸膛、肚皮都在向外胀大,立时便要将全身炸得粉碎。他低头察看胸腹,一如平时,绝无丝毫胀大,然而周身所觉,却似身子已胀成了一个大皮球,内息还在源源涌出。鸠摩智惊惶之极,伸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处各戳一指,刺出三洞,要导引内息从三个洞孔中泄出,三个洞孔中血流如注,内息却没法宣泄。 少林寺藏经阁中那老僧的话不断在耳中鸣响,这时早知此言非虚,自己贪多务得,以小无相功为基,误练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佛道两派武功本有抵触,他又均是照本自练,未得旁人指点,再加本末颠倒,大祸已然临头。他心下惶惧,但究竟多年修为,尤其佛家的禅定功夫甚是深厚,其时神智并不错乱,蓦地里脑中灵光一闪:“他……他自己为什么不一起都练?为什么只练数种,却将七十二门绝技的秘诀都送了给我?” 当日慕容博以秘诀相赠,鸠摩智曾疑他不怀好意,但展阅秘诀,每一门绝技都精妙难言,详加研察,自是真假立判,当即疑心尽去,自此刻苦修习,每练成一项,对慕容博便增一分感激之情。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想到:“那日他与我邂逅相遇,将这些绝技秘诀送了给我。一来是报答我传他‘火焰刀’之德,更想和我交换《六脉神剑剑谱》;二来是要我和少林寺结怨,挑拨吐蕃国和大宋相争。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鱼,兴复燕国。” 他适才擒住慕容复,不免念及他父亲相赠少林武学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却也不将他立时斩首,只投入枯井,让他得留全尸。此刻一想到慕容博赠技之举未必尽是善意,自己苦受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种的恶果,不由得怒发如狂,俯身井口,向下连击三掌。 三掌击下,井中声息全无,显然此井极深,掌力难以及底。鸠摩智狂怒之下,猛力又击出一拳。这一拳打出,内息更加奔腾鼓荡,似要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中冲将出来,偏生处处碰壁,冲突不出。 正自又惊又怒,突然间胸口一动,衣襟中有物掉下,落入井中。鸠摩智伸手疾抄,已自不及,忙运起“擒龙手”凌空抓落,若在平时,定能将此物抓了回来,但这时内劲不受使唤,只向外四散,却运不到掌心之中,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那物落入了井底。鸠摩智暗叫:“不好!”伸手怀中探去,发觉落入井中的便是那本“辛”字《小无相功》。 他知自己内息运错,全因“小无相功”而起。当日从曼陀山庄偷来的《小无相功》少了“庚”字第七本,恐是练错了其中关窍,便想再钻研第八本,以求改正错失,这是关涉他生死的要物,如何可以失落?当下更不思索,纵身便向井底跳落。 他生恐井底有甚尖石硬枝之类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复自行解开穴道,伺伏偷袭,双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两掌,减低下落之势,左掌使招“回风落叶”,护住周身要害。殊不知内息既生重大变化,招数虽精,力道使出来时却散漫歪斜,全无准绳。这两下掌击非但没减低落下时的冲力,反将他身子旁推,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内缘的砖头。以他本来功力,虽不能说已练成铜筋铁骨之身,但脑袋这般撞上砖头,自身决无损伤,砖头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齐至,但觉眼前金星直冒,一阵天旋地转,俯身跌在井底。 这口井废置已久,落叶败草,堆积腐烂,都化成了软泥,数十年下来,井底软泥高积。鸠摩智这一摔下,口鼻登时都埋入泥中,只觉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挣扎着站起,手脚却使不出半点力道。 正惊惶间,忽听得上面有人叫道:“国师,国师!”正是那四名吐蕃武士。鸠摩智叫道:“我在这里!”他一开口,烂泥立即涌入嘴里,那里还发得出声来?却隐隐约约听得井边那四名吐蕃武士的话声。一人道:“国师不在这里,不知那里去了?”另一人道:“想是国师不耐烦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们用大石压住井口,那便遵命办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 鸠摩智大叫:“我在这里,快救我出来!”心越慌乱,烂泥入口越多,一个不留神,竟连吞了两口。只听得砰嘭、轰隆之声大作,四名武士抬起一块块大石,压上井口。这些人对鸠摩智敬若天神,国师有命,实不亚于国王的谕旨,拣石唯恐不巨,堆叠唯恐不实,片刻之间,将井口牢牢封死,百来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块。 耳听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啸而去。鸠摩智心想千余斤的大石压住了井口,别说此刻武功丧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开大石出来,此身势必毕命于这口枯井之中。他武功佛学,智计才略,莫不雄长西域,冠冕当时,怎知竟会葬身于污泥之中。人孰无死?然如此死法,实在太不光采。佛家观此身犹似臭皮囊,色无常,无常是苦,此身非我,须当厌离,这些最根本的佛学道理,鸠摩智登坛说法之时,自然妙慧明辩,说来头头是道,听者无不欢喜赞叹。但此刻身入枯井,顶压巨石,口含烂泥,与法坛上檀香高烧、舌灿莲花的情境毕竟大不相同,什么涅槃后的常乐我净、自在无碍,尽数抛到了受想行识之外,但觉五蕴皆实,心有挂碍,生大恐怖,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伤之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满身泥泞,早已脏得不成模样,但习惯成自然,还是伸手去拭抹眼泪,左手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顺手抓来,正是那本“辛”字《小无相功》。霎时之间,不禁啼笑皆非,功法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何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听,吐蕃武士用大石压住了井口,咱们却如何出去?”听说话声音,正是王语嫣。鸠摩智听到人声,精神一振,心想:“原来她没死,却不知在跟谁说话?既有旁人,合数人之力,或可推开大石,得脱困境。”但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只须得能和你厮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众香国。东方琉璃世界,西方极乐世界,什么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乐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鸠摩智微微一惊:“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没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伤,和我仇恨极深。此刻我内力不能运使,他若乘机报复,那便如何是好?” 说话之人正是段誉。他给慕容复摔入井中时已昏晕过去,手足不动,虽入污泥,反不如鸠摩智那么狼狈。井底狭隘,待得王语嫣跃入井中,偏就有这么巧,她脑袋所落之处,正好是段誉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誉便醒了转来。王语嫣跌入他怀中,非但没丝毫受伤,连污泥也没溅上多少。 段誉陡觉怀中多了一人,奇怪之极,忽听得慕容复在井口说道:“表妹,你毕竟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生不能成为夫妇,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了你心愿。”这几句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井底,段誉一听之下,不由得痴了,喃喃说道:“什么?不,不!我……我段誉那有这等福气?” 突然间他怀中那人柔声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这么好,我……我却……”段誉惊得呆了,问道:“你是王姑娘?”王语嫣道:“是啊!” 段誉对她素来十分尊敬,不敢稍存丝毫亵渎之念,一听到是她,惊喜之余,急忙站起身来,要将她放开。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满是污泥,段誉身子站直,两脚便向泥中陷下,泥泞直升至小腹,觉得若将王语嫣放入泥中,委实大大不妥,只得将她身子横抱,连声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们身处泥中,只得从权了。” 第1238章 天龙(226) 王语嫣陡然得知段誉没死,惊喜交集。她两度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于慕容复的心境用意实已清清楚楚,此刻纵欲自欺,亦复不能。想到段誉对自己一片真诚,两相比较,更显得一个情深义重,一个自私凉薄。她从井口跃到井底,虽只一瞬之间,内心却已起了极大变化,当时为一向钟情的表哥所拒,决意一死,却不料段誉与自己都没死,犹似人在大海,正当为水所淹、势在必死之际,忽然碰到一根大木,自然牢牢抱住,再也不肯放手。 她自幼相识的青年男子,便只一个表哥慕容复,少女情怀,一颗心便系在表哥身上。她广读武学经书,博记武家招数,全是为了表哥。她如偶尔拿表哥跟别的男子比较,也必表哥大占上风,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她遇到段誉,这书呆子缠在身旁,尽献殷勤,虽然几次蒙他忠诚相助,总觉有几分可厌,盼他离得越远越好。 直到最近公冶干跟她分剖段誉的种种优越之处,竟胜过了表哥,登时眼界大开,才想到世上可嫁之人,实不止表哥一个。当时还只盼段誉去抢做西夏驸马,表哥无可奈何,只得来娶自己。这次投井自尽,表哥近在身旁,竟不出一指相阻,则他对自己委实没半点真心,比之甘愿为自己“上刀山、下油锅、身入十八层地狱”的段誉,更加万万不如了。 她倒也不是突然改而爱上段誉,而是走投无路之际,忽现生机,蓦地里大梦初醒。她向来端庄自持,但此刻倏经巨变,激动之下,忍不住向段誉吐露心事,说道:“段公子,我只道你给我表哥打死了。想到你过去救我性命,为我解毒,对我的种种好处,实在伤心难过。我真后悔过去对你无礼冷漠,要想对你好一些儿,也来不及了。”说到这里,不由得娇羞无限,将脸蛋藏在段誉颈边。 段誉喜悦不胜,说道:“谢谢老天爷保佑,你要待我好一点儿,现在倒还来得及。你要怎样待我好一点儿?是不是要我去抢西夏驸马来做?”王语嫣忙道:“不,不!我不要你去娶西夏公主!”段誉大喜,问道:“为什么?”王语嫣柔声道:“是我要你反悔的,你不算失信。”段誉问道:“你……你不嫁你表哥吗?”王语嫣心头一酸,道:“我不想嫁表哥了。因为……因为……你待我太好。” 段誉于霎时之间,只觉全身飘飘荡荡地,若升云雾,如入梦境,这些时候来朝思暮想的愿望,蓦地里化为真实,他大喜之下,双足一软,登时站立不住,背靠井栏,双手仍搂着王语嫣的身躯。不料王语嫣好几根头发钻进他的鼻孔,段誉“啊嚏,啊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王语嫣道:“你……你怎么啦?受伤了么?”段誉道:“没……没有……啊嚏,啊嚏……我没受伤,啊嚏……也不是伤风,是开心得过了头,王姑娘……啊嚏……我欢喜得险些晕了过去。” “我不想嫁表哥了,因为你待我太好。”这句话钻入段誉耳中,当真如聆仙乐,只怕西方极乐世界中伽陵鸟一齐鸣叫,也没这么好听,她意思显然是说,她此后将和他长此相守。段誉乍闻好音,兀自不信,问道:“你说,以后咱们能时时在一起么?” 王语嫣伸臂搂着他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郎,只须你不嫌我,不恼我昔日对你冷漠无情,我愿终身跟随着你,再……再也不离开你了。”段誉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将出来,问道:“那你表哥怎么样?你一直……一直喜欢慕容公子的。”王语嫣道:“他却从来没将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这世界上是谁真的爱我、怜我,是谁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还重。”段誉颤声道:“你是说我?” 王语嫣垂泪说道:“对啦!我表哥一生之中,便是梦想要做大燕皇帝。本来呢,这也难怪,他慕容家世世代代,做的便是这个梦。他祖宗几十代做下来的梦,传到他身上,怎又能盼望他醒觉?我表哥原不是无情之人,只不过为了想做大燕皇帝,别的什么事都搁在一旁了。” 段誉听她似在为慕容复开脱分辩,又焦急起来,忙问:“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对你好了,那你……你……怎么样?” 王语嫣叹道:“段郎,今日我和你订下三生之约,若再三心两意,又如何对得起你对我的深情厚意?除非……除非你忽然不要我了。” 段誉心花怒放,抱着她身子一跃而起,“啊哈”一声,啪的一响,重又落入污泥之中,伸嘴过去,便要吻她樱唇。王语嫣宛转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间头顶呼呼风响,什么东西落将下来。 两人吃了一惊,忙向井栏边靠去,砰的一声响,有人落入井中。 段誉问道:“是谁?”那人哼了一声,道:“是我!”正是慕容复。 原来段誉醒转之后,便得王语嫣柔声相向,两人全副心神都贯注在对方身上,当时就算天崩地裂,也置若罔闻,鸠摩智和慕容复在上面呼喝恶斗,自然更充耳不闻。蓦地里慕容复摔入井来,二人都大吃一惊,都道他是下井干预。 王语嫣颤声道:“表哥,你……你又来干什么?你若要杀他,那就连我也杀了。” 段誉大喜,他倒也不耽心慕容复来加害自己,只怕王语嫣见了表哥之后,旧情复燃,又再回到表哥身畔,听她这么说,登时放心,又觉王语嫣伸手出来,握住了自己双手,更加信心百倍,说道:“慕容公子,你去做你的西夏驸马,我决计不再劝阻。你的表妹,却是我的了,你再也夺不去了。语嫣,你说是不是?” 王语嫣道:“不错,段郎,不论是生是死,我都跟随着你。” 慕容复给鸠摩智点中了穴道,虽立即撞开哑穴,却仍不能动弹,听他二人这么说,寻思:“他二人不知我大败亏输,已然受制于人,反而对我仍存忌惮之意,怕我出手加害。如此甚好,我且施个缓兵之计。”当下说道:“表妹,你嫁段公子后,咱们已成了一家人,段公子已成了我的表妹婿,我如何再会相害?段兄弟,我要去做西夏驸马,你便不再从中作梗了?” 段誉道:“这个自然。”王语嫣轻轻倚在段誉身旁,听慕容复口口声声,仍一心一意要做西夏驸马,不由得一阵怅然。 慕容复暗暗运气,要冲开给鸠摩智点中的穴道,一时没法办到,却又不愿求段誉相助,心下暗自恚怒:“人道女子水性杨花,果然不错。若在平日,表妹早就奔到我身边,扶我起身,这时却睬也不睬。” 那井底圆径不到一丈,三人相距甚近。王语嫣听得慕容复躺在泥中,却并不站起。她只须跨出一步,便到了慕容复身畔,扶他起来,但她怕段誉多心,是以这一步却终没跨将出去。 慕容复好容易定下心来,运气解开了被封穴道,手扶井栏站直,啪的一声,有物从身旁落下,正是鸠摩智那第八本《小无相功》,黑暗中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慕容复自然而然的向旁一让。幸好这么一让,鸠摩智跃下时才得不碰到他身子。 鸠摩智拾起功法秘本,突然间哈哈大笑。那井极深极窄,笑声在一个圆筒中回旋荡漾,只振得段誉等三人耳鼓中嗡嗡作响,甚是难受。鸠摩智笑声竟没法止歇,内息鼓荡,神智昏乱,在污泥中拳打足踢,一拳一脚都打到井圈砖上。 王语嫣甚是害怕,靠在段誉身畔,低声道:“他疯了,他疯了!”段誉道:“他当真疯了!”慕容复施展壁虎游墙功,贴着井圈向上爬起。 鸠摩智只是大笑,又不住喘息,拳脚却越打越快,有时力大无穷,打得砖块粉碎,有时却又全无气力。 王语嫣鼓起勇气,劝道:“大师,你坐下来歇一歇,须得定一定神才是。”鸠摩智笑骂:“我……我定一定……我能定就好了!我定你个头!”伸手便向她抓来。井圈之中,能有多少回旋余地?一抓便抓到了王语嫣肩头。王语嫣娇声惊呼,急速避开。 段誉抢过去挡在她身前,叫道:“你躲在我后面。”便在这时,鸠摩智双手已扣住他咽喉,用力收紧。段誉顿觉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王语嫣大惊,忙伸手去扳他手臂。这时鸠摩智疯狂之余,内息虽不能运用自如,气力却大得异乎寻常,王语嫣的手扳将下去,宛如蜻蜓撼石柱,不能动摇其分毫。王语嫣惊惶之极,深恐鸠摩智将段誉扼死,急叫:“表哥,表哥,你快来帮手,这和尚……这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慕容复心想:“段誉这小子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无光,令我从此在江湖上声威扫地,他要死便死他的,我何必出手相救?何况这凶僧武功极强,我远非其敌,且让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最好是同归于尽。我此刻插手,殊为不智。”当下手指穿入砖缝,贴身井圈,默不作声。 王语嫣心念急转:“段公子万万死不得!”握拳在鸠摩智头上、背上乱打,只盼鸠摩智放开段誉。鸠摩智又气喘,又大笑,使力扼紧段誉的咽喉。 第四十六回 酒罢问君三语 巴天石、朱丹臣等次晨起身,不见了段誉,到王语嫣房门口叫了几声,不闻答应,见房门虚掩,敲了几下,便即推开,房中空空无人。巴朱二人连声叫苦。朱丹臣道:“咱们这位小王子便和王爷一模一样,到处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里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点头道:“小王子风流潇洒,是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物。他钟情于王姑娘,那是有目共睹了,要他做西夏驸马……唉,这位小王子不大听话,当年皇上和王爷要他练武,他说什么也不练,逼得急了,就一走了之。”朱丹臣道:“咱们只有分头去追,苦苦相劝。”巴天石双手一摊,唯有苦笑。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当年王爷命小弟出来追赶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那知道小王子……”说到这里,放低声音道:“小王子迷上了这位木婉清姑娘,两个人竟半夜里偷偷溜将出去,总算小弟运气不错,早就守在前面道上,这才能交差。”巴天石一拍大腿,说道:“唉,朱贤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曾有此经历,怎地又来重蹈覆辙?咱哥儿俩该当轮班守夜,紧紧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叹了口气,说道:“我只道他瞧在萧大侠与虚竹先生义气的份上,总不会撒手便走,那知道……那知道他……”下面这“重色轻友”四个字的评语,一来以下犯上,不便出口,二来段誉和他交情甚好,却也不忍出口。 两人无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萧峰和虚竹。各人分头出去找寻,找了一整个早上,半点头绪也无。 中午时分,众人聚在段誉的空房之中纷纷议论。正发愁间,西夏国礼部一位郎中来到宾馆,会见巴天石,说道皇上今晚在西华宫设宴,款待各地前来求亲的佳客,请大理国段王子务必光临。巴天石有苦难言,只得唯唯称是。 那郎中受过巴天石的厚礼,神态间十分亲热,告辞之时,巴天石送到门口。那郎中附耳悄悄说道:“巴司空,我透个消息给你。今儿晚皇上赐宴,席上要审察各位佳客的才貌举止,宴会之后,说不定还有什么射箭比武之类的玩意儿,让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谁做驸马,匹配我们的公主娘娘,这是个大关键。段王子可须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称谢,从袖中又取出一锭黄金,塞在他手里。 巴天石回入宾馆,将情由向众人说了,叹道:“镇南王千叮万嘱,务必要小王子将公主娶了回去,咱兄弟俩有亏职守,实在无面目去见王爷了。” 竹剑突然抿嘴一笑,说道:“巴老爷,小婢子说一句话成不成?”巴天石道:“姊姊请说。”竹剑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过是想结这头亲事,西夏、大理成为婚姻之国,互相有个照应,是不是?”巴天石道:“不错。”菊剑道:“至于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还是丑胜无盐,这位做公公的段王爷,却也不放在心上了,是么?”巴天石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没沉鱼落雁之容,中人之姿总是有的。”梅剑道:“我们姊妹倒有一个主意,只要能把公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时找到段公子,倒也无关大局。”兰剑笑道:“段公子和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厌了,过得一年半载,两年三年,终究会回大理去,那时再和公主洞房花烛,也自不迟。” 巴天石和朱丹臣又惊又喜,齐声道:“小王子不在,怎又能把西夏公主娶回大理?四位姑娘有此妙计,愿闻其详。” 梅剑道:“这位木姑娘穿上了男装,扮成一位俊书生,岂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请她去赴今晚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雄,哪一个有她这般英俊潇洒?”兰剑道:“木姑娘是段公子的亲妹子,代哥哥去娶了个嫂子,为国家立下大功,讨得爹爹的欢心,岂不是一举数得?”竹剑道:“木姑娘挑上了驸马,拜堂成亲总还有若干时日,那时想来该可找到段公子了。”菊剑道:“就算那时段公子仍不现身,木姑娘代他拜堂,却又如何?”兰剑道:“就算木姑娘须得代哥哥跟嫂子洞房花烛,反正大家是女子,那也不妨,最多说穿了便是。”说着伸手按住了嘴巴,四姊妹一齐吃吃笑了起来。 四人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口音,四人说话,实和一人说话无甚分别。 巴朱二人面面相觑,均觉这计策过于大胆,若让西夏国瞧破,亲家结不成,反而成了怨家,西夏皇帝要是一怒发兵,这祸可就闯得大了。 梅剑猜中两人心思,说道:“其实段公子有萧大侠这位义兄,本来无须拉拢西夏,只不过镇南王有命,不得不从罢了。当真万一有甚变故,萧大侠是大辽南院大王,手绾雄兵数十万,只须居间说几句好话,从中调解,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寻衅生事。” 萧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第1239章 天龙(227) 巴天石是大理国司空,执掌政事,萧峰能作为大理国的强援,此节他自早在算中,只自己不便提出,见梅剑说了这番话后,萧峰这么一点头,便知此事已稳如泰山,最多求亲不成,于国家却决无大患,寻思:“这四个小姑娘的计谋,似乎直如儿戏,但除此之外,却也更无良策,只不知木姑娘是否肯冒这个险?”说道:“四位姑娘此议确是妙计,但行事之际实在太过凶险,万一露出破绽,木姑娘有被擒之虞。何况天下才俊云集,木姑娘人品自是一等一的了,但如较量武功,要技压群雄,或恐难有把握。” 众人眼光都望向木婉清,要瞧她是作何主意。 木婉清道:“巴司空,你也不用激我,我这个哥哥,我这个哥哥……”说了两句“我这个哥哥”,突然眼泪夺眶而出,想到段誉和王语嫣私下离去,便如当年和自己深夜携手同行一般,倘若他不是自己兄长,料想他亦不会变心,如今他和旁人卿卿我我,自己却在这里冷冷清清,大理国臣工反要自己代他娶妻。她想到悲愤处,倏地一伸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登时茶壶、茶杯,乒乒乓乓的碎成一地,一跃而起,出了房门。 众人相顾愕然,都觉十分扫兴。巴天石歉然道:“这是我的不是了,倘若善言以求,木姑娘最多不答允,可是我出言相激,却惹得她生气了。”朱丹臣摇头道:“木姑娘生气,决不是为了巴兄这几句话,那是另有原因的。唉,一言难尽!” 当下众人又分头去寻访段誉,但见街市之上,服饰锦绣的少年子弟穿插来去,料想大半是要去赴皇宫之宴的,偶而也见到有人相骂殴斗,看来吐蕃国的众武士还在尽力为小王子清除敌手。至于段誉和王语嫣,自然影踪不见。 傍晚时分,众人先后回到宾馆。萧峰道:“三弟既已离去,咱们大家也都走了罢,不管是谁做驸马,都跟咱们毫不相干。”巴天石道:“萧大侠说得是,免得咱们见到旁人做了驸马,心头有气。” 钟灵忽道:“朱先生,你娶了妻子没有?段公子不愿做驸马,你为什么不去做?你娶了西夏公主,不也有助于大理么?”朱丹臣笑道:“姑娘取笑了,晚生早已有妻有妾,有儿有女。”钟灵伸了伸舌头。朱丹臣又道:“可惜姑娘的相貌太娇,脸上又有酒窝,不像男子,否则由你出马,替你哥哥去娶西夏公主……”钟灵道:“什么?替我哥哥?”朱丹臣知道失言,心想:“你是镇南王的私生女儿,此事未曾公开,不便乱说。”忙道:“我说是替小王子办成了这件大事……” 忽听得门外一人道:“巴司空、朱先生,咱们这就去了罢?”门帘一掀,进来一个英气勃勃的俊雅少年,正是穿了书生衣巾的木婉清。 众人又惊又喜,都道:“怎么?木姑娘肯去了?”木婉清道:“在下姓段名誉,乃大理国镇南王世子,诸位言语之间,可得检点一二。”声音清朗,虽雌音难免,但少年人语音尖锐,亦不足为奇。众人见她学得甚像,都哈哈大笑。 原来木婉清发了一阵脾气,回到房中哭了一场,左思右想,觉得得罪了这许多人,很是过意不去,再觉冒充段誉去娶西夏公主,此事倒也好玩,内心又隐隐觉得:“你想和王姑娘双宿双飞,过快活日子,我偏偏跟你娶一个公主娘娘来,镇日价打打闹闹,教你多些烦恼。”又忆及初进大理城时,段誉的父母醋海兴波,相见时异常尴尬,段誉若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公主娘娘作正室,王语嫣便做不成他夫人,自己不能嫁给段誉,那是无法可想,可也不能让这个娇滴滴的王姑娘快快活活的做他妻子。她越想越得意,便挺身而出,愿去冒充段誉。 巴天石等精神一振,忙即筹备诸事。巴天石心想,那礼部尚书来过宾馆,曾见过段誉,于是取过五百两黄金,要朱丹臣送去给陶尚书。本来礼物已经送过,这是特别加惠,吩咐朱丹臣什么话都不必提,待会这陶尚书倘若见到什么破绽,自会心照不宣,五百两黄金买一个不开口,这叫做“闷声大发财”。 木婉清道:“萧大哥、虚竹二哥,你们两位最好和我同去赴宴,那我便什么都不怕了。否则真要动起手来,我怎打得过人家?皇宫之中,乱发毒箭杀人,总也不成体统。” 兰剑笑道:“对啦,段公子要是毒箭四射,西夏皇宫中积尸遍地,公主娘娘只怕也不肯嫁给你了。”萧峰笑道:“我和二弟已受段伯父嘱托,自当尽力。” 当下众人更衣打扮,齐去皇宫赴宴。萧峰和虚竹扮作了大理国镇南王府的随从。钟灵和灵鹫四姝本想都改穿男装,齐去瞧热闹,巴天石道:“木姑娘一人乔装改扮,已怕给人瞧出破绽,再加上五位花容玉貌的姑娘扮成男子,不免露出机关。”钟灵等只得罢了。 一行人将出宾馆门口,巴天石忽然叫道:“啊哟,险些误了大事!那慕容复也要去争为驸马,他是认得段公子的,这便如何是好?”萧峰微微一笑,说道:“巴兄不必多虑,慕容公子和段三弟一模一样,也已不别而行。适才我去探过,邓百川、包不同他们正急得犹如热锅上蚂蚁相似。”众人大喜,都道:“这倒巧了。” 朱丹臣赞道:“萧大侠思虑周全,竟去探查慕容公子的下落。”萧峰微笑道:“我倒不是思虑周全,我想慕容公子人品俊雅,武艺高强,倒是木姑娘的劲敌,嘿嘿,嘿嘿!”巴天石笑道:“原来萧大侠是想去劝他今晚不必赴宴了。”钟灵睁大了眼睛,说道:“他千里迢迢的赶来,为的是要做驸马,怎么肯听你劝告?萧大侠,你和这位慕容公子交情很好么?”巴天石笑道:“萧大侠和这人交情也不怎么样,只不过萧大侠拳脚上的口才很好,他是非听不可的。”钟灵这才明白,笑道:“出到拳脚去好言相劝,人家自须知情识趣了。” 当下木婉清、萧峰、虚竹、巴天石、朱丹臣五人来到皇宫门外。巴天石递入段誉的名帖,西夏国礼部尚书亲自迎进宫去。 来到中和殿上,只见赴宴的少年已到了一百余人,散坐各席。殿上居中一席,桌椅均铺绣了金龙的黄缎,当是西夏皇帝的御座。东西两席都铺紫缎。东边席上高坐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身材魁梧,身披大红袍子,袍上绣有一头张牙舞爪的老虎,形貌威武,身后站着八名武士。巴天石等一见,便知是吐蕃国的宗赞王子。 礼部尚书将木婉清让到西首席上,不与旁人共座,萧峰等站在她身后。显然这次前来应征的诸少年中,以吐蕃国王子和大理国王子身分最尊,西夏皇帝也敬以殊礼。其余贵介子弟,便与一般民间俊彦散坐各席。众人络绎进来,纷纷就座。 各席坐满后,两名值殿将军喝道:“嘉宾齐至,闭门。”鼓乐声中,两扇厚厚的殿门由四名执戟卫士缓缓推上。偏廊中兵甲锵锵,走出一群手执长戟的金甲卫士,戟头在烛火下闪耀生光。跟着鼓乐又响,两队内侍从内堂出来,手中都提着一只白玉香炉,炉中青烟袅袅。众人都知是皇帝要出来了,凝气屏息,不作一声。 最后四名内侍身穿锦袍,手中不持物件,分往御座两旁一立。萧峰见这四人太阳穴高高鼓起,心知是皇帝贴身侍卫,武功不低。一名内侍朗声喝道:“万岁到,迎驾!”众人便都跪了下去。 但听得履声橐橐,一人自内而出,在御椅上坐下。那内侍又喝道:“平身!”众人站起身来。萧峰向那西夏皇帝瞧去,只见他身形并不甚高,脸上颇有英悍之气,倒似是个草莽中的英雄人物。 那礼部尚书站在御座之旁,展开一个卷轴,朗声诵道:“法天应道、广圣神武、大夏皇帝敕曰:诸君应召远来,朕甚嘉许,其赐旨酒,钦哉!”众人又都跪下谢恩。那内侍喝道:“平身!”众人站起。 那皇帝举起杯来,在唇间作个模样,便即离座,转进内堂去了。一众内侍跟随在后,霎时之间走得干干净净。 众人相顾愕然,没料想皇帝一句话不说,一口酒不饮,竟便算赴过了酒宴。各人寻思:“我们相貌如何,他显然一个也没看清,这女婿却又如何挑法?” 那礼部尚书道:“诸君请坐,请随意饮酒用菜。”众官监将菜肴一碗碗捧上来。西夏是西北苦寒之地,日常所食以牛羊为主,虽是皇宫御宴,也是大块大块的牛肉、羊肉。 木婉清见萧峰等侍立在旁,心下过意不去,低声道:“萧大哥、虚竹二哥,你们一起坐下吃喝罢。”萧峰和虚竹都笑着摇了摇头。木婉清知道萧峰好酒,心生一计,将手一摆,说道:“斟酒!”萧峰依言斟了一碗。木婉清道:“你饮一碗罢!”萧峰甚喜,两口便将大碗酒喝完了。木婉清道:“再饮!”萧峰又喝了一碗。 东首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几口酒,抓起碗中一大块牛肉便吃,咬了几口,剩下一根大骨头,随手一掷,似有意,似无意,竟向木婉清飞来,势挟劲风,这一掷之力着实了得。 朱丹臣抽出摺扇,在牛骨上一拨,骨头飞将回去,射向宗赞王子。一名吐蕃武士伸手抓住,骂了一声,提起席上一只大碗,便向朱丹臣掷来。巴天石挥掌拍出,掌风到处,那只碗在半路上碎成数十片,碎瓷纷纷向一众吐蕃人射去。另一名吐蕃武士急速解下外袍,一卷一裹,将数十片碎瓷都裹在长袍之中,手法甚是利落。 众人来到皇宫赴宴之时,便都已想到,与宴之人个个是想做驸马的,相见之下,岂有好意,只怕宴会之中将有斗争,却不料说打便打,动手竟如此快法。但听得碗碟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众人登时喧扰起来。 突然间钟声镗镗响起,内堂中走出两排人来,有的劲装结束,有的宽袍缓带,大都拿着奇形怪状的兵刃。一名身穿锦袍的西夏贵官朗声喝道:“皇宫内院,诸君不得无礼。这些位都是敝国一品堂中人士,诸君有兴,大可一一分别比试,乱打群殴,却万万不许。” 萧峰等均知西夏国一品堂是招揽天下英雄好汉之所,搜罗的人才着实不少,当下巴天石等便即停手。吐蕃众武士掷来的碗碟等物,巴天石、朱丹臣等接过放下,不再回掷。但吐蕃武士兀自不肯住手,连牛肉、羊肉都一块块对准了木婉清掷来。 那锦袍贵官向吐蕃王子道:“请殿下谕令罢手,免干未便。”宗赞王子见一品堂群雄少说也有一百余人,何况身在对方宫禁之中,当即左手一挥,止住了众人。 西夏礼部尚书向那锦袍贵官拱手道:“赫连征东,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 这锦袍贵官便是一品堂总管赫连铁树,官封征东大将军,三年前曾率领一品堂众武士前赴中原,却给慕容复假扮李延宗,以“悲酥清风”迷药迷倒众人。赫连铁树等都为丐帮群丐擒获,幸得段延庆相救脱险,铩羽而归。他曾见过阿朱所扮的假乔峰、段誉所扮的假慕容复,此刻殿上的真萧峰和假段誉他却没见过。段延庆、南海鳄神、云中鹤等本来也是一品堂的人物,但他们身份特异,高职厚禄,颇受礼敬,自不参与这些站班弹压的寻常差使。 赫连铁树朗声说道:“公主娘娘有谕,请诸位嘉宾用过酒饭之后,齐赴青凤阁外书房用茶。” 众人一听,都“哦”的一声。许多人都知银川公主居于青凤阁,她请大伙儿过去喝茶,那自是要亲见众人,自行选婿。众少年一听,都十分兴奋,均想:“就算公主挑不中我,我总也亲眼见到了公主。西夏人都说他们公主千娇百媚,容貌天下无双,若能见上一见,也不枉了远道跋涉一场。” 吐蕃王子伸袖一抹嘴巴,站起身来,说道:“什么时候不好喝酒吃肉?这时候不吃啦,咱们瞧公主去!”随从的八名武士齐声应道:“是!”吐蕃王子向赫连铁树道:“你带路罢!”赫连铁树道:“好,殿下请!”转身向木婉清拱手道:“段殿下请!”木婉清粗声粗气道:“将军请。” 一行人由赫连铁树引路,穿过一座大花园,转了几处回廊,经过一排假山时,木婉清忽觉身旁多了一人,斜眼看时,不由得吓了一跳,“啊”的一声惊呼出来。那人锦袍玉带,竟然便是段誉。 段誉低声笑道:“段殿下,你受惊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誉笑道:“没都知道,但瞧这阵仗,也猜到了一二。段殿下,可真难为你啦。” 木婉清向左右一张,要看是否有西夏官员在侧,却见段誉身后有两个青年公子。一个三十岁左右,双眉斜飞,颇有高傲冷峭之态,另一个却容貌绝美。木婉清略加注视,便认出这美少年是王语嫣所扮,她登时怒从心起,道:“你倒好,不声不响的和王姑娘走了,却叫我来跟你背这根木梢。”段誉道:“好妹子,你别生气,这件事说来话长。我给人投在一口烂泥井里,险些儿活活饿死在井底。” 木婉清听他曾经遇险,关怀之情登时盖过了气恼,忙问:“你没受伤么?我瞧你脸色不大好。” 原来当时段誉在井底给鸠摩智扼住咽喉,呼吸难通,渐欲晕去。慕容复贴身于井壁高处,幸灾乐祸,暗暗欣喜,只盼鸠摩智就此将段誉扼死了。王语嫣拚命击打鸠摩智,终难令他放手,情急之下,突然张口往鸠摩智右臂上咬去。 鸠摩智猛觉右臂“曲池穴”上一痛,体内奔腾鼓荡的内力蓦然间一泻千里,自手掌心送入段誉的头颈。本来他内息膨胀,全身欲炸,忽然间有一个宣泄之所,登感舒畅,扼住段誉咽喉的手指渐渐松了。 他练功时根基扎得极稳,劲力凝聚,难以撼动,虽与段誉躯体相触,但既没碰到段誉拇指与手腕等穴道,段誉不会自运“北冥神功”,便没法吸动他的内力。此刻王语嫣在他“曲池穴”上咬了一口,鸠摩智一惊之下,息关大开,内力急泻而出,源源不绝的注入段誉喉头“廉泉穴”中。廉泉穴属任脉,经天突、华盖、璇玑、玉堂、紫宫、中庭数穴,便即通入气海膻中。 第1240章 天龙(228) 鸠摩智本来神智迷糊,内息既有去路,便即清醒,心下大惊:“啊哟!我内力给他这般源源吸去,不多时便成废人,那可如何是好?”当即运功竭力抗拒,可是此刻已经迟了,他的内力本就不及段誉浑厚,其中小半进入对方体内后,此消彼长,双方更加强弱悬殊,虽极力挣扎,始终无法凝聚,不令外流。 黑暗之中,王语嫣觉到自己一口咬下,鸠摩智扼住段誉咽喉的手劲似乎松了不少,心下大慰,但鸠摩智的手掌仍如钉在段誉颈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总是不肯离开。王语嫣熟知天下各家各派武功,却猜不出鸠摩智这一招是什么功夫,但想终究不是好事,定然对段誉有害,更加出力去拉。鸠摩智一心盼望她能拉开自己手掌。不料王语嫣猛然间打个寒噤,登觉内力不住外泄。原来段誉的“北冥神功”不分敌我,难作选择,连王语嫣一些浅浅的内力也都吸了过去。过不多时,段誉、王语嫣与鸠摩智三人一齐晕去。 慕容复隔了半晌,听下面三人皆无声息,叫了几声,不闻回答,心想:“看来这三人已同归于尽。”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王语嫣和自己的情份,不禁又有些伤感,跟着又想:“啊哟,我们给大石封在井内,如他三人不死,四人合力,或能脱困而出,现下只剩我一人,那就难得很了。唉,你们要死,何不等大家到了外边,再拚你死我活?”伸手向上力撑,十余块大石重重叠叠的堆在井口,重逾数千斤,如何推得动分毫? 他心下沮丧,正待跃到井底,再加察看,忽听得上面有说话之声,语音嘈杂,似乎是西夏的乡农。原来四人扰攘了大半夜,天色已明,城郊乡农挑了菜蔬,到兴州城中去贩卖,经过井边。 慕容复寻思:“我若叫唤救援,众乡农未必搬得动这些每块数百斤重的大石,搬了几下搬不动,不免迳自去了,须当动之以利。”大声叫道:“这些金银财宝都是我的,你们不得眼红。要分三千两银子给你,倒也不妨。”跟着又逼尖嗓子叫道:“这里许许多多金银财宝,自然是见者有份,只要有谁见到了,每个人都要分一份的。”随即装作嘶哑之声说道:“别让别人听见了,见者有份,黄金珠宝虽多,终究是分得薄了。”这些假装的对答,都以内力远远传送出去。 众乡农听得清楚,又惊又喜,一窝蜂的去搬抬大石。大石虽重,但众人合力之下,终于一块块的搬了开来。慕容复不等大石全部搬开,一见露出的缝隙已足以通过身子,当即缘井壁而上,飕的一声,窜了出去。 众乡农吃了一惊,眼见他一瞬即逝,随即不知去向。众人疑神疑鬼,虽然害怕,但终于为钱财所诱,辛辛苦苦的将十多块大石都掀在一旁,连结了绑缚柴菜的绳索,将一个最大胆的汉子缒入井中。 这人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鸠摩智,一摸此人全不动弹,只当是具死尸,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忙扯动绳子,旁人将他提了上来。各人仍不死心,商议了一番,点燃了几根松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见三具“死尸”滚在污泥之中,一动不动,想已死去多时,却那里有什么金银珠宝? 众乡农心想人命关天,倘若惊动了官府,说不定大老爷要诬陷各人谋财害命,胆战心惊,一哄而散,回家之后,不免头痛者有之,发烧者有之。不久便有种种传说,愚夫愚妇,附会多端。说道每逢节气将临,如清明节、端午节、重阳节前夕,井边便有四个满身污泥的鬼魂作祟,见者头痛发烧,身染重病,须得时加祭祀。自此之后,这口枯井之旁,终年香烟不断。 直到午牌时分,井底三人才先后醒转。第一个醒的是王语嫣,她功力本浅,内力虽然全失,但原来并没多少,受损也就无几。她醒转后自然立时便想到段誉,其时虽是天光白日,深井之中仍目不见物,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誉,叫道:“段郎,段郎,你……你……你怎么了?”不听得段誉的应声,只道他已给鸠摩智扼死,不禁抚“尸”痛哭,将他紧紧抱在胸前,哭道:“段郎,段郎,你对我这么情深意重,我却没一天有好言语、好颜色对你,我只盼日后丝萝得托乔木,好好的补报于你,那知道……那知道……我俩竟恁地命苦,今日你命丧恶僧之手……” 忽听得鸠摩智道:“姑娘说对了一半,老衲虽是恶僧,段公子却并非命丧我手。” 王语嫣惊道:“难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为什么这般狠心?” 便在这时,段誉内息顺畅,醒了过来,听得王语嫣的娇声便在耳边,心中大喜,又觉得自己给她抱着,当下一动不敢动,唯恐给她察觉,她不免便即放手。 却听得鸠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没命丧恶僧之手,恰恰相反,恶僧险些儿命丧段郎之手。”王语嫣垂泪道:“在这当口,你还有心思说笑!你不知我心痛如绞,你还不如将我也扼死了,好让我追随段郎于黄泉之下。”段誉听她这几句话情深之极,当真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鸠摩智内力虽失,心思仍十分缜密,识见当然亦卓超不凡如昔,但听得段誉细细的呼吸之声,显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用意,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段公子,我错学少林七十二绝技,走火入魔,凶险万状,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内力,老衲已然发狂而死。此刻老衲武功虽失,性命尚在,须得拜谢你的救命之恩才是。” 段誉是个谦谦君子,忽听得他说要拜谢自己,忍不住道:“大师何必过谦?在下何德何能,怎敢说相救大师性命?” 王语嫣听到段誉开口说话,大喜之下,又即一怔,当即明白他故意不动,好让自己抱着他,不禁大羞,用力将他推开,啐了一声,道:“你这人!” 段誉为她识破机关,也是满脸通红,忙站起身来,靠住对面井壁。 鸠摩智叹道:“老衲虽在佛门,争强好胜之心却较常人犹盛,今日之果,实已种因于三十年前。唉,贪、嗔、痴三毒,无一得免,却又自居为高僧,贡高自慢,无惭无愧,唉,命终之后身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段誉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王语嫣是否生气,听了鸠摩智这几句心灰意懒的说话,同情之心顿生,问道:“大师何出此言?大师适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吗?” 鸠摩智半晌不语,又暗一运气,确知数十年的艰辛修为已废于一旦。他原是个大智大慧之人,得高明上师传授,佛学修为亦十分睿深,只因练了武功,好胜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祸。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来教导佛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方有解脱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缰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释尊点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净解脱?”他回顾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又惭愧,又伤心。 段誉听他不答,问王语嫣道:“慕容公子呢?”王语嫣“啊”的一声,道:“表哥呢?啊哟,我倒忘了。”段誉听到她“我倒忘了”这四字,当真是如闻天乐,比什么都欢喜。本来王语嫣全心全意都放在慕容复身上,此刻隔了半天居然还没想到他,可见她对自己的心意确实出于至诚,在她心中,自己已与慕容复易位了。 只听鸠摩智道:“老衲过去诸多得罪,谨此谢过。”说着合什躬身。段誉虽见不到他行礼,忙即还礼,说道:“若不是大师将晚生携来中原,晚生如何能与王姑娘相遇?晚生对大师委实感激不尽。” 鸠摩智道:“那是公子自己所积的福报。老衲的恶行,倒成了助缘。公子宅心仁厚,后福无穷。老衲今日告辞,此后万里相隔,只怕再难得见。这一本帐簿,是老衲从苏州王姑娘令堂处借来,今日就奉还王姑娘。所借之书,尚有前面六本留在吐蕃,老衲当即遣人送往苏州,归还令堂。恭祝两位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说着将那本沾满了污泥的第八本《小无相功》秘本交给王语嫣。 段誉道:“大师要回吐蕃国去么?”鸠摩智道:“我是要回到所来之处,却不一定是吐蕃国。”段誉道:“贵国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师不等此事有了分晓再回?” 鸠摩智微微笑道:“世外闲人,岂再为这等俗事萦怀?老衲今后行止无定,随遇而安。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说着拉住众乡农留下的绳索,试了一试,知道上端是缚在一块大石之上,便慢慢攀援着爬了上去。 这一来,鸠摩智大彻大悟,终于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后广译天竺佛家经论而为藏文,弘扬佛法,度人无数。其后天竺佛教衰微,经律论三藏俱散失湮没,在西藏却仍保全甚多,密教自此大兴,三藏典籍辗转传入中土亦多,其间鸠摩智实有大功。 段誉和王语嫣面面相对,呼吸可闻,虽身处污泥,心中却充满了喜乐之情,谁也没想到要爬出井去。两人同时慢慢的伸出手来,四手相握,心意相通。 过了良久,王语嫣道:“段郎,只怕你咽喉处给他扼伤了,咱们上去瞧瞧。”段誉道:“我一点也不痛,却也不忙上去。”王语嫣柔声道:“你不喜欢上去,我便在这里陪你。”千依百顺,更没半点违拗。 段誉过意不去,笑道:“你这般浸在污泥之中,岂不把你浸坏了?”左手搂着她细腰,右手一拉绳索,竟然力大无穷,微一用力,两人便上升数尺。段誉大奇,不知自己已吸了鸠摩智的毕生功力,还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一觉,居然功力大增。 两人出得井来,阳光下见对方满身污泥,肮脏无比,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忍不住相对大笑,当下找到一处小涧,跳下去冲洗良久,才将头发、口鼻、衣服、鞋袜等处的污泥冲洗干净。两个人湿淋淋的从溪中出去,想起前晚段誉跌入池塘,情境相类,心情却已大异,当真恍如隔世。 王语嫣道:“咱们这么一副样子,如教人撞见,真羞也羞死了。”段誉道:“不如便在这里晒干,等天黑了再回去。”王语嫣点头称是,倚在山石边上。 段誉仔细端相,但见佳人似玉,秀发滴水,不由得大乐,却将王语嫣瞧得娇羞无限,把脸蛋侧了过去。两人絮絮烦烦,尽拣些没要紧的事来说,不知时刻之过,似乎只转眼之间,太阳便下了山,而衣服鞋袜也都干了。 段誉心中喜乐,蓦地里想到慕容复,说道:“嫣妹,我今日心愿得偿,神仙也不如,却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 王语嫣本来一想到此事便即伤心欲绝,这时却想:“段郎既不去争夺,表哥定会点中驸马。他喜气洋洋,看我和段郎相好,也就不会着恼。”说道:“是啊,咱们快瞧瞧去。” 两人匆匆回迎宾馆来,将到门外,忽听得墙边有人说道:“你们也来了?”正是慕容复的声音。段誉和王语嫣齐声喜道:“是啊,原来你在这里。” 慕容复哼了一声,说道:“刚才跟吐蕃国武士打了一架,杀了十来个人,耽搁了我不少工夫。姓段的,你怎么自己不去皇宫赴宴,却教个姑娘冒充了你去?我……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计,非去拆穿不可。” 他从井中出来后,洗浴、洗衣,好好睡了一觉,醒来后却遇上吐蕃武士,一场打斗,虽然得胜,却也费了不少力气,赶回宾馆时恰好见到木婉清、萧峰、巴天石等一干人出来。他躲在墙角后审察动静,正要去找邓百川等计议,却见到段誉和王语嫣并肩细语而来。 段誉奇道:“什么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半点也不知。”王语嫣也道:“表哥,我们刚从井中出来……”随即想起此言不尽不实,自己与段誉在山涧畔温存缠绵了半天,不能说刚从井中出来,不由得脸上红了。 好在暮色苍茫之中,慕容复没留神到她脸色忸怩,他急于要赶向皇宫,也不去注意她身上污泥尽去,绝非初从井底出来的模样。只听王语嫣又道:“表哥,他……他……段公子说,盼望你点中驸马,娶得西夏公主。”慕容复精神一振,喜道:“此话当真,段兄真的不跟我争做驸马了么?”心想:“看来这书呆子呆气发作,竟不想去做西夏驸马,只一心一意要娶我表妹,世界上竟有这等胡涂大笨蛋,倒也可笑。他有萧峰、虚竹相助,如不跟我争,我便去了一个最厉害的劲敌。” 段誉道:“我决不来跟你争西夏公主,但你也决不可来跟我争我的嫣妹。大丈夫一言既出,决无翻悔。”他一见到慕容复,总不免有些耽心。 慕容复喜道:“咱们须得赶赴皇宫。你叫那个姑娘不可冒充你而去做了驸马。”当下匆匆将木婉清乔装男子之事说了。段誉料定是自己失踪,巴天石和朱丹臣为了向镇南王交代,一力怂恿木婉清乔装改扮,代兄求亲。当下三人齐赴慕容复的寓所。 邓百川等正自彷徨焦急,忽见公子归来,都是喜出望外。眼见为时迫促,各人手忙脚乱的换了衣衫。段誉说什么也不肯和王语嫣分开,否则宁可不去皇宫。慕容复无奈,只得要王语嫣也改穿男装,相偕入宫。 三人带同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风波恶四人赶到皇宫时,宫门已闭。慕容复岂肯就此罢休,悄悄走到宫墙外的僻静处,逾墙而入。风波恶跃上墙头,伸手来拉段誉。段誉左手搂住王语嫣,用力一跃,右手去握风波恶的手。不料一跃之下,两个人轻轻巧巧的从风波恶头顶飞越而过,还高出了三四尺,跟着轻轻落下,如叶之堕,悄然无声。墙内慕容复,墙头风波恶,墙外邓百川、公冶干,都不约而同的低声喝采:“好轻功!”只包不同道:“我看也稀松平常。” 七人潜入御花园中,寻觅宴客的所在,想设法混进大厅去与宴,岂知这场御宴片刻间便即散席,前来求婚的众少年受银川公主之邀,赴青凤阁饮茶。段誉、慕容复、王语嫣三人在花园中遇到了木婉清。 第1241章 天龙(229) 萧峰、巴天石等见段誉神出鬼没的突然现身,都感惊喜交加。众人悄悄商议,均说求婚者众,西夏国官员未必弄得清楚,大伙儿混在一道,到了青凤阁再说,段誉既到,便不怕揭露机关了。 一行数人穿过御花园,远远望见花木掩映中露出楼台一角,阁边挑出两盏宫灯,赫连铁树引导众人来到阁前,朗声说道:“四方佳客前来谒见公主。” 阁门开处,出来四名宫女,每人手提一盏轻纱灯笼,其后是一名身披紫衫的宦官,说道:“众位远来辛苦,公主请诸位进青凤阁奉茶。” 宗赞王子道:“很好,很好,我正口渴得紧了。为了要见公主,多走几步路打什么紧?又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昂然而前,从那宦官身旁大踏步走进阁去。其余众人争先恐后的拥进,都想抢个好座位,越近公主越好。 只见阁内好大一座厅堂,地下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织了五彩花朵,鲜艳夺目。一张张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着青花盖碗,每只盖碗旁有只青花碟子,碟中装了奶酪、糕饼等四色点心。厅堂尽处有个高出三四尺的平台,铺了淡黄地毯,台上放着一张锦垫圆凳。众人均想这定是公主的坐位,你推我拥的,都抢着靠近那平台而坐。 段誉拉着王语嫣的手,坐在厅堂角落的一张小茶几旁低声细语。他偶向木婉清一瞥,但见她泪眼莹莹,不由得心中怜惜,又感过意不去,这才正襟危坐,凝目向前。 各人坐定,那宦官举起一根小小铜锤,在一块白玉云板上玎玎玎的敲击三下,厅堂中登时肃静无声,连段誉和王语嫣也都停了说话,静候公主出来。 过得片刻,只听得环佩丁东,内堂走出八个绿衫宫女,分往两旁一站,又过片刻,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少女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 众人登时眼睛为之一亮,只见这少女身形苗条,举止娴雅,面貌更十分秀美。众人暗暗喝一声采:“人称银川公主丽色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慕容复更想:“我初时尚耽心银川公主容貌不美,原来她虽比表妹似乎稍有不及,却也是千中挑、万中选的美女,先前的耽心,大是多余。瞧她形貌端正,他日成为大燕国皇后,母仪天下。我和她生下孩儿,世世代代为大燕之主。” 那少女缓步走向平台,微微躬身,向众人为礼。众人当她进来之时早已站起,见她躬身行礼,都躬身还礼,有人见公主如此谦逊,没半分骄矜,更啧啧连声的赞了起来。那少女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始终不与众人相接,显得甚是腼腆。众人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生怕惊动了她,均想:“公主金枝玉叶,深居禁中,突然见到这许多男子,自当如此,方合她尊贵的身分。” 过了好半晌,那少女脸上一红,轻声细气的说道:“公主殿下谕示:诸位佳客远来,青凤阁愧无好茶美点待客,甚是简慢,请诸位随意用些。” 众人都是一凛,面面相觑,忍不住暗叫:“惭愧,原来她不是公主,看来只不过是侍候公主的一个贴身宫女。”但随即又想,宫女已是这般人才,公主自然更加非同小可,惭愧之余,随即又多了几分欢喜。 宗赞王子道:“原来你不是公主,那么请公主快些来罢。我好酒好肉也不吃,那爱吃什么好茶美点?”那宫女道:“待诸位用过茶后,公主殿下另有谕示。”宗赞笑道:“很好,很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还是遵从的好。”举起盖碗,揭开了盖,瓷碗一侧,将一碗茶连茶叶倒在口里,骨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的咀嚼茶叶。吐蕃国人喝茶,在茶中加盐,和以奶酪,连茶汁茶叶一古脑儿都吃下肚去。他还没吞完茶叶,已抓起四色点心,飞快的塞在口中,含含糊糊的道:“好啦,我遵命吃完,可以请公主出来啦!” 那宫女悄声道:“是。”却不移动脚步。宗赞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后才去通报,心下好不耐烦,不住口的催促:“喂,大伙儿快吃,加把劲儿!是茶叶么,又有什么了不起?”好容易大多数人都喝了茶,吃了点心。宗赞王子道:“这行了吗?” 那宫女脸上微微一红,神色娇羞,说道:“公主殿下有请各位佳客,移步内书房,观赏书画。”宗赞“嘿”的一声,说道:“书画有什么好看?画上的美女,又怎有真人好看?摸不着,闻不到,都是假的。”但还是站起身来。 慕容复心下暗喜:“这就好了,公主要我们到书房去,观赏书画为名,考验文才是实,像宗赞王子这等粗野陋夫,懂得什么诗词歌赋、书法图画?只怕三言两语,便给公主轰出了书房。”又即寻思:“单是比试武功,我已可压倒群雄,现下公主更要考较文才,那我更是大占上风了。”当下喜气洋洋的站起身来。 那宫女道:“公主殿下有谕:凡是女扮男装的姑娘们,四十岁以上、已逾不惑之年的先生们,都请留在这里凝香堂中休息喝茶。其余各位佳客,便请去内书房。” 木婉清、王语嫣都暗自心惊,均想:“原来我女扮男装,早就给他们瞧出来了。” 却听得一人大声道:“非也,非也!” 那宫女又是脸上一红,她自幼入宫,数岁之后便只见过半男半女的宦官,从未见过真正的男人,连皇帝和皇太子也未见过,陡然间见到这许多男人,自不免慌慌张张,尽自害羞,过了半晌,才道:“不知这位先生有何高见?” 包不同道:“高见是没有的,低见倒有一些。”似包不同这般强颜舌辩之人,那宫女更从未遇到过,自不知如何应付。包不同接着说:“料想你定要问我:‘不知这位先生有何低见?’我瞧你忸怩腼腆,不如免了你这一问,我自己说了出来,也就是了。” 那宫女微笑道:“多谢先生。” 包不同道:“我们万里迢迢的来见公主,路途之上,千辛万苦。有的葬身于风沙大漠,有的丧命于狮吻虎口,有的给吐蕃王子的手下武士杀了,到得兴州的,十停中也不过一二停而已。大家只不过想见一见公主的金容玉颜,如今只因爹爹妈妈将我早生了几年,以致在下年过四十,一番跋涉,全属徒劳,早知如此,我就迟些出世了。” 那宫女抿嘴笑道:“先生说笑了,一个人早生迟生,岂有自己作得主的?” 宗赞听包不同唠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视,喝道:“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谕示,大家遵命便是,你啰唆些什么?”包不同冷冷的道:“王子殿下,我说这番话是为你好。你今年四十一岁,虽然也不算很老,总已年逾四旬,是不能去见公主的了。前天我给你算过命,你是甲午年、壬子月、癸丑日、乙卯时的八字,算起来,那是足足四十一岁了。” 宗赞王子其实只二十八岁,不过满脸虬髯,到底多大年纪,甚难估计。那绿衫宫女连男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见,自然更不能判定男人的年纪,也不知包不同所言是真是假,只见宗赞王子满脸怒容,过去要揪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道:“我说……我说呢,各人的生日总是自己记得最明白,过了四十岁,便留在这儿,不到四十岁的,请到内书房去。” 宗赞道:“很好,我连三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说着大踏步走进内堂。包不同学着他声音道:“很好,我连八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我虽年逾不惑,性格儿却非不惑,简直大惑而特惑。”一闪身便走了进去。那宫女想要拦阻,娇怯怯的却是不敢。其余众人一哄而进,别说过了四十的,便五六十岁的也进去了不少。只十几位庄严稳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厅中。 木婉清和王语嫣却也留了下来。段誉原欲留下陪伴王语嫣,但王语嫣不住催促,要他务须进去相助慕容复,段誉这才恋恋不舍的入内,但一步三回首,便如作海国万里之行,这一去之后,再隔三年五载也不能聚会一般。 一行人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心下都暗暗纳罕:“这青凤阁在外面瞧来,也不见得如何宏伟,岂知里面竟然别有天地,是这么大一片地方。”数十丈长的甬道走完,来到两扇大石门前。 那宫女取出一块金属小片,在石门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石门轧轧打开。这些人见这石门厚逾一尺,坚固异常,更暗自嘀咕:“我们进去之后,石门一关,岂不是给他们一网打尽?焉知西夏国不是以公主招亲为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汉齐来自投罗网?”但既来之,则安之,在这局面之下,谁也不肯示弱,重行折回。 众人进门后,石门缓缓合上,门内又是一条长甬道,两边石壁上燃着油灯。走完甬道,又是一道石门,过了石门,又是甬道,接连过了三道大石门。这时连本来最漫不经心之人也有些惶惶然了。再转了几个弯,忽听得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深涧之旁。 在禁宫之中突然见到这样一条深涧,委实匪夷所思。众人面面相觑,有些脾气暴躁的,几乎便要发作。 那宫女道:“要去内书房,须得经过这道幽兰涧,众位请。”说着娇躯一摆,便往深涧里踏去。涧旁点着四个明晃晃的火把,众人瞧得明白,她这一脚踏下,便摔入了涧中,不禁都惊呼起来。 岂知她身形婀娜,娉娉婷婷的从涧上凌空走了过去。众人诧异之下,均想涧上必有铁索之类可资踏足,否则决无凌空步虚之理,凝目看时,果见有一条钢索从此岸通到彼岸,横架涧上。只钢索漆得黑黝黝地,黑夜中处于火光照射不到之所,还真难发见。溪涧颇深,倘若失足掉落,纵无性命之忧,也必狼狈万分。但这些人前来西夏求亲或是护行,个个武功颇具根柢,当即有人施展轻功,从钢索上踏向对岸。段誉武功不行,“凌波微步”的轻功却练得甚为纯熟,巴天石携住他手,轻轻一带,两人便即走过。 众人一一走过,那宫女不知在什么岩石旁的机括上一按,只听得飕的一声,钢索登时缩入了草丛之中,不知去向。众人更是心惊,都想这深涧甚阔,难以飞越,莫非西夏国果然不怀好意?否则公主的深闺之中,何以会有这机关?各人暗自提防,却都不加叫破。有的人暗暗懊悔:“怎地我这样蠢,进宫时不带兵刃暗器?” 那宫女说道:“请众位到这里来。”众人随着她穿过了一大片松林,来到一个山洞门之前,那宫女敲了几下,山洞门打开。那宫女说道:“请!”当先走进。 原来这内书房是西夏皇太妃李秋水旧居之地。李秋水神功奥秘,武学深湛,将居所布置得甚为奇特,她年老之后,另迁宁居,将年轻时所用的宫殿让给了孙女银川公主。 朱丹臣悄声问巴天石道:“怎样?”巴天石也拿捏不定,不知是否该劝段誉留下,不去冒这个大险,但如不进山洞,当然决无雀屏中选之望。两人正踌躇间,段誉已和萧峰并肩走了进去,巴朱二人双手一握,当即跟进。 在山洞中又穿过一条甬道,眼前陡然明亮,众人已身处一座大厅堂之中。这厅堂比之先前喝茶的凝香堂大了三倍有余,显然本是山峰中一个天然洞穴,再加上偌大人工修饰而成。厅壁打磨光滑,到处挂满了字画。一般山洞都有湿气水滴,这所在却干燥异常,字画悬在壁间,全无受潮之象。堂侧放着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桌,桌上放了文房四宝、碑帖古玩,更有几座书架,三四张石凳、石几。那宫女道:“这里便是公主殿下的内书房,请众位随意观赏书画。” 众人见这厅堂的模样和陈设极是特异,空空荡荡,更无半分脂粉气息,居然便是公主的书房,都大感惊奇。这些人九成是赳赳武夫,能识得几个字的已属不易,那懂什么字画?但壁上挂的确是字画,倒也识得。 萧峰、虚竹武功虽高,于艺文一道却均一窍不通,两人并肩往地下一坐,留神观看旁人动静。萧峰的见识经历比虚竹高出百倍,他神色漠然,似对壁上挂着的书法图画感到索然无味,其实眼光始终不离那绿衫宫女左右。他知这宫女是关键所在,倘若西夏国暗中伏下奸计,定由这娇小腼腆的宫女发动。此时他便如一头在暗处窥伺猎物的豹子,虽然全无动静,实则耳目心灵,全神贯注,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劲,一见有变故之兆,立即便扑向那宫女,先行将她制住,决不容她使甚手脚。 段誉、朱丹臣、慕容复、公冶干等人到壁前观看字画。邓百川察看每具书架,有无细孔可放出毒气,西夏的“悲酥清风”着实厉害,中原武林人物早闻其名。巴天石则假装观赏字画,实则在细看墙壁、屋角,查察有无机关或出路。 只包不同信口雌黄,对壁间字画大加讥弹,不是说这幅画布局欠佳,便说那幅书法笔力不足。西夏虽僻处边陲,立国年浅,宫中所藏字画不能与大宋、大辽相比,但帝皇之家,所藏精品毕竟也不在少。公主书房中颇有一些晋人北魏的书法,唐朝五代的绘画,无不给包不同说得一钱不值。其时苏黄米蔡法书流播天下,西夏皇宫中也有若干苏东坡、黄山谷的字迹,在包不同的口中,不但颜柳苏黄平平无奇,即令是钟王欧褚,也都不在他眼下。 那宫女听他大言不惭的胡乱批评,不由得惊奇万分,走过去轻声问道:“包先生,这些字当真写得不好么?公主殿下却说写得极好呢!”包不同道:“公主殿下僻处西夏,没见过我们中原真正大名士、大才子的书法,以后须当到中原走走,以长见闻。小妹子,你也当随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才不致孤陋寡闻。”那宫女点头称是,微笑道:“要到中原走走,那可不容易了。”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公主殿下嫁了中原英雄,不是便可去中原了吗?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悄悄跟我说了,行不行?我决不跟人说便是。我女儿还小,长大了有你这么可爱就好啦。”那宫女见他神情和蔼,又赞她可爱,便低声道:“我叫晓蕾,晓风残月的‘晓’,花蕾的‘蕾’,不好听的。”包不同大拇指一翘,说道:“好极!人可爱,名字也可爱!” 第1242章 天龙(230) 段誉对墙上字画一幅幅瞧将过去,突然见到一幅古装仕女的舞剑图,不由得大吃一惊,“咦”的一声。图中美女竟与王语嫣的容貌十分相似,惟年纪略大,衣饰全然不同,倒有点像无量山石洞中那个神仙姊姊。图中美女右手持剑,左手捏了剑诀,正在湖畔山边舞剑,神态飞逸,明艳娇媚,莫可名状。段誉霎时之间神魂飞荡,一时似乎到了王语嫣身边,一时又似到了无量山的石洞之中,出神良久,突然叫道:“二哥,你来瞧。” 虚竹应声走近,一看之下,也大为诧异,心想王姑娘的画像在这里又出现了一幅,与师父给我的那幅画相像,图中人物相貌无别,只姿式不同。 段誉越看越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幅图画,只觉图后的墙壁之上,似乎凹凹凸凸的另有图样。他轻轻揭起图像,果见壁上刻着许多阴阳线条,凑近一看,见壁上刻了无数人形,有的打坐,有的腾跃,姿势千奇百怪。这些人形大都是围在一个个圆圈之中,圈旁多半注着一些天干地支和数目字。 虚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些图形与灵鹫宫石室壁上所刻的图形大同小异,只看得几幅,心下便想:“这似乎是李秋水李师叔的武功。”跟着便即恍然:“李师叔是西夏的皇太妃,在宫中刻有这些图形,那是丝毫不奇。”想到图形在壁,李秋水却已逝世,不禁黯然。他知这是逍遥派武功的上乘秘诀,倘若内力修为不到,看得着了迷,重则走火入魔,轻则昏迷不醒。那日梅兰竹菊四姝,便因观看石壁图形而摔倒受伤。他怕段誉受损,忙道:“三弟,这种图形看不得。”段誉道:“为什么?”虚竹低声道:“这是极高深的武学,倘若习之不得其法,有损无益。” 段誉本对武功毫无兴趣,但就算兴趣极浓,他也必先看王语嫣的肖像而不看武功秘谱,当即放回图画,又去观看那幅“湖畔舞剑图”。他对王语嫣的身形容貌,再细微之处也早瞧得清清楚楚,牢记在心,再细看那图时,便辨出画中人和王语嫣之间的差异来。画中人身形较为丰满,眉目间略带英爽之气,不似王语嫣那么温文婉娈,年纪显然也比王语嫣大了三四岁。 包不同兀自在胡说八道,对段誉和虚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毫不放过,听虚竹说壁上图形乃高深武学,当即嗤之以鼻,说道:“什么高深武学?小和尚又来骗人。”揭开图画,凝目便去看那图形。段誉斜身侧目,企起了足跟,仍瞧着那图中美女。 那宫女晓蕾道:“包先生,这些图形看不得的。公主殿下说过,功夫倘若不到,观之有损无益。”包不同道:“功夫若是到了呢?那便有益无损了,是不是?我的功夫是已经到了的。”他本不过逞强好胜,倒也并无偷窥武学秘奥之心,不料只看了一个圆圈中人像的姿式,便觉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忍不住伸手抬足,跟着图形学了起来。 片刻之间,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状,跟着也发见壁上有图。只听得这边有人说道:“咦,这里有图形。”那边厢也有人说道:“这里也有图形。”各人纷纷揭开壁上字画,观看刻在壁上的人形图像,只瞧得一会,便都手舞足蹈起来。 虚竹暗暗心惊,忙奔到萧峰身边,说道:“大哥,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再看下去,只怕人人要受重伤,倘若有人颠狂,更要大乱。” 萧峰心中一凛,大喝:“大家别看壁上的图形,咱们身在险地,快快聚拢商议。” 他一喝之下,便有几人回过头来,聚到他身畔,可是壁上图形实在诱力太强,每人任意看到一个图形,略一思索,便觉图中姿式,实可解答自己长期来苦思不得的许多武学难题,但这姿式到底如何,却又蒙蒙眬眬,捉摸不定,忍不住要凝神思索。萧峰突然间见到这许多人宛如痴迷着魔,也不禁暗自惶栗。 忽听得有人“啊”的一声呼叫,转了几个圈子,扑地摔倒。又有一人喉间发出低声,扑向石壁乱抓乱爬,似是要将壁上的图形挖将下来。萧峰一凝思间,已有计较,伸手出去,一把抓住一张椅子之背,喀的一声,拗下了一截,在双掌间运气搓磨,捏成了数十块碎片,当即扬手掷出。但听得嗤嗤嗤之声不绝,每一下声响过去,室中油灯或蜡烛上便熄了一头火光,数十下声响过后,灯火尽熄,书房中一团漆黑。 黑暗之中,唯闻各人呼呼喘声,有人低呼:“好险,好险!”有人却叫:“快点灯烛,我可没看清呢!” 萧峰朗声道:“众位请在原地就坐,不可随意走动,以免误蹈屋中机关。壁上图形惑人心神,更不可伸手去摸,自陷祸害。”他说这话之前,本有人正在伸手抚摸石壁上的图形线刻,一听之下,才缩手不摸,强自收慑心神。 萧峰低声道:“得罪莫怪!快请开了石门,放大伙儿出去。”原来他在射熄灯烛之前,一个箭步窜出,已抓住了那宫女晓蕾的右腕。晓蕾一惊之下,左手反掌便打。萧峰顺手将她左手一并握住。晓蕾又惊又羞,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听萧峰这么说,便道:“你……你别抓住我手。”萧峰放开她手腕,虽在黑暗之中,料想听声辨形,也不怕她有什么花样。 晓蕾道:“我对包先生说过,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功夫倘若不到,观之有损无益。他却偏偏要看!” 包不同坐在地下,但觉头痛甚剧,心神恍惚,胸间说不出的难过,似欲呕吐,勉强提起精神,说道:“你叫我看,我就不看;你不叫我看,我偏偏要看。” 萧峰寻思:“这宫女果曾劝人不可观看壁上的图形,倒不似有意加害。但西夏公主邀我们到这里,到底是什么用意?”便在这时,忽然闻到一阵极幽雅、极清淡的香气。萧峰吃了一惊,忙伸手按住鼻子,想起当年丐帮帮众为西夏一品堂人物以“悲酥清风”迷倒之事,内息略一运转,幸喜并无窒碍。 只听得另一个宫女声音莺莺呖呖的说道:“公主殿下驾到!”众人听得公主到来,都又惊又喜,只可惜黑暗之中,见不到公主的面貌。 只听那宫女娇媚的声音说道:“公主殿下有谕:书房壁上刻有武学图形,别派人士不宜观看,是以用字画悬在壁上,以加遮掩,不料还是有人见到了。公主殿下说道:请各位千万不可晃亮火摺,不可以火石打火,否则恐有凶险,诸多不便。公主殿下有些言语要向诸位佳客言明,黑暗之中,颇为失敬,还请各位原谅。” 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打开。那宫女又道:“各位倘若不愿在此多留,可请先行退出,回到外边凝香殿用茶休息,一路有人指引,不致迷失路途。” 众人听得公主已经到来,如何还肯退出?再听那宫女声调平和,绝无恶意,又已打开屋门,任人自由进出,惊惧之心当即大减,竟无一人离去。 隔了一会,那宫女道:“各位远来,公主殿下至感盛情。敝国招待不周,尚请谅鉴。公主谨将平时清赏的书法绘画,每位各赠一件,聊酬雅意,这些都是名家真迹,请各位哂纳。各位离去之时,便自行在壁上摘去罢。” 这些江湖豪客听说公主有礼物相赠,却只是些字画,不由得纳闷。有些多见世面之人,知道这些字画拿到中原,均可卖得重价,胜于黄金珠宝,倒也暗暗欣喜。只段誉一人最是开心,决意拣取那幅“湖畔舞剑图”,俾与王语嫣并肩赏玩。 宗赞王子听来听去,都是那宫女代公主发言,好生焦躁,大声道:“公主殿下,既然这里不便点火,咱们换个地方见面可好?这里黑朦朦的,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 那宫女道:“众位要见公主殿下,却也不难。” 黑暗之中,百余人齐声叫了出来:“我们要见公主,我们要见公主!”另有不少人七张八嘴的叫嚷:“快掌灯罢,我们决不看壁上的图形便是。”“只须公主身侧点几盏灯,也就够了,我们只看到公主,看不到图形。”“对,对!请公主殿下现身!”扰攘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渐渐静下来。 那宫女缓缓说道:“公主殿下请众位来到西夏,原是要会见佳客。公主现有三个问题,敬请各位挨次回答。若是合了公主心意,自当请见。” 众人登时都兴奋起来。有的道:“原来是出题目考试。”有的道:“俺只会使枪舞刀,要俺回答什么诗书题目,这可难倒俺了!问的是武功招数吗?” 那宫女道:“公主要问的问题,都已告知婢子。现下请那一位先生过来答题?” 众人争先恐后的拥进,都道:“让我来!我先答,我先答!”那宫女嘻嘻一笑,说道:“众位不必相争。先回答的反而吃亏。”众人一想都觉有理,越迟上去,越可多听旁人的对答,便可从旁人的应对和公主的可否之中,加以揣摩。这一来,便没人上去了。 忽听得一人说道:“大家一拥而上,我便堕后;大家怕做先锋吃亏,那我就身先士卒。在下包不同,有妻有儿,只盼一睹公主芳容,别无他意!” 那宫女道:“包先生倒也爽直得紧。公主殿下有三个问题请教。第一问:包先生一生之中,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包不同想了一会,说道:“是在一家瓷器店中。我小时候在这店中做学徒,老板欺侮虐待,日日打骂。有一日我狂性大发,将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壶、花瓶人像,一古脑儿打得乒乒乓乓、稀巴粉碎。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宫女姑娘,我答得中式么?” 那宫女道:“是否中式,婢子不知,由公主殿下决定。第二问:包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包不同毫不思索,说道:“叫包不靓。” 那宫女道:“第三问是:包先生最爱的这个人相貌如何?”包不同道:“此人年方六岁,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风,包某有何吩咐,此人决计不听,叫她哭必笑,叫她笑必哭,哭起来两个时辰不停,乃是我的宝贝女儿包不靓。” 那宫女噗哧一笑。众豪客也都哈哈大笑。那宫女道:“包先生的千金小姐聪明伶俐,有趣得紧,女大十八变,大了后一定挺美的。”包不同听她称赞自己女儿,很是高兴,还敬一句:“有你姑娘一半美貌,一半才情,我就满意之极了!”那宫女笑道:“不敢当,包先生请在这边休息。第二位请过来。” 段誉急于出去和王语嫣相聚,公主见与不见,毫不要紧,当即上前,黑暗中仍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谨向公主殿下致意问安。在下僻居南疆,今日得来上国观光,多蒙厚待,实感盛情。” 那宫女道:“原来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王子不须多谦,劳步远来,实深简慢,蜗居之地,不足以接贵客,还请多多担待。”段誉道:“姊姊你太客气了,公主今日若无闲暇,改日赐见,那也无妨。” 那宫女道:“王子既然到此,也请回答三问。第一问,王子一生之中,在何处最是快乐逍遥?”段誉脱口而出:“在一口枯井的烂泥之中。”众人忍不住失笑。除了慕容复一人之外,谁也不知他为什么在枯井的烂泥之中最为快活逍遥。有人低声讥讽:“难道是只乌龟,在烂泥中最快活?” 那宫女抿嘴低笑,又问:“王子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 段誉正要回答,突然觉得左边衣袖、右边衣襟,同时有人拉扯。巴天石在他左耳畔低声道:“说是镇南王。”朱丹臣在他右耳边低声道:“说是镇南王妃。”两人听到段誉回答第一个问题大为失礼,只怕他第二答也如此贻笑于人。此来是向公主求婚,如果他说生平最爱之人是王语嫣或是木婉清,又或是另外一位姑娘,公主岂有答允下嫁之理?一个说道:该当最爱父亲,忠君孝父,那是朝中三公的想法。一个说道:须说最爱母亲,孺慕慈母,那是文学之士的念头。 段誉听那宫女问到自己最爱之人的姓名,本来冲口而出,便欲说王语嫣的名字,但巴朱二人这么一提,段誉登时想起,自己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来到西夏,一言一动实系本国观瞻,自己丢脸不要紧,却不能失了大理国的体面,便道:“我最爱的自然是爹爹、妈妈。”他口中一说到“爹爹、妈妈”四字,胸中自然而然的起了爱慕父母之意,觉得对父母之爱和王语嫣之爱并不相同,难分孰深孰浅,说自己在这世上最爱父母,决非虚话。 那宫女又问:“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是否与王子颇为相似?”段誉道:“我爹爹四方脸蛋,浓眉大眼,形貌甚是威武,其实他的性子倒很和善……”说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凛:“原来我相貌只像我娘,不像爹爹。这一节我以前倒没想到过。” 那宫女听他说了一半,不再说下去,心想他母亲是王妃之尊,他自不愿当众述说母亲的相貌,便道:“多谢王子,请王子这边休息。” 宗赞听那宫女对段誉言辞间十分客气,相待颇为亲厚,心中醋意登生,暗想:“你是王子,我也是王子。吐蕃国比你大理强大得多。莫非是你一张小白脸占了便宜么?”不再等待,踏步上前,说道:“吐蕃国王子宗赞,请公主会面。” 那宫女道:“王子光降,敝国上下齐感荣宠。敝国公主也有三事相询。” 宗赞甚是爽快,笑道:“公主那三个问题,我早听见了,也不用你一个个的来问,我一并回答了罢。我一生之中,最快乐逍遥的地方,乃是日后做了驸马,与公主结为夫妻的洞房之中。我平生最爱的人儿,乃是银川公主,她自然姓李,闺名我此刻当然不知,将来成为夫妻,她定会说与我知晓。至于公主的相貌,当然像神仙一般,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哈哈,你说我答得对不对?” 众人之中,倒有一大半和宗赞王子存着同样心思,要如此回答这三个问题,听得他说了出来,不由得都暗暗懊悔:“我该当抢先一步如此回答才是,现下若再这般说法,倒似学他的样一般。” 第1243章 天龙(231) 萧峰听那宫女一个个的问来,众人对答时有的竭力谄谀,讨好公主,有的则自高身价,大吹大擂,甚觉无聊,若不是要将此事看个水落石出,早就先行离去了。 正纳闷间,忽听得慕容复的声音说道:“在下姑苏燕子坞慕容复,久仰公主芳名,特来拜会。” 那宫女道:“原来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公子,婢子虽在深宫之中,亦闻公子大名。”慕容复心中一喜:“这宫女知道我的名字,当然公主也知道了,说不定她们曾谈起过我。”说道:“不敢,贱名有辱清听。”那宫女又道:“我们西夏虽僻处边陲,却也多闻‘北乔峰、南慕容’的英名。听说北乔峰乔大侠已改姓萧,在大辽位居高官,不知此事是否属实?”慕容复道:“正是!”他早见到萧峰同赴青凤阁来,却不加点破。 那宫女问道:“公子与萧大侠齐名,想必和他相熟。不知这位萧大侠人品如何?武功与公子相比,谁高谁下?” 慕容复一听之下,登时面红耳赤。他与萧峰在少林寺前相斗,给萧峰一把抓起,重重摔在地下,武功大为不如,乃人所共见,在众人之前若加否认,不免为天下豪杰耻笑。但要他直认不如萧峰,却又不愿,忍不住怫然道:“姑娘所询,可是公主要问的三个问题么?” 那宫女忙道:“不是。公子莫怪。婢子这几年听人说起萧大侠的英名,仰慕已久,不禁多问了几句。” 慕容复道:“萧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姑娘有兴,不妨自行问他便是。”此言一出,厅中登时一阵大哗。萧峰威名远播,武林人士听了无不震动。 那宫女显然心中激动,说话声音也颤了,道:“原来萧大侠居然也降尊屈贵,来到敝邦,我们事先未曾知情,简慢之极,萧大侠当真要宽洪大量,原宥则个。” 萧峰“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慕容复听那宫女的语气,对萧峰的敬重着实在自己之上,不禁暗惊:“萧峰那厮也未娶妻,此人官居大辽南院大王,掌握兵权,岂是我一介白丁之可比?他武功又如此了得,我决计不能和他相争。这……这……这便如何是好?” 那宫女道:“待婢子先问慕容公子,萧大侠还请稍候,得罪,得罪。”接连说了许多抱歉的言语,才向慕容复问道:“请问公子:公子生平在什么地方最为快乐逍遥?” 这问题慕容复曾听她问过四五十人,但问到自己之时,突然间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说从未有过什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众所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他内心,实在从来没真正快乐过。他呆了一呆,说道:“要我觉得真正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 那宫女还道慕容复与宗赞王子等人是一般的说法,要等招为驸马,与公主成亲,那才真正的喜乐,却不知慕容复所说的快乐,却是将来身登大宝,成为大燕的中兴之主。她微微一笑,又问:“公子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慕容复一怔,沉吟片刻,叹道:“倒也有人爱我,我却没最爱之人。”那宫女道:“如此说来,这第三问也不用了。”慕容复道:“我盼得见公主之后,能回答姊姊第二、第三个问题。” 那宫女道:“请慕容公子这边休息。萧大侠,你来到敝国,客从主便,婢子也要以这三个问题冒犯虎威,尚祈海涵,婢子这里先谢罪了。”但她连说几遍,竟无人答应。 虚竹道:“我大哥已经走啦,姑娘莫怪。”那宫女一惊,道:“萧大侠走了?”虚竹道:“正是。” 萧峰听西夏公主命那宫女向众人逐一询问三个相同的问题,料想其中虽有深意,但显无加害众人之心,寻思这三个问题问到自己之时,该当如何回答?念及阿朱,胸口一痛,伤心欲绝,雅不愿在旁人之前泄露自己心情,当即转身出了石堂。其时堂门早开,他出去时脚步轻盈,旁人大都并未知觉。 那宫女道:“却不知萧大侠因何退去?是怪我们此举无礼么?”虚竹道:“我大哥并非小气之人,决不会因此见怪。嗯,他定是酒瘾发作,到外面喝酒去了。”那宫女笑道:“正是。素闻萧大侠豪饮,酒量天下无双,我们这里没备酒,难留嘉宾,实在太过慢客。这位先生见到萧大侠时,还请转告敝邦公主殿下的歉意。”这宫女能说会道,言语得体,比之在外厢款客的那个怕羞宫女晓蕾口齿伶俐百倍。虚竹道:“我见到大哥时,跟他说便了。” 那宫女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虚竹道:“我么……我么……我道号虚竹子。我是……出……出……那个……决不是来求亲的,不过陪着我三弟来而已。” 那宫女问道:“先生平生在什么地方最为快乐?” 虚竹轻叹一声,说道:“在一个黑暗的冰窖之中。”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啊”的一声低呼,跟着呛啷一声响,一只瓷杯掉到地下,打得粉碎。 那宫女又问:“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 虚竹道:“唉!我……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众人哈哈大笑,均想此人是个大傻瓜,不知对方姓名,便倾心相爱。 那宫女道:“不知那位姑娘的姓名,也不是奇事。当年孝子董永见到天上仙女下凡,并不知她的姓名底细,就爱上了她。虚竹子先生,这位姑娘的容貌定然美丽非凡了?” 虚竹道:“她容貌如何,我也从来没见过。” 霎时之间,石室中笑声雷动,都觉实为天下奇闻,也有人以为虚竹是故意说笑。 众人哄笑声中,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低问道:“你……你可是‘梦郎’么?”虚竹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你可是‘梦姑’么?这可想死我了。”不由自主的向前跨了几步,只闻到一阵馨香,一只温软柔滑的手掌已握住了他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悄声道:“梦郎,我便因找你不到,这才请父皇普散榜文,邀你到来。”虚竹更加惊讶,道:“你……你便是……”那少女道:“咱们到里面说话去,梦郎,我日日夜夜,就盼有此时此刻……”一面细声低语,一面握着他手,悄没声的穿过帷幕,踏着厚厚的地毯,走向内堂。 石室内众人兀自喧笑不止。 那宫女仍挨次将这三个问题向众人一个个问将过去,直到尽数问完,这才说道:“请各位到外边凝香殿喝茶休息,壁上书画,便当送出来请各位拣取。公主殿下如要跟那一位相见,自当遣人前来邀请。”登时有许多人鼓躁起来:“我们要见公主!”“即刻就要见!”“把我们差来差去,那不是消遣人么?” 那宫女说道:“各位还是到外边休息的好,又何必惹得公主殿下不快?” 最后一句话其效如神,众人来到兴州,为的就是要做驸马,倘若不听公主吩咐,她势必不肯召见,见都见不到,还有什么驸马不驸马的?只怕要做驸牛、驸羊也难。当下众人便即安静,鱼贯走出石室。室外明晃晃火把照路,众人循旧路回到先前饮茶的凝香殿中。 段誉和王语嫣重会,说起公主所问的三个问题。王语嫣听他说生平觉得最快乐之地是在枯井的烂泥之中,不禁吃吃而笑,晕红双颊,低声道:“我也一样。” 众人喝茶闲谈,纷纷议论,猜测适才这许多人的对答,不知那一个的话最合公主心意。过了一会,内监捧出书画卷轴来,请各人自择一件。这些人心中七上八下,只是记着公主是否会召见自己,那有心思拣什么书画。段誉轻轻易易的便取得了那幅“湖畔舞剑图”,谁也不来跟他争夺。 他和王语嫣并肩观赏,王语嫣叹道:“图中这人,倒有几分像我妈妈。”想起和母亲分别日久,甚是牵挂。 段誉蓦地想起虚竹身边也有一幅相似的图画,想请他取出作一比较,但游目四顾,殿中竟不见虚竹的人影。他叫道:“二哥,二哥!”也不听见人答应。段誉心道:“他和大哥一起走了!还是有甚凶险?”正感耽心,忽然一名宫女走到他的身边,说道:“虚竹先生有张书笺交给段王子。”说着双手捧上一张摺叠好的泥金诗笺。 段誉接过,便闻到一阵淡淡幽香,打了开来,只见笺上写道:“我很好,好极了,说不出的快活。要你空跑一趟,真对你不起,对段老伯又失信了,不过没有法子。字付三弟。”下面署着“二哥”二字。段誉情知这位和尚二哥读书不多,文理颇不通顺,但这封信却实在没头没脑,不知所云,拿在手里怔怔思索。 宗赞王子远远望见那宫女拿了一张书笺交给段誉,认定是公主邀他相见,不由得醋意大发,心道:“好啊,果然是给你这小白脸占了便宜,咱们可不能这么便算。”喝道:“咱家须容不得你!”一个箭步,便向段誉扑了过来,左手将书笺一把抢过,右手重重一拳,打向段誉胸口。 段誉正在思索虚竹信中所言是何意思,宗赞王子这一拳打到,全没想到闪避,而以他武功,宗赞这一拳来得快如电闪,便想避也避不了。砰的一声,正中前胸,段誉体内充盈鼓荡的内息立时反弹,但听得呼的一声,跟着几下“噼啪、呛啷、哎哟!”宗赞王子直飞出数步之外,摔上一张茶几,几上茶壶、茶杯打得片片粉碎。 宗赞“哎哟”一声叫过,来不及站起,便去看那书笺,大声念道:“我很好,好极了,说不出的快活!” 众人明明见他给段誉弹出,重重摔了一交,怎么说“我很好,好极了,说不出的快活”,无不大为诧异。 王语嫣忙到段誉身边,问道:“他打痛了你么?”段誉笑道:“不碍事。二哥给我一通书柬,这王子定是误会了,只道是公主召我去相会。” 吐蕃众武士见主公给人打倒,有的抢过去相扶,有的气势汹汹,便来向段誉挑衅。 段誉道:“这里是非之地,多留无益,咱们回去罢。”巴天石忙道:“公子既然来了,何必急在一时?”朱丹臣也道:“西夏国皇宫内院,还怕吐蕃人动粗不成?说不定公主便会邀见,此刻走了,岂不礼数有亏?”两人不断劝说,要段誉暂且留下。 果然一品堂中有人出来,喝令吐蕃众武士不得无礼。宗赞王子爬将起来,见那书笺不是公主召段誉去相见,心中气也平了。 正扰攘间,木婉清忽然向段誉招招手,左手举起一张纸扬了扬。段誉点点头,过去接了过来。 宗赞又见段誉展开那信笺来看,脸上神色不定,心道:“这封信定是公主见召了。”大声喝道:“第一次你瞒过了我,第二次还想再瞒么?”双足一登,又扑将过去,挟手一把将那信笺抢过。 这一次他学了乖,不敢再伸拳打段誉胸膛,抢到信笺,右足一抬,便踢中段誉的小腹,那脐下丹田是炼气之士内息的根源,内劲不用运转,反应立生,当真是有多快便多快,但听得呼的一声,又是“噼啪、呛啷、哎哟”一阵响,宗赞身子倒飞出去,越过数十人的头顶,撞翻了七八张茶几,这才摔倒。 这王子皮粗肉厚,段誉又非故意运气伤他,摔得虽然狼狈,却未受内伤。他身子一着地,便举起抢来的信笺,大声读了出来:“有厉害人物要杀我的爸爸,也就是要杀你的爸爸,快快去救。” 众人一听,更加摸不着头脑,怎么宗赞王子说“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难道吐蕃、大理两国王子,乃一父所生? 段誉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却心下了然,这字条是木婉清所写,所谓“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自是指段正淳而言,都围在木婉清身边,齐声探问。 木婉清道:“你们进去不久,梅剑和兰剑两位姊姊便进宫来,有事要向虚竹先生禀报。虚竹子一直不出来,她们便跟我说了,说道接得讯息,有好几个厉害人物设下陷阱,蓄意加害爹爹。这些陷阱已知布在蜀南一带,正是爹爹回去大理的必经之地。她们灵鹫宫已派了玄天、朱天两部,前去追赶爹爹,要他当心,同时派人西来报讯。” 段誉急道:“梅剑、兰剑两位姊姊呢?我怎没瞧见?”木婉清道:“你眼中只有王姑娘一人,那里还瞧得见别人?梅剑、兰剑两位姊姊本是要跟你说的,招呼你几次,也不知你故意不睬呢,还是真的没瞧见。”段誉脸上一红,道:“我……我确实没瞧见。”木婉清又冷冷的道:“她们急于去找虚竹二哥,不等你了。我向你招手,叫你过来说话,你又不睬,我只好写了这张纸条,想递给你。” 段誉心下歉然,知自己心无旁骛,眼中所见,只王语嫣的一喜一愁,耳中所闻,只王语嫣的一语一笑,便天塌下来,也当不理,木婉清远远的示意招呼,自然视而不见。若不是宗赞王子扑上来猛击一拳,只怕仍不会抬起头来见到木婉清招手,便向巴天石、朱丹臣道:“咱们连夜上道,去追赶爹爹。”巴朱二人道:“正是!” 各人均想镇南王既有危难,那自是比什么都要紧,段誉做不做得成西夏驸马,只好置之度外,一行人立即起身出宫。 段誉等赶回宾馆与钟灵会齐,留了口讯给萧峰、虚竹,收拾了行李,迳即动身。巴天石则去向西夏国礼部尚书告辞,说道镇南王途中身染急病,世子须得赶去侍奉,不及向皇上叩辞。父亲有病,做儿子星夜前往侍候汤药,乃天经地义,那礼部尚书赞叹一阵,说什么“王子孝心格天,段王爷定占勿药”等语。巴天石探问公主择婿结果,不得要领。匆匆出兴州城南门,施展轻功赶上段誉等人之时,离兴州已三十余里了。 第1244章 天龙(232) 第四十七回 为谁开 茶花满路 段誉等一行人马不停蹄,在道非止一日,自兴州而至皋兰、秦州,东向汉中,经广元、剑阁而至蜀北。一路上迭接灵鹫宫玄天、朱天两部群女的传书,说道镇南王正向南行。有一个讯息说,镇南王携同女眷二人,两位夫人在梓潼狠斗了一场,似乎不分胜负。段誉料知这两位夫人一个是木婉清的母亲秦红棉,另一个则是阿紫的母亲阮星竹;论武功是秦红棉较高,论智计则阮星竹占了上风,有爹爹调和其间,谅来不致有甚大事发生。果然隔不了两天,又有讯息传来,两位夫人已言归于好,和镇南王在一家酒楼中同席饮酒。玄天部已向镇南王示警,告知他有厉害的对头要在前途加害。 旅途之中,段誉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商议了几次,都觉镇南王的对头除四大恶人之首的段延庆外,更无别人。段延庆武功奇高,大理国除了保定帝本人及天龙寺高僧外,无人能敌,如他追上了镇南王,确实大有可虑。唯有加紧赶路,与镇南王会齐,众人合力,才可和段延庆一斗。巴天石道:“咱们一见到段延庆,立即一拥而上,给他来个倚多为胜。决不能再蹈小镜湖畔的覆辙,让他和王爷单打独斗。”朱丹臣道:“正是。咱们这里有段世子、木姑娘、钟姑娘、王姑娘、你我二人,再加上王爷和二位夫人,以及华司徒、范司马、古二哥他们这些人,又有灵鹫宫的姑娘们相助。人多势众,就算杀不了段延庆,总不能让他欺侮了咱们。”段誉点头道:“正是这个主意。” 众人将到绵州时,只听得前面马蹄声响,两骑并驰而来。马上两个女子翻身下马,叫道:“灵鹫宫属下玄天部参见大理段公子。”段誉忙即下马,叫道:“两位辛苦了,可见到了家父么?”右首那中年妇人说道:“启禀公子,镇南王接到我们示警后,已改道东行,说要兜个大圈子再回大理,以免遇上了对头。” 段誉登时便放了心,喜道:“如此甚好。爹爹金玉之体,何必去跟凶徒厮拚?毒虫恶兽,避之则吉,却也不是怕了他。两位可知对头是谁?这讯息最初从何处得知?”那妇人道:“最初是菊剑姑娘听到另一位姑娘说的。那位姑娘名字叫阿碧……”段誉接口道:“啊,是阿碧姑娘,我认得她。” 那妇人道:“这就是了。菊剑姑娘说,阿碧姑娘和她年纪差不多,相貌美丽,很讨人喜欢,就是一口江南口音,说话不大听得懂。阿碧姑娘跟我们主人的师侄康广陵先生有些渊源,说起来跟我们灵鹫宫是一家人。菊剑姑娘说起主人陪公子到西夏招亲,阿碧姑娘便要赶去西夏,和慕容公子相会,又说很想见段公子。她说在途中听到讯息,有个极厉害的人物要跟镇南王爷为难。她说段公子待她很好,要我们设法传报讯息。” 段誉想起在姑苏初遇阿碧时的情景,其后蒙她荡舟送去无锡,情意深至,在湖中认了她作义妹,别来时时思念,这次又是她传讯,心下感激,问道:“这位阿碧姑娘,这时在那里?”那中年妇人道:“属下不知。段公子,听梅剑姑娘的口气,要和段王爷为难的那个对头着实厉害。因此梅剑姑娘不等主人下令,便令玄天、朱天两部出动,公子还须小心才好。” 段誉道:“多谢大嫂费心尽力,大嫂贵姓,日后在下见到二哥,也好提及。”那妇人甚喜,笑道:“我们玄天、朱天两部大伙儿一般办事,公子不须提及贱名。公子爷有此好心,小妇人多谢了!”说着和另一个女子裣衽行礼,和旁人略一招呼,上马而去。 段誉问巴天石道:“巴叔叔,你以为如何?”巴天石道:“王爷既已绕道东行,咱们便迳自南下,想来在成都一带,或可遇上王爷。”段誉点头道:“甚是。” 一行人南下过了绵州,来到成都。锦官城繁华富庶,甲于西南。段誉等在城中闲逛了几日,不见段正淳到来。各人均想:“镇南王有两位夫人相伴,一路上游山玩水,大享温柔艳福,自然是缓缓行而迟迟归。回到大理,便没这么逍遥快乐了。” 一行人再向南行,众人每行一步便近大理一步,心中也宽了一分。一路上繁花似锦,段誉与王语嫣按辔徐行,生怕木婉清、钟灵着恼,也不敢太冷落了这两个妹子。木婉清途中已告知钟灵,说钟灵亦是段正淳所生,二女改口以姊妹相称,虽见段誉和王语嫣言笑晏晏,神态亲密,却也无可奈何,亦只黯然惆怅而已。 这日傍晚,将到杨柳场时,天色陡变,黄豆大的雨滴猛洒下来。众人忙催马疾行,要找地方避雨。转过一排柳树,但见小河边白墙黑瓦,耸立着七八间屋宇,众人大喜,拍马奔近。只见屋檐下站着个老汉,背负只手,正在观看天边越来越浓的乌云。 朱丹臣翻身下马,上前拱手说道:“老丈请了,在下一行途中遇雨,求在宝庄暂避,还请行个方便。”那老汉道:“好说,好说,却又有谁带着屋子出来赶路的?列位官人、姑娘请进。”朱丹臣听他语音清亮,不是川南土音,双目炯炯有神,不禁心中一凛,拱手道:“如此多谢了。” 众人进得门内,朱丹臣指着段誉道:“这位是敝上余公子,刚到成都探亲回来。这位是石老哥,在下姓陈。不敢请问老丈贵姓。”那老汉嘿嘿一笑,道:“老朽姓贾。余公子、石大哥、陈大哥、几位姑娘,请到内堂喝杯清茶,瞧这雨势,只怕还有得下呢。”段誉等听朱丹臣报了假姓,便知事有蹊跷,当下各人都留下了心。 贾老者引着众人来到一间厢房之中。见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陈设颇为雅洁,不类乡人之居,朱丹臣和巴天石相视以目,更加留神。段誉见所挂字画均系出于俗手,不加多看。那贾老者道:“我去命人冲茶。”朱丹臣道:“不敢麻烦老丈。”贾老者笑道:“只怕怠慢了贵人。”说着转身出去,掩上了门。 房门一掩上,门后便露出一幅画来,画的是几株极大的山茶花,一株银红,娇艳欲滴,一株全白,干已半枯,苍劲可喜。 段誉一见,登时心生喜悦,但见画旁题了一行字道:“大理茶花最甲海内,种类七十有一,大于牡丹,一望若火( )云( ),烁日蒸( )。”其中空了几个字。 这一行字,录自《滇中茶花记》,段誉本就熟记于胸,茶花种类明明七十有二,题词却写“七十有一”,一瞥眼,见桌上陈列着文房四宝,忍不住提笔蘸墨,在那“一”字上添了一横,改为“二”字,又在火字下加一“齐”字,云字下加一“锦”字,蒸字下加一“霞”字。加字后便变成了:“大理茶花最甲海内,种类七十有二,大于牡丹,一望若火齐云锦,烁日蒸霞。”原来题的字是圆润秀拔的褚遂良体,段誉也依这字体书写,竟了无增改痕迹。 钟灵拍手笑道:“你这么一填,一幅画就完完全全,更无亏缺了。” 段誉放下笔不久,贾老者推门进来,又顺手掩上了门,见到画中缺字已然补上,当即满脸堆笑,笑道:“贵客,贵客,小老儿这可失敬了。这幅画是我一个老朋友画的,他记心不好,题字时忘了几个字,说要回家查书,下次来时补上。唉,不料他回家之后,一病不起,从此不能再补。想不到余公子博古通今,给老朽与我亡友完了一件心愿,摆酒,快摆酒!”一路叫嚷着出去。 过不多时,贾老者换了件崭新的茧绸长袍,来请段誉等到厅上饮酒。窗外大雨如倾,满地千百条小溪流东西冲泻,一时确也难以行走,众人见贾老者意诚,推辞不得,便同到厅上,席上鲜鱼、腊肉、鸡鸭、蔬菜,摆了十余碗。段誉等道谢入座。 贾老者斟酒入杯,笑道:“乡下土酿,请对付着喝几杯。小老儿本是江南人,年轻时也学过一点儿粗浅武功,和人争斗,失手杀了两个仇家,在故乡容身不易,这才逃来四川。唉,一住数十年,却总记着家乡,小老儿本乡的酒比这大曲醇些,可没这么厉害。”一面说,一面给众人斟酒。 各人听他述说身世,虽不尽信,但听他自称身有武功,却也大释心中疑窦,又见他给各人斟酒后,说道:“先干为敬!”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干了,更是放心,便尽情吃喝起来。巴天石和朱丹臣饮酒既少,吃菜时也等贾老者先行下箸,这才夹菜。 酒饭罢,眼见大雨不止,贾老者又诚恳留客,段誉等当晚便在庄中借宿。 临睡之时,巴天石悄悄跟木婉清道:“木姑娘,今晚警醒着些儿,我瞧这地方总是有些儿邪门。”木婉清点了点头,当晚和衣躺在床上,袖中扣了毒箭,耳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半睡半醒的直到天明,竟毫无异状。 盥洗罢,见大雨已止,众人当即向贾老者告别。朱丹臣要送些银钱小费,打赏仆役,贾老者说什么也不肯收。他直送出门外数十丈,礼数恭谨。 众人行远之后,都啧啧称奇。巴天石道:“这贾老者到底是什么来历,实在古怪,这次我可猜不透啦。”朱丹臣道:“巴兄,我猜这贾老儿本来不怀善意,待见公子填好了画中的缺字,突然间神态有变。公子,你想这幅画和几行题字,却有什么干系?”段誉摇头道:“这两株山茶吗,那也平常得紧。一株粉侯,一株雪塔,虽说是名种,却也不是什么罕见之物。”众人猜不出来,也就不再理会。 钟灵笑道:“最好一路之上,多遇到几幅缺了字画的图画,咱们段公子一一填将起来,大笔一挥,便骗得两餐酒饭,一晚住宿,却不花半文钱。”众人都笑了起来。 说也奇怪,钟灵说的是一句玩笑言语,不料旅途之中,当真接二连三的出现了图画。图中所绘的必是山茶花,有的题词有缺,有的写错了字,更有的画上有枝无花,或有花无叶。段誉一见到,便提笔添上。一添之下,图画的主人总是出来殷勤接待,美酒美食,又不肯收受分文。 巴天石和朱丹臣几次三番设辞套问,对方的回答千篇一律,说道原来的画师未曾画得周全,或题字有缺,多蒙贵客补足,好生感激。段誉和钟灵是少年心性,只觉好玩,但盼缺笔的字画越多越好。王语嫣见段誉开心,她也随着欢喜。木婉清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对方好意也罢、歹意也罢,她都不放在心上。只巴天石和朱丹臣却越来越担忧,见对方布置如此周密,其中定有重大图谋,偏生全然瞧不出半点端倪。 巴朱二人每当对方殷勤相待之时,必定细心查察,看酒饭之中是否下了毒。有些慢性毒药极难发觉,往往连服十余次这才毒发。巴天石见多识广,对方若是下毒,须瞒不过他的眼去,然始终见酒饭一无异状,且主人总是先饮先食,以示无他。 渐行渐南,天时也渐温暖,一路上山深林密,长草丛生,与北国西夏相较,景象大不相同。这日傍晚,将近草海,一眼望出去无穷无尽都是青青野草,左首是一座大森林,眼看数十里内并无人居。 巴天石道:“公子,此处地势险恶,咱们乘早找个地方住宿才好。”段誉点头道:“是啊,今日是走不出这大片草地了,只不知什么地方可以借宿。”朱丹臣道:“草海中毒蚊、毒虫甚多,又多瘴气。眼下桃花瘴刚过,榴花瘴初起,两股瘴气混在一起,毒性更烈。如找不到宿地,便在树枝高处安身较好,瘴气侵袭不到,毒虫毒蚊也少。” 一行人折而向左,往树林中走去。王语嫣听朱丹臣把瘴气说得这般厉害,问他桃花瘴、榴花瘴是什么东西。朱丹臣道:“瘴气是山野沼泽间的毒气毒雾,三月桃花瘴、五月榴花瘴、八月桂花瘴、十月芙蓉瘴。其实瘴气都是一般,时节不同,便按月令时花,给它取个名字。三五月间天候渐热,毒虫毒蚊萌生,为害最大,恰好是这时候。这一带湿气甚重,草海中野草腐烂堆积,瘴气必猛。”王语嫣道:“嗯,那么有茶花瘴没有?”段誉、巴天石等都笑了起来。朱丹臣道:“我们大理人最喜茶花,可不将茶花和那讨厌的瘴气连在一起。” 说话之间已进了林子。马蹄踏入烂泥,一陷一拔,行走不便。巴天石道:“我瞧不必再进去啦,今晚就学鸟儿,在高树上作巢安身,等明日太阳出来,瘴气渐清,再行赶路。”王语嫣问道:“太阳出来后,瘴气便不怎样厉害了?”巴天石道:“正是。” 钟灵突然指着东北角,失声惊道:“啊哟,不好啦,那边有瘴气升起来了,那是什么瘴气?”各人顺着她手指瞧去,果见有股云气,袅袅在林间升起。 巴天石道:“姑娘,这是烧饭瘴。”钟灵耽心道:“什么烧饭瘴?厉害不厉害?”巴天石微笑道:“这不是瘴气,是人家烧饭的炊烟。”果见那青烟中夹有黑气,又有些白雾,乃是炊烟。众人都笑了起来,精神为之一振,都说:“咱们找烧饭瘴去。”钟灵给各人笑得不好意思,胀红了脸。王语嫣安慰她道:“灵妹,幸好得你见到了这烧饭……烧饭的炊烟,免了大家在树顶露宿。” 一行人朝着炊烟走去,来到近处,见林中搭着七八间木屋,屋旁堆满了木材,当是伐木工人的住所。朱丹臣上前大声道:“木场的大哥,行道之人,想在贵处借宿一晚,成不成?”过了半晌,屋内并无应声,朱丹臣又说了一遍,仍无人答应。但屋顶烟囱中的炊烟却仍不断冒出,屋中定然有人。 朱丹臣从怀中摸出可作兵刃的铁骨扇,拿在手中,轻轻推开了门,走进屋去。只见屋内一个人影也无,却听到必剥必剥的木柴着火之声。朱丹臣走向后堂,进入厨房,见灶下有个老妇正在烧火。朱丹臣问道:“老婆婆,这里还有旁人么?”那老妇茫然而视,似乎听而不闻。朱丹臣道:“便只你一个在这里么?”那老妇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嘴巴,啊啊啊的叫了几声,表示是个聋子,又是哑巴。 第1245章 天龙(233) 朱丹臣回到堂中,段誉、木婉清等已在其余几间屋中查看一遍,七八间木屋之中,除了那老妇外更无旁人。每间木屋都有板床,床上却无被褥,看来这时候伐木工人并未开工。巴天石奔到木屋之外绕了两圈,察见并无异状。 朱丹臣道:“这老婆婆又聋又哑,没法跟她说话。王姑娘最有耐心,还是请你跟她打个交道罢。”王语嫣笑着点头,道:“好,我去试试。”她走进厨房,跟那婆婆指手划脚,取了一锭银子给她,那婆婆居然明白了他们是来借宿。众人待那婆婆煮好饭后,向她讨了些米作饭,木屋中无酒无肉,大伙儿吃些干菜,就着白米饭,也就抵过了肚饥。 巴天石道:“咱们就都在这间屋中睡,别分散了。”当下男的睡东边屋,女的睡在西边。那老婆婆在中间房桌上点了盏油灯。 各人刚睡下,忽听得中间房嗒嗒几声,有人用火刀火石打火,但打来打去打不着。巴天石开门出去,见桌上油灯已熄,黑暗中但听得嗒嗒声响,那老婆婆不停打火。巴天石取出怀中火刀火石,嗒的一声,便打着了火,凑过去点了灯盏。那老婆婆微露笑容,向他打个手势,要借火刀火石,指指厨房,示意要去点火。巴天石交了给她,入房安睡。 过不多时,却听得中间房嗒嗒嗒之声又起,段誉等闭眼刚要入睡,给打火声吵得睁大眼来,见壁缝中没火光透过来,原来那油灯又熄了。朱丹臣笑道:“这老婆婆可老得背了。”本待不去理她,但嗒嗒嗒之声始终不绝,似乎倘若一晚打不着火,她便要打一晚似的。朱丹臣不耐烦起来,走到中间房中,黑暗里蒙蒙眬眬的见那老婆婆手臂一起一落,嗒嗒嗒的打火。朱丹臣取出自己的火刀火石,嗒的一声打着火,点亮了油灯。那老婆婆笑了笑,打手势向他借火刀火石,要到厨房中使用。朱丹臣借了给她,自行入房。 岂知过不多时,中间房的嗒嗒嗒声音又响了起来。巴天石和朱丹臣都大为光火,骂道:“这老婆子不知在搞什么鬼!”可是嗒嗒嗒、嗒嗒嗒的声音始终不停。巴天石跳了出去,抢过她的火刀火石来打,嗒嗒嗒几下,竟一点火星也无,摸上去也不是自己的打火之具,大声问道:“我的火刀、火石呢?”这句话一出口,随即哑然失笑:“我怎么向一个聋哑的老婆子发脾气?” 这时木婉清也出来了,取出火刀火石,道:“巴叔叔,你要打火么?”巴天石道:“这老婆婆真古怪,一盏灯点了又熄,熄了又点,直搞了半夜。”接过火刀火石,嗒的一声,打出火来,点着了灯盏。那老婆婆似甚满意,笑了一笑,瞧着灯盏的火花。巴天石向木婉清道:“姑娘,路上累了,早些安歇罢。”便即回入房中。 岂知过不到一盏茶时分,那嗒嗒嗒、嗒嗒嗒的打火之声又响了起来。巴天石和朱丹臣同时从床上跃起,都想抢将出去,突然之间,两人同时醒觉:“世上岂有这等古怪的老太婆?其中定有诡计。” 两人轻轻一握手,悄悄出房,分从左右掩到那老太婆身旁,正要一扑而上,突然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原来在灯盏旁打火的却是木婉清。两人即时收势,巴天石道:“姑娘,是你?”木婉清道:“是啊,我觉得这地方有点儿不对劲,想点灯瞧瞧。” 巴天石道:“我来打火。”岂知嗒嗒嗒、嗒嗒嗒几声,半点火星也打不出来。巴天石一惊,叫道:“这火石不对,给那老婆子掉过了。”朱丹臣道:“快去找那老婆子,别给她走了。”木婉清奔向厨房,巴朱二人追出木屋,但便在这顷刻之间,那老婆子已不知去向。巴天石道:“别追远了,保护公子要紧。” 两人回进木屋,段誉、王语嫣、钟灵也都已闻声而起。 巴天石道:“谁有火刀火石?先点着了灯再说。”只听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说道:“我的火刀火石给那老婆婆借去了。”却是王语嫣和钟灵。巴天石和朱丹臣暗暗叫苦:“咱们步步提防,想不到还是在这里中了敌人诡计。”段誉从怀里取出火刀火石,嗒嗒嗒的打了几下,却那里打得着火?朱丹臣道:“公子,那老婆子曾向你借来用过?”段誉道:“是,那是在吃饭之前。她打了之后便即还我。”朱丹臣道:“火石给掉过了。” 一时之间,各人默不作声,黑暗中但听得夏虫唧唧。这一晚正当月尽夜,星月无光。六人聚在屋中,只蒙蒙眬眬的看到旁人的影子,心中隐隐都感到周遭情景甚是凶险。自从段誉在画中填字、贾老者殷勤相待以来,六人就如给人蒙上了眼,身不由主的走入一个茫无所知的境地,明知敌人必在暗中有所算计,但使什么阴险毒计,却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各人均想:“敌人如一拥而出,动拳出刀,倒也痛快,却这般鬼鬼祟祟,令人不知所措。” 木婉清道:“那老婆婆取了咱们的火石去,用意是叫咱们不能点灯,他们便可在黑暗中闹鬼。”钟灵突然尖声惊叫,说道:“我最怕他们在黑暗里放蜈蚣、毒蚁来咬我!”巴天石心中一凛,说道:“黑暗中若有细小毒物来袭,倒防不胜防。”段誉道:“咱们还是出去,躲在树上。”朱丹臣道:“只怕树上已先放了毒物。”钟灵又“啊”的一声,捉住了木婉清的手臂。巴天石道:“姑娘别怕,咱们点起火来再说。”钟灵道:“没了火石,怎么点火?”巴天石道:“敌人是何用意,现下难知。但他们既要咱们没火,咱们偏偏生起火来,想来总是不错。” 他说着转身走入厨房,取过两块木柴,出来交给朱丹臣,道:“朱兄弟,把木材弄成木屑,越细越好。”朱丹臣一听,当即会意,道:“不错,咱们岂能束手待攻?”从怀中取出匕首,将木屑一片片的削下。段誉、木婉清、王语嫣、钟灵一起动手,各取匕首小刀,把木屑切的切,斩的斩,辗的辗,弄成极细的木屑。段誉叹道:“可惜我没天龙寺枯荣师祖的神功,否则内力到处,木屑立时起火,便是那鸠摩智,也有这等本事。”其实这时他体内所积蓄的内力,已远在枯荣大师和鸠摩智之上,只不会运用而已。 几人不停手的将木粒辗成细粉,心中都惴惴不安,谁也不说话,只留神倾听外边动静,均想:“这老婆婆骗了咱们的火石去,决不会停留多久,只怕即时就会发动。” 巴天石摸到木屑已有饭碗般大一堆,拨成一堆,拿几张火媒纸放在其中,将自己单刀执在左手,借过钟灵的单刀,右手执住了,双手一合,铮的一响,双刀刀背相碰,火星四溅,火花溅到木屑之中,便烧了起来,只可惜一烧即灭,未能烧着纸媒,众人叹息声中,巴天石双刀连碰,铮铮之声不绝,撞到十余下时,纸媒终于烧了起来。 段誉等大声欢呼,将纸媒拿去点着了油灯。朱丹臣怕一盏灯给风吹熄,将厨房和两边厢房中的油灯都取了出来点着了。火焰微弱,照得各人脸色绿沉沉地,烟气甚重,闻着很不舒服。但好不容易点着了火,各人精神一振,似是打了个胜仗。 木屋甚是简陋,门缝中不断有风吹进。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中各按兵刃,侧耳倾听。但听得清风动树,虫声应和,此外更无异状。 巴天石见良久并无动静,在木屋各处仔细查察,见几条柱子上都包了草席,外面用草绳绑住了,依稀记得初进木屋时并非如此,当即扯断草绳,草席跌落。段誉见两条柱子上雕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春沟水动茶花( )”,下联是:“夏谷( )生荔枝红”。每一句联语中都缺了一字。转过身来,见朱丹臣已扯下另外两条柱上所包的草席,露出柱上刻着的一副对联:“青裙玉( )如相识,九( )茶花满路开。” 段誉道:“我一路填字到此,是福是祸,那也不去说他。他们在柱上包了草席,显是不想让我见到对联,咱们总之是反其道而行,且看对方有何计较。”当即伸手出去,但听得嗤嗤声响,已在对联的“花”字下写了个“白”字,在“谷”字下写了个“云”字,变成“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一副完全的对联。他内力深厚,指力到处,木屑纷纷而落。钟灵拍手笑道:“早知如此,你用手指在木头上划几划,就有了木屑,却不用咱们忙了这一阵子了啦。” 只见他又在那边填上了缺字,口中低吟:“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一面摇头摆脑的吟诗,一面斜眼瞧着王语嫣。王语嫣俏脸生霞,将头转了开去。 钟灵道:“这些木材是什么树上来的,可香得紧!”各人嗅了几下,都觉从段誉手指划破的刻痕之中,透出极馥郁的花香,似桂花不是桂花,似玫瑰不是玫瑰。段誉也道:“好香!”只觉那香气越来越浓,闻后心意舒服,精神一爽。 朱丹臣倏地变色,说道:“不对,这香气只怕有毒,大家塞住鼻孔。”众人给他一言提醒,忙或取手帕,或以衣袖,按住了口鼻,但这时早已将香气吸入了不少,如是毒气,该当头晕目眩,心头烦恶,然而全无不舒服的感觉。 过了半晌,各人气息不畅,忍不住张口呼吸,却仍全无异状。各人慢慢放开了按住口鼻的手,纷纷议论,丝毫猜不透敌人的用意。 又过好一会,忽然间听到一阵嗡嗡声音。木婉清一惊,叫道:“啊哟!毒发了,我耳朵中有怪声。”钟灵道:“我也有。”巴天石却道:“这不是耳中怪声,好像是有一大群蜜蜂飞来。”果然嗡嗡之声越来越响,似有千千万万蜜蜂从四面八方飞来。 蜜蜂本来并不可怕,但如此巨大的声响却从来没听到过,也不知是不是蜜蜂。霎时间各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才好。但听嗡嗡之声渐响渐近,就像是无数妖魔鬼怪啸声大作、飞舞前来噬人一般。钟灵抓住木婉清的手臂,王语嫣紧紧握住段誉的手。各人心中怦怦大跳,虽早知暗中必有敌人隐伏,但万料不到敌人来攻之前,竟会发出如此可怖的啸声。 突然间啪的一声,一件细小的东西撞上了木屋外的板壁,跟着啪啪啪啪的响声不绝,不知有多少东西撞将上来。木婉清和钟灵齐声叫道:“是蜜蜂!”巴天石抢过去关窗,忽听得屋外马匹长声悲嘶,狂叫乱跳。钟灵叫道:“蜜蜂刺马!”朱丹臣道:“我去割断缰绳!”撕下长袍衣襟,裹在头上,左手刚拉开板门,外面一阵风卷进,嗡嗡声中,成千成万只蜜蜂冲进屋来。钟灵和王语嫣齐声尖叫。 巴天石将朱丹臣拉进屋中,膝盖一顶,撞上了板门,但满屋已都是蜜蜂。群蜂一进屋,便分向各人刺去,一刹那间,每个人头上、手上、脸上,都给蜜蜂刺了七八下、十来下不等。朱丹臣张开摺扇乱拨。巴天石撕下衣襟,猛力扑打。段誉、木婉清、王语嫣、钟灵四人也都忍痛扑打。 巴天石、朱丹臣、段誉、木婉清四人出手之际,都运足了功力,过不多时,屋内蜜蜂只剩下二三十只,但说也奇怪,这些蜜蜂竟如是飞蛾扑火一般,仍奋不顾身的向各人乱扑乱刺,又过半晌,各人才将屋内蜜蜂尽数打死。钟灵和王语嫣都痛得眼泪汪汪。耳听得啪啪之声密如骤雨,不知有几千万头蜜蜂在向木屋冲击。各人都骇然变色,一时也不及理会身上疼痛,忙撕下衣襟、衣袖,将木屋的各处空隙塞好。 六人身上、脸上都是红一块,肿一块,模样狼狈之极。段誉道:“幸好这里有木屋可以容身,若在旷野之地,这千千万万野蜂齐来叮人,只有死给他们看了。”木婉清道:“这些野蜂是敌人驱来的,他们岂能就此罢休?难道不会打破木屋?”钟灵惊呼一声,道:“姊姊,你……你说他们会打破这木屋?” 木婉清尚未回答,头顶砰的一声巨响,一块大石落在屋顶。屋顶椽子格格的响了几下,幸好没破。但格格之声方过,两块大石穿破屋顶,落了下来。屋中油灯熄灭。 段誉忙将王语嫣按低,伏在自己怀里,右手揽过木婉清,左手揽过钟灵,护住两人头脸。但听得嗡嗡之声震耳欲聋,各人均知再行扑打也是枉然,只有将衣襟翻起,盖住了脸孔。霎时间手上、脚上、臂上、腿上千针攒刺,过得一会,六人于惊呼声中先后晕倒,人事不知。 段誉食过莽牯朱蛤,本来百毒不侵,但这蜜蜂系人饲养,尾针上除蜂毒外尚有麻药,给几百头蜜蜂刺过之后,还是给麻倒了。过了良久,他终究内力远为深厚,六人中首先醒来。一恢复知觉,便即伸手去揽王语嫣、木婉清和钟灵,但手臂固然动弹不得,同时也察觉三女已不在怀中。他睁开眼来,漆黑一团。原来双手双脚已给牢牢缚住,眼睛也给用黑布蒙住,口中给塞了个大麻核,呼吸都甚不便,更别提说话了,只觉周身肌肤上有无数小点疼痛异常,自是为蜜蜂刺过之处,又察觉是坐在地下,到底身在何处,距晕去已有多少时候,却全然不知。 正茫然无措之际,忽听得一个女子厉声说道:“我花了这么多心思,要捉拿大理姓段的老狗,你怎么捉了这只小狗来?”段誉只觉这声音好熟,一时却记不起是谁。 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说道:“婢子一切遵依小姐吩咐办事,没出半点差池。”那女子道:“哼,我瞧这中间定有古怪。那老狗从西夏南下,沿大路经四川而来,为什么突然折而向东?咱们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药酒,却都教这小狗吃了。” 段誉心知她所说的“老狗”,是指自己父亲段正淳,所谓“小狗”,那也不必客气,便是段誉区区在下了。这女子和老妇说话之声,似是隔了一层板壁,当是在邻室之中。 第1246章 天龙(234) 那老妇道:“段王爷这次来到中原,逗留时日已经不少,中途折而向东……”那女子怒道:“你还叫他段王爷?”那老妇道:“是,从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子,他现下年纪大了……”那女子喝道:“不许你再说。”那老妇道:“是。”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黯然道:“他……他现下年纪大了……”声音中不胜凄楚惆怅之情。 段誉登时大为宽心,寻思:“我道是谁?原来又是爹爹的一位旧相好。她来找爹爹的晦气,只不过是争风喝醋。是了,她安排下毒蜂之计,本来是想擒拿爹爹的,却教我误打误撞的闹了个以子代父。但这位阿姨是谁呢?我一定听过她说话的。” 只听那女子又道:“咱们在各处客店、山庄中所悬字画的缺字缺笔,你说这小狗全都填对了?我可不信,怎么那老狗念熟的字句,小狗也都记熟在胸?当真便有这么巧?”那老妇道:“老子念熟的诗句,儿子记在心里,也没什么希奇。”那女子怒道:“刀白凤这贱婢是个蛮夷女子,她会生这样聪明的儿子?我说什么也不信。” 段誉听她辱及自己母亲,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声指斥,但口唇一动,便碰到了嘴里的麻核,却那里发得出声音? 只听那老妇劝道:“小姐,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何必还老是放在心上?何况对不起你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儿子。你……你……还是饶了这年轻人罢。咱们‘醉人蜂’给他吃了这么大苦头,也够他受的了。”那女子尖声道:“要我饶了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把他千刀万剐之后,才饶了他。” 段誉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为什么你这般恨我?那些蜜蜂原来叫作‘醉人蜂’,不知她从何处找得这许多蜜蜂,只追着我们叮?这女子到底是谁?她不是钟夫人,两人的口音全然不同。” 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舅妈,甥儿叩见。” 段誉大吃一惊,但心中一个疑团立时解开,说话的男子是慕容复。他称之为舅妈,自然是苏州曼陀山庄的王夫人,便是王语嫣的母亲,自己的未来岳母了。霎时之间,段誉心中便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乱成一团,当时曼陀山庄中的情景,一幕幕的涌上心头: 茶花又名曼陀罗花,天下以大理所产最为著名。苏州茶花并不甚佳,曼陀山庄种了不少茶花,不但名种甚少,而且种植不得其法,全无可观。但她这庄子为何偏偏取名为“曼陀山庄”?庄中除山茶之外,不种别的花卉,又是什么缘故? 曼陀山庄的规矩,凡有男子擅自进庄,便须砍去双足。那王夫人更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那个无量剑的姓唐弟子给王夫人擒住了,他不是大理人,只因家乡离大理不过四百余里,便也将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到了一个少年公子,命他回去即刻杀了家中结发妻子,把外面私下结识的姑娘娶来为妻。那公子不允,王夫人就要杀他,非要他答允不可。 段誉记得当时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你押送他回苏州城里,亲眼瞧着他杀了自己妻子,跟苗姑娘拜堂成亲,这才回来。”那公子求道:“拙荆和你无怨无仇,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以如此帮她,逼我杀妻另娶?”那时王夫人答道:“你已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家闺女,既然花言巧语将人家骗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据她言道,单是婢女小翠一人,便曾办过七起同样的案子。 段誉是大理人,姓段,只因懂得种植茶花,王夫人才不将他处死,反而在云锦楼设宴款待。可是段誉和她谈论山茶的品种之时,提及有一种茶花,白瓣而有一条红丝,叫做“抓破美人脸”。当时他道:“白瓣茶花而红丝甚多,那便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做‘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那还不妨,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跟人打架,总不免横蛮了一点儿。”这句话大触王夫人之怒,骂他:“你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等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由此而将他揿下席去,险些就此杀了他。 这种种事件,当时只觉这位夫人行事大乖人情,惟有“岂有此理”四字,更无别般言词可以形容。但既知邻室这女子便是王夫人,一切便尽皆恍然:“原来她也是爹爹的旧情人,无怪她对山茶爱若性命,而对大理姓段的又恨之入骨。王夫人喜爱茶花,定是当年爹爹与她定情之时,与茶花有甚关连。她一捉到大理人或姓段之人便要将之活埋,当然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将她遗弃,她怀恨在心,迁怒于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在外结识私情的男子杀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隐伏的愿望,盼望爹爹杀了我娘,娶她为妻。自己说一个女子老是与人打架,便为不美,令她登时大怒,想必当年她曾与爹爹为了私情之事,打过一架,至于爹爹当时尽量忍让,那也是理所当然。” 段誉想明白了许多怀疑之事,但心中全无如释重负之感,反而越来越如有块大石压在胸口。总觉王语嫣的母亲与自己父亲昔年曾有私情,此事十分不妥,内心深处,突然感到极大的恐惧,但又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这件最可怕之事,只是说不出的烦躁惶恐。 只听得王夫人道:“是复官啊,好得很啊,你快做大燕国皇帝了,这就要登基了罢?”语气之中,大具讥嘲之意。 慕容复却庄言以对:“这是祖宗的遗志,甥儿无能,奔波江湖,至今仍没半点头绪,正要请舅母多加指点。” 王夫人冷笑道:“我有什么好指点?我王家是王家,你慕容家是慕容家,我们姓王的,跟你慕容家的皇帝梦有甚干系?我不许你上曼陀山庄,不许语嫣跟你相见,就是为了怕跟你慕容家牵扯不清。语嫣呢,你带她到那里去啦?” “语嫣呢”这三个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誉耳里,他的心一直在挂念着这件事。当毒蜂来袭时,王语嫣是在他怀抱之中,此刻却到了何处?听王夫人语气,似乎真的不知。 原来王夫人以醉人蜂施毒,所针对的只段正淳一人,只盼将他擒入手中,那时要他如何顺从归依,自然一凭己意。她派在草海办事的那老婆婆,正是当年曾见过段正淳、自己年轻时服侍过她的女仆。与段正淳分手后,便将那女仆派往太湖的东山别墅之中,严令不许回曼陀山庄来,以免泄露了她与段正淳的私情。那女仆一直住在东山别墅,从未见过王语嫣之面,王语嫣自也不识得她。段誉等人为毒蜂螫中昏迷之后,奉命办事之人只道王夫人所欲擒拿者乃是段誉,于是将他单独监禁,而王语嫣、巴天石等另行监在一处,王夫人一直未见,这才问起。 只听慕容复道:“表妹到了那里,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说不定两个人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王夫人颤声道:“你……你放什么屁!”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怒道:“你怎么不照顾她?让她一个年轻姑娘在江湖上胡乱行走?你竟不念半点表兄妹的情份?” 慕容复道:“舅母又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你怕我娶了表妹,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妇,跟着我发皇帝梦。现下好啦,她嫁了大理段公子,将来堂堂正正的做大理国皇后,岂不是天大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说!什么天大美事?万万不许!” 段誉在隔室本已忧心忡忡,听到“万万不许”四个字,心中更连珠价叫苦:“苦也,苦也!我和语嫣终究好事多磨,她母亲竟说‘万万不许’!” 却听得窗外有人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天生一对,地成一双,夫人说万万不许,那可错了。”王夫人怒道:“包不同,谁叫你没规矩的跟我顶嘴?你不听话,我即刻叫人杀了你女儿。”包不同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可是一听到王夫人厉声斥责,竟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段誉心中只道:“包三哥,包三叔,包三爷,包三太爷,求求你快跟夫人顶撞下去。她的话全没道理,只有你是英雄好汉,敢和她据理力争。”那知窗外鸦雀无声,包不同再也不作声了。原来一则是包不同也真怕王夫人去杀他女儿包不靓,二来因包不同一直跟随慕容氏,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属,王夫人是慕容家至亲长辈,说来也是他的主人,真的发起脾气来,他倒也不敢抹了这上下之分。 王夫人听包不同住了口,怒气稍降,问慕容复:“复官,你来找我,又安了什么心眼儿啦?要来算计我什么东西?又想来拣几本书吧?” 慕容复笑道:“舅母,甥儿是你至亲,心中惦记着你,难道来瞧瞧你也不成么?怎么一定来算计你什么东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还真有良心,惦记着舅妈。要是你早惦着我些,舅妈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凄凉了。”慕容复笑道:“舅妈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尽管对甥儿说,甥儿包你称心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几年不见,却在那里学了这许多油腔滑调!”慕容复道:“怎么油腔滑调啦?别人的心事,我还真难猜,可是舅妈心中所想的事,甥儿猜不到十成,也猜得到九成。要舅妈称心如意,不是甥儿夸口,倒还真有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那你倒猜猜看,倘若胡说八道,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复拖长了声音,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 王夫人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怎知道?你到过了草海的木屋?”慕容复道:“舅妈不用问我怎么知道,只须跟甥儿说,想不想见见这个人?”王夫人道:“见……见那一个人?”语音立时便软了下来,显然颇有求恳之意,与先前威严冷峻的语调大不相同。慕容复道:“甥儿所说的那个人,便是舅妈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 王夫人颤声道:“你说我怎么能见得到他?”慕容复道:“舅妈花了不少心血,要擒拿此人,不料还是棋差一着,给他躲了过去。甥儿心想,见到他虽然不难,却也没什么用处。终须将他擒住,要他服服贴贴的听舅妈吩咐,才是道理。舅妈要他东,他不敢西;舅妈要他画眉毛,他不敢给你搽胭脂。”最后两句话已大有轻薄之意,但王夫人心情激荡,丝毫不以为忤,叹了口气,道:“我这圈套策划得如此周密,还是给他躲过了。我可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啦。” 慕容复道:“甥儿却知道此人的所在,舅妈如信得过我,将那圈套的详情跟甥儿说说,说不定我有点儿计较。” 王夫人道:“咱们说什么总是一家人,有什么信不过的?这一次我所使的,是个‘醉人蜂’之计。我在曼陀山庄养了几百窝蜜蜂,庄上除了茶花之外,更无别种花卉。山庄远离陆地,岛上的蜜蜂也不会飞到别处去采蜜。”慕容复道:“是了,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不喜其他花卉的香气。”王夫人道:“调养这窝蜜蜂,可费了我十几年心血。我在蜂儿所食的蜂蜜之中,逐步加入麻药,再加入另一种药物,这醉人蜂刺了人之后,便会将人麻倒,令人四五日不省人事。” 段誉心下一惊:“难道我已晕倒了四五日?” 慕容复道:“舅妈的神机妙算,当真是人所难及,却又如何令蜜蜂去刺人?” 王夫人道:“这须得在那人的食物之中,加入一种药物。这药物并无毒性,无色无臭,却略带苦味,因此不能一次给人大量服食。你想这人自己固是鬼灵精,他手下的奴才又多聪明才智之辈,要用迷药、毒药什么对付他,就万万办不到。因此我定下计较,派人沿路供他酒饭,暗中掺入这些药物。” 段誉登时省悟:“原来一路上这许多字画均有缺笔缺字,是王夫人引我爹爹去填写的,他填得不错,王夫人埋伏下的人便知他是大理段王爷,将掺入药物的酒饭送上来。” 王夫人道:“不料阴错阳差,那个人去了别处,这人的儿子却闯了来。这小鬼头将老子的诗词歌赋都熟记在心,当然也是个风流好色、放荡无行的浪子了。这小鬼一路上将字画中的缺笔都填对了,大吃大喝,替他老子把掺药的酒饭吃了个饱,到了草海的木屋之中。木屋里灯盏的灯油,都是预先放了药料的,在木柱之中我又藏了药料,待那小鬼弄破柱子,几种药料的香气一掺合,便引得醉人蜂进去了。唉,我的策划一点儿也没错,来的人却错了。这小鬼坏了我大事!哼,我不将他斩成十七八块,难泄我心头之恨。” 段誉听她语气如此怨毒,不禁怵然生惧,又想:“她的圈套部署得也当真周密,竟在柱中暗藏药粉,引得我去填写对联中的缺字,刺破柱子,药粉便散了出来。唉,段誉啊段誉!你一步步踏入人家的圈套,居然瞧不出半点端倪,当真胡涂透顶。”但转念又想:“我一路上填写字画中的缺笔缺字,王夫人的爪牙便将我当作了爹爹,全副精神贯注在我身上,爹爹竟因此脱险。我代爹爹担当大祸,让爹爹脱却灾难,又有什么可怨的?那正是求之不得。”言念及此,颇觉坦然,但不禁又想:“王夫人擒住了我,要将我斩成十七八块,倘若擒住的是我爹爹,反会千依百顺的侍候他。我父子二人的遭际,可大大不同了。” 只听得王夫人恨恨连声,说道:“我要你装成个聋哑老妇,主持大局,你又不是不认得那人,到头来居然闹出这大笑话来。” 那老妇辩道:“小姐,婢子早向你禀告过了。我见来人中并无段公子在内,便将他们火刀火石都骗了来,好让他们点不着油灯,婢子又用草席将柱子上的对联都遮住了,使得不致引醉人蜂进屋。谁知这些人硬要自讨苦吃,终于还是升着了火,见到了对联。” 第1247章 天龙(235) 王夫人哼了一声,说道:“总而言之,是你不中用。” 段誉心道:“这老婆婆骗去我们的火刀火石,用草席包住柱子,原来倒是为了我们好,真正料想不到。” 慕容复道:“舅妈,这些醉人蜂刺过人后,便不能再用了么?”王夫人道:“蜂子刺过人之后,过不多久便死。可是我养的蜂子成千成万,少了几百只又有什么干系?”慕容复拍手道:“那就行啊。先拿了小的,再拿老的,又有何妨?甥儿心想,倘若将那小子身上的衣冠佩玉,或是兵刃用物什么的,拿去给舅妈那个……那……那个人瞧瞧,要引他到那草海的木屋之中,只怕倒也不难。” 王夫人“啊”的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好甥儿,毕竟你年轻人脑子灵。舅妈一个计策没成功,心下懊丧不已,就没去想下一步棋子。对对,他父子情深,知道儿子落入我手里,定会赶来相救,那时又再使醉人蜂之计,也还不迟。” 慕容复笑道:“到了那时候,就算没蜜蜂儿,只怕也不打紧。舅妈在酒中放上些迷药,要他喝上三杯,还怕他推三阻四?其实,只要他见到了舅妈的花容月貌,又用得着什么醉人蜂、什么迷晕药?他一见之下,那里还有不大醉大晕的?” 王夫人呸的一声,骂道:“浑小子,跟舅妈没上没下的胡说!”但想到和段正淳相见、劝他喝酒的情景,不由得眉花眼笑,心魂皆酥,甜腻腻的道:“对,不错!咱们便是这个主意。” 慕容复道:“舅妈,你外甥出的这个主意还不错罢?”王夫人笑道:“倘若这件事不出岔子,舅妈自然忘不了你的好处。咱们第一步,须得查明白这没良心的现下到了那里。”慕容复道:“甥儿倒也听到了些风声,不过这件事中间,却还有个老大难处。”王夫人皱眉道:“有什么难处?你便爱吞吞吐吐的卖关子。”慕容复道:“这个人刻下让人擒住了,性命已在旦夕之间。” 呛啷一声,王夫人衣袖带动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段誉也大吃一惊,若不是口中给塞了麻核,已叫出声来。 王夫人颤声道:“是……是给谁擒住了?你怎不早说?咱们好歹想个法儿去救他出来。”慕容复摇头道:“舅妈,对头的武功极强,甥儿万万不是他对手。咱们只可智取,不能力敌。”王夫人听他语气,似乎并非当真时机紧迫,凶险万分,又稍宽心,连问:“怎样智取?又怎生智取法?” 慕容复道:“舅妈的醉人蜂之计,还可以再使一次。只须换几条木柱,将柱上的字刻过几个,比如说,刻上‘大理国当今天子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样,那人一见之下,必定心中大怒,伸指将‘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样抹去,药气便又从柱中散出来了。” 王夫人道:“你说擒住他的,是那个和段正明争大理国皇位、叫什么段延庆的?”慕容复道:“正是!” 王夫人惊道:“他……他……他落入了段延庆之手,定然凶多吉少。说不定……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将他……将他处死了。” 慕容复道:“舅妈不须过虑,这其中有个重大关节,你还没想到。”王夫人道:“什么重大关节?”慕容复道:“现下大理国的皇帝是段正明。你那位段公子早就封为皇太弟,大理国臣民众所周知。段正明轻徭薄赋,勤政爱民,百姓都说他是圣明天子,镇南王民望也挺不错,这皇位是极难动摇的。段延庆要杀他固只一举手之劳,但一刀下去,大理势必大乱,这大理国皇帝的宝座,段延庆却未必能坐得上去。” 王夫人道:“这倒也有点道理,你却又怎么知道?”慕容复道:“有些是甥儿听来的,有些是推想出来的。”王夫人道:“你一生一世便在想做皇帝,这中间的关节,自然揣摩得清清楚楚了。” 慕容复道:“舅妈过奖了。甥儿料想这段延庆擒了镇南王,决不会立即杀他,定要设法让他先登基为帝,然后再禅位给他段延庆。这样便名正言顺,大理国群臣军民,就无异言。”王夫人问道:“怎样名正言顺?”慕容复道:“段延庆的父亲原是大理国皇帝,只因奸臣篡位,段延庆在混乱中不知去向,段正明才做上了皇帝。段延庆是货真价实的‘延庆太子’,在大理国人人都知。镇南王登基为帝,他又没后嗣,将段延庆立为皇储,可说顺理成章,名正言顺。” 王夫人奇道:“他……他……他明明有个儿子,怎么说没有后嗣?”慕容复笑道:“舅妈说过的话,自己转眼便忘了,你不是说要将这姓段的小子斩成十七八块么?世上总不会有个十七八块的皇太子罢?”王夫人喜道:“对,对!这是刀白凤那贱婢生的野杂种,留在世上,教我想起了便生气。” 段誉只想:“今番当真是凶多吉少了。语嫣又不知道到了何处?否则王夫人瞧在女儿面上,说不定能饶我一命。” 王夫人道:“既然他眼下没性命之忧,我就放心了。我可不许他去做什么大理国的劳什子皇帝。我要他随我去曼陀山庄。”慕容复道:“镇南王禅位之后,当然要跟舅妈去曼陀山庄。有个花容月貌的舅妈在苏州,他当然巴巴的赶了来,拦也拦不了,阻也阻不住!那时候便要他留在大理,他固然没趣,段延庆也必容他不得,岂肯留下这祸胎?不过镇南王嘛,这皇帝的宝座总是要坐一坐的,十天也罢,半月也好,总得先过一过桥,再抽了他的板。否则段延庆也不答允。” 王夫人道:“呸!他答不答允,关我什么事?咱们拿住了段延庆,救出段公子后,先把段延庆一刀砍了,又去管他什么答允不答允?” 慕容复叹了口气,道:“舅妈,你忘了一件事,咱们可还没将段延庆拿住,这中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王夫人道:“他在那里,你当然是知道的了。好甥儿,你的脾气,舅妈难道还有不明白的?你帮我做成这件事,到底要什么酬谢?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你爽爽快快的先说出来罢。”慕容复道:“咱们是亲骨肉,甥儿给舅妈出点力气,那里还能计什么酬谢?甥儿是尽力而为,什么酬谢都不要。” 王夫人道:“你现下不说,事后再提,那时我若不答允,你可别来抱怨。” 慕容复笑道:“甥儿说过不要酬谢,便是不要酬谢。那时候如果你心中欢喜,赏我几万两黄金,或者琅嬛玉洞中的几部武学秘典,也就成了。” 王夫人哼了一声,说道:“你要黄金使费,只管向我来取,我又怎会不给?你要看琅嬛玉洞中的武经秘要,那更妙之极矣,我只愁你不务正业,不求上进。真不知你这小子心中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好罢!咱们怎生去擒段延庆,怎生救人,你的主意怎样?” 慕容复道:“第一步,是要段延庆带了镇南王到草海木屋中去,是不是?”王夫人道:“是啊,你有什么法子,能将段延庆引到草海木屋中去?”慕容复道:“这件事很容易。段延庆想做大理国皇帝,必须办妥两件事。第一,擒住段正淳,逼他答允禅位;第二,杀了段誉,要段正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段延庆第一件事已办妥了,已擒住了段正淳。段誉那小子可还活在世上。咱们拿段誉的随身物事去给段正淳瞧瞧,段正淳当然想救儿子,段延庆便带着他来了。所以啊,舅妈擒住这段小子,半点也没擒错了,那是应有之着,叫做不装香饵,钓不着金鳌。” 王夫人笑道:“你说这段小子是香饵?”慕容复笑道:“我瞧他有一半儿香,有一半儿臭。”王夫人道:“却是如何?”慕容复道:“镇南王生的一半,是香的。镇南王妃那贱人生的一半,定是臭的。” 王夫人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小子油嘴滑舌,便会讨舅妈的欢喜。” 慕容复笑道:“甥儿索性快马加鞭,早一日办成此事,好让舅妈早一日欢喜。舅妈,你把那小子叫出来罢。”王夫人道:“他给醉人蜂刺了后,至少再过三日,方能醒转。这小子便在隔壁,要不然咱们这么大声说话,都教他给听去了。我还有一件事问你。这……这镇南王虽没良心,却算得是条硬汉,段延庆怎能逼得他答允禅位?莫非加以酷刑,已让他……让他吃了不少苦头罢?”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了关切之情。 慕容复叹了口气,说道:“舅妈,这件事嘛,你也就不必问了,甥儿说了,你听了只有生气。”王夫人急道:“快说,快说,卖什么关子?”慕容复叹道:“我说大理姓段的没良心,这话确是不错的。舅妈这般世上少有的容貌,文武双全,便打着灯笼找遍了天下,却又那里找得着第二个?这姓段的前世不知修了什么福,居然得到舅妈垂青,那就该当专心不二的侍候你啦,岂知……唉,天下便有这等不知好歹的胡涂虫,有福不会享,不爱月里嫦娥,却去爱在烂泥里打滚的老母猪……” 王夫人怒道:“你说他……他……这没良心的,又和旁的女子混在一起啦?是谁?是谁?”慕容复道:“这等低三下四的贱女子,便跟舅妈提鞋儿也不配,左右不过是张三的老婆,李四的闺女,舅妈没的失了身分,犯不着为这等女子生气。” 王夫人大怒,将桌拍得砰砰大响,大声道:“快说!这小子,他丢下了我,回大理去做他的王爷,我并不怪他。他家中有妻子,我也不怪他,谁叫我识得他之时,他已是有妇之夫呢?可是他……可是他……你说他又跟别的女人在一起,那是谁?那是谁?” 段誉在邻室听得她如此大发雷霆,不由得胆战心惊,心想:“语嫣多么温柔和顺,她妈妈却怎地这般厉害?爹爹能跟她相好,倒也不易。”转念又想:“爹爹那些旧情人个个脾气古怪。秦阿姨叫女儿来杀我妈妈。阮阿姨生下这样一个阿紫妹妹,她自己的脾气多半也好不了。甘阿姨明明嫁了钟万仇,却又跟我爹爹藕断丝连的。丐帮马副帮主的老婆听说更加乖乖不得了。就说我妈妈罢,她不肯和爹爹同住,却要到城外道观中去出家做道姑,连皇伯父、皇伯母苦劝也无用。唉,怎地我连妈妈也编派上了?” 慕容复道:“舅妈,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你歇一歇,甥儿慢慢说给你听。” 王夫人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了,段延庆捉住了这姓段的一个贱女人,逼他答允做了皇帝后禅位,若不答允,便要为难这贱女人,是不是?这姓段的臭脾气,我还有不明白的?别人硬逼他答允什么,便钢刀架在脖子上,他也宁死不屈,可是一关连到他心爱的女人啊,他就什么都答允,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了。哼,这贱女人模样儿生得怎样?这狐媚子,不知用什么手段将他迷上了。快说,这贱女人是谁?” 慕容复道:“舅妈,我说便说了,你别生气,贱女人可不止一个。”王夫人又惊又怒,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道:“什么?难道有两个?”慕容复叹了口气,悠悠的道:“也不止两个!”王夫人惊怒愈甚,大声道:“什么?他在旅途之中,仍这般拈花惹草,一个尚且不足,还携带了两个、三个?” 慕容复摇摇头,道:“眼下一共有四个女人陪伴着他。舅妈,你又何必生气?日后他做了皇帝,三宫六院要多少有多少。就算大理是小国,不能和大宋、大辽相比,后宫佳丽没三千,三百总是有的。” 王夫人骂道:“呸,呸!我因此就不许他做皇帝。你说,那四个贱女人是谁?” 段誉也觉奇怪,他只知秦红棉、阮星竹两人陪着父亲,怎地又多了两个女子出来? 只听慕容复道:“一个姓秦,一个姓阮……”王夫人道:“哼,秦红棉和阮星竹,这两只狐狸精又跟他缠在一起了。”慕容复道:“还有一个却是有夫之妇,我听得他们叫她做钟夫人,好像是出来寻找女儿的。这位钟夫人倒规规矩矩的,对镇南王始终不假丝毫辞色,镇南王对她也以礼相待,不过老是眉花眼笑的叫她:‘宝宝,宝宝!’叫得好不亲热。”王夫人怒道:“是甘宝宝这贱人,什么‘以礼相待’?假撇清,做戏罢啦,要是真的规规矩矩,该当离得远远的才是,怎么又混在一块儿?第四个贱女人是谁?” 慕容复道:“这第四个却不是贱女人,她是镇南王的元配正室,镇南王妃。” 段誉和王夫人都大吃一惊。段誉心道:“怎么妈妈也来了?”王夫人“啊”的一声,显然大出意料之外。 慕容复笑道:“舅妈觉得奇怪么?其实你再想一想,一点也不奇怪了。镇南王离大理后两三年不归,中原艳女如花,既有你舅妈这般美人儿,更有秦红棉、阮星竹、甘宝宝那些狐狸精,镇南王妃岂能放得了心?”王夫人“呸”了一声,道:“你拿我去跟那些狐狸精相提并论!这四个女人,现下仍跟他在一起?” 慕容复笑道:“舅妈放心,双凤驿边红沙滩上一场恶斗,镇南王全军覆没,给段延庆一网打尽,男男女女,都教他给点中了穴道,尽数擒获。段延庆只顾对付镇南王一行,却没留神到我躲在一旁,瞧了个清清楚楚。甥儿快马加鞭,赶在他们头里一百余里。舅妈,事不宜迟,咱们一面去布置醉人蜂和迷药,一面派人去引段延庆……” 这“庆”字刚说出口,突然远处有个极尖锐、极难听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早就来啦,引我倒已不必,醉人蜂和迷药却须好好布置才是。” 第四十八回 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 杨枝玉露 这声音少说也在十余丈外,但传入王夫人和慕容复的耳鼓,却如近在咫尺。两人脸色陡变,只听得屋外风波恶、包不同齐声呼喝,向声音来处冲去。慕容复闪到门口。月光下青影晃动,跟着一条灰影、一条黄影从旁抢了过去,正是邓百川和公冶干分从左右夹击。 段延庆左杖拄地,右杖横掠而出,分点邓百川和公冶干二人,嗤嗤嗤几声,霎时间递出了七下杀手。邓百川勉力对付,公冶干支持不住,倒退了两步。包不同和风波恶二人回身杀转。段延庆以一敌四,仍然游刃有余,大占上风。 第1248章 天龙(236) 慕容复抽出腰间长剑,冷森森幻起一团青光,向段延庆刺去。段延庆受五人围攻,慕容复更是一流高手,但他杖影飘飘,出招仍凌厉之极。 当年王夫人和段正淳热恋之际,花前水边,除山盟海誓之外,不免也谈及武功,段正淳曾将一阳指、段氏剑法等等武功一一试演。此刻王夫人见段延庆所使招数宛如段郎当年,怎不伤心?她想段郎为此人所擒,多半便在附近,何不乘机去救出段郎?她正要向屋外山后寻去,陡然间听得风波恶一声大叫。 只见风波恶已卧倒在地,段延庆右手钢杖在他身外一尺处划来划去,却不击他要害。慕容复、邓百川等兵刃递向段延庆,均给他钢杖拨开。这情势甚是明显,段延庆如要取风波恶性命,简直易如反掌,只暂且手下留情而已。 慕容复倏地向后跳开,叫道:“且住!”邓百川、公冶干、包不同三人同时跃开。慕容复道:“段先生,多谢你手下容情。你我本来并无仇怨,自今而后,姑苏慕容氏对你甘拜下风。” 风波恶叫道:“姓风的学艺不精,一条命打什么紧?公子爷,你千万不可为了姓风的而认输。”段延庆喉间咕咕一笑,说道:“姓风的倒是条好汉子!”撤开钢杖。 风波恶一个“鲤鱼打挺”,呼的一声跃起,单刀向段延庆头顶猛劈,叫道:“吃我一刀!”段延庆钢杖上举,往他单刀上一黏。风波恶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震向手掌,单刀登时脱手,跟着腰间一痛,已为对方拦腰挑起,挑出十余丈外。段延庆右手微斜,内力自钢杖传上单刀,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声过去,单刀已给震成十余截,相互撞击,四散飞开。慕容复、邓百川、王夫人等分别纵高伏底闪避,均各骇然。 慕容复拱手道:“段先生神功盖世,佩服,佩服。咱们就此化敌为友如何?”段延庆道:“适才你说要布置醉人蜂来害我,此刻比拚不敌,却又要出什么主意了?” 慕容复道:“你我二人倘能携手共谋,实有大大好处。延庆太子,你是大理国嫡系储君,皇帝宝座给人家夺了去,怎地不想法子去抢回来?”段延庆怪目斜睨,阴恻恻的道:“这跟你有甚干系?”慕容复道:“你要夺回大理国皇座,非得我相助不可。”段延庆一声冷笑,说道:“我不信你肯助我。只怕你恨不得一剑将我杀了。” 慕容复道:“我要助你做大理国皇帝,乃是为自己打算。第一,我恨死段誉那小子。他在少室山逼得我险些自刎,令慕容氏在武林中几无立足之地。我定要制段誉那小子的死命,助你夺得皇位,以泄我恶气。第二,你做了大理国皇帝后,我有大事求你赐助。” 段延庆明知慕容复机警多智,对己不怀好意,但听他说得如此坦率,倒也信了七八成。当日段誉在少室山上以六脉神剑逼得慕容复狼狈不堪,段延庆亲眼目睹。他忆及此事,心下登时异常不安。他虽将段正淳擒住,但自忖决非段誉六脉神剑的对手,倘若狭路相逢,动起手来,非丧命于段誉的无形剑气之下不可,唯一对付之策,只是以段正淳夫妇的性命作为要胁,再设法制服段誉,可是也无多大把握,于是问道:“阁下并非段誉对手,却以何法制他?” 慕容复脸上微微一红,说道:“不能力敌,便当智取。总而言之,段誉那小子由在下擒到,交给阁下处置便是。”段延庆大喜,只怕慕容复大言炎炎,别轻易上了他当,说道:“你说能擒到段誉,岂不知空想无益、空言无凭?” 慕容复微微一笑,说道:“这位王夫人,是在下的舅母,段誉这小子已为我舅母所擒。她正想用这小子来和阁下换一个人,咱们所以要引阁下到来,其意便在于此。” 这时王夫人游目四顾,正在寻找段正淳的所在,听到慕容复的说话,便即回过身来。段延庆喉腹之间叽叽咕咕的说道:“不知夫人要换那一个人?” 王夫人脸上微微一红,她心中日思夜想、念兹在兹的便是段正淳一人,可是她以孀居之身,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究属不便,一时难以对答。 慕容复道:“段誉这小子的父亲段正淳,当年得罪了我舅母,委实仇深似海。我舅母要阁下答允一句话,待阁下受禅大理国皇位之后,须将段正淳交与我舅母,那时是杀是剐、油煎火焚,一凭我舅母处置。” 段延庆哈哈一笑,心道:“他禅位之后,我原要将他处死,你代我动手,那再好也没有了。”但觉此事来得太过容易,只恐其中有诈,又使腹语问道:“慕容公子,你说待我登基之后,有大事求我相助,却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请你言明在先,以免在下日后无法办到,成为无信的小人。” 慕容复道:“段殿下既出此言,在下便一万个信得过你了。咱们既要做成这件大交易,在下心中之事,自也不能瞒你。姑苏慕容氏乃当年大燕皇裔,我慕容氏列祖列宗遗训,务以兴复大燕为业。在下力量单薄,难成大事。等殿下正位为大理国君之后,慕容复要向大理国主借兵一万、粮饷称足,以为兴复大燕之用。” 慕容复是大燕皇裔一事,当慕容博在少室山上阻止慕容复自刎之时,段延庆冷眼旁观,已猜中了十之七八,再听慕容复居然将这么一个大秘密向自己吐露,足见其意甚诚,寻思:“他要兴复燕国,势必同时与大宋、大辽为敌。我大理小国寡民,自保尚嫌不足,如何可向大国启衅?何况我初为国君,人心未附,更不可擅兴战祸。也罢,此刻我假意答允,到那时将他除去便是,岂不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便道:“大理国小民贫,一万兵员仓卒难以毕集,五千之数,可供足下驱使。但愿大功告成,大燕、大理永为兄弟婚姻之国。” 慕容复深深下拜,垂涕说道:“慕容复若得恢复祖宗基业,世世代代为大理屏藩,决不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 段延庆听他居然改口称自己为“陛下”,不禁大喜,又听他说到后来,语带呜咽,实是感极而泣,忙伸手扶起,说道:“公子不须多礼。不知段誉那小子却在何处?” 慕容复尚未回答,王夫人抢上两步,问道:“段正淳那厮,却又在何处?”慕容复道:“陛下,请你带同随从,到我舅母寓所暂歇。段誉已然缚定,当即献上。” 段延庆喜道:“如此甚好。”突然之间,一阵尖啸声从他腹中发出。 王夫人一惊,只听得远处蹄声隐隐,车声隆隆,几辆骡车向这边驰来。过不多时,便见四人乘马,押着三辆大车自大道上奔至。王夫人身形急晃,便即抢上,只道段正淳必在车中,掠过两匹马,忙伸手去揭第一辆大车的车帷。 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个阔嘴细眼、大耳秃顶的人头。那人头嘶声喝道:“干什么?”王夫人大吃一惊,纵身跃开,这才看清,这丑脸人手拿鞭子,却是赶车的车夫。 段延庆道:“三弟,这位是王夫人,咱们同到她庄上歇足。车中那些客人,也都带了进去罢!”那车夫正是南海鳄神。 大车的车帷揭开,颤巍巍的走下一人。 王夫人见这人容色憔悴,穿着一件满是皱纹的绸袍,正是她无日不思的段郎。她胸口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抢上前去,叫道:“段……段……你……你好!” 段正淳听到声音,心下已是大惊,回过头来见到王夫人,更脸色大变。他在各处欠下不少风流孽债,众债主之中,以王夫人最为难缠。秦红棉、阮星竹等人不过要他陪伴在侧,便已心满意足,马夫人康敏是有夫之妇,手段虽狠,终究不敢明来,这王夫人丈夫已死,便死皮赖活、出拳动刀,定要逼他去杀了元配刀白凤,再娶她为妻。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只好来个不告而别,溜之大吉,万没想到自己正当处境最为窘迫之际,偏又遇上了她。 段正淳虽用情不专,但对每一个情人却也都真诚相待,一凛之下,立时便为王夫人着想,叫道:“阿萝,快走!这青袍老者是个大恶人,别落在他手中。”身子微侧,挡在王夫人与段延庆之间,连声催促:“快走,快走!”其实他早给段延庆点了重穴,举步也已艰难之极,那里还有什么力量来保护王夫人? 这声“阿萝”一叫,而关怀爱护之情确又出于至诚,王夫人满腔怨愤,霎时之间化为万缕柔情,只是在段延庆与甥儿跟前,无论如何不能流露,冷哼一声,说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是大恶人,难道你是大好人么?”转面向段延庆道:“殿下,请!” 段延庆素知段正淳的性子,此刻见到他的举动神色,显是对王夫人有爱无恨,而王夫人对他即使有所怨怼,也多半是情多于仇,寻思:“这二人之间关系大非寻常,可别上了他们的当。”他艺高人胆大,却也丝毫不惧,凛然走进屋中。 那是王夫人特地为了擒拿段正淳而购置的一座庄子,建构不小,进庄门后是一座大院子,种满了茶花,月光下花影婆娑,甚为雅洁。段正淳见了茶花布置的情状,宛然便是当年和王夫人在姑苏双宿双飞的曼陀山庄一模一样,胸口一酸,低声道:“原来……原来是你的住所。”王夫人冷笑道:“你认出来了么?”段正淳低声道:“认出来了。我恨不得当年便和你双双终老于姑苏曼陀山庄……” 南海鳄神和云中鹤将后面二辆大车中的俘虏也都引了进来。一辆车中是刀白凤、钟夫人甘宝宝、秦红棉、阮星竹四个女子,另一辆车中是华赫艮、范骅、傅思归三人和崔百泉、过彦之二人。九人也都给段延庆点了重穴。 原来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护送段誉赴西夏求亲,不久便接到保定帝御使送来的谕旨,命他克日回归大理,登基接位,保定帝自己要赴天龙寺出家。大理国皇室崇信佛法,历代君主到晚年避位为僧者甚众,段正淳奉到谕旨之时虽心中伤感,却不以为奇,当即携同秦红棉、阮星竹缓缓南归,想将二女在大理城中秘密安置,不让王妃刀白凤知晓。岂知刀白凤和甘宝宝竟先后赶到。跟着得到灵鹫宫诸女传警,说道有厉害对头沿路布置陷阱,请段正淳加意提防。段正淳和范骅等一商议,均想所谓“厉害对头”,必是段延庆无疑,此人当真难斗,避之则吉,当即改道向东。他那知这讯息是阿碧自王夫人的使婢幽草处得来,阿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陷阱确然是有,王夫人却无加害段正淳之意。 段正淳这一改道,王夫人所预伏的种种布置,便都应在段誉身上,而段正淳反撞在段延庆手中。凤凰驿边红沙滩一战,段正淳全军覆没,古笃诚给南海鳄神打入江中,尸骨无存,其余各人都给段延庆点了穴道,擒之南来。 慕容复命邓百川等四人在屋外守望,自己俨然以主人自居,呼婢喝仆,款待客人。 王夫人目不转瞬的打量刀白凤、甘宝宝、秦红棉、阮星竹等四个女子,只觉每人各有各的妩媚,各有各的俏丽,虽不自惭形秽,但若以“狐狸精”、“贱女人”相称,心中也觉不妥,一股“我见犹怜,何况老奴”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段誉在隔室听到父亲和母亲同时到来,却又俱落大对头之手,不由得又喜欢,又担忧。只听段延庆道:“王夫人,待我大事一了,这段正淳自当交于你手,任凭处置便是。段誉那小子却又在何处?” 王夫人击掌三下,两名侍婢走到门口,躬身候命。王夫人道:“带那段小子来!” 段延庆坐在椅上,左手搭在段正淳右肩。他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大是忌惮,既怕王夫人和慕容复使诡,要段誉出来对付他,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复确具诚意,但段誉如此武功,只须脱困而出,那就不可复制,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叫段誉为了顾念父亲,不敢猖獗。 只听得脚步声响,四名侍婢横抬着段誉身子,走进堂来。他手脚都以牛筋捆绑,口塞麻核,眼蒙黑布,只露面容,旁人瞧来,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镇南王妃刀白凤失声叫道:“誉儿!”便要扑将过去抢夺。王夫人伸手在她肩头一推,喝道:“给我好好坐着!”刀白凤受点重穴后,力气全失,给她一推之下,立即跌回椅中,没法动弹。 王夫人道:“这小子是给我使蒙药蒙住的,他还没死,知觉却没恢复。延庆太子,你不妨验明正身,可没拿错人罢?”段延庆点了点头,道:“没错。”王夫人只知她这群醉人蜂毒刺上的药力厉害,却不知段誉服食莽牯朱蛤后,一时昏迷,不多时便即回复知觉,只是身处绁缧,和神智昏迷的情状亦无多大分别。 段正淳苦笑道:“阿萝,你拿住了我誉儿干什么?他又没得罪你。”王夫人哼了一声不答,她不愿在人前流露对段正淳的依恋之情,却也不忍恶言相报。 慕容复生怕王夫人旧情重炽,坏了他大事,便道:“怎么没得罪我舅母?他……他勾引我表妹语嫣,玷污了她清白,舅母,这小子死有余辜,也不用等他醒转……”一番话未说完,段正淳和王夫人同声惊呼:“什么?他……他和……” 段正淳脸色惨白,转向王夫人,低声问道:“是个女孩,叫做语嫣?” 王夫人脾气暴躁,此番忍耐了这么久,已是生平从所未有,这时实在无法再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你的亲骨肉。”转过身来,伸足便向段誉身上乱踢,骂道:“你这禽兽不如的色鬼,丧尽天良的浪子,连自己亲妹子也不放过,我……我恨不得将你这禽兽千刀万剐,斩成肉酱。” 她这么又踢又叫,堂上众人无不骇异。刀白凤、秦红棉、甘宝宝、阮星竹四个女子深知段正淳的性子,立时了然,知他和王夫人结下私情,生了个女儿叫做什么“语嫣”的,那知段誉却和她有了私情。秦红棉立时想到自己女儿木婉清,甘宝宝想到了自己女儿钟灵,都是又尴尬,又羞惭。其余段延庆、慕容复等稍一思索,也都心下雪亮。 第1249章 天龙(237) 秦红棉叫道:“你这贱婢!那日我和我女儿到苏州来杀你,却给你这狐狸精躲过了,尽派些虾兵蟹将来跟我们纠缠。只恨当日没杀了你,你又来踢人干什么?” 王夫人全不理睬,只乱踢段誉。 南海鳄神眼见地下躺着的正是师父,当下伸手在王夫人肩头一推,喝道:“喂,他是我师父。你踢我师父,等如是踢我。你骂我师父是禽兽,岂不是我也成了禽兽?你这泼妇,我喀喇一声,扭断了你雪白粉嫩的脖子。” 段延庆道:“岳老三,不得对王夫人无礼!这姓段的小子是无耻之徒,花言巧语,骗得你叫他师父,今日正好将他除去,免得你在江湖上没脸面见人。” 南海鳄神道:“他是我师父,的确货真价实,又不是骗我的,怎可伤他?”说着便伸手去解段誉的捆缚。段延庆道:“老三,你听我说,快取鳄嘴剪出来,将这小子的头剪去了。”南海鳄神连连摇头,说道:“不成!老大,今日岳老三可不听你的话了,我非救师父不可。”说着用力一扯,登时将绑缚段誉的牛筋扯断了一根。 段延庆大吃一惊,心想段誉倘若脱缚,他这六脉神剑使将出来,又有谁能抵挡得住,别说大事不成,自己且有性命之忧,情急之下,呼的一杖刺出,直指南海鳄神的后背,内力到处,钢杖贯胸而出。 南海鳄神只觉后背和前胸一阵剧痛,一根钢杖已从胸口突了出来。他一时愕然难明,回过头来瞧着段延庆,眼光中满是疑问之色,不懂何以老大竟会向自己忽施杀手。段延庆一来生性凶悍,既为“四大恶人”之首,自然出手毒辣,他自号“恶贯满盈”,也不嫌这外号不吉,自知平生恶事多为,日后“恶贯满盈”,也是应有之义;二来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忌惮异常,深恐南海鳄神解脱了他束缚,那就敌他不过,是以虽无杀南海鳄神之心,还是一杖刺中了他要害。段延庆见到他眼色,心头霎时间闪过一阵悔意,一阵歉仄,但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右手回抖,将钢杖从他身中抽出,喝道:“老四,拉他出去葬了。这是不听老大之言的榜样。” 南海鳄神大叫一声,倒在地下,胸背两处伤口中鲜血泉涌,一双眼珠睁得圆圆地,死不瞑目。云中鹤抓住他尸身,拖了出去。他与南海鳄神素来不睦,南海鳄神曾几次三番阻他行事,只因武功不及,被迫忍让,这时见南海鳄神为老大所杀,心下大快。 众人均知南海鳄神是段延庆的死党,一言不合,便即取了他性命,凶残狠辣,当真世所罕见,“天下第一大恶人”之名确非虚传。眼看到这般情状,无不惴惴。 段誉觉到南海鳄神伤口中的热血流在自己脸上、颈中,想起做了他这么多时的师父,从来没给过他什么好处,他却数次来相救自己,今日更为己丧命,心下伤痛。 段延庆冷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钢杖,便向段誉胸口戳落。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 段延庆听到“天龙寺外”四字时,钢杖凝在半空不动,待听完这四句话,那钢杖竟不住颤动,慢慢缩了回来。他一回头,与刀白凤的目光相对,只见她眼色中似有千言万语欲待吐露。段延庆心头大震,颤声道:“观……观世音菩萨……” 刀白凤点了点头,低声道:“你……你可知这孩子是谁?” 段延庆脑子中一阵晕眩,瞧出来一片模糊,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月圆之夜。 往事依稀 那一天他终于从东海赶回大理,来到天龙寺外。 途中段延庆在湖广道上遇到强仇围攻,虽尽歼诸敌,自己却也身受重伤,双腿折断,面目毁损,喉头给敌人横砍一刀,声音也几乎发不出了。他简直已不像一个人,全身污秽恶臭,伤口中都是蛆虫,几十只苍蝇围着他嗡嗡乱飞。 但他是大理国的皇太子。当年父皇为奸臣所弑,他在混乱中逃出大理,终于学成了武功回来。当今大理国的国君段正明是他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应当是他而不是段正明。他知段正明宽仁爱民,颇得人心,通国文武百官、士卒百姓,人人拥戴,谁也不会再记得前朝皇太子。如他贸然在大理现身,势必有性命之忧,谁都会讨好当今皇帝,立时便会将他杀了。他本来武艺高强,足为万人之敌,可是这时候身受重伤,连一个寻常的兵士也敌不过。 他挣扎着一路行来,来到天龙寺外,唯一指望是请枯荣大师主持公道。 枯荣大师是他父亲的亲兄弟,是他亲叔父,是保定帝段正明的堂叔父。枯荣大师乃有道高僧,天龙寺多年来是大理国段氏皇朝的屏障,历代皇帝避位为僧时的退隐之所。他不敢在大理城现身,便先去求见枯荣大师。可是天龙寺的知客僧说,枯荣大师正在坐枯禅,已入定五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出定;就算出定之后,也决不见外人。他问段延庆有什么事,可以留言下来,或者由他去禀明方丈。对待这样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客僧这么说话,已可算得十分客气了。 但段延庆怎敢吐露自己身分?他用手肘撑地,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树下,等候枯荣大师出定,心中只想:“这和尚说枯荣大师就算出定之后,也决不见外人。我在大理多逗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只要有人认出了我……我是不是该当立刻逃走?”他全身高烧,各处创伤疼痛麻痒,难忍难熬,心想:“我受此折磨苦楚,这日子又怎过得下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自尽了罢。” 他只想站起身来,在菩提树上撞死了,但全身乏力,又饥又渴,躺在地下说什么也不愿动,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求死的能耐。 当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从迷雾中冉冉走近…… 林间草丛,白雾弥漫,这白衣女子长发披肩,有如足不沾地般行来。她的脸背着月光,五官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但神清骨秀,段延庆于她的清丽秀美仍惊诧无已。他只觉得这女子像观音菩萨一般的端丽难言,身周似烟似雾,好似笼罩在一团神光之中,心想:“定是菩萨下凡,来搭救我这落难的皇帝。圣天子有百灵呵护。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你保佑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给你塑像立庙,世世供奉。” 那女人缓缓走近,转过身去。段延庆见到了她的侧面,脸上白得没半分血色。忽然听得她轻轻的、喃喃的说起话来:“我这么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却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个女人,又有一个女人,把我们跪在菩萨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抛到了脑后。我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谅你了。你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着我去找别人,我也要去找别人。你们汉人男子不将我们摆夷女子当人,欺负我,待我如狗如羊、如猪如牛,我……我一定要报复,我们摆夷女子也不将你们汉人男子当人!” 她的话说得很轻,全是自言自语,但语气之中,却充满了深深的忿怒怨恨。 段延庆心中登时凉了下来:“她不是观世音菩萨。原来只是个摆夷女子,受了汉人的欺负。”摆夷是大理国的最大种族(按:唐宋时称“白蛮”,该族自称“白子”、“白尼”,民国后改称“民家”,现已改成“白族”,大理现为“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族中女子大都颇为美貌,皮肤白嫩,远胜汉人,只是男子文弱,常受汉人的欺凌。眼见那女子渐渐走远,段延庆突然又想:“不对,摆夷女子虽是出名的美貌,终究不会如这般神仙似的体态,何况她身上白衣便如冰绡,摆夷女子那里有这等精雅的服饰,这定然是菩萨化身,我……我可千万不能错过。” 他此刻身处生死边缘,只有菩萨现身打救,才能解脱他的困境,走投无路之际,不自禁便往这条路上想去,见菩萨渐渐走远,他拚命爬动,想要叫唤:“菩萨救我!”可是咽喉间只能发出几下嘶哑的声音。 那白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发出,回过身来,见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看时,发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几步,凝目瞧去,但见这化子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伤口,每处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爬动,都在发出恶臭,尤其脸蛋正中的一条笔直刀疤,更是可怖。 那女子这时心下恼恨已达极点,只想设法寻死,既决意报复丈夫的负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贱自己。她见到这化子的形状如此可怖,初时吃了一惊,转身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偏偏去和一个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发,慢慢解去了身上罗衫,走到段延庆身前,投身在他怀里,伸出像白山茶花花瓣般的手臂,搂住他脖子…… 淡淡的微云飘来,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云过来遮住它眼睛,它不愿见到这样诧异的情景:这样一位高贵的夫人,竟会将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样雪白娇艳的身子,去交给这样一个满身脓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离去之后良久,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自己神智胡涂了,还是真的菩萨下凡?鼻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一侧头,见到了自己适才用指头在泥地上划的七个字:“你是观世音菩萨”? 他写了这七个字问她。那位女菩萨点了点头。突然间,几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尘土之中,是她的眼泪,还是观音菩萨杨枝洒的甘露?段延庆听人说过,观世音菩萨曾化为女身,普渡沉溺在欲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一定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观音菩萨是来点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气馁。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否则的话,那怎么会?” 段延庆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际,突然得到这位长发白衣观音舍身相就,登时精神大振,深信天命攸归,日后必登大宝,那么眼前的危难自不致成为大患。他信念一坚,只觉眼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严寒,也不再问枯荣大师已否出定,跪在菩提树下深深叩谢观音菩萨的恩德,折下两根菩提树枝以作拐杖,挟在胁下,飘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内逗留,远至南部蛮荒穷乡僻壤之处,养好伤后,苦练家传武功。最初五年习练以杖代足,再将“一阳指”功夫化在钢杖之上,然后练成了腹语术;又练五年后,前赴两湖,将所有仇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委实骇人听闻,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的名头,自称“恶贯满盈”,摆明了以作恶为业,不计后果。其后又将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收罗以为羽翼。他曾数次潜回大理,图谋复位,但每次都察觉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只得废然而退。最近这一次与黄眉僧下棋比拚内力,眼见已操胜算,不料段誉这小子半途里杀将出来,令他功败垂成。 凤凰驿边红沙滩上,段延庆追上段正淳一行,擒获众人,其时段夫人刀白凤见到段延庆脸上垂直而下的长刀疤,便已认了他出来,当时宁可让他处死,不说旧事。这时见他要杀自己儿子,迫不得已,吐露真相,吟了那四句话出来:“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 这十六个字说来极轻,但在段延庆听来,直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脸上的神色,心中只是说:“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位观音菩萨……” 只见段夫人缓缓举起手来,解开了发髻,万缕青丝披将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正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段延庆更无怀疑:“我只当是菩萨,却原来是镇南王妃。” 其实当年他过得数日,伤势略痊,发烧消退,神智清醒下来,便知那晚舍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决不是菩萨,只不过他实不愿这个幻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自己说:“那是白衣观音,那是白衣观音!” 这时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立时生出一个绝大疑窦:“为什么她要这样?为什么她看中了我这么一个满身脓血的邋遢化子?”他低头寻思,忽然间,几滴水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泪水?还是杨枝甘露? 他抬起头来,遇到了段夫人泪水盈盈的眼波,蓦地里他刚硬的心肠软了,嘶哑着问道:“你要我饶了你儿子的命?”伸过杖去,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段夫人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他颈中有一块小金牌,刻着他的生辰八字。”段延庆大奇:“你不要我饶你儿子的命,却叫我去看他什么劳什子的金牌,那是什么意思?” 自从他明白了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这回事的真相之后,对段夫人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敬畏感激之情,当即依言,俯身去看段誉的头颈,见他颈中有条极细的金链,拉出金链,果见炼端悬着一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字,翻将过来,见刻着一行小字:“壬子年十一月廿三日生”。 段延庆看到“壬子年”这三个字,心中一凛:“壬子年?我就在这一年的二月间遭人围攻,身受重伤,来到天龙寺外。啊哟,他……他是十一月的生日,刚刚相距十个月,难道十月怀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儿子?” 他脸上受过几处沉重刀伤,筋络已断,种种惊骇诧异之情,均无所现,但一瞬之间竟变得没半分血色,心中说不出的激动,回头去瞧段夫人时,只见她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冤孽,冤孽!” 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蓦地里竟知道世上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儿子,喜悦满怀,实难形容。只觉世上什么名利尊荣,帝王基业,都万万不及有个儿子的可贵,霎时间惊喜交集,心神激荡,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中钢杖掉落。 第1250章 天龙(238) 跟着头脑中一阵晕眩,左手无力,又是当的一响,左手钢杖也掉落在地,胸中有一个极响亮的声音要叫了出来:“我有一个儿子!”一瞥眼见到段正淳,只见他脸现迷惘之色,显然对他夫人这几句话全然不解。 段延庆瞧瞧段正淳,又瞧瞧段誉,但见一个脸方,一个脸尖,相貌全然不像,而段誉俊秀的形貌,和自己年轻之时倒有八九分相似,心下更无半分怀疑,只觉说不出的骄傲:“你就算做了大理国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什么希罕?我有儿子,你却没有!”这时候脑海中又是一晕,眼前微微一黑,心想:“我实是欢喜得过了份。” 忽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门边,正是云中鹤。段延庆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左掌凌空一抓,欲运虚劲将钢杖拿回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内力运发不出,地下的钢杖丝毫不动。段延庆吃惊更甚,当下不动声色,右掌又运劲一抓,钢杖仍无动静,一提气时,内息也已提不上来,才知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着了旁人道儿。 只听得慕容复说道:“段殿下,那边室中,还有一个你急欲一见之人,便请移驾过去一观。”段延庆道:“那是谁?慕容公子不妨带他出来。”慕容复道:“他没法行走,还得请殿下移步。” 听了这几句话后,段延庆心下已然雪亮,暗中使了迷药的自是慕容复无疑,他忌惮自己武功厉害,生怕药力不足,不敢贸然破脸,要自己走动一下,且看劲力是否尚存,自忖进屋后时刻留神,既没吃过他一口茶水,亦未闻到任何特异气息,怎会中他毒计?寻思:“定是我听了段夫人的话后,喜极忘形,没再提防周遭的异动,以至给他做下了手脚。”淡淡的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你该当以‘一阳指’对付我才是。” 慕容复微笑道:“在下这‘悲酥清风’,当年乃取之西夏,只略加添补,使之少了一种刺目流泪的气息。段殿下曾隶籍西夏一品堂麾下,在下以‘悲酥清风’相飨,尚不失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家风。” 段延庆暗暗吃惊,那一年西夏一品堂高手以“悲酥清风”迷倒丐帮帮众无数,尽数将之擒去,后来西夏众武士连同赫连铁树将军、南海鳄神、云中鹤等反中此毒,为丐帮所擒,幸得自己夺到解药,救出众人。当时墙壁之上,确然题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字样,书明施毒者是姑苏慕容,慕容复手中自然有此毒药,事隔多时,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心下自责忒也粗心大意,当下闭目不语,暗暗运息,想将毒气逼出体外。 慕容复笑道:“要解这‘悲酥清风’之毒,运功凝气都是无用……”一句话未说完,王夫人喝道:“你怎么把舅妈也毒倒了,快取解药来!”慕容复道:“舅妈,甥儿得罪,少停自当首先给舅妈解毒。”王夫人怒道:“什么少停不少停的?快,快拿解药来。”慕容复道:“真对不住舅妈了,解药不在甥儿身边。” 段夫人刀白凤遭点中的重穴原已解开,但不旋踵间又给“悲酥清风”迷倒。厅堂上诸人之中,只慕容复事先闻了解药,段誉百毒不侵,这才没中毒。 但段誉却也正在大受煎熬,心中说不出的痛苦难当。他听王夫人说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你的亲生骨肉。”那时他胸口气息一塞,险些便晕了过去。当他在邻室听到王夫人和慕容复说话,提到她和他父亲之间私情时,内心便已隐隐不安,极怕王语嫣又和木婉清、钟灵一般,竟又是自己妹子。待得王夫人亲口当众说出,那里还容他有怀疑的余地?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手足被缚,口中塞物,便要乱冲乱撞,大叫大嚷。他心中悲苦,只觉一团气息塞在胸间,无法运转,手足冰冷,渐渐僵硬,心下大惊:“啊哟,这多半便是伯父所说的走火入魔,内功越深厚,来势越凶险。我……我怎会走火入魔?” 只觉冰冷之气,片刻间便及于手肘膝弯,段誉先是心中害怕,但随即转念:“语嫣既是我同父妹子,我这场相思,到头来终究归于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滋味?还不如走火入魔,随即化身为尘为灰,无知无识,也免了终身无尽烦恼。” 段延庆连运三次内息,全无效应,反而胸口更增烦恶,当即不言不动,闭目而坐。 慕容复道:“段殿下,在下虽将你迷倒,却绝无害你之意,只须殿下答允我一件事,在下不但双手奉上解药,还向殿下磕头赔罪。”说得甚是谦恭。 段延庆冷冷一笑,说道:“姓段的活了这么一大把的年纪,大风大浪经过无数,岂能在旁人挟制要胁之下,答允什么事。” 慕容复道:“在下如何敢对殿下挟制要胁?这里众人在此,都可作证,在下先向殿下赔罪,再恭恭敬敬的向殿下求恳一事。”说着双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咚,向着段延庆磕了四个响头,意态甚恭。 众人见慕容复突然行此大礼,无不大为诧异。他此刻控纵全局,人人的生死都操于他一人之手,就算他讲江湖义气,对段延庆这位前辈高手不失礼数,那么深深一揖,也已足够,却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头。 段延庆也大惑不解,然见他这般恭敬,心中的气恼也不由得消了几分,说道:“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公子行此大礼,在下甚不敢当,却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言语之中,也客气起来。 慕容复道:“在下的心愿,殿下早已知晓。但想兴复大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国的皇位。殿下并无子息,恳请殿下收我为义子。我二人同心共济,以成大事,岂不两全其美?” 段延庆听他说到“殿下并无子息”这六个字时,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四目交投,刹那间交谈了千言万语。段延庆嘿嘿一笑,并不置答,心想:“这句话若在片刻之前说来,确是两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将皇位传之于你?” 只听慕容复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后周柴氏。当年周太祖郭威无后,以柴荣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整军经武,为后周大树声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后世传为美谈。事例不远,愿殿下垂鉴。”段延庆道:“你当真要我将你收为义子?”慕容复道:“正是。” 段延庆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药,唯有勉强答允,毒性一解,立时便将他杀了。”便淡淡的道:“如此你却须改姓为段了?你做了大理国的皇帝,兴复燕国的念头更须收起。慕容氏从此无后。你可都做得到么?”他明知慕容复定然另有打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国君,数年间以亲信遍布要津,大诛异己和段氏忠臣之后,便会复姓“慕容”,甚至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亦不足为奇。他以后周为例,柴荣继郭威为帝之后,便即复姓柴氏,当真殷鉴不远。所以要连问他三件为难之事,那是以进为退,令他深信不疑,如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了。 慕容复沉吟片刻,踌躇道:“这个……”其实他早已想到日后做了大理皇帝的种种措施,与段延庆的猜测不远,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沉吟了半晌,才道:“在下虽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既拜殿下为父,自当忠于段氏,一心不二。” 段延庆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老夫浪荡江湖,无妻无子,不料竟于晚年得一佳儿,大慰平生。你这孩儿年少英俊,又精通家传武功,我当真老怀大畅。我一生最欢喜之事,无过于此。观世音菩萨在上,弟子感激涕零,纵然粉身碎骨,亦不足以报答你白衣观世音菩萨的恩德于万一。”心中激动,两行泪水从颊上流下,低下头来,双手合什,正好对着段夫人。 段夫人极缓极缓的点头,目光始终瞧着躺在地下的儿子。 段延庆这几句话,说的乃是他真正的儿子段誉,除段夫人之外,谁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复收他为义子,将来传位于他,而他言辞中的真挚诚恳,确是无人能有丝毫怀疑,“天下第一大恶人”居然能当众流泪,那更是从所未闻。 慕容复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辈英侠,自必一言九鼎,决无反悔。义父在上,孩儿磕头。”双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说道:“非也,非也!此事万万不可!”门帷一掀,一人大踏步走进屋来,正是包不同。 慕容复当即站起,脸色微变,转过头来,厉声道:“包三哥有何话说?” 包不同道:“公子爷是大燕国慕容氏堂堂皇裔,岂可改姓段氏?兴复燕国的大业虽然艰难,但咱们鞠躬尽瘁,竭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终究是堂堂正正慕容氏的好汉子。公子爷要是拜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做义父,就算将来做得成皇帝,也不光采,何况一个姓慕容的要去当大理皇帝,当真难上加难。” 慕容复听他言语无礼,心下大怒,但包不同是他亲信心腹,用人之际,不愿直言斥责,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许多事情,你一时未能明白,以后我自当慢慢分说。”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公子爷,包不同虽蠢,你的用意却能猜到一二。你只不过想学韩信,暂忍一时胯下之辱,以备他日飞黄腾达。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日后掌到大权,再复姓慕容,甚至于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又或发兵征宋伐辽,恢复大燕的旧疆故土。公子爷,你用心虽善,可是这么一来,却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免于心有愧,为举世所不齿。我说这皇帝嘛,不做也罢。” 慕容复怒极,大声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日后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拜段延庆为父,孝于段氏,于慕容氏为不孝,孝于慕容,于段氏为不孝;你日后残杀大理群臣,是为不仁,你……” 一句话尚未说完,突然间波的一声响,他背心正中已重重中了一掌,慕容复冷冷的道:“我卖友求荣,是为不义。”他这一掌使足阴柔内劲,打在包不同灵台、至阳两处大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万没料到这个自己从小扶持长大的公子爷竟会忽施毒手,全没防备,掌中要害,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死。 当包不同挺撞慕容复之时,邓百川、公冶干、风波恶三人站在门口倾听,均觉包不同的言语虽略嫌过份,道理却是甚正,忽见慕容复掌击包不同,三人大吃一惊,一齐冲进。 风波恶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么了?”只见包不同两行清泪,从颊边流将下来,探他鼻息,已停了呼吸,知他临死之时,伤心已达极点。风波恶大声道:“三哥,你虽没了气息,想必仍要问问公子爷:‘为什么下毒手杀我?’”说着转过头来,凝视慕容复,眼光中充满了敌意。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包三弟说话向喜顶撞别人,你从小便知。纵是他对公子爷言语无礼,失了上下之份,公子略加责备,也就是了,何以竟致伤他性命?” 其实慕容复所恼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对他言语无礼,而是恨他直言无忌,竟将自己心中图谋说了出来。这么一来,段延庆多半便不肯收自己为义子,不肯传位,就算立了自己为皇太子,也必布置部署,令自己兴复大燕的图谋难以得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则那顶唾手可得的皇冠,又要随风飞去了。他听了风邓二人的说话,心想:“今日之事,势在两难,只能得罪风邓二人,不能令延庆太子心头起疑。”便道:“包不同对我言语无礼,那有什么干系?他跟随我多年,岂能为了几句顶撞之言,便即伤他性命?可是我一片至诚,拜段殿下为父,他却来挑拨离间我父子情谊,这如何容得?” 风波恶大声道:“在公子爷心中,十余年来跟着你出死入生的包不同,便万万及不上一个段延庆了?”慕容复道:“风四哥不必生气。我改投大理段氏,原是全心全意,决无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歪曲我一番善意,我才不得不下重手。”公冶干冷冷的道:“公子爷心意已决,再难挽回了?”慕容复道:“不错!” 邓百川、公冶干、风波恶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念相通,一齐点了点头。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我兄弟四人虽非结义兄弟,却誓同生死,情若骨肉,公子爷素来知道。”慕容复长眉一挑,森然道:“三位是要为包三哥报仇么?”邓百川长叹一声,说道:“我们向来是慕容氏的家臣,如何敢冒犯公子爷?古人道: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们三人不能再侍候公子了。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但愿公子爷好自为之。” 慕容复见三人便要离己而去,心想此后到得大理,再无一名心腹,行事大大不便,非挽留不可,便道:“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哥,你们深知我的为人,并不疑我将来会背叛段氏,我对你们三人实无丝毫芥蒂,又何必分手?当年家父待三位不薄,三位亦曾答允家父,尽心竭力辅我,这么撒手一去,岂不是违背了三位昔日的诺言么?” 邓百川面色铁青,说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罢了;提起老先生来,这等认他人为父、改姓叛国的行径,又如何对得起老先生?我们确曾向老先生立誓,此生决意尽心竭力,辅佐公子兴复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却决不是辅佐公子去兴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头。”这番话只说得慕容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可答。 邓百川、公冶干、风波恶三人同时一揖到地,说道:“拜别公子!”风波恶将包不同的尸身抗在肩上。三人出门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第1251章 天龙(239) 慕容复干笑数声,向段延庆道:“义父明鉴,这四人是孩儿家臣,随我多年,但孩儿为了忠于大理段氏,不惜亲手杀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儿孤身而入大理,足见忠心不贰,绝无异志。”段延庆点头道:“好,好!甚妙。” 慕容复道:“孩儿这就替义父解毒。”伸手入怀,取了个小瓷瓶出来,正要递将过去,心中一动:“我将他身上‘悲酥清风’之毒一解,从此再也不能要胁于他了。今后只有多向他讨好,不能跟他勾心斗角。段誉这小子留在世上,后患无穷,须得先行杀了。”唰的一声,长剑出鞘,说道:“义父,孩子第一件功劳,便是将段誉这小子先行杀了,以绝段正淳的后嗣,教他非将皇位传于义父不可。” 段誉心想:“语嫣又变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一剑将我杀死,再好也没有了。”一来只求速死,二来内息岔了,抗拒无力,只有引颈就戮。 段正淳等见慕容复提剑转向段誉,尽皆失色。段夫人“啊”的一声惨呼。 段延庆道:“孩儿,你孝心殊为可嘉。但这小子太过可恶,多次得罪为父。他伯父、父亲夺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残废,形体不完,为父定要亲手杀了这小贼,方泄我心头之恨。” 慕容复道:“是。”转身要将长剑递给段延庆,说道:“啊哟,孩儿胡涂了,该当先为义父解毒才是。”当即还剑入鞘,又取出那个小瓷瓶来,一瞥之下,却见段延庆眼中微孕得意之色,似在向旁边一人使眼色。慕容复顺着他眼光瞧去,只见段夫人微微点头,脸上流露出感激和喜悦神情。 慕容复一见,疑心登起,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段誉乃段延庆与段夫人所生,段延庆宁可舍却自己性命,也决不肯让旁人伤及他这宝贝儿子,至于皇位什么的,更是身外之物。慕容复首先想到的是:“莫非段延庆和段正淳暗中有甚勾结?他们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又是堂兄弟,常言道疏不间亲,段家兄弟怎能将我这素无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上?”跟着又想:“为今之计,唯有为段延庆立下几件大功,以坚其信。”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你回到大理之后,隔多久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后,又隔多久再传位于我义父?”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内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说也要再做三十年皇帝。他传位给我之后,我总得好好的干一下,为民造福,少说也得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后,我儿段誉也八十岁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也是在八十年之后……” 慕容复斥道:“胡说八道,那能等得这么久?限你一个月内登基为君,再过一个月,便禅位于延庆太子。” 段正淳于眼前情势早十分明白,段延庆与慕容复想把自己当作踏上大理皇位的梯阶,只有自己将皇位传了给段延庆之后,他们才会杀害自己,此刻却碰也不敢碰,若有敌人前来加害自己,他们还会竭力保护,但段誉却危险之极。他哈哈一笑,说道:“我的皇位只能传给我儿段誉,要我提早传位,倒也不妨,但要传给旁人,却万万不能。” 慕容复怒道:“好罢,我先将段誉这小子一剑杀了,你传位给他的鬼魂罢!”说着唰的一声,又抽出了长剑。 段正淳大笑道:“你当我段正淳是什么人?你杀了我儿子,难道我还甘心受你摆布?你要杀尽管杀,不妨将我们一伙人一起都杀了。” 慕容复踌躇难决,此刻要杀段誉,原只举手之劳,但怕段正淳为了杀子之恨,当真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时连段延庆的皇帝也做不成了。段延庆做不成皇帝,自己当然更与大理国的皇位沾不上半点边。他手提长剑,剑锋上青光幽幽,只映得他雪白的脸庞泛出一片惨绿之色,侧头向段延庆望去,要听他示下。 段延庆道:“这人性子倔强,倘若他就此自尽,咱们的大计便归泡影。好罢,段誉这小子暂且不杀,既在咱们父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飞上天去。你先给我解药再说。” 慕容复道:“是!”但思:“延庆太子适才向段夫人使这眼色,到底是什么用意?这疑团不解,便不该轻易给他解毒。但再拖延,定惹他大大生气,那便如何是好?” 恰好这时王夫人叫了起来:“慕容复,你说第一个给舅妈解毒,怎么新拜了个爹爹,便一心一意的去讨好这丑八怪?可莫怪我把好听的话骂出来,他人不像人……” 慕容复一听,正中下怀,向段延庆陪笑道:“义父,我舅母性子刚强,要是言语中得罪了你老人家,还请担代一二。免得她又再出言不逊,孩儿这就先给舅母解毒,然后立即给义父化解。”说着便将瓷瓶递到王夫人鼻端。 王夫人只闻到一股恶臭,冲鼻欲呕,正欲喝骂,却觉四肢劲力渐复,眼光不住在段正淳、段夫人、以及秦阮甘三女脸上转来转去,突然间醋意不可抑制,大声道:“复官,快把这四个贱女人都给我杀了。” 慕容复心念一动:“舅母曾说,段正淳性子刚强,但对他心爱的女子,却瞧得比自己性命还重。”提剑走到阮星竹身前,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我舅母叫我杀了她,你意下如何?” 段正淳万分焦急,却委实无计可施,只得向王夫人道:“阿萝,以后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一切听你吩咐便了。你叫人杀了我的女人,难道我以后还有好心对你?” 王夫人虽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话倒也不错,过去十多年来于他的负心薄幸,恨之入骨,以致见到了大理人或姓段之人都要杀之而后快,但此刻一见到了他面,重温旧梦之心便与时俱增,说道:“好甥儿,且慢动手,待我想一想再说。” 慕容复道:“镇南王,只须你答允传位于延庆太子,你所有的王妃侧妃,我一概为你保全,决不让人伤她们一根寒毛。”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 慕容复寻思:“此人风流之名,天下知闻,显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之徒。要他答允传位,也只有从他的女人身上着手。”提起长剑,剑尖指着阮星竹胸口,说道:“镇南王,只消你点头答允,我立时为大伙儿解开迷药,在下设宴赔罪,化敌为友,岂非大大美事?若你当真不允,我这一剑只好刺下去了。”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见她那双本来妩媚灵动的妙目中流露出恐惧之色,甚是怜惜,心想:“大理皇位,又怎及得上竹妹要紧?但这奸贼为了讨好延庆太子,立时便会将我誉儿杀了。”情人虽爱到了心里,毕竟儿子为亲。他不忍再看,侧过头去。 慕容复叫道:“我数一、二、三,你再不点头,莫怪我手下无情。”拖长了声音叫道:“一——二——”段正淳回头,向阮星竹望去,脸上万般柔情,却真无可奈何。慕容复叫道:“三——,镇南王,你当真不答允?”段正淳心中,只想着当年和阮星竹初会时的旖旎情景,突听“啊”的一声惨呼,慕容复的剑尖已刺入了她胸中。 王夫人见段正淳脸上肌肉扭动,似是身受剧痛,显然这一剑比刺入他自己的身体还更痛楚,叫道:“快,快救活她,我又没叫你真的杀她,只不过要吓吓这没良心的家伙罢了。” 慕容复摇摇头,心想:“反正已结深仇,多杀少杀,又有什么分别?”剑尖指住秦红棉胸口,喝道:“镇南王,枉为江湖上说你多情多义,你却不肯说一句话来救你的情人!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稍一停留,便将秦红棉杀了。 这时甘宝宝已吓得面无人色,但强自镇定,朗声道:“你要杀便杀,可不能要胁镇南王什么。我是钟万仇的妻子,跟镇南王又有什么干系?没的玷辱了我万劫谷钟家的名声。”慕容复冷笑一声,说道:“谁不知段正淳兼收并蓄,是闺女也好,孀妇也好,有夫之妇也好,一般的来者不拒。”几声喝问,又将甘宝宝杀了。 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虽杀人不眨眼,但见慕容复在顷刻之间,连杀段正淳的三个情人,不由得一颗心突突乱跳,那里还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触。 却听得段正淳柔声道:“阿萝,你跟我相好一场,还是不明白我。这许多女人之中,我只爱你一个,我虽拈花惹草,都只逢场作戏,那些女子又怎真的在我心上?你外甥杀我三个相好,毫不要紧,他不来伤你,我便放心了。”他说得十分温柔,但王夫人听在耳里,却害怕无比,知道段正淳恨极了自己,要引得慕容复来杀她,叫道:“好外甥,你可莫信他的话。” 慕容复将信将疑,长剑剑尖自然而然的指向王夫人胸口,剑尖上鲜血一滴滴的落上她衣襟下摆。 王夫人素知这外甥心狠手辣,为了遂其登基为君的大愿,那里顾得什么舅母不舅母?只要段正淳继续故意显得对自己十分爱惜,那么慕容复定然会以自己的性命相胁,不禁颤声道:“段郎,段郎!难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吗?” 段正淳见到她目中惧色、脸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一番的恩情,登时心肠软了,破口骂道:“你这贼虔婆,猪油蒙了心,却去喝那陈年旧醋,害得我三个心爱的女人都死于非命,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将你千刀万剐不可。慕容复,快一剑刺过去啊,为什么不将这臭婆娘杀了?”他知骂得越厉害,慕容复越不会杀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对自己倾心相爱,是要引慕容复来杀自己,为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三人报仇,现下改口斥骂,已原谅了自己。可是她十余年来对段正淳朝思暮想,突然与情郎重会,心神早已大乱,眼见三个女子尸横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长剑对着自己胸口,突然间脑中一片茫然。但听得段正淳破口斥骂,什么“贼虔婆”、“臭婆娘”都骂了出来,怎比得往日的山盟海誓,轻怜密爱?忍不住珠泪滚滚而下,说道:“段郎,你从前对我说过什么话,莫非都忘记了?你怎么半点也不将我放在心上?段郎,我可仍一片痴心对你。咱俩分别了这许多年,好容易盼得重见,你……你怎么一句好话也不对我说?我给你生的女儿语嫣美貌无比,你见过她没有?你喜欢不喜欢她?” 段正淳暗暗心惊:“阿萝这可有点神智不清啦,我若露了半句重念旧情的言语,你还有性命么?”厉声喝道:“你害死了我三个心爱的女子,我恨你入骨。十几年前,咱们早就已一刀两段,现下我更要重重踢你几脚,方消心头之气。” 王夫人泣道:“段郎,段郎!”突然前扑,往身前的剑尖撞去。 慕容复一时拿不定主意,想将长剑撤回,又不想撤,微一迟疑间,长剑已刺入王夫人胸膛。慕容复急忙缩手拔剑,鲜血从王夫人胸口直喷出来。 王夫人颤声道:“段郎,你真的这般恨我么?” 段正淳见这剑正中胸口,她再难活命,忍不住两道眼泪流下面颊,哽咽道:“阿萝,我这般骂你,是为了想救你性命。今日重会,我真是说不出的欢喜。我怎会恨你?我对你的心意,永如当年送你一朵曼陀罗花之日。” 王夫人嘴角边露出微笑,低声道:“那就好了,我原……原知在你心中,永远有我这个人,永远撇不下我。我也是一样,永远撇不下你……你曾答允我,咱俩将来要到大理无量山,去我妈妈住过的石洞,你和我从此在洞里白头偕老,再也不出来。你还记得吗?”段正淳道:“我自然记得,咱们明儿就去,去瞧你妈妈的玉像。”王夫人满脸喜色,低声道:“那……那真好……那块石壁上,有一把宝剑的影子,红红绿绿的,真好看,你瞧,你瞧,你见到了吗……”声音渐说渐低,头一侧,就此寂然不动。 慕容复冷冷的道:“镇南王,你心爱的女子,一个个都为你而死,难道最后连你的原配王妃,你也要害死么?”说着将剑尖慢慢指向段夫人胸口。 段誉躺在地下,耳听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一个个命丧慕容复剑底,王夫人说到无量山石洞、玉像、石壁剑影什么的,虽听在耳里,全没余暇去细想,只听慕容复又以母亲的性命威胁父亲,教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大叫:“不可伤我妈妈!不可伤我妈妈!”但口中塞了麻核,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得用力挣扎,但全身内息壅塞,连分毫位置也没法移动。 只听得慕容复厉声道:“镇南王,我再数一、二、三,你如仍不允将皇位传给延庆太子,你的王妃可就给你害死了。”段誉大叫:“休得伤我妈妈!”隐隐又听得段延庆道:“且慢动手,此事得从长计议。”慕容复道:“义父,此事干系重大,镇南王如不允传位于你,咱们全盘大计,尽数落空。一——” 段正淳道:“你要我答允,须依我一件事。”慕容复道:“答允便答允,不答允便不答允,我可不中你缓兵之计,二——,怎么样?”段正淳长叹一声,说道:“我一生作孽多端,大伙儿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复道:“那你是不答允了?三——” 慕容复这“三”字一出口,只见段正淳转过了头,不加理睬,正要挺剑向段夫人胸口刺去,只听得段延庆喝道:“且慢!” 慕容复微一迟疑,转头向段延庆瞧去,突然见段誉从地下弹起,挺头向自己小腹撞来。慕容复侧身避开,惊诧交集:“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受‘悲酥清风’之毒,双重迷毒之下,怎地会得跳起?” 第1252章 天龙(240) 原来段誉初时想到王语嫣又是自己的妹子,心中愁苦,内息岔了经脉,待得听到慕容复要杀他母亲,登时将王语嫣之事抛在一旁,也不去念及自己是否走火入魔,内息便自然而然归入正道。凡人修习内功,乃心中存想,令内息循着经脉巡行,走火入魔之后,拚命想把入了歧路的内息拉回,心念所注,自不免始终是岔路上的经脉,越是焦急,内息在歧路中走得越远。待得他心中所关注的只母亲的安危,内息不受意念干扰,立时便循着人身原来的途径运行。他听到慕容复呼出“三”字,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缚之中,内息自行,重归正道,竟能急跃而起,循声向慕容复撞去。段誉一撞不中,肩头重重撞上桌缘,双手使力一挣,捆缚在他手上的牛筋初时已遭南海鳄神扯断一根,再经段誉力崩,尽数断裂。 他双手脱缚,只听慕容复骂道:“好小子!”段誉情急之下,食指点出,使出六脉神剑的“商阳剑”向慕容复刺去。慕容复侧身避开,还剑刺出。段誉眼上盖了黑布,口中塞了麻核,说不出话倒也罢了,却瞧不见慕容复身在何处,忙乱中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双手乱挥乱舞,生恐慕容复迫近去危害母亲。 慕容复心想:“此人脱缚,非同小可,须得乘他双眼未能见物之前杀了。”一招“大江东去”,长剑平平向段誉胸口刺去。 段誉双手正自乱刺乱指,待听得金刃破风之声,急忙闪避,噗的一声,长剑剑尖已刺入他肩头。段誉吃痛,纵身跃起,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鸠摩智的深厚内力,轻轻一纵,便高达丈许,砰的一声,脑袋重重在屋梁一撞。他身在半空,寻思:“我眼睛不能见物,只有他能杀我,我却不能杀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杀了我不打紧,我可不能相救妈妈和爹爹了。”双脚力挣,啪的一声响,捆在足踝上的牛筋也即断绝。 段誉心中一喜:“妙极!那日在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国的什么李将军,我用‘凌波微步’闪避,他就没能杀到我。”左足一着地,便即斜跨半步,身子微侧,已避过慕容复刺来的一剑,其间相去只是数寸。段延庆、段正淳、段王妃三人见青光闪闪的长剑剑锋在他肚子外掠过,凶险无比,都吓得呆了,又见他这闪避的身法巧妙之极,皆暗自赞幸。 慕容复一剑快似一剑,却始终刺不到段誉身上,他既焦躁,又羞惭,见段誉始终不将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知段誉情急之下心中胡涂,还道他是有意卖弄,不将自己放在眼内,心想:“我连个包住了眼睛的人也打不过,还有什么颜面生于人世?”双眼如要冒出火来,青光闪闪,长剑使得犹似一个大青球,在厅堂上滚来滚去,霎时间将段誉裹入剑圈,每一招都是致命杀着。 段延庆、段正淳、段夫人、范骅、华赫艮、崔百泉等人为剑光所逼,只觉寒气袭人,头上脸上毛发簌簌而落,衣袖衣襟也纷纷化为碎片。 段誉在剑圈中左上右落、东歪西斜,却如庭院闲步一般,慕容复锋利的长剑竟连衣带也没削下他一片。他步履虽舒,心中却十分焦急:“我只守不攻,眼睛又瞧不见,倘若他一剑向我妈妈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 慕容复情知只段誉才是真正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否能杀得了段夫人,百余剑刺出,始终没法伤到对方,心想:“这小子善于‘暗器听风’之术,听声闪避,我改使‘柳絮剑法’,轻飘飘的全无声响,谅来这小子便避不了。”陡地剑法忽变,挺剑缓缓刺出。殊不知段誉这“凌波微步”乃自己走自己的,浑不理会敌手如何出招,对方剑招声带隆隆风雷也好,悄没声息也好,于他全不相干。 以段延庆这般高明的见识,本可看破其中诀窍,但关心则乱,见慕容复剑招施缓,隐去了兵刃上的刺风之声,大吃一惊,嘶哑着嗓子道:“孩儿,你快将段誉这小子杀了。倘若他将眼上的黑布拉去,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手下。” 慕容复一怔,心道:“你好胡涂,这不是提醒他么?” 果然一言惊醒梦中人,段誉一呆之下,随即伸手扯开眼上黑布,突然间眼前一亮,耀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刺向自己面门。他既不会武功,更乏应变之能,一惊之下,登时乱了脚步,嗤的一声响,左腿中剑,摔倒在地。 慕容复大喜,挺剑刺落。段誉侧卧于地,还了一剑“少泽剑”。慕容复忙后跃避开。段誉腿上虽鲜血泉涌,危急中六脉神剑却使得气势纵横,顷刻间慕容复左支右绌,狼狈万状。 当日在少室山上,慕容复便已不是段誉敌手,此时段誉得了鸠摩智的深厚内功,六脉神剑使将出来更加威力难当。数招之间,铮的一声轻响,慕容复长剑脱手,那剑直飞上去,插入屋梁。跟着波的一声,慕容复肩头为剑气所伤。他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将为段誉所杀,大叫一声,跳出窗子,飞奔而逃。 段誉扶着椅子站起,叫道:“妈,爹爹,没受伤罢?”段夫人道:“快撕下衣襟,裹住伤口。”段誉道:“不要紧。”从王夫人尸体的手中取过小瓷瓶,先给父亲与母亲闻了,解开迷毒。又依父亲指点,以内力解开父母身上所封的重穴。段夫人当即为儿子包扎伤口。 段正淳纵身跃起,拔下了梁上长剑。这剑锋上沾染着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四个女子的鲜血,每一个都曾和他有过白头之约,肌肤之亲。段正淳虽秉性风流,用情不专,但当和每一个女子热恋之际,却也确是一片至诚,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将肉割下来给了对方。眼看四个女子尸横就地,王夫人的头搁在秦红棉腿上,甘宝宝的身子横架于阮星竹小腹,四个女子生前个个曾为自己尝尽相思之苦,心伤肠断,欢少忧多,到头来又为自己而死于非命。当阮星竹为慕容复所杀之时,段正淳已决心殉情,此刻更无他念,心想誉儿已长大成人,文武双全,大理国不愁无英主明君,回头向段夫人道:“夫人,我对不起你。在我心中,这些女子和你一样,个个是我心肝宝贝,我爱她们是真,爱你也一样真诚!” 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身向他扑去。 段誉适才为了救母,一鼓气的和慕容复相斗,待得慕容复跳窗逃走,他惊魂略定,突然想起:“我刚才走火瘫倒,怎地忽然好了?”一凛之下,全身又即瘫软,站不起身。 但听得段夫人一声惨呼,段正淳已将剑尖插入自己胸膛。段夫人忙拔出长剑,左手按住他伤口,哭道:“淳哥,淳哥,你便有一千个、一万个女人,我也是一般爱你。我有时心中想不开,生你的气,可是那是从前的事了,那也正是为了爱你……”但段正淳这一剑对准了自己心脏刺入,剑到气绝,已听不见她的话了。 段夫人回过长剑,待要刺入自己胸膛,只听得段誉叫道:“妈,妈!”一来剑刃太长,二来她分了心,剑尖略偏,竟刺入了自己小腹。 段誉见父亲母亲同时挺剑自尽,只吓得魂飞天外,两条腿犹似灌满了醋,又酸又麻,再也无力行走,双手着地,爬将过去,叫道:“妈妈,爹爹,你……你们……”段夫人道:“孩儿,爹和妈都去了,你好好照料自己……”段誉哭道:“妈,妈,你不能死,不能死,爹爹呢?他怎么了?”伸手搂住了母亲头颈,想要为她拔剑,惟恐一拔之下反害她死得更快,却又不敢。段夫人道:“你要学伯父,做……做个好皇帝……” 忽听段延庆道:“快拿解药给我闻,我来救你母亲。”段誉大怒,喝道:“都是你这奸贼,捉了我爹爹来,害得他死于非命。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霍的站起,抢起地下一根钢杖,便要向段延庆头上劈落。段夫人尖声叫道:“不可!” 段誉一怔,回头道:“妈,这人是咱们大对头,孩儿要为你和爹爹报仇。”段夫人仍尖声叫道:“不可!你……你不能犯这大罪!”段誉满腹疑团,问道:“我……我不能……犯这大罪?”他咬一咬牙,喝道:“非杀了这奸贼不可。”又举起了钢杖。段夫人道:“你俯下头来,我跟你说。” 段誉低头将耳凑到她唇边,只听得母亲轻轻说道:“孩儿,这个段延庆,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爹爹对不起我,我在恼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后来便生了你。你爹爹不知道,一直以为你是他儿子,其实不是的。你爹爹并不是你真的爹爹,这个人才是,你千万不能伤他,否则……否则便犯了杀父大罪。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个人,但……但是不能累你犯罪,害你将来死了之后,堕入阿鼻地狱,到不得西方极乐世界。我……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坏了你爹爹名头,可是没法子,不得不说……” 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间,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纷至沓来,正如霹雳般一个接着一个,只将段誉惊得目瞪口呆。他抱着母亲身子,叫道:“妈,妈,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段延庆道:“快给我解药,好救你妈。”段誉见母亲吐气越来越微弱,更无余暇多想,拾起地下小瓷瓶,去给段延庆解毒。 段延庆劲力一复,立即拾起钢杖,嗤嗤嗤嗤数响,点了段夫人伤口处四周的穴道。段夫人摇了摇头,道:“你不能再碰我身子。”对段誉道:“孩儿,我还有话跟你说。”段誉又俯身过去。 段夫人轻声道:“这个人和你爹爹虽是同姓同辈,却算不得是什么兄弟。你爹爹的那些女儿,什么木姑娘哪、王姑娘哪、钟姑娘哪,你爱那一个,便可娶那个……他们大宋或许不行,什么同姓不婚。咱们大理可不管这么一套,只要不是亲兄妹便是了。这许多姑娘,你便一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你……你喜欢不喜欢?” 段誉泪水滚滚而下,那里还想得喜欢或是不喜欢。 段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乖孩子,可惜我没能亲眼见到你身穿龙袍,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做一个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很乖的……”突然伸手在剑柄上力推,剑刃透体而过。 段誉大叫:“妈妈!”扑在她身上,但见母亲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边兀自带着微笑。 段誉叫道:“妈妈……”突觉背上微微一麻,跟着腰间、腿上、肩膀几处大穴都给人点中了。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是你的父亲段延庆,为了顾全镇南王的脸面,我此刻是以‘传音入密’之术与你说话。你母亲的话,你都听见了?”段夫人向儿子所说的最后两段话,声音虽轻,但其时段延庆身上迷毒已解,内劲恢复,已一一听在耳中,知段夫人已向儿子泄露了他身世秘密。 段誉叫道:“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妈妈。”他说我只要自己的“爹爹、妈妈”,其实便是承认已听到了母亲的话。 段延庆大怒,说道:“难道你不认我?”段誉叫道:“不认,不认!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段延庆低声传音:“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要杀你易如反掌。何况你确是我儿子,你不认生身之父,岂非大大不孝?” 段誉无言可答,明知母亲的说话不假,但二十余年来叫段正淳为爹爹,他对自己一直慈爱有加,怎忍去认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为父?何况父母之死,可说是为段延庆所害,要自己认仇为父,更万万不可。他咬牙道:“你要杀便杀,我永远不会认你。” 段延庆又气恼,又失望,心想:“我虽有儿子,但儿子不认我为父,等如是没有儿子。”霎时间凶性大发,提起钢杖,便向段誉背上戳将下去,杖端刚要碰到他背心衣衫,不由得心中一软,一声长叹,心道:“我吃了一辈子苦,在这世上更无亲人,好容易有了个儿子,怎么又忍心亲手将他杀了?他认我也罢,不认我也罢,终究是我的儿子。”转念又想:“段正淳已死,我也已没法跟段正明再争了。大理国的皇位,却终于又回入我儿子手中。我虽不做皇帝,却也如做皇帝一般,一番心愿总算是得偿了。” 段誉叫道:“你要杀我,怎么不快快下手?” 段延庆拍开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传音入密”之术说道:“我不杀我自己的儿子!你既不认我,大可用六脉神剑来杀我,为段正淳和你母亲报仇。”说着挺起了胸膛,静候段誉下手。这时他心中又满是自伤自怜之情,自从当年身受重伤,这心情便充满胸臆,一直以多作恶行来加发泄,此刻但觉自己一生一无所成,索性死在自己儿子手下,倒也一了百了。 段誉伸左手拭了拭眼泪,心下一片茫然,以六脉神剑杀了这元凶巨恶,为父母报仇罢?但母亲言之凿凿,说这个人竟是自己的亲生之父,却又如何能够下手? 段延庆等了半晌,见段誉举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始终打不定主意,森然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惧?” 段誉一咬牙,缩回了手,说道:“妈妈不会骗我,我不杀你。” 段延庆大喜,哈哈大笑,知道儿子终于是认了自己为父,不由得心花怒放,双杖点地,飘然而去,对晕倒在地的云中鹤竟不加一瞥。 段誉心中存着万一之念,又去搭父亲和母亲的脉搏,探他二人的鼻息,终于知道确已没回生之望,扑倒在地,放声痛哭。 哭了良久,忽听身后一个女子说道:“段公子节哀。我们救应来迟,罪该万死。”段誉转过身来,见门口站了七八个女子,为首两个一般的相貌,认得是虚竹手下灵鹫四女中的两个,却不知她们是梅兰竹菊中的那两姝。他脸上泪水纵横,兀自呜咽,哭道:“我爹爹、妈妈,都给人害死啦!” 灵鹫二女中到来的是竹剑、菊剑。竹剑说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尊大人途中将有危难,命婢子率领人手,赶来赴援,不幸慢了一步。”菊剑道:“王语嫣姑娘等人给囚禁了,已然救出,安好无恙,请公子放心。” 第1253章 天龙(241) 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嘘嘘的哨子之声,竹剑道:“梅姊和兰姊也都来啦!”过不多时,马蹄声响,十余人骑马奔到屋前,当先二人正是梅剑、兰剑。二女快步冲进屋来,见满地都是尸骸,不住顿足,连叫:“啊哟,啊哟!” 梅剑向段誉行礼,说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说道有一件事,当真万分对不起公子,却也无可奈何。我主人无信食言,愧见公子,只有请公子原谅。” 段誉也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事,哽咽道:“咱们是金兰兄弟,又分什么彼此?我爹爹、妈妈都死了,我还去管什么闲事?” 这时华赫艮、范骅、傅思归、崔百泉、过彦之等闻了解药,身上受点的穴道也已解开。华赫艮见云中鹤兀自躺在地下,怒从心起,一刀砍下,“穷凶极恶”云中鹤登时身首分离。华范等五人向段正淳夫妇的遗体下拜,大放悲声。 次日清晨,华赫艮等分别出外采购棺木。到得午间,灵鹫宫朱天部诸女陪同王语嫣、巴天石、朱丹臣、木婉清、钟灵等到来。他们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后,昏昏沉沉,迄未如何清醒。段誉、华赫艮等将死者分别入殓。段誉抚尸大哭,伤痛难忍。 该处已是大理国国境,华赫艮向邻近州县传下号令。州官、县官听得皇太弟镇南王夫妇竟在自己辖境中“暴病身亡”,只吓得目瞪口呆,险些晕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务,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去的了,幸好华司徒倒也没如何斥责,当下手忙脚乱的纠集人夫,运送镇南王夫妇等人的灵柩。灵鹫诸女唯恐途中再有变卦,直将段誉送到大理国京城。巴天石等在途中方始清醒。 镇南王薨于道路、世子扶灵归国的讯息,早已传入大理京城。镇南王有功于国,善待百姓,甚得民心,众官百姓迎出十余里外,城内城外,悲声不绝。段誉、华赫艮、范骅、巴天石等当即入宫,向皇上禀报镇南王的死因。王语嫣、梅剑等一行人,由朱丹臣招待在宾馆居住。 段誉来到宫中,见段正明两眼已哭得红肿,正待拜倒,段正明叫道:“孩子,怎……怎会如此?”张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搂在一起。 段誉毫不隐瞒,将途中经历一一禀明,连段夫人的言语也无半句遗漏,说罢又拜,泣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儿的生身之父,孩儿便是孽种,再也不能……不能在大理住了。” 段正明心惊之余,连叹:“冤孽,冤孽!”伸手扶起段誉,说道:“孩儿,此中缘由,世上唯你和段延庆二人得知,你原本不须向我禀明。但你竟然直言无隐,足见坦诚。我和你爹爹均无子嗣,别说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决意立你为嗣。我这皇位,本来是延庆太子的,我窃居其位数十年,心中常自惭愧,上天如此安排,当真再好也没有。”说着伸手除下头上黄缎便帽,头上已剃光了头发。 段誉吃了一惊,叫道:“伯父,你……”段正明道:“那日在天龙寺抵御鸠摩智,师父便已为我剃度传戒,此事你所亲见。”段誉道:“是。”段正明说道:“我身入佛门,便当传位于你父。只因其时你父身在中原,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才不得不秉承师父之命,暂摄帝位。你父不幸身亡于道路之间,今日我便传位于你。” 段誉惊讶更甚,说道:“孩儿年轻识浅,如何能当大位?何况孩儿身世难明,孩儿……我……还是遁迹山林……” 段正明喝道:“你父、你母待你如何?”段誉呜咽道:“亲恩深重,如海似山。” 段正明道:“这就是了,你若想报答亲恩,便当保全他们的令名。身世之事,从今再也休提。做皇帝吗,你只须牢记三件事,第一是爱民,第二是纳谏,第三是节欲。你天性仁厚,对百姓是不会暴虐的。任何大小臣工有什么劝告进谏,先想想他们说得有理无理,有理的便照做,说错了的也不可怪罪。有人肯说话,便是好事。自己每当想要什么,不论是珍玩财物,还是美女宫室,均以置之度外为宜。将来年纪渐老之时,千万不可自恃聪明,于国事妄作更张,除了保国自卫,决不可对邻国擅动刀兵。” 其后这些日子中,大理国典礼重重,先要办理保定帝避位为僧、赴天龙寺出家的大典,段誉率领群臣和百姓恭送,到天龙寺参见枯荣大师及本因方丈。保定帝先已剃度,已定法名本尘,入寺归班后,奉方丈之命,开坛说法。天龙寺群僧在本因方丈率领之下,筑坛兴作法事,祈求大理国国祚长久、国泰民安、刀兵不兴、四境清靖、民丰物阜。 段誉洒泪拜别伯父本尘大师,回归大理京城,朝廷中隆重举办登基大典,段誉登位为帝,年号“日新”,取“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之义,决心废除民瘼,厉行革新,兴利除弊。又应巴天石、朱丹臣等臣子建议,恭谥父亲段正淳为“中宗文安帝”、母亲刀白凤为慈和文安皇后,访到秦红棉、阮星竹两家家属,皆有赐赠,甘宝宝家有丈夫,不便赐恤,暗中对钟灵赐予金银,命她分送其母的亲属。厚恤褚万里、古笃诚两名护卫,赠以将军衔,荫及子孙。善阐侯高升泰其时已逝世,拜其子高泰明为左丞相,司徒华赫艮为三公之首,兼领右丞相。司马范骅执掌兵权。文武百官,各居原位,皆晋升一级。派使臣前往大宋、辽国、吐番、西夏、回鹘、高丽、蒲甘诸国,告知老皇退位、新皇登基,各国均有回聘致贺。 段誉办了登基大典等大事后,拨付府第,给王语嫣、木婉清、钟灵居住,派出宫女分别至各府服事。梅兰竹菊四姝率领灵鹫宫部属向段誉辞别,段誉对四姝及灵鹫诸女赠以厚礼。 段誉连日忙于诸般政务,对王语嫣等三女之事暂且置之脑后,这些事一想起来便十分头痛。然这些日子来,心中不住盘旋一个异常的难题:“二十年来,对我恩慈无比的爹爹原来不是我爹爹,我真正的爹爹却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恶人’。我不能因他形相丑怪、行为凶残、名声奇劣,便不认他为父。妈妈说:‘你爹爹的那些女儿,什么木姑娘哪、王姑娘哪、钟姑娘哪,你爱那一个,便可娶那一个。这许多姑娘,你便一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你喜欢不喜欢?’本来,那自然喜欢得很,可是我不能贪得无厌,只娶一个王姑娘就够了。可是要娶王姑娘,便得向众承认,我不是爹爹的亲生儿子,这岂不是既损了爹爹的声名,又污了妈妈的清白名节。” “伯父问我:‘你父、你母待你如何?’我答:‘亲恩深重,如海似山。’伯父言道:‘这就是了,你想报答亲恩,便当保全他们的令名。’我如公之于众,只不过想娶王姑娘为后,收木钟二妹作嫔妃,为了自己的情欲欢娱,却不惜损毁父亲、母亲的声誉名节,这等用心行事,直如禽兽一般。天下不孝之事,无过于此。原来只因我是‘天下第一大恶人’之子,才会做出这等‘天下第一大恶事’出来。” 过得月余,保山忽然天花流行,渐渐蔓延至大理一带,国中死人甚多。段誉一面设坛祈祷,祈求国泰民安,同时施药救灾,又对灾民发放金钱粮米,俾减民困,但天花既生,当时难以救治。 这日他率同范骅、巴天石、朱丹臣等官员,往大理城民间视察灾情,亲自发放救灾药米。走到下关一家人家,在门外听得屋内号哭声甚为惨痛,当即下轿入内。只见那户人家门墙破烂,屋内断垣残瓦,甚为贫困。走到厅上,听得号哭声悲戚,一问之下,原来这家的八岁儿子染疫身亡,孩子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极悲伤。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执住死童的手,嚎啕大哭,身上衣衫染满了尘土。 段誉见这家人个个容色憔悴、瘦骨伶仃,一问之下,原来全家已有十来天没吃饱饭。那死童更瘦得皮包骨头,一只手血色全无,双目深陷,满脸痘疤,肚腹肿胀,与其说是染疫身亡,还不如说是饿死了的。 段誉心中难过,自己锦衣玉食,每天吃的是山珍海味,想不到治下百姓竟至饿死。想到凄惨处忍不住流下泪来,提起手掌猛力击打自己面颊。巴天石急忙劝阻,说道:“陛下,不可如此!”段誉流泪道:“这孩子是我害死的!我段誉狼心狗肺,对不起大理百姓!我丧心病狂,不配为君!”说着又伸掌击打自己。范骅忙抓住他手,劝道:“陛下请节哀。天灾流行,是惩罚咱们当政不善,大理三公该首当其祸。”众臣工跪了下来,深自谴责。 那家两代夫妇见皇帝与众大臣如此,一时吓得不敢再哭,反来劝慰段誉。巴天石当即命下属挑来三担白米,以及腊鱼、腊肉、生鸡、火腿、米粉等食物,再施了五十两白银,作为办理丧葬之用。 段誉回宫之后,立即召集丞相、三公,下旨宫内节衣缩膳,臣工裁减薪俸,全国普济赈灾,同时减徭省赋,宽减百姓负担。幸亏过得半月,天时有变,天花灾疫渐渐减弱,段誉心下稍宽,每日在大理城及所属州县巡视,若见有人衣食不周,便施周济,总之要使得大理全境无人冻饿致死。心想自己得为君主,乃是“天禄”,若不善待百姓,“天禄永终”,自己也不能为君了。 这日朝中报灾官上禀,各地更无新灾,人心大安。段誉心下甚喜,但想到那饿死孩童的惨状,仍不禁哀痛,嘱咐百官务须将百姓痛苦放在心上。 退朝之后,段誉素衣小帽,微服来到王语嫣的住所。管事跪下迎进大厅,王语嫣出来相见。 段誉道:“嫣妹,这一向心情可好?这些日子来我忙于救灾,没来问候你,真失礼了!”王语嫣幽幽的道:“你不怪我爹爹和妈妈吗?我一直在耽心,怕你为此生气。”段誉叹了口气,道:“你都知道了?你的爹爹,就是我的爹爹。长辈们当年的事,咱们做小辈的管不了。” 王语嫣怔怔的掉下泪来,哽咽道:“誉哥,你我有缘无份,我心里对你好了,那知道……那知道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段誉道:“当日在曼陀山庄初见,我便是想跟你多说一句话,也是天大的福分,现今不但一百句,一千句话也说过了。嫣妹,你我虽无夫妻之份,却是真正的兄妹,那也好得很啊!”王语嫣道:“誉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里十分感激。你能不能派一所尼姑庵给我?让我削发出家,忏悔己过,祈求我佛保佑大理风调雨顺,在你治下国泰民安。” 她自从于王夫人备以擒拿段正淳的庄中,得知自己其实是段正淳之女、与段誉是同胞兄妹之后,便觉造化弄人,自己一生不幸,定是前生犯了重大罪行,业报深重,以致自幼痴恋表哥慕容复,他却弃己如遗,甘心去求为西夏驸马;待得与段誉两心相悦,不料变生不测,自己竟与他同为一父所生。若说前生罪业太大,偏生自己生来貌美,天资聪慧,可见这一生未必就此万劫不复。这些日来闲居无聊,多读佛经,深信世上诸事都在于一个“缘”字,缘法到来,自然水到渠成,万事不能强求。段誉与己乃是同胞手足,此事在自己出生之前,便已注定,自己万万扭不过老天安排。柔肠百转之后,终于收拾起怨天恨地之心,心想段誉自来待己极好,自己也就以亲兄妹的情份好好待他。 只听段誉道:“嫣妹,你也不必削发为尼,你如果愿意,便在大理清静之地悠闲居住,一切供养,自然由你哥哥供给,不必耽心。既然命中注定你是我的妹子,我自然一生一世,都会以你是我妹子相待。不论你要什么,只须我力所能及,你尽管开口,我无有不允。” 段誉见她对两人乃是兄妹之事既不伤心惋惜,亦无缠绵留恋,比之当年木婉清得知是自己妹子之时的凄然欲绝情状,浑不相同,心中忽有所感:“她毕竟对我并无多大情意,决不像婉妹那样,一意要做我妻子。在那万劫谷的石屋之中,虽说她是中了春药‘阴阳和合散’之毒,但她对我情意缠绵,出自真心,并非单是肉体上的春情荡漾,她确是真心爱我。后来再在西夏道上相遇,她知我已转而爱上了王姑娘,虽微有妒意,却不恨我,当我和语嫣在小溪边卿卿我我之时,婉妹还冒险化装为男子,去西夏皇宫代我求亲。就是钟灵妹子,也干冒凶险,行走江湖,出来寻我,比语嫣对我好得多。语嫣一生苦恋表哥,只因慕容复当时一意想去做西夏驸马,她在万念俱灰、无可奈何之中,才对我宛转相就。” 霎时之间,脑海中出现了王语嫣几次三番对他冷漠相待的情景:包不同赶他出听香水榭,他恋恋不舍的不肯走,王语嫣并无片语只字挽留,连半个眼色也无,反而是阿碧情致殷殷的划船送他到无锡;此后西来同路,包不同数次恶言驱逐,不准他同行,王语嫣也从来没丝毫好言居间;他几次背负她脱险,她从不真心致谢,惟得以重会表哥为喜;最后在少林寺外,慕容复将他踹在地下,发掌要取他性命,王语嫣全无半分关怀。他父亲和南海鳄神舍命来救,慕容复出指点中了段正淳胸口,王语嫣反而大声喝采:“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 自他在曼陀山庄见到王语嫣,只因她容貌与无量山石洞中的玉像相似,心中立时便生出“她是神仙姊姊”的意念,多见一次,便多一次暗叫她“神仙姊姊”,以前向神仙姊姊所磕的一千个头,每一个头都似是朝王语嫣磕的。见到她时,当她是“神仙姊姊”,不见她而想看她时,心中将“神仙姊姊”冰肌玉貌的神仙体态、神清骨秀的天女形貌,都加在王语嫣身上。其实不但王语嫣并非当真如此美艳若仙,即使玉像本身,也远远不及段誉心中自己所构成的意像,自知那便是佛家所谓的“心魔”。 第1254章 天龙(242) 一人若为“心魔”所缠,所爱者其实已是自己心中所构成的“心魔”,而非外在的本人。“心魔”能任意变幻,越变越美,天上神仙无此美丽,人间玉女无此可爱,总之心中能想得到多好,就有多好!当年佛陀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苦修时,经中有云:魔王波旬曾遣三个魔女来引诱佛陀,千变万化,妖媚百端,佛陀不为所惑,魔女无功而退。所谓魔女,其实便是佛陀当时的“心魔”。内心“魔头”不生,外界引诱便无所用。佛家、道家修行,重在克制“心魔”,所谓“挥慧剑斩姹女”,主要便是此意,更高的修为,是无思无念,“心魔”根本不生,就不用“斩去”或“消除”了。 段誉登基后,头脑渐趋清醒,“心魔”之力便即减弱,又因父母双双逝世,得知了自己身世,为王语嫣发痴着迷的心情也即大减。“心魔”既去,眼中望出来,便是王语嫣的本来面目,耳中听进去,便是王语嫣的本来语音,不再如过去那样,经“心魔”一番加强美化装饰之后,人则美如天仙,语则清若仙乐。 只听王语嫣道:“誉哥,这可多谢了。这样说来,你不怪我,也不怪我妈妈?”段誉道:“自然不怪!”王语嫣道:“我会记着你的心意。不过,我想回苏州去,在大理住下去不自在。” 段誉心中一酸,知道她所说也甚在理。真要留她在大理,时时相见,不免徒增惆怅。她要回苏州,是不是想见表哥?“那也很好,嫣妹一生便想嫁给表哥。我下过决心,爱一个人,便要使她心中快乐,得偿所愿。嫣妹如能嫁得表哥,那是她一生的大愿望。我如真正爱她,便是要她心中幸福喜乐。”说道:“我派人去将曼陀山庄好好修一修,再派人护送你回去。” 王语嫣道:“曼陀山庄好端端地,又没损坏,不必修了。”段誉道:“我从大理派几位莳花名匠过去,再带上十八学士、风尘三侠等几本名种茶花,种植于曼陀山庄,然后给你起几间书房,再派人护送你回苏州。一年之内,必定做到!”说着一拍胸膛。 王语嫣嫣然一笑,说道:“好哥哥,多谢你啦!” 第四十九回 敝屣荣华 浮云生死 此身何惧 大理皇宫之中,段正明将帝位传给侄儿段誉,诫以爱民、纳谏、节欲三事,叮嘱于国事不可妄作更张,不可擅动刀兵。就在这时候,数千里外北方大宋京城汴梁皇宫之中,崇庆殿后阁,太皇太后高氏病势转剧,正在叮嘱孙子赵煦(按:后来历史上称为哲宗):“孩儿,祖宗创业艰难,天幸祖泽深厚,得有今日太平。但你爹爹秉政时举国鼎沸,险些酿成巨变,至今百姓想来犹有余悸,你道是什么缘故?” 赵煦道:“孩儿常听奶奶说,父皇听信王安石的话,更改旧法,以致害得民不聊生。”太皇太后干枯的脸微微一动,叹道:“王安石有学问,有才干,本是好人,用心自然也是为国为民,可是……唉……可是你爹爹,一来性子急躁,只盼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事情往往欲速则不达,手忙脚乱,反而弄糟了。”她说到这里,喘息半晌,接下去道:“二来……二来他听不得一句逆耳之言,旁人只有歌功颂德,说他是圣明天子,他才欢喜,倘若说他举措不当,劝谏几句,他便要大发脾气,罢官的罢官,放逐的放逐,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向他直言进谏呢?” 赵煦道:“奶奶,只可惜父皇的遗志没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让小人败坏了。”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颤声问道:“甚……什么良法美意?甚……什么小人?” 赵煦道:“父皇手创的青苗法、保马法、保甲法等等,岂不都是富国强兵的良法?只恨司马光、吕公着、苏轼这些腐儒坏了大事。” 太皇太后脸上变色,撑持着要坐起身来,可是衰弱已极,要将身子抬起一二寸,也是难能,只不住咳嗽。赵煦道:“奶奶,你别气恼,多歇着点儿,身子要紧。”他言语虽为劝慰,语调中却殊无亲厚关切之情。 太皇太后咳嗽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说道:“孩儿,你算是做了九年皇帝,可是这九年……这九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却是你奶奶,你什么事都要听奶奶吩咐着办,你……你心中一定异常气恼,十分恨你奶奶,是不是?” 赵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坏了。用人是奶奶用的,圣旨是奶奶下的,孩儿清闲得紧,那有什么不好?怎么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自以为聪明能干,总想做一番大事业出来,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难道不知道吗?” 赵煦微微一笑,说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宫里御林军指挥是奶奶的亲信,内侍太监头儿是奶奶的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委派的,孩儿除了乖乖的听奶奶吩咐之外,还敢随便干一件事,随口说一句话吗?” 太皇太后双眼直视帐顶,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你……你便可以大显身手了。”赵煦道:“孩儿一切都是奶奶所赐,当年若不是奶奶一力主持,父皇崩驾之时,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也立曹王了。奶奶的深恩,孩儿又如何敢忘记?只不过……只不过……”太皇太后道:“只不过怎样?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出来,又何必吞吞吐吐?” 赵煦道:“孩儿曾听人说,奶奶所以要立孩儿,只不过贪图孩儿年幼,奶奶自己可以亲理朝政。”他大胆说了这几句话,心中怦怦而跳,向殿门望了几眼,见把守在门口的太监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守卫严密,这才稍觉放心。 太皇太后缓缓点了点头,道:“你的话不错。我确是要自己来治理国家。这九年来,我管得怎样?” 赵煦从怀中取出一卷纸来,说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颂德的话,这九年中已不知说了多少,只怕奶奶也听得腻烦了。今日北面有人来,说道辽国宰相有一封奏章进呈辽帝,提到奶奶的施政。这是敌国大臣之论,奶奶可要听听?” 太皇太后叹道:“德被天下也好,谤满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过今晚了。我……我不知是不是还能看到明天早晨的日头?辽国宰相……他……他怎么说我?” 赵煦展开纸卷,说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说太皇太后:‘自垂帘以来,召用名臣,罢废新法苛政,临政九年,朝廷清明,华夏绥安。杜绝内降侥幸,裁抑外家私恩,文思院奉上之物,无问巨细,终身不取其一……’”他读到这里,顿了一顿,见太皇太后本已没半点光采的眸子之中,又射出了几丝兴奋的光芒,接下去读道:“……‘人以为女中尧舜!’” 太皇太后喃喃的道:“人以为女中尧舜,人以为女中尧舜!就算真是尧舜罢,终于也难免一死。”突然之间,她那正在越来越模糊迟顿的脑中闪过一丝灵光,问道:“辽国的宰相为什么提到我?孩儿,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们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你。” 赵煦年轻的脸上登时露出了骄傲的神色,说道:“想欺侮我,哼,话是不错,可也没这么容易。契丹人有细作在东京,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难道咱们就没细作在上京?他们宰相的奏章,咱们还不是都抄了来?契丹君臣商量,说道等奶奶……奶奶千秋万岁之后,倘若文武大臣一无更改,不行新法,保境安民,那就罢了。要是孩儿有什么……哼哼,有什么轻举妄动……轻举妄动,他们便也来轻举妄动一番。” 太皇太后失声道:“果真如此,他们便要出兵南下?” 赵煦道:“不错!”他转过身来走到窗边,只见北斗七星闪耀天空,他眼光顺着斗杓,凝视北极星,喃喃说道:“我大宋兵精粮足,人丁众多,何惧契丹?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上去跟他较量一番呢!” 太皇太后耳音不灵,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较量一番?”赵煦走到病榻之前,说道:“奶奶,咱们大宋人丁比辽国多上十倍,粮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以十敌一,难道还打他们不过?”太皇太后颤声道:“你说要和辽国开战?当年真宗皇帝如此英武,御驾亲征,才结成澶渊之盟,你……你如何敢擅动刀兵?” 赵煦气忿忿的道:“奶奶总是瞧不起孩儿,只当孩儿仍是乳臭未干、什么事情也不懂的婴儿。孩儿就算及不上太祖、太宗,却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太皇太后低声说道:“便是太宗皇帝,当年也是兵败北国,重伤而归,伤疮难愈,终于因此崩驾。”赵煦道:“天下之事,岂能一概而论。当年咱们打不过契丹人,未必永远打不过。” 太皇太后有满腔言语要说,但觉精力一点一滴的离身而去,眼前一团团白雾晃来晃去,脑中茫茫然的一片,说话也是艰难之极,然而在她心底深处,有一个坚强而清晰的声音在不断响着:“兵凶战危,生灵涂炭,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过了一会,她深深吸口气,缓缓的道:“孩儿,这九年来我大权一把抓,没好好跟你分说剖析,那是奶奶错了。我总以为自己还有许多年好活,等你年纪大些,再来开导你,你更容易领会明白,那知道……那知道……”她干咳了几声,又道:“你说咱们人多粮足,那是不错的,但大宋人文弱,不及契丹人勇悍。何况一打上仗,军民肝脑涂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烧毁多少房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为君者胸中时时刻刻要存着一个‘仁’字,别说胜败之数难料,就算真有必胜把握,这仗嘛,也还是不打的好。” 赵煦道:“咱们燕云十六州给辽人占了去,每年还要向他进贡金帛,既像藩属,又似臣邦,孩子身为大宋天子,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难道咱们永远受辽人欺压不成?”他声音越说越响:“当年王安石变法,创行保甲、保马之法,还不是为了要国家富强,洗雪历年祖宗之耻。为子孙者,能为祖宗雪恨,方为大孝。父皇一生励精图治,还不是为此?孩子定当继承爹爹遗志。此志不遂,有如此椅。”突然从腰间拔出配剑,将身旁一张椅子劈为两截。 皇帝除了大操阅兵,素来不佩刀带剑,太皇太后见这个小孩子突然拔剑斩椅,不由得吃了一惊,模模糊糊的想道:“他为什么要带剑?是要来杀我么?是不许我垂帘听政么?这孩子胆大妄为,我废了他。”她虽秉性慈爱,但掌权既久,一遇到大权受胁,立时便想到排除敌人,纵然是至亲骨肉,亦毫不宽贷,刹那之间,她忘了自己已然油尽灯枯,转眼间便要永离人世。 赵煦满心想的是如何破阵杀敌、收复燕云十六州,幻想自己坐上高头大马,统率百万雄兵,攻破上京,辽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他高举佩剑,昂然说道:“国家大事,都误在一般胆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们自称君子,其实都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将他们重重惩办不可。” 太皇太后蓦地清醒过来,心道:“这孩子是当今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我再也不能叫他听我话了。我是个快死的老太婆,他是年富力壮的皇帝,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她尽力提高声音,说道:“孩儿,你有这番志气,奶奶很高兴。”赵煦一喜,还剑入鞘,说道:“奶奶,我说得很对,是不是?”太皇太后道:“你可知什么是万全之策,必胜之算?”赵煦皱起眉头,说道:“选将练兵,秣马贮粮,与辽人在疆场上一决雌雄,有可胜之道,却无必胜之理。”太皇太后道:“你也知道角斗疆场,并无必胜之理。但咱们大宋却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赵煦道:“与民休息,颁行仁政,即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不是?奶奶,这是司马光他们书生的迂腐之见,济得什么大事?”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缓缓的道:“司马相公识见卓越,你怎么说是书生迂腐之见?你是一国之主,须当时时披读司马相公所著的《资治通鉴》。千余年来,每一朝之所以兴、所以衰、所以败、所以亡,那部书中都记得明明白白。咱们大宋土地富庶,人丁众多,远胜辽国十倍,只要没征战,再过十年、二十年,咱们更加富足。辽人悍勇好斗,只须咱们严守边境,他部落之内必定会自相残杀,一次又一次的打下来,自必元气大伤。前些时候楚王之乱,辽国精兵锐卒,死伤不少……” 赵煦一拍大腿,说道:“是啊!其时孩儿就想该当挥军北上,给他一个内外夹攻,辽人方有内忧,定然难以应付。唉,只可惜错过了千载一时的良机。” 太皇太后厉声道:“你念念不忘与辽国开仗,你……你……你……”突然坐起身来,右手伸出食指,指着赵煦。 在太皇太后积威之下,赵煦只吓得连退三步,脚步踉跄,险些摔倒,手按剑柄,心中突突乱跳,叫道:“快,你们快来。” 众太监听得皇上呼召,当即抢进殿来。赵煦颤声道:“她……她……你们瞧瞧她,却是怎么了?”他适才满口雄心壮志,要和契丹人决一死战,但一个病骨支离的老太婆一发威,他登时便骇得魂不附体,手足无措。一名太监走上几步,向太皇太后凝视片刻,大着胆子,伸手出去一搭脉息,说道:“启奏皇上,太皇太后龙驭宾天了。” 赵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极,好极!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 他其实已做了九年皇帝,只不过九年来这皇帝有名无实,大权全在太皇太后之手,直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赵煦亲理政务,第一件事便是将礼部尚书苏轼贬去做定州知府。苏轼文名满天下,负当时重望。他是王安石的死对头,向来反对新法。元佑年间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重用司马光和苏轼、苏辙兄弟。现下太皇太后崩驾,皇帝便贬逐苏轼,自朝廷以至民间,人人心头都罩上一层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苦害百姓了!”当然,也有人暗中窃喜,皇帝再行新政,他们便有了升官发财的机会。 第1255章 天龙(243) 这时朝中执政,都是太皇太后任用的旧臣。翰林学士范祖禹上奏,说道:“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为心,罢王安石、吕惠卿新法而行祖宗旧政,故社稷危而复安,人心离而复合。乃辽主亦与宰相议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敕燕京留守,使边吏约束,无生事。’陛下观敌国之情如此,则中国人心可知。今陛下亲万机,小人必欲有所动摇,而怀利者亦皆观望。臣愿陛下念祖宗之艰难,先太皇太后之勤劳,痛心疾首,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守天佑之政,当坚如金石,重如山岳,使中外一心,归于至正,则天下幸甚!” 赵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一抛,说道:“‘痛心疾首,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这两句话说得不错。但不知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说着双目炯炯,凝视范祖禹。 范祖禹磕头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听政之初,中外臣民上书者以万数,都说政令不便,苦害百姓。太皇太后顺依天下民心,遂改其法,作法之人既有罪当逐,陛下与太皇太后亦顺民心而逐之。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 赵煦冷笑一声,大声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我又有什么干系?”拂袖退朝。 赵煦厌见群臣,但亲政之初,又不便将一群大臣尽数斥逐,当即亲下敕书,升内侍乐士宣、刘惟简、梁从政等人的官,奖赏他们亲附自己之功,连日托病不朝。 太监送进一封奏章,字迹肥腴挺拔,署名苏轼。赵煦道:“苏大胡子倒写得一手好字,却不知胡说些什么。”见疏上写道:“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赵煦道:“我就不爱瞧你这大胡子,永世都不要再见你。”接着瞧下去:“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物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赵煦微微一笑,心道:“这大胡子挺滑头,倒会拍马屁,说我‘圣智绝人’。不过他又说我‘春秋鼎盛’,那是说我年轻,年轻就不懂事。”接下去又看:“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由是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庙之福,天下幸甚。” 赵煦阅罢奏章,寻思:“人人都说苏大胡子是个聪明绝顶的才子,果然名不虚传。他情知我决意绍述先帝,复行新法,便不来阻梗,只是劝我延缓三年。哼,什么‘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他话是说得婉转,意思还不是一样?说我倘若急功近利,躁进大干,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当有悔。”一怒之下,登时将奏章撕得粉碎。 数日后视朝,范祖禹又上奏章:“煦宁之初,王安石、吕惠卿造立三新法,悉变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误国。勋旧之臣屏弃不用,忠正之士相继远引。又用兵开边,结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徙。”赵煦看到这里,怒气渐盛,心道:“你骂的是王安石、吕惠卿,其实还不是在骂我父皇?”又看下去:“蔡确连起大狱,王韶创取熙河,章惇开五溪,沈起扰交管,沈括等兴造西事,兵民死伤者不下二十万。先帝临朝悼悔,谓朝廷不得不任其咎……”赵煦越看越怒,跳过了几行,见下面是:“……民皆愁痛,比屋思乱,赖陛下与太皇太后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悬……”赵煦看到此处,再也难以忍耐,一拍龙案,站起身来。 赵煦那时年方一十八岁,以皇帝之尊再加一股少年的锐气,在朝廷上突然大发脾气,群臣无不失色,只听他厉声说道:“范祖禹,你这奏章如此说,那不是恶言诽谤先帝么?”范祖禹连连磕头,说道:“陛下明鉴,微臣万万不敢。” 赵煦初操大权,见群臣骇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气便消,脸上却仍装着一副凶相,大声道:“先帝以天纵之才,行大有为之志,正要削平蛮夷,混一天下,不幸盛年崩驾,朕绍述先帝遗志,有何不妥?你们却唠唠叨叨的咶噪不休,反来说先帝变法的不是!” 群臣班中闪出一名大臣,貌相清臞,凛然有威,正是宰相苏辙。赵煦心下不喜,心道:“这人是苏大胡子的弟弟,两兄弟狼狈为奸,狗嘴里定然不出象牙。”只听苏辙说道:“陛下明察,先帝有众多设施,远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十二年,终身不受尊号。臣下上章歌颂功德,先帝总是谦而不受。至于政事有所失当,却是那一朝没有错失?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此前人之孝也。” 赵煦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什么叫做‘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苏辙道:“以前朝史事为鉴,比方说汉武帝罢。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匮竭,于是修盐铁、榷酤、均输之政。抢夺百姓的利源财物,民不堪命,几至大乱。武帝崩驾后,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赵煦又哼了一声,心道:“你以汉武帝来比我父皇!” 苏辙眼见皇帝脸色不善,事情甚是凶险,寻思:“我若再说下去,皇上一怒之下,后果即不可测,但我若顺从其意,天下又复扰攘,千千万万生灵啼饥号寒,流离失所,我为当国大臣,心有何忍?今日正是我以一条微命报答太皇太后深恩之时。”又道:“后汉时明帝察察为明,以谶决事,相信妄诞不经的邪理怪说,查察臣僚言行,无微不至,当时上下恐惧,人怀不安。章帝接位,深鉴其失,代之以宽厚恺悌之政,人心喜悦,天下大治,这都是子匡父失,圣人的大孝。”苏辙猜知赵煦于十岁即位,九年来事事听命于太皇太后,心中必定暗自恼恨,决意要毁太皇太后的施政而回复神宗时的变法,以示对父亲的孝心,因而特意举出“圣人之大孝”的话来向皇帝规劝。 赵煦大声道:“汉明帝尊崇儒术,也没什么不好。你以汉武帝来比拟先帝,那是什么用心?这不是公然讪谤么?汉武帝穷兵黩武,末年下哀痛之诏,深自诘责,他行为荒谬,为天下后世所笑,怎能与先帝相比?”越说越响,声色俱厉。 苏辙连连磕头,下殿来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说一句。 许多大臣心中都道:“先帝变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汉武帝可比他好得多了。”但那一个敢说这些话?又有谁敢为苏辙辩解? 一个白须飘然的大臣越众而出,却是范纯仁,从容说道:“请陛下息怒。苏辙言语或有失当,却是一片忠君爱国的美意。陛下亲政之初,对待大臣当有礼貌,不可如诃斥奴仆。何况汉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过能改,也不是坏皇帝。”赵煦道:“人人都说‘秦皇、汉武’,汉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并称,那还不是无道之极么?”范纯仁道:“苏辙所论,是时势与事情,也不是论人。” 赵煦听范纯仁反覆辩解,怒气方息,喝道:“苏辙回来!”苏辙自庭中回到殿上,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陛下,乞赐屏逐。” 次日诏书下来,降苏辙为端明殿学士,为汝州知州,派宰相去做一个小小的州官。 南朝君臣动静,早有细作报到上京。辽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后崩驾,少年皇帝赵煦斥逐持重大臣,显是要再行新政,不禁大喜,说道:“摆驾即赴南京,与萧大王议事。” 耶律洪基又道:“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细作,若知我前去南京,便会戒备。咱们轻骑简从,迅速前往,却也不须知会南院大王。”当下率领三千甲兵,迳向南行,鉴于上次楚王作乱之失,留守上京的官兵由萧后亲自统领。另有十万护驾兵马,随后分批南来。 不一日,御驾来到南京城外。这日萧峰正带了二十余卫兵在北郊射猎,听说辽主突然到来,飞马向北迎驾,远远望见白旄黄盖,当即下马,抢步上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纵下马来,说道:“兄弟,你我名为君臣,实乃骨肉,何必行此大礼?”当即扶起,笑问:“野兽可多么?”萧峰道:“连日严寒,野兽都避到南边去了,打了半日,也只打到些青狼、獐子,没什么大的。”耶律洪基也甚喜射猎,道:“咱们到南郊去找找。”萧峰道:“南郊与南朝接壤,臣怕失了两国和气,严禁下属出猎。”耶律洪基眉头微微一皱,问道:“那么也不打草榖了么?”萧峰道:“臣已禁绝了。”耶律洪基道:“今日咱兄弟聚会,破一破例,又有何妨?”萧峰道:“是!” 号角声响,耶律洪基与萧峰双骑并驰,绕过南京城墙,直向南去。三千甲兵随后跟来。驰出二十余里后,众甲兵齐声吆喝,分从东西散开,像扇子般远远围了开去,但听得马嘶犬吠,响成一团,四下里慢慢合围,草丛中赶起一些狐兔之属。 耶律洪基不愿射杀这些小兽,等了半天,始终不见有熊虎等巨兽出现,正自扫兴,忽听得叫声响起,东南角上十余名汉子飞奔过来,瞧装束是南朝的樵夫猎户之类。辽兵赶不到野兽,知道皇上不喜,恰好围中围上了这十几名汉人,当即吆喝驱赶,逼到皇帝马前。 耶律洪基笑道:“来得好!”拉开镶金嵌玉的铁胎弓,搭上雕翎狼牙箭,连珠箭发,嗤嗤嗤嗤几声过去,箭无虚发,霎时间射倒了六名汉人,羽箭贯胸,都钉死在地。其余的汉人吓得魂飞天外,转身便逃,却又给众辽兵用长矛攒刺,逐了回来。 萧峰看得甚是不忍,叫道:“陛下!”耶律洪基笑道:“余下的留给你,我来看兄弟神箭!”萧峰摇摇头,道:“这些人并无罪过,饶了他们罢。”耶律洪基笑道:“汉人太多,总得杀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们投错胎去做汉人,便是罪过。”说着连珠箭发,又是一个,一壶箭射不到一半,十余名汉人无一幸免,有的立时毙命,有的射中肚腹,一时未能气绝,倒在地下呻吟。众辽兵大声喝采,齐呼:“万岁!” 萧峰当时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辽帝的羽箭,但在众军眼前公然削了皇帝面子,可说大逆不道,但脸上一股不以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来。 耶律洪基笑道:“怎样?”正要收弓,忽见一骑马突过猎围,疾驰而至。耶律洪基见马上之人作汉人装束,更不多问,弯弓搭箭,飕的一箭,便向那人射去。那人伸手竖起两根手指,夹住羽箭。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那人左手伸起,又将第二箭夹住,胯下坐骑丝毫不停,迳向辽主冲来。耶律洪基箭发珠连,后箭接前箭,几乎是首尾相连。但他发得快,对方接得也快,顷刻之间,一个发了七枝箭,一个接了七枝箭。 辽兵亲卫大声吆喝,各挺长矛,挡在辽主之前,生怕来人惊驾。 其时两人相距已不甚远,萧峰看清楚来人面目,大吃一惊,叫道:“阿紫,是你?不得对皇上无礼。” 马上乘者格格一笑,将接住的七枝狼牙箭掷给卫兵,跳下马来,向耶律洪基跪下行礼,说道:“皇上,我接你的箭,可别见怪。”耶律洪基笑道:“好身手,好本事!” 阿紫站起身来,叫道:“姊夫,你是来迎接我么?”双足一登,飞身跃到萧峰马前。 萧峰见她一双眼睛已变得炯炯有神,又惊又喜,叫道:“阿紫,怎地你的眼睛好了?”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给我治的,你说好不好?”萧峰又向她瞧了一眼,突然之间,心头一凛,只觉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苦伤心,照说她双眼复明,又和自己重会,该当十分欢喜才是,何以眼色中所流露出来的心情竟如此凄楚?可是她笑声之中,却又充满了愉悦之意。萧峰心道:“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什么委屈。” 阿紫突然一声尖叫,向前跃出。萧峰同时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后突施暗算,立即转身,只见一柄三股猎叉当胸飞来。阿紫探出左手抓住,顺手一掷,那猎叉插入横卧在地的一人胸膛。那人是个汉人猎户,为耶律洪基射倒,一时未死,拚着全身之力,将手中猎叉向萧峰背心掷来。他见萧峰身穿辽国高官服色,只盼杀得了他,稍雪无辜被害之恨。 阿紫指着那气息已断的猎户骂道:“你这不自量力的猪狗,竟想来暗算我姊夫!” 耶律洪基见阿紫掷死猎户,心下甚喜,说道:“好姑娘,你身手矫捷,果然了得。刚才这一叉自然伤不了咱们南院大王,但万一他因此而受了点轻伤,不免误了朕的大事。好姑娘,该当如何赏你才是?” 阿紫道:“皇上,你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个官儿玩玩。不用像姊夫那样大,可也不能太小,让人家瞧我不起。”耶律洪基笑道:“咱们大辽国只有女人管事,却没女人做官。这样罢,你本来已是郡主了,我升你一级,封你做公主,叫做什么公主呢?是了,叫做‘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小嘴,道:“做公主可不干!”耶律洪基奇道:“为什么不做?”阿紫道:“你跟我姊夫是结义兄弟,我如受封为公主,跟你女儿一样,岂不矮了一辈?” 耶律洪基见阿紫对萧峰神情亲热,而萧峰虽居高位,却不近女色,照着辽人常习,这样的大官,别说三妻四妾,连三十妻四十妾也娶了,想来对阿紫也颇具情意,多半为了她年纪尚小,不便成亲,笑道:“你这公主是长公主,和我妹子同辈,不是和我女儿同辈。我不但封你为‘平南公主’,连你的一件心愿,也一并替你完偿了如何?” 阿紫俏脸一红,道:“我有什么心愿?陛下怎又知道了?你做皇帝的人,却也这么信口开河。”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对耶律洪基说话,也不拘什么君臣之礼。 辽国礼法本甚粗疏,萧峰又是耶律洪基极宠信的贵人,阿紫这么说,耶律洪基只嘻嘻一笑,道:“这平南公主你如不做,我便不封了。一、二、三,你做不做?” 第1256章 天龙(244) 阿紫盈盈下拜,低声道:“阿紫向皇上谢恩。”萧峰也躬身行礼,道:“谢陛下恩典。”他待阿紫犹如自己亲妹,她既受辽帝恩封,萧峰自也道谢。 耶律洪基却道自己所料不错,心道:“我让他风风光光的完婚,然后命他征宋,他自是更效死力。”萧峰心中却在盘算:“皇上此番南来,有甚用意?他为什么将阿紫的公主封号称为‘平南’?平南,平南,难道他想向南朝用兵吗?” 耶律洪基握住萧峰的右手,说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见,过去说一会儿话。” 二人并骑南驰,骏足坦途,片刻间已驰出十余里外。平野上田畴荒芜,麦田中都长满了荆棘杂草。萧峰寻思:“宋人怕我们出来打草谷,以致数十万亩良田都抛荒了。” 耶律洪基纵马上了一座小丘,立马丘顶,顾盼自豪。萧峰跟了上去,随着他目光望去,但见一路长阪南下,峰峦起伏,地势渐低,大地无有尽处。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着南方,说道:“兄弟,三十余年之前,父皇曾携我来此,向南指点大宋的锦绣山河。”萧峰道:“是。”耶律洪基道:“你自幼长于南蛮之地,多识南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方住,是不是比咱们北国苦寒之地舒适得多?”萧峰道:“地方到处都是一般。说到‘舒适’二字,只要过得舒齐安适,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惯在南方住,南人也不惯在北方住。老天爷既作了这般安排,倘若强要调换,不免自寻烦恼。”耶律洪基道:“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惯了,却又移来北地,岂不心下烦恼?”萧峰道:“臣是浪荡江湖之人,四海为家,不比寻常的农夫牧人。臣得蒙陛下赐以栖身之所,高官厚禄,深感恩德,更有什么烦恼?”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向他脸上凝视。萧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视,微笑着将目光移了开去。耶律洪基缓缓说道:“兄弟,你我虽有君臣之份,却是结义兄弟,多日不见,却如何生分了?”萧峰道:“当年微臣不知陛下是我大辽国天子,以致多有冒渎,妄自高攀,既知之后,岂敢仍以结义兄弟自居?”耶律洪基叹道:“做皇帝的人,反不能结交几个推心置腹、义气深重的汉子。兄弟,我若随你行走江湖。无拘无束,只怕反更快活。” 萧峰喜道:“陛下喜爱朋友,那也不难。臣在中原有两个结义兄弟,一是灵鹫宫的虚竹子,一是大理国段誉,都是肝胆照人的热血汉子。陛下如愿召见,臣可请他们来辽国一游。”他自回南京后,每日但与辽国的臣僚将士为伍,言语性子,格格不入,对虚竹、段誉二人好生想念,甚盼邀他们来辽国聚会盘桓。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结义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你可遣急足分送书信,邀请他们到辽国来,朕自可各封他们二人大大的官职。”萧峰微笑道:“请他们来玩玩倒是不妨,这两位兄弟,做官是做不来的。”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说道:“兄弟,我观你神情言语,常有郁郁不足之意。我富有天下,君临四海,何事不能为你办到?却何以不对做哥哥的说?” 萧峰心下感动,说道:“不瞒陛下说,此事是我生平恨事,铸成大错,再难挽回。”当下将如何错杀阿朱之事大略说了。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大声道:“难怪兄弟三十多岁年纪,却不娶妻,原来是难忘旧人。兄弟,你所以铸成这个大错,推寻罪魁祸首,都是那些汉人南蛮不好,尤其是丐帮一干叫化子,更加忘恩负义。你也休得烦恼,我克日兴兵,讨伐南蛮,把中原武林、丐帮众人,一古脑儿的都杀了,以泄你雁门关外杀母之仇,聚贤庄中受困之恨。你既喜欢南蛮的美貌女子,我挑一千个、二千个来服侍你,却又何难?” 萧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心道:“我既误杀阿朱,此生终不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岂是一千个、一万个汉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惯了后宫千百名宫娥妃子,那懂得‘情’之一字?”说道:“多谢陛下厚恩,只是臣与中原武人之间的仇怨,已一笔勾销。微臣手底已杀了不少中原武人,怨怨相报,实是无穷无尽。战衅一启,兵连祸结,更加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说道:“宋人文弱,只会大言炎炎,战阵之上,不堪一击。兄弟英雄无敌,统兵南征,南蛮降顺,指日可待,那有什么兵连祸结?兄弟,哥哥此次南来,你可知为的是什么事?”萧峰道:“正要陛下示知。” 耶律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与贤弟畅聚别来之情。贤弟此番西行,西夏国的形势险易,兵马强弱,想必都已了然于胸。以贤弟之见,西夏是否可取?” 萧峰吃了一惊,寻思:“皇上的图谋着实不小,既要南占大宋,又想西取西夏。”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想瞧瞧西夏公主招亲的热闹,全没想到战阵攻伐之事。陛下明鉴,臣子历险江湖,近战搏击,差有一日之长,但行军布阵,臣子实在一窍不通。”耶律洪基笑道:“贤弟不必过谦。西夏国王这番大张旗鼓的招驸马,却闹了个虎头蛇尾,无疾而终,当真好笑。其实当日贤弟带得十万兵去,将西夏公主娶回南京,倒也甚好。”萧峰微微一笑,心想:“皇上只道有强兵在手,要什么便有什么。” 耶律洪基说道:“做哥哥的此番南来,第二件事为的是替兄弟增爵升官。贤弟听封。”萧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耶律洪基朗声道:“南院大王萧峰听封!”萧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说道:“南院大王萧峰公忠体国,为朕股肱,兹进爵为宋王,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钦此。”原来辽国朝制,北院统兵,南院统民,现辽帝进封萧峰统帅三军,那是大增他的权位了。 萧峰心下迟疑,不知如何是好,说道:“微臣无功,实不敢受此重恩。”耶律洪基森然道:“怎么?你拒不受命么?”萧峰听他口气严峻,知无可推辞,只得叩头道:“臣萧峰谢恩。”耶律洪基哈哈大笑,道:“这样才是我的好兄弟呢。”双手扶起,说道:“兄弟,我这次南来,却不是以南京为止,御驾要到汴梁。” 萧峰又是一惊,颤声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么……”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为我先行,咱们直驱汴梁。日后兄弟的宋王府,便设在汴梁赵煦小子的皇宫之中。”萧峰道:“陛下是说咱们要和南朝开仗?” 耶律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开仗,而是南蛮要和我较量。南朝太皇太后这老婆子主政之时,一切总算井井有条,我虽有心南征,却也没十足把握。现下老太婆死了,赵煦这小子乳臭未干,居然派人整饬北防、训练三军,又要募兵养马、筹办粮秣,嘿嘿,这小子不是为了对付我,却又对付谁?” 萧峰道:“南朝训练士兵,那也不必去理他。这几年来宋辽互不交兵,两国都很太平。赵煦若来侵犯,咱们自是打他个落花流水,杀他个匹马难归。他若畏惧陛下声威,不敢轻举妄动,咱们也不必去跟这小子一般见识。”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广人稠,物产殷富,如出了个英主,真要和大辽为敌,咱们是斗他们不过的。天幸赵煦这小子胡作非为,斥逐忠臣,连苏大胡子也给他贬斥了。此刻君臣不协,人心不附,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此时不举,更待何时?” 萧峰举目向南望去,眼前似乎出现一片幻景:成千成万辽兵向南冲去,房舍起火,烈焰冲天,无数男女老幼在马蹄下辗转呻吟,羽箭蔽空,宋兵辽兵互相斫杀,纷纷堕于马下,鲜血与河水一般奔流,骸骨遍野…… 耶律洪基大声道:“我契丹列祖列宗要将南朝收列版图,好几次都功败垂成。今日天命攸归,大功要成于我手。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史,那是何等的美事?” 萧峰双膝跪倒,连连磕头,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恳。”耶律洪基微微一惊,问道:“你要什么?做哥哥的只须力之所及,无有不允。”萧峰道:“请陛下为宋辽两国千万生灵着想,收回南征的圣意。咱们契丹人向来游牧为主,纵得南朝土地,亦归无用。何况兵凶战危,难期必胜,假如小有挫折,反损了陛下的威名。” 耶律洪基听萧峰的言语,自始至终不愿南征,心想自来契丹的王公贵人、将帅大臣,一听到“南征”二字,无不鼓舞踊跃,何以萧峰却一再劝阻?斜睨萧峰,只见他双眉紧蹙,若有重忧,寻思:“我封他为宋王、平南大元帅,那是我大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日后王居汴梁,等于是大宋天子,那是平白送上来的一场大富大贵,他为什么反而不喜?是了,他虽是辽人,但自幼为南蛮抚养长大,可说一大半是南蛮子。大宋于他乃父母之邦,听我说要发兵去伐南蛮,他便竭力劝阻。以此看来,纵然我勉强他统兵南征,只怕他也不肯尽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决,兄弟不必多言。” 萧峰道:“征战乃国家大事,务请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还是请陛下另委贤能的为是。以臣统兵,只怕误了陛下大事。” 耶律洪基此番兴兴头头的南来,封赏萧峰重爵,命他统率雄兵南征,原是顾念结义兄弟的情义,给他一个大大恩典,料想他定然喜出望外,那知他既当头大泼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帅之职,不由得大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目中,南朝比辽国更为要紧?你是宁可忠于南朝,不肯忠于我大辽?” 萧峰拜伏于地,说道:“陛下明鉴。萧峰是契丹人,自是忠于大辽。大辽若有危难,萧峰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尽忠报国,万死不辞。” 耶律洪基道:“赵煦这小子已萌觊觎我大辽国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如不先发制人,说不定便有亡国灭种的大祸。你说什么尽忠报国,万死不辞,可是我要你为国统兵,你却不奉命?” 萧峰道:“臣平生杀人多了,实不愿双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许臣辞官,隐居山林。” 耶律洪基听他说要辞官,更加愤怒,心中立动杀意,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颈中斩落,随即转念:“此人武功厉害,我一刀斩他不死,势必为他所害。何况昔日他于我有平乱大功,又和我有结义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杀功臣,究于恩义有亏。”长叹一声,手离刀柄,说道:“你我所见不同,一时也难勉强,你回去好好想想,望你能回心转意,拜命南征。” 萧峰虽拜伏于地,但身侧之人便扬一扬眉毛、举一举指头,他也能立时警觉,何况耶律洪基手按刀柄、起意杀人?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说下去,越说越僵,难免翻脸,当即说道:“遵旨!”站起身来,牵过耶律洪基的坐骑。 耶律洪基一言不发,跃上马背,疾驰而去。先前君臣并骑南行,北归时却一先一后,相距数十丈。萧峰知耶律洪基对己已生疑忌,若跟随太近,既令他提防不安,而他提及南征之事,又不能不答,索性远远堕后。 回到南京,萧峰请辽帝驻跸南院大王王府。耶律洪基笑道:“我不来打扰你啦,你清静下来,细想这中间的祸福利害。我自回御营下榻。”萧峰恭送耶律洪基回归御营。耶律洪基从上京携来大批宝刀利剑、骏马美女、金银财宝,赏赐于他。萧峰谢恩,领回王府。 萧峰甚少亲理政务,文物书籍,向来不喜,因此王府中也没什么书房,平时便在大厅中和诸将坐地,传酒而饮,割肉而食,不失当年与群丐纵饮的豪习。契丹诸将在大漠毡帐中本来也是这般,见大王随和豪迈,遇下亲厚,尽皆欢喜。 此刻萧峰从御营归来,天时已晚,踏进大厅,见牛油大烛火光摇曳下,虎皮上伏着个紫衫少女,正是阿紫。 她听得脚步声响,立即跃起,扑过去搂着萧峰的脖子,瞧着他眼睛,问道:“我来了,你不高兴么?为什么一脸不开心的样子?”萧峰摇了摇头,道:“我是为了别的事。阿紫,你来了,我很高兴。在这世界上,现今我就只挂念你一人,怕你遭到什么危难。你回到了我身边,眼睛又治好了,我就什么也没牵挂了。” 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还封了我做公主,你很开心么?”萧峰道:“封不封公主,小阿紫还是小阿紫。皇上刚才又升我的官,唉!”说着一声长叹,提过一只牛皮袋子,拔去塞子,喝了两大口酒。大厅四周放满了盛酒的皮袋,萧峰兴到即喝,也不须人侍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官啦!”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皇上封我为宋王、平南大元帅,要我统兵去攻打南朝。你想,这征战一起,要杀多少官兵百姓?我不肯拜命,皇上为此着恼。” 阿紫道:“姊夫,你又来古怪啦。我听人说,你在聚贤庄上曾杀了无数中原武林豪杰,也不见你叹一口气。中原武林那些蛮子欺侮得你这等厉害,今日好容易皇上让你吐气扬眉,叫你率领大军,将这些家伙尽数杀了,你怎么反不喜欢啦?” 萧峰举起皮袋喝了一大口酒,又一声长叹,说道:“当日我和你姊姊二人受人围攻,若不奋战,便给人乱刀分尸,那是出于无奈。当日给我杀了的人中,有不少是我的好朋友,尤其有个丐帮的奚长老,事后想来,心中难过得很。” 阿紫道:“啊。我知道啦,当年你是为了阿朱,这才杀人。那么现下我请你为我去杀那些南朝蛮子,好不好呢?”萧峰瞪了她一眼,怫然道:“人命大事,在你口中说来,却如是宰牛杀羊一般。你爹爹虽是大理国人,妈妈却是南朝宋人。” 第1257章 天龙(245) 阿紫嘟起了嘴,转过了身,道:“我早知在你心中,一千个我也及不上一个她,一万个活着的阿紫,也及不上一个不在人世的阿朱。看来只有我快快死了,你才会念着我一点儿。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这么远路来探望你。你……你几时又把人家放在心上?” 萧峰听她话中大有幽怨之意,不由得怦然心惊,想起她当年发射毒针暗算自己,便是为要自己长陪在她身边,说道:“阿紫,你年纪小,就只顽皮淘气,不懂大人的事……”阿紫抢着道:“什么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应姊姊照顾我,你……你只照顾我有饭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几时照顾到我的心事了?你从来就不理会我心中想什么。”萧峰越听越惊,不敢接口。 阿紫转背了身子,续道:“那时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决不会喜欢我,我也不来跟你亲近。现下我眼睛好了,你仍不来睬我。我……我什么地方不及阿朱了?相貌没她好看么?人没她聪明么?只不过她已死了,你就时时刻刻惦念着她。我……我恨不得那日就给你一掌打死了,你也就会像想念阿朱一般的念着我……”说到伤心处,突然转身,扑在萧峰怀里,纵声大哭。萧峰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阿紫呜咽一阵,又道:“我怎么是小孩子?在那小桥边的大雷雨之夜,我见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这么伤心,我就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心中说:‘你不用这么难受。你没了阿朱,还有个阿紫呢。我也会像阿朱这样,真心真意的待你好。’我打定了主意,我一辈子要跟着你。可是你又偏偏不许,我心中便说:‘好罢,你不许我跟着你,那么我便将你弄得残废了,由我摆布,叫你一辈子跟着我。’”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这些旧事,那也不用提了。” 阿紫叫道:“怎么是旧事?在我心里,就永远和今天的事一样新鲜。我又不是没跟你说过,你就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 萧峰轻轻抚摩阿紫秀发,低声道:“阿紫,我年纪大了你一倍,只能像叔叔、哥哥这般照顾你。我这一生只喜欢过一个女子,那就是你姊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代替阿朱,我也决计不会再去喜欢那一个女子。皇上赐给我一百多名美女,今天又赐了许多,我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我关怀你,全是为了阿朱。” 阿紫又气又恼,突然伸起手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巴掌。萧峰若要闪避,这一掌如何能击到他脸上?然见阿紫气得脸色惨白,全身发颤,目光中流露出异常凄苦神色,看了好生难受,不忍避开她这一掌。 阿紫一掌打过,好生后悔,抓住萧峰手掌,拍向自己脸颊,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你打还我,打还我!” 萧峰道:“这不是孩子气么?世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这么伤心!你的眼色为什么这样悲伤?姊夫是个粗鲁汉子,你老是陪伴着我,叫你心里不痛快!”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现出悲伤难过的神气,是不是?唉,都是那丑八怪累了我。”萧峰问道:“什么那丑八怪累了你?”阿紫道:“我这对眼睛,是那个丑八怪、铁头人给我的。”萧峰一时未能明白,问道:“丑八怪?铁头人?” 阿紫道:“那个丐帮帮主庄聚贤,你道是谁?说出来当真教人笑破了肚皮,竟便是那个给我套了一个铁面具的游坦之。就是那聚贤庄二庄主游驹的儿子,曾用石灰撒过你眼睛的。也不知他从什么地方学来了一些古怪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拚命讨我欢心。我可给他骗得苦了。那时我眼睛瞎了,又没旁人依靠,只好庄大哥长、庄大哥短的叫他。现下想来,真羞愧得要命。” 萧峰奇道:“原来那丐帮的庄帮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铁丑,难怪他脸上伤痕累累,想是揭去铁套时弄伤了脸皮。这铁丑便是游坦之吗?唉,你可真也太胡闹了,欺侮得人家这个样子。这人不念旧恶,好好待你,也算难得。” 阿紫冷笑道:“哼,什么难得?他那里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给他。” 萧峰想起当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游坦之凝视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确是孕育深情,只当时没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将他杀了?挖了他眼睛?”阿紫摇头道:“不是,我没杀他,这对眼睛是他自愿给我的。”萧峰更加不懂了,问道:“他为什么肯将自己的眼珠挖出来给你?” 阿紫道:“这人傻里傻气的。我和他到了缥缈峰灵鹫宫里,寻到了你的把弟虚竹子,请他给我治眼。虚竹子找了医书来看了半天,说道必须用新鲜的活人眼睛换上才成。灵鹫宫中个个是虚竹子的下属,我既求他换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掳个人来。这家伙却哭了起来,说道我治好眼睛,看到他真面目,便不会再理他了。我说不会不理他,他总不信。那知他竟拿了尖刀,去找虚竹子,愿意把自己眼睛换给我。虚竹子说什么不答允。那铁头人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脸上划了几刀,说道虚竹子倘若不肯,他立即自杀。虚竹子无奈,只好将他眼睛给我换上。” 她这般轻描淡写的说来,似是一件稀松寻常之事,但萧峰听入耳中,只觉其中的可畏可怖,较之生平种种惊心动魄的凶杀斗殴,尤有过之。他双手发颤,啪的一声,掷去了手中酒袋,说道:“阿紫,是游坦之心甘情愿的将眼睛换了给你?”阿紫道:“是啊。”萧峰道:“你……你这人真铁石心肠,人家将眼睛给你,你便受了?” 阿紫听他语气严峻,双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来,突然道:“姊夫,你眼睛倘若盲了,我也心甘情愿将我的好眼睛换给你。” 萧峰听她这两句话说得情辞恳挚,确非虚言,不由得感动,柔声道:“这位游君对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那里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现下在何处?” 阿紫道:“多半还是在灵鹫宫。他没了眼睛,这险峻之极的缥缈峰如何下来?” 萧峰道:“啊,说不定二弟又能找到那一个死囚的眼睛再给他换上。”阿紫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虚竹子说道,我的眼睛只是给丁春秋毒坏了眼膜,筋脉未断,因此能换。铁丑的眼睛挖出时,筋脉都断,不能再换。”萧峰道:“你快去陪他,从此不离开他。”阿紫摇头道:“我不去,我只跟着你,那个人丑得像妖怪,我多瞧一眼便作呕,怎能陪他?”萧峰怒道:“人家面貌虽丑,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见你!”阿紫顿足哭道:“我……我……”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两名卫士齐声说道:“圣旨到!”跟着厅门打开。萧峰和阿紫一齐转身,只见一名皇帝的使者走进厅来。 辽国朝廷礼仪,远不如宋朝的繁复,臣子见到皇帝使者,只肃立听旨便是,用不着什么换朝服,摆香案,跪下接旨。那使者朗声说道:“皇上宣平南公主见驾。” 阿紫道:“是!”拭了眼泪,跟着那使者去了。 萧峰瞧着阿紫的背影,心想:“这游坦之对她钟情之深,当真古今少有。只因阿紫情窦初开之时,恰和我朝夕相处,她重伤之际,我又不避男女之嫌,尽心照料,以致惹得她对我生出一片满是孩子气的痴心。我务须叫她回到游君身边。人家如此对她,她如背弃这双眼已盲之人,老天爷也是不容。”耳听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脚步声慢慢远去,终于不再听闻,又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干什么?定是要她劝我听命伐宋。我如坚不奉诏,国法何存?适才在南郊争执,皇上手按刀柄,已启杀机,想他是顾念君臣之情,兄弟之义,这才强自克制。可是我如奉命伐宋,带兵去屠杀千千万万宋人,于心却又何忍?爹爹一生以宋辽和好为志,他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听到我率军南下,定然衷心不喜。唉,我抗拒君命乃不忠,不顾金兰之情是不义,但若南下攻战,残杀百姓是不仁,违父之志是不孝。忠孝难全,仁义无法兼顾,却又如何是好?罢,罢,罢!这南院大王不能做了,我挂印封库,给皇上来个不别而行,却又到那里去?莽莽乾坤,竟无我萧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两口酒,寻思:“且等阿紫回来,和她同上缥缈峰去,一来送她和游君相聚,二来我在二弟处盘桓些时,再作计较。” 阿紫随着使者来到御营,见到耶律洪基,冲口便道:“皇上,这平南公主还给你,我不做啦!” 耶律洪基宣召阿紫,不出萧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劝萧峰奉旨南征,听她劈头便这么说,不禁皱起眉头,怫然道:“朝廷封赏,是国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儿的玩意,岂能任你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萧峰之故,爱屋及乌,对阿紫总和颜悦色,此刻言语却说得重了。阿紫哇的一声,放声哭了出来。耶律洪基一顿足,说道:“乱七八糟,乱七八糟,真不成话!” 忽听得帐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皇上,为什么着恼?怎么把人家小姑娘吓唬哭了?”说着环佩玎珰,一个贵妇人走了出来。 这妇人眼波如流,掠发浅笑,阿紫认得她是皇上最宠幸的穆贵妃,便抽抽噎噎的说道:“穆贵妃,你倒来说句公道话,我说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骂我呢。” 穆贵妃见她哭得楚楚可怜,多时不见,阿紫身材已高了些,容色也更见秀丽,向耶律洪基横了一眼,抿嘴笑道:“皇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为平南贵妃罢。” 耶律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闹,胡闹!我封这孩子,是为了萧峰兄弟,一个平南大元帅,一个平南公主,好让他们风风光光的成婚。那知萧峰不肯做平南大元帅,这姑娘也不肯做平南公主。是了,你也是南蛮子,不愿意我们去平南,是不是?”语气中已隐含威胁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们平不平南呢?你平东也好,平西也好,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却要我嫁给一个瞎了双眼的丑八怪。”耶律洪基和穆贵妃听了大奇,齐问:“为什么?”阿紫不愿详说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欢我,逼我去嫁给旁人。” 便在这时,帐外有人轻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帐外,见是派给萧峰去当卫士的亲信。那人低声道:“启奏皇上:萧大王在库门上贴了封条,把金印用黄布包了,挂在梁上,瞧这模样,他……他……他是要不别而行。” 耶律洪基一听,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他还当我是皇帝么?”略一思索,道:“唤御营都指挥来!”片刻间御营都指挥来到身前。耶律洪基道:“你率领兵马,将南院大王府四下围住了。”又下旨:“传令紧闭城门,谁也不许出入。”他生恐萧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的颁发号令,将南院大王部下的大将一个个传来。 穆贵妃在御帐中听得外面号角之声不绝,马蹄杂沓,显是起了变故。契丹人于男女之间的界限看得甚轻,她便走到帐外,轻声问:“陛下,出了什么事?干么这等怒气冲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萧峰这厮不识好歹,竟想叛我而去。这厮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蛮报讯。他多知我大辽的军国秘密,到了宋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贵妃沉吟道:“常听陛下说道,这厮武功好生了得,如拿他不住,给他逃了,倒是个大大祸胎。”耶律洪基道:“是啊!”吩咐卫士:“传令飞龙营、飞虎营、飞豹营,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御营卫士应命,传令下去。 穆贵妃道:“陛下,我有个计较。”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阵。耶律洪基点头道:“却也使得。此事若成,朕重重有赏。”穆贵妃微笑道:“但教讨得陛下欢心,便是重赏了。陛下这般待我,我还贪图什么?” 御营外调动兵马,阿紫坐在帐中,却毫不理会。契丹人大呼小叫的奔来驰去,她昔日见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场猎,也这么乱上一阵,浑没想到耶律洪基调动兵马,竟然要去捉拿萧峰。她坐在一只骆驼鞍子上,心乱如麻:“我对姊夫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可是他……他竟半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要我去陪伴那个丑八怪。我……我宁死也不去,不去,不去,偏偏不去!”心中这般想,左右足不住踢着地毡上所织的老虎头。 忽然一只手轻轻按上了她肩头,阿紫微微一惊,抬起头来,遇到的是穆贵妃温柔和蔼的眼光,只听她笑问:“小妹妹,你在出什么神?在想你姊夫,是不是?” 阿紫听她说到自己心底私情,不禁晕红了双颊,低头不语。穆贵妃和她并排而坐,拉过她一只手,轻轻抚摸,柔声道:“小妹妹,男人家都是粗鲁暴躁的脾气,尤其像咱们皇上哪、南院大王哪,那是当世的英雄好汉,要想收服他们的心,可着实不容易了。”阿紫点了点头,觉得她这几句话甚是有理。穆贵妃又道:“我们宫里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长得美丽的,比我更会讨皇上欢心的,可不知有多少。皇上却最宠爱我,一半虽是缘份,一半也是上京圣德寺那位老和尚的眷顾。小妹子,你姊夫现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发愁。待我跟皇上回上京之时,你同我们一起去,到圣德寺去求求那位高僧,他会有法子的。” 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什么法子?”穆贵妃道:“此事我便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跟第二个人说。你得发个誓,决不能泄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将穆贵妃跟我说的秘密泄漏出去,乱刀分尸,不得好死。”穆贵妃沉吟道:“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这件事牵涉太也重大,你再发一个重些的誓。”阿紫道:“好!我要是泄漏了你告知我的秘密,叫我……叫我给我姊夫亲手一掌打死。”说到这里,心中有些凄苦,也有些甜蜜。 第1258章 天龙(246) 穆贵妃点头道:“给自己心爱的男人一掌打死,那确是比给人乱刀分尸还惨上百倍。这我就信你了。好妹子,那位高僧佛法无边,神通广大,我向他跪求之后,他便给我两小瓶圣水,叫我通诚暗祝,悄悄给我心爱的男人喝下一瓶。那男人便永远只爱我一人,到死也不变心。我已给皇上喝了一瓶。这还剩下一瓶。”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色的小瓷瓶来,紧紧握在手中,唯恐跌落。其实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毡,便掉在地下,也不打紧。 阿紫既惊且喜,求道:“好姊姊,给我瞧瞧。”她自幼在星宿派门下,对这类蛊惑人心的法门向来信之不疑。穆贵妃道:“瞧瞧倒可以,却不能打翻了。”双手捧了瓷瓶,郑而重之的递过去。阿紫接了过来,拔去瓶塞,在鼻边一嗅,觉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穆贵妃伸手将瓷瓶取过,塞上木塞,用力揿了几下,只怕药气走失,说道:“本来嘛,我分一些给你也不妨。可是我怕万一皇上日后变心,这圣水还用得着。” 阿紫道:“你说皇上喝了一瓶之后,便对你永不变心了?”穆贵妃微笑道:“话是这么说,可不知圣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这么久。否则那圣僧干么要给我两瓶?我更耽心这圣水落入了别的嫔妃手中,她们也去悄悄给皇上喝了,皇上就算对我不变心,却也要分心……”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耶律洪基在帐外叫道:“阿穆,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穆贵妃笑道:“来啦!”匆匆奔出,奔到帐口,嗒的一声轻响,小瓷瓶从怀中落出,竟没察觉。 阿紫又惊又喜,待她一踏出帐外,立即纵身而前,拾起瓷瓶,揣入怀中,心道:“我快拿去给姊夫喝了,另外灌些清水进去,再还给穆贵妃,反正皇上已对她万分宠幸,这圣水于她也已无用处。”当即揭开后帐,轻轻爬了出去,一溜烟的奔向南院大王王府。 但见王府外兵卒众多,似是南院大王在调动兵马。阿紫走进大厅,见萧峰背负双手,正在滴水檐前走来走去,似是老大不耐烦。 他一见阿紫,登时大喜,道:“阿紫,你回来就好,我只怕你给皇上扣住了,不得脱身呢。咱们这就动身,迟了可来不及啦。”阿紫奇道:“到那里去?为什么迟了就来不及?皇上又为什么要扣住我?” 萧峰道:“你听听!”两人静了下来,只听王府四周马蹄之声不绝,夹杂着铁甲锵锵,兵刃交鸣,东南西北都是如此。阿紫道:“干什么?你要带兵去打仗么?” 萧峰苦笑道:“这些兵都不归我带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要来拿我。”阿紫道:“好啊,咱们好久没打架了,我和你便冲杀出去。”萧峰摇头道:“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封我为南院大王,此番又亲自前来,给我加官晋爵。此时所以疑我,不过因我决意不肯南征之故。我若伤他部属,有亏兄弟之义,不免惹得天下英雄耻笑,说我萧峰忘恩负义,对不起人。阿紫,咱们这就走罢,悄悄的不别而行,让他拿不到我,也就是了。” 阿紫道:“嗯,咱们便走。姊夫,却到那里去?”萧峰道:“去缥缈峰灵鹫宫。”阿紫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道:“我不去见那丑八怪。”萧峰道:“事在紧急,去不去缥缈峰,待离了险地之后再说。” 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缥缈峰,显是全没将我放在心上,还是趁早将圣水给你喝了,只要你对我倾心,自会听我的话。若有迁延,只怕穆贵妃赶来夺还。”说道:“也好!我去拿几件替换衣服。” 匆匆走到后堂,取过一只碗来,将瓷瓶中圣水倒入碗内,又倒入大半碗酒,心中默祷:“菩萨有灵,保佑萧峰饮此圣水之后,全心全意的爱我阿紫,娶我为妻,永不再想念阿朱姊姊!”回到厅上,说道:“姊夫,你喝了这碗酒提提神。这一去,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萧峰接过酒碗,烛光下见阿紫双手发颤,目光中现出异样的神采,脸色又兴奋,又温柔,不由得心中一动:“当年阿朱对我十分倾心之时,脸上也是这般神气!唉,看来阿紫果真对我也是一片痴心!”当即将大半碗酒喝了,问道:“你取了衣服没有?” 阿紫见他喝了圣水,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们走罢!” 萧峰将一个包裹负在背上,包中装着几件衣服,几块金银,低声道:“他们定是防我南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携着阿紫的手,轻轻开了边门,张眼往外探视,见两名卫士并肩巡视过来。萧峰藏身门后,一声咳嗽,两名卫士一齐过来查看。萧峰伸指点出,早将二人点倒,拖入树荫之下,低声道:“快换上这两人的盔甲。”阿紫喜道:“妙极!”两人剥下卫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各持一柄长矛,并肩巡查过去。阿紫将头盔戴得低低的,压住了眉毛,偷眼看萧峰时,见他缩身弯腰而行,不禁心下暗笑。两人走得几步,便见一名帅营亲兵的十夫长带着十名亲兵,巡查过来。萧峰和阿紫站立一旁,举矛致敬。 那十夫长点了点头,便即行过,见阿紫一身衣甲直拖到地,全不称身,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又见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气,挥拳便向她肩头打去,喝道:“你穿的什么衣服?”阿紫只道事泄,反手勾住他手腕,左足向他腰眼里踢去。那十夫长叫声“啊哟”,直跌了出去。 萧峰道:“快走!”拉着她手腕,即前抢出。那十名亲兵大声叫了起来:“有奸细!有刺客!”还不知这二人乃是萧峰和阿紫。两人冲得一程,见迎面十余骑驰来,萧峰举起长矛,横扫过去,将马上乘者纷纷打落,右手一提,将阿紫送上马背,自己飞身上了另一匹马,拉转马头,两骑向北门冲去。 这时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将卒已得到讯息,四面八方围上来。萧峰纵马疾驰,果不出他所料,辽兵十之八九布于南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门一带稀稀落落的没多少人。这些将士一见萧峰,先自怯了,虽迫于军令,上前拦阻,但给萧峰一喝一冲,不由得纷纷让路,远远落在后面,呐喊追赶。待御营都指挥增调人马赶来,萧峰和阿紫已自去得远了。 萧峰纵马来到北门,见城门已然紧闭,城门前密密麻麻的排着一百余人,各挺长矛,挡住去路。萧峰若冲杀过去,这百余名辽兵须拦他不住,但他只求脱身,实不愿多伤本国军士,左手伸出,将阿紫从马背上抱过,右足在镫上一点,双足已站上了马背,跟着提一口气,飞身往城头扑去。这一扑原不能跃上城头,他早已有备,待身子沉落,右手长矛已向城墙插去,矛入城墙,一借力间,飞身上了城头。 向城外望去,只见黑黝黝地并无灯火,显是无人料他会逾城向北,竟无一兵一卒把守。萧峰一声长啸,向城内朗声叫道:“你们去禀告皇上,说道萧峰得罪了皇上,不敢面辞。皇上大恩大德,萧峰永不敢忘。”他揽住阿紫的腰,转过身来,只要一跳下城头,那就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再也无拘无束了。 心下微微一喜,正要纵身下跃,突然之间,小腹中感到一阵剧痛,跟着双臂酸麻,揽在阿紫腰间的左臂不由自主的松开,接着双膝一软,坐倒在地,肚中犹似数千把小刀乱剜乱刺般剧痛,忍不住“哼”了一声。阿紫大惊,叫道:“姊夫,你怎么了?” 萧峰全身痉挛,牙关相击,说道:“我……我……中了……中了剧……剧毒……等一等……我运气……运气逼毒……”当即气运丹田,要将腹中的毒物逼将出来。那知不运气倒也罢了,一提气间,登时四肢百骸到处剧痛,丹田中内息只提起顷刻,又沉了下去。萧峰耳听得马蹄声奔腾,数千骑自南向北驰来,又提一口气,却觉四肢已全无知觉,知所中毒药厉害无比,不能以内力逼出,便道:“阿紫,你快快去罢,我……我不能陪你走了!” 阿紫一转念间,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贵妃的诡计,她骗得自己拿圣水去给萧峰服下,这那里是圣水,其实是毒药。她又惊又悔,搂住萧峰头颈,哭道:“姊夫……是我害了你,这毒药是我给你喝的。”萧峰心头一凛,不明所以,问道:“你为什么要害死我?”阿紫哭道:“不,不!穆贵妃给了我一瓶水,她骗我说,如给你喝了,你就永远永远喜欢我,会……会娶我为妻。我实在蠢得厉害,姊夫,我跟你一起死,咱们再也不会分开!”说着抽出腰刀,便要往自己颈中抹去。 萧峰道:“且……且慢!”他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钢刀削割,身内身外同时剧痛,难以思索,过了好一会,才明白阿紫言中之意,说道:“我不会死,你不用寻死!” 只听得两扇厚重的城门轧轧的开了。数百名骑兵冲出北门,呐喊布阵。一队队兵马自南而来,络绎出城。萧峰坐在城头,向北望去,见火把照耀数里,几条火龙还在蜿蜒北延,回头南望,小半个城中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将御营的兵马尽数调了出来,来拿我一人。”只听得城内城外的将卒齐声大叫:“萧峰反叛,速速投降!” 萧峰腹中又是一阵剧痛,低声道:“阿紫,你快设法逃命去罢!”阿紫道:“我亲手下毒害死了你,我怎能独活?我……我……我跟你死在一起!”萧峰苦笑道:“这不是杀人的毒药,只是令我身受重伤,没法动手而已。” 阿紫喜道:“当真?”转身将萧峰拉着伏到自己背上。可是她身形纤小,萧峰却特别魁伟,阿紫负着他站起身来,萧峰仍双足着地。便在此时,十余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来,一手执刀,一手高举火把,却都畏惧萧峰,不敢迫近。 萧峰道:“抗拒无益,让他们来拿罢!”阿紫哭道:“不,不!谁敢动你一根寒毛,我便将他杀了。”萧峰道:“不可为我杀人。假如我肯杀人,奉旨领兵南征便是,又何必闹到这步田地?”提高嗓子道:“如此畏畏缩缩,算得什么契丹男儿?同我一起去见皇上。” 众武士一怔,一齐躬身,恭恭敬敬的道:“是!咱们奉旨差遣,对大王无礼,请大王恕罪!”萧峰为南院大王虽时日不多,但厚待部属,威望着于北地,契丹将士十分敬服。在人群之中,大家随声附和,大叫“萧峰反叛”,一到和他面面相对,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稍有无礼。 萧峰扶着阿紫的肩头,挣扎着站起,五脏六腑,却痛得犹如互在扭打咬啮一般,众兵士站在丈许之外,还刀入鞘,眼看他一步步从石级走下城头。众将士见萧峰下来,不由自主的都翻身下马,肃立致敬,城内城外将士逾万,霎时间鸦雀无声。 萧峰在火光下见到这些诚朴而恭谨的脸色,胸口蓦地感到一丝温暖:“我若南征,这里万余将士,只怕未必有半数能回归北国。若我能救得这许许多多生灵,皇上纵然将我处死,那也死而无恨。就只怕皇上杀了我后,又另派别人领军南征。”想到这里,胸口又是一阵剧痛,身子摇摇欲坠。 一名将军牵过自己的坐骑,扶着萧峰上马。阿紫也乘了匹马,跟随在后。一行人前呼后拥,南归王府。众将士虽拿到萧峰,算立了大功,却无欢忭之意,反心中伤感。但听得铁甲锵锵,数万只铁蹄击在石板街上,响成一片,却无半句欢呼之声。 一行人行经北门大街,来到白马桥边,萧峰纵马上桥。阿紫突然飞身而起,双足在鞍上一登,嗤的一声轻响,没入了河中。萧峰见此意外,不由得一惊,但随即心下喜欢,想起最初与这顽皮姑娘相见之时,她沉在小镜湖底诈死,水性之佳,委实少见,连她父母都让瞒过了,这时她从水中遁走,那真再好也没有,只是从此只怕再无相见之日,心头却又惆怅,大声道:“阿紫,你何苦自寻短见?皇上又不会难为你,何必投河自尽?” 众将士听萧峰如此说,又见阿紫沉入水中之后不再冒起,只道她真是寻了短见。皇帝下旨只拿萧峰一人,阿紫是寻死也好,逃走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本来谁都不想难为她,在桥头稍立片刻,见河中全无动静,又都随着萧峰前行。 第五十回 教单于折箭 六军辟易 奋英雄怒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命萧峰相见,下令御营都指挥使扣押。那都指挥使心想萧大王天生神力,寻常监牢如何监他得住?心生一计,命人取过最大最重的铁链铁铐,锁了他手脚,口中不住道歉,将他囚在一只大铁笼中。这只大铁笼,便是当年阿紫玩狮时囚禁猛狮之用,笼子的每根钢条都粗大结实。 铁笼之外,又派一百名御营亲兵,各执长矛,一层层的围了四圈,萧峰在铁笼中如有异动,众亲兵便能将长矛刺入笼中,任他气力再大,也没法在刹那之间崩脱铁锁铁铐,破笼而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队亲兵严密守卫。耶律洪基将原来驻守南京的将士都调出了南京城,以防他们忠于萧峰,作乱图救。 萧峰靠在铁笼的栏干上,咬牙忍受腹中之痛,也无余暇多想。直过了十二个时辰,到第二日晚间,数次小便之后,毒药的药性慢慢消失,剧痛才减。萧峰力气渐复,但处此情境,却又如何能脱困?他想烦恼也是无益,这一生再凶险的危难也经历过不少,难道我萧峰一世豪杰,就真会困死于铁笼?好在众亲兵敬他英雄,看守虽绝不松懈,但好酒好饭管待,礼数不缺。萧峰放怀痛饮,数日后铁笼旁酒坛堆积。 耶律洪基始终不传他相见,却派了几名能言善辩之士来好言相劝,说皇上宽洪大度,顾念昔日情义,不忍加刑,要萧峰悔罪求饶。萧峰对这些说客全不理会,自管自的斟酒而饮。 第1259章 天龙(247) 如此过了月余,那四名说客竟毫不厌烦,每日里不住搬弄陈腔滥调,翻来覆去的说个不停,说什么“皇上待萧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听皇上的话,才有生路”,什么“皇上神武,明见万里之外,远瞩百代之后,圣天子宸断万万不会错,你务须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这些说客显然明知决计劝不转萧峰,却仍无穷无尽的喋喋不休。 一日萧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胡涂人,怎会如此婆婆妈妈地派人前来劝我?其中定有蹊跷!”沉思半晌,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正在调兵遣将,准备大举南征,却派了些不相干的人将我稳住在这里。只盼时日久了,让我眼见反抗无益,我终于屈服,接旨南征。”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亲自提兵南下,取了大宋江山,然后到我面前来夸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刚强,一怒之下,绝食自尽,是以派了这些猥琐小人来对我胡说八道。” 他早将一己的生死安危置诸度外,既无计脱身,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虽不愿督军南征,却也不是以天下之忧而忧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决意发兵,大劫无可挽回,除了长叹一声、痛饮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又过一月有余,只听那四名说客兀自絮絮不已,萧峰突然问道:“咱们契丹大军,已渡过黄河了吗?”四名说客愕然相顾,默然半晌。一名说客道:“萧大王此言甚是,咱们大军克日便发,黄河虽未渡过,却也是指顾间的事。”萧峰点头道:“原来大军尚未出发,不知那一天是黄道吉日?”四名说客互使眼色。一个道:“咱们是小吏下僚,不得与闻军情。”另一个道:“只须萧大王回心转意,皇上便会亲自来与大王商议军国大计。” 萧峰哼了一声,便不再问,心想:“皇上若势如破竹,取了大宋,便会解我去汴梁相见。但如败军而归,没面目见我,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还是盼他败阵?嘿嘿,萧峰啊萧峰,只怕你自己也不易回答罢!” 次日黄昏时分,四名说客又摇摇摆摆的进来。看守萧峰的众亲兵老听着他们的陈腔滥调,早就腻了,见四人来到,不禁皱了眉头,走开几步。两个多月来萧峰全无挣扎脱逃之意,监视他的官兵已远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说客咳嗽一声,说道:“萧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罪大恶极。”这些话萧峰也不知听过几百遍了,可是这一次听得这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时大奇。 只见这说客挤眉弄眼,脸上作出种种怪样,萧峰定睛看时,见此人相貌与先前不同,再凝神细瞧,不由得又惊又喜,见这人稀稀落落的胡子都是黏上去的,脸上搽了一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难看,但焦黄胡子下透出来的,却是樱口端鼻的俏丽之态,正是阿紫。只听她压低嗓子含含糊糊的道:“皇上的话,永不会错,你只须遵照皇上的话做,定有你好处。喏,这是咱们大辽皇帝的圣谕,你恭恭敬敬的读上几遍罢。”说着从大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对着萧峰。 其时天色已渐昏暗,几名亲兵正在点亮大厅四周的灯笼烛光。萧峰借着烛光,向纸上瞧去,见上面写着八个细细的汉字:“大援已到,今晚脱险。”萧峰哼的一声,摇了摇头。阿紫说道:“咱们这次发兵,军马可真不少,士强马壮,自然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你休得担忧。”萧峰道:“我就是为了不愿多伤生灵,皇上才将我囚禁。”阿紫道:“要打胜仗,靠的是神机妙算,岂在多所杀伤。” 萧峰向另外三名说客瞧去时,见那三人或摇摺扇,或举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人,自是阿紫约来的帮手了。萧峰叹了口气,道:“你们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不过敌人防守严密,攻城掠地,殊无把握……” 话犹未了,忽听得几名亲兵大叫:“毒蛇,毒蛇!那里来的这许多蛇!”只见厅门窗格之中,无数毒蛇涌进,昂首吐舌,蜿蜒而来,厅中登时大乱。萧峰心中一动:“瞧这些毒蛇阵势,倒似是我丐帮兄弟亲在指挥一般!” 众亲兵提起长矛、腰刀,纷纷拍打。亲兵管带叫道:“伺候萧大王的众亲兵不得移动一步,违令者斩!”这管带极是机警,见群蛇来得怪异,只怕一乱之下,萧峰乘机脱逃。围在铁笼外的众亲兵果然屹立不动,以长矛矛尖对准了笼中萧峰,但各人的目光却不免斜过去瞧那些毒蛇,蛇儿游得近了,自是提起长矛拍打。 正乱间,忽听得王府后面一阵喧哗:“走水啦,快救火啊,快来救火!”那管带喝道:“凯虎儿,去向指挥使大人请示,是否移走萧大王!”凯虎儿是名百夫长,应声转身,正要奔出,忽听有人在厅口厉声喝道:“莫中了奸细的调虎离山之计,若有人劫狱,先将萧峰一矛刺死。”正是御营都指挥使。他手提长刀,威风凛凛的站在厅口。 突然青影一闪,有人将一条青色小蛇掷向他面门。那指挥使举刀去格,嗤嗤之声不绝,有人射出暗器,大厅中烛火全灭,登时漆黑一团。那指挥使“啊”的一声大叫,身中暗器,向后便倒。 阿紫从袖中取出宝刀,伸进铁笼,喀喀喀几声,砍断了萧峰铁镣上的铁链。萧峰心想:“这兽笼的钢栏极粗极坚,只怕再锋利的宝刀也难砍斩。”便在此时,忽觉脚下的土地突然陷下。阿紫在铁笼外低声道:“从地道逃走!”跟着萧峰双足为地底下伸上来的一双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给扯下,却原来大理国的钻地能手华赫艮到了。他以十余日的功夫,打了一条地道,通到萧峰的铁笼之下。 华赫艮拉着萧峰,从地道内倒爬出来,爬行之速,便如在地面行走,顷刻间爬出百余丈,扶着萧峰站起,从洞中钻出。只见洞口三个人满脸喜色的爬上来,竟是段誉、范骅、和巴天石。段誉叫道:“大哥!”扑上抱住萧峰。 萧峰哈哈一笑,道:“久闻华司徒神技,今日亲试,佩服,佩服。” 华赫艮喜道:“得蒙萧大王金口一赞,实是小人生平第一荣华!” 此处离南院大王府未远,四下里都是辽兵喧哗叫喊之声。但听得有人吹着号角,骑马从屋外驰过,大叫:“敌人攻打东门,御营亲兵驻守原地,不得擅离!”范骅道:“萧大王,咱们从西门冲出去!”萧峰点头道:“好!阿紫他们脱险没有?” 范骅尚未回答,阿紫的声音从地洞口传了过来:“姊夫,你居然还惦记着我。”声音中充满了喜悦。喀喇一响,便从地洞中钻上,颏下兀自黏着胡子,满头满脸都是泥土灰尘,污秽之极。但萧峰眼中瞧来,自从认识她以来,实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宝刀,要给萧峰削去铐镣。但铐镣贴肉锁住,刀锋稍歪,便会伤到皮肉,不易切削,她将宝刀交给段誉道:“哥哥,你来削。”段誉接过宝刀,内力到处,切铁铐如削败木。 这时地洞中又钻上来三人,一是钟灵,一是木婉清,第三个是丐帮的一名八袋弟子,是弄蛇能手,适才大厅上群蛇乱窜,便是他闹的玄虚。这人见萧峰安然无恙,喜极流涕,道:“帮主,你老人家……” 萧峰久已没听到有人称他为“帮主”,见到这丐帮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伤感,说道:“这可难为你了。”他一言嘉奖,那八袋弟子又感激,又觉荣耀,泪水直落下来。 范骅道:“大理国人马已在东门动手,咱们乘乱走罢!萧大王最好别出手,以免给人认了出来。”萧峰道:“甚是!”九人从大门中冲出。萧峰回头望去,原来那是一座残败的瓦屋,外观半点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话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范骅、华赫艮等学着她的声音,跟着大叫。范骅、巴天石等见街上没辽兵,便到处纵火,霎时间烧起了七八个火头。 九人迳向西奔。段誉等早已换上契丹人装束,这时城中已乱成一团,倒没人注目,有时听到大队契丹骑兵追来,九人便在阴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余条街,只听得北方号角响起,人声喧哗,大叫:“不好了,敌兵攻破北门,皇上给敌人掳了去啦!” 萧峰吃了一惊,停步道:“辽帝被擒么?三弟,辽帝是我结义兄长,他虽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对他不义,万万不可伤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这是灵鹫宫属下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我教了他们这几句契丹话,叫他们背得熟了,这时候来大叫大嚷,大放谣言,扰乱人心。南京城中驻有重兵,皇帝又有万余亲兵保护,怎擒得了他?”萧峰又惊又喜,道:“二弟的属下也都来了么?” 阿紫道:“岂但小和尚的属下而已,小和尚自己来了,连小和尚的老婆也来了。”萧峰奇问:“什么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你不知道,虚竹子的老婆,便是西夏国公主,只不过她的脸始终用面幕遮着,除了小和尚之外,谁也不让瞧。我问小和尚:‘你老婆美不美?’小和尚总笑而不言。” 萧峰在外奔逃之际,忽然闻此奇事,不禁颇为虚竹庆幸,向段誉瞧了一眼。段誉笑道:“大哥不须多虑,小弟毫不介怀,二哥也不算失信。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慢慢再说。” 说话之间,众人又奔了一段路,见前面广场上一座高台大火烧得甚旺,台前旗杆上两面大旗也都着火焚烧。萧峰知道这广场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场,乃辽兵操练之用,不知何时搭了这座高台,自己竟然不知。 巴天石对段誉道:“陛下,烧了辽帝的点将台、帅字旗,于辽军大大不吉,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段誉点头道:“正是。” 萧峰听他口称“陛下”,而段誉点了点头,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你……你做了皇帝吗?”段誉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为僧,在天龙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弟无德无能,居此大位,实在惭愧得紧。” 萧峰惊道:“啊哟,伯父去世了?三弟!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如何可以身入险地,为了我而干冒奇险?若有丝毫损伤,我……我……如何对得起大理全国军民?” 段誉嘻嘻一笑,说道:“大理乃僻处南疆的一个小国,这‘皇帝’二字,更是僭号。小弟胡里胡涂,望之不似人君,怎有半点皇帝的味道?给人叫一声‘陛下’,委实惭愧。咱俩情逾骨肉,岂有大哥遭厄,小弟不来与大哥有难同当之理?” 范骅道:“萧大王这次苦谏辽帝,劝止伐宋。敝国上下,无不同感大德。辽帝倘若取得大宋,第二步自然来取大理。敝国兵微将寡,如何挡得住契丹精兵?萧大王救大宋便是救大理,大理纵然以倾国之力为大王效力,也属理所当然。” 萧峰道:“我是个一勇之夫,不忍两国攻战,多伤人命,岂敢自居什么功劳?” 正说之间,忽见南城火光冲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男带女,夹在兵马间涌了过来,都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连同无数好汉,攻破南门。”又有人道:“南院大王萧峰作乱,降了宋朝,已将大辽皇帝杀了。”更有几名契丹人咬牙切齿的道:“萧峰叛国投敌,咱们恨不得咬他的肉来吞入肚里。”一人慌慌张张的问道:“万岁爷真给萧峰这奸贼害死了么?”另一人道:“怎么不真?我亲眼见到萧峰骑了匹白马,冲到万岁身前,一枪便在万岁爷胸口刺了个窟窿。”另一个老者道:“萧峰这狗贼为什么恁地没良心?他到底是咱们契丹人,还是汉人?”一个汉子道:“听说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蛮子,这狗贼奸恶得紧,真连禽兽也不如!” 阿紫听得这些人怒骂萧峰,怒从心起,举起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去,萧峰举手一挡,格开鞭子,摇了摇头,低声道:“且由得他们说去。”又问:“真的有少林寺众高僧到来么?” 那八袋弟子道:“好教帮主得知:段姑娘从南京出来,便遇到本帮吴长老,说起帮主为了大宋江山与千万百姓,力谏辽帝侵宋,以致为辽国所囚,吴长老不信,说帮主既是辽人,岂有心向大宋之理?当下潜入南京亲自打听,才知段姑娘所言不虚。吴长老当即传出本帮‘青竹令’,将帮主的大仁大义遍告中原各路英雄。中原武林为帮主的仁义所感,由少林众高僧带头,一起援救帮主来了。” 萧峰想起当日在聚贤庄上与中原群雄为敌,杀了不少英雄好汉,今日中原群雄却来相救自己,心下又难过,又感激。 阿紫道:“丐帮众化子四下送信,消息传得还不快吗?啊哟,不好,可惜,可惜!”段誉问道:“可惜什么?”阿紫道:“我那座神木王鼎,在大厅中点了香引蛇,匆匆忙忙的忘了带出来。”段誉笑道:“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忘了就忘了,带在身边干什么?”阿紫道:“哼,什么旁门左道?没这件宝贝,那许多毒蛇便不会进来得这么快,姊夫也没这么容易脱身啦。” 说话间,只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不绝,火光中见无数辽兵正互相格斗。萧峰奇道:“咦,怎么自己人……”段誉道:“大哥,头颈中缚了块白巾的是咱们的人。”阿紫取过一块白布,递给萧峰,道:“你系上罢!” 萧峰一瞥间,见众辽兵难分敌我,不知去杀谁好。乱砍乱杀之际,往往真辽兵自相残杀。那些颈缚白巾的假辽兵,却一刀一枪都招呼在辽国的兵将身上。萧峰眼见辽人一个个血肉横飞,尸横就地,拿着白布,不禁双手发颤,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嚷:“我是契丹人,不是汉人,我是契丹人,不是汉人!”这块白布说什么也系不到自己颈中。 便在此时,轧轧声响,两扇厚重的城门缓缓开了,段誉和范骅拥着萧峰,一冲而出。城门外火把照耀,无数丐帮帮众牵了马匹等候,眼见萧峰冲出,登时欢声如雷:“乔帮主!乔帮主!”火光烛天,呼声动地。 第1260章 天龙(248) 只见两条火龙分向左右移动,一乘马在其间直驰而前,马上一个老丐双手高举头顶,端着那根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吴长老。他驰到萧峰身前,滚鞍下马,跪在地上,说道:“吴长风受众兄弟之托,将本帮打狗棒归还帮主。我们实在胡涂该死,猪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帮主受了无穷困苦。大伙儿猪狗不如,只盼帮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念着我们是一群没爹没娘的孤儿,重来做本帮之主,大伙儿受了奸人煽惑,说帮主是契丹胡狗,真该死之极,大伙儿已将那奸徒全冠清乱刀分尸,为帮主出气。”说着将打狗棒递向萧峰。 萧峰心中一酸,说道:“吴长老,在下确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义,在下感激不尽,帮主之位,却万万不能当。”说着伸手扶起吴长风。 吴长风脸色迷惘,抓头搔耳,说道:“你……你又说是契丹人?你……你定然不肯做帮主,乔帮主,我们大伙儿都认错赔罪啦!你瞧开些罢,别再见怪了!” 但听得城内鼓声响起,有大队辽兵便要冲出。段誉叫道:“吴长老,咱们快走,辽兵势大,一结成了阵势,可抵挡不住。” 萧峰也知丐帮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时占得上风,只不过攻了对方个措手不及,倘若真和辽兵硬斗,千百名江湖汉子,如何能是数万辽国精锐之师的敌手?何况这一仗打起来,双方死伤均重,大违自己本愿,便道:“吴长老,帮主之事,慢慢再说不迟。你快传令,命众兄弟向西退走。” 吴长老道:“是!”传下号令,丐帮帮众后队作前队,向西疾驰。不久虚竹率领着灵鹫宫属下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异士,杀过来与众人会合。奔出数里后,大理国的众武士在傅思归、朱丹臣等人率领下也赶到了。但少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却始终未到。隐隐听得南京城中杀声大起。 萧峰道:“少林派和中原豪杰在城中给截住了,咱们稍待片刻。”过了半晌,城中杀喊声越来越响。段誉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应他们出来。”领着大理众武士,回向南京城。 其时天色渐明,萧峰心下忧虑,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脱险,但听得杀声大振,大理国众武士回冲,过了良久,始终不见群豪脱身来聚。 丐帮一名探子飞马来报:“数千名铁甲辽兵堵住了西门,大理国武士冲不进去,中原群豪也冲不出来。”虚竹右手一招,叫道:“咱们灵鹫宫去打个接应。”领着两千余名三山五岳的好汉、灵鹫九部诸女,冲回来路。 萧峰骑在马上,遥向东望,但见南京城中浓烟处处,东一个火头,西一个火头,不知已乱成怎么一副样子。等了半个时辰,又有一名探子来报:“大理段皇爷和灵鹫宫虚竹子先生杀开一条血路,已冲进城中去了。” 以往遇有战斗,萧峰必定身先士卒,这一次他却远离战阵,空自焦急关心,甚为不耐,说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钟灵三女齐劝:“辽人只欲得你而甘心,千万不可去冒险。”萧峰道:“不妨!”纵马而前,丐帮帮众随后跟来。 到得南京城西门外,只见城墙下、城墙头、护城河两岸伏着数百名死尸,有些是辽国兵将,也有不少是段誉和虚竹二人的下属。城门将闭未闭,两名岛主手挥大刀守在城门边,正猛砍冲过来的辽兵,不许关闭城门。 忽听得南首、北首蹄声大作,萧峰惊道:“不好,大队辽兵分从南北包抄,咱们可别困在这里。”抢过一柄铁枪折断了,飞身跃起,枪头在城墙上一戳,借力再跃,枪头又在城墙上一戳,几下纵跃,上了城头,向城内望去时,只见西城方圆数里之间,东一堆,西一堆,中原豪杰给无数辽兵分开了围攻,几乎已成各自为战之局。群豪武功虽强,但每一人要抵挡七八人至十余人,斗得久了,总不免寡不敌众。 萧峰站在城头,望望城内,又望望城外,心中为难万分;群豪为搭救自己而来,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一个个死于辽兵刀下,但若跃下相救,那便公然和辽国为敌,成了叛国助敌的辽奸。逃出南京,那是去国避难,旁人不过说一声“萧峰不忠”,可是反戈攻辽,却变成极大的罪人了。 萧峰行事向来干脆爽净,决断极快,这时却当真进退维谷,一瞥眼间,见城墙边七八名契丹武士围住了两名少林老僧狠斗。一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喷血,显已身受重伤,萧峰凝神去看,认得他是玄鸣;另一名少林僧挥动禅杖拚命掩护,乃是玄石。两名辽兵挥动长刀,砍向玄鸣。玄鸣重伤之下,无力挡架。玄石倒持禅杖,杖尾反弹上来,将两柄长刀撞回。猛听得玄鸣“啊”的一声大叫,左肩中刀,玄石横杖过去,将那辽兵打得筋折骨裂,但这一来胸口门户大开,一名契丹武士举矛直进,刺入玄石小腹。玄石禅杖压落,那契丹武士登时头骨粉碎,竟尚比他先死片刻。玄鸣戒刀乱舞,已不成招数,眼泪直流,大叫:“师弟!师弟!” 萧峰只瞧得热血沸腾,大叫:“萧峰在此,要杀便来杀我,休得滥伤无辜!”从城头跃下,双腿起处,人未着地,已将两名契丹武士踢飞,左足一着地,随即拉起玄鸣,右手接过玄石的禅杖,叫道:“在下援救来迟,当真罪孽深重。”挥禅杖将两名契丹武士震开数丈。 玄石苦笑道:“我们诬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石……”下面这“出”字没吐出口,头一侧,气绝而死。 萧峰护着玄鸣,向左侧受人围攻的几个大理武士冲去。辽国兵将见南院大王突然现身,都不由得胆怯,萧峰舞动禅杖,远挑近打,虽不伤人性命,但遇上者无不受伤。众辽兵纷纷退开,萧峰左冲右突,顷刻间已将二百余人聚在一起。他朗声叫道:“众位千万不可分开。”率领了这二百余人四下游走,一见有人被围,便即迎上,将被围者接出,犹似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得千人以上时,辽兵已无法阻拦。当下萧峰和虚竹、段誉,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师所率的中原群豪聚在一起,冲向城门。 萧峰手持禅杖,站在城门边上,让大理国、灵鹫宫、中原群豪三路人马一一出城。辽国兵将眼见萧峰神威凛凛的守住城门,都远远站着呐喊,竟没人胆敢上前追杀。 萧峰直待众人退尽,这才最后出城,出城门时回头望去,但见尸骸重叠,这一战不知已杀伤了多少性命,见两名灵鹫宫的女将倒在血泊中呻吟滚动,萧峰回进城门,抓着二女的背心提出。 猛听得鼓声如雷,两队骑兵分从南北杀来,萧峰登时气沮,这两队骑兵每一队都在万人以上,己方久战之后,不是受伤,便已疲累,如何抵敌?叫道:“丐帮众兄弟断后!将坐骑让给受了伤的朋友们先退!”丐帮帮众大声应诺,纷纷下马,萧峰又叫:“结成打狗大阵!”群丐口唱“莲花落”,排成一列列人墙。萧峰叫道:“玄渡大师、二弟、三弟,快率领大部朋友向西退却,让丐帮断后!” 日光初升,只照得辽兵的矛尖刀锋,闪闪生辉,数万只铁蹄践在地上,直是地摇山动。虚竹和段誉见了辽兵的兵势,知丐帮的“打狗大阵”无论如何抵挡不住,二人分站萧峰左右,说道:“大哥,咱们结义兄弟,有难同当,生死与共!”萧峰道:“那你快叫本部人马退去!” 虚竹、段誉分别传令。岂知灵鹫宫的部属固不肯舍主人而去,大理国的将士也决不肯让皇帝身居险地,自行退却。眼见辽兵越冲越近,射来弩箭已落在萧峰等人十余丈外,玄渡本已率领中原群豪先行退开,这时群豪见情势凶险,竟有数十人奔回助战。 萧峰暗暗叫苦,心想:“这些人个别武功虽高,聚在一起,却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谙兵法部署,如何与辽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紧,大伙儿都给辽兵聚歼于南京城外,那可……那可……” 正没做理会处,突然间辽军阵中锣声急响,竟鸣金退兵,正自疾冲而来的辽兵听到锣声,当即带转马头,后队变前队,分向南北退下。萧峰大奇,不明所以,却听得辽军阵后喊声大振,又见尘沙飞扬,竟是另有军马袭击辽军背后,萧峰更是奇怪:“怎么辽军阵后又有军马,难道有人作乱?皇上腹背受敌,只怕情势不妙。”他见辽军遭困,不由自主的又关心耶律洪基。 萧峰跃上马背,向辽军阵后瞧去,只见一面面白旗飘扬,箭如骤雨,辽兵纷纷落马。萧峰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们如何竟会得知讯息?” 女真猎人箭法了得,勇悍之极,每一百人为一小队,跨上劣马,呵呵呼喊,狂奔急冲,霎时间便冲乱了辽兵阵势。女真部族人数不多,但骁勇善战,更攻了个辽兵出其不意。辽军统帅见军势不利,又恐萧峰统率人马上前夹攻,忙收兵入城。 范骅是大理国司马,精通兵法,见有机可乘,忙向萧峰道:“萧大王,咱们快冲杀过去,这时正是破敌良机。”萧峰摇了摇头。范骅道:“此处离雁门关甚远,若不乘机击破辽兵,大有后患。敌众我寡,咱们未必能全身而退。”萧峰又摇了摇头。范骅大惑不解,心想:“萧大王不肯赶尽杀绝,莫非还想留下他日与辽帝修好余地?” 烟尘中一群群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兽皮,乘马冲杀而来,利箭嗤嗤射出,当者披靡。辽军后队千余人未及退入城中,都给女真人射死在城墙之下。女真人剃光了前边头皮,脑后拖着一条辫子,个个面目狰狞,满身溅满鲜血,射死敌人之后,随即挥刀割下首级,挂在腰间,有些人腰间累累的竟挂了十余个首级,群豪在江湖上见过的凶杀着实不少,但如此凶悍残忍的蛮人却第一次见到,无不骇然。 一名高大的猎人站在马背之上,大声呼叫:“萧大哥,萧大哥,完颜阿骨打帮你打架来了!”萧峰纵骑而出,两人四手相握。 阿骨打喜道:“萧大哥,那日你不别而行,兄弟每日记挂,后来听探子说你在辽国做了大官,倒也罢了,但想辽人奸猾,你这官只怕做不长久。果然日前探子报道:你让那狗娘养的皇帝关在牢里,兄弟忙带人来救,幸好哥哥没死没伤,兄弟好欢喜。”萧峰道:“多谢兄弟搭救!”一言未毕,城头上弩箭纷纷射落,两人距离城墙尚远,弩箭射他们不着。 阿骨打怒喝:“契丹狗子,我自和哥哥说话,却来打扰!”拉开长弓,嗤嗤嗤三箭,自城下射了上去,只听得三声惨呼,三名辽兵中箭,自城头翻落。辽兵射他不到,他的强弓硬箭却能及远,三发三中。城头上众辽兵齐声发喊,纷纷收弦,竖起盾牌。但听得城中鼓声冬冬,辽军又在聚兵点将。 阿骨打大声道:“众儿郎听着,契丹狗子又要钻出狗洞来啦,咱们再来杀一个痛快。”女真人大声鼓噪,有若万兽齐吼。 萧峰心想这一仗倘若再打上了,双方死伤必重,忙道:“兄弟,你前来救我,此刻我已脱险,何必再跟人厮打?你我多时不见,且到个安静所在,兄弟们饮个大醉。”完颜阿骨打道:“也说得是,咱们走罢!” 却见城门大开,一队铁甲辽兵骑马急冲出来。阿骨打骂道:“杀不完的契丹狗子!”弯弓搭箭,一箭飕的射出,正中当先那人脸孔,登时撞倒下马。其余女真人也纷纷放箭,都是射向辽兵脸面,这些人箭法既精,箭头上又喂了剧毒,中者哼也没哼一声,立即毙命。片刻间城门口倒毙了数百人,人马甲胄,堆成个小丘,将城门堵塞住了。其余辽兵只吓得心胆俱裂,紧闭城门,再也不敢出来。 完颜阿骨打率领族人,在城下耀武扬威,高声叫骂。萧峰道:“兄弟,咱们去罢!”阿骨打道:“是!”戟指城头,高声叫道:“契丹狗子听了,幸好你们没伤到我萧大哥一根寒毛,今日便饶了你们性命。否则我拆了城墙,将你们契丹狗子一个个都射死得硬硬的!” 当下与萧峰并骑向西,驰出十余里,上了一个山丘。阿骨打跳下了马,从马旁取下皮袋,递给萧峰,道:“哥哥,喝酒。”萧峰接了过来,骨嘟嘟的喝了半袋,还给阿骨打。阿骨打将余下的半袋都喝了,说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长白山边,打猎喝酒,逍遥快活。” 萧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今日在南京城下为完颜阿骨打打败,又给他狠狠辱骂了一番,大失颜面,定然不肯就此罢休,非提兵再来相斗不可。女真人虽勇悍,究竟人少,胜败实未可料,终究以避战为上,须得帮他们出些主意,又想起在长白山下的那段日子,除了为阿紫治伤外,再无他虑,更没争名争利之事,此后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却了无数烦恼,便道:“兄弟,这些中原来的英雄豪杰,都是为救我而来,我将他们送到雁门关后,再来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说道:“中原南蛮啰里啰唆,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愿和他们相见。”说着率领着族人,向北而去。 中原群豪见这群番人来去如风,剽悍绝伦,均想:“这群番人比辽兵还要厉害,幸亏他们是乔帮主的朋友,否则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马渐渐聚在一起,七张八嘴,纷纷谈论适才南京城下的这场恶战。 萧峰躬身到地,说道:“多谢各位大仁大义,不念萧某旧恶,千里迢迢赶来相救,此恩此德,萧某永难相报。” 玄渡道:“乔帮主说那里话来?以前种种,皆因误会而生。武林同道,患难相助,理所当然。何况乔帮主为了中原的百万生灵,不顾生死安危,舍却荣华富贵,仁德泽被天下,大家都要感谢乔帮主才是。” 范骅朗声道:“众位英雄,在下观看辽兵之势,恐怕输得不甘,还会前来追击,不知众位有何高见?”群雄大声叫了起来:“这便跟辽兵决一死战,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范骅道:“敌众我寡,平阳交锋,于咱们不利。咱们还是西退,一来和宋兵隔得近了,好歹有个接应;二来敌兵追得越远,人数越少,咱们便可乘机反击。” 第1261章 天龙(249) 群豪齐声称是。当下虚竹率领灵鹫宫下属为第一路,段誉率领大理国兵马为第二路,玄渡率领中原群豪为第三路,萧峰率领丐帮帮众断后。四路人马,每一路之间相隔不过数里,探子骑着快马来回传递消息,若有敌警,便可互相应援。 迤逦行了一日。当晚在山间野宿,虚竹不放心,带了四女过来探视萧峰、段誉。丐帮中吴长风等与萧峰睽别已久,好生依恋,过来坐在萧峰背后,虽不说话,看着他的背影,却也觉得心中甚为喜慰。 萧峰忽问:“吴长老,游坦之再不算是丐帮中人了,是不是?”吴长老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禀告帮主,我们已把这铁头小子赶得远远的,没杀了他,算他运气。”萧峰叹道:“长风,我已不是丐帮帮主。不过你仍是我的好兄弟。” 吴长风扑地跪下,说道:“帮主,你老人家如不原谅我们,不来作咱们帮主,小人宁可退出丐帮,去做个游魂野鬼。” 萧峰道:“不是我不肯,的的确确,我是契丹人。不管你们要奉谁做帮主,这‘打狗棒法’和‘降龙廿八掌’,我非传他不可。”他沉吟半晌,叫道:“二弟!”虚竹应道:“是。”萧峰道:“你我义结金兰,我欢喜得很,可是大哥没什么好处给你,却要你做一件大大的难事。” 虚竹道:“大哥尽管吩咐,只要小弟力所能及,说什么也给你办到。” 萧峰道:“如此多谢了。我是契丹人,丐帮却是大宋的帮派,我是不能再当帮主了。”虚竹暗暗叫苦,心道:“莫非你要叫我做叫化头儿?这可要了我小命啦。但我已答允在先,却推托不得,那便如何是好?” 却听萧峰说道:“丐帮如要推一位英雄出任帮主,一时之间未必便能找到合适人才,依照祖传规矩,丐帮帮主必须会得‘打狗棒法’和‘降龙廿八掌’两门功夫。二弟,我想烦你先学会了,日后转而传给继任的帮主。要学这两门功夫,必须武功精熟,悟性极强。三弟不喜学武,环顾这里许多朋友,只有你最适合。” 虚竹一听大喜,心想只要不是叫自己去做丐帮帮主,学两门武功,有何难哉?当日受童姥逼迫,不知学了多少门武功,再学几门,毫不足道,便即欣然答允,说道:“大哥,请你指点,做兄弟的必定不负所托,原原本本的转授给日后的帮主。” 众人见萧峰要传功与虚竹,当即纷纷告退。萧峰拿过打狗棒来,将棒法要诀说了给他听。虚竹记心甚好,人又灵悟,且有小无相功根基,“打狗棒法”虽难,却也难不过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高深武功。虚竹于不懂之处详细请问,再拿起竹棒试演,萧峰直教了一个多时辰,虚竹也就会了。 萧峰跟着传他“降龙廿八掌”,这是一门高深武学,既非至刚,又非至柔,兼具儒家与道家的两门哲理。虚竹过去所学少林武功以阳刚为主,逍遥派功夫则偏重以柔克刚,两者凝合,甚为不易。萧峰耐心解释,说到第十八掌时,天已大明。 萧峰道:“二弟,你就算没本来武功,单只学这一十八掌,也足可与天下英雄争雄。以后这十掌,变化繁复,威力却远不如头上的十八掌。我平日细思,常觉最后这十掌似有蛇足之嫌,它的精要之处,已尽数包含于前面的十八掌之中。只因降龙廿八掌是我恩师汪剑通所传,且是丐帮百余年的传承,我不便自行削减。‘降龙廿八掌’的精义,乃是‘有余不尽’四字,一掌之出,必须留有余力。不管对方击来的拳掌如何刚猛有力、势若雷霆,我总之应以一招行有余力。使那‘降龙廿八掌’时,心中总须想到:对方毒龙有八十条、一百条,降服了一条又有一条,去了十条,还有二十条,然我的掌力始终无尽无漏,那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 虚竹喜道:“多谢大哥指点。其实‘亢龙有悔’这一招,大哥说必须击敌三分,留力七分,便已道出了‘降龙廿八掌’的精要。”萧峰击掌道:“对,对!日后有便,咱俩再互相研讨。我看二弟的灵鹫宫武功之中,也有大可借鉴之处。贤弟,你是丐帮的大恩人,日后选定帮主之时,那人的人品才干,贤弟旁观者清,也要请你多拿些主意。”虚竹点头答应。 过得多年,丐帮中出了一位少年英雄,为人稳重能干,人缘甚佳,群丐公议,推之为主。各人尊重萧峰原意,送此人去灵鹫宫,先由虚竹考核认可,再传他“打狗棒法”及“降龙十八掌”。这少年帮主不负所托,学得神功,又将丐帮整顿得蒸蒸日上,竟尔中兴,丐帮自此便视灵鹫宫为恩人。丐帮这两门祖传武功,虽说“降龙廿八掌”少了十掌,但经萧峰与虚竹两位大高手删削重复,更显精要,威力非但不弱于原来的廿八掌,反而有所胜过,成为武林中威震天下的高明武学。 次晨萧峰与虚竹也不休息,与大队偕行。萧峰问阿紫道:“那位游君还在灵鹫宫中么?”阿紫小嘴一撇,说道:“谁知道呢?多半是罢,他瞎着双眼,又怎能下山?”语意中对他没半分关怀之情。 这日夜晚,萧峰与丐帮群雄在山道边一处旷地野宿,萧峰让阿紫睡在自己身畔,在她身上盖了几条毛毡,阿紫眉花眼笑,暖暖的睡得甚是舒服。萧峰续向虚竹讲述“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中的精义。段誉依恋结义兄长,也过来相聚。 正说话间,只见山道上快步走来四个女子,正是梅兰竹菊四剑。四女走到虚竹面前,梅剑禀道:“主人,主母娘娘说道要来拜见义兄、义弟,请您允准。”原来虚竹率领灵鹫宫九天九部好手,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岛部属前来辽国营救萧峰,银川公主挂虑丈夫的安危,坚持同行,梅兰竹菊四剑随在银川公主身畔护卫。 虚竹笑道:“好极,好极!我亲自去陪她过来,自己兄弟,早该厮见了,这几天忙着传功,竟把这件大事给忘了。”向四女来路快步奔去。萧峰笑道:“二弟他夫妻二人相互间客气得很。”阿紫也笑道:“小和尚跟老婆是相敬如宾!” 只见虚竹赶了一辆骡车过来,车中先走出一名绿衣宫女,段誉认得便是在西夏皇宫中接见宾客的那个十分怕羞的宫女。她搬过一只铺着红毡的踏脚小凳,放在车前。只听得车中环佩声响,跨出一位衣饰华贵、脸垂面幕的贵妇人来,向萧峰、段誉盈盈拜倒,说道:“小妹西夏李氏,拜见大哥、三弟。”萧峰和段誉忙跪倒还礼,连称:“不敢当,二嫂请起。” 贵妇人站起身来,那宫女从车中取出一张锦凳放好,贵妇人又弯腰为礼,这才坐下,款款说道:“先前承蒙大哥、三弟驾临兴州,陪我夫郎前来求亲,得缔良缘,小妹感激不尽。” 萧峰道:“二弟妹不必多礼。这次你陪同二弟前来南京,救我脱险,我更十分感激。咱们是情同骨肉的兄弟,不管是你帮了我,还是我帮了你,都是该的。” 贵妇人道:“大哥说得豪爽,一切原是理所当然。小妹姓李,闺名叫作清露。大家既是自己人,该当说与大哥、三弟知道。几时请大哥、三弟到灵鹫宫来大饮三日三晚,小妹给大哥、三弟斟酒,那时自当揭去面幕相见。此刻人多,小妹面嫩,怕见生人,请恕不揭面幕了。” 阿紫抢着道:“二嫂,到了灵鹫宫,你除下面幕,我也要瞧的。人人都说你花容月貌,世间无双,世上就只小和尚一个儿见到,太可惜了!”李清露微笑道:“我远没妹子好看,你才是花容月貌呢。”阿紫扁扁嘴道:“假的!” 李清露转头向段誉道:“三弟,你二哥说道,他曾答允过令尊大人,帮你来西夏求亲,然而他跟我先前本就相识,那是命中注定的姻缘,你虽顾全结义之情,毫不见怪,但他终是好生不安。三弟,听说你有位意中人王姑娘,才貌胜我十倍。这位王姑娘,说起来还是我的表妹。” 段誉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这世界上,什么亲戚都撞在一起啦!王姑娘是我爹爹的女儿,是我的妹子,就跟阿紫一样……”阿紫笑道:“小哥哥,幸好我没爱上你,你也没爱上我!” 李清露道:“我们本是鲜卑跖跋人,原来姓元,姓李是唐朝皇帝的赐姓,到了宋朝,却改为赐姓赵了。因此我祖父、祖母虽然都姓李,却可结亲。三弟,你身边没个合适的人服侍,我跟你二哥商量了,我这个小宫女,叫作‘晓蕾’。”说着伸出纤纤素手,指向那绿衣宫女,又道:“从小跟着我,琴棋书画都会,也会一点儿武功。她为人温柔贤慧,忠诚可靠,我一直待她如自己妹子一样,以后就让她跟着你了。” 晓蕾听到一半,便已满脸通红,提起衣袖遮住了脸。 段誉拜倒叩头,说道:“多谢二哥二嫂,只不知晓蕾姑娘是否舍得离开你们?” 李清露道:“三弟快请起。我们只求她向你补报,否则内心有愧。”段誉道:“晓蕾姑娘要是不弃,愿随我去大理,我就封她为郡主娘娘,也是我的妹子。”李清露笑道:“晓蕾是给你做妃子的,你怎么不要?”段誉笑道:“能做妃子,我自然求之不得,但总要她真心情愿才成。要是她瞧中了我们大理国那一位王公贵官、少年英雄,我就招他为郡马,不用问三个问题,让他们拜天、拜地、拜哥哥,就成了亲。” 李清露知他说的是当日问三件事的往事,脸也红了,笑道:“晓蕾,你这个哥哥,人品英俊潇洒,性格文雅和顺,今后你一心一意跟着他罢。”晓蕾低垂了头,说道:“公主,你待我恩重如山,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李清露笑吟吟的瞧着二人,忽然想起一事,俯身到虚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虚竹连连点头,说道:“好极,好极!不知她们肯不肯?”李清露道:“主人有命,她们不听吗?” 虚竹点点头,说道:“梅兰竹菊四位姊姊,你们从前服侍童姥,有很大功劳,此后转而服侍我,不过以前我是个小和尚,现今我有了老婆。在灵鹫宫里,除了我之外,上上下下不是老大娘,就是小姑娘,你们年纪慢慢大了,将来总得配个夫郎才是啊。” 四女齐声笑道:“主人,我们四姊妹都嫁了你做小老婆罢!” 虚竹忙连连摇手,说道:“不成,不成!人贵知足,不可妄起贪念。贪嗔痴是为三毒,贪为三毒之首,务必去除。我早已有了人间第一、世上无双的好老婆,决不能再娶第二个了。再说,你们四个一模一样,娶了一个,等如娶了四个;娶了四个,还是等如娶了一个。梅即是兰,兰即是梅,梅不异兰,兰不异梅,竹剑菊剑,亦复如是。此事万万不可!” 四女齐道:“主人,那我们怎么办啊?偈谛偈谛,波罗僧偈谛!阿弥陀佛!” 萧峰等见四女顽皮胡闹,虚竹没法管治,尽皆好笑。 李清露道:“四个女孩儿,不可对主人无礼。”四女一听,便不敢再闹了,齐声应道:“是。”李清露道:“我跟你们主人商量过了,决定把你们也送给段三哥,他如喜欢你们美丽可爱,就一二三四,封了你们做四位嫔妃娘娘,要是他讨厌你们顽皮胡闹,就一二三四,把你们关入天牢,关他个十七廿八年才放!” 段誉忙道:“这……这四位姑娘天真烂漫,天牢是决计舍不得关的,嫔妃也不敢封,我就一二三四,封她们为四位郡主娘娘。梅郡主、兰郡主、竹郡主、菊郡主,那一天你们想嫁了,只须跟做哥哥的说一声,做哥哥的即刻飞鸽传书,送来缥缈峰灵鹫宫,请二哥二嫂定夺,两位如说‘很好’,兄弟就全副嫁妆,吹吹打打送她成亲。” 虚竹和李清露还没回答,四女已同声说道:“皇上哥哥,你说过决不关我们进天牢,是不是?”段誉道:“是啊!”四女道:“君无戏言?”段誉伸出手掌,说道:“一言为定。”梅剑走过去,在他手掌重重一拍,道:“我们对你永远忠心不二。”兰剑一击掌,道:“千秋万载,忠于陛下……哥哥。”竹剑与菊剑也依次和他击掌,一个说:“只有小小胡闹!”一个说:“决不违旨犯法!” 萧峰等见段誉又收了四个义妹,笑吟吟的一齐鼓掌庆贺。四女嘻嘻哈哈的围在段誉身边胡说八道,又将晓蕾拉了过来。晓蕾红着脸,只微笑不语。 段誉见虚竹虽得美满姻缘,神色间总有郁郁之意,走近身去,说道:“二哥,多谢你送了五位美丽可爱的妹子给我。你既娶得这位世上无双、人间第一的二嫂,怎么仍不开心,是为了你去世的父母而伤心么?”虚竹道:“色无常,有生必有死。父母去世,我虽伤心,倒也没想不开。我心里不开心,是因为终究做不成和尚。” 段誉道:“二哥,我的佛法修为远不如你。我说一段大乘经《维摩诘所说经》,请你指教:如来佛知道维摩诘生了病,派儿子罗睺罗去探病。罗睺罗说自己不配去,因为是释迦牟尼的儿子,本该继承做国王,但他舍弃王位而出家为僧,有人问他是什么原因,他便讲述出家的利益和功德。维摩诘认为他讲得不对,因为在有为法的范围中,可以分别有利无利,有功德无功德,但出家属于无为法。《维摩诘所说经》中云:‘时维摩诘来谓我言:唯,罗睺罗,不应说出家功德之利。所以者何?无利无功德,是为出家。有为法者,可说有利有功德。夫出家者,为无为法。无为法中,无利无功德。罗睺罗,出家者,无彼无此,亦无中间……’” “二哥,维摩诘居士是不出家的大居士,他勤修佛道,比出家的舍利弗、大目犍连、须菩提、富楼那、摩诃迦旃延、阿那律、优波离、阿难、大迦叶等等所有如来佛的大弟子,对正法更加通达,如来佛也认为如此。这些大弟子个个对他十分佩服,罗睺罗说:‘维摩诘言:然!汝等便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 第1262章 天龙(250) 虚竹沉思片刻,说道:“三弟说得对,只要心存佛教,向慕正法,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学习佛法,须当圆融。拘泥不化,乃我天性中的大病!”说着满脸喜容,向段誉拜倒。段誉忙跪下还礼。 菊剑拍手笑道:“哈哈,我们的皇上哥哥,比小和尚还更加老和尚。”李清露向她白了一眼,斥道:“不可胡说!”菊剑与梅兰竹三剑一齐伸伸舌头,不敢说了。 当下李清露和萧峰、段誉告别,登车退回,与灵鹫宫九天九部诸女相聚。晓蕾与四剑在车子旁护送。 这一日过了蔚州灵丘,埋锅造饭。范骅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险要的所在,断桥阻路,以延缓辽兵的追击。 到第三日上,忽见东边狼烟冲天而起,那是辽兵追来的讯号。群豪都心头一凛,有些少年豪杰便欲回头,相助留下伏击的小队,却为玄渡、范骅等喝住。 这日晚间,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声惊呼。群豪一惊而醒,只见北方烧红了半边天,萧峰和范骅对瞧一眼,心下隐隐感到不吉。范骅低声问道:“萧大王,你瞧是不是辽兵绕道前来夹攻?”萧峰点了点头。范骅道:“这一场大火,不知烧了多少民居,唉!”萧峰不愿说耶律洪基的坏话,却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个败仗,心下不忿,一口怒气全发泄在无辜百姓身上,这一路领军西来,定是见人杀人,见屋烧屋。 大火直烧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见南边也烧起了火头。烈日下不见火焰,浓烟却直冲霄汉。 玄渡本来领人在前,见南边烧起了大火,勒马候在道旁,等萧峰来到,问道:“乔帮主,辽军分三路来攻,你说这雁门关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断向雁门关报讯,但关上统帅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难抗契丹的铁骑。”萧峰无言以对。玄渡又道:“看来女真人倒能对付得了辽兵,将来大宋如和女真人联手,南北夹攻,或许能令契丹铁骑不敢南下。” 萧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设法和女真人联系,但想自己实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结外敌来攻打本国,突然问道:“玄渡大师,我爹爹在宝刹可好?”玄渡一怔,道:“令尊皈依三宝,在少林后院清修,咱们这次到南京来,也没知会令尊,以免激动他的尘心。”萧峰道:“我真想见见爹爹,问他一句话。”玄渡嗯的一声。 萧峰道:“我想请问他老人家:倘若辽兵前来攻打少林寺,他却怎生处置?”玄渡道:“那自是奋起杀敌,护寺护法,更有何疑?”萧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为了汉人,去杀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弃暗投明,可敬可佩!” 萧峰道:“大师是汉人,只道汉为明,契丹为暗。我契丹人却说大辽为明,大宋为暗。想我契丹祖先为羯人所残杀,为鲜卑人所胁迫,东逃西窜,苦不堪言。大唐之时,你们汉人武功极盛,不知杀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掳了我契丹多少妇女,现今你们汉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过来攻杀你们。如此杀来杀去,不知何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段誉策马走近,听到二人下半截的说话,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萧峰赞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贤弟,你作得好诗。”段誉道:“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诗篇。” 萧峰道:“我在此地之时,常听族人唱一首歌。”当即高声而唱:“亡我祈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他中气充沛,歌声远远传了出去,但歌中充满了哀伤凄凉之意。 段誉点头道:“这是匈奴人的歌,当年汉武帝大伐匈奴,抢夺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惨伤困苦,想不到这歌直传到今日。”萧峰道:“我契丹祖先,当年和匈奴乃是同族,和当时匈奴人一般苦楚。” 玄渡叹了口气,说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将军们都信奉佛法,以慈悲为怀,那时才不再有征战杀伐的惨事。”萧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这等太平世界。” 一行人续向西行,这一日过了代州的繁畤,眼见东南北三方都有火光,昼夜不息,辽军一路烧杀而来。群雄心下均感愤怒,不住叫骂,要和辽军决一死战。 范骅道:“辽军越追越近,咱们终将退无可退,依兄弟之见,咱们不如四下分散,教辽军不知向那里去追才是。” 吴长风大声道:“那不是认输了吗?范司马,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胜也好,败也好,咱们总得跟辽狗拚个你死我活。” 正说之间,突然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南角上射来,一名丐帮弟子中箭倒地。跟着山后一队辽兵大声呐喊,扑了出来。原来这队辽兵从间道来攻,越过了断后的群豪。这一支突击的辽兵约有五百余人。吴长风大叫:“杀啊!”当先冲去。群雄跟着冲杀,奋勇争先。群雄人数既较这小队辽军为多,武艺又远为高强,砍瓜切菜般围攻辽兵,只小半个时辰,将五百余名辽兵杀得干干净净。有十余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岭逃走,也都给中原群豪中轻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杀死。 群豪打了个胜仗,欢呼呐喊,人心大振,范骅却悄悄对玄渡、虚竹、段誉等人说道:“咱们所歼的只是辽军一小队,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辽军跟着便来。咱们快向西退!” 话声未了,只听得东边轰隆隆、轰隆隆之声大作。群豪一齐转头向东望去,但见尘土飞起,如乌云般遮住了半边天,霎时之间,群豪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但听得轰隆隆、轰隆隆闷雷般的声音远远响着,显是大队辽军骑兵奔驰而来,从声音中听来不知有多少万人马。江湖上的凶杀斗殴,群豪见得多了,但如此大军驰驱却是闻所未闻,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战,这一次辽军的规模又不知大了多少倍。各人虽都是胆气豪壮之辈,陡然间遇到这般天地为之变色的军威,却也忍不住心惊肉跳,满手冷汗。 范骅叫道:“众位兄弟,敌人势大,枉死无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今日暂且避让,日后再来反击。”群豪纷纷上马,向西急驰,但听得那轰隆隆的声音,在身后老是响个不停。 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见离雁门关渐近。群豪催骑疾行,知道只要一进关门,扼险而守,敌军虽众,破关却不容易。一路上马匹纷纷倒毙,有的展开轻功步行,有的便两人一骑。行到天明,离雁门关已不过十余里地,众人都放下了心,下马牵缰,缓缓而行,好让牲口回力。但身后轰隆隆、轰隆隆的万马奔腾之声,却也更加响了。 萧峰下岭来到山侧,猛然间看到一块大岩,心中一凛:“当年玄慈方丈、汪帮主等率领中原豪杰,伏击我爹爹,杀死了我母亲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在此。”侧头只见一片山壁上斧凿的印痕宛然可见,正是玄慈将萧远山所留字迹削去之处。 萧峰缓缓回头,见到石壁旁一株花树,耳中似乎听到了阿朱当年躲在树后的声音:“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他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几句话,清清楚楚的在他脑海中响起:“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安然无恙。” 萧峰热泪盈眶,走近摩挲树干,那树比之当日与阿朱相会时已高了不少。一时间伤心欲绝,浑忘了身外之事。 忽听得阿紫叫道:“姊夫,快退!快退!”阿紫奔近身来,拉住萧峰衣袖。 萧峰抬头远远望去,只见东面、北面、南面三方,辽军长矛的矛头犹如树林般刺向天空,竟然已经合围。萧峰点了点头,道:“好,咱们退入雁门关再说。” 这时群豪都已聚在雁门关前。萧峰和阿紫并骑来到关口,关门却兀自紧闭。一名宋军军官站在关门城头,朗声说道:“奉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将令:尔等既是中原百姓,原可入关,但不知是不是勾结辽军的奸细,因此各人抛下军器,待我军一一搜检。身上如不藏军器者,张将军开恩,放尔等入关。” 此言一出,群豪登时大哗。有的说:“我等千里奔驰,奋力抵抗辽兵,怎可怀疑我等是奸细?”有的道:“我们携带军器是为了助将军抗辽,倘若失去趁手兵器,如何对辽军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骂:“他妈的,不放我们进关么?大伙儿攻进去!” 玄渡急忙制止,向那军官道:“相烦禀报张将军知道:我们都是忠义为国的大宋百姓,先前便是我们派人前来禀报辽军来攻的。敌军转眼即至,再要搜检什么的,耽误了时刻,那时再开关便危险了。” 那军官已听了人丛中的叫骂之声,又见许多人穿着奇形怪状的衣饰,不类中土人士,说道:“老和尚,你说你们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许多不是中国人罢?好!我就网开一面,大宋良民可以进关,不是大宋子民,可不得进关。” 群豪面面相觑,无不愤怒。段誉的部属是大理国臣民,虚竹的部属更是各族人氏都有,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丽,若只大宋臣民方得进关,那么大理国、灵鹫宫两路人马,大部分都不能进去了。 玄渡说道:“将军明鉴:我们这里有许多同伴,有的是大理人,有的是西夏人,都跟我们联手抗击辽兵,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宋人?”这次段誉率部北上,严守秘密,决不泄露是一国之主的身分,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掳之作为人质,兼之大理与辽国相隔虽远,却也不愿公然与之为敌,是以玄渡不提关下有大理国极重要人物。 那军官怫然道:“雁门关乃大宋北门锁钥,是何等要紧所在?辽兵大队人马转眼即到,我若随便开关,给辽兵冲了进来,这天大祸事谁能担当?” 吴长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少啰唆几句,早些开了关,岂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那军官怒道:“你这老叫化,本官面前那有你说话的余地?”他右手一扬,城垛上登时出现了千余名弓箭手,弯弓搭箭,对准城下。那军官喝道:“快快退开,若再在这里扰乱军心,可要放箭了。”玄渡长叹一声,不知如何是好。 雁门关两侧双峰夹峙,高耸入云,这关所以名为“雁门”,意思说鸿雁南飞之时,也须从双峰之间通过,以喻地势之险。群豪中虽不乏轻功高强之士,尽可翻山越岭而走,但其余人众难逾天险,不免要为辽军聚歼于关下了。 辽军限于山势,东西两路渐渐收缩,都从正面压境而来,但除马蹄声、铁甲声、大风吹旗声外,却无半点人声喧哗,的是军纪严整的精锐之师。一队队辽军逼关为阵,驰到弩箭将及之处,便即停住。一眼望去,东西北三方旌旗招展,不知有多少人马。 萧峰朗声叫道:“众位请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动,待在下与辽帝分说。”单骑纵马而出。他双手高举过顶,示意手中并无兵刃弓箭,大声叫道:“大辽国皇帝陛下,臣南院大王萧峰有几句话向你禀告,请你出来。”他这几句话鼓足内力,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辽军十余万将士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变色。 过得半晌,猛听得辽军阵中鼓角声大作,千军万马如波浪般向两侧分开,八名骑士执着迎风招展的八面黄金色大旗,驰出阵来。其后一队队长矛手、刀斧手、弓箭手、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两旁,接着是十名锦袍铁甲的大将簇拥着耶律洪基出阵。 辽军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四野,山谷鸣响。 关上宋军见到敌人如此军威,无不栗然。 耶律洪基右手宝刀高举,辽军立时肃静,除了偶有战马嘶鸣,更无半点声息。耶律洪基放下宝刀,大声笑道:“萧大王,你说要引辽军入关,怎么关门还不大开?” 此言一出,关上通译便传给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听了。关上宋军立时大噪,指着萧峰指手划脚的大骂。 萧峰知耶律洪基这话是行使反间计,要使宋兵不敢开关放自己入内,心中微微一酸,当即下马,走上几步,说道:“陛下,臣萧峰有负厚恩,重劳御驾亲临,死罪,死罪!”说着便跪倒在地。 突然两个人影从旁掠过,当真如闪电一般,猛向耶律洪基欺了过去,正是虚竹和段誉。他二人见情势不对,情知今日之事,唯有擒住辽帝作为要胁,才能保持大伙周全,一打手势,便分从左右抢去。 耶律洪基出阵之时,原已防到萧峰重施当年在阵上擒杀楚王父子的故技,早有戒备。亲军指挥使一声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时聚拢,三百面盾牌犹如一堵城墙,挡在辽帝面前。长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层层的排在盾牌之前。 这时虚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传,又练了灵鹫宫石壁上武学的秘奥,武功之高,实已到了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誉在得到鸠摩智的毕生修为后,内力之强,亦是震古铄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开来,辽军将士如何阻拦得住? 段誉东一晃、西一斜,便如游鱼一般,从长矛手、刀斧手间相距不逾一尺的缝隙之中硬生生的挤了过去。众辽兵挺长矛攒刺,因相互挤得太近,非但伤不到段誉,兵刃多半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虚竹双手连伸,抓住辽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掷出阵来,一面向耶律洪基靠近。两员大将纵马冲上,双枪齐至,向虚竹胸腹刺到。虚竹突然跃起,双足分落二将枪头。两员辽将齐声大喝,抖动枪杆,要将虚竹身子震落。虚竹乘着双枪抖动之势,飞身跃起,半空中便向耶律洪基头顶扑落。 一如游鱼之滑,一如飞鸟之捷,两人双双攻到。耶律洪基大惊,提起宝刀,疾向身在半空的虚竹砍去。 第1263章 天龙(251) 虚竹左手手掌探出,已搭住耶律洪基宝刀刀背,乘势滑落,手掌翻处,抓住了他右腕。便在此时,段誉也从人丛中钻将出来,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两人齐声喝道:“走罢!”将耶律洪基魁伟的身子从马背上提落,转身急奔。 四下里辽将辽兵见皇帝落入敌手,大惊狂呼。几十名亲兵奋不顾身的扑上来想救皇帝,都给虚竹飞足踢开。 二人擒住辽帝,心中大喜,突见萧峰飞身过来,齐声叫道:“大哥!”不料萧峰双掌疾发,呼呼两声,分袭二人。二人都大吃一惊,见掌力袭来,只得举掌挡架,砰砰两声,四掌相撞,掌风激荡,萧峰向前一冲,已乘势将耶律洪基拉了过去。 这时辽军和中原群豪分从南北拥上,一边想抢回皇帝,一边要作萧峰、段誉、虚竹三人的接应。 萧峰大声叫道:“谁都别动,我自有话对大辽皇帝禀告。”辽军和群豪登时停了脚步,双方只远远呐喊,不敢冲杀上来,更不敢放箭。 虚竹和段誉也退开三步,分站耶律洪基身后,防他逃回阵中,并阻契丹高手前来相救。梅兰竹菊四姝站在段誉身后,各挺长剑,以挡敌人射来的冷箭。 这时耶律洪基脸上已没半点血色,心想:“这萧峰的性子甚是刚烈,我将他囚于狮笼之中,折辱得他好生厉害。此刻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尽情报复,再也不肯饶我性命了。”却听萧峰道:“陛下,这两位是我的结义兄弟,不会伤害于你,你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一声,回头向虚竹看了一眼,又向段誉看了一眼。 萧峰道:“我这个二弟虚竹子,乃灵鹫宫主人;三弟是大理国段王子。臣也曾向陛下说起过。”耶律洪基点了点头,说道:“果然了得!” 萧峰道:“我们立时便请陛下回阵,只是想求陛下赏赐。” 耶律洪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那有这样的便宜事?啊,是了,萧峰已回心转意,求我封他三人为官。”登时满面笑容,说道:“你们有何求恳,我无有不允。”他本来语音发颤,这两句话中却又有了皇帝的尊严。 萧峰道:“陛下已是我两个兄弟的俘虏,照咱们契丹人的规矩,陛下须得以彩物自赎才是。”耶律洪基眉头微皱,问道:“要什么?”萧峰道:“微臣斗胆代两个兄弟开口,要陛下金口一诺。”耶律洪基哈哈一笑,说道:“普天之下,我当真拿不出的物事却也不多,你尽管狮子大开口便了。” 萧峰朗声道:“是要陛下答允退兵,终陛下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宋辽疆界。” 段誉登时大喜,心想:“辽军不逾宋辽边界,便不能插翅来犯我大理了。”忙道:“正是,你答允了这句话,我们立即放你回去。”转念一想:“擒到辽帝,二哥出力比我更多,却不知他有何求?”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契丹皇帝什么东西赎身?”虚竹摇头道:“我也只要这一句话。” 耶律洪基脸色甚是阴森,沉声道:“你们胆敢胁迫于我?我若不允呢?” 萧峰朗声道:“那么臣便和陛下同归于尽。咱二人当年结义,也曾有过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一凛,寻思:“这萧峰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来说话一是一,二是二,我若不答允,只怕要真的向我出手冒犯。死于这莽夫之手,可大大的不值得。”哈哈一笑,朗声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换得宋辽两国数十年平安。好兄弟,你可把我的性命瞧得挺贵重哪!” 萧峰道:“陛下乃大辽之主。普天之下,岂有比陛下更贵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说来,当年女真人向我要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骏马三百匹,眼界忒也浅了?”萧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话。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见手下将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无论如何不能救自己脱险,权衡轻重,世上更无比性命更贵重的事物,当即从箭壶中抽出一枝雕翎狼牙箭,双手一弯,啪的一声,折为两段,投在地下,说道:“答允你了。” 萧峰躬身道:“多谢陛下。” 耶律洪基转身过来,举步欲行,却见虚竹和段誉四目炯炯的瞧着自己,并无让路之意,回头再向萧峰瞧去,见他也默不作声,登时会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当即拔出宝刀,高举过顶,大声说道:“大辽三军听令。” 辽军中鼓声擂起,一通鼓罢,立时止歇。 耶律洪基朗声道:“大军北归,南征之举作罢。”他顿了顿,又大声说道:“于我一生之中,不许我大辽国一兵一卒,侵犯大宋边界。”说罢,宝刀一落,辽军中又擂起鼓来。 萧峰右手拾起地下断箭,高高举起,运足内力,大声说道:“我是辽国南院大王萧峰,奉陛下圣旨宣示:陛下恩德天高地厚,折箭为誓,下旨终生不准大辽国一兵一卒侵犯大宋边界。”他内力充沛,这一下提声宣示,关上关下十余万兵将尽皆听闻。他见耶律洪基并无不同言语,便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阵。” 虚竹和段誉往两旁一让,绕到萧峰身后。 耶律洪基又惊又喜,又是惭愧,虽急欲身离险境,却不愿在萧峰和辽军之前示弱,当下强自镇静,缓步走回本阵。 辽军中数十名亲兵飞骑驰出,抢来迎接。耶律洪基初时脚步尚缓,但禁不住越走越快,只觉双腿无力,几欲跌倒,双手发颤,额头汗水更涔涔而下。待得侍卫驰到身前,滚鞍下马而将坐骑牵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全身发软,左脚踏上脚镫,却翻不上鞍去。两名侍卫扶住他后腰和臀部,用力托举,耶律洪基这才上马。 众辽军见皇帝无恙归来,大声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雁门关上的宋军、关下的群豪听到辽帝下令退兵,并说终他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欢声雷动。众人均知契丹人虽凶残好杀,但向来极为守信,与大宋之间有何交往,极少背约食言,当年宋辽两国缔结“澶渊之盟”,双方迄今信守,何况辽帝在两军阵前亲口颁令,辽国南院大王接旨复述,两军人人听见。倘若日后反悔,大辽举国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稳。 耶律洪基脸色阴郁,心想我这次为萧峰这厮所胁,许下如此重大诺言,方得脱身以归,实是丢尽颜面,大损国威。可是从辽军将士欢呼万岁声中听来,众军拥戴之情却又似出自至诚。他眼光从众士卒脸上缓缓掠过,见一个个容光焕发,尽皆欣悦。 众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师,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既无万里征战之苦,又无葬身异域之险,自皆大喜过望。契丹人虽骁勇善战,但兵凶战危,谁都难保不死,得能免去这场战祸,除了少数想在征战中升官发财的悍将之外,尽都欢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凛:“原来我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挥军南征,却也未必便能一战而克。”又想:“那些女真蛮子大是可恶,留在契丹背后,实是心腹大患,我派兵去将这些蛮子扫荡了再说。”举起宝刀,高声下旨:“北院大王传令下去,后队变前队,班师南京!” 军中皮鼓号角响起,传下御旨,但听得欢呼之声,从近处越传越远。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见萧峰仍一动不动的站在当地。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曾与陛下义结金兰,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既不忠,又不义,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举起右手中的两截断箭,内力运处,右臂回戳,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呼,纵马上前几步,但随即又勒马停步。 段誉和虚竹只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大哥,大哥!”却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虚竹忙撕开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脏,再难挽救,只见他胸口肌肤上刺着一个青郁郁的狼头,张口露齿,神情狰狞。虚竹和段誉放声大哭,拜倒于地。 丐帮中群丐一齐拥上,团团拜伏。吴长风捶胸叫道:“乔帮主,你虽是契丹人,却比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汉人英雄万倍!”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议论:“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难解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反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什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什么事要畏惧?”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他到底对我大辽有功还是有过?他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当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 蹄声响动,辽军千乘万骑又向北行。众将士不住回头,望向地下萧峰的尸体。 只听得鸣声哇哇,一群鸿雁越过众军的头顶,从夹峙的双峰之间,从雁门关上空飞行向南。 辽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山后的闷雷。 虚竹、段誉等一干人站在萧峰的遗体之旁,有的放声号哭,有的默默垂泪。 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走开,走开!大家都走开。你们害死了我姊夫,在这里假惺惺的洒几点眼泪,有什么用?”她一面说,一面伸手猛力推开众人,正是阿紫。虚竹等自不和她一般见识,给她一推,都让了开去。 阿紫凝视萧峰的尸体,怔怔的瞧了半晌,柔声说道:“姊夫,这些都是坏人,你别理睬他们,只有阿紫,才真正的待你好。”说着俯身下去,抱起萧峰尸身。萧峰身子长大,上半身为她抱着,两脚仍垂在地下。阿紫又道:“姊夫,你现在才真的乖了,我抱着你,你也不推开我。是啊,要这样才好。” 虚竹和段誉对望了一眼,均想:“她伤心过度,有些神智失常了。”段誉垂泪道:“小妹,萧大哥慷慨就义,普惠世人,你……你……”走上几步,去接抱萧峰的尸体。 阿紫厉声道:“你别来抢我姊夫,他是我的,谁也不能动。” 段誉回过头来,向梅剑使个眼色。梅剑与兰剑会意,走到阿紫身畔,轻声道:“段姑娘,萧大侠逝世,咱们商量怎地给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声大叫,梅剑与兰剑吓了一跳,退开两步。阿紫叫道:“走开,走开!你再走近一步,我先杀了你们。”梅剑与兰剑皱了眉头,向段誉摇了摇头。 忽听得关门左侧的群山中有人长声叫道:“阿紫,阿紫,我听到你声音了,你在那里?你在那里?”叫声凄厉,许多人认得是做过丐帮帮主、化名为庄聚贤的游坦之。 各人转过头向叫声来处望去,只见游坦之双目成了两个黑洞,双手分持竹杖,左杖探路,右杖搭在一个中年汉子的肩头上,从山坳里转了出来。那中年汉子却是留守灵鹫宫的乌老大。但见他脸容憔悴,衣衫破烂,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虚竹等登时明白,游坦之是逼着他领路来寻阿紫,一路之上,想必乌老大吃了不少苦头。 阿紫怒道:“你来干什么?我不要见你,我不要见你。” 游坦之喜道:“啊,你果然在这里,我听见你声音了,终于找到你了!”右杖上运劲一推,乌老大不由主的向前飞奔。两人来得好快,顷刻之间,便已到了阿紫身边。 虚竹和段誉等正无法可施,见游坦之到来,心想此人甘愿以双目送给阿紫,和她渊源极深,或可劝得她明白,便又退开几步,不打扰他二人说话。 游坦之道:“阿紫姑娘,你很好罢?没人欺侮姑娘罢?”一张丑脸之上,现出了又是喜悦,又是关切的神色。阿紫道:“有人欺侮我了,你怎么办?”游坦之忙道:“是谁得罪了姑娘?姑娘快跟我说,我去跟他拚命。”阿紫冷笑一声,指着身边众人,说道:“他们个个都欺侮了我,你一古脑儿将他们都杀了罢!” 游坦之道:“是。”问乌老大道:“老乌,是些什么人得罪了姑娘?”乌老大道:“人多得很,你杀不了的。”游坦之道:“杀不了也要杀,谁教他们得罪了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现下和姊夫在一起,此后永远不会分离了。你给我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你。”游坦之伤心欲绝,说道:“你……你再也不要见我……” 阿紫高声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给我的,姊夫说我欠了你恩情,要我好好待你。我可偏不喜欢。”蓦地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插落,竟将两颗眼珠子挖了出来,用力向游坦之掷去,叫道:“还你,还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游坦之虽不能视物,但听到身周众人齐声惊呼,声音中带着惶惧,也知是发生了惨祸奇变,嘶声叫道:“阿紫姑娘,阿紫姑娘!” 阿紫抱着萧峰的尸身,柔声说道:“姊夫,咱们再也不欠别人什么了。我一直想你永远和我在一起,今日总算如了我心愿。”说着抱着萧峰,迈步便行。 群豪见她眼眶中鲜血流出,掠过她雪白的脸庞,人人心下惊怖,见她走来,便都让开几步。只见她笔直向前走去,渐渐走近山边深谷。众人都叫了起来:“停步,停步!前面是深谷!” 段誉飞步追来,叫道:“小妹,你……”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间足下踏一个空,竟向万丈深谷中摔了下去。 段誉伸手抓时,嗤的一声,只抓到她衣袖的一角,突然身旁风声劲急,有人抢过,段誉向左一让,只见游坦之也向谷中摔落。段誉叫道:“啊哟!”向谷中望去,但见云封雾锁,不知下面究竟有多深。 第1264章 天龙(252) 群豪站在山谷边上,尽皆唏嘘叹息。武功较差者见到山谷旁尖石嶙峋,有如锐刀利剑,无不心惊。玄渡等年长之人,知道当年玄慈、汪帮主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的故事,知萧峰之母的尸身便葬在这深谷之中。 忽听关上鼓声响起,那传令军官叫道:“奉镇守雁门关都指挥使张将军将令:尔等既非辽国奸细,特准尔等入关,唯须安份守己,听由安排,不得擅自行动。” 关下群豪破口大骂:“咱们宁死也不进你这狗官把守的关口!”“若不是狗官昏懦,萧大侠也不致送了性命!”“大家冲进关去,杀了狗官!”众人戟指关头,拍手顿足的叫骂。那镇守雁门关指挥使见群豪声势汹汹,急忙改传号令,又不准众人进关,待见群豪骂了一阵,渐渐散去,上山绕道南归,这才宽心。 虚竹、段誉、吴长风等迄未死心,仍盼忽有奇迹,萧峰竟然复活,抱了阿紫从谷中上来。各人待到深夜,不见有何动静,当夜便在谷口露宿。 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修下捷表,快马送往汴梁,说道亲率部下将士,血战数日,力敌辽军十余万,幸陛下洪福齐天,朝中大臣指示机宜,众将士用命,格毙辽国统军元帅南院大王萧峰,杀伤辽军数千,辽主耶律洪基不逞而退。 宋帝赵煦得表大喜,传旨关边,犒赏三军,自宰相以至枢密使、指挥使以下,均各加官进爵。赵煦自觉英明神武,远迈太祖、太宗,连日赐宴朝臣,宫中与后妃欢庆。歌功颂德之声,洋洋盈耳,庆贺大捷之表,源源而来。 段誉与虚竹、玄渡、吴长风等群豪分手,自与木婉清、钟灵、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以及晓蕾、梅兰竹菊等人南赴大理。晓蕾与梅兰竹菊对虚竹夫妇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段誉等一行自中原沿四川、吐蕃边境南行,进入大理国境,王语嫣已和大理国的侍卫、武士候在边界迎接。段誉说起萧峰和阿紫的情事,众人无不黯然神伤。一行人迳向南行,段誉不欲惊动百姓,命众人不换百官服色,仍作原来的行商打扮。 段誉向王语嫣说了晓蕾及梅兰竹菊四女的情状来历,王语嫣笑笑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你二哥、二嫂给了你这五个女孩儿,你封谁做皇后,谁做妃子啊?”段誉微笑道:“她们都是我大理国的郡主娘娘,都是我的妹子,跟你一样。”王语嫣道:“誉哥,你仔细瞧瞧我,跟我老实说,我近来有了什么不同。” 段誉凝视她面容眉目,只见她娇艳如昔,秀眉明眸、樱唇小口,丝毫无异,说道:“你跟我第一天见你时一模一样。”王语嫣退开一步,幽幽的道:“我昨天多了一根白头发,左边眼角上多了一道皱纹,你不再留心我了,因此你瞧不出来。我一天老过一天了。”段誉叹道:“生老病死,人之大苦,世上有谁不一天老过一天?” 王语嫣道:“那几个梅兰竹菊小妹妹,天真活泼,就像几年前的我一样。”段誉道:“你比她们美得多。”王语嫣道:“美有什么用?我宁可像她们那样年轻可爱。” 段誉道:“在我心中,你比她们更加年轻可爱。”王语嫣叹道:“誉哥,以前我心中常说:‘段郎虽然武功不行、傻里傻气,毕竟忠厚老实,挺靠得住,决不对我说半句假话。’这份好处,现下可又没了。”段誉急道:“我没变啊。我仍然武功不行、傻里傻气,但忠厚老实,挺靠得住,决不对你说半句假话。”王语嫣道:“你现今说假话,就说整个全句,不说半句,要不然就说两句三句、十句八句。唉!生老病死,我宁可快些生病、快快死了,免得变成个丑老太婆,天天听你说假话骗我。”段誉听她老是挑眼,只说了些捉拿辽帝耶律洪基的经过,便自去跟木婉清说话。 段誉等一行傍山道南下,来到善巨郡、谋统府一带(今丽江、剑川、鹤庆等地之北),其西、其北为高黎贡山、大雪山。到处是崇山峻岭、深涧急湍,地势甚险。这天在善巨郡山边一家乡村大屋中歇宿,段誉刚要就寝,巴天石敲门求见,对段誉道:“皇上,王姑娘跟我商量‘不老长春谷’的事,臣说要来向皇上请示。” 段誉微觉诧异,问道:“不老长春谷是什么地方?”巴天石道:“这一带人都说,善巨郡之北、吐蕃以南的高山中,有处地方叫作‘不老长春谷’,那里的人个个活到一百岁以上,且百岁老人又都乌发朱颜,好似十来岁的少年少女一般。臣没去过那地方,也没见过那地方的人,不过许多人都言之凿凿,臣从小就听说了。王姑娘要臣带领前去查看,也不知‘不老长春’到底有没这回事?” 这时梅兰竹菊四女也进房来,菊剑接口道:“不老长春,自然是真的。我们童姥就会得‘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她老人家九十六岁了,模样还像个小姑娘一般。”竹剑道:“可惜她老人家没活到一百岁,就给她师妹李秋水害死了。” 段誉心想,王语嫣这几天正大为青春消逝而烦恼,这“不老长春功”恰恰可投其所好,可惜二哥、二嫂不在眼前,否则当可向他们请教,转头问晓蕾道:“晓蕾妹子,你可曾听公主说起过这门功夫吗?” 晓蕾道:“公主娘娘跟驸马爷谈到他们先辈时,我在旁也听到一些。公主的祖母叫李秋水,天山童姥是她的大师姊,她二师哥叫无崖子。童姥会得‘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传了一些给师弟,却不肯传给师妹。师姊妹二人因此结成大仇,打了一场大架……”梅剑抢着道:“错了,错了!”兰剑道:“师姊妹结了大仇,那是对的。”竹剑道:“却不是因为童姥不肯传功。”菊剑道:“而是因为师姊妹两人都爱上了无崖子,争风喝醋,岂有不打一场大架的?”晓蕾道:“我也知道的,不过这话说起来难听……”四女齐道:“难听好听,是真话就要说。” 王语嫣听说童姥和李秋水直到八九十岁,仍然容颜不老,便求着段誉,一定要去那“不老长春谷”瞧瞧。段誉次晨召集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傅思归等人,携同王语嫣、木婉清、钟灵、晓蕾、灵鹫四姝,再率领护驾兵马,向北而去。 巴天石独行赶先,在前探道,傍晚时分回报,查得“不老长春谷”便在前面数百里外,但涧深林密、高峰挡道,外人万难入谷。 一行人沿着山道,越行越高,道路也越来越险峻陡峭,到后来马匹已不能走。各人下马步行,道路险陡,要攀藤拉索方可上行。有大半兵卒已然喘气为艰,头痛如裂,范骅便命他们就地等候。又攀上一个多时辰,来到一处高高的台地。段誉问道:“语嫣、晓蕾,你们还支持得住吗?”王语嫣和晓蕾点了点头。 行到天色向晚,来到一条深涧之前,地形横空断绝,更无前进道路,若再向前,只有下入深谷,但也未必能越过谷底而攀上对岸。各人正没做理会处,前面左首突然转出两个人来。只见这两人短打结束,一人手持一根极长竹竿,竿头有张小网,另一人肩头荷着一张竹子长梯,有十来丈长。 巴天石会说当地土语,上前探问,说了好一会,回来禀报:“皇上,这两人是在高山峭壁上采集金丝燕燕窝的,是本地怒族人。他们世居于此,说道要去传说中的‘不老长春谷’,还得上山二百多里,今天走不到了。明天山路更险,就算是他们山里人,也不敢去。他们说前面大树上写得有些字,但他们不识得,叫我们可以去瞧瞧。臣赏了他们十两银子相酬,请他们去把前面大树上的字描下来看看。” 各人便在山道边坐下休息,梅剑等烧水煮粥,采了些树菌草菌,放在粥里,只煮得香气扑鼻。菊剑说怕菌有毒,要给皇上试食,抢着先吃。巴天石道:“这些猴头菇、牛肚菌我都识得,不会有毒的。”梅剑笑道:“菊妹肚子饿了,抢着吃粥,倒不是怕皇上哥哥中毒。”菊剑道:“我肚子饿,周身无力,便是中毒,要吃一碗香菇粥来解毒。” 众人嘻嘻哈哈的吃着粥,大赞甘香。两个采燕客也描了文字回来。他们照着大树干上所刻文字,在一张新剥下来的大树皮反面,用炭条绘了图形,弯弯曲曲的有不少字形。巴天石识得是当地纳西族人的象形文字。原来纳西人创制象形文字,已历时甚久,比汉人的象形文字更早,只不过内容简单,不适于表达较为细致繁复的意思。 巴天石沉思一会,拔出短匕,在石子旁的泥地里划了几个汉字: “神书已随逍遥去, 此谷惟余长春泉” 巴天石说道:“这些字说得很希奇古怪,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好像是说,不老长春谷里本来有部神奇的书,教人怎样长生不老,现今这部神书给一个叫什么‘逍遥子’的人拿去了,谷里只留下令人饮了可长保青春的一道泉水。那两个采燕客说,谷里偶然会有人拉着大松树上的长藤,荡出谷来,但出来之后就回不去了。出来的人脸白唇红,年轻美貌得很,不过在谷外住不了几天,黑发就转雪白、背驼身缩、满脸皱纹,几天之内就似乎老了一百岁,再过几天就死了。因此外面的人说谷里有妖怪,谁都不敢进去。两个采燕客良心很好,尽力劝我们回头,不要再过去了。” 段誉听巴天石说得郑重,便道:“咱们今晚且在这里露宿一宵,等天亮了再说。”晓蕾铺开携来的毛毡,让段誉在树下休息。各人或坐或卧,有的就此睡去。 次日清晨,两名采燕客又好心来劝,说道:“在谷里住久了固然能长保青春,但出谷便死,谷里妖异多端。那部神书据说给人拿了去,各位便去谷里,也找不着长生不老的秘诀。”巴天石谢了他们二十两银子,采燕客拜谢而去。 王语嫣道:“树上所写的那位逍遥子,是否便是天山童姥的师父?”晓蕾道:“是的。公主、驸马爷都算是逍遥派的。”王语嫣道:“我曾听妈说,她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住在一个石洞里……”段誉道:“那是无量玉洞,我倒知道在那里。那儿有个挺美的玉像,跟嫣妹你一模一样。” 王语嫣眼中神采闪烁,向段誉道:“那部神书,定是让外公的师祖带到无量玉洞去了。你带我们去瞧瞧那玉像,好不好?”众人知她这么说,其实是想去找那部神书。 梅剑道:“就是真有这部神书,我也不练。兰竹菊三个好妹子,倘若都变成了老婆婆,我还是这么个小姑娘,那成什么样子?”菊剑道:“对!这才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大家都是老婆婆,都来拍拍我的头,赞我一句小妹妹,有什么味儿?” 段誉笑道:“生老病死,人人都要经历。佛祖佛法无边,依然会老,会入灭圆寂,我辈凡人,怎能长生不死?” 王语嫣仍不住求恳。段誉也想再去瞧瞧“神仙姊姊”,便答允了她。 王语嫣大喜,仰望远处的“不老长春谷”,想像自己得保玉容,永远驻颜不老。 段誉先派巴天石率同梅兰竹菊四姝,向无量洞洞主辛双清商酌。四姝原是童姥侍女,是辛双清的上司,一说之下,辛双清立即带领本门弟子,迎迓段誉一行。辛双清禀道,她自接掌无量洞后,奉了灵鹫宫号令,曾去玉壁洞打扫整理,一切物件不敢移动半分,玉壁上的彩色剑光偶尔显现,但仙人舞剑的影子却始终未曾出现。这些时候来大加整顿,入洞的道路已比先前易走得多。她道:“段公子要再去瞻拜玉像,属下引路。”她不称段誉为“陛下”,而叫他“段公子”,意思说你虽是大理国君,但我们不奉世俗帝皇官府的号令,只因你是灵鹫宫主人的结义兄弟“段公子”,你说要去“瞻拜玉像”,我们才引你前往。 次日早晨,辛双清及无量洞诸弟子,引着段誉、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王语嫣、木婉清、钟灵、晓蕾、梅兰竹菊四姝等一行向西而行,过漾备江、胜备河,攀过了几处高山峻岭,渐近澜沧江。路途颇为曲折崎岖,好在无量洞诸人熟悉地势道路,傍晚时分,在一个小镇上歇宿。次晨又行,过得中午,无量洞领路弟子报道:“这里离无量玉壁已不到二十里路。” 从高峰下降湖畔,全是悬崖峭壁,无量洞已吊有长条铁链,给人滑下攀上之用。众人赶到大瀑布旁清水湖畔时,天已全黑。段誉回想当日从峭壁失足掉落此处时的惊险情状,幸得不死,方有今日,于是下令众人在湖畔歇宿一晚。 段誉走到木婉清身边,说道:“婉妹,那日我从山峰上掉下,幸得给一株大松树挡了一挡,才跌在此地,后来便来向你借黑玫瑰了。”木婉清道:“可惜了一匹好马,却识得了一个坏哥哥!”段誉道:“一段木头,名誉极坏!”木婉清想起当日之事,忍不住噗哧一笑,柔情忽起,道:“哥哥,其实这是上天安排,你也不是真坏,你心里还是待我挺好的。”段誉道:“我是第一个看到你面貌的男子,果然花容月貌,全没大麻子。我俩从此永不分开,那也很好!” 次晨段誉刚起身,四姝即来向他禀报,说王语嫣已迫不及待,一早便抢进石洞中去了。段誉料知她急于找寻“不老长春功”的秘笈,当下带同众人走入石洞。他仍记得路径,进洞之后,先来到那个满壁铜镜的石室,心想:“这石室是李秋水住过的。”出了石室,走过一排长长石级,便见到“神仙姊姊”的玉像。这玉像仍与初见时一般模样,身上淡黄绸衫微微颤动,一双黑宝石雕成的眼珠莹然生光,眼中神色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 这时晓蕾、钟灵、四姝等都已抢到玉像身前,七张八嘴的说道:“这是王姑娘的玉像!”“是谁雕了王姑娘的玉像在这里?”“真好看,比王姑娘本人还美得多呢!” 第1265章 天龙(253) 段誉再次见到玉像,霎时之间,心中一片冰凉,登时明白:“以前我一见语嫣便为她着迷,整个心都给她绑住了,完全不能自主。人家取笑也罢,讥刺也罢,我丝毫不觉羞愧。语嫣对我不理不睬,视若无睹,我也全然不以为意。之所以如此自轻自贱,只因我把她当作了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令我昏昏沉沉、糊里糊涂,做了一只不知羞耻的癞虾蟆。那并不是语嫣有什么魔力迷住了我,全是我自己心生‘心魔’,迷住了自己。” 只听得月洞门外邻室中脚步声响,有人冲了进来,正是王语嫣。 众女兀自在议论玉像,一人道:“只有这玉像才能真正永保青春,再过几十年也不会老了半分,但王姑娘到了那时候,却已满头白发了。”王语嫣听了,心中微微有气,一瞥眼间,从壁上悬着的铜镜中见到了自己的容貌。此时怒气正炽,平时温雅可亲的形相一时尽失,与妩媚可喜的玉像相比,更是相去甚远。 王语嫣心道:“长春功的秘诀多半藏在玉像中!”随手便将玉像一推。 砰嘭声响,玉像倒地,像首登时破裂,一半头脸掉落地下,衣衫也即碎开。四姝惊叫逃开,晓蕾叫道:“王姑娘!”王语嫣抢到玉像之旁,见玉像头颈中空,便伸手到空处掏摸,只摸到一把玉石碎片,还有些零碎头发,当是无崖子制像时所遗留。 段誉劝道:“只怕当真并没不老长春功。即使是不老长春谷中的人,也不过寿命较长、身体较健朗而已。道家说生死,曰‘齐天地’、‘坐忘’,只是叫人看开一点。佛家视生为苦,老死为必不可免。释迦牟尼教训众弟子:‘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乃有忧悲大苦恼聚,此苦之聚。须知色无常,受、想、行、识无常,非我。’嫣妹,人的色身是无常的,今天美妙无比,明天就衰败了,这大苦人人都免不了!” 只听王语嫣叫道:“我不要无常……”掩面向外奔出。 段誉见玉像头部破碎,左眼的黑宝石掉出,留下了一个空洞。本来插在鬓边的明珠玉钗已现黄色,身上衣衫破裂,“神仙姊姊”无复昔日的尊贵丰采。段誉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道:“不但人的美色无常,连玉像也不能长保美满。” 段誉自在大理国登基为君,除一场天花瘟疫外,国泰民安,四境清平;他听从伯父本尘大师及拈花寺黄眉大师的建议,免除了大理通国的盐税。他开宽道路,广征车船,大举从四川输入岩盐,又在大理西北探得两处盐井,每年产盐甚丰,通国百姓食盐无税,供应丰足,还有余盐输到吐蕃,换取牛羊奶油。全国百姓大悦,都说段誉是个为民造福的好皇帝。 这日春光骀荡,大理通国正在庆祝“三月街”节日,大理各族百姓,摆夷(当时名称。现改名为“白族”,白与“摆”音近,且白族人民皮肤白皙,去掉含有轻侮之义的“夷”字)、苗族、藏族、汉族、傈僳、夷族(现改名“彝”族)、回族、泰族、纳西、阿昌、普米、怒族、蒙古、布朗等族男女老少,个个穿得花花绿绿,在大理街上载歌载舞,饮酒赠花,欢乐无极。 段誉在宫中先去向皇伯母、皇太妃等敬酒后,和木婉清、钟灵等几个郡主欢宴,随即带同巴天石、朱丹臣,以及木婉清、钟灵等,向北出巡,来到善巨郡、谋统府一带。木婉清问道:“誉哥,你这一路向北,是去接王姑娘么?”段誉道:“王姑娘已回苏州去啦,这时候定是跟她表哥在一起。”钟灵道:“那你到这儿来干么?”段誉道:“跟你们一起踏青散心啊!” 众人随意纵马而行,在野外用餐,心意甚畅。放眼望去,但见绿草如茵,路旁垂柳依依,和暖的微风徐徐吹拂,当真醉人如酒,微有醺醺之意。段誉低吟:“长记绿罗裙,处处忆芳草!”钟灵道:“哥哥,你想念王姑娘么?”段誉道:“有一些,不全部是!”他心中所想,除了王语嫣外,更有太湖中的阿碧。这一望无际的绿野,恰如太湖的春水碧波、阿碧的绿色罗裙。 又玩了半日,眼见天色将黑,段誉吩咐回宫,众人拨转马头向南行,经过一处树林,附近有不少农家。忽听得林中有个孩童声音叫道:“陛下,陛下,我已拜了你,怎么还不给我糖吃?” 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认得陛下?”走向树林去看时,只听得林中有人说道:“你们要说:‘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有糖吃。” 这语音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复。 段誉等人吃了一惊,隐身树后,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慕容复坐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纸冠,神色俨然。 七八名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 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坟边垂首站着两个女子,却是王语嫣和阿碧。王语嫣衣衫华丽,两颊轻搽胭脂。阿碧身穿浅绿衣衫,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她从一只篮中取出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语音呜咽,一滴滴泪水落入竹篮之中。 众小儿拍手欢呼而去,都道:“明天又来!” 段誉知慕容复神智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禁凄然。又见王语嫣和阿碧随着慕容复,显得无聊落拓,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两人和慕容复同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阿碧与王语嫣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语嫣、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他们去了大理,心中未必高兴,我又何必多事?” 当下在柳树后远远站着,瞧着王语嫣和阿碧,心中一酸,不自禁的热泪盈眶。王语嫣一抬头,忽然见到朱丹臣。朱丹臣向她摇了摇手,王语嫣会意,便不出声招呼,斜眼看去,见到了柳树后的段誉,便向着他走上两步。阿碧见王语嫣举动有异,顺眼也看到了段誉。三人一时心中都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又都走近了几步。段誉轻声叫道:“嫣妹!阿碧小妹子!”王语嫣和阿碧也叫了声:“哥哥!”二女见段誉流泪,情不自禁,珠泪纷纷自面颊落下。 三人相对片刻,挥手道别,各自转身。 王语嫣和阿碧转过身来,见慕容复适才受众孩童朝拜,脸上依然容光焕发,二女抹了抹眼泪,微笑着向他走去。 段誉一众人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段誉回到宫中,召集高泰明、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等人商议,猜测慕容复何以从苏州远来大理?华赫艮道:“陛下,以臣看来,慕容复一心只想复国为君,所谋不成,已然神智混乱。”巴天石道:“臣和华大哥想法相同。慕容复自称皇帝,若在大宋境内,给人发觉了,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王姑娘耽心他出事,又劝他不醒,便带他到大理来,托庇于陛下宇下。” 范骅点头道:“正是。邓百川、公冶干、风波恶已离他而去,料他也做不出什么事来。陛下宽宏大量,不加理会便是,要不臣派人将他驱逐出境。”段誉摇头道:“驱逐倒也不必。我瞧语嫣和阿碧的景况也不甚好。朱四哥,明儿请你去库房支五千两银子,悄悄去送了给她们。以后如有所需,可不断适当支助。但别说我知道此事。”朱丹臣领命前去办理。 段誉为君,清静无为,境内太平。后来他禀告伯父本尘大师,将自己身世秘密对华赫艮、巴天石等亲信说了,立木婉清为贵妃、钟灵为贤妃、晓蕾为淑妃。华赫艮等以这是皇帝身世机密,尽皆守口如瓶。段誉征得梅兰竹菊四姝首肯,并获得虚竹夫妇认可,将她们分别许配于高泰明、华赫艮、巴天石等人之子。 据大理国史籍所载:大理(史称“后理”)宪宗宣仁帝段誉,登基时年号“日新”,后改文治、永嘉、保天、广运,共有五个年号,其后避位为僧,一共做了四十年皇帝,传位于其子段正兴。段正兴史称“景宗正康帝”,次年改元“永贞”。他做了廿五年皇帝后,也避位为僧,传位于其子。段正兴之母姓名,史无记载,是木婉清、钟灵、晓蕾,还是别位嫔妃所生,便不得而知。 注: 英国近代小说家詹姆士·希尔登(james hilton)最出名的小说是《失落的地平线(lost horizon)》,拍成电影后中文译名“香格里拉”(shangri),这部小说的名字也常译作《香格里拉》。该书于一九三三年出版。小说叙述一个英国领事在印度革命时乘小型飞机撤退,飞机遭骑劫,越过喜马拉雅山而在西藏山区降落。同机另有三人,劫机者跌死。四乘客避入峭壁上一座名为香格里拉的喇嘛庙,该庙中喇嘛大都已二百余岁。英国领事与庙中侍候茶水的中国少女相恋。该少女其实已近九十岁,但仍为少女容颜。后来庙中住持老喇嘛以三百余岁高龄逝世,领事与少女偕行下山。下山数天后,少女即回复八九十岁之容颜,不久去世。小说中描写香格里拉空气清新,景色美丽,居民心态平静,与世无争,得道喇嘛传以打坐修练之法,遂能驻颜长寿。新加坡酒店集团开设酒店,即以“香格里拉”为名,其连锁酒店分设香港、北京、上海、杭州、西安等地,表示旅客住入,如临仙境,为五星级之优良酒店。 一九九九年云南丽江举行首届中国名人“炎黄杯”围棋赛,作者金庸为发起人之一(其余四位发起人是陈祖德、聂卫平、林海峰、沈君山四位先生),承邀前往丽江木王府参加开局礼。其后前赴丽江之北玉龙雪山参观,据当地友人告知,更往稍北之剑川、鹤庆等地,邻近西藏高原,即为传说中之“香格里拉”,据说当地草木清华,山水有仙风灵气,食物不受污染,有益健康,居民往往长寿,容色长保青春。 本章后记 在改写修订《天龙八部》时,心中时时浮起陈世骧先生亲切而雍容的面貌,记着他手持烟斗侃侃而谈学问的神态。中国人写作书籍,并没有将一本书献给某位师友的习惯,但我热切的要在〈后记〉中加上一句:“此书献给我所敬爱的一位朋友——陈世骧先生。”只可惜他已不在世上。但愿他在天之灵知道我这番小小心意。 我和陈先生只见过两次面,够不上说有深厚交情。他曾写过两封信给我,对《天龙八部》写了很多令我真正感到惭愧的话。以他的学问修养和学术地位,这样的称誉实在是太过份了。或许是出于他对中国传统形式小说的偏爱,或许由于我们对人世的看法有某种共同之处,但他所作的评价,无论如何是超过了我所应得的。我的感激和喜悦,除了得到这样一位著名文学批评家的认可、因之增加了信心之外,更因为他指出,武侠小说并不纯粹是娱乐性的无聊作品,其中也可以抒写世间的悲欢,能表达较深的人生境界。 当时我曾想,将来《天龙八部》出单行本,一定要请陈先生写一篇序。现在却只能将陈先生的两封信附在书后,以纪念这位朋友。当然,读者们都会了解,那同时是在展示一位名家的好评。任何写作的人,都期望他的作品能得到好评。如果读者看了不感到欣赏,作者的工作变成毫无意义。有人读我的小说而欢喜,在我当然是十分高兴的事。陈先生英年早逝,闻此噩耗时涕泪良久。 第1266章 天龙(254) 陈先生的信中有一句话:“犹在觅四大恶人之圣诞片,未见。”那是有个小故事的。陈先生告诉我,台湾夏济安先生也喜欢我的武侠小说。有一次他在书铺中见到一张圣诞卡,上面绘着四个人,夏先生觉得神情相貌很像《天龙八部》中所写的“四大恶人”,就买了来,写上我的名字,写了几句赞赏的话,想寄给我。但我们从未见过面,他托陈先生转寄。陈先生随手放在杂物之中,后来就找不到了。夏济安先生曾在文章中几次提到我的武侠小说,颇有溢美之辞。虽然我和他哥哥夏志清先生交情相当不错,但和他的缘份稍浅,始终没能见到他一面,连这张圣诞卡也没收到。我阅读《夏济安日记》等作品之时,常常惋惜,这样一位至性至情的才士,终究是缘悭一面。 《天龙八部》于一九六三年开始在《明报》及新加坡《南洋商报》同时连载,前后写了四年。中间在离港外游期间,曾请倪匡兄代写了四万多字。倪匡兄代写那一段是一个独立的情节,内容是慕容复与丁春秋在客店中大战,虽然精采纷呈,但和全书并无必要连系,这次改写修订,征得倪匡兄的同意而删去了,只保留了丁春秋弄盲阿紫一节,那是不能删的。所以要请他代写,是为了报上连载不便长期断稿。但出版单行本,没有理由将别人的作品长期据为己有。《金庸作品集》中所有文字,不论好坏,百分之百是金庸自己所写,并无旁人代笔。在这里附带说明,并对倪匡兄当年代笔的盛情表示谢意。 一九七八.十 《天龙八部》的再版本在一九七八年十月出版时,曾作了大幅度修改。这一次第三版又改写与增删了不少(前后共历三年,改动了六次)。有一部分增添,在文学上或许不是必要的,例如无崖子、丁春秋与李秋水的关系,慕容博与鸠摩智的交往,少林寺对萧峰的态度,段誉对王语嫣终于要摆脱“心魔”等情节,原书留下大量空间,可让读者自行想像而补足,但也不免颇有缺漏与含糊。中国读者们读小说的习惯,不喜欢自己凭空虚想,定要作者写得确确实实,于是放心了:“原来如此,这才是了!”尤其许多年轻读者们很坚持这样的确定,这或许是我们中国人性格中的优点:注重实在的理性,对于没有根据的浪漫主义的空灵虚构感到不放心。因此,我把原来留下的空白尽可能的填得清清楚楚,或许爱好空灵的人觉得这样写相当“笨拙”,那只好请求你们的原谅了。因为我的性格之中,也是笨拙与稳实的成分多于聪明与空灵。 《天龙》中的人物个性与武功本领,有很多夸张或事实上不可能的地方,如“六脉神剑”、“火焰刀”、“北冥神功”、无崖子传功、童姥返老还童等等。请读者们想一下现代派绘画中超现实主义、象征主义的画风,例如一幅画中一个女人有朝左朝右两个头之类,在艺术上,脱离现实的表现方式是容许的。 迄今尚无一位中外地球物理学家指责《庄子·逍遥游》的不科学。庄子说大鹏南徙,“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但根据地球物理学,距离地面十七公里以上,叫做tropopause(对流层顶),气温极低,再上去到stratosphere(同温层),温度增高,由于物理作用,空气只方便横向运动,要纵向再升高就极困难,因为高温空气上升后,下面低温空气升不上来补充,中间脱节。这一层的上限离地面约五十公里。连空气都不易升到五十公里以上,庄子这头大鹏要上升到九万里(四万五千公里),只怕有点困难了。相信植物学家也会指责庄子说“上古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样长寿的植物世上恐怕没有吧;背广几千里的大鹏或鲲鱼大概也不会有。中国有自然科学家们硬要研究“六脉神剑”是否可能,不知外国的昆虫学家有没有研究卡夫卡小说中有人忽然变成了一只大甲虫,在人体生理学或昆虫学上是否可能。 有些文艺批评家要求任何小说均须遵守现实主义原则。毛泽东主席之“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原则,内地作者在文革前后固非遵守不可,今日尺度放宽,已有可遵可不遵的自由。自古以来,我国文艺创作,即重驰骋想像,今人拘于现实,未免迂矣。从前有迂人评李白诗“白发三千丈”未免太长;“朝如青丝暮成雪”头发白得太快;“桃花潭水深千尺”太深;“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从白帝城到江陵,万重山太多,千重百重则差近之。又有迂人(其实沈括非迂人)评白居易〈长恨歌〉,曰:“‘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峨眉山在嘉州,唐玄宗自长安入四川,不须经峨眉山。”其实诗歌非游记,此诗不过以峨眉山代表四川。又评杜甫〈武侯庙古柏〉诗,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径七尺,树高二千尺,此柏无乃太细长乎?”有评者说,武松从山东阳谷县到清河县去探望其兄武大郎,不必经过景阳冈。但景阳冈武松打虎乃千古奇文,不经景阳冈即不打吊睛白额虎,除稀有动物保护者之外,人人都觉遗憾。 《水浒传》为极妙奇书,然不合情理之处甚多,如李逵取公孙胜,为罗真人所阻,李逵夜中杀罗真人,流出白血,又杀其童子,但被杀者均不死,原来罗真人以葫芦相代。行路时,神行太保戴宗以甲马系李逵两腿,一念咒语,李逵即飞奔不能停止,可日行八百里,如参加世运会马拉松长跑,一口气快跑四十万公尺,戴宗如再带一人,三人自必囊括金银铜奖牌。《三国演义》写关公为吕蒙所杀,关公鬼魂在玉泉山大叫:“还我头来!”又上吕蒙之身,使其击打孙权,随即倒地而死。〈武乡侯骂死王朗〉一节,写诸葛亮在阵上交锋时,痛骂敌方主帅司徒王朗,“王朗听罢,气满胸膛,大叫一声,撞死于马下。”两军交锋,大骂一场,便将对方主帅骂死,似亦不可信。然《三国演义》为古今奇书,不能以事实上是否可能判其优劣。 王国维先生盛赞“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词句,然天涯路千里万里,独上高楼,岂能一望而尽?科学院院士何祚庥先生为著名物理学家,常以学术观点指摘法轮功所宣扬之特异功能不合科学,颇可佩服。作者前年在北京和何先生会谈,何先生先言其本人为“金庸小说”之喜爱者,随即指出:“物理学中之力只有一种,人力应无内力外力之分,但武侠小说言之已久,读者习惯上已接受,以气功运内力外击敌手,读者并不反对,此为艺术上约定俗成的虚构,不必追究其是否真实。”笔者同意何先生之圆融见解,武侠小说自身有种种习惯性的通用虚构,犹如今人大画家绘画华山,极力夸张其雄奇险峻,往往悬崖峭壁,无路可上,实则华山每日上山者往往数百人,绘画之夸张虽离事实,然画为好画(并非地图),亦无人否定之也。当年苏东坡曾以朱笔绘竹,风神潇洒,有人指摘曰:“世上岂有红色竹子?”苏反问:“然则有黑色墨竹乎?”盖世人多以墨笔绘竹,习见之即不以为异。笔者并不敢自认本书可与上述艺术品相提并论,但知艺术不必一定与真实相符,优劣皆然。 二〇〇二.十一 附录 陈世骧先生书函 一九六六.四.廿二 金庸吾兄:去夏欣获瞻仰,并蒙锡尊址,珍存,返美后时欲书候,辄冗忙仓促未果。天龙八部必乘闲断续读之,同人知交,欣嗜各大着奇文者自多,杨莲生、陈省身诸兄常相聚谈,辄喜道钦悦。惟夏济安兄已逝,深得其意者,今弱一个耳。青年朋友诸生中,无论文理工科,读者亦众,且有栩然蒙“金庸专家”之目者,每来必谈及,必欢。间有以天龙八部稍松散,而人物个性及情节太离奇为词者,然亦为喜笑之批评,少酸腐蹙眉者。弟亦笑语之曰,“然实一悲天悯人之作也……盖读武侠小说者亦易养成一种泛泛的习惯,可说读流了,如听京戏者之听流了,此习惯一成,所求者狭而有限,则所得者亦狭而有限,此为读一般的书听一般的戏则可,但金庸小说非一般者也。读天龙八部必须不流读,牢记住楔子一章,就可见‘冤孽与超度’都发挥尽致。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写到尽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写成离奇不可;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魍魉与鬼蜮,随时予以惊奇的揭发与讽刺,要供出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这样的人物情节和世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时而透露出来。而在每逢动人处,我们会感到希腊悲剧理论中所谓恐怖与怜悯,再说句更陈腐的话,所谓‘离奇与松散’,大概可叫做‘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罢。”话说到此,还是职业病难免,终究掉了两句文学批评的书袋。但因是喜乐中谈说可喜的话题,结果未至夫子煞风景。青年朋友(这是个物理系高材生)也聪明居然回答我说,“对的,是如您所说,天龙八部不能随买随看随忘,要从头全部再看才行。”这样客厅中茶酒间谈话,又一阵像是讲堂的问答结论,教书匠命运难逃,但这比讲堂快乐多了。本有时想把类似的意见正式写篇文章,总是未果。此番离加州之前,史诚之兄以新出“明报月刊”相示,说到写文章,如上所述,登在明报月刊上,虽言出于诚,终怕显得“阿谀”,至少像在自家场地锣鼓上吹擂。只好先通讯告 兄此一段趣事也。弟四月初抵此日本京都,被约来在京大讲课“诗与批评”三个月后返美。曾绕台北稍停。前在中研院集刊拙作,又得多份。本披砂析发之学院文章,惟念 兄才如海,无书不读,或亦将不细遗。此文雕钻之作,宜以覆瓮堆尘,聊以见 兄之一读者,尚会读书耳。 又有一不情之请:天龙八部,弟曾读至合订本第三十二册,然中间常与朋友互借零散,一度向青年说法,今亦自觉该从头再看一遍。今抵是邦,竟不易买到,可否求 兄赐寄一套。尤是自第三十二册合订本以后,每次续出小本上市较快者,更请连续随时不断寄下。又有神雕侠侣一书,曾稍读而初未获全睹,亦祈赐寄一套。并赐知书价为盼。原靠书坊,而今求经求到佛家自己也。赐示:“京都市左京区吉田上阿达町37洛水ハィツ”以上舍址,寄书较便。如平常信,厌日本地名之长,以“京都市京都大学中国文学系转”亦可。 匆颂 着安 弟陈世骧拜上 一九七〇.十一.二十 良镛吾兄有道:港游备承隆渥,感激何可言宣。当夕在府渴欲倾聆,求教处甚多。方急不择言,而在座有嘉宾故识,攀谈不绝,瞬而午夜更传,乃有入宝山空手而回之叹。此意后常与友人谈为扼腕,希必复有剪烛之乐,稍释憾而补过也。当夜只略及弟为同学竟夕讲论金庸小说事,弟尝以为其精英之出,可与元剧之异军突起相比。既表天才,亦关世运。所不同者今世犹只见此一人而已。此意亟与同学析言之,使深为考索,不徒以消闲为事。谈及鉴赏,亦借先贤论元剧之名言立意,即王静安先生所谓“一言以蔽之日,有意境而已。”于意境王先生复定其义曰,“写情则沁人心脾,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出其口。”此语非泛泛,宜与其他任何小说比而验之,即传统名作亦非常见,而见于武侠中为尤难。盖武侠中情、景、述事必以离奇为本,能不使之滥易,而复能沁心在目,如出其口,非才远识博而意高超者不办矣。艺术天才,在不断克服文类与材料之困难,金庸小说之大成,此予所以折服也。意境有而复能深且高大,则惟须读者自身才学修养,始能随而见之。细至博弈医术,上而恻隐佛理,破孽化痴,俱纳入性格描写与故事结构,必亦宜于此处见其技巧之玲珑,及景界之深,胸怀之大,而不可轻易看过。至其终属离奇而不失本真之感,则可与现代诗甚至造形美术之佳者互证,真膺之别甚大,识者宜可辨之。此当时讲述大意,并稍引例证,然言未尽于万一,今稍撮述。犹在觅四大恶人之圣诞片,未见。先作此函道候。另有拙文由中大学报印出,托宋淇兄转上,聊志念耳,兹颂 年禧 嫂夫人同此问候 弟世骧上十一月廿日 内子附笔问好 舍址:48 highgate rd.berkley calif.94707 u.s.a. 第1267章 侠客行(1) “金庸作品”新序 小说是写给人看的。小说的内容是人。 小说写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或成千成万人的性格和感情。他们的性格和感情从横面的环境中反映出来,从纵面的遭遇中反映出来,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关系中反映出来。长篇小说中似乎只有《鲁滨逊飘流记》,才只写一个人,写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写到后来,终于也出现了一个仆人“星期五”。只写一个人的短篇小说多些,尤其是近代与现代的新小说,写一个人在与环境的接触中表现他外在的世界、内心的世界,尤其是内心世界。有些小说写动物、神仙、鬼怪、妖魔,但也把他们当作人来写。 西洋传统的小说理论分别从环境、人物、情节三个方面去分析一篇作品。由于小说作者不同的个性与才能,往往有不同的偏重。 基本上,武侠小说与别的小说一样,也是写人,只不过环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节偏重于激烈的斗争。任何小说都有它所特别侧重的一面。爱情小说写男女之间与性有关的感情和行动,写实小说描绘一个特定时代的环境与人物,《三国演义》与《水浒》一类小说叙述大群人物的斗争经历,现代小说的重点往往放在人物的心理过程上。 小说是艺术的一种,艺术的基本内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主要形式是美,广义的、美学上的美。在小说,那是语言文笔之美、安排结构之美,关键在于怎样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形式而表现出来。什么形式都可以,或者是作者主观的剖析,或者是客观的叙述故事,从人物的行动和言语中客观的表达。 读者阅读一部小说,是将小说的内容与自己的心理状态结合起来。同样一部小说,有的人感到强烈的震动,有的人却觉得无聊厌倦。读者的个性与感情,与小说中所表现的个性与感情相接触,产生了“化学反应”。 武侠小说只是表现人情的一种特定形式。作曲家或演奏家要表现一种情绪,用钢琴、小提琴、交响乐、或歌唱的形式都可以,画家可以选择油画、水彩、水墨、或版画的形式。问题不在采取什么形式,而是表现的手法好不好,能不能和读者、听者、观赏者的心灵相沟通,能不能使他的心产生共鸣。小说是艺术形式之一,有好的艺术,也有不好的艺术。 好或者不好,在艺术上是属于美的范畴,不属于真或善的范畴。判断美的标准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学上的真或不真(武功在生理上或科学上是否可能),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经济上的值钱不值钱,政治上对统治者的有利或有害。当然,任何艺术作品都会发生社会影响,自也可以用社会影响的价值去估量,不过那是另一种评价。 在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的势力及于一切,所以我们到欧美的博物院去参观,见到所有中世纪的绘画都以圣经故事为题材,表现女性的人体之美,也必须通过圣母的形象。直到文艺复兴之后,凡人的形象才大量在绘画和文学中表现出来,所谓文艺复兴,是在文艺上复兴希腊、罗马时代对“人”的描写,而不再集中于描写天使与圣人。 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以来是“文以载道”,那和中世纪欧洲黑暗时代的文艺思想是一致的,用“善或不善”的标准来衡量文艺。《诗经》中的情歌,要牵强附会地解释为讽刺君主或歌颂后妃。对于陶渊明的<闲情赋>,司马光、欧阳修、晏殊的相思爱恋之词,或惋惜地评之为白璧之玷,或好意地解释为另有所指。他们不相信文艺所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 我写武侠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写他们在特定的武侠环境(中国古代的、缺乏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不合理社会)中的遭遇。当时的社会和现代社会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古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仍能在现代读者的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情绪。读者们当然可以觉得表现的手法拙劣,技巧不够成熟,描写殊不深刻,以美学观点来看是低级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我不想载什么道。我在写武侠小说的同时,也写政治评论,也写与历史、哲学、宗教有关的文字,那与武侠小说完全不同。涉及思想的文字,是诉诸读者理智的,对这些文字,才有是非、真假的判断,读者或许同意,或许只部份同意,或许完全反对。 对于小说,我希望读者们只说喜欢或不喜欢,只说受到感动或觉得厌烦。我最高兴的是读者喜爱或憎恨我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如果有了那种感情,表示我小说中的人物已和读者的心灵发生联系了。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造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艺术是创造,音乐创造美的声音,绘画创造美的视觉形象,小说是想创造人物、创造故事,以及人的内心世界。假使只求如实反映外在世界,那么有了录音机、照相机,何必再要音乐、绘画?有了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纪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何必再要小说? 武侠小说虽说是通俗作品,以大众化、娱乐性强为重点,但对广大读者终究是会发生影响的。我希望传达的主旨,是:爱护尊重自己的国家民族,也尊重别人的国家民族;和平友好,互相帮助;重视正义和是非,反对损人利己;注重信义,歌颂纯真的爱情和友谊;歌颂奋不顾身的为了正义而奋斗;轻视争权夺利、自私可鄙的思想和行为。武侠小说并不单是让读者在阅读时做“白日梦”而沉缅在伟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希望读者们在幻想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想像自己要爱国家、爱社会、帮助别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积极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武侠小说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有不少批评家认定,文学上只可肯定现实主义一个流派,除此之外,全应否定。这等于是说:少林派武功好得很,除此之外,什么武当派、崆峒派、太极拳、八卦掌、弹腿、白鹤派、空手道、跆拳道、柔道、西洋拳、泰拳等等全部应当废除取消。我们主张多元主义,既尊重少林武功是武学中的泰山北斗,而觉得别的小门派也不妨并存,它们或许并不比少林派更好,但各有各的想法和创造。爱好广东菜的人,不必主张禁止京菜、川菜、鲁菜、徽菜、湘菜、维扬菜、杭州菜、法国菜、意大利菜等等派别,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也。不必把武侠小说提得高过其应有之份,也不必一笔抹杀。什么东西都恰如其份,也就是了。 我写这套总数三十六册的《作品集》,是从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后约十五、六年,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两篇中篇小说,一篇短篇小说,一篇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出版的过程很奇怪,不论在香港、台湾、海外地区,还是中国大陆,都是先出各种各样翻版盗印本,然后再出版经我校订、授权的正版本。在中国大陆,在“三联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税。我依足法例缴付所得税,余数捐给了几家文化机构及支助围棋活动。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经授权的,直到正式授权给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版”的版权合同到二〇〇一年年底期满,以后中国内地的版本由广州出版社出版,主因是港粤邻近,业务上便于沟通合作。 翻版本不付版税,还在其次。许多版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写及出版武侠小说。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版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也有人未经我授权而自行点评,除冯其庸、严家炎、陈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拜嘉之外,其余的点评大都与作者原意相去甚远。好在现已停止出版,出版者道歉赔偿,纠纷已告结束。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篇《越女剑》不包括在内,偏偏我的围棋老师陈祖德先生说他最喜爱这篇《越女剑》。)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用什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什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连天”不能对“神侠”,“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征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思而合规律的字。 有不少读者来信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所写的小说之中,你认为哪一部最好?最喜欢哪一部?”这个问题答不了。我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限于才能,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 这些小说在香港、台湾、中国内地、新加坡曾拍摄为电影和电视连续集,有的还拍了三、四个不同版本,此外有话剧、京剧、粤剧、音乐剧等。跟着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哪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改编演出得最成功?剧中的男女主角哪一个最符合原着中的人物?”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小说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作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小说,脑中所出现的男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或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每个读者性格不同,他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余地。我不能说那一部最好,但可以说:把原作改得面目全非的最坏,最自以为是,最瞧不起原作者和广大读者。 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唐人传奇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比较认真的武侠小说,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 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对回教增加了认识和好感。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决不是作者的本意。 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汉族和契丹、蒙古、满族等民族有激烈斗争;蒙古、满人利用宗教作为政治工具。小说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小说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不必在小说中对暂时性的观念作价值判断。人性却变动极少。 在刘再复先生与他千金刘剑梅合写的《父女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剑梅小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谈话,李先生说,写小说也跟弹钢琴一样,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是一级一级往上提高的,要经过每日的苦练和积累,读书不够多就不行。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每日读书至少四五小时,从不间断,在报社退休后连续在中外大学中努力进修。这些年来,学问、知识、见解虽有长进,才气却长不了,因此,这些小说虽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还是要叹气。正如一个钢琴家每天练琴二十小时,如果天份不够,永远做不了萧邦、李斯特、拉赫曼尼诺夫、巴德鲁斯基,连鲁宾斯坦、霍洛维兹、阿胥肯那吉、刘诗昆、傅聪也做不成。 第1268章 侠客行(2) 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许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由于得到了读者们的指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吸收了评论者与研讨会中讨论的结果。仍有许多明显的缺点无法补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足之处,希望写信告诉我。我把每一位读者都当成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关怀,自然永远是欢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第一回 烧饼馅子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这一首〈侠客行〉古风,写的是战国时魏国信陵君门客侯嬴和朱亥的故事,千载之下读来,英锐之气,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梁城邻近黄河,后称汴梁,即今河南开封。该地虽数为京城,却民风质朴,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侠气概,后世迄未泯灭。 开封东门十二里处,有个小市镇,叫做侯监集。这小镇便因侯嬴而得名。当年侯嬴为大梁夷门监者。大梁城东有山,山势平夷,称为夷山,东城门便称为夷门。夷门监者就是大梁东门的看守小吏。 每月初一十五,四乡乡民到镇上赶集。这一日已是傍晚时分,四处前来赶集的乡民正自挑担的挑担、提篮的提篮,纷纷归去,突然间东北角上隐隐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蹄声渐近,竟是大队人马,少说也有二百来骑,蹄声奔腾,乘者纵马疾驰。众人相顾说道:“多半是官军到了。”有的说道:“快让开些,官兵马匹冲来,踢翻担子,那也罢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该。” 猛听得蹄声之中夹杂着阵阵唿哨。过不多时,唿哨声东呼西应、南作北和,竟四面八方都是哨声,似乎将侯监集团团围住了。众人骇然失色,有些见识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遮莫是强盗?” 镇头杂货铺中一名伙计伸了伸舌头,道:“啊哟,只怕是……我的妈啊,那些老哥们来啦!”王掌柜脸色已然惨白,举起了一只不住发抖的肥手,作势要往那伙计头顶拍落,喝道:“你奶奶的,说话也不图个利市,什么老哥小哥的。当真线上的大爷们来了,那还有你……你的小命?再说,也没听说光天白日就有人干这调调儿的!啊哟,这……这可有点儿邪……” 他说到一半,口虽张着,却没了声音,只见市集东头四五匹健马直抢过来。马上乘者一色黑衣,头戴范阳斗笠,手中各执明晃晃的钢刀,大声叫道:“老乡们,大伙儿各站原地,动一下子的,可别怪刀子不生眼睛。”嘴里叱喝,拍马往西驰去。马蹄铁踹在青石板上,铮铮直响,可令人心惊肉跳。 蹄声未歇,西边厢又有七八匹马冲来,马上健儿也一色黑衣,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动,那就没事,爱吃板刀面的就出来!” 杂货铺那伙计嘿的一声笑,说道:“板刀面有什么滋味……”这人贫嘴贫舌的,想要说句笑话,岂知一句话没完,马上一名大汉马鞭挥出,甩进柜台,勾着那伙计的脖子,顺手甩带,砰的一声,将他重重摔在街上。那大汉的坐骑一股劲儿向前驰去,将那伙计拖地而行。后边一匹马赶将上来,前蹄踩落,正踩中他大腿,那伙计大声哀号,仰天躺着,爬不起身。 旁人见这伙人如此凶横,那里还敢动弹?有的本想去上了门板,这时双脚便如钉牢在地上一般,只全身发抖,要他当真丝毫不动,却也干不了。 离杂货铺五六间门面处有家烧饼油条店,油锅中热油滋滋价响,铁丝架上搁着七八根油条。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弯着腰,将面粉捏成一个个小球,又将小球压成圆圆的一片,对眼前惊心动魄的惨事竟如视而不见。他在面饼上洒些葱花,对角一摺,捏上了边,在一只黄砂碗中抓些芝麻,洒在饼上,然后用铁钳夹起,放入烘炉。 这时四下里唿哨声均已止歇,马匹也不再行走,一个七八百人的市集上鸦雀无声,本在啼哭的小儿,也给父母按住了嘴巴,不再发出声息。各人凝气屏息之中,只听得一个人喀、喀、喀的皮靴声,从西边沿着大街响将过来。 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便如踏在每个人心头之上。脚步声渐渐近来,其时太阳正要下山,一个长长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随着脚步声慢慢逼近。街上人人都似吓得呆了,只那卖饼老者仍做他的烧饼。皮靴声响到烧饼铺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卖饼老者,突然间嘿嘿嘿的冷笑三声。 卖饼老者缓缓抬头,见面前那人身裁甚高,一张脸孔如橘皮般凹凹凸凸,满是疙瘩。卖饼老者说道:“大爷,买饼么?一文钱一个。”拿起铁钳,从烘炉中夹了个热烘烘的烧饼出来,放在白木板上。那高个儿又一声冷笑,说道:“拿来!”伸出左手。那老者眯着眼睛道:“是!”拿起那新焙的烧饼,放入他掌中。 那高个儿双眉竖起,大声怒道:“到这当儿,你还在消遣大爷!”将烧饼劈面向老者掷去。卖饼老者缓缓侧头,烧饼从他脸畔擦过,啪的一声响,落在路边的一条泥沟旁。 高个儿掷出烧饼,随即从腰间抽出一对双钩,钩头映着夕阳,蓝印印地寒气逼人,说道:“到这时候还不拿出来?姓吴的,你到底识不识时务?”卖饼老者道:“大爷认错人啦,老汉姓王。卖饼王老汉,侯监集上人人认得。”高个儿冷笑道:“他奶奶的!我们早查得清清楚楚,你乔装改扮,躲得了一年半载,可躲不得一辈子。” 卖饼老者眯着眼睛,慢条斯理的说道:“素闻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济贫,江湖上提起来,都要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仁义侠盗!’怎么派出来的弟兄,却向卖烧饼的穷老汉打起主意来啦?”他说话似乎有气无力,这几句话却说得清清楚楚。 高个儿怒喝:“吴道通,你是决计不交出来的啦?”卖饼老者脸色微变,左颊上的肌肉牵动了几下,随即又是一副懒洋洋神气,说道:“你既知道吴某名字,却仍对我这般无礼,未免太大胆了些罢?”那高个儿骂道:“你老子胆大胆小,你到今天才知吗?”左钩一起,一招“手到擒来”,疾向吴道通左肩钩落。 吴道通向右略闪。高个儿钢钩落空,左腕随即内勾,钢钩拖回,便向吴道通后心钩到。吴道通矮身避开,跟着右足踢出,却踢在那座炭火烧得正旺的烘炉之上。满炉红炭斗地向那高个儿身上飞去,同时一镬炸油条的热油也猛向他头顶浇落。 那高个儿吃了一惊,急忙后跃,避开了红炭,却避不开满镬热油,“啊哟”一声,满锅热油已泼上他双腿,只痛得他哇哇怪叫。 吴道通双足力蹬,冲天跃起,已窜上了对面屋顶,手中兀自抓着那把烤烧饼的铁钳。猛地里青光闪动,一柄单刀迎头劈来,吴道通举铁钳挡去,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溅。他那铁钳虽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实乃纯钢所铸,竟将单刀挡回,便在此时,左侧一根短枪、右侧双刀同时攻到。原来四周屋顶上都已布满了人。吴道通哼了一声,叫道:“好不要脸,以多取胜么?”身形一长,双手分执铁钳两股,左挡短枪,右架双刀,竟将铁钳拆开,变成了一对点穴双笔。原来他这烤烧饼的铁钳,由一对类似判官笔的短兵刃合成,双笔之间用钢扣扣住。 吴道通双笔使开,招招取人穴道,以一敌三,仍占上风。他一声猛喝:“着!”使短枪的“啊”的一声,左腿中笔,骨溜溜的从屋檐上滚落。 西北角屋顶上站着一名矮瘦老者,双手叉在腰间,冷冷的瞧着三人相斗。 白光闪动之中,使单刀的忽给吴道通右脚踹中,一个筋斗翻落街中。那使双刀的怯意陡生,两把刀使得如同一团雪花相似,护在身前,只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将过来,走近身前,右手食指陡地戳出,迳取吴道通左眼。这一招迅捷无比,吴道通忙回笔打他手指。那老者手指略歪,避过铁笔,改戳他咽喉。吴道通笔势已老,无法变招,只得退了一步。 那老者跟着上前,右手又伸指戳出,点向他小腹。吴道通右笔反转,砸向敌人头顶。那老者向前直冲,几欲扑入吴道通怀里,便这么两步急冲,已将他铁笔避过,同时双手向他胸口抓去。吴道通疾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为对方抓下一长条衣服。吴道通百忙中不及察看是否受伤,双臂合拢,倒转铁笔,一招“环抱六合”,双笔笔柄向那老者两边太阳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闪不架,又向前疾冲,双掌扎扎实实的击在对方胸口。喀喇喇的一声响,也不知断了多少根肋骨,吴道通从屋顶上翻跌而下。 那高个儿两条大腿遭热油炙得全是火泡,正自暴跳如雷,只双腿受伤不轻,无力纵上屋顶和敌人拚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负,他既已出手,就不喜旁人相助,是以只仰着脖子,观看二人相斗。眼见吴道通从屋顶摔下,那高个儿大喜,急跃而前,不待他挣扎着站起,双钩扎落,刺入吴道通肚腹。他得意之极,仰起头来纵声长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终于慢了一步,双钩已然入腹。 突然那高个儿纵声大叫:“啊……”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只见他胸口插了两枝铁笔,自前胸直透至后背,鲜血从四个伤口中前后直涌,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摔倒。吴道通临死时奋力一击,那高个儿猝不及防,竟为双笔插中要害。金刀寨伙伴忙伸手扶起,却已气绝。 周牧不去理会高个儿的生死,嘴角边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吴道通身子,见也已停了呼吸。他眉头微皱,喝道:“剥了他衣服,细细搜查。” 四名下属应道:“是!”立即剥去吴道通的衣衫,见他长衣之下背上负着个包裹。两名黑衣汉子迅速打开包裹,见包中有包,一层层裹着油布,每打开一层,周牧脸上的喜意便多了一分。一共解开了十来层油布,包裹越来越小,周牧脸色渐渐沮丧,眼见最后已成为一个三寸许见方、两寸来厚的小包,当即伸手攫过,捏了一捏,怒道:“他奶奶的!骗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里搜去。” 十余名黑衣汉子应声入内。烧饼店前后不过两间房,十几人挤在里面,乒乒乓乓、呛啷呛啷,店里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给摔了出来。 周牧只叫:“细细的搜,什么地方都别漏过了!” 闹了半天,已黑沉沉地难以见物,众汉子点起火把,将烧饼店墙壁、灶头也都拆烂了。呛啷一声响,一只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面粉四散得满地都是。 暮霭苍茫中,一只污秽的小手从街角边偷偷伸过来,抓起水沟旁那个烧饼,慢慢缩手。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丐。他已饿了一整天,有气没力的坐在墙角边。那高个儿接过吴道通递来的烧饼,掷在水沟之旁,小丐的一双眼睛便始终没离开过这烧饼。他早想去拿来吃了,但见到街上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汉子,却吓得丝毫不敢动弹。那杂货铺伙计半死不活的身子便躺在烧饼之旁。后来,吴道通和那高个儿的两具尸首,也躺在烧饼不远之处。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沟边,那小丐终于鼓起勇气,抓起烧饼。他饥火中烧,顾不得饼上沾了臭水烂泥,轻轻咬了一口,含在口里,却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声给那些手执刀剑的汉子们听见了。口中衔着一块烧饼,虽未吞下,肚里似乎已舒服得多。 这时众汉子已将烧饼铺中搜了个天翻地覆,连地下的砖头也已一块块挖起来查过。周牧见再也查不到什么,喝道:“收队!” 唿哨声连作,跟着马蹄声响起,金刀寨盗伙一批批出了侯监集。两名盗伙抬起那高个儿的尸身,横着放上马鞍,片刻间走了个干净。 直等马蹄声全然隐没,侯监集上才有些轻微人声。镇人怕群盗去而复回,谁也不敢大声说话。杂货铺掌柜和另一个伙计抬了那伙伴入店,给他接上断腿,上了门板,再也不敢出来。但听得东边噼噼啪啪,西边咿咿呀呀,不是上排板,便是关门,过不多时,街上再无人影,亦没半点声息。 那小丐见吴道通的尸身兀自横卧在地,没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轻轻嚼了几口,将一小块烧饼咽下,正待再咬,忽见吴道通的尸身一动。那小丐大吃一惊,揉了揉眼睛,却见那死尸慢慢坐起。小丐吓得呆了,心中怦怦乱跳,但见那死尸双腿一挺,竟站起身来。答答两声轻响,那小丐牙齿相击。 死尸回过头来,幸好那小丐缩在墙角之后,死尸见他不到。这时冷月斜照,小丐却瞧得清楚,见那死尸嘴角边流下一道鲜血,两根钢钩兀自插在他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齿,不令发出声响。 只见那死尸弯下双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个烧饼,捏了一捏,双手撕开,随即抛下,又摸到一个烧饼,撕开来却又抛去。小丐只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见那死尸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何杂物,都不理会,一摸到烧饼,便撕开抛去,一面摸,一面走近水沟。 群盗搜索烧饼铺时,将木板上二十来个烧饼都扫在地下,这时那死尸拾起来一个个撕开,却又不吃,撕成两半,便往地下一丢。 小丐眼见那死尸一步步移近墙角,大骇之下,只想发足奔逃,但全身吓得软了,一双脚那里提得起来?那死尸行动迟缓,撕开二十来个烧饼,足足花了一炷香时光。他在地下再也摸不到烧饼,缓缓转头,似在四处找寻。小丐转过头来,不敢瞧他,突然间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他身子虽躲在墙角之后,但月光从身后照来,将他蓬头散发的影子映在那死尸脚旁。小丐见那死尸双脚又动,大声惊呼,发足便跑。 第1269章 侠客行(3) 那死尸嘶哑着嗓子叫道:“烧饼!烧饼!”腾腾腾的追来。 小丐在地下一绊,摔了个筋斗。那死尸弯腰伸手,便来按他背心。小丐一个打滚,避在路旁,发足又奔。那死尸一时站不直身子,支撑了一会这才站起,他脚长步大,虽行路蹒跚,摇摇摆摆的犹如醉汉,只十几步,便追到了小丐身后,一把抓住他后颈,提了起来。 只听得那死尸问道:“你……你偷了我的烧饼?”在这当口,小丐如何还敢抵赖,只得点了点头。那死尸又问:“你……你已经吃了?”小丐又点了点头。那死尸右手伸出,嗤的一声,扯破小丐衣衫,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肤。那死尸道:“割开你的肚子,挖出来!”小丐直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我……我……我只咬了一口。” 原来吴道通给周牧双掌击中胸口,又给那高个儿双钩插中肚腹,一时闭气晕死,过得良久,却又悠悠醒转。肚腹虽是要害,但纵然受到重伤,一时却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件物事,待得醒转,发觉金刀寨人马已经离去,竟顾不得胸腹重伤,先要寻回藏在烧饼中的物事。 他扮作个卖饼老人,在侯监集隐居。一住三载,幸得平安无事,但设法想见那物的原主,却也始终找寻不到。待听得唿哨声响,二百余骑四下合围,他虽不知这群盗伙定是冲着自己而来,终究觉察到局面凶险,仓卒间无处可藏,无可奈何之际,便将那物随手放入烧饼。那高个儿一现身,伸手说道:“拿来!”吴道通行着险棋,索性便将这烧饼放入他手中,果然不出所料,那高个儿大怒之下,便将烧饼掷开。 吴道通重伤之后醒转,自认不出那一个烧饼中藏有那物,一个个撕开来找寻,全无影踪,最后终于抓着那个小丐。他想这小叫化饿得狠了,多半是连饼带物一齐吞入腹中,当下便要剖开他肚子来取物。一时寻不到利刃,情势紧迫,他咬一咬牙,伸手拔出自己肚上一根钢钩,倒转钩头,便往小丐肚上划去。 钢钩拔离肚腹,他猛觉得一阵剧痛,伤口血如泉涌,钩头虽已碰到小丐肚子,但提着小丐的左手突然没了力气,五指松开,小丐身子落地,吴道通右手钢钩向前送出,却刺了个空。吴道通全身虚脱,仰天摔倒,双足挺了几下,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地下,拚命挣扎着爬起,转身狂奔。刚才吓得实在厉害,只奔出几步,腿膝酸软,翻了个筋斗,就此晕去,右手却兀自牢牢的抓着那个只咬过一口的烧饼。 淡淡的月光照上吴道通的尸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东南角上又隐隐传来马蹄之声。 这一次的蹄声来得好快,刚只听到声响,倏忽间已到了近处。侯监集的居民已成惊弓之鸟,静夜中又听到马蹄声,不自禁的胆战心惊,躲在被窝中只管发抖。但这次奔来的马只有两匹,也没唿哨之声。 这两匹马形相甚奇。一匹自头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却是白色,那是“乌云盖雪”的名驹;另一匹四蹄却是黑色,通体雪白,马谱中称为“墨蹄玉兔”,中土尤为罕见。 白马上骑着的是个白衣女子,若不是鬓边戴了朵红花,腰间又系着一条猩红飘带,几乎便如服丧,红带上挂了柄白鞘长剑。黑马乘客是个中年男子,一身黑衫,头戴黑色软帽,腰间系着的长剑插在黑色剑鞘之中。两乘马并肩疾驰而来。 顷刻间两人都看到了吴道通的尸首以及满地损毁的家生杂物,同声惊噫:“咦!” 黑衫男子马鞭挥出,卷在吴道通尸身颈项之中,拉起数尺,月光便照在尸身脸上。那女子道:“是吴道通!看来安金刀已得手了。”那男子马鞭振出,将尸身掷在道旁,道:“吴道通死去不久,伤口血迹未凝,赶得上!”那女子点了点头。 两匹马并肩向西驰去。八只铁蹄落在青石板上,蹄声答答,竟如一匹马奔驰一般。两匹马前蹄后蹄都同起同落,整齐之极,也美观之极,不论是谁见了,都想得到这两匹马曾长期同受操练,是以奋蹄急驰,竟也双驹同步,绝无参差。 两匹马越跑越快,一掠过汴梁城郊,道路狭窄,便不能双骑并驰。那女子微一勒马,让那男子先行。那男子侧头一笑,纵马而前,那女子跟随在后。 两匹骏马脚力非凡,按照吴道通死去的情状推想,这当儿已该当赶上金刀寨人马,但始终影踪毫无。他们不知吴道通虽气绝不久,金刀寨的人众却早去得远了。 马不停蹄的赶了一个多时辰。二人下马让坐骑稍歇,上马又行,将到天明时分,蓦见远处旷野中有几个火头升起。两人相视一笑,同时飞身下马。那女子接过那男子手中马缰,将两匹马都系在一株大树上。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火头奔去。 火头在平野之间看来似乎不远,其实相距尚有数里之遥。两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阵风般滑行过去。将到临近,只见一大群人分别围着十几堆火,隐隐听得稀里呼噜之声此起彼应,众人捧着碗在吃面。两人本想先行窥探,但平野之地无可藏身,离这群人约十数丈,便放慢了脚步,并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问:“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么?是那位朋友在这里?” 那矮老者周牧抬眼瞧去,火光照耀下见来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并肩而立。两人都是中年,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飘飘,腰间都挂着柄长剑。 周牧心中一凛,随即想起两个人来,挺腰站起,抱拳说道:“原来是江南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大驾光临!”跟着大声喝道:“众弟兄,快起来行礼,这两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庄主夫妇。”众汉子轰然站起,都微微躬身,示意礼敬。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闵柔夫妇跟我们金刀寨可没纠葛梁子,大清早找将上来,不知想干什么,难道也为了这件物事?”游目往四下里瞧去,一望平野,更无旁人,心想:“虽听说他夫妇双剑厉害,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又怕他何来。” 石氏夫妇同时还礼。石夫人闵柔轻声说道:“师哥,这位是鹰爪门的周牧周老爷子。” 她话声虽低,周牧却也听见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剑居然知道我名头。”忙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见石庄主、石夫人。”说着又弯了弯腰,抱拳行礼。 石清拱手微笑道:“众位朋友正用早膳,这可打扰了,请坐,请坐。”转头对周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气,愚夫妇和贵门‘一飞冲天’庄震中庄兄曾有数面之缘,说起来大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飞冲天’是在下师叔。”暗道:“你年纪比我小着一大截,却称我庄师叔为庄兄,那不是明明以长辈自居吗?”想到此节,更觉对方此来只怕不怀好意,心下更多了一层戒备。武林中于“辈份”两字看得甚重,晚辈遇上了长辈固然必须恭敬,而长辈吩咐下来,晚辈也轻易不得违拗,否则给人说一声以下犯上,先就理亏。 石清见他脸色微沉,已知其意,笑道:“这可得罪了!当年嵩山相会,曾听庄兄说起贵门武功,愚夫妇佩服得紧。我忝在世交,有个不情之请,周世兄莫怪。”他改口称之为“周世兄”,更是以长辈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冲着两位的金面,只要力所能及,两位吩咐下来,自然无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职位低微,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这人老辣得紧,没听我说什么,先来推个干干净净。”说道:“那跟贵寨毫无干系。我要向周世兄打听一件事。愚夫妇追寻一个人,此人姓吴名道通,兵器使的是一对判官笔,身材甚高,听说近年来扮成了个老头儿,隐姓埋名,潜居在汴梁附近。不知周世兄可曾听到过他讯息吗?” 他一说出吴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众登时耸动,有些立时放下了手中捧着的面碗。 周牧心想:“你从东而来,当然已见到了吴道通的尸身,我若不说,反显得不够光棍了。”当即打个哈哈,说道:“那当真好极了,石庄主、石夫人,说来也是真巧,姓周的虽武艺低微,却碰上给贤夫妇效了一点微劳。这吴道通得罪了贤夫妇,我们金刀寨已将他料理啦。”说这几句话时,双目凝视石清的脸,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微微一笑,说道:“这吴道通跟我们素不相识,说不上得罪了愚夫妇什么。我们追寻此人,说来倒教周世兄见笑,是为了此人所携带的一件物事。” 周牧脸上肌肉牵动了几下,随即镇定,笑道:“贤夫妇消息也真灵通,这个讯息嘛,我们金刀寨也听到了。不瞒石庄主说,在下这番带了这些兄弟们出来,也就是为了这件物事。唉,不知是那个狗杂种造的谣,却累得双笔吴道通枉送了性命。我们二百多人空走一趟,那也罢了,只怕安大哥还要怪在下办事不力呢。江湖上向来谣言满天飞,倘若以为那件物事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们打起主意来,这可不冤么?张兄弟,咱们怎么打死那姓吴的,怎样搜查那间烧饼铺,你详详细细的禀告石庄主、石夫人两位。” 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站起身来,说道:“那姓吴的武功甚为了得,我们李大元李头领的性命送在他手下。后来周头领出手,双掌将那姓吴的震下屋顶,当时便将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断,五脏粉碎……”此人口齿灵便,加油添酱,将众盗伙如何撬开烧饼铺地下的砖头、如何翻倒面缸、如何拆墙翻炕,说了一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吴道通背上包裹一节。 石清点了点头,心道:“这周牧一见我们,便即全神戒备,惴惴不安。玄素庄和金刀寨向无过节,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对我们夫妇如此提防?”他知这伙人得不到此物便罢,倘若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边,一瞥之间,见金刀寨二百余人个个壮健剽悍,料来虽无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难斗。适才周牧言语说得客气,其中所含的骨头着实不少,全无友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势众,当下脸上仍微微含笑,手指左首远处树林,说道:“我有一句话,要单独跟周世兄商量,请借一步到那边林中说话。” 周牧怎肯落单,立即道:“我们这里都是好兄弟、好朋友,事无不可……”下面“对人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觉左腕一紧,已让石清伸手握住,跟着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无劲力。周牧又惊又怒,自从石清、闵柔夫妇现身,他便凝神应接,不敢有丝毫怠忽,那知石清说动手便动手,竟捷如闪电般抓住了自己手腕。擒拿手法本是他鹰爪门的拿手本领,不料一招未交,便落入对方手中,急欲运力挣扎,但身上力气竟忽然间无影无踪,知要穴已为对方所制,额头立时便冒出了汗珠。 石清朗声说道:“周世兄既允过去说话,那最好也没有了。”回头向闵柔道:“师妹,我和周世兄过去说句话儿,片刻即回,请师妹在此稍候。”说着缓步而行。闵柔斯斯文文的道:“师哥请便。”他两人虽为夫妇,却师兄妹相称。 金刀寨众人见石清笑嘻嘻地与周牧同行,似无恶意,他夫人又留在当地,谁也想不到周牧如此武功,竟会不声不响的受人挟持而去。 石清抓着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脚下稍慢,立时便会摔倒,只得拚命奔跑。从火堆到树林约有里许,两人倏忽间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脱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你这是干什么?”右手成抓,一招“搏狮手”,便往石清胸口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在他身前自右而左划了过来,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带,已将他右臂带向身后,左手一把抓拢,竟一手将他两只手腕都反抓在背后。周牧惊怒之下,右足向后力踹。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动怒?”周牧只觉右腿“伏兔”“环跳”两处穴道中一麻,踹出的一脚力道尚未使出,已软软垂下。这一来,他只一只左脚着地,若再向后踹,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不由得满脸胀得通红,怒道:“你……你……你……” 石清道:“吴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来一观。请取出来罢!”周牧道:“那东西是有的,却不在我身边。你既要看,咱们回到那边去便了。”他想骗石清回到火堆之旁,那时一声号令,众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妇武功再强,也难免寡不敌众。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过,却要在周世兄身边搜搜!得罪莫怪。”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当我是什么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脚的皮靴。周牧“啊”的一声,只见他已从靴筒中倒了一个小包出来,正是得自吴道通身上之物。周牧又惊又怒,又是诧异:“这……这……他怎地知道?难道是见到我藏进去的?”其实石清一说要搜,便见他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脚一瞥,眼光随即转开,望向远处,猜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靴内,果然一搜便着。 石清心想:“适才那人叙述大搜烧饼铺的情景,显非虚假,而此物却在你身上搜出,当然是你意图瞒过众人,私下吞没。”左手三指在那小包外捏了几下,脸色微变。 周牧急得胀红了脸,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呼叫求援。石清冷冷的道:“你背叛安寨主,可愿将此事当众抖将出来,受那斩断十指的刑罚么?”周牧大惊,情不自禁的颤声道:“你……你怎知道?”石清道:“我自然知道。”松指放开了他双手,说道:“安金刀何等精明,你连我也瞒不过,又怎瞒得过他?” 便在此时,只听得嚓嚓嚓几下脚步声轻响,有人到了林外。一个粗豪的声音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多承石庄主夸奖,安某这里谢过了。”话声方罢,三个人闯进林来。 第1270章 侠客行(4) 周牧一见,登时面如土色。这三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安奉日、二寨主冯振武、三寨主元澄道人。周牧奉命出来追寻吴道通之时,安寨主并没说要派人前来接应,不知如何,竟亲自下寨。周牧心想自己吞没此物的图谋固然已成画饼,而且身败名裂,说不定性命也将难保,情急之下,忙道:“安大哥,那……那……东西给他抢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礼,说道:“石庄主名扬天下,安某仰慕得紧,一直无缘亲近。敝寨便在左近,便请石庄主和夫人同去盘桓数日,使兄弟得以敬聆教训。” 石清见安奉日环眼虬髯,身材矮壮,一副粗豪的神色,岂知说话却甚得体,一句不提自己抢去物事,却邀请前赴金刀寨盘桓。可是这一上寨去,那里还能轻易脱身?拱手还礼之后,顺手便要将那小包揣入怀中,笑道:“多谢安寨主盛情……” 突然间青光闪动,元澄道人长剑出鞘,剑尖刺向石清手腕,喝道:“先放下此物!” 这一下来得好快,岂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一侧,已欺到了元澄道人身旁,随手将那小包递出,放入他左手,笑道:“给你!”元澄道人大喜,不及细想他用意,便即拿住,不料右腕一麻,手中长剑已让对方夺去。 石清倒转长剑,斫向元澄左腕,喝道:“先放下此物!”元澄大吃一惊,眼见寒光闪闪,剑锋离左腕不及五寸,缩手退避,均已不及,只得反掌将那小包掷回。 冯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石清伸手去接小包,展开单刀,着地滚去,迳向他腿上砍去。石清长剑嗤的一声刺落,这一招后发先至,冯振武单刀尚未砍到他右腿,他长剑其势便要将冯振武的脑袋钉在地下。 安奉日见情势危急,大叫:“请留……”石清长剑继续前刺,冯振武心中一凉,闭目待死,只觉颊上微微一痛,石清的长剑却不再刺下,原来他剑下留情,剑尖碰到了冯振武的面颊,立刻收势,其间方位、力道,竟半分也相差不得。跟着听得嗒的一声轻响,石清长剑拍回小包,伸手接住,安奉日那“情”字这才出口。 石清收回长剑,说道:“得罪!”退开了两步。 冯振武站起身来,倒提单刀,满脸愧色,退到了安奉日身后,口中喃喃说了两句,不知是谢石清剑下留情,还是骂他出手狠辣,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安奉日伸手解开胸口铜扣,将单刀从背后取下,拔刀出鞘。其时朝阳初升,日光从林间空隙照射进来,金刀映日,闪闪耀眼,厚背薄刃,果然好一口利器!安奉日金刀一立,说道:“石庄主技艺惊人,佩服,佩服,兄弟要讨教几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会高贤,幸也何如!”一扬手,将那小包掷了出去。四人一怔之间,只听得飕的一声,石清手中夺自元澄道人的长剑跟着掷出,那小包刚撞上对面树干,长剑已然赶上,将小包钉入树中。剑锋只穿过小包一角,却不损及包中物事,手法之快,运劲之巧,落剑之准,实不亚于适才连败元澄道人、冯振武的那两招。长剑钉着小包高高挂起,离地丈许,若有人跃高欲取,剑柄又高了数尺,伸手拔剑便极不容易,而身子跃高,后心便卖了敌人,敌招攻来,难以抵挡。 四人的眼光从树干再回到石清身上时,只见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通体墨黑的长剑,只听他说道:“墨剑会金刀,点到为止。是谁占先一招半式,便得此物如何?” 安奉日见他居然将已得之物钉在树上,再以比武较量来决定此物谁属,丝毫不占便宜,心下好生佩服,说道:“石庄主请!”他早就听说玄素庄石清、闵柔夫妇剑术精绝,适才见他制服元澄道人和冯振武,当真名下无虚,心中丝毫不敢托大,唰唰唰三刀,尽是虚劈,既表礼敬,又是不敢贸然进招。 石清剑尖向地,全身纹风不动,说道:“进招罢!” 安奉日这才挥刀斜劈,招未使老,已倒翻上来。他一出手便是生平绝技七十二路“劈卦刀”,招中藏套,套中含式,变化多端。石清使开墨剑,初时见招破招,守得甚为严谨,三十余招后,一声清啸,陡地展开抢攻,那便一剑快似一剑。安奉日接了三十余招后,已全然看不清对方剑势来路,暗暗惊慌,唯有舞刀护住要害。 两人拆了七十招,刀剑始终不交,忽听得叮的一声轻响,墨剑的剑锋已贴住了刀背,顺势滑下。这一招“顺流而下”,原是以剑破刀的寻常招数,倘若使刀者武功了得,安奉日只须刀身外掠,立时便将来剑荡开。但石清的墨剑来势奇快,安奉日翻刀欲荡,剑锋已凉飕飕的碰到了他食指。安奉日大惊:“我四根手指不保!”便欲撒刀后退,也已不及。心念电转之际,石清长剑竟硬生生收住,非但不向前削,反向后挪了数寸。安奉日知他手下容情,此际欲不撒刀,也不成话,只得松手放开刀柄。 那知墨剑一翻,转到了刀下,却将金刀托住,不令落地,只听石清朗声道:“你我势均力敌,难分胜败。”墨剑微微一震,金刀跃起。 安奉日好生感激,五指又握紧了刀柄,知他取胜之后,尚给自己保存颜面,忙举刀一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正是“劈卦刀”的收刀势“南海礼佛”。 他这一招使出,心下更惊,不由得脸上变色,原来他一招一式的使将下来,此时刚好将七十二路“劈卦刀”刀法使完,显是对方于自己这门拿手绝技知之已稔,直等自己的刀法使到第七十一路上,这才将自己制住,倘若他一上来便即抢攻,自己能否挡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殊无把握。 安奉日正想说几句感谢的言语,石清还剑入鞘,抱拳说道:“姓石的交了安寨主这个朋友,咱们不用再比。何时路过敝庄,务请来盘桓几日。”安奉日脸色惨然,道:“自当过来拜访。”纵身近树,跃起身来,反手拔起元澄道人长剑,接住小包,将一刀一剑都插在地下,双手捧了那小包,走到石清身前,说道:“石庄主请取去罢!”这件要物他虽得而复失,但石清顾全自己面子,保全了自己四根手指,却也十分承他的情。 不料石清双手一拱,说道:“后会有期!”转身便走。 安奉日叫道:“石庄主请留步。庄主顾全安某颜面,安某岂有不知?安某明明是大败亏输,此物务请石庄主取去,否则岂不是将安某当作不识好歹的无赖小人了。”石清微笑道:“安寨主,今日比武,胜败未分。安寨主的青龙刀、拦路断门刀等等精妙刀法都尚未施展,怎能便说输了?再说,这小包中并无那物在内,只怕周世兄是上了人家的当。” 安奉日一怔,说道:“并无那物在内?”急忙打开小包,拆了一层又一层,拆了五层之后,只见包内有三个铜钱,凝神再看,外圆内方,其形扁薄,却不是三枚制钱是什么?一怔之下,不由得惊怒交集,当下强自抑制,转头问周牧道:“周兄弟,这……这到底开什么玩笑?”周牧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在那吴道通身上,便只搜到这个小包。” 安奉日心下雪亮,情知吴道通不是将那物藏在隐秘异常之处,便是已交给了旁人,此番不但空劳跋涉,反而大损金刀寨威风,将纸包往地下一掷,向石清道:“倒教石庄主见笑了,却不知石庄主何由得知?” 石清适才夺到那个小包之时,随手一捏,便已察觉是三枚圆形之物,虽不知定是铜钱,却已确定绝非心目中欲取的物件,微笑道:“在下也只胡乱猜测而已。咱们同是受人之愚,盼安寨主大量包涵,一笑置之便了。”一抱拳,转身向冯振武、元澄道人、周牧拱了拱手,快步出林。 石清走到火堆之旁,向闵柔道:“师妹,走罢!”两人上了坐骑,又向来路回去。 闵柔看了丈夫的脸色,不用多问,便知此事没成功,心中一酸,不由得泪水一滴滴的落上衣襟。石清道:“金刀寨也上了当。咱们再到吴道通尸身上去搜搜,说不定金刀寨的朋友们漏了眼。”闵柔明知无望,却不违拗丈夫之意,哽咽道:“是。” 黑白双驹脚力快极,没到晌午时分,又已回到了侯监集。 镇民惊魂未定,没一家店铺开门。群盗杀人抢劫之事,已由地方保甲向汴梁官衙禀报,官老爷还在调兵遣将,不敢便来,显是打着“迟来一刻便多一分平安”的主意。 石清夫妇纵马来到吴道通尸身之旁,见墙角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小丐,此外四下里更无旁人。石清当即在吴道通身上细细搜寻,连他发髻也拆散了,鞋袜也除了来看过。闵柔则到烧饼铺去再查了一次。 两夫妇相对黯然,同时叹了口气。闵柔道:“师哥,看来此仇已注定难报。这几日来也真累了你啦。咱们到汴梁城中散散心,看几出戏文,听几场鼓儿书。”石清知妻子素来爱静,不喜观剧听曲,到汴梁散散心云云,全是体贴自己,便说道:“也好,既然来到河南,总得到汴梁逛逛。汴梁龙须面是天下一绝,一斤面能拉成好几里长,却又不断,倒不可不尝。又听说汴梁的银匠是高手,去拣几件首饰也好。”闵柔素以美色驰名武林,本来就喜爱打扮,人近中年,对容貌修饰更加注重。她凄然一笑,说道:“自从坚儿死后,这十三年来你给我买的首饰,足够开家珠宝铺子啦!” 她说到“自从坚儿死后”一句话,泪水又已涔涔而下,一瞥眼间,见那小丐坐在墙角边,猥猥葸葸,污秽不堪,不禁起了怜意,问道:“你妈妈呢?怎么做叫化子了?”小丐道:“我……我……我妈妈不见了。”闵柔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小锭银子,掷在他脚边,说道:“买饼儿去吃罢!”提缰便行,回头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 闵柔一怔,心想:“怎能叫这样的名字?”石清摇了摇头,道:“是个白痴!”闵柔道:“是,怪可怜见儿的。”两人纵马向汴梁城驰去。 那小丐自给吴道通的死尸吓得晕了过去,直到天明才醒,这一下惊吓实在厉害,睁眼见到吴道通的尸体血肉模糊的躺在自己身畔,竟不敢起身逃开,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石清到来之时,他神智已然清醒,正想离去,却见石清翻弄尸体,又吓得不敢动了,没想到那个美丽女子竟会给自己一锭银子。他心道:“饼儿么?我自己也有。” 他提起右手,手中兀自抓着那咬过一口的烧饼,惊慌之心渐去,登感饥饿难忍,张口往烧饼上用力咬下,只听得卜的一声响,上下门牙大痛,似是咬到了铁石。那小丐一拉烧饼,口中已多了一物,忙吐在左手掌中,见是黑黝黝的一块铁片。 那小丐看了一眼,也不去细想烧饼中何以会有铁片,也来不及抛去,见饼中再无异物,当即大嚼起来,一个烧饼顷刻即尽。他眼光转到吴道通尸体旁那十几枚撕破的烧饼上,寻思:“给僵尸撕过的饼子,不知吃不吃得?” 正打不定主意,忽听得头顶有人叫道:“四面围住了!”那小丐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屋顶上站着三个身穿白袍的男子,跟着身后飕飕几声,有人纵近。小丐转过身来,但见四名白袍人手中各持长剑,分从左右掩将过来。 蓦地里马蹄声响,一人飞骑而至,大声叫道:“是雪山派的好朋友么?来到河南,恕安某未曾远迎。”顷刻间一匹黄马直冲到身前,马上骑着个虬髯矮胖子,也不勒马,突然跃下马背。那黄马斜刺里奔了出去,兜了个圈子,便远远站住,显是教熟了的。 屋顶上三名白袍男子同时纵下地来,都手按剑柄。一个三十来岁的魁梧汉子说道:“是金刀安寨主吗?幸会,幸会!”一面说,一面向站在安奉日身后的白袍人连使眼色。 原来安奉日为石清所败,甚是沮丧,但跟着便想:“石庄主夫妇又去侯监集干什么?是了,周四弟上了当,没取到真物,他夫妇定是又去寻找。我是他手下败将,他若取到,我只有眼睁睁的瞧着。但若他寻找不到,我们难道便不能再找一次,碰碰运气?此物倘若真是曾在吴道通手中,他定是藏在隐秘万分之所,搜十次搜不到,再搜第十一次又有何妨?”当即跨黄马追赶上来。 他坐骑脚力远不及石氏夫妇的黑白双驹,又不敢过份逼近,是以直至石清、闵柔细搜过吴道通的尸身与烧饼铺后离去,这才赶到侯监集。他来到镇口,远远瞧见屋顶有人,三个人都身穿白衣,背悬长剑,这般装束打扮,除了藏边的雪山派弟子外更无旁人,驰马稍近,更见三人全神贯注,如临大敌。他还道这三人要去偷袭石氏夫妇,念着石清适才卖的那个交情,心中当了他是朋友,便纵声叫了出来,要警告他夫妇留神。不料奔到近处,没见石氏夫妇影踪,雪山派七名弟子所包围的竟是个小乞儿。 安奉日大奇,见那小丐年纪幼小,满脸泥污,不似身有武功模样,待见眼前那白衣汉子连使眼色,他又向那小丐望了一眼。 这一望之下,登时心头大震,只见那小丐左手拿着一块铁片,黑黝黝地,似乎便是传说中的那枚“玄铁令”,待见身后那四名白衣人长剑闪动,竟是要上前抢夺的模样,当下不及细想,立即反手拔出金刀,使出“八方藏刀势”,身形转动,滴溜溜地绕着那小丐转了一圈,金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后一刀,霎时之间,八方各砍三刀,三八二十四刀,刀刀不离小丐身侧半尺之外,将那小丐全罩在刀锋之下。 那小丐只觉刀光刺眼,全身凉飕飕地,哇的一叫,放声大哭。 便在此时,七个白衣人各出长剑,幻成一道光网,在安奉日和小丐身周围了一圈。白光是个大圈,大圈内有个金色小圈,金色小圈内有个小叫化眼泪鼻涕的大哭。 忽听得马蹄声响,一匹黑马、一匹白马从西驰来,却是石清、闵柔夫妇去而复回。 第1271章 侠客行(5) 原来他二人驰向汴梁,行出不久,便发现了雪山派弟子的踪迹,两人商量了几句,当即又策马赶回。石清望见八人刀剑挥舞,朗声叫道:“雪山派众位朋友,安寨主,大家是好朋友,有话好说,不可伤了和气。” 雪山派那魁梧汉子长剑一竖,七人同时停剑,却仍团团围在安奉日身周。 石清与闵柔驰到近处,蓦地见到那小丐左手拿着的铁片,同时“咦”的一声,只不知是否便是心目中那物,二人心中都怦怦而跳。石清飞身下鞍,走上几步,说道:“小兄弟,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成不成?”饶是他素来镇定,说这两句话时却语音微微发颤。他已打定主意,料想安奉日不会阻拦,只须那小丐一伸手,立时便抢入剑圈中夺将过来,谅那一众雪山派弟子也拦不住自己。 那白衣汉子道:“石庄主,是我们先见到的。” 闵柔这时也已下马走近,说道:“耿师兄,请你问问这位小兄弟,他脚旁那锭银子,是不是我给的?”这句话甚是明白,她既已给过银子,自比那些白衣人早见到那小丐了。 那魁梧汉子姓耿,名万钟,是当今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说道:“石夫人,或许是贤伉俪先见到这个小兄弟,但这枚‘玄铁令’呢,却是我们兄弟先见到的了。” 一听到“玄铁令”这三字,石清、闵柔、安奉日三人心中都是一凛:“果然便是‘玄铁令’!”雪山派其余六人也各露出异样神色。其实他七人谁都没细看过那小丐手中拿着的铁片,只见石氏夫妇与金刀寨寨主都如此郑重其事,料想必是此物;而石、闵、安三人也是一般的想法:雪山派耿万钟等七人并非寻常人物,既看中了这块铁片,当然不会错的了。 十个人一般的心思,忽然不约而同的一齐伸出手来,说道:“小兄弟,给我!” 十个人互相牵制,谁也不敢出手抢夺,知道只要谁先用强,大利当前,旁人立即会攻己空门,只盼那小丐自愿将铁片交给自己。 那小丐又怎知道这十人所要的,便是险些儿崩坏了他牙齿的这块小铁片,这时虽已收泪止哭,却茫然失措,眼见身周刀剑晃动,白光闪闪,心下害怕,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随时便能又再流下。 忽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还是给我!” 一个人影闪进圈中,一伸手,便将那小丐手中的铁片拿了过去。 “放下!”“干什么?”“好大胆!”“混蛋!”齐声喝骂声中,九柄长剑一把金刀同时向那人影招呼过去。安奉日离那小丐最近,金刀挥出,便是一招“白虹贯日”,砍向那人脑袋。雪山派弟子习练有素,同时出手,七剑分刺那人七个不同方位,叫他避得了肩头,闪不开大腿,挡得了中盘来招,便卸不去攻他上盘的剑势。石清与闵柔一时看不清来人是谁,不肯便使杀手取他性命,双剑各圈了半圆,剑光霍霍,将他罩在玄素双剑之下。 却听得叮当、叮当一阵响,那人双手连振,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霎时间竟将安奉日的金刀、雪山七名弟子的长剑尽数夺在手中。 石清和闵柔只觉得虎口一麻,长剑便欲脱手飞出,忙向后跃开。石清登时脸如白纸,闵柔却满脸通红。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双剑合璧,并世能与之抗手不败的已寥寥无几,但给那人伸指在剑身上分别一弹,两柄长剑都险些脱手,那是两人临敌以来从未遇到过之事。 看那人时,只见他昂然而立,一把金刀、七柄长剑都插在他身周。那人青袍短须,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容貌清臞,脸上隐隐有一层青气,目光中流露出一股说不尽的欢喜之意。石清蓦地想到一人,脱口而出:“尊驾莫非便是这玄铁令的主人么?” 那人嘿嘿一笑,说道:“玄素庄黑白双剑,江湖上都道剑术了得,果然名不虚传。老夫适才以一分力道对付这八位朋友,以九分力道对付贤伉俪,居然仍夺不下两位手中兵刃。唉,我这‘弹指神通’功夫,‘弹指’是有了,‘神通’二字如何当得?看来非得再下十年苦功不可。” 石清一听,更无怀疑,抱拳说道:“愚夫妇此番来到河南,原想上摩天崖来拜见尊驾。虽所盼成空,总算有缘见到金面,却也不虚此行了。愚夫妇这几手三脚猫的粗浅剑术,在尊驾眼中自不值一笑。尊驾今日亲手收回玄铁令,可喜,可贺。” 雪山派群弟子听了石清之言,均暗暗嘀咕:“这青袍人便是玄铁令的主人谢烟客?他于一招之间便夺了我们手中长剑,若不是他,恐怕也没第二个了。”七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他,都默不作声。 安奉日武功并不甚高,江湖上的阅历却远胜于雪山派七弟子,当即拱手说道:“适才多有冒犯,在下这里谨向谢前辈谢过,还盼恕过不知之罪。” 那青袍人正是摩天崖谢烟客。他又哈哈一笑,道:“照我平日规矩,你们这般用兵刃向我身上招呼,我自非一报还一报不可,你用金刀砍我左肩,我当然也要用这把金刀砍你左肩才合道理。”他说到这里,左手将那铁片在掌中一抛一抛,微微一笑,又道:“不过碰到今日老夫心情甚好,这一刀便寄下了。你刺我胸口阴都穴,你刺我头颈天鼎穴,你刺我大腿环跳穴,你刺我左腰,你斩我小腿……”他口中说着,右手分指雪山派七弟子。 那七人听他将刚才自己的招数说得分毫不错,更为骇然,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他受十人围攻,情势凶险,竟将每一人出招的方位看得明明白白,又记得清清楚楚,只听他又道:“这也通统记在帐上,几时碰到我脾气不好,便来讨债收帐。” 雪山派中一个矮个子大声道:“我们艺不如人,输了便输了,你又说这些风凉话作甚?你记什么帐?爽爽快快刺我一剑便是,谁又耐烦把这笔帐挂在心头?”此人名叫王万仞,其时他两手空空,说这几句话,摆明是要将性命交在对方手里了。他同门师兄弟齐声喝止,他却已一口气说了出来。 谢烟客点了点头,道:“好!”拔起王万仞的长剑,挺剑直刺。王万仞急向后跃,想要避开,岂知来剑快极,王万仞身在半空,剑尖已及胸口。谢烟客手腕一抖,便即收剑。 王万仞双脚落地,只觉胸口凉飕飕地,低头一看,不禁“啊”的一声,但见胸口露出一个圆孔,约有茶杯口大小,正好对准了他胸口的“阴都穴”。原来谢烟客手腕微转,已用剑尖在他衣服上划了个圆圈,自外而内,三层衣衫尽皆划破,露出了肌肤。他手上只须使劲稍重,一颗心也给他剜出来了。 王万仞脸如土色,惊得呆了。安奉日衷心佩服,忍不住喝采:“好剑法!” 说到出剑部位之准,劲道拿捏之巧,谢烟客适才这一招,石清夫妇勉强也能办到,但剑势之快,令对方明知刺向何处,仍然闪避不得,石清、闵柔自知便万万及不上了。二人对望一眼,均想:“此人武功精奇,果然匪夷所思。” 谢烟客哈哈大笑,拔步便行。 雪山派中一个少年女子突然叫道:“谢先生,且慢!”谢烟客回头问道:“干什么?”那女子道:“尊驾手下留情,没伤我王师哥,雪山派同感大德。请问谢先生,你拿去的那块铁片,便是玄铁令吗?”谢烟客哼了一声,道:“没上没下的野丫头,凭你也来向我问东问西?” 那女子脸上一红。闵柔忙道:“这位想必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侠’花万紫花师妹,年纪虽轻,剑术是挺高明的。”谢烟客满脸傲色,说道:“年纪倒轻,剑术我看还差着这么一大截。也罢,这是玄铁令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花万紫虽给谢烟客抢白了几句,仍鼓勇而道:“倘若不是玄铁令,大伙再去找找。但若当真是玄铁令,这却是尊驾的不是了。” 只见谢烟客脸上陡然青气一现,随即隐去,耿万钟喝道:“花师妹,不可多口。”众人素闻谢烟客生性残忍好杀,为人忽正忽邪,行事全凭一己好恶,不论黑道或白道,丧生于他手下的好汉指不胜屈。今日他受十人围攻而居然不伤一人,那可说破天荒的大慈悲了。不料师妹花万紫性子刚硬,又复不知轻重,竟出言冲撞,不但雪山派的同门心下震骇,石氏夫妇也不禁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谢烟客高举铁片,朗声念道:“玄铁之令,有求必应。”将铁片翻了过来,又念道:“摩天崖谢烟客。”顿了一顿,说道:“这等玄铁刀剑不损,天下罕有。”拔起地下一柄长剑,顺手往铁片上斫去,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上半截弹了出去,那黑黝黝的铁片竟丝毫无损。他脸色一沉,厉声道:“怎么是我的不是了?” 花万紫道:“小女子听得江湖上的朋友们言道:谢先生共有三枚玄铁令,分赠三位当年于谢先生有恩的朋友,说道只须持此令来,亲手交在谢先生手中,便可请你做一件事,不论如何艰难凶险,谢先生也必代他做到。那话不错罢?”谢烟客道:“不错。此事武林中人,有谁不知?”言下甚有得色。花万紫道:“听说这三枚玄铁令,有两枚已归还谢先生之手,武林中也因此发生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玄铁令便是最后一枚了,不知对不对?” 谢烟客听她说“武林中也因此发生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脸色便略转柔和,说道:“不错。得了我这枚玄铁令的朋友武功高强,没什么难办之事,这令牌于他也无用处。他没子女,逝世之后令牌不知去向。这几年来,大家都在拚命找寻,想来叫我姓谢的代他干一件大事。嘿嘿,想不到今日轻轻易易的却给我自己收回了。这样一来,江湖上朋友不免有些失望,可也反而给你们消灾免难。”一伸足将吴道通的尸身踢出数丈,又道:“譬如此人罢,纵然得了令牌,要见我脸却也挺难,在将令牌交到我手中之前,自己便先成众矢之的。武林中哪一个不想杀之而后快?哪一个不想夺取令牌到手?以玄素庄石庄主夫妇之贤,尚且未能免俗,何况旁人?嘿嘿!嘿嘿!”最后这几句话,已大有讥嘲之意。 石清一听,不由得面红过耳。他虽一向对人客客气气,但武功既强,名气又大,说出话来很少有人敢予违拗,不料此番面受谢烟客的讥嘲抢白,论理论力,均无可与之抗争,他平素高傲,忽受挫折,实觉无地自容。闵柔只看着石清神色,丈夫若露拔剑齐上之意,立时便要跟谢烟客拚了,虽明知不敌,这口气却也咽不下去。 却听谢烟客又道:“石庄主夫妇是英雄豪杰,这玄铁令若教你们得了去,不过叫老夫做一件为难之事,奔波劳碌一番,那也罢了。但若给无耻小人得了去,竟要老夫自残肢体,逼得我不死不活,甚至于来求我自杀,我若不想便死,岂不是毁了这‘有求必应’四字誓言?总算老夫运气不坏,毫不费力的便收回了。哈哈,哈哈!”纵声大笑,声震屋瓦。 花万紫朗声道:“听说谢先生当年曾发下毒誓,不论从谁手中接过这块令牌,都须依彼所求,办一件事,即令对方是七世的冤家,也不能伸一指加害于他。这令牌是你从这小兄弟手中接过去的,你又怎知他不会出个难题给你?”谢烟客“呸”的一声,道:“这小叫化是什么东西?我谢烟客去听这小化子的话,哈哈,那不是笑死人么?”花万紫朗声道:“众位朋友听了,谢先生说小化子原来不是人,算不得数。”她说的若是旁人,余人不免便笑出声来,至少雪山派同门必当附和,但此刻四周却静无声息,只怕一枚针落地也能听见。 谢烟客脸上又青气一闪,心道:“这丫头用言语僵住我,叫人在背后说我谢某言而无信。”突然心头一震:“啊哟,不好,莫非这小叫化是他们故意布下的圈套,我既已伸手将令牌抢到,再要退还他也不成了。”他几声冷笑,傲然道:“天下又有什么事,能难得倒姓谢的了。小叫化儿,你跟我去,有什么事求我,可不跟旁人相干。”携着那小丐的手拔步便行。他虽没将身前这些人放在眼里,但生怕这小丐背后有人指使,当众出个难题,要他自断双手之类,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是以要将他带到无人之处,细加盘问。 花万紫踏上一步,柔声道:“小兄弟,你是个好孩子。这位老伯伯最爱杀人,你快求他从今以后,再也别杀—”一句话没说完,突觉一股劲风扑面而至,下面“一个人”三字登时咽入了腹中,再也说不出口。 原来花万紫知谢烟客言出必践,自己适才挺剑向他脸上刺去,他说记下这笔帐,以后随时讨债,总有一日要给他在自己脸颊刺上一剑,何况六个师兄中,除王万仞外,谁都欠了他一剑,这笔债还起来,非有人送命不可。因此她干冒奇险,不惜触谢烟客之怒,要那小叫化求他此后不可再杀一人。只须小丐说了这句话,谢烟客不得不从,自己与五位师兄的性命便都能保全了。不料谢烟客识破她用意,袍袖拂出,劲风逼得她难以毕辞。只听他大声怒喝:“要你这丫头啰唆什么?”又一股劲风扑至,花万紫立足不定,便即摔倒。 花万紫背脊一着地,立即跃起,想再叫嚷时,却见谢烟客早已拉着小丐之手,转入了前面小巷之中,显然他不欲那小丐再听到旁人的教唆言语。 众人见谢烟客在丈许外只衣袖一拂,便将花万紫摔了一交,尽皆骇然,又有谁敢再追上前去啰唣? 第二回 荒唐无耻 石清走上两步,向耿万钟、王万仞抱拳道:“耿贤弟、王贤弟,花师妹胆识过人,胜于须眉,‘寒梅女侠’四字,名不虚传。其余四位师兄,请耿贤弟引见。” 耿万钟板起了脸,竟不置答,说道:“在这里遇上石庄主夫妇,那再好也没有了,省了我们上江南走一遭。” 第1272章 侠客行(6) 石清见这七人神色颇为不善,初时只道他们在谢烟客手下栽了筋斗,致感难堪,但耿万钟与自己素来交好,异地相逢,该当欢喜才是,怎么神气如此冷漠?他一向称自己为“石大哥”,又怎么忽尔改了口?心念一动:“莫非我那宝贝儿子闯了祸?”忙道:“耿贤弟,我那小顽童惹得贤弟生气了么?小兄夫妇给你赔礼,来来来,小兄做个东道,请七位到汴梁城里去喝几杯。” 安奉日见石清言词之中对雪山派弟子甚为亲热,而这些雪山派弟子对自己却大剌剌地,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更不用说通名招呼了,自己站在一旁没人理睬,一来没趣,二来有气,心想:“哼,雪山派有什么了不起?要如石庄主这般仁义待人,那才真的让人佩服。”向石清、闵柔抱拳道:“石庄主、石夫人,安某告辞了。”石清拱手道:“安寨主莫怪。犬子石中玉在雪山派封师兄门下学艺,在下询及犬子,竟对安寨主失了礼数。”安奉日心道:“石庄主行事,果然叫人心服。这倒怪你不得。”说道:“好说,好说!后会有期。”拱了拱手,转身而去。 耿万钟等七人始终一言不发,待安奉日走远,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流露出既尴尬又为难、既气恼又鄙夷的神气,似乎谁都不愿先开口说话。 石清将儿子送到雪山派大弟子“风火神龙”封万里门下学艺,固然另有深意,却也因此子太过顽劣,闵柔又诸多回护,自己实难管教之故,眼看耿万钟等的模样,只怕儿子这乱子闹得还真不小,陪笑道:“白老爷子、白老太太安好,风火神龙封师兄安好。” 王万仞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我师父、师娘没给你的小……小……小……气死,总算福份不小。”他本想大骂“小杂种”,但瞥眼间见到闵柔楚楚可怜、耽心关怀的脸色,连说了三个“小”字,终于悬崖勒马,硬生生将“杂种”二字咽下。但他骂人之言虽然忍住,人人都已知道他本意,这不骂也等于已破口大骂。 闵柔眼圈一红,说道:“王大哥,我那玉儿的确顽皮得紧,得罪了诸位,我……我……万分抱歉,先给各位赔礼了。”说着盈盈福了下去。 雪山派七弟子急忙还礼。王万仞大声道:“石大嫂,你生的这小……小……家伙实在太不成话,只要有半分像你们大哥大嫂两位,那……那还有什么话说?这也不算是得罪了我,再说,得罪了我王万仞这草包有甚打紧?冲着两位金面,我最多抓住小子拳打足踢一顿,也就罢了。但他得罪了我师父、师娘,我那白师哥又是这等烈性子。石庄主,不是我吃里扒外,想来总得通知你一声,我白师哥要来烧你们的玄素庄,你……你两位可得避避。我跟你两位的过节,咱们一笔带过,我就撂开了不算,谁教咱们从前有交情呢。但你这杯酒,我说什么也不能喝,要是给白师哥知道了,他不跟我翻脸绝交才怪。” 他唠唠叨叨的一大堆,始终没说到石中玉到底干了什么错事。石清、闵柔二人却越听越惊,心想我们跟雪山派数代交好,怎地白万剑居然恼到要来烧玄素庄?不住口的道:“这孽障大胆胡闹,该死!怎么连老太爷、老太太也敢得罪了?” 耿万钟道:“这里是非之地,多留不便,咱们借一步说话。”当下拔起地下的长剑,道:“石庄主请,石夫人请。” 石清点了点头,与闵柔向西走去,两匹坐骑缓缓在后跟来。路上耿万钟为五个师弟妹引见,五人分别和石清夫妇说了些久仰的话。 一行人行出七八里地,见大路旁三株栗树,亭亭如盖。耿万钟道:“石庄主,咱们到那边说话如何?”石清道:“甚好。”九个人来到树下,在大石和树根上分别坐下。 石清夫妇心中甚为焦急,却并不开口询问。 耿万钟道:“石庄主,我本来不配做你朋友,但承你瞧得起,和你叨在交好,有一句不中听的话,直言莫怪。依在下之见,庄主还是将令郎交由我们带去,在下竭力向师父、师母及白师兄夫妇求情,未始不能保全令郎性命。就算是废了他武功,也胜于两家反脸成仇,大动干戈。” 石清奇道:“小儿到了贵派之后,三年来我未见过他一面,种种情由,在下确然全不知情,还盼耿兄见告,不必隐瞒。”他本来称他“耿贤弟”,眼见对方怒气冲冲,这“贤弟”二字再叫出去,只怕给他顶撞回来,立时碰上个大钉子。 耿万钟道:“石庄主当真不知?”石清道:“不知!” 耿万钟素知他为人,以玄素庄主如此响亮的名头,决不能谎言欺人,他说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了,说道:“原来石庄主全无所悉……” 闵柔忍不住打断他话头,问道:“玉儿不在凌霄城吗?”耿万钟点点头。王万仞道:“这小……小家伙这会儿若在凌霄城,便有一百条性命,也都不在了。” 石清心下暗暗生气,寻思:“我命玉儿投入你们门下学武,只因敬重白老爷子和封师兄的为人,看重雪山派的武功。就算玉儿年纪幼小,生性顽劣,犯了你们什么门规,冲着我夫妇的脸面,也不能要杀便杀。就算你雪山派武功高强,人多势众,难道江湖上真没道理讲了么?”他仍不动声色,淡淡的道:“贵派门规素严,这个在下早知道的。我送犬子到凌霄城学艺,原本想要他多学一些好规矩。” 耿万钟脸色微微一沉,道:“石庄主言重了。石中玉这小子如此荒唐无耻,穷凶极恶,却不是我们雪山派教的。”石清淡淡的道:“谅他小小年纪,无知顽皮、犯规胡闹定是有的,这‘荒唐无耻,穷凶极恶’八字考语,却从何说起?” 耿万钟转头向花万紫道:“花师妹,请你到四下里瞧瞧,看有人来没有?”花万紫道:“是!”提剑远远走开。石清夫妇对望了一眼,均知他将花万紫打发开去,是为了有些言语不便在女子之前出口,心下不禁又多了一层忧虑。 耿万钟叹了口气,道:“石庄主、石大嫂,我白师哥没儿子,只一个女儿,你们是知道的。我那师侄女今年还只一十三岁,聪明伶俐,天真可爱,白师哥固然爱惜之极,我师父、师娘更当她心肝肉一般。我这师侄女简直便是大雪山凌霄城的小公主,我们师兄弟姊妹们,自然也像凤凰一般捧着她了。” 石清点了点头,道:“我那不肖的儿子得罪了这位小公主啦,是不是?” 耿万钟道:“‘得罪’二字,却忒也轻了。他……他……他委实胆大妄为,竟将我们师侄女绑住了手足,将她剥得一丝不挂,想要强奸。” 石清和闵柔“啊”的一声,一齐站起身来。闵柔脸色惨白。石清说道:“那……那有此事?中玉还只一十五岁,这中间必有误会。” 耿万钟道:“咱们也说实在太过荒唐。可是此事千真万确,服侍我那小侄女的两个丫鬟听到争闹挣扎之声,赶进房来,便即呼救,一个给他斩了一条手臂,一个给他砍去了一条大腿,都晕了过去。幸好这么一来,这小子受了惊,没敢再侵犯我小侄女,就此逃了。” 武林之中,向以色戒为重,黑道上的好汉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视为家常便饭,但若犯了这个“淫”字,便为同道众所不齿。强奸妇女之事,连绿林盗贼也不敢轻犯,何况是侠义道的人物。闵柔只急得花容失色,拉着丈夫衣袖道:“师哥,那……那便如何是好?” 石清乍闻噩耗,也心绪烦乱。倘若他听到儿子杀人闯祸犯了事,再大的难题也要接了下来,但这样的事却不知如何处理才是。他定了定神,说道:“如此说来,老天爷保佑,白小姑娘还是冰清玉洁之身,没让我那不肖的孽子玷污了?” 耿万钟摇头道:“没有!虽然如此,那也没多大分别。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立即命人追寻这小子,吩咐是谁见到,立即杀了,不用留活口。”王万仞接口道:“我师父言道:他老人家跟你交情不浅,倘若把这小子抓了回来,他老人家冲着你面子,倒不便取他性命了,不如在外面一剑杀了,干干净净。”耿万钟横了他一眼,似嫌他多口。王万仞道:“师父确是这般吩咐的,难道我说错了么?” 耿万钟不去理他,续道:“倘若只伤了两个丫鬟,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我们那小侄女年纪虽小,性子却十分刚烈,不幸遭此羞辱,自觉从此没面目见人,哭了两天,第三天晚上,竟悄悄从后窗纵了出去,跳下了万丈深谷。” 石清与闵柔又“啊”的一声。石清颤声道:“可……可救转了没有?” 耿万钟道:“我们凌霄城外的深谷,石庄主是知道的,别说是人,就是一块石子掉了下去,也跌成了石粉。这样娇娇嫩嫩的一个小姑娘跳了下去,还不成了一团肉浆?”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雪山派弟子名叫柯万钧的说道:“最冤枉的可算是大师哥啦,无端端的给师父砍去了一条右臂。”说时气愤之极。石清惊道:“风火神龙?”柯万钧道:“可不是么?我师父痛惜孙女,又捉不到你儿子,在大厅上大发脾气,骂封师兄管教弟子不严,说他净吃饭不管事,当什么狗屁师父,越骂越怒,忽然抽出封师兄腰间佩剑,便砍去了他一条臂膀。我师母出言责备师父,说他不该如此暴躁,迁怒于人。两位老人家当着弟子之面吵起嘴来,越说越僵,不知又提到了什么旧事,师父竟出手打了师母一个巴掌。我师母大怒,冲出门去,说道再踏进凌霄城一步便不是人。” 石清惭愧无地,心想:“我钦佩封万里的武功,令独生儿子拜在他门下,那知竟累得他成为废人。封万里剑法凌厉迅捷,如狂风,如烈火,这才得了个风火神龙的外号。此人性子刚猛,仇家甚多,武功一失,恐怕这一生是一步不敢下大雪山了。唉,当真是愧对良友。” 却听王万仞道:“柯师弟,你说大师哥冤枉,难道咱们白师哥便不冤枉吗?女儿给人害死了,白师嫂却又发了疯。” 石清、闵柔越听越惊,只盼有个地洞,就此钻了下去,真不知凌霄城经自己儿子这么一闹,更有什么惨事生了出来。石清硬起头皮问道:“白夫人又怎地……怎地心神不定了?” 王万仞道:“还不是给你那宝贝儿子气疯的!我们小侄女一死,白师哥不免怨责师嫂,怪她为什么不好好看住女儿,竟会给她跳出窗去。白师嫂本在自怨自艾,听丈夫这么一说,不住口的叫:‘阿绣啊,是娘害死你的啊!阿绣啊,是娘害死你的啊!’从此就神智胡涂了,说话做事颠颠倒倒。两位师姊寸步不离的看住她,只怕她也跳下了那深谷去。石庄主,我白师哥要来烧玄素庄,你说该是不该?” 石清道:“该烧,该烧!我夫妇惭愧无地,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擒到这孽子,亲自送上凌霄城来,在白姑娘灵前凌迟处死……”闵柔听到这里,突然“嘤”的一声,晕了过去,倒在丈夫怀里。石清连连捏她人中,过了良久,闵柔才悠悠醒转。 王万仞道:“石庄主,我雪山派还有两条人命,只怕也得记在你玄素庄的帐上。” 石清惊道:“还有两条人命?”他一生饱经大风大浪,但遭遇之酷,实以今日为甚,当年次子中坚为仇家所杀,虽伤心气恼到了极处,却不似今日之又是惭愧,又是惶恐,说出话来,不由得声音也哑了。 王万仞道:“雪山派遭此变故,师父便派了一十八名弟子下山,一路由白师哥率领,是到江南去烧你庄子的,还说……还说要……”说到这里,吞吞吐吐的说不下去,耿万钟连使眼色阻止。 石清鉴貌辨色,已猜到王万仞想说的言语,便道:“那是要擒在下夫妇到大雪山去,给白姑娘抵命了。” 耿万钟忙道:“石庄主言重了。别说我们不敢,就算真有这份胆量,凭我们几手粗浅功夫,又如何请得动庄主夫妇大驾?我师父言道:无论如何要寻到令郎,只是他年纪虽小,人却机灵得紧,否则凌霄城地势险峻,又有这许多人追寻,怎会给他走得无影无踪?”闵柔垂泪道:“玉儿一定死了,一定也摔在谷中死了。”耿万钟摇头道:“不是,他的脚印在雪地里一路下山,后来山坡上又见到雪橇的印子。说来惭愧,我们这许多大人,竟抓不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我师父确是想邀请两位上凌霄城去,商议善后之策。” 石清淡淡的道:“说来说去,那是要我给白姑娘抵命了。王师兄说还有两条人命,却又是什么事?” 王万仞道:“我刚才说一十八名弟子兵分两路,第一路九个人去江南,另一路由耿师哥率领,在中原各地寻访你儿子的下落。倒起霉来,也真会祸不单行……”耿万钟截住他的话头,道:“王师弟,不必说了,这件事确然跟石庄主无关。”王万仞道:“怎么无关?若不是为了那小子,孙师哥、褚师弟又怎会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再说,到底对头是谁,咱们也不知道,回到山上,你怎生回禀师父?师父一生气,恐怕你这条手臂也保不住啦。石庄主夫妇交游广阔,跟他二位打听打听,有什么不可?” 耿万钟想起封师兄断臂之惨,自忖这件事的确没法交代,向石清夫妇打听一下,倒也不失为一条路子,便道:“好罢,你爱说便说。” 王万仞道:“石庄主,三日之前,我们得到讯息,说有个姓吴的人得到了玄铁令,躲在汴梁城外侯监集上卖烧饼。我师兄弟九人便悄悄商量,都说能不能拿到石中玉那小子,也只有碰运气的了,人海茫茫,又从那里找去?十年找不到,只怕哥儿们十年便不能回凌霄城,倘若能将那玄铁令得来,就算拿不到你儿子,也好请那姓谢的代找,回去对师父也算有了交代。商议之际,不免便有人骂你儿子,说他小小年纪,如此荒唐大胆,当真该死。正在这时,忽然有个苍老声音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这样的好少年天下少有,闹得雪山派束手无策,一筹莫展,良才美质,旷世难逢!’” 第1273章 侠客行(7) 石清和闵柔对瞧了一眼,别人如此夸奖自己儿子,真比听人破口大骂还要难受。 王万仞续道:“那时我们是在一家客店之中说话,那上房四壁都是砖墙,可是这声音透墙而来,十分清晰,便像是对面说话一般。我们九个人说话并不响,不知如何又都给他听了去。” 石清和闵柔心头都是一震,寻思:“隔着砖墙而将旁人的说话听了下去,说不定墙上有孔有缝,说不定是在窗下偷听而得,也说不定有些人大叫大嚷,却自以为说得甚轻,倒也没什么奇怪。但隔墙说话,令人听来清晰异常,那必是内功十分深厚。这些人途中又逢高人,当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柯万钧道:“我们听到说话声音,都呆了一呆。王师哥便喝道:‘是谁活得不耐烦了,却来偷听我们说话?’王师哥一喝问,那边便没声响了。可是过不了一会,听得那老贼说道:‘阿珰,这些人都是雪山派的,他们那个师父白老头儿,是你爷爷生平最讨厌的家伙。一个小娃娃居然将雪山派的老……搅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岂不有趣?嘿嘿,嘿嘿!妙极,妙极!笑死我啦!开心死我啦!爷爷可要在江湖上大大宣扬宣扬!’我们一听,立时便要发作,但耿师哥不住摇手,命大伙儿别作声。” “只听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笑道:‘有趣,有趣,就可惜没气死了那老……还不算顶有趣。’她又说了几句什么鬼话,这女孩子的声音隔着墙壁,便听不大清楚了。那老贼咳嗽了几声,说道:‘气死了老……可又不有趣了,几时爷爷有空,带你上大雪山凌霄城去,亲自把这老……气死了给你看,那才有趣呢。’”他说到“老”字,底下两字都含糊了过去,想必那人提到他师父之时,言语甚是难听,他不便复述。 石清道:“此人无礼之极,竟敢对白老爷子如此不敬,到底是仗着什么靠山?咱们可放他不过。” 王万仞道:“是啊,这老贼如此目中无人,我们便豁出了性命不要,也要跟他拚了。我们正在怒气难忍的当儿,只听‘咿呀’一声响,一间客房中有人开门出来,两人走进院子之中。大伙儿都拔出剑来,便要冲进院子去。耿师哥摇摇手,叫大家别心急。却听那老贼说道:‘阿珰,今儿咱们杀过几个人哪?’那小女鬼道:‘还只杀了一个。’那老贼道:‘那么还可再杀两个。’” 石清“啊”的一声,说道:“‘一日不过三’!” 耿万钟一直不作声,此时急问:“石庄主,你可识得这老贼么?”石清摇头道:“我不认得他,只是曾听先父说起,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外号叫作什么‘一日不过三’,自称一日之中最多只杀三人,杀了三人之后,心肠就软了,第四人便杀不下手去。”王万仞骂道:“他奶奶的,一天杀三个人还不够?这等邪恶毒辣的奸徒,居然能让他活到如今。” 石清默然,心中却想:“听说这位姓丁的前辈行事在邪正之间,虽残忍好杀,却也没听说有什么重大过恶,所杀之人往往罪有应得。”只是这句话不免得罪雪山派,是以忍住了不说出口。 耿万钟又问:“不知这老贼叫什么名字?是何门何派?”石清道:“听说此人姓丁,真名也不知叫什么,他外号叫‘一日不过三’,老一辈的人大都叫他为丁不三。”柯万钧气愤愤的道:“这老贼果然是不三不四。” 石清道:“听说此人有三兄弟,他有个哥哥叫丁不二,有个弟弟叫丁不四。”王万仞骂道:“他奶奶的,不二不三,不三不四,居然取这样的狗屁名字。”耿万钟道:“王师弟,在石大嫂面前,不可口出粗言。”王万仞道:“是。”转头对闵柔道:“石大嫂,对不住。”闵柔微微一笑,说道:“想来那三个都是外号,不会当真取这样的古怪名儿。” 石清道:“丁不二原是老大,他说:‘我不是老二,因此叫丁不二!’”王万仞哈哈大笑,说道:“我知道啦,丁不三是老二,他不是老三,就叫丁不三。丁不四也是这样。”石清道:“丁氏三兄弟武艺高强,在武林中名头也算不小,为人处世,却当真有点不二不三、不三不四。想来白老爷子跟他们有点儿过节,不愿提起他们名字,是以众位师兄不知。后来怎样了?” 王万仞道:“只听那老贼放屁道:‘有一个叫孙万年的没有?有一个叫褚万春的没有?两个王八蛋给我滚出来。’那时我们怎忍得住,九个人一拥而出。可是说也奇怪,院子中竟一个人也没有。大家四下找寻,我上屋顶去看,都不见人。柯师弟便闯进那间板门半掩的客房去看。只见桌上点着枝蜡烛,房里却一只鬼也没有。” “我们正觉奇怪,忽听得我们自己房中有人说话,正是那老贼的声音。听他说道:‘孙万年、褚万春,你们两只王八蛋在凉州道上,干么目不转睛的瞧着我这小孙女,又指指点点的胡说风话,脸上色迷迷的不怀好意。我这小孙女年纪虽小,长得可真不含糊。你两只狗畜生,心中定是打了脏主意,那可不是冤枉你们罢?给我滚进来罢!’孙师哥、褚师哥越听越怒,双双挺剑冲入房去。耿师哥叫道:‘小心!大伙儿齐上。’只见房中灯火熄了,没半点声息。我大叫:‘孙师哥,褚师哥!’他二人既不答应,房中也没兵刃相斗的声音。” “我们都心中发毛,忙晃亮火摺,只见两位师哥直挺挺跪在地下,长剑放在身旁。耿师哥和我抢进房去,一拉他二人,孙师哥和褚师哥随手而倒,竟已气绝而死,周身却没半点伤痕,也不知那老贼是用什么妖法害死了他们。说来惭愧,自始至终,我们没一个见到那老贼和小女贼的影子。” 柯万钧道:“在凉州道上,我们可没留神曾见过他一老一小。孙师哥、褚师哥就算瞧了他孙女几眼,又有什么大不了啦。”石清、闵柔夫妇都点了点头。众人半晌不语。 石清道:“耿兄,小孽障在凌霄城闯下这场大祸,是那一日的事?” 耿万钟道:“十二月初十。” 石清点了点头,道:“今日三月十二,白师哥离凌霄城已三个月啦,这会儿想来玄素庄也早让他烧了,那是该当如此,不必再提。就算白师哥还没烧,我回去先自己烧了,向白老爷子和封师哥谢罪。耿兄,王兄,众位师兄,我夫妇一来须得找寻小孽障的下落,拿住了他后,绑缚了亲来凌霄城向白老爷子、封师兄、白师兄请罪;二来要打听一下那个‘一日不过三’丁不三的去向,小弟夫妇纵然惹他不动,也好向白老爷子报讯,请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料理此事。累得各位风霜奔波,小弟夫妇万分过意不去,这里先行谢罪,日后如有机会,当再设法补报。”说着抱拳躬身,深深行礼。闵柔也在旁行礼。 柯万钧道:“你……你……你交代了这几句话,就此拍手走了不成?”石清道:“柯师兄更有什么说话?”柯万钧道:“我们找不到你儿子,只好请你夫妻同去凌霄城,见见我师父,才好交代这件事。”石清道:“凌霄城自然是要来的,却总得诸事有了些眉目再说。” 柯万钧向耿万钟看看,又向王万仞看看,气忿忿道:“师父得知我们见了石庄主夫妇,却请不动你二人上山,那……那……岂不是……” 石清早知他用意,竟想倚多为胜,硬架自己夫妇上大雪山去,捉不到儿子,便要老子抵命,说道:“白老爷子德高望重,威镇西陲,在下对他老人家向来敬如师长,倘若白师哥或封师哥在此,奉了白老爷子之命,要在下上凌霄城去,在下自非遵命不可,现下呢,嗯,这样罢!”解下腰间黑鞘长剑,向闵柔道:“师妹,你的剑也解下来罢。”闵柔依言解剑。石清两手横托双剑,递向耿万钟道:“耿兄,请你将小弟夫妇的兵刃扣押了去。” 耿万钟素知这对黑白双剑是武林中罕见的神兵利器,他夫妇爱如性命,这时候居然解剑缴纳,可说已给雪山派极大面子,他们为了这对宝剑,那是非上凌霄城来取回不可,便想说几句谦逊的言语,这才伸手接过。 柯万钧却大声道:“我小侄女一条性命,封师哥的一条臂膀,还有师娘下山,白师嫂发疯,再加上孙师哥、褚师哥死于非命,岂是你两口铁剑便抵得过的!耿师哥、王师哥跟你先前有交情,我姓柯的却不识得你!姓石的,你今日去凌霄城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石清微笑道:“小儿得罪贵派已深,在下除了赔罪致歉之外,更没话说。柯师兄是雪山派的后起之秀,武功高强,在下虽未识荆,却也素所仰慕。”双手仍托着双剑,等耿万钟伸手接过。 柯万钧心想:“我们要拿这二人上大雪山去,不免有一场剧斗。他既自行呈上兵刃,那再好也没有了,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生怕石清忽然反悔,再将长剑收回,当即抢上两步,双手齐出,使出本门的擒拿功夫,将两柄长剑牢牢抓住,说道:“那便先缴了你的兵器。”缩臂便要取过,突然之间,只觉石清掌心中似有一股强韧之极的黏力,黏住了双剑,竟拿不过来。 柯万钧大吃一惊,劲运双臂,喝一声:“起!”运起平生之力,出劲拉扯。不料霎时间石清掌中黏力消失得无影无踪,柯万钧这数百斤向上急提的劲力登时没了着落处,尽数吃在自己手腕之上,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双腕同时脱臼,“啊”的一声大叫,手指松开,双剑又跌入石清掌中。 旁观众人瞧得明明白白,石清双掌平摊,连小指头也没弯曲一下,柯万钧全是自己使力岔了,等于是以数百斤的大力折断了自己手腕一般。柯万钧又痛又怒,右腿飞出,猛向石清小腹踢去。 耿万钟急道:“不得无礼!”伸手抓住柯万钧背心,将他向后扯开,这一脚才没踢到石清身上。 耿万钟心知石清内力厉害,这一脚倘若踢实了,柯万钧的右腿又非折断不可。他武功见识却高得多了,当下吸一口气,内劲运到了十根手指之上,缓缓伸过去拿剑。手指尖刚触到双剑剑身,登时全身剧震,犹如触电,一阵热气直传到胸口,显然石清的内力藉着双剑传了过来。 耿万钟暗叫:“不好!”心想石清安下这个圈套,引诱自己跟他比拚内力。练武之人比拚内力,最为凶险,强存弱亡,实无半分回旋余地,两人若内力相差不远,往往要斗到至死方休,到后来即使存心罢手或故意退让,也已有所不能。当其时形格势禁,已无回旋余地,只得运内劲抵御,不料自己内劲和石清的内劲一碰,立即弹回。石清双掌轻翻,将双剑放入耿万钟掌中,笑道:“咱们自己兄弟,还能伤了和气不成!告辞了!” 刹那之间,耿万钟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功力和石清相比委实差得远了,适才自己的内劲撞到对方内劲之上,一碰即回,那里是他对手?当真比拚内力,自己顷刻间便即送命,别说他饶了自己性命,单只不令自己受伤出丑,便是大大的手下容情。耿万钟呆呆捧着双剑,满脸羞惭,心中感激,不知说什么好。 石清回头道:“师妹,咱们还是去汴梁城罢。”闵柔眼圈一红,道:“师哥,孩儿……”石清摇了摇头,道:“宁可像坚儿这样,一刀给人家杀了,倒也爽快。”闵柔泪水涔涔而下,泣道:“师哥,你……你……”石清牵了她手,扶她到白马之旁,再扶她上马。雪山派弟子见到她这等娇怯怯的模样,真难相信她便是威震江湖的“冰雪神剑”。 花万紫见玄素双剑并骑驰去,便奔了回来,见耿万钟已给柯万钧接上手腕,柯万钧却在一句“老子”、一句“他娘”的破口大骂。花万紫问明情由,双眉微蹙,说道:“耿师哥,此事恐怕不妥。” 耿万钟道:“怎么不妥?对方武功太强,咱们便合七人之力,也决计留不下人家。这叫做技不如人,无可奈何。总算扣押了他们的兵器,回凌霄城去也有个交代。”说着拔剑出鞘,但见白剑如冰、黑剑似墨,寒气逼人,只侵得肌肤隐隐生疼,果然是两口生平罕见的宝刃,说道:“剑可不是假的!” 花万紫道:“剑自然是真的。咱们留不下人,可不知有没能耐留得下这两口宝剑?”耿万钟心头一凛,问道:“花师妹以为怎样?”花万紫道:“去年有一日,小妹曾和白师嫂闲谈,说到天下的宝刀宝剑,石中玉那小贼在旁多嘴,夸称他父母的黑白双剑乃天下一等一的利器;说他父母舍得将他送到大雪山来学艺,数年不见,倒也不怎么在乎,却不舍得有一日离开这对宝剑。此刻石庄主将兵刃交在咱们手中,倘若过得几天又使什么鬼门道,将宝剑盗了回去,日后却到凌霄城来向咱们要剑,那可不易应付了。” 柯万钧道:“咱们七人眼睁睁的瞧着宝剑,总不成宝剑真会通灵,插翅儿飞了去。” 耿万钟沉吟半晌,道:“花师妹这话,倒也不是过虑。石清这人实非泛泛之辈,咱们加意提防便是,莫要在他手里再摔个大筋斗。”王万仞道:“小心谨慎,总错不了。打从今儿起,咱们六个男人每晚轮班看守这对鬼剑便是。”顿了一顿,问道:“耿师哥,这姓石的这会儿正在汴梁,咱们去不去?” 耿万钟心想若说不去汴梁,未免太过怯敌,路经中州名都,居然过门不入,同门师兄弟日后说起来,不免脸上无光,但明知石清夫妇在汴梁,自己再携剑入城,当真冒险之极,一时沉吟未决。 忽听得一阵叱喝之声,大路上来了一队官差,四名轿夫抬着一座绿呢大轿,却是官府到了。 耿万钟心想侯监集刚出了大盗行凶杀人的命案,自己七人手携兵刃聚在此处,不免引人生疑,和官府打上了交道可麻烦之极,向众人使个眼色,说道:“走罢!” 第1274章 侠客行(8) 七人正要快步走开,一名官差忽然大声嚷了起来:“别走了杀人强盗,杀人强盗要逃走哪!”耿万钟不加理会,挥手催各人快走。忽听得那官差叫道:“杀人凶手名叫白自在,是雪山派的老不死掌门人。无威无德白自在,你谋财害命,好不凶恶哪!” 雪山派七弟子一听,无不又惊又怒。他们师父白自在外号“威德先生”,这官差直呼其名已大大不敬,竟胆敢称之为“无威无德”。王万仞唰的一声,拔出长剑,叫道:“狗官无礼,割去了他的舌头再说。”耿万钟道:“王师弟且慢,官府中人怎能知道师父的外号名讳?定然有人指使。”当即纵身向前,抱拳一拱,问道:“是那一位官长驾临?” 猛听得嗤的一声响,轿中飞出一粒暗器,正好打在他右腿的“伏兔穴”上。这粒暗器甚为细小,力道却强劲之极。耿万钟右腿一软,当即摔倒,提起手中长剑,运劲向轿中掷去。他人虽摔倒,这一招“鹤飞九天”仍使得既狠且准,飕的一声,长剑破轿帷而入,显已刺中了轿内放射暗器之人。 他心中一喜,却见那四名轿夫仍抬了轿子飞奔,忽见一条长长的软鞭从轿中挥将出来,卷向王万仞左腿,一拉一挥,王万仞的身子便即飞出,他手中捧着的墨剑却给软鞭夺了过去。 花万紫叫道:“是石庄主么?”白剑出鞘,挥剑往软鞭上撩去,嗤的一声轻响,轿中又飞出一粒暗器,打在她手腕之上。她手腕剧痛,摔落白剑,旁边一名同门师兄忙伸足往白剑上踹去,突然间轿中飞出一物,已罩住了他脑袋。那人登时眼前漆黑一团,大惊之下忙向后跃,再抓起罩在头上之物,用力掷落,却是一顶官帽,只见轿中伸出的软鞭卷起了白剑,缩入轿中。 柯万钧等众人大呼追去。轿中暗器嗤嗤嗤的不绝射出,有的打中脸面,有的打中腰间,竟谁也没能避过。这些暗器都没打中要害,但中在身上却甚疼痛,各人看那暗器时,原来只是一粒粒黄铜扣子,显是刚从衣服摘下来的。雪山派群弟子料得轿中那人必是石清,说不定他夫妇二人都坐在轿中,倘若赶上去动武,还不是闹个灰头土脸? 柯万钧气得哇哇大叫:“这姓石的一家,小的无耻荒唐,大的荒唐无耻,女的呢,咱们这就不说了。说把兵刃留下来,一转眼却又夺了回去。” 王万仞指着轿子背影,双脚乱跳,戟手“直娘贼,狗杂种”的乱骂,心中痛恨已极,虽在师妹面前污言秽语,却也无所顾忌。 耿万钟道:“此事宣扬出去,于咱们雪山派的声名没什么好处。大家把口收着些儿,回山去禀明师父再说。”想到此行不断碰壁,平素在大雪山凌霄城中自高自大,只觉雪山派武功天下无敌,岂知一到用上,竟处处缚手缚脚,无往而不失利,自己是一行人的首领,不由得一声长叹,心下黯然。 第三回 不求人 那乘轿子行了数里,转入小路。抬轿之人只要脚步稍慢,轿中软鞭挥出,唰唰几下,重重打在前面的轿夫背上。在前的轿夫不敢慢步,在后的轿夫也只得跟着飞奔,几名官差跟随在后。又奔了四五里路,轿中人才道:“好啦,停下来。”四名轿夫如得大赦,气喘吁吁的放下轿来,帷子掀开,出来一个老者,左手拉着那个小丐,竟是玄铁令主人谢烟客。 他向几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们的狗官说,今日之事,不得声张。我只要听到什么声息,把你们的脑袋瓜子都摘了下来,把狗官的官印拿去丢在黄河里。” 几名官差连连哈腰,道:“是,是,小的万万不敢多口,老爷慢走!”谢烟客道:“叫我慢走,你想叫官兵来捉拿我么?”一名官差忙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谢烟客道:“我叫你去跟狗官说的话,你都记得么?”那官差道:“小人记得,小人说,我们大伙儿亲眼目睹,侯监集上那个卖烧饼的老儿,还有几个人,都是给一个名叫白自在的老儿所杀。他是雪山派的掌门人,外号威德先生,其实无威无德。凶器是一把刀,刀上有血,人证物证俱在,谅那老儿也抵赖不了。”那官差先前让谢烟客打得怕了,为了讨好他,添上什么人证物证,至于弄一把刀来做证据,原是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戏。 谢烟客一笑,说道:“这白老儿使剑不用刀。”那官差道:“是,是!那姓白的凶犯手持青钢剑,在那卖烧饼的老儿身上刺了进去。侯监集上,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的。” 谢烟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杀吴道通,又用得着什么兵器?当下也不再去理会官差,左手携着小丐,右手拿着石清夫妇的黑白双剑,扬长而去,心下甚是得意。 原来他带走那小丐后,总疑心石清夫妇和雪山派弟子暗中有对己不利的图谋,奔出数里,将小丐点倒后丢入草丛,又悄悄回来偷听,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甚多,伏在树后,竟连石清、闵柔这等大行家也没察觉,耿万钟他们更加不用说了。他听明原委,却与己全然无干,见石清将双剑交给了耿万钟,心想石清夫妇对己恭谨有礼,又素知他夫妇名声甚好,雪山派的人却傲慢无礼,便想暗中相助石清,决意去夺回双剑。回到草丛拉起小丐,解开了他穴道,恰好在道上遇到前来侯监集查案的知县,当即掀出知县,威逼官差、轿夫,抬了他和小丐去夺了双剑。他所使的“软鞭”,其实只是轿子中放着的一根粗索,官差带了来准拟捆绑人犯的。耿万钟等没见到他面目,自然认定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了。 谢烟客携着小丐,只向僻静处行去,来到一条小河边上,见四下无人,放下小丐的手,拔出闵柔的白剑在他颈中一比,厉声问道:“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若有半句虚言,立即把你杀了。”说着挥起白剑,嚓的一声轻响,将身旁一株小树砍为两段。半截树干连枝带叶掉在河中,顺水飘去。 那小丐结结巴巴的道:“我……我……什么……指使……我……”谢烟客取出玄铁令,喝问:“是谁交给你的?”小丐道:“我……我……吃烧饼……吃出来的。” 谢烟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脸颊击了过去,手背将要碰到他的面皮,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发过的毒誓,决不可以一指之力,加害于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当即硬生生凝住手掌,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吃烧饼?我问你,这块东西是谁交给你的?” 小丐道:“我在地下捡个烧饼吃,咬了一口,险……险……险些儿咬崩了我牙齿……” 谢烟客心想:“莫非吴道通那厮将此令藏在烧饼之中?”转念又想:“天下怎会有如此碰巧之事?那厮得了此令,真比自己性命还宝贵,怎肯放在烧饼里?”他却不知当时情景异常紧迫,金刀寨人马突如其来,将侯监集四面八方围住了,吴道通更无余暇觅地妥藏,无可奈何之际,便即行险,将玄铁令嵌入烧饼,递给了金刀寨的头领。那人大怒,随手抛掷。金刀寨盗伙虽将烧饼铺搜得天翻地覆,却又怎会去地下捡一个脏烧饼撕开来瞧瞧。 谢烟客凝视小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谢烟客大奇,问道:“什么?你叫狗杂种?”小丐道:“是啊,我妈妈叫我狗杂种。” 谢烟客一年之中也难得笑上几次,听小丐那么说,忍不住捧腹大笑,心道:“世上为孩儿取个贱名,盼他快高长大,以免鬼妒,那也平常,什么阿狗、阿牛、猪屎、臭猫,都不希奇,却那里有将孩子叫为狗杂种的?是他妈妈所叫,可就更加奇了。” 那小丐见他大笑,便也跟着他嘻嘻而笑。 谢烟客忍笑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小丐摇头道:“我爸爸?我……我没爸爸。”谢烟客道:“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小丐道:“就是我,我妈妈,还有阿黄。”谢烟客道:“阿黄是什么人?”小丐道:“阿黄是一条黄狗。我妈妈不见了,我出来寻妈妈,阿黄跟在我后面,后来它肚子饿了,走开去找东西吃,也不见了,我找来找去找不到。” 谢烟客心道:“原来是个傻小子,看来他得到这枚玄铁令当真全是碰巧。我叫他来求我一件小事,应了昔年此誓,那就完了。”问道:“你想求我……”下面“什么事”三字还没出口,突然缩住,心想:“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妈妈,甚至要我找那只阿黄,却到那里找去?他妈妈定是跟人跑了,那只阿黄多半给人家杀来吃了,这样的难题可千万不能惹上身来。要我去杀十个八个武林高手,可比找他那只阿黄容易得多。”微一沉吟,已有计较,说道:“很好,我对你说,不论有谁叫你向我说什么话,你都不可说,要不然我立即便砍下你的头来。知不知道?”那小丐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事,不多久便会传遍武林,只怕有人骗得小丐来向自己求恳什么事,限于当年誓言,可不能拒却。 小丐点头道:“是了。”谢烟客不放心,又问:“你记不记得?是什么了?”小丐道:“你说,有人叫我来向你说什么话,我不可开口,我说一句话,你就杀我头。”谢烟客道:“不错,傻小子倒也没傻到家,记心倒好,倘使真是个白痴,却也难弄。你跟我来。” 当下又从僻静处走上大路,来到路旁一间小面店中。谢烟客买了两个馒头,张口便吃,斜眼看那小丐。他慢慢咀嚼馒头,连声赞美:“真好吃,味道好极!”左手拿着另外那个馒头,在小丐面前晃来晃去,心想:“这小叫化向人乞食惯了的,见我吃馒头,焉有不馋涎欲滴之理?只须他出口向我乞讨,我把馒头给了他,玄铁令的诺言就算是遵守了。从此我逍遥自在,再不必为此事挂怀。”虽觉以玄铁令如此大事,只以一个馒头来了结,未免儿戏,但想应付这种小丐,原也只一枚烧饼、一个馒头之事。 那知小丐眼望馒头,不住的口咽唾沫,却始终不出口乞讨。谢烟客等得颇不耐烦,一个馒头已吃完了,第二个馒头又送到口边,正要再向蒸笼中去拿一个,小丐忽然向店主人道:“我也吃两个馒头。”伸手向蒸笼去拿。 店主人眼望谢烟客,瞧他是否认数,谢烟客心下一喜,点了点头,心想:“待会那店家向你要钱,瞧你求不求我?”只见小丐吃了一个,又是一个,一共吃了四个,才道:“饱了,不吃了。” 谢烟客吃了两个,便不再吃,问店主人道:“多少钱?”那店家道:“两文钱一个,六个馒头,一共十二文。”谢烟客道:“不,各人吃的,由各人给钱。我吃两个,给四文钱便是。”伸手入怀,去摸铜钱。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日间在汴梁城里喝酒,将银子和铜钱都使光了,身上虽带得不少金叶子,却忘了在汴梁兑换碎银,这路旁小店,又怎兑换得出?正感为难,那小丐忽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交给店家,道:“一共十二文,都是我给。” 谢烟客一怔,道:“什么?要你请客?”那小丐笑道:“你没钱,我有钱,请你吃几个馒头,打什么紧?”那店家也大感惊奇,找了几块碎银子,几串铜钱。那小丐揣在怀里,瞧着谢烟客,等他吩咐。 谢烟客不禁苦笑,心想:“谢某狷介成性,向来一饮一饭,都不肯平白受人之惠,想不到今日反让这小叫化请我吃馒头。”问道:“你怎知我没钱?”小丐笑道:“这几天我在市上,每见人伸手入袋取钱,半天摸不出来,脸上却神气古怪,那便是没钱了。我听店里的人说道,存心吃白食之人,个个这样。” 谢烟客又不禁苦笑,心道:“你竟将我当作是吃白食之人。”问道:“你这银子是那里偷来的?”小丐道:“怎么偷来的?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给我的。”谢烟客道:“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随即明白是闵柔,心想:“这女子婆婆妈妈,可坏了我的事。”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数十丈,谢烟客提起闵柔的那口白剑,道:“这剑锋利得很,刚才我轻轻一剑,便将树砍断了,你喜不喜欢?你向我讨,我便给了你。”他实不愿和这肮脏的小丐多缠,只盼他快快出口求恳一件事,了此心愿。小丐摇头道:“我不要。这剑是那个观音娘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不能要她的东西。” 谢烟客抽出黑剑,随手挥出,将道旁一株大树拦腰斩断,道:“好罢,那么我将这口黑剑给你。”小丐仍是摇头,道:“这是黑衣相公的。黑衣相公和观音娘娘做一道,我也不能要他的东西。” 谢烟客呸了一声,说道:“狗杂种,你倒挺讲义气哪。”小丐不懂,问道:“什么叫讲义气?”谢烟客哼了一下,不去理他,心想:“这种事你既然不懂,跟你说了也是白饶。”小丐道:“原来你不喜欢讲义气,你……你是不讲义气的。” 谢烟客大怒,脸上青气一闪,举掌便要向那小丐天灵盖击落,待见到他天真烂漫的神气,随即收掌,心想:“我怎能以一指加于他身?何况他既不懂什么是义气,便不是故意来讥刺我了。”说道:“我怎么不讲义气?我当然讲义气。”小丐问道:“讲义气好不好?”谢烟客道:“好得很啊,讲义气自然是好事。”小丐道:“我知道啦,做好事的是好人,做坏事的是坏人,你老是做好事,因此是个大大的好人。” 这句话若是出于旁人之口,谢烟客认定必是讥讽,想也不想,举掌便将他打死了。他一生之中,从来没人说过他是“好人”,虽然偶尔也做几件好事,却是兴之所至,随手而为,与生平所做坏事相较,这寥寥几件好事简直微不足道,这时听那小丐说得语气真诚,不免大有啼笑皆非之感,心道:“这小家伙说话颠颠蠢蠢,既说我不讲义气,又说我是个大大的好人。这些话若给我的对头在旁听见了,岂不成为武林中的笑柄?谢某这张脸往那里搁去?须得乘早了结此事,别再跟他胡缠。” 第1275章 侠客行(9) 那小丐既不要黑白双剑,谢烟客取出一块青布包袱将双剑包了,负在背上,寻思:“引他向我求什么好?”正沉吟间,忽见道旁三株枣树,结满了红红的大枣子,指着枣子说道:“这里的枣子很好。”眼见三株枣树都高,只须那小丐求自己采枣,便算是求恳过了,不料那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枣子,是不是?” 谢烟客奇问:“你叫我什么大好人?”小丐道:“你是大大的好人,我便叫你大好人。”谢烟客脸一沉,道:“谁说我是好人来着?”小丐道:“不是好人,便是坏人,那么我叫你大坏人。”谢烟客道:“我也不是大坏人。”小丐道:“这倒奇了,又不是好人,又不是坏人,啊,是了,你不是人!”谢烟客大怒,喝道:“你说什么?”小丐道:“你本事很大,是不是神仙?”谢烟客道:“不是!”语气已不似先前严峻,跟着道:“胡说八道!” 小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不知是什么。”突然奔到枣树底下,双手抱住树干,两脚撑了几下,便爬上了树。 谢烟客见他虽不会武功,爬树的身手却极灵活,只见他拣着最大的枣子,不住采着往怀中塞去,片刻间胸口便高高鼓起。他溜下树来,双手捧了一把,递给谢烟客,道:“吃枣子罢!你不是人,不是鬼,又不是神仙,难道是菩萨?我看却也不像。” 谢烟客不去理他,吃了几枚枣子,清甜多汁,的是上品,心想:“他没来求我,反而变成了我去求他。”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你只须求我一声,说:‘请你跟我说,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神仙菩萨?’我便跟你说。” 小丐摇头道:“我不求人家的。”谢烟客心中一凛,忙问:“为什么不求人?”小丐道:“我妈妈常跟我说:‘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什么。人家心中想给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没用,反惹得人家讨厌,给人家心里瞧不起。’我妈妈有时吃香的甜的东西,倘若我问她要,她非但不给,反狠狠打我一顿,骂我:‘狗杂种,你求我干什么?干么不求你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去?’因此我是决不求人家的。” 谢烟客问道:“‘娇滴滴的小贱人’是谁?”小丐道:“我不知道啊。” 谢烟客又奇怪,又失望,心想:“这小家伙倘若真的什么也不向我乞求,当年这心愿如何完法?他母亲只怕是个颠婆,怎么儿子向她讨食物吃便要挨打?她骂什么‘娇滴滴的小贱人’,多半是她丈夫喜新弃旧,抛弃了她,于是她满心恶气都发在儿子头上。乡下愚妇,原多如此。”又问:“你是个小叫化,不向人家讨饭讨钱么?” 小丐摇头道:“我从来不讨,人家给我,我就拿了。有时候人家不给,他一个转身没留神,我也拿了,赶快溜走。”谢烟客淡淡一笑,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贼!”小丐问道:“什么叫小贼?”谢烟客道:“你真的不懂呢,还是装傻?”小丐道:“我当然真的不懂,才问你啦。什么叫装傻?” 谢烟客向他脸上瞧了几眼,见他虽满脸污泥,一双眼睛却晶亮漆黑,全无愚蠢之态,道:“你又不是三岁娃娃,活到十几岁啦,怎地什么事也不懂?” 小丐道:“我妈妈不爱跟我说话,她说见到了我就讨厌,常常十天八天不理我,我只好跟阿黄去说话了。阿黄只会听,不会说,它又不会跟我说什么是小贼、什么是装傻。” 谢烟客见他目光中毫无狡谲之色,心想:“这小子不是绕弯子骂我罢?”又问:“那你不会去和邻居说话?”小丐道:“什么叫邻居?”谢烟客好生厌烦,说道:“住在你家旁边的人,就是邻居了。”小丐道:“住在我家旁边的?嗯,共有十一株大松树,树上有许多松鼠,草里有山鸡、野兔,那些是邻居么?它们只会吱吱的叫,却都不会说话。”谢烟客道:“你长到这么大,难道除了你妈妈之外,没跟人说过话?” 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里,走不下来,只跟妈妈说话,再没第二个人了。前几天妈妈不见了,我找妈妈时从山上掉了下来,后来阿黄又不见了,我问人家,我妈妈那里去了,阿黄那里去了,人家说不知道。那算不算说话?” 谢烟客心道:“原来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辈子,你母亲又不来睬你,难怪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便道:“那也算说话罢。那你又怎知道银子能买馒头吃?”小丐道:“我见人家买过的。你没银子,我有银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给你好了。”从怀中取出那几块碎银子来递给他。谢烟客摇头道:“我不要。”心想:“这小子浑浑沌沌,倒不是个小气家伙。”说了这一阵子话,渐感放心,相信他不是别人安排了来对付自己的圈套,又见他性子慷慨,戒心既去,倒对他有了点好感。 只听小丐又问:“你刚才说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贼。到底我是小叫化呢,还是小贼?”谢烟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讨吃的,讨银子,人家肯给才给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给,偷偷的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贼了。” 那小丐侧头想了一会,道:“我从来不向人家讨东西,不管人家肯不肯给,就拿来吃了,那么我是小贼。是了,你是老贼。” 谢烟客吃一惊,怒道:“什么?你叫我什么?” 小丐道:“你难道不是老贼?这两把剑人家明明不肯给你,你却去抢了来,你不是小孩子,自然是老贼了。” 谢烟客不怒反笑,说道:“‘小贼’两个字是骂人的话,‘老贼’也是骂人的话,你不能随便骂我。”小丐道:“那你怎么骂我?”谢烟客笑道:“好,我也不骂你。你不是小叫化,也不是小贼,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小丐摇头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狗杂种。”谢烟客道:“狗杂种的名字不好听,你妈妈可以叫你,别人可不能叫你。你妈妈也真奇怪,怎么叫自己的儿子做狗杂种?” 小丐道:“狗杂种为什么不好?我的阿黄就是只狗。它陪着我,我就快活,好像你陪着我一样。不过我跟阿黄说话,它只会汪汪的叫,你却也会说话。”说着便伸手在谢烟客背上抚摸几下,落手轻柔,神态和蔼,便像是抚摸狗儿的背毛一般。 谢烟客将一股内劲运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犹似摸到了一块烧红的赤炭,急忙放开手,胸腹间说不出的难受,几欲呕吐。谢烟客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心道:“谁叫你对我无礼,这一下可够你受的了!” 那小丐手抚胸口,说道:“老伯伯,你在发烧,快到那边树底下休息一会,我去找些水给你喝。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你烧得好厉害,只怕这场病不轻。”说话时满脸关切之情,伸手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树下休息。 这一来,谢烟客纵然乖戾,见他对自己一片真诚,便也不再运内力伤他,说道:“我好端端的,生什么病?你瞧,我不是退烧了么?”说着拿过他小手来,在自己额头摸了摸。 小丐一摸之下,觉他额头凉印印地,急道:“啊哟,老伯伯,你快死了!”谢烟客怒道:“胡说八道,我怎么快死了?”小丐道:“我妈妈有一次生病,也是这么又发烧又发冷,她不住叫:‘我要死了,快死了,没良心的,我还是死了的好!’后来果然险些死了,在床上睡了两个多月才好。”谢烟客微笑道:“我不会死的。”那小丐微微摇头,似乎不信。 两人向着东南方走了一阵,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到路旁去采了七八张大树叶。谢烟客只道他小孩喜玩,也不加理睬,那知他将这些树叶编织成了一顶帽子,交给谢烟客,说道:“太阳晒得厉害,你有病,把帽儿戴上罢。” 谢烟客给他闹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树叶帽儿戴在头上。炎阳之下,戴上了这顶帽子,倒也凉快舒适。他向来只有人怕他恨他,从未有人如此对他这般善意关怀,不由得心中感到一阵温暖。 不久来到一处小市镇上,那小丐道:“你没钱,这病说不定是饿坏了的,咱们上饭馆子去吃个饱饱的。”拉着谢烟客之手,走进一家饭店。那小丐一生之中从没进过饭馆,也不知如何叫菜,把怀里的碎银和铜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对店小二道:“我和老伯伯要吃饭吃肉吃鱼,把钱都拿去好了。”银子足足三两有余,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够了。 店小二大喜,忙吩咐厨房烹煮鸡肉鱼鸭,不久菜肴陆续端上。谢烟客叫再打两斤白酒。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来,道:“辣得很,不好吃。”自管吃肉吃饭。 谢烟客心想:“这小子虽不懂事,却天生豪爽,看来人也不蠢,若加好好调处,倒可成为武林中一把好手。”转念又想:“唉,世人忘恩负义的多,我那畜生徒弟资质之佳,世上难逢,可是他害得我还不够?怎么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那孽徒,登时怒气上冲,将两斤白酒喝干,吃了些菜肴,说道:“走罢!” 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吗?”谢烟客道:“好啦!”心想:“这会儿你银子花光了,再要吃饭,非得求我不可。咱们找个大市镇,把金叶子兑了再说。” 当下两人离了市镇,又向东行。谢烟客问道:“小娃娃,你妈妈姓什么?她跟你说过没有?”小丐道:“妈妈就是妈妈了,妈妈也有姓的么?”谢烟客道:“当然啦,人人都是有姓的。”小丐道:“那么我姓什么?”谢烟客道:“我就是不知道。狗杂种太难听,要不要我给你取个姓名?” 倘若小丐说道:“请你给我取个姓名罢。”那就算求他了,随便给他取个姓名,便完心愿。不料小丐道:“你爱给我取名,那也好。不过就怕妈妈不喜欢。她叫惯我狗杂种,我换了名字,她就不高兴了。狗杂种为什么难听?”谢烟客皱了皱眉头,心想:“‘狗杂种’三字为什么难听,一时倒也不易向他解说得明白。” 便在此时,只听得左首前面树林之中传来叮叮几下兵刃相交之声。谢烟客心下一凛:“有人在那边交手?这几人出手甚快,武功着实不低。”低声向小丐道:“咱们到那边去瞧瞧,你可千万不能出声。”伸手在小丐后膊一托,展开轻功,奔向兵刃声来处,几个起落,已到了一株大树之后。那小丐身子犹似腾云驾雾一般,只觉好玩无比,想要笑出声来,想起谢烟客的嘱咐,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两人在树外瞧去,只见林中四人纵跃起伏,恶斗方酣,乃三人夹攻一人。受围攻的是个红面老者,白发拂胸,空着双手,一柄单刀落在远处地下,刀身曲折,显是给人击落了的。谢烟客认得他是白鲸岛的大悲老人,当年曾在自己手底下输过一招,武功着实了得。夹击的三人一个是身材甚高的瘦子,一个是黄面道人,另一个相貌极怪,两条大伤疤在脸上交叉而过,划成个十字。那瘦子使长剑,道人使链子锤,丑脸汉子则使鬼头刀。这三人谢烟客却不认得,武功均非泛泛,那瘦子尤为了得,剑法飘逸无定,轻灵沉猛。 谢烟客见大悲老人已然受伤,身上点点鲜血不住的溅将出来,双掌翻飞,仍十分勇猛。他绕着一株大树东闪西避,藉着大树以招架三人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运劲推带,牵引三人的兵刃自行碰撞。谢烟客不禁起了幸灾乐祸之意:“大悲老儿枉自平日称雄逞强,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瞧你难逃此劫。” 那道人的链子锤常常绕过大树,去击打大悲老人的侧面。丑汉子则膂力甚强,鬼头刀使将开来,风声呼呼。谢烟客暗暗心惊:“我许久没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几时出了这几个人物?怎地这三人的招数门派我竟一个也认不出来。若非这三把好手,大悲老人也不至败得如此狼狈。” 只听那道人嘶哑着嗓子道:“白鲸岛主,我们长乐帮跟你原无仇怨。我们司徒帮主仰慕你是号人物,好意以礼相聘,邀你入帮,你何必口出恶言,辱骂我们帮主?你只须答应加盟本帮,咱们立即便是好兄弟、好朋友,前事一概不究。又何必苦苦支撑,白白送了性命?咱们携手并肩,对付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共渡劫难,岂不是好?” 谢烟客听到他最后这句话时,心头一阵剧震,寻思:“难道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又重现江湖了?” 只听大悲老人怒道:“我堂堂好男儿,岂肯与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为伍?我宁可手接‘赏善罚恶令’,去死在侠客岛上,要我加盟为非作歹的恶徒邪帮,却万万不能。”左手倏地伸出,抓向那丑汉子肩头。 谢烟客暗叫:“好一招‘虎爪手’!”这一招去势极快,那丑汉子沉肩相避,还是慢了少些,已给大悲老人五指抓住了肩头。只听得嗤的一声,那丑汉子右肩肩头的衣服给扯了一大块,肩头鲜血淋漓,竟遭抓下了一大片肉来。那三人大怒,加紧招数。 谢烟客暗暗称异:“长乐帮是什么帮会?帮中既有这等高手在内,我怎么从没听见过它的名头?多半是新近才创立的。司徒帮主又是什么人了?难道便是‘快马’司徒横?武林中姓司徒的好手,除司徒横之外可没第二人了。” 但见四人越斗越狠。那丑汉子狂吼一声,挥刀横扫过去。大悲老人侧身避开,向那道人打出一拳。唰的一声响,丑汉的鬼头刀已深深砍入树干之中,运力急拔,一时竟拔不出来。大悲老人右肘疾沉,向他腰间撞了下去。 大悲老人在这三名好手围攻下苦苦支撑,已知无幸,他苦斗之中,眼观八方,隐约见到树后藏得有人,料想又是敌人。眼前三人已无法打发,何况对方更来援兵。眼前三个敌手之中,以那丑脸的汉子武功最弱,唯有先行除去一人,才有脱身之机,是以这一下肘锤使足了九成力道。 第1276章 侠客行(10) 但听得砰的一声,肘锤已击中那丑汉子腰间,大悲老人心中一喜,抢步便即绕到树后,便在此时,那道人的链子锤从树后飞击过来。大悲老人左掌在链子上斩落,眼前白光忽闪,急忙向右让开时,不料他年纪大了,酣战良久之后,精力已不如盛年充沛,本来脚下这一滑足可让开三尺,这一次却只滑开了二尺七八寸,嗤的一声轻响,瘦子的长剑刺入了他左肩,竟将他牢牢钉上了树干。 这一下变起不意,那小丐忍不住“咦”的一声惊呼,当那三人围攻这老人时,他心中已大为不平,眼见那老人受制,更是惊怒交集。 只听那瘦子冷冷的道:“白鲸岛主,敬酒不吃吃罚酒,现下可降了我长乐帮罢。”大悲老人圆睁双眼,怒喝:“你既知我是白鲸岛岛主,难道我白鲸岛上有屈膝投降的懦夫吗?”左肩力挣,宁可废了一只肩膀,也要挣脱长剑,与那瘦子拚命。 那道人右手挥动,链子锤飞出,钢链在大悲老人身上绕了数匝,砰的一响,锤头重重撞上他胸口,大悲老人长声大叫,侧过头来,口中狂喷鲜血。 那小丐再也忍不住,急冲而出,叫道:“喂,你们三个坏人,怎么一起打一个好人?”谢烟客眉头微皱,心想:“这娃娃去惹事了。”随即心下欢喜:“那也好,便借这三人之手将他杀了,我见死不救,不算违了誓言;要不然那小娃娃出声向我求救,我就帮他料理了那三人。” 只见那小丐奔到树旁,挡在大悲老人身前,叫道:“你们可不能再难为这老伯伯。” 那瘦子先前已察觉树后有人,见这少年奔跑之时身上全无武功,却如此大胆,定是受人指使,心想:“我吓吓这小鬼,谅他身后之人不会不出来。”伸手拔下了嵌在树干上的鬼头刀,喝道:“小鬼头,是谁叫你来管老子闲事?我要杀这老家伙了,你滚不滚开?”扬起大刀,作势横砍。 那小丐道:“这老伯伯是好人,你们都是坏人,我一定帮好人。你砍好了,我当然不滚开。”他母亲心情较好之时,偶尔也说些故事给他听,故事中必有好人坏人,在那小孩子心中,帮好人打坏人,乃天经地义之事。 那瘦子怒道:“你认得他么?怎知他是好人?” 那小丐道:“老伯伯说你们是什么恶徒邪帮,死也不肯跟你们作一道,你们自然是坏人了。”转过身去,伸手要解那根链子锤下来。 那道人反手出掌,啪的一响,只打得那小丐头昏眼花,左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五根手指的血印像一只血掌般爬在他脸上。 那小丐实不知天高地厚。昨日侯监集上金刀寨人众围攻吴道通,一来他不知吴道通是好人还是坏人,二来这几人在屋顶恶斗,吴道通从屋顶摔下便给那高个儿双钩刺入小腹,否则说不定他当时便要出来干预,至于是否会危及自身,他压根儿便不懂。 那瘦子见这小丐有恃无恐、毫不畏惧的模样,心下登即起疑:“这小鬼到底仗了什么大靠山,居然敢在长乐帮的香主面前啰唣?”侧身向大树后望去时,瞥眼见到谢烟客清臞的形相,登时想起一个人来:“这人与江湖上所说的玄铁令主人、摩天居士谢烟客有些相似,莫非是他?”当下举起鬼头刀,喝道:“我不知你是什么来历,不知你师长门派,你来捣乱,只当你是个无知的小叫化,一刀杀了,打什么紧?”呼的一刀,向那小丐颈中劈了下去。不料那小丐一来强项,二来不懂凶险,竟一动也不动。那瘦子一刀劈到离他头颈数寸之处,这才收刀,赞道:“好小子,胆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这次打在那小丐右颊之上,下手比上次更加沉重。那小丐痛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瘦子道:“你怕打,那便快些走开。”那小丐哭丧着脸道:“你们先走开,不可难为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倒笑了起来。那道人飞脚将小丐踢倒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肿,爬起身来,仍护在大悲老人身前。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极少知己,见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识,居然舍命相护,自是好生感激,说道:“小兄弟,你跟他们斗,还不是白饶一条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这位小友,这一生也不枉了,你快快走罢。”什么“垂暮之年”、什么“这一生也不枉了”,那小丐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走开,大声道:“你是好人,不能给他们坏人害死。” 那瘦子寻思:“这小娃娃来得古怪之极,那树后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谢烟客,我们犯不着多结冤家,但若给这小娃娃几句话一说便即退走,岂不是显得咱长乐帮怕了人家?”当即举起鬼头刀,说道:“好,小娃娃,我来试你一试,我连砍你三十六刀,你如一动也不动,我便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小丐道:“你接连砍我三十六刀,我自然怕。”瘦子道:“你怕了便好,那么快给我走罢。”小丐道:“我心里怕,可是我偏偏就不走。”瘦子大拇指一翘,道:“好,有骨气,看刀!”飕的一刀从他头顶掠去。 谢烟客在树后听得明白,看得清楚,见那瘦子这刀横砍,刀势轻灵,使的全是腕上之力,乃是以剑术运刀,虽不知他这一招什么名堂,但见一柄沉重的鬼头刀在他手中使来,轻飘飘地犹如无物,刀刃齐着那小丐的头皮贴肉掠过,登时削下他一大片头发来。那小丐竟十分硬朗,挺直了身子,居然动也不动。 但见刀光闪烁吞吐,犹似灵蛇游走,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离那小丐的头顶,头发纷纷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瘦子一声叱喝,鬼头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声,将那小丐的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接着又将他左袖削下一片,接着左边裤管、右边裤管,均在转瞬之间被他两刀分别削下了一条。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顺势在大悲老人胸腹间的“膻中穴”上重重一撞,哈哈大笑,说道:“小娃娃,真有你的,真是了得!” 谢烟客见他以剑使刀,三十六招连绵圆转,竟没半分破绽,不由得心下暗暗喝采,待见他收招时以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心道:“此人下手好辣!”只见那小丐一头蓬蓬松松的乱发给他连削三十二刀,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样。 适才这三十二刀在小丐头顶削过,他一半固然竭力硬挺,以维护大悲老人,另一半却是吓得呆了,倒不是硬挺不动,而是不会动了,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脑袋,宛然完好,这才长长的喘出一口气来。 那道人和那丑脸汉子齐声喝采:“米香主,好剑法!”那瘦子笑道:“冲着小朋友这份肝胆,今日咱们便让他一步!两位兄弟,这便走罢!”那道人和丑脸汉子见大悲老人吃了这一刀柄后,气息奄奄,转眼便死,当下取了兵刃,迈步便行。丑脸汉子脚步蹒跚,受伤着实不轻。那瘦子伸右掌往树上推去,嚓的一响,深入树干尺许的长剑为他掌力震激,带着大悲老人肩头的鲜血跃将出来。那瘦子左手接住,长笑而去,竟没向谢烟客藏身处看上一眼。 谢烟客寻思:“原来这瘦子姓米,是长乐帮的香主,他露这两手功夫,显然是耍给我看的。此人剑法轻灵狠辣,兼而有之,但比之玄素庄石清夫妇尚颇不如,凭这手功夫便想在我面前逞威风吗?嘿嘿!”依着他平素脾气,这姓米的露这两手功夫,在自己面前炫耀,定要上前教训教训他,对方只要稍有不敬,便顺手杀了。只是玄铁令的心愿未了,实不愿在此刻多惹事端,当下只冷眼旁观,始终隐忍不出。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来给你包好了伤口。”拾起自己给那瘦子削下的衣袖,要去给大悲老人包扎肩头的剑伤。 大悲老人双目紧闭,说道:“不……不用了!我袋里……有些泥人儿……给了你……你罢……”一句话没说完,脑袋突然垂落,便已死去,一个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树根。 小丐惊叫:“老伯伯,老伯伯!”伸手去扶,却见大悲老人缩成一团,动也不动了。 谢烟客走近身来,问道:“他临死时说些什么?”小丐道:“他说……他说……他袋里有些什么泥人儿,都给了我。” 谢烟客心想:“大悲老人是武林中一代怪杰,武学修为,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此人身边说不定有些什么要紧物事。”但他自视甚高,决不愿在死人身边去拿什么东西,就算明知大悲老人身怀希世奇珍,他也掉头不顾而去,说道:“是他给你的,你就拿了罢。”小丐问道:“是他给的,我拿了是不是小贼?”谢烟客笑道:“不是小贼。” 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掏摸,取出一只木盒,还有几锭银子,七八枚生满了刺的暗器,几封书信,似乎还有一张绘着图形的地图。谢烟客很想瞧瞧书信中写什么,是幅什么样的地图,但自觉只要一沾了手,便失却武林高人的身分,是以忍手不动。 只见小丐已打开了木盒,盒中垫着棉花,并列着三排泥制玩偶,每排六个,共是一十八个。玩偶制作精巧,每个都是裸体的男人,皮肤上涂了白垩,画满了一条条红线,更有无数黑点,都是脉络和穴道的方位。谢烟客一看,便知这些玩偶身上画的是一套内功图谱,心想:“大悲老儿临死时做个空头人情,你便不送他,小孩儿在你尸身上找到,岂有不拿去玩儿的?” 那小丐见到这许多泥人儿,十分喜欢,连道:“真有趣,怎么没衣服穿的,好玩得紧。要是妈妈肯做些衣服给他们穿,那就更好了。” 谢烟客心想:“大悲老儿虽和我不睦,总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总不能让他暴骨荒野!”说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将他埋了?”小丐道:“是,是。可怎么埋法?”谢烟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气,便给他挖个坑;没力气,将泥巴石块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小丐道:“这里没锄头,挖不来坑。”当下去搬些泥土石块、树枝树叶,将大悲老人的尸身盖没了。他年小力弱,勉强将尸体掩盖完毕,已累得满身大汗。 谢烟客站在一旁,始终没出手相助,盼他求己帮忙,但小丐只独自盖尸,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罢!”小丐道:“到那里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谢烟客道:“为什么不跟我走?” 小丐道:“我要去找妈妈,找阿黄。” 谢烟客微微心惊:“这娃娃始终还没求过我一句话,倘若不跟我走,倒也为难,我又不能用强,硬拉着他。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说对交来玄铁令之人不能用强,却没说不能相欺。我只好骗他一骗。”便道:“你跟我走,我帮你找妈妈、找阿黄去。”小丐喜道:“好,我跟你去,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妈妈和阿黄。” 谢烟客心道:“多说无益,好在他还没开口正式恳求,否则要我去给他找寻母亲和那条狗子,可是件天大的难事。”握住他右手,说道:“咱们得走快些。”小丐刚应得一声:“是!”便似腾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给他拉着飞步而行,连叫:“有趣,有趣!”只觉得凉风扑面,身旁树木迅速倒退,不绝口的称赞:“老伯伯,你拉着我跑得这样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里路,已到了一处深山之中,谢烟客松开了手。 那小丐只觉双腿酸软,身子摇晃了两下,登时坐倒在地。只坐得片刻,两只脚板大痛起来,又过半晌,只见双脚又红又肿,他惊呼:“老伯伯,我的脚肿起来了。”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给你医,我立时使你双脚不肿不痛。”小丐道:“你如肯给我治好,我自然多谢你啦。”谢烟客眉头一皱,道:“你当真从来不肯开口向人乞求?” 小丐道:“倘若你肯给我治,用不着我来求,否则我求也没用。”谢烟客道:“怎么没用?”小丐道:“倘若你不肯治,我心里难过,脚上又痛,说不定要哭一场。倘若你其实真的不会治,反而让你心里难过。”谢烟客哼了一声,道:“我心里从来不难过的!小叫化,便在这里睡罢!”随即心想:“这娃娃既不开口向人求乞,可不能叫他作‘小叫化’了。” 那少年靠在一株树上,双足虽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难当,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连肚饿也忘了。谢烟客却跃到树顶安睡,只盼半夜里有一只野兽过来,将这少年咬死吃了,给他解了个难题。岂知一夜之中,连一只野兔也没经过。 次日清晨,谢烟客心道:“我只有带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件轻而易举之事,那是他的运气,否则好歹也设法取了他性命。连这样一个小娃娃也炮制不了,摩天居士还算什么人了!”携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几步着地时,脚底似有数十万根小针在刺,忍不住“哎哟”叫痛。 谢烟客道:“怎么啦?”盼他出口说:“咱们歇一会儿罢。”岂料他却道:“没什么,脚底有点儿痛,咱们走罢。”谢烟客奈何他不得,怒气渐增,拉着他急步疾行。 谢烟客不停南行,经过市镇之时,随手在饼铺饭店中抓些熟肉、面饼,一面奔跑,一面嚼吃,如分给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给,那少年也不乞讨。 如此数日,直到第六日,尽在崇山峻岭中奔行,那少年虽不会武功,在谢烟客提携之下,居然也硬撑了下来。谢烟客只盼他出口求告休息,却始终不能如愿,到得后来,心下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硬朗。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险陡,那少年再也攀援不上,谢烟客只得将他负在背上,在悬崖峭壁间纵跃而上。那少年放眼心惊肉跳,却不作声,有时到了真正惊险之处,只有闭目不看。 这日午间,谢烟客攀到了一处笔立的山峰之下,手挽从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铁链,爬了上去,这山峰光秃秃地,更无置手足处,若不是有这根铁链,谢烟客武功再高,也不能攀援而上。到得峰顶,谢烟客将那少年放下,说道:“这里便是摩天崖了,我外号‘摩天居士’,就是由此地而得名。你也在这里住下罢!” 第1277章 侠客行(11) 那少年四下张望,见峰顶地势倒也广阔,但身周云雾缭绕,当真是置身云端之中,不由得心下惊惧,道:“你说帮我去找妈妈和阿黄的?” 谢烟客冷冷的道:“天下这么大,我怎知你母亲到了那里。咱们便在这里等着,说不定有朝一日,你母亲带了阿黄上来见你,也未可知。” 这少年虽童稚无知,却也知谢烟客是在骗他,如此险峻荒僻的处所,他母亲又怎能寻得着,爬得上?至于阿黄更加决计不能,一时之间,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谢烟客道:“几时你要下山去,只须求我一声,我便立即送你下去。”心想:“我不给你东西吃,你自己没能耐下去,终究要开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亲虽对他冷漠,却从不曾骗过他,此时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骗,眼中泪水滚来滚去,拚命忍住了,不让眼泪流下。 只见谢烟客走进一个山洞之中,过了一会,洞中有黑烟冒出,却是在烹煮食物,又过少时,香气一阵阵的冒出来。那少年腹中饥饿,走进洞去,见是老大一个山洞。 谢烟客故意将行灶和锅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讨。那知这少年自幼只和母亲一人相依为生,从来便不知人我之分,见到东西便吃,又有什么讨不讨的?他见石桌上放着一盘腊肉,一大锅饭,当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饭,伸筷子夹腊肉便吃。谢烟客一怔,心道:“他请我吃过馒头、枣子、酒饭,我若不许他吃我食物,倒显得谢某不讲义气了。”当下也不理睬。 这般两人相对无言、埋头吃饭之事,那少年一生过惯了,吃饱之后,便去洗碗、洗筷、刷锅、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亲同住时的例行之事。 他砍了一担柴,正要挑回山洞,忽听得树丛中忽喇声响,一只獐子窜了出来。那少年提起斧头,一下砍在獐子头上,登时砍死,便在山溪里洗剥干净,拿回洞来,将大半只獐子挂在当风处风干,两条腿切碎了熬成一锅。 谢烟客闻到獐肉羹的香气,用木杓子舀起尝了一口,不由得又欢喜,又烦恼。这獐肉羹味道十分鲜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心想这小娃娃居然还有这手功夫,日后口福不浅;但转念又想,他会打猎、会烧菜,倘若不求我带他下山,倒也真奈何他不得。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数日,那少年张罗、设阱、弹雀、捕兽的本事着实不差,每天均有新鲜菜肴煮来和谢烟客共食,吃不完的禽兽便风干腌起。他烹调的手段大有独到之处,虽只山乡风味,往往颇具匠心。谢烟客赞赏之余,问起每一样菜肴的来历,那少年总说是母亲所教。再盘问下去,才知这少年的母亲精擅烹调,生性却既暴躁又疏懒,十餐饭倒有九餐叫儿子去煮,倘若烹调不合,高兴时在旁指点,不高兴便打骂兼施。谢烟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烧得如此好菜,该当均是十分聪明之人,想来乡下女子为丈夫所弃,以致养成了孤僻乖戾的性子,也说不定由于孤僻乖戾,才为丈夫所弃。 谢烟客见那少年极少和他说话,倒不由得有点暗暗发愁,心想:“这件事不从速办妥,总是个心腹大患,不论那一日这娃娃受了我对头之惑,来求我自废武功,自残肢体,那便如何是好?又如他来求我终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么谢烟客便活活给囚禁在这荒山顶上了。就算他只求我去找他妈妈和那条黄狗,那可也头痛万分。” 饶是他聪明多智,身当如此哭笑不得的困境,却也难筹善策。 这日午后,谢烟客负着双手在林间闲步,瞥眼见那少年倚在一块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正瞧着石上一堆东西。谢烟客凝神看去,见石上放着的正是大悲老人给他的那一十八个泥人儿。那少年将这些泥人儿东放一个,西放一个,一会儿叫他们排队,一会儿叫他们打仗,玩得兴高采烈。 那些泥人身上绘明穴道及运息线路,自当是修习内功之法。谢烟客心道:“当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较量,他掌法刚猛,擒拿法迅捷变幻,斗到大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在我‘控鹤功’下输了一招,当即知难而退。此人武功虽高,却只以外家功夫见长,这些绘在泥人身上的内功,多半肤浅得紧,不免贻笑大方。” 当下随手拿起一个泥人,见泥人身上绘着涌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钟、复溜、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横骨、太赫、气穴、四满、中注、肓俞、商曲而结于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阴肾经”,一条红线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这虽是练内功的正途法门,但各大门派的入门功夫都和此大同小异,何足为贵?是了!大悲老人一生专练外功,壮年时虽纵横江湖,后来终于自知技不如人,不知那里去弄了这一十八个泥人儿来,便想要内外兼修。说不定还是输在我手下之后,才起了这番心愿。但修练上乘内功,岂是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这份内功,只好到阴世去练了,哈哈,哈哈!”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这些泥人儿都有胡须,又不是小孩儿,却不穿衣衫,当真好笑。”谢烟客道:“是啊!可笑得紧。”他将一个个泥人都拿起来看,只见一十二个泥人身上分别绘的是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那是正经十二脉;另外六个泥人身上绘的是任脉、督脉、阴维、阳维、阴跷、阳跷六脉;奇经八脉中最为繁复难明的冲脉、带脉两路经脉却付阙如,心道:“这似乎是少林派的入门内功。大悲老人当作宝贝般藏在身上的东西,却是残缺不全的。其实他想学内功,这些粗浅学问,只须找内家门中一个寻常弟子指教数月,也就明白了。唉,不过他是成名的前辈英雄,又怎肯下得这口气来,去求别人指点?”想到此处,不禁微有凄凉之意。 又想起当年在北邙山上与大悲老人较技,虽胜了一招,但实是行险侥幸而致,心想:“幸好他没内功根基,倘若少年时修习过内功,只怕斗不上三百招,我便会给他打入深谷。嘿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脸上露出笑容,缓步走开,走得几步,突然心念一动:“这娃娃玩泥人玩得高兴,我何不乘机将泥人上所绘的内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内力冲心而死?我当年誓言只说决不以一指之力加于此人,他练内功自己练得岔气,却不能算是我杀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于其身’,不算违了誓言。对了,就是这个主意。” 他行事向来只凭一己好恶,虽言出必践,于“信”之一字看得极重,然而心地阴狠残忍,什么仁义道德,在他眼中却不值一文,当下便拿起那个绘着“足少阴肾经”的泥人来,说道:“小娃娃,你可知这些黑点红线,是什么东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说道:“这些泥人生病。”谢烟客奇道:“怎么生病?”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红点。” 谢烟客哑然失笑,道:“你去年生的是痲疹。这些泥人身上画的却不是痲疹,是学武功的秘诀。你瞧我背了你飞上峰来,武功好不好?”说到这里,为了诱发那少年学武之心,突然双足一点,身子笔直拔起,飕的一声,便窜到了一株松树顶上,左足在树枝上稍行借力,身子向上弹起,便如袅袅上升一般,缓缓落下,随即又在树枝上弹起,三落三弹,便在此时,恰有两只麻雀从空中飞过,谢烟客存心卖弄,双手一伸,将两只麻雀抓在掌中,这才缓缓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谢烟客张开手掌,两只麻雀振翅欲飞,但两只翅膀刚一扑动,谢烟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内力,将双雀鼓气之力抵消了。那少年见他双掌平摊,双雀羽翅扑动虽急,始终飞不离他掌心,更加大叫:“好玩,好玩!”谢烟客笑道:“你来试试!”将两只麻雀放在他掌中,那少年伸指抓住,不敢松手。 谢烟客笑道:“泥人儿身上所画的,是练功夫的法门。你拚命帮那老儿,他心中多谢你,因此送了给你。这不是玩意儿,可宝贵得很呢。你只要练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红线黑点的法道,手掌摊开,麻雀儿也就飞不走啦。” 那少年道:“这倒好玩,我定要练练。怎么练的?”口中说着,张开了手掌。两只麻雀展翅一扑,便飞了上去。谢烟客哈哈大笑。那少年也跟着傻笑。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教你这门本事,我就可以教你。学会之后,可好玩得很呢,你要下山上山,自己行走便了,也不用我带。”那少年脸上大有艳羡之色,谢烟客凝视着他脸,只盼他嘴里吐出“求你教我”这几个字来,情切之下,自觉气息竟也粗重了。 过了好一刻,却听那少年道:“我如求你,你便要打我。我不求你。”谢烟客道:“你求好了,我说过决不打你。你跟着我这许多时候,我可打过你没有?”那少年摇头道:“没有。不过我不求你教。” 他自幼在母亲处吃过的苦头实是创深痛巨,不论什么事,开口求恳,必定挨打,而且母亲打了他后,她自己往往痛哭流泪,郁郁不欢者数日,不断自言自语:“没良心的,我等着你来求我,可是日等夜等,一直等了几年,你始终不来,却去求那个什么也及我不上的小贱人,干么又来求我?”这些话他也不懂是什么意思。母亲口中痛骂:“你再来求我?这时候可就迟了。从前为什么又不求我?”跟着棍棒便狠狠往头上招呼下来,打了他之后,他母亲又自己痛哭,令他心里好生难过,总觉是自己错了。这么挨得几顿饱打,八九岁之后就再不向母亲求恳什么。他和谢烟客荒山共居,过的日子也就如跟母亲在一起时无异,不知不觉之间,心中早就将这位老伯伯当作是母亲一般了。 谢烟客脸上青气闪过,心道:“刚才你如开口求恳,完了我平生心愿,我自会教你一身足以傲视武林的本领。现下你自寻死路,可怪我不得。”点头道:“好,你不求我,我也教你。”拿起那个绘着“足少阴肾经”的泥人,将每一个穴道名称和在人身的方位详加解说指点。 那少年天资倒也不蠢,听了用心记忆,不明白处便提出询问。谢烟客毫不藏私的教导,再传了内息运行之法,命他自行修习。 过得大半年,那少年已练得内息能循“足少阴肾经”经脉而行。谢烟客见他进展甚速,心想:“瞧不出你这狗杂种,倒是个大好的练武胚子。可是你练得进境越快,死得越早。”跟着教他“手少阴心经”的穴道经脉。如此将泥人一个个的练将下去,过得两年有余,那少年已将“足厥阴肝经”、“手厥阴心包经”、“足太阴脾经”、“手太阴肺经”的六阴经脉尽数练成,跟着便练“阴维”和“阴跷”两脉。 这些时日之中,那少年每日里除了朝午晚三次勤练内功之外,一般的捕禽猎兽,烹肉煮饭,丝毫没疑心谢烟客每传他一分功夫,便引得他向阴世路跨上一步。只练到后来,时时全身寒战,冷不可耐。谢烟客说道这是练功的应有之象,他便也不放在心上,那料得到谢烟客居心险恶,传给他的练功法门虽然不错,次序却全然颠倒了。 自来修习内功,不论是为了强身治病,还是为了作为上乘武功的根基,必当水火互济,阴阳相配,练了“足少阴肾经”之后,便当练“足少阳胆经”,少阴少阳融会调和,体力便逐步增强。可是谢烟客却一味叫他修习少阴、厥阴、太阴、阴维、阴跷的诸阴经脉,所有少阳、阳明等诸阳经脉却一概不授。这般数年下来,那少年体内阴气大盛而阳气极衰,阴寒积蓄,已凶险之极,只要内息稍有走岔,立时无救。 谢烟客见他身受诸阴侵袭,竟到此时仍未发作毙命,诧异之余,稍加思索,便即明白,知这少年浑浑噩噩,于世务全然不知,加之年少,心无杂念,便没踏入走火入魔之途,若换作旁人,这数年中总不免有七情六欲侵扰,稍有胡思乱想,便早死去多时了,心道:“这狗杂种老是跟我耽在山上,只怕还有不少年月好挨。倘若放他下山,在那花花世界中过不了几天,便即送了他小命。但放他下山,说不定便遇上了武林中人,这狗杂种只消有一口气在,旁人便能利用他来挟制于我,此险决不能冒。” 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我教他再练诸阳经脉,却不教他阴阳调和的法子。待得他内息中阳气也积蓄到相当火候,那时阴阳不调而相冲相克,龙虎拚斗,不死不休,就算心中始终不起杂念,内息不岔,却也非送命不可。对,此计大妙。” 当下便传他“阳跷脉”的练法,这次却不是自少阳、阳明、太阳、阳维而阳跷的循序渐进,而是从次难的“阳跷脉”起始。至于阴阳兼通的任督两脉,却非那少年此时的功力所能练,抑且也与他原意不符,便置之不理。 那少年依法修习,虽进展甚慢,总算他生性坚毅,山上又无余事,过得一年有余,居然将“阳跷脉”练成了,此后便一脉易于一脉。 这数年之中,每当崖上盐米酒酱将罄,谢烟客便带同那少年下山采购,不放心将他独自留在崖上,只怕有人乘虚而上,将他劫持而去,那等于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在别人手中了。两人每年下崖数次,都是在小市集上采购完毕,立即上崖,从未多有逗留。那少年身材日高,衣服鞋袜自也越买越大。 那少年这时已有十八九岁,身材粗壮,比之谢烟客高了半个头。谢烟客每日除了传授内功之外,闲话也不跟他多说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亲同住,他母亲也如此冷冰冰地相待,倒也惯了。他母亲常要打骂,谢烟客却不笑不怒,更从未以一指加于其身。崖上无事分心,除了猎捕食物之外,那少年唯以练功消磨时光,忽忽数载,诸阳经脉也练得快功行圆满了。 第1278章 侠客行(12) 谢烟客自三十岁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后,隐居摩天崖,本来便极少行走江湖,这数年中更伴着那少年不敢稍离,除了勤练本门功夫之外,更新创了一路拳法、一路掌法。 这一日谢烟客清晨起来,见那少年盘膝坐在崖东的圆岩之上,迎着朝曦,正自用功,眼见他右边头顶微有白气升起,正是内力已有了火候之象,不由得点头,心道:“小子,你一只脚已踏进鬼门关去啦。”知道他这般练功,须得再过一个时辰方能止歇,当即展开轻功,来到崖后的一片松林之中。 其时晨露未干,林中一片清气,谢烟客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将出来,突然间左掌前探,右掌倏地穿出,身随掌行,在十余株大松树间穿插回移,越奔越快,双掌挥击,只听得嚓嚓轻响,双掌不住在树干上拍打,脚下奔行愈速,出掌却反愈缓。 脚下加快而出手渐慢,疾而不显急遽,舒而不减狠辣,那便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谢烟客打到兴发,蓦地里一声清啸,啪啪两掌,都击在松树干上,跟着便听得簌簌声响,松针如雨而落。他展开掌法,将成千成万枚松针反击上天,树上松针不断落下,他所鼓荡的掌风始终不让松针落下地来。松针尖细沉实,不如寻常树叶之能受风,他竟能以掌力带得千万松针随风而舞,内力虽非有形有质,却也已隐隐有凝聚意。 但见千千万万枚松针化成一团绿影,将他一个盘旋飞舞的人影裹在其中。 第四回 抢了他老婆 谢烟客要试试自己数年来所勤修苦练的内功到了何等境界,不住催动内力,将松针越带越快,然后渐渐扩大圈子,把绿色针圈逐步向外推移。圈子一大,内力照应有所不足,最外圈的松针便纷纷堕落。谢烟客吸一口气,内力催送,下堕的松针不再增多。他心下甚喜,不住加运内力,但觉举手抬足间说不出的舒适畅快,意与神会,渐渐到了物我两忘之境。 过了良久,自觉体内积蓄的内力垂尽,再运下去便于身子有损,当下徐敛内力,松针缓缓飘落,在他身周积成个青色的圆圈。谢烟客展颜一笑,甚觉惬意,突然之间脸色大变,不知打从何时起始,前后左右竟团团围着九人,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以他武功,旁人莫说欺近身来,即使远在一两里之外,便已逃不过他耳目,适才只因全神贯注催动内力,试演这路“碧针清掌”,心无旁骛,于身外之物当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别说有人来到身旁,即令山崩海啸,他一时也未必便能知觉。 摩天崖从无外人到来,他突见有人现身,自知来者不善,再一凝神间,认得其中一个瘦子、一个道人、一个丑脸汉子,当年曾在汴梁郊外围杀大悲老人,自称是长乐帮中人物。顷刻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不论是谁,这般不声不响的来到摩天崖上,明着瞧不起我,不惜与我为敌。我跟长乐帮素无瓜葛,他们纠众到来,是什么用意?莫非也像对付大悲老人一般,要以武力逼我入帮么?”又想:“其中三人的武功是见过的,便在当年,我一人已可和他三人打成平手,今日自是不惧。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如何?”见这六人个个都是四十岁以上年纪,看来其中至少有二人内力深厚,当下冷然一笑,说道:“众位都是长乐帮的朋友么?突然光临摩天崖,谢某有失远迎,却不知有何见教?”说着微一拱手。 这九人一齐抱拳还礼,各人适才都见到他施展“碧针清掌”时的惊人内力,没想到他是心有所属,于九人到来视而不见,还道他自恃武功高强,将各人全不放在眼内,这时见他拱手,生怕他运内力伤人,各人都暗自运气护住全身要穴,其中有两人登时太阳穴高高鼓起,又有一人衣衫飘动。那知谢烟客这一拱手,手上未运内力;更不知他试演“碧针清掌”时全力施为,恰如是跟一位绝顶高手大战了一场,十成内力中倒已去了九成。 一个身穿黄衫的老人说道:“在下众兄弟来得冒昧,失礼之至,还望谢先生恕罪。” 谢烟客见这人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没力,便似身患重病模样,陡然间想起了一人,失声道:“阁下可是‘着手成春’贝大夫?” 那人正是“着手成春”贝海石,听得谢烟客知道自己名头,不禁微感得意,咳嗽两声,说道:“不敢,贱名不足以挂尊齿。‘着手成春’这外号名不副实,更加贻笑大方。” 谢烟客道:“素闻贝大夫独来独往,几时也加盟长乐帮了?”贝海石道:“一人之力,甚为有限,敝帮众兄弟群策群力,大伙儿一起来办事,那就容易些。咳咳,谢先生,我们实在来得鲁莽,事先未曾禀告,擅闯宝山,你大人大量,请勿见怪!咳咳,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有事求见敝帮帮主,便烦谢先生引见。”谢烟客奇道:“贵帮帮主是那一位?在下近年来甚少涉足江湖,孤陋寡闻,连贵帮主的大名也不获知,多有失礼。却怎地要我引见了?” 他此言一出,那九人均即变色,怫然不悦。贝海石左手挡住口前短髭,咳了几声,说道:“谢先生,敝帮石帮主既与阁下相交,携手同行,敝帮上下自都对先生敬若上宾,不敢有丝毫无礼。石帮主的行止,我们身为下属,本来不敢过问,实因帮主离总舵已久,诸事待理,再加眼前有两件大事,可说急如星火,咳咳,因此嘛,我们一得讯息,知道石帮主是在摩天崖上,便匆匆忙忙的赶来了。本该先行投帖,得到谢先生允可,这才上崖,只以事在紧迫,礼数欠周,还望海涵。”说着又深深一躬。 谢烟客见他说得诚恳,这九人虽都携带兵刃,但神态恭谨,也没显得有甚敌意,心道:“原来只是一场误会。”不禁一笑,说道:“摩天崖上无桌无椅,怠慢了贵客,各位随便请坐。不知贝大夫却听谁说在下曾与石帮主同行?贵帮人材济济,英彦毕集,石帮主自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在下闲云野鹤,隐居荒山,怎能蒙石帮主折节下交?嘿嘿,好笑,当真好笑!” 贝海石右手一伸,说道:“众兄弟,大伙儿坐下说话。”他显是这一行的首领,随行八人便四下里坐下,有的坐在岩石上,有的坐在横着的树干上,贝海石则坐在一个土墩上。九人分别坐下,但将谢烟客围在中间的形势仍然不变。 谢烟客怒气暗生:“你们如此对我,可算得无礼之极。莫说我不知你们石帮主、瓦帮主在什么地方,就算知道,你们这等模样,我本来想说的,却也不肯说了。”只微微冷笑,抬头望着头顶太阳,大剌剌的对众人毫不理睬。 贝海石心想:“以我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你对我如此傲慢,未免太也过份。素闻此人武功了得,心狠手辣,长乐帮却也不必多结这个怨家。瞧在帮主面上,让你一步便是。”便客客气气的道:“谢先生,这本是敝帮自己的家务事,麻烦到你老人家身上,委实过意不去。请谢先生引见之后,兄弟自当向谢先生再赔不是,失礼之处,请您见谅。” 同来的八人均想:“贝大夫对此人这般客气,倒也少见。谢烟客武功再高,我们九人齐上,又何惧于他?不过他既是帮主的朋友,却也不便得罪了。” 谢烟客冷冷的道:“贝大夫,你是江湖上的成名豪杰,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是个响当当的脚色,是也不是?”贝海石听他语气中大有愠意,暗暗警惕,说道:“不敢。”谢烟客道:“你贝大夫的话是说话,我谢烟客说话就是放屁了?我说从来没见过你们的石帮主,阁下定然不信。难道只有你是至诚君子,谢某便是专门撒谎的小人?” 贝海石咳嗽连连,说道:“谢先生言重了。兄弟对谢先生素来十分仰慕,敝帮上下,无不心敬谢先生言出如山,岂敢有丝毫小觑了。适才见谢先生正在修习神功,量来无暇给我们引见敝帮帮主。众兄弟迫于无奈,只好大家分头去找寻找寻。谢先生莫怪。” 谢烟客登时脸色铁青,冷冷的道:“贝大夫非但不信谢某的话,还要在摩天崖上肆意妄为?”贝海石摇摇头,道:“不敢,不敢。说来惭愧,长乐帮不见了帮主,要请外人引见,传了出去,江湖上人人笑话。我们只不过找这么一找,请谢先生万勿多心。摩天崖山高林密,好个所在。多半敝帮石帮主无意间上得崖来,谢先生静居清修,未曾留意。”心想:“他不让我们跟帮主相见,定然不怀好意。” 谢烟客寻思:“我这摩天崖上那有他们的什么狗屁帮主。这伙人蛮横无理,寻找帮主云云,显是个无聊藉口。这般大张旗鼓的上来,还会有什么好事?凭着谢某的名头,长乐帮竟敢对我如此张狂,自是有备而来。”他知此刻情势凶险,素闻贝海石“五行六合掌”功夫名动武林,单是他一人,当然也不放在心上,但加上另外这八名高手,就不易对付,何况他长乐帮的好手不知尚有多少已上得崖来,多半四下隐伏,俟机出手,心念微动之际,突然眼光转向西北角上,脸露惊异之色,嘴里轻轻“咦”的一声。 那九人的目光都跟着他瞧向西北方,谢烟客突然身形飘动,转向米香主身侧,伸手疾去拔他腰间长剑。那米香主见西北方并无异物,但觉风声飒然,敌人已欺到身侧,急忙出手,右手快如闪电,只因相距近了,竟比谢烟客还快了刹那,抢在头里,手搭剑柄,嗤的一声响,长剑已然出鞘。眼前青光甫展,胁下便觉微微一麻,跟着背心一阵剧痛,谢烟客左手食指已点了他穴道,右手五指抓住了他后心。 原来谢烟客眼望西北方固是诱敌之计,夺剑也是诱敌。米香主一心要争先握住剑柄,胁下与后心自然而然露出了破绽,否则他武功虽然不及,却也无论如何不会在一招之际便遭制住。谢烟客当年曾详观米香主激斗大悲老人、用鬼头刀削去那少年满头长发,熟知他的剑路,大凡出手迅疾者守御必不严固,冒险一试,果然得手。 谢烟客微微一笑,说道:“米香主,得罪了。”米香主怒容动面,却已动弹不得。 贝海石愕然道:“谢先生,你要怎地?当真便不许我们找寻敝帮帮主么?”谢烟客森然道:“你们要杀谢某,只怕也非易事,至少也得陪上几条性命。” 贝海石苦笑道:“我们和谢先生无怨无仇,岂有加害之心?何况以谢先生如此奇变横生的武功,我们纵有加害之意,那也不过自讨苦吃。大家是好朋友,请你将米兄弟放下罢。”他见谢烟客一招之间便擒住米香主,心下也好生佩服。 谢烟客右手抓在米香主后心“大椎穴”上,只须掌力一吐,立时便震断了他心脉,说道:“各位立时下我摩天崖去,谢某自然便放了米香主。” 贝海石道:“下去有何难哉?午时下去,申时又再上来了。”谢烟客脸色一沉,说道:“贝大夫,你这般阴魂不散的缠上了谢某,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贝海石道:“什么主意?众位兄弟,咱们打的是什么主意?”随他上山的其余七人一直没开口,这时齐声说道:“咱们求见帮主,要恭迎帮主回归总舵。” 谢烟客怒道:“说来说去,你们疑心我将你们帮主藏了起来啦,是也不是?” 贝海石道:“此中隐情,我们在见到帮主之前,谁也不敢妄作推测。”向一名魁梧的中年汉子道:“云香主,你和众贤弟四下里瞧瞧,一见到帮主大驾,立即告知愚兄。谢先生的贵府却不可乱闯。” 那云香主右手捧着一对烂银短戟,点头道:“遵命!”大声道:“众位,贝先生有令,大伙去谒见帮主。”其余六人齐声道:“是。”七人倒退几步,一齐转身出林而去。 谢烟客虽制住了对方一人,但见长乐帮诸人竟丝毫没将米香主的安危放在心上,仍自行其事,绝无半分投鼠忌器之意,只贝海石一人留在一旁,显是在监视自己,而不是想设法搭救米香主,寻思:“那少年将玄铁令交在我手中,此事轰传江湖,长乐帮这批家伙以找帮主为名,真正用意自是来绑架这少年。此刻我失了先机,那少年势必落入他们掌握,长乐帮便有了制我的利器。哼,谢烟客是什么人,岂容你们上门欺辱?”那七人离去,正是出手杀人的良机,当即左掌伸到米香主后腰,内力疾吐。这一招“文丞武尉”,竟是以米香主的身子作为兵刃,向贝海石击去。 他素知贝海石内力精湛,只因中年时受了内伤,身上常带三分病,武功才大大打了个折扣。此人久病成医,“贝大夫”三字外号便由此而来,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大夫,饶是如此,武功仍异常厉害。九年之前,“冀中三煞”为他一晚间于相隔二百里的三地分别击毙,成为武林中一提起便人人耸然动容的大事。因此谢烟客虽听他咳嗽连连,似乎中气虚弱,却丝毫不敢怠忽,一出手便是最阴损毒辣的险招。 贝海石见他突然出手,咳嗽道:“谢先生……却……咳,咳,却又何必伤了和气?”伸出双掌,向米香主胸口推去,突然间左膝挺出,撞在米香主小腹之上,登时将他身子撞得飞起,越过自己头顶飞向身后,这样一来,双掌便按向谢烟客胸口。 这一招变化奇怪之极,谢烟客虽见闻广博,也不知是何名堂,一惊之下,顺势伸掌接他的掌力,突然之间,只觉自己双掌指尖之上似有千千万万根利针刺过来一般。谢烟客急运内力,要和他掌力相敌,蓦然间胸口空荡荡地,全身内力竟然无影无踪。他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啊哟不好,适才我催逼掌力,不知不觉间将内力消耗了八九成,如何再能跟他比拚真力?”立即双掌一沉,击向贝海石小腹。 第1279章 侠客行(13) 贝海石右掌捺落,挡住来招,谢烟客双袖猛地挥出,以铁袖功拂他面门。贝海石心道:“来势虽狠,却露衰竭之象,他是要引我上当。”斜身闪过,让开了他衣袖。“摩天居士”四字大名,武林中提起来非同小可,贝海石适才见他试演“碧针清掌”,掌法精奇,内力深厚,自己远所不及,只帮主失踪,非寻回不可,纵然被迫与此人动手,却也无可奈何,虽察觉他内力平平,料来必是诱敌,是以丝毫不敢轻忽。 谢烟客双袖回收,呼的一声响,已借着衣袖鼓回来的劲风向后飘出丈余,顺势转身,拱手道:“少陪,后会有期。”口中说话,身子向后急退,去势虽快,却仍潇洒有余,不露丝毫急遽之态,见贝海石并未追来,便即迅速溜下摩天崖。 谢烟客连攻三招不利,自知今日太也不巧,强敌猝至,却适逢自己内力衰竭,便即抽身引退,却不能说已输在贝海石手下,他虽被迫退下摩天崖,但对方九人围攻,尚且在劣势之中制住对方高手米香主,大挫长乐帮的锐气。他在陡陂峭壁间纵跃而下时,心中快慰之情尚自多于气恼,蓦地里想到那少年落于敌手,自此后患无穷,登时大是烦恼,转念又想:“待我内力恢复,赶上门去将长乐帮整个儿挑了,只须不见那狗杂种之面,他们便奈何我不得。但若那狗杂种受了他们挟制或是劝诱,一见我面便说:‘我求你斩下自己一条手臂。’那可糟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好在这小子八阴八阳经脉的内功不久便可练成,小命活不久了,待他死后,再去找长乐帮的晦气便是。此事不可急躁,须策万全。” 贝海石见谢烟客突然退去,大感不解:“他既和石帮主交好,为什么又对米香主痛下杀手?种种蹊跷之处,实难令人索解。难道……难道他竟察觉了我们的计谋?不知是否已跟石帮主说起?”霎时间不由得心事重重,凝思半晌,摇了摇头,转身扶起米香主,双掌贴在他背心“魂门”“魄户”两大要穴之上,传入内力。 过得片刻,米香主眼睁一线,低声道:“多谢贝先生救命之恩。” 贝海石道:“米兄弟安卧休息,千万不可自行运气。” 适才谢烟客这一招“文丞武尉”,既欲致米香主的死命,又是攻向贝海石的杀手。贝海石若出掌在米香主身上一挡,米香主在前后两股内力夹击之下,非立时毙命不可,是以贝海石先以左膝撞他小腹,既将他撞到了背后,又化解了谢烟客大半内力,幸好谢烟客其时内力所剩者已不过一成,否则贝海石这一招虽然极妙,米香主还是难保性命。 贝海石将米香主轻轻平放地下,双掌在他胸口和小腹上运力按摩,猛听得有人欢呼大叫:“帮主在这里,帮主在这里!”贝海石大喜,说道:“米兄弟,你已脱险,我瞧瞧帮主去。”忙向声音来处快步奔去,心道:“谢天谢地!倘若找不到帮主,本帮只怕就此风流云散,迫在眉睫的大祸又有谁来抵挡?” 他奔行不到一里,便见一块岩石上坐着一人,侧面看去,赫然便是本帮的帮主石破天。云香主等七人在岩前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贝海石抢上前去,其时阳光从头顶直晒,照得石上之人面目清晰无比,但见他浓眉大眼,长方的脸膛,却不是石帮主是谁?贝海石喜叫:“帮主,你老人家安好?” 一言出口,便见石帮主脸上神情痛楚异常,左边脸上青气隐隐,右边脸上却尽是红晕,宛如饮醉了酒一般。贝海石内功既高,又久病成医,眼见情状不对,大吃一惊,心道:“他……他在捣什么鬼,难道是在修习一门高深内功。这可奇了?嗯,那定是谢烟客传他的。啊哟不好,咱们闯上崖来,只怕打扰了他练功。这可不妙了。” 霎时之间,心中种种疑团登即尽解:“帮主失踪了半年,到处寻觅他不到,原来是静悄悄的躲在这里修习高深武功。他武功越高,于本帮越有利,那可好得很啊。谢烟客自知帮主练功正到要紧关头,若受打扰,便致分心,因此上无论如何不肯给我们引见。他一番好心,我们反得罪了他,当真过意不去了。其实他只须明言,我难道会不明白这中间的过节?素闻谢烟客此人傲慢辣手,我们这般突然闯上崖来,定令他大大不快,这才一翻脸便出手杀人。瞧帮主这番神情,他体内阴阳二气交攻,只怕龙虎不能聚会,稍有不妥,便至走火入魔,谢烟客又不在旁相助,委实凶险之极。” 当下他打手势命各人退开,直到距石帮主数十丈处,才低声说明。 众人恍然大悟,尽皆惊喜交集,连问:“帮主不会走火入魔罢?”有的更深深自疚:“我们莽莽撞撞的闯上崖来,打扰了帮主用功,惹下的乱子当真不小。” 贝海石道:“米香主给谢先生打伤了,那一位兄弟过去照料一下。我在帮主身旁守候,或许在危急时能助他一臂之力。其余各位便都在此守候,切忌喧哗出声。若有外敌上崖,须得静悄悄的打发了,决不可惊动帮主。” 各人均是武学中的大行家,都知修习内功之时若有外敌来侵,扰乱心神,最是凶险不过,连声称是,各趋摩天崖四周险要所在,分路把守。 贝海石悄悄回到石帮主身前,见他脸上肌肉扭曲,全身抽搐,张大了嘴想要叫喊,却发不出半点声息,显然内息走岔了道,性命已危在顷刻。贝海石大惊,待要上前救援,却不知他练的是何等内功,这中间阴阳坎离,弄错不得半点,否则只有加速对方死亡。 但见石帮主全身衣衫已让他自己抓得粉碎,肌肤上满是血痕,头顶处白雾弥漫,凝聚不散,心想:“他本来武功平平,内力不强,可是瞧他头顶白气,内功实已练到极高境界,难道谢烟客只教了他半年,便竟有这等神速进境?” 突然间闻到一阵焦臭,石帮主右肩处衣衫一股白烟冒出,确是练功走火、转眼立毙之象。贝海石一惊,伸掌去按他右手肘的“清冷渊”,要令他暂且宁静片刻,不料手指碰到他手肘,着手如冰,不由得全身剧烈一震,不敢运力抵御,当即缩手,心道:“那是什么奇门内功?怎地半边身子寒冷彻骨,半边身子却又烫若火炭?” 正没做理会处,忽见帮主缩成一团,从岩上滚了下来,几下痉挛,就此不动。 贝海石惊呼:“帮主,帮主!”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气若游丝,显然随时都会断绝。他皱起眉头,纵声呼啸,将石帮主身子扶起,倚在岩上,眼见局面危急之极,便盘膝坐在帮主身侧,左掌按他心口,右掌按他背心,运起内劲,护住他心脉。 过不多时,那七人先后到来,见帮主脸上忽而红如中酒,忽而青若冻僵,全身不住颤抖,各人无不失色,眼光中充满疑虑,都瞧着贝海石,但见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不停渗出,身子颤动,显正竭尽全力。 过了良久,贝海石才缓缓放下了双手,站起身来,说道:“帮主显是在修习一门上乘内功,是否走火,我一时也难决断。此刻幸得暂且助他渡过了一重难关,此后如何,实难逆料。这件事非同小可,请众兄弟共同想个计较。” 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连你贝大夫也没了主意,我们还能有什么法子?”霎时之间,谁也没话说。 米香主由人携扶着,倚在一株柏树之上,低声道:“贝……贝先生,你说怎么办,大家都听你吩咐。你……你的主意,总比我们高明些。” 贝海石向石帮主瞧了一眼,说道:“关东四大门派约定重阳节来本帮总舵拜山,时日已颇迫促。此事攸关本帮存亡荣辱,众位兄弟都十分明白。关东四大门派的底,咱们已摸得清清楚楚,软鞭、铁戟、一柄鬼头刀、几十把飞刀,也够不上来跟长乐帮为难。司徒帮主的事,是咱们自己帮里家务,要他们来管什么闲事?只不过这件事在江湖上张扬出去,可就不妥。咳,咳……真正的大事,大伙儿都明白,却是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非帮主亲自来接不可,否则……否则人人难逃大劫。” 云香主道:“贝先生说得是。长乐帮平日行事如何,大家心里有数。咱们弟兄个个爽快,不喜学那伪君子行迳。人家要来‘赏善’,没什么善事好赏,说到‘罚恶’,那笔帐就难算得很了。这件事若无帮主主持大局,只怕……只怕……唉……” 贝海石道:“因此事不宜迟,依我之见,咱们须得急速将帮主请回总舵。帮主眼前这……这场病,恐怕不轻,倘若吉人天相,他在十天半月中能回复原状,那就再好不过。否则的话,有帮主坐镇总舵,纵然未曾康复,大伙儿抵御外敌之时,心中总也定些,可……可是不是?”众人都点头道:“贝先生所言甚是。” 贝海石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做两个担架,将帮主和米香主两位护送回归总舵。” 各人砍下树枝,以树皮搓索,结成两具担架,再将石帮主和米香主二人牢牢缚在担架之上,以防下崖时滑跌。除贝海石外,七人轮流抬架,下摩天崖而去。 那少年这日依着谢烟客所授的法门修习,将到午时,只觉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六处经脉中热气骤盛,竟难抑制,便在此时,各处太阴、少阴、厥阴的经脉之中却又忽如寒冰侵蚀。热的极热而寒的至寒,两者不能交融。他数年勤练,功力大进,到了这日午时,除了冲脉、带脉两脉之外,八阴八阳的经脉突然间相互激烈冲撞起来。 他撑持不到大半个时辰,便即昏迷,此后始终昏昏沉沉,一时似乎全身在火炉中烘焙,汗出如沈,口干唇焦,一时又如堕入冰窖,周身血液都似凝结成冰。如此热而复寒,寒而复热,眼前时时晃过各种各样人影,有男有女,丑的俊的,纷至沓来,这些人不住在跟他说话,但一句也听不见,只想大声叫喊,偏又说不出半点声音。眼前有时光亮,有时黑暗,似乎有人时时喂他喝汤饮酒,有时甜蜜可口,有时辛辣刺鼻,却不知是什么汤水。 如此胡里胡涂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日额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意,鼻中又闻到隐隐香气,慢慢睁眼,首先见到的是一根点燃着的红烛,烛火微微跳动,跟着听得一个清脆柔和的声音低声说道:“天哥,你终于醒过来了!”语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 那少年转睛向声音来处瞧去,见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少女,身穿淡绿衫子,一张瓜子脸,秀丽美艳,一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他,嘴角边微含笑容,轻声问道:“什么地方不舒服啦?” 那少年脑中一片茫然,只记得自己坐在岩石上练功,突然间全身半边冰冷,半边火热,惊惶之下,就此晕去,怎地眼前忽然来了这个少女?他喃喃的道:“我……我……”发觉自身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了被子,便欲坐起,但身子只一动,四肢百骸中便如万针齐刺,痛楚难当,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道:“你刚醒转,可不能动,谢天谢地,这条小命儿是捡回来啦。”低下头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站直身子时但见她满脸红晕。 那少年也不明白这是少女的娇羞,只觉她更加说不出的好看,便微微一笑,嗫嚅着道:“我……我在那里啊?” 那少女浅笑嫣然,正要回答,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当即将左手食指竖在口唇之前,作个禁声的姿势,低声道:“有人来啦,我要去了。”身子一晃,便从窗口中翻出。那少年眼睛一花,便不见了那姑娘,只听得屋顶微有脚步细碎之声,迅速远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想:“她是谁?她还来不来看我?”过了片刻,听得脚步声来到门外,有人咳嗽了两声,呀的一声,房门推开,两人进房。一个是脸有病容的老者,另一个是个瘦子,面貌有些熟悉,依稀似乎见过。 那老者见那少年睁大了眼望着他,登时脸露喜色,抢上一步,说道:“帮主,你觉得怎样?今日你脸色可好得多了。”那少年道:“你……你叫我什么?我……我……在什么地方?”那老者脸上闪过一丝忧色,但随即满脸喜悦,笑道:“帮主大病了七八天,此刻神智已复,可喜可贺,请帮主安睡养神。属下明日再来请安。”说着伸出手指,在那少年两手腕脉上分别搭了片刻,不住点头,笑道:“帮主脉象沉稳厚实,已无凶险,当真吉人天相,实乃我帮上下之福。” 那少年愕然道:“我……我……名叫‘狗杂种’,不是‘帮主’。” 那老者和那瘦子一听此言,登时呆了,两人对望一眼,低声道:“请帮主安息。”倒退几步,转身出房。 那老者便是“着手成春”贝海石,那瘦子则是米香主米横野。 米横野在摩天崖上为谢烟客内劲所伤,幸喜谢烟客其时内力所剩无几,再得贝海石及时救援,回到长乐帮总舵休养数日,便逐渐痊愈了,只是想到一世英名,竟让谢烟客一招之间便即擒获,连日甚是郁郁。 贝海石劝道:“米贤弟,这事说来都是咱们行事莽撞的不是,此刻回想,我倒盼当时谢烟客将咱们九人一古脑儿都制服了,便不致冲撞了帮主,累得他走火入魔。帮主一直昏迷不醒,能否痊可,实在难说,就算身子好了,这门阴阳交攻的神奇内功,却无论如何练不成了。万一他有甚三长两短,唉,米贤弟,咱们九人中,倒是你罪名最轻。你虽也上了摩天崖,但在见到帮主之前,便已先失了手。”米横野道:“那又有什么分别?要是帮主有甚不测,大伙儿都大祸临头,也不分什么罪轻罪重了。” 第八天晚间,贝海石和米横野到帮主的卧室中去探病,竟见石帮主已能睁眼视物、张口说话,两人自欣慰无比。贝海石按他脉搏,觉到沉稳厚实,一股强劲内力要将自己的手指弹开,忙即松手,正欢喜间,不料他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话,说自己不是帮主,乃是“狗杂种”。贝米二人骇然失色,不敢多言,立时退出。 第1280章 侠客行(14) 到了房外,米横野低声问道:“怎样?”贝海石沉吟半晌,说道:“帮主眼下心智未曾明白,但总胜于昏迷不醒。愚兄尽心竭力为帮主医治,假以时日,必可复原。”顿了一顿,又道:“只那件事说来便来,神出鬼没,帮主却不知何时方能痊可。”过了一会,说道:“只消有帮主在这里,天塌下来,也会有人承当。”轻拍米横野肩头,微笑道:“米贤弟,不用耽心,一切我理会得,自当妥为安排。” 那少年见二人退出房去,这才迷迷糊糊的打量房中情景,只见自身睡在一张极大的床上,床前一张朱漆书桌,桌旁两张椅子,上铺锦垫。房中到处陈设得花团锦簇,绣被罗帐,清香袅袅,但觉置身于一个香喷喷、软绵绵的神仙洞府,眼花缭乱,瞧出来没一件东西是识得的。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多半我是在做梦。” 但想到适才那个绿衫少女软语腼腆的可喜模样,连秀眉绿鬓也记得清清楚楚,她跃了出去的窗子兀自半开半掩,却不像做梦。他伸起右手,想摸一摸自己的头,但手只这么轻轻一抬,周身又如万针齐刺般剧痛,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忽听得房角落里有人打了个呵欠,说道:“少爷,你醒了……”也是个女子声音,似是刚从梦中醒觉,突然之间,她“啊”的一声惊呼,说道:“你……你醒了?”一个黄衫少女从房角里跃出,抢到他床前。 那少年初时还道先前从窗中跃出的少女又再回来,心喜之下,定睛看时,却见这少女身穿鹅黄短袄,服色固不同,容颜亦大异,她面庞略作圆形,眼睛睁得大大地,虽不若绿衫少女那般明艳绝伦,但神色间多了一份温柔,却也妩媚可喜。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才首次与他年纪相若的两个女郎面对面说话,自分辨不出其间的细致差别。只听她又惊又喜的道:“少爷,你醒转来啦?” 那少年道:“我醒转来了,我……我现下不是做梦了么?” 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只怕你还在做梦也说不定。”她一笑之后,立即收敛笑容,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问道:“少爷,你有什么吩咐?”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什么?什么少……少爷?”那少女眉目间隐隐含有怒色,道:“我早跟你说过,我们是低三下四之人,不叫你少爷,又叫什么?”那少年喃喃自语:“一个叫我帮……什么‘帮主’,一个却又叫我‘少爷’,我到底是谁?怎么在这里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爷,你身子还没复原,别说这些了。吃些燕窝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窝?”不知燕窝是什么,但觉肚饿,不管吃什么都好,便点点头。 那少女走去邻房,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一只青花瓷碗,热气腾腾地喷发甜香。那少年一闻到,不由得馋涎欲滴,肚中登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那少女微微一笑,说道:“七八天中只净喝参汤吊命,可真饿得狠啦。”将托盘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着烛火看去,见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东西,上面飘着些干玫瑰花瓣,散发着微微清香,问道:“这样好东西,是给我吃的么?”那少女笑道:“是啊,还客气么?”那少年心想:“这样的好东西,却不知道要多少钱,我没银子,还是先说明白的好。”便道:“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可……可没银子给你。”那少女一怔,跟着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生了这场大病,性格儿可一点也没改,刚会开口说话,便又这么贫嘴贫舌的。既然饿了,便快吃罢。”说着将托盘又移近了一些。 那少年大喜,问道:“我吃了不用给钱?” 那少女见他仍然说笑,有些厌烦了,沉着脸道:“不用给钱,你到底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盘中匙羹,右手只这么一抬,登时全身刺痛,哼了两声,咬紧牙齿,慢慢提手,却不住颤抖。 那少女寒着脸问道:“少爷,你是真痛还是假痛?”那少年奇道:“自然是真痛,为什么要装假?”那少女道:“好,瞧在你这场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喂你一次。你如又毛手毛脚、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理你了。”那少年问道:“什么叫毛手毛脚,不三不四?”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拿起匙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窝,往他嘴中喂去。 那少年登时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好人,张口将这匙燕窝吃了,当真又甜又香,吃在嘴里说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一言不发,接连喂了他三匙,身子却站在床前离得远远地,伸长了手臂喂他,唯恐他突然有非礼行动。 那少年吃得砸嘴舐唇,连称:“好吃得很,好味道!唉,真多谢你了。”那少女冷笑道:“你别想使诡计骗我上当!燕窝便是燕窝罢啦,你几千碗也吃过了,几时又曾赞过一声‘好吃’?”那少年心下茫然,寻思:“这种东西,我几时吃过了?”问道:“这……这便是燕窝么?”那少女哼的一声,道:“你也真会装傻。”说这句话时,同时退后了一步,脸上满是戒备之意。 那少年见她一身鹅黄短袄和裤子,头上梳着双鬟,新睡初起,头发颇见蓬松,脚上未穿袜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对绣花拖鞋之中,那是生平从所未见的美丽情景,母亲脚上始终穿着袜子,却又不许自己进她的房,便赞道:“你……你的脚真好看!”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随即现出怒色,将瓷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转过身去,把铺在房角里的席子、薄被、和枕头拿了起来,向房门走去。 那少年心下惶恐,问道:“你……你去那里?你不睬我了么?”语气中颇有哀恳之意。那少女沉着脸道:“你病得死去活来,刚知了点人事,嘴里便又不干不净起来啦。我又能到那里去了?你是主子,我们低三下四之人,怎说得上睬不睬的?”说着迳自出门去了。 那少年见她发怒而去,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心想:“一个姑娘跳窗走了,一个姑娘从门中走了,她们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唉,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守着不求人的宗旨,也就不求她别去。正自怔怔出神,听得脚步声细碎,那少女又走进房来,脸上犹带怒色,手中捧着脸盆。那少年心中欢喜,见她将脸盆放在桌上,从脸盆中提出一块热腾腾的面巾来,绞得干了,递到那少年面前,冷冰冰的道:“擦面罢!”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双手一动,登时全身刺痛,他咬紧牙关,伸手接了过来,欲待擦面,却双手发颤,那面巾离脸尺许,说什么也凑不过去。 那少女将信将疑,冷笑道:“装得真像。”接过面巾,说道:“要我给你擦面,那也可以。可是你若伸手胡闹,只要碰到我一根头发,我便永远不走进房里来了。”那少年道:“我不敢,姑娘,你不用给我擦面。这块布雪雪白的,我的脸脏得很,别弄脏了这布。” 那少女听他语音低沉,咬字吐声也与以前颇有不同,所说的话更不伦不类,不禁起疑:“莫非他这场大病当真伤了脑子。听贝先生他们谈论,说他练功时走火入魔,损伤了五脏六腑,性命能不能保也难说得很。否则说话怎么总这般颠三倒四的?”便问:“少爷,你记得我的名字么?” 那少年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又笑了笑道:“我不叫少爷,叫做狗杂种,我娘是这么叫的。老伯伯说这是骂人的话,不好听。你叫什么?” 那少女越听越皱紧眉头,心道:“瞧他说话模样,全没轻佻玩笑之意,看来他当真胡涂啦。”不由得心下难过,问道:“少爷,你真的不认得我了?不认得我侍剑了?”那少年道:“你叫侍剑么?好,以后我叫你侍剑……不,侍剑姊姊。我妈说,女人年纪比我大得多的,叫她婆婆、阿姨,跟我差不多的,叫她姊姊。”侍剑头一低,突然眼泪滚了出来,泣道:“少爷,你……你不是装假骗我,真的忘了我么?” 那少年摇头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侍剑姊姊,你为什么哭了?为什么不高兴了?是我得罪了你么?我妈妈不高兴时便打我骂我,你也打我骂我好了。” 侍剑更加心酸,慢慢拿起那块面巾,给他擦面,低声道:“我是你的丫鬟,怎能打你骂你?少爷,但盼老天爷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要是你当真什么都忘了,那可怎么办啦?” 擦完了面,那少年见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么脏,他可不知自己昏迷之际,侍剑每天都给他擦几次脸,不住口的连声称谢。 侍剑低声问道:“少爷,你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还记得么?比如说,你是什么帮的帮主?”那少年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什么帮主,老伯伯教我练功夫,突然之间,我半边身子热得发滚,半边身子却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难过得抵受不住,便晕了过去。侍剑姊姊,我怎么到了这里?是你带我来的么?”侍剑心中又是一酸,寻思:“这么说来,他……他当真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少年又问:“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儿身上的线路练功,怎么会练到全身发滚又发冷,我想问问他。” 侍剑听他说到“泥人儿”,心念一动,七天前为他换衣之时,从他怀中跌了一只木盒出来,好奇心起,曾打开来瞧瞧,见是一十八个裸体的男形泥人。她一见之下,脸就红了,素知这位少主风流成性,极不正经,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儿决计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即合上盒盖,藏入抽屉,这时心想:“我把这些泥人儿给他瞧瞧,说不定能助他记起走火入魔之前的事情。”拉开抽屉,取了那盒子出来,道:“是这些泥人儿么?” 那少年喜道:“是啊,泥人儿在这里。老伯伯呢?老伯伯到那里去了?”侍剑道:“那一个老伯伯?”那少年道:“老伯伯便是老伯伯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侍剑于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极少知闻,从来没听见过摩天居士谢烟客的名头,说道:“你醒转了就好,从前的事一时记不起,也没什么。天还没亮,你好好再睡一会。唉,其实从前的事什么都记不起,说不定还更好些呢?”说着给他拢了拢被子,拿起托盘,便要出房。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为什么我记不起从前的事还更好些?” 侍剑道:“你从前所做的事……”说了这半句话,突然住口,转头急步出房而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觉种种事情全都无法索解,耳听得屋外笃笃笃的敲着竹梆,跟着当当当锣声三响,他也不知这是敲更,只想:“黑濛濛半夜里,竟还有人打竹梆、打锣玩儿。”突然之间,右手食指的“商阳穴”上一热,一股热气沿着手指、手腕、手臂直走上来。那少年一惊,暗叫:“不好了!”跟着左足足心的“涌泉穴”中寒冷如冰。 这寒热交攻之苦他已经历多次,知道每次发作都势不可当,疼痛到了极处,便会神智不觉。已往几次都在迷迷糊糊之中发作,这次却是清醒之中突然来袭,更加惊心动魄。只觉一股热气、一股寒气分从左右上下,慢慢汇到心肺之间。 那少年暗想:“这一回我定要死了!”过去寒热两气不是汇于小腹,便是聚于脊梁,这次竟向心肺要害间聚集,却如何抵受得住?他知情势不妙,强行挣扎,坐起身来,想要盘膝坐好,一双腿却无论如何弯不拢来,极度难当之际,忽然心想:“老伯伯当年练这功夫,难道也吃过这般苦头?将两只麻雀儿放在掌心中令它们飞不走,也并不当真好玩。早知如此辛苦,这功夫我就不练啦。” 忽听得窗外有个男子声音低声道:“启禀帮主,属下豹捷堂展飞,有机密大事禀报。” 那少年半点声息也发不出来,过了半晌,见窗子缓缓开了,人影一闪,跃进一个身披斑衣的汉子。这人抢近前来,见那少年坐在床上,不由得一惊,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之外,急退了两步。 这时那少年体内寒热内息正在心肺之间交互激荡,心跳剧烈,只觉随时都能心停而死,但极度疼痛之际,神智却异乎寻常的清明,听得这斑衣汉子自报姓名为“豹捷堂展飞”,眼见他越窗进来,不知他要干什么,只得睁大了眼凝视着他。 展飞见那少年并无动静,低声道:“帮主,听说你老人家练功走火,身子不适,现下可大好了?”那少年身子颤动了几下,说不出话。展飞脸现喜色,又道:“帮主,你眼下未曾复原,不能动弹,是不是?” 他说话虽轻,但侍剑在隔房已听到房中异声,走了进来,见展飞脸上露出狰狞凶恶的神色,惊道:“你干什么?不经传呼,擅自来到帮主房中,想犯上作乱么?” 展飞身形一晃,突然抢到侍剑身畔,右肘在她腰间一撞,右指又在她肩头加上了一指。侍剑登时给他封住了穴道,斜倚在一张椅上,动弹不得。展飞练的是外家功夫,点人穴道只能制人手足,却不能令人说不得话,当下取出一块帕子,塞入她口中。侍剑心下惊惶,知他意欲不利帮主,却没法唤人来救。 展飞对帮主仍极忌惮,提掌作势,低声道:“我这铁沙掌功夫,一掌打死你这小丫头,想也不难!”呼的一掌,向侍剑天灵盖击去,心想:“这小子倘若武功未失,定会出手相救。”掌声虽响,却不含劲力,手掌离侍剑头顶不到半尺,见帮主仍坐着不动,心中一喜,立即收掌,转头向那少年狞笑道:“小淫贼,你生平作恶多端,今日却死在我手里。”向床前走近两步,低声道:“你此刻无力抗御,我下手杀你,非英雄好汉行迳。可是老子跟你仇深似海,已说不上讲什么江湖规矩。你若懂江湖义气,也不会来抢我老婆了!” 第1281章 侠客行(15) 那少年和侍剑身子虽不能动,这几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那少年心想:“他为什么跟我仇深似海,我又怎么抢他老婆?”侍剑却想:“少爷不知欠下了多少风流孽债,今日终于遭到报应。唉,这人真的要杀死少爷了。”心下惶急,极力挣扎,但手足酸软,一倾侧间,砰的一声,倒在地下。 展飞恶狠狠的道:“我老婆失身于你,哼,你只道我闭了眼睛做王八,半点不知?可是以前虽然知道,却也奈何你不得,只有忍气低声,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那想到老天有眼,你这小淫贼作恶多端,终于落入我手里。”说着双足摆定马步,吸气运功,右臂格格作响,呼的一掌拍出,正击中那少年心口。 展飞是长乐帮外五堂中豹捷堂香主,他这铁沙掌已有二十余年深厚功力,实非泛泛,这一掌使足了十成力,正打在那少年两乳之间的“膻中穴”上。但听得喀喇一声响,展飞右臂折断,身子向后直飞出去,撞破窗格,摔出房外,登时全身气闭,晕了过去。 房外是座花园,园中有人巡逻。这一晚轮到豹捷堂的帮众当值,因此展飞能进入帮主的内寝。他破窗而出,摔入玫瑰花丛,压断了不少枝干,登时惊动了巡逻的帮众,便有人提着火把抢过来,见展飞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只道有强敌侵入帮主房中。那人大惊之下,当即吹起竹哨报警,同时拔出单刀,探头从窗中向屋内望去,见房内漆黑一团,更没半点声息,左手忙举火把去照,右手舞动单刀护住面门。从刀光的缝隙中望过去,只见帮主盘膝坐在床上,床前滚倒了一个女子,似是帮主的侍女,此外更无别人。 便在此时,听到了示警哨声的帮众先后赶到。 虎猛堂香主邱山风手执铁锏,大声叫道:“帮主,你老人家安好么?”揭帷走进屋内,只见帮主全身不住的颤动,突然间“哇”的一声,张口喷出无数紫血,足足有数碗之多。 邱山风向旁急闪,才避开了这股腥气甚烈的紫血,正惊疑间,见帮主已跨下床来,扶起地下的侍女,说道:“侍剑姊姊,他……他伤到了你吗?”跟着掏出了她口中塞着的帕子。侍剑急呼了一口气,道:“少爷,你……你可给他打伤了,你觉得怎……怎样?”惊惶之下,话也说不清楚了。那少年微笑道:“他打了我一掌,我反而舒服之极。”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不少人奔到。贝海石、米横野等快步进房,有些人身分较低,只在门外守候。贝海石抢上前来,问那少年道:“帮主,刺客惊动了你吗?” 那少年茫然道:“什么刺客?我没瞧见啊。” 这时已有帮中好手救醒了展飞,扶进房来。展飞知道本帮帮规于犯上作乱的叛徒惩罚最严,往往剥光了衣衫,绑在后山“刑台石”上,任由地下虫蚁咬啮,天空兀鹰啄食,折磨八九日方死。他适才倾尽全力的一击没打死帮主,反让他以浑厚内力反弹出来,右臂既断,又受了内伤,只盼速死,却又给人扶进房来,当下凝聚一口内息,只要听得帮主说一声“送刑台石受长乐天刑”,立时便举头往墙上撞去。 贝海石问道:“刺客是从窗中进来的么?”那少年道:“我迷迷糊糊的,身上难受得要命,只道此番心跳定要跳死我了。似乎没人进来过啊。”展飞大是奇怪:“难道他当真神智未清,不知是我打他么?可是这丫头却知是我下的手,她就会吐露真相了。” 果然贝海石伸手在侍剑腰间和肩头捏了几下,解开她穴道,问道:“是谁封了你的穴道?”侍剑指着展飞,说道:“是他!”贝海石眼望展飞,皱起了眉头。 展飞冷笑一声,正想痛骂几句才死,忽听帮主说道:“是我……是我叫他干的。”侍剑和展飞都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人怔怔的瞧着那少年。展飞忙道:“是我得罪了帮主,帮主一掌将我击出窗外。帮主,属下展飞请罪。”说着躬身行礼。 那少年于种种事情全不了然,但已体会出情势严重,各人对自己极为尊敬,若知展飞制住了侍剑,又曾发掌击打自己,定会对他大大不利,当即随口撒了句谎,意欲帮他个忙。至于为什么要为他隐瞒,却说不出原因,只盼他别为这事而受惩罚。 他只隐约觉得,展飞击打自己乃激于一股极大怨愤。当时他体内寒热交攻,难过之极,展飞这一掌正好打在他膻中穴上。那膻中穴乃人身气海,展飞掌力奇劲,时刻又凑得极巧,一掌击到,刚好将他八阴经脉与八阳经脉中所练成的阴阳劲力打成一片,水乳交融,再无寒息和炎息之分。他内力突然之间增强,以致将展飞震出窗外,他于此全然不知,但觉体内彻骨之寒变成一片清凉,如烤如焙的炎热化成融融阳和,四肢百骸间说不出的舒服,又过半晌,连清凉、暖和之感也已不觉,只全身精力弥漫,忍不住要大叫大喊。当虎猛堂香主邱山风进房之时,他一口喷出了体内郁积的瘀血,登时神清气爽,不但体力旺盛,连脑子也加倍灵敏起来。 贝海石等见侍剑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神情惶急,心下都已了然,知道帮主向来好色贪淫,定是大病稍有转机,便起邪念,意图对她非礼,适逢展飞在外巡视,帮主便将他呼了进来,命他点了侍剑穴道,不知展飞如何又得罪了帮主,以致为他击出窗外,多半是展飞又奉命剥光侍剑的衣服,行动却稍有迟疑。只是展飞武功远较帮主为强,所谓“给他击出窗外”,也必是展飞装腔作势,想平息他怒气,十之八九,还是自行借势窜出去的。众人见展飞伤势不轻,头脸手臂又为玫瑰花丛刺得斑斑血痕,均有狐悲之意,只碍于帮主脸面,谁也不敢对展飞稍示慰问。 众人既这么想,无人敢再提刺客之事。虎猛堂香主邱山风想起自己阻了帮主兴头,有展飞的例子在前,帮主说不定立时便会反脸怪责,做人以识事务为先,当即躬身说道:“帮主休息,属下告退。”余人纷纷告辞。 贝海石见帮主脸上神色怪异,终是关心他身子,伸手出去,说道:“我再搭搭帮主的脉搏。”那少年提起手来,任他搭脉。贝海石三根手指按到了那少年手腕之上,蓦地里手臂剧震,半边身子一麻,三根手指竟给他脉搏震了下来。 贝海石大吃一惊,脸现喜色,大声道:“恭喜帮主,贺喜帮主,这盖世神功,终究练成了。”那少年莫名其妙,问道:“甚……什么盖世神功?”贝海石料想他不愿旁人知晓,不敢再提,说道:“是,是属下胡说八道,帮主请勿见怪。”微微躬身,出房而去。 顷刻间群雄退尽,房中又只剩下展飞和侍剑二人。展飞身负重伤,但众人不知帮主要如何处置他,既无帮主号令,只得任由他留在房中,无人敢扶他出去医治。 展飞手肩折断,痛得额头全是冷汗,听得众人走远,咬牙怒道:“你要折磨我,便赶快下手罢,姓展的求一句饶,不是好汉。”那少年奇道:“我为什么要折磨你?嗯,你手臂断了,须得接起来才成。从前阿黄从山边滚下坑去跌断了腿,是我给它接上的。” 那少年与母亲二人僻居荒山,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动手,虽然年幼,一应种菜、打猎、煮饭、修屋都干得井井有条。狗儿阿黄断腿,他用木棍给绑上了,居然过不了十多天便即痊愈。他说罢便东张西望,要找根木棍来给展飞接骨。 侍剑问道:“少爷,你找什么?”那少年道:“我找根木棍。”侍剑突然走上两步,跪倒在地,道:“少爷,求求你,饶了他罢。你……你骗了他妻子到手,也难怪他恼恨,他又没伤到你。少爷,你真要杀他,那也一刀了断便是,求求你别折磨他啦。”她想以木棍将人活活打死,可比一刀杀了痛苦得多,不由得心下不忍。 那少年道:“什么骗了他妻子到手?我为什么要杀他?你说我要杀人?人那里杀得的?”见卧室中没有木棍,便提起一张椅子,用力一扳椅脚。他此刻水火既济,阴阳调和,神功初成,力道大得出奇,手上使力轻重却全然没有分寸,这一扳之下,只听得喀的一声响,椅脚便折断了。那少年不知自己力大,喃喃的道:“这椅子这般不牢,坐上去岂不摔个大交?侍剑姊姊,你跪着干什么?快起来啊。”走到展飞身前,说道:“你别动!” 展飞口中虽硬,眼见他这么一下便折断了椅脚,又想到自己奋力一掌竟给他震断手臂,身子立即破窗而出,此人内力委实雄浑无比,不由自主的全身颤栗,双眼钉住了他手中的椅脚,心想:“他当然不会用椅脚来打我,啊哟,定是要将这椅脚塞入我嘴里,从喉至胃,叫我死不去,活不得。”长乐帮中酷刑甚多,有一项刑罚正是用一根木棍插入犯人口中,自咽喉直塞至胃,却一时不得便死,苦楚难当,称为“开口笑”。展飞想起了这项酷刑,只吓得魂飞魄散,见帮主走到身前,举起左掌,便向他猛击过去。 那少年却不知他意欲伤人,说道:“别动,别动!”伸手便捉住他左腕。展飞只觉半身酸麻,挣扎不得。那少年将那半截椅脚放在他断臂之旁,向侍剑道:“侍剑姊姊,有什么带子没有?给他绑一绑!如没带子,布条也行。” 侍剑大奇,问道:“你真的给他接骨?”那少年笑道:“接骨便接骨了,难道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你瞧他痛成这么模样,怎么还能闹着玩?”侍剑将信将疑,还是去找了一根带子来,走到两人身旁,向那少年看了一眼,惴惴然的将带子为展飞缚上断臂。那少年微笑道:“好极,你绑得十分妥贴,比我绑阿黄的断腿时好得多了。” 展飞心想:“这贼帮主凶淫毒辣,不知要想什么新鲜古怪的花样来折磨我?”听他一再提到“阿黄断腿”,忍不住问道:“阿黄是谁?”那少年道:“阿黄是我养的狗儿,可惜不见了。”展飞大怒,厉声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你要杀便杀,如何将展某当做畜生?”那少年忙道:“不,不!我只是这么提一句,大哥别恼,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不是啦。”说着抱拳拱了拱手。 展飞知他内功厉害,只道他假意赔罪,实欲以内力伤人,否则这人素来倨傲无礼,跟下属和颜悦色的说几句话已十分难得,岂能给人赔什么不是?当即侧身避开了这一拱,双目炯炯的瞪视,瞧他更有什么恶毒花样。那少年道:“大哥是姓展的么?展大哥,你请回去休息罢。我狗杂种不会说话,得罪了你,展大哥别见怪。”展飞大吃一惊,心道:“甚……什么……他说什么‘我狗杂种’?那又是一句绕了弯子来骂人的什么新鲜话儿?他骂我是‘狗杂种’么?” 侍剑心想:“少爷神智清楚了一会儿,转眼又胡涂啦。”但见那少年双目发直,皱眉思索,便向展飞使个眼色,叫他乘机快走。 展飞大声道:“姓石的小子,我也不要你卖好。你要杀我,我本来便逃不了,老子早认命啦,也不想多活一时三刻。你还不快快杀我?”那少年奇道:“你这人的胡涂劲儿,可真叫人好笑,我干么要杀你?我妈妈讲故事时总是说:坏人才杀人,好人是不杀人的。我当然不做坏人。你这么一个大个儿,虽断了一条手臂,我又怎杀得了你?”侍剑忍不住接口道:“展香主,帮主已饶了你啦,你还不快去?”展飞提起左手摸了摸头,心道:“到底是小贼胡涂了,还是我自己胡涂了?”侍剑顿足道:“快去,快去!”伸手将他推出房外。 那少年哈哈一笑,说道:“这人倒也有趣,口口声声的说我要杀他,倒像我最爱杀人、是个大大坏人一般。” 侍剑自从服侍帮主以来,第一次见他忽发善心,饶了一个得罪他的下属,何况展飞犯上行刺,实属罪不可赦,不禁心中欢喜,微笑道:“你当然是好人哪,是个大大的好人。是好人才抢了人家的老婆,拆散人家夫妻……”说到后来,语气颇有些辛酸,但帮主积威之下,终究不敢太过放肆,说到这里便住口了。 那少年奇道:“你说我抢了人家的老婆?怎样抢法的?我抢来干什么了?” 侍剑嗔道:“是好人也说这些下流话?装不了片刻正经,转眼间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我说呢,好少爷,你便要扮好人,谢谢你也多扮一会儿。” 那少年对她的话全然不懂,问道:“你……你说什么?我抢他老婆来干什么,我就是不懂,你教我罢!”这时只觉全身似有无穷精力要发散出来,眼中精光大盛。 侍剑听他越说越不成话,心中怕极,不住倒退,几步便退到了房门口,倘若帮主扑将过来,立时便可逃了出去,其实她知道他当真要逞强暴,又怎能得脱毒手?以往数次危难,全仗自己以死相胁,坚决不从,这才保得了女儿的清白。这时见他眼光中又露出野兽一般横暴神情,不敢再出言讥刺,心中怦怦乱跳,颤声道:“少爷,你身子没……没复原,还是……还是多休息一会罢。” 那少年道:“我多休息一会,身子复原之后,那又怎样?”侍剑满脸通红,左足跨出房门,只听他喃喃的道:“这许多事情,我当真一点也不懂,唉,你好像很怕我似的。”双手抓住椅背,忍不住手掌微微使劲。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坚硬之极,那知他内劲到处,喀喇一响,椅背登时便断了。那少年奇道:“这里什么东西都像是面粉做的。” 第1282章 侠客行(16) 谢烟客居心阴毒,将上乘内功颠倒了次序传授,只待那少年火候到时,阴阳交攻,死得惨酷无比,便算不得是自己“以一指之力相加”。那少年修习数年,那一日果然阴阳交迫,本来非死不可,说来也真凑巧,恰好贝海石在旁。贝大夫既精医道,又内力深湛,为他护住心脉,暂且保住了一口气息。来到长乐帮总舵后,每晚有人前来探访,盗得了武林中珍奇之极的“玄冰碧火酒”相喂,压住了他体内阴阳二息的交拚,但这药酒性子猛烈,更增他内息力道。到这日刚好展飞在他“膻中穴”上猛击,硬生生逼得他内息龙虎交会,又震得他吐出丹田内郁积的毒血,水火既济,这两门纯阴纯阳的内功非但不损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一门亘古以来从所未有的古怪内力。 自来武功中练功,如此奇险途径,从未有人胆敢想到。纵令谢烟客忽然心生悔意,贝海石一心要救他性命,也决计不敢以刚猛掌力震他心口。但这古怪内力是误打误撞而得,毕竟不按理路,这时也未全然融合,偶尔在体内胡冲乱闯,又激得他气血翻涌,一时似欲呕吐,一时又想大叫大跳,难以定心。其中缘由,这少年自一无所知。本来已胡里胡涂的如在梦境,这时更似梦中有梦,是真是幻,再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侍剑低声道:“你既饶了展香主性命,又为他接骨,却又何苦再骂他畜生,说他是狗子狗杂种!这么一来,他又要恨你切骨了。”见他神色怪异,目光炯炯,古里古怪的瞧着自己,手足跃跃欲动,显是立时便要扑将过来,再也不敢在房中稍有停留,便即退出。 第五回 叮叮当当 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搔了搔头,说道:“奇怪,奇怪!”见到桌上那盒泥人儿,自言自语:“泥人儿却在这里,那么我不是做梦了。”打开盒盖,拿了泥人出来。 其时他神功初成,既不会收劲内敛,亦不知自己力大,就如平时这般轻轻一捏,唰唰唰几声,裹在泥人外面的粉饰、油彩和泥底纷纷掉落。那少年一声“啊哟”,心感可惜,却见泥粉褪落处里面又有一层油漆的木面。索性再将泥粉剥落一些,里面依稀现出人形,当下将泥人身上泥粉尽数剥去,露出一个裸体的木偶来。 木偶身上油着一层桐油,绘满了黑线,却无穴道位置。木偶刻工精巧,面目栩栩如生,张嘴作大笑之状,双手捧腹,神态滑稽之极,相貌和本来的泥人截然不同。 那少年大喜,心想:“原来泥人儿里面尚有木偶,不知另外那些木偶又是怎生模样?”反正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经脉早已记熟,当下将每个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剥落。果然每个泥人内都藏有一个木偶,神情或喜悦不禁,或痛哭流泪,或裂眦大怒,或慈和可亲,无一相同。木偶身上的运功线路,与泥人身上所绘全然有异。 那少年心想:“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且照他们身上的线路练练功看。这个哭脸别练,似他这般哭哭啼啼的岂不难看?裂着嘴傻笑的、大发脾气的也都不好看,我照这个笑嘻嘻的木人儿来练。”盘膝坐定,将微笑的木偶放在面前几上,丹田中微微运气,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内息缓缓上升,他依着木偶身上所绘线路,引导内息通向各处穴道。 他却怎知道,这些木偶身上所绘,是少林派前辈神僧所创的一套“罗汉伏魔神功”。每个木偶是一尊罗汉。这门神功集佛家内功之大成,甚为精微深奥。单是第一步摄心归元,须得摒绝一切俗虑杂念,十万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聪明伶俐之人必定思虑繁多,但若资质鲁钝,又弄不清其中千头万绪的诸般变化。 当年创拟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间罕有聪明、纯朴两兼其美的才士。空门中虽然颇有根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于物欲的僧侣,但如去修练这门神功,势不免全心全意的“深着武功”,成为实证佛道的大障。佛法称“贪、嗔、痴”为三毒,贪财、贪色、贪权、贪名固是贪,耽于禅悦、武功亦是贪。因此在木罗汉外敷以泥粉,涂以油彩,绘上了少林正宗的内功入门之道,以免后世之人见到木罗汉后不自量力的妄加修习,枉自送了性命,或离开了佛法正道。 大悲老人知这一十八个泥人是武林异宝,花尽心血方始到手,但见泥人身上所绘的内功法门平平无奇,虽经穷年累月的钻研,也找不到有甚宝贵之处。他既认定这是异宝,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损毁。古语云:“不破不立”,泥人不损,木罗汉不现,他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奥所在。其实岂止大悲老人而已,自那位少林神僧以降,这套泥人已在十一个高人手中流转过,个个战战兢兢,对十八个泥人周全保护,唯恐稍损,思索推敲,尽属徒劳。这十一人皆为武学高手,却均遗恨而终,将心中一个大疑团带入了黄土之中。 那少年天资聪颖,年纪尚轻,一生居于深山,不通世务,自然纯朴,恰好合式。也幸好他清醒之后的当天,便即误打误撞的发现了神功秘要。否则待得自知手劲奇大,触摸泥人时不敢用力,则泥人身外的泥粉、油粉、粉底等等不致捏落,其中所藏木罗汉便不显现;又如事经多日之后再行发觉,则帮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无非娱人声色,所作所为,尽是凶杀争夺,纵然天性良善,出污泥而不染,心中思虑必多,那时再见到这一十八尊木罗汉,练这神功便非但无益,甚且大大的有害了。 那少年体内水火相济,阴阳调合,内力已十分深厚,将这股内力依照木罗汉身上线路运行,一切窒滞处无不豁然而解。照着线路运行三遍,然后闭起眼睛,不看木偶而运功,只觉舒畅之极,便又换了一个木偶练功。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练完一个木偶,又换一个,于外界事物,全然不闻不见,从天明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次日天明。 侍剑初时怕他侵犯,只探头在房门口偷看,见他凝神练功,一会儿嘻嘻傻笑,过了一会却又愁眉苦脸,显是神智胡涂了,不禁耽心,便蹑足进房。待见他接连一日一晚的练功,无止无休,神色变幻,有时十分的怪模怪样,她这时已忘了害怕,只满心挂怀,出去睡上一两个时辰,又进来察看。 贝海石也在房外探视了数次,见他头顶白气氤氲,知他内功又练到了紧要关头,便吩咐下属在帮主房外加紧守备,谁也不可进去打扰。 待得那少年练完了十八尊木罗汉身上所绘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他长长的舒了口气,这十八罗汉身上所绘内息途径繁复,一时不能尽记,恐怕日后忘记,便将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盖。只觉神清气爽,内力运转,无不如意,却不知武林中一门希世得见的“罗汉伏魔神功”已初步小成。本来练到这境界,少则五六年,多则数十年,决无一日一夜间便一蹴可至之理。只因他体内阴阳二气自然融合,根基早已培好,有如上游的万顷大湖早积蓄了汪洋巨浸,这“罗汉伏魔神功”只不过将之导入正流而已。正所谓“水到渠成”,他数年来苦练纯阴纯阳内力乃是贮水,此刻则是“渠成”了。 一瞥眼间,见侍剑伏在床沿之上,已睡着了,其时中秋已过,八月下旬的天气,颇有凉意,见侍剑衣衫单薄,便跨下床来,将床上的一条锦被取过,轻轻盖在她身上。走到窗前,但觉一股清气,夹着园中花香扑面而来。忽听得侍剑低声道:“少爷,少爷你……你别杀了!”那少年回过头来,问道:“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爷?又叫我别杀人?” 侍剑睡得虽熟,但一颗心始终吊着,听得那少年说话,便即醒觉,拍拍自己心口,道:“我……我好怕!”眼见床上没人,回过头来,见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惊又喜,笑道:“少爷,你起来啦!你瞧,我……我竟睡着了。”站起身来,披在她肩头的锦被便即滑落。她大惊失色,只道睡梦中已让这轻薄无行的主人玷污了,低头看自身衣衫,却穿得好好地,霎时间惊疑交集,颤声道:“你……你……我……我……” 那少年笑道:“你刚才说梦话,又叫我别杀人。难道你在梦中见到我杀人吗?” 侍剑听他不涉游词,心中略定,又觉自身一无异状,心道:“是我错怪了他么?谢天谢地……”便道:“是啊,我刚才做梦,见到你双手拿了刀子乱杀,杀得地下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都不……不……”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便即住口。她日有所见,夜有所梦,这一日两晚之中,在那少年床前所见的只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于是梦中见到的也是大批裸体男尸。那少年怎知情由,问道:“一个个都不什么?”侍剑脸上又是一红,道:“一个个都不……不是坏人。”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我心中有许多事不明白,你跟我说,行不行?”侍剑微笑道:“啊哟,怎地一场大病,把性格儿都病得变了?跟我们底下人奴才说话,也有什么姊姊、妹妹的。”那少年道:“我便不懂,怎么你叫我少爷,又说什么是奴才。那些老伯伯又叫我帮主。那位展大哥,却说我抢了他的老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侍剑向他凝视片刻,见他脸色诚挚,全非调笑戏弄的神情,便道:“你有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外边熬得有人参小米粥,我先装一碗给你吃。” 那少年给她一提,登觉腹中饥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装好了,怎敢劳动姊姊?小米粥在那里?”一嗅之下,笑道:“我知道啦。”大步走出房外。 他卧室之外又是一间大房,房角里一只小炭炉,炖得小米粥波波波的直响。那少年向侍剑瞧了一眼。侍剑满脸通红,叫道:“啊哟,小米粥炖糊啦。少爷,你先用些点心,我马上给你炖过。真糟糕,我睡得像死人一样。”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什么?”揭开锅盖,焦臭刺鼻,半锅粥已熬得快成焦饭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往口中送去。这人参小米粥本有苦涩之味,既没加糖,又煮糊了,自是苦上加苦。那少年皱一皱眉头,一口吞下,伸伸舌头,说道:“好苦!”却又抄了一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后,又道:“好苦!” 侍剑伸手去夺他匙羹,红着脸道:“糊得这样子,亏你还吃?”手指碰到他手背,那少年不肯放开匙羹,手背肌肤上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侍剑手指一震,急忙缩手。那少年却毫不知情,又吃了一匙苦粥。侍剑侧头相看,见他狼吞虎咽,神色滑稽古怪,显是吃得又苦涩,又香甜,忍不住抿嘴而笑,说道:“这也难怪,这些日子来,可真饿坏你啦。” 那少年将半锅焦粥吃了个锅底朝天。这人参小米粥虽煮得糊了,但粥中人参是上品老山参,实具大补之功,他不多时更精神奕奕。 侍剑见他脸色红艳艳地,笑道:“少爷,你练的是什么功夫?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你便把人家弹了开去,脸色又变得这么好。”那少年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功夫,我是照着那些木人儿身上的线路练的。侍剑姊姊,我……我到底是谁?”侍剑又是一笑,道:“你是真的记不起了,还是在说笑话?” 那少年搔了搔头,突然问:“你见到我妈妈没有?”侍剑奇道:“没有啊。少爷,我从来没听说你还有一位老太太。啊,是了,你一定很听老太太的话,因此近来性格儿也有些儿改了。”说着向他瞧了一眼,生怕他旧脾气突然发作,幸好一无动静。那少年道:“妈妈的话自然要听。”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我妈妈到那里去了。”侍剑道:“谢天谢地,世界上总算还有人能管你。” 忽听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帮主醒了么?属下有事启禀。” 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剑低声问道:“他是不是跟我说话?”侍剑道:“当然是了,他说有事向你禀告。”那少年急道:“你请他等一等。侍剑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侍剑向他瞧了一眼,提高声音说道:“外面是那一位?”那人道:“属下狮威堂陈冲之。”侍剑道:“帮主吩咐,命陈香主暂候。”陈冲之在外应道:“是。” 那少年向侍剑招招手,走进房内,低声问道:“我到底是谁?”侍剑双眉微蹙,心间增忧,说道:“你是长乐帮的帮主,姓石,名字叫破天。”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天,原来我叫做石破天,那么我的名字不是狗杂种了。” 侍剑见他颇有忧色,安慰他道:“少爷,你也不须烦恼。慢慢儿的,你会都记起来的。你是石破天石帮主,长乐帮的帮主,自然不是狗……自然不是!” 那少年石破天悄声问道:“长乐帮是什么东西?帮主是干什么的?” 侍剑心道:“长乐帮是什么东西,这句话倒不易回答。”沉吟道:“长乐帮的人很多,像贝先生啦,外面那个陈香主啦,都是有大本领的人。你是帮主,大伙儿都要听你的话。”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们说些什么话好?”侍剑道:“我是个小丫头,又懂得什么?少爷,你如拿不定主意,不妨便问贝先生。他是帮里的军师,最是聪明不过。”石破天道:“贝先生又不在这里。侍剑姊姊,你想那个陈香主有什么话跟我说?他问我什么,我一定回答不出。你……你还是叫他回去罢。”侍剑道:“叫他回去,恐怕不大好。他说什么,你只须点点头就是了。”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难。” 当下侍剑在前引路,石破天跟着她来到外面的一间小客厅中。只见一名身材极高的汉子倏地从椅上站起,躬身行礼,道:“帮主大好了!属下陈冲之问安。” 石破天躬身还了一礼,道:“陈……陈香主也大好了,我也向你问安。” 第1283章 侠客行(17) 陈冲之脸色大变,向后连退两步。他素知帮主倨傲无礼、残忍好杀,自己向他行礼问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礼问安,显是杀心已动,要向自己下毒手了。陈冲之心中虽惊,但他是个武功高强、桀傲不驯的草莽豪杰,岂肯就此束手待毙?当下双掌暗运功力,沉声说道:“不知属下犯了第几条帮规?帮主若要处罚,也须大开香堂,当众宣告才成。” 石破天不明白他说些什么,惊讶道:“处罚,处罚什么?陈香主你说要处罚?”陈冲之气愤愤的道:“陈冲之对本帮和帮主忠心不贰,并无过犯,帮主何以累出讥刺之言?”石破天记起侍剑叫他遇到不明白时只管点头,慢慢再问贝海石不迟,当下便连连点头,“嗯”了几声,道:“陈香主请坐,不用客气。”陈冲之道:“帮主之前,焉有属下的坐位?”石破天又接连点头,说道:“是,是!” 两个人相对而立,登时僵着不语,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陈冲之脸色是全神戒备而兼愤怒惶惧,石破天则是茫然而有困惑,却又带着温和微笑。 按照长乐帮规矩,下属向帮主面陈机密之时,旁人不得在场,是以侍剑早已退出客厅,否则有她在旁,便可向陈冲之解释几句,说明帮主大病初愈,精神不振,陈香主不必疑虑。 石破天见茶几上放着两碗清茶,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右手将另一碗递过去。陈冲之既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机出手,不敢伸手去接,反退了一步,呛啷一声,一只瓷碗在地下摔得粉碎。石破天“啊哟”一声,微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将自己没喝过的茶又递给他,道:“你喝这一碗罢!” 陈冲之双眉一竖,心道:“反正逃不脱你毒手,大丈夫死就死,又何必提心吊胆?”他知帮主武功虽不及自己,但如出手伤了他,万万逃不出长乐帮这龙潭虎穴,在贝大夫手下只怕走不上十招,那时死起来势必惨不可言,当下接过碗来,骨嘟嘟的喝干,将茶碗重重在茶几上一放,惨然说道:“帮主如此对待忠心下属,但愿长乐帮千秋长乐,石帮主长命百岁。” 石破天对“但愿石帮主长命百岁”这句话倒是懂的,只不知陈冲之这么说,乃是一句反话,也道:“但愿陈香主也长命百岁。” 这句话听在陈冲之耳中,又变成了一句刻毒的讥刺。他嘿嘿冷笑,心道:“我已命在顷刻,你却还说祝我长命百岁。”朗声道:“属下不知何事得罪了帮主,既命该如此,那也不必多说了。属下今日是来向帮主禀告:昨晚有两人擅闯总坛狮威堂,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另一个是二十七八岁的女子。两人都使长剑,武功似是凌霄城雪山派一路。属下率同部属出手擒拿,但两人剑法高明,给他们杀了三名兄弟。那年轻女子后来腿上中了一刀,这才受擒,那汉子却给逃走了,特向帮主领罪。” 石破天道:“嗯,捉了个女的,逃了个男的。不知这两人来干什么?是来偷东西吗?”陈冲之道:“狮威堂倒没少了什么物事。”石破天皱眉道:“那两人凶恶得紧,怎地动不动便杀了三个人。”他好奇心起,道:“陈香主,你带我去瞧瞧那女子,好么?” 陈冲之躬身道:“遵命。”转身出厅,斗地动念:“我擒获的这女子相貌很美,年纪虽大了几岁,容貌可真不错,帮主倘若看上了,心中一喜,说不定便能把解药给我。”又想:“陈冲之啊陈冲之,石帮主喜怒无常,待人无礼,这长乐帮非你安身之所。今日若得侥幸活命,从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再也不来赶这淌浑水了。可是……可是脱帮私逃,那是本帮不赦的大罪,长乐帮便追到天涯海角,也放我不过,这便如何是好?” 石破天随着陈冲之穿房过户,经过两座花园,来到一扇大石门前,见四名汉子手执兵刃,分站石门之旁。四名汉子抢步过来,躬身行礼,神色于恭谨之中带着惶恐。 陈冲之一摆手,两名汉子当即推开石门。石门之内另有一道铁栅栏,一把大铁锁锁着。陈冲之从身边取出钥匙亲自打开。进去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里面点着巨烛,甬道尽处又有四名汉子把守,再是一道铁栅。过了铁栅是一座厚厚的石门,陈冲之推开石门,里面是间两丈见方的石室。 一个白衣女子背坐,听得开门之声,转过脸来。陈冲之将从甬道中取来的烛台放在进门处的几上,烛光照射到那女子脸上。 石破天“啊”的一声轻呼,说道:“姑娘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侠花万紫。” 那日侯监集上,花万紫一再以言语相激谢烟客。当时各人的言语石破天一概不懂,也不知“雪山派”、“寒梅女侠”等等是什么意思,只是他记心甚好,听人说过的话自然而然的便不忘记。此刻相距侯监集之会已历六年,花万紫当时二十初过,六年后面貌并无多大变化,石破天一见便即识得。 但石破天当时是个满脸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饰华丽,变成了个神采奕奕的高大青年,花万紫自然不识。她气愤愤的道:“你怎认得我?” 陈冲之听石破天一见到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门派、外号、名字,不禁佩服:“这小子眼力过人,倒也有他的本事。”当即喝道:“这位是我们帮主,你说话恭敬些。” 花万紫吃了一惊,没想在牢狱之中竟会和这个恶名昭彰的长乐帮帮主石破天相遇。她随师哥耿万钟夜入长乐帮,为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分来历。她素闻石破天好色贪淫,败坏过不少女子的名节,今日落入他手中,不免凶多吉少,不敢让他多见自己的容色,立即转头,面朝里壁,呛啷啷几下,发出铁器碰撞之声,原来她手上、脚上都戴了铐镣。 石破天只在母亲说故事之时听她说起过脚镣手铐,直至今日,方得亲见,问陈冲之道:“陈香主,这位花姑娘手上脚上那些东西,便是脚镣手铐么?”陈冲之不知这句话是何用意,只得应道:“是。”石破天又问:“她犯了什么罪,要给她带上脚镣手铐?”陈冲之恍然大悟,心道:“帮主是认得她的。原来帮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是以才向我痛下毒手。可须得赶快设法补救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为一个女子而枉送性命,可真冤了。”忙道:“是,是,属下知罪。”忙从衣袋中取出钥匙,给花万紫打开了铐镣。 花万紫手足虽获自由,只有更增惊惶,一时间手足颤抖。她武功固然不弱,智谋胆识亦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若石破天以死相胁,她非但不会皱一皱眉头,还会侃侃而言,直斥其非,可是耳听得他反而出言责备擒住自己的陈香主,显在向自己卖好,意存不轨,昭然若揭。她一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的恶名,当真不寒而栗,拚命将面庞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心中只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只须仔细瞧他几眼,定能认得出来。”但说什么也不敢转头向石破天脸上瞧去。 陈冲之暗自调息,察觉喝了“毒茶”之后体内并无异样,料来此毒并非十分厉害,当可有救,自须更进一步向帮主讨好,说道:“咱们便请花姑娘同到帮主房中谈谈如何?这里地方又黑又小,无茶无酒,不是款待贵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里有燕窝吃,味道好得很,你去吃一碗罢。”花万紫颤声道:“不去!不去吃!”石破天道:“味道好得很呢,去吃一碗罢!”花万紫怒道:“你要杀便杀,姑娘是堂堂雪山派的传人,决不向你求饶。你这恶徒无耻已极,竟敢有非份之想,我宁可一头撞死在这石屋之中,也决不……决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爱杀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我又怎敢杀你了?你不爱吃燕窝也就罢了。想来你爱吃鸡鸭鱼肉什么的。陈香主,咱们有没有?”陈冲之道:“有,有,有!花姑娘爱吃什么,只要是世上有的,咱们厨房里都有。”花万紫“呸”了一声,厉声道:“姑娘宁死也不吃长乐帮中的食物,没的玷污了嘴。”石破天道:“那么花姑娘喜欢自己上街去买来吃的了?你有银子没有?倘若没有,陈香主你有没有,送些给她好不好?”陈冲之和花万紫同时开口说话,一个道:“有,有,我这便去取。”一个道:“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来你自己有银子。陈香主说你腿上受了伤,本来我们可以请贝先生给你瞧瞧,你既然这么讨厌长乐帮,那么你到街上找个医生治治罢,流多了血,恐怕不好。”花万紫决不信他真有释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猫玩耗子,故意戏弄,气愤愤的道:“不论你使什么诡计,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石破天大感奇怪,道:“这间石屋子好像监牢一样,在这里有什么好玩?我虽没见过监牢,我妈妈讲故事时说的监牢,就跟这间屋子差不多。花姑娘,你还是快出去罢。” 花万紫听他这几句话不伦不类,什么“我妈妈讲故事”云云,不知是何意思,但释放自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声,说道:“我的剑呢,还我不还?”心想:“若有兵刃在手,这石破天如对我无礼,纵然斗他不过,总也可以横剑自刎。” 陈冲之转头瞧帮主的脸色。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剑的,陈香主,请你还了她,好不好?”陈冲之道:“是,是,剑在外面,姑娘出去,便即奉上。” 花万紫心想总不能在这石牢中耗一辈子,只有随机应变,既存了必死之心,什么也不怕了,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石陈二人跟在其后。穿过甬道、石门,出了石牢。 陈冲之要讨好帮主,亲自快步去将花万紫的长剑取了来,递给帮主。石破天接过后,转递给花万紫。花万紫防他递剑之时乘机下手,当下气凝双臂,两手倏地探出,连鞘带剑,呼的一声抓了过去。她取剑之时,右手搭住了剑柄,长剑抓过,剑锋同时出鞘五寸,凝目向石破天脸上瞧去,突然心头一震:“是他,便是这小子,决计错不了!” 陈冲之知她剑法精奇,恐她出剑伤人,忙回手从身后一名帮众手中抢过一柄单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伤不碍事罢?如断了骨头,我倒会给你接骨,就像给阿黄接好断腿一样。”这句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花万紫见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来,登时脸上一红,斥道:“轻薄无赖,尽说些下流话。” 石破天奇道:“怎么?这句话说不得么?我瞧瞧你的伤口。”他一派天真烂漫,全无机心,花万紫却认定他在调戏自己,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喝道:“姓石的,你敢上一步,姑娘跟你拚了。”剑尖上青光闪闪,对准了石破天胸膛。 陈冲之笑道:“花姑娘,我帮主年少英俊,他瞧中了你,是你天大的福份。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年轻美貌的姑娘,想陪我帮主一宵也不可得呢。” 花万紫脸色惨白,一招“大漠飞沙”,剑挟劲风,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石破天此时虽内力浑厚,于临敌交手的武功却从没学过,眼见花万紫利剑刺到,心慌意乱之下,立即转身便逃。幸好他内功极精,虽笨手笨脚的逃跑,却也自然而然的快得出奇,呼的一声,已逃出了数丈以外。 花万紫没料到他竟会转身逃走,而瞧他几个起落,便如飞鸟急逝,姿式虽十分难看,但轻功之佳,实为生平所未睹,一时不由得呆了,怔怔的站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石破天站在远处,双手乱摇,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你怎么动不动便出剑杀人。好啦,你爱走便走,爱留便留,我……我不跟你说话了。”他猜想花万紫要杀自己,必有重大原由,自己不明其中关键,还是去问侍剑的为是,转身便走。 花万紫更加奇怪,朗声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是?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拦?”石破天停步转身,奇道:“我拦你干什么?一个不小心,给你刺上一剑,那可糟了。” 花万紫听他这么说,心下将信将疑:“原来这人对我雪山派倒还有些故人之情。”但见他脸色贼忒兮兮,显是不怀好意,她又向来自负美色,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难自己,心想:“且不理他有何诡计,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这小子对我胆敢如此无礼。”转身便行,腿上伤了,走起来一跛一拐,但想跟这恶贼远离一步,便多一分安全,强忍腿伤疼痛,走得甚快。 陈冲之笑道:“长乐帮总舵虽不成话,好歹也有几个人看守门户,花姑娘说来便来,说去便去,难道当我们都是酒囊饭袋么?”花万紫止步回身,柳眉一竖,长剑当胸,道:“依你说便怎地?”陈冲之笑道:“依我说啊,还是由陈某护送姑娘出去为妙。”花万紫寻思:“在他檐下过,不得不低头。这次只怪自己太过莽撞,将对方瞧得忒也小了,以致失手。当真要独自闯出这长乐帮总舵去,只怕确实不大容易。眼下暂且忍了这口气,日后邀集师兄弟们大举来攻,再雪今日之辱。”低声道:“如此有劳了。” 陈冲之向石破天道:“帮主,属下将花姑娘送出去。”低声道:“当真是让她走,还是到了外面之后,再擒她回来?”石破天奇道:“自然当真送她走。再擒回来干什么?”陈冲之道:“是,是。”心道:“准是帮主嫌她年纪大了,瞧不上眼。她又凶霸霸的,没半点风骚风情。其实这姑娘雪白粉嫩,倒挺不错哪!帮主既看不中,便也不用跟她太客气了。”对花万紫道:“走罢!” 石破天见花万紫手中利剑青光闪闪,有些害怕,不敢多和她说话,陈冲之愿送她出门,那就再好不过,当即觅路自行回房。一路上遇到的人个个闪身让在一旁,神态十分恭谨。 石破天回到房中,正要向侍剑询问花万紫何以给陈香主关在牢里,何以她又要挺剑击刺自己,忽听得门外守卫的帮众传呼:“贝先生到。” 第1284章 侠客行(18) 石破天大喜,快步走到客厅,向贝海石道:“贝先生,刚才遇到了一件奇事。”当下将见到花万紫的情形说了一遍。 贝海石点点头,脸色郑重,说道:“帮主,属下向你求个情。狮威堂陈香主向来对帮主恭顺,于本帮又有大功,请帮主饶了他性命。”石破天奇道:“饶他性命?为什么不饶他性命?他人很好啊,贝先生,要是他生了什么病,你就想法子救他一救。”贝海石大喜,深深一揖,道:“多谢帮主开恩。”当即匆匆而去。 原来陈冲之送走花万紫后,即去请贝海石向帮主求情,赐给解药。贝海石翻开他眼皮察看,又搭他脉搏,知他中毒不深,心想:“只须帮主点头,解他这毒易如反掌。”他本来想石帮主既已下毒,自不允轻易宽恕,此人年纪轻轻,出手如此毒辣,倒是一层隐忧,不料一开口就求得了赦令,既救了朋友,又为帮中保留一份实力。这石帮主对自己言听计从,不难对付,日后大事到来,当可依计而行,谅无变故,其喜可知。 贝海石走后,石破天便向侍剑问起种种情由,才知当地名叫镇江,地当南北要冲,是长乐帮总舵的所在。当地距汴梁城、摩天崖已甚遥远,他如何远来此处等等情由,他自己固然不知,侍剑自也茫然无知。侍剑只道他大病之后,忘了前事,便向他解释:他石破天是长乐帮的帮主,长乐帮下分内三堂、外五堂,统率各路帮众。帮中高手甚多,近年来好生兴旺,如贝海石这等大本领的人物都投身帮中,可见得长乐帮的声势实力非同小可。至于长乐帮在江湖上干些什么事,跟雪山派有何仇嫌,侍剑只是个妙龄丫鬟,却也说不上来。 石破天只听得一知半解,他人虽聪明,究竟所知世务太少,于这中间的种种关键过节,没法串连得起来,沉吟半晌,说道:“侍剑姊姊,你们定是认错人了。我既然不是做梦,那个帮主便一定另外有个人。我只是个山中少年,那里是什么帮主了。” 侍剑笑道:“天下就算有容貌相同之人,也没像到这样子的。少爷,你最近练功夫,恐怕是震……震动了头脑,我不跟你多说啦,你休息一会儿,慢慢的便都记得起来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心里有好多不明白的事儿,都要问你。侍剑姊姊,你为什么要做丫鬟?”侍剑眼圈儿一红,道:“做丫鬟,难道也有人情愿的么?我自幼父母都去世了,无依无靠,有人收留了我,过了几年,将我卖到长乐帮来。本来说要我去堂子火坑里的,幸好窦总管要我服侍你,我就服侍你啦。”石破天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意的。那你去罢,我也不用人服侍,什么事我自己都会做。”侍剑急道:“我举目无亲的,叫我到那里去?窦总管知道你不要我服侍,把我再送到堂子里去给人欺侮,我还是死了的好。”说着泪水盈盈。 石破天道:“堂子里不好吗?我叫他不让你去就是了。”侍剑道:“你病还没好,我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再说,只要你不欺侮我,少爷,我是情愿服侍你的。”石破天道:“我的病倒好了。你不愿走,那就好极了,其实我心里也真盼望你别走。我怎会欺侮你?我是从来不欺侮人的。” 侍剑又好气,又好笑,抿嘴道:“你这么说,人家还道咱们的石大帮主当真改邪归正了。”见他一本正经的全无轻薄油滑之态,虽想这多半是他一时高兴,故意做作,但瞧着终究欢喜。 石破天沉吟不语,心想:“那个真的石帮主看来是挺凶恶的,既爱杀人,又爱欺侮人,个个见了他害怕。他还去抢人家老婆,可不知抢来干什么?要她煮饭洗衣吗?我……我可到底怎么办呢?唉,明天还是向贝先生说个明白,他们定是认错人了。”心中思潮起伏,一时觉得做这帮主,人人都听自己的话,倒也好玩;一时又觉冒充别人,当那真帮主回来之后,一定大发脾气,说不定便将自己杀了,可又危险得紧。 傍晚时分,厨房中送来八色精致菜肴,侍剑服侍他吃饭,石破天要她坐下来一起吃,侍剑胀红了脸,说什么也不肯。石破天只索罢了,津津有味的直吃了四大碗饭。 他用过晚膳,又与侍剑聊了一阵,问东问西,问这问那,几乎没一样事物不透着新奇。眼见天色全黑,仍无放侍剑出房之意。侍剑心想这少爷不要故态复萌,又起不轨之意,便即告别出房,顺手带上了房门。 石破天坐在床上,左右无事,便照十八个木偶身上的线路经脉又练了一遍功夫。 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窗格上得得得响了三下。石破天睁开眼来,只见窗格缓缓推起,一只纤纤素手伸了进来,向他招了两招,依稀看到皓腕尽处的淡绿衣袖。 石破天心中一动,记起那晚这个瓜子脸儿、淡绿衣衫的少女,于是跃下床来,奔到窗前,叫道:“姊姊!”窗外一个清脆的声音啐了一口,道:“怎么叫起姊姊啦,快出来罢!” 石破天推开窗子,跨了出去,眼前却无人影,正诡异间,突然眼前一黑,只觉一双温软的手掌蒙住了自己眼睛,背后有人格格一笑,跟着鼻中闻到一阵兰花般的香气。 石破天又惊又喜,知道那少女在和他闹着玩,他自幼在荒山之中,孤寂无伴,只一条黄狗作他的游侣,此刻突然有个年轻人和他闹玩,自是十分开心。他反手抱去,道:“瞧我不捉住了你。”那知他反手虽快,那少女却滑溜异常,这一下竟抱了个空。只见花丛中绿衫闪动,石破天抢上去伸手抓出,却抓到了满手玫瑰花刺,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从前面紫荆花树下探头出来,低声笑道:“傻瓜,别作声,快跟我来。”石破天见她身形一动,便也跟随在后。 那少女奔到围墙脚边,正要踊身上跃,黑暗中忽有两人闻声奔到,一个手持单刀,一个拿着两柄短斧,在那少女身前一挡,喝道:“站住!什么人?”便在这时,石破天已跟着过来。那二人是在花园中巡逻的帮众,一见到石破天和她笑嘻嘻的神情,忙分两边退下,躬身说道:“属下不知是帮主的朋友,得罪莫怪。”跟着向那少女微微欠身,表示赔礼之意。那少女向他们伸了伸舌头,向石破天一招手,飞身跳上了围墙。 石破天知道这么高的围墙自己可万万跳不上去,但见那少女招手,两个帮众又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总不能叫人端架梯子来爬将上去,当下硬了头皮,双脚一登,往上便跳,说也奇怪,脚底居然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道,呼的一声,身子竟没在墙头停留,轻轻巧巧的便越墙而过。 那两名帮众吓了一跳,大声赞道:“好功夫!”跟着听得墙外砰的一声,有什么重物落地,却原来石破天不知落地之法,竟摔了一交。那两名帮众相顾愕然,不知其故,自然万万想不到帮主轻功如此神妙,竟会摔了个姿势难看之极的仰八叉。 那少女却在墙头看得清清楚楚,吃了一惊,见他摔倒后一时竟不爬起,忙纵身下墙,伸手去扶,柔声道:“天哥,怎么啦?你病没好全,别逞强使功。”伸手在他胁下,将他扶起。石破天这一交摔得屁股好不疼痛,在那少女扶持之下,终于站起。那少女道:“咱们到老地方去,好不好?你摔痛了么?能不能走?” 石破天内功深湛,刚才这一交摔得虽重,片刻间也就不痛了,说道:“好!我不痛啦,当然能走!” 那少女拉着他右手,问道:“这么多天没见到你,你想我不想?”微微仰起了头,望着石破天的眼睛。 石破天眼前出现了一张清丽白腻的脸庞,小嘴边带着俏皮微笑,月光照射在她明澈的眼睛之中,宛然便是两点明星,鼻中闻到那少女身上发出的香气,不由得心中一荡,他虽于男女之事全然不懂,但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就算再傻,身当此情此景,对一个美丽的少女自然而然会起爱慕之心。他呆了一呆,说道:“那天晚上你来看我,可是随即就走了。我时时想起你。”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你失踪这么久,又昏迷了这许多天,可不知人家心中多急。这两天来,每天晚上我仍来瞧你,你不知道?我见你练功练得起劲,生怕打扰了你的疗伤功课,没敢叫你。” 石破天喜道:“真的么?我可一点不知道。好姊姊,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那少女突然间脸色一变,甩脱了他的手,嗔道:“你叫我什么?我……我早猜到你这么久不回来,定在外边跟什么……什么……坏女人在一起,哼!你叫人家‘好姊姊’叫惯了,顺口便叫到我身上来啦!”她片刻之前还在言笑晏晏,突然间变得气恼异常,石破天愕然不解,道:“我……我……” 那少女听他不自辩解,更加恼了,一伸手便扯住了他右耳,怒道:“这些日子中,你到底跟那一个贱女人在一起?你是不是叫她作‘好姊姊’?快说!快说!”她问一句“快说”,便用力扯他一下耳朵,连问三句,手上连扯三下。 石破天痛得大叫“啊哟”,道:“你这么凶,我不跟你玩啦!”那少女又用力扯他耳朵,骂道:“你想撇下我不理么?可没这么容易。你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快说!”石破天苦着脸道:“我是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啊,她睡在我房里……”那少女大怒,手中使劲,登时将石破天的耳朵扯出血来,尖声道:“我这就去杀死她。” 石破天惊道:“哎,哎,那是侍剑姊姊,她煮燕窝、煮人参小米粥给我吃,虽然小米粥煮得糊了,苦得很,可是她人很好啊,你……你可不能杀她。” 那少女两行眼泪本已从脸颊上流了下来,突然破涕为笑,“呸”的一声,用力又将他的耳朵一扯,说道:“我道是那个好姊姊,原来你说的是这个臭丫头。你骗我,油嘴滑舌的,我才不信呢。这几日每天晚上我都在窗外看你,你跟这臭丫头倒规规矩矩的,碰也没碰她,算你乖!”伸过手去,又去扯他耳朵。 石破天吓了一跳,侧头想避,那少女却用手掌在他耳朵上轻轻的揉了几下,笑问:“天哥,你痛不痛?”石破天道:“自然痛的。”那少女笑道:“活该你痛,谁叫你骗人?又古里古怪的叫我什么‘好姊姊’!”石破天道:“我听妈说,叫人家姊姊是客气,难道我叫错你了么?” 那少女横了他一眼道:“几时要你跟我客气了?好罢,你心中不服气,我也把耳朵给你扯还就是了。”说着侧过了头,将半边脸凑了过去。石破天闻到她脸上幽幽的香气,提起手来在她耳朵上捏了几下,摇头道:“我不扯。”问道:“那么我叫你什么才是?”那少女嗔道:“你从前叫我什么?难道连我名字也忘了?” 石破天定了定神,正色道:“姑娘,我跟你说,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你的什么天哥。我不是石破天,我是狗杂种。” 那少女一呆,双手按住了他肩头,将他身子扳转了半个圈,让月光照在他脸上,向他凝神瞧了一会,哈哈大笑,道:“天哥,你真会开玩笑,刚才你说得真像,可给你吓了一大跳,还道当真认错人。咱们走罢!”说着拉了他手,拔步便行。石破天急道:“我不是开玩笑,你真的认错了人。你瞧,我连你叫什么也不知道。” 那少女止步回身,右手拉住了他左手,笑靥如花,说道:“好啦,你定要扯足了顺风旗才肯罢休,我便依了你。我姓丁名珰,你一直便叫我‘叮叮当当’。你记起来了吗?”几句话说完,蓦地转身,飞步向前急奔。 石破天给她一扯之下,身子向前疾冲,脚下几个踉跄,只得放开脚步,随她狂奔,初时气喘吁吁的十分吃力,但急跑了一阵,内力调匀,脚下越来越轻,竟全然不用费力。 也不知奔出了多少路,只见眼前水光浮动,已到了河边,丁珰拉着他手,轻轻一纵,跃上泊在河边的一艘小船船头。石破天还不会运内力化为轻功,砰的一声,重重落在船头,船旁登时水花四溅,小船不住摇晃。 丁珰“啊”的一声叫,笑道:“瞧你的,想弄个船底朝天么?”提起船头竹篙,轻轻一点,便将小船荡到河心。 月光照射河上,在河心映出个缺了一半的月亮。丁珰的竹篙在河中一点,河中的月亮便碎了,化成一道道银光,小船向前荡了出去。 石破天见两岸都是杨柳,远远望出去才有疏疏落落的几家人家,夜深人静,只觉一阵阵淡淡香气不住送来,是岸上的花香?还是丁珰身上的芬芳? 小船在河中转了几个弯,进了一条小港,来到一座石桥之下,丁珰将小船缆索系在桥旁垂柳枝上。水畔垂柳枝叶茂密,将一座小桥几乎全遮住了,月亮从柳枝的缝隙中透进少许,小船停在桥下,真像是间天然的小屋一般。 石破天赞道:“这地方真好,就算是白天,恐怕人家也不知道这里有艘船停着。”丁珰笑道:“怎么到今天才赞好?”钻入船舱取出一张草席,放在船头,又取两副杯筷,一把酒壶,笑道:“请坐,喝酒罢!”再取了几盘花生、蚕豆、干肉,放在石破天面前。 石破天见丁珰在杯中斟满了酒,登时酒香扑鼻。谢烟客并不如何爱饮酒,只偶尔饮上几杯,石破天有时也陪着他喝些,但喝的都是白酒,这时取了丁珰所斟的那杯酒来,月光下但见黄澄澄、红艳艳地,一口饮下,一股暖气直冲入肚,口中有些辛辣、有些苦涩。丁珰笑道:“这是二十年的绍兴女儿红,味道可还好么?” 石破天正待回答,忽听得头顶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二十年的绍兴女儿红,味儿岂还有不好的?” 啪的一声,丁珰手中酒杯掉上船板,酒水溅得满裙都是。酒杯骨溜溜滚开,咚的一响,掉入了河中。她花容失色,全身发颤,拉住了石破天的手,低声道:“我爷爷来啦!” 第1285章 侠客行(19) 石破天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双脚垂在头顶,不住晃啊晃的,显然那人是坐在桥上,双脚从杨枝中穿下,只须再垂下尺许,便踏到了石破天头上。那双脚上穿着白布袜子,绣着寿字的双梁紫缎面鞋子。鞋袜都十分干净。 只听头顶那苍老的声音道:“不错,是你爷爷来啦。死丫头,你私会情郎,也就罢了。怎么将我辛辛苦苦弄来的二十年女贞陈绍,也偷出来给情郎喝?”丁珰强作笑容,说道:“他……他不是什么情郎,只不过是个……是个寻常朋友。”那老者怒道:“呸,寻常朋友,也抵得你待他这么好?连爷爷的命根子也敢偷?小贼,你给我滚出来,让老头儿瞧瞧,我孙女儿的情郎是怎么个丑八怪。” 丁珰左手捏住石破天右手手掌,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写字,嘴里说道:“爷爷,这个朋友又蠢又丑,爷爷见了包不喜欢。我偷的酒,又不是特地给他喝的,哼,他才不配呢,我是自己爱喝酒,随手抓了一个人来陪陪。” 她在石破天掌心中划的是“千万别说是长乐帮主”九个字,可是石破天的母亲没教他识字读书,谢烟客更没教他识字读书,他连个“一”字也不识得,但觉到她在自己掌心中乱搔乱划,不知她搞什么花样,痒痒的倒也好玩,听到她说自己“又蠢又丑”,又不配喝她的酒,不由得有气,将她的手一摔,便摔开了。 丁珰立即又伸手抓住了他手掌,写道:“有性命之忧,一定要听话”,随即用力在他掌上捏了几下,像是示意亲热,又像是密密叮嘱。 石破天只道她跟自己亲热,心下只觉欢喜,却不明所以,只听头顶的老者说道:“两个小家伙都给我滚上来。阿珰,爷爷今天杀了几个人啦?” 丁珰颤声道:“好像……好像只杀了一个。” 石破天心想:“我撞来撞去这些人,怎么口口声声的总是将‘杀人’两字挂在嘴边?” 只听得头顶桥上那老者说道:“好啊,今天我还只杀了一个,那么还可再杀两人。再杀两个人来下酒,倒也不错。” 石破天心想:“杀人下酒,这老公公倒会说笑话?”突觉丁珰握着自己的手松了,眼前一花,船头上已多了一个人。 只见这人须发皓然,眉花眼笑,是个面目慈祥的老头儿,但与他目光一触,登时不由自主的机伶伶打个冷战,这人眼中射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凶狠之意,叫人一见之下,便浑身感到一阵寒意,几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这老人嘻嘻一笑,伸手在石破天肩头一拍,说道:“好小子,你口福不小,喝了爷爷的二十年女贞陈绍!”他只这么轻轻一拍,石破天肩头的骨骼登时格格的响了好一阵,便似已尽数碎裂一般。 丁珰大惊,伸手攀住了那老人的臂膀,求道:“爷爷,你……你别伤他。” 那老人随手这么一拍,其实掌上已使了七成力道,本拟这一拍便将石破天连肩带臂的骨骼尽数拍碎,那知手掌和他肩膀相触,立觉他肩上生出一股浑厚沉稳的内力,不但护住了自身,还将手掌向上一震,自己若不是立时加催内力,手掌便会向上弹起,当场便要出丑。那老人心中的惊讶实不在丁珰之下,便即嘻嘻一笑,说道:“好,好,好小子,倒也配喝我的好酒。阿珰,斟几杯酒上来,是爷爷请他喝的,不怪你偷酒。” 丁珰大喜,素知爷爷目中无人,对一般武林高手向来都殊少许可,居然一见石破天便请他喝酒,委实大出意料之外。她对石破天情意缠绵,原认定他英雄年少,世间无双,爷爷垂青赏识,倒也丝毫不奇,只是听爷爷刚才的口气,出手便欲杀人,怎么一见面便转了口气,可见石郎英俊潇洒,连爷爷也为之倾倒。她一厢情愿,全没想到石破天适才其实已然身遭大难,她爷爷所以改态,全因察觉了对方内力惊人之故,他于这小子的什么“英俊潇洒”,丝毫没放在心上。何况石破天相貌虽不丑,却不见得有什么英俊,呆蠢则有之,“潇洒”两字更沾不上半点边儿。丁珰喜孜孜的走进船舱,又取出两只酒杯,先斟了一杯给爷爷,再给石破天斟上一杯,然后自己斟了一杯。 那老人道:“很好,很好!你这娃娃既给我阿珰瞧上了,定有点来历。你叫什么名字?”石破天道:“我……我……我……”这时他已知“狗杂种”三字是骂人的言语,对熟人说了倒也不妨,跟陌生人说起来却有些不雅,但除此之外更无旁的名字,因此连说三个“我”字,竟不能再接下去。那老人怫然不悦,道:“你不敢跟爷爷说么?”石破天昂然道:“那又有什么不敢?只不过我的名字不大好听而已。我名叫狗杂种。” 那老人一怔,突然间哈哈大笑,声音远远传了出去,笑得白胡子四散飞动,笑了好半晌,才道:“好,好,好,小娃娃的名字很好。狗杂种!” 石破天应道:“嗯,爷爷叫我什么事?” 丁珰启齿微笑,瞧瞧爷爷,又瞧瞧石破天,秋波流转,妩媚不胜。她听到石破天自然而然的叫她的爷爷为“爷爷”,那是承认和她再也不分彼此;又想:“我在他掌中写字,要他不可吐露身分,他居然全听了我的。以他堂堂帮主之尊,竟肯自认‘狗杂种’,为了我如此委屈,对我钟情之深,实已到了极处。” 那老人也心中大喜,连呼:“好,好!”心想自己一叫“狗杂种”,对方便即答应,这么一个功夫了得的少年居然在自己面前服服贴贴,不敢有丝毫倔强,自令他大为得意。 那老人道:“阿珰,爷爷的名字,你早跟你情郎说了罢?” 丁珰摇摇头,神态忸怩,道:“我还没说。” 那老人脸一沉,说道:“你对他到底是真好还是假好,为什么连自己的身分来历也不跟他说?说是假好罢,为什么偷了爷爷二十年陈绍给他喝不算,接连几天晚上,将爷爷留作救命之用的‘玄冰碧火酒’,也拿去灌在这小子的口里?”越说语气越严峻,到后来已声色俱厉,那“玄冰碧火酒”五字,说来更一字一顿,同时眼中凶光大盛。石破天在旁看着,也不禁栗栗危惧。 丁珰身子一侧,滚在那老人怀里,求道:“爷爷,你什么都知道了,饶了阿珰罢。”那老人冷笑道:“饶了阿珰?你说说倒容易。你可知道‘玄冰碧火酒’效用何等神妙,给你这么胡乱糟蹋了,可惜不可惜?” 丁珰道:“阿珰给爷爷设法重行配制就是了。”那老人道:“说来倒稀松平常。倘若说配制便能配制,爷爷也不放在心上了。”丁珰道:“我见他一会儿全身火烫,一会儿冷得发颤,想起爷爷的神酒兼具阴阳调合之功,才偷来给他喝了些,果然很有些效验。这么一喝再喝,不知不觉间竟让他喝光了。爷爷将配制的法门说给阿珰听,我偷也好,抢也好,定去给爷爷再配几瓶。”那老人道:“几瓶?哈哈,几瓶?等你头发白了,也不知是否能找齐这许多珍贵药材,给我配上一瓶半瓶。” 石破天听着他祖孙二人的对答,这才恍然,原来自己体内寒热交攻、昏迷不醒之际,丁珰竟然每晚偷了他爷爷珍贵之极的什么“玄冰碧火酒”来喂给自己服食,自己所以得能不死,多半还是她喂酒之功,那么她于自己实有救命的大恩,耳听得那老人逼迫甚紧,便道:“爷爷,这酒既是我喝的,爷爷便可着落在我身上讨还。我一定去想法子弄来还你,倘若弄不到,只好听凭你处置了。你可别难为叮叮当当。” 那老人嘻嘻一笑,道:“很好,很好!有骨气。这么说,倒还有点意思。阿珰,你为什么不将自己的身分说给他听。”丁珰脸现尴尬之色,道:“他……他一直没问我,我也就没说。爷爷不必疑心,这中间并无他意。” 那老人道:“没有他意吗?我看不见得。只怕这中间大有他意,有些大大的他意。小丫头的心事,爷爷岂有不知?你是真心真意的爱上了他,只盼这小子娶你为妻,但若将自己的姓名说了出来啊,哼哼,那就非将这小子吓得魂飞魄散不可,因此上你只要能瞒得一时,便是一时。哼,你说是也不是?” 那老人这番话,确是猜中了丁珰的心事。那老人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江湖上人物闻名丧胆,个个敬而远之,不愿跟他打什么交道,他却偏偏要人家对他亲热,只要对方稍现畏惧或是厌恶,他便立下杀手。丁珰好生为难,心想自己的心事爷爷早已一清二楚,倘若说谎,只有更惹他恼怒,将事情弄到不可收拾。但若把爷爷的姓名说了出来,十九会将石郎吓得从此不敢再与自己见面,那又怎生是好?霎时间忧惧交集,既怕爷爷一怒之下杀了石郎,又怕石郎知道了自己来历,这份缠绵的情爱就此化作流水,不论石郎或死或去,自己都不想活了,颤声道:“爷爷,我……我……” 那老人哈哈大笑,说道:“你怕人家瞧咱们不起,是不是?哈哈,丁老头威震江湖,我孙女儿居然不敢提他祖父名字,非但不以爷爷为荣,反以爷爷为耻,哈哈,好笑之极。”双手捧腹,笑得极是舒畅。 丁珰知道危机已在顷刻,素知爷爷对这“玄冰碧火酒”看得极重,自己既将这酒偷去救石郎的性命,又不敢提爷爷名字,他如此大笑,心中实已恼怒到了极点,当下咬了咬唇皮,向石破天道:“天哥,我爷爷姓丁。” 石破天道:“嗯,你姓丁,爷爷也姓丁。大家都姓丁,丁丁丁的,倒也好听。” 丁珰道:“他老人家的名讳上‘不’下‘三’,外号叫做那个……那个……‘一日不过三’!” 她只道“一日不过三”丁不三的名号一出口,石破天定然大惊失色,一颗心卜卜卜的跳个不住,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那知石破天神色自若,微微一笑,道:“爷爷的外号很好听啊。” 丁珰心头一震,登时大喜,却兀自不放心,只怕他说的是反话,问道:“为什么你说很好听?” 石破天道:“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好听。‘一日不过三’,有趣得很。” 丁珰斜眼看爷爷时,只见他捋胡大乐,伸手在石破天肩头又是一掌,这一掌中却丝毫未用内力,摇头晃脑的道:“你是我生平的知己,好得很。旁人听到了我‘一日不过三’的名头,卑鄙的便歌功颂德,胆小的则心惊胆战,向我戟指大骂的狂徒倒也有几个,只有你这小娃娃不动声色,反而赞我外号好听。很好,小娃娃,爷爷要赏你一件东西。让我想想看,赏你什么最好。” 他抱着膝头,呆呆出神,心想:“老子当年杀人太多,后来改过自新,定下了规矩,一日之中杀人不得超过三名。这样一来便有了节制,就算日日都杀三名,一年也不过一千,何况往往数日不杀,杀起来或许也只一人二人。好比那日杀雪山派弟子孙万年、褚万春,就只两个而已。另外再加一个,最多也不过三个。这‘一日不过三’的外号自然大有道理,只可惜江湖上的家伙都不明白其中的妙处。这少年对我不摆架子,不拍马屁,已可算十分难得,那也罢了,而他听到了老子的名号之后,居然还十分欢喜。老子年逾六十,什么人没见过?是真是假,一眼便知,这小子说我名号好听,可半点不假。”沉吟半晌,说道:“爷爷有三件宝贝,一是‘玄冰碧火酒’,已经给你喝了,那是要还的,不算给你。第二宝是爷爷的一身武功,娃娃学了自然大有好处。第三宝呢,就是我这个孙女儿阿珰了。这两件宝物可只能给一件。你是要学我武功呢,还是要我的阿珰?” 第六回 腿上的剑疤 丁不三这么一问,丁珰和石破天登时都呆了。 丁珰心头如小鹿乱撞,寻思:“爷爷一身武功当世少有敌手,石郎若得爷爷传授神功,此后纵横江湖,更加声威大震了。先前他说,他们长乐帮不久便有一场大难,十分棘手,他要是能学到我爷爷的武功,多半便能化险为夷。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江湖上大帮会的帮主,自是以功业为重,儿女私情为轻。”偷眼瞧石破天时,只见他满脸迷惘,显是拿不定主意。丁珰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石郎素来风流倜傥,一生之中不知有过多少相好。这半年虽对我透着特别亲热些,其实于我毕竟终也如过眼云烟。何况我爷爷名声如此之坏,虽然他长乐帮和石破天名声也好不到那里去,跟我爷爷总还差着老大一截。他既知我身分来历,又怎能再要我?”心里酸痛,眼中泪珠已滚来滚去。 丁不三催道:“快说!你别想捡便宜,想先学我功夫,再娶阿珰;要不然娶了阿珰,料想老子瞧着你是我孙女婿,自然会传武功给你。那决计不成。我跟你说,天下没一人能在丁不三面前弄鬼。你要了这样,不能再要那样,否则小命儿难保,快说!” 丁珰眼见事机紧迫,石郎只须说一句“我要学爷爷的武功”,自己的终身就此断送,忙道:“爷爷,我跟你实说了,他是长乐帮的帮主石破天,武林中也是大有名头的人物……”丁不三奇道:“什么?他是长乐帮帮主?这小子不像罢?”丁珰道:“像的,像的。他年纪虽轻,但长乐帮中的众英雄都服了他的,好像他们帮中那个‘着手成春’贝大夫,武功就很了不起,可也听奉他的号令。”丁不三道:“贝大夫也听他的话?不会罢?”丁珰道:“会的,会的。我亲眼瞧见的,那还会有假?爷爷武功虽然高强,但要长乐帮的一帮之主跟着你学武,这个……这个……”言下之意显然是说:“贝大夫的武功就不在你之下。石帮主可不能跟你学武功,还是让他要了我罢。” 石破天忽道:“爷爷,叮叮当当认错人啦,我不是石破天。”丁不三道:“你不是石破天,那么你是谁?”石破天道:“我不是什么帮主,不是叮叮当当的‘天哥’。我是狗杂种,狗杂种便是狗杂种。这名字虽然难听,可是,我的的确确是狗杂种。” 第1286章 侠客行(20) 丁不三捧腹大笑,良久不绝,笑道:“很好。我要赏你一宝,既不是为了你是什么瓦帮主、石帮主,也不是为了阿珰喜欢你还是不喜欢。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你是狗杂种也好、臭小子也好、乌龟王八蛋也好,丁不三看中了你,你就非要我的一宝不可。”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又向丁珰看看,心想:“这叮叮当当把我认作她的天哥,那个真的天哥不久定会回来,我岂不是骗了她,又骗了她天哥?但说不要她而要学武功,又伤了她的心。我还是一样都不要的好。”当下摇了摇头,说道:“爷爷,我已喝了你的‘玄冰碧火酒’,一时也难以还你,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给我的一宝罢!” 丁不三脸一沉,道:“不成,不成,那‘玄冰碧火酒’说过是要还的,你想赖皮,那可不成。你选好了没有,要阿珰呢,还是要武功?” 石破天向丁珰偷瞧一眼,丁珰也正在偷眼看他,两人目光接触,急忙都转头避开。丁珰脸色惨白,泪珠终于夺眶而出,依着她平时骄纵的脾气,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也必顿足而去,但在爷爷跟前,却半点威风也施展不出来,何况在这紧急当口,扭耳顿足,都适足以促使石破天选择习武,更万万不可,心头当真说不出的气苦。 石破天又向她一瞥,见她泪水滚滚而下,大是不忍,柔声道:“叮叮当当,我跟你说,你的确是认错了人。倘若我真是你的天哥,那还用得着挑选?自然是要……要你,不要学武功!” 丁珰眼泪仍如珍珠断线般在脸颊上不绝流下,但嘴角边已露出了笑容,说道:“你不是天哥?天下那里还有第二个天哥?”石破天道:“或许我跟你天哥的相貌,当真十分相像,以致大家都认错了。”丁珰笑道:“你还不认?好罢,容貌相似,天下本来也有的。今年年头,我跟你初相识时,你粗粗鲁鲁的抓住我手,我那时又不识你,反手便打,是不是了?” 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视,无从回答。 丁珰脸上又现不悦之色,嗔道:“你当真是一场大病之后全忘了呢,还是假痴假呆的混赖?”石破天搔了搔头皮,道:“你明明是认错了人,我怎知那个天哥跟你之间的事?”丁珰道:“你想赖,也赖不掉的。那日我双手都给你抓住了,心中急得很。你还嘻嘻的笑,伸过嘴……伸过嘴来想……想香我脸孔。我侧过头来,在你肩头狠狠的咬了一口,咬得鲜血淋漓,你才放了。你……你……解开衣服来看看,左肩上是不是有这伤疤?就算我真的认错了人,这个我……我口咬的伤疤,你总抹不掉的。” 石破天点头道:“不错,你没咬过我,我肩上自然不会有伤疤……”说着便解开衣衫,露了左肩出来。“咦!这……这……”突然间身子剧震,大声惊呼:“这可奇了!” 三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两排弯弯的齿痕,合成一张樱桃小口的模样。齿印结成了疤,反而凸了出来,显是人口所咬,其他创伤决不会结成这般形状的伤疤。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小娃娃想赖,终于赖不掉了。我跟你说,上得山多终遇虎,你到处招惹风流,总有一天会给一个女人抓住,甩不了身。这种事情,爷爷少年时候也上过大当。要不然这世上怎会有阿珰的爹爹,又怎会有阿珰?只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一生娶不到老婆,到老还是痴痴迷迷的,整日哭丧着脸,一副狗熊模样。好了,这些闲话也不用说了,如此说来,你是要阿珰了?” 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想不起什么时候曾给人在肩头咬了一口,瞧那齿痕,显而易见这一口咬得十分厉害,这等创伤留在身上,岂有忘记之理?这些日子来他遇到了无数奇事,但心中知道一切全因“认错了人”,唯独这一件事却实难索解。他呆呆出神,丁不三问他的话,竟一句也没听进耳里。 丁不三见他不作一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只道少年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承其事,哈哈一笑,便道:“阿珰,撑船回家去!” 丁珰又惊又喜,道:“爷爷,你说带他回咱们家去?”丁不三道:“他是我孙女婿儿,怎不带回家去?要是冷不防给他溜之大吉,丁不三今后还有脸做人么?你说他帮里有什么‘着手成春’贝大夫这些人,这小子倘若缩在窝里不出头,去抓他出来就不大容易了。” 丁珰笑咪咪的向石破天横了一眼,突然满脸红晕,提起竹篙,在桥墩上轻轻一点,小船穿过桥洞,直荡了出去。 石破天想问:“到你家里去?”但心中疑团实在太多,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小河如青缎带子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丁珰竹篙刺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漪涟,小船在青缎上平平滑了过去。有时河旁水草擦上船舷,发出低语般的沙沙声,岸上柳枝垂了下来,拂过丁珰和石破天的头发,像是柔软的手掌抚摸他二人头顶。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当又入了梦境。 小船穿过一个桥洞,又是一个桥洞,曲曲折折的行了良久,来到一处白石砌成的石级之旁。丁珰拾起船缆抛出,缆上绳圈套住了石级上的一根木桩。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纵身上了石级。 丁不三笑道:“今日你是娇客,请,请!” 石破天不知说什么好,迷迷糊糊的跟在丁珰身后,跟着她走进一扇黑漆小门,跟着她踏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弯弯曲曲石路,跟着她走进了一个月洞门,跟着她走进一座花园,跟着她来到一个八角亭子之中。 丁不三走进亭中,笑道:“娇客,请坐!” 石破天不知“娇客”二字是什么意思,见丁不三叫他坐,便即坐下。丁不三却携着孙女之手,穿过花园,远远的去了。 明月西斜,凉亭外的花影拖得长长地,微风动树,凉亭畔的一架秋千一晃一晃的颤抖。石破天抚着左肩上的疤痕,心下一片迷惘。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脚步细碎,两个中年妇人从花径上走到凉亭外,略略躬身,微笑道:“请新官人进内堂更衣。”石破天不知是什么意思,猜测要他进内堂去,便随着二人向内走去。 经过一处荷花池子,绕过一道回廊,随着两个妇人进了一间厢房。只见房里放着一大盘热水,旁边悬着两条布巾。一个妇人笑道:“请新官人沐浴。老爷说,时刻匆忙,没预备新衣,请新官人将就些,仍是穿自己的衣服罢。”二人吃吃而笑,退出房去,掩上了房门。 石破天心想:“我明明叫狗杂种,怎么一会儿变成帮主,一会儿成了天哥,叫作石破天也就罢了,这时候又给我改名叫什么‘娇客’、‘新官人’?” 他存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看来丁不三和丁珰对自己并无恶意,一盘热汤中散发着香气,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衣衫,便在盘中洗了个浴,精神为之一爽。 刚穿好衣衫,听得门外一个男子声音朗声说道:“请新官人到堂上拜天地。”石破天吃了一惊,“拜天地”三字他是懂的,一经联想,“新官人”三字登时也想起来了,小时候曾听母亲讲过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的事。他怔怔的不语,只听那男子又问:“新官人穿好衣衫了罢?”石破天道:“是。” 那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将一条红绸挂在他颈中,另一朵红绸花扣在他的襟前,笑道:“大喜,大喜。”扶着他手臂便向外走去。 石破天手足无措,跟着他穿廊过户,到了大厅上。只见厅上明晃晃地点着八根大红蜡烛,居中一张八仙桌上披了红色桌帏。丁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立。石破天一踏进厅,廊下三名男子便齐声吹起笛子。扶着石破天的那男子朗声道:“请新娘子出堂。” 只听得环佩叮咚,先前那两个中年女子扶着一个头兜红绸、身穿红衫的女子,瞧身形正是丁珰。那三个女子站在石破天右侧。烛光耀眼,兰麝飘香,石破天心中又胡涂,又害怕,却又欢喜。 那男子朗声赞道:“拜天!” 石破天见丁珰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犹豫间,那男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跪下来叩头。”又在他背上轻轻推了推。石破天心想:“看来是非拜不可。”当即跪下,胡乱叩了几个头。扶着丁珰的一个女子见他拜得慌乱,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男子赞道:“拜地!”石破天和丁珰转过身来,一齐向内叩头。那男子又赞道:“拜爷爷。”丁不三居中一站,丁珰先拜了下去,石破天微一犹豫,跟着便也拜倒。 那男子赞道:“夫妇交拜。” 石破天见丁珰侧身向自己跪下,脑子中突然清醒,大声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可真的不是什么石帮主,不是你的天哥。你们认错了人,将来可别……可别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说道:“这浑小子,这当儿还在说这些笑话!将来不怪,永远也不怪你!”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咱们话说在头里,咱们拜天地,是闹着玩呢,还是当真的?”丁珰已跪在地下,头上罩着红绸,突然听他问这句话,笑道:“自然是当真的。这种事……那有……那有闹着玩的?”石破天大声道:“今日你认错了人,可不管我事啊。将来你反悔起来,又来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可不成!” 一时之间,堂上堂下,尽皆粲然。 丁珰忍俊不禁,格格一声,也笑了出来,低声道:“我永不反悔,只要你待我好,决不变心而去爱上别的姑娘,我……我自然不会扭你耳朵,咬你肩膀。” 丁不三大声道:“老婆扭耳,天经地义,自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就是如此。有什么成不成的?我的乖孙女婿儿,阿珰向你跪了这么久,你怎不还礼?” 石破天道:“是,是!”当即跪下还礼,两人在红毡之上交拜了几拜。 那赞礼男子大声道:“夫妻交拜成礼,送入洞房。新郎新娘,百年好合,多子多孙,五世其昌。”登时笛声大作。一名中年妇人手持一对红烛,在前引路,另一妇人扶着丁珰,那赞礼男子扶着石破天,一条红绸系在两人之间,拥着走进了一间房中。 这房比之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所居要小得多,陈设也不如何华丽,但红烛高烧,东挂一块红绸,西贴一张红纸,虽是匆匆忙忙间胡乱凑拢,却也平添不少喜气。几个人扶着石破天和丁珰坐在床沿之上,在桌上斟了两杯酒,齐声道:“恭喜姑爷小姐,喝杯交杯酒儿。”嘻嘻哈哈的退了出去,将房门掩上了。 石破天心中怦怦乱跳,他虽不懂世务,却也知这么一来,自己和丁珰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他见丁珰端端正正的坐着,头上罩了那块红绸,一动也不动,隔了半晌,想不出什么话说,便道:“叮叮当当,你头上盖了这块东西,不气闷么?” 丁珰笑道:“气闷得紧,你把它揭了去罢!” 石破天伸两根手指捏住红绸一角,轻轻揭了下来,烛光之下,只见丁珰脸上、唇上胭脂搽得红扑扑地,明艳端丽,嫣然腼腆。石破天惊喜交集,目不转睛的向她呆呆凝视,说道:“你……你真好看。” 丁珰微微一笑,左颊上出现个小小的酒窝,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正在此时,忽听得丁不三在房外高处朗声说道:“今宵是小孙女于归的吉期,何方朋友光临,不妨下来喝杯喜酒。” 另一边高处有人说道:“在下长乐帮帮主座下贝海石,谨向丁三爷道安问好,深夜滋扰,甚是不当。丁三爷恕罪。” 石破天低声道:“啊,是贝先生来啦。”丁珰秀眉微蹙,竖食指搁在嘴唇正中,示意他不可作声。 只听丁不三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那一路偷鸡摸狗的朋友,却原来是长乐帮的人。你们喝喜酒不喝?可别大声嚷嚷的,打扰了我孙女婿、孙女儿的洞房花烛,要闹新房,可就来得迟了。”言语之中,好生无礼。 贝海石却不生气,咳嗽了几声,说道:“原来今日是丁三爷令孙千金出阁的好日子。我们兄弟来得鲁莽,没携礼物,失了礼数,改日登门送礼道贺,再叨扰喜酒。敝帮眼下有一件急事,要亲见敝帮石帮主,烦请丁三爷引见,感激不尽。若非为此,深更半夜的,我们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贸然闯进丁三爷的歇驾之所。”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了,不用跟丁老三这般客气。你说什么石帮主,便是我的新孙女婿狗杂种了,是不是?他说你们认错了人,不用见了。” 随伴贝海石而来的共有帮中八名高手,米横野、陈冲之等均在其内,听丁不三骂他们帮主为狗杂种,有几人喉头已发出怒声。贝海石却曾听石破天自己亲口说过几次,知道丁不三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只是帮主竟做了丁不三这老魔头的孙女婿,不由得暗暗担忧,说道:“丁三爷,敝帮此事紧急,必须请示帮主。我们帮主爱说几句笑话,那也是常有的。” 石破天听得贝海石语意甚为焦急,想起自己当日在摩天崖上寒热交困,幸得他救命,此后他又日夜探视,十分关心,此刻实不能任他忧急,置之不理,当即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大声叫道:“贝先生,我在这里,你们是不是找我?” 贝海石大喜,道:“正是。属下有紧急事务禀告帮主。”石破天道:“我是狗杂种,可不是你们的什么帮主。你要找我,是找着了。要找你们帮主,却没找着。”贝海石脸上闪过一缕尴尬的神色,道:“帮主又说笑话了。帮主请移驾出来,咱们借一步说话。”石破天道:“你要我出来?”贝海石道:“正是!” 丁珰走到石破天身后,拉住他衣袖,低声说道:“天哥,别出去。”石破天道:“我跟他说个明白,立刻就回来。”从窗子中毛手毛脚的爬了出去。 只见院子中西边墙上站着贝海石,他身后屋瓦上一列站着八人,东边一株栗子树的树干上坐着一人,却是丁不三,树干一起一伏,缓缓的抖动。 第1287章 侠客行(21)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有话要跟我孙女婿说,我在旁听听成不成?”贝海石沉吟道:“这个……”心想:“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岂不明白江湖上的规矩?我夤夜来见帮主,说的自是本帮机密,外人怎可与闻?早就听说此人行事乱七八糟,果然名不虚传。”便道:“此事在下不便擅专,帮主在此,一切自当由帮主裁定。” 丁不三道:“很好,很好,你把事情推到我孙女婿头上。喂,狗杂种,贝大夫有话跟你说,我想在旁听听,使得吗?”石破天道:“爷爷要听,打什么紧?”丁不三哈哈大笑,道:“乖孙子,孝顺孙儿。贝大夫,有话便请快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孙女儿洞房花烛,你这老儿在这里啰唆不停,岂不大煞风景?” 贝海石没料到石破天竟会如此回答,一言既出,势难挽回,心下老大不快,说道:“帮主,总舵有雪山派的客人来访。” 石破天还没答话,丁不三已插口道:“雪山派没什么了不起。” 石破天道:“雪山派?是花万紫花姑娘他们这批人么?” 武林中门派千百,石破天所知者只一个雪山派,雪山派中门人千百,他所熟识的又只花万紫一人,因此冲口而出便提她的名字。 随贝海石而来的八名长乐帮好手不约而同的脸现微笑,均想:“咱们帮主当真风流好色,今晚在这里娶新媳妇,却还是念念不忘的记着雪山派中的美貌姑娘。” 贝海石道:“有花万紫花姑娘在内,另外却还有好几个人。领头的是‘气寒西北’白万剑。此外还有八九个他的师弟,看来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 丁不三插口道:“白万剑有什么了不起!就算白自在这老匹夫自己亲来,却又怎地?贝大夫,老夫听说你的‘五行六合掌’功夫着实不坏,武林中大大有名,为什么一见白万剑这小子到来,便慌慌张张、大惊小怪起来?” 贝海石听他称赞自己的“五行六合掌”,心下不禁得意:“这老魔头向来十分自负,居然还将我的五行六合掌放在心上。”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这点儿微末武功,何足挂齿?我们长乐帮虽是小小帮会,却也不惧武林中那一门、那一派的欺压。只是我们和雪山派素无纠葛,‘气寒西北’却声势汹汹的找上门来,要立时会见帮主,请他等到明天,却也万万等不得,这中间多半有什么误会,因此我们要向帮主讨个主意。” 石破天道:“昨天花姑娘闯进总舵来,给陈香主擒住了,今天早晨已放了她出去。他们雪山派为这件事生气了?”贝海石道:“这件事或者也有点干系。但属下已问过了陈香主,他说帮主始终待花姑娘客客气气,连头发也没碰到她一根,也没追究她擅闯总舵之罪,临别之时还要请她吃燕窝,送银子,实在是给足雪山派面子了。但瞧‘气寒西北’的神色,只怕中间另有别情。” 石破天道:“你要我怎么样?”贝海石道:“全凭帮主号令。帮主说‘文对’,我们回去好言相对,给他们个软钉子碰碰;若说‘武对’,就打他们个来得去不得,谁教他们肆无忌惮的到长乐帮来撒野。要不然,帮主亲自去瞧瞧,随机应变,那就更好。” 石破天和丁珰同处一室,虽然欢喜,却也是惶恐之极,心下惴惴不安,不知洞房花烛之后,下一步将是如何,暗思自己不是她的真“天哥”,这场“拜天地成亲”,到头来终不免拆穿西洋镜,弄得尴尬万分,幸好贝海石到来,正好乘机脱身,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回去瞧瞧。他们如有什么误会,我老老实实跟他们说个明白便了。”回头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要去了。” 丁不三搔了搔头皮,道:“这个不大妙。雪山派的小子们来搅局,我去打发好了,反正我杀过他们两个弟子,和白老儿早结了怨,再杀几个,这笔帐还是一样算。” 丁不三杀了孙万年、褚万春二人之事,雪山派引为奇耻大辱,秘而不宣;石清、闵柔夫妇得知后也从没对人说起,因此江湖上全无知闻。贝海石一听之下,心想:“雪山派势力甚盛,不但本门师徒武功高强,且与中原各门派素有交情,我们犯不着无缘无故的树此强敌。长乐帮自己的大麻烦事转眼就到,实不宜另生枝节。”当即说道:“帮主要亲自去会会雪山派人物,那再好也没有了。丁三爷,敝帮的小事,不敢劳动你老人家的大驾。我们了结此事之后,再来拜访如何?”他绝口不提“喝喜酒”三字,只盼石破天回总舵之后,劝得他打消与丁家结亲之意。 丁不三怒道:“胡说八道,我说过要去,那便一定要去。我老人家的大驾,是非劳动不可的。长乐帮这件事,丁老三是管定了。” 丁珰在房内听着各人说话,猜想雪山派所以大兴问罪之师,定是自己这个风流夫婿见花万紫生得美貌,轻薄于她,十之八九还对她横施强暴,至于陈香主说什么“连头发也没碰到她一根”,多半是在为帮主掩饰,否则送银子也还罢了,怎地要请人家姑娘吃燕窝补身?又想今宵洞房花烛,他居然要赶去跟花万紫相会,将自己弃之不顾,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又听爷爷和贝海石斗口,渐渐说僵,当即纵身跃入院子,说道:“爷爷,石郎帮中有事,要回总舵,咱们可不能以儿女之私,误他正事。这样罢,咱祖孙二人便跟随石郎而去,瞧瞧雪山派中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石破天虽要避开洞房中的尴尬,却也不愿和丁珰分离,听她这么说,登时大喜,笑道:“好极,好极!叮叮当当,你和我一起去,爷爷也去。” 他既这么说,贝海石等自不便再生异议。各人来到河畔,坐上长乐帮驶来的大船,回归总舵。 贝海石在船上低声对石破天道:“帮主,你劝劝丁三爷,千万不可出手杀伤雪山派的来人,多结冤家,殊是无谓。”石破天点头道:“是啊,好端端地怎可随便杀人,那不是成了坏人么?” 一行来到长乐帮总舵。丁珰说道:“天哥,我到你房中去换一套男子衣衫,这才跟你一起,去见见那位花容月貌的花姑娘。”石破天大感兴趣,问道:“那为什么?”丁珰笑道:“我不让她知道我是你的娘子,说起话来方便些。”石破天听到她说“我是你的娘子”这六个字时,脸上神情又娇羞,又得意,不由得胸口为之一热,道:“很好,我同你换衣服去。” 丁不三道:“我也去装扮装扮,我扮作贵帮的一个小头目可好?”贝海石本不愿让雪山派中人知道丁不三与本帮混在一起,听他说愿意化装,正合心意,却不动声色,说道:“丁三爷爱怎样着,可请自便。” 丁不三祖孙二人随着石破天来到他卧室之中。推门进去时侍剑兀自睡着,她听到门响,“啊”的一声,从床上跳起,见到丁不三祖孙,大为惊讶。石破天一时难以跟她说明,只道:“侍剑姊姊,这两位要装扮装扮,你……帮帮他们罢。”深恐侍剑问东问西,这拜天地之事可不便启齿,说了这句话,便走进房外的花厅。 过得一顿饭时分,陈冲之来到厅外,朗声道:“启禀帮主,众兄弟已在虎猛堂中伺候帮主大驾。” 便在此时,丁珰掀开门帷,走了出来,笑道:“好啦,咱们去罢。”石破天眼前突然多了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少年男子,不由得一怔,只见丁珰穿了一袭青衫,头带书生巾,手中拿着一柄摺扇。石破天虽不知什么叫做“风流儒雅”,却也觉得她这般打扮,较之适才的新娘子服饰另有一番妩媚。丁不三却穿了一套粗布短衣,脸上搽满了淡墨,足下一双麻鞋,左肩高,右肩低,走路一跛一拐,神情十分猥葸。石破天乍看之下,几乎认不出来,隔了半晌,这才哈哈大笑,说道:“爷爷,你样子可全变啦。” 陈冲之低声道:“帮主,要不要携带兵刃?”石破天睁大了眼睛问道:“带什么兵刃,为什么要带兵刃?”陈冲之只道他问的是反话,忙道:“是!是!”当下当先引路,四个人来到虎猛堂中。 陈冲之推门进去,堂中数十人倏地站起,齐声说道:“参见帮主!”石破天万没料到厅门开处,厅堂竟如此宏大,堂中又有这许多人等着,不由得吓了一跳,见各人躬身行礼,既不知如何答礼,又不知说什么好,登时呆在门口,不由得手足无措。但见四周几桌上点着明晃晃的巨烛,数十名高高矮矮的汉子分两旁站立,居中空着一张虎皮交椅。大厅中这一股威严之气,登时将他这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慑住了,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双眼望着贝海石求援,只盼他指示如何应对。 贝海石抢到门边,扶着石破天的手臂,低声道:“帮主,咱们先坐定了,才请雪山派的朋友们进来。”石破天自是一切都听由他的摆布,在贝海石扶持下走到虎皮交椅前。贝海石低声道:“请坐!” 石破天茫然道:“我……坐在这里?”心里说不出的害怕,眼光不由自主的向丁珰望去,最好丁珰能拉着他手逃出大厅,逃得远远地,到什么深山野岭之中,再也别回到这地方来。丁珰却向他微微一笑。石破天从她眼色中感到一阵亲切之意,似乎听她在说:“天哥,不用怕,我便在你身边,若有什么难事,我总帮你。”他登时精神一振,心下又感激,又安慰,便在居中那张虎皮大椅上坐了下去。 石破天坐下后,丁不三和丁珰站在虎皮交椅之后,堂上数十条汉子一一按座次就座。 贝海石道:“众家兄弟,帮主这些日子中病得甚为沉重,幸得吉人天相,已大好了,只精神尚未全然复元。本来帮主还应安安静静的休养多日,方能亲理帮务,不料雪山派的朋友们却非见帮主不可,倒似乎帮主已然一病不起了似的。嘿嘿,帮主内功深湛,小小病魔岂能奈何得了他?帮主,咱们便请雪山派的朋友们进来如何?” 石破天“嗯”了一声,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贝海石道:“安排座位!西边的兄弟们都坐到东边来。”众人当即移动座位,坐到了东首。在堂下侍候的帮众上来,在西首摆开一排九张椅子。 贝海石道:“米香主,请客人来会帮主。”米横野应道:“是。”转身出去。 过不多时,听得厅堂外脚步声响。四名帮众打开大门。米横野侧身在旁,朗声道:“启禀帮主,雪山派众位朋友到来!” 贝海石低声道:“咱们出去迎接!”轻轻扯了扯石破天的衣袖。石破天道:“是么?”迟迟疑疑的站起身来,跟着贝海石走向厅口。 雪山派九人走进厅来,都穿着白色长衫,当先一人身材甚高,四十二三岁年纪,一脸英悍之色,走到离石破天丈许之地,突然站住,双目向他射来,眼中精光大盛,似乎要直看到他心中一般。石破天向他傻傻一笑,算是招呼。 贝海石道:“启禀帮主,这位是威震四陲、剑法无双,武林中大大有名的‘气寒西北’白万剑白大爷。” 石破天点点头,又傻里傻气的一笑,他只认得跟在白万剑身后最末一个的花万紫,笑道:“花姑娘,你又来了。” 此言一出,雪山派九人登时尽皆变色。花万紫更是尴尬,哼的一声,转过了头去。 白万剑是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长子,他们师兄弟均以“万”字排行,他名字居然叫到白万剑,足见剑法固然高出侪辈,而白自在对儿子的武功也确着实得意,才以此命名。他与“风火神龙”封万里合称“雪山双杰”,在武林中当真是好大的威名,这次若不是他亲来,贝海石也决不会夤夜赶到丁不三家中去将石破天请来。白万剑在外边客厅中候石破天延见,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心头已老大一股怒火,一碗茶冲了喝,喝了冲,已喝得与白水无异,早没半点茶味,好容易进得虎猛堂来,那帮主还是大模大样的居中坐在椅上,贝海石报了自己的名字向他引见,他连“久仰大名”之类的客气话半句不说,一开口便向花师妹招呼,如何不令白万剑气破了胸膛! 他登时便想:“瞧模样八成便是那小子,这几天四下打听,江湖上都说长乐帮石帮主贪淫好色,自然便是他了。这小子不将我放在眼里,却色迷迷的向花师妹献殷勤,大庭广众之间已是如此,花师妹陷身于此之时,自然更加大大不堪了。”总算他是大有身分之人,不愿立即发作,斜眼冷冷的向石破天侧视,口中不语,脸上神色显得大为不屑。 石破天又问:“花姑娘,你大腿上的剑伤好些了吗?还痛不痛?”这一问之下,花万紫登时满脸通红,其余八名雪山派弟子一齐按住剑柄。 贝海石忙道:“众位朋友远来,请坐,请坐。敝帮帮主近日身体不适,本来不宜会客,只冲着众位的面子,这才抱病相见,有劳各位久候,当真抱歉之至。” 白万剑哼的一声,大踏步走上去,在西首第一张椅坐下,耿万钟坐第二位,以下是王万仞、柯万钧等几人,花万紫坐在末位。 长乐帮中有几人嘻皮笑脸,甚是得意,心下想的是:“帮主一出口便讨了你们的便宜,关心你师妹的大腿,嘿嘿,你‘气寒西北’还不是无可奈何?” 贝海石陪了石破天回归原位,仆役奉上茶来。贝海石拱手道:“敝帮上下久仰雪山派威德先生、雪山双杰、以及众位朋友的威名,只是敝帮僻处江南,无由亲近。今日承白师傅和众家朋友枉顾,敝帮上下有缘会见西北雪山英雄,实是三生之幸。” 白万剑拱手还礼,道:“贝大夫着手成春,五行六合掌天下无双,在下一直仰慕得紧。贵帮众位朋友英才济济,在下虽不相识,却也早闻大名。”他将贝海石和长乐帮众都捧了几句,却绝口不提石破天。 贝海石诈作不知,谦道:“岂敢,岂敢!不知各位到镇江已有几日了?金山焦山去玩过了吗?改日让敝帮帮主作个小东,陪各位到市上酒家小酌一番,再瞧瞧我们镇江小地方的风景。”他随口敷衍,总是不问雪山派群弟子的来意。 第1288章 侠客行(22) 终于还是白万剑先忍耐不住,朗声说道:“江湖上多道贵帮石帮主武功了得,却不知石帮主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武功?” 长乐帮上下尽皆心中一凛,均想:“帮主于自己的武功门派从来不说,偶尔有人于奉承之余将话头带过去,他也总微笑不答。贝先生说他是前司徒帮主的师侄,但武功却全然不像。不知他此时是否肯说?” 石破天嗫嚅道:“这……这个……你问我武功么?我……我是一点儿也不会。” 白万剑听他这么说,心中先前存着三分怀疑也即消了,嘿嘿一声冷笑,说道:“长乐帮英贤无数,石帮主倘若当真不会武功,又如何作得群雄之主?这句话只好去骗骗小孩子了。想来石帮主羞于称述自己的师承来历,却不知是何缘故?” 石破天道:“你说我骗小孩子?谁是小孩子?叮叮当当,她……她不是小孩子,我也没骗她,我早跟她说过,我不是她的天哥。”他虽和白万剑对答,鼻中闻着身后丁珰的衣香,一颗心却全悬在她身上。 白万剑浑不知他说些什么叮叮当当,只道他心中有鬼,故意东拉西扯,本来阴沉的脸色更加板了起来,沉声道:“石帮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阁下在凌霄城中所学的武功,只怕还没尽数忘得干干净净罢?” 此言一出,长乐帮帮众无不耸然动容。众人皆知西域“凌霄城”乃雪山派师徒聚居之所,白万剑如此说,难道帮主曾在雪山派门下学过武功?这伙人如此声势汹汹的来到,莫非与他们门户之事有关? 石破天茫然道:“凌霄城?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来没学过什么武功。如果学过,那也不会忘得干干净净罢?” 这几句话连长乐帮群豪听来也觉大不对头。“凌霄城”之名,凡是武林中人,可说无人不知,他身为长乐帮帮主,居然诈作未之前闻,又说从未学过武功,如此当面撒谎,不免有损他身分体面,又有人料想,帮主这么说,必定另有深意。 在白万剑等人听来,这几句话更是大大的侮辱,显是将雪山派丝毫没放在眼里,把“凌霄城”三字轻轻的一笔勾销。王万仞忍不住大声道:“石帮主这般说,未免太过目中无人。在石帮主眼中,雪山派门下弟子是个个一钱不值了。” 石破天见他满脸怒容,料来定是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不是,不是的。我怎会说雪山派个个一钱不值。好像……好像……好像……”他在摩天崖居住之时,一年有数次随着谢烟客到小市镇上买米买盐,知道越值钱的东西越好,这时只想说几句讨好雪山派的话,以平息王万仞的怒气,但连说了三个“好像”,却举不出适当的例子。这几人中,耿万钟、柯万钧、王万仞等几个他在侯监集上曾经见过,但不知他们的名字,只花万紫一人比较熟悉,窘迫之下,便道:“好像花万紫花姑娘,就值钱得很,值得很多很多银子……” 呼的一声,雪山派九人一齐起立,跟着眼前青光乱闪,八柄长剑出鞘,除白万剑一人之外,其余八人各挺长剑,站成一个半圆,围在石破天身前。王万仞戟指骂道:“姓石的,你口出污言秽语,当真欺人太甚。我们雪山弟子虽身在龙潭虎穴之中,也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恶气!” 石破天见这九人怒气冲天,半点摸不着头脑,心想:“我说的明明是好话,怎么你们又生气了?”回头向丁珰道:“叮叮当当,我说错了话吗?”丁珰听得夫婿当众羞辱花万紫,知他全没将这美貌姑娘放在心上,自是喜慰之极,听他问及,当即抿嘴笑道:“我不知道。或许花姑娘不值很多很多银子,也未可知。”石破天点了点头,道:“就算花姑娘不值什么银子,便宜得很,大家买得起,那也不用生气啊!” 长乐帮群豪轰然大笑,均想帮主既这么说,那是打定主意跟雪山派大战一场了。有人便道:“贵了我买不起,倘若便宜,嘿嘿,咱们倒可凑合凑合……” 青光一闪,跟着叮的一声,却原来王万仞狂怒之下,挺剑便向石破天胸口刺去。白万剑随手抽出腰间长剑,轻轻挡开。王万仞手腕酸麻,长剑险些脱手,这一剑便递不出去。 白万剑喝道:“此人跟咱们仇深似海,岂能一剑了结?”唰的一声,还剑入鞘,沉声道:“石帮主,你到底认不认得我?” 石破天点点头,说道:“我认得你,你是雪山派的‘气寒西北’白万剑白师傅。”白万剑道:“很好,你自己做过的事,认也不认?”石破天道:“我做过的事,当然认啊。”白万剑道:“嗯,那么我来问你,你在凌霄城之时,叫什么名字?” 石破天搔了搔头,道:“我在凌霄城?什么时候我去过了?啊,是了,那年我下山来寻妈妈和阿黄,走过许多城市小镇,我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其中多半有一个叫做凌霄城了。” 白万剑寒着脸,仍一字一字的慢慢说道:“你别东拉西扯的装蒜!你的真名字,并不叫石破天!” 石破天微微一笑,说道:“对啦,对啦,我本来就不是石破天,大家都认错了我,毕竟白师傅了不起,知道我不是石破天。” 白万剑道:“你本来的真姓名叫做什么?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王万仞怒喝:“他叫做什么?他叫—狗杂种!” 这一下轮到长乐帮群豪站起身来,纷纷喝骂,十余人抽出了兵刃。王万仞已将性命豁出去了,心想我就是要骂你这狗杂种,纵然乱刀分尸,王某也不能皱一皱眉头。 那知石破天哈哈大笑,拍手道:“是啊,对啦!我本来就叫狗杂种。你怎知道?”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相顾,除贝海石、丁不三、丁珰等少数几人听他说过“狗杂种”的名字,余人都惊疑不定。白万剑却想:“这小子果然大奸大猾,实有过人之长,连如此辱骂也能坦然而受,并不动怒。城府深沉,委实了得!对他可要千万小心,半点轻忽不得。” 王万仞仰天大笑,说道:“哈哈,原来你果然是狗杂种,哈哈,可笑啊,可笑!”石破天道:“我叫做狗杂种有什么可笑?这名字虽然不好,但当年你妈妈要是叫你做狗杂种,你便也是狗杂种了。”王万仞怒喝:“胡说八道!”长剑挺起,使一招“飞沙走石”,内劲直贯剑尖,寒光点点,直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白万剑有心要瞧瞧石破天这几年来到底学到了什么奇异武功,居然年纪轻轻,便身为一帮之主,令得群豪贴服,这一次便不再阻挡,口中说道:“王师弟不可动粗。”身子离椅,作个阻拦之势,却任由王万仞从身旁掠过,连人带剑,直向石破天扑去。 石破天虽练成了上乘内功,但动手过招的临敌功夫却半点也没学过,眼见对方剑势来得凌厉之极,既不知如何闪避,亦不知怎生招架才好,手忙脚乱之间,自然而然的伸手向外推出。他身穿长袍,两只长袖向长剑上挥了出去。只听得喀喇一响,呼的一声,王万仞突然向后直飞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上了大门。 雪山派九人进入虎猛堂后,长乐帮帮众便将大门在外用木柱撑住了,以便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便是个瓮中捉鳖之势。这虎猛堂的大门乃坚固之极的梨木所制,镶以铁片,嵌以铜钉。王万仞背脊猛力撞在门上,跟着噗噗两响,两截断剑插入了自己肩头。 原来石破天双袖这一挥之势,竟将他手中长剑震为两截。王万仞为他内力的劲风所逼,气也喘不过来,全身劲力尽失,双臂顺着来势挥出,两截断剑竟反刺入身。他软软的坐倒在地,已动弹不得,肩头伤口中鲜血汩汩流出,霎时之间,白袍的衣襟上一片殷红。柯万钧和花万紫急忙抢过,一个探他鼻息,一个把他腕脉,幸好石破天内力虽强,却不会运使,王万仞只受外伤,性命无碍。 这么一来,雪山派群弟子固然又惊又怒,长乐帮群豪也是欣悦中带着极大诧异。群豪曾见帮主施展过武功,实不怎么了得,所以拥他为主,只为了他锐身赴难,甘愿牺牲一己而救全帮上下性命,再加贝海石全力扶持,众人畏惧石帮主,其实大半还是由于怕了贝海石之故,万料不到石帮主内力竟如此强劲。只贝海石暗暗点头,心中忧喜参半。 白万剑冷笑道:“石帮主,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辈份大小。犯上作乱,人人得而诛之。常言道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曾在我雪山派门下学艺,我这个王师弟好歹也是你的师叔,你向他下此毒手,到底是何道理?天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武功再强,难道能将普天下尊卑之分、师门之义,一手便都抹煞了么?” 石破天茫然道:“你说什么,我一句也不懂。我几时在你雪山派门下学过武艺了?” 白万剑道:“到得此刻,你仍然不认。你自称狗杂种,嘿嘿,你自甘下流,那没什么好说,可是你父母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侠义英雄,你也不怕辱没了父母的英名。你不认师父,难道连父母也不认了?” 石破天大喜,道:“你认识我爹爹妈妈?那真再好也没有了。白师傅,请你告诉我,我妈妈在那里?我爹爹是谁?”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脸上神色异常诚恳。 白万剑登时愕然,不知他如此装假,却又是什么用意,转念又想:“此人大奸大恶,实不可以常理度之。他为了遮掩自己身分,居然父母也不认了。他既肯自认狗杂种,自然连祖宗父母也早不放在心上了。”霎时间心下感慨万分,一声长叹,说道:“如此美质良材,偏偏不肯学好,当真可恨可叹。” 石破天吃了一惊,道:“白师傅,你说可恨可叹,我爹爹妈妈怎么了?”说时关怀之情见于颜色。 白万剑见他真情流露,却决非作伪,便道:“你既对你爹娘尚有悬念之心,还不算是丧尽了天良。你爹娘剑法通神,英雄了得,夫妻俩携手行走江湖,又会有什么凶险?” 长乐帮群豪相顾茫然,均想:“帮主的身世来历,我们一无所知,原来他父母亲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说什么‘剑法通神,英雄了得’。武林中当得起白万剑这八个字考语的夫妻可没几对啊,那是谁了?”贝海石登时便想:“难道他竟是玄素庄黑白双剑的儿子?这……这可有些麻烦了。” 这时王万仞在柯万钧和花万紫两人扶掖之下,缓过了气来,长长呻吟了一声。 石破天见他叫声中充满痛楚,甚是关怀,问道:“这位大哥为何突然向后飞了出去?好像是撞伤了?贝先生,你说他伤势重不重?” 这几句询问在旁人听来,无不认为他是有意讥刺,长乐帮中群豪倒有半数哈哈大笑。有的说道:“此人伤势说重不重,说轻恐怕也不轻。”有的道:“雪山派的高手声势汹汹,半夜三更前来生事,我道真有什么惊人艺业,嘿嘿,果然惊人之至,名不虚传。” 白万剑只作充耳不闻,朗声说道:“石帮主,我们今日造访,为的是你一人的私事,和别的朋友均没干系。雪山派弟子不愿跟人作无聊的口舌之争。石中玉,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认是不认?”石破天奇道:“石中玉?谁是石中玉,你要我认什么?” 白万剑道:“你师父风火神龙为了你的卑鄙恶行,以致断去了一臂,封师哥待你恩重如山,你心中可有丝毫内愧?”这几句说得甚是诚恳,只盼他天良发现,终于生出悔罪之心。 石破天对所听到的言语却句句不懂,又问:“风火神龙封师兄,他是谁?怎么为了我的卑鄙恶行而断去一臂?我……做了什么卑鄙恶行?” 白万剑听他始终不认,显是要逼着自己当众吐露爱女受辱、跳崖自尽的惨事,只气得目眦欲裂,唰的一声,拔剑出鞘,白光闪动,手腕一抖,剑光疾刺厅柱,秃的一响,长剑又还入了剑鞘,指着柱上的剑痕,朗声说道:“列位朋友,我雪山派剑法低微,不值方家一笑。但本派自创派祖师传下来的剑法,倘若侥幸刺伤对手,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形。本派的派名,便是由此而来。” 众人齐向柱子上望去,只见朱漆的柱上共有六点剑痕,布成六角,每一点都是雪花六出之形,甚是整齐。适才见他拔剑还剑,只一瞬间之事,那知他便在这一刹那中已在柱上连刺六剑,每一剑都凭手腕颤动,幻成雪花六出,手法之快实无与伦比。众人当王万仞给石破天内劲摔出后,对雪山派已没怎么放在眼里,但白万剑这一手剑法精妙,武林中罕见罕闻,有的不由得肃然起敬,有的更大声叫好。 白万剑抱拳道:“列位朋友之中,兵刃上胜过白某的,不知道有多少。白某岂敢班门弄斧,到贵帮总舵来妄自撒野?只有件事要请列位朋友作个见证。七年之前,敝派有个不成器的弟子,名叫石中玉,胆大妄为,和在下的廖师叔动手较量。我廖师叔为了教训于他,曾在他左腿上刺了六剑,每一剑都成雪花六出之形。本派剑法虽平庸无奇,但普天之下,并没第二派剑法能留下这等伤痕的。”说到这里,转头瞪视石破天,森然道:“石中玉,你欺瞒众人,不敢自暴身分,那么你将裤管捋起来,给列位朋友瞧瞧,到底你大腿上是否有这般的伤痕?是真是假,一见便知。” 石破天奇道:“你叫我捋起裤管来给大家瞧瞧?”白万剑道:“不错,倘若阁下腿上无此伤痕,那是白某瞎了眼睛,前来贵帮骚扰胡混,自当向帮主磕头赔罪。但若你腿上当真有此伤痕,那……那……那便如何?”石破天笑道:“要是我腿上真有这么六个剑疤,那可真奇了,怎么我自己全不知道?” 白万剑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见他说得满怀自信,不由得心下嘀咕:“此人定然是石中玉那小子。虽相隔数年,他长大成人之后相貌变了,神态举止也颇有不同,但面容一般无异。花师妹潜入此处察看,回来后一口咬定是他,难道咱们大伙儿都走了眼不成?”一时沉吟未答。 第1289章 侠客行(23) 陈冲之笑道:“你要看我们帮主腿上伤疤,我们帮主却要看贵派花姑娘大腿上的伤疤。这里人多,赤身露体的不便,不如让他两位同到内室之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仔仔细细的看上一看!”长乐帮群豪捧腹大笑,声震屋瓦。 白万剑怒极,低声骂道:“无耻!”身形一转,已站在厅心,喝道:“石中玉,你作贼心虚,不肯显示腿伤,那便随我上凌霄城去了断罢!”唰的一声,已拔剑在手。 石破天道:“白师傅又何必生气?你说我腿上有这般伤痕,我却说没有,那么大家瞧瞧便是,又打什么紧了?”说着抬起左腿,左脚踏在虎皮交椅的扶手上,捋起左脚的裤管,露出腿上肌肤。 大厅中登时鸦雀无声。突然间众人不约而同“哦”的一声,惊呼了出来。 只见石破天左腿外侧的肌肤之上,果然有六点伤疤,宛然都有六角,虽皮肉上的伤疤不如柱上的剑痕那般清晰,但六角之形,人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中间最惊讶的却是石破天自己,他伸手用力一擦那六个伤疤,果然是生在自己腿上,绝非伪造。他揉了揉眼睛,又再细看,腿上这六个伤疤实和柱上剑痕一模一样。 雪山派九人一十八只眼睛冷冷的凝望着他。 石破天捋着裤管,额头汗水一滴滴的流下来,他又摸摸肩头,喃喃道:“肩头、腿上都有伤疤,怎么别人知道,我……我自己都不知道?难道……我把从前的事都忘了?” 他瞧瞧贝海石,贝海石缓缓摇了摇头。他回头去望丁珰,丁珰皱着鼻子,向他笑着装个鬼脸。他又向丁不三瞧去,丁不三右手食中两指向前一送,示意动武杀人。 第七回 雪山剑法 陈冲之双手横托长剑,送到石破天身前,低声道:“帮主,不必跟他们多说,以武力决是非。胜的便对,败的便错。”他见白万剑剑法虽精,料想内力定然不如帮主,既然证据确凿,辩他不过,只好用武,就算万一帮主不敌,长乐帮人多势众,也要杀他们个片甲不回。 石破天随手接过长剑,心中兀自一片迷惘。 白万剑森然道:“石中玉听了:白万剑奉本派掌门人威德先生令谕,今日清理门户。这是雪山派本门之事,与旁人无涉。若在长乐帮总舵动手不便,咱们到外边了断如何?” 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道:“了……了什么断?”丁珰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低声道:“跟他打啊,你武功比他强得多,杀了他便是。”石破天道:“我……我不杀他,为什么要杀他?白师傅又不是坏人。”一面说,一面向前跨了两步。 白万剑适才见他双袖一拂,便将王万仞震得身受重伤,心想这小子离了凌霄城后,不知得逢什么奇遇,竟练成了这等深厚内功,旁的武功自也非同小可,那里敢有丝毫疏忽?长剑抖动,一招“梅雪争春”,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剑尖剑锋齐用,剑尖是雪点,剑锋乃梅枝,四面八方的向石破天攻了过来。 霎时之间,石破天眼前一片白光,那里还分得清剑尖剑锋?他惊惶之下,又是双袖向外乱挥,他空有一身浑厚内功,却丝毫不会运用,适才将王万仞摔出,不过机缘巧合而已,这时乱挥之下,力分则弱,何况白万剑的武功又远非王万仞之可比。但听得嗤嗤声响,他两只衣袖已遭白万剑长剑削落,跟着咽喉间微微一凉,已为剑尖抵住。 白万剑情知对方高手如云,尤其贝海石武功决不在自己之下,站在石破天身后那老者目中神光湛然,也必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身处险地,如何可给对方以喘息余暇?一招得手,立即抢上两步,左臂伸出,已将石破天挟在胁下,胳臂使劲,逼住了石破天腰间两处穴道,喝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了,日后登门赔礼!” 柯万钧等眼见师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时将王万仞负起,跟着向大门闯去。 陈冲之和米横野刀剑齐出,喝道:“放下帮主!”刀砍肩头,剑取下盘,向白万剑同时攻上。 白万剑长剑颤动,当当两声,将刀剑先后格开,虽说是先后,其间相差实只一霎。他觉察到敌刃上所含内力着实不弱,心想:“这两人武功已如此了得,长乐帮众好手并力齐上,我等九人非丧生于此不可。”身形晃动,贴墙而立,喝道:“那一个上来,兄弟只得先毙了石中玉,再和各位周旋。” 长乐帮群豪万料不到帮主如此武功,竟会一招之间便给他擒住,不由得都没了主意。 丁珰满脸惶急之色,向丁不三连打手势,要他出手。丁不三却笑了笑,心想:“这小子武功极强,在那小船之上,轻描淡写的便卸了我一掌,岂有轻易为人所擒之理?他此举定有用意,我何必强行出头,反而坏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热闹再说。”丁珰见爷爷笑嘻嘻的漫不在乎,心下略宽,但良人落入敌手,总是耽心。 这时柯万钧双掌抵门,正运内劲向外力推,大门外支撑的木柱给他推得吱吱直响,眼见大门便要给他推开。贝海石斜身而上,说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开门送客。”花万紫喝道:“退开了!”挥动长剑,护住柯万钧背心。 贝海石伸指便向剑刃上抓去。花万紫一惊:“难道你这手掌竟然不怕剑锋?”便这么稍一迟疑,眼见贝海石的手指已然抓到剑上,不料他手掌和剑锋相距尚有数寸,蓦地里屈指弹出,嗡的一声,花万紫长剑把捏不住,脱手落地。贝海石右手探出,一掌拍在她肩头。这两下兔起鹘落,变招之速,实不亚于刚才白万剑在柱上留下六朵剑花。 丁不三暗暗点头:“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真实本领。”但见他轻飘飘的东游西走,这边弹一指,那边发一掌,雪山派众弟子纷纷倒地,每人最多和他拆上三四招,便遭击倒。 白万剑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领教!”突然飞身而起,忽喇喇一声,冲破屋顶,挟着石破天飞了出去。 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领教?”跟着跃起,从屋顶的破洞中追出。只见寒光耀眼,头顶似有万点雪花倾将下来。他身在半空,手中又无兵刃,急切间难以招架,立时使一个千斤坠,硬生生的直堕下来。这一下看似平淡无奇,但在一瞬间将向上急冲之势转为下坠,其间只要有毫发之差,便已中剑受伤,大厅中一众高手看了,无不打从心底喝出一声采来。但白万剑便凭了这一招,已将石破天挟持而去。贝海石足尖在地下急蹬,跟着又穿屋追出。 丁珰大急,也欲纵身从屋顶的破孔中追出。丁不三抓住她手臂,低声道:“不忙!” 只听得砰砰、啪啪,响声不绝,屋顶破洞中瓦片泥块纷纷下坠。横卧在地的雪山派八弟子中,忽有一个瘦小人形急纵而起,快如狸猫,捷似猿猴,从屋顶破洞中钻了出去。 陈冲之反手挥刀,嗤的一声,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一寸之差,没砍下他的脚板来。群豪都是一楞,没想到雪山派中除白万剑外,居然还有这样一个高手,他遭贝海石击倒后,竟尚能脱身逃走。米横野深恐其余七人又再脱逃,一一补上数指。 这时长乐帮中已有十余人手提兵刃,从屋顶破洞中窜出,分头追赶。各人均想:“人家欺上门来,将我们帮主擒了去,若不截回,今后长乐帮在江湖上那里还有立足之地?虽将敌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偿帮主遭擒之辱。”又想:“只须将那姓白的绊住,拆得三招两式,众兄弟一拥而上,救得帮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人人奋勇,分头追赶。 四下里唿哨大作,长乐帮追出来的人愈来愈众。 白万剑一招间竟便将石破天擒住,自己也觉难以相信,穿破屋顶脱出之后,心下暗呼:“惭愧!”耳听得身后追兵喊声大作,手中抱着人难以脱身远走,纵目四望,见西首河上一道拱桥,此时更无余暇细想,便即扑向桥底,抱着石破天站在桥蹬石上,紧贴桥身。 过不多时,便听得长乐帮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啸来去,更有七八人踏着石桥,自桥南奔至桥北。白万剑打定了主意:“若我行迹给敌人发觉,说不得只好先杀了这小子。”只听得又有一批长乐帮中人沿河畔搜将过来。突然间河畔草丛中忽喇声响,一人向东疾驰而去。 白万剑听着此人脚步声,知是师弟汪万翼,心头一喜。汪万翼的轻功在雪山派中向称第一,奔行如飞,他此举显是意在引开追兵,好让自己乘机脱险。果然长乐帮群豪蜂拥追去。白万剑心想:“长乐帮中识见高明之士不少,岂能留下空隙,任我从容逸去?” 正迟疑间,只听得橹声夹着水声,东边摇来三艘敞篷船,两艘装了瓜菜,一艘则装满稻草,当是乡人一早到镇江城里来贩卖。三艘船首尾相贯,穿过拱桥。白万剑大喜,待最后一艘柴船经过身畔时,纵身跃起,连着石破天一齐落到稻草堆上。稻草积得高高的,几欲碰到桥底,二人轻轻落下,船上乡人全不知觉。白万剑带着石破天身子一沉,钻入了稻草堆中。 柴船驶到柴市,靠岸停泊,摇船的乡农迳自上茶馆喝茶去了。 白万剑从稻草中探头出来,见近旁无人,当即挟着石破天跃上岸来,见西首码头旁泊着一艘乌篷船,当即踏上船头,摸出一锭三两来重的银子,往船板一抛,说道:“船家,我这朋友生了急病,快送我们上扬州去。这锭银子是船钱,不用找了。”船家见了这么大一锭银子,大喜过望,连声答应,拔篙开船。乌篷船转了几个弯便迳向北航。 白万剑缩入船舱,他知这一带长乐帮势力甚大,稍露风声,群豪便会赶来,心下盘算:“我虽侥幸擒得了石中玉这小子,但将七名师弟、师妹都陷在长乐帮中,却如何搭救他们出险?”心下一喜一忧,生恐石破天装模作样,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伸指在他身上点上几处穴道,当乌篷船转入长江时,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四五十处穴道让他点过了。 白万剑道:“船家,你只管向下流驶去,这里又是五两银子。”船家大喜,说道:“多谢客官厚赏,只是小人的船小,经不起江中风浪,靠着岸驶,勉强还能对付。”白万剑道:“靠南岸顺流而下最好。” 驶出二十余里,白万剑望见南岸有座黄墙小庙,当即站在船头,纵声呼啸。庙中随即传出呼啸之声。白万剑道:“靠岸。”那船家将船驶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铺上跳板,白万剑早已挟了石破天纵跃而上。 白万剑刚踏上岸,庙中十余人已欢呼奔至,原来是雪山派第二批来接应的弟子。众人见他腋下挟着一个锦衣青年,齐问:“白师哥,这个是……” 白万剑将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愤然道:“众位师弟,愚兄侥幸得手,终于擒到了这罪魁祸首。大家难道不认得他了?” 众人向石破天瞧去,依稀便是当年凌霄城中那个跳脱调皮的少年石中玉。 众人怒极,有的举脚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个年长的弟子道:“大家可莫打伤了他。白师哥马到功成,可喜,可贺。”白万剑摇了摇头,道:“虽然擒得这小子,却失陷了七位师弟、师妹,其实是得不偿失。” 众人说着走进小庙。两名雪山弟子将石破天挟持着随后跟进。那是一座破败的土地庙,既没和尚,亦无庙祝。雪山派群弟子图这小庙地处荒僻,无人打扰,作为落脚联络之处。白万剑到得庙中,众师弟摆开饭菜,让他先吃饱了,然后商议今后行止。虽说是商议,但白万剑胸中早有成竹,一句句说出来,众师弟自尽皆遵从。 白万剑道:“咱们须得尽快将这小子送往凌霄城,去交由掌门人发落。七位师弟、师妹虽然陷敌,谅来长乐帮想到帮主在咱们手中,也不敢难为他们。张师弟、钱师弟、赵师弟三位是南方人,留在镇江城中,乔装改扮了,打探讯息。好在你们没跟长乐帮朝过相,他们认不出来。”张钱赵三人答应了。白万剑又道:“汪万翼汪师弟机灵多智,你们三个和他联络上后,全听他吩咐。可别自以为入门早过他,摆师兄的架子,坏了大事。”张钱赵三人对这位白师哥甚是敬畏,连声称是。 白万剑道:“咱们在这里等到天黑,东下到常州申浦再过长江,远兜圈子回凌霄城去。路程虽远些,长乐帮却决计料不到咱们会走这条路。这时候他们一定都已追过江北去了。”他对长乐帮甚为忌惮,言下也毫不掩饰。 白万剑在四下察看了一周,众同门又聚在庙中谈论。他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次来到中原,虽然烧了玄素庄,擒得逆徒石中玉,但孙、褚两位师弟死于非命,耿师弟他们又陷于敌手,实大折本派的锐气,归根结底,总是愚兄统率无方。” 众同门中年纪最长的呼延万善说道:“白师哥不必自责,其实真正原因,还是众兄弟武功没练得到家。大伙儿一般受师父传授,可是本门中除白师哥、封师哥两位之外,都只学了师尊武学的一点儿皮毛,没学到师门功夫的精义。”他虽年长,因入门较迟,排行仍在白万剑之后。 另一个胖胖的弟子闻万夫道:“咱们在凌霄城中自己较量,都自以为了不起啦,不料到得外面来,才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白师哥,咱们要等到天黑才动身,左右无事,请你指点大伙儿几招。”众师弟齐声附和。 白万剑道:“爹爹传授众兄弟的武功,全然一模一样,不存半分偏私。你们瞧,封师哥练功比我勤勉,他功夫便在我之上。”闻万夫道:“师父绝无偏私,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做兄弟的太蠢,领会不到其中诀窍。”白万剑道:“此去凌霄城,途中未必太平无事,多学一招剑法,咱们的力量便增了一分。呼延师弟、闻师弟,你们两个便过过招。赵师弟、钱师弟,你们到外边守望,见到有甚动静,立即传声通报。”赵钱二人心想白师哥要点拨师弟们剑法,自己偏偏无此眼福,心中老大不愿,却又不敢违抗师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第1290章 侠客行(24) 呼延万善和闻万夫打起精神,各提长剑,相向而立。闻万夫站在下首,叫道:“呼延师哥请!”呼延万善倒转剑柄,向白万剑一拱手,道:“请白师哥点拨。”白万剑点了点头。呼延万善剑尖倏地翻上,斜刺闻万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剑法中的一招“老枝横斜”。 凌霄城内外遍植梅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的雪山派祖师又生性爱梅,是以剑法中夹杂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干的形态,古朴飘逸,兼而有之。梅树枝干以枯残丑拙为贵,梅花梅萼以繁密浓聚为尚,因而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长剑一交上手,有时招式古朴,有时剑点密集,剑法一转,便见雪花飞舞之姿,朔风呼号之势,出招迅捷,宛若梅树在风中摇曳不定,而塞外大漠飞沙、驼马奔驰的意态,在两人的身形中亦偶尔一现。 石破天这时给点了穴道,抛在一旁,谁也不来理会。他百无聊赖之际,便观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二人拆解剑法。他内功已颇精湛,拳术剑法却一窍不通,眼看两人你一剑来、我一剑去,攻守进退,甚为巧妙,于其中理路自全无所知,只觉两人斗得紧凑,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又看一会,觉两人两柄长剑刺来刺去,宛如儿戏,明明只须再向前送,便可刺中了对手,总是力道已尽,倏然而止,功亏一篑。他想:“他们师兄弟练剑,又不是当真要杀死对方,自然不会使尽了。” 忽听得白万剑喝道:“且住!”缓步走到殿中,接过呼延万善手中长剑,比划了一个姿式,说道:“这一招只须再向前递得两寸,便已胜了。”石破天心道:“是啊!白师傅说得很对,这一剑只须再前刺两寸,便已胜了。那位呼延师傅何以故意不刺?”呼延万善点头道:“白师哥指教得是,只小弟这一招‘风沙莽莽’使到这里,内力已尽,再也没法刺前半寸。” 白万剑微微一笑,说道:“内力修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但内力不足,可用剑法上的变化补救。本派的内功秘诀,老实说未必有特别的过人之处,比之少林、武当、峨嵋、昆仑诸派,虽说各有所长,毕竟雪山一派创派的年月尚短,可能还不足以与已有数百年积累的诸大派相较。但本派剑法之奇,实说得上海内无双。诸位师弟在临敌之际,便须以我之长,攻敌之短,不可与人比拚内力,力求以剑招之变化精微取胜。” 众师弟一齐点头,心想:“白师哥这番话,果然是说中了我们剑法中最要紧的所在。” 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少年时得遇机缘,在雪山中碰巧杀了一条大蟒异蛇,食了蛇胆蛇血,内力斗然间大进,抵得常人五六十年修练之功。他雪山派的内功法门本来平平无奇,白自在的内力却在少林、武当的高手之上。然而这等蛇胆蛇血,终究是可遇而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内力虽强,门下诸弟子却在这一关上大大欠缺了。威德先生要强好胜,从来不向弟子们说起本门的短处。雪山派在凌霄城中闭门为王,众弟子也就以为本派内功外功都当世无敌。直至此番来到中原,连续失利,白万剑坦然直告,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当下白万剑将剑法中的精妙变化,一招一式的再向各人指点。呼延万善与闻万夫拆招之后,换上两名师弟。两人比过后,白万剑命呼延万善、闻万夫在外守望,替回赵钱二人。众人经过了一番大阅历,深切体会到只须有一招剑法使得不到家,立时便是生死之分,无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霄城时那样单为练剑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剑法都大同小异。石破天人本聪明,再听白万剑不断点拨,当第七对弟子拆招时,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剑法,石破天已大致明白。虽然招法的名称雅致,他既不明其意,便无法记得,而剑法中的精妙变化也未领悟,但对方剑招之来,如何拆架,如何反击,依据白万剑所教,他心中所想像的已颇合雪山派剑法要旨。 众人全神贯注的学剑,学者忘倦,观者忘饥,待得一十八名雪山弟子尽数试完,九对弟子已将这路剑法反来覆去的试演了九遍,石破天也已记得了十之六七。 忽然呛啷一响,白万剑掷下长剑,一声长叹。众师弟面面相觑,不知他此举是何含意。只见他眼光转向躺在地下的石破天,黯然道:“这小子入我门来,短短两三年内,便领悟到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学了十年、二十年的许多师伯、师叔,招式之纯自然不如,机变却大有过之。本派剑法原以轻灵变化为尚,有此门徒,封师哥固然甚为得意,掌门人对他也青眼有加,期许他光大本派。唉……唉……唉……”连叹三声,惋惜之情见于颜色。 “气寒西北”白万剑武功固高,识见亦超人一等,今日指点十八名师弟练了半天剑,均觉这些师弟为资质所限,便再勤学苦练,也已难期大成,想到本派后继无人,甚觉遗憾。适才一瞥眼间,见石中玉目光所注,确是剑招该指之处,但拆招的师弟却出剑错了,显然不及石中玉的机变明悟,心想石中玉本是个千中之选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学好。他此刻沉浸于剑法变幻之中,一时忘了师门之恨,家门之辱,不由得大为痛心。 石破天见他瞧向自己的目光中含着极深厚的爱护情意,虽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下却不禁暗暗感激。 土地庙中一时沉寂无声。过了片刻,白万剑右足在地下长剑的剑柄上轻轻一点,那剑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跃入他手中。他提剑在手,缓步走到中庭,朗声道:“何方高人降临?便请下来一叙如何?” 雪山众弟子都吓了一跳,心道:“长乐帮的高手赶来了?怎地呼延万善、闻万夫两个在外守望,居然没出声示警?来者毫无声息,白师哥又如何知道?” 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庭中已多了两人,一个男子全身黑衣,另一个妇人身穿雪白衣裙,只腰系红带、鬓边戴了一朵大红花,显得不是服丧。两人都背负长剑,男子剑上飘的是黑穗,妇人剑上飘的是白穗。两人跃下,同时着地,只发出一声轻响,已然先声夺人,更兼二人英姿飒爽,人人瞧着都是心头一震。 白万剑倒悬长剑,抱剑拱手,朗声道:“原来是玄素庄石庄主夫妇驾到。” 跃下的两人正是玄素庄庄主石清、闵柔夫妇。石清脸露微笑,抱拳说道:“白师兄光临敝庄,愚夫妇失迎,未克稍尽地主之谊,抱歉之至。” 和石清夫妇在侯监集见过面的雪山弟子都已失陷于长乐帮总舵,这一批人却都不识,听得是他夫妇到来,不禁心下嘀咕:“咱们已烧了他的庄子,不知他已否知道?”不料白万剑单刀直入,说道:“我们此番自西域东来,本来为的是找寻令郎。当时令郎没能找到,在下一怒之下,已将贵庄烧了。” 石清脸上笑容丝毫不减,说道:“敝庄原建造得不好,白师兄瞧着不顺眼,代兄弟一火毁去,好得很啊,好得很!还得多谢白师兄手下留情,将庄中人丁先行逐出,没烧死一鸡一犬,足见仁心厚意。” 白万剑道:“贵庄家丁仆妇又没犯事,我们岂可无故伤人?石庄主何劳多谢?” 石清道:“雪山派群贤向来对小儿十分爱护,只恨这孩子不学好,胡作非为,有负白老前辈和封师兄、白师兄一番厚望。愚夫妇既甚感激,又复惭愧。白老前辈安好?白老夫人安好?”说到这里,和闵柔一齐躬身为礼,向他父母请安。 白万剑弯腰答礼,说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却因令郎之故,不在凌霄城中。”说到这里,不由得忧形于色。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举屈指难数,江湖上人人钦仰。此番出外小游散心,福体必定安康。”白万剑道:“多谢石庄主金言,但愿如此。只家母年事已高,风霜江湖,为人子的不能不耽心挂怀。”石清道:“这是白师兄的孝思。为人子的孝顺父母,为父母的挂怀子女,原是人情之常。子女纵然行为荒谬不肖,为父母的痛心之余,也只有带回去狠狠管教。” 白万剑听他言语渐涉正题,便道:“石庄主夫妇是武林中众所仰慕的英侠,玄素庄大厅上悬有一匾,在下记得写的是‘黑白分明’四个大字。料来说的是石庄主夫妇明辨是非、主持公道的侠义胸怀,却不单是说两位黑白双剑纵横江湖的威风。” 石清道:“不错。‘侠义胸怀’四字,愧不敢当。但想咱们学武之人,于这是非曲直之际总当不可含糊。但不知‘黑白分明’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处?”白万剑一楞,随即泰然道:“在下劈破之后,已经烧了!” 石清道:“很好!小儿拜在雪山派门下,倘若犯了贵派门规,原当任由贵派师长处置,或打或杀,做父母的也不得过问,这是武林中的规矩。愚夫妇那日在侯监集上,将黑白双剑交在贵派手中,言明押解小儿到凌霄城来换取双剑,此事该是有的?” 白万剑和耿万钟、柯万钧等会面后,即已得悉此事。当日耿万钟等双剑遭夺,初时料定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但随即遇到那一群狼狈逃归的官差轿夫,详问之下,得悉轿中人一老一小,形貌打扮,显是携着那小乞丐的摩天居士谢烟客。白万剑素闻谢烟客武功极高,行踪无定,要夺回这对黑白双剑,实是极大难事,此刻听石清提及,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红,道:“不错,尊剑不在此处,日后自当专诚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说道:“白师兄此言,可将石某忒也看得轻了。‘黑白分明’四字,也不是石某夫妇才讲究的。你们既已将小儿扣押住了,又将石某夫妇的兵刃扣住不还,却不知是武林中那一项规矩?”白万剑道:“依石庄主说,该当如何?”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孩子不能要剑,要了剑便不能要人。” 白万剑原是个响当当的脚色,信重然诺,黑白双剑在本派手中失去,实对石清有愧,按理说不能再强辞夺理,作口舌之争。但他曾和耿万钟等商议,揣测或许石清与谢烟客暗中勾结了,交剑之后,便请谢烟客出手夺去。何况石中玉害死自己独生爱女,既已擒住祸首,岂能凭他一语,便将人交了出去?当即说道:“此事在下不能自专,石庄主还请原谅。至于贤夫妇的双剑,着落在白万剑身上奉还便了。白某要是无能,交不出黑白双剑,到贵庄之前割头谢罪。”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更无转圜余地。 石清知道以他身分,言出必践,他说还不出双剑,便以性命来赔,在势不能不信。但眼睁睁见到独生爱儿躺在满是泥污的地下,说什么也要救他回去。闵柔一进殿后,一双眼光便没离开过石破天的身上。她和爱子分别已久,乍在异地相逢,只想扑上去将他搂在怀中,亲热一番,眼中泪水早已滚来滚去,差一点要夺眶而出,任他白万剑说什么话,她都听而不闻。只她向来听从丈夫主张,因而站在石清身旁,始终不发一言。 石清道:“白师兄言重了!愚夫妇的一对兵刃,算得什么?岂能跟白师兄万金之躯相提并论?只是咱们在江湖上行走,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雪山派剑法虽强,人手虽众,却也不能仗势欺人,既要了剑,却又要人!白师兄,这孩子今日愚夫妇要带走了。”他说到这个“了”字,左肩微微一动,那是招呼妻子拔剑齐上的讯号。 寒光一闪,石清、闵柔两把长剑已齐向白万剑刺去。双剑刺到他胸前一尺之处,忽地凝立不动,便如猛然间僵住了一般。石清说道:“白师兄,请!”他夫妇不肯突施偷袭,白万剑若不拔剑招架,双剑便不向前击刺。 白万剑目光凝视双剑剑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闵柔手中长剑跟着向后一缩,仍和他胸口差着这么一尺。白万剑陡地向后滑出一步,当石清夫妇的双剑跟着递上时,只听得叮叮两声,白万剑已持剑还击,三柄长剑颤成了三团剑花。石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长剑,闵柔使的本是银白色长剑,此刻夫妇二人使的是一对青钢剑,碧油油地泛出绿光。三剑一交,霎时间满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对白师哥的剑法向来慑服,心想他虽以一敌二,仍必操胜算,各人抱剑在手,都贴墙而立,凝神观斗。初时但见石清、闵柔夫妇分进合击,一招一式,都妙到巅毫,拆到六七十招后两人出招越来越快,已看不清剑招。白万剑使的仍是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众弟子练惯之下,看来已觉平平无奇,但以之对抗石清夫妇精妙的剑招,时守时攻,本来毫不出奇的一招剑法,在他手下却生出了极大威力。 殿上只点着一枝蜡烛,火光黯淡,三个人影夹着三团剑光,却耀眼生花,炽烈之中又夹着令人心为之颤的凶险,往往一剑之出,似乎只毫发之差,便会血溅神殿。剑光映着烛火,三人脸上时明时暗。白万剑脸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闵柔亦不减平时的温雅娴静。单瞧三人的脸色气度,便和适才相互行礼问安时并没分别,但剑招狠辣,显是均以全力拚斗。 当石清夫妇来到殿中,石破天便认出闵柔就是在侯监集上赠他银两的和善妇人。他夫妇一进殿来,便和白万剑说个不停,跟着便拔剑相斗,始终没时候让石破天开口相认,至于他三人说些什么,石破天却一句也不懂,只知石清要向白万剑讨还两把剑,又有一个孩子什么的。黑白双剑他是知道的,却全没想到三人所争原来是为了自己。 石破天适才见到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试剑,这时见三人又拔剑动手,既无一言半语叱责喝骂,神色间又十分平静,只道三人还是和先前一般的研讨武艺,七十二路雪山派剑法他早看得熟了,这时在白万剑手中使出来轻灵自然,矫捷狠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旷神怡。 第1291章 侠客行(25) 看了一会,再转而注视石清夫妇的剑法,便即发觉三人的剑路大不相同。石清是大开大阖,端严稳重;闵柔却随式而转,使剑如带。两夫妇所使剑法招式并无不同,但一刚一柔、一阳一阴,一直一圆、一速一缓,运招使式的内劲全然相反,但一与白万剑长剑相遇,两夫妇的剑招又似相辅相成,凝为一体。他夫妇在上清观学艺时本是同门师兄妹,学艺时互生情愫,当时合使剑法之际便已有心心相印之意,其后结褵二十余载,从未有一日分离,也从未有一日停止练剑,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剑法阴阳离合的体会,武林中更无另外两人能与之相比。这般剑法上的高深道理,石破天自然半点不懂。 石清夫妇的剑法内劲,分别和白万剑在伯仲之间,两个打一个,白万剑早非对手,只是白万剑的剑法中有一股凌厉的狠劲,闵柔生性斯文,出招时往往留有三分余地,三个人才拚斗了这么久。但别看闵柔一股娇怯怯的模样,剑法之精,殊不在丈夫之下。白万剑只斗到七十招时,便接连两次险些为闵柔剑锋扫中,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只是他生性刚强,纵然丧生在他夫妇剑底,也宁死不屈,但攻守之际,不免越来越落下风。 雪山派中的几名弟子看出情势不对,一人大声叫道:“两个打一个,太不成话了。石庄主,你有种便和白师哥单打独斗,若要群殴,我们也就一拥而上了。” 石清一笑,说道:“风火神龙封师兄在这儿么?封师兄若在,原可和白师兄联手,咱们四个人比剑玩玩。”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雪山派群弟子中除了封万里,余人未必能与白万剑联手出剑。眼前敌手只白万剑一人,自己夫妇占了很大便宜,但独生爱子若给他携上凌霄城去,那里还能活命?何况这庙中雪山派几近二十人,也可说自己夫妻两人斗他十余人,至于除白万剑一人之外其余都是庸手,又谁叫他雪山派中不多调教几个好手出来? 白万剑听他提到封万里,心下大怒:“封师哥只为收了教了你的小鬼儿子为徒,这才给爹爹斩去一臂,亏你还有脸提到他?”但高手比武不可丝毫乱了心神,白万剑本已处境窘迫,这一发怒,一招“明驼骏足”使出去时不免招式稍老。石清登时瞧出破绽,举剑封挡,内力运到剑锋之上,将白万剑的来剑微微一黏。白万剑忙运劲滑开,便只这么电光石火的一个空隙,闵柔长剑已从空隙中穿了进去,直指白万剑胸口。 白万剑双目一闭,知道此剑势必穿心而过,无可招架。那知闵柔长剑只递到离他胸口三寸之处,立即缩回。夫妇俩并肩向后跃开,嚓的一声响,双剑同时入鞘,一言不发。 白万剑睁开眼来,脸色铁青,心想对方饶了我性命,用意再也明白不过,那是要带了他们儿子走路,自己落败,如何再能穷打烂缠,又加阻拦?何况即使再斗,双拳难敌四手,终究斗他夫妇不过,想起爱女为他夫妇的儿子所害,自己率众来到中原,既将七名师弟妹失陷在长乐帮中,石中玉得而复失,而生平自负的雪山剑法又敌不过玄素双剑,一生英名付于流水,霎时间万念俱灰,怔怔的站着,也不作一声。 这时呼延万善、闻万夫已得讯回庙,眼见师哥落败,齐声呼道:“他们以多斗少,难道咱们便不能学样?”十八人各挺长剑,从四面八方向石清、闵柔夫妇攻了上去。 石清道:“白师兄,我夫妇联手,虽略占上风,胜败未分,接招!”说着挺剑向白万剑刺去。以白万剑的身分,适才对方既饶了自己性命,决不能再行索战,但石清自己发剑,却可招架,心道:“好,我和你一对一的决一死战。”当即举剑格开,斜身还招。 白万剑和石清这一斗上手,情势又自不同,适才他以一敌二,处处受到牵制,防守固极尽严密之能事,反击剑招却难尽情发挥,攻击石清时要防到闵柔来袭,剑刺闵柔时又须回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呼应。这时一人斗一人,单剑对单剑,他又耻于适才之败,登时将这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得淋漓尽致,全力进击。 石清暗暗吃惊:“‘气寒西北’名下无虚,果是当世一等一的剑士!”提起精神,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心道:“要教你知道我上清观剑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命儿子拜在你派门下,乃是另有深意。你别妄自尊大,以为我石清便不如你白万剑了。” 二人这一拚斗,当真棋逢敌手。白万剑出招迅猛,剑招纵横。石清却端凝如山,法度严谨。白万剑连变十余次剑招,始终占不到丝毫上风,心下也暗暗惊异:“此人剑法之高,更在他所享声名之上,然则他何以命他儿子拜在本派门下?”又想:“适才我比剑落败,还可说双拳难敌四手,现下单打独斗,若再输得一招半式,雪山派当真声名扫地了。我非得制住他的要害,也饶他一命不可,否则奇耻难雪。”他一存着急于求胜之心,出招时不免行险。石清暗暗心喜:“你越急于求胜,只怕越易败在我手里。” 十余招过去,果然白万剑连遇险招,他心中一凛,立时收慑心神,去奇诡而行正道,改急攻为争先着,到此地步,两人才真的是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轩轾。 石破天在一旁看着二人相斗,虽不明其中道理,却也看得出了神。 石清和白万剑也斗得浑忘了身周情事,待拆到二百余招之后,白万剑心神酣畅,只觉今日之斗实为平生一大快事,早将刚才给闵柔一剑制住之耻抛在脑后。石清也深以遇此劲敌为喜。两人自然而然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敌意渐去,而切磋之心越来越盛,各展绝技,要看对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斗之时,殿中叮叮当当之声响成一片,这时却唯有双剑撞击的铮铮之声。斗到分际,白万剑一招“暗香疏影”,剑刃若有若无的斜削过来。石清低赞一声:“好剑法!”竖剑一立,双剑相交。两人所使的这一招上都运上了内劲,啪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青钢剑竟尔折断。他手中长剑甫断,左边一剑便递了上来。石清左手接过,一招“左右逢源”,长剑自左至右的在身前划了一弧,以阻对方继续进击。 白万剑退后一步,说道:“此是石庄主剑质较劣,并非剑招上分了输赢。石庄主若有黑剑在手,宝剑焉能折断?倒是兄弟的不是了。”刚说了这句话,突然间脸色大变,这才发觉站在石清左首递剑给他的乃是闵柔,本派十八名师弟,却横七竖八的躺得满地都是。 原来当白万剑全神贯注的与石清斗剑之时,闵柔已将雪山派十八名弟子一一刺伤倒地。每人身上所受剑伤都极轻微,但闵柔的内力从剑尖上传了过去,直透穴道,竟使众人中剑后再也动弹不得。这是闵柔剑法中的一绝。她宅心仁善,不愿杀伤敌人,是以别出心裁,将上清观的打穴法融化在剑术之中。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虽说是中剑,实则是受了她内力点穴,只不过她内力未臻上乘,否则剑尖碰到对方穴道,便可制敌而不使其皮肉受伤。 闵柔手中长剑一递给丈夫,足尖轻拨,从地下挑起一柄雪山派弟子脱落的长剑,握在手中,站在丈夫左侧之后三步,随时便能抢上夹击。 白万剑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寻思:“我和石清说什么也只能斗个平手,石夫人再加入战团,旧事重演,还打什么?”黯然说道:“只可惜封师哥不在这里,否则封白二人联手,当可和贤伉俪较量一场。今日败势已成,还有什么可说?” 石清道:“不错,日后遇到风火神龙……”一句话没说完,想起封万里为了儿子石中玉之故,臂膀为他师父所斩,日后纵然遇到,也不能比剑了,登时住口,不再继续往下说,脸上不禁深有惭色,丝毫不以夫妇联手打败雪山派十九弟子为喜。 石破天见白万剑脸色铁青,显是心中痛苦之极,而石清、闵柔均有同情和惋惜之色,心想:“雪山派这十八个师弟都是笨蛋,没一个能帮他和石庄主夫妇两个斗两个,好好的比一场剑,当真十分扫兴。”想起白万剑适才凝视自己时大有爱惜之意,寻思:“白师傅对我甚好,那位石夫人给过我银子,待我也不错。他们要比剑,却少一个对手,有一位封师哥什么的,偏偏不在这里,大家都不开心。我虽然不会什么剑法,但刚才看也看熟了,帮他们凑凑热闹也好。”当即站起,学着白万剑适才的模样,足尖在地下一柄长剑的剑柄上一点,内力到处,那剑呼的一声,跃将起来。他毛手毛脚的抢着抓住剑柄,笑道:“你们少了一个人,比不成剑,我来跟白师傅联手,凑个兴儿。不过我是不会的,请你们指点。” 白万剑和石清夫妇见他突然站起,都大吃一惊。白万剑心想自己明明已点了他全身数十处穴道,怎么忽然间能迈步行动,定是闵柔在击倒本派十八弟子后,便去解开他穴道。石清、闵柔料想白万剑既将他擒住,定然便点了他重穴,怎么竟会走过来?闵柔叫道:“玉……”那一声“玉儿”只叫得一个字,便即住口,转眼向丈夫瞧去。 石破天遭白万剑点了穴道,躺在地下已有两个多时辰。本来白万剑点了旁人穴道,至少要六个时辰方得解开,可是石破天内功深厚,虽不会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个时辰,各处所封穴道在他内力自然运行之下,不知不觉的便解开了。他浑浑噩噩,全然不知,只觉本来手足麻木,不会动弹,后来慢慢的都会动了。 白万剑大声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联剑?要试试你在雪山派所学的剑法?” 石破天心想:“我确是看你们练剑而学到了一些,就只怕学错了。”便点了点头,道:“我学的也不知学对了没有,请白师傅和石庄主、石夫人教我。”说着长剑斜起,站在白万剑身侧,使的正是雪山剑法中一招“双驼西来”。 石清、闵柔夫妇一齐凝视石破天,他们自送他上凌霄城学剑,已有多年不见,此刻异地重逢,中间又渗着许多爱怜、喜悦、恼恨、惭愧之情,当真百感交集。夫妇俩见儿子长得高了,身子粗壮,脸上虽有风尘憔悴之色,却也掩不住一股英华飞逸之气,尤其一双眸子精光灿然,便似体内蕴蓄有极深的内力一般。 石清身为严父,想到武林中的种种规矩,这不肖子大坏玄素庄门风,令他夫妇在江湖上羞于见人,这几年来,他夫妇只暗中探访他踪迹,从不和武林同道相见。他此刻见到父母,居然不上前拜见,反要比试武艺,单此一事,足见雪山派说他种种轻佻不端的行迳当非虚假,不由得暗暗切齿,只他向来极沉得住气,又碍于在白万剑之前,一时不便发作。 闵柔却是慈母心肠,欢喜之意,远过恼恨。她本来生有两子,次子为仇家所害惨死,伤心之余,将疼爱两子之心都移注在这长子石中玉身上。她常对丈夫为儿子辩解,说雪山派一面之辞未必可信,定是儿子在凌霄城中受人欺凌,给逼得无可容身,多半还是白自在的孙女恃宠而骄,欺压得他狠了,因而愤而反抗。否则他小小年纪,怎会做出这种贪淫犯上的事来?何况白家的女孩儿当时只十二三岁,中玉也不会对这样的小姑娘胡作非为。数年中风霜江湖,一直没得到儿子的讯息,她时时暗中饮泣,总耽心儿子已葬身于西域大雪山中,又或膏于虎狼之吻,此刻乍见爱子,他便真有天大过犯,在慈母心中早就一切都原谅了。见他提剑而出,步履轻健,身形端稳,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将他搂在怀里,好好的疼他一番。她知这个儿子从小便狡狯过人,既说要和白万剑联手比剑,定然另有深意,她深恐丈夫恼怒之下,出声叱责,又想看看儿子这些年来武功进境到底如何,当即说道:“好啊,咱们四个便二对二的研讨一下武功,反正是点到为止,也没什么相干。”语音柔和,充满了爱怜之意,只心下激动,话声却也颤了。 石清向妻子斜视了一眼,点了点头。闵柔性子和顺,什么事都由丈夫作主,自来不出什么主意,但她偶尔说什么话,石清倒也总不违拗。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来是急于要瞧儿子的武功,二来是要白万剑输得心服,谅来石中玉小小年纪,就算聪明,剑法也高不过那些给闵柔点倒的雪山派众师叔,何况他决计不会真的帮着白万剑出力与父母相抗。 白万剑却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剑法和我联手抗敌,便承认是雪山派弟子。不论这场比剑结果如何,只须我不为你一家三人所杀,待得取出雪山派掌门人令符,你便非得跟我回山不可。石清夫妇若再阻挠,那更是坏了武林规矩。”当下长剑一举,说道:“是二对二也好,是三对一也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双剑的手下败将,再来舍命陪君子便是。”他已定下死志,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围攻逼迫,那便说什么也要杀了石中玉,只须不求自保,舍命杀他谅来也办得到。 石破天见他长剑剑尖微颤,斜指石清,当是似攻实守,便道:“那么是由我抢攻了。”长剑也是微颤,向石清右肩刺去,一招刺出,陡然间剑气大盛。这一剑去势并不甚急,但内力到处,只激得风声嗤嗤而响,剑招是雪山剑法,内力之强却远非白万剑所能及。 白万剑、石清、闵柔三人同时不约而同的低声惊呼:“咦!” 第1292章 侠客行(26) 石破天这一剑刺出,白万剑初见便微生卑视之意,心想:“你这一招‘云横西岭’,右肘抬得太高,招数易于用老;左指部位放得完全不对,不含伸指点穴的后着;左足跨得前了四寸,敌人若施反击,便不惧你抬左足踢他胫骨……”他一眼之间,便瞧出了石破天这一招中八九处错失,但霎时之间,卑视立时变为错愕。石破天这一招剑气之劲,当真生平罕见,只有父亲酒酣之余,向少数几名得意弟子试演剑法之时,出剑时才有如此嗤嗤声响,但那也要在三四十招之后,内力渐渐凝聚,方能招出生风。石破天这般起始发剑便有疾风厉声,难道剑上装有哨子之类的古怪物事么? 他这念头只是一转,便知所想不对,只见石清“咦”了一声之后,举剑封挡,喀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长剑立时断为两截。上半截断剑直飞出去,插入墙中,深入数寸。 石清只觉虎口一热,膀子颤动,半截剑也险些脱手。他虽恼恨这个败子,但练武之人遇上了武功高明之士,忍不住会生出赞佩的念头,一个“好”字当下便脱口而出。 石破天见石清的长剑断折,却吃了一惊,叫声:“啊哟!”立即收剑,脸上露出歉仄和关怀之意。这时他脸向烛火,这般神色都教石清、闵柔二人瞧在眼里。夫妇二人心中都闪过一丝暖意:“玉儿毕竟还是个孝顺儿子!” 石清抛去断剑,用足尖又从地下挑起一柄长剑,说道:“不用顾忌,接招罢!”唰的一剑,向石破天左腿刺去。石破天毕竟从来没练过剑术,内力虽强,在进攻时尚可发威力,一遇上石清这种虚虚实实、忽左忽右的剑法,却那里能接得住?一招间便慌了手脚,总算心念转得甚快,手忙脚乱的使招“苍松迎客”,横剑挡去。 石清长剑略斜,剑锋已及他右腿,倘若眼前这人不是他亲生儿子,而是个须杀之而后快的死敌,这一剑已将石破天右腿斩为两截。他长剑轻轻一抖,闵柔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叫:“师哥!”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时,但见裤管上已让划开一道破口,却没伤到皮肉,他歉然笑道:“多谢你手下留情,我的剑法学得全然不对,比你可差得远了!” 他这句话出于真心,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语入白万剑耳中,直是一万个不受用,心道:“你向父亲说你剑法比他差得甚远,岂非明明在贬低雪山派剑法?又说学得全然不对,便是说我们雪山派藏私,没好好教你。只一句话,便狠狠损了雪山派两下。白万剑但教一口气在,岂能受你这小子奚落折辱?” 石清也眉头微蹙,心想:“师妹老说玉儿在雪山派中必受师叔、师兄辈欺凌,我想白老前辈为人正直,封万里肝胆侠义,既收我儿为徒,决不能亏待了他。但瞧他使这两招剑法,姿式已然不对,中间更破绽百出,如何可以临敌?似乎他在凌霄城中果然没学到什么真实武功。他先一剑内力强劲之极,但这份内力与雪山派定然绝无干系,便威德先生自己也未必有此造诣,必是他另有奇遇所致。到底如何,须得追究个水落石出,日后也好分辩是非曲直。”当下说道:“来来来,大家不用有什么顾忌,好好的比剑。”左手捏个剑诀,向前一指,挺剑向白万剑刺去。 白万剑举剑格开,还了一剑。 闵柔便伸剑向石破天缓缓刺去,她故意放缓了去势,好让儿子不致招架不及。石破天见她这一剑来势甚缓,想起当年侯监集上赠银之情,咧开了嘴向她一笑,又点头示谢,这才提剑轻轻一挡。闵柔见他神情,只道他是向母亲招呼,心中更喜,回剑又向他腰间掠去。石破天想了一想:“这一招最好是如此拆解。”当下使出一招雪山剑法,将来剑格开。 闵柔见他剑法生疏之极,出招既迟疑,递剑时手法也是嫩极,不禁心下难过:“雪山派这些剑客们自命侠义不凡,却如此的教我儿剑法!”于是又变招刺他左肩。她每一招递出,都要等石破天想出了拆解之法,这才真的使实,倘若他一时难以拆解,她便慢慢的等待。这那是比剑?比之师徒间的喂招,她更多了十二分慈爱,十二分耐心。 十余招后,石破天信心渐增,拆解快了许多。闵柔心中暗喜,每当他一剑使得不错,便点头嘉许。石破天早看出她在指点自己使剑,倘若闵柔不点头,那便重使一招,闵柔如认为他拆解不善,仍会第三次以同样招式进击,总要让他拆解无误方罢。 这边厢石清和白万剑三度再斗,两人于对方的功力长短,心下均已了然,更不敢有丝毫怠忽。数招之后,两人都已重行进入全神专注、对周遭变故不闻不见的境界,闵柔和石破天如何拆招、是真斗还是假斗、谁占上风谁处败势,石白二人固无暇顾及,却也无法顾及,在这场厘毫不能相差的拚斗中,只要那一个稍有分心,立时非死即伤。 闵柔于指点石破天剑法之际,却尽有余暇去看丈夫和白万剑的厮拚。她静听丈夫呼吸悠长,知他内力仍然充沛,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眼见石破天一剑又一剑的将雪山剑法演完,七十二路剑法中忘却了二十来路,于是又顺着他剑法的路子,诱导他再试一遍。 石破天第二遍再试,比之第一次时便已颇有进境,居然能偶尔顺势反击,拆解之时也快了些。他堪堪把学到的四十几路剑法第二次又将拆完,闵柔见丈夫和白万剑仍在激斗,心想:“把这套剑拆完后,便该插手相助,不必再跟这白万剑纠缠下去,带了玉儿走路便是。”眼见石破天一剑刺来,便举剑挡开,跟着还了一招,料想这一招的拆法儿子已经学会,定会拆解妥善,岂知便在此时,眼前陡然一黑,原来殿上的蜡烛点到尽头,蓦地熄了。 闵柔一剑刺出,见烛光熄灭,立时收招。不料石破天没半分临敌经验,眼前一黑,不向后退,反迎了上去,想要和闵柔叙旧,谢她教剑之德,这一步踏前,正好将身子凑到了闵柔剑上。 闵柔只觉兵刃上轻轻一阻,已刺入人身,大惊之下,抽剑向后掷去,黑暗中伸臂抱了石破天,惊叫:“刺伤了你吗?伤在那里?伤在那里?”石破天道:“我……我……”连声咳嗽,说不出话来。闵柔急晃火摺,见石破天胸口满是鲜血,她本来极有定力,这时却吓得呆了,心下惶然一片,仰头向石清道:“师哥,怎……怎么办?” 石清和白万剑在黑暗之中仍凭着对方剑势风声,剧斗不休。待得闵柔晃亮火摺,哀声叫嚷,石清斜目一瞥,见石破天受伤倒地,妻子惊惧已极,毕竟父子关心,心中微微一乱。便这么稍露破绽,白万剑已乘隙而入,长剑疾指,刺向石清心口,这一招制其要害,石清要待拆架,已万万不及。 白万剑长剑递到离对方胸口八寸之处,立即收剑。适才闵柔在剑法上制他死命之后,回剑不刺,现下他一命还一命,也在制住对方要害之后撤剑,从此谁也不亏负谁。 石清挂念儿子伤势,也不暇去计较这些剑术上的得失荣辱,忙俯身去看石破天的剑伤,只见他胸口鲜血缓缓渗出,显是这一剑刺得不深。原来闵柔反应极快,剑尖甫触人体,立即缩回。石清、闵柔正自心下稍慰,只见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已指住石破天的咽喉。 只听白万剑冷冷的道:“令郎辱我爱女,累得她小小年纪,投崖自尽,此仇不能不报。两位要是容我带他上凌霄城去,至少尚有二月之命,但若欲用强,我这一剑便刺下去了。” 石清和闵柔对望一眼。闵柔不由得打个寒噤,知道此人言出必践,等他这一剑刺下,就算夫妇二人合力再将他毙于剑底,也已于事无补。石清使个眼色,伸手握住妻子手腕,纵身便窜出殿外。闵柔将出殿门时回过头来,向躺在地下的爱儿再瞧一眼,眼色又温柔,又悲苦,便这么一瞬之间,她手中火摺已然熄灭,殿中又黑漆一团。 白万剑侧身听着石清夫妇脚步远去,知他夫妇定然不肯干休,此后回向凌霄城的途中,定将有无数风波、无数恶斗,但眼前是暂且不会回来了,回想适才的斗剑,实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奇险,倘若那蜡烛再长得半寸,这姓石的小子非给他父母夺去不可。 他定了定神,吁了一口气,伸手到怀中去摸火刀火石,却摸了个空,这才记得去长乐帮总舵之前已交给了师弟闻万夫,以免激斗之际多所累赘,高手过招,相差只在毫发之间,身上轻得一分就灵便一分。当下到躺在身旁地下的一名师弟怀中摸到了火刀、火石、火纸,打着了火,待要找一根蜡烛,突然一呆,脚边的石中玉竟已不知去向。 他惊愕之下,登时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全身寒毛直竖,口中只叫:“有鬼,有鬼!”若不是鬼怪出现,这石中玉如何会在这片刻之间无影无踪,而自己又全无所觉?他一凛之后,抛去火摺,提着长剑直抢在庙外。四下里绝无人影。 他初时想到“有鬼”,但随即知道早有高手窥伺在侧,在自己摸索火石之时,乘机将人救去,多半便是贝海石。他急跃上屋,游目四顾,唯见东南角上有一丛树林可以藏身,当下纵身落地,抢到林边,喝道:“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汉,出来决个死战。” 略待片刻,林中并无人声,他又叫:“贝大夫,是你吗?”林中仍无回答。当此之时,也顾不得敌人在林中倏施暗算,当即提剑闯进。但林中也是空荡荡地,凉风拂体,落叶沙沙,江南秋意已浓。 白万剑怒气顿消,适才这一战已令他不敢小觑了天下英雄,这时更兴“天上有天,人上有人”之念,心中隐隐感到三分凉意,想起女儿稚龄惨亡,不由得悲从中来。 第八回 白痴 石破天自己撞到闵柔剑上,受伤不重,也不如何疼痛,眼见石清、闵柔二人出庙,跟着殿中烛火熄灭,一团漆黑之中,忽觉有人伸手过来,按住自己嘴巴,轻轻将自己拖入了神台底下。正惊异间,火光闪亮,见白万剑手中拿着火摺,惊叫:“有鬼,有鬼!”奔出庙去,料得他不知自己躲在神台之下,出庙追寻,不由得暗暗好笑,只觉那人抱着自己快跑出庙,奔驰了一会,跃入一艘小舟,接着有人点亮油灯。 石破天见身畔拿着油灯的正是丁珰,心下大喜,叫道:“叮叮当当,是谁抱我来的?”丁珰小嘴一撇,道:“自然是爷爷了,还能有谁?”石破天侧过头来,见丁不三抱膝坐在船头,眼望天空,便问:“爷爷,你……你……抱我来做什么?” 丁不三哼了一声,说道:“阿珰,这人是个白痴,你嫁他作甚?反正没跟他同房,不如趁早一刀杀了。” 丁珰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场大病,好多事都记不起了,慢慢就会好。天哥,我瞧瞧你的伤口。”解开他胸口衣襟,拿手帕蘸水抹去伤口旁的血迹,敷上金创药,再撕下自己衣襟,给他包扎了伤口。 石破天道:“谢谢你。叮叮当当,你和爷爷都躲在那桌子底下吗?好像捉迷藏,好玩得很。”丁珰道:“还说好玩呢?你爸爸妈妈和那姓白的斗剑,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石破天奇道:“我爸爸妈妈?你说那个穿黑衣服的大爷是我爸爸?那个俊女人可不是我妈妈……我妈妈不是这个样子,没她好看。”丁珰叹了口气,说道:“天哥,你这场病真害得不轻,连自己父母也忘了。我瞧你使那雪山剑法,也是生疏得紧,难道真的连武功也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这……这怎么会?” 原来石破天为白万剑所擒,丁不三祖孙一路追了下来。白万剑出庙巡视,两人乘机躲入神台之下,石清夫妇入庙斗剑种种情形,祖孙二人都瞧在眼里。丁不三本来以为石破天假装失手,必定另有用意,那知见他使剑出招,剑法之糟,几乎气破了他肚子,心中不住大骂:“白痴,白痴!”乘着白万剑找寻火刀、火石,便将石破天救出。 只听得石破天道:“我会什么武功?我什么武功也不会。你这话我更加不明白了。”丁不三再也忍耐不住,突然站起,回头厉声道:“阿珰,你到底是迷了心窍,还是什么,偏要嫁这么个胡说八道、莫名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将他毙了,包在爷爷身上,给你另外找一个又英俊、又聪明、风流体贴、文武双全的少年来给你做小女婿儿。” 丁珰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哽咽道:“我……我不要什么别的少年英雄。他……他又不是白痴,只不过……只不过生了一场大病,头脑一时胡涂了。” 丁不三怒道:“什么一时胡涂?他父母明明武功了得,他却自称是‘狗杂种’,他若不是白痴,你爷爷便是白痴。瞧着他使剑那一副鬼模样,不教人气炸了胸膛才怪,那么毛手毛脚的,没一招不是破绽百出,到处都是漏洞。嘿嘿,人家明明收了剑,这小子却把身子撞到剑上去,硬要受了伤才痛快。这样的脓包我若不杀,早晚也给人宰了。江湖上传言出去,说道丁不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我还做人不做?不行,非杀不可!” 丁珰咬一咬下唇,问道:“爷爷,你要怎样才不杀他?”丁不三道:“哈,我干么不杀他?非杀不可,没的丢了我丁不三的脸。人家听说丁老三杀了自己的孙女婿,没什么希奇。若说丁老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那我怎么办?”丁珰道:“怎么办?你老人家给他报仇啊。” 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给这种脓包报仇?你当你爷爷是什么人?”丁珰哭道:“是你叫我跟他拜堂的,他早是我丈夫啦。你杀了他,不是教我做小寡妇么?” 丁不三搔搔头皮,说道:“那时候我曾试过他,觉得他内功不坏,做得我孙女婿,那知他竟是个白痴。你一定不让我杀他,那也成,却须依我一件事。” 丁珰听到有了转机,喜道:“依你什么事?快说,爷爷,快说。” 第1293章 侠客行(27) 丁不三道:“我说他是白痴,该杀。你却说他不是白痴,不该杀。好罢,我限他十天之内,去跟那个白万剑比武,将那个‘气寒西北’什么的杀死了或者打败了,变成了‘气死西北’,我才饶他,才许他和你做真夫妻。” 丁珰倒抽了一口凉气,刚才亲眼见到白万剑剑术精绝,石郎如何能是这位剑术大名家的敌手,只怕再练二十年也是不成,说道:“爷爷,你出的明明是个办不到的难题。” 丁不三道:“白万剑姓白,白痴也姓白,两个姓白的必得拼个输赢,只能剩一个姓白的。他打不过白万剑,我一掌便将这白痴毙了。”自觉理由充分,不禁洋洋自得。 丁珰满腹愁思,侧头向石破天瞧去,却见他一脸漫不在乎的神气,悄声道:“天哥,我爷爷限你在十天之内,打败那个白万剑,你说怎样?”石破天道:“白万剑?他剑法好得很啊,我怎打得过他?”丁珰道:“是啊。我爷爷说,你如打不赢他,便要将你杀了。”石破天嘻嘻一笑,说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杀我?爷爷跟你说笑呢,你也当真?爷爷是好人,不是坏人,他……他怎么会杀我?” 丁珰一声长叹,心想:“石郎当真病得傻了,不明事理。眼前之计,唯有先答允爷爷再说,在这十天之内,好歹要想法儿让石郎逃走。”向丁不三道:“好罢,爷爷,我答允了,教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说道:“爷爷饿了,做饭吃罢!我跟你说:一不教,二别逃,三不饶。不教,是爷爷决不教白痴武艺。别逃,是你别想放他逃命,爷爷只要发觉他想逃命,不用到十天,随时随刻便将他毙了。不饶,用不着我多说。” 丁珰道:“你既说他是白痴,那么你就算教他武艺,他也学不会,又何必‘一不教’?”丁不三道:“就算爷爷肯教,他十天之内又怎能去打败白万剑?教十年也未必能够。”丁珰道:“那是你教人的本领不好,以你这样天下无敌的武功,好好教个徒儿来,怎会及不上雪山派白自在的徒儿?难道什么威德先生白自在还强过了你?” 丁不三微笑道:“阿珰,你这激将之计不管用。这样的白痴,就算神仙也拿他没法子。你有没听到石清夫妇跟白万剑的说话?这白痴在雪山派中学艺多年,居然学成了这等独脚猫的剑法?”他名叫丁不三,这“三”字犯忌,因此“三脚猫”改称“独脚猫”。 其时坐船张起了风帆,顺着东风,正在长江中溯江而上,向西航行。天色渐明,江面上一阵阵白雾弥漫。丁珰说道:“好,你不教,我来教。爷爷,我不做饭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饭,不是存心饿死爷爷么?”丁珰道:“你要杀我丈夫,我不如先饿死了你。”丁不三道:“呸,呸!快做饭。”丁珰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来教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内,打败了那白万剑。”丁不三道:“胡说八道,连我也办不到的事,凭你这小丫头又能办到?” 祖孙俩不住斗口。丁珰心中却着实发愁。她知爷爷脾气古怪,跟他软求决计无用,只有想个什么刁钻的法子,或能让他回心转意,寻思:“我不给他做饭,他饿起上来,只好停舟泊岸,上岸去买东西吃,那便有机可乘,好教石郎脱身逃走。” 不料石破天见丁不三饿得愁眉苦脸,自己肚中也饿了,他又怎猜得到丁珰的用意,站起身来,说道:“我去做饭。”丁珰怒道:“你去劳碌做饭,创口再破,那怎么办?” 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创药灵验如神,敷上即愈,他受的剑创又不重,怕什么?好孩子,快去做饭给爷爷吃。”为了想吃饭,居然不叫他“白痴”。丁珰道:“他做饭给你吃,那么你还杀不杀他?”丁不三道:“做饭管做饭,杀人管杀人。两件事毫不相干,岂可混为一谈?” 石破天一按胸前剑伤,果然并不甚痛,便到后梢去淘米烧饭,见一个老梢公掌着舵,坐在后梢,对他三人的言语恍若不闻。煮饭烧菜是石破天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间将两尾鱼煎得微焦,既香且鲜,一镬白米饭更煮得热烘烘、香喷喷地。 丁不三吃得连声赞好,说道:“你的武功若有烧饭本事的一成,爷爷也不会杀你了,当日你若没跟阿珰拜堂成亲,只做我的厨子,别说我不会杀你,别人若要杀你,爷爷也决不答应。唉,只可惜我先前已限定了十日之期,丁不三言出如山,决不能改,倘若我限的是一个月,多吃你二十天的饭,岂不是好?这当儿悔之莫及,无法可想了。”说着叹气不已。 吃过饭后,石破天和丁珰并肩在船尾洗碗筷。丁珰见爷爷坐在船头,低声道:“待会我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心记住。”石破天道:“学会了去跟那白师傅比武么?”丁珰道:“你难道当真是白痴?天哥,你……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石破天道:“从前我怎么了?”丁珰脸上微微晕红,道:“从前你见了我,一张嘴可比蜜糖儿还甜,千伶百俐,有说有笑,哄得我好不欢喜,说出话来,句句令人意想不到。你现在可当真傻了。” 石破天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不是你的天哥,他会讨你欢喜,我可不会,你还是去找他的好。”丁珰软语央求:“天哥,你这是生了我的气么?”石破天摇头道:“我怎会生你的气?我跟你说实话,你总是不信。” 丁珰望着船舷边滔滔江水,自言自语:“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会变回从前那样。”呆呆出神,手一松,一只磁碗掉入了江中,在绿波中晃得两下便不见了。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我永远变不成你那个天哥。倘若我永远是这么……这么……一个白痴,你就永远不会喜欢我,是不是?” 丁珰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心中烦恼已极,抓起一只只磁碗,接二连三的抛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齿伶俐,说话能讨你喜欢,那么我便整天说个不停,那也无妨。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你那个‘天哥’啊。要我假装,也装不来。” 丁珰凝目向他瞧去,其时朝阳初上,映得他一张脸红彤彤地,双目灵动,脸上神色却十分恳挚。丁珰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若说你不是我那个天哥,怎么肩头上会有我咬伤的疤痕?怎么你也是这般喜欢拈花惹草,既去勾引你帮中展香主的老婆,又去调戏雪山派的那花姑娘?若说你是我那个天哥,怎么忽然间痴痴呆呆,再没从前的半分聪明伶俐、风流潇洒?” 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老公,老老实实的不好吗?”丁珰摇头道:“不,我宁可你像以前那样活泼调皮,偷人家老婆也好,调戏人家闺女也好,便不爱你这般规规矩矩的。”石破天于偷人家老婆一事,心中始终存着个老大疑窦,这时便问:“偷人家老婆?偷来干什么?老伯伯说,不先跟人家说而拿人东西,便是小贼。我偷人家老婆,也算小贼么?” 丁珰听他越说越缠夹,简直莫名其妙,忍不住怒火上冲,伸手便扭住他耳朵用力一扯,登时将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来了。 石破天吃痛不过,反手格出。丁珰只觉一股大得异乎寻常的力道击在她手臂之上,身子猛力向后撞去,几乎将后梢上撑篷的木柱也撞断了。她“啊哟”一声,骂道:“死鬼,打老婆么?使这么大力气。”石破天忙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珰往手臂上看去,只见已肿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块,忽然之间,她俏脸上的嗔怒变为喜色,握住了石破天双手,连连摇幌,道:“天哥,原来你果然是在装假骗我。” 石破天愕然道:“装什么假?”丁珰道:“你武功半点也没失去。”石破天道:“我不会武功。”丁珰嗔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伸出手掌往他左颊上打去。 石破天一侧头,伸掌待格,但丁珰是家传的掌法,去势飘忽,石破天这一格中没半分武术手法,自然格了个空,只觉脸上一痛,无声无息的已给按上了一掌。 丁珰手臂剧震,手掌便让石破天的脸颊弹开了,不禁又“啊哟”一声,惊惶之意却比适才更甚。她料想石破天武功既然未失,自是轻而易举的避开了自己这一掌,因此掌中自然而然的使上了本门阴毒的柔力,那料到石破天这一格竟会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会武功,可是手掌和他脸颊相触,却又受到他内力的剧震。她左手抓住自己右掌,只见石破天左颊上一个黑黑的小手掌印陷了下去。她这“黑煞掌”是祖父亲传,着实厉害,幸得她造诣不深,而石破天又内力深厚,才受伤甚轻,但乌黑的掌印却终于留下了,非至半月之后,难以消退。她又疼惜,又歉仄,搂住了他腰,将脸颊贴在他左颊之上,哭道:“天哥,我真不知道,原来你并没复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脸上也不如何疼痛,叹道:“叮叮当当,你一时生气,一时开心,到底为了什么,我真不明白。” 丁珰急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坐直身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给他服下,道:“唉,但愿不会留下疤痕才好。” 两人偎依着坐在后梢头,一时之间谁也不开口。 过了良久,丁珰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天哥,你生了这场病后,武功都忘记了,内力却忘不了的。我教你一套擒拿手,于你有很大用处。” 石破天点点头,道:“你肯教我,我用心学便了。” 丁珰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脸颊上乌黑的手掌印,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突然凑过口去,在那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时之间,两人的脸都羞得通红,心下均感甜蜜无比。 丁珰掠了掠头发,将一十八路擒拿手演给他看。当天教了六路,石破天都记住了。跟着两人逐一拆解。次日又教了六路。 过得三天,石破天已将一十八路擒拿手练得颇为纯熟。这擒拿法虽只一十八路,但其中变化却着实繁复。这三天之中,石破天整日只跟丁珰拆解。丁不三冷眼旁观,有时冷言冷语,讥嘲几句。到第四天上,石破天胸口剑创已大致平复。 丁珰眼见石郎进步极速,芳心窃喜,听得丁不三又骂他“白痴”,问道:“爷爷,咱们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叫一个白痴来学,多少日子才学得会?” 丁不三一时语塞,眼见石破天确已将这套擒拿手学会了,那么此人实在并非痴呆,这小子到底是装假呢,还是当真将从前的事情都忘了?他不肯输口,强辩道:“有的白痴聪明,有的白痴愚笨。聪明的白痴,半天便会了,傻子白痴就像你的石郎,总得三天才能学会。”丁珰抿嘴笑道:“爷爷,当年你学这套擒拿法之时,花了几天?”丁不三道:“我那用着几天?你曾祖爷爷只跟我说了一遍,也不过半天,爷爷就全学会了。”丁珰笑道:“哈哈,爷爷,原来你是个聪明白痴。”丁不三沉脸喝道:“没上没下的胡说八道。” 便在此时,一艘小船从下流赶将上来。当地两岸空阔,江流平稳,但见那船高张风帆,又有四个人急速划动木桨,船小身轻,渐渐迫近丁不三的坐船。船头站着两名白衣汉子,一人纵声高叫:“姓石的小子是在前面船上么?快停船,快停船!” 丁珰轻轻哼了一声,道:“爷爷,雪山派有人追赶石郎来啦。”丁不三眉花眼笑,道:“让他们捉了这白痴去,千刀万剐,才趁了爷爷的心愿。”丁珰问道:“捉聪明白痴?还是捉傻子白痴?”丁不三道:“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谁敢来捉聪明白痴?”丁珰微笑道:“不错,聪明白痴威震天下,武功这么高,有谁敢得罪他半分。”丁不三一怔,怒道:“小丫头,你敢绕弯子骂爷爷?”丁珰道:“雪山派杀了你的孙女婿,日后长乐帮问你要人,丁三老爷不大有面子罢?”丁不三道:“为什么没面子?有面子得很。”自觉这话难以自圆其说,便道:“谁敢说丁老三没面子,我扭断他的脖子。” 丁珰自言自语:“旁人谅来也不敢说什么,就只怕四爷爷要胡说八道,说他倘若有个孙女婿,就决不能让人家杀了。不知道爷爷敢不敢扭断自己亲兄弟的脖子?就算有这个胆子,也不知有没这份本事。”丁不三大怒,说道:“你说老四的武功强过我的?放屁,放屁!他比我差得远了。” 说话之间,那小船又追得近了些。只听得两名白衣汉子大声叱喝:“兀那汉子,瞧你似是长乐帮石中玉那小子,怎地不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有人追上来啦,你说怎么办?” 丁珰道:“我怎知怎么办?你这样一个大男人,难道半点主意也没有?” 便在此时,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许之地,两名白衣汉子齐声呼喝,纵身跃上石破天的坐船后梢。两人手中各执长剑,耀日生光。 石破天见这二人便是在土地庙中会过的雪山派弟子,心想:“不知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这些雪山派的人如此苦苦追我?”只听得嗤的一声,一人已挺剑向他肩头刺来。石破天在这三日中和丁珰不断拆解招式,往往手脚稍缓,便遭她扭耳拉发,吃了不少苦头,此刻身手上的机变迅捷,比之当日在土地庙中和石清夫妇对招之时已颇为不同,眼见剑到,也不遑细思,随手使出第八招“凤尾手”,右手绕个半圆,欺上去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声,撒手抛剑。石破天右肘乘势抬起,啪的一响,正中那人下颏。那人下巴立碎,满口鲜血和着十几枚牙齿都喷在船板上。 石破天万万料不到这招“凤尾手”竟如此厉害,不由得吓得呆了,心中突突乱跳。 第二名雪山弟子本欲上前夹击,突见一霎之间,同来的师兄便已身受重伤。这师兄武功比他为高,料想自己倘若上前,也决计讨不了好去,当即抢上去抱起师兄。此时那小船已和大船并肩而驶,那人挟着伤者跃回小船,喝令收篷扳梢。 第1294章 侠客行(28) 眼见小船掉转船头,顺流东下,不多时两船相距便远。但听得怒骂之声顺着东风隐隐传来。石破天瞧着船板上的一滩鲜血,十几枚牙齿,既感惊讶,又是好生歉仄,兀自喃喃的道:“这……这可当真对不住了!” 丁珰从船舱中出来,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天哥,这一招‘凤尾手’干净利落,使得可着实不错啊。”石破天摇头道:“你怎事先没跟我说明白?早知道一下会打得人家如此厉害,这功夫我也就不学了。” 丁珰心头一沉,寻思:“这呆子傻病发作,又来说呆话了。”说道:“既学武功,当然越厉害越好。刚才你这一招‘凤尾手’若不是使得恰到好处,他的长剑早已刺穿你的肩头。你不伤人,人便伤你。你喜欢打伤人家呢,还是喜欢让人家打伤?打落几枚牙齿,那是最轻的伤了。武林中动手过招,随时随刻有性命之忧。你良心好,对方却良心不好,你如给人家一剑通入心窝,良心再好,又有什么用?” 石破天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门功夫,既不会打伤打死人家,又不会让人家打伤打死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友,不做敌人。”丁珰苦笑道:“呆话连篇,满嘴废话!咱们学武之人,动上手便是拚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吗?”石破天道:“我喜欢捉迷藏、玩泥沙,不喜欢动手拚命。可惜一直没人陪我捉迷藏,阿黄又不会。”丁珰越听越恼,嗔道:“你这胡涂蛋,谁跟你说话,就倒足了霉。”赌气不再理他,回到舱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吗?我说他是白痴,终究是白痴。武功好是白痴,武功不好也是白痴,不如乘早杀了,免得生气。” 丁珰寻思:“石郎倘若真的永远这么胡涂,我怎能跟他厮守一辈子?倒也不如真的依爷爷之言,一刀将他杀了,落得眼前清净。”但随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种种甜言蜜语,就算他一句话不说,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能语,风流蕴藉之态,真教人如饮美酒,心神俱醉;别后相思,当真颠倒不能自已,万不料一场大病,竟将一个英俊机变的俏郎君,变成了一段迂腐迟钝的呆木头。她越想越烦恼,不由得呜咽哭泣,将薄被蒙住了头。 丁不三道:“你哭有什么用?又不能把一个白痴哭成才子!”丁珰怒道:“我把一个傻子白痴哭成了聪明白痴,成不成?”丁不三怒道:“又来胡说八道!” 丁珰不住饮泣,寻思:“瞧雪山派那花万紫姑娘的神情,对石郎怒气冲冲的,似乎还没给他得手。他见到美貌姑娘居然不会轻薄调戏,那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我真的嫁了这么个规规矩矩的呆木头,做人有什么乐趣?” 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跟他拜堂成亲,名正言顺的是他妻子。这几日中,白天和他练功夫,他就只一本正经的练武,从来不乘机在我身上碰一下、摸一把。晚上睡觉,相距不过数尺,可是别说不钻进我被窝来亲我一亲,连我的手脚也不来捏一下,那像什么新婚夫妇?别说新婚夫妇,就算是七八十岁的老夫老妻,也该亲热一下啊。” 耳听得石破天睡在后梢之上,呼吸悠长,睡得正香,她怒从心起,从身畔摸过柳叶刀,轻轻拔刀出鞘,咬牙自忖:“这样的呆木头老公,留在世上何用?”悄悄走到后梢,心道:“石郎石郎,这是你自己变了,须莫怪我心狠。”提起刀来正要往他头上斫落,终于心中一软,将他肩头轻轻扳过,要在他临死之前再瞧他最后一眼。 石破天在睡梦中转过身来,淡淡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但见他脸上笑容甚甜,不知在做什么好梦。丁珰心道:“你转眼便要死了,让你这好梦做完了再杀不迟,左右也不争在这一时半刻。”当下抱膝坐在他身旁,凝视着他的脸,只待他笑容一敛,挥刀便斫将下去。 过了一会,忽听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说道:“叮叮当当,你……你为什么生气?不过……不过你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看,是真的……真的十分好看……我就看上一百天,一千天,也决不会够,一万天……十万天,不,五千天……也是不够……” 丁珰静静的听着,不由得心神荡漾,心道:“石郎,石郎,原来你在睡梦之中,也对我念念不忘。这般好听的话倘若白天里跟我说了,岂不是好?唉,总有一天,你的胡涂病根子好了,会跟我说这些话。”眼见船舷边露水沾湿了木板,石破天衣衫单薄,心生怜惜,将舱里一张薄被扯了出来,轻轻盖在他身上,又向他痴痴的凝视半天,这才回入舱中。 只听得丁不三骂道:“半夜三更,一只小耗子钻来钻去,便是胆子小,想动手却不敢,有什么屁用!也不知是不是我丁家的种?” 丁珰知道自己的举止都教爷爷瞧在眼里了,这时她心中欢喜,对爷爷的讥刺毫不在意,心中反来覆去只想着这几句话:“不过你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看……我看上一万天,十万天,也是不够。”突然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这白痴天哥,便在睡梦中说话,也是痴痴的。咱们就活了一百岁,也不过三万六千日,那有什么十万天可看?你这般说,倒似五千天还多过十万天!”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闹了半天,直到四更天时才蒙眬睡去,但睡不多时,便给石破天的声音惊醒,只听得他在后梢头大声叫嚷:“咦,这可真奇了!叮叮当当,你的被子,半夜里怎么会跑到我身上来?难道被子生脚的么?” 丁珰大羞,从舱中一跃而起,抢到后梢,见石破天手中拿着那张薄被,大声道:“叮叮当当,你说这件事奇怪不奇怪?这被子……”丁珰满脸通红,夹手将被子抢了过来,低声喝道:“不许再说了,被子生脚,又有什么奇怪?”石破天道:“被子生脚还不奇怪?你说被子的脚在那里?” 丁珰一侧头,见那老梢公正在拔篙开船,似笑非笑的斜视自己,不由得一张脸更羞得如同红布相似,嗔道:“你还说?”左手便去扭他耳朵。 石破天右手一抬,自然而然的使出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鹤翔手”。丁珰右手回转,反拿他胁下。石破天左肘横过,封住了她这一拿,右手便去抓她肩头。丁珰将被子往船板上一抛,回了一招,她知石破天内劲凌厉,手掌臂膀不和他指掌相接。霎时之间两人已拆了十余招。丁珰越打越快,石破天全神贯注,居然一丝不漏,待拆到数十招后,丁珰使一招“龙腾爪”,直抓他头顶。石破天反腕格去,这一下出手奇快,丁珰缩手不及,已给他五指拂中了手腕穴道,只觉一股强劲的热力自腕而臂,自臂而腰,直转了下去。这股强劲的内力又自腰间直传至腿上,丁珰站立不稳,身子一侧,便倒了下来,正好摔在薄被上。 石破天童心大起,俯身将被子在她身上一裹,抱了起来,笑道:“你为什么扭我?我把你抛到江里喂大鱼。”丁珰给他抱着,虽是隔着一条被子,也不由得浑身酸软,又羞又喜,笑道:“你敢!”石破天笑道:“为什么不敢?”将她连人带被的轻轻一送,掷入船舱。 丁珰从被中钻出来,又走到后梢。石破天怕她再打,退了一步,双手摆起架式。 丁珰笑道:“不玩啦!瞧你这副德性,拉开了架子,倒像是个庄稼汉子,那有半点武林高手的风度!”石破天笑道:“我本来就不是武林高手。”丁珰道:“恭喜,恭喜!你这套擒拿手法已学会了,青出于蓝,连我做师父的也已不是徒儿的对手了。” 丁不三在船舱中冷冷的道:“要和雪山派高手白万剑较量,却还差着这么老大一截。” 丁珰道:“爷爷,他学功夫学得这么快。只要跟你学得一年半载,就算不能天下无敌,做你的孙女婿,却也不丢你老人家的脸了。”丁不三冷笑道:“丁老三说过的话,岂有改口的?第一、我说过他既要娶你为妻,永远就别想学我武艺;第二、我限他十天之内打败白万剑。再过得五天,他性命也不在了,还说什么一年半载。” 丁珰心中一寒,昨天晚上还想亲手去杀死石破天,今日却已万万舍不得石郎死于爷爷之手,但爷爷说过的话,确是从来没不算数的,这便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只有照着原来的法子,从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别出机谋。 于是此后几天之中,丁珰除了吃饭睡觉,只将这一十八路擒拿手的诸般变化,反来覆去的和石破天拆解。到得后来,石破天已练得纯熟之极,纵然不借强劲内力,也已勉强可和丁珰攻拒进退,拆个旗鼓相当。 第八天早晨,丁不三咳嗽一声,说道:“只剩下三天了。” 丁珰道:“爷爷,你要他去打败白万剑,依我看也不是什么难事。白万剑雪山派的剑法虽然厉害,总还不是我丁家的武功可比。石郎这套擒拿手练得差不多了。单凭一双空手,便能将那姓白的手中长剑夺了下来。他空手夺人长剑,算不算得是胜了?” 丁不三冷笑道:“小丫头说得好不稀松!凭他这一点子能耐,便能把‘气寒西北’手中长剑夺了下来?我叫你乘早别发清秋大梦。就是你爷爷,一双空手只怕也夺不下那姓白的手中长剑。”丁珰道:“原来连你也夺不下,那么你的武功我瞧……哼,哼,也不过……哼,哼!”丁不三怒道:“什么哼哼?”丁珰仰头望着天空,说道:“哼哼就是哼哼,就是说你武功了得。”丁不三道:“你说什么鬼话?哼哼就是说我武功稀松平常。”丁珰道:“你自己说你武功稀松平常,可不是我说的。”丁不三道:“你哼哼也好,哈哈也好,总而言之,十天之内他不能打败白万剑,我就杀了这白痴。” 丁珰嘟起了小嘴,说道:“你叫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但若十天之内找不到那姓白的,可不是石郎的错。”丁不三道:“我说十天,就是十天。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十天之内不将他打败,我就杀了这小白痴。”丁珰急道:“现下只剩三天了,却到那里找白万剑去?你……你……你当真是不讲道理。”丁不三笑道:“丁不三若讲道理,也就不是丁不三了。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丁不三几时讲过道理了?” 到第九天上,丁不三嘴角边总挂着一丝微笑,有时斜睨石破天,眼神极是古怪,带着三分卑视,却有七分杀气。 丁珰知道爷爷定是要在第十天上杀了石郎,这时候别说石破天的武功仍与白万剑天差地远,就算当真胜得了他,短短两天之中,茫茫大江之上,却又到那里找这“气寒西北”去? 这日午后,丁珰和石破天拆了一会擒拿手,脸颊晕红,她打了个呵欠,说道:“八月天时,还这么热!”坐在石破天身边,指着长江中并排而游的两只水鸟,说道:“天哥,你瞧这对夫妻水鸟在江中游来游去,何等逍遥快乐,倘若一箭把雄鸟射死了,雌鸟孤苦伶仃的,岂不可怜?”石破天道:“我以前在山里打猎、射鸟的时候,倒也没想到它是雌是雄,依你这么说,我以后只拣雌鸟来射罢!”丁珰叹了口气,心道:“我这石郎毕竟痴痴呆呆。”又打个呵欠,斜身倚着石破天,将头靠在他肩上,合上了眼。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你倦了吗?我扶你到船舱里睡,好不好?”丁珰迷迷糊糊的道:“不,我就爱这么睡。”石破天不便拂她之意,便任由她以自己左肩为枕,只听得她气息悠长,越睡越沉,一头秀发擦在自己左颊之上,微感麻痒,却也是说不出的舒服。 突然之间,一缕极细微的声音钻入了自己左耳,轻如蜂鸣,几不可辨:“我跟你说话,你只听着,不可点头,更不可说话,脸上也不可露出半点惊奇的神气。你最好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再发出一些鼾声,以便遮掩我的话声。” 石破天大感奇怪,还道她是在说梦话,斜眼看去,但见她长长的睫毛覆盖双眼,突然间左眼张开,向他眨了两下,随即又闭上了。石破天当即省悟:“原来她要跟我说说几句秘密话儿,不让爷爷听见。”于是也打了个呵欠,说道:“好倦!”合上了眼睛。 丁珰心下暗喜:“天哥毕竟不是白痴,一点便透,要他装睡,他便装得真像。”又低声道:“爷爷说你武功低微,又是个白痴,不配做他孙女婿。十天期限,明天便到,他定要将你杀死。咱们又找不着白万剑,就算找到了,你也打他不过。唯一的法子,只有咱夫妻俩脱身逃走,躲到深山之中,让爷爷找你不到。” 石破天心道:“好端端地,爷爷怎么会杀我,叮叮当当究竟是个小孩子,将爷爷的笑话也当了真,不过她说咱两个躲到深山之中,让爷爷找不到,那倒好玩得很。”他一生之中,都是二人共处深山,自觉那是自然不过的生涯,这些日子来遇到的事无不令他茫然失措,实盼得能回归深山,想到此后日常相伴的竟是这个美丽可爱的叮叮当当,不由得大是兴奋。 丁珰又道:“咱两个如上岸逃走,定给爷爷追到,无论如何逃不了。你记好了,今晚三更时分,我突然抱住爷爷,哭叫:‘爷爷,你饶了石郎,别杀他,别杀他!’你便立刻抢进舱来,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爷爷的背心正中,左手使‘玉女拈针’拿住他后腰。记着,听到我叫‘别杀他’,你得赶快动手,是‘虎爪手’和‘玉女拈针’。爷爷给我抱住双臂,一时不能分手抵挡,你内力很强,这么一拿,爷爷便不能动了。” 石破天心道:“叮叮当当真顽皮,叫我帮忙,开爷爷这么个大玩笑,却不知爷爷会不会生气?也罢,她既爱闹着玩,我顺着她意思行事便了。想来倒有趣得紧。” 第1295章 侠客行(29) 丁珰又低声道:“这一抓一拿,可跟我二人生死攸关。你用左手摸一下我背心的‘灵台穴’,那‘虎爪手’该当抓在这里。”石破天仍闭着眼睛,慢慢提起左手,在丁珰“灵台穴”上轻轻抚摸一下。丁珰道:“是啦,黑暗之中出手要快,认穴要准,我拚命抱住爷爷,只能挨得一霎时之间,只要他一惊觉,立时便能将我摔开,那时你万难抓得到他了。你再轻轻碰我后腰的‘悬枢穴’,且看对是不对。那‘玉女拈针’这一招,只用大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劲力要从指尖直透穴道。” 石破天左手缓缓移下,以两根手指在她后腰“悬枢穴”上轻轻搔爬了一下,他这时自是丝毫没有使劲,不料丁珰是黄花闺女,分外怕痒,给他在后腰上这么轻轻一搔,忍不住格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喝:“你胡闹!”石破天哈哈大笑。丁珰也伸手去他胁下呵痒。两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把装睡之事全然置之脑后。 这日黄昏时分,老梢公将船泊在江边的一个小市镇旁,上岸去沽酒买菜。丁珰道:“天哥,咱们也上岸去走走。”石破天道:“甚好!”丁珰携了他手,上岸闲行。 那小市镇只不过八九十家人家,倒有十来家是鱼行。两人行到市梢,眼看身旁无人。石破天道:“爷爷在船舱中睡觉,咱们这么拔足便走,岂不就逃走了?”他只盼尽早与丁珰躲入深山。丁珰摇头道:“那有这么容易?就是让咱们逃出十里二十里,他一样也能追上。” 忽听得背后一人粗声道:“不错,你便是逃出一千里,一万里,咱们一样也能追上。” 石破天和丁珰回过头来,只见两名汉子从一棵大树后转了出来,向着二人狞笑。石破天识得这两人便是雪山派中的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不由得一怔,暗暗惊惧。 原来雪山派两名弟子在长江中发现了石破天的踪迹,上船动手,其一身受重伤。白万剑得报,分遣众师弟水陆两路追寻。呼延万善和闻万夫这一拨乘马溯江向西追来,竟在这小镇上和石破天相遇。呼延万善为人持重,心想自己二人未必是这姓石小子的对手,正想依着白师兄的嘱咐发射冲天火箭传讯,不料闻万夫忍耐不住,登时叫了出来。 丁珰也是一惊:“这二人是雪山派弟子,不知白万剑是否便在左近?倘若那姓白的也赶了来,爷爷逼着石郎和他动手,那可糟了。”向二人横了一眼,啐道:“我们自己说话,谁要你们插口?天哥,咱们回船去。”石破天也心存怯意,点了点头,两人转身便走。 闻万夫向来便瞧不起这师侄,心想:“王万仞王师哥、张万风张师弟两人都折在这小子手下,也不知他二人怎么搞的。这小子要是当真武功高强,怎么会一招之间便给白师哥擒了来?我今日将他擒了去,那可是大功一件,从此在本门中出人头地。”当即喝道:“往那里走?姓石的小子,乖乖跟我走罢!”口中叱喝,左手便向石破天肩头抓来。 石破天侧身避过,使出丁珰所教的擒拿手法,横臂格开来招。闻万夫一抓不中,飞脚便向石破天小腹上踢去。 这一脚如何拆解,石破天却没学过。他这半天中,心头反来覆去的便是想着“虎爪手”和“玉女拈针”两招,危急之际,所想起的也只这两招。但闻万夫和他相对而立,这两招攻人后心的手法却全然用不上,这时他也顾不得合式不合式,拔步便抢向对方身后。他内功深厚,转侧迅捷无比,这么一奔,便已将闻万夫那一足避过,同时右手“虎爪手”抓他“灵台穴”,左手“玉女拈针”拿他“悬枢穴”,内力到处,闻万夫微一痉挛,便即萎倒。 呼延万善正欲上前夹攻,突见石破天已拿住师弟要穴,情急之下不及抽剑,挥拳往石破天腰间击来。他这一拳用上了十成劲力,波的一响,跟着喀喇一声,右臂竟尔震断。 石破天却只腰间略觉疼痛,松手放开闻万夫时,只见他缩成了一团,毫不动弹,扳过他肩头,见他双目上挺,神情可怖。石破天吃了一惊,叫道:“啊哟,不好,叮叮当当,他……他……他怎么忽然抽筋,莫非……莫非死了?” 丁珰格的一笑,道:“天哥,你这两招使得甚好,只不过慌慌张张的,姿势太也难看。你这么一拿,他死是不会死的,残废却免不了,双手双脚,总得治上一年半载罢。” 石破天伸手去扶闻万夫,道:“真……真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伤你,那怎么……怎么办?叮叮当当,得想法子给他治治。”丁珰伸手从闻万夫身畔抽出长剑,道:“你要让他不多受苦楚?那容易得紧,一剑杀了就是。”石破天忙道:“不行,不行!” 呼延万善怒道:“你这两个无耻小妖。雪山派弟子能杀不能辱。今日老子师兄弟折在你手里,快快把我们两个都杀了。多说这些气人的话干么?” 石破天深恐丁珰真的将闻万夫杀了,忙夺下她手中长剑,在地下一插,说道:“叮叮当当,快……快回去罢。”拉着她衣袖,快步回船。 丁珰哂道:“听人说长乐帮石帮主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怎地忽然婆婆妈妈起来?刚才之事,可别跟爷爷说。”石破天道:“是,我不说。你说那个人,他……他当真会手足残废?”丁珰道:“你拿了他两处要穴,若还不能令他手足残废,咱们丁家这一十八路擒拿手法还有什么用处?”石破天道:“那怎么你叫我待会也这么去擒拿爷爷?”丁珰笑道:“傻哥哥,爷爷是何等样人物,岂可和雪山派中这等脓包相比?你若侥幸能拿住爷爷这两处要穴,又能使上内力,最多令他两三个时辰难以行动,难道还能叫他残废了?” 石破天心头栗六,怔忡不安,只是想着闻万夫适才的可怖模样。 这一晚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到得半夜,果然听得丁珰在船舱中叫了起来:“爷爷,爷爷,你饶了石郎性命,别杀他,别杀他!”石破天急跃而起,抢到舱中,朦胧中只见丁珰抱住了丁不三的上身,不住的叫:“爷爷,别杀石郎!” 石破天伸出双手,便要往丁不三后心抓去,陡然想起闻万夫缩成一团的可怖神情,心道:“我这双手抓将下去,倘若将爷爷也抓成这般模样,那可太对不起他,我……我决计不可。”当即悄悄退出船舱,抱头而睡。 丁珰眼见石破天抢进舱来,时刻配合得恰到好处,正欣喜间,不料他迟疑片刻,便即退出,功败垂成,不由得又急又怒。 石破天回到后梢,心中兀自怦怦乱跳,过了一会,只听得丁珰道:“啊哟,爷爷,我怎么抱着你?我……我刚才做了个恶梦,梦见你将石郎打死了,我求你……求你饶他性命,你总不答允,谢天谢地,只不过是个梦。” 却听丁不三道:“你做梦也好,不做梦也好,天一亮便是咱们说好了的第十天。且瞧他这一日之中,能不能找到白万剑来将他打败了。”丁珰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石郎不是白痴!”丁不三道:“是啊,他良心好!良心好的人若非傻子,便是白痴,该死之极。唉,以‘虎爪手’抓‘灵台穴’,以‘玉女拈针’拿‘悬枢穴’,妙计啊妙计!就可惜白痴良心好,不忍下手。不忍下手,就是白痴,白痴就该死。” 这几句话钻入了舱内舱外丁珰和石破天耳里,两人同时大惊:“爷爷怎知道我们的计策?”石破天还不怎么样,丁珰却不由得遍体都是冷汗,心想:“原来爷爷早已知晓,那么暗中自必有备,天哥刚才没下手,也不知是祸是福?” 石破天浑浑噩噩,却绝不信次日丁不三真会下手杀他,过不多时,便即睡着了。 天刚破晓,忽听得岸上人声喧哗,纷纷叫嚷:“在这里了!”“便是这艘船。”“别让老妖怪走了!”石破天坐起身来,只见岸边十多人手提灯笼火把,奔到船边,当先四五人抢上船头,大声叱喝:“老妖怪在那里?害人老妖往那里逃?” 丁不三从船舱中钻了出来,喝道:“什么东西在这里大呼小叫?” 一条汉子喝道:“是他,是他!快泼!”他身后两人手中拿着竹做的喷筒,对准丁不三,两股血水向他急速射去。岸上众人欢呼吆喝:“黑狗血洒中老妖怪,他就逃不了!” 可是这两股狗血那里能溅中丁不三半点?他腾身而起,心下大怒:“那里来的妄人,当老夫是妖怪,用黑狗血喷我?”旁人不去惹他,他喜怒无常之时,举手便能杀人,何况有人欺上头来?他身子落下来时,双脚齐飞,踢中两名手持喷筒的汉子,跟着呼的一掌,将当先的大汉击得直飞出去。这三人都不会什么武功,中了这江湖怪杰的拳脚,那里还有性命?两人当即死在船头,当先的那大汉在半空中便狂喷鲜血。 丁不三又要举脚向余人扫去,忽听得丁珰在身后冷冷的道:“爷爷,一日不过三!” 丁不三一怔,盛怒之下,险些儿忘了自己当年立下的毒誓,这一脚离那船头汉子已不过尺许,当即硬生生的收脚。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叫道:“老妖怪厉害,快逃,快逃!”霎时之间逃了个干干净净,灯笼火把有的抛在江中,有的丢在岸上。三具尸首一在岸上,二在船头,谁也顾不得了。 丁不三将船头的尸首踢入江中,向梢公道:“快开船,再有人来,我可不能杀啦!”那梢公吓得呆了,双手不住发抖,几乎无力拔篙。丁不三提起竹篙,将船撑离岸边。狗血没射到人,却都射在舱里,腥气难闻。 丁不三冷冷的道:“阿珰,你捣这鬼为了什么?”丁珰笑道:“爷爷,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丁不三道:“我几时说过话不算数了?”丁珰道:“好,你说十天一满,若是石郎没将那姓白的打败,便要杀他。今日是第十天,可是你已经杀了三个人啦!” 丁不三一凛,怒道:“小丫头,诡计多端,原来爷爷上了你的恶当。” 丁珰极是得意,笑吟吟的道:“丁家三老爷素来说话算数,你说在第十天上定要杀了这小子,可是‘一日不过三’,你已杀了三个人,这第四个人,便不能杀了。你既在第十天上杀他不得,以后也就不能再杀了。我瞧你的孙女婿儿也不是真的什么白痴,等他身子慢慢复原,武功自会大进,包不丢了你的脸面便是。” 丁不三伸足在船头用力一蹬,喀的一声,船头木板登时给他踹了一个洞,怒道:“不成,不成!丁不三折在你小丫头手下,便已丢了脸。”丁珰笑道:“我是你的孙女儿,大家是一家人,有什么丢不丢脸的?这件事我又不会说出去。”丁不三怒道:“我输了便心中不痛快,你说不说有什么相干?”丁珰道:“那就算是你赢好了。”丁不三道:“输便输,赢便赢。我又不是你那不成器的四爷爷,他小时候跟我打架,输了反而自吹是赢了。” 石破天听着他祖孙二人对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人是丁珰故意引了来给她爷爷杀的,好让他连杀三人之后,限于“一日不过三”的规定,便不能再杀他,眼看丁不三于一瞬间连杀三人的凶狠神态,那么要杀死自己的话,只怕也不是开玩笑了;见丁珰笑嘻嘻的走到后梢,便道:“叮叮当当,你为了救我性命,却无缘无故的害死了三人,那不是……不是太也残忍了么?”丁珰脸一沉,说道:“是你害的,怎么反而怪起我来了?”石破天惘然道:“是……是我害的?”丁珰道:“怎么不是?昨晚你事到临头,不敢动手。否则咱二人早已逃得远远的到了深山之中,又何至累那三人无辜送命?” 石破天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听得丁不三哈哈大笑,说道:“有了,有了!姓石的白痴,爷爷要挖出你眼珠子,斩了你的双手,教你死是死不了,却成为一个废人。我只须不取你性命,那就不算破了‘一日不过三’的规矩。”丁珰和石破天面面相觑,神色大变。 丁不三越想越得意,不住口的道:“妙计,妙计!小白痴,我不杀死你,却将你弄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阿珰哪,那总可以的罢?”丁珰一时无辞可辩,只得道:“这第十天又没过,说不定待会就遇到白万剑,石郎又出手将他打败了呢?”丁不三呵呵而笑,道:“不错,不错,咱们须得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爷爷等到今晚三更再动手便了。” 丁珰愁肠百结,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令石破天脱此危难。偏偏石破天似仍不知大祸临头,反来问她:“你为什么皱起了眉头,有什么心事?”丁珰嗔道:“你没听爷爷说么?他要挖了你眼珠子,斩了你双手。”石破天笑道:“爷爷说笑话吓人呢,你也当真!他挖了我眼睛、斩了我双手去,又有什么用?我又没得罪他。” 丁珰由嗔转怒,心道:“这人行事婆婆妈妈,脑筋胡里胡涂,我一辈子跟着他确也没趣得紧,爷爷要杀他,让他死了便是。”但想到爷爷待会将他挖去双目、斩去双手,自己如果回心转意,又要起他来,我叮叮当当嫁了这么一个没眼没手的丈夫,更加无味之极。 眼见太阳渐渐西沉,丁珰面向船尾,见自己和石破天的影子双双浮在江面之上,就像是游泳一般,随舟逐波而西。丁珰侧过身来,见石破天背脊向着自己,她双手伸出,便向他背心要穴拿去。她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石破天背心“灵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针”拿他“悬枢穴”。石破天绝无防备,两处要穴给她拿住后,立时全身酸软,动弹不得。 丁珰却受到他内力震荡,身子向后反弹,险些堕入江中,伸手抓住船篷,骂道:“爷爷要挖你双眼,斩你双手,你这种废人留在世上,就算不丢爷爷的脸,我叮叮当当也没脸见人了。也不用爷爷动手,我自己先挖出你眼珠子。”在后梢取过一条长长的帆索,将石破天双手双脚都缚住了,又将帆索从肩至脚,一圈又一圈的紧紧捆绑,少说也缠了八九十圈,直如一只大粽子相似。 第1296章 侠客行(30) 本来如此这般的被擒拿了穴道,一个对时中难以开口说话,但石破天内力深厚,四肢虽不能动,却张口说道:“叮叮当当,你跟我闹着玩吗?”他话是这般说,但见着丁珰凶狠的神气,也已知道大事不妙,眼神中流露出乞怜之色。丁珰伸足在他腰间狠狠踢了一脚,骂道:“哼,我跟你闹着玩?死在临头,还在发你清秋大梦,这般的傻蛋,我将你千刀万剐,也是不冤。”飕的一声,拔出了柳叶刀来,在石破天脸颊上来回擦了两下,作磨刀之状。 石破天大骇,说道:“叮叮当当,我今后总听你话就是。你杀了我,我……我……可活不转来啦!”丁珰恨恨的道:“谁要你活转来了?我有心救你性命,你偏不照我吩咐。那是你自寻死路,又怪得谁来?我此刻不杀你,爷爷也会害你。哼,是我老公,要杀便由我自己动手,让别人来杀我老公,我叮叮当当一世也不快活。” 石破天道:“你饶了我,我不再做你老公便是。”他说这几句话,已是在极情哀求,只是自幼禀承母训,不能向人求恳,这个“求”字却始终不出口。 丁珰道:“天地也拜过了,怎能不做我老公?再啰唆,我一刀便砍下你的狗头。” 石破天吓得不敢再作声。只听得丁不三笑道:“很好,很好,妙得很!那才是丁不三的乖孙女儿。爽爽快快,一刀两断便是!” 那老梢公见丁珰举刀要杀人,吓得全身发抖,舵也掌得歪了。船身斜里横过去,恰好迎面一艘小船顺着江水激流冲将过来,眼见两船便要相撞。对面小船上的梢公大叫:“扳梢,扳梢!” 丁珰提起刀来,落日余晖映在刀锋之上,只照得石破天双目微眯,猛见丁珰手臂往下急落,啪的一声响,这一刀却砍得偏了,砍在他头旁数寸处的船板上。丁珰随即撒手放刀,双手抓起石破天的身子,双臂运劲向外一抛,将他向着擦舟而过的小船船舱摔去。 丁不三见孙女突施诡计,怒喝:“你……你干什么?”飞身从舱中扑出,伸手去抓石破天时,终究慢了一步。江流湍急,两船瞬息间已相距十余丈,丁不三轻功再高,却也没法纵跳过去。他反手重重打了丁珰一个耳光,大叫:“回舵,回舵,快追!” 但长江之中风劲水急,岂能片刻之间便能回舵?何况那小船轻舟疾行,越驶越远,再也追不上了。 第九回 大粽子 石破天耳畔呼呼风响,身子在空中转了半个圈,落下时脸孔朝下俯伏,冲入一个所在,但觉着身处甚为柔软,倒也不感疼痛,只黑沉沉的目不见物,但听得耳畔有人惊呼。他身不能动,也不敢开口说话,鼻中闻到一阵幽香,似是回到了长乐帮总舵中自己床上。 微一定神,果然觉到是躺在被褥之上,口鼻埋在一个枕头之中,枕畔却另有一个人头,长发披枕,竟是个女子。石破天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什么人?你……你怎么……”石破天道:“我……我……”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那女子道:“你怎么钻到我们船里?我一刀将你杀了!”石破天大叫:“不,不是我自己钻进来的,是人家摔我进来的。”那女子急道:“你……你……你快出去,怎么爬在我被……被窝里?” 石破天一凝神间,果觉自己胸前有褥,背上有被,脸上有枕,而被褥之间更颇为温暖,才知丁珰这么一掷,恰巧将他摔入这艘小船的舱门,穿入船舱中一个被窝;更糟的是,从那女子的话中听来,似乎这被窝竟是她的。他若非手足被绑,早已急跃而起,逃了出去,偏生身上穴道未解,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只得说道:“我动不得,劳你的驾,将我搬了出去,推出去也好,踢出去也好。” 只听得脚后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道:“这混蛋说什么胡话?快将他一刀杀了。”那女子道:“奶奶,如杀了他,我被窝中都是鲜血,那……那怎么办?”语气甚为焦急。那老妇怒道:“是什么鬼东西?喂,你这混蛋,快爬出来。” 石破天急道:“我真动不得啊,你们瞧,我给人抓了灵台穴,又拿了悬枢穴,全身又给绑得结结实实,要移动半分也动不了。这位姑娘还是太太,你快起来罢,咱们睡在一个被窝里,可……可实在不大妙。” 那女子啐道:“什么太太的?我是姑娘,我也动不了。奶奶,你……你快想个法子,这人当真是给人绑着的。”石破天道:“老太太,你做做好事,劳你驾,把我拉出去。我……我得罪了这位姑娘……唉……这个……真说不过去。” 那老妇怒道:“小混蛋,倒来说风凉话。”那姑娘道:“奶奶,咱们叫后梢的船家来把他提出去,好不好?”那老妇道:“不成,不成!这般乱七八糟的模样,怎能让旁人见到?偏生你我又动弹不得,这……这……” 石破天心道:“莫非这位老太太和那姑娘也给人绑住了?” 那老妇不住口的怒骂:“小混蛋,臭混蛋,你怎么别的船不去,偏偏撞到我们这里来?阿绣,快把他杀了,被窝中有血,有什么打紧?这人早晚总是要杀的。”那姑娘道:“我没力气杀人。”那老妇道:“用刀子慢慢的锯断他喉管,这小混蛋就活不了。” 石破天大叫:“锯不得,锯不得!我的血脏得很,把这香喷喷的被窝弄得一塌胡涂,而且……而且……被窝里有个死尸,过一会定要变成僵尸,也不大妙。”只听得嘤的一声,那姑娘显是听到“被窝里有个死尸要变僵尸”这话很害怕,石破天心中一喜,听那姑娘道:“奶奶,我拔刀子也没力气。”石破天道:“你没力气拔刀子,那再好没有了。我此刻动不得,你如将我杀了,我就变成僵尸,躺在你身旁,那有多可怕。我活着不能动,变成僵尸,就能动了,我两只冷冰冰的僵尸手握住你喉咙……” 那姑娘给他说得更加怕了,忙道:“我不杀你,我不杀你!”过了一会儿,又道:“奶奶,怎生想个法子,叫他出去?”那老妇道:“我在想哪,你别多说话。” 这时已然入夜,船舱中漆黑一团。石破天和那姑娘虽同盖一被,幸好掷进来时偏在一旁,没碰到她身子,黑暗中只听得那姑娘气息急促,显然十分惶急。过了良久,那老妇仍没想出什么法子来。 突然之间,远处传来两下尖锐的啸声,静夜中凄厉刺耳。跟着飘来一阵大笑之声,声音苍老豪迈。那人边笑边呼:“小翠,我已等了你一日一晚,怎么这会儿才到?” 那姑娘急道:“奶奶,他……他追过来了,那怎么是好?”那老妇哼了一声,说道:“你别作声,我正凝聚真气,只要足上经脉稍通,能有片刻动弹,我便往江心中一跳,免得受这老妖之辱。”那姑娘急道:“奶奶,奶奶,那使不得。”那老妇怒道:“我叫你别来打扰我。奶奶投江之时,你跟不跟我去?”那姑娘微一迟疑,说道:“我……我跟着奶奶一块儿死。”那老妇道:“好!”说了这个“好”后,便不作声了。 石破天两度尝过这“走火”的滋味,心想:“原来老太太和小姑娘都练内功走火,动弹不得,偏生敌人在这当头赶到,当真为难之极。” 只听下游那苍老的声音又叫道:“你爱比剑也好,斗拳也好,丁老四定然奉陪到底。小翠,你怎不回答我?”这时话声又近了数十丈。过不多时,只听得半空中呛啷啷铁链响动,跟着嘭的一声巨响,一件重物落上了船头,显是迎面而来的船上有人掷来铁锚铁链。后梢的船家大叫:“喂,喂,干什么?干什么?” 石破天只觉坐船向右急剧倾侧,不由自主的也向右滚去,那姑娘向他滚过来,靠在他身上。石破天道:“这个……这个……你……”要想叫她别靠在自己身上,但随即想起她跟自己一样,也动弹不得,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跟着觉得船头一沉,有人跃到了船上,倾侧的船身又回复平稳。那老人站在船头说道:“小翠,我来啦,咱们是不是就动手?” 后梢的船家叫道:“你这么搅,两艘船都要给你弄翻了。”那老人怒道:“狗贼,快给我闭上了鸟嘴!”提起铁锚掷出。两艘船便即分开,同时顺着江水疾流而下。船家见他如此神力,将一只两百来斤重的铁锚掷来掷去,有如无物,吓得挢舌不下,再也不敢作声了。 那老人笑道:“小翠,我在船头等你。你伏在舱里想施暗算,我可不上你当。” 石破天心头一宽,心想他一时不进舱来,便可多挨得片刻,但随即想起,多挨片刻,未必是好,那老妇若能凝聚真气,便要挟了这小姑娘投江自尽,这时那姑娘的耳朵正挨在他口边,便低声道:“姑娘,你叫你奶奶别跳到江里。” 那姑娘道:“她……她不肯的,一定要跳江。”一时悲伤不禁,流下泪来,眼泪既夺眶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泪水滚滚,沾湿了石破天的脸颊。她哽咽道:“对……对不住!我的眼泪流到了你脸上。”这姑娘竟十分斯文有礼。 石破天轻叹一声,说道:“姑娘不用客气,一些眼泪水,又算得了什么?”那姑娘泣道:“我不愿意死。可是船头那人很凶,奶奶说宁可死了,也不能落在他手里。我……我的眼泪,真对不住,你可别见怪……”只听得船板格的一声响,船舱彼端一个人影坐了起来。 石破天本来口目向下,埋在枕上,但滚动之下,已侧在一旁,见到这人坐起,心中怦怦乱跳,颤声说道:“姑……姑娘,你奶奶坐起来啦。”那姑娘“啊”的一声,她脸孔对着石破天,已瞧不见舱中情景。过了一会,只听石破天叫道:“老太太,你别抓她,她不愿意陪你投江自尽,救人哪,救人哪!” 船头上那老人听到船舱中有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奇道:“什么人大呼小叫?” 石破天道:“你快进来救人。老太太要投江自尽了。” 那老人大惊,一掌将船篷掀起了半边,右手探出,已抓住了那老妇手臂。那老妇凝聚了半天的真气立时涣散,应声而倒。那老人一搭她脉搏,惊道:“小翠,你是练功走了火吗?干么不早说,却在强撑?”那老妇气喘喘的道:“放开手,别管我,快滚出去!”那老人道:“你经脉逆转,甚为凶险,若不早救,只怕……只怕要成为残废。我来助你一臂之力。”那老妇怒道:“你再碰一下我身子,我纵不能动,也要咬断舌头,立时自尽。” 那老人忙缩回手掌,说道:“你的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少阳三焦经全都乱了,这个……这个……”那老妇道:“你一心一意只想胜过我。我练功走火,岂不再好也没有了?正好如了你心愿。否则的话,你怎么胜得了我。”那老人道:“咱们不谈这个。阿绣,你怎么了?快劝劝你奶奶。你……你……咦!你怎么跟个大男人睡在一起,他是你的情郎,还是你的小女婿儿?” 阿绣和石破天齐声道:“不,不是的,我们都动不了啦。” 那老人大为奇怪,伸手将石破天一拉。石破天给帆索绑得直挺挺地,腰不能曲,手不能弯,给他这么一拉,便如一根木材般从被窝中竖了起来。那老人出其不意,倒吓了一大跳,向后急避,待得看清,不禁哈哈大笑,道:“阿绣,端阳节早过,你却在被窝中藏了一只大粽子。” 阿绣急道:“不是的,他是外边飞进来的,不……不是我藏的。” 那老人笑道:“你怎么也不能动,也变成了一只大粽子么?” 那老妇厉声道:“你敢伸一根指头碰到阿绣,我跟你拚命。” 那老人叹了口气,道:“好,我不碰她。”转头向梢公道:“船家,转舵掉头,扯起帆来,我叫你停时便停船。”那梢公不敢违拗,应道:“是!”慢慢转舵。 那老妇怒道:“干什么?”那老人道:“接你到碧螺山去好好调养。你这次走火,非同小可。”那老妇道:“我死也不上碧螺山。我又没输给你,干么迫我到你狗窝去?”那老人道:“咱们约好了在长江比武,我输了到你家磕头,你输了便到我家里,不过不必磕头。是你自己练功走火也好,是你斗不过我也好,总而言之,这一次你非上碧螺山走一遭不可。我几十年来的心愿,这番总算得偿,妙极,妙极!”那老妇怒发如狂,叫道:“不去,不去,不……”越叫越凄厉,陡然间一口气转不过来,竟晕了过去。 那老人笑吟吟的道:“你不去也得去,今日还由得你吗?” 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她既不愿去,你怎能勉强人家?” 那老人大怒,喝道:“要你放什么狗屁?”反掌便往他脸上打去。 这一掌眼见便要打得他头晕眼花、牙齿跌落,突然之间,见到石破天脸上一个漆黑的小小掌印,那老人一怔之下,登时收掌,笑道:“啊哈,大粽子,我道是谁将你绑成这等模样,原来是我那乖乖侄孙女。你脸上这一掌,是给我侄孙女打的,是不是?” 石破天不明所以,问道:“你侄孙女?”那老人道:“你还不知老夫是谁?我是丁不四,丁不三是我哥哥,他年纪比我大,武功却不及我……我的侄孙女……”石破天看他相貌确和丁不三有几分相似,服饰也差不多,只腰间缠着一条黄光灿然的金带,便道:“啊,是了,叮叮当当是你侄孙女。不错,这一掌正是叮叮当当打的,我也是给她绑的。” 丁不四捧腹大笑,道:“我原说天下除了阿珰这小丫头,再没第二个人这么顽皮淘气。很好,很好,很好!她为什么绑你?”石破天道:“她爷爷要杀我,说我武功太差,是个白痴。”丁不四更加大乐,笑得弯下腰来,道:“老三要杀的人,老四既然撞上了,那就……那就……”石破天惊道:“你也要杀?” 丁不四道:“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谁猜得中?你以为我要杀你,我就偏偏不杀。” 第1297章 侠客行(31) 站起身来,左手抓住石破天后领提将起来,右手并掌如刀,在他身上自上而下急划而落,本来重重缠绕的数十重帆索立时纷纷断绝,当真是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锋锐。 石破天赞道:“老爷子,你这手功夫厉害得很,那叫什么名堂?” 丁不四听石破天一赞,登时心花怒放,道:“这一手功夫自然了不起,普天下能有如此功力的,除了丁不四外,再没第二个了。这手功夫吗?叫做……” 这时那老妇已醒,听到丁不四自吹自擂,当即冷笑道:“哼,耗子上天平,自称自赞!这一手‘快刀斩乱麻’,不论那个学过几手三脚猫把式的庄稼汉子,又有谁不会使的?”丁不四道:“呸!呸!学过几手三脚猫把式的人,就会使我这手‘快刀斩乱麻’?你倒使给我瞧瞧!”那老妇道:“你明知我练功走火,没了力气,来说这种风凉言语。大粽子,我跟你说,你到随便那一处市镇上,见到有人练把式卖膏药,骗人骗财,只须给他一文两文,他就会练这手‘快刀斩乱麻’给你瞧,包管跟这老骗子练得一模一样,没半点分别,说不定还比他强些。这是普天下所有骗人的混蛋个个都会练的法门,只消手指间夹一片快刀,又有什么希罕了!” 其实丁不四这一手乃真功夫,并非骗术,听那老妇说得刻薄,不由得怒发如狂,顺手便向她肩头抓落。 石破天叫道:“不可动粗!”斜身反手,向他右腕上切去,正是丁珰所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一招“白鹤手”。他给丁珰拿中穴道后为时已久,在内力撞击之下,穴道渐解,待得身上帆索断绝,血行顺畅,立时行动自如。 丁不四“咦”的一声,反手勾他小臂。石破天于这一十八路擒拿手练得已甚纯熟,当即变招,左掌拍出,右手取对方双目。丁不四喝道:“好!这是老三的擒拿手。”伸臂上前,压他手肘。石破天双臂圈转,两拳反击他太阳穴。丁不四两条手臂自下穿上,向外一分,快如电闪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去。只道这一震之下,石破天双臂立断,不料四臂相撞,石破天稳立不动,丁不四却感上身一阵酸麻,喀喇一声,足下所踏的一块船板从中折断,船身也向左右猛烈摇晃两下。他急忙后退一步,以免陷入断板,嘴里又“咦”的一声。 他前一声“咦”,只是惊异石破天居然会使他丁家的一十八路擒拿手,但当双臂与石破天较劲,震得他退出一步,那一声“咦”乃大大吃惊,只觉这年轻人内力充盈厚实,直如无穷无尽,自己适才虽未出全力,但对方浑若无事,自己却踏断了船板,可说已输了一招。此人这等厉害,怎能为丁珰所擒?脸上又怎会给她打中一掌?一时心中疑团丛生。 那老妇惊诧之情丝毫不亚于丁不四,哈哈大笑,说道:“连……连一个浑小子也……也……也……”一时气息不畅,说不下去了。丁不四怒道:“我代你说了罢,‘连一个浑小子也斗不过,还逞什么英雄好汉?’是不是?这句话你说不出口,只怕把你憋也憋死了。”那老妇满脸笑容,连连点头。 丁不四侧头向石破天道:“大粽子,你……你师父是谁?”石破天搔了搔头,心想自己虽跟谢烟客和丁珰学过武功,却没拜过师父,说道:“我没师父!”丁不四怒道:“胡说八道,那么你这一十八路擒拿手,又是那里偷学得来的?”石破天道:“我不是偷学得来的,叮叮当当教了我十天。她不是我师父,是我……是我……”要想说“是我老婆”总觉有些不妥,便不说了。丁不四更加恼怒,骂道:“你奶奶的,这武功是阿珰教你的?胡说八道。” 那老妇这时已顺过气来,冷冷的道:“江湖上人人都说,‘丁氏双雄,一是英雄,一是狗熊!’这句话当真不错。今日老婆子亲眼目睹,果然是江湖传言,千真万确。” 丁不四气得哇哇大叫,道:“几时有这句话了?定是你捏造出来的。你说,谁是英雄,谁是狗熊?我的武功比老三强,武林中谁人不知,那个不晓?” 那老妇不敢急促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说道:“丁珰是丁老三的孙女儿。丁老三教了他儿子,他儿子教他的女儿丁珰,丁珰又教这个浑小子。这浑小子只学了十天,就胜过了丁老四,你教天下人去评……评……评……”连说了三个“评”字,一口气又转不过来了。 丁不四听着她慢条斯理、一板一眼的说话,早已十分不耐,这时忍不住抢着说道:“我来代你说:‘你教天下人评评这道理看,到底谁是英雄,谁是狗熊?自然丁老三是英雄,丁老四是狗熊!’”越说声音越响,到后来声如雷震,满江皆闻。 那老妇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道:“你……你自己知道就好。”这几个字说得气若游丝,但听在丁不四耳中,却令他愤懑难当,大声叫道:“谁说这大粽子胜过丁老四了?来,来,来,咱们再比过!我不在……不在……” 他本想说“不在三招之内就将你打下江去,那就如何如何”,但话到口边,心想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三招之内”只怕拾夺他不下,要想说“十招之内”,仍觉没有把握,说“二十招”罢,还是怕这句话说得太满,若说“一百招之内”,却已没了英雄气概,自己一个成名人物,要花到一百招才能将侄孙女儿的徒弟打败,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他略一迟疑,那老妇已道:“你不在十万招之内将他打败,你就拜他……拜他……拜他……咳……咳……” 丁不四怒吼:“‘你就拜他为师!’你要说这句话,是不是?”“拜他为师”这四个字一出口,身子已纵在半空,掌影翻飞,向石破天头顶及胸口同时拍落。 石破天虽学过一十八路擒拿手法,但只能拆解丁珰的一十八路擒拿手,学时既非活学,用时也不能活用,眼见丁不四犹似千手万掌般拍将下来,那里能够抵御?只得双掌上伸,护住头顶,便在这时,后颈大椎穴上感到一阵极沉重的压力,已然中掌。 那大椎穴乃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最是要害,但也正因是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诸处经脉中内力同时生出反击的劲道。丁不四只感全身剧震,向旁反弹了开去,看石破天时,却浑若无事。这一招石破天固然遭他击中,但丁不四反而向外弹出,不能说分了输赢。 那老妇却阴阳怪气的道:“丁不四,人家故意让你击中,你却给弹了开去,当真没用之极,只交手一招,你便输了。”丁不四怒道:“我怎么输了?胡说八道!”那老妇道:“就算你没输,那么你让他在你大椎穴上拍一掌瞧瞧。要是你不死,反能将他弹开几步,那么你们就算打成平手。”丁不四心想:“这小子内力雄厚之极,我大椎穴若给他击上一掌,那是不死也得重伤。”说道:“好端端地,我为什么要给他打?你的大椎穴倒给我打一掌看。”那老妇道:“早知丁狗熊没种,就只会一门取巧捡便宜的功夫,倘若跟人家一掌还一掌、一拳还一拳的文比,谁也不得躲闪挡架,你就不敢。” 丁不四给她说中了心事,讪讪的道:“这等蛮打,是不会武功的粗鲁汉子所为,咱们武学名家,怎么能玩这等笨法子?”他自知这番话强词夺理,经不起驳,在那老妇笑声中,向石破天道:“再来,再来,咱们再比过。” 石破天道:“我只学过叮叮当当教的那些擒拿手,别的武功都不会,你刚才那样手掌乱晃的功夫,我不会招架。老爷子,就算你赢了,咱们不比啦。” 那“就算你赢了”这五个字,听在丁不四耳中极不受用,他大声说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那有什么算不算的?我让你先动手,你过来打我啊。”石破天摇头道:“我就是不会。”丁不四听那老妇不住冷笑,心头火起,骂道:“他妈的,你不会,我来教你。你瞧仔细了,你这样出掌打我,我就这么架开,跟着反手这么打你,你就斜身这么闪过,跟着左手拳头打我这里。” 石破天学招倒很快,依样出手,丁不四回手反击。两人只拆得四招,丁不四呼的一拳打到,石破天不知如何还手,双手下垂,说道:“下面的我不会了。” 丁不四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奶奶的,都是我教你的,那还比什么武?”石破天道:“我原说不用比啦,算你赢就是了。”丁不四道:“不成,我若不是真正胜了你,小翠一辈子都笑话我,丁大英雄给她说成是丁大狗熊,我这张脸往那里搁去?你记着,我这么打来,你不用招架,最好抢上一步,伸指反来戳我小腹,这一招很阴毒,我这拳就不能打实了,就只得避让,这叫做以攻为守,攻敌之所必救。” 他口中教招,手上比划。石破天用心记忆,学会后两人便从头打起,打到丁不四所教的武功用尽之时,便即停了,只得一个往下再教,一个继续又学。丁不四这些拳法掌法变化本来甚为繁复,但他跟石破天对打,却只以曾经教过的为限。 丁不四心想这般斗将下去,如何胜得了他?唯一机缘只是这浑小子将所学的招数忘了,拆解稍有错误,便立中自己毒手。但偏偏石破天记心甚好,丁不四只教过一遍,他便牢牢记住。两人直拆了数十招,他招式中仍无破绽。 那老妇不时发出几下冷笑之声,又令丁不四不敢以凡庸的招数相授,只要攻守之际有一招不够凌厉精妙,那老妇便出言相讥。她走火之后虽行动不得,眼光仍十分厉害,就算是一招高明武功,她也要故意诋毁几句,何况是不算十分出色精奥的招式。 丁不四打醒了精神,传授石破天拳掌,这股全力以赴的兢兢业业之意,竟丝毫不亚于当年数度和那老妇真刀真枪的拚斗。又教数十招,天色将明,丁不四渐感焦躁,突然拳法一变,使出一招先前教过的“渴马奔泉”,连拳带人,猛地扑将过去。 石破天叫道:“次序不对了!”丁不四收招站定,说道:“有什么次序不次序的?只要是教过你的便行。”石破天倒也没忘他曾教过用“粉蝶翻飞”来拆解,当即依式纵身闪开。丁不四心想:“我只须将你逼下江去,就算是赢了。小翠再要说嘴,也已无用。”踏上一步,一招“横扫千军”,双臂猛扫过去。石破天仍依式使招“和风细雨”,避开了对方狂暴的攻势,但这步一退,左足已踏上了船舷。 丁不四大喜,喝道:“下去罢!”一招“钟鼓齐鸣”,双拳环击,攻他左右太阳穴。依照丁不四所授的功夫,石破天该当退后一步,再以“春云乍展”化开来掌,可是此刻身后已无退路,一步后退,便踏入了江中,情急之下不暇多想,生平学得最熟的只丁珰所教的那两招,也不理会用得上用不上,一闪身,已穿到了丁不四背后,右手以“虎爪手”抓住他“灵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针”拿住他“悬枢穴”,双手一拿实,强劲内力陡然发出。 丁不四大叫一声,坐倒舱板。 其实石破天内力再强,凭他只学几天的擒拿手法,又如何能拿得住丁不四这等武学大高手?只因丁不四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认定石破天必以“春云乍展”来解自己这招“钟鼓齐鸣”,而要使“春云乍展”,非退后一步而摔入江中不可。他若和另一个高手比武,自会设想对方能有种种拆解之法,拆解之后跟着便有诸般厉害后着,自必四面八方都防到了,决不能让对手闪到自己后心而拿住了要穴。但他跟石破天对拳大半夜,拆解百余招,对方招招都一板一眼,全然依准自己所授的法门而发,心下对他既没半分提防之意,又全没想到这浑小子居然会突然变招,所使的招数却又纯熟无比,出手如风,待要挡避,已然不及,竟着了他的道儿。偏生石破天的内力厉害,劲透要穴,以丁不四修为之高,竟也抵挡不住。 这一下变故之生,丁不四和石破天固吃惊不小,那老妇也错愕无已,“哈哈,哈哈”狂笑两下,晕厥了过去,双目翻白,神情可怖。 石破天惊呼:“老太太,你……你怎么啦?” 阿绣身在舱里,瞧不见船头上情景,听石破天叫得惶急,忙问:“这位大哥,我奶奶怎么了?”石破天道:“啊哟……她……晕过去啦,这一次……这一次模样不对,只怕……只怕……难以醒转。”阿绣惊道:“你说我奶奶……已经……已经死了?”石破天伸手去探了探那老妇鼻息,道:“气倒还有,只不过模样儿……那个……那个很不对。”阿绣急道:“到底怎么不对?”石破天道:“她神色像是死了一般,我扶起你来瞧瞧。” 阿绣不愿受他扶抱,但实在关心祖母,踌躇道:“好!那就劳你这位大哥的大驾。” 石破天一生之中,从未听人说话如此斯文有礼,长乐帮中诸人跟他说话之时尽管恭谨,却是敬畏多过了友善,连小丫头侍剑也总是掩不住脸上惶恐的神色。丁珰跟他说话有时十分亲热,却也十分无礼。只这个姑娘的说话,听在耳中当真是说不出的慰贴舒服,于是轻轻扶她坐起,将一条薄被裹在她身上,然后将她抱到船头。 阿绣见到祖母晕去不醒的情状,“啊”的一声呼叫,说道:“这位大哥,可不可以请你在奶奶‘灵台穴’上,用手掌运一些内力过去?这是不情之请,可真不好意思。” 石破天听她说话柔和,垂眼向她瞧去。这时朝阳初升,只见她一张瓜子脸,下巴微圆,却没丁珰那么尖,但清丽文秀,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也正在瞧着他。两人目光相接,阿绣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她没法转头避开,便即闭上了眼睛。石破天冲口而出:“姑娘,原来你也这么好看。”阿绣脸上更加红了,两人相距这么近,生怕说话时将口气喷到他脸上,小嘴紧紧闭住。 石破天一呆,道:“对不起!”轻轻将她放上舱板,靠在船舱门边,再伸掌按住那老妇的“灵台穴”,也不知如何运送内力,便照丁珰所教以“虎爪手”抓人“灵台穴”的法子,发劲吐出。 第1298章 侠客行(32) 那老妇“啊”的一声,醒了过来,骂道:“浑小子,你干什么?”石破天道:“这位姑娘叫我给你运送内力,你……你果然醒过来啦。”那老妇骂道:“你封了我穴道啦,运送内力,是这么干的?”石破天讪讪的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不会,请你教一教。” 适才他这么一使劲,只震得那老妇五脏六腑几欲翻转,“灵台穴”更遭封闭,好在她练功走火,穴道早已自塞,这时封上加封,也不相干。她初醒时十分恼怒,但已知他内力浑厚无比,心想:“这傻小子天赋异禀,莫非无意中食了灵芝仙草,还是什么通灵异物的内丹,以致内力虽强,却不会运使。我练功走火,或能凭他之力,得能打通被封的经脉?”便道:“好,我来教你。你将内息存于丹田,感到有一股热烘烘的暖气了,是不是?你心中想着,让那暖气通到手少阳三焦经的经脉上。” 这些经脉穴道的名称,当年谢烟客在摩天崖上都曾教过,石破天依言而为,毫不费力的便将内力集到了掌心,他所修习的“罗汉伏魔功”乃少林派第一精妙内功,并兼阴阳刚柔之用,只向来不知用法,等如有人家有宝库,金银堆积如山,却觅不到那枚开库的钥匙,此刻经那老妇略加指拨,依法而为,体内本来蓄积的内力便排山倒海般涌出。 那老妇叫道:“慢些,慢……”一言未毕,已“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黑血。 石破天吃了一惊,叫道:“啊哟!怎么了?不对么?”阿绣道:“这位大哥,我奶奶请你缓缓运力,不可太急了。”那老妇骂道:“傻瓜,你想要我的命吗?你将内力运一点儿过来,等我吸得几口气,再送一点儿过来。” 石破天道:“是,是!对不起,真正对不起!”正要依法施为,突见丁不四一跃而起,叫道:“他奶奶的,咱们再比过,刚才不算。”那老妇道:“老不要脸,为什么不算?明明是你输了。刚才他只须在你身上补上一刀一剑,又或在你天灵盖上拍击一掌,你还有命么?” 丁不四自知理亏,不再和那老妇斗口,呼的一掌,便向石破天拍来,喝道:“这招拆法我教过你,不算不讲理罢?”石破天忙即站起,依他所授招式,挥掌挡开。丁不四跟着又出一掌,喝道:“这一招我也教过你的,总不能说我耍无赖欺侮小辈了罢?”他所出的每一招,果然都是曾教过石破天的,显得自己言而有信,是个君子。 他越打越快,十余招后,已来不及说话,只不住叱喝:“教过你的,教过的,教过!教过!教……教……教……”如此迅速出招,石破天虽天资聪颖,总没法只学过一遍,便将诸般繁复的掌法尽数记住活用,对方拳脚一快,登时便无法应付,眼见数招之间,便会伤于丁不四掌底,正自手忙脚乱,忽听得那老妇叫道:“且慢,我有话说。” 丁不四住手不攻,问道:“小翠,你要说什么?”那老妇向石破天道:“少年,我身子不舒服,你再来送一些内力给我。”丁不四点头道:“那很好。你走火后经脉窒滞,你既不愿我相助,叫他出点力气倒好。这少年武功不行,内力挺强!” 那老妇哼了一声,冷冷的道:“是啊,他武功是你教的,内力却不是你教的,他武功不行,内力挺强。”丁不四怒道:“他武功怎么能算是我教的,我只教了他半天,只须他跟我学得三年五载,哼,小一辈人物之中,没一个能是他敌手。”那老妇道:“就算学得跟你一模一样,又有什么用?他不学你的武功,便能将你打败,学得了你的武功,只怕反而打你不过了。越学越差,你说是学你的好,还是不学的好?”丁不四登时语塞,呆了一呆,说道:“他那两招虎爪手和玉女拈针,还不是我丁家的功夫?” 那老妇道:“这是丁不三的孙女所教,可不是你教的。少年,你过来,别去理他。” 石破天道:“是!”坐到那老妇身侧,伸手又去按住她灵台穴,运功助她打通经脉,这一次将内力极慢极慢的送去,惟恐又激得她吐血。 那老妇缓缓伸臂,将衣袖遮在脸上,令丁不四见不到自己在开口说话,又听不到话声,低声道:“待会他再和你厮打,你手掌之上须带内劲。就像这样把内劲运到拳掌之中。只要见到他伸掌拍来,你就用他一模一样的招式,跟他手心相抵,把内劲传到他身上。这老儿想把你逼下江中淹死,你记好了,见到他使什么招,你也就使什么招。只有用这法子,方能保得……保得咱们三人活命。”她和石破天只相处几个时辰,便已瞧出他心地良善,若要他为他自己而跟丁不四为难,多半他会生退让之心,不一定能遵照嘱咐,但说“方能保得咱三人活命”,那是将他祖孙二人的性命也包括在内了,料想他便能全力以赴。 石破天轻轻“嗯”的一声答应。那老妇又道:“你暂且不用给我送内力。待会你和那老儿双掌相抵,送出内力时可不能慢慢的来,须得急吐而出,越强越好。”石破天道:“他会不会吐血?可别伤了他。”那老妇道:“不会的。你良心倒好。我练功走火,半点内力也没有了,你的内力猛然涌到,我没法抗拒,这才吐血。这老儿的内力强得很,刚才你抓住他背心穴道,他并没吐血,是不是?你若不出全力,反而会给他震得吐血。你如受伤,那便没人来保护我祖孙二人,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姑娘,躺在这里动弹不得,只有任人宰割欺凌。” 石破天听到这里,心头热血上涌,只觉此刻立时为这老婆婆和姑娘死了也毫不皱眉,其实她二人是何等样人,是善是恶,他却一无所知。 那老妇将遮在脸上的衣袖缓缓拿开,说道:“多谢你啦。丁老四死不认输,你就跟他过过招。唉,老婆子活了这一把年纪,天下的真好汉、大英雄也见过不少,想不到临到归天之际,眼前见到的却是一只老狗熊,当真够冤。”丁不四怒道:“你说老狗熊,他两个都不老,但总不是说自己,是骂我吗?”那老妇微微一笑,说道:“一个人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许还不算坏得到了家。丁老四,你要杀他,还不容易?只管使些从来没教过他的招数出来,包管他招架不了。” 丁不四怒道:“丁老四岂是这等无耻之徒?你瞧仔细了,招招都是我教过他的。”那老妇原是要激他说这句话,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丁不四“哼”的一声,大声道:“大粽子,这招‘逆水行舟’要打过来啦!那是我教过你的,可别忘了。”说着双膝微曲,身子便矮了下去,左掌自下而上的挥出。 石破天听他说“逆水行舟”,心下已有预备,也是双膝微曲,左掌自下而上的挥出。 丁不四喝道:“错了!不是这样拆法。”一句话没说完,眼见石破天左掌即将和自己左掌相碰,心下一凛:“这小子内力甚强,只怕犹在我之上。若跟他比拚内力,那可没什么味道。”当即收回左掌,右掌推了出去,那一招叫作“奇峰突起”。石破天心中记着那老妇的话,跟着也使一招“奇峰突起”,掌中已带了三分内劲。丁不四陡觉对方掌力陡强,手掌未到,掌风已扑面而来,心下微感惊讶,立即变招。 石破天凝视丁不四的招式,见他如何出掌,便跟着依样葫芦,这么一来,不须记忆如何拆解,只依样学样,心思全用以凝聚内力,果然掌底生风,打出的掌力越来越强。 丁不四却有了极大顾忌,处处要防到对手手掌和自己手掌相碰,生怕一黏上手之后,硬碰硬的比拚内力,好几次捉到石破天的破绽,总是眼见他照式施为,便不得不收掌变招。他自成名以来,江湖上的名家高手会过不知多少,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不论自己出什么招式,对方总是照抄。倘若对方是个成名人物,如此打法迹近无赖,当下便可立斥其非,但偏偏石破天是个徒具内力、不会武功之人,讲明只用自己所授的招式来跟自己对打,这般学了个十足十,原为名正言顺。他心下焦躁,不住咒骂,却始终奈何这小子不得。 这般拆了五六十招,石破天渐渐摸到运使内力的法门,不必每一招均须先行动念聚力,每一拳、每一掌打将出去,劲力愈来愈大,船头上呼呼风响,便如疾风大至一般。 丁不四不敢丝毫怠忽,惟有全力相抗,心道:“这小子到底是什么邪门?莫非他有意装傻藏奸,其实却是个身负绝顶武功的高手?”再拆数招,觉得要避开对方来掌越来越难,幸好石破天一味模仿自己的招数,倒也不必费心去提防他出其不意的攻击。 又斗数招,丁不四双掌转了几个弧形,斜斜拍出,这一招叫做“左右逢源”,掌力击左还是击右,要看当时情景而定,心头暗喜:“臭小子,这一次你可不能照抄了罢?你怎知我掌力从那一个方向袭来?”果然石破天见这一招难以仿效,问道:“你是攻左还是攻右?”丁不四一声狂笑,喝道:“你倒猜猜看!”两只手掌不住颤动。石破天心下惊惶,只得提起双掌,同时向丁不四掌上按去,他不知对方掌力来自何方,惟有左右同时运劲。 丁不四见他双掌一齐按到,不由得大惊,暗想傻小子把这招虚中套实、实中套虚的巧招使得笨拙无比,“左右逢源”变成了“亦左亦右”,双掌齐重,不但令此招妙处全失,且违反了武学的精义。但这么一来,自己非和他比拚内力不可,霎时间额头冒汗,危急中灵机一动,双掌倏地上举,掌力向天上送去。这一招叫做“天王托塔”,原是对付敌人飞身而起、凌空下击而用。石破天此时并非自空下搏,这招本来全然用不上。但石破天每一招都学对方而施,眼见丁不四忽出这招“天王托塔”,不明其中道理,便也双掌上举,呼的一声,向上拍出。 两人四掌对着天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丁不四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石破天见对方敌意尽去,跟着纵声而笑。阿绣斜倚在舱门木柱上,见此情景,也不由得嫣然微笑。 那老妇却道:“不要脸,不要脸!打不过人家,便出这等鬼主意来骗小孩子!” 丁不四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竟想出这古怪法子来避免和石破天以内力相拚,躲过了危难,于自己的机警灵变甚为得意,虽听那老妇出言讥刺,便也不放在心上,只嘻嘻一笑,说道:“我跟这小子无怨无仇,何必以内力取他性命!” 那老妇正要再出言讥刺,突然船身颠簸了几下,向下游直冲,原来此处江面陡狭,水流忽变湍急。丁不四又哈哈大笑,叫道:“小翠,到碧螺岛啦,你们祖孙两位,连同大粽子一起,都请上去盘桓盘桓。”那老妇脸色立变,颤声道:“不去,我宁死也不踏上你的鬼岛一步。”丁不四道:“上去住几天打什么紧?你是我家贵客,在我家里好好养伤,好饮好食,名贵药物齐全,舒服得很。”那老妇怒道:“舒服个屁!”惶急之下,竟口出粗言。 江水滔滔,波涛汹涌,浪花不绝的打上船来。石破天顺着丁不四的目光望去,只见右前方江中现出一个山峰,一片青翠,上尖下圆,果然形如一螺,心想这便是碧螺岛了。 丁不四向梢公道:“靠到那边岛上。”那梢公道:“是!”丁不四俯身提起铁锚,站在船头,只待驶近,便将铁锚抛上岛去。 石破天道:“老爷子,这位老太太既然不愿到你家里去,你又何必……”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那老妇一跃而起,握住阿绣的手臂,踊身入江。 丁不四大叫:“不可!”反手来抓,却那里来得及?只听得扑通一声,江水飞溅,两人已没入水中。 石破天大惊,抓起一块船板,也向江中跳了下去,他跃下时双足在船舷上力撑,身子直飞出去,是以虽比那老妇投江迟了片刻,入水之处却就在她二人身侧。他不会游水,江浪一打,口中咕咕入水,他一心救人,右手抱住船板,左手乱抓,正好抓住了那老妇头发,当下再不放手,三人顺着江水直冲下去。 江水冲了一阵,石破天已头晕眼花,知觉渐失,口中仍不住的喝水,突然间身子一震,腰间疼痛,重重的撞上一块岩石。石破天大喜,伸足凝力踏住,忙将那老妇拉近,幸喜她双臂仍紧紧抱着孙女儿,只死活难知。 石破天见岩石离岸不远,江水在脚边汹涌而过,卷起无数浪花,幸好石边江水不深,举目可以见底,忙将她两人一起抱起,一脚高一脚低,拖泥带水,向陆地上走去。只走出十余丈便已到了干地,忽听那老妇骂道:“无礼小子,你刚才怎敢抓我头发?” 石破天一怔,忙道:“是,是!真对不起。”那老妇道:“你怎……哇!”她这么一声“哇”,随着吐了许多江水出来。阿绣道:“奶奶,若不是这位大哥相救,咱二人又不识水性,此刻……此刻……”说到这里,也呕出了不少江水。那老妇道:“如此说来,这小子于咱们倒有救命之恩了。也罢,抓我头发的无礼之举,不跟他计较便是。” 阿绣微笑道:“救人之际,那是无可奈何。这位大哥,可当真……当真多谢了。”她为石破天抱在怀中,四只眼睛相距不过尺许,她说话之时,转动目光,不和石破天相对,但她祖孙二人呕出江水,终究淋淋漓漓的溅了石破天一身。好在他全身早已湿透,再湿些也不相干,但阿绣胀红了脸,甚为不好意思。 那老妇道:“好啦,你可放我们下来了,这里是紫烟岛,离那老怪居住之处不远,须得防他过来啰唣。”石破天道:“是,是!”正要将她二人放下,忽听得树丛之后有人说道:“这小子多半没死,咱们非找到他不可。”石破天吃了一惊,低声道:“丁不四追来啦。”抱着二人,便在树丛中一缩,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得脚踏枯草之声,有二人从身侧走过,一个是老人,另一个却是少女。 第1299章 侠客行(33) 石破天这一下却比见到丁不四追来更加怕得厉害,向二人背影瞧去,果然一个是丁珰,一个却是丁不三。他颤声道:“不好,是……是丁三爷爷。” 那老妇奇道:“你为什么怕成这个样子?丁不三的孙女儿不是传了你武功么?”石破天道:“爷爷要杀我,叮叮当当又怪我不听话,将我绑成一只大粽子,投入江中。幸好你们的船从旁经过,否则……否则……”那老妇笑道:“否则你早成了江中老乌龟、老甲鱼的点心啦。”石破天道:“是,是!”想起昨日让丁珰以帆索全身缠绕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道:“婆婆,他们还在找我。这一次若给他们捉到,我……我可糟了!” 那老妇怒道:“我如不是练功走火,区区丁不三何足道哉!你去叫他来,瞧他敢不敢动你一根毫毛。”阿绣劝道:“奶奶,此刻你老人家功力未复,暂且避一避丁氏兄弟的锋头,等你身子大好了,再去找他们的晦气不迟。”那老妇气忿忿的道:“这一次你奶奶也真倒足了大霉,说来说去,都是那小畜生、老不死这两个鬼家伙不好。”阿绣柔声道:“奶奶,过去的事情,又提它干么?咱二人同时走火,须得平心静气的休养,那才能好得快。你心中不快,便于身子有损。”那老妇怒道:“身子有损就有损,怕什么了?今日喝了这许多江水,史小翠一世英名,那是半点也不剩了。”越说越大声。 石破天生怕给丁不三听到了,劝道:“婆婆,你平平气。我……我再运些内力给你。”也不等她答应,便伸掌按上她灵台穴,将内力缓缓送去。内力既到,那老妇史婆婆只得凝神运息,将石破天这股内力引入自己各处闭塞了的经脉穴道,一个穴道跟着一个穴道的冲开,口中再也不能出声。石破天只求她不惊动丁不三,掌上内力源源不绝的送出。 史婆婆心下暗自惊讶:“这小子内力如此精强,却何以不会半点武功?”她念头只这么一转,胸口便气血翻涌,当下不敢多想,直至足少阳经脉打通,才长长舒了口气,站起身来,笑道:“辛苦你了。” 石破天和阿绣同感惊喜,齐声道:“你能行动了?” 史婆婆道:“通了足上一脉,还有好多经脉未通呢!” 石破天道:“我又不累,咱们便把其余经脉都打通了。” 史婆婆眉头一皱,说道:“小子胡说八道,我是和阿绣同练‘无妄神功’以致走火,岂是寻常的疯瘫?今日打通一处经脉,已经谢天谢地了,就算达摩祖师、张三丰真人复生,也未必能在一日之中打通我全身塞住了的经脉。”石破天讪讪的道:“是,是!我不懂这中间的道理,请你指教。”史婆婆道:“左右闲着无事,你就帮助阿绣打通足少阳经脉。” 石破天道:“是,是!”将阿绣扶起,让她左肩靠在一根树干之上,然后伸掌按她灵台穴,以那老妇所教的法门,缓缓将内力送去。阿绣内功修为比之祖母浅得多了,石破天直花了四倍时间,才将她足少阳经脉打通。 阿绣挣扎着站起,细声细语的道:“多谢你啦。奶奶,咱们也不知这位大哥高姓大名,不知如何称呼,多有失礼。”她这句话是向祖母说的,其实是在问石破天的姓名,只是对着这青年男子十分腼腆,不敢正面和他说话。 史婆婆道:“喂,大粽子,我孙女儿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石破天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妈妈叫我……叫我那个……”他想说“狗杂种”,但此时已知这三字十分不雅,无法在这温文端庄的姑娘面前出口,又道:“他们却又把我认错是另外一个人,其实我不是那个人。到底我是谁,我……我实在说不上来……” 史婆婆听得老大不耐烦,喝道:“你不肯说就不说好了,偏有这么啰哩啰唆的一大套鬼话。”阿绣道:“奶奶,人家不愿说,总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咱们也不用问了。叫不叫名字没什么分别,咱们心里记着人家的恩德好处,也就是了。” 石破天忙即分辩:“不,不,我不是不肯说,实在说出来太难听了。”史婆婆道:“什么难听好听?还有难听过大粽子的么?你不说,我就叫你大粽子了。”石破天心道:“大粽子比狗杂种好听得多了。”笑道:“叫大粽子很好,那也没什么难听。” 阿绣见石破天性子随和,祖母言语无礼,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更加过意不去,忙道:“奶奶,你别取笑。这位大哥可别见怪。” 石破天嘻嘻一笑,道:“没什么。谢天谢地,只盼丁三爷爷和叮叮当当找不到我就好了。你们在这里歇一会,我去瞧瞧有什么吃的没有。”史婆婆道:“这紫烟岛上柿子甚多,这时正当红熟,你去采些来。岛上鱼蟹也肥,不妨去捉些。” 石破天答应了,闪身在树木之后蹑手蹑脚,一步步的走去,生怕给丁氏祖孙见到,只走出数十丈,果见山边十余株柿树,树上点点殷红,都是熟透了的圆柿。 他走到树下,抓住树干用力摇晃,柿子早已熟透,登时纷纷跌落。他张开衣衫兜接住,奔回树丛,给史婆婆和阿绣吃。她二人双足已能行走,手上经脉未通,史婆婆勉强能提起手臂,阿绣的双臂却仍瘫痪不灵。石破天剥去柿皮,先喂史婆婆吃一枚,又喂阿绣吃一枚。 阿绣见他将剥了皮的柿子送到自己口边,满脸羞得就如红柿子一般,又不能拒却,只得在他手中吃了。石破天欲待再喂,阿绣道:“这位大哥,你自己还没吃,你先吃饱了,再……再……” 史婆婆道:“这边向西南行出一里多些,有个石洞,咱们待天黑后,到那边安身,好让这对不三不四的鬼兄弟找咱们不到。” 石破天大喜,道:“好极了!”他对丁不四倒不如何忌惮,但丁不三祖孙二人一意要取他性命,委实害怕之极,听史婆婆说有地方可以躲藏,心下大慰,吃了几枚柿子。 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色昏暗,当下右手扶着史婆婆,左手扶了阿绣,三人向西南方行去。这紫烟岛显是史婆婆旧游之所,熟悉地势,只行了一里多路,右首便全是山壁。史婆婆指点着转了两个弯,从一排矮树间穿了过去,赫然现出一个山洞的洞口。 史婆婆道:“大粽子,今晚你睡在外面守着,可不许进来。”石破天道:“是,是!”又道:“可惜咱们不敢生火,烤干浸湿的衣服。” 史婆婆冷冷的道:“这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日后终要让这对不三不四的鬼兄弟身受十倍报应。” 第十回 太阳出来了 次晨醒来,三人吃了几枚柿子,石破天又为她祖孙分别打通了一处经脉,于是两人双手也能动弹了。 史婆婆道:“大粽子,这岛上的小湖里有螃蟹,你去捉些来,螃蟹虽还没肥,总胜过天天吃柿子。”石破天微感踌躇,轻声道:“捉蟹倒不难,就是没法子煮,又不能生吃。” 史婆婆道:“好好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对丁不三这老鬼如此害怕,成什么样子?”石破天摇头道:“别说丁三爷爷,连叮叮当当也比我厉害得多。如给他们捉到了,再将我绑成一只大粽子丢在江里,那可糟了。” 阿绣劝道:“奶奶,这位大哥说得是,咱们暂且忍耐,等奶奶的经脉都打通了,恢复功力,那时又怕他们什么丁不三、丁不四。”史婆婆道:“哼,你说得倒也稀松平常,回复功力,谈何容易?咱二人经脉全通,少说也得十天,要回复功力,多则一年,少则八月。难道今后一年咱们天天吃柿子?过不了十天,柿子都烂光啦。” 石破天道:“那倒不用发愁,我去多摘些柿子,晒成柿饼,咱三人吃他一年半载,也饿不死。”这些日子来他多遇困苦,迭遭凶险,但觉世情烦纷,什么事都难以明白,不如在这石洞旁安稳渡日,远为平安喜乐,何况又有阿绣这可爱之极的姑娘相伴。 史婆婆骂道:“你肯做缩头乌龟,我却不肯。再说,丁不四那厮一两日之内定会寻上岛来,你想做缩头乌龟也做不成。大粽子,你到底怎么搅的?怎地空有一身深厚内功,却又没练过武艺?”石破天歉然道:“我就是没跟人好好学过。只叮叮当当教过我一十八手擒拿法,我自然斗他们不过。丁不四老爷爷教我的这些武功,又是每一招他都知道的。” 阿绣忽然插口道:“奶奶,你为什么不指点这位大哥几招?他学了你的功夫,如将丁不四打败了,岂不比你老人家自己出手取胜还要光采?” 史婆婆不答,双眼盯住了石破天,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突然之间,她目光中流露出十分凶悍憎恶的神色,双手发颤,便似要扑将上去,一口将他咬死一般。石破天害怕起来,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道:“老太太,你……你……”史婆婆厉声道:“阿绣,你再瞧瞧他,像是不像?” 阿绣一双大眼睛在石破天脸上转了一转,眼色却甚柔和,说道:“奶奶,相貌是有些像的,然而……然而决计不是。只要他……他有这位大哥一成的忠诚厚道,是位仁善君子……他也就决计不会……不会……” 史婆婆眼色中的凶光慢慢消失,哼了一声,道:“虽不是他,可是相貌这么像,我也决计不教。” 石破天登时恍然:“是了,她又疑心我是那个石破天了。这个石帮主得罪的人真多,天下竟有这许多人恨他。日后若能遇上,我得好好劝他一劝。”只听史婆婆道:“你是不是也姓石?”石破天摇头道:“不是!人家都说我是长乐帮的什么石帮主,其实我一点也不是,半点也不是。唉,说来说去,谁也不信。”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十分烦恼。 阿绣低声道:“我相信你不是。” 石破天大喜,叫道:“你当真相信我不是他?那……那好极了。只有你一个人,才不相信。”阿绣道:“你是好人,他……他是坏人。你们两个全然不同。” 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拉着她手,连声道:“多谢你!多谢你!多谢你!”这些日子来人人都当他是石帮主,令他无从辩白,这时便如一个满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对这位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自是感激涕零,说得几句“多谢你”,忍不住流下泪来,滴滴眼泪,都落在阿绣的纤纤素手之上。阿绣羞红了脸,却不忍将手从他掌中抽回。 史婆婆冷冷的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石破天道:“是!”伸手要擦眼泪,猛地惊觉自己将阿绣的手抓着,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放开她手掌,道:“我……我……我不是……我再去摘些柿子。”不敢再向阿绣多看,向外直奔。 史婆婆见到他如此狼狈,绝非作伪,不禁也感好笑,叹了口气,道:“果然不是。那姓石的小畜生若有大粽子一成的厚道老实,也不会……唉!”过不多时,忽听得洞外树丛唰的一声响,石破天急奔回来,脸色惨白,惊惶无已,颤声道:“糟糕……这可糟啦。”史婆婆道:“怎么?丁不三见到你了?” 石破天道:“不,不是!雪山派的人到了岛上,危险之极……” 史婆婆和阿绣脸色齐变,两人对瞧了一眼。史婆婆问道:“是谁?”石破天道:“那个白万剑白师傅,率领了十几个师弟。他们……他们定是来找我的,要捉我到什么凌霄城去处死。”史婆婆向阿绣又瞧了一眼,问石破天道:“他们见到你没有?”石破天道:“幸亏没见到,不过我见到白师傅和丁……丁……不四爷爷在说话。”史婆婆眉头一皱,问道:“丁不四?不是丁不三?” 石破天道:“丁不四。他说:‘长江中没浮尸,定是在这岛上。’他们定要一路慢慢找来,我这……这可……可糟了。”只急得满头大汗。 阿绣安慰他道:“那位白师傅把你也认错了,是不是?你既不是那个坏人,总说得明白的,那也不用耽心。”石破天急道:“说不明白的。” 史婆婆道:“说不明白,那就打啊!天下给人冤枉的,又不止你一人!”石破天道:“那位白师傅是雪山派里的高手,剑法好得不得了,我……我怎打他得过?”史婆婆冷笑道:“雪山派剑法便怎么了?我瞧那也稀松平常!” 石破天摇头道:“不对,不对!这个白师傅的剑术,真是说不出的厉害了得。他手中长剑这么一抖,就能在柱子上或是人身上留下六个剑痕,你信不信?”伸足拉起裤脚,将自己大腿上的六朵剑痕给她们瞧,至于此举十分不雅,他是山乡粗鄙之人,却也不懂。 史婆婆哼的一声,道:“我有什么不信?”随即气忿忿的道:“雪山派的武功又有什么了不起,在我史小翠眼中不值一文。白自在这老鬼在凌霄城中自大为王,不知天高地厚,只道他雪山派的剑法天下第一。哼,我金乌派的刀法,偏偏就是他雪山派的克星。大粽子,你知道金乌派是什么意思?”石破天道:“不……不知道。” 史婆婆道:“金乌就是太阳,太阳出来,雪就怎么啦?”石破天道:“雪就融了。”史婆婆哈哈一笑,道:“对啦!太阳一出来,雪就融成了水,金乌派武功是雪山派的克星对头,就是这道理。他们雪山派弟子遇上了我金乌派,只有磕头求饶的份儿。” 雪山派剑法的神妙,石破天是亲眼目睹过的,史婆婆将她金乌派的功夫说得如此厉害,他不免有些将信将疑。他心下既不信服,脸上登时便流露出来。 史婆婆道:“你不信吗?”石破天道:“我在土地庙中给那位白师傅擒住,见到他们师兄弟过招,心中也记得了一些,我觉得……我觉得雪山派的剑法实在……实在……”史婆婆怒问:“实在怎么样?”石破天道:“实在是好!”史婆婆道:“你只见到人家师兄弟过招,一晚之间又学得到什么?怎知是好是坏?你演给我瞧瞧。” 石破天道:“我学到的剑法,可没白师傅那么厉害。” 第1300章 侠客行(34) 史婆婆哈哈大笑,阿绣也不禁嫣然。史婆婆道:“白万剑这小子天资聪颖,用功又勤,从小至今练了二十几年剑,没一天间断。你只瞧了一晚,就想有他那么厉害,可不笑歪了人嘴巴?”阿绣道:“奶奶,这位大哥原是说没白师傅那么厉害。”史婆婆向她瞪了一眼,转头向石破天道:“好罢,你快试着演演,让我瞧瞧到底有多‘厉害’!” 石破天知她是在讥讽自己,当下红着脸,拾起地下一根树枝,折去了枝叶,当作长剑,照着呼延万善、闻万夫他们所使的招数,一“剑”刺了出去。 史婆婆“哈”的一声,说道:“第一招便不对!”石破天脸色更红了,垂下手来。史婆婆道:“练下去,练下去,我要瞧瞧你‘厉害’的雪山剑法。” 石破天羞惭无地,正想掷下树枝,一转眼间,见阿绣神色殷切,目光中流露出鼓励之色,绝无讥讽含意,当即反手又刺一剑。他使出招数之后,深恐记错,更贻史婆婆之讥,当下心无旁骛,一剑剑的使将下去。 七八招一出,他记着那晚土地庙中石夫人和他拆解的剑招,越使越纯熟,风声渐响。史婆婆和阿绣本来脸上都带笑意,虽一个意存讥嘲,一个温文微笑,均觉石破天的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委实不成模样,可是越看脸上笑意越少,轻视之心渐去,惊佩之色渐浓。待得石破天将那颠三倒四、七零八落的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完(其实只使了六十三路,其余九路记不起了),史婆婆和阿绣又对望一眼,均想此人于雪山派剑法学得甚不周全,显然未经传授,但挟以深厚内力,招数上的威力实已非同寻常。 石破天见二人不语,讪讪的掷下树枝,道:“真令两位笑掉了牙齿,我人太蠢,隔了十多天,便记不全啦。” 史婆婆道:“你说是在土地庙中看雪山派弟子练剑,这才偷学到的?”石破天红了脸道:“我知偷学人家武功,甚是不该。带我到高山上的那位老伯伯说,不得准许而拿了人家东西,便是小贼。我偷学了雪山派的剑法,只怕也是小贼了。只不过当时觉得这样使剑实在很好,不知不觉中便记了一些。” 史婆婆喜道:“你只一晚功夫,便学到这般模样,那已是绝顶聪明的资质。我那金乌刀法,你也学得会的。这样罢,你就拜我为师好了……” 阿绣插口道:“奶奶,那不好。”史婆婆奇道:“为什么不好?”阿绣满脸红晕,道:“那……那我岂不是要叫他师叔,平空矮了一辈?”史婆婆脸色一沉,道:“师叔就师叔,又有什么了不起啦?丁不四寻到这儿,定要再逼我上碧螺岛去,咱二人岂不是又得再投江寻死?只有快快把大粽子教会了武功,才能抵挡,眼下事势紧迫,那还顾得到什么辈份大小?大粽子,我史婆婆今日要开宗立派,收你做我金乌派的首徒,你拜不拜师?” 石破天性子随和,本来史婆婆要他拜师,他就拜师,但听阿绣说不愿叫他师叔,不由得有些踌躇。史婆婆道:“你快跪下磕头,就成了我金乌派的嫡系传人啦。我是金乌派创派祖师,你是第二代的大弟子。” 阿绣突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说道:“奶奶,恭喜你开宗立派。这位大哥,你就拜奶奶为师好啦。我不是金乌派弟子,咱们是两派的,大家不相统属,不用叫你做师叔。” 史婆婆急于要开派收徒,也不去跟阿绣多说,只道:“快跪下,磕八个头。” 石破天见阿绣已无异议,当下欢欢喜喜的向史婆婆跪下,磕了八个头。这八个头磕得咚咚有声,着实不轻。 史婆婆眉花眼笑,甚是欢喜,说道:“罢了!乖徒儿,你我既是一家,这情份就不同了。我金乌派今日开宗立派,你可须用心学我功夫,日后金乌派在江湖上名声如何,全要瞧你的啦。大粽子……” 阿绣抿嘴笑道:“金乌派的祖师奶奶,贵派首徒英雄了得,这个外号儿可不够气派。” 史婆婆道:“不错,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对着师父,可什么都不许隐瞒的了。”石破天道:“是!是!我妈叫我狗杂种。长乐帮中的人,却说我是他们的帮主石破天,其实我不是的。只不过……只不过我不知道自己真的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史婆婆“嘿”的一声,道:“什么狗杂种?胡说八道,你妈妈多半是个疯子。这样罢,你就跟我姓,姓史。咱们金乌派第二代弟子用什么字排行?嗯,雪山派弟子叫什么白万剑、封万里、耿万钟的,咱们可强他一万倍。他们是‘万’字辈,咱们就是‘亿’字辈。那个姓白的叫白万剑。我就给你取个名字,叫作史亿刀。” 石破天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真正的姓名,叫他狗杂种也好、石破天也好、大粽子也好,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史婆婆给他取名史亿刀,他本不知“亿”乃“万万”之义,听了也就随口答应,浑不在意。 史婆婆却兴高采烈,精神大振,说道:“我这路金乌刀法,五六年前已想得周全,只是使这刀法,须有极强的内力,否则刀法的妙处运使不出来。这次长江中遇到了丁不四这老怪,他定要邀我上他碧螺岛去。非恶斗一场,不能叫他知难而退,当下我便和阿绣同练‘无妄神功’,练成之后,我使金乌刀法,她使雪……她使……那个玉兔剑法,日月轮转,别说丁不四区区一个旁门左道的老妖怪,便是为祸武林的什么‘赏善罚恶’使者,只怕也要望风远遁。至于雪山派中那些狂妄自大之辈,更加非甘拜下风不可。不料阿绣给我催得急了,一个不小心,内息走入了岔道,我忙救援,累得两人一齐走火,动弹不得。”她既收石破天为徒,一切直言无忌,将走火的原因和经过都说了出来。 史婆婆又道:“幸好你天生内力浑厚,正是练我金乌刀法的好材料。刀法不同剑法,剑以轻灵翔动为高,刀以厚实狠辣为尚。这根树枝太轻,你再去另找一根粗些的树枝来。” 石破天应了,到树林中去找树枝,见一株断树之下丢着一柄满是铁锈的柴刀。他俯身拾起,见刀柄已然腐朽,刀锋上累累都是缺口,也不知是那一年遗在那里的,拿着倒也沉沉的有些坠手,心想:“虽是柄锈烂的柴刀,总也胜于树枝。”于是将腐坏的刀柄拔了出来,另找一段树枝,塞入柄中,兴冲冲的回来。 史婆婆和阿绣见了这柄锈烂柴刀,不禁失笑。阿绣笑道:“奶奶,贵派今日开山大典,用这把宝刀传授开山大弟子的武功,未免……未免有欠冠冕。” 史婆婆道:“什么有欠冠冕?我金乌派他日望重武林,威震江湖,全是以这柄……这柄宝刀起家。哈哈!”她说到“宝刀”二字,自己也忍俊不禁。三人同时大笑。 史婆婆笑道:“好啦,你记住了,金乌刀法第一招,叫做‘开门揖盗’。”拿起一根短树枝,缓缓作了个姿势,又道:“我手脚无力,出招不快,你却须使得越快越好。” 石破天提起柴刀,依样使招,甚是迅捷,出刀风声凌厉。 史婆婆点头道:“很好,使熟之后,还得再快些。这招‘开门揖盗’,是用来克制雪山剑法那招‘苍松迎客’的。他们假仁假义的迎客,咱们就直截了当的迎贼。好像是向对方作揖行礼,其实心中当他盗贼。第二招‘梅雪逢夏’,是克制他‘梅雪争春’那一招。雪山剑法又是梅花五瓣啦,又是雪花六出啦,咱们叫他们梅雪逢夏。一到夏天,他们的梅花、雪花还有什么威风?” “梅雪争春”这招剑法甚是繁复,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曾见白万剑使过,剑光点点,大具威势,他在土地庙中就没学会。这招“梅雪逢夏”的刀法,是在霎息之间上三刀、下三刀、左三刀、右三刀,连砍三四一十二刀,不理对方剑招如何千变万化,只以一股威猛迅狠的劲力,将对方繁复的剑招尽数消解,有如炎炎夏日照到点点雪花上一般。 那第三招叫“千钧压驼”,用以克制雪山剑法的“双驼西来”;第四招“大海沉沙”克制“风沙莽莽”;第五招“赤日炎炎”克制“月色昏黄”,以光胜暗;第七招“鲍鱼之肆”克制“暗香疏影”,以臭破香。每招刀法都有个稀奇古怪的名称,无不和雪山剑法的招名针锋相对,名称虽怪,刀法却当真十分精奇。 石破天一字不识,这些刀法剑法的招名大都是书上成语,他既不懂,自然也记不住,但只用心记忆出刀的部位和手势。史婆婆口讲手比,缓缓而使,石破天学得不对,立加校正,比之在土地庙中偷学剑法,难易自然大不相同。 史婆婆授了十八招后,已感疲累,当下闭目休息,任由石破天自行练习。过得大半个时辰,史婆婆又传了十八招。到得黄昏时分,已传了七十二招。同时将他已忘了的九招雪山剑法也都教了。金乌刀法以克制雪山剑法为主,自也须得学会雪山剑法。 史婆婆道:“雪山派剑法有七十二招,我金乌派武功处处胜他一筹,却有七十三招。咱们七十三招破他七十二招,最后一招,你瞧仔细了!”说着将那树枝从上而下的直劈下来,又道:“你使这招之时,须得跃起半空,和身直劈!”当下又教他如何纵跃,如何运劲,如何封死对方逃遁退避的空隙。 石破天凝思半晌,依法施为,纵身跃起,从半空中挥刀直劈下来,呼的一声,刀锋离地尚有数尺,地下已尘沙飞扬,败草落叶为刀风激得团团而舞,果然威力惊人。 石破天一劈之下,收势而立,看史婆婆时,只见她脸色惨白,再转头去瞧阿绣,却见她一对大眼中泪水盈盈,凄然欲泣,显然十分伤心。石破天大奇,嗫嚅道:“我这一招……使得不对吗?” 史婆婆不语,过了片刻,摆摆手道:“对的。”呆了一阵,又道:“此招威力太大,千万不可轻用,以免误伤好人。”石破天道:“是,是!好人是决计伤不得的。” 这一晚他便是在睡梦之间,也是翻来覆去的在心中比划着那七十三招刀法,竟将强敌在外搜索之事搁在一旁。幸好这紫烟岛方圆虽不大,却树木丛生,径曲洞多,白万剑等一时没找到左近。 次晨天刚黎明,他便起身练这刀法,直练到第七十三招,纵跃半空,一刀劈将下来,这一次威力更强,刀风撞到地上,砰的一声,发出巨响。 只听得阿绣在背后说道:“史……史大哥,你起身好早。”石破天转过身来,见她斜倚在石洞口,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忙道:“你也早。” 阿绣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想到那边林中走走,舒舒筋骨,你陪我去,好不好?”石破天道:“好好,你全身经脉刚通,正该多活动活动。”两人并肩向林中走去。 走出十余丈,已入树林深处,此时日光尚未照到,林中到处是轻烟薄雾,瞧出来蒙蒙眬眬地,树上、草上,阿绣身上、脸上,似乎都蒙着一层轻纱。林中万籁俱寂,只两人踏在枯草之上,发出沙沙微声。 突然之间,石破天听得身旁发出几下抽噎声息,一转头,见阿绣正在哭泣,晶莹的泪珠正从她脸颊上缓缓流下。石破天吃了一惊,忙问:“阿绣姑娘,你……你为什么哭?” 阿绣不答,走了几步,伸手扶住一棵树干,哭得更加伤心了。 石破天道:“为什么啊?是婆婆骂你吗?”阿绣摇摇头。石破天又问:“你身子不舒服,是不是?”阿绣又摇摇头。石破天连猜了七八样原因,阿绣只是摇头。霎时间叫他可没了主意,过去他所遇到的女子如他母亲、侍剑、丁珰、花万紫等,都是性格爽朗之辈,石夫人闵柔虽为人温和斯文,却也端凝大方,从没见过如同阿绣这般娇羞忸怩的姑娘,实不知如何应付才好。阿绣越哭泣,他越心慌,只道:“到底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不好?”阿绣抽抽噎噎的道:“都是……都是……你……你不好,你……你……还要问呢!” 石破天大吃一惊,心想:“我什么事做错了?”他对这位温柔腼腆的阿绣甚为敬重,她既说都是他不好,自然一定是他不好了,颤声道:“阿……阿绣姑娘,请你跟我说,我是蠢人,自己做错了事也不知道,当真该死。” 阿绣泪眼盈盈的回过头来,说道:“昨儿晚上我做了个梦,吓人得很,你……你……你对我这么凶!”说到这里,眼泪又似珍珠断线般流将下来。石破天奇道:“我对你很凶?”阿绣道:“是啊,我梦见你使金乌刀法第七十三招,从半空中一刀劈将下来,把我杀了。”石破天一怔,伸拳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两下,骂道:“该死,该死!我在梦中吓着了你。” 阿绣破涕为笑,说道:“史大哥,那是我自己做梦,原怪不得你。”石破天见她白玉般的脸颊上兀自留着几滴泪水,但笑靥生春,说不出的娇美动人,不由得痴痴的看得呆了。阿绣面上一红,身子微颤,那几颗泪水便滚了下来,说道:“我做的梦,常常是很准的,因此我害怕将来总有一日,你真的会使这一招将我杀了。” 石破天连连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说什么也不会杀你。别说我决不会杀你,就是你要杀我,我……我也不还手,不逃走。好像叮叮当当要杀我,我就想逃走。”阿绣问道:“叮叮当当就是丁不三的孙女儿,将你绑成大粽子的那个姑娘吗?”石破天道:“是啊!”阿绣低声道:“那么你对我,是好过对叮叮当当了?”石破天道:“那当然啦!” 阿绣脸上一红,又问:“倘若我要杀你,你为什么不逃不还手?”石破天伸手搔了搔头,傻笑道:“我觉得……我觉得不论你要我做什么事,我总会依顺你,听你的话。你真要杀我,我倘若不给你杀,逃了开去,让你杀不到,你就不快活了。我要你开心、快活,还是让你杀了的好。” 阿绣怔怔的听着,只觉他这几句话诚挚无比,确是出于肺腑,不由得心中感激,眼眶儿又是红了,道:“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第1301章 侠客行(35) 石破天道:“只要你快活,我就说不出的喜欢。阿绣姑娘,我……我真想天天这样瞧着你。”他说这几句话时,只心中这么想,嘴里就说了出来。阿绣年纪虽和他差不多同年,于人情世故却不知比他多懂了多少,一听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情意,要和自己终身厮守,结成眷属,不禁满脸含羞,连头颈中也红了,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阿绣仍低着头,轻声道:“我也知道你是好人,何况那也正巧,在那船中,咱们……咱们共……共一个枕头,我……我宁可死了,也决不会去跟别一个人。”她意思是说,冥冥之中,老天似是早有安排,你全身被绑,却偏偏钻进我的被窝之中,同处了一夜,只是这句话毕竟羞于出口,说到“咱们共一个枕头”这几句时,已声若蚊鸣,几不可闻。 石破天还不明白她这番话已是天长地久的盟誓,但也知她言下对自己甚好,忍不住心花怒放,忽道:“倘若这岛上只有你奶奶和我们三个人,那可有多好,咱们就永远住在这里,偏偏又有白万剑师傅啦、丁不四爷爷啦,叫人提心吊胆的老是害怕。” 阿绣抬起头来,道:“丁不四、白师傅他们,我倒不怕。我只怕你将来杀我。”石破天急道:“我宁可先杀自己,也决不会伤了你一根小指头儿。” 阿绣提起左手,瞧着自己的手掌,这时日光从树叶之间照进林中,映得她几根手指透明如玛瑙。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抓起她的手掌,放到嘴边去吻了一吻。 阿绣“啊”的一声,将手抽回,内息一岔,四肢突然乏力,倚在树上,喘息不已。 石破天忙道:“阿绣姑娘,你别见怪。我……我……我不是想得罪你。下次我不敢了,真正再也不敢了。”阿绣见他急得额上汗水也流出来了,将左手又放在他粗大的手掌之中,柔声道:“你没得罪我。下次……下次……也不用不敢。”石破天大喜,心中怦怦乱跳,只是将她柔嫩的小手这么轻轻握着,却再也不敢放到嘴边去亲吻了。 阿绣调匀了内息,说道:“我和奶奶虽蒙你打通了经脉,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复功力。”石破天不懂这些走火、运功之事,也不会空言安慰,只道:“只盼丁不四爷爷找不到咱们,那么你奶奶功力一时未复,也不打紧。” 阿绣嫣然道:“怎么还是你奶奶、我奶奶的?她是你金乌派的开山大师祖,你连师父也不叫一声?”石破天道:“是,是。叫惯了就不容易改口。阿绣姑娘……”阿绣道:“你怎么仍然姑娘长,姑娘短的,对我这般生分客气?”石破天道:“是,是。你教教我,我怎么叫你才好?” 阿绣脸蛋儿又是一红,心道:“你该叫我‘绣妹’才是,那我就叫你一声‘大哥’。”可是终究脸嫩,这句话说不出口,道:“你就叫我‘阿绣’好啦。我叫你什么?”石破天道:“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阿绣笑道:“我叫你大粽子,你生不生气?”石破天笑道:“好得很,我怎么会生气?” 阿绣娇声叫道:“大粽子!”石破天应道:“嗯,阿绣。”阿绣也应了一声。两人相视而笑,心中喜乐,不可言喻。 石破天道:“你站着很累,咱们坐下来说话。”当下两人并肩坐在大树之下。阿绣长发垂肩,阳光照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发出点点闪光。她右首的头发拂到了石破天胸前,石破天拿在手里,用手指轻轻梳理。 阿绣道:“大粽子哥哥,倘若我没遇上你,奶奶和我都已在长江中淹死啦,那里还有此刻的时光?”石破天道:“倘若没你们这艘船刚好经过,我也早在长江中淹死啦。大家永远像此刻这样过日子,岂不快乐?为什么又要学武功你打我、我打你的,害得人家伤心难过?我真不懂。”阿绣道:“武功是一定要学的。世界上坏人多得很,你不去打人,别人却会来打你。给人打了还不要紧,给人杀了可活不成啦。大粽子哥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石破天道:“当然成!你吩咐什么,我就做什么。” 阿绣道:“我奶奶的金乌刀法,的确是很厉害的,你内力又强,练熟之后,武林中就很少有人是你对手了。不过我很耽心一件事,你忠厚老实,江湖上人心险诈,要是你结下的冤家多,那些坏人使鬼计来害你,你一定会吃大亏。因此我求你少结冤家。” 石破天点头道:“你这是为我好,我自然更加要听你的话。” 阿绣脸上泛过一层薄薄的红晕,说道:“以后你别净说必定听我的话。你说的话,我也一定依从。没的叫人笑话于你,说你没了男子汉大丈夫气概。”顿了一顿,又道:“我瞧奶奶教你这门金乌刀法,招招都是凶狠毒辣的杀着,日后和人动手,伤人杀人必多,那时便想不结冤家,也不可得了。” 石破天惕然惊惧,道:“你说得对!不如我不学这套刀法,请你奶奶另教别的。” 阿绣摇头道:“她金乌派的武功,就只这套刀法,别的没有了。再说,不论什么武功,一定会伤人杀人的。不能伤人杀人,那就不是武功了。只要你和人家动手之时,处处手下留情,记着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就是了。”石破天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很好!阿绣,你真聪明,说得出这样好的话。”阿绣微笑道:“我岂有这般聪明,想得出这样的话来?那是有首诗的,叫什么‘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石破天问道:“什么有首诗?”他连字也不识,自不知什么诗词歌赋。 阿绣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诧异的神色,也不知他真是不懂,还是随口问问,当下也不答言,沉吟半晌,说道:“要能天下无敌手,那才可以想饶人便饶人。否则便是向人家讨饶,往往也不可得。大粽……”突然间嫣然一笑,道:“我叫你‘大哥’好不好?那是‘大粽子哥哥’五个字的截头留尾,叫起来简便一点。”也不等石破天示意可否,接着道:“我要你饶人,但武林中人心险诈,你若心地好,不下杀手,说不定对方乘机反施暗算,那可害了你啦。大哥,我曾见人使过一招,倒也奥妙得很,我比划给你瞧瞧。” 她说着从石破天身旁拿起那把烂柴刀,站起身来,缓缓使个架式,跟着横刀向前推出,随即刀锋向左掠去,拖过刀来,又向右斜斫,然后运刀反砍,从自己眉心向下,在身前尺许处直砍而落。石破天见她衣带飘飘,姿式美妙,万料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少女,居然能使这般精奥的刀法,只看得心旷神怡,就没记住她的刀招。 阿绣一收柴刀,退后两步,抱刀而立,说道:“收刀之后,仍须鼓动内劲,护住前后左右,以防敌人突施偷袭。”却见石破天呆呆的瞧着自己出神,显是没听到自己说话,问道:“你怎么啦?我这一招不好,是不是?” 石破天一怔,道:“这个……这个……”阿绣嗔道:“我知道啦,你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压根儿就没将我这些三脚猫的招式放在眼里。”石破天慌了,忙道:“对不起,我……我瞧着你真好看,只管瞧你,就忘了去记刀法。”阿绣脸现红晕,问道:“你说我好看,挺爱瞧着我,是不是?”石破天道:“是啊!”阿绣道:“那你不能再去瞧那个叮叮当当了。她也挺好看吗?”石破天道:“好看的,不过我瞧着你,就没第三只眼睛去瞧她了。阿绣姑娘,刚才的刀法,请你……你再使一遍。” 阿绣佯怒道:“不使啦!你又叫我‘阿绣姑娘’!”石破天伸指在自己额头上打个爆栗,说道:“该死,老是忘记。阿绣,阿绣!你再使一遍罢。” 阿绣微笑道:“好,再使一遍,我可没气力使第三遍啦。”当下提起刀来,又拉开架式,横推左掠,斜右反斫,下砍抱刀,将这一招缓缓使了一遍。 这一次石破天打醒了精神,将她手势、步法、刀式、方位,一一牢记。阿绣再度叮嘱他收刀后鼓劲防敌,他也记在心中,于是接过柴刀,依式使招。 阿绣见他即时学会,心下甚喜,赞道:“大哥,你真聪明,只须用心,一下子便学会了。这一招刀法叫做‘旁敲侧击’,刀刃到那里,内力便到那里。” 石破天道:“这一招果然好得很,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叫对方防不胜防。”阿绣道:“这招的妙处还是在饶人之用。一动上手比武,自然十分凶险,败了的非死即伤。你比不过人家,自然无话可说,就算比人家厉害,要想不伤对方而自己全身而退,却也十分不易。这一招‘旁敲侧击’,却能既不伤人,也不致为人所伤。” 石破天见她肩头倚在树上,颇为吃力,道:“你累啦,坐下来再说。” 阿绣曲膝慢慢跪下,坐在自己脚跟上,问道:“你有没听到我的话?”石破天道:“听到的。这一招叫做旁敲……旁敲什么的。”这一次他倒不是没用心听,只因“旁敲侧击”四字是个文诌诌的成语,他不明其意,就说不上来。 阿绣道:“哼,你又分心啦,你转过头去,不许瞧着我。”这句话原是跟他说笑,那知石破天当真转过头去,不再瞧她。 阿绣微微一笑,道:“这叫做‘旁敲侧击’。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为好名。一个成名人物给你打伤了,倒也没什么,但如败在你手下,他往往比死还难过。因此比武较量之时,最好给人留有余地。如果你已经胜了,不妨便使这一招,这般东砍西斫,旁人不免眼花撩乱,你到后来又退后两步,再收回兵刃,就算旁边有人瞧着,也不知谁胜谁败。给敌人留了面子,就少结了冤家。要是你再说上一两句场面话,比如说:‘阁下剑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紧。今日难分胜败,就此罢手,大家交个朋友如何?’这么一来,对方知你故意容让,却又不伤他面子,多半便会跟你做朋友了。” 石破天听得好生佩服,道:“阿绣,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许多事情?这个法子真再好也没有了。”阿绣笑道:“我话说完了,你回过头来罢。” 石破天回过头来,只见她脸颊生春,笑嘻嘻的瞧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荡:“她真好看之至!” 阿绣道:“我又懂得什么了?都是见大人们这么干,又听他们说得多了,才知道该当这样。”石破天道:“我再练一遍,可别忘记了。”当下跃起身来,提起柴刀,将这招“旁敲侧击”连练了两遍。 阿绣点头道:“好得很,一点也没忘记。” 石破天喜孜孜的坐到她身旁。阿绣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大哥,我教你这招‘旁敲侧击’,可别跟奶奶说。”石破天道:“是啊,我不说。我知道你奶奶会不高兴。”阿绣道:“你怎知奶奶会不高兴?”石破天道:“你不是金乌派的。我这金乌派弟子去学别派武功,她自然不喜欢了。”阿绣嘻嘻一笑,说道:“金乌派,嘿,金乌派!奶奶倒像是小孩儿一般。” 石破天道:“我说你奶奶确是有点小孩儿脾气。丁不四老爷子请她到碧螺岛去玩,去一趟也就是了,又何必带着你一起投江?最多是碧螺岛不好玩。那也没什么打紧。我瞧丁不四老爷子对你奶奶倒也挺好的,你奶奶不断骂他,他也不生气。倒是你奶奶对他很凶。” 阿绣微笑道:“你在师父背后说她坏话,我去告你,小心她抽你的筋,剥你的皮。”石破天虽见她这般笑着说,心中却也有些着慌,忙道:“下次我不说了。” 阿绣见他神情惶恐,不禁心中歉然,觉得欺侮他这老实人很不该,又想到自己引导他学这招“旁敲侧击”,虽说于他无害,终究颇存私心,便柔声道:“大哥,你答允我以后跟人动手,既不随便杀人伤人,又不伤人颜面,我……我实在好生感激。我无可报答,先在这里多谢你了。”随即俯身向他拜了下去。 石破天一惊,忙道:“你怎……怎么拜我?”忙也跪倒,磕头还礼。 忽听得远处一个女子声音怒喝:“呔!不要脸,你又在跟人拜天地了!”正是丁珰的声音。 石破天一惊非同小可,“啊哟”一声,跃起身来,叫道:“叮叮当当!”果见丁珰从树林彼端纵身奔来,丁不三跟在她后面。 石破天一见二人,吓得魂飞天外,弯腰将阿绣抱在臂中,拔足便奔。丁不三身法好快,几个起落,已抢到石破天面前,拦住去路。石破天又是一声:“啊哟!”斜刺里逃去。他轻身功夫本就不如丁不三远甚,何况臂中又抱了一人?片刻间又让丁不三迎面拦住。 这时丁珰也已追到身后,石破天见到她手中柳叶刀闪闪发光,更加心惊。只听得丁珰怒喝:“把小贱人放下来,让我一刀将她砍了便罢,否则咱俩永世没完没了。”石破天道:“不行,不行,万万不行!她是我心肝宝贝!宁可我给你杀了!”丁珰唰的一刀,便向阿绣头上砍去。石破天大惊,双足一蹬,向旁纵跃。他深恐丁珰砍死了阿绣,不知不觉间力与神会,劲由意生,一股雄浑的内力起自足底,呼的一声,身子向上跃起,竟高过了树巅。 一跃之劲,竟致如斯,丁不三、丁珰固然大吃一惊,石破天在半空中也大叫:“啊哟!”心想这一落下来,跌得筋折腿断倒罢了,阿绣如为丁珰杀死,那可如何是好?见双足落向一根松树的树干,心慌意乱的使劲一撑,只盼逃得远些,却听喀喇一声,树干折断,身子向前弹了数丈,身旁风声呼呼,身子飞得极快。 只听怀中的阿绣说道:“落下去时用力轻些,弹得更……”她一言未毕,石破天双足又落向一棵松树,当即依言微微弯膝,收小了劲力一撑,那树干一沉,并未折断,反弹上来,却将他弹得更远更高。丁珰的喝骂之声仍可听到,却也渐渐远了。 第1302章 侠客行(36) 阿绣红着脸问道:“大哥,你说我是你的什么?”石破天道:“对不起,我说你是我的心肝宝贝。”阿绣道:“不用对不起,我很开心啊。你说宁可你给她杀了,却万万不能杀我,这话是真的吗?”石破天道:“真的,真的!你是我的心肝宝贝!”阿绣红着脸道:“好,那我也当你是我的心肝宝贝。”石破天俯下头去,在她小嘴上轻轻一吻,二人都喜悦不禁。石破天本就抱着她飞在空中,这时更如飞在云端一般。 石破天在松树枝干上一起一落,甚觉有趣。阿绣在他怀中,不住出言指点他运劲使力之法。他本来内力有余,一得轻功的诀窍,在树枝上纵跃自如,便似猿猴松鼠一般,轻巧自在,喜乐无穷,说道:“这法子真好,这么一来,他们便追不上咱们了。” 眼见树林将到尽头,忽听得叱喝之声,又见日光一闪一闪,显是从兵刃上反照出来,有人正在打斗。石破天道:“不好,那边有人,不能过去了!”左足在树干上一点,轻轻落下,依着阿绣所说的法子,提一口气,足尖向下,手中虽抱着人,却着地极轻。 他躲在一株大松树后,悄悄探头出去张望,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林隙的一片大空地中两人斗得正紧,一个是手持长剑的白万剑,另一个是双手空空的丁不四。十余名雪山派弟子手中各挺长剑,疏疏落落的站在四周凝神观斗,为白万剑作声援之势。丁不四手中虽没兵刃,但擒、拿、劈、打、点、戳、勾、抓,两只手掌便如是一对厉害兵器一般,遇到白万剑长剑刺削而来,他往往猱身而上,硬打抢攻。 石破天只看得数招,便即全神贯注,浑忘了怀中还抱着一人。他既学过雪山剑法,而丁不四所用的招数,一小半是曾经教过他的,没教过的却也理路相通,有脉络可寻。那些招式在长江船上比试之时,似乎平平无奇,但这时在长剑击刺之间抢攻,锋锐凌厉,其势不下于刀剑。两大高手比武,斗得紧凑异常,所使武功他又大部分学过,自瞧得兴高采烈。 但见丁不四招招抢攻,双掌如刀如剑、如枪如戟,逼得白万剑守势多而攻着少,但白万剑打得极是沉着,朴实无华,偶然间锋芒一现,又即收敛,看来丁不四若想取胜,可着实不易,斗得久了,只怕白万剑还会占到上风。 连石破天都看出了这点,丁不四和白万剑自早就心中有数。原来丁不四自负与白万剑之父威德先生白自在同辈,声称不肯以大压小,只以空手接他长剑。但一动上手,丁不四立即暗暗叫苦不迭,对方出招之迅,变化之精,内力之厚,法度之谨,在在均是第一流高手风范,即令白自在当年纵横江湖的全盛之时,剑法之高,只怕也不过如是。 丁不四打醒十二分精神,施展小巧腾挪功夫,在他剑锋中纵跃来去,有时迫不得已,只得行险侥幸,以两败俱伤的狠着,逼退白万剑凌厉剑招。遇上这等情形,白万剑总退让一步,不跟他硬拚,似乎是智珠在握,心有必胜成算一般。以二人真功夫而论,毕竟还是丁不四高出一筹,但他输在过于托大,不肯用兵刃和对方动手,明明一条金光灿然的九节软鞭围在腰间,既已说过不用,便杀了他头,也不肯抖将出来。 再拆二十余招,白万剑道:“丁四叔,你使九节鞭罢,单凭空手,你打我不过的。” 丁不四怒道:“放屁,我怎会打你不过?你试试这招!”左手划个圈子,右手拳从圈子中直击出去。这一招来得甚怪。白万剑不明拆法,便退了一步。丁不四哈哈大笑,右足在地下一蹬,身子向左弹出,便似脚底下装了弹簧,突然飞起,双脚在半空中急速踢出。白万剑又退一步,挥剑护住面门。 丁不四倏左倏右,忽前忽后,只将石破天看得眼花缭乱。猛听得嗤的一声响,丁不四右腿裤管上中了一剑,虽没伤到皮肉,却将他裤子划了一条长长破口。白万剑收剑退回,说道:“承让,承让!” 高手比武,这一招原可说胜败已分。但丁不四老羞成怒,喝道:“谁来让你了?这一招你一时运气好,算得什么?”一招“逆水行舟”,向白万剑又攻了过去。白万剑只得挺剑接住。刚才这一剑划破对方裤脚,说是运气好,确也不错,其时白万剑挺剑刺去,丁不四刚好挥足踢出,倒似是将自己裤管送到剑锋上去给他划破一般。但这么一来,丁不四一股凌厉的气焰不免稍煞,出招时就慎重得多,越打越处下风。 雪山派众弟子瞧着十分得意,就有人出声称赞:“你瞧白师哥这一招‘月色昏黄’,使得若有若无,朦朦胧胧,当真是得了雪山剑法的神髓。丁四老爷子手忙脚乱,若不是白师哥剑下留情,他身上已然挂彩了。” 猛听得一声“放屁!”同时从两处响出。一处出自丁不四之口,那是应有之义,毫不希奇,另一处却来自东北角上。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转了过去。这些人中,倒以石破天吓得最为厉害。只见两人并肩站在林边,一是丁不三,另一个是丁珰。 丁不四叫道:“老三,你走开些!我跟人家过招,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他虽正全神贯注和白万剑动手,但究竟兄弟之亲,丁不三只说了“放屁”两字,他便知道是兄长到了,何况他兄弟俩自幼到老,相互间说得最多的便是这“放屁”两字。 丁不三笑道:“我要瞧瞧你近来武功长进了些没有。” 丁不四大急,情知眼前情势,自己已无法取胜,这个自幼便跟他争强斗胜、互不相下的兄长偏偏在这时现身,真正不巧之极,他大声叫道:“你在旁边来搞乱我心神。我既分心和你说话,怎么还有心思跟人家厮打?” 丁不三笑道:“你不用和我说话,专心打架好了。”转头向丁珰道:“你四爷爷老是自称武功了得,天下无敌,倒似比你亲爷爷还强些一般。现下你睁大了眼,可要瞧仔细了,瞧你四爷爷单凭一双肉掌,要将人家打得撤剑认输,跪地求饶。哈哈,哈哈!”笑声怪作,人人耳鼓中嗡嗡作响,都十分的不舒服。 丁不四边斗边喝:“老三,你笑什么鬼?”丁不三笑道:“我笑你啊!”丁不四怒道:“笑我什么?我有什么好笑?”丁不三道:“我笑你一生要强好胜,遇到危难之际,总还得靠哥哥来提你一把。”丁不四怒道:“这姓白的是我后辈,若不是瞧在他父母脸上,早就一掌将他毙了。我有什么危难?谁要你来提一把,你还是去提一把酒壶、提一把尿壶的好!要不,就提一只马桶!哎哟!好小子,你乘人之危……” 他空手和白万剑对打,本已落于下风,这么分心和丁不三说话,门户中便即现出空隙。白万剑乘势直上,在他左肩上划了一剑,登时鲜血淋漓。 丁不三、丁不四两兄弟自幼吵斗不休,互争雄长,做哥哥的不似哥哥,做兄弟的不似兄弟,但这时丁不三眼见兄弟受伤,却也不禁关心,怒道:“好小子,你胆敢伤我丁老三的兄弟!”身形微矮,突然呼的一声弹将出去,伸手直抓白万剑后心。 白万剑前后受攻,心神不乱,长剑向丁不四先刺一剑,将他逼开一步,随即回剑向丁不三斜削过去。 丁不四叫道:“老三退开!谁要你来帮我?”丁不三道:“谁帮你了?丁老三最恼人打架不公平。我先弄掉他的剑,再在他身上弄些血出来,你们再公公平平的打一架。” 雪山派群弟子见师兄受二人夹击,何况这丁不三乃杀害同门的大仇人,他一上前动手,众人发一声喊,纷纷攻上。 丁不三喝道:“狗崽子,活得不耐烦了,通统给我滚回去!”却见剑光闪闪,几柄长剑同时向他刺来。丁不三一一避过,大声叫道:“再不滚开,老子可要杀人了。” 白万剑知道这些师弟决不是他对手,他说要杀人,那是真的杀人,忙叫道:“大家退回!”雪山群弟子对这位师兄的号令不敢丝毫违拗,当即散开退后。 丁不三向着一名肥肥矮矮、名叫李万山的雪山弟子道:“把你的剑给我!”李万山怒道:“好!给你!”剑起中锋,嗤的一声,向他小腹直刺过去。丁不三左手疾探,从侧抓住了他右腕,轻轻一扭,便将他手中长剑夺过,便如李万山真是乖乖的将长剑递给他一般。这一扭之下,李万山右腕已然脱臼,丁不三跟着飞脚将他踢了个筋斗。 其余雪山弟子挺剑欲上前相助,丁不三已手持长剑,剑尖刺地,绕着白万剑和丁不四二人奔了一圈,在地下画了个径长丈许的圆圈,站定身子,向雪山群弟子冷冷说道:“那一个踏进这圈子一步,便算踏进鬼门关了!” 白万剑打得虽然镇定,心中却已十分焦急,情知这不三、不四两兄弟杀人不眨眼,此刻二人联手,自己已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比之当日土地庙中独斗石清夫妇,情势更凶险得多,丁氏兄弟可不似石清夫妇那么讲究武林道义,只怕雪山派十七弟子,今日要尽数毕命于紫烟岛上。迫着剑走险势,要抢着将丁不四先毙于剑底,雪山派十七人生死存亡,全看是否能先行杀了丁不四而定。 但丁不四胁下虽中一剑,伤非要害,尽能支撑得住,白万剑这一躁急求胜,剑招虽狠,“稳、准”二字便不如先前了。丁不四双掌翻飞,在长剑中穿来插去,仍然矫捷狠辣之极,创口中的鲜血却也不住飞溅出来。 丁不三挺剑向前,叫道:“老四,你先退下,把剑伤裹好了,再打不迟。”丁不四大声道:“什么剑伤?我身上有什么剑伤?谅这小子的一把烂剑,又怎伤得了我?”丁不三道:“咦!怎么你身上有伤口、又有鲜血?”丁不四道:“我高兴起来,自己在身上搔搔痒,弄了点血出来,有什么希奇?” 丁不三哈哈大笑,挺剑向白万剑刺去,大声说道:“姓白的,你听仔细了,现下是我跟你单打独斗,丁老四也在跟你单打独斗,可不是咱们两兄弟联手夹攻于你。老四叫我不可出手,我不听他的。我叫老四退下,他也不听我的。我瞧着你不顺眼,要教训教训你。他讨厌你老子,要打你几个耳光。咱们各人打各人的,别让人说丁氏双雄以二打一,传到江湖上可不大好听。”口中啰唣,手下丝毫没闲着,出招悍辣之极。 白万剑以一敌二,心想:“原来你跟我单打独斗,丁老四也跟我单打独斗,不是两人夹攻。”他生性端严,不喜和人作口舌之争,心里又瞧不起丁氏兄弟的无赖;而在这两名高手的夹击之下,也委实不能分心答话,只全神贯注的严密防守,寻瑕反击,一句话也不说。 斗到分际,丁不三的长剑和他长剑一交,白万剑只觉手臂剧震,对方的内力猛攻而至,忙运内力外荡,回剑横削,便在此时,右腿上给丁不四左掌作刀,重重的斫了一掌,当即向后退出两步,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雪山派一名弟子叫道:“休得伤我师哥!”挺剑来助,左脚刚踏进丁不三所画的圆圈,眼前白光一闪,长剑贯胸而过,已遭丁不三一剑刺死。两名雪山弟子又惊又怒,双双进袭。丁不三大喝一声,跃起半空,长剑从空中劈将下来,同时左掌击落。剑锋落处,将一名雪山派弟子从右肩劈至左腰,以斜切藕势削成两截,左手这掌击在另一名雪山弟子的天灵盖上。那人闷哼一声,委顿在地,头颅扭过来向着背心,颈骨折断,自也不活了。 他顷刻间连杀三人,石破天在树后见着,不由得心惊胆战,脸如土色。 丁不三余威不歇,长剑如疾风骤雨般向白万剑攻去,猛听得喀喀两响,双剑同时折断。两人同时以半截断剑向对方掷出,同时低头矮身,两截断剑同时向两人头顶掠去,相去均不到半尺。两人一般行动,一般快速,又一般的生死悬于一线。 白万剑右腿受伤,步履不便,再失去了兵刃,登时变成了只有挨打,难以还手的地步。两名雪山弟子明知踏进圈子不免有死无生,但总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师兄为这两个凶人联手害死,当即挺剑冲进。 丁不三叫道:“老四,你来打发,我今天已杀了三人。” 丁不四笑道:“哈,你也有求我出手的时候。”竟不转身,左足向后弹出,便似骡马以后腿踢人一般,啪啪两声,分别踢中两人胸口。两名雪山弟子飞出数丈,摔跌在地,哼也没哼一声。两人胸口中腿,立即毙命。 丁氏兄弟凶性大发,足掌齐施,各以狠毒手法向白万剑攻击。白万剑跛着一足,沉着应付,一步步退出圈子,突然一声低哼,右肩又中了丁不四一掌,右臂几乎提不起来。 眼见白万剑命在顷刻,石破天只瞧得热血沸腾,叫道:“你们不能杀白师傅!”随手将阿绣往地下一放,拔出插在腰带中那把烂锈柴刀,大呼:“不能再杀人了!” 阿绣突然给他放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石破天百忙中回头,说道:“对不起!”几个起落,已踏入圈中。 丁不四仍头也不回,反脚踢出。石破天右足一点,轻飘飘的从他头顶跃过,落在他面前,使的正是阿绣适才所教的轻身功夫。丁不四一脚踢空,眼前却多了一人,一怔之下,叫道:“大粽子,原来是你!” 石破天道:“是,是我。爷爷、四爷爷,你们已经……已杀了五人,应该住手啦。”斜眼向丁不三瞧去,心中怦怦乱跳,眼见他杀死的那三名雪山派弟子尸横就地,连自己足上也溅满了鲜血,更怕得厉害。 丁不三道:“小白痴,那日给你在船上逃得性命,却原来躲在这里。此刻你又出来干什么?”石破天道:“我来劝两位老爷子少结冤家,既然胜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又何必赶尽杀绝?” 丁不三和丁不四相对哈哈大笑。丁不四道:“老三,这小子不知从那里听了几句狗屁不通的言语,居然来相劝老爷爷。” 第1303章 侠客行(37) 石破天提起柴刀,将地下一柄长剑挑起,向白万剑掷去,说道:“白师傅,你们雪山派的,一定要用剑。”白万剑转眼便要丧于丁氏兄弟手下,万不料这小冤家石中玉反会出来相助,心下满不是滋味。他掷过来这柄长剑,是遭丁不三劈死的那师弟遗下来的,当下接过长剑,凝立不动,一剑在手,精神陡振。 丁不三骂道:“这姓白的要捉你去杀了,当日若不是我相救,你还有命么?”石破天点头道:“正是。爷爷,我是很感激你的。所以嘛,我也劝白师傅得饶人处且饶人。” 丁不四生怕石破天说出在小船上打败了自己之事,急于要将他一掌毙了,喝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呼的一掌向他直击过去,这一次并无史婆婆在旁,再没顾忌,这招“黑云满天”却是从未教过他的。 白万剑不愿石中玉就此给他如此凌厉的一招击毙,挺剑使招“老枝横斜”,从侧刺去。石破天柴刀一落,使出一招“长者折枝”,去砍丁不四的手掌。说也奇怪,这一剑一刀的招数本来相克,但合并使用,居然生出极大威力,霎时之间,将丁不四笼罩在刀剑之下。 丁不三大叫:“小心!”但刀光剑势,凌厉无俦,他虽欲插手相助,可是一双空手实不敢伸入这刀剑织成的光网之中。 丁不四也大吃一惊,危急中就地一个打滚,逃出圈子之外,挺起身来时,只见对方的一刀一剑之旁飞舞着无数白丝,一摸下颏,一排胡子竟已给割去了一截。 丁不四自然又惊又怒,丁不三骇然失色,白万剑大出意外,只石破天还不知自己适才这一招内力雄浑,刀法精妙,已令当世三大高手大为震动。 丁不三道:“好,咱们也用兵刃了。”从地下拾起一把长剑,叫道:“老四,还逞个屁能?用鞭子!”剑尖一抖,向石破天刺了过去。 石破天究无应变之能,眼见剑到,便即慌乱,不知该使那一招才好。白万剑使招“双驼西来”从旁相助,这一剑提醒了石破天,当即使出“千钧压驼”,以刀背从空中压将下来,柴刀虽钝,但加上沉重内力,丁不三登感剑招窒滞,幸好丁不四已抖出腰间金龙九节鞭,抢着来救,丁不三乘机闪开。 白万剑使一招“风沙莽莽”,石破天便跟着使“大海沉沙”。一刀一剑配合得天衣无缝,上似有狂风黄沙之重压,下如有怒海洪涛之汹涌。丁不三、丁不四齐声大呼。 石破天内力强劲之极,所学武功也十分精妙,只是少了习练,更无临敌应变的经历,眼见敌招之来,不知该出那一招去应付才是。他所学的金乌刀法,除了最后一招之外,每一招都是针对雪山剑法而施,史婆婆传授之时,总也是和每招雪山剑法合并指点。此刻他心中慌乱,无暇细思,但见白万剑使什么招数,他便跟着使出那一招相应的招数,是以白万剑使“老枝横斜”,他便使“长者折枝”,白万剑使“双驼西来”,他便使“千钧压驼”。那知这金乌刀法虽说是雪山剑法的克星,但正因为相克,一到联手并使之时,竟将双方招数中的空隙尽数弥合,变成了威力无穷的一套武功。 白万剑惊诧之极,数招之下,便知石破天这套刀法和自己的剑招联成一气之后,直是无坚不摧,这小子内力更似有一股有质无形的力道,不断的渐渐扩展。 丁不三、丁不四自然也早就瞧了出来,只两人不肯认输,还盼石破天这路古怪刀法招数有限,两兄弟打起精神,苦苦撑持。白万剑也怕石破天不过是“程咬金三斧头”,时刻一长,又让丁氏兄弟占了先机,眼下情势,须当速战速决,当即使一招“暗香疏影”,长剑颤动,剑光若有若无,那是雪山剑法中最精微的一招,往往伤人于不知不觉之间。石破天柴刀横削,也是连连抖动,这一招“鲍鱼之肆”,内力从四面八方涌出。 只听得“啊、啊”两声,丁不四肩头中刀,丁不三臂上中剑。两人倏然转身,跃出圈外。丁不三反手抓住丁珰,迅速之极的隐入了东边林中。丁不四却在西首山后逸去,只听山背后传来他的大声呼叫:“白万剑,老子瞧在你老娘面上,今日饶你一命,下次可决不轻饶了……”声音渐渐远去。 但见满地是血,衰草上躺着五具尸首,雪山派群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惊又悲,又是满腹疑团。 白万剑侧目瞧着石破天,一时之间痛恨、悲伤、惭愧、庆幸、惶惑、诧异、佩服,百感交集,而感激之意却也着实不少,若不是这小子出手,雪山派十余人自必尽数毕命于紫烟岛上,回想适才丁氏兄弟出手之狠辣,兀自心有余悸。他长长舒了口气,问道:“你这路刀法是谁教你的?” 石破天道:“是史婆婆教的,共有七十三路,比你们的雪山剑法多一路,招招是雪山剑法的克星。”白万剑哼的一声,说道:“招招是雪山剑法的克星?口气未免太大。谁是史婆婆?”石破天道:“史婆婆是我金乌派的开山祖师,她是我师父,我是金乌派的第二代大弟子。”白万剑不禁大怒,冷冷的道:“你不认师门,那也罢了,却又另投什么金乌派门下。金乌派,金乌派?没听见过,武林中没这个字号。” 石破天还不知他已动怒,继续解释:“我师父说道,金乌就是太阳,太阳一出,雪就融了。因此雪山派弟子遇到我金乌派,只有……只有……”下面本来是“磕头求饶的份儿”,但他只不过不通人情世故,毕竟不是傻子,话到口边,想起这句话不能在雪山派弟子面前说出来,当即住口。 白万剑脸色铁青,厉声道:“我雪山弟子遇上你金乌派的,那便如何?只有什么?”石破天摇头道:“这句话你听了要不高兴的,我也以为师父这话不对。”白万剑道:“只有大败亏输,望风而逃,是不是?”石破天道:“我师父的话,意思也就差不多。白师傅你别生气,我师父恐怕也是说着玩的,当不得真。” 白万剑右腿、右肩都给丁不四手掌斩中,这时候更觉疼痛难当,然石破天的言语句句辱及本门,却如何忍得,长剑一举,叫道:“好!我来领教领教金乌派的高招,且看如何招招是雪山剑法的克星!”但这一举剑,肩头登时剧痛,脸上变色,长剑险些脱手。 一名雪山弟子包万叶上前两步,挺剑说道:“姓石的小子,你当然不认我这师叔了,我来接你高招!”白万剑咬牙忍痛,说道:“包师弟,你……你……”他本要说“你不行”,但学武之人,脸面最是要紧,随即改口道:“我来接他好了!”剑交左手,说道:“姓石的小子,上罢!”石破天摇头道:“你肩头、腿上都受了伤,咱们不用比了,而且,而且,我一定打你不过的。” 白万剑道:“你有胆子侮辱雪山派,却没胆子跟我比剑!”长剑挺出,一招“梅雪争春”,剑光点点,向石破天头顶罩了下来,他虽左手使剑,不如右手灵便,但凌厉之意,丝毫不减。石破天见剑光当头而落,只得举起柴刀,还了一招“梅雪逢夏”,攻瑕抵隙,果然正是这招“梅雪争春”的克星。 白万剑心中一凛,不等这招“梅雪争春”使老,急变“胡马越岭”,石破天依着来一招“汉将当关”。白万剑眼见对方这一招守得严密异常,不但将自己去招全部封住,而且显然还含有厉害后着,当即换成一招“明月羌笛”,石破天跟着变为“赤日金鼓”。白万剑又是一惊,眼见他柴刀直攻而进,正对准了自己这招最软弱之处,忙又变招。 幸好石破天不懂这其间的奥妙,眼见对方变招,跟着便即变化。其实适才已占敌机先,不管白万剑变招也好,不变招也好,乘势直进,立时便可迫他急退三步。此时他腿上不便,这三步难以疾退,不免便要撒剑认输。但说到当真拆招斗剑,石破天可差得远了,他只是眼见白万剑使出什么剑招,便照式应以金乌刀法中配好了的一招,较之日前与丁不四在舟中斗拳,其依样葫芦之处,实无多大分别。他招数既不会稍有变更,自不免错过了这大好机会。 白万剑心中暗叫:“惭愧!”旁观的雪山派弟子中,倒也有半数瞧了出来,也是暗道:“侥幸,侥幸!” 数招一过,白万剑又遇凶险。不管他剑招如何巧妙繁复,石破天以拙应巧,一柄烂柴刀总是在每一招中都占了上风。白万剑越斗越惊,心想:“这小子倒也不是胡吹,他的什么金乌刀法,果然是我雪山剑法的克星。那个史婆婆莫非是我爹爹的大仇人?她如此处心积虑的创了这套刀法出来,显是要打得我雪山派一败涂地。” 拆到三十余招时,石破天柴刀斫落,劈向白万剑左肩。白万剑本可飞腿踢他手腕,以解此招,但他右脚一提,伤处突然奇痛彻骨,右膝竟尔不由自主的跪倒,急忙右掌按地。石破天这刀砍下,他已无法抗御,眼见便要将他左臂齐肩斫落。雪山群弟子大声惊呼。不料石破天提起柴刀,说道:“这一下不算。” 白万剑左脚使劲,奋力跃起,心中如闪电般转过了无数念头:“这小子早就可以胜我,何以每一招都使不足?倒似他没好好学过雪山剑法似的。此刻他明明已经胜我了,何以又故意让我?石中玉这小子向来阴狠,他只消一刀杀了我,其余众师弟那一个是他对手?他忽发善心,那是什么缘故?难道……难道……他当真不是石中玉?” 一转到这个念头,左手长剑轻送,一招“朝天势”向前刺出。雪山诸弟子都是“咦”的一声。这“朝天势”不属雪山剑法七十二招,是每个弟子初入门时锻炼筋骨、打熬气力的十二式基本功夫之一,招式寻常,简便易记,虽于练功大有好处,却不能用以临敌。众人见他突然使出这一招来,都吃了一惊,只道白师哥伤重,已无力使剑。 不料石破天也是一呆,这一招“朝天势”他从未见过,史婆婆也没教过破法,不知如何拆解才是。可是在“气寒西北”的长剑之前,又有谁能呆上一呆?石破天只这么稍一迟疑,白万剑长剑犹似电闪,中宫直进,剑尖已指住了他心口,喝道:“怎么样?” 石破天道:“你这一招是什么剑法?我没见过。” 白万剑见他此刻生死系于一线,居然还问及剑法,倒也佩服他的胆气,说道:“你当真没学过?”石破天摇了摇头。白万剑道:“我此时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只是适才我受丁氏兄弟围攻,阁下有解围大德,咱们一命换一命,谁也不亏负谁。从今而后,你可不许再说金乌刀法是雪山剑法克星的话。” 石破天点头道:“我原说打你不过。你叫我不可再说,我听你的话就是,以后不说了。白师傅,我想明白了,刚才你这一招剑法,好像也可破解。”陡然间胸口一缩,凹入数寸,手中柴刀横掠,啪的一声,刀剑相交,内力到处,白万剑手中长剑断为两截。 白万剑脸色大变,左足一挑,地下的一柄长剑又跃入他手中,唰唰唰三剑,都是本派练功的入门招式,快速无伦。石破天只瞧得眼花缭乱,手忙足乱之际,突然间手腕中剑,柴刀再也抓捏不住,当的一声,掉在地下。便在那时,对方长剑又已指住了他心口。 白万剑手腕轻抖,石破天叫声“哎哟”,低头看时,只见自己胸口已整整齐齐的给刺了六点,鲜血从衣衫中渗将出来,但着剑不深,并不如何疼痛。 雪山群弟子齐声喝采:“好一招‘雪花六出’!” 白万剑道:“相烦阁下回去告知令师,雪山派多有得罪。”他见石破天不会雪山派这几路最粗浅的入门功夫,显非作伪,该当从未在雪山派中学过武功,而神情举止、性情脾气,和石中玉更是大异,一个仁厚谦和,一个狡诈阴狠,截然相反;又想:“他于我有救命之恩,适才一刀又没斫我肩膀,明着是手下留情。此人自然不是石中玉。就算当真是他,今日也总不能杀他、拿他。他虽曾对花师妹言语轻薄,但今日雪山弟子的性命,总都是他救的。这一招‘雪花六出’,不过惩戒他金乌派口出大言,在他身上留个记认。” 他抛下长剑,抱起一名师弟的尸身,既伤同门之谊,又愧自身无能,致令这五个师弟死于丁氏兄弟之手,忍不住热泪长流,其余雪山弟子将另外四具尸身也抱了起来。白万剑恨恨的道:“不三、不四两个老贼别死得太早。”向众师弟道:“咱们走!”一伙人快步走入树林,有人回头望石破天一眼,眼光中也充满了大惑不解之意。 第十一回 毒酒和义兄 石破天见地下血迹殷然,歪歪斜斜的躺着几柄断剑,几只乌鸦啊啊啊的叫着从头顶飞过,忙拾起柴刀,叫道:“阿绣,阿绣!”奔到大树之后,阿绣却已不在。 石破天心道:“她先回去了?”心中挂念,忙快步跑回山洞,叫道:“阿绣,阿绣!”非但阿绣不在,连史婆婆也不在了。他惊惶起来,见地下用焦炭横七竖八的画了几十个图形,他不知写的是字,更不知是什么意思,料想史婆婆和阿绣都已走了。原来史婆婆和阿绣留字告别,约他去雪山凌霄城相会,言词甚为亲厚,却没料到他竟一字不识。 初时只觉好生寂寞,但他从小孤单惯了的,只过得大半个时辰,便已泰然。这时胸口剑伤已然不再流血,心道:“大家都走了,我也走了罢,还是去寻妈妈和阿黄去。”这时不再有人没来由的向他纠缠,心中倒有一阵轻松快慰之感,只是想到史婆婆和阿绣,却又颇为恋恋不舍,将柴刀插在腰间,走到江边。 但见波涛汹涌,岸旁更没一艘船只,于是沿岸寻去。那紫烟岛并不甚大,他快步而行,只一个多时辰,已环行小岛一周,不见有船只的踪影,举目向江中望去,连帆影也没见到一片。他还盼史婆婆和阿绣去而复回,又到山洞中去探视,却那里再见二人的踪迹?好生怅惘,只得又去摘些柿子充饥。到得天黑,便在洞中睡了。 第1304章 侠客行(38) 睡到中夜,忽听得江边豁啦一声大响,似是撕裂了一幅大布一般,纵起身来,循声奔到江边,稀淡星光下见有一艘大船靠在岸旁,不住的晃动。他生怕是丁不三或是丁不四的坐船,不敢贸然上前,缩身躲在树后,只听得又豁啦一下巨响,原来船上张的风帆缠在一起,给强风吹动,撕了开来,但船上竟没人理会。 眼见那船摇摇晃晃的又要离岛而去,他发足奔近,叫道:“船上有人么?”不闻应声。一个箭步跃上船头,向舱内望去,黑沉沉地什么也看不见。 走进舱去,脚下一绊,碰到一人,有人躺在舱板之上。石破天忙道:“对不起!”伸手要扶他起来,那知触手冰冷,竟是一具死尸。他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左手挥出,又碰到一人的手臂,冷冰冰的,也早死了。 他心中怦怦乱跳,摸索着走向后舱,脚下踏到的是死尸,伸手出去碰到的也是死尸。他大声惊叫:“船……船中有人吗?”惊惶过甚,只听得自己声音也全变了。跌跌撞撞的来到后梢,星光下只见甲板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来人,个个僵伏,显然也都是死尸。 这时江上秋风甚劲,几张破帆在风中猎猎作响,疾风吹过船上的破竹管,其声嘘嘘,似是鬼啸。石破天虽孤寂惯了,素来大胆,但静夜之中,满船都是死尸,竟没一个活人,耳听得异声杂作,便似死尸都已活转,要扑上来扼他咽喉。他记起侯监集上那僵尸要剖开他肚子找烧饼的情景,登时满身寒毛直竖,便欲跃上岸去。但一足踏上船舷,只叫得一声苦,那船离岸已远,正顺着江水飘下。原来这艘大船顺流飘到紫烟岛来,在岛旁江底狭峡的岩石上搁住了,团团转了几个圈子,又顺流沿江飘下。 这一晚他不敢在船舱、后梢停留,跃上船篷,抱住桅杆,坐待天明。 次晨太阳出来,四下里一片明亮,这才怖意大减,跃下后梢,只见舱里舱外少说也有五六十具尸首,当真触目惊心,但每具死尸身上均无血迹,也无刀剑创伤,不知因何而死。 绕到船首,只见舱门正中钉着两块闪闪发光的白铜牌子,约有巴掌大小,一块牌上刻有一张笑脸,和蔼慈祥,另一牌上刻的却是一张狰狞的煞神凶脸。两块铜牌上均有小孔,各有一根铁钉穿过,钉在舱门顶上,显得十分诡异。他向两块铜牌上注视片刻,见牌上人脸似乎活的一般,不敢多看,转过脸去,见众尸有的手握兵刃,有的腰插刀剑,显然都是武林中人。再细看时,见每人肩头衣衫上都用白丝线绣着一条生翅膀的小鱼。他猜想船上这一群人都是同伙,只不知如何猝遇强敌,尽数毕命。 那船顺着滔滔江水,向下游流去,到得晌午,迎面两艘船并排着溯江而上。来船梢公见到那船斜斜淌下,大叫:“扳梢,扳梢!”可是那船无人把舵,江中急涡一旋,转得那船打横冲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撞在两艘来船之上。只听得人声喧哗,夹着不少粗语秽骂。石破天心下惊惶,寻思:“撞坏了来船,他们势必跟我为难,追究起来,定要怪我害死了船上这许多人,那便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忙缩入舱中,揭开舱板,躲入舱底。 这时三艘船已纠缠在一起,过不多时,便听得有人跃上船来,惊呼之声,响成一片。有人尖声大叫:“是飞鱼帮的人!怎……怎么都死了。”又有人叫道:“连帮主……帮主成大洋也死在这里。”突然间船头有人叫道:“是……是赏善……罚恶令……令……令……”这人声音并不甚响,但语声颤抖,充满着恐惧。他一言未毕,船中人声登歇,霎时间一片寂静。石破天在舱底虽见不到各人神色,但众人惊惧已达极点,却可想而知。 过了良久,才有人道:“算来原该是赏善罚恶令复出的时候了,料想是赏善罚恶两使出巡。这飞鱼帮嘛,过往劣迹太多……唉!”长长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另一人问道:“胡大哥,听说这赏善罚恶令,乃是召人前往……前往侠客岛,到了岛上再加处份,并不是当场杀害的。”先说话的那人道:“倘若乖乖的听命前去,原是如此。然而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早死迟死,也没什么分别。成大洋成帮主定是不肯奉令,率众抗拒,以致……以致落得这下场。”一个嗓音尖细的人道:“那两位赏善罚恶使者,当真如此神通广大,武林中谁也抵敌不过?”那胡大哥反问:“你说呢?”那人默然,过了一会,低低的道:“赏善罚恶使者重入江湖,各帮各派都难逃大劫。唉!” 石破天突然想到:“这船上的死尸都是什么飞鱼帮的,又有一个帮主。啊哟不好,这两个什么赏善罚恶使者,会不会去找我们长乐帮?” 他想到此事,不由得心急如焚,寻思:“该当尽快赶回总舵,告知贝先生他们,也好先有防备。”他给人误认为长乐帮石帮主,引来了不少麻烦,且数度危及性命,但长乐帮中上下人等个个对他恭谨有礼,虽有个展飞起心杀害,却也显然是认错了人,这时听到“各帮各派都难逃大劫”,对帮中各人的安危不由得大为关切,更加凝神倾听舱中各人谈论。 只听得一人说道:“胡大哥,你说此事会不会牵连到咱们。那两个使者,会不会找上咱们铁叉会?”那胡大哥道:“赏善罚恶二使既已出巡,江湖上任何帮会门派都难逍遥……这个逍遥事外,且看大伙儿的运气如何了。”他沉吟半晌,又道:“这样罢,你悄悄传下号令,派人即刻去禀报总舵主知晓。两艘船上的兄弟们,都集到这儿来。这船上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动,咱们驶到红柳港外的小渔村中去。善恶二使既已来过此船,将飞鱼帮中的首脑人物都诛杀了,第二次决计不会再来。” 那人喜道:“对,对,胡大哥此计大妙。善恶二使再见到此船,定然以为这是飞鱼帮的死尸船,说什么也不会上来。我这便去传令。” 过不多时,又有许多人拥上船来。石破天伏在舱底,听着各人低声纷纷议论,语音中都充满了惶恐之情,便如大祸临头一般。 有人道:“咱们铁叉会又没得罪侠客岛,赏善罚恶二使未必便找到咱们头上来。” 另有一人道:“难道飞鱼帮就胆敢得罪侠客岛了?我看江湖上的这十年一劫,恐怕这一次……这一次……” 又有人道:“老李,要是总舵主奉令而去,那便如何?”那老李哼了一声,道:“自然是有去无回。过去三十年中奉令而去侠客岛的那些帮主、总舵主、掌门人,又有那一个回来过了?总舵主向来待大伙儿不薄,咱们难道贪生怕死,让他老人家孤身去涉险送命?” 又有人道:“是啊,那也只有避上一避。咱们幸亏发觉得早,看来阴差阳错,老天爷保佑,教咱们铁叉会得以逃过这一劫。红柳港外那小渔村何等隐蔽,大伙儿去躲在那里,善恶二使耳目再灵,也难发见。”那胡大哥道:“当年总舵主经营这个小渔村,正是为了今日之用。这本是个避难的世外……那个世外桃源。” 一个嗓子粗亮的声音突然说道:“咱们铁叉会横行长江边上,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老儿都不卖他帐,可是一听到他妈的侠客岛什么赏善罚恶使者,大伙儿便吓得夹起尾巴,躲到红柳港渔村中去做缩头乌龟,那算什么话?就算这次躲过了,日后他妈的有人问起来,大伙儿这张脸往那里搁去?不如跟他们拚上一拚,他妈的也未必都送了老命。”他说了这番心雄胆壮的话,船舱中却谁也没接口。 过了半晌,那胡大哥道:“不错,咱们吃这一口江湖饭,干的本来就是刀头上舐血的勾当,他妈的,你几时见癞头鼋王老六怕过谁来……” “啊,啊——”突然那粗嗓子的人长声惨呼。霎时之间,船舱中鸦雀无声。 嗒的一声轻响,石破天忽觉得有水滴落到手背之上,抬手到鼻边一闻,腥气直冲,果然是血。鲜血还是一滴一滴的落下来。他知道众人就在头顶,不敢稍有移动出声,只得任由鲜血不绝的落在身上。 只听那胡大哥厉声道:“你怪我不该杀了癞头鼋吗?”一人颤声道:“没有,不……不是!王老六说话果然莽撞,也难怪胡大哥生气。不过……不过他对本会……这个……这个,倒一向是挺忠心的。”胡大哥道:“那么你是不服我的处置了?”那人忙道:“不,不是……”一言未毕,又是一声惨叫,显然又让那姓胡的杀了。但听得血水又一滴一滴的从船板缝中掉入舱底,幸好这一次那人不在石破天头顶,血水没落在他身上。 那胡大哥连杀两人,随即说道:“不是我心狠手辣,不顾同道义气,实因这件事牵连到本会数百名兄弟的性命,只要漏了半点风声出去,大伙儿人人都跟这里飞鱼帮的朋友们一模一样。癞头鼋王老六自逞英雄好汉,大叫大嚷的,他自己性命不要,那好得很啊,却难道要总舵主和大伙儿都陪他一块儿送命?”众人都道:“是,是!” 那胡大哥道:“不想死的,就在舱里呆着。小宋,你去把舵,身上盖一块破帆,可别让人瞧见了。” 石破天伏在舱底,耳听得船旁水声汩汩,舱中各人却谁也没再说话。他更加不敢发出半点声息,心中只是想:“那侠客岛是什么地方?岛上派出来的赏善罚恶使者,为什么又这样凶狠,将满船人众杀得干干净净?难怪铁叉会这干人要怕得这么厉害。” 过了良久,他蒙蒙眬眬的大有倦意,只想合眼睡觉,但想睡梦中如打鼾什么的发出声响,给上面的人发觉了,势必性命难保,只得睁大了眼睛,说什么也不敢合上。又过一会,忽听得当啷啷铁链声响,船身不再晃动,料来已抛锚停泊。 只听那胡大哥道:“大家进屋之后,谁也不许出来,静候总舵主驾到,听他老人家号令。”各人低声答应,放轻了脚步上岸,片刻之间,尽行离船。 石破天又等了半天,船中更无丝毫声息,料想众人均已离去,这才揭开舱板,探头向外张望,不见有人,于是蹑手蹑足的从舱底上来,见舱中仍躺满了死尸,当下捡起一柄单刀,换去了腰里的烂柴刀,伸手到死尸袋里摸了几块碎银子,以便到前边买饭吃,心想死尸不能给人银子,拿他的银子,不算是小贼。走到后梢,轻轻跳上岸,弯了腰沿着河滩疾走,俯身江边,喝了几大口水,再胡乱洗去脸上及衣上血迹,直奔出一里有余,方从河滩走到岸上道路。 他想此时未脱险境,离得越远越好,当下发足快跑,幸好这渔村果然隐僻之极,左近十余里内竟没一家人家,始终没遇到一个行人。他心下暗暗庆幸。却不知附近本来有些零碎农户,都给铁叉会暗中放毒害死了。有人迁居而来,过不多时也必中毒而死。四周乡民只道红柳港厉鬼为患,易染瘟疫,七八年来,人人避道而行,因而成为铁叉会极隐秘的巢穴。 又走数里,离那渔村已远,他实在饿得狠了,走入树林之中想找些野味。说也凑巧,行不数步,忽喇声响,长草中钻出一头大野猪,低头向他急冲过来。他身子略侧,右手拔出单刀,顺势一招金乌刀法中的“长者折枝”,唰的一声,将野猪一个大头砍了下来。那野猪极是凶猛,头虽落地,仍向前冲出十余步,这才倒地而死。 他心下甚喜:“以前我没学过金乌刀法之时,见了野猪只有拚命逃走,那敢去杀它?”在山边觅到一块黑色燧石,用刀背打出火星,生了个火。将野猪的四条腿割了下来,到溪边洗去血迹,回到火旁,将单刀在火中烧红,炙去猪腿上的猪毛,将猪腿串在一根树枝之上,便烧烤起来。过不多时,浓香四溢。 正烧炙之间,忽听得十余丈外有人说道:“好香,好香,当真令人食指大动矣!”另一人道:“那边有人烧烤野味,不妨过去情商,让些来吃吃,有何不可?”先前那人道:“正是!”两个人说着缓步走来。 但见一人身材魁梧,圆脸大耳,穿一袭古铜色绸袍,笑嘻嘻地和蔼可亲;另一个身形也是甚高,但甚为瘦削,身穿天蓝色长衫,身阔还不及先前那人一半,留一撇鼠尾须,脸色却颇为阴沉。那胖子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你这个……” 石破天已听到二人先前说话,便道:“我这里野猪肉甚多,便十个人也吃不完,两位尽管大吃便了。” 那胖子笑道:“如此我们便不客气了。”两人便即围坐在火堆之旁,火光下见石破天服饰华贵,但衣衫污秽,满是绉纹,更有不少没洗去的血迹,两人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随即四只眼都注视于火堆上的猪腿,不再理他。野猪腿上的油脂大滴大滴落入火中,混着松柴的清香,虽未入口,已料到滋味佳美。 那瘦子从腰间取下了一个蓝色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口,说道:“好酒!”那胖子也从腰间取下一个朱红色葫芦,摇晃了几下,拔开塞子喝了一口,说道:“好酒!” 石破天跟随谢烟客时常和他一起喝酒,此刻闻到酒香,也想喝个痛快,见这二人各喝各的,并无邀请自己喝上一两口之意,他生平决不向人求恳索讨,只有干咽馋涎。再过得一会,四条猪腿俱已烤熟,他说道:“熟了,请吃吧!” 一胖一瘦二人同时伸手,各抢了一条肥大猪腿,送到口边,张嘴正要咬去,石破天笑道:“这两条野猪腿虽大,却都是后腿,滋味不及前腿的美。”那胖子笑道:“你这娃娃良心倒好。”换了一条前腿,吃了起来。那瘦子已在后腿上咬了一口,略一迟疑,便不再换。两人吃了一会,又各喝一口酒,赞道:“好酒!”塞上木塞,将葫芦挂回腰间。 石破天心想:“这二人恁地小气,只喝两口酒便不再喝,难道那酒当真名贵之极吗?”便向那胖子道:“大爷,你这葫芦中的酒,滋味很好吗?我倒也想喝几口。”他这话虽非求人,但讨酒之意已再也明白不过。 第1305章 侠客行(39) 那胖子摇头道:“不行,不行,这不是酒,喝不得的。我们吃了你的野猪腿,少停自有礼物相赠。”石破天笑道:“你骗人,你刚才明明说‘好酒’,我又闻到酒香。”转头向瘦子道:“这位大爷,你葫芦中的总是酒罢?” 那瘦子双眼翻白,道:“这是毒药,你有胆子便喝罢。”说着解下葫芦,放在地下。石破天笑道:“若是毒药,怎地又毒不死你?”拿起葫芦拔开塞子,扑鼻便闻到一阵酒香。 那胖子脸色微变,说道:“好端端地,谁来骗你?快放下了!”伸出五指抓他右腕,要夺下他手中葫芦,那知手指刚碰他手腕,登时感到一股大力一震,将他手指弹了开去。 那胖子吃了一惊,“咦”的一声,道:“原来如此,我们倒失眼了。那你请喝罢!” 石破天端起葫芦,骨嘟嘟的喝了一大口,心想这瘦子爱惜此酒,不敢多喝,便塞上了木塞,说道:“多谢!”霎时之间,一股冰冷的寒气直从丹田中升了上来。这股寒气犹如一条冰线,顷刻间好似全身都要冻僵了,他全身剧震几下,牙关格格相撞,实是寒冷难当,忙运起内力相抗,那条冰线才渐渐融化。一经消融,登时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适受用,非但不再感到有丝毫寒冷,反而暖洋洋地飘飘欲仙,大声赞道:“好酒!”忍不住拿起葫芦,拔开木塞,又喝了一口,待得内力将冰线融去,醺醺之意更加浓了,叹道:“当真是我从来没喝过的美酒,可惜这酒太也贵重,否则我真要喝他个干净。” 胖瘦二人脸上都现出十分诧异的神情。那胖子道:“小兄弟若真量大,便将一葫芦酒都喝光了,却也不妨。”石破天喜道:“当真?这位大爷就算舍得,我也不好意思。”那瘦子冷冷的道:“那位大爷红葫芦里的毒酒滋味更好,你要不要试试?” 石破天眼望胖子,大有一试美酒之意。那胖子叹道:“小小年纪,一身内功,如此无端端送命,可惜啊,可惜。”一面说,一面解下那朱漆葫芦来,放在地下。 石破天心想:“这两人都爱说笑,若说真是毒酒,怎么他们自己又喝?”拿过那朱红葫芦来,一拔开塞子,扑鼻奇香,两口喝将下去,这一次却是有如一团烈火立时在小腹中烧将起来。他“啊”的一声大叫,跳起身来,催动内力,才把这团烈火扑熄,叫道:“好厉害的酒。”说也奇怪,肚腹中热气一消,全身便舒畅无比。 那胖子道:“你内力如此强劲,便把这两葫芦酒一齐喝干了,却又如何?” 石破天笑道:“只我一个人喝,可不敢当。咱三人今日相会,结成了朋友,大家喝一口酒,吃一块肉,岂不有趣?大爷,你请。”说着将葫芦递将过去。 那胖子笑道:“小兄弟既要伸量于我,那只有舍命陪君子了!”接过葫芦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石破天,道:“你再喝罢!”石破天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瘦子,道:“这位大爷请喝!” 那瘦子脸色一变,说道:“我喝我自己的。”拿起蓝漆葫芦来喝了一口,递给石破天。 石破天接过,喝了一大口,只觉喝一口烈酒后再喝一口冰酒,冷热交替,滋味更佳。他见胖瘦二人四目瞪着自己,登时会意,歉然笑道:“对不起,这口喝得太大了。” 那瘦子冷冷的道:“你要逞好汉,越大口越好。” 石破天笑道:“倘若喝不尽兴,咱们同到那边市镇去,我这里有银子,买他一大坛来喝个痛快。只是这般好的美酒,那多半就买不到了。”说着在红葫芦中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胖子。 那胖子盘膝而坐,暗运功力,这才喝了一口。他见石破天若无其事的又是一大口喝将下去,越来越惊异。 胖瘦二人面面相觑,脸上都现出大为惊异之色。他二人都是身负绝顶武功的高手,只二人所练武功,家数截然相反。胖子练的是阳刚一路,瘦子则是阴柔一路。两人葫芦中所盛,均是辅助内功的药酒。朱红葫芦中是大燥大热的烈性药酒,以“烈火丹”投入烈酒而化成;蓝色葫芦中是大凉大寒的凉性药酒,以“九九丸”混入酒中而成。那烈火丹与九九丸中各含有不少灵丹妙药,九九丸内有九九八十一种毒草,烈火丹中毒物较少,却有鹤顶红、孔雀胆等剧毒,乃两人累年采集制炼而成。药性奇猛,常人只须舌尖上舐得数滴,便能致命。他二人内功既高,又服有镇毒的药物,才能连饮数口不致中毒。但若胖子误饮寒酒,瘦子误饮烈酒,当场便即毙命。二人眼见石破天如此饮法,仍行若无事,宁不骇然? 他二人虽见多识广,于天下武学十知七八,却万万想不到石破天身得奇缘,先练纯阴内功,再练纯阳内功,这一阴一阳两门内功本来互相冲克,势须令得他走火而死,不料机缘巧合,反而相生相济,竟令他功力大进,待得他练了从大悲老人处得来的“罗汉伏魔功”,更得丁不三的药酒之助,将阴阳两门内功合而为一,体内阴阳交泰,已能抵挡任何大燥大热、或是大凉大寒的毒药。 石破天喝了二人携来的美酒,心下过意不去,又再烧烤野猪肉,将最好的烧肉布给他二人,不住劝二人饮酒。 那二人只道他是要以喝毒酒来比拚内力,不肯当场认输,只得勉为其难,和他一口一口的对饮,偷偷将镇制酒毒的药丸塞入口中。二人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石破天,见他确未另服化解药物,如此神功,实属罕见,真不知从何处钻出来这样一位少年英雄? 那胖子见石破天喝了一口酒后,又将朱红葫芦递将过来,伸手接住,说道:“小兄弟内力如此了得,在下好生佩服。请问小兄弟尊姓大名?”石破天皱起眉头,说道:“这件事最教我头痛,人家一见,不是硬指我姓石,便来问我姓名。其实我既不是姓石,又无名无姓,因此哪,你这句话我可真的答不上来了。”那胖子心道:“这小子装傻,不肯吐露姓名。”又问:“然则小兄弟尊师是那一位?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下?” 石破天道:“我师父姓史,是位老婆婆,你见到过她没有?她老人家是金乌派的开山师祖,我是她的第二代大弟子。” 胖瘦二人均想:“胡说八道,天下门派我们无一不知。那里有什么金乌派,什么史婆婆了?这小子信口搪塞。” 那胖子乘着说这番话,并不喝酒,便将葫芦递了回去,说道:“原来小兄弟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怪不得如此了得,请喝酒罢。” 石破天见到他没有喝酒,心想:“他说话说得忘记了。”说道:“你还没喝酒呢。” 那胖子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吗?”自己想占少喝一口的便宜,却让对方识破机关,心下微感恼怒,又不禁有些惭愧,那知道石破天却纯是一番好意,生怕他少喝了美酒吃亏。那胖子连着先前喝的两口,一共已喝了八口药酒,早已逾量,再喝下去,纵有药物镇制,也必有大害,当下提葫芦就在口边,仰脖子作个喝酒之势,却闭紧了牙齿,待放下葫芦,药酒又流回葫芦之中。那胖子这番做作,如何逃得过那瘦子的眼去?他当真依样葫芦,也这样葫芦就口,酒不入喉。 这样你一口,我一口,每只葫芦中本来都装满了八成药酒,十之七八都倾入了石破天的肚中。他酒量原不甚宏,仗着内力深厚,尽还支持得住,毒药虽害他不死,却不免有些酒力不胜,说话渐渐多了起来,什么阿绣,什么叮叮当当的,胖瘦二人听了全不知所云。 那瘦子寻思:“这少年定是练就了奇功,专门对付我二人而来。他不动声色,尽只胡言乱语,当真阴毒之极。待会动手,只怕我二人要命送他手。” 那胖子心道:“今日我二人以二敌一,尚自不胜,此人内力如此了得,委实罕见罕闻。待我加重药力,瞧他是否仍能抵挡?”便向那瘦子使了个眼色。 那瘦子会意,探手入怀,捏开一颗腊丸,将一枚“九九丸”藏在掌心,待石破天将蓝漆葫芦又递过来时,假装喝了一口,伸手拭去葫芦口的唾沫,轻轻巧巧的将一枚九九丸投入其中,慢慢摇晃,赞道:“好酒啊,好酒!”当瘦子做手脚时,那胖子也已将怀中的一枚“烈火丹”取出,偷偷融入酒中。 石破天只道是遇上了两个慷慨豪爽的朋友,只管自己饮酒吃肉,他阅历既浅,此刻酒意又浓,于二人投药入酒全未察觉。 那瘦子道:“小兄弟,葫芦中酒已不多,你酒量好,就一口喝干了罢!” 石破天笑道:“好!你两位这等豪爽,我也不客气了。”拿起葫芦来正要喝酒,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在长江船上,我曾听叮叮当当说过,男人和女人若情投意合,就结为夫妇,男人和男人交情好,就结拜为兄弟。难得两位大爷瞧得起,咱们三人喝干了这两葫芦酒之后,索性便结义为兄弟,以后时时一同喝酒,两位说可好?”胖瘦二人气派俨然,结拜为兄弟云云,石破天平时既不会心生此意,就算想到了,也不敢出口,此刻酒意有九分了,便顺口说了出来。 那胖子听他越说越亲热,自然句句都是反话,料得他顷刻之间便要发难动手,以他如此内力,势必难以抗御,只有以猛烈之极的药物,先行将他内力摧破,虽此举委实颇不光明正大,但看来这少年用心险恶,那也不得不以辣手对付,生怕他不喝药酒,忙道:“甚好,甚好,那再好也没有了。你先喝干了这葫芦的酒罢。” 石破天向那瘦子道:“这位大爷意下如何?”那瘦子道:“恭敬不如从命,小兄弟有此美意,咳,咳!我是求之不得。” 石破天酒意上涌,头脑中迷迷糊糊地,仰起头来,将蓝漆葫芦中的酒尽数喝干,入口反不如先前的寒冷难当。 那胖子拍手道:“好酒量,好酒量!我这葫芦里也还剩得一两口酒,小兄弟索性便也干了,咱们这就结拜。” 石破天兴致甚高,接过朱漆葫芦,想也不想,一口气便喝了下去。 两人对望了一眼,均想:“我们制这药酒,每一枚九九丸或烈火丹,都要对六葫芦酒,一葫芦酒得喝上一个月,每日依照师传妙法运功,以内力缓缓化去,方能有益无害。这一枚九九丸再加一枚烈火丹,足足开得十二大葫芦药酒,我二人分别须得喝上半年。他将我们的一年之量于顷刻之间饮尽,倘若仍能抵受得住,天下决无此理。” 果然便听石破天大声叫道:“啊哟,不……不好了,肚子痛得厉害。”抱着肚子弯下腰去。胖瘦二人相视一笑。那胖子微笑道:“怎么?肚子痛么?想必野猪肉吃得太多了。”石破天道:“不是,啊哟,不好了!”大叫一声,突然间高跃丈许。 胖瘦二人同时站起,只道他临死之时要奋力一击,各人凝力待发,均想以他功力,来势定然凌厉无匹,两人须得同时出手抵挡。 不料石破天呼的一掌向一株大树拍了过去,叫道:“哎唷,这……这可痛死我了!”他腹痛如绞,当下运起内力,要将肚中这团害人之物化去,那知这九九丸和烈火丹的毒性非同小可,这一发作出来,他只痛得立时便欲晕去,全身抽搐,手足痉挛。 他奇痛难忍之际,左手一拳又向那大树击去,击了这一拳后,腹痛略减,当下右手又一掌拍出,只震得那株大树枝叶乱舞。他击过一拳一掌,腹内疼痛略觉和缓,但顷刻间肚中立时又如万把钢刀同时剜割一般。他口中哇哇大叫,手脚乱舞,自然而然将以前学过、见过的诸般武功施展出来。他学得本未到家,此时腹中如千万把钢刀乱绞,头脑中一片混乱,那里还去思索什么招数,不住手的乱打乱拍,虽然乱七八糟,不成规矩,但挟以深厚内力,威势却十分厉害。他越打越快,只觉每发出一拳一掌,腹中的疼痛便随内力的行走而带了一些出来。 胖瘦二人只瞧得面面相觑,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开。他二人知道如石破天这等武学高手,身中剧毒,临死之时散去全身功力,犹如发了疯的猛虎一般,只要给他双手抱住了,那就万难得脱。但听得他拳脚发出虎虎风声,招式又如雪山剑法,又如丁家的拳掌功夫,又夹了些上清观剑法中的零碎招数。但尽是似是而非,生平从所未见,心想此人莫非真的是什么金乌派门徒。以他二人武功之高,石破天这些招数纵怪,可也没放在眼里,只是他拳腿上发出的劲风,却令二人暗暗称异。 但见他越打越快,劲风居然也越来越加凌厉,二人不约而同的又是对望了一眼,微微一笑,均想:“这小子内力虽强,武功却不值一哂,就算九九丸和烈火丹毒他不死,此人也非我二人敌手。先前看了他内力了得,可将他的武功估得高了。”这么一想,不由得都可惜自己那一壶药酒和那一枚药丸起来,早知如此,他若要动武,一出手便能杀了他,实不须耗费这等珍贵之极的药物。 凝聚阴阳两股相反的猛烈药性,使之互相中和融化,原是石破天所练“罗汉伏魔功”最擅长的本事。倘若他只饮那胖子的热性药酒,或是只饮那瘦子的寒性药酒,以如此剧毒,他内功虽了得,终究非送命不可。那知道胖瘦二人同时下手,两股相反的毒药又同样猛烈,误打误撞,阴阳二毒反相互克制。胖瘦二人万想不到谢烟客先前曾以此法加诸这少年身上,意欲伤他性命,而他已习得了抵御之法。 石破天使了一阵拳脚,肚中的剧毒药物随着内力渐渐逼到了手掌之上,腹内疼痛也随之而减,直到剧毒尽数逼离肚腹,也就不再疼痛。他踉踉跄跄的走回火堆,笑道:“啊哟,刚才这一阵肚痛,我还怕是肚肠断了,真吓得我要命。” 胖瘦二人心下骇异,均想:“此人内功之怪,当真匪夷所思。” 那胖子道:“现今你肚子还痛不痛?” 第1306章 侠客行(40) 石破天道:“不痛了!”伸手去火堆上取了一块烤得已成焦炭的野猪肉,火光下见右掌心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红斑,红斑旁围绕着无数蓝色细点,“咦”的一声,道:“这……这是什么?”再看左掌心时,也是如此。他自不知已将腹内剧毒逼到掌上,只是不会运使内力,未能将毒质逼出体外,以致尽数凝聚在掌心之中。 胖瘦二人自然明白其中原因,不禁又放了一层心,均想:“原来这小子连内力也还不大会运使,那更加不足畏了。他若不是天赋异禀,便是无意中服食了什么仙草灵芝,无怪内力如此强劲。”本来料定他心怀恶念,必要出手加害,那知他只是以拳掌拍击大树,虽腹痛大作之时,瞧过来的眼色中也仍无丝毫敌意,二人早已明白只是一场误会,均觉以如此手段对付这傻小子,既感内疚于心,又不免大失武林高手身分。 石破天道:“刚才咱们说义结金兰,却不知那位年纪大些?又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胖瘦二人本来只道石破天服了毒药后立时毙命,是以随口答允和他结拜,万没想到居然毒他不死。这二人素来十分自负,言出必践,自从武功大成之后,更从没说过一句不算数的话,虽真不愿跟这傻小子结拜,却更不愿食言而肥。 那胖子咳嗽一声,道:“我叫张三,年纪比这位李四兄弟大着点儿。小兄弟,你无名无姓,怎能跟我们结拜?” 石破天道:“我原来的名字不大好听,我师父给我取过一个名儿,叫做史亿刀。你们就叫我这个名字,那也不妨。” 那胖子笑道:“那么咱们三人今日就结拜为兄弟了。”他单膝一跪,朗声说道:“张三和李四、史亿刀结拜为兄弟,此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言,他日张三就如同这头野猪一般,给人杀了烤来吃了,哈哈,哈哈!”这“张三”两字当然是他假名。他口口声声只说张三,不提一个“我”字,自是毫没半分诚意。 那瘦子跟着跪下,笑道:“李四和张三、史亿刀二位今日结义为兄弟,此后情同骨肉,祸福与共。李四和两位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誓,教李四乱刀分尸,万箭穿身。嘿嘿,嘿嘿。”冷笑连声,也是一片虚假。 石破天既不知“张三、李四”人人都可叫得,乃是泛称,又浑没觉察到二人神情中的虚伪,双膝跪地,诚诚恳恳的说道:“我和张三、李四二位哥哥结为兄弟,有好酒好肉,让两位哥哥先吃,有人要杀两位哥哥,我先上去抵挡。好的让两位哥哥先享,坏的由我先来遭殃。我如说过了话不算数,老天爷罚我天天像刚才这样肚痛。” 胖瘦二人听他说得十分至诚,不由得微感内愧。 那胖子站起身来,说道:“三弟,我二人身有要事,咱们这就分手了。” 石破天道:“两位哥哥却要到那里去?适才大哥言道,咱们结成兄弟之后,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反正我也没事,不如便随两位哥哥同去。” 那胖子张三哈哈一笑,说道:“咱们是去请客,那也没什么好玩,你不必同去了。”说着扬长便行。 石破天乍结好友,一生之中,从来没一个朋友,今日终于得到两个结义哥哥,实不胜之喜,见他们即要离去,大感不舍,拔足跟随在后,说道:“那么我陪两位哥哥多走一段路也是好的。这番别过,不知何日再能见两位哥哥的面,再来一同喝酒吃肉。” 那瘦子李四阴沉着脸,不去睬他。张三却有一句没一句的撩他说笑,说道:“兄弟,你说你师父给你取名为史亿刀。那么在你师父取名之前,你的真名字叫作什么?咱们已结义金兰,难道还有什么要瞒着两个哥哥不成?”石破天尴尬一笑,说道:“倒不是瞒着哥哥,只是这名字人人都说太也难听。我娘叫我狗杂种。”张三哈哈大笑,道:“狗杂种,狗杂种,这名字果然古怪!”张三、李四二人起步似不甚快,但足底已暗暗使开轻功,两旁树木飞快的从身边掠过。 石破天一怔之间,已落后了丈余,忙飞步追了上去。三人两个在前,一个在后,相距也只三步。张三、李四急欲摆脱这傻小子,但全力展开轻功,石破天仍紧跟在后。只听石破天赞道:“两位哥哥好功夫,毫不费力的便走得这么快。我拚命奔跑,才勉强跟上。” 说到那行走的姿势,三人功夫的高下确然相差极远。张三、李四潇洒而行,毫无急促之态。石破天却迈开大步,双臂狂摆,弓身疾冲,直如是逃命一般。但两人听得他虽在狂奔之际说话,仍吐气舒畅,一如平时,不由得也佩服他内力之强。 石破天见二人沿着自己行过的来路,正走向铁叉会众隐匿的那个小渔村,越行越近,大声道:“两位哥哥,前面是险地,可去不得了。咱们改道而行罢,没的送了性命。” 张三、李四同时停步,转过身来。李四问道:“怎说前面是险地?” 石破天也即停步,说道:“前面是红柳港外的一个渔村,有许多江湖汉子避在那里,不愿给旁人知道他们的踪迹。他们如见到咱三人,说不定就会行凶杀人。”李四寒着脸又问:“你怎知道?”石破天将如何误入死尸船、如何在舱底听到铁叉会诸人商议、如何随船来到渔村之事简略说了。 李四道:“他们躲在渔村之中,只是害怕赏善罚恶二使,这跟咱们并不相干,又怎会来杀咱们三个?”石破天摇手道:“不,不!这些人穷凶极恶,动不动就杀人。他们怕泄漏秘密,连自己人也杀。你瞧,我一身血迹,就是他们杀了两个自己人,鲜血滴在我衣衫上,那时我躲在舱底下,一动也不敢动。”李四道:“你既害怕,别跟着我们就是!”石破天道:“两位哥哥还是别去的为是,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三、李四转过身来,迳自前行,心想:“这小子空有一些内力,武功既差,更加胆小如鼠。”那知只行出数丈,石破天又快步跟了上来。 张三道:“你怕铁叉会杀人,又跟来干什么?”石破天道:“咱们不是起过誓么?有难同当,有福共享。两位哥哥定要前去,我只有和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了。男子汉大丈夫,说过了的话不能不算数。”李四阴森森的道:“嘿嘿,铁叉会的汉子几十柄铁叉一齐刺来,插在你的身上,将你插得好似一只大刺猬,你不害怕?” 石破天想起在船舱底听到铁叉会中被杀二人的惨呼之声,此刻兀自不寒而栗,眼下这小渔村中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匿居在内,两位结义哥哥武功再高,三个人定是寡不敌众。 李四见他脸上变色,冷笑道:“咱二人自愿送死,也不希罕多一人陪伴。你乖乖回家去罢。咱们这次若是不死,十年之后,当再相见。”石破天摇手道:“两位哥哥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咱们人少打不过人多,危急之时,不妨逃命,那也不一定便死。”李四皱眉道:“打不过便逃,那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还是别跟咱们去丢人现眼了。”石破天道:“好,我不逃就是。” 张三、李四无法将他摆脱,相视苦笑,拔步便行,心下均想:“原来这傻小子倒也挺有义气,锐身赴难,义无反顾,当真了不起。远胜于武林中无数成名的英雄豪杰。”虽觉石破天颠颠蠢蠢,莫名奇妙,但人品高尚,挺有义气,不禁都大为尊重钦佩。均觉跟这样的人义结兄弟,倒也值得。 过不多时,三人到了小渔村中。 第十二回 两块铜牌 石破天见那艘死尸船已影踪不见,村中静悄悄地竟无一人,走一步,心中便怦的一跳,脸色早已惨白,自言自语:“幸好他们都已躲了起来,瞧不见咱们。” 张三、李四端相地形,走到一座小茅舍前,张三伸手推开板门,迳自走到灶边,四面看了一下,略一沉吟,抱起一口盛满了水的大石缸,放在一旁,缸底露出一个大铁环来。李四抓住铁环,往上一提,忽喇一声响,一块铁板应手而起,现出一个大洞。 张三当先跃下,李四跟着跳落。石破天只看得啧啧称奇,料得必是铁叉会中那干凶人的藏身之所,忙劝道:“两位哥哥,这可下去不得……”话未说完,张三、李四早已不见,心想:“有难同当。”只得硬起头皮,也跳了下去。 前面是条通道,石破天跟在二人身后惴惴而行,只走出数步,便听得有人大喝:“那一个?”劲风起处,两柄明晃晃的铁叉向张三刺来。张三双手挥出,在铁叉杆上一拍,内力震荡之下,那二人翻身倒地而死。 甬道墙上点着牛油巨烛,走出数丈,便即转弯,每个转角处必有两名汉子把守。张三每次只一挥手间,便将手持铁叉的汉子震死,出手既快且准,干净利落,决不使到第二招。 石破天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想:“张大哥使的是什么法术?倘若这竟是武功,那可比丁不三、丁不四爷爷、白师傅他们厉害得多了。” 他心神恍惚之间,只听得人声喧哗,许多人从甬道中迎面冲来。张三、李四仍这么缓步前进,对面冲来的众人却陡然站定,脸色都惊恐异常。 张三问道:“总舵主在这儿吗?” 一名身材高大的壮汉抱拳道:“在下尤得胜,是小小铁叉会的头脑。两位大驾降临,失迎之至。请到厅上喝一杯酒。啊,还有一位贵客,请三位赏光。” 张三、李四点了点头。石破天见周遭情景诡异之极,在这甬道之中,张三已一口气杀了十二名铁叉会的会众,料想对方决不肯罢休,只想转身逃命,然见张三、李四毫不在乎的迈步而前,势不能独自退出,只得跟随在后,却忍不住全身簌簌发抖。 铁叉会总舵主尤得胜在前恭恭敬敬的领路,甬道旁排满了铁叉会会众,都手执铁叉,叉头锋锐,闪闪发光。张三、李四和石破天在两排会众之间经过,只转了个弯,眼前突然大亮,竟到了一间大厅之中,墙上插着无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四周也站满了手持铁叉的会众。石破天偶尔和这些人恶毒凶狠的目光相触,急忙转头,不敢再看。 尤得胜肃请张三、李四上座。张李二人也不推让,迳自坐了。张三笑指身旁的座位,道:“小兄弟,你就坐在这里罢。”石破天就座后,尤得胜在主位相陪。 片刻间几名身穿青袍、不带兵刃的会众捧上杯筷酒菜。张三、李四左手各是一抖,袍袖中同时飞出一物,啪的一声,并排落在尤得胜面前,却是两块铜牌,平平整整的嵌入桌子,恰与桌面相齐,便似是细工镶嵌一般。每块牌上均刻有一张人脸,一笑一怒,与飞鱼帮死尸船舱门上所钉两块铜牌一模一样。 尤得胜脸色立变,站起身来,呛啷啷之声大响,四周百余名汉子一齐抖动铁叉,叉上铁环发出震耳之声,各人踏上了一步。 石破天叫声:“啊哟!”忙即站起,便欲奔逃,暗想:“在这地底下的厅堂之中,可不易脱身。”斜眼瞧张三、李四时,只见一个仍笑嘻嘻地,另一个阴阳怪气,丝毫不动声色,石破天不敢自行行动,无可奈何,只得又再坐下。 尤得胜惨然道:“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话可说。”张三笑道:“尤总舵主,你是山西‘伏虎门’的惟一传人,双短叉神功,当世只你一人会使。而且你别出心裁,对前人所传叉法,更作了不少精妙变化,算得上并世无双,令人佩服。我们是来邀请你到侠客岛去喝碗腊八粥,别无他意,不用多疑。”尤得胜迟疑了片刻,伸手在桌上一拍,两块铜牌跳了起来,他伸手接住,放入怀中,说道:“姓尤的腊八准到。”张三右手大拇指一竖,说道:“多谢尤总舵主,令我哥儿俩不致空手而回。” 人丛中忽有一人大声说道:“尤总舵主虽是咱们头脑,但铁叉会众兄弟义同生死,可不能让总舵主独自为众兄弟送命。”石破天一听声音,便认出他是在船舱中连杀二人的那个胡大哥,知道此人凶悍异常,不由得一颗心又怦怦乱跳。 尤得胜苦笑道:“徒然多送性命,又有何益?我意已决,胡兄弟不必多言。”提起酒壶,去给张三斟酒,但右手忍不住发抖,在桌面上溅出了不少酒水。 张三笑道:“素闻尤总舵主英雄了得,杀人不眨眼,怎么今天有点害怕了吗?”端起酒杯放到嘴边,突然间乒乓一声,酒杯摔在地下,跌得粉碎,跟着身子歪斜,侧在椅上。石破天惊道:“大哥,怎么了?”侧头问李四道:“二哥,他……他……”一言未毕,见李四慢慢向桌底溜了下去。石破天更加惊惶,一时手足无措。 尤得胜初时还道张三、李四故意做作,但见张三脸上血红,呼吸喘急,李四两眼翻白,脸上隐隐现出紫黑之色,显是身中剧毒之象。他心下大喜,却不敢便有所行动,假意问道:“两位怎么了?”只见李四在桌底缩成一团,不住抽搐。 石破天惊惶无已,忙将李四扶起,问道:“二哥,你……你……身子不舒服么?”他那知适才张三、李四和他斗酒,饮的是剧毒药酒,每个都饮了八九口之多。以他二人功力,若连饮三口,急运内力与抗,尚无大碍,这八九口不停的喝下,却大大逾量了,当时勉强支持,又自喜近来功力大进,喝了这许多毒酒,居然并没觉得腹痛。二人已都服了解药,这解药旨在令酒中毒质暂不发作,留待稍后以内力将药酒融吸化解,增强内力,但这解药惟有镇毒之功,却无解毒之效,否则如此珍贵难得的药酒,若服解药而消去药性,岂不可惜?他二人虽知解药的作用,但以往从未如此大份量服过,待得二人一阵急行,酒中剧毒竟在这时突然同时发作,实大出二人意料之外。 其时张三、李四腹中剧痛,全身麻木。两人知情势危急,忙引丹田真气,裹住肚中毒酒,盼望缓缓的任其一点一滴的化去,否则剧毒陡发,只怕心脏便会立时停跳。但迟不迟,早不早,偏在这时毒发,当真命悬他人之手,就算抵挡得住肚中毒酒,却也难逃铁叉会的毒手。两人均想:“我二人纵横天下,今日却死在这里。” 第1307章 侠客行(41) 铁叉会的尤总舵主、那姓胡的及一干会众见张三、李四二人突然间歪在椅上,满头大汗,脸上肌肉抽搐,神情痛苦,都大为惊诧。各人震于二人的威名,虽见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时却也不敢有何异动。 石破天只问:“大哥、二哥,你们是喝醉了,还是忽然生病?”张三、李四均不置答,就这么半卧半坐,急运内力与腹中毒质相抵,过不多时,头顶都冒出了丝丝白气。 尤得胜见到二人头顶冒出白气,已明就里,低声道:“胡兄弟,这二人不是走火入魔,便是恶疾突发,正在急运内力,大伙儿快上啊!”那姓胡的大喜,却不敢逼近动手,提起一柄铁叉,一运劲,呼的一声向张三掷去。张三无力招架,只略略斜身,噗的一声,铁叉插入他肩头,鲜血四溅。石破天大惊,叫道:“你……你干么?竟敢伤我大哥?” 铁叉会会众见他年轻,又慌慌张张的手足无措,谁也没将他放在心上。待见那姓胡的飞叉刺中张三,对方别说招架,连闪避也有所不能,无不精神大振,呼呼呼一阵声响,三柄铁叉同时向石破天飞掷而至。 石破天左臂横格,震开两柄铁叉,右手伸出去接住第三柄铁叉,闪身挡在张三、李四二人身前,混乱之中,又有五柄铁叉掷将过来。石破天举起手中铁叉手忙脚乱的一一击飞,两柄铁叉回震出去,击破了一名会众的脑袋,刺入了另一名会众的肚腹。 尤得胜见地方狭窄,铁叉施展不开,这么混战,反多伤自己兄弟,叫道:“大家且住,让我先收拾了这小贼再说。”一弯腰,双手向裹腿中摸去,再行站直时,手中各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短柄小钢叉。 铁叉会会众纷纷退后,靠墙而立,齐声呼叫:“瞧总舵主收拾这贼小子。”地下密室之中,声音传不出去,听来甚为郁闷。 尤得胜身子稍弓,迅速异常的欺到石破天身侧,两把小钢叉一上一下,分向他脸颊和腰眼中插去。石破天万没料到对方攻势之来竟如此快法,“啊”的一声呼叫,向前冲出一步,但腰间和右臂已同时中刃,当的一声,手中抓着的铁叉落在地下。尤得胜见他武功不高,已放了一大半心,连声吆喝,跟着又如旋风般扑到。 石破天右臂受伤甚轻,腰间受刺这一下却着实疼痛,见他又恶狠狠的冲上,当下斜身闪开,反掌向他背心击落,使的是丁不四所教一招。尤得胜最擅长的是小巧腾挪,近身肉搏,见石破天出招时姿式难看,但举手投足之际风声隐隐,内力厉害,心下也颇忌惮,施展平生所学,两柄小钢叉招招向石破天要害刺去。 张三和李四一面运气裹住腹中毒质,一面瞧着石破天和尤总舵主相斗,知道今日二人生死,全系于石破天能否获胜,眼见他错过了无数良机,既感可惜,又甚焦急,却又不敢过于分神旁骛,以致岔了内息。 又斗一阵,石破天右腿又给小钢叉扫中,“啊哟”一声,右掌急拍。尤得胜突然闻到一股浓冽甜香,头脑晕眩,登时昏倒。石破天一呆,向后跃开。 那姓胡的抢将上去,见尤得胜脸上全是紫黑之色,显是中了剧毒,探他鼻息,已然毙命。他惊怒交集,嘶声叫道:“贼小……小子,你使毒害人,咱们跟他拚了!大伙儿上啊,总舵主给贼小子害死了。”铁叉会会众呐喊拥上,纷举铁叉向石破天乱刺乱戳。 石破天挡在张三、李四二人身前,不敢闪避,只怕自己稍一移身,两位义兄便命丧于十余柄铁叉之下,情急之际,抢过一柄铁叉,奋力折断,使开金乌刀法,横扫挡架。他雄浑之极的内力运到了叉上,当者披靡,霎时间十余柄铁叉都给他震飞脱手。一人站得最近,铁叉脱手,随即和身扑上,双手成爪,向石破天脸上抓去。石破天见他势头来得凶悍,左手横掠出去,啪的一声,打在他的十根手指之上,只听得喀喀数声,腕骨连指折断,那人跟着委顿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混战之中,谁也无暇留意那人死活,七八人逼近石破天进攻,有的使叉,有的空手。石破天不敢后退一步,见有人扑近,便伸掌拍去。他发掌击出,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方定然立即摔倒,其效如神。 这么一连击倒了六人,好几人大叫:“这小子毒掌厉害,大伙儿小心些。”又有人叫道:“王三哥也给这小子毒掌击死了,小……小……心……”这人话未说完,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一根铁叉重重击在自己脸上。这人并没给石破天手掌击中,居然也中毒而死。 铁叉会会众神色惶怖,一步步退后,但听得呛啷啷、砰嘭、喀喇、啊啊之声不绝,一个个摔倒,有的转身欲逃,但跑不了两步,也即滚倒。 转眼之间,大厅中百余名壮汉横七竖八的摔满了一地,只剩下四个功力最高之人,伸手掩住口鼻,夺路外闯,但只奔到厅门口,四人便挤成一团,同时倒毙。 石破天见了这等情景,只吓得目瞪口呆,比之那日在紫烟岛上误闯死尸船更加惊恐多了。在死尸船中所见的飞鱼帮帮众都已毙命,而此刻铁叉会会众却一个个在自己眼前死去,不知是中邪着魔,还是为恶鬼所迷。 他想起那些人说自己毒掌厉害,提起手掌来看时,只见双掌之中都有一团殷红如血的红云,红云之旁又有无数青蓝色的条纹,颜色鲜艳之极。在和张三李四结拜之前,双掌掌心中已有红斑和蓝点,但其时甚为细小,不知在什么时候竟已变成这般模样。再看了一阵,忍不住感到恶心,只觉得两只手掌心变得如同毒蛇之口、蜈蚣之背,鼻中又隐隐闻到一些似香非香、又带腥臭的浓冽气息。 他转头去看张三、李四时,见二人神色平和,头顶白气愈浓,张三的肩头上兀自钉着那柄铁叉。他想:“得给大哥拔出铁叉。”抓住叉柄轻轻一拔,铁叉应手而起,一股鲜血从张三肩头创口中喷出。石破天忙即按住,撕下一角衣襟,为他裹住了创口。 只听得张三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你……听……我……说……照……我……的……话……做……”一个字一个字说来,声音既低,语调又极缓慢。他所中之毒本与李四不相上下,但肩头创口中放了许多血出来,令他所受毒质的侵袭为之一缓。 石破天忙点头道:“是,是,请大哥吩咐。”张三说:“你……左……手……按……我……背……心……灵……台……穴……”接着吸一口气,说一句话,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教会石破天如何运用内力,助他催逼出体内所中的毒药,待得说完,已满头大汗,脸色更红得犹似要滴出血来。石破天不敢怠慢,当即依他嘱咐,解开他上衣,左手按住他灵台穴,右手按住他膻中穴,左手以内息送入,右手运气外吸,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一股炙热之气,细如游丝,从右掌心中钻了进去。 正自一掌送气、一掌吸气的全力运用之际,忽听得脚步声响,十余人奔了进来,手中都持铁叉。这些人奉命在外把守,过了良久,不听得有何声息,当下进来探视,万料不到同伙首领和兄弟尽数尸横就地,惊骇之下,见石破天和张三、李四坐在地下,显然也受了重伤,各人发一声喊,挺叉向三人刺来。石破天正待起身抵御,不料这十余人奔到离他身前丈余之处,突然身子摇晃,一个个软瘫下来,一声不出,就此死去。 石破天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胸中跳将出来,颤声道:“大……大哥,这屋里有恶鬼。咱们还是快走……”张三摇了摇头,这时他体内毒质已去了一小半,腹痛已不如先前剧烈,说道:“你就……用这法子……给……给二哥……也……这么……搞搞……” 石破天道:“是,是。”依着张三所授之法,为李四吸毒,这时进入他手掌的却是一丝丝的凉气了。约莫过了一顿饭时分,李四体内毒质减轻,要他再给张三吸毒。 如此周而复始,石破天为每人都吸了三次。二人体内虽余毒未净,但已全然无碍。他二人本就要以这些毒药助长本身功力,只须慢慢加以融炼便是。 两人环顾四周死尸,想起适才情景之险,忍不住心有余悸,心想石破天适才为二人解毒,手掌中又吸了不少毒质进去,只怕有碍,须得设法为他解毒,却见他脸上虽大有惧色,但举止如常,全无中毒之象,均想这小子不知服食过什么灵芝仙草,这般厉害的剧毒竟也奈何他不得,既为他庆幸,又暗暗感激。他二人自然知道,铁叉会会众所以遇到他的掌风立即毙命,是因他体内的剧毒散发出来之故,到得后来,厅内氤氤氲氲,毒雾弥漫,吸入口鼻,便即致命。但此事不易解释,他既不问,也就不提。 张三道:“二弟、三弟,咱们走罢!”当先走了出去,李四和石破天跟随在后。 三人走出地道,只见外面空地上站着数十人,手持铁叉,正在探头探脑的张望。 众人见三人出来,发一声喊,都围了上来。有人喝问:“总舵主呢?怎么还不出来?”张三笑道:“总舵主在里面!”当先那人又问:“怎么你们先出来了?” 张三笑道:“这可连我也不明白了,你们自己进去瞧瞧罢。”双手探出,一手抓住一人胸口,便向地道中掷了进去。余人大声惊呼,纷挺铁叉向他刺去。张三不闪不避,双手一探,便抓住两人,向后掷出。 石破天站在一旁,但见张三随手抓出,手到擒来,不论对方如何抵御躲闪,总难逃脱他的一抓一掷。他越看越惊讶,心想原来大哥武功如此了得,以往所见到的高手,实没一个比得上他。 李四双手负在背后,并不上前相助。张三掷出十余人后,兜向各人背后,专抓离得最远之人,逐步将众人逼到地道口前。有人大叫:“逃啊!”抢先向地道中奔入,余人也都跟了进去。石破天叫道:“里面危险,别进去!”却又有谁来听他的话? 他心下充满了无数疑团:何以铁叉会会众一个个突然倒毙?大哥、二哥何以突然中毒肚痛?大哥又为什么将这许多人赶入地道?一时也不知该先问那一件事,只叫了声:“大哥,二哥!”便听张三道:“咦!那边是谁来了?” 石破天回头一看,不见人影,问道:“什么人来了?”却不听得张三回答,再回过头来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张三、李四二人已然不见,便如隐身遁去一般。石破天惊叫:“大哥,二哥!你们去了那里?”连叫几声,竟没一人答应。 他六神无主,忙到四下房舍中去找寻。渔村中都是土屋茅舍,他连闯了七八家人家,竟一个人影也无。 其时红日初升,遍地阳光,一个大村庄之中,空荡荡地便只剩下他一人。 他想起地道中、大厅上各人惨死的情状,不由得打个寒噤,大叫一声,发足便奔。直奔出十余里地,这才放缓脚步,再提起手掌看时,掌心的红云蓝纹已隐没了一小半,不似初见时的恶心,心下稍慰。他自不知手掌不使内力,剧毒顺着经脉逐渐回归体内。嗣后每日行功练气,剧毒便缓缓消减,功力也随之而增,至快要到七七四十九日后,毒性才能化去。 他信步而行,走了半天,又到了长江边上,沿着江边大路,向下游行去。 中午时分在一处小镇上买些面条吃了,又向东行。他无牵无挂,任意漫游,走到傍晚,前面树林中露出一角黄墙,行到近处,见是一所寺观,屋宇宏伟,门前铺着一条宽阔平正的青石板路,山门中走出两个身负长剑的黄冠道人来。 两名道人见到石破天,便即快步走近。一名中年道人问道:“干什么的?”他见石破天衣衫污秽,年纪既轻,笨头笨脑的东张西望,言语中便不客气。 石破天也不以为忤,笑道:“我随便走走,不干什么。这是和尚庙吗?我有银子,跟你们买些什么吃的,行不行?”那道人怒道:“混小子胡说八道,你瞧我是不是和尚?我们又不是开饭店的,卖什么吃的给你?快走,快走!再到上清观来胡闹,小心打断了你的腿。”另一个年轻道人手按剑柄,脸上恶狠狠地,作出便要拔剑杀人的模样。 石破天道:“我肚子饿了,问你们买些吃的,又不是来打架。好端端地,我又何必再打死你们?”说着便转身走开。那年轻道人怒道:“你说什么?”拔步赶上。 石破天这话实出真心,他在铁叉会大厅上手一扬便杀一人,心下老大后悔,实不愿再跟人动手,见那年轻道人要上来打架,生怕莫名其妙的又杀了他,当即发足便奔,逃入树林。只听得两个道人哈哈大笑,那中年道人道:“是个浑小子,只一吓,夹了尾巴就逃。” 石破天见两个道士不再追来,眼见天色已晚,想找些野果之类充饥,林中却都是松树、杉树、柏树之属,不生野果。他奔上一个小山坡,四下了望,见那道士庙依山而建,前后左右一共数十间屋宇,后进屋子的烟囱中不断升起白烟,显是在煮菜烧饭。除这座道士庙外,极目四望,左近更无其他屋舍。 他见到炊烟,肚中更咕咕乱响,心想:“这些道人好凶,一开口便要打架,我且到后边瞧瞧,若有什么吃的,拿了便走。只须放下银子,便不是小贼。”当即从林中绕到道观之后,看准了炊烟所在,挨墙而行,见一扇后门半开半掩,闪身走进。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进去是个天井,但听得人声嘈杂,锅铲在铁锅中敲得当当直响,菜肴在热油中发出吱吱声音,阵阵香气飘入天井,正是厨房的所在。石破天咽了口唾沫,从走廊悄悄掩到厨房门口,躲在一条黑沉沉的甬道之中,寻思:“且看这些饭菜煮好了送到那里去?若饭堂中一时无人,我买了一碗肉便走,就不会打架杀人了。” 第1308章 侠客行(42) 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三人从厨房中出来。三个都是小道士,当先一人提着一盏灯笼,后面两人各端一只托盘,盘中热香四溢,显是放满了美肴。石破天大咽馋涎,放轻脚步,悄悄跟在后面。三名小道士穿过甬道,又经过一处走廊,来到一座厅堂,在桌上放下菜肴,两名小道士转身走出,余下一人留下来端整坐椅,摆齐杯筷,共设了三席。 石破天躲在长窗之外,探眼向厅堂中凝望。好容易等到这小道士转到后堂,他快步抢进堂中,抓起碗中一块红烧牛肉便往口中塞去,双手又去撕一只清蒸鸡的鸡腿。 第一口牛肉刚吞入肚,便听得长窗外有人道:“师弟、师妹这边请。”脚步声响,有好几人走到厅前。 石破天暗叫:“不好!”将那只清蒸肥鸡抓在手中,百忙中还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便要向后堂闯去,却听得脚步声响,后堂也有人来。四下一瞥,见厅堂中空荡荡地无处可躲,不由得暗暗叫苦:“又要打架不成?” 耳听得那几人已走到长窗之前,他想起铁叉会地道中诸人的死状,虽说或许暗中有妖魔鬼怪作祟,一干会众未必是自己打死的,究竟心中凛凛,不敢再试,情急之下,瞥眼见横梁上悬着一块大匾,当下无暇多想,纵身跃上横梁,钻入了匾后。他平身而卧,恰可容身。这时相去当真只一瞬之间,他刚在匾后藏好,长窗便即推开,好几人走了进来。 只听得一人说道:“自己师兄弟,师哥却恁地客气,设下这等丰盛的酒馔。” 石破天听这口音甚熟,从木匾与横梁之间的隙缝中向下窥视,只见十几人陪着男女二人相偕入座,这二人便是玄素庄的石庄主夫妇。他对这二人一直甚是感激,尤其石夫人闵柔当年既有赠银之惠,日前又曾教他剑法,一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温暖。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道说道:“师弟、师妹远道而来,愚兄喜之不尽,一杯水酒,如何说得上丰盛二字?”见到桌上汁水淋漓,一只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残汤,碗中的主肴不知是蒸鸡还是蹄子,却已不翼而飞,碗旁还放着一锭银子,更不知所云。 那老道眉头一皱,心想小道士们如何这等疏忽,没人看守,给猫子来偷了食去,只远客在座,不便为这些小事斥责下属。这时又有小道士端上菜来,各人见了那碗残汤,神色都感尴尬,忙收拾了去,谁也不提。那老道肃请石清夫妇坐了首席,自己打横相陪,袍袖轻拂,罩在银锭之上,待得袍袖移开,桌上的银锭已然不见。中间这一席上又坐了另外三名中年道人,其余十二名道人则分坐了另外两席。 酒过三巡,那老道喟然说道:“八年不见,师弟、师妹丰采尤胜昔日,愚兄却老朽不堪了。”石清道:“师哥头发稍白了些,精神却仍十分健旺。” 那老道道:“什么白了些?我是忧心如捣,一夜头白。师弟、师妹若于三天之前到来,我的胡子、头发也不过是半黑半白而已。”石清道:“师哥所挂怀的,是为了赏善罚恶二使么?”那老道叹了口气,说道:“除了此事,天下恐怕也没第二件事,能叫上清观天虚道人数日之间老了二十岁。” 石清道:“我和师妹在巢湖边上听到讯息,赏善罚恶二使复出,武林中正面临大劫,是以星夜赶来,想跟掌门师哥以及诸位师兄弟商个善策。我上清观近十年来在武林中名头越来越响,树大招风,善恶二使说不定会光顾到咱们头上。小弟夫妇意欲在观中逗留一两月,他们若真欺上门来,小弟夫妇虽然不济,也得为师门舍命效力。” 天虚轻轻一声叹息,从怀中摸出两块铜牌,啪啪两声,放在桌上。 石破天正在他们头顶,瞧得清楚,两块牌上一张笑脸,一张怒脸,正和他已见过两次的铜牌一模一样,不禁心中打了个突:“这老道士也有这两块牌子?” 石清“咦”了一声,道:“原来善恶二使已来过了,小弟夫妇马不停蹄的赶来,毕竟还是晚了一步。是那一天的事?师哥你……你如何应付?” 天虚心神不定,一时未答,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道人说道:“那是三天前的事。掌门师哥大仁大义,一力担当,已答应上侠客岛去喝腊八粥。” 石清见到两块铜牌,又见观中诸人无恙,原已猜到了九成,当下霍地站起,向天虚深深一揖,说道:“师哥一肩挑起重担,保全上清观全观平安,小弟既感且愧,这里先行申谢。但小弟有个不情之请,师哥莫怪。”天虚道人微笑还礼,说道:“天下事物,此刻于愚兄皆如浮云。贤弟但有所命,无不遵依。”石清道:“如此说来,师哥是答允了?”天虚道:“自然答允了。但不知贤弟有何吩咐?”石清道:“小弟厚颜大胆,要请师哥将这上清观一派的掌门人,让给小弟夫妇共同执掌。” 他此言一出,厅上群道尽皆耸然动容。天虚沉吟未答,石清又道:“小弟夫妇执掌本门之后,这碗腊八粥,便由我们二人上侠客岛去尝一尝。” 天虚哈哈大笑,但笑声之中却充满了苦涩之意,眼中泪光莹然,说道:“贤弟美意,愚兄心领了。但愚兄忝为上清观一派之长已有十余年,武林中众所周知。今日面临危难,就此畏避退缩,天虚这张老脸今后往那里搁去?”他说到这里,伸手抓住了石清的右掌,说道:“贤弟,你我年纪相差远了,你又是俗家,以往少在一块。但你我向来交厚,何况你武功人品,确为本门的第一等人物,愚兄素所钦佩。若不是为了这腊八之约,你要做本派掌门,愚兄自当欣然奉让。今日情势大异,愚兄却万万不能应命了,哈哈,哈哈!”笑得甚是苍凉。 石破天心想那侠客岛上的“腊八粥”不知是什么东西,在铁叉会中曾听大哥说起过,现今这天虚道人一提到腊八粥的约会,神色便是大异,难道是什么致命的剧毒不成? 只听天虚又道:“贤弟,愚兄一夜头白,决不是贪生怕死。我行年已六十四岁,今年再死,也算得是寿终。只是我反覆思量,如何方能除去这场武林中每十年便出现一次的大劫?如何方能维持本派威名于不堕?那才是真正的难事。过去三十年之中,侠客岛已约过三次腊八之宴。各门各派、各帮各会中应约赴会的英雄豪杰,没一个得能回来。愚兄一死,毫不足惜,这善后之事,咱们却须想个妥法才是。” 石清也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说道:“师哥,小弟夫妇不自量力,要请师哥让位,并非去代师哥送上两条性命,却是要去探个明白。说不定老天爷保佑,竟能查悉其中真相。虽不敢说能为武林中除去这个大害,但只要将其中秘奥漏了出来,天下武人群策群力,难道当真便敌不过侠客岛这一干人?” 天虚缓缓摇头,说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小觑了贤弟。像少林寺妙谛方丈、武当派愚茶道长、崆峒派清空道长这等的高手,也都一去不返。唉,贤弟武功虽高,终究……终究尚非妙谛方丈、愚茶道长这些前辈高人之可比。” 石清道:“这一节小弟倒也有自知之明。但事功之成,一半靠本事,一半靠运气。要诛灭大害固有所不能,设法查探一些隐秘,谅来也不见得全然无望。” 天虚仍然摇头,说道:“上清观的掌门,百年来总是由道流执掌。愚兄死后,已定下由冲虚师弟接任。此后贤弟伉俪尽力匡助,令本派不致衰败湮没,愚兄已感激不尽了。” 石清说之再三,天虚终是不允。各人停杯不饮,也忘了吃菜。石破天将一块块鸡肉轻轻撕下,塞入口中,生怕咀嚼出声,就此囫囵入肚,但一双眼睛仍从隙缝中向下凝神窥看。 只见石夫人闵柔听着丈夫和天虚道人分说,并不插嘴,却缓缓伸出手去,拿起了两块铜牌,看了一会,顺手便往怀中揣去。天虚叫道:“师妹,请放下!”闵柔微微一笑,说道:“我代师哥收着,也是一样。”天虚道人见话声阻她不得,伸手便夺。恰在此时,石清伸出筷去向一碗红烧鳝段夹菜,右臂正好阻住了天虚的手掌。坐在石夫人下首的冲虚手臂一缩,伸手去抓铜牌,说道:“还是由我收着罢!” 石夫人左手抬起,四根手指像弹琵琶一般往他手腕上拂去。冲虚左手也即出指,点向石夫人右腕。石夫人右腕轻扬,左手中指弹出,一股劲风射向冲虚胸口。 冲虚已受天虚道人之命接任上清观观主,也即是他们这一派道俗众弟子的掌门。他知石清夫妇急难赴义,原是一番美意,但这两块铜牌关及全观道侣的性命,天虚道人既已接下,若再落入旁人之手,全观道侣俱有性命之忧,是以不顾一切的来和石夫人争夺,见对方手指点到,当即挥掌挡开。 两人身不离座,霎时间交手了七八招,两人一师所授,所使俱是本门擒拿手法,虽无伤害对方之意,但出手明快利落,在尺许方圆的范围之中全力以搏。两人当年同窗学艺时曾一起切磋武功,分手二十余年来,其间虽曾数度相晤,一直未见对方出手。此刻突然交手,心下于对方的精湛武功都暗暗喝采。围坐在三张饭桌旁的其余一十六人,也都目不转睛的瞧着二人较艺,坐得较远的人还都站起身来观看。这些人都是本门高手,均知石清夫妇近十多年来江湖上闯下了极响亮的名头,眼见她和冲虚不动声色的抢夺铜牌,将本门武功的妙诣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无不赞叹。又均知石清夫妇意欲代替天虚去赴侠客岛之约,那是舍命赴难的大仁大义行迳,心下尽皆感佩。 起初十余招中,二人势均力敌,但石夫人右手抓着两块铜牌,右手只能使拳,无法勾、拿、弹、抓,本门的擒拿法绝技便打了个大大折扣。又拆得数招,冲虚左手运力将石夫人左臂压落,右手五指已碰上了铜牌。石夫人心知这一下非给他抓到不可,两人若各运内力抢夺,一来观之不雅,二来自己究是女流,气力恐不及冲虚师哥浑厚,当下松手任由两块铜牌落下,那自是交给了丈夫。 石清伸手正要去拿,突然两股劲风扑面而至,正是天虚道人向他双掌推出。这两股劲风虽无霸道之气,但蓄势甚厚,若不抵挡,必受重伤,那时纵然将铜牌取在手中,也必跌落,只得伸掌一抵。就这么缓得一缓,坐在天虚下首的照虚道人已伸手取过铜牌。 铜牌一入照虚之手,石清夫妇和天虚、冲虚四人同时哈哈一笑,一齐罢手。冲虚和照虚躬身行礼,说道:“师弟、师妹,得罪莫怪。” 石清夫妇忙也站起还礼。石清说道:“两位师哥何出此言,却是小弟夫妇鲁莽了。掌门师兄内功如此深厚,胜于小弟十倍,此行虽然凶险,若求全身而退,也未始无望。”适才和天虚对了一掌,石清已知这位掌门师兄的内功实比自己深厚得多。 天虚苦笑道:“但愿得如师弟金口,请,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石破天见闵柔夺牌不成,他不知这两块铜牌有何重大干系,只念着石夫人对自己的好处,寻思:“这道士把铜牌抢了去,待会我去抢了过来,送给石夫人。” 只见石清站起身来,说道:“但愿师哥此行,平安而归。小弟的犬子为人所掳,急于要去搭救,此番难以多和众位师兄师弟叙旧。这就告辞。” 群道心中都是一凛。天虚问道:“听说贤弟的令郎是在雪山派门下学艺,以贤夫妇的威名,雪山派的声势,如何竟有大胆妄为之徒将令郎劫持而去?” 石清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大半皆由小弟无德,失于管教,犬子胡作非为,须怪不得旁人。”他是非分明,虽然玄素庄偌大的家宅为白万剑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仍知祸由己起,对雪山派并不怨恨。 冲虚道人朗声说道:“师弟、师妹,对头掳你们爱子,便是瞧不起上清观了。不管他是多大来头,愚兄纵然不济,也要助你一臂之力。”顿了一顿,又道:“你爱子落于人手,却赶着来赴师门之难,足见师兄弟间情义深重。难道我们这些牛鼻子老道,便是毫无心肝之人吗?”他想对头不怕石清夫妇,不怕人多势众的雪山派师徒,定是十分厉害的人物,上清观群道为了同门义气,自当出手,与这劲敌去斗上一斗,那想得到擒去石清之子的竟便是雪山派人士。 石清既不愿自扬家丑,更不愿上清观于大难临头之际,又去另树强敌,和雪山派结怨成仇,说道:“各位师兄盛情厚意,小弟夫妇感激不尽。这件事现下尚未查访明白,待有头绪之后,倘若小弟夫妇人孤势单,自会回观求救,请师兄弟们援手。”冲虚道:“这就是了。贤弟贤妹那时也不须亲至,只教送个讯来,上清观自当全观尽出。” 石清夫妇拱手道谢,心下却黯自神伤:“雪山派纵将我儿千刀万剐的处死,我夫妇也只有认命,决不能来向上清观讨一名救兵。”两人辞了出去,天虚、冲虚等都送将出去。 石破天见众人走远,当即从匾后跃出,翻身上屋,跳到墙外,寻思:“石庄主、石夫人说他们的儿子给人掳了去,却不知是谁下的手。那铜牌只是个玩意儿,抢不抢到无关紧要,看来他们师兄妹之间情谊甚好,抢铜牌多半是闹着玩的。石夫人待我甚好,我要助她找寻儿子。我先去问她,她儿子多大年纪,怎生模样,是给谁掳了去。”跃到一株树上,眼见东北方十余盏灯笼排成两列,上清观群道正送石清夫妇出观。 石破天心想:“石庄主夫妇胯下坐骑奔行甚快,我还是尽速赶上前去的为是。”看明了石清夫妇的去路,跃下树来,从山坡旁追将上去。 还没奔过上清观的观门,只听得有人喝道:“是谁?站住了!”他躲在匾中之时,屏气凝息,没发出半点声息,厅堂中众人均未知觉,这一发足奔跑,上清观群道武功了得,立时便察知来了外人,初时不动声色,待石清夫妇上马行远,当即分头兜截过来。 第1309章 侠客行(43) 黑暗之中,石破天猛觉剑气森森,两名道人挺剑挡在面前,剑刃反映星月微光,朦朦胧胧中瞧出左首一人正是照虚。他心中一喜,问道:“是照虚道长吗?”照虚一怔,说道:“正是,阁下是谁?”石破天右手伸出,说道:“请你把铜牌给我。” 照虚大怒,喝道:“给你这个。”挺剑便向他腿上刺去。上清观戒律精严,不得滥杀无辜,这时未明对方来历,虽石破天出口便要铜牌,犯了大忌,但照虚这一剑仍然并非刺向要害。石破天斜身避开,右手去抓他肩头。照虚见他身手敏捷,长剑圈转,指向他右肩。石破天忙低头从剑下钻过,生怕他剑锋削到自己脑袋,右手自然而然的向上托去。照虚只觉一股腥气刺鼻,头脑一阵晕眩,登时翻身倒地。 石破天一怔之际,第二名道人的长剑已从后心刺到。他知自己掌上大有古怪,一出手便即杀人,再也不敢出掌还击,急忙向前纵出,嗤的一声响,长袍后背已为剑尖划破了一道口子。那道人见照虚给敌人不知用什么邪法迷倒,急于救人,长剑唰唰唰的疾向石破天刺来。 石破天斜身逃开,百忙中拾起照虚抛下的长剑,见对方剑法凌厉,当下以剑作刀,使动金乌刀法,当的一声,架开来剑。他手上内力奇劲,这道人手中长剑把捏不住,脱手飞出。但他上清观武功不单以剑法取胜,擒拿手法也是武林中一绝,这道人兵刃脱手,竟丝毫不惧,猱身而上,直扑进石破天怀中,双手成抓,抓向他胸口和小腹要穴。他手中无剑而敌人有剑,就利于近身肉搏,要令敌人的兵刃施展不出。 石破天叫道:“使不得!”左手掠过,将那道人推开,这时他内力发动,剧毒涌至掌心,一推之下,那道人应手倒地,缩成了一团。石破天连连顿足,叹道:“唉!我真的不想害你!”耳听得四下里都是呼啸之声,群道渐渐逼近,忙到照虚身上一摸,那两块铜牌尚在怀中。他伸手取过,放入袋里,拔步向石清夫妇的去路急追。 他一口气直追出十余里,始终没听到马蹄之声,寻思:“这两匹马难道跑得当真如此之快,再也追他们不上?又莫非我走错了方向,石庄主和石夫人不是顺着这条大道走?”又奔行数里,猛听得一声马嘶,向声音来处望去,见一株柳树下系着两匹马,一黑一白,正是石清夫妇的坐骑。 石破天大喜,从袋中取出铜牌,拿在手里,正待张口叫唤,忽听得石清的声音在远处说道:“师妹,这小贼鬼鬼祟祟的跟着咱们,不怀好意,便将他打发了罢。”石破天吃了一惊:“他们不喜欢我跟来?”虽听到石清话声,但不见二人,生怕石夫人向自己动手,倘若被迫还招,一个不小心又害死了她,那便如何是好?忙缩身伏入长草,只等闵柔赶来,将铜牌掷了给她,转身便逃。 忽听得呼的一声,一条人影疾从左侧大槐树后飞出,手挺长剑,剑尖指着草丛,喝道:“朋友,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快给我出来。”正是闵柔。石破天一个“我”字刚到口边,忽听得草丛中嗤嗤嗤三声连响,有人向闵柔发射暗器。闵柔长剑颤处,刚将暗器拍落,草丛中便跃出一个青衣汉子,挥单刀向闵柔砍去。这一下大出石破天意料之外,万万想不到这草丛中居然伏得有人。但见这汉子身手矫捷,单刀舞得呼呼风响。闵柔随手招架,并不还击。 石清也从槐树后走了出来,长剑悬在腰间,负手旁观,看了几招,说道:“喂,老兄,你是泰山卢十八门下,是不是?”那人喝道:“是便怎样?”手中单刀丝毫不缓。石清笑道:“卢十八跟我们虽没交情,也没梁子,你跟了我们夫妇六七里路,是什么用意?”那汉子道:“没空跟你说……”原来闵柔虽轻描淡写的出招,却已迫得他手忙脚乱。 石清笑道:“卢十八的刀法比我们高明,你却还没学到师父本事的三成,这就撤刀住手了罢!”石清此言一出,闵柔长剑应声刺中他手腕,飘身转到他背后,倒转剑柄撞出,已封住了他穴道。当的一声响,那汉子手中单刀落地,他后心大穴被封,动弹不得了。 石清微笑道:“朋友,你贵姓?”那汉子甚是倔强,恶狠狠的道:“你要杀便杀,多问作甚?”石清笑道:“朋友不说,那也不要紧。你加盟了那一家帮会,你师父只怕还不知道罢?”那汉子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似乎是说:“你怎知道?”石清又道:“在下和尊师卢十八师傅素来没嫌隙,他就真要派人跟踪我夫妇,嘿嘿,不瞒老兄说,尊师总算还瞧得起我们,决不会派你老兄。”言下之意,显是说你武功差得太远,着实不配,你师父不会不知。那汉子一张脸胀成了紫酱色,幸好黑夜之中,旁人也看不到。 石清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说道:“在下夫妇光明磊落,事事不怕人知,你要知我二人行踪,不妨明白奉告。我们适才从上清观来,探访了观主天虚道长。你回去问你师父,便知石清、闵柔少年时在上清观学艺,天虚道长是我们师哥。现下我们要赴雪山,到凌霄城去拜访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朋友倘若没别的要问,这就请罢!”那汉子只觉四肢麻痹已失,显是石清随手这么两拍,已解开了他穴道,心下好生佩服,便拱了拱手,说道:“石庄主仁义待人,名不虚传,晚辈冒犯了。”石清道:“好说!”那汉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单刀,向石夫人一抱拳,说道:“石夫人,得罪了!”转身便走。石夫人裣衽还礼。 那汉子走出数步,石清忽然问道:“朋友,贵帮石帮主可有下落了吗?”那汉子身子一震,转身道:“你……你……都……都知道了?”石清轻叹一声,说道:“我不知道。没有讯息,是不是?”那汉子摇了摇头,说道:“没讯息。”石清道:“我们夫妇,也正想找他。”三个人相对半晌,那汉子才转身又行。 待那汉子走远,闵柔道:“师哥,他是长乐帮的?”石破天听到“长乐帮”三字,心中又是一震。石清道:“他刚才转身走开,扬起袍襟,我依稀见到袍角上绣有一朵黄花,黑暗中看不清楚,随口一问,居然不错。他……他跟踪我们,原来是为了……为了玉儿,早知如此,也不用难为他了。”闵柔道:“他们……他们帮中对玉儿倒很忠心。”石清道:“玉儿为白万剑擒去,长乐帮定要四出派人,全力兜截。他们人多势大,耳目众多,想不到仍然音讯全无。”闵柔凄然道:“你怎知仍然……仍然音讯全无?” 石清挽着妻子的手,拉着她并肩坐在柳树之下,温言道:“他们倘若已查到玉儿的讯息,便不会这般派人到处跟踪江湖人物。这个卢十八的弟子无缘无故的钉着咱们,除了打探他们帮主下落,不会更有别情。” 石清夫妇所坐之处,和石破天藏身的草丛,相距不过两丈。石清说话虽轻,石破天却听得清清楚楚。本来以石清夫妇的武功修为,石破天从远处奔来之时便当发觉,只是当时二人全神留意着一直跟踪在后的那使刀汉子,石破天又内功甚高,脚步着地极轻,是以二人打发了那汉子之后,没想到草丛中竟另藏得有人。石破天听着二人的言语,什么长乐帮主,什么给白万剑擒去,说的似乎便是自己,但“玉儿”什么的,却又不是自己了。他本来对自己的身世存着满腹疑团,这时躲在草中,倘若出人不意的突然现身,未免十分尴尬,索性便躲着想听个明白。 四野虫声唧唧,清风动树,石清夫妇却不再说话。石破天生怕自己踪迹给二人发见,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过了良久,才听得石夫人叹了口气,跟着轻轻啜泣。 只听石清缓缓道:“你我二人行侠江湖,生平没做过亏心之事。这几年来为了要保玉儿平安,更竭力多行善举,倘若老天爷真要我二人无后,那也是人力不可胜天。何况像玉儿这样的不肖孩儿,无子胜于有子。咱们算是没生这个孩儿,也就是了。” 闵柔低声道:“玉儿虽从小顽皮淘气,他……他还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总是为了坚儿惨死人手,咱们对玉儿特别宠爱了些,才成今日之累,可是……可是我也始终不怨。那日在那小庙之中,我瞧他也决不是坏到了透顶,倘若不是我失手刺了他一剑,也不会……也不会……”说到这里,语音呜咽,自伤自艾,痛不自胜。 石清道:“我一直劝你不必为此自己难受,就算那日咱们将他救了出来,也难保不再给他们抢去。这件事也真奇怪,雪山派这些人怎么突然间个个不知去向,中原武林之中再也没半点讯息。明日咱们就动程往凌霄城去,到了那边,好歹也有个水落石出。”闵柔道:“咱们若不找几个得力帮手,怎能到凌霄城这龙潭虎穴之中,将玉儿救出来?”石清叹道:“救人之事,谈何容易?倘若不在中途截劫,玉儿一到凌霄城,那是羊入虎口,再难生还了。” 闵柔不语,取帕拭泪,过了一会,说道:“师哥,咱们便请上清观的师兄弟们拔剑相助罢!我看此事也不会全是玉儿的过错。你看玉儿的雪山剑法如此生疏,雪山派定是没好好传他武功,玉儿又是个心高气傲、要强好胜之人,定是和不少人结下了怨。这些年中,可将他折磨得苦了。”说着声音又有些呜咽。 石清道:“天虚师兄已接了赏善罚恶铜牌,在这当口,我们又怎忍说得出‘求助’两字?都是我打算错了,对你实在好生抱憾。当日我一力主张送他赴雪山派学艺,你虽不说什么,我知你心中实在万分舍不得。想不到风火神龙封万里如此响当当的男儿,跟咱夫妇又这般交情,竟会亏待玉儿。” 闵柔道:“这事又怎怪得你?你送玉儿上凌霄城,一番心思全是为了我,你虽不言,我岂有不知?要报坚儿之仇,我独力难成,到得要紧关头,你又不便如何出手,再加对头于本门武功知之甚稔,定有破解之法。倘若玉儿学成了雪山剑法,我娘儿两个联手,便可制敌死命,那知道……那知道……唉!” 石破天听着二人说话,倒有一大半难以索解,只想:“石夫人这般想念她孩儿。听来好像她儿子是给雪山派擒去啦,我不如便跟他们同上凌霄城去,助他们救人。她不是说想找几个帮手么?”正寻思间,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十余匹马疾驰而来。 石清夫妇跟着也听到了,两人不再谈论儿子,默然而坐。 过不多时,马蹄声渐近,有人叫道:“在这里了!”跟着有人叫道:“石师弟、闵师妹,我们有几句话说。” 石清、闵柔听得是冲虚的呼声,略感诧异,双双纵出。石清问道:“冲虚师哥,观中有什么事么?”只见天虚、冲虚以及其他十余个师兄弟都骑在马上,其中两个道人怀中又都抱着一人。其时天色未明,看不清那二人是谁。 冲虚气急败坏的大声说道:“石……石师弟、闵师妹,你们在观中抢不到那赏善罚恶两块铜牌,怎地另使诡计,又抢了去?要抢铜牌,那也罢了,怎地竟下毒手打死了照虚、通虚两个师弟,那……那……实在太不成话了!” 石清和闵柔听他这么说,都大吃一惊。石清道:“照虚、通虚两位师哥遭了人家毒手,这……这……这是从何说起?两位师哥给……给人打死了?”他关切两位师兄的安危,一时之间,也不及为自己分辩洗刷。 冲虚怒气冲冲的说道:“也不知你去勾结了什么下三滥的匪类,竟敢使用最为人所不齿的剧毒。两个师弟虽尚未断气,这时恐怕也差不多了。”石清道:“我瞧瞧。”说着走近身去,要去瞧照虚、通虚二人。唰唰几声,几名道人拔出剑来,挡住了石清去路。天虚叹道:“让路!石师弟岂是那样的人。”那几名道人哼的一声,撤剑让道。 石清从怀中取出火摺打亮了,照向照虚、通虚脸上,见二道脸上一片紫黑,确是中了剧毒,一探二人鼻息,呼吸微弱,性命已在顷刻之间。上清观的武功原有过人之长,照虚、通虚二道内力深厚,又均非直中石破天的毒掌,只闻到他掌上逼出来的毒气,因而晕眩栽倒,但饶是如此,看来也已挨不了一时三刻。石清回头问道:“师妹,你瞧这是那一派人下的毒手?”这一回头,只见七八名师兄弟各挺长剑,已将他夫妇二人围在垓心。 闵柔对群道的敌意只作视而不见,接过石清手中火摺,挨近去瞧二人脸色,微微闻到二道口鼻中呼出来的毒气,便觉头晕,不由得退了一步,沉吟道:“江湖上没见过这般毒药。请问冲虚师哥,这两位师哥是怎生中的毒?是误服了毒药呢?还是中了敌人喂毒暗器?身上可有伤痕?” 冲虚怒道:“我怎知道?我们正是来问你呢!你这婆娘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多半是适才吃饭之时,你争铜牌不得,便在酒中下了毒药。否则为什么旁人不中毒,偏偏铜牌在照虚师弟身上,他就中了毒,而……而……怀中的铜牌,又给你们盗了去?” 闵柔只气得脸容失色,但她天性温柔,自幼对诸位师兄谦和有礼,不愿和他们作口舌之争,眼眶中泪水却已滚来滚去,险些便要夺眶而出。石清知道这中间必有重大误会,自己夫妇二人在上清观中抢夺铜牌未得,照虚便身中剧毒而失了铜牌,自己夫妇确是身处重大嫌疑之地。他伸出左手握住妻子右掌,意示安慰,一时也彷徨无计。闵柔道:“我……我……”只说得两个“我”字,已哭了出来,别瞧她是剑术通神、威震江湖的女杰,在受到这般重大委屈之时,却也和寻常女子一般的柔弱。 冲虚怒冲冲的道:“你再哭多几声,能把我两个师弟哭活来吗?猫哭耗子……” 一句话没说完,忽听身后有人大声道:“你们怎地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冤枉好人?” 众人听那人话声中气充沛,都是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只见数丈外站着一个衣衫不整的汉子,其时东方渐明,瞧他脸容,似乎年纪甚轻。 第1310章 侠客行(44) 石清、闵柔见到那少年,都不禁喜出望外。闵柔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你……你……”总算她江湖阅历甚富,那“玉儿”两字才没叫出口来。 这少年正是石破天,他躲在草丛之中,听到群道责问石清夫妇,心想自己倘若出头,不免要和群道动手,自己一双毒掌,杀人必多,实在十分不愿。但听冲虚越说越凶,石夫人更给他骂得哭了起来,再也忍耐不住,当即挺身而出。 冲虚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知我们是冤枉人了?”石破天道:“石庄主和石夫人没拿你们的铜牌,你们却硬说他们拿了,那不是冤枉好人么?”冲虚挺剑踏上一步,喝道:“你这小孩子又知道什么了,却在这里胡说八道!” 石破天道:“我自然知道。”他本想实说是自己拿了,但想只要一说出口,对方定要抢夺,自己倘若不还,势必动手,那么又要杀人,是以忍住不说。 冲虚心中一动:“说不定这少年得悉其中情由。”便问:“那么是谁拿的?” 石破天道:“总而言之,决不是石庄主、石夫人拿的。你们得罪了他们,又惹得石夫人哭了,大是不该,快快向石夫人赔礼罢。” 闵柔陡然间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牵肚挂肠的孩儿安然无恙,已是不胜之喜,这时听得他叫冲虚向自己赔礼,全是维护母亲之意。她生了两个儿子,花了无数心血,流了无数眼泪,直到此刻,才听到儿子说一句回护母亲的言语,登时情怀大慰,只觉过去二十年来为他而受的诸般辛劳、伤心、焦虑、屈辱,那是全都不枉了。 石清见妻子喜动颜色,眼泪却涔涔而下,明白她心意,一直捏着她手掌的手又紧了一紧,心中也想:“玉儿虽有种种不肖,对母亲倒极有孝心。” 冲虚听他出言挺撞,心下大怒,高声道:“你是谁?凭什么来叫我向石夫人赔礼?” 闵柔心中一欢喜,对冲虚的枉责已丝毫不以为意,生怕儿子和他冲突起来,伤了师门和气,忙道:“冲虚师哥是一时误会,大家自己人,说明白了就是,又赔什么礼了。”转头向石破天柔声道:“这里的都是师伯、师叔,你磕头行礼罢。” 石破天对闵柔本就大有好感,这时见她脸色温和,泪眼盈盈的瞧着自己,充满了爱怜之情,一生之中,从未有谁对自己如此的真心怜爱,不由得热血上涌,但觉不论她叫自己去做什么都万死不辞,磕几个头又算得什么?当下不加思索,双膝跪地,向冲虚磕头,说道:“石夫人叫我向你们磕头,我就磕了!” 天虚、冲虚等都是一呆,眼见石破天对闵柔如此顺服,心想石清有两个儿子,一个给仇家杀了,一个给人掳去,这少年多半是他夫妇的弟子。 冲虚脾气虽然暴躁,究是玄门练气有道之士,见石破天行此大礼,胸中怒气登平,当即翻身下马,伸手扶起,道:“不须如此客气!”那知石破天心想石夫人叫自己磕头,总须磕完才行,冲虚伸手来扶,却不即行起身。冲虚一扶之下,只觉对方的身子端凝如山,竟纹风不动,不禁又怒气上冲,心道:“你当我长辈,却自恃内功了得,在我面前显本事来了!”当下吸一口气,将内力运到双臂之上,用力向上一抬,要将他掀个筋斗。 石清夫妇眼见冲虚的姿式,他们同门学艺,练的是一般功夫,如何不知他臂上已使上了真力?石清哼的一声,微感气恼,但想他是师兄,也只好让儿子吃一点亏了。闵柔却叫道:“师哥手下留情!” 却听得呼的一声,冲虚的身子腾空而起,向后飞出,正好重重撞上了他自己的坐骑。冲虚脚下踉跄,连使“千斤坠”功夫,这才定住,那匹马给他这么一撞,却长嘶一声,前腿跪倒。原来石破天内力充沛,冲虚大力掀他,没能掀动,若不是撞在马上,便会摔一个大筋斗。 这一下人人都瞧得清楚,自都大吃一惊。石清夫妇在扬州城外土地庙中曾和石破天交剑,知他内力浑厚,但决计想不到他内力修为竟已到了这等地步,单藉反击之力,便将上清观中一位一等一的高手如此凭空摔出。 冲虚站定身子,左手在腰间一搭,已拔出长剑,气极反笑,说道:“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才调匀了气息,说道:“师弟、师妹调教出来的弟子果然不同凡响,我这可要领教领教。”说着长剑一挺,指向石破天胸口。 石破天退了一步,连连摇手,道:“不,不,我不跟你打架。” 天虚瞧出石破天的武功修为非同小可,心想冲虚师弟和他相斗,以师伯的身分,胜了没什么光采,如若不胜,更成了大大笑柄,见石破天退让,正中下怀,便道:“都是自己人,又较量什么?便要切磋武艺,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 石破天道:“是啊,你们是石庄主、石夫人的师兄,我一出手又打死了你们,就大大不好了。”他全然不通人情世故,只怕自己毒掌出手,又杀死了对方,随口便说了出来。 上清观群道素以武功自负,那想到他实是一番好意,一听之下,无不勃然大怒。十多名道人中,倒有七八个胡子气得不住颤动。石清也喝:“你说什么?不得胡言乱语。” 冲虚遵从掌门师兄的嘱咐,已收剑退开,听石破天这句凌辱藐视之言,那里还再忍耐得住?大踏步上前,喝道:“好,我倒想瞧瞧你如何将我们都打死了,出招罢!”石破天不住摇手,道:“我不和你动手。”冲虚愈益恼怒,道:“哼,你连和我动手也不屑!”唰的一剑,刺向他肩头。他见石破天手中并无兵刃,这一剑剑尖所指之处并非要害,他是上清观中的剑术高手,临敌的经历虽比不上石清夫妇,出招之快却丝毫不逊。 石破天一闪身没能避开,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肩头已然中剑,立时鲜血冒出。闵柔惊叫:“哎哟!”冲虚喝道:“快取剑出来!” 石破天寻思:“你是石夫人的师兄,适才我已误杀了她两个师兄,若再杀你,一来对不起石夫人,二来我也成为大坏人了。”当冲虚一剑刺来之时,他若出掌劈击,便能挡开,但他怕极了自己掌上剧毒,双手负在背后,用力互握,说什么也不肯出手。 上清观群道见了他这般模样,都道他有心藐视,即连修养再好的道人也都大为生气。有人便道:“冲虚师兄,这小子狂妄得紧,不妨教训教训他!” 冲虚道:“你真不屑和我动手?”唰唰又是两剑。他出招实在太快,石破天对剑法又没多大造诣,身子虽然急闪,仍没能避开,左臂右胸又中了一剑。幸好冲虚剑下留情,只求逼他出手,并非要取他性命,这两剑一刺中他皮肉,立即缩回,所伤极轻。 闵柔见爱子连中三处剑伤,心疼无比,见冲虚又一剑刺出,当的一声,立时挥剑架开,只听得当当当当,便如爆豆般接连响了一十三下,瞬息间已拆了一十三招。冲虚连攻一十三剑,闵柔挡了一十三剑,两人都是本派好手,这“上清快剑”施展出来,直如星丸跳掷,火光飞溅,迅捷无伦。这一十三剑一过,群道和石清都忍不住大叫一声:“好!” 场上这些人,除石破天外,个个是上清观一派的剑术好手,眼见冲虚这一十三剑攻得凌厉剽悍,锋锐之极,而闵柔连挡一十三剑,却也是绵绵密密,严谨稳实,两人在弹指之间一攻一守,都施展了本门剑术的巅峰之作,自是人人瞧得心旷神怡。 天虚知道再斗下去,两人也不易分出胜败,问道:“闵师妹,你是护定这少年了?” 闵柔不答,眼望丈夫,要他拿个主意。 石清道:“这孩子目无尊长,大胆妄为,原该好好教训才是。他连中冲虚师兄三剑,幸蒙师兄剑下留情,这才没送了他小命。这孩子功夫粗浅,怎配跟冲虚师兄过招?孩子,快向众位师伯磕头赔罪。” 冲虚大声道:“他明明瞧不起人,不屑动手。否则怎么说一出手便将我们都打死了?” 石破天摊开手掌,见掌心中隐隐又现红云蓝线,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一双手老是会闯祸,动不动便打死人。” 上清观群道又人人变色。石清听他兀自狂气逼人,讨那嘴头上便宜,心下也不禁生气,喝道:“你这小子当真不知天高地厚,适才冲虚师伯手下留情,才没将你杀死,你难道不知么?”石破天道:“我知道他手下留情,那很好啊!我……我……我也不想杀死他,因此也是手下留情。”石清大怒,登时便想抢上去挥拳便打。他身形稍动,闵柔立知其意,当即拉住了他左臂,这一拉虽然使力不大,石清却也不动了。 冲虚适才向石破天连刺三剑,见他闪避之际,显然全未明白本门剑法的精要所在,而内力却又如此强劲,以武功而论,颇不像是石清夫妇的弟子,心下已然起疑,而当石破天举掌察看之时,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更疑窦丛生,喝问:“小子,你是谁的徒弟,却学得这般贫嘴滑舌?” 石破天道:“我……我……我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 冲虚一怔,心想:“什么金乌派,银乌派?武林中可没这门派,这小子多半又在胡说八道。”便冷笑道:“我还道阁下是石师弟的高足呢。原来不是自己人,那便无碍了。”向站在身旁的两名师弟使个眼色。 两名道人会意,倒转长剑,各使一招“朝拜金顶”,一个对着石清,一个对着闵柔。这“朝拜金顶”是上清剑法中礼敬对方的招数,通常是和尊长或是武林名宿动手时所用,这一招剑尖向地,左手剑诀搭在剑柄之上,纯是守势,看似行礼,却已将身前五尺之地守御得十分严密,敌未动,己不动,敌如抢攻,立遇反击。 石清夫妇如何不明两道的用意,那是监视住了自己,若再出剑回护儿子,这二道手中的长剑立时便弹起应战,但只要自己不出招,这二道却永远不会有敌对的举动,那是不伤同门义气之意。闵柔向身前的师兄灵虚瞧了一眼,心想:“当年在上清观学艺之时,灵虚师兄笨手笨脚,剑术远不如我,但瞧他这一招‘朝拜金顶’似拙实稳,已非吴下阿蒙,真要动手,只怕非三四十招间能将他打败。” 她心念略转之间,只见冲虚手中长剑连续抖动,已将石破天圈住,听他喝道:“你再不还手,我将你这金乌派的恶徒立毙于当场。”他叫明“金乌派”,显是要石清夫妇事后无法为此翻脸。石清当机立断,知道儿子再不还手,冲虚真的会将他刺得重伤,但若还手相斗,冲虚既知自己夫妇有回护之意,下手决不会过份,只点到为止,杀杀他的狂气,于少年人反有益处,当即叫道:“孩子,师伯要点拨你功夫,于你大有好处。师伯决不会伤你,不用害怕,快取兵刃招架罢!” 石破天只见前后左右都是冲虚长剑的剑光,逼得自己脸上寒气森森,不由得大是害怕,适才为他接连刺中三剑,躲闪不得,知这道人剑法十分厉害,听石清命他取兵刃还手,心头一喜:“是了,我用兵刃招架,手上的毒药便不会害死了他。”瞥眼见到地下一柄单刀,正是那个卢十八的弟子所遗,忙叫道:“好,好!我还手就是,你……你可别用剑刺我。等我拾起地下这柄刀再说。你如乘机在我背心刺上一剑,那可不成,你不许赖皮。” 冲虚见他说得气急败坏,又好气,又好笑,“呸”的一声,退开了两步,跟着噗的一响,将长剑插在地上,说道:“你当我冲虚是什么人,难道还会偷袭你这小子?”双手插在腰间,等他拾刀,心想:“这小子原来使刀,那么绝非石师弟夫妇的弟子了。只不知石师弟如何又叫他称我师伯?” 石破天俯身正要去拾单刀,突然心念一动:“待会打得凶了,说不定我一个不小心,左手又随手出掌打他,岂不是又要打死人,还是把左手绑在身上,那就太平无事。”当下又站直身子,向冲虚道:“师伯,对不起,请你等一等。”随即解开腰带,左手垂在身旁,右手用腰带将左臂缚在身上,各人眼睁睁的瞧着,均不知他古里古怪的玩什么花样。石破天收紧腰带,牢牢打了个结,这才俯身抓起单刀,说道:“好了,咱们比罢,那就不会打死你了。” 这一下冲虚险些给他气得当场晕去,眼见他缚住了左手和自己比武,对自己的藐视实已达于极点。上清观群道固然齐声喝骂,石清和闵柔也都斥道:“孩子无礼,快解开腰带!” 石破天微一迟疑,冲虚唰的一剑已疾刺而至。石破天来不及遵照闵柔吩咐,只得举刀挡格。冲虚知他内力强劲,不让他单刀和自己长剑相交,立即变招,唰唰唰唰六七剑,只刺得石破天手忙脚乱,别说招架,连对方剑势来路也瞧不清楚。他心中暗叫:“我命休矣!”提起单刀乱劈乱砍,全然不成章法,将所学的七十三路金乌刀法,尽数抛到了天上的金乌玉兔之间。幸好冲虚领略过他的厉害内力,虽见他刀法中破绽百出,但当他挥刀砍来之时,却也不得不回剑以避,生怕长剑给他砸飞,那就颜面扫地了。 石破天乱劈了一阵,见冲虚反而退后,定一定神,那七十三招金乌刀法渐渐来到脑中。只冲虚虽然退后,出招仍然极快,石破天想以史婆婆所授刀法拆解,说什么也办不到。何况金乌刀法专为克制雪山派剑法而创,遇上了浑不相同的上清剑法,全然格格不入。他心下慌乱,只得随兴所至,随手挥舞。使了一会,忽然想起,那日在紫烟岛上最后给白万剑杀得大败,只因自己不识对方剑法,此刻这道士的剑法自己更加不识,既然不识,索性就不看,于是挥刀自己使自己的,将那七十三路金乌刀法颠三倒四的乱使,浑厚的内力激荡之下,自然而然的构成了一个守御圈子,冲虚再也攻不进去。 群道和石清夫妇都暗暗讶异,冲虚更又惊又怒,又加上几分胆怯。他于武林中各大门派的刀法大致均了然于胸,眼见石破天的刀法既稚拙,又杂乱,大违武学的根本道理,本当一击即溃,偏偏自己连遇险着,实在是不通情理之至。 第1311章 侠客行(45) 又拆得十余招,冲虚焦躁起来,呼的一剑,进中宫抢攻,恰在此时,石破天挥刀回转,两人出手均快,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冲虚早有预防,将长剑抓得甚紧,但石破天内力实在太强,众人惊呼声中,冲虚见手中长剑已弯成一把曲尺,剑上鲜血淋漓,却原来虎口已遭震裂。他心中一凉,暗想一世英名付于流水,还练什么剑?做什么上清观一派掌门?急怒之下,挥手将弯剑向石破天掷出,随即双手成抓,和身扑去。石破天一刀将弯剑砸飞,不知此后该当如何,心中迟疑,胸口门户大开。冲虚双手已抓住了他前心的两处要穴。 冲虚这一招势同拚命,上清观一派的擒拿法原也是武学一绝,那知他双手刚碰到石破天的穴道,便给他内力回弹,反冲出去,身子仰后便倒。这一次他使的力道更强,反弹之力也就愈大,眼见站立不住,倘若一屁股坐倒,这个丑可就丢得大了。 天虚道人飞身上前,伸掌在他左肩向旁推出,卸去了反弹的劲力。冲虚纵身跃起,这才站定,脸上已没半点血色。 天虚拔出长剑,说道:“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佩服,佩服!待贫道来领教几招,只怕年老力衰,也不是阁下对手了。”说着挺剑缓缓刺出。石破天举刀一格,突觉刀锋所触,有如凭虚,刀上劲力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叫道:“咦,奇怪!” 原来天虚知他内力厉害,这一剑使的是个“卸”字诀,却已震得右臂酸麻,胸口隐隐生疼。他暗吃一惊,生怕已受内伤,待第二剑刺出,石破天又举单刀挡架时,便不敢再卸他内劲,立时斜剑击刺。 天虚虽已年逾六旬,身手之矫捷却不减少年,出招更稳健狠辣。石破天却仍不与他拆招,对他剑招视而不见,便如是闭上了眼睛自己练刀,不管对方剑招是虚中套实也好,实中带虚也好,刺向胸口也罢,削来肩头也罢,自己只管“梅雪逢夏”、“鲍鱼之肆”、“汉将当关”、“千钧压驼”。这场比试,的的确确是文不对题,答非所问,天虚所出的题目再难,石破天也只管自己练自己的。 两人这一搭上手,顷刻间也斗了二十余招,刀风剑气不住向外伸展,旁观众人所围的圈子也愈来愈大。灵虚等二人本来监视着石清夫妇,防他们出手相助石破天,但见天虚和石破天斗得激烈,石清夫妇既转头凝视,二道的四只眼睛也不由自主的都转到相斗的二人身上。 石破天惧怕之心既去,金乌刀法渐渐使得似模似样,显得招数也颇为精妙,内力更随之增长。天虚初时尽还抵敌得住,但每拆一招,对方的劲力便强了一分,真似无穷无尽、永无枯竭一般。他只觉双腿渐酸,手臂渐痛,多拆一招,便多一分艰难。 这时石清夫妇都已瞧出再斗下去,天虚必吃大亏,但若出声喝止儿子,摆明了要他全然相让,实大削天虚的脸面,不由得甚是焦急。 石破天斗得兴起,刀刀进逼,蓦地里只见天虚右膝一软,险些跪倒,强自撑住,脸色却已大变。石破天心念一动,记起阿绣在紫烟岛上说过的话来:“你和人家动手之时,要处处手下留情,记着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就是了。”一想到她那款款叮嘱的言语,眼前便出现她温雅腼腆的容颜,立时横刀推出。 天虚见他这一刀推来,劲风逼得自己呼吸为艰,忙退了两步,这两步脚下蹒跚,身子摇晃,暗暗叫苦:“他再逼前两步,我要再退也没力气了。”却见他向左虚掠一刀,拖过刀来,又向右空斫,然后回刀在自己脸前砍落,只激得地下尘土飞扬。 天虚气喘吁吁,正惊异间,只见他单刀回收,退后两步,竖刀而立,又听他说道:“阁下剑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紧,今日难分胜败,就此罢手,大家交个朋友如何?”天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而立,说不出话来。 石清微微一笑,如释重负。闵柔更乐得眉花眼笑。他夫妇见儿子武功高强,那倒还罢了,最欢喜的是他在胜定之后反能退让,正合他夫妇处处为人留有余地的性情。闵柔笑喝:“傻孩子瞎说八道,什么‘阁下’、‘在下’的,怎不称师伯、小侄?”这一句笑喝,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慈母情怀,欣慰不可言喻。 天虚吁了口气,摇摇头,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老了,不中用啦。” 闵柔笑道:“孩子,你得罪了师伯,快上前谢过。”石破天应道:“是!”抛下单刀,解开绑住左臂的腰带,恭恭敬敬的上前躬身行礼。闵柔甚是得意,柔声道:“掌门师哥,这是你师弟、师妹的顽皮孩子,从小少了家教,得罪莫怪。” 天虚微微一惊,说道:“原来是令郎,怪不得,怪不得!师弟先前说令郎为人掳去,原来那是假的。”石清道:“小弟岂敢欺骗师兄?小儿原是为人掳去,不知如何脱险,匆忙间还没问过他呢。”天虚点头道:“这就是了,以他本事,脱身原亦不难。只是贤郎的武功既非师弟、师妹亲传,刀法中也没多少雪山派的招数,内力却又如此强劲,实令人莫测高深。最后这一招,更加少见。” 石破天道:“是啊,这招是阿绣教我的,她说人家打不过你,你要处处手下留情,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一招叫‘旁敲侧击’,既让了对方,又不致为对方所伤。”他毫无机心,滔滔说来。天虚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羞愧得无地自容。 石清喝道:“住嘴,瞎说什么?”石破天道:“是,我不说啦。要是我早想到将这两只掌心有毒的手绑了起来,只用单刀跟人动手,也不会……也不会……”说到这里,心想若是自承打死了照虚、通虚,定要大起纠纷,当即住口。 但天虚等都已心中一凛,纷纷喝问:“你手掌上有毒?”“两位师兄是你害死的?”“那两块铜牌是不是你偷去的?”群道手中长剑本已入鞘,当下唰唰声响,又都拔将出来。 石破天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想害死他们,不料我手掌只是这么一扬,他们就倒在地下不动了。” 冲虚怒极,向着石清大声道:“石师弟,这事怎么办,你拿一句话来罢!” 石清心中乱极,一转头,但见妻子泪眼盈盈,神情惶恐,当下硬着心肠说道:“师门义气为重。这小畜生到处闯祸,我夫妇也已回护不得,但凭掌门师哥处治便是。” 冲虚道:“很好!”长剑一挺,便欲上前夹攻。 闵柔道:“且慢!”冲虚冷眼相睨,说道:“师妹更有什么话说?”闵柔颤声道:“照虚、通虚两位师哥此刻未死,说不定……说不定……也……尚可有救。”冲虚仰天嘿嘿一声冷笑,说道:“两个师弟中了这等剧毒,那里还有生望?师妹这句话,可不是消遣人么?” 闵柔也知无望,向石破天道:“孩儿,你手掌上到底是什么毒药?可有解药没有?”一面问,一面走到他身边,道:“我瞧瞧你衣袋中可有解药。”假装伸手去搜他衣袋,却在他耳边低声道:“快逃,快逃!爹爹、妈妈可救你不得!” 石破天大吃一惊,叫道:“爹爹,妈妈?谁是爹爹、妈妈?”适才天虚满口“令郎”什么,“贤郎”如何,石破天却不知道“令郎、贤郎”就是“儿子”,石清夫妇称他为“孩儿”,他也只道是对少年人的通称,万万料不到他夫妇竟是将自己错认为他们的儿子。 便在这时,只觉背心上微有所感,却是石清将剑尖抵住了他后心,说道:“师妹,咱们不能为这畜生坏了师门义气。他不能逃!”语音中充满了苦涩之意。 闵柔颤声道:“孩儿,这两位师伯中了剧毒,你当真……当真没药可救么?” 灵虚站在她身旁,见她神情大变,心想女娘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既怕她动手阻挡,更怕她横剑自尽,伸五指搭上她手腕,便将她手中长剑夺了下来。这时闵柔全副心神都贯注在石破天身上,于身周事物全不理会,灵虚道人轻轻易易的便将她长剑夺过。 石破天见他欺侮闵柔,叫道:“你干什么?”右手探出,要去夺还闵柔长剑。灵虚挥剑横削,剑锋将及他手掌,石破天手掌一沉,反手勾他手腕,那是丁珰所教十八擒拿手的一招“九连环”,式中套式,共有九变。这招擒拿手虽然精妙,但怎奈何得了灵虚这样的上清观高手。他喝一声:“好!”回剑以挡,突然间身子摇晃,咕咚摔倒。原来石破天掌上剧毒已因使用擒拿手而散发出来,灵虚喝了一声“好”,随着自然要吸一口气,当即中毒。 群道大骇之下,不由自主的都退了几步。人人脸色大变,如见鬼魅。 石破天知道这个祸闯得更加大了,眼见群道虽然退开,各人仍手持长剑,四周团团围住,若要冲出,非多伤人命不可,瞥眼见灵虚双手抱住小腹,不住揉擦,显是肚痛难当。上清观群道内力修为深厚,不似铁叉会会众那么一遇他掌上剧毒便即毙命,尚有几个时辰好挨。石破天猛地想起张三、李四两个义兄在地下大厅中毒之后,也是这般剧烈肚痛的情状,后来张三教他救治的方法,将二人身上的剧毒解了,当即将灵虚扶起坐好。 四周群道剑光闪闪,作势要往他身上刺去。他急于救人,一时也无暇理会,左手按住灵虚后心灵台穴,右手按住他胸口膻中穴,依照张三所授的法门,左手送气,右手吸气。果然不到一盏茶时分,灵虚便长长吁了口气,骂道:“他妈的,你这贼小子!” 众人一听之下,登时欢声雷动。灵虚破口大骂,未免和他玄门清修的出家人风度不符,但只这一句话,人人都知他的性命是捡回来了。 闵柔喜极流泪,道:“孩子,照虚、通虚两位师伯中毒在先,快替他们救治。” 早有两名道人将气息奄奄的照虚、通虚抱了过来,放在石破天身前。他依法施为。这两道中毒时刻较长,每个人都花了一炷香功夫,体内毒性方得吸出。照虚醒转后大骂:“你奶奶个雄!”通虚则骂:“狗娘养的王八蛋,胆敢使毒害你道爷。” 石清夫妇喜之不尽,这三个师兄的骂人言语虽都牵扯上自己,却也不以为意,只暗暗好笑:“三位师哥枉自修为多年,平时一脸正气,似是有道高士,情急之时,出言却也这般粗俗。” 闵柔又道:“孩子,照虚师伯的铜牌倘若是你取的,你还了师伯,娘不要啦!” 石破天心下骇然,道:“娘?娘?”取出怀中铜牌,茫然交还给照虚,自言自语的道:“你……你是我娘?” 天虚道人叹了口气,向石清、闵柔道:“师弟、师妹,就此别过。”他知道此后更无相见之日,连“后会有期”也不说,率领群道,告辞而去。 第十三回 变得忠厚老实了 石破天一直怔怔的瞧着闵柔,满腹都是疑团。闵柔双目含泪,微笑道:“傻孩子,你……你不认得爹爹、妈妈了吗?”张开双臂,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石破天自识人事以来,从未有人如此怜爱过他,心中激情充溢,不知说什么好,隔了半晌,才道:“他……石庄主是我爹爹吗?我可不知道。不过……不过……你不是我妈妈,我正在找我妈妈。” 闵柔听他不认自己,心头一酸,险些又要掉下泪来,说道:“可怜的孩子,这也难怪得你……隔了这许多年,你连爹爹、妈妈也不认得了。你离开玄素庄时,头顶只到妈心口,现今可长得比你爹爹还高了。你相貌模样,果然也变了不少。那晚在土地庙中,若不是你爹娘先已得知你给白万剑擒了去,乍见之下,说什么也不会认得你。” 石破天越听越奇,但自己的母亲脸孔黄肿,身裁又比闵柔矮小得多,怎么会认错?嗫嚅道:“石夫人,你认错了人,我……我……我不是你们的儿子!” 闵柔转头向着石清,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师哥,你瞧这孩子……” 石清一听石破天不认父母,便自盘算:“这孩子甚工心计,他不认父母,定有深意。莫非他在凌霄城中闯下了大祸,在长乐帮中为非作歹,声名狼藉,没面目和父母相认?还是怕我们责罚?怕牵累了父母?”便问:“那么你是不是长乐帮的石帮主?” 石破天道:“大家都说我是石帮主,其实我不是的,大家可都把我认错了。”石清道:“那你叫什么名字?”石破天脸色迷惘,道:“我真不知道啊。我娘叫我‘狗杂种’。” 石清夫妇对望一眼,见石破天说得诚挚,实不似故意欺瞒。石清向妻子使个眼色,两人走出了十余步。石清低声道:“这孩子到底是不是玉儿?咱们只打听到玉儿做了长乐帮帮主,但一帮之主,那能如此痴痴呆呆?”闵柔哽咽道:“玉儿离开爹娘身边,已有十多年,孩子年纪一大,身材相貌千变万化,可是……可是……我认定他是我的儿子。”石清沉吟道:“你心中毫无怀疑?”闵柔道:“怀疑是有的,但不知怎么,我相信他……他是我们的孩儿。什么道理,我却说不上来。” 石清突然想到一事,说道:“啊,有了,师妹,当日那贱人动手害你那天……” 这是他夫妇俩的毕生恨事,两人时刻不忘,却谁也不愿提到,石清只说了个头,便不再往下说。闵柔立时醒悟,道:“不错,我跟他说去。”走到一块大石之旁,坐了下来,向石破天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我有话说。” 石破天走到她跟前,闵柔手指大石,要他坐在身侧,说道:“孩子,那年你刚满周岁不久,有个女贼来害你妈妈。你爹爹不在家,你妈刚生你弟弟还没满月,没力气跟那女贼对打。那女贼恶得很,不但要杀你妈妈,还要杀你,杀你弟弟。” 石破天惊道:“杀到我没有?”随即失笑,说道:“我真胡涂,当然没杀到我了。” 第1312章 侠客行(46) 闵柔却没笑,继续道:“妈妈左手抱着你,右手使剑拚命支持。那女贼武功很了得,正在危急关头,你爹爹恰好赶回来了。那女贼发出三枚金镖,两枚给妈砸飞了,第三枚却打在你的小屁股上,妈妈又急又疲,晕了过去。那女贼见到你爹爹,也就逃走,不料她心也真狠,逃走之时却顺手将你弟弟抱了去。你爹爹忙着救我,又怕她暗中伏下帮手,乘机害我,不敢远追,再想那女贼……那女贼也不会真的害他儿子,不过将婴儿抱去,吓他一吓。那知道到得第三天上,那女贼竟将你弟弟的尸首送了回来,心窝中插了两柄短剑。一柄是黑剑,一柄白剑,剑上还刻着你爹爹、妈妈的名字……”说到此处,已泪如雨下。 石破天听得也义愤填膺,怒道:“这女贼当真可恶,小小孩子懂得什么,却也下毒手将他害死。否则我有个弟弟,岂不是好?石夫人,这件事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闵柔垂泪道:“孩子,难道你真将你亲生的娘忘记了?我……我就是你娘啊。” 石破天凝视她的脸,缓缓摇头,说道:“不是的。你认错了人。” 闵柔道:“那日这女贼用金镖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镖,你年纪虽然长大,这镖痕决不会褪去,你解下小衣来瞧瞧罢。”石破天道:“我……我……”想起自己肩头有丁珰所咬的牙印,腿上有雪山派“廖师叔”所刺的六朵雪花剑印,自己早忘得干干净净了,一旦解衣检视,却清清楚楚的留在肌肤,此中情由,实百思不得其解。石夫人说自己屁股上有金镖的伤痕,只怕真有这镖印也未可知。他伸手隔衣摸自己左臀,似摸不到什么伤痕,只是有过两次先例在,不免大有惊弓之意,脸上神色不定。 闵柔微笑道:“我是你亲生的娘,不知给你换过多少屎布尿片,还怕什么丑?好罢,你给你爹爹瞧瞧。”说着转过身子,走开几步。石清道:“孩子,你解下裤子来自己瞧瞧。” 石破天伸手又隔衣摸了一下,觉得确没伤疤,这才解开裤带,褪下裤子,回头瞧了一下,只见左臀之上果有一条一寸来长的伤痕。只淡淡的极不明显。一时之间,他心中惊骇无限,只觉天地都在旋转,似乎自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自己却又一点也不知道,极度害怕之际,忍不住放声大哭。 闵柔急忙转身。石清向她点了点头,意思说:“他确是玉儿。” 闵柔又欢喜,又难过,抢到他身边,将他搂在怀里,流泪道:“玉儿,玉儿,不用害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爹爹、妈妈给你作主。” 石破天哭道:“从前的事,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你是我妈妈,不知道他是我爹爹,不知道我屁股上有这么一条伤疤。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石清道:“你这深厚的内力,是那里学来的?”石破天摇头道:“我不知道。”石清又问:“你这毒掌功夫,是这几天中学到的,又是谁教你的?”石破天骇道:“没人教我……我怎么啦?什么都胡涂了。难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帮主?石……石……我姓石,是你们的儿子?”他吓得脸无人色,双手抓着裤头,只怕裤子掉下去,却忘了系上裤带。 石清夫妇眼见他吓成这个模样,闵柔自是充满了怜惜之情,不住轻抚他头顶,柔声道:“玉儿,别怕,别怕!”石清也将这几年的恼恨之心抛在一边,寻思:“我曾见有人脑袋上受了重击,或身染大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听说叫做什么‘离魂症’,极难治愈复原。难道……难道玉儿也患上了这病症?”他心中的盘算一时不敢对妻子提起,不料闵柔却也在这般思量。夫妻俩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不约而同的冲口而出:“离魂症!” 石清知道患上了这种病症的人,若加催逼,反致加深他疾患,只有引逗诱导,慢慢助他回复记心,和颜悦色的道:“今日咱们骨肉重逢,实不胜之喜,孩子,你肚子想必饿了,咱们到前面去买些酒饭吃。” 石破天却仍魂不守舍,问道:“我……我到底是谁?” 闵柔伸手去替他将裤腰摺好,系上了裤带,柔声道:“孩儿,你有没重重摔过一交,撞痛了脑袋?有没和人动手,头上给人打伤了?”石破天摇头道:“没有,没有!”闵柔又问:“那么这些年中,有没生过重病?发过高烧?” 石破天道:“有啊!早几个月前,我全身发烧,好似给人放在大火炉中烧烤一般,后来又全身发冷,那天……那天,在荒山中晕了过去,从此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闵柔探明了他的病源,心头一喜,同时舒了口气。闵柔缓缓的道:“孩儿,你不用害怕,你那次发烧挺厉害,把从前的事都烧得忘记啦,慢慢的就会记起来。” 石破天将信将疑,问道:“那么你真是我娘,石……石庄主是我爹爹?”闵柔道:“是啊,孩儿,你爹爹和我到处找你,天可怜见,让我们一家三口,骨肉团圆。你……你怎不叫爹爹?”石破天深信闵柔决不会骗他,自己本来又无父亲,略一迟疑,便向石清叫道:“爹爹!”石清微笑答应,道:“你叫妈妈。” 要他叫闵柔作娘,那可难得多了,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妈妈相貌和闵柔完全不同,数年前妈妈一去不返之时,她头发已经灰白,绝非闵柔这般一头乌丝,他妈妈性情暴戾,动不动张口便骂,伸手便打,那有闵柔这么温柔慈祥?但见闵柔满脸企盼之色,等了一会,不听他叫出声来,眼眶已自红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声叫道:“妈妈!” 闵柔大喜,伸臂将他搂在怀里,叫道:“好孩儿,乖儿子!”珠泪滚滚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心想:凭这孩子在凌霄城和长乐帮中的作为,实是死有余辜,怎说得上是“好孩儿,乖儿子”?只是念着他身上有病,一时也不便发作,又想“浪子回头金不换”,日后好好教训,说不定有悔改之机,又想从小便让他远离父母,自己有疏教诲,未始不是没过失,只玄素双剑行侠仗义,一世英名,却生下这样一个儿子贻羞江湖。霎时间思如潮涌,既感欢喜,又觉懊恨。 闵柔见到丈夫脸色,便明白他心事,生怕他追问儿子过失,说道:“清哥,玉儿,我饿得很,咱们快些去找些东西来吃。”一声唿哨,黑白双驹奔了过来。闵柔微笑道:“孩儿,你跟妈一起骑这白马。”石清见妻子十余年来极少有今日这般欢喜,微微一笑,纵身上了黑马。石破天和闵柔共乘白马,沿大路向前驰去。 石破天满腹疑团:“她真是我妈妈?那么从小养大我的妈妈,难道不是我妈妈?” 三人二骑,行了数里,见道旁有所小庙。闵柔道:“咱们到庙里去拜拜菩萨。”下马走进庙门。石清和石破天也跟着进庙。石清素知妻子向来不信神佛,却见她走进佛殿,在一尊如来佛像之前不住磕头。他回头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涌起感激之情:“这孩儿虽然不肖,胡作非为,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性命。若有人要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在,也要护他周全。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双膝一曲,也磕下头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听得闵柔低声祝告:“如来佛保佑,佑护我儿疾病早愈。他小时无知,干下的罪孽,都由为娘的一身抵挡,一切责罚,都由为娘的来承受。千刀万剐,甘受不辞,只求我儿今后重新做人,一生无灾无难,平安喜乐。” 闵柔的祝祷声音极低,只口唇微动,但石破天内力既强,目明耳聪,自然而然的大胜常人,闵柔这些祝告之辞,每一个字都听入了耳里,胸中登时热血上涌,心想:“她若不是亲生我的妈妈,怎会对我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妈妈’,当真胡涂透顶。”激动之下,扑上前去搂住了她身子,叫道:“妈妈!妈妈!你真是我的妈妈。” 他先前的称呼出于勉强,闵柔如何听不出来?这时才听到他出自内心的叫唤,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儿!” 石破天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处十多年的那个妈妈,虽待自己不好,但母子俩相依为命了这许多年,总是割舍不下,忍不住又问:“那么我从前那个妈妈呢?难道……难道她是骗我的么?”闵柔轻抚他头发,道:“从前那个妈妈是怎样的,你说给娘听。”石破天道:“她……她头发有些白了。她不会武功,常常自己生气,有时候向我干瞪眼,常常打我骂我。”闵柔道:“她说是你妈妈,也叫你‘孩儿’?”石破天道:“不,她叫我‘狗杂种’!” 石清和闵柔心中都是一动:“这女人叫玉儿‘狗杂种’,自是心中恨极了咱夫妇,莫非……莫非是那个女人?”闵柔忙道:“那女子瓜子脸儿,皮肤很白,相貌很美,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儿,是不是?”石破天摇摇头道:“不是,我那个妈妈脸蛋胖胖的,有些黄,有些黑,难看得很,整天板起了脸,很少笑的。酒窝儿是什么?” 闵柔吁了口气,说道:“原来不是她。孩儿,那晚在土地庙中,妈的剑尖不小心刺中了你,伤得怎样?”石破天道:“伤势很轻,过得几天就好了。”闵柔又问:“你又怎样逃脱白万剑的手?咱们孩儿当真了不起,连‘气寒西北’也拿他不住。”最后这两句话是向石清说的,言下颇为得意。石清和白万剑在土地庙中酣斗千余招,对他剑法之精,委实好生钦佩,听妻子这么说,内心也自赞同,只道:“别太夸奖孩子,小心宠坏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爷爷和叮叮当当救我的。”石清夫妇听到丁不三名字,都是一凛,忙问究竟。这件事说来话长,石破天当下源源本本将丁不三和丁珰怎么相救,丁不三怎么要杀他,丁珰又怎么教他擒拿手、怎么将他抛出船去等事情说了。 闵柔反问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说如何和丁珰拜天地,如何在长乐帮总舵中为白万剑所擒,回过来再说怎么在长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绣,怎么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么在紫烟岛上收他为金乌派的大弟子,怎么见到飞鱼帮的死尸船,怎么和张三李四结拜,直说到大闹铁叉会、误入上清观为止。他当时遇到这些江湖奇士之时,一直便迷迷糊糊,不明其中原因,此时说来,自不免颠三倒四,但石清、闵柔逐项盘问,终于明白了十之八九。夫妇俩越来越讶异,心头也越来越沉重。 石清问到他怎会来到长乐帮。石破天便述说如何在摩天崖上练捉麻雀的功夫,又回述当年如何在烧饼铺外蒙闵柔赠银,如何见到谢烟客抢他夫妇的黑白双剑,如何为谢烟客带上高山。夫妇俩万万料想不到,当年侯监集上所见那个污秽小丐竟便是自己儿子,闵柔回想当年这小丐的沦落之状,又是一阵心酸。 石清寻思:“按时日推算,咱们在侯监集相遇之时,正是这孩子从凌霄城中逃出不久。耿万钟他们怎会不认得?”想到此处,细细又看石中玉的面貌,当年侯监集上所见小丐形貌如何,记忆中已甚模糊,只记得他其时衣衫褴褛,满脸泥污,又想:“他自凌霄城中逃出来之后,一路乞食,面目污秽,说不定又故意涂上些泥污,以致耿万钟他们对面不识。我夫妇和他分别多年,小孩儿变得好快,自更加认不出了。”问道:“那日在烧饼铺外你见到耿万钟师叔他们,心里怕不怕?” 闵柔本不愿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止不来,只秀眉微蹙,生恐石清严辞盘诘爱儿,却听石破天道:“耿万钟?他们当真是我师叔吗?那时我不知他们要捉我,我自然不怕。”石清道:“那时你不知他们要捉你?你……你不知耿万钟是你师叔?”石破天摇头道:“不知!” 闵柔见丈夫脸上掠过一层暗云,知他甚为恼怒,只强自克制,便道:“孩儿,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从前的事既已做了下来,只有设法补过,爹爹妈妈爱你胜于性命,你不须隐瞒,将各种情由都对爹妈说好了。封师父待你怎样?”石破天问道:“封师父,那个封师父?”他记得在那土地庙中曾听父母和白万剑提过封万里的名字,便道:“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么?我听你们说起过,但我没见过他。”石清夫妇对瞧了一眼,石清又问:“白爷爷呢?他老人家脾气挺暴躁,是不是?”石破天摇头道:“我不识得什么白爷爷,从来没见过。”石清、闵柔跟着问起凌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石破天竟也全然不知。 闵柔道:“师哥,这病是从那时起的。”石清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二人已了然于胸:“他从凌霄城中逃出来,若不是在雪山下撞伤了头脑,便是害怕过度,吓得将旧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他说在摩天崖和长乐帮中发冷发热,真正的病根却在几年前便种下了。” 闵柔再问他年幼时的事情,石破天说来说去,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猎捕雀,如何带了阿黄漫游,再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似乎从他出生到十几岁之间,便只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儿,有一件事很要紧,跟你生死有重大干系。雪山派的武功,你到底学了多少?”石破天一呆,说道:“我便是在土地庙中,见到他们练剑,心中记了一些。他们很生气么?是不是因此要杀我?爹爹,那个白师父硬说我是雪山派弟子,不知是什么道理。但我腿上却当真又有雪山剑法留下的疤痕,唉!” 石清向妻子道:“师妹,我再试试他的剑法。”拔出长剑,道:“你用学到的雪山剑法和爹爹过招,不可隐瞒。” 第1313章 侠客行(47) 闵柔将自己长剑交在石破天手中,向他微微一笑,意示激励。石清缓缓挺剑刺去,石破天举剑一挡,使的是雪山剑法中一招“朔风忽起”,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石清眉头微皱,不与他长剑相交,随即变招,说道:“你只管还招好了!”石破天道:“是!”斜劈一剑,却是以剑作刀,更似金乌刀法,显然不是剑法。石清长剑疾刺,渐渐紧迫,心想:“这孩子再机灵,也休想在武功上瞒得过我,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之际,决不能以剑法作伪。”当下每一招都刺向他要害。石破天心下微慌,自然而然的又和冲虚、天虚相斗时那般,以剑作刀,自管自的使动金乌刀法。石清出剑如风,越使越快。 石破天知道这是跟爹爹试招,使动金乌刀法时剑上全无内力狠劲,单有招数,自是威力全失。倘若石清的对手不是自己儿子,真要制他死命,在第十一招时已可一剑贯胸而入,到第二十三招时更可横剑将他脑袋削去半边。在第二十八招上,石破天更门户洞开,前胸、小腹、左肩、右腿,四处同时露出破绽。石清向妻子望了一眼,摇了摇头,长剑中宫直进,指向石破天小腹。 石破天手忙脚乱之下,挥刀乱挡,当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长剑立时震飞,胸口塞闷,气也透不过来,登时向后连退四五步,险些站立不定。石破天惊呼:“爹爹!你……你怎么?”抛下长剑,抢上前去搀扶。石清脑中一阵晕眩,急忙闭气,挥手命他不可走近。原来石破天和人动手过招,体内剧毒自然而然受内力之逼而散发出来。幸好石清事前得知内情,凝气不吸,才未中毒昏倒,但受到毒气侵袭,也已头昏脑胀。 闵柔关心丈夫,忙上前扶住,转头向石破天道:“爹爹试你武功,怎地出手如此没轻没重?”石破天甚是惶恐,道:“爹爹,是……是我不好!你……你没受伤么?” 石清见他关切之情甚为真切,甚感喜慰,微微一笑,调匀了一下气息,道:“没什么。师妹,你不须怪玉儿,他确没学到雪山派剑法,倘若他真的能发能收,决不会对我无礼。这孩子内力真强,武林中能及上他的可还没几个。” 闵柔知丈夫素来对一般武学之士少所许可,听得他如此称赞爱儿,不由得满脸春风,道:“但他武功太也生疏,便请做爹爹的调教一番。”石清笑道:“你在那土地庙中早就教过他了,看来教诲顽皮儿子,严父不如慈母。”闵柔嫣然一笑,道:“爷儿两个一定都饿啦,咱们吃饭去罢。” 三人到了一处镇甸吃饭。闵柔欢喜之余,竟破例多吃了一碗。 饭后来到荒僻的山坳之中。石清便将剑法的精义所在说给儿子听。石破天数月来亲炙高手,于武学之道已领悟了不少,此刻经石清这大行家一加指点,登时豁然贯通。史婆婆虽收他为徒,但相处时日无多,教得七十三招金乌刀法后便即分手,没来得及如石清这般详加指点。何况史婆婆似乎只是志在克制雪山派剑法,别无所求,教刀之时,说来说去,总不离如何打败雪山剑法。并不似石清那样,所教的是兵刃拳脚中的武学道理。 石清夫妇轮流和他过招,见到他招数中的破绽,随时指点,比之当日闵柔在土地庙中默不作声的教招,自然简明快捷得多。石破天遇有疑难,立即询问。石清夫妇听他所问,竟连武学中最粗浅的道理也全不懂,细加解释之后,于雪山派如此小气藏私,亏待爱儿,都忍不住极为恼怒。 石破天内力悠长,自午迄晚,专心致志的学剑,竟丝毫不见疲累,练了半天,面不红,气不喘。石清夫妇轮流给他喂招,各人反都累出了一身大汗。如此教了七八日,石破天进步神速,对父母所授上清观一派的剑法,领会甚多。石氏夫妇腹笥甚广,于武林中各大门派的武功所知渊博,随口指点,石破天学得的着实不少,于待人待物之道,不知不觉中也学到一些。 这六七天中,石清夫妇每当饮食或休息之际,总引逗他述说往事,盼能助他恢复记忆。但石破天只对在长乐帮总舵大病醒转之后的事迹记得清清楚楚,虽小事细节,亦能叙述明白,一说到幼时在玄素庄的往事,在凌霄城中学艺的经过,便瞠目不知所对。 这日午后,三人吃过饭后,又来到每日练剑的柳树之下,坐着闲谈。闵柔拾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下写了“黑白分明”四字,问道:“玉儿,你记得这四个字吗?” 石破天摇头道:“我不识字。”石清夫妇都是一惊,当这孩子离家之时,闵柔已教他识字逾千,“三字经”、唐诗等都已朗朗上口。此刻怎会说出“我不识字”这句话来? 那“黑白分明”四字,写于玄素庄大厅正中的大匾之上,出于一位武林名宿之手,既合黑白双剑的身分,又誉他夫妇主持公道、伸张正义。当年石中玉四岁之时,闵柔将他抱在怀里,指点大匾,教了他这四个字,石中玉当时便认得了,石清夫妻俩都赞他聪明。此刻她写此四字,盼他能由此而记起往事,那知他竟连四岁时便已识得的字也都忘了,当下又用树枝在地下划了个“一”字,笑问:“这个字你还记得么?”石破天道:“我什么字都不识,没人教过我。”闵柔心下凄楚,泪水已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石清道:“玉儿,你到那边歇歇去。”石破天答应了,却提起长剑,自去练习剑招。 石清劝妻子道:“师妹,玉儿染疾不轻,非朝夕之间所能痊可。”他顿了一顿,又道:“再说,就算他把前事全忘了,也未始不是美事。这孩子从前轻浮跳脱,此刻虽然有点……有点神不守舍,却稳重厚实得多,而且学武很快,悟性也高。他是大大的长进了。”闵柔一想丈夫之言不错,登时转悲为喜,心想:“不识字有什么打紧?最多我再重头教起,也就是了。”想起当年调儿教子之乐,不由得心下柔情荡漾,虽此刻孩儿已然长大,但在她心中,儿子还是一般的天真幼稚,越胡涂不懂事,反而更加可喜可爱。 石清忽道:“有一件事我好生不解,这孩子的离魂病,显是在离开凌霄城之时就得下了的,后来一场热病,只不过令他疾患加深而已。可是……可是……” 闵柔听丈夫言语之中似含深忧,不禁耽心,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石清道:“玉儿论文才是一字不识,论武功也毫不高明,徒然内力深厚而已,说到阅历资望、计谋手腕,更不足一哂。长乐帮是近年来江湖上崛起的一个大帮,八九年间闯下了好大的万儿,怎能……”闵柔点头道:“是啊,怎能奉他这样一个孩子做帮主?” 石清沉吟道:“那日咱们在徐州听鲁东三雄说起,长乐帮始创帮主名叫‘快马’司徒横,本是辽东的马贼头儿,也不是怎么了不起的脚色,倒是做他副手的那‘着手成春’贝海石甚是了得。不知怎样,帮主换作了个少年石破天。鲁东三雄说道长乐帮这少年帮主贪花好色,行事诡诈,武功颇为高强。本来谁也不知他来历,后来却给雪山派的女弟子花万紫认了出来,竟然是该派的弃徒石中玉,说雪山派正在上门去和他理论。此刻看来,什么‘行事诡诈、武功高强’,这八个字评语,实在安不到他身上呢。” 闵柔双眉紧锁,道:“当时咱们想玉儿年纪虽轻,心计却很厉害,倘若武功真强,做个什么帮主也非奇事,是以当时毫不怀疑,只计议如何相救,免遭雪山派的毒手。可是他这个模样……”凝思片刻,突然提高嗓子说道:“师哥,其中定有重大阴谋。你想‘着手成春’贝大夫是何等精明能干的脚色……”说到这里,心中害怕起来,话声也颤抖了。 石清双手负在背后,在柳树下踱步转圈,嘴里不住叨念:“叫他做帮主,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他转到第五个圈子时,心下已自雪亮,种种事情,全合符节,只是这件事实在太过可怕,却不敢说出口来。他转到第七个圈子上,向闵柔瞥了一眼,只见她目光也正向自己射来。两人四目交投,目光中都露出惊怖之极的神色。夫妇俩怔怔的对望片刻,突然同声说道:“赏善罚恶!” 两人这四字说得甚响,石破天在远处也听到了,走近身来,问道:“爹,妈,那‘赏善罚恶’到底是什么名堂?我听铁叉会的人提到过,上清观的道长们也说起过几次。” 石清不即答他的问话,反问道:“张三、李四二人和你结拜之时,知不知道你是长乐帮的帮主?”石破天道:“他们没提,多半不知。”石清又道:“他们和你赌喝毒酒之时,情状如何?你再详细说给我听。”石破天奇道:“那是毒酒么?怎么我却没中毒?”当下将如何遇见张三、李四,如何吃肉喝酒等情,从头详述了一遍。 石清待他说完后,沉吟半晌,才道:“玉儿,有一件事须得跟你说明白,好在此刻尚可挽回,你也不用惊慌。”顿了一顿,续道:“三十年之前,武林中许多大门派、大帮会的首脑,忽然先后接到请柬,邀他们于十二月初八那日,到南海的侠客岛去喝腊八粥。” 石破天点头道:“是了,大家一听得‘到侠客岛去喝腊八粥’就非常害怕,不知是什么道理?腊八粥有毒么?” 石清道:“那就谁也不知了。这些大门派、大帮会的首脑接到铜牌请柬……”石破天插嘴问道:“铜牌请柬?就是那两块铜牌么?”石清道:“不错,就是你曾从照虚师伯身上拿来的那两块铜牌。一块牌上刻着一张笑脸,那是‘赏善’之意;另一块牌上有发怒的面容,那是‘罚恶’。投送铜牌的是一胖一瘦两个少年。” 石破天道:“少年?”他已猜到那是张三、李四,但说少年,却又不是。 石清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二人那时尚是少年。各门派帮会的首脑接到铜牌请柬,便问请客的主人是谁,那两个使者说道,嘉宾到得侠客岛上,自然知晓;又道,倘若接到请柬之人依约前往,自然无事,否则他这一门派或帮会免不了大祸临头,当时便问:‘到底去是不去?’最先接到铜牌请柬的,是凉州崆峒派掌门人旭山道长。他长笑之下,将两块铜牌抓在手中,运用内力,将两块铜牌镕成了两团废铜。这原是震烁当时的独步内功,原盼这两个狂妄少年知难而退。岂知他刚捏毁铜牌,这两个少年突然四掌齐出,击在他前胸,登时将这位西凉武林的领袖生生击死!” 石破天“啊”的一声,说道:“下手如此狠毒!” 石清道:“崆峒派群雄自然群起而攻,当时这两少年的武功,还未到后来这般登峰造极的地步,当下抢过两柄长剑,杀了三名好手,便即逃走。崆峒派是何等声势,旭山道长又是何等名望,竟给两个无名少年上门杀死,全身而退,这件事半月之内便已轰传武林。二十天后,渝州巴旺镖局的刁老镖头正在大张筵席,庆祝六十大寿,到贺的宾客甚众,这两个少年不速而至,递上铜牌。一众贺客本就正在谈论此事,一见之下,动了公愤,大家上前围攻,不料竟给这两个少年从容逸去。” “三天之后,巴旺镖局自刁老镖头以下,镖师、趟子手,三十余人个个死于非命,只余下老弱妇孺不杀。镖局大门上,赫然便钉着那两块铜牌,还有一张大字书写的告示,声称刁老镖头一年之前假冒盗贼杀害保家,吞没五十万镖银的劣迹,又说一干镖师、趟子手均有参与恶行,因此予以‘罚恶’,此事也不知真假。后来崆峒派由旭山道长的师弟清空道长接任掌门,他要报师兄之仇,便自行找到那一胖一瘦两个少年,讨了铜牌,到侠客岛去喝腊八粥,可是一去之后,始终就没回来,多半是仇没报成,反将性命送在侠客岛了。” 石破天叹口气,道:“我最先看到两块铜牌,是在飞鱼帮死尸船的舱门上,想不到……想不到这竟是阎罗王送来的请客帖子。” 石清道:“这件事一传开,大伙儿便想去请少林派掌门人妙谛大师领头对付。那知到得少林寺,寺中僧人说道方丈大师出外云游未归,言语支吾,说来不尽不实。大伙儿便去武当山,找武当派掌门愚茶道长,不料真武观的道人个个愁眉苦脸,也说掌门人出观去了。众人一琢磨,料想这两位当世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人忽然同时失踪,若不是中了侠客岛使者的毒手,便是躲了起来避祸。当下由五台山善本长老和昆仑派苦柏道长共同出面,邀请武林中各大门派的掌门人,商议对付之策,同时侦骑四出,探查这两个使者的下落。但这两个使者神出鬼没,对方有备之时,到处找不到他二人踪影,一旦戒备稍疏,便不知从那里钻了出来,传递这两块拘魂牌。这二人又善于用毒。善本长老和苦柏道长接到铜牌后立即毁去,当时也没什么,隔了月余,却先后染上恶疾而死。众人事后思量,才想到善本长老和苦柏道长武功太高,赏善罚恶二使自知单凭武功斗他们不过,更动摇不了五台、昆仑这两个大派,便在铜牌上下了剧毒,善本长老和苦柏道长沾手后剧毒上身,终于毒发身死。” 石破天只听得毛骨悚然,道:“我那张三、李四两位义兄,难道竟是……竟是这等狠毒之人?他们和这许多门派帮会为难,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1314章 侠客行(48) 石清摇头道:“三十年来,这件大事始终没人索解得透。少林派妙谛方丈、武当派愚茶道长失踪,事隔多年后终于消息先后泄漏,这两位高手果然是给侠客岛强请去的。在少林寺外曾激斗了七日七夜,武当山上却没动手,多半愚茶道长一拔剑便即失手。这一僧一道,武功之高,江湖上罕有匹敌,再加上崆峒旭山道人、渝州刁老镖头、五台派善本大师、昆仑派苦柏道人四位先后遭了毒手,其余武林人物自忖武功跟这六大高手差得甚远,待得再接到那铜牌请柬,便有人答允去喝腊八粥。两个使者说道:‘阁下惠允光临侠客岛,实不胜荣幸,某月某日请在某地相候,届时有人来迎接上船。’这一年中,遭他二人明打暗袭、行刺下毒而害死的掌门人、帮会帮主,已有一十四人,此外有三十七人应邀赴宴。可是三十七人一去无踪,三十年来更没半点消息。” 石破天道:“侠客岛在南海什么地方?何不邀集人手,去救那三十七人出来?” 石清道:“这侠客岛三字,问遍了老于航海的舵工海师,竟没一人听见过,看来多半并无此岛,不过是那两个少年信口胡诌。如此一年又一年的过去,除了那数十家身受其祸的子弟亲人,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不料过得十年,这两块铜牌请柬又再出现。” “这时那两名使者武功已然大进,只在十余天之内,便将不肯赴宴的三个门派、两个大帮,上下数百人丁杀得干干净净。江湖上自然群相耸动,于是由峨嵋派的三长老出面,邀集三十余名高手,埋伏在河南红枪会总舵之中,静候这两名凶手到来。那知这两名使者竟便避开了红枪会,甚至不踏进河南省境,铜牌却仍到处分送。只要接到铜牌的首脑答应赴会,他这门派帮会便太平无事,否则不论如何防备周密,终究先后遭了毒手。” “那一年黑龙帮的沙帮主也接到了铜牌,他当时一口答允,暗中却将上船的时间地点通知了红枪会。那三十余名高手届时赶往,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到时竟没人迎接。” “众人守候数日,却一个接一个的中毒而死。余人害怕起来,登时一哄而散,还没回到家中,道上便已听得讯息,这些人不是途中遭害,便是全帮已遭人诛灭。这一来,谁也不敢抗拒,接到铜牌,便即依命前往。这一年中共有四十八人乘船前赴侠客岛,却也都一去无踪,从此更没半点音讯。那真是武林中的浩劫,思之可怖可叹!” 石破天欲待不信,但飞鱼帮帮众死尸盈船,铁叉会会众尽数就歼,自己却亲眼目睹,而诛灭铁叉会会众之时,自己无意中还作了张三、李四二人的帮凶,想来兀自不寒而栗。 石清又道:“十年之前,江西无极门首先接到铜牌请柬。早一年之前,各大门派帮会的首脑已经商议定当,大伙儿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打算,决意到侠客岛上去瞧个究竟,人人齐心合力,好歹也要除去这武林中的公敌。是以这一年中铜牌所到之处,竟没伤到一条人命,共五十三人接到请柬,便有五十三人赴会。这五十三位英雄好汉有的武功卓绝,有的智谋过人,可是一去之后,却又无影无踪,从此没了音讯。侠客岛这般为祸江湖,令得武林中的菁英为之一空。普天下武人竟束手无策,只有十年一度的听任宰割。我上清观深自隐晦,从来不在江湖招摇,你爹爹妈妈武功出自上清观,在外行道,却只用玄素庄的名头。你众位师伯、师叔武功虽高,但极少与人动手,旁人只道上清观中只是一批修真养性、不会武功的道人罢了……” 石破天问道:“那是怕了侠客岛吗?” 石清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略一迟疑,道:“众位师伯师叔都是与世无争,出家清修的道士,原本也不慕这武林的虚名。但若说是怕了侠客岛,那也不错。武林之中,任你是多么人多势众、武艺高强的大派大帮,一提起‘侠客岛’三字,又有谁不眉头深皱?想不到上清观如此韬光养晦,仍然难逃这一劫。”说着长叹一声。 石破天又问:“爹爹妈妈要共做上清观的掌门,想去探查侠客岛的虚实。过去那三批大有本领之人没一个能回来,这件事只怕难办得很罢?”石清道:“难当然是极难。但我们素以扶危解困为己任,何况事情临到自己师门,岂有袖手之理?我和你娘都想,难道老天爷当真这般没眼,任由恶人横行?你爹娘的武功,比之妙谛、愚茶那些高人,当然颇有不及,但自来邪不胜正,也说不定老天爷要假手于你爹娘,将诛灭侠客岛的关键泄露出来。” 他说到这里,与妻子对望了一眼,两人均想:“我们所以甘愿舍命去干这件大事,其实都是为了你。你奸邪淫佚,犯上欺师,实已不容于武林,我夫妻亦已无面目见江湖朋友,我二人上侠客岛去,如所谋不成,自是送了性命,倘能为武林同道立一大功,人人便能见谅,不再追究你的罪愆。”但这番为子拚命的苦心,却也不必对石破天明言。 石破天沉吟半晌,忽道:“张三、李四我那两个义兄,就是侠客岛派出来分送铜牌的使者?”石清道:“确然无疑。”石破天道:“他们既是恶人,为什么肯和我结拜为兄弟?”石清哑然失笑,道:“当时你呆头呆脑的一番言语,缠得他们无可推托。何况他们发的都是假誓,当不得真的。” 石破天奇道:“怎么是假誓?”石清道:“张三、李四本是假名,他们说我张三如何如何,我李四怎样怎样,名字都是假的,自然不论说什么都是假的了。”石破天道:“原来如此!”想起两个义兄竟会相欺,不禁愀然不乐;但想爹爹所料未必真是如此,说不定他们真的便叫张三、李四呢,说道:“下次见到他们,倒要问个清楚。” 闵柔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忙插嘴道:“玉儿,下次再见到这二人可千万要小心了。这二人杀人不眨眼,明斗不胜,就行暗算,偷袭不得,便使毒药,实是凶狠阴毒到了极处。” 石清道:“玉儿,你要记住娘的话。别说你如此忠厚老实,就是比你机灵百倍之人,遇上了这两个使者也难逃毒手。说到防范,那是防不胜防的,下次一见到他二人,立刻便使杀招,先下手为强,纵使只杀得一人,那也是为武林中除去一个大害,造无穷之福。”石破天迟疑道:“我们是拜把子兄弟,他们是我大哥、二哥,可杀不得的。” 石清叹了口气,回思儿子与张三、李四结义,以及在铁叉会中的经历,只觉他轻生重义,实是豪杰行迳,又想他对义兄重情重义,颇合侠义之道,虽然用在张三、李四身上,未免迂腐,但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若非如此,不免是无耻小人了,便微笑点头,意示赞许。 闵柔笑道:“师哥,连你也说玉儿忠厚老实。咱们的孩儿当真变乖了,是不是?” 石清点了点头,道:“他确是变得忠厚老实了,正因如此,便有人利用他来挡灾解难。玉儿,你可知长乐帮群雄奉你为帮主,到底是什么用意?” 石破天原非蠢笨,只幼时和母亲僻处荒山,少年时又和谢烟客共居摩天崖,两人均极少和他说话,是以于世务人情一窍不通。此刻听石清一番讲述,登时省悟,失声道:“他们奉我为帮主,莫非……莫非要我做替死鬼?” 石清叹了口气,道:“本来嘛,真相尚未大明之前,无凭无据,原不该以小人之心,妄自度测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但若非如此,长乐帮中英才济济,怎能奉你这不通世务的少年为帮主?推想起来,长乐帮近年好生兴旺,帮中首脑算来侠客岛的铜牌请柬又届重现之期,这一次长乐帮定会接到请柬,他们事先便物色好一个和他们没甚渊源之人来做帮主,事到临头之际,便由这个人来挡过这一劫。” 石破天心下茫然,实难相信人心竟如此险恶。但父亲的推想合情合理,却不由得不信。 闵柔也道:“孩子,长乐帮在江湖上名声甚坏,虽非无恶不作,但行凶伤人,恃强抢劫之事,着实做了不少,尤其不禁淫戒,更为武林中所不齿。帮中的舵主香主大多不是好人,他们安排了一个圈套给你钻,那半点也不希奇。” 石清哼了一声,道:“要找个外人来做帮主,玉儿原是挺合适的人选。他忘了往事,于江湖上的风波险恶又浑浑噩噩,全然不解。不过他们万万没料想到,这个小帮主竟是玄素庄石清、闵柔的儿子。这个如意算盘,打起来也未必如意得很呢。”说到这里,手按剑柄,遥望东方,那正是长乐帮总舵的所在。 闵柔道:“咱们既识穿了他们的奸谋,那就不用耽心,好在玉儿尚未接到铜牌请柬。师哥,眼下该当怎么办?”石清微一沉吟,道:“咱三人自须到长乐帮去,将这件事揭穿了。这些人老羞成怒,难免动武,咱三人寡不敌众;再则也得有几位武林中知名之士在旁作个见证,以免他们日后再对玉儿纠缠不清。”闵柔道:“江南松江府银戟杨光杨大哥交游广阔,又是咱们至交,不妨由他出面,广邀同道,同到长乐帮去拜山。”石清喜道:“此计大佳。江南一带武林朋友,总还得买我夫妻这个小小面子。” 他夫妇在武林中人缘极好,二十年来仗义疏财,扶难解困,只有他夫妇去帮人家的忙,从来不求人做过什么事,一旦需人相助,自必登高一呼,从者云集。 第十四回 关东四大门派 石清一家三口取道向东南松江府行去。在道上走了三日,这一晚到了双凤镇。三人在一家客店中借宿。石清夫妇住了间上房,石破天在院子的另一端住了间小房。闵柔爱惜儿子,本想在隔房找间宽大上房给他住宿,但上房都住满了,只索罢了。 当晚石破天在床上盘膝而坐,运转内息,只觉全身真气流动,神清气畅,再在灯下看双掌时,掌心中的红云蓝筋已若有若无,褪得甚淡。他不知那两葫芦毒酒大半已化作了内力,还道连日用功,已将毒质驱出了十之八九,甚感欣慰,便即就枕。 睡到中夜,忽听得窗上剥啄有声。石破天翻身而起,低问:“是谁?”只听得窗上又是得得得轻击三下,这敲窗之声甚是熟悉,他心中怦的一跳,问道:“是叮叮当当么?”窗外丁珰的声音低声道:“自然是我,你盼望是谁?” 石破天听到丁珰说话之声,又欢喜,又着慌,一时说不出话来。嗤的一声,窗纸穿破,一只手从窗格中伸了进来,扭住他耳朵重重一拧,听得丁珰说道:“还不开窗?” 石破天吃痛,生怕惊动了父母,不敢出声,忙轻轻推开窗格。丁珰跳进房来,格的一笑,道:“天哥,你想不想我?”石破天道:“我……我……我……” 丁珰嗔道:“好啊,你不想我,是不是?你只想着那个新和你拜天地的新娘子。”石破天道:“我几时又和人拜天地了?”丁珰笑道:“我亲眼瞧见的,还想赖?好罢,我也不怪你,这原是你风流成性,我反欢喜。那个小姑娘呢?” 石破天道:“不见啦,我回到山洞去,再也找不到她了。”想到阿绣的娇羞温雅,瞧着自己时那含情脉脉的眼色,想到她说把自己“也当做心肝宝贝”,此后却再也见不到她,心下惘然若失。这些日子来,他确是思念阿绣的时候远比想到丁珰为多,但他人虽忠诚,也知此事决不能向丁珰坦然直陈。 丁珰嘻嘻一笑,道:“菩萨保佑,但愿你永生永世再也找不着她。” 石破天心想:“我定要再找到阿绣。”但这话可不能对丁珰说,只得岔开话题,问道:“你爷爷呢?他老人家好不好?”丁珰伸手到他手臂上一扭,嗔道:“你也不问我好不好?唉唷!死鬼!”原来石破天体内真气发动,将她两根手指猛力向外弹开。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你好不好?那天我给你抛到江中,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才没淹死。”随即想到和阿绣同衾共枕的情景,只想:“阿绣到那里去了?她为什么不等我?”这些日来他虽勤于学武,阿绣的面貌身形在心中仍时时出现,此刻见到丁珰,不知如何,更念念不忘的想起了阿绣。 丁珰道:“什么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是我故意抛你上去的,难道你不知道?”石破天忸怩道:“我心中自然知道你待我好,只不过……只不过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丁珰噗哧一笑,说道:“我和你是夫妻,有什么好不好意思?” 两人并肩坐在床沿,身侧相接。石破天闻到丁珰身上微微的兰馨之气,不禁有些心猿意马,但想:“阿绣要是见到我跟叮叮当当亲热,一定会生气的。”伸出右臂本想去搂丁珰肩头,只轻轻碰了碰,又缩回了手。 丁珰道:“天哥,你老实跟我说,是我好看呢?还是你那个新的老婆好看?” 石破天叹道:“我那里有什么新的老婆?就只有你……只有你一个老婆。”说着又叹了口气,心想:“要是阿绣肯做我老婆,那我就开心死了。只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她?又不知她肯不肯做我老婆?”他本来无心无事,但一想到阿绣,心中不由得千回百转,当真是牵肚挂肠,情难自已。 丁珰伸臂抱住他头颈,在他嘴上亲了一吻,随即伸手在他额头凿了一下,说道:“只有我一个老婆,嫌太少么?又为什么叹气?”石破天只道给她识破了自己心事,窘得满脸通红,给她抱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推拒,又舍不得这温柔滋味,想伸臂反抱,却又不敢。 丁珰虽行事大胆任性,究竟是个黄花闺女,情不自禁的吻了石破天一下,好生羞惭,一缩身便躲入床角,抓过被来裹住了身子。 石破天犹豫半晌,低声唤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丁珰却不理睬。石破天心中只想着阿绣,突然之间,明白了那日在紫烟岛树林中她瞧着自己的眼色,明白了她叫自己作“心肝宝贝”的含意,心中大喜若狂:“阿绣肯做我老婆的,阿绣肯做我老婆的。”随即又想:“却到那里找她去呢?”叹了口气,坐到椅上,伏案竟自睡了。 第1315章 侠客行(49) 丁珰见他不上床来,既感宽慰,又有些失望,心想:“我终于找着他啦!”连日奔波,这时心中甜甜地,只觉娇慵无限,过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 睡到天明,只听得有人轻轻打门,闵柔在门外叫道:“玉儿,起来了吗?”石破天应了声,道:“妈!”站起身来,向丁珰望了一眼,不由得手足无措。闵柔道:“你开门,我有话说!”石破天道:“是!”略一犹豫,便要去拔门闩。 丁珰大羞,心想自己和石破天深宵同处一室,虽以礼自持,旁人见了这等情景却焉能相信?何况进来的是婆婆,自必为她大为轻贱,忙从床上跃起,推开窗格,便想纵身逃出,但斜眼见到石破天,心想好容易才找到石郎,这番分手,不知何日又再会面,连打手势,要他别去开门。石破天低声道:“是我妈妈,不要紧的。”双手已碰到了门闩。 丁珰大急,心想:“是旁人还不要紧,是你妈妈却最要紧。”再要跃窗而逃,其势已然不及。她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但想到要和婆婆见面,且是在如此尴尬的情景下给她撞见,不由得全身发热,眼见石破天便要拔闩开门,情急之下,右手使出“虎爪手”抓住他背心“灵台穴”,左手使“玉女拈针”捏住他“悬枢穴”。石破天只觉两处要穴上微微一阵酸麻,丁珰已将他身子抱起,钻入了床底。 闵柔江湖上阅历甚富,只听得儿子轻噫一声,料知已出了事,她护子心切,肩头撞去,门闩早断,踏进门便见窗户大开,房中却已不见了爱子所在。她纵声叫道:“师哥快来!”石清提剑赶到。 闵柔颤声道:“玉儿……玉儿给人劫走啦!”说着向窗口一指。两人更不打话,同时右足一蹬,双双从窗口穿出,一黑一白,犹如两头大鸟一般,姿式甚为美妙。丁珰躲在床底见了,不由得暗暗喝一声采。 以石清夫妇这般江湖上的大行家,原不易如此轻易上当,只关心则乱,闵柔一见爱子失了踪影,心神便即大乱,心中先入为主,料想不是雪山派、便是长乐帮来掳了去。她破门而入之时,距石破天那声惊噫只顷刻间事,算来定可赶上,是以再没在室中多瞧上一眼,以免延搁了时刻。 石破天为丁珰拿住了要穴,他内力浑厚,立时便冲开给闭住的穴道,但他身子为丁珰抱着,却也不愿出声呼唤父母,微一迟疑之际,石清夫妇已双双越窗而出。床底下尽是灰土,微尘入鼻,石破天连打了三个喷嚏,拉着丁珰的手腕,从床底下钻出,只见她兀自满脸通红,娇羞无限。 石破天道:“那是我爹爹妈妈。”丁珰道:“我早知道啦!昨日下午我听到你叫他们的。”石破天道:“等我爹爹妈妈回来,你见见他们好不好?”丁珰微微侧头,道:“我不见。你爹娘瞧不起我爷爷,自然也瞧不起我。” 石破天这几日中和父母在一起,多听了二人谈吐,觉得父母侠义为怀,光明磊落,坦率正大,和丁不三动不动杀人的行迳确然大不相同。石破天虽跟丁珰拜了天地,但当时为丁不三所迫,近月来多明世事,虽觉丁珰明艳可爱,总不愿她就此做了自己老婆,何况心中又多了个阿绣,而这阿绣,才真正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只有这阿绣,自己才肯为她而死,丁珰却不成。沉吟道:“那怎么办?” 丁珰心想石清夫妇不久定然复回,便道:“你到我房里去,我跟你说一件事。”石破天奇道:“你也宿在这客店?”丁珰笑道:“是啊,我要半夜里来捉老公,怎不宿在这里?”向石破天一招手,穿窗而出,经过院子,眼看四下无人,推门走进一间小房。 石破天跟了进去,不见丁不三,大为宽慰,问道:“你爷爷呢?”丁珰道:“我一个儿溜啦,没跟爷爷在一起。”石破天问道:“为什么?”丁珰哼的一声,说道:“我要来找你,爷爷不许,我只好独自走。”石破天心下感动,老实说出心里话:“叮叮当当,你待我真好。”丁珰笑道:“昨儿晚上不好意思说,怎么今天好意思了?”石破天笑道:“你说咱们是夫妻,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丁珰脸上又是一红。 只听得院子中人声响动,石清朗声道:“这是房饭钱!”马蹄声响,夫妇俩牵马出店。石破天追出两步,又即停步,回头问丁珰道:“你可知松江府在那里?”丁珰笑道:“松江府偌大地方,怎会不知?”石破天道:“爹爹妈妈要去松江府,找一个叫做银戟杨光的人,待会咱们赶上去便是。”他乍与丁珰相遇,虽然心里念着阿绣,却也不舍得就此和她分手。 丁珰心念一动:“这呆郎不识得路,此去松江府是向东南,我引他往东北走,他和爹娘越离越远,道上便不怕碰面了。”心下得意,不由得笑靥如花,明艳不可方物。石破天目不转睛的瞧着她。丁珰笑道:“你没见过么?这般瞧我干么?”石破天道:“叮叮当当,你……你真好看,比我妈妈还好看。”又想:“她跟阿绣相比,不知是谁更好看些?不过阿绣比她好,我只要阿绣做老婆!”丁珰嘻嘻而笑,道:“天哥,你也很好看,比我爷爷还好看。”说着哈哈大笑。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石破天终究记挂父母,道:“我爹娘找我不见,一定好生记挂,咱们这就追上去罢。”丁珰道:“好,真是孝顺儿子。”当下算了房饭钱,出店而去。 客店中掌柜和店小二见石破天和石清夫妇同来投店,却和这个单身美貌姑娘在房中同住一夜,相偕而出,无不啧啧称奇,自此一直口沫横飞的谈论了十余日,言词中自然猥亵者有之,香艳者有之,众议纷纭,猜测多端。 石破天和丁珰出得双凤镇来,即向东行,走了三里,便到了一处三岔路口。丁珰想也不想,迳向东北方走去。 石破天料想她识得道路,便和她并肩而行,说道:“我爹爹妈妈骑着快马,他们若不在打尖处等我,就追不上了。”丁珰抿嘴笑道:“到了松江府杨家,自然遇上。你爹娘这么大的人,还怕不认得路么?”石破天道:“我爹爹妈妈走遍天下,那有不认得路之理?” 两人一路谈笑。石破天自和父母相聚数日,颇得指点教导,于世务已懂了许多。丁珰见他呆气大减,芳心窃喜,寻思:“石郎大病一场之后,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只须提他一次,他便不再忘。”一路上将诸般江湖规矩、人情好恶,说了许多给他听。 眼见日中,两人来到一处小镇打尖。丁珰寻着了一家饭店,走进大堂,见三张大白木桌旁都坐满了人。两人便在屋角里一张小桌旁坐下。那饭店本不甚大,店小二忙着给三张大桌的客人张罗饭菜,没空来理会二人。 丁珰见大桌旁坐着十八九人,内有三个女子,年纪均已不轻,姿色也自平庸,一干人身上各带兵刃,说的是辽东口音,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神情豪迈,心想:“这些江湖朋友,不是镖局子的,便是绿林豪客。”看了几眼,没再理会,心想:“我和天哥这般并肩行路,同桌吃饭,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快活得很了。”店小二不过来招呼,她也不着恼。 忽听得门口有人说道:“好啊,有酒有肉,爷爷正饿得很了。” 石破天一听声音好熟,见一个老者大踏步走进店来,却是丁不四。石破天吃了一惊,暗叫:“糟糕!”回过头来,不敢和他相对。丁珰低声道:“是我叔公,你别瞧他,我去打扮打扮。”也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向后堂溜了进去。 丁不四见四张桌旁都坐满了人,石破天的桌旁虽有空位,桌上却既无碗筷,更没菜肴,当即向中间白木桌旁的一张长凳上坐落,左肩一挨,将身旁一条大汉挤了开去。 那大汉大怒,用力回挤,心想这一挤之下,非将这糟老头摔出门外不可。那知刚撞到丁不四身上,立时便有一股刚猛之极的力道反逼出来,登时没法坐稳,臀部离凳,便要斜身摔跌。丁不四左手一拉,道:“别客气,大家一块儿坐!”那大汉给他这么一拉,才不摔跌,登时紫胀了脸皮,不知如何是好。 丁不四道:“请,请!大家别客气。”端起酒碗,仰脖子便即喝干,提起别人用过的筷子,夹了一大块牛肉,吃得津津有味。 三张桌上的人都不识得他是谁,但均知那大汉武功不弱,给他这么一挤之下,险些摔跌,这老儿自是本领非小。丁不四自管饮酒吃肉,摇头晃脑的十分高兴。三桌上的十八九人却个个停箸不食,眼睁睁的瞧着他。 丁不四道:“你怎么不喝酒?”抢过一名矮瘦老者面前的一碗酒,骨嘟骨嘟的喝了一大半碗,一抹胡子,说道:“这酒有些酸,不好。” 那瘦老者强忍怒气,问道:“尊驾贵姓大名?”丁不四哈哈笑道:“你不知我姓名,本事也好不到那里去了。”那老者道:“我们向在关东营生,少识关内英雄好汉的名号。在下辽东鹤范一飞。”丁不四笑道:“瞧你这么黑不溜秋的,不像白鹤像乌鸦,倒是改称‘辽东鸦’为妙。”范一飞大怒,拍案而起,大声喝道:“咱们素不相识,我敬你一把白胡子,不来跟你计较,却恁地消遣爷爷!” 另一桌上一名高身材的中年汉子忽道:“这老儿莫非是长乐帮的?” 石破天听到“长乐帮”三字,心中一凛,只见丁珰头戴毡帽,身穿灰布直裰,打扮成个饭店中店小二的模样,回到桌旁。石破天好生奇怪,不知仓卒之间,她从何处寻来这一身衣服。丁珰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点倒了店小二,跟他借了衣裳,别让四爷爷认出我来。天哥,我跟你抹抹脸儿。”说着双手在石破天脸上涂抹一遍。她掌心涂满了煤灰,登时将石破天脸蛋抹得污黑不堪,跟着又在自己脸上抹了一阵。饭店中虽然人众,人人都正瞧着丁不四,谁也没去留意他两人捣鬼。 丁不四向那高身材的汉子侧目斜视,微微冷笑,道:“你是锦州青龙门的,是不是?好小子,缠了一条九节软鞭,大模大样的来到中原,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这汉子正是锦州青龙门的掌门人风良,九节软鞭是他家祖传武功。他听得丁不四报出自己门户来历,倒微微一喜:“这老儿单凭我腰中一条九节软鞭,便知我的门派。原来我青龙门的名头,在中原倒也着实有人知道。”当下说道:“在下锦州风良,忝掌青龙门的门户。老爷子贵姓?”言语中便颇客气。 丁不四将桌子拍得震天价响,大声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他连说三句“气死我了”,举碗又自喝酒,脸上却笑嘻嘻地,殊无生气之状,旁人谁也不知这“气死我了”四字意何所指。只听他大声自言自语:“九节鞭矫矢灵动,向称‘兵中之龙’,最是难学难使、难用难精。什么长枪大戟,双刀单剑,当之无不披靡。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风良心中又是一喜:“这老儿说出九节鞭的道理来,看来对本门功夫倒是个知音。”听他接下去连说三句“气死我了”,便道:“不知老爷子因何生气?” 丁不四对他全不理睬,仰头瞧着屋梁,仍然自言自语:“你爷爷见到人家舞刀弄棍,都不生气,单是见到有人提一根九节鞭,便怒不可遏。你奶奶的,长沙彭氏兄弟使九节鞭,去年爷爷将他两兄弟双双宰了。四川有个姓章的武官使九节鞭,爷爷把他的脑壳子打了个稀巴烂。安徽凤阳有个女子使九节鞭,爷爷不爱杀女人,只斩去了她的双手,叫她从此不能去碰那兵中之龙。” 众人越听越骇异,看来这老儿乃冲着风良而来,听他说话虽疯疯颠颠,却又不似假话。长沙彭氏兄弟彭镇江、彭锁湖都使九节鞭,去年为人所害,他们在辽东也曾有所闻。 风良面色铁青,手按九节鞭的柄子,说道:“尊驾何以对使九节鞭之人如此痛恨?” 丁不四呵呵大笑,说道:“胡说八道!爷爷怎会痛恨使九节鞭之人?”探手入怀,豁喇一声响,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这条软鞭金光闪闪,共分九节,显是黄金打成,鞭首是个龙头,鞭身上镶嵌各色宝石,闪闪发光,灿烂辉煌,一展动间,既威猛,又华丽,端的好看。 众人心中一凛:“原来他自己也使九节鞭。” 丁不四道:“小娃娃武功没学到两三成,居然便胆敢动九节软鞭,跟人家动上手,打到后来,不是爬着,便是躺着,很少有站着走回家的,那岂不让人将使九节鞭之人小觑了?爷爷早就听得关东锦州有你这么一个青龙门,他妈的祖传七八代都使九节鞭。我早就想来把你全家杀得干干净净。只不过关东太冷,爷爷懒得千里迢迢的赶去杀人,碰巧你这小子腰缠九节鞭,大摇大摆的来到中原,好极,好极!还不快快自己上吊,更等什么?” 风良这才明白,原来这老儿自己使九节鞭,便不许别人使同样的兵刃,当真横蛮之至。他尚未答话,却听西首桌上一个响亮的声音说道:“哼!幸好你这老小子不使单刀。” 丁不四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一张西字脸,腮上一部虬髯,将大半脸都遮没了,脸上直是毛多肉少,便问:“我使单刀便怎样?”那虬髯汉子道:“你爷爷也使单刀,照你老小子这般横法,岂不是要将爷爷杀了?你就算杀得了爷爷,天下使单刀的成千成万,你又怎杀得干净?”说着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单刀,插在桌上。 这口单刀刀身紫金,刀口锋利纯钢,厚背薄刃,刀柄上挂着一块紫绸,一插到桌上,全桌震动,碗碟撞击作响,良久不绝,足见刀既沉重,这一插之力也是极大。 这汉子是长白山畔快刀门掌门人紫金刀吕正平。 只听得豁啦一响,丁不四收回九节鞭,揣入怀中,左手一弯,已将身旁那汉子腰间的单刀拔在手中,说道:“就算爷爷使单刀,却又怎地?啊哟,不对!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单刀是武林中最寻常的兵器,这一十九人中倒有十一人身上带刀,眼见丁不四抢刀手法奇快,心头都是一惊,不由自主的人人都手按刀把。 第1316章 侠客行(50) 只听他又道:“爷爷外号叫做‘一日不过四’,这里倒有一十一个贼小子使单刀,再加上这个使九节鞭的,爷爷倒要分开三日来杀……” 众人听他自称“一日不过四”,便有几人脱口而出:“他……他是丁不四!”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爷爷今儿还没杀过人,还有四个小贼好杀。是那四个?自己报上名来!要不然,除了这个使九节鞭的小子,别的只要乖乖的向我磕十个响头,叫我三声好爷爷,我也可饶了不杀。” 但听得嘿嘿冷笑,四个人霍然站起,大踏步走出店门,在门外一字排开,除了风良、范一飞、吕正平三人外,第四人是个中年女子。 这女子不持兵刃,一到门外便将两幅罗裙往上一翻,系上腰带,腰间明晃晃地露出两排短刀,每把刀半尺来长,少说也有三十几把,整整齐齐的插在腰间一条绣花鸾带之上。 范一飞左手倒持判官双笔,朗声说道:“在下辽东鹤范一飞,忝居鹤笔门掌门,会同青龙门掌门人风良风兄弟、快刀门掌门人吕正平吕兄弟、万马庄女庄主飞凤刀高三娘子,和人有约,率领本派门人自关东来到中原。我关东四门和丁老爷子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如此一再戏侮,到底为了什么?” 丁不四对他的话宛如全然不闻,侧头向高三娘子瞧了半晌,说道:“不美,不好看!”他说这五个字时眼光对着高三娘子,连连摇头,似是鉴赏字画,看得大大不合意一般。这神情自人人都知,他在说高三娘子相貌不佳。 那高三娘子性如烈火,平素自高自大,一来她本人确有惊人艺业,二来她父亲、公公、师父三人在关东武林中都极有权势,三来万马庄良田万顷,马场、参场、山林不计其数,是以她虽是个寡妇,在关东却大大有名,不论白道黑道,官府百姓,人人都让她三尺,敬她几分。丁不四如此放肆胡言,实是她生平从未受过的羞辱,何况高三娘子年轻之时,在关东武林中颇有艳名,此时年近四旬,风华亦未老去。关东风俗淳厚,女子大都稳重,旁人当面赞美尚且不可,何况大肆讥弹?她气得脸都白了,叫道:“丁不四,你出来!” 丁不四慢慢踱步出店,道:“就是你们四人?四个人?那挺合式!”突然间白光耀眼,五柄飞刀分从上下左右激射而至。这五柄飞刀来得好快,刀身虽短,劈风之声却浑似长剑大刀发出来一般。 丁不四喝道:“人不美,刀美!”右手在怀中一探,抽出九节软鞭,黄光抖动,将四柄飞刀击落,眼见第五柄飞刀射到面门,索性卖弄本领,口一张,咬住了刀头。 范一飞、风良、吕正平一怔之下,各展兵刃,左右攻上。 丁不四斜身闪开吕正平砍来的一刀,飞足踢向范一飞手腕,教他不得不缩回判官笔,手中黄金软鞭缠向风良的软鞭。 风良一出店门,便已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心知这老儿其实只冲着自己一人而来,余人都不过陪衬,眼见丁不四软鞭卷到,手腕抖处,鞭身挺直,便如一枝长枪般刺向对方胸口。这一招“四夷宾服”本来是长枪的枪法,他以真力贯到软鞭之上,再加上一股巧劲,竟然运鞭如枪。锦州青龙门的鞭法原也着实了得,他知对方实是劲敌,一上来便施展平生绝技。 丁不四吐下飞刀,赞道:“这一下挺好。贼小子倒有几下子!”伸出右手,硬去抓他鞭头。风良吃了一惊,忙收臂回鞭,丁不四的手臂却跟着过来,幸好吕正平恰好挥刀往他臂弯砍去,丁不四才缩回手掌。嗤的一声急响,高三娘子又发出一柄飞刀。 四人这一交上手,丁不四登时收起了嘻皮笑脸,凝神接战,九节软鞭舞成一团黄光,护住了全身,心下暗自嘀咕:“想不到辽东武功半点也不含糊,爷爷倒小觑他们了。这四个家伙倘若一个一个上来,爷爷杀来毫不费力,一起拥上来打群架,倒有点扎手。” 这次关东四大门派齐赴中原,四个掌门人事先曾在万马庄切磋了一月有余,研讨四派武功的得失,临敌之时如何互相救援。这番事先操练的功夫果没白费,一到江南,便四人并肩御敌。这时吕正平和范一飞贴身近攻,风良的软鞭寻瑕抵隙,圈打丁不四中盘,高三娘子站在远处,每发出一把飞刀,都教丁不四不得不分心闪避。这四人招数以范一飞最为老辣,吕正平则膂力沉雄,每一刀砍出都有八九十斤的力道。 石破天和丁珰站在众人身后观战。石破天自跟父母学了十多日武功后,见识已然大进。看到三四十招后,见吕正平和范一飞同时抢攻,丁不四挥鞭将两人挡开,风良的软鞭正好往他头上扫去。丁不四头一低,嗤的一声,两柄飞刀从他咽喉边掠过,相去不过数寸。丁不四虽然避过,颏下的花白胡子已给飞刀削下了数十根,条条银丝,在他脸前飞舞。 站在饭店门边观战的关东四派门人齐声喝采:“高三娘子好飞刀!” 丁不四暗暗心惊:“这婆娘好生了得,若不再下杀手,只怕丁不四今日要吃大亏!”陡然间一声长啸,九节鞭展了开来,鞭影之中,左手施展擒拿手法,软鞭远打,左手近攻,单是一只左手,竟将吕正平和范一飞二人逼得遮拦多,进击少。 关东四大派的门人喝采之声甫毕,脸上便均现忧色。 石破天在一旁却瞧得眉飞色舞。这些手法丁不四在长江船上都曾传授过他,只当时他于武学的道理所知太也有限,囫囵吞枣的记在心里,全不知如何运用。这些日子来跟着父母学剑,剑术固然大进,拳脚上的门道也学到了不少,眼见丁不四一抓一拿,一勾一打,无不巧妙狠辣,而所使手法他大都熟知,只看得又惊又喜,原来这一招竟可如此使用,而对方只好缩身闪避。 眼见五人斗到酣处,丁不四突然间左臂一探,手掌已搭向吕正平肩头。吕正平挥刀便削他手臂。石破天大吃一惊,知道这一刀削出,丁不四乘势反掌,必定击中他脸面,以他凌厉的掌力,吕正平性命难保,忍不住脱口呼叫:“要打你脸哪!” 他内力充沛,一声叫出,虽在诸般兵刃呼呼风响之中,各人仍听得清清楚楚。吕正平武艺了得,听得这一声呼喝,立时省悟,百忙中脱手掷刀,卧地急滚,饶是变招迅速,脸上已着了丁不四的掌风,登时气也喘不过来,脸上如受刀削,甚是疼痛。他滚出数丈后这才跃起,心中怦怦乱跳,情知适才生死只相去一线,若非有人提醒,这一掌非给打实了不可。 吕正平滚出战圈,范一飞随即连遇险着。吕正平吸了口气,叫道:“刀来!”他的大弟子立时抛上单刀,吕正平伸手抄住,又攻了上去。却见丁不四的金鞭已和风良的软鞭缠住,一拉之下,竟提起风良身子,向吕正平的刀锋上冲来。吕正平回刀急让。 石破天叫道:“辽东鹤小心,抓你咽喉!”范一飞一怔,不及细想,判官双笔先护住咽喉再说,果然丁不四左手五根手指同时抓到,嚓的一声,在他咽喉边掠过,抓出了五条血痕,当真只一瞬之差。 石破天连叫两声,先后救了二人性命。关东群豪无不心存感激,回头瞧他,见他脸上搽了煤黑,显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丁不四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是那一个狗杂种在这里多嘴多舌?有本事便出来跟爷爷斗上一斗!”石破天伸了伸舌头,向丁珰道:“他……他认出来啦!”丁珰道:“谁叫你多口?不过他说‘那一个狗杂种’,未必便知是你。” 这时吕正平和范一飞连续急攻数招,高三娘子连发飞刀相助,风良也已解脱了鞭上的纠缠,五人又斗在一起。丁不四急于要知出言相救对手的人是谁,出手越来越快。石破天不忍见关东四豪无辜丧命,又少年好事,每逢四人遇到危难,总事先及时叫破。不到一顿饭之间,救了吕正平三次、范一飞四次、风良三次。 丁不四狂怒之下,忽使险着,金鞭高挥,身子跃起,扑向高三娘子,左掌斗然挥落。这招“天马行空”的落手处甚是怪异,石破天急忙叫破,高三娘子才得躲过,但右肩还是为丁不四手指扫中,右臂再也提不起来。她右手乏劲,立时左手拔刀,嗤嗤嗤三声,三柄飞刀向丁不四射去。丁不四软鞭斜卷,裹住两柄飞刀,张口咬住了第三柄,随即抖鞭,将两柄飞刀分射风良与吕正平,同时身子纵起,软鞭从半空中掠将下来。 高三娘子弯腰避开软鞭,只听得众人大声惊呼,跟着便是头顶一紧,身不由主的向上空飞去,原来丁不四软鞭的鞭梢已卷住了她发髻,将她提向半空。风良等三人大惊,四人联手,已让敌人逼得惊险万状,高三娘子倘再遭难,余下三人也绝难幸免,当下三人奋不顾身的向丁不四扑去。 丁不四运一口真气,噗的一声,将口中衔着的那柄飞刀喷向高三娘子肚腹,左手拿、打、勾、掠,瞬时间连使杀着,将扑来的三人挡了开去。高三娘子身在半空,这一刀之厄万难躲过,她双目一闭,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死在我飞刀之下的胡匪马贼,少说也已有七八十人。今日报应不爽,竟还是毕命于自己刀下。” 说来也真巧,丁不四软鞭上甩出的两柄飞刀分别给风良与吕正平砸开,正好激射而过石破天身旁。他眼见情势危急,便出声提醒也已无用,当即右手抄出,抓住了两柄飞刀,甩了出去。他从未练过暗器,接飞刀时毛手毛脚,掷出时也乱七八糟,全没准头,只内力雄浑之极,飞刀去势劲急,当的一声响,一刀撞开射向高三娘子肚腹的飞刀,另一刀却割断了她头发。 高三娘子从数丈高处落下,足尖点地,倒纵数丈,已吓得脸无人色。 这一下连丁不四也大出意料之外,当即转过身来,喝道:“是那一位朋友在这里碍我的事?有种的便出来斗三百回合,藏头露尾的不是好汉。”双目瞪着石破天,只因他脸上涂满了煤灰,一时没认他出来。他听石破天连番叫破自己杀着,似乎自己每一招、每一式功夫全在对方意料之中,而适才这两柄飞刀将自己发出的飞刀撞开之时,劲道更大得异乎寻常,飞刀竟尔飞出数丈,转眼便无影无踪,他心下虽恼,却也知这股内劲远非自己所及,说出话来毕竟干净了些,什么“爷爷”、“小子”的,居然尽数收起。 石破天当救人之际,什么都不及细想,双刀掷出,居然奏功,自己也又惊又喜,只是接刀掷刀之际,飞刀的刀锋将手掌割出了两道口子,鲜血淋漓,一时也还不觉如何疼痛,眼见丁不四如此声势汹汹的向自己说话,早忘了丁珰已将自己脸蛋涂黑,战战兢兢的道:“四爷爷,是……是我……是大粽子!” 丁不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道:“哈哈!我道是谁,却原来是你大粽子!”心想:“这小子学过我的武功,难怪他能出言点破,那当真半点也不希奇了。”怯意一去,怒气陡生,喝道:“臭粽子来多管爷爷的闲事!”呼的一鞭,向他当头击去。 石破天顺着软鞭的劲风,向后纵开,避得虽远,身法却难看之极。 丁不四一击不中,怒气更盛,呼呼呼连环三鞭,招数极尽巧妙,却都给石破天闪跃避开。石破天的内功修为既到此境界,身随心转,无所不可,左右高下,尽皆如意,但在丁不四积威之下,余悸尚在,只管闪避,却不还手。 丁不四暗暗奇怪:“这软鞭功夫我又没教过这小子,他怎么也知道招数?”一条软鞭越使越急,霎时间幻成一团金光闪闪的黄云,将石破天裹在其中。眼看始终奈何他不得,突然想起:“这臭粽子在紫烟岛上和白万剑联手,居然将我和老三打得狼狈而逃……不,老三固然败得挺不光采,我丁老四却是不愿跟后辈多所计较,潇潇洒洒的飘然引退,扬长而去。这小子怕了爷爷,不敢追赶,可是这小子总有点古怪……” 旁人见石破天在软鞭的横扫直打之间东闪西避,迭遭奇险,往往间不容发,手心中都为他捏一把冷汗。石破天心中却想:“四爷爷为什么不真的打我?他在跟我闹着玩,故意将软鞭在我身旁掠过?”他那知丁不四已施出了十成功夫,只因自己内功了得,闪避神速,软鞭始终差了少些,扫不到他身上。 丁珰素知这位叔祖父的厉害,眼见他大展神威,似乎每一鞭挥出,都能将石破天打得筋折骨断,越看越耽心,叫道:“天哥,快还手啊!你不还手,那就糟啦!” 众人听得这几句清脆的女子呼声发自一个店小二口中,当真奇事迭生,层出不穷,但眼看丁不四和石破天一个狂挥金鞭,一个乱闪急避,对于店小二的忽发娇声,那也来不及去惊诧了。 石破天却想:“为什么要糟?是了,那日我缚起左臂和上清观道长们动手,他们十分生气,说我瞧他们不起。我娘说倘若和人动手过招,最忌的就是轻视对手。你打胜了他,倒也罢了,但若言语举止之时稍露轻视之意,对方必当奇耻大辱,从此结为死仇。我只闪避而不还手,那是轻视四爷爷了。”当即双手齐伸,抓向丁不四胸膛,所使的正是丁珰所授的一十八路擒拿手。除此之外,他手上功夫别的就没有了。 这是丁家的祖传武功,丁不四如何不识?立即便避开了。可是这一十八路擒拿手在石破天雄浑的内力运使之下,勾、带、锁、拿、戳、击、劈、拗,每一招全挟着嗤嗤劲风,威猛之极。 丁珰见他所使全是自己所授,芳心大喜,连声喝采。丁不四大骇,叫道:“见了鬼啦,见了鬼啦!”拆到第十二招上,石破天反手抓去,使出“凤尾手”的第五变招,将金鞭鞭梢抓住。丁不四运力回夺,竟纹丝不动。他大喝一声,奋起平生之力急拉,心想自己不许人家使九节鞭,但若自己的九节鞭却教一个后生小子夺了去,那还了得?回夺之时,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将功力发挥到了极致。 第1317章 侠客行(51) 石破天心想:“你要拉回兵刃,我放手便是了。”手指松开,只听得砰嘭、喀喇几声大响,丁不四身子向后撞去,将饭店的土墙撞坍了半堵,砖坭跌进店中,桌子板凳、碗碟家生也不知压坏了多少。 跟着听得四声惨呼,两名关东子弟、两名闲人俯身扑倒,背心涌出鲜血。 石破天抢过看时,只见四人背上或中破碗,或中竹筷,丁不四已不知去向。却是他自知不敌,急怒而去,一口恶气无处发泄,随手抓起破碗竹筷,打中了四人。 范一飞等忙将四人扶起,只见每人都给打中了要害,已然气绝,眼见丁不四如此凶横,无不骇然,又想若不是石破天仗义出手,此刻尸横就地的不是这四人,而是四个掌门人了,当即齐向石破天拜倒,说道:“少侠高义,恩德难忘,请问少侠高姓大名。” 石破天已得母亲指点江湖上的仪节,当下也即拜倒还礼,说道:“不敢,不敢!小事微劳,何足挂齿?在下姓石,贱名中玉。”他得母亲告知,自己真名石中玉,便不再自称石破天了。四人的姓名门派他早听他们说过,也称呼为礼。范一飞等又问起丁珰姓名。石破天道:“她叫叮叮当当,是我的……我的……我的……”连说三个“我的”,胀红了脸,却说不下去了。 范一飞等阅历广博,心想一对青年男女化了装结伴同行,自不免有些尴尴尬尬的难言之隐,见石破天神色忸怩,当下便不再问。 丁珰道:“咱们走罢!”石破天道:“是,是!”拱手和众人作别。 范一飞等不住道谢,直送出镇外。各人想再请教石破天的师承门派,但见丁珰不住向石破天使眼色,显是不愿旁人多所打扰,只得说道:“石少侠大恩大德,此生难报,日后但有所命,我关东众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石破天记起母亲教过他的对答,便道:“大家是武林一脉,义当互助。各位再这般客气,倒令小可汗颜了。今日结成了朋友,小可实不胜之喜。” 范一飞等承他救了性命,本已十分感激,见他年纪轻轻,武功高强,偏生又如此谦和,更加钦佩,雅不愿就此和他分手。 丁珰听他谈吐得体,芳心窃喜:“谁说我那石郎是白痴?他武功已强过了四爷爷,只怕比爷爷也已高了些。连脑筋也越来越清楚了。”心中高兴,脸上登时露出笑靥。她虽脸上煤灰涂得一塌胡涂,但众人留心细看之下,都瞧出是个明艳少女,只头戴破毡帽,穿着一件胸前油腻如镜的市侩直裰,人人不免暗暗好笑。 高三娘子伸手挽住了她手臂,笑道:“这样一个美貌的店小二,耳上又戴了一副明珠耳环。江南果然是繁华风雅之地,连店小二也跟我们关东的大不相同。”众人听了,无不哈哈大笑。丁珰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想:“适才一见四爷爷,便慌了手脚,忙着改装,却忘了除下耳环。” 高三娘子见数百名镇上百姓远远站着观看,不敢过来,知道刚才这一场恶战斗得甚凶,丁不四又杀了两名镇人,当地百姓定当自己这干人是打家劫舍的绿林豪客了,说道:“此地不可久留,咱们也都走罢。”向丁珰道:“小妹子,你这一改装,只怕将里衣也弄脏了,我带的替换衣服甚多,你若不嫌弃,咱们就找家客店,你洗个澡,换上几件。小妹子,像你这样的江南小美人儿,老姊姊可从来没见过,你改了女装之后,这副画儿上美女般的相貌,老姊姊真想瞧瞧,日后回到关东,也好向没见过世面的亲戚朋友们夸夸口。”高三娘子这般甜嘴蜜舌的称赞,丁珰听在耳中,实是说不出的受用,抿了嘴笑了笑,道:“我不会打扮,姊姊你可别笑话我。” 高三娘子听她这么说,知已允诺,左手一挥,道:“大伙儿走罢!”众人轰然答应,牵过马来,先请石破天和丁珰上马,然后各人纷纷上马,带了那两个关东弟子的尸体,疾驰出镇。这一行人论年纪和武功,均以范一飞居首,但此次来到中原,一应使费都由万马庄出赀,高三娘子生性豪阔,使钱如流水一般,便成了这行人的首领。 各人所乘的都是辽东健马,顷刻间便驰出数十里。石破天悄悄问丁珰道:“这是去松江府的道路么?”丁珰笑着点点头。其实松江府是在东南,各人却驰向西北,和石清夫妇越离越远了。 傍晚时分,到得一城市常熟,众人迳投当地最大的客店。那死了的两名汉子都是快刀门的,吕正平自和群弟子去料理丧事,拜祭后火化了,收了骨灰。 高三娘子却在房中助丁珰改换女装。她见丁珰虽作少妇装束,但体态举止,却显是个黄花闺女,不由得暗暗纳罕。 当晚关东群豪在客店中杀猪屠羊,大张筵席,推石破天坐了首席。丁珰不愿述说丁不四和自己的干连,当高三娘子和范一飞兜圈子探询石破天和她的师承门派之时,总支吾以应。群豪见他们不肯说,也就不敢多问。 高三娘子见石破天和丁珰神情亲密,丁珰向他凝睇之时,更含情脉脉,心想:“恩公和这小妹子多半是私奔离家的一对小情人,我们可不能不识趣,阻了他俩的好事。” 范一飞等在关东素来气焰不可一世,这次来到中原,与丁不四一战,险些儿闹了个全军覆没,心中均感老大不是味儿,吕正平死了两个得力门人,更加心中郁郁,但在石破天、丁珰面前,只得强打精神,吃了个酒醉饭饱。 筵席散后,高三娘子向范一飞使个眼色,二人分别挽着丁珰和石破天的手臂,送入一间店房。范一飞一笑退开。高三娘子笑道:“恩公,你说咱们这个新娘子美不美?” 石破天红着脸向丁珰瞧了一眼,只见她满脸红晕,眼波欲流,不由得心中怦的一跳。两人同时转开了头,各自退后两步,倚墙而立。 高三娘子格格笑道:“两位今晚洞房花烛,却怕丑么?这般离得远远的,是不是相敬如宾?”左手去关房门,右手一挥,嗤的一声响,一柄飞刀飞出,将一枝点得明晃晃的蜡烛斩去了半截。那飞刀余势不衰,破窗而出,房中已黑漆一团。高三娘子笑道:“恭祝两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石破天和丁珰脸上发烧,心中情意荡漾。突然之间,石破天又想起了阿绣:“阿绣见到我此刻这副情景,定要生气,只怕她从此不肯做我老婆了。那怎么办?” 忽听得院子中一个男子声音喝道:“是英雄好汉,咱们就明刀明枪的来打上一架,偷偷的放一柄飞刀,算是什么狗熊?” 丁珰“嘤”的一声,奔到石破天身前,两人四手相握,都忍不住暗暗好笑:“高三娘子这一刀是给咱们灭烛,却叫人误会了。”石破天开口待欲分说,只觉一只温软嫩滑的手掌按上了自己嘴巴。 只听院子中那人继续骂道:“这飞刀险狠毒辣,多半还是关东那不要脸的姓高贱人所使。听说辽东有个什么千狗庄、万马庄,姓高的寡妇学不好武功,就用这种飞刀暗算人。咱们中原的江湖同道,还真没这么差劲的暗器。” 高三娘子这一刀给人误会了,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由得他骂几句算了,那知他竟然骂到自己头上来,心想:“不知他是认得我的飞刀呢,还是只不过随口说说?” 只听那人越骂越起劲:“关东地方穷得到了家,胡匪马贼到处都是,他妈的有个叫什么慢刀门的,刀子使得不快,就专用蒙汗药害人。还有个什么叫青蛇门的,拿几条毒蛇儿沿门讨饭。又有个姓范的叫什么‘辽东小麻雀’,使两橛掏粪短棍儿,真叫人笑歪了嘴。” 听这人这般大声叫嚷,关东群豪无不变色,自知此人是冲着自己这伙人而来。 吕正平手提紫金刀,冲进院子,只见一个矮小的汉子指手划脚的正骂得高兴。吕正平喝道:“朋友,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是何用意?”那人道:“有什么用意?老子一见到关东的扁脑壳,心中就生气,就想一个个都砍将下来,挂在梁上。” 吕正平道:“很好,扁脑壳在这里,你来砍罢!”身形一晃,已欺到他的身侧,横过紫金刀,一刀挥出,登时将他拦腰斩为两截,上半截飞出丈余,满院子都是鲜血。 这时范一飞、风良、高三娘子等都已站在院子中观看,不论这矮小汉子使出如何神奇的武功,甚至将吕正平斩为两截,各人的惊讶都没如此之甚。吕正平更惊得呆了。这汉子大言炎炎,将关东四大门派的武功说得一钱不值,身上就算没惊人艺业,至少也能跟吕正平拆上几招,那想得到竟丝毫不会武功。 群豪正在面面相觑之际,忽听得屋顶有人冷冷的道:“好功夫啊好功夫,关东快刀门吕大侠,一刀将一个端茶送饭的店小二斩为两截!”群豪仰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人身穿灰袍,双手叉腰,站在屋顶。群豪立时省悟,吕正平所杀的乃这家客店中的店小二,他定是受了此人银子,到院子中来胡骂一番,岂知竟尔送了性命。 高三娘子右手挥处,嗤嗤声响,三柄飞刀势挟劲风,向他射去。 那人左手抄处,抓住了一柄飞刀的刀柄,跟着向左一跃,避开了余下两柄,长笑说道:“关东四大门派大驾光临,咱们在镇北十二里的松林相会,倘若不愿来,也就罢了!”不等范一飞等回答,一跃落屋,飞奔而去。 高三娘子问道:“去不去?”范一飞道:“不管对方是谁,既来叫了阵,咱们非得赴约不可。”高三娘子道:“不错,总不能教咱们把关东武林的脸面丢得干干净净。” 她走到石破天窗下,朗声说道:“石恩公,小妹子,我们跟人家定了约会,须得先行一步,明日在前面镇上再一同喝酒罢。”她顿了一顿,不听石破天回答,又道:“此处闹出了人命,不免有些麻烦,两位也请及早动身为是,免受无谓牵累。”她并不邀石丁二人同去赴约,心想日间恶战丁不四,石破天救了他四人性命,倘再邀他同去,变成求他保护一般,显得关东四派太也脓包了。 这时客店中发现店小二被杀,已然大呼小叫,乱成一团。有的叫嚷:“强盗杀了人哪,救命,救命!”有的叫道:“快去报官!”有的低声道:“别作声,强盗还没走!” 石破天低声问道:“怎么办?”丁珰叹了口气,道:“反正这里是不能住了,跟在他们后面去瞧瞧热闹罢。”石破天道:“却不知对方是谁,会不会是你四爷爷?”丁珰道:“我也不知。咱二人可别露面,说不定是我爷爷。”石破天“啊”的一声,惊道:“那可糟糕,我……我还是不去了。”丁珰道:“傻子,倘若是我爷爷,咱们不会溜吗?你现下武功这么强,爷爷也杀不了你啦。他是聪明白痴,你不是白痴,你是聪明天哥。” 说话之间,马蹄声响,关东群豪陆续出店。只听高三娘子大声道:“这里二百一十两银子,十两是房饭钱,二百两是那店小二的丧葬和安家费用。杀人的是山东响马王大虎,可别连累了旁人。” 石破天低声问道:“怎么出了个山东响马王大虎?”丁珰道:“那是假的。报起官来,有个推搪就是了。” 两人出了店门,只见门前马桩上系着两匹坐骑,料想是关东群豪留给他们的,当即上马,向北而去。 第十五回 真假帮主 石破天和丁珰远远跟在关东群豪之后,驰出十余里,便见前面黑压压地好大一片松林。只听得范一飞朗声道:“是那一路好朋友相邀?关东万马庄、快刀门、青龙门、鹤笔门拜山来啦。”丁珰道:“咱们躲在草丛里瞧瞧,且看是不是爷爷。”两人纵身下马,弯腰走近,伏在一块大石之后。 范一飞等听到马蹄之声,早知二人跟着来,也不过去招呼,只凝目瞧着松林。四个掌门人站在前面,十余名弟子隔着丈许,排成一列,站在四人之后。松林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下弦月不甚明亮,映着满野松林,照得人面皆青。 过了良久,忽听得林中一声唿哨,左侧和右侧各有一行黑衣汉子奔出。每一行都有五六十人,百余人远远绕到关东群豪之后,兜将转来,将群豪和石丁二人都围住了,站定身子,手按兵刃,一声不出。跟着松林中又出来十名黑衣汉子,一字排开。石破天轻噫一声,这十人竟是长乐帮内外各堂的正副香主,米横野、陈冲之、展飞等一齐到了。这十人一站定,林中缓步走出一人,正是“着手成春”贝海石。他咳嗽了几声,说道:“关东四大门派掌门人枉顾,敝帮兄弟……咳咳……深感荣幸,特来远迎。咳……只是各位大驾未能早日光临,教敝帮合帮上下,等得十分心焦。” 范一飞听得他说话之间咳嗽连声,便知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贝海石,心想原来对方正是自己此番前来找寻的正主儿,虽见长乐帮声势浩大,反放下了心事,寻思:“既是长乐帮,那么生死荣辱,凭此一战,倒免了跟毫不相干的丁不四等人纠缠不清。”一想到丁不四,忍不住打个寒战,便抱拳道:“原来是贝先生远道来迎,何以克当?在下鹤笔门范一飞。”跟着给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等三人引见了。 石破天见他们客客气气的厮见,心道:“他们不是来打架的。”低声道:“是自己人,咱们出去相见罢。”丁珰拉住他手臂,在他耳边道:“且慢,等一等再说。” 只听范一飞道:“我们约定来贵帮拜山,不料途中遇到一些耽搁,是以来得迟了,还请贝先生和众位香主海涵。”贝海石道:“好说,好说。不过敝帮石帮主恭候多日,不见大驾光临,只道各位已将约会之事作罢。石帮主另有要事,便没再等下去了。” 范一飞一怔,说道:“不知石英雄到了何处?不瞒贝先生说,我们万里迢迢的来到中原,便是盼望有幸会见贵帮的石英雄。如果会不到石英雄,那……那……未免令我们好生失望了。”贝海石按住嘴咳嗽了几声,却不作答。 第1318章 侠客行(52) 范一飞又道:“我们携得一些关东土产,几张貂皮,几斤人参,奉赠石英雄、贝先生、和众位香主。微礼不成敬意,不过是千里送鹅毛的意思罢了,请各位笑纳。”左手摆了摆,便有三名弟子走到马旁,从马上解下三个包裹,躬身送到贝海石面前。 贝海石笑道:“这……这实在太客气了。承各位赐以厚礼,当真……咳咳……当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谢,多谢!”米横野等将三个包裹接了过去。 范一飞从自己背上解下一个小小包裹,双手托了,走上三步,朗声道:“贵帮司徒帮主昔年在关东之时,和在下以及这三位朋友甚为交好,蒙司徒帮主不弃,跟我们可说是有过命的交情。这里是一只成形的人参,有几百年了,服之延年益寿,算得是十分稀有之物,是送给司徒大哥的。”他双手托着包裹,望定了贝海石,却不将包裹递过去。 石破天好生奇怪:“怎么另外还有个司徒帮主?” 只听贝海石咳了几声,又叹了口长气,说道:“敝帮前帮主司徒大哥,咳咳……前几年遇上了一件不快意事,心灰意懒,不愿再理帮务,因此上将帮中大事交给了石帮主。司徒大哥……他老人家……咳咳……入山隐居,久已不闻消息,帮中老兄弟们都牵记得紧。各位这份厚礼,要交到他老人家手上,倒不大容易了。” 范一飞道:“不知司徒大哥在何处隐居?又不知为了何事退隐?”辞意渐严,已隐隐有质问之意。 贝海石微微一笑,说道:“在下不过是司徒帮主的下属,于他老人家的私事,所知实在不多,范兄等几位既是司徒帮主的知交,在下正好请教,何以正当长乐帮好生兴旺之际,司徒帮主却突然将这副重担交托了给石帮主?”这一来反客为主,登时将范一飞的咄咄言辞顶了回去,反令他好生难答。范一飞道:“这个……这个我们怎么知道?” 贝海石道:“当司徒帮主交卸重任之时,众兄弟对石帮主的人品武功,可说一无所知,见他年纪甚轻,武林中又没多少名望,由他来率领群雄,老实说大伙儿心中都有点儿不服。可是石帮主接任之后,便为本帮立了几件大功,于本帮名声大有好处。果然司徒帮主巨眼识英雄,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人一等,见识亦是非凡,咳咳……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和众位辽东英雄论交?嘿嘿!”言下之意自是说,倘若你们认为司徒帮主眼光不对,那么你们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脚色了。 吕正平突然插口道:“贝大夫,我们在关东得到的讯息,却非如此,因此上一齐来到中原,要查个明白。” 贝海石淡淡的道:“万里之外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却不知列位听到了什么谣言?” 吕正平道:“真相尚未大白之前,这到底是否谣言,那也还难说。我们听一位好朋友说道,司徒大哥是……是……”眼中精光突然大盛,朗声道:“……是遭长乐帮的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这帮主之位,却落在一个贪淫好色、凶横残暴的少年浪子手里。这位朋友言之凿凿,听来似乎不是虚语。我们记着司徒大哥昔年的好处,虽自知武功名望,实在不配来过问贵帮的大事,但为友心热,未免……未免冒昧了。” 贝海石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吕兄言之有理,这未免冒昧了。” 吕正平脸上一热,心道:“人道‘着手成春’贝海石精明了得,果然名不虚传。”大声说道:“贵帮愿奉何人为主,局外人何得过问?我们这些关东武林道,只想请问贵帮,司徒大哥眼下是死是活?他不任贵帮帮主,到底是心所甘愿,还是为人所迫?” 贝海石道:“姓贝的虽不成器,在江湖上也算薄有浮名,说过了的话,岂有改口的?阁下要是咬定贝某撒谎,贝某也只有撒谎到底了。嘿嘿,列位都是武林中大有身分来历之人,热心为朋友,本来令人好生钦佩。但这一件事,却是欠通啊,欠通!” 高三娘子向来只受人戴高帽,拍马屁,给贝海石如此奚落,不禁大怒,厉声说道:“害死司徒大哥的,只怕你姓贝的便是主谋。我们来到中原,是给司徒大哥报仇来着,早就没想活着回去。你男子汉大丈夫,既有胆子作下事来,就该有胆子承担,你给我爽爽快快说一句,司徒大哥到底是死是活?” 贝海石懒洋洋的道:“姓贝的生了这许多年病,闹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早就觉得活着也没多大味道。高三娘子要杀,不妨便请动手。” 高三娘子怒道:“还亏你是位武林名宿,却来给老娘耍这惫懒劲儿。你不肯说,好,你去将那姓石的小子叫出来,老娘当面问他。”她想贝海石老奸巨猾,斗嘴斗他不过,动武也怕寡不敌众,那石帮主是个后生小子,纵然不肯吐实,从他神色之间,总也可看到些端倪。 站在贝海石身旁的陈冲之忽然笑道:“不瞒高三娘子说,我们石帮主喜欢女娘们,那是不错,但他只挺爱见年轻貌美、温柔斯文的小妞儿。要他来见高三娘子,这个……嘿嘿……只怕他……嘿嘿……”这几句话语气轻薄,言下之意,自是讥嘲高三娘子老丑泼辣,石帮主全无见她一见的胃口。 丁珰在暗中偷笑,低声道:“其实高姊姊相貌也很好看啊,你又看上了她,是不是?”石破天道:“又来胡说八道!小心她放飞刀射你!”丁珰笑道:“她放飞刀射我,你帮那一个?”石破天还没回答。高三娘子大怒之下,果然放出了三柄飞刀,银光急闪,向陈冲之射去。 陈冲之一一躲开,笑道:“你看中我有什么用?”口中还在不干不净的大肆轻薄。 范一飞叫道:“且慢动手!”但高三娘子怒气一发,便不可收拾,飞刀接连发出,越放越快。陈冲之避开了六把,第七把竟没能避过,噗的一声,正中右腿,登时屈腿跪倒。高三娘子冷笑道:“下跪求饶么?”陈冲之大怒,拔刀扑了上来。风良挥软鞭挡开。 眼见便是一场群殴之局,石破天突然叫道:“不可打架,不可打架!你们要见我,不是已经见到了么?”说着携了丁珰之手,从大石后窜了出来,几个起落,已站在人丛之中。 陈冲之和风良各自向后跃开。长乐帮中群豪欢声雷动,一齐躬身说道:“参见帮主!” 范一飞等都大吃一惊,眼见长乐帮众人的神气绝非作伪,转念又想:“恩公自称姓石,年纪甚轻,武功极高,他是长乐帮的帮主,本来毫不希奇,只怪我们事先没想到。他自称石中玉,我们却听说长乐帮帮主叫什么石破天。嗯,石中玉,字破天,那也寻常得很啊。” 高三娘子歉然道:“石……石恩公,原来你……你便是长乐帮的帮主,我们可当真卤莽得紧。早知如此,那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石破天微微一笑,向贝海石道:“贝先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大家,这几位是我朋友,大家别伤和气。” 贝海石见到石破天,不胜之喜,他和关东群豪原无嫌隙,略略躬身,说道:“帮主亲来主持大局,那再好也没有了,一切仗帮主作主。” 高三娘子道:“我们误听人言,只道司徒大哥为人所害,因此上和贵帮订下约会,那里知道新帮主竟然便是石恩公。石恩公义薄云天,自不会对司徒大哥作下什么亏心事,定是司徒大哥见石恩公武功比他强,年少有为,因此上退位让贤,却不知司徒大哥可好?” 石破天不知如何回答,转头向贝海石道:“这位司徒……司徒大哥……” 贝海石道:“司徒前帮主眼下隐居深山,什么客人都不见,否则各位如此热心,万里赶来,本该是和他会会的。” 吕正平道:“在下适才出言无状,得罪了贝先生,当真该死之极,这里谢过。”说着深深一揖,又道:“但司徒大哥和我们交情非同寻常,当年在辽东,大家算得上是生死之交,我们这番来到中原,终须见上他一面,万望恩公和贝先生代为求恳。司徒大哥不见外人,我们可不是外人。”说着双目注视石破天。 石破天向贝海石道:“这位司徒前辈,不知住得远不远?范大哥他们走了这许多路来探访他,倘若见不到,岂非好生失望?便我自己,也想见见他老人家。” 贝海石甚感为难,帮主的说话就是命令,不便当众违抗,只得道:“其中的种种干系,一时也说不明白。各位远道来访,长乐帮岂可不稍尽地主之谊?敝帮总舵离此不远,请各位远客驾临敝帮,喝一杯水酒,慢慢再说不迟。” 石破天奇道:“总舵离此不远?”贝海石微现诧异之色,说道:“此处向东北,抄近路到镇江总舵,只七十来里路。”石破天转头向丁珰望去。丁珰格的一笑,伸手抿住了嘴。 范一飞等正要追查司徒帮主“快马”司徒横的下落,不约而同的都道:“来到江南,自须到贵帮总舵拜山。” 当下一行人迳向东北进发,当日午前到了镇江长乐帮总舵。帮中自有管事人员对辽东群豪慇勤接待。 石破天和丁珰并肩走进室内。侍剑见帮主回来,不由得又惊又喜,但见他带着个美貌少女,那是见得多了,不由得暗自恼怒:“身子刚好了些,老毛病又发作了。先前我还道他一场大病之后变了性子,哼,他如变性,当真日头从西方出来呢。” 石破天洗了脸,刚喝得一杯茶,听得贝海石在门外说道:“侍剑,请你禀告帮主,贝海石求见。”石破天不等侍剑来禀,便擎帷走出,说道:“贝先生,我正想请问你,那位司徒帮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海石道:“请帮主移步。”领着他穿过花园,来到菊畔坛的一座八角亭中,待石破天坐下,这才就坐,道:“帮主生了这场病,隔了这许多日子,以前的事仍然记不得么?” 石破天曾听父母仔细剖析,说道长乐帮群豪要他出任帮主,用心险恶,是要他为长乐帮挡灾,送他一条小命,以解除全帮人众的危难。但贝海石一直对他恭谨有礼,自己在摩天崖上寒热交攻,幸得他相救,其后连日发病,他又曾用心诊治,虽说出于自私,但自己这条命总是他救的,此刻如直言质询,未免令他脸上难堪,再说,从前之事确是全然不知,也须问个明白,便道:“正是,请贝先生从头至尾,详述一遍。” 贝海石道:“司徒前帮主名叫司徒横,有个外号叫‘快马’,以前是在辽东长白山下的,是帮主的师叔,帮主这总记得罢?”石破天奇道:“是我师叔,我……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那是什么门派?” 贝海石道:“司徒帮主向来不说他师承来历,我们属下也不便多问。三年以前,帮主奉了师父之命……”石破天问道:“奉了师父之命,我师父是谁?”贝海石摇了摇头,道:“帮主这场病当真不轻,竟连师父也忘记了。帮主的师承,属下却也不知。上次雪山派那白万剑硬说帮主是雪山派弟子,属下也好生疑惑,瞧帮主的武功家数,似乎不像,雪山派的功夫及不上帮主。” 石破天道:“我师父?我只拜过金乌派的史婆婆为师,不过那是最近的事。”伸指敲了敲脑袋,只觉自己所记得的往事,与旁人所说总不相符合,好生烦恼,问道:“我奉师父之命,那便如何?” 贝海石道:“帮主奉师父之命,前来投靠司徒帮主,要他提携,在江湖上创名立万。过不多时,本帮便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是因商议赏善罚恶、铜牌邀宴之事而起。这一会事,帮主可记得么?”石破天道:“赏善罚恶的铜牌,我倒知道。当时怎么商议,我脑子里却一点影子也没有了。”贝海石道:“本帮每年一度,例于三月初三全帮大聚,总舵各香主、各地分舵舵主,都来镇江聚会,商讨帮中要务。三年前的大聚之中,有个何香主忽然提到,本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再过得三年,邀宴铜牌便将重现江湖,那时本帮势难幸免,如何应付,须得先行有个打算才好,免得事到临头,慌了手脚。” 石破天点头道:“是啊,赏善罚恶的铜牌一到,帮主若不接牌答允去喝腊八粥,全帮上下都有尽遭杀戮之祸。那是我亲眼见到过的。”贝海石心中一凛,奇道:“帮主亲眼见到过了?”石破天道:“其实我真的不是你们帮主。不过这件事我却见到了,那是飞鱼帮和铁叉会,两帮人众都给杀得干干净净。”心道:“唉!大哥、二哥可也太辣手了。” 飞鱼帮和铁叉会因不接铜牌而惨遭全帮屠歼,早已轰传武林,人人皆知。贝海石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早料到有这一天,因此那位何香主当年提出这件事来,实在也不能说是杞人忧天,是不是?可是司徒帮主一听,立时便勃然大怒,说何香主煽动人心,图谋不轨,当即下令将他扣押。大伙儿纷纷求情,司徒帮主嘴上答允,半夜里却悄悄将他杀了,第二日却说何香主畏罪自杀。” 石破天道:“那为了什么?想必司徒帮主和这位何香主有仇,找个因头将他害死了。”贝海石摇头道:“那倒不是,真正原因是司徒帮主不愿旁人提及这回事。” 石破天点了点头。他资质本甚聪明,只是从来少见人面,于人情世故才一窍不通,近来与石清夫妇及丁珰相处多日,已颇能揣摩旁人心思,寻思:“司徒帮主情知倘若接了铜牌赴宴,那便葬身海岛,有去无回;但若不接铜牌,却又是要全帮上下弟兄陪着自己一块儿送命。这件事他自己多半早就日思夜想,盘算了好几年,却不愿别人公然提起这难题。” 贝海石续道:“众兄弟自然都知何香主是他杀的。他杀何香主不打紧,但由此可想而知,当邀宴铜牌到来之时,他一定不接,决不肯慷慨赴难,以换得全帮上下的平安。众兄弟当时各怀心事,默不作声,便在那时,帮主你挺身而出,质问师叔。” 石破天大为奇怪,问道:“是我挺身而出,质问……质问他?” 第1319章 侠客行(53) 贝海石道:“是啊!当时帮主你侃侃陈辞,说道:‘师叔,你既为本帮之主,便当深谋远虑,为本帮图个长久打算。善恶二使复出江湖之期,已在不远。何香主提出这件事来,也是为全帮兄弟着想,师叔你逼他自杀,只恐众兄弟不服。’司徒帮主当即变脸喝骂,说道:‘大胆小子,这长乐帮总舵之中,那有你说话的地方?长乐帮自我手中而创,便算自我手中而毁,也挨不上别人来多嘴多舌。’司徒帮主这几句话,更教众兄弟心寒。帮主你却说道:‘师叔,你接牌也是死,不接牌也是死,又有什么分别?若不接牌,只不过教这许多忠肝义胆的好兄弟们都陪上一条性命而已,于你有什么好处?倒不如爽爽快快的慷慨接牌,教全帮上下,永远记着你的恩德。’” 石破天点头道:“这番话倒也不错,可是……可是……贝先生,我却没这般好口才,没本事说得这般清楚明白。”贝海石微笑道:“帮主何必过谦?帮主只不过大病之后,脑力未曾全复。日后痊愈,自又辩才无碍,别说本帮无人能及,便江湖之上,又有谁及得上你?”石破天将信将疑,道:“是么?我……我说了这番话后,那又如何?” 贝海石道:“司徒帮主登时脸色发青,拍桌大骂,叫道:‘快……快给我将这没上没下的小子绑了起来!’可是他连喝数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谁也不动。司徒帮主更加气恼,大叫:‘反了,反了!你们都跟这小子勾结了起来,要造我的反是不是?好,你们不动手,我自己来宰了这小子!’” 石破天道:“众兄弟可劝住了他没有?” 贝海石道:“众兄弟心中不服,仍然谁也没作声。司徒帮主当即拔出刀鞘中的弯刀,纵身离座,便向帮主你砍了过来。你身子一幌,登时避开。司徒帮主连使杀着,却都给你一一避开,也始终没有还手。你双手空空,司徒帮主的弯刀在武林中也是一绝,在辽东有‘快马神刀’之称,你居然能避得七八招,可说难能可贵。当时米香主便叫了起来:‘帮主,你师侄让了你八招不还手,一来尊你是帮主,二来敬你是师叔,你再下杀手,天下人可都要派你的不是了。’司徒帮主怒喝:‘谁叫他不还手了?反正你们都已偏向了他,大伙儿齐心合力将我杀了,奉这小子为帮主,岂不遂了众人心愿?’” “他口中怒骂,手上丝毫不停,霎时之间,你连遇凶险,眼见要命丧于他弯刀之下。米香主叫道:‘石兄弟,接剑!’将一柄长剑抛过来给你。你伸手抄去,又让了三招,说道:‘师叔,我已让了二十招,你再不住手,我迫不得已,可要得罪了。’司徒帮主目露凶光,挥弯刀向你头顶砍落,当时议事厅上二十余人齐声大呼:‘还手,还手,莫给他害了!’你说道:‘得罪!’这才举剑挡开他的弯刀。” “你二人这一动手,那就斗得十分激烈。斗了一盏茶时分,人人都已瞧出帮主你未出全力,是在让他,但他还是狠命相扑,终于你使了一招犹似‘顺水推舟’那样的招式,剑尖刺中了他右腕,他弯刀落地,你立即收剑,跃开三步。司徒帮主怔怔而立,脸上已全无血色,眼光从众兄弟的脸上一个个横扫过去。这时议事厅上半点声息也无,只有他手腕伤口中的鲜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下,发出极轻微的嗒嗒之声。过了好半晌,他惨然说道:‘好,好,好!’大踏步向外走去。厅上四十余人目送他走出,仍是谁也没出声。” “司徒帮主这么一走,谁都知道他再也没面目回来了,帮中不可无主,大家就推你继承。当时你慨然说道:‘小子无德无能,本来决计不敢当此重任,不过再过三年,善恶铜牌便将重现江湖。小子暂居此位,那邀宴铜牌倘若送到本帮,小子便照接不误,为各位挡去一场灾难便是。’众兄弟一听,齐声欢呼,当即拜倒。不瞒帮主说,你力战司徒帮主,武功之强,众目所睹,大家本已心服,其实即使你武功平平,只要答允为本帮挡灾解难,大家出于私心,也都必拥你为主。” 石破天点头道:“因此我几番出外,你们都急得什么似的,唯恐我一去不回。” 贝海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帮主就任之后,诸多措施,大家也无异言,虽说待众兄弟严峻了些,但大家想到帮主大仁大义,甘愿舍生以救众人之命,什么也都不在乎了。” 石破天沉吟道:“贝先生,过去之事,我都记不起了,请你不必隐瞒,我到底做过什么大错事了?”贝海石微笑道:“说是大错,却也未必。帮主方当年少,风流倜傥了些,也不足为病。好在这些女子大都出于自愿,强迫之事,并不算多。长乐帮的声名本来也不如何高明,众兄弟听到消息,也不过置之一笑而已。” 石破天只听得额头涔涔冒汗,贝海石这几句话轻描淡写,但显然这几年来自己的风流罪过定然作下了不少。可是他苦苦思索,除了丁珰一人之外,又跟那些女子有过不清不白的私情勾当,却一个也想不起来;突然之间,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倘若阿绣听到了这番话,只须向我瞧上一眼,我就……我就……” 贝海石道:“帮主,属下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不知是否该说?”石破天忙道:“正要请贝先生教我,请你说得越老实越好。”贝海石道:“咱们长乐帮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原本势所难免,否则全帮二万多兄弟吃饭穿衣,又从那里生发得来?咱们本就不是白道上的好汉,也用不着守他们那些仁义道德的臭规矩。只不过帮中自家兄弟们的妻子女儿,依属下之见,帮主还是……还是少理睬她们为妙,免得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石破天登时满脸通红,羞愧无地,想起那晚展香主来行刺,说自己抢了他的老婆,只怕此事确是有的,那便如何是好? 贝海石又道:“丁不三老先生行为古怪,武功又是极高,帮主跟他孙女儿来往,将来遗弃了她,只怕丁老先生不肯干休,帮主虽也不会怕他,但总是多树一个强敌……”石破天插口道:“我怎会遗弃丁姑娘?”贝海石微笑道:“帮主喜欢一个姑娘之时,自是当她心肝宝贝一般,只是帮主对这些姑娘都没长性。这位丁姑娘嘛,帮主真要跟她相好,也没什么。但拜堂成亲什么的,似乎可以不必了,免得中了丁老儿的圈套。”石破天道:“可是……可是我已经和她拜堂成亲了。”贝海石道:“其时帮主重病未愈,多半是病中迷迷糊糊的受了丁老儿的摆布,那也不能作得准的。”石破天皱起眉头,一时难以回答。 贝海石心想谈到此处,已该适可而止,便即扯开话题,说道:“关东四门派声势汹汹的找上门来,一见帮主,登时便软了下来,恩公长、恩公短的,足见帮主威德。帮主武功增长奇速,可喜可贺,但不知是什么缘故?”石破天如何力退丁不四、救了高三娘子等人性命之事,途中关东群豪早已加油添酱的说与长乐帮众人知晓。贝海石万万料不到石破天武功竟会如此高强,当下想套问原由,但石破天自己也莫名其妙,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贝海石却以为他不肯说,便道:“这些人在武林中也都算是颇有名望的人物。帮主于他们既有大恩,便可乘机笼络,以为本帮之用。他们如问起司徒前帮主的事,帮主只须说司徒前帮主已经退隐,属下适才所说的经过,却不必告知他们,以免另生枝节,再起争端,于大家都没好处。”石破天点点头道:“贝先生说得是。”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贝海石从怀中摸出一张清单,禀告这几个月来各处分舵调换了那些管事人员,什么山寨送来多少银米,在什么码头收了多少月规。石破天不明所以,只唯唯而应,但听贝海石之言,长乐帮的作为,有些正是父母这几日来所说的伤天害理勾当,许多地方的绿林山寨向长乐帮送来金银财物、粮食牲口,摆明了是坐地分赃;又有什么地方的帮会山寨不听号令,长乐帮便去将之挑了、灭了。他心觉得不对,却不知如何向贝海石说才是。 当晚总舵大张筵席,宴请关东群豪,石破天、贝海石、丁珰在下首相陪。 酒过三巡,各人说了些客气话。范一飞道:“恩公大才,整理得长乐帮这般兴旺,司徒大哥想来也必十分欢喜。”贝海石道:“司徒前辈此刻钓鱼种花,什么人都不见,好生清闲舒适。他老人家家中使用,敝帮每个月从丰送去,他要什么我们便送什么。” 范一飞正想再设辞探问,忽见虎猛堂的副香主匆匆走到贝海石身旁,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贝海石笑着点头,道:“很好,很好。”转头向石破天笑道:“好教帮主得知,雪山派群弟子给咱们擒获之后,这几天凌霄城又派来后援,意图救人。那知偷鸡不着蚀把米,刚才又给咱们抓了两个。” 石破天微微一惊,道:“将雪山派的弟子都拿住了?”贝海石笑道:“上次帮主和白万剑那厮一起离开总舵,众兄弟好生记挂,只怕帮主忠厚待人,着了那厮的道儿……”他当着关东群豪之面,不便直说石破天为白万剑所擒,是以如此的含糊其辞,又道:“咱们全帮出动,探问帮主下落,在当涂附近撞到一干雪山弟子,略使小计,便将他们都擒了来,禁在总舵,只可惜白万剑那厮机警了得,单单走了他一人。” 丁珰突然插口问道:“那个花万紫花姑娘呢?”贝海石笑道:“那是第一批在总舵擒住的,丁姑娘当时也在场,是不是?那次一共拿住了七个。” 范一飞等心下骇然,均想:“雪山派赫赫威名,不料在长乐帮手下遭此大败。” 贝海石又道:“我们向雪山派群弟子盘问帮主的下落,大家都说当晚帮主在土地庙自行离去,从此没再见过。大家得知帮主无恙,当时便放了心。现下这些雪山派弟子是杀是关,但凭帮主发落。” 石破天寻思:“爹爹、妈妈说,从前我确曾拜在雪山派门下学艺,这些雪山派弟子们算来都是我的师叔,怎可关着不放?当然更加不可杀害。”便道:“我们和雪山派之间有些误会,还是……化……”他想说一句成语,但新学不久,一时想不起来。 贝海石接口道:“化敌为友。” 石破天道:“是啊,还是化敌为友罢!贝先生,我想把他们放了,请他们一起来喝酒,你说好不好?”他不知武林中是否有这规矩,因此问上一声,又想贝海石他们花了很多力气,才将雪山群弟子拿到,自己轻易一句话便将他们放了,未免擅专。旁人虽尊他为帮主,他自己却不觉帮中上下人人都须遵从他的号令。贝海石笑道:“帮主如此宽宏大量,正是武林中一件美事。”便吩咐道:“将雪山派那些人都带上来。” 那副香主答应了下去,不久便有四名帮众押着两个白衣汉子上来。那二人都双手给反绑了,白衣上染了不少血迹,显是经过一番争斗,两人都受了伤。那副香主喝道:“上前参见帮主。” 那年纪较大的中年人怒目而视,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汉破口大骂:“爽爽快快的,将老爷一刀杀了!你们这些作恶多端的贼强盗,总有一日恶贯满盈,等我师父威德先生到来,将你们一个个碎尸万段,为我报仇。” 忽听得窗外暴雷也似的一声喝道:“时师弟骂得好痛快!狗强盗,下三滥的王八蛋!”但听得铁链叮当之声,自远而近,二十余名雪山派弟子都戴了足镣手铐,昂然走入大厅。耿万钟、呼延万善、王万仞、柯万钧、花万紫等均在其内,连那轻功十分了得的汪万翼这次也给拿住了。王万仞一进门来,便“狗强盗、王八蛋”的骂不绝口,有的则道:“有本事便真刀真枪的动手,使闷香蒙药,那是下三滥的小贼所为。” 范一飞与风良等对望了一眼,均想:“倘若是使闷香蒙汗药将他们擒住的,那便没什么光采了。” 贝海石一瞥之间,已知关东群豪的心意,当即离座而起,笑吟吟的道:“当涂一役,我们确是使了蒙汗药,倒不是怕了各位武功了得,只是顾念石帮主和各位的师长昔年有一些渊源,不愿动刀动枪的伤了各位,有失和气。各位这么说,显是心中不服,这样罢,各位一个个上来和在下过过招,只要有那一位能接得住在下十招,咱们长乐帮就算是下三滥的狗强盗如何?” 当日长乐帮总舵一战,贝海石施展五行六合掌,柯万钧等都是走不了两三招便即给他点倒,若说要接他十招,确是难以办到。新被擒的雪山弟子时万年却不知他功夫如此了得,眼见他面黄憔悴、骨瘦如柴,一派病夫模样,对他有何忌惮?当即大声叫道:“你们长乐帮只不过倚多为胜,有什么了不起?别说十招,你一百招老子也接了。” 贝海石笑道:“很好,很好!这位老弟台果然胆气过人。咱们便这么打个赌,你接得下我十招,长乐帮是下三滥的狗强盗。倘若你老弟在十招之内输了,雪山派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好不好?”说着走近身去,右手一拂,绑在时万年身上几根手指粗细的麻绳应手而断,笑道:“请罢!” 时万年遭绑之后,不知已挣扎了多少次,知道身上这些麻绳十分坚韧,那知这病夫如此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拂,自己说什么也挣不断的麻绳竟如粉丝面条一般。霎时之间,他脸色大变,不由自主的身子发抖,那里还敢和贝海石动手? 忽然间厅外有人朗声道:“很好,很好!这个赌咱们打了!”众人一听到这声音,雪山弟子登时脸现喜色,长乐帮帮众俱都一愕,连贝海石也微微变色。 只听得厅门砰的一声推开,有人大踏步走了进来,器宇轩昂,英姿飒爽,正是“气寒西北”白万剑。他抱拳拱手,说道:“在下不才,就试接贝先生十招。” 第1320章 侠客行(54) 贝海石微微一笑,神色虽仍镇定,心下却已十分尴尬,以白万剑的武功而论,自己虽能胜得过他,但势非在百招以外不可,要在十招之内取胜,那可万万不能。他心念一转,便即笑道:“十招之赌,只能欺欺白大侠的众位师弟。白大侠亲身驾到,咱们这个打赌便须改一改了。白大侠倘若有兴与在下过招,咱们点到为止,二三百招内决胜败罢!” 白万剑森然道:“原来贝先生说过的话,是不算数的。”贝海石哈哈一笑,说道:“十招之赌,只是对付一般武艺低微、狂妄无知的少年,难道白大侠是这种人么?” 白万剑道:“倘若长乐帮自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那么在下就算武艺低微、狂妄无知,又有何妨?”他进得厅来,见石破天神采奕奕的坐在席上,众师弟却个个全身铐镣,容色萎悴,心下恼怒已极,因此抓住了贝海石一句话,定要逼得他自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有人朗声道:“松江府杨光、玄素庄石清、闵柔前来拜访。”正是石清的声音。 石破天大喜,一跃而起,叫道:“爹爹,妈妈!”奔了出去。他掠过白万剑身旁之时,白万剑一伸手便扣他手腕。 这一下出手极快,石破天猝不及防,已给扣住脉门,但他急于和父母相见,不暇多想,随手一甩,真力到处,白万剑只觉半身酸麻,急忙松指,只觉一股大力冲来,忙向旁跨出两步,这才站定,一变色间,只听贝海石笑吟吟的道:“果然武艺高强,见识广博!”这句话明里似是称赞石破天,骨子里正是讥刺白万剑“武艺低微、狂妄无知”。 只见石破天眉花眼笑的陪着石清夫妇走进厅来,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白须老者走在中间,他身后又跟着五个汉子。镇江与松江相去不远,长乐帮群豪知他是江南武林名宿银戟杨光,更听帮主叫石清夫妇为“爹爹、妈妈”,自是人人都站起身来。但见石破天携着闵柔之手,神情极是亲密。 闵柔微微仰头瞧着儿子,笑着说道:“昨日早晨在客店中不见了你,我急得什么似的,你爹爹却说,倘若有人暗算于你,你或者难以防备,要说将你掳去,那就再也不能了。他说到长乐帮来打听打听,定能得知你的讯息,果然是在这里。” 丁珰一见石清夫妇进来,脸上红得犹如火炭一般,转过了头不敢去瞧他二人,却竖起耳朵,倾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得石清夫妇、杨光和贝海石、范一飞、吕正平等一一见礼。杨光身后那五个汉子均是江南出名的武师,是杨光与石清就近邀来长乐帮评理作见证的。各人都是武林中颇有名望的人物,什么“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客套话,好一会才说完。范一飞等既知他们是石破天的父母,执礼更为恭谨。石清夫妇不知就里,见对方礼貌逾恒,自不免加倍的客气。只贝海石突然见到石破天多了一对父母出来,而这两人更是闻名江湖的玄素庄庄主,饶是他足智多谋,霎时间也不禁茫然失措。 石破天向贝海石道:“贝先生,这些雪山派的英雄们,咱们就都放了罢,行不行?”他不敢发施号令,要让贝海石拿主意。 贝海石笑道:“帮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们’都给放了。”他将“英雄们”三字说得加倍响亮,显是大有讥嘲之意。长乐帮中十余名帮众轰然答应:“是!帮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们’都给放了。”当下便有人拿出钥匙,去开雪山弟子身上的足镣手铐。 白万剑手按剑柄,大声说道:“且慢!石……哼,石帮主,贝先生,当着松江府银戟杨老英雄和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在此,咱们有句话须得说个明白。”顿了一顿,说道:“咱们武林中人,如若学艺不精,刀枪拳脚上败于人手,对方要杀要辱,那是咎由自取,死而无怨。可是我这些师弟,却是中了长乐帮的蒙汗药而失手被擒,长乐帮使这等卑鄙无耻的手段,到底是损了雪山派的声誉,还是坏了长乐帮名头?这位贝先生适才又说什么来,不妨再说给几位新来的朋友听听。” 贝海石干咳两声,笑道:“这位白兄弟……”白万剑厉声道:“谁跟下三滥的狗强盗称兄道弟了!好不要脸!”贝海石道:“我们石帮主……” 石清插口道:“贝先生,我这孩儿年轻识浅,何德何能,怎可当贵帮的帮主?不久之前他又生了一场重病,将旧事都忘记了。这中间定有重大误会,那‘帮主’两字,再也休得提起。在下邀得杨老英雄等六位朋友来此,便是要评说分解此事。白师兄,贵派和长乐帮有过节,我不肖的孩儿又曾得罪了你。这两件事该当分开来谈。我姓石的虽是江湖上泛泛之辈,对人可从不说一句假话。我这孩儿确是将旧事忘得干干净净了。”他顿了一顿,朗声又道:“然而只要是他曾经做过的事,不管记不记得,决不敢推卸罪责。至于旁人假借他名头来干的事,却和我孩儿一概无涉。” 厅上群雄愕然相对,谁也没料到突然竟会有这意外变故发生。 贝海石干笑道:“嘿嘿,嘿嘿,这是从那里说起?石帮主……”心下只连珠价叫苦。 石破天摇头道:“我爹爹说得不错。我不是你们的帮主,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可是你们一定不信。” 范一飞道:“这中间到底有什么隐秘,兄弟颇想洗耳恭听。我们只知长乐帮的帮主是辽东‘快马’司徒横司徒大哥,怎么变成是石恩公了?” 杨光一直不作声,这时捻须说道:“白师傅,你也不用性急,谁是谁非,武林中自有公论。”他年纪虽老,说起话来却声若洪钟,中气充沛,随随便便几句话,便威势十足,教人不由得不服。只听他又道:“一切事情,咱们慢慢分说,这几位师傅身上的铐镣,先行开了。” 长乐帮的几名帮众见贝海石点了点头,便用钥匙将雪山弟子身上的镣铐一一打开。 白万剑听石清和杨光二人的言语,竟大有向贝海石问罪之意,对自己反而并无敌意,倒大非始料之所及。他众师弟为长乐帮所擒,人孤势单,向贝海石斥骂叫阵,那也是硬着头皮的无可奈何之举,为了雪山派的面子,纵然身遭乱刀分尸,也不肯吞声忍辱,说到取胜的把握,自然半分也无,单贝海石一人自己便未必斗得过。不料石清夫妇与杨光突然来到,忽尔生出了转机,当下并不多言,静观贝海石如何应付。 石清待雪山群弟子身上镣铐脱去、分别就坐之后,又道:“贝先生,小儿这么一点儿年纪,见识浅陋之极,要说能为贵帮一帮之主,岂不令天下英雄齿冷?今日当着杨老英雄和江南武林朋友,白师兄和雪山派众位师兄,关东四大门派众位面前,将这事说个明白。我这孩儿石中玉与长乐帮自今而后再没半分干系。他这些年来自己所做的事,自当一一清理,至于旁人借他名义做下的勾当,是好事不敢掠美,是坏事却也不能空担恶名。” 贝海石笑道:“石庄主说出这番话来,可真令人大大的摸不着头脑了。石帮主出任敝帮帮主,已历三年,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咳咳……我们可从来没听帮主说过,名动江湖的玄素双剑……咳咳……竟是我们帮主的父母。”转头对石破天道:“帮主,你怎地先前一直不说?否则玄素庄离此又没多远,当你出任帮主之时,咱们就该请令尊令堂大人前来观礼了。” 石破天道:“我……我……我本来也不知道啊。” 此语一出,众人都大为差愕:“怎么你本来也不知道?” 石清道:“我这孩儿生了一场重病,将过往之事一概忘了,连父母也记不起来,须怪他不得。” 贝海石本来给石清逼问得狼狈之极,难以置答,长乐帮众首脑心中都知,所以立石破天为帮主,不过要他去挡侠客岛铜牌的劫难,直截了当的说,便是要他做替死鬼,但这话即在本帮之内,大家也只心照,实不便宣之于口,又如何能对外人说起?忽听石破天说连他自己也不知石清夫妇是他父母,登时抓住了话头,说道:“帮主确曾患过一场重病,寒热大作,昏迷多日,但那只是两个多月之前的事。他出任长乐帮帮主之时,却是身子好好的,神智清明,否则怎能以一柄长剑与司徒前帮主的弯刀拆上近百招,凭武功将司徒前帮主打败,因而登上帮主之位?” 石清和闵柔没听儿子说过此事,均感诧异。闵柔问道:“孩儿,这事到底怎样?”关东四门派掌门人听说石破天打败了司徒横,也十分关注,听闵柔问起,同时瞧着石破天。 贝海石道:“我们向来只知帮主姓石,双名上破下天。‘石中玉’这三字,却只从白师傅和石庄主口中听到。是不是石庄主认错了人呢?” 闵柔怒道:“我亲生的孩儿,那有认错之理?”她虽素来温文有礼,但贝海石竟说这宝贝儿子不是她的孩儿,却忍不住发怒。 石清见贝海石纠缠不清,心想此事终须叫穿,说道:“贝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贵帮这般瞧得起我孩儿这无知少年,决非为了他有什么雄才伟略、神机妙算,只不过想借他这条小命,来挡过侠客岛铜牌邀宴这一劫,你说是也不是?” 这句话开门见山,直说到了贝海石心中,他虽老辣,脸上也不禁变色,干咳了几下,又苦笑几声,拖延时刻,脑中却在飞快的转动念头,该当如何对答。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各位在等侠客岛铜牌邀宴,是不是?很好,好得很,铜牌便在这里!” 只见大厅之中忽然站着两个人,一胖一瘦,衣饰华贵,这两人何时来到,竟谁也没有知觉。 石破天眼见二人,心下大喜,叫道:“大哥,二哥,多日不见,别来可好?” 石清夫妇曾听他说起和张三、李四结拜之事,听得他口称“大哥、二哥”,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石清忙道:“二位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分说长乐帮帮主身分之事,二位正可也来作个见证。”这时石破天已走到张三、李四身边,拉着二人的手,甚是亲热欢喜。 张三笑嘻嘻的道:“三弟,你这个长乐帮帮主,只怕是冒牌货罢?” 闵柔心想孩儿的生死便悬于这顷刻之间,再也顾不得什么温文娴淑,当即插口道:“是啊!长乐帮的帮主是‘快马’司徒横司徒帮主,他们骗了我孩儿来挡灾,那是当不得真的。” 张三向李四问道:“老二,你说如何?”李四阴恻恻的道:“该找正主儿。”张三笑嘻嘻的道:“是啊,咱三个义结金兰,说过有福共享,有难同当。长乐帮要咱们三弟来挡灾,那不是要我哥儿们的好看吗?” 群雄一见张三、李四突然现身的身手,已知他二人武功高得出奇,再见他二人的形态,宛然便是三十年来武林中闻之色变的善恶二使,无不凛然,便贝海石、白万剑这等高手,也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但听他们自称和石破天是结义兄弟,又均不明其故。 张三又道:“我哥儿俩奉命来请人去喝腊八粥,原是一番好意。不知如何,大家总不肯赏脸,推三阻四的,教人好生扫兴。再说,我们所请的,不是大门派的掌门人,便是大帮的帮主、大教的教主,等闲之人,那两块铜牌也还到不了他手上。很好,很好,很好!” 他连说三个“很好”,眼光向范一飞、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四人脸上扫过,只瞧得四人心中发毛。他最后瞧到高三娘子时,目光多停了一会,笑嘻嘻的又道:“很好!”范一飞等都已猜到,自己是关东四大门派掌门人,这次也在受邀之列,张三所以连说“很好”,当是说四个人都在这里遇到,倒省了一番跋涉之劳。 高三娘子大声道:“你瞧着老娘连说‘很好’,那是什么意思?”张三笑嘻嘻的道:“很好就是很好,那还有什么意思?总之不是‘很不好’,也不是‘不很好’就是了。” 高三娘子喝道:“你要杀便杀,老娘可不接你铜牌!”右手一挥,呼呼风响,两柄飞刀便向张三激射过去。 众人都是一惊,均想不到她一言不合便即动手,对善恶二使竟也毫不忌惮。其实高三娘子性子虽然暴躁,却非全无心机的草包,她料想善恶二使既送铜牌到来,这场灾难无论如何躲不过了,眼下长乐帮总舵之中高手如云,敌忾同仇,一动上手,谁都不会置身事外,与其让他二人来逐一歼灭,不如乘着人多势众之际,合关东四派、长乐帮、雪山派、玄素庄、杨光等江南豪杰诸路人马之力,打他个以多胜少。 石破天叫道:“大哥,小心!” 张三笑道:“不碍事!”衣袖轻挥,两块黄澄澄的东西从袖中飞了出去,分别射向两柄飞刀,当的一声,两块黄色之物由竖变横,托着飞刀向高三娘子撞去。 从风声听来,这飞撞之力甚是凌厉,高三娘子双手齐伸,抓住了两块黄色之物,只觉双臂震得发痛,上半身尽皆酸麻,低头看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托着飞刀的黄色之物,正是那两块追魂夺命的赏善罚恶铜牌。 她早就听人说过善恶二使的规矩,只要伸手接了他二人交来的铜牌,就算是答允赴侠客岛之宴,再也不能推托。霎时之间,她脸上更无半分血色,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发抖,干笑道:“哈哈,要我……我……我……我去侠客岛……喝……腊八……粥……”声音苦涩不堪,旁人听着都不禁代她难受。 张三仍笑嘻嘻的道:“贝先生,你们安排下机关,骗我三弟来冒充帮主。他是个忠厚老实之人,不免上当。我张三、李四却不忠厚老实了。我们来邀客人,岂有不查个明白的?倘然邀错了人,闹下天大的笑话,张三、李四颜面何存?长乐帮帮主这个正主儿,我们早查得清清楚楚,倒花了不少力气,已找了来放在这里。兄弟,咱们请正主儿下来,好不好?”李四道:“不错,该当请他下来。”伸手抓住两张圆凳,呼的一声,向厅顶掷了上去。 只听得轰隆一声响亮,厅顶登时撞出个大洞,泥沙纷落之中,挟着一团物事掉了下来,砰的一声,摔在筵席之前。 第1321章 侠客行(55) 群豪不约而同的向旁避了几步,只见从厅顶摔下来的竟然是个人。这人缩成一团,蜷伏于地。 李四左手食指点出,嗤嗤声响,解开了那人穴道。那人慢慢站起身来,伸手揉眼,茫然四顾。 众人齐声惊呼,有的说:“他,他!”有的说:“怎……怎么……”有的说:“怪……怪了!”众人见李四凌虚解穴,以指风撞击数尺外旁人的穴道,这等高深的武功向来只是耳闻,从未目睹,人人早已惊骇无已,又见那人五官面目宛然便又是一个石破天,只全身绫罗,服饰华丽,更感诧异。 只听那人颤声道:“你……你们又要对我怎样?” 张三笑道:“石帮主,你躲在扬州妓院之中,数月来埋头不出,艳福无边。贝先生他们到处寻你不着,只得另外找了个人来冒充你作帮主。但你想瞒过侠客岛使者的耳目,可没这么容易了。我们来请你去喝腊八粥,你去是不去?”说着从袖中取出两块铜牌,托在手中。 那少年脸现惧色,急退两步,颤声道:“我……我当然不去。我干么……干么要去?” 石破天奇道:“大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三笑道:“三弟,你瞧这人相貌跟你像不像?长乐帮奉他为帮主,本是要他来接铜牌的,可是这人怕死,悄悄躲了起来,贝先生他们无可奈何,便骗了你来顶替他作帮主。可是你大哥、二哥还是将他揪了出来,叫你作不成长乐帮的帮主,你怪不怪我?” 石破天摇摇头,目不转睛的瞧着那人,过了半晌,说道:“妈妈,爹爹,叮叮当当,贝先生,我……我早说你们认错了人,我不是他,他……他才是真的。” 闵柔抢上一步,颤声道:“你……你是玉儿?”那人点了点头,道:“妈,爹,你们都在这里。” 白万剑踏上一步,森然道:“你还认得我吗?”那人低下了头,抱拳行礼,说道:“白师叔,众……众位师叔,也都来了。”白万剑嘿嘿冷笑,道:“我们都来了。” 贝海石皱眉道:“这两位容貌相似,身材年岁又是一样,到底那一位是本帮的帮主,我可认不出来,这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你才是石帮主,是不是?”那人点了点头。贝海石道:“这些日子中,帮主却又到了何处?咱们到处找你不到。后来有人见到这个……这个少年,说道帮主是在摩天崖上,我们这才去请了来,咳咳……真正想不到……咳咳……”那人道:“一言难尽,慢慢再说。” 厅上突然间寂静无声,众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石帮主,两人容貌果然颇为肖似,但并立在一起,相较之下,毕竟也大为不同。一个似是乡下粗鄙农夫,另一个却是翩翩浊世富家公子。石破天脸色较黑,眉毛较粗,手脚也较粗壮,不及石帮主的俊美文秀,但若非同时现身,却也委实不易分辨。过了一会,只听得闵柔抽抽噎噎的哭了出来。 白万剑说道:“容貌可以相同,难道腿上的剑疤也一般无异,此中大有情弊。”丁珰忍不住也道:“这人是假的。真的天哥,左肩上有……有个疤痕。”石清也怀疑满腹,说道:“我那孩儿幼时曾为人暗器所伤。”指着石破天道:“这人身上有此暗器伤痕,到底谁真谁假,一验便知。”众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那华服少年,都是满腹疑窦。 张三哈哈笑道:“既要伪造石帮主,自然是一笔一划,都要造得真像才行。真的身上有疤,假的当然也有。贝大夫这‘着手成春’四个字外号,难道是白叫的吗?他说我三弟昏迷多日,自然是那时候在我三弟身上作上了手脚。”突然间欺近身去,随手在那华服少年的肩头、左腿、左臀三处分别抓了一下。那少年衣裤上登时给他抓出了三个圆孔,露出雪白的肌肤来。 只见他肩头有疤、腿上有伤、臀部有痕,与丁珰、白万剑、石清三人所说尽皆相符。 众人都“啊”的一声惊呼,既讶异张三手法之精,这么随手几抓丝毫不伤皮肉,而切割衣衫利逾并剪,复见那少年身上的疤痕,果与石破天身上一模一样。 丁珰抢上前去,颤声道:“你……你……果真是天哥?”那少年苦笑道:“叮叮当当,这么些日子不见你,我想得你好苦,你却早将我抛在九霄云外了。你认不得我,可是你啊,我便再隔一千年,一万年,也永远认得你。”丁珰听他这么说,喜极而泣,道:“你……你才是真的天哥。他……他可恶的骗子,又怎说得出这些真心深情的话来?我险些儿给他骗上了!”说着向石破天怒目而视,同时情不自禁的伸手拉住了那少年的手。那少年将手掌紧了一紧,向她微微一笑。丁珰登觉如沐春风,喜悦无限。 石破天走上两步,说道:“叮叮当当,我早就跟你说,我不是你的天哥,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突然间啪的一声,他脸上热辣辣的着了个耳光。 丁珰怒道:“你这骗子,啊唷,啊唷!”连连挥手,原来她这一掌打得甚是着力,却给石破天的内力反激出来,震得她手掌好不疼痛。 石破天道:“你……你的手掌痛吗?”丁珰怒道:“滚开,滚开,我再也不要见你这无耻的骗子!”石破天黯然神伤,喃喃道:“我……我又不是故意骗你的。”丁珰怒道:“还说不是故意?你肩头做了个假伤疤,干么不早说?”石破天摇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丁珰顿足道:“骗子,骗子,你走开!”一张俏脸蛋胀得通红。 石破天眼中泪珠滚来滚去,险些便要夺眶而出,强自忍住,退了开去,好在心中自有安慰:“我又不想要你做老婆,我另外有个‘心肝宝贝’阿绣,她可比你斯文多了,她从来不打我。” 石清转头问贝海石道:“贝先生,这……这位少年,你们从何处觅来?我这孩儿,又如何给你们硬栽为贵帮的帮主?武林中朋友在此不少,还得请你分说明白,以释众人之疑。” 贝海石道:“这位少年相貌与石帮主一模一样,连你们玄素双剑是亲生的父母,也都分辨不出。我们外人认错了,怕也难怪罢?” 石清点了点头,心想这话倒也不错。 闵柔却道:“我夫妇和儿子多年不见,孩子长大了,自不易辨认。贝先生这几年来和我孩子日夕相见,以贝先生的精明,却是不该认错的。” 贝海石咳嗽几声,苦笑道:“这……这也未必。”那日他在摩天崖见到石破天,便知不是石中玉,但遍寻石中玉不获,正自心焦如焚,灵机一动,便有意要石破天顶替。恰好石破天浑浑噩噩,安排起来容易不过,这番用心自是说什么也不能承认的,又道:“石帮主接任敝帮帮主,那是凭武功打败了司徒前帮主,才由众兄弟群相推戴。石帮主,此事可是有的?‘硬栽’二字,从何说起?” 那少年石中玉道:“贝先生,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也就什么都不用隐瞒了。那日在淮安府我得罪了你,给你擒住。你说只须一切听你吩咐,就饶我性命,于是你叫我入了你们长乐帮,要我当众质问司徒帮主为何逼得何香主自杀,问他为什么不肯接侠客岛铜牌,又叫我跟司徒帮主动手。凭我这点儿微末功夫,又怎是司徒帮主的对手?是你贝先生和众香主在混乱中一拥而上,假意相劝,其实是一起制住了司徒帮主,逼得他大怒而去,于是你便叫我当帮主。此后一切事情,还不是都听你贝先生的吩咐,你要我东,我又怎敢向西?我想想实在没味儿,便逃到了扬州,倒也逍遥快活。那知莫名其妙的却又给这两位老兄抓到了这里,将我点了穴道,放在大厅顶上。贝先生,这长乐帮的帮主,还是你来当。这个傀儡帮主的差使,请你开恩免了罢。”他口才便捷,说来有条有理,人人登时恍然。 贝海石脸色铁青,说道:“那时候帮主说什么话来?事到临头,却又翻悔推托。” 石中玉道:“唉,那时候我怎敢不听你吩咐?此刻我爹娘在此,你尚且对我这么狠霸霸的,别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眼见赏善罚恶二使已到,倘若推不掉这帮主之位,势必性命难保,又有了父母作靠山,言语中便强硬起来。 米横野大声道:“帮主,你这番话未免颠倒是非了。你作本帮帮主,也不是三天两日之事,平日作威作福,风流快活,作践良家妇女,难道都是贝先生逼迫你的?若不是你口口声声向众兄弟拍胸担保,赌咒发誓,说道定然会接侠客岛铜牌,众兄弟又怎容你如此胡闹?” 石中玉难以置辩,便只作没听见,笑道:“贝先生本事当真不小,我隐居不出,免惹麻烦,亏得你不知从何处去找了这小子出来。这小子的相貌和我也真相像。他既爱冒充,就冒充到底好了,又来问我干什么?爹,妈,这是非之地,咱们及早离去为是。”他口齿伶俐,比之石破天当真天差地远,两人一开口说话,立时全然不同。 米横野、陈冲之、展飞等同时厉声道:“你想撒手便走,可没这般容易。”说着各自按住腰间刀柄、剑把。 张三哈哈笑道:“石帮主,贝先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凭着司徒横和石帮主的武功声望,老实说,也真还不配上侠客岛去喝一口腊八粥。长乐帮这几年来干的恶事太多,我兄弟二人今天来到贵帮的本意,乃是‘罚恶’,本来也不盼望石帮主能接铜牌。只不过向例如此,总不免先问上一声。石帮主你不接铜牌,是不是?好极,好极!你不接最好!” 贝海石与长乐帮群豪都心头大震,知道石中玉若不接他手中铜牌,这胖瘦二人便要大开杀戒。听这胖子言中之意,此行主旨显是诛灭长乐帮。他二人适才露的几手功夫,全帮无人能敌。但石中玉显然说什么也不肯做帮主,那便如何是好? 霎时之间,大厅中更没半点声息。人人目光都瞧着石中玉。 石破天道:“贝先生,我大哥……他可不是说着玩的,说杀人便当真杀人,飞鱼帮、铁叉会那些人,都给他两个杀得干干净净。我看不论是谁做帮主都好,先将这两块铜牌接了下来,免得多伤人命。双方都是好兄弟,真要打起架来,我可不知要帮谁才好。” 贝海石道:“是啊,石帮主,这铜牌是不能不接的。” 石破天向石中玉道:“石帮主,你就接了铜牌罢。你接牌也是死,不接也是死。只不过倘若不接呢,那就累得全帮兄弟都陪了你一起死,这……这于心何忍?” 石中玉嘿嘿冷笑,说道:“你慷他人之慨,话倒说得容易。你既如此大仁大义,干么不给长乐帮挡灾解难,自己接了这两块铜牌?嘿嘿,当真好笑!” 石破天叹了口气,向石清、闵柔瞧了一眼,向丁珰瞧了一眼,说道:“贝先生,众位一直待我不错,原本盼我能为长乐帮消此大难,真的石帮主既不肯接,就由我来接罢!”说着走向张三身前,伸手便去取他掌中铜牌。众人尽皆愕然。 张三将手一缩,说道:“且慢!”向贝海石道:“侠客岛邀宴铜牌,只交正主。贵帮到底奉那一位作帮主?” 贝海石等万料不到,石破天在识破各人的阴谋诡计之后,竟仍肯为本帮卖命,这些人虽然个个凶狡剽悍,但此时无不油然而生感激之情,不约而同的齐向石破天躬身行礼,说道:“愿奉大侠为本帮帮主,遵从帮主号令,决不敢有违。”这几句话倒也说得万分诚恳。 石破天还礼道:“不敢,不敢!我什么事都不懂,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们不要怪我才好。”贝海石等齐声道:“不敢!” 张三哈哈一笑,问道:“兄弟,你到底姓什么?”石破天茫然摇头,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向闵柔瞧了一眼,又向石清瞧了一眼,见两人对自己瞧着的目光中仍充满爱怜之情,说道:“我……我还是姓石罢!”张三道:“好!长乐帮石帮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请到侠客岛来喝腊八粥。”石破天道:“自当前来拜访两位哥哥。” 张三道:“凭你的武功,这碗腊八粥大可喝得。只可惜长乐帮却从此逍遥自在了。”李四摇头道:“可惜,可惜!”不知是深以不能诛灭长乐帮为憾,还是说可惜石破天枉自为长乐帮送了性命。贝海石等都低下了头,不敢和张三、李四的目光相对。 张三、李四对望一眼,都点了点头。张三右手扬处,两块铜牌缓缓向石破天飞去。铜牌份量不轻,掷出之后,本当势挟劲风的飞出,但如此缓缓凌空推前,便如空中有两根瞧不见的细线吊住一般,内力之奇,实是罕见罕闻。 众人睁大了眼睛,瞧着石破天。闵柔突然叫道:“孩儿别接!”石破天道:“妈,我已经答允了的。”双手伸去,一手抓住了一块铜牌,向石清道:“爹爹……不……石……石……石庄主明知凶险,攸关性命生死,仍要代上清观主赴侠客岛去,英雄侠义,孩儿……我也要学上一学。” 李四道:“好!英雄侠义,重义轻生,这才是好汉子、大丈夫,不枉了跟你结拜一场。兄弟,咱们把话说在前头,到得侠客岛上,大哥、二哥对你一视同仁,可不能给你什么特别照顾。”石破天道:“这个自然。” 李四道:“这里还有几块铜牌,是邀请关东范、风、吕三位去侠客岛喝腊八粥的。三位接是不接?” 范一飞向高三娘子瞧了一眼,心想:“你既已经接了,咱们关东四大门派同进同退,也只有硬着头皮,将这条老命去送在侠客岛了。”当即说道:“承蒙侠客岛上的大侠客们瞧得起,姓范的焉有敬酒不喝喝罚酒之理?”走上前去,从李四手中接过两块铜牌。风良哈哈一笑,说道:“到十二月初八还有两个月,就算到那时非死不可,可也是多活了两个月。”当下与吕正平都接了铜牌。 第1322章 侠客行(56) 张三、李四二人抱拳行礼,说道:“各位赏脸,多谢了。”向石破天道:“兄弟,我们尚有远行,今日可不能跟你一起喝酒了,这就告辞。”石破天道:“喝三碗酒,那也无妨。两位哥哥的酒葫芦呢?”张三笑道:“扔了,扔了!这种酒配起来可艰难得紧,带着两个空葫芦有什么趣味?好罢,二弟,咱哥儿三个这就喝三碗酒。” 长乐帮中的帮众斟上酒来,张三、李四和石破天对干三碗。 石清踏上一步,朗声道:“在下石清,忝为玄素庄庄主,意欲与内子同上侠客岛来讨一碗腊八粥喝。” 张三说道:“三十多年来,武林中人一听到侠客岛三字,无不心惊胆战,今日居然有人自愿前往,倒第一次听见。英雄肝胆,了不起!”李四道:“石庄主、石夫人,这可对不起了。你两位是上清观门下,未曾另行开宗立派,剑术虽精,也仍是上清观一派,此番难以奉请。杨老英雄和别的几位也是这般。” 白万剑问道:“两位尚有远行,是否……是否前去凌霄城?”张三道:“白英雄料事如神,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访令尊威德先生白老英雄。”白万剑脸上登时变色,踏上一步,欲言又止,隔了半晌,才道:“好。” 张三笑道:“白英雄倘若回去得快,咱们还可在凌霄城再见。请了,请了!”和李四一举手,二人一齐转身,缓步出门。 高三娘子骂道:“王八羔子,什么东西!”左手挥处,四柄飞刀向二人背心掷去。她明知这一下万难伤到二人,只心中愤懑难宣,放几口飞刀发泄一下也是好的。 眼见四柄飞刀转瞬间便到了二人背后,二人似乎丝毫不觉。石破天忍不住叫道:“两位哥哥小心了!”猛听得呼的一声,二人向前飞跃而出,迅捷难言,众人眼前只一花,四柄飞刀啪的一声,同时钉在门外的木屏风上,张三李四却已不知去向。飞刀是手中掷出的暗器,但二人使轻功纵跃,居然比之暗器尚要快速。群豪相顾失色,如见鬼魅。高三娘子兀自骂道:“王八羔……”但忍不住心惊,只骂得三个字,下面就没声音了。 石中玉携着丁珰的手,正慢慢溜到门口,想乘众人不觉,就此溜出门去,不料高三娘子这四口飞刀,却将各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门边。白万剑厉声喝道:“站住了!”转头向石清道:“石庄主,你交代一句话下来罢!” 石清叹道:“姓石的生了这样……这样的儿子,更有什么话说?白师兄,我夫妇携带犬子,同你一齐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领罪便是。” 一听此言,白万剑和雪山群弟子无不大感意外,先前为了个假儿子,他夫妇奋力相救,此刻真儿子现身,他反而轻易答允同去凌霄城领罪,莫非其中有诈? 闵柔向丈夫望了一眼,这时石清也正向妻子瞧来。二人目光相接,见到对方神色凄然,都不忍再看,各将眼光转了开去,均想:“原来咱们的儿子终究是如此不成材的东西,既答允了做长乐帮的帮主,大难临头之际,却又缩头避祸,这样的人品,唉!” 他夫妇二人这几日来和石破天相处,虽觉他大病之后,记忆未复,说话举动甚是幼稚可笑,但觉他天性淳厚,天真烂漫之中往往流露出一股英侠之气、仁厚之情,心下甚为欢喜。闵柔更加心花怒放,石破天愈不通世务,她愈觉这孩子就像是从前那依依膝下的七八岁孩童,勾引起当年许多甜蜜往事。不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现,容貌虽然相似,行为却全然大异,一个狡狯懦怯,一个锐身任难,偏偏那个懦夫才真是自己的儿子。 闵柔对石中玉好生失望,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向他招招手,柔声道:“孩子,你过来!”石中玉走到她身前,笑道:“妈,这些年来,孩儿真想念你得紧。妈,你越来越年轻俊俏啦,任谁见了,都会说是我姊姊,决不信你是我亲娘。”闵柔微微一笑,心头气苦:“这孩子就只学得了一副油腔滑调。”笑容之中,不免充满了苦涩之意。 石中玉又道:“妈,孩儿早几年曾觅得一对碧玉镯儿,一直带在身边,只盼那一日见到你,亲手给你带在手上。”说着从怀中掏出个黄缎包儿,打了开来,取出一对玉镯,一朵镶宝石的珠花,拉过母亲手来,将玉镯给她带在腕上。 闵柔原本喜爱首饰打扮,见这副玉镯子温润晶莹,甚是好看,想到儿子的孝心,不由得愠意渐减。她可不知这儿子到处拈花惹草,一向身边总带着珍贵的珍宝首饰,一见到美貌女子,便取出赠送,以博欢心。 石中玉转过身来,将珠花插在丁珰头发上,低声笑道:“这朵花该当再美十倍,才配得我那叮叮当当的花容月貌,眼下没法子,将就着戴戴罢。”丁珰大喜,低声道:“天哥,你总这般会说话。”伸手轻轻抚弄鬓上的珠花,斜视石中玉,脸上喜气盎然。 贝海石咳嗽了几声,说道:“难得杨老英雄、石庄主夫妇、雪山派各位英雄、关东四大门派众位大驾光临。种种误会,亦已解释明白。让敝帮重整杯盘,共谋一醉。” 但石清夫妇、白万剑、范一飞等各怀心事,均想:“你长乐帮的大难有人出头挡过了,我们却那有心情来喝你的酒?”白万剑首先说道:“侠客岛的两个使者说道要上凌霄城去,在下非得立时赶回不可。贝先生的好意,只有心领了。”石清道:“我们三人须和白师兄同去。”范一飞等也即告辞,说道腊八粥之约为期不远,须得赶回关东;言语中含糊其辞,但人人心下明白,他们是要赶回去分别料理后事。 当下群豪告辞出来。石破天神色木然,随着贝海石送客,心中凄凉:“我早知他们弄错了,偏偏叮叮当当说我是她的天哥,石庄主夫妇又说我是他们的儿子。”突然之间,只觉世上孤另另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人,谁也跟自己无关。“我真的妈妈不要我了,师父史婆婆和阿绣不要我了,连阿黄也不要我了!” 范一飞等又再三向他道谢解围之德。白万剑道:“石帮主,数次得罪,万分不该,尚请见谅。石帮主英雄豪迈,以德报怨,紫烟岛上又多承相救,敝派全都心感。此番回去,倘若侥幸留得性命,日后若蒙不弃,很盼跟石帮主交个朋友。”执着他手,感德之意甚为诚挚。石破天唯唯以应,只想放声大哭。 石清夫妇和石破天告别之时,见他容色凄苦,心头也大感辛酸。闵柔本想说收他做自己义子,但想他是江南大帮的帮主,身分可说已高于自己夫妇,又是张三、李四的义弟,武功如此了得,认他为子的言语自不便出口,只得柔声道:“石帮主,先前数日,我夫妇认错了你,对你甚为不敬,只盼……只盼咱们此后尚有再见之日。” 石破天道:“是,是!爹,妈,你们……你们不要我了吗?”闵柔双目含泪,伸手握了他手捏了捏,稍表亲厚之意。石破天目送众人离去,直到各人走得人影不见,他兀自怔怔的站在大门外出神。 隔了半晌,石破天回过身来,只见长乐帮众人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带头的正是贝海石。众人齐道:“多谢帮主大仁大义,属下感激不尽!” 第十六回 凌霄城 这日晚间,石破天一早就上了床,但思如潮涌,翻来覆去的直到中宵,才迷迷糊糊的入睡。 睡梦之中,忽听得窗格上得得得的轻敲三下,他翻身坐起,记得丁珰以前两次半夜里来寻自己,都这般击窗为号,不禁冲口而出:“是叮叮……”只说得三个字,立即住口,叹了口气,心想:“我这可不是发痴?叮叮当当早随她那天哥去了,又怎会再来看我?” 却见窗子缓缓推开,一个苗条的身影轻轻跃入,格的一笑,却不是丁珰是谁?她走到床前,低声笑道:“怎么将我截去了一半?叮叮当当变成了叮叮?” 石破天又惊又喜,“啊”的一声,从床上跳了下来,道:“你……你怎么又来了?”丁珰抿嘴笑道:“我记挂着你,来瞧你啊。怎么啦,来不得么?”石破天摇头说:“你找到了你真天哥,又来瞧我这假的作甚?” 丁珰笑道:“啊唷,生气了,是不是?天哥,日里我打了你一记,你恼不恼?”说着伸手轻抚他面颊。 石破天鼻中闻到甜甜的香气,脸上受着她滑腻手掌温柔的抚摸,不由得心烦意乱,嗫嚅道:“我不恼。叮叮当当,你不用再来看我。你认错人了,大家都没法子,只要你不当我是骗子,那就好了。” 丁珰柔声道:“小骗子,小骗子!唉,你倘若真是个骗子,说不定我反而欢喜。天哥,你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你跟我拜堂成亲,始终……始终没把我当成是你的老婆。” 石破天全身发烧,不由得羞惭无地,道:“我……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不是不想,只是我不……不敢!幸亏……幸亏咱们没什么,否则……否则可就不知如何是好!” 丁珰退开一步,坐在床沿之上,双手按着脸,突然呜呜咽咽的啜泣起来。石破天慌了手脚,忙问:“怎……怎么啦?”丁珰哭道:“我……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可是人家……人家却不这么想啊。我当真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那个石中玉,他……他说我跟你拜过了天地,同过了房,他不肯要我了。”石破天顿足道:“这……这便如何是好?叮叮当当,你不用着急,我跟他说去。我去对他说,我跟你清清白白,那个相敬如……如什么的。” 丁珰忍不住噗哧一声,破涕为笑,说道:“‘相敬如宾’是不能说的,人家夫妻那才是相敬如宾。”石破天道:“啊,对不起,我又说错了。我听高三娘子说过,却不明白这四个字的真正意思。” 丁珰忽又哭了起来,轻轻顿足,说道:“他恨死你了,你跟他说,他也不会信你的。” 石破天内心隐隐感到欢喜,心道:“他不要你,我可要你。”但知这句话不对,就是想想也不该,何况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老婆,是阿绣而不是她,便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唉,都是我不好,这可累了你啦!” 丁珰哭道:“他跟你无亲无故,你又无恩于他,反而和他心上人拜堂成亲,洞房花烛,他不恨你恨谁?倘若他……他不是他,而是范一飞、吕正平他们,你是救过他性命的大恩公,当然不论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了。” 石破天点头道:“是,是,叮叮当当,我好生过意不去。咱们总得想个法子才是。啊,有了,你请爷爷去跟他说个明白,好不好?”丁珰顿足哭道:“没用的,没用的。他……他石中玉过不了几天就没命啦,咱们一时三刻,又到那里找爷爷去?”石破天大惊,问道:“为什么他过不了几天就没了性命?” 丁珰道:“雪山派那白万剑先前误认你是石中玉,将你捉拿了去,幸亏爷爷和我将你救得性命,否则的话,他将你押到凌霄城中,早将你零零碎碎的割来杀了,你记不记得?”石破天道:“当然记得。啊哟,不好,这一次石庄主和白师傅又将他送上凌霄城去。”丁珰哭道:“雪山派对他恨之切骨。他一入凌霄城,那里还有性命?”石破天道:“不错,雪山派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来捉我,事情确然非同小可。不过他们冲着石庄主夫妇的面子,说不定只将你的天哥责骂几句,也就算了。” 丁珰咬牙道:“你倒说得容易?他们要责骂,不会在这里开口吗?何必万里迢迢的押他回去?他们雪山派为了拿他,已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石破天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雪山派此次东来江南,确然死伤不少,别说石中玉在凌霄城中所犯的事必定十分重大,单是江南这笔帐,就决非几句责骂便能了事。 丁珰又道:“天哥他确有过犯,自己送了命也就罢啦,最可惜石庄主夫妇这等侠义仁厚之人,却也要陪上两条性命。” 石破天跳将起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石庄主夫妇也要陪上性命?”石清、闵柔二人这数日来待他亲情深厚,虽说是认错了人,但在他心中,仍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一听到二人有生死危难,自是关切无比。 丁珰道:“石庄主夫妇是天哥的父母,他们送天哥上凌霄城去,难道是叫他去送死?自然是要向白老爷子求情了。然而白老爷子一定不会答允的,非杀了天哥不可。石庄主夫妇爱护儿子之心何等深切,到得紧要关头,势须动武。你倒想想看,凌霄城高手如云,又占了地利之便,石庄主夫妇再加上天哥,只不过三个人,又怎能是他们的对手?唉,我瞧石夫人待你真好,你自己的妈妈恐怕也没她这般爱惜你。她……她……竟要去死在凌霄城中,我想想就难过。”说着双手掩面,又嘤嘤啜泣起来。 石破天全身热血如沸,说道:“石庄主夫妇有难,不论凌霄城有多大凶险,我都非赶去救援不可。就算救他们不得,我也宁可将性命赔在那里,决不独生。叮叮当当,我去了!”说着大踏步便走向房门。 丁珰拉住他衣袖,问道:“你去那里?” 石破天道:“我连夜赶上他们,和石庄主夫妇同上凌霄城去。”丁珰道:“威德先生白老爷子武功厉害得紧,再加上他儿子白万剑,还有什么风火神龙封万里啦等等高手,就说你武功上胜得过他们,但凌霄城中步步都是机关,铜网毒箭,不计其数。你一个不小心踏入了陷阱,便有天大本事,饿也饿死了你。”石破天道:“那也顾不得啦。” 丁珰道:“你逞一时血气之勇,也死在凌霄城中,能救得了石庄主夫妇么?你如死了,我可不知有多伤心,我……我也不能活了。” 石破天突然听到她如此情致缠绵的言语,一颗心不由得急速跳动,颤声道:“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我又不是你的……你的真天哥。” 第1323章 侠客行(57) 丁珰叹道:“你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在我心里,实在也没什么分别,何况我和你相聚多日,你又一直待我这么好。‘日久生情’这四个字,你总听见过罢?”她抓住了石破天双手,说道:“天哥,你答允我,你无论如何,不能去死。”石破天道:“可是石庄主夫妇不能不救。”丁珰道:“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怕你疑心我不怀好意,却不便说。”石破天急道:“快说,快说!你又怎会对我不怀好意?” 丁珰迟疑道:“天哥,这事太委屈了你,又太便宜了他。任谁知道了,都会说我安排了个圈套要你去钻。不行,这件事不能这么办。虽说万无一失,毕竟太不公道。” 石破天道:“到底是什么法子?只须救得石庄主夫妇,委屈了我,又有何妨?” 丁珰道:“天哥,你既定要我说,我便听你的话,这就说了。不过你倘若真要照这法子去干,我可又不愿。我问你,他们雪山派到底为什么这般痛恨石中玉,非杀了他不可?” 石破天道:“似乎石中玉本是雪山派弟子,犯了重大门规,在凌霄城中害死了白师傅的小姐,又累得他师父封万里给白老爷爷斩了一条臂膀,说不定他还做了些别的坏事。”丁珰道:“不错,正因为石中玉害死了人,他们才要杀他抵命。天哥,你有没害死过白师傅的小姐?”石破天一怔,道:“我?我当然没有。白师傅的小姐我从来就没见过。” 丁珰道:“这就是了。我想的法子,说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让你去扮石中玉,陪着石庄主夫妇到凌霄城去。等得他们要杀你之时,你再吐露真相,说道你是狗杂种,不是石中玉。他们仔细一查,终究便查明白了,何况白万剑师傅他们几十个弟子亲眼见到,的的确确有两个相貌相同的石中玉。他们要杀的是石中玉,并不是你,最多骂你一顿,说你不该扮了他来骗人,终究会将你放了。他们不杀你,石庄主夫妇也不会出手,当然也就不会送了性命。” 石破天沉吟道:“这法子倒真好。只凌霄城远在西域,几千里路和白师傅他们一路同行,只怕……只怕我说不了三句话,就露了破绽出来。叮叮当当,你知道,我笨嘴笨舌,那里及得上你这个……你这个真天哥的聪明伶俐。”说着不禁黯然。 丁珰道:“这个我倒想过了。你只须在喉头涂上些药物,让咽喉处肿了起来,装作生了个大疮,从此不再说话,肿消之后仍不说话,假装变了哑巴,就什么破绽也没有了。”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天哥,法子虽妙,但总是教你吃亏,我实在过意不去。你知道的,在我心中,宁可我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你受到半点委屈。” 石破天听她语意之中对自己这等情深爱重,这时候别说要他假装哑巴,就是要自己为她而死,那也是勇往直前,绝无异言,当即大声道:“很好,这主意真妙!只是我怎么去换了石中玉出来?” 丁珰道:“他们一行人都在龙潭镇上住宿,咱们这就赶去。我知道石中玉睡的房间,咱们悄悄进去,让他跟你换了衣衫。明日早晨你就大声呻吟,说喉头生了恶疮,从此之后,不到白老爷子真要杀你,你总不开口说话。”石破天喜道:“叮叮当当,这般好法子,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丁珰道:“一路上你跟谁也不可说话,和石庄主夫妇也不可太亲近了。白师傅他们十分精明厉害,你只要露出半点马脚,他们一起疑心,可就救不了石庄主夫妇了。唉,石庄主夫妇英雄侠义,倘若就此将性命断送在凌霄城里……”说着摇摇头,叹了口长气。 石破天点头道:“这个我自理会得,便要杀我头也不开口。咱们这就走罢。” 突然间房门呀的一声推开,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少爷,你千万别上她当!”朦胧夜色之中,只见一个少女站在门口,正是侍剑。 石破天道:“侍剑姊姊,甚……什么别上她当?”侍剑道:“我在房门外都听见啦。这丁姑娘不安好心,她……她只是想救她那个天哥,骗了你去作替死鬼。”石破天道:“不是的!丁姑娘是帮我想法子去救石庄主、石夫人。”侍剑急道:“你再好好想一想,少爷,她决不会对你安什么好心。” 丁珰冷笑道:“好啊,你本来是真帮主的人,这当儿吃里扒外,却来挑拨是非。”转头向石破天道:“天哥,别理这小贱人,你快去问陈香主他们要一把闷香,可千万别说起咱们计较之事。要到闷香后,别再回来,在大门外等我。”石破天问道:“要闷香作什么?”丁珰道:“待会你自然知道,快去,快去!”石破天道:“是!” 丁珰微微冷笑,道:“小丫头,你良心倒好!” 侍剑惊呼一声,转身便逃。丁珰那容她逃走?抢将上去,双掌齐发,向她后心击去。石破天抢上伸臂一格,将她双手掠开。丁珰“啊哟”一声大叫,左手急出,点中了侍剑后心穴道。侍剑昏倒在地。丁珰嗔道:“你又搭上这小丫头了,干么救她?”说着推开窗子,跳了出去。石破天见侍剑并未受伤,料想穴道受点,过得一会便自解开,自己又不会解穴,只得道:“侍剑姊姊,你等着我回来。”跟着从窗中跳出,追赶丁珰而去。 石破天先去向陈冲之要了闷香,告知他有事出外,越墙出来。丁珰等在大门外,石破天道:“闷香拿到了。”丁珰道:“很好!”两人快步而行,来到河边,乘上小船。 丁珰执桨划了数里,弃船上岸,只见柳树下系着两匹马。丁珰道:“上马罢!”石破天道:“你真想得周到,连坐骑都早备下了。”丁珰脸上一红,嗔道:“什么周到不周到?这是爷爷的马,我又不知道你急着想去搭救石庄主夫妇。那丫头偷听到了我的话,别去告密!”石破天忙道:“不会的。”他不愿跟丁珰多说侍剑的事,便即上马。两人驰到四更天时,到了龙潭镇外,下马入镇。 丁珰引着他来到镇上四海客栈门外,低声道:“石庄主夫妇和儿子睡在东厢第二间大房里。”石破天道:“他们三个睡在一房吗?可别让石庄主、石夫人惊觉了。” 丁珰道:“哼,做父母的怕儿子逃走,对雪山派没法子交代啊,睡在一房,以便日夜监视。他们只管顾着自己侠义英雄的面子,却不理会亲生儿子是死是活。这样的父母,天下倒是少有。”言语中大有愤愤不平之意。 石破天听她突然发起牢骚来,倒不知如何接口才是,低声问道:“那怎么办?” 丁珰道:“你把闷香点着了,塞在他们窗中,待闷香点完,石庄主夫妇都已昏迷,就推窗进内,悄悄将石中玉抱出来便是。你轻功好,翻墙进去,白师傅他们不会知觉的,我可不成,就在那边屋檐下等你。”石破天点头道:“那倒不难。陈香主他们将雪山派弟子迷倒擒获,使的便是这种闷香吗?”丁珰点了点头,笑道:“这是贵帮的下三滥法宝,想必十分灵验,否则雪山群弟子也非泛泛之辈,怎能如此轻易的手到擒来?”又道:“不过你千万得小心了,不可发出半点声息。石庄主夫妇却又非雪山派弟子可比。” 石破天答应了,打火点燃了闷香,虽在空旷之处,只闻到点烟气,便已觉头昏脑胀。他微微一惊,问道:“这会熏死人吗?”丁珰道:“他们用这闷香去捉拿雪山弟子,不知有没熏死了人。” 石破天道:“那倒没有。好,你在这里等我。”走到墙边,轻轻一跃,逾垣而入,了无声息,找到东厢第二间房的窗子,侧耳听得房中三人呼吸匀净,好梦正酣,便伸舌头舐湿纸窗,轻轻挖个小孔,将点燃了的香头塞入孔中。 闷香燃得好快,过不多时便已燃尽。他倾听四下里并无人声,当下潜运内力轻推,窗扣便断,随即推开窗子,左手撑在窗槛上,轻轻翻进房中,藉着院子中射进来的星月微光,见房中并列两炕,石清夫妇睡于北炕,石中玉睡于南炕,三人都睡着不动。 他踏上两步,忽觉一阵晕眩,知是吸进了闷香,忙屏住呼吸,将石中玉抱起,轻轻跃到窗外,翻墙而出。丁珰守在墙外,低声赞道:“干净利落,天哥,你真能干。”又道:“咱们走得远些,别惊动了白师傅他们。” 石破天抱着石中玉,跟着她走出数十丈外。丁珰道:“你把自己里里外外的衣衫都脱了下来,和他对换了。袋里的东西也都换过。”石破天探手入怀,摸到大悲老人所赠的一盒木偶,又有两块铜牌,掏了出来,问道:“这……这个也交给他么?”丁珰道:“都交给他!你留在身上,万一给人见到,岂不露出了马脚?我在那边给你望风。” 石破天见丁珰走远,便浑身上下脱个精光,换上石中玉的内衣内裤,再将自己的衣服给石中玉穿上,说道:“行啦,换好了!” 丁珰回过身来,说道:“石庄主、石夫人的两条性命,此后全在乎你装得像不像了。”石破天道:“是,我一定小心。” 丁珰从腰间解下水囊,将一皮囊清水都淋在石中玉头上,向他脸上凝视一会,这才转过头来,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铁盒,揭开盒盖,伸手指挖了半盒油膏,对石破天道:“仰起头来!”将油膏涂在他喉头,说道:“天亮之前,便抹去了药膏,免得给人瞧破。明天会有些痛,这可委屈你啦。”石破天道:“不打紧!”只见石中玉身子略略一动,似将醒转,忙道:“叮叮当当,我……我去啦。”丁珰道:“快去,快去!” 石破天举步向客栈走去,走出数丈,一回头,见石中玉已坐起身来,似在和丁珰低声说话,忽听得丁珰格的一笑,声音虽轻,却充满了欢畅之意,又见两人搂抱在一起。石破天突然之间心中一阵酸痛难过,隐隐觉得:从今而后,再也不能和丁珰在一起了。 他略一踟蹰,随即跃入客栈,推窗进房。房中闷香气息尚浓,他凝住呼吸开了窗子,让冷风吹入,只听远处马蹄声响起,知是丁珰和石中玉并骑而去,心想:“他们到那里去了?叮叮当当这可真的开心了罢?我这般笨嘴笨舌,跟她在一起,原常常惹她生气。” 在窗前悄立良久,喉头渐渐痛了起来,当即钻入被窝。 丁珰所敷的药膏果然灵验,过不到小半个时辰,石破天喉头已十分疼痛,伸手摸去,触手犹似火烧,肿得便如生了个大瘤。他挨到天色微明,将喉头药膏都擦在被上,然后将被子倒转来盖在身上,以防给人发觉药膏,然后呻吟了起来,那是丁珰教他的计策,好令石清夫妇关注他的喉痛,纵然觉察到头晕,怀疑或曾中过闷香,也不会去分心查究。 他呻吟了片刻,石清便已听到,问道:“怎么啦?”语意之中,颇有恼意。闵柔翻身坐起,道:“玉儿,身子不舒服么?”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即披衣过来探看,一眼见到他双颊如火,颈中更肿起了一大块,不由得慌了手脚,叫道:“师哥,师哥,你……你来看!” 石清听得妻子叫声之中充满了惊惶,当即跃起,纵到儿子炕前,见到他颈中红肿得厉害,心下也有些发慌,说道:“这多半是初起的痈疽,及早医治,当无大害。”问石破天道:“痛得怎样?” 石破天呻吟了几声,不敢开口说话,心想:“我为了救你们,才假装生这大疮。你们这等关心,可见石中玉虽做了许多坏事,你们还是十分爱他。可就没一人爱我。”心中一酸,不由得目中含泪。 石清、闵柔见他几乎要哭了出来,只道他痛得厉害,更加慌乱。石清道:“我去找个医生来瞧瞧。”闵柔道:“这小镇上怕没好医生,咱们回镇江去请贝大夫瞧瞧,好不好?”石清摇头道:“不!没的既让白万剑他们起疑,又让贝海石更多一番轻贱。”他知贝海石对他儿子十分不满,说不定会乘机用药,加害于他,当即快步走出。 闵柔斟了碗热汤来给石破天喝。这毒药药性甚为厉害,丁珰又给他搽得极多,咽喉内外齐肿,连汤水都不易下咽。闵柔更加惊慌。 不久石清陪了个六十多岁的大夫进来。那大夫看看石破天的喉头,又搭了他双手腕脉,连连摇头,说道:“医书云:痈发有六不可治,咽喉之处,药食难进,此不可治之一也。这位世兄脉洪弦数,乃阳盛而阴滞之象。气,阳也,血,阴也,血行脉内,气行脉外,气得邪而郁,津液稠粘,积久渗入脉中,血为之浊……”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说下去,石清插口道:“先生,小儿之痈,尚属初起,以药散之,谅无不可。”那大夫摇头摆脑的道:“总算这位世兄命大,这大痈在龙潭镇上发作出来,遇上了我,性命是无碍的,只不过想要在数日之内消肿复原,却也不易。” 石清、闵柔听得性命无碍,都放了心,忙请大夫开方。那大夫沉吟良久,开了张药方,用的是芍药、大黄、当归、桔梗、防风、薄荷、芒硝、金银花、黄耆、赤茯苓几味药物。石清粗通药性,见这些药物都是消肿、化脓、清毒之物,倒是对症,便道:“高明,高明!”送了二两银子诊金,将大夫送了出去,亲去药铺赎药。 待得将药赎来,雪山派诸人都已得知。白万剑生怕石清夫妇闹什么玄虚,想法子搭救儿子,假意到房中探病,实则是察看真相,待见石破天咽喉处的确肿得厉害,闵柔惊惶之态绝非虚假,白万剑心下暗暗得意:“你这奸猾小子好事多为,到得凌霄城后一刀将你杀了,倒便宜了你,原是要你多受些折磨。这叫做冥冥之中,自有报应。”但当着石清夫妇的面,也不便现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反向闵柔安慰了几句,退出房去。 石清瞧着妻子煎好了药,服侍儿子一口一口的喝了,说道:“我已在外面套好了大车。中玉,男子汉大丈夫,可得硬朗些,一点儿小病,别耽误了人家大事。咱们走罢。” 第1324章 侠客行(58) 闵柔踌躇道:“孩子病得这么厉害,要他硬挺着上路,只怕……只怕病势转剧。”石清道:“善恶二使正赴凌霄城送邀客铜牌,白师兄非及时赶到不可。要是威德先生跟他们动手之时咱们不能出手相助,那更加对不起人家了。”闵柔点头道:“是!”帮着石破天穿好了衣衫,扶他走出客栈。 她明白丈夫的打算,以石清的为人,决不肯带同儿子偷偷溜走。侠客岛善恶二使上凌霄城送牌,白自在性情暴躁无比,一向自尊自大,决不会轻易便接下铜牌,势必和张三、李四恶斗一场。石清是要及时赶到,全力相助雪山派,若不幸战死,那是武林的常事,石家三人全都送命在凌霄城中,儿子的污名也就洗刷干净了。但若竟尔取胜,合雪山派和玄素庄之力打败了张三、李四,儿子将功赎罪,白自在总不能再下手杀他。 闵柔在长乐帮总舵中亲眼见到张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动起手来自是胜少败多,然而血肉之躯,武功再高,总也难免有疏忽失手之时,一线机会总是有的,与其每日里提心吊胆,郁郁不乐,不如去死战一场,图个侥幸。他夫妇二人心意相通,石清一说要将儿子送上凌霄城去,闵柔便已揣摸到了他用意。她虽爱怜儿子,终究是武林中成名的侠女,思前想后,毕竟还是丈夫的主意最高,是以一直没加反对。 白万剑见石清夫妇不顾儿子身染恶疾,竟逼着他赶路,心下也不禁钦佩。 龙潭镇那大夫毫不高明,将石破天颈中红肿当作了痈疽,这么一来,更令石清夫妇丝毫不起疑心。白万剑等人自然更加瞧不出来。石破天与石中玉相貌本像,穿上了石中玉一身华丽的衣饰,宛然便是个翩翩公子。他躺在大车之中,一言不发。他不善作伪,沿途露出的破绽着实不少,只石清夫妇与儿子分别已久,他的举止习惯原本如何,二人毫不知情,石破天破绽虽多,但不开口说话,他二人纵然精明,却也分辨不出。石破天本来比石中玉年纪略小,但两人只须不相并列,其间些微差别便不易看得出来。 一行人加紧赶路,唯恐给张三、李四走在头里,凌霄城中众人遇到凶险,是以路上毫不耽搁。到得湖南境内,石破天喉肿已消,弃车骑马,却仍哑哑的说不出话来。石清陪了他去瞧了几次医生。痈疽本是最大难症,真痈疽尚且难诊,何况是假的?自诊不出半点端倪,不免平添了几分烦恼,教闵柔多滴无数眼泪。 不一日,已到得西域境内。雪山弟子熟悉路径,尽抄小路行走,料想张三、李四脚程虽快,不知这些小路,势必难以赶在前头。但石清夫妇想着见到威德先生之时,倘若他大发雷霆,立时要将石中玉杀了,而张三、李四决无如此凑巧的恰好赶到,那可就十分难处,当真是早到也不好,迟到也不好。夫妻二人暗中商量了几次,苦无善法,惟有一则听天由命,二则相机行事了。 又行数日,路上又是沙漠,又有戈壁,难行之极。众人向一条山岭上行去,走了两日,地势越来越高,道路崎岖。这日午间,众人到了一排大木屋中。白万剑询问屋中看守之人,得知近日并无生面人到凌霄城来,登时大为宽心,当晚众人在木屋中宿了一宵。次日一早,将马匹留在大木屋中,步行上山。此去向西,山势陡峭,已没法乘马。几名雪山弟子在前领路,一路攀山越岭而上。只行得一个多时辰,已满地皆雪。一群人展开轻功,在雪径中攀援而上。 石破天跟在父母身后,既不超前,亦不落后。石清和闵柔见他脚程甚健,气息悠长,均想:“这孩子内力修为,大是不弱,倒不在我夫妇之下。”想到不久便要见到白自在,却又耽起心来。 行到傍晚,见前面一座山峰冲天而起,峰顶建着数百间房屋,屋外围以一道白色高墙。白万剑道:“石庄主,这就是敝处凌霄城了。僻处穷乡,一切俱甚粗简。”石清赞道:“雄踞绝顶,俯视群山,‘凌霄’两字,果然名副其实。”眼见山腰里云雾霭霭上升,渐渐将凌霄城笼罩在白茫茫的一片云气之中。 众人行到山脚下时,天已全黑,即在山脚稍高处的两座大石屋中住宿。这两座石屋也是雪山派所建,专供上峰之人先行留宿一宵,以便养足精神,次晨上峰。 第二日天刚微明,众人便即起程上峰,这山峰远看已甚陡峭,待得亲身攀援而上,更觉险峻。众人虽身具武功,沿途却也休息了两次,才在半山亭中打尖。申牌时分,到了凌霄城外,只见城墙高逾三丈,墙头墙垣雪白一片,尽是冰雪。 石清道:“白师兄,城墙上凝结冰雪,坚如精铁,外人实难攻入。” 白万剑笑道:“敝派在这里建城开派,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倒不曾有外敌来攻过。只隆冬之际常有饿狼侵袭,却也走不进城去。”说到这里,见护城冰沟上的吊桥仍高高曳起,并不放下,不由得心中有气,大声喝道:“今日是谁轮值?不见我们回来吗?” 城头上探出一个头来,说道:“白师伯和众位师伯、师叔回来了。我这就禀报去。”白万剑喝道:“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大驾光临,快放下吊桥。”那人道:“是,是!”缩了头进去,但隔了良久,仍不见放下吊桥。 石清见城外那道冰沟有三丈来阔,不易跃过。寻常城墙外都有护城河,此处气候严寒,护城河中河水都结成了冰,但这沟挖得极深,沟边滑溜溜地结成一片冰壁,不论人兽,掉将下去都极难上来。 耿万钟、柯万钧等连声呼喝,命守城弟子赶快开门。白万剑见情形颇不寻常,耽心城中出了变故,低声道:“众师弟小心,说不定侠客岛那二人已先到了。”众人一听,都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按剑柄。 便在此时,只听得轧轧声响,吊桥缓缓放下,城中奔出一人,身穿白色长袍,一只右袖缚在腰带之中,衣袖内空荡荡地,显是缺了一条手臂。这人大声叫道:“原来是石大哥、石大嫂到了,稀客,稀客!” 石清见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亲自出迎,想到他断了一臂,全是受了儿子牵连,心下十分抱憾,抢步上前,说道:“封贤弟,愚夫妇带同逆子,向白师伯和你领罪来啦。”说着上前拜倒,双膝跪地。他自成名以来,除了见到尊长,从未向同辈朋友行过如此大礼,实因封万里受害太甚,情不自禁的拜了下去。要知封万里剑术之精,实不在白万剑之下,此刻他断了右臂,二十多年的勤学苦练尽付流水,“剑术”二字是再也休提了。 闵柔见丈夫跪倒,儿子却怔怔的站在一旁,忙在他衣襟上一拉,自己在丈夫身旁跪倒。 石破天心道:“他是石中玉的师父。见了师父,自当磕头。”他生怕扮得不像,给封万里看破,跪倒后立即磕头,咚咚有声。 雪山群弟子一路上对他谁也不加理睬,此刻见他大磕响头,均想:“你这小子知道命在顷刻,便来磕头求饶,可没这般容易便饶了你!” 封万里却道:“石大哥、石大嫂,这可折杀小弟了!”忙也跪倒还礼。 石清夫妇与封万里站起后,石破天兀自跪在地下。封万里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向石清道:“大哥、大嫂,当年恒山聚会,屈指已一十二年,二位丰采如昔。小弟虽僻处边陲,却也得知贤伉俪在武林中行侠仗义,威名越来越大,实乃可喜可贺。” 石清道:“愚兄教子无方,些许虚名,又何足道?今日见贤弟如此,当真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封万里哈哈大笑,道:“我辈是道义之交,承蒙两位不弃,说得上‘肝胆相照’四字。咱们这生死交情,历久常新。是你们得罪了我也好,是我得罪了你们也好,难道咱们还能挂在心上吗?两位远来辛苦,快进城休息去。”石破天虽跪在他面前,他眼前只如便没这个人一般。 当下石清和封万里并肩进城。闵柔拉起儿子,眉头双蹙,见封万里这般神情,嘴里说得漂亮,语气中显然恨意极深,并没原宥了儿子的过犯。 白万剑向侍立在城门边的一名弟子招招手,低声问道:“老爷子可好?我出去之后,城里出了什么事?”那弟子道:“老爷子……就是……就是近来脾气大些。师伯去后,城里也没出什么事。只是……只是……”白万剑脸一沉,问道:“只是什么?” 那弟子吓得打了个突,道:“五天之前,老爷子脾气大发,将陆师伯和苏师叔杀了。”白万剑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那弟子道:“弟子也不知情。前天老爷子又将燕师叔杀了,还斩去了杜师伯的一条大腿。”白万剑只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寻思:“陆、苏、燕、杜四位师兄弟都是本派好手,父亲平时对他们都甚为看重,为什么陡下毒手?”忙将那弟子拉在一边,待闵柔、石破天走远,才问:“到底为了什么事?” 那弟子道:“弟子确不知情。凌霄城中自从死了这三位师伯、师叔后,大家人心惶惶。前天晚上,张师叔、马师叔不别而行,留下书信,说是下山来寻白师伯。天幸白师伯今日归来,正好劝劝老爷子。” 白万剑又问了几句,不得要领,当即快步走进大厅,见封万里已陪着石清夫妇在用茶,便道:“两位请宽坐。小弟少陪,进内拜见家严,请他老人家出来见客。”封万里皱眉道:“师父忽然自前天起身染恶疾,只怕还须休息几天,才能见客。否则他老人家对石大哥向来十分看重,早就出来会见了。” 白万剑心乱如麻,道:“我这就瞧瞧去。”他急步走进内堂,来到父亲的卧室门外,咳嗽一声,说道:“爹爹,孩儿回来啦。” 门帘掀起,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正是白自在的妾侍窈娘,她脸色憔悴,说道:“谢天谢地,大少爷这可回来啦,咱们正没脚蟹似的,不知道怎么才好。老爷子打大前天上忽然神智胡涂了,我……我求神拜佛的毫不效验,大少爷,你……你……”说到这里,便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白万剑道:“什么事惹得爹爹生这么大气?”窈娘哭道:“也不知道是弟子们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老爷子大发雷霆,连杀了几个弟子。老爷子气得全身发抖,一回进房中,脸上抽筋,口角流涎,连话也不会说了,有人说是中风,也不知是不是……”一面说,一面呜咽不止。 白万剑听到“中风”二字,全身犹如浸入了冰水一般,更不打话,大叫:“爹爹!”冲进卧室,只见父亲炕前锦帐低垂,房中一瓦罐药,正煮得噗噗噗地冒着热气。白万剑又叫:“爹爹!”伸手揭开帐子,只见父亲朝里而卧,身子一动也不动,竟似呼吸也停了,大惊之下,忙伸手去探他鼻息。 手指刚伸到他口边,被窝中突然探出一物,喀喇一响,将他右手牢牢拑住,竟是一只生满了尖刺的钢夹。白万剑惊叫:“爹爹,是我,孩儿回来了。”突然胸腹间同时中了两指,正中要穴,穴道遭封,再也不能动弹了。 石清夫妇坐在大厅上喝茶,封万里下首相陪。石破天垂手站在父亲身旁。封万里尽问些中原武林中的近事,言谈始终不涉正题。 石清鉴貌辨色,觉得凌霄城中上上下下各人均怀极大隐忧,却也不感诧异,心想:“他们得知侠客岛使者即将到来,这是雪山派存亡荣辱的大关头,人人休戚相关,自不免忧心忡忡。” 过了良久,始终不见白万剑出来。封万里道:“家师这场疾病,起得委实好凶,白师弟想是在侍候汤药。师父内功深厚,身子向来清健,这十几年来,连伤风咳嗽也没一次,想不到平时不生病,突然染疾,竟会如此厉害,但愿他老人家早日痊愈才好。”石清道:“白师伯内功造诣,天下罕有,年纪又不甚高,调养几日,定占勿药。贤弟也不须太过担忧。”心中却不由得暗喜:“白师伯既然有病,便不能立时处置我孩儿,天可怜见,好歹拖得几日,待那张三、李四到来,大伙儿拚力一战,咱们玄素庄和雪山派同存共亡便是。” 说话之间,天色渐黑,封万里命人摆下筵席,倒也给石破天设了座位。除封万里外,雪山派又有四名弟子相陪。耿万钟、柯万钧等新归的弟子却俱不露面。陪客的弟子中有一人年岁甚轻,名叫陆万通,口舌便给,不住劝酒,连石破天喝干一杯后,也随即给他斟上。 闵柔喝了三杯,便道:“酒力不胜,请赐饭罢。”陆万通道:“石夫人有所不知,敝处地势高峻,气候寒冷,兼之终年云雾缭绕,湿气甚重,两位虽内功深厚,寒气湿气俱不能侵害,但这参阳玉酒饮之于身子大有补益,通体融和,是凌霄城中一日不可或缺之物。两位还请多饮几杯。”说着又给石清夫妇及石破天斟上了酒。 闵柔早觉这酒微辛而甘,参气甚重,听得叫做“参阳玉酒”,心想:“他说得客气,说什么我们内功深厚,不畏寒气湿气侵袭,看来不饮这种烈性药酒,于身子还真有害。”于是又饮了两杯,突然之间,只觉小腹间热气上冲,跟着胸口间便如火烧般热了起来,忙运气按捺,笑道:“封贤弟,这……这酒好生厉害!” 石清却霍地站起,喝道:“这是什么酒?” 封万里笑道:“这参阳玉酒,酒性确是厉害些,却还难不倒名闻天下的黑白双剑罢?” 石清厉声道:“你……你……”突然身子摇晃,向桌面俯跌下去。闵柔和石破天忙伸手去扶,不料二人同时头晕眼花,天旋地转,都摔在石清身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醒来,初时还如身在睡梦之中,缓缓伸手,想要撑身坐起,突觉双手手腕上都扣着一圈冰冷坚硬之物,心中一惊,登时便清醒了,惊觉手脚都已戴上了铐镣,眼前却黑漆一团,不知身在何处。忙跳起身来,只跨出两步,砰的一声,额头便撞上了坚硬的石壁。 第1325章 侠客行(59) 他定了定神,慢慢移动脚步,伸手触摸四周,发觉处身在一间丈许见方的石室之中,地下高低不平,都是巨石。他睁大眼睛四下察看,见左角落里略有微光透入,凝目看去,是个不到一尺见方的洞穴,猫儿或可出入,却连小狗也钻不进去。他举起手臂,以手铐敲打石壁,四周发出重浊之声,显然石壁坚厚异常,难以攻破。 他倚墙而坐,寻思:“我怎么会到了这里?那些人给我们喝的什么参阳玉酒,定是大有古怪,想是其中有蒙汗药之类,是以石庄主也会晕倒,摔跌在酒席之上。看来雪山派的人执意要杀石中玉,生怕石庄主夫妇抗拒,因此将我们迷倒了。然而他们怎么又不杀我?多半是因白老爷子有病,先将我们监禁几日,待他病愈之后,亲自处置。” 又想:“白老爷子问起之时,我只须说明我是狗杂种,不是石中玉,他跟我无怨无仇,查明真相后自会放我。但石庄主夫妇他却未必肯放,说不定要将他二人关入石牢,待石中玉自行投到再放,可就不知要关到何年何月了。石夫人这么斯文干净的人,给关在瞧不见天光的石牢之中,气也气死她啦。怎么想个法子将她和石庄主救了出去,然后我留着慢慢再和白老爷子分说?” 想到救人,登时发起愁来:“我自己给上了脚镣手铐,还得等人来救,怎么能去救人?凌霄城中个个都是雪山派的,又有谁能来救我?” 他双臂一分,运力崩动铁铐,但听得呛啷啷铁链声响个不绝,铁铐却纹丝不动,原来手铐和脚镣之间还串连着铁链。 便在此时,那小洞中突然射进灯光,有人提灯走近,跟着洞中塞进一只瓦钵,盛着半钵米饭,饭上铺着几根咸菜,一双毛竹筷插在米饭中。石破天顾不得再装哑巴,叫道:“喂,喂,我有话跟白老爷子说!”外面那人嘿嘿几声冷笑,洞中射进来的灯光渐渐隐去,竟一句话也不说便走了。 石破天闻到饭香,便即感到十分饥饿,心想:“我在酒筵中吃了不少菜,怎么这时候又饿得厉害?只怕我晕去的时候着实不短。”捧起瓦钵,拔筷便吃,将半钵白饭连着咸菜吃了个干净。 吃完饭后,将瓦钵放回原处,数次用力挣扎,发觉手足上铐镣竟是精钢所铸,虽运起内力,亦无法将之拉得扭曲,反而手腕和足踝上都擦破了皮;再去摸索门户,不久便摸到石门的缝隙,以肩头推去,石门竟绝不摇晃,也不知有多重实。他叹了口气,心想:“只有等人来带我出去,此外再无别法。只不知他们可难为了石庄主夫妇没有?” 既然无法可想,索性也不去多想,眼前出现的只是阿绣那温柔斯文的可爱面貌,有时偶尔也想到了侍剑,而自从见到丁珰轻声浅笑,和石中玉搂在一起之后,便再也不想到她了,心想:“她骗我来冒充石中玉,只怕是跟贝大夫一样,也是叫我做替死鬼。”靠着石壁,闭眼入睡。石牢之中,不知时刻,多半是等了整整一天,才又有人前来送饭,只见一只手从洞中伸了进来,把瓦钵拿出洞去。 石破天脑海中突然间闪过一个念头,待那人又将盛了饭菜的瓦钵从洞中塞进来时,疾扑而上,呛啷啷铁链乱响声中已抓住了那人右腕。他的擒拿功夫加上深厚内力,这一抓之下,纵是武林中的好手也禁受不起,只听那人痛得杀猪也似大叫,石破天跟着回扯,已将他整条手臂扯进洞来,喝道:“你再喊,便把你手臂扭断了!” 那人哀求道:“我不叫,你……你放手。”石破天道:“快打开门,放我出来。”那人道:“好,你松手,我来开门。”石破天道:“我一放手,你便逃走了,不能放。”那人道:“你不放手,我怎能去开门?” 石破天心想此话倒也不错,老是抓住他的手也无用处,但好容易抓住了他,总不能轻易放手。灵机一动,道:“将我手铐的钥匙丢进来。”那人道:“钥匙?那……那不在我身边。小人只是个送饭的伙夫。” 石破天听他语气有点不尽不实,便将手指紧了紧,道:“好,那便将你手腕先扭断了再说。”那人痛得连叫:“哎哟,哎哟。”终于当的一声,一条钥匙从洞中丢了进来。这人甚是狡猾,将钥匙丢得远远地,石破天要伸手去拾,便非放了他的手不可。 石破天一时没了主意,拉着他手力扯,伸左脚去勾那钥匙,虽将那人的手臂尽数拉进洞来,左脚脚尖跟钥匙还是差着数尺。那人给扯得疼痛异常,叫道:“你再这么扯,可要把我手臂扯断了。” 石破天尽力伸腿,但双足之间有铁链相系,足尖始终碰不到钥匙。他瞧着自己伸出去的那只脚,突然灵机一动,屈左腿脱下鞋子,对准了墙壁着地掷出。鞋子在壁上一撞,弹将转来,正好带着钥匙一齐回转。石破天一声欢呼,左手拾起钥匙,插入右腕手铐匙孔,轻轻一转,喀的一声,手铐便即开了。 他换手又开了左腕手铐,反手便将手铐扣在那人腕上。那人惊道:“你……你干什么?”石破天笑道:“你可以去开门了。”将铁链从洞中送出。那人兀自迟疑,石破天抓住铁链一扯,又将那人手臂扯进洞来,力气使得大了,将那人扯得脸孔撞上石壁,登时鼻血长流。那人情知无可抗拒,只得拖着那条呛啷啷直响的铁链,打开石门。可是铁链的另一端系在石破天的足镣之上,室门虽开,铁链通过一个小洞,缚住了二人,石破天仍无法出来。 他扯了扯铁链,道:“把脚镣的钥匙给我。”那人愁眉苦脸的道:“我真的没有。小人只是个扫地煮饭的伙夫,有什么钥匙?”石破天道:“好,等我出来了再说。”将那人的手臂又扯进洞中,打开了手铐。 那人一得自由,急忙冲过去想顶上石门。石破天身子一晃,早已从门中闪出,只见这人一身白袍,形貌精悍,多半是雪山派的正式弟子,那里是什么扫地煮饭的伙夫。一把抓住他后领提起,喝道:“你不开我脚镣,我把你脑袋在这石墙上撞它一百下再说。”说着便将他脑袋在石墙上轻轻一撞。那人武功本也不弱,但落在石破天手中,宛如雏鸡入了老鹰爪底,竟半分动弹不得,脑袋疼痛,只得又取出钥匙,为他打开脚镣。 石破天喝道:“石庄主和石夫人给你们关在那里?快领我去。”那人道:“雪山派跟玄素庄无怨无仇,早放了石庄主夫妇走啦,没关住他们。” 石破天将信将疑,但见那人的目光不住向甬道彼端的一道石门瞧去,心想:“此人定是说谎,多半将石庄主夫妇关在那边。”提着他后领,大踏步走到那石门之前,喝道:“快打开了门!” 那人脸色大变,道:“我……我没钥匙。这里面关的不是人,是一头狮子,两只老虎,一开门可不得了。”石破天听说里面关的是狮子老虎,大是奇怪,将耳朵贴到石门之上,却听不到里面有狮吼虎啸之声。那人道:“你既然出来了,这就快快逃走罢,在这里多耽搁,别给人发觉了,又让抓了起来。” 石破天心想:“你又不是我朋友,为什么对我这般关心?初时我要你打开手铐和石门,你定是不肯,此刻却劝我快逃。是了,石庄主夫妇定然给关在这间石室之中。”提起那人身子,又将他脑袋在石壁上轻轻一撞,道:“到底开不开?我就是要瞧瞧狮子老虎。” 那人惊道:“里面的狮子老虎可凶狠得紧,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一见到人,立刻扑了出来……”石破天急于救人,不耐烦听他东拉西扯,倒提他身子,头下脚上的用力摇晃,当当两声,他身上掉下两枚钥匙。石破天大喜,将那人放在一边,拾起钥匙,便去插入石门上的铁锁孔中,喀喀喀的转了几下,铁锁便即打开。 那人一声“啊哟”,转身便逃。石破天心想:“给他逃了出去通风报信,多有未便。”抢上去将他一把抓过,丢入先前监禁自己的那间石室,连那副带着长炼的足镣手铐也一起投了进去,然后关上石门,上了锁,再回到甬道彼端的石门处,探头进内,叫道:“石庄主、石夫人,你们在这里吗?” 他叫了两声,室中没半点声息。石破天将门拉得大开,却见里面隔着丈许之处,又有一道石门,心道:“是了,怪不得有两枚钥匙。” 于是取过另一枚钥匙,打开第二道石门,刚将石门拉开数寸,叫得一声“石庄主……”,便听得室中有人破口大骂:“龟儿子,龟孙子,乌龟王八蛋,我一个个把你们千刀割、万刀剐的,叫你们不得好死……”又听得铁链声呛啷啷直响。这人骂声语音重浊,嗓子嘶哑,与石清清亮的江南口音截然不同。 石破天心道:“石庄主夫妇虽不在这里,但此人既给雪山派关着,也不妨救他出来。”便道:“你不用骂了,我来救你出去。” 那人继续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胡说八道欺骗老子?我……我把你的狗头颈扭得断断地……” 石破天微微一笑,心道:“这人脾气好大。给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石牢之中,也真难怪他生气。”当即闪身进内,说道:“你也给戴上了足镣手铐么?”刚问得这句话,黑暗中便听得呼的一声,一件沉重的物事向头顶击落。 石破天闪身向左,避开了这一击,立足未定,后心要穴已让一把抓住,跟着一条粗大的手臂扼了他咽喉,用力收紧。这人力道凌厉之极,石破天登时便觉呼吸为艰,耳中嗡嗡嗡直响,却又隐隐听得那人在“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 石破天好意救人,万料不到对方竟会出手加害,在这黑囚牢中陡逢如此厉害的高手,一着先机既失,立时便为所制,暗叫:“这一下可死了!”无可奈何之中,只有运气于颈,与对方手臂硬挺。喉头肌肉柔软,决不及手臂的劲力,但他内力浑厚之极,猛力挺出,竟将那人的手臂推开了几分。他急速吸了口气,待那人手臂再度收紧,他右手已反将上来,一把格开,身子向外窜出,说道:“我是想救你出去,干么对我动粗?” 那人“咦”的一声,甚是惊异,道:“你……你是谁?内力可还真不弱。”向石破天呆呆瞪视,过了半晌,又“咦”的一声,喝问:“臭小子,你是谁?” 石破天道:“我……我……”一时不知该当自承是“狗杂种”,还是继续冒充石中玉。那人怒道:“你自然是你,难道没名没姓么?”石破天道:“我把你先救了出去,别的慢慢再说不迟。”那人嘿嘿冷笑,说道:“你救我?嘿嘿,那岂不笑掉了天下人的下巴。我是何人也?你是什么东西?凭你一点点三脚猫的本领,也能救我?” 这时第二道石门打开了一半,日光透将进来,只见那人满脸花白胡子,身材魁梧,背脊微弓,倒似这间小小石室装不下他这个大身子似的,眼光耀如闪电,威猛无俦。 石破天见他目光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心下不禁发毛:“适才那雪山弟子说这里关着狮子老虎,这人的模样倒真像是头猛兽。”不敢再和他多说什么,只道:“我去找钥匙来,给你打开足镣手铐。” 那人怒道:“谁要你来讨好?我是自愿留在这里静修,否则的话,天下焉能有人关得我住?你这小子没带眼睛,还道我是给人关在这里的,是不是?嘿嘿,爷爷今天若不是脾气挺好,单凭这一句话,便将你斩成十七廿八段。”双手摇晃,将铁链摇得当当直响,道:“爷爷只消性起,一下子就将这铁链崩断了。这些足镣手铐,在我眼中只不过是豆腐一般。” 石破天并不相信,寻思:“这人神情说话倒似是个疯子。他既不愿我相救,倘若我硬要给他打开铐镣,他反会打我。他武功甚高,我斗他不过,还是去救石庄主、石夫人要紧。”便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去了。” 那人怒道:“滚你妈的臭鸭蛋,爷爷纵横天下,从未遇过敌手,要你这小子来救我?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唐,放天下之大狗屁……” 石破天道:“得罪,得罪,对不住。那我就不来救爷爷了。”轻轻带上两道石门,沿着甬道走了出去。 甬道甚长,转了个弯,又行十余丈才到尽头,只见左右各有一门。他推了推左边那门,牢牢关着,推右边那门时,却应手而开,进门后是间小厅,进厅中没行得几步,便听得左首传来兵刃相交之声,乒乒乓乓的斗得甚是激烈。 石破天心道:“原来石庄主兀自在和人相斗。”忙循声而前。 打斗声从左首传来,一时却找不到门户,他系念石清、闵柔的安危,眼见左首的板壁并不甚厚,肩头撞去,板壁立破,兵刃声登时大盛,眼前也是一间小小厅堂,四个白衣汉子各使长剑,正在围攻两个女子。 石破天一见这两个女子,情不自禁的大声叫道:“师父,阿绣!” 那二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绣。 史婆婆手持单刀,阿绣挥舞长剑,但见她二人头发散乱,每人身上都已带了几处伤,血溅衣襟,情势危殆。二人听得石破天的叫声,但四名汉子攻得甚紧,剑法凌厉,竟没余暇转头来看。但听得阿绣一声惊呼,肩头又中了一剑。 石破天不及多想,疾扑而上,向那急攻阿绣的中年人背心抓去。那人斜身闪开,回了一剑。石破天左掌拍出,劲风到处,将那人长剑激开,右手发掌攻向另一个老者。 那老者后发先至,剑尖已刺向他小腹,剑招迅捷无伦。幸好石破天当日曾由史婆婆指点过雪山派剑法的精要,知道这一招“岭上双梅”虽是一招,却是两刺,一剑刺出后跟着又再刺一剑,当即小腹一缩,避开了第一剑,立即左手掠下,伸中指弹出。那老者的第二剑恰好于此时刺到,便如长剑伸过去凑他手指一般,铮的一声响,剑刃断为两截。那老者只震得半身酸麻,连半截剑也拿捏不住,撒手丢下,立时纵身跃开,已吓得脸色大变。 第1326章 侠客行(60) 石破天左手探出,抓住了攻向阿绣的一人后腰,提将起来,挥向另一人的长剑。那人大惊,急忙缩剑,石破天乘势出掌,正中他胸膛。那人蹬蹬蹬连退三步,身子晃了几下,终于坐倒。 石破天将手中的汉子向第四人掷出,去势奇急。那人正与史婆婆拚斗,待要闪避,却已不及,给飞来那人重重撞中,两人立时口喷鲜血,双双昏晕。 四名白衣汉子遭石破天于顷刻间打得一败涂地,其中只那老者并未受伤,眼见石破天这等神威,已惊得心胆俱裂,说道:“你……你……”突然纵身急奔,意欲夺门而出。史婆婆叫道:“别放他走了!”石破天左腿横扫,正中那老者下盘。那老者两腿膝盖关节一齐震脱,摔在地下。 史婆婆笑道:“好徒儿,我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果然了得!”阿绣脸色苍白,按住了肩头创口,一双妙目凝视着石破天,目光中掩不住喜悦无限。 石破天道:“师父,阿绣心肝宝贝,你们都好吗?”他这些日子中,日里晚间,叫的便是“阿绣心肝宝贝”,把这六个字念得滚瓜烂熟,这时见到,想也不想便冲口而出。史婆婆匆匆为阿绣包扎创口,跟着阿绣撕下自己裙边,给婆婆包扎剑伤。幸好二人剑伤均不甚重,并无大碍。石破天又道:“在紫烟岛上找不到你们,我日夜想念,今日重会,那真好……最好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阿绣先前听他一开口便叫自己“心肝宝贝”,在婆婆面前这么叫法,不由得大感羞愧,又听他这么说,苍白的脸上更堆起满脸红晕,低下头去。他知石破天性子淳朴,不善言词,这几句话实是发自肺腑,虽当着婆婆之面吐露真情,未免令人腼腆,但心中确也欢喜不胜。 史婆婆嘿嘿一笑,说道:“你若能立下大功,这件事也未始不能办到,就算是婆婆亲口许给你好了。”阿绣的头垂得更低,羞得耳根子也都红了。 石破天却尚未明白这便是史婆婆许婚,问道:“师父许什么?”史婆婆笑道:“我把这孙女儿给了你做老婆,你要不要?想不想?欢不欢喜?”石破天又惊又喜,道:“我……我……我自然要,自然想得很,欢喜得很。我不见了你们,天天就在想要阿绣做老婆……”史婆婆道:“不过,你先得出力立一件大功劳。雪山派中发生了重大内变,咱们先得去救一个人。”石破天道:“是啊,我正要去救石庄主和石夫人,咱们快去寻找。”他一想到石清、闵柔身处险地,登时便心急如焚。 史婆婆道:“石清夫妇也到了凌霄城中吗?咱们平了内乱,石清夫妇的事稀松平常。阿绣,先将这四人宰了罢?” 阿绣提起长剑,只见那老者和倚在墙壁上那人的目光之中,都露出乞怜之色,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她得祖母许婚,正自喜悦不胜,殊无杀人之意,说道:“婆婆,这几人不是主谋,不如暂且饶下,待审问明白,再杀不迟。” 史婆婆哼了一声,道:“快走,快走,别耽误了大事。”当即拔步而出。阿绣和石破天跟在后面。 史婆婆穿堂过户,走得极快,每遇有人,她缩在门后或屋角中避过,似乎对各处房舍门户十分熟悉。 石破天和阿绣并肩而行,觉得刚才师父所说实在太好,有点不放心,问道:“阿绣,你肯做我老婆吗?”阿绣轻声道:“你如要我,我自然肯的。”石破天道:“自然要,自然要,一千个一万个要!”越说越大声。阿绣红了脸,道:“别这么大声。”石破天应道:“是!”随即低声问道:“师父要我立什么大功劳?去救谁?”阿绣正要回答,只听得脚步声响,迎面走来五六人。史婆婆忙向柱子后一缩,阿绣拉着石破天的衣袖,躲入了门后。 只听得那几人边行边谈,一个道:“大伙儿齐心合力,将老疯子关了起来,这才松了口气。这几天哪,我当真一口饭也吃不下,只睡得片刻,就吓得从梦中醒了转来。”另一人道:“不将老疯子杀了,终究是天大后患。齐师伯却一直犹豫不决,我看这件事说不定要糟。”又一人粗声粗气的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索性连齐师伯一起干了。”一人低声喝道:“噤声!怎么这种话也大声嚷嚷的?要是给老齐门下那些家伙听见了,咱们还没干了他,你的脑袋只怕先搬了家。”那粗声之人似是心下不服,说道:“咱们和老齐门下斗上一斗,未必便输。”嗓门却已放低了许多。 这伙人渐行渐远,石破天和阿绣挤在门后,身子相贴,只觉阿绣在微微发抖,低声问道:“阿绣,你害怕么?”阿绣道:“我……我确是害怕。他们人多,咱们只怕斗不过。”史婆婆从柱后闪身出来,低声道:“快走。”弓着身子,向前疾趋。石破天和阿绣跟随在后,穿过院子,绕过一道长廊,来到一座大花园中。园中满地是雪,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通向园中一座暖厅。 史婆婆纵身窜到一株树后,在地下抓起一把雪,向暖厅外投去,啪的一声,雪团落地,厅侧左右便各有一人挺剑奔过来查看。史婆婆僵立不动,待那二人行近,手中单刀唰唰两刀砍出,去势奇急,两人颈口中刀,割断了咽喉,哼也没哼一声,便即毙命。 石破天初次见到史婆婆杀人,见她出手狠辣之极,这招刀法史婆婆也曾教过,叫作“赤焰暴长”,自己早已会使,只是从没想到这一招杀起人来竟如此干净爽脆,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待他心神宁定,史婆婆已将两具尸身拖入假山背后,悄没声的走到暖厅之外,附耳长窗,倾听厅内动静。石破天和阿绣并肩走近厅去,只听得厅内有两人在激烈争辩,声音虽不甚响,但二人语气显然都十分愤怒。 只听得一人道:“缚虎容易纵虎难,这句老话你总听见过的。这件事大伙儿豁出性命不要,已做下来了。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这般婆婆妈妈的,要是给老疯子逃了出来,咱们人人死无葬身之地。”石破天寻思:“他们老是说‘老疯子’什么的,莫非便是石牢中的老人?那人古古怪怪的,我要救他出来,他偏不肯,只怕真是个疯子。这老人武功果然十分厉害,难怪大家对他都这般惧怕。” 只听另一人道:“老疯子已身入兽牢,便有通天本事,也决计逃不出来。咱们此刻要杀他,自是容易不过,只须不给他送饭,过得十天八天,还不饿死了他?可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湖上人言可畏,这等犯上忤逆的罪名,你廖师弟固然不在乎,大伙儿的脸却往那里搁去?雪山派总不成就此毁了?” 那姓廖的冷笑道:“你既怕担当犯上忤逆的罪名,当初又怎地带头来干?现今事情已做下来了,却又想假撇清,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事?齐师哥,你的用心小弟岂有不知?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想装伪君子,假道学,又骗得过谁了?”那姓齐的道:“我又有什么用心了?廖师弟说话,当真言中有刺,骨头太多。”那姓廖的道:“什么是言中有刺,骨头太多?齐师哥,你只不过假装好人,想将这忤逆大罪推在我头上,一箭双雕,自己好安安稳稳的坐上大位。”说到这里,声音渐渐提高。 那姓齐的道:“笑话,笑话!我有什么资格坐上大位,照次序挨下来,上面还有成师哥呢,却也轮不到我。”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插口道:“你们争你们的,可别将我牵扯在内。”那姓廖的道:“成师哥,你是老实人,齐师哥只不过拿你当作挡箭牌、炮架子。你得想清楚些,当了傀儡,自己还睡在鼓里。” 石破天听得厅中呼吸之声,人数着实不少,当下伸指蘸唾沫湿了窗纸,轻轻刺破一孔,张目往内瞧时,只见坐的站的竟不下二三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身穿白袍,一色雪山派弟子打扮。 大厅上朝外摆着五张太师椅,中间一张空着,两旁两张椅中共坐着四人。听那三人兀自争辩不休,从语音之中,得知左首坐的是成、廖二人,右首那人姓齐,另一人面容清臞,愁眉苦脸的,神色难看。这时那姓廖的道:“梁师弟,你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这姓梁的汉子叹了口气,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仍没说话。 那姓齐的道:“梁师弟不说话,自是对这件事不以为然了。”那姓廖的怒道:“你不是梁师弟肚里蛔虫,怎知他不以为然?这件事是咱四人齐心合力干的,大丈夫既然干了,却又畏首畏尾,算是什么英雄好汉?”那姓齐的冷冷的道:“大伙儿贪生怕死,才干下了这件事来,又怎说得上英雄好汉?这叫做事出无奈,铤而走险。”那姓廖的大声道:“万里,你倒说说看,这件事怎么办?” 人群中走出一人,正是那断了一臂的风火神龙封万里,躬身说道:“弟子无用,没能周旋此事,致生大祸,已是罪该万死,如何还敢再起弑逆之心?弟子赞同齐师叔的主意,万万不能对他再下毒手。” 那姓廖的厉声道:“那么中原回来的这些长门弟子,又怎生处置?”封万里道:“师叔若准弟子多口,那么依弟子之见,须当都监禁起来,大家慢慢再想主意。”那姓廖的冷笑道:“嘿嘿,那又何必慢慢再想主意?你们的主意早就想好了,以为我不知道吗?”封万里道:“请问廖师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姓廖的道:“你们长门弟子人多势众,武功又高,这掌门之位,自然不肯落在别支手上。你便是想将弑逆的罪名往我头上一推,将我四支的弟子杀得干干净净,那就天下太平,自己却又心安理得。哼哼,打的好如意算盘!”突然提高嗓子叫道:“凡是长门弟子,个个都是祸胎。咱们今日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大家一齐动手,将长门一支都给宰了!”说着唰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顷刻之间,大厅中众人奔跃来去,二三十人各拔长剑,站在封万里身周,另有六七十人也手执长剑,围在这些人之外。 石破天寻思:“看来封师傅他们寡不敌众,不知我该不该出手相助?” 封万里大叫:“成师叔、齐师叔、梁师叔,你们由得廖师叔横行么?他四支杀尽了长门弟子,就轮到你们二支、三支、五支了。” 那姓廖的喝道:“动手!”身子扑出,挺剑便往封万里胸口刺去。封万里左手拔剑,挡开来剑。只听得当的一声响,跟着嗤的一下,封万里右手衣袖已给削去了一大截。 封万里与白万剑齐名,本是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剑术之精,尚在成、齐、廖、梁四个师叔之上,可是他右臂已失,左手使剑究属不便。那姓廖的一剑疾刺,他虽挡开,但姓廖的跟着变招横削,封万里明知对方剑招来路,手中长剑却不听使唤,幸好右臂早去,只给削去了一截衣袖。那姓廖的一招得手,二招继出。封万里身旁两柄剑递上,双双将他来剑格开。 那姓廖的喝道:“还不动手?”四支中的六七十名弟子齐声呐喊,挺剑攻上。长门弟子分头接战,都是以一敌二或是敌三。白光闪耀,叮当乒乓之声大作,雪山派的议事大厅登时变成了战场。 那姓廖的跃出战团,只见二支、三支、五支的众弟子都倚墙而立,按剑旁观,他心念一动之际,已明其理,狂怒大叫:“老二、老三、老五,你们心肠好毒,想来捡现成便宜,哼哼,莫发清秋大梦!”他红了双眼,挺剑向那姓齐的刺去。两人长剑挥舞,剧斗起来。那姓廖的剑术显比那姓齐的为佳,拆到十余招后,姓齐的连连后退。 姓梁的五师弟仗剑而出,说道:“老四,有话好说,自己师兄弟这般动蛮,那成什么样子?”挥剑将那姓廖的长剑挡开。齐老三见到便宜,中宫直进,疾刺姓廖的小腹,这一剑竟欲制他死命,下手丝毫不留余地。 那姓廖的长剑给五师弟黏住了,成为比拚内力的局面,三师兄这一剑刺到,如何再能挡架?那姓成的二师兄突然举剑向姓齐的背心刺去,叹道:“唉,罪过,罪过!”那姓齐的急图自救,忙回剑挡架。 二支、三支、五支的众门人见师父们已打成一团,都纷纷上前助阵。片刻之间,大厅中便鲜血四溅,断肢折足,惨呼之声四起。 阿绣拉着石破天右手,颤声道:“大哥,我……我怕!”石破天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为什么打架?”这时大厅中人人自顾不暇,他二人在窗外说话,也已没人再加理会了。 史婆婆冷笑道:“好,好,打得好,一个个都死得干干净净,才合我心意。” 第十七回 自大成狂 这二三百人群相斗殴,都是穿一色衣服,使一般兵刃,谁友谁敌,倒也不易分辨。本来四支和长门斗,三支和四支斗,二支和五支斗,到得后来,本支师兄弟间素有嫌隙的,乘着这个机会,或明攻,或暗袭,也都厮杀起来,局面混乱已极。 忽听得砰嘭一声响,两扇厅门脱钮飞出,一人朗声说道:“侠客岛赏善罚恶使者,前来拜见雪山派掌门人!”语音清朗,竟将数百人大呼酣战之声也压了下去。 众人都大吃一惊,有人便即罢手停斗,跃在一旁。渐渐罢斗之人愈来愈多,过不片刻,人人都退向墙边,目光齐望厅门,大厅中除了伤者的呻吟之外,更无别般声息。又过片刻,连身受重伤之人也都住口止唤,瞧向厅门。 厅门口并肩站着二人,一胖一瘦。石破天见是张三、李四到了,险些儿尖声呼叫,但随即想起自己假扮石中玉,不能在此刻表露身分。 张三笑嘻嘻地道:“难怪雪山派武功驰名天下,为别派所不及。原来贵派同门习练武功之时,竟也真砍真杀。如此认真,嘿嘿,难得,难得!佩服,佩服!” 那姓廖的名叫廖自砺,踏上一步,说道:“尊驾二位便是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使者么?” 第1327章 侠客行(61) 张三道:“正是。不知那位是雪山派掌门人?我们奉侠客岛岛主之命,手持铜牌前来,邀请贵派掌门人赴敝岛相叙,喝一碗腊八粥。”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两块铜牌,转头向李四道:“听说雪山派掌门人是威德先生白老爷子,这里的人,似乎都不像啊。”李四摇头道:“我瞧着也不像。” 廖自砺道:“姓白的早已死了,新的掌门人……”他一言未毕,封万里接口骂道:“放屁!威德先生并没死,不过……”廖自砺怒道:“你对师叔说话,是这等模样么?”封万里道:“你这种人,也配做师叔!” 廖自砺长剑直指,便向他刺去。封万里举剑挡开,退了一步。廖自砺杀得红了双眼,仗剑直上。一名长门弟子上前招架。跟着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纷纷挥剑,又杀成一团。 雪山派这场大变,关涉重大,成、齐、廖、梁四个师兄弟互相牵制,互相嫉妒,长门处境虽甚不利,实力却也殊不可侮,因此虽有赏善罚恶使者在场,但本支面临生死存亡的大关头,各人竟不放松半步,一时杀得难解难分,均盼先在内争中占了上风,再来处理铜牌邀宴之事。 张三笑道:“各位专心研习剑法,发扬武学,原是大大美事,但来日方长,却也不争这片刻。雪山派掌门人到底是那一位?”说着缓步上前,双手伸出,乱抓乱拿,只听得呛啷啷响声不绝,七八柄长剑都已投在地下。成、齐、廖、梁四人以及封万里与几名二代弟子手中的长剑,不知如何竟都给他夺下,抛掷在地。各人只感到胳臂一震,兵刃便已离手。 这一来,厅上众人无不骇然失色,才知来人武功之高,委实匪夷所思。各人登时忘却了内争,记起武林中所盛传赏善罚恶使者所到之处、整个门派尽遭屠灭的种种故事,不自禁的都觉全身寒毛竖立,好些人更牙齿相击,身子发抖。 先前各人均想凌霄城偏处西域,极少与中土武林人士往还,这邀宴铜牌未见得会送来雪山派;善恶二使的武功得诸传闻,多半言过其实,未必真有这等厉害;再则雪山派有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大树遮荫,便有天大祸事,也自有他挺身抵挡,因此于这件事谁也没多加在意。岂知突然之间,预想不会来的人终究来了,所显示的武功只有比传闻更高,而遮荫的大树又偏偏给自己砍倒了。人人都知,过去三十年中前赴侠客岛的掌门人,没一人能活着回来,此时谁做了雪山派掌门人,便等如是自杀一般。 还在片刻之前,五支互争雄长,均盼由本支首脑出任掌门。五支由勾心斗角的暗斗,进而为挥剑击杀的明争,蓦地里情势急转直下,封、成、齐、廖、梁五人一怔之间,不约而同的伸手指出,说道:“是他!他是掌门人!” 霎时之间,大厅中寂静无声。 僵持片刻,廖自砺道:“三师哥年纪最大,顺理成章,自当接任本派掌门。”齐自勉道:“年纪大有什么用?廖师弟武功既高,门下又人才济济,这次行事,以你出力最多。廖师弟如不做掌门,就算旁人做了,这位子也决计坐不稳。”梁自进冷冷的道:“本门掌门人本来是大师兄,大师兄不做,当然是二师兄做,那有什么可争的?”成自学道:“咱四人中论到足智多谋,还推五师弟。我赞成由五师弟来担当大任。须知今日之事,乃斗智不斗力。” 廖自砺道:“掌门人本来是长门一支,齐师哥既然不肯做,那么由长门中的封师侄接任,大伙儿也没异言,至少我姓廖的大表赞成。”封万里道:“刚才有人大声叱喝,要将长门一支的弟子尽数杀了,不知是谁放的狗屁?”廖自砺双眉陡竖,待要怒骂,但转念一想,强自忍耐,说道:“事到临头,临阵退缩,未免也太无耻。” 五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推举别人出任掌门。 张三笑吟吟的听着,不发一言。李四却耐不住了,喝道:“到底那一个是掌门人?你们这般的吵下去,再吵十天半月也不会有结果,我们可不能多等。” 梁自进道:“成师哥,你快答应吧,别要惹出祸事来,都是你一个人连累了大家。”成自学怒道:“为什么是我牵累了大家,却不是你?”五人又吵嚷不休。 张三笑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你们五位以武功决胜败,谁的功夫最强,谁便是雪山派掌门。”五人面面相觑,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均不接嘴。 张三又道:“适才我二人进来之时,你们五位正在动手厮杀,猜想一来是研讨武功,二来是凭强弱定掌门。我二人进来得快了,打断了列位的雅兴。这样罢,你们接着打下去,不到一个时辰,胜败必分。否则的话,我这个兄弟性子最急,一个时辰中办不完这件事,他只怕要将雪山派尽数诛灭了。那时谁也做不成掌门,反而不美。一、二、三!这就动手罢!” 唰的一声,廖自砺第一个拔出剑来。 张三忽道:“站在窗外偷瞧的,想必也都是雪山派的人了,一起都请进来罢!既是凭武功强弱以定掌门,那就不分辈份大小,人人都可出手。”袍袖向后拂出,砰的一声响,两扇长窗为他袖风所激,直飞了出去。 史婆婆道:“进去罢!”左手拉着阿绣,右手拉着石破天,三人并肩走进厅去。 厅上众人一见,无不变色。成、齐、廖、梁四人各执兵刃,将史婆婆等三人围住了。史婆婆只嘿嘿冷笑,并不作声。封万里却上前躬身行礼,颤声道:“参……参……参见师……师……娘!” 石破天心中一惊:“怎么我师父是他的师娘?”史婆婆双眼向天,浑不理睬。 张三笑道:“很好,很好!这位冒充长乐帮主的小朋友,却回到雪山派来啦!二弟,你瞧这家伙跟咱们三弟可真有多像!”李四点头道:“就是有点儿油腔滑调,贼头狗脑!那里有漂亮妞儿,他就往那里钻。” 石破天心道:“大哥、二哥也当我是石中玉。我只要不说话,他们便认我不出。” 张三说道:“原来这位婆婆是白老夫人,多有失敬。你的师弟们看上了白老爷子的掌门之位,正在较量武功,争夺大位,好罢!大伙儿这便开始!” 史婆婆满脸鄙夷之色,携着石破天和阿绣两人,昂首而前。成自学等四人不敢阻拦,眼睁睁瞧着她往太师椅中一坐。 李四喝道:“你们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成自学道:“不错!”举剑向梁自进刺去。梁自进挥剑挡开,脚下踉跄,站立不定,说道:“成师哥剑底留情,小弟不是你对手!”这边廖自砺和齐自勉也作对儿斗了起来。 四人只拆得十余招,旁观的人无不暗暗摇头,但见四人剑招中漏洞百出,发招不是全无准头,便是有气没力,那有半点雪山派第一代名手的风范?便是只学过一两年剑法的少年,只怕也比他们强上几分。显而易见,这四人此刻不是“争胜”,而是在“争败”,人人不肯做雪山派掌门,不过事出无奈,勉强出手,只盼输在对方剑下。 可是既然人同此心,那就谁也不易落败。梁自进身子一斜,向成自学的剑尖撞将过去。成自学叫声:“啊哟!”左膝突然软倒,剑尖拄向地下。廖自砺挺剑刺向齐自勉,但见对方不闪不避,呆若木鸡,这一剑便要刺入他肩头,忙回剑转身,将背心要害卖给对方。 张三哈哈大笑,说道:“老二,咱二人足迹遍天下,这般精采的比武,今日却是破题儿第一遭得见,当真大开眼界。难怪雪山派武功独步当世,果然与众不同。” 史婆婆厉声喝道:“万里,你把掌门人和长门弟子都关在那里?快去放出来!” 封万里颤声道:“是……是廖师叔关的,弟子确实不知。”史婆婆道:“你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不快去放了出来,我立时便将你毙了!”封万里道:“是,是,弟子这就立刻去找。”说着转身便欲出厅。 张三笑道:“且慢!阁下也是雪山掌门的继承人,岂可贸然出去?你!你!你!你!”连指四名雪山弟子,说道:“你们四人,去把监禁着的众人都带到这里来,少了一个,你们的脑袋便像这样。”右手一探,向厅中木柱抓去,柱子上登时出现一个大洞,只见他手指缝中木屑纷纷而落。 那四名雪山弟子不由自主的都打了个寒战,只见张三的目光射向自己脑袋,右手五指抖动,像是要向自己头上抓一把似的,当即喏喏连声,走出厅去。 这时成、齐、廖、梁四人兀自在你一剑、我一剑的假斗不休。四人听了张三的讥嘲,都已不敢在招数上故露破绽,因此内劲固然惟恐不弱,姿式却是只怕不狠,厉声吆喝之余,再辅以咬牙切齿,横眉怒目,他四人先前真是性命相拚,神情也没这般凶神恶煞般狰狞可怖。只见剑去如风,招招落空,掌来似电,轻软胜绵。 史婆婆越看越恼,喝道:“这些鬼把式,也算是雪山派的武功吗?凌霄城的脸面可给你们丢得干干净净了。”转头向石破天道:“徒儿,拿了这把刀去,将他们每一个的手臂都砍一条下来。” 石破天在张三、李四面前不敢开口说话,只得接过单刀,向成自学一指,挥刀砍去。 成自学听得史婆婆叫人砍自己的臂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眼见他单刀砍到,忙挥剑挡开,这一剑守中含攻,凝重狠辣,不知不觉显出了雪山剑法的真功夫来。 张三喝采道:“这一剑才像个样子。” 石破天心念一动:“大哥二哥知道我内力不错,倘若我凭内力取胜,他们便认出我是狗杂种了。我既冒充石中玉,便只有使雪山剑法。”当下挥刀斜刺,使一招雪山剑法的“暗香疏影”。成自学见他招数平平,心下不再忌惮,运剑封住了要害,数招之后,引得他一刀刺向自己左腿,假装封挡不及,“啊哟”一声,刀尖已在腿上划了一道口子。成自学投剑于地,凄然叹道:“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子是不中用的了。” 梁自进挥剑向石破天肩头削下,喝道:“你这小子无法无天,连师叔祖也敢伤害!”他对石破天所使剑法自是了然于胸,数招之间,便引得他以一招“风沙莽莽”在自己左臂轻轻掠过,登时跌出三步,左膝跪地,大叫:“不得了,不得了,这条手臂险些给这小子砍下来了。”跟着齐自勉和廖自砺双战石破天,各使巧招,让他刀锋在自己身上划破一些皮肉,双双认输退下。一个连连摇头,黯然神伤;一个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史婆婆厉声道:“你们输给了这孩儿,那是甘心奉他为掌门了?” 成、齐、廖、梁四人一般心思:“奉他为掌门,只不过是送他上侠客岛去做替死鬼,有何不可?”成自学道:“两位使者先生定下规矩,要我们各凭武功争夺掌门。我艺不如人,以大事小,那也是无法可想。”齐、廖、梁三人随声附和。 史婆婆道:“你们服是不服?”四人齐声道:“口服心服,更无异言。”心中却想:“待这两个恶人走后,凌霄城中还不是我们的天下?谅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小鬼有何作为?”史婆婆道:“那么怎不参拜新任雪山派掌门?”想到金乌派开山大弟子居然做了雪山派掌门人,登时乐不可支,一时却没想到,此举不免要令这位金乌派大弟子兼雪山派掌门人小命不保。 忽然厅外有人厉声喝道:“谁是新任雪山派掌门?”正是白万剑的声音,跟着铁链呛啷啷声响,走进数十人来。这些人手足都锁在镣铐之中,白万剑当先,其后是耿万钟、王万仞、柯万钧、呼延万善、汪万翼、花万紫等一干新自中原归来的长门弟子。 白万剑一见史婆婆,叫道:“妈,你回来了!”声音中充满惊喜之情。 石破天先前听封万里叫史婆婆为师娘,已隐约料到她是白自在的夫人,此刻听白万剑呼她为娘,自是更无疑惑,只好生奇怪:“我师父既是雪山派掌门人的夫人,为什么要另创金乌派,又口口声声说金乌派武功是雪山派的克星?” 阿绣奔到白万剑身前,叫道:“爹爹!” 史婆婆既是白万剑的母亲,阿绣自是白万剑的女儿了,可是她这一声“爹爹”,还是让石破天大吃了一惊。 白万剑大喜,颤声道:“阿绣,好啊,你……你……没死?” 史婆婆冷冷的道:“她自然没死!难道都像你这般脓包鼻涕虫?亏你还有脸叫我一声妈!我生了你这混蛋,恨不得一头撞死了干净!老子给人家关了起来,自己身上叮叮当当的戴上这一大堆废铜烂铁,臭美啦,是不是?什么‘气寒西北’?你是‘气死西北’!他妈的什么雪山派,戴上手铐脚链,是雪山派什么高明武功啊?老的是混蛋,小的也是混蛋,他妈的师弟、徒弟、徒子、徒孙,一古脑儿都是混蛋,乘早给我改名作混蛋派是正经!” 白万剑等她骂了一阵,才道:“妈,孩儿和众师弟并非武功不敌,为人所擒,乃是这些反贼暗使奸计。他……”手指廖自砺,气愤愤的道:“这家伙扮作了爹爹,在被窝中暗藏机关,孩儿这才失手……”史婆婆怒斥:“你这小混蛋更加不成话了,认错了旁人,也还罢了,连自己爹爹也都认错,还算是人么?” 石破天心想:“认错爹爹,也不算希奇。石庄主、石夫人就认错我是他们的儿子,连带我也认错了爹爹。唉,却不知我的爹爹到底是谁。” 白万剑自幼给母亲打骂惯了,此刻给她当众大骂,虽感羞愧,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只是记挂着父亲的安危,问道:“妈,爹爹可平安么?”史婆婆怒道:“老混蛋是活是死,你小混蛋不知道,我又怎知道?老混蛋活在世上丢人现眼,让师弟和徒弟们给关了起来,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好!”白万剑听了,知道父亲只是给本门叛徒监禁了,性命却尚无碍,心中登时大慰,道:“谢天谢地,爹爹平安!” 第1328章 侠客行(62) 史婆婆骂道:“平安个屁!”她口中怒骂,心中却也着实关怀,向成自学等道:“你们把大师兄关在那里?怎么还不放他出来?”成自学道:“大师兄脾气大得紧,谁也不敢走近一步,一近身他便要杀人。”史婆婆脸上掠过一丝喜色,道:“好,好,好!这老混蛋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骄傲狂妄,不可一世,让他多受些折磨,也是应得之报。” 李四听她怒骂不休,忍不住插口道:“到底那一个是混蛋派的掌门人?” 史婆婆霍地站起,踏上两步,戟指喝道:“‘混蛋派’三字,岂是你这个混蛋说得的?我自骂我老公、儿子,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出言辱我雪山派?你武功高强,不妨一掌把老身打死了,要在我面前骂人,却是不能!” 旁人听到她如此对李四疾言厉色的喝骂,无不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均知李四若是一怒出手,史婆婆万无幸理。石破天晃身挡于史婆婆之前,倘若李四出手伤她,便代为挡架。白万剑苦于手足失却自由,只暗暗叫苦。那知李四只微微一笑,说道:“是在下失言,这里谢过,请白老夫人恕罪!那么雪山派的掌门人到底是那一位?” 史婆婆向石破天一指,说道:“这少年已打败了成、齐、廖、梁四个叛徒,他们奉他为雪山派掌门,有那一个不服?” 白万剑大声道:“孩儿不服,要和他比划!” 史婆婆道:“好,把各人的铐镣开了!” 成、齐、廖、梁四人面面相觑,均想:“若将长门弟子放了出来,这群大虫再也不可复制。咱们犯上作乱的四支,那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但眼前情势,要想不放,却又不成。” 廖自砺转头向白万剑道:“你是我手下败将,我都服了,你又凭什么不服?”白万剑怒道:“你这犯上作乱的逆贼,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断。你暗使卑鄙行迳,居然还有脸跟我说话?说什么是你手下败将?” 原来白自在的师父早死,成、齐、廖、梁四人的武功大半系由白自在所授。白自在和四个师弟名虽同门,实系师徒。雪山派武功以招数变幻见长,内力修为却无独到之秘。白自在早年以机缘巧合,服食雪山上异蛇的蛇胆蛇血,得以内力大增,雄浑内力再加上精微招数,数十年来独步西域。他传授师弟和弟子之时,并未藏私,但他这内功却由天授,非关人力,因此众师弟的武功始终和他差着一大截。白自在逞强好胜,于巧服异物、大增内力之事始终秘而不宣,以示自己功夫之强,乃自行钻研修为而成,并非得自运气。 四个师弟心中却不免存了怨怼之意,以为师父临终之时遗命大师兄传授,大师兄却有私心,将本门祖艺藏起一大半。再加白万剑武功甚强,骎骎然有凌驾四个师叔之势,成、齐、廖、梁四人更感不满。只在白威德积威之下,谁都不敢有半句抱怨的言语。此番长门弟子中的菁英尽数离山,而白自在突然心智失常,倒行逆施,凌霄城中人人朝不保夕。众师弟既为势所逼,又见有机可乘,这才发难。 便在此时,长门众弟子回山。廖自砺躲在白自在床上,逼迫白自在的侍妾将白万剑诱入房中探病,出其不意的将他擒住。自中原归来的一众长门弟子首脑就逮,余人或遭计擒,或为力服,尽数陷入牢笼。此刻白万剑见到廖自砺,当真是恨得牙痒痒地。 廖自砺道:“你若不是我手下败将,怎地手铐会戴上你的双腕?我可既没用暗器,又没使迷药!” 李四喝道:“这半天争执不清,快将他手上铐镣开了,两个人好好斗一场。” 廖自砺兀自犹豫,李四左手一探,夹手夺过他手中长剑,当当当当四声,白万剑的手铐足镣一齐断绝,却是给他在霎时之间挥剑斩断。这副铐镣以精钢铸成,廖自砺的长剑虽是利器,却非削铁如泥的宝剑,让他运以浑厚内力一斫即断,直如摧枯拉朽一般。铐镣连着铁链落地,白万剑手足上却连血痕也没多上一条,众人情不自禁的大声喝采。几名谄佞之徒为了讨好李四,这个“好”字还叫得加倍漫长响亮。 白万剑向来自负,极少服人,这时也忍不住说道:“佩服,佩服!”长门弟子之中早有人送过剑来。白万剑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跟着提足踢了他一个筋斗,骂道:“叛徒!”既为长门弟子,留在凌霄城中而安然无恙,自然是参与叛师逆谋了。 阿绣叫了声:“爹!”倒持佩剑,送了过去。 白万剑微微一笑,说道:“乖女儿!”他迭遭横逆,只有见到母亲和女儿健在,才真是十分喜慰之事。他一转过头来,脸上慈和之色立时换作了憎恨,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向廖自砺喝道:“你这本门叛徒,再也非我长辈,接招罢!”唰的一剑,刺了过去。 李四倒转长剑,轻轻挡过了白万剑这一剑,将剑柄塞入廖自砺手中。 二人这一展开剑招,却是性命相扑的真斗,各展平生绝艺,与适才成、齐、廖、梁的儿戏大不相同。雪山派第一代人物中,除白自在外,以廖自砺武功最高,他知白万剑亟欲杀了自己,此刻出招那里还有半分怠忽,一柄长剑使开来矫矢灵动,招招狠辣。白万剑急于复仇雪耻,有些沉不住气,贪于进攻,拆了三十余招后,一剑直刺,力道用得老了,给廖自砺斜身闪过,还了一剑,嗤的一声,削下他一片衣袖。 阿绣“啊”的一声惊呼。史婆婆骂道:“小混蛋,跟老子一模一样,老混蛋教出来的儿子,本来就没多大用处。” 白万剑心中一急,剑招更见散乱。廖自砺暗暗欢喜,狞笑道:“我早就说你是我手下败将,难道还有假的?”他这句话,本想扰乱对方心神,由此取胜,不料弄巧成拙,白万剑此次中原之行连遭挫折,令他增加了三分狠劲,听得这讥讽之言,并不发怒,反深自收敛,连取了七招守势。这七招一守,登时将战局拉平,白万剑剑招走上了绵密稳健的路子。 廖自砺绕着他身子急转,口中嘲骂不停,剑光闪烁中,白万剑一声长啸,唰唰唰连展三剑,第四剑青光闪处,嚓的一声响,廖自砺左腿齐膝而断,大声惨呼,倒在血泊之中。 白万剑长剑斜竖,指着齐自勉道:“你过来!”剑锋上的血水一滴滴的掉在地下。 齐自勉脸色惨白,手按剑柄,并不拔剑,过了一会才道:“你要做掌门人,自己……自己做好了,我不来跟你们争。” 白万剑目光向成自学、梁自进二人脸上扫去。成梁二个都摇了摇头。 史婆婆忽道:“打败几名叛徒,又有什么了不起?”向石破天道:“徒儿,你去跟他比比,瞧是老混蛋的徒儿厉害,还是我的徒儿厉害。” 众人听了都大为诧异:“石中玉这小子明明是封万里的徒儿,怎么是你的徒儿了?” 史婆婆喝道:“快上前!用刀不用剑,老混蛋教的剑法稀松平常,咱们的刀法可比他们厉害得多啦。” 石破天实不愿与白万剑比武,他是阿绣的父亲,更不想得罪了他,只是一开口推却,立时便会给张三、李四认出,当下倒提着单刀,站在史婆婆跟前,神色十分尴尬。 史婆婆喝道:“刚才我答允过你的事,你不想要了吗?我要你立下一件大功,这事才算数。这件大功劳,就是去打败这个老混蛋的徒儿。你倘若输了,立即给我滚得远远的,永远别想再见我一面,更别想再见阿绣。” 石破天伸左手搔了搔头,大为诧异:“原来师父叫我立件大功,却是去打败她的亲生儿子。此事当真奇怪之极。”脸上一片迷惘。 旁人却都渐渐自以为明白了其中原由:“史婆婆要这小子做上雪山派掌门,好到侠客岛去送死,以免她亲儿死于非命。”只白万剑和阿绣二人,才真正懂得她的用意。 白自在和史婆婆这对夫妻都性如烈火,平时史婆婆对丈夫总还容让三分,心中却积忿已久。这次石中玉强暴阿绣不遂,害得阿绣失踪,人人都以为她跳崖身亡,白自在不但斩断了封万里的手臂,与史婆婆争吵之下,盛怒中更打了妻子一个耳光。史婆婆大怒下山,凑巧在山谷深雪中救了阿绣,对这个耳光却始终耿耿于心。她武功远远及不上丈夫,一口气无处可出,立志要教个徒弟出来打败自己儿子,那便是打败白自在的徒弟,占到丈夫上风。 不过白万剑认定石破天是石中玉,更不知他是母亲的徒儿,于其中过节又不及阿绣的全部了然,当下对石破天瞪目而视,满脸鄙夷之色。 史婆婆道:“怎么?你瞧他不起么?这少年拜了我为师,经我一番调教,已跟往日大不相同。现下你跟他比武,倘若你胜得了他,算你的师父老混蛋厉害;倘若你败在他刀下,阿绣就是他的老婆了。” 白万剑吃了一惊,道:“妈,此事万万不可,咱们阿绣岂能嫁这小子?”史婆婆笑道:“你若打败了这小子,阿绣自然嫁他不成。否则你又怎能作得主?”白万剑不禁暗暗有气:“妈跟爹爹呕气,却迁怒于我。你儿子若连这小子也斗不过,当真枉在世上为人了。” 史婆婆见他脸有怒容,喝道:“你心中不服,那就提剑上啊。空发狠劲有什么用?”白万剑道:“是!”向石破天道:“你进招罢。” 石破天向阿绣望了一眼,见她娇羞之中又带着几分关切,心想:“师父说倘若我输了,永远不能再见阿绣之面。这场比武,那是非胜不可的。”于是单刀下垂,左手抱住右拳,微微躬身,使的是“金乌刀法”第一招“开门揖盗”。他不知“开门揖盗”是骂人的话,白万剑更不知这一招的名称,见他姿式倒也恭谨,哼了一声,长剑递出,势挟劲风。 石破天挥刀挡开,还了一刀。他曾在紫烟岛上以一柄烂柴刀和白万剑交过手,待得白万剑使出雪山派中最粗浅的入门功夫时,他便无法招架。后来得石清夫妇指点武学的道理,才明白动手之际实须随机而施,不能拘泥于招式,雪山派这些入门练功的初步粗浅招式,自然举手之间便能破去。此番和白万剑再度交手,既再不如首次那么见招出招,依样葫芦,而出刀之时,将石清夫妇所教的武术诀窍也融入其中。他内力到处,即是极平庸的招式,亦具极大威力,何况史婆婆与石清夫妇所教的皆是上乘功夫。 十余招一过,白万剑暗暗心惊:“这小子从那里学到了这么高明的刀法?”想起当日在紫烟岛上,曾和那个今日做了长乐帮帮主的少年比武,那人自称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两人刀法依稀有些相似,但变幻之奇,却远远不及眼前这个石中玉了,寻思:“这二人相貌相似,莫非出于一师所授。我娘说经过她一番调教,难道当真是我娘所教的?” 史婆婆与白自在新婚不久,两人谈论武功,所见不合,便动手试招,史婆婆自然不敌。白自在随即停手,自吹自擂一番。史婆婆耻于武功不及丈夫,此后再不显示过一招半式,因此连白万剑也丝毫不知母亲的武功家数。 又拆数招,白万剑横剑削来,石破天举刀挡格,当的一声,火光四溅,白万剑只觉一股大力猛撞过来,震得他右臂酸麻,胸口剧痛,心下更是吃惊,不由得退了三步。 石破天并不追击,转头向史婆婆瞧去,意思是问:“我这算是胜了罢?” 但白万剑越遇劲敌,勇气越增。阿绣既然无恙,本来对石中玉的切齿之恨已消了十之八九,但对他奸猾无行的鄙视之意却未稍减,何况他是本门后辈,倘若输在他手下,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喝道:“小子,看剑!”抢上三步,挺剑刺出。待得石中玉举刀招架,白万剑不再和他兵刃相碰,立时变招,带转剑锋,斜削敌喉。这一招“雪泥鸿爪”出剑部位极巧,发挥了雪山派剑法的绝艺。 张三赞道:“好剑法!” 石破天横刀挥出,斫他手臂,用上了金乌刀法中的“踏雪寻梅”,正好是这一招雪山剑法的克星。在雪地中践踏而过,寻梅也好,寻狗也好,那还有什么雪泥鸿爪的痕迹?张三又赞:“好刀法!” 二人越斗越快,白万剑胜在剑法纯熟,石破天则在内力上大占便宜。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石破天挺刀中宫直进,势道凌厉,白万剑不及避让,迫得横剑挡格,只听到喀的一声,手中长剑竟给震断。石破天立时收刀,向后退开。白万剑脸色铁青,从身旁雪山弟子手中抢过一柄长剑,又向石破天刺来。 石破天剧斗渐酣,体内积蓄着的内力不断生发出来,每一刀之出都令对方抵挡艰难,刀刃上更含了强劲无比的劲力,拆不上数招,喀的一声,又将白万剑的长剑震断。白万剑换剑再战,第四招上又跟着断了。白万剑提着断剑,大声道:“你内力远胜于我,招数上我却未输给你。”掷下断剑,反手抓过一柄长剑,抢身又上。 石破天斜身闪开,只盼史婆婆下令罢斗,不住向她瞧去,却见她笑吟吟的甚有得色,又见阿绣站在婆婆身旁,眼光中却大有关切担忧之意。石破天心中蓦地一动,想起当日在紫烟岛上她曾谆谆叮嘱,和人比武时不可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是好名。一个成名人物给你打得重伤倒没什么,但如败在你的手下,往往比死还要难过。”眼见白万剑脸色凝重,心想:“他是雪山派中大有名望之人,又是阿绣的爹爹,当着这许多人之前,我如将他打败,岂不令他脸上无光?但如我输了给他,师父又不许我再见阿绣。那便如何是好?是了,我使出阿绣教我的那招‘旁敲侧击’,打个不胜不败便是。”想及此处,脑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登时恍然大悟:“那天我答允阿绣,与人比武之时决不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感激不尽,竟向我下拜。当时她那一拜,自是为着今日之战了。若不是为了她亲生的爹爹,她何必向我下拜?那日她见到史婆婆所教我的刀法,已料到她父亲多半不敌。”当下向左砍出一刀,又向右砍出一刀,胸口立时门户大开。 白万剑斗得兴起,斗见对方露出破绽,想也不想便挺剑中宫直进。 第1329章 侠客行(63) 正在此时,石破天挥刀在身前虚劈而落。白万剑长剑剑尖离他胸口尚有尺许,已触到他这一刀下砍的内劲,只觉全身大震,如触雷电,长剑只震得嗡嗡直响,颤动不已。 石破天又退了两步,心想:“我已震断他三柄长剑,若要打成平手,他也非震断我的单刀不可。”手上暗运内劲,喀喇一声,单刀的刀刃已凭空断为两截,倒似是让白万剑剑上的劲力震断一般。 阿绣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高声叫道:“爹爹,大哥,你们两人斗成平手,谁也没胜谁!”转头向石破天望去,嫣然一笑,心想:“你总算记得我从前说的话,体会到了我的用心。”郎君处事得体,对己情义深重,心下喜不自胜。 白万剑脸上却已全无血色,将手中长剑直插入地,没入大半,向石破天道:“你手下容让,我岂有不知?你没叫我当众出丑,足感盛情。” 史婆婆十分得意,说道:“孩儿,你不用难过。这路刀法是娘教他的,回头我也一般的传你便是。你输了给他,便是输了给娘,咱们娘儿还分什么彼此?”先前她一肚子怒火,是以“老混蛋”、“小混蛋”的骂个不休,待见石破天以金乌刀法打败了他儿子,自己终于占到了丈夫上风,大喜之下,便安慰起儿子来。 白万剑啼笑皆非,只得道:“娘的刀法果然厉害,只怕孩儿太蠢,学不会。” 史婆婆走到他身边,轻轻抚摸他头发,一脸爱怜横溢的神气,说道:“你比这傻小子聪明得多了,他学得会,你怎能学不会?”转头向石破天道:“快向你岳父磕头赔罪。” 石破天一怔之下,这才会意,又惊又喜,忙向白万剑磕下头去。 白万剑闪身避开,厉声道:“且慢,此事容缓再议。”向史婆婆道:“娘,这小子武功虽高,为人却轻薄无行,莫要误了阿绣的终身。” 只听得李四朗声道:“好了,好了!你招他做女婿也罢,不招也罢,咱们这杯喜酒,终究是不喝的了。我看雪山派之中,武功没人能胜得了这小兄弟的。是不是便由他做掌门人?大家服是不服?” 白万剑、成自学以及雪山群弟子谁都没有出声,有的自忖武功不及,有的更盼他做了掌门人后,即刻便到侠客岛去送死。大厅上寂静一片,更无异议。 张三从怀中取出两块铜牌,笑道:“恭喜兄弟又做了雪山派掌门人,这两块铜牌便一并接过去罢!”说着左眼向着石破天眨了几眨。 石破天一怔:“大哥认了我出来?我一句话也没说,却在那里露出了破绽?”他那知张三、李四武功既高,见识自也高人一等,他虽不作一声,言语举止中并未露出破绽,但适才与白万剑动手过招,刀法也还罢了,内力之强,却是江湖上罕见罕闻。张三、李四曾和他赌饮毒酒,对他的内力极为心折,岂有认不出之理? 石破天见铜牌递到自己身前,心想:“反正我在长乐帮中已接过铜牌,一次是死,两次也不过是死,再接一次,又有何妨?”正要伸手去接,忽听史婆婆喝道:“且慢!” 石破天缩手回头,瞧着史婆婆,只听她道:“这雪山派掌门之位,言明全凭武功而决,算是你夺到了。不过我见老混蛋当了掌门人,狂妄自大,威风不可一世,我倒也想当当掌门人,过一过瘾。孩儿,你将这掌门之位让给我罢!”石破天愕然道:“我……我让给你?” 史婆婆此举全是爱惜他与阿绣的一片至情厚意,不愿他去侠客岛送了性命。她自己风烛残年,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什么分别,至于石破天在长乐帮中已接过铜牌之事,她却一无所知,当下怒道:“怎么?你不肯吗?那么咱们就比划比划,凭武功而定掌门。”石破天见她发怒,不敢再说,忙道:“是,是!”躬身退开。史婆婆哈哈一笑,说道:“我当雪山派的掌门,有谁不服?” 众人面面相觑,均想这变故来得奇怪之极,但仍谁也不发一言。 史婆婆踏步上前,从张三手中接过两块铜牌,说道:“雪山派新任掌门人白门史氏,多谢贵岛奉邀,定当于期前赶到便是。” 张三哈哈一笑,说道:“白老夫人,铜牌虽是你亲手接了,但若威德先生待会跟你比武,又抢了过去,你这掌门人还是做不成罢?好罢,你夫妇待会再决胜败,那一位武功高强,便是雪山派掌门人。”和李四相视一笑,转身出了大门。 倏忽之间,只听得两人大笑之声已在十余丈外。 史婆婆居中往太师椅上一坐,冷冷的道:“将这些人身上的铐镣都给打开了。” 梁自进道:“你凭什么发施号令?雪山派掌门大位,岂能如此儿戏的私相授受?”成自学、齐自勉同声附和:“你使刀不使剑,并非雪山派家数,怎能为本派掌门?” 当张三、李四站在厅中之时,各人想的均是如何尽早送走这两个煞星,只盼有人出头答应赴侠客岛送死,免了众人的大劫。但二人一去,各人噩运已过,便即想到自己犯了叛逆重罪,真由史婆婆来做掌门人,她定要追究报复,那可是性命攸关、非同小可之事。登时大厅之上许多人都鼓噪起来。 史婆婆道:“好罢,你们不服我做掌门,那也无妨。”双手拿着那两块铜牌,叮叮当当的敲得直响,说道:“那一个想做掌门,想去侠客岛喝腊八粥,尽管来拿铜牌好了。刚才那胖子说过,铜牌虽是我接的,雪山派掌门人之位,仍可再凭武功而定。”目光向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各人脸上逐一扫去。各人都转过了头,不敢和她目光相触。 封万里道:“启禀师娘:大伙儿犯上作乱,忤逆了师父,实在罪该万死,但其中却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说着双膝跪地,连连磕头,说道:“师娘来做本派掌门,那是再好不过。师娘要杀弟子,弟子甘愿领死,但请师娘赦了旁人之罪,以安众人之心,免得本派之中再起自相残杀的大祸。” 史婆婆道:“你师父脾气不好,我岂有不知?他断你一臂,就大大不该。到底此事如何而起,你且说来听听。” 封万里又磕了两个头,说道:“自从师娘和白师弟、众师弟下山之后,师父每日里都大发脾气。本门弟子受他老人家打骂,那是小事,大家受师门重恩,又怎敢生什么怨言?七八天前,忽有两个老人前来拜访师父,乃是两兄弟。一个叫丁不三,一个叫丁不四。” 史婆婆一惊,颤声问道:“丁不三……丁不四?这两个死家伙来干什么?” 封万里道:“这两个老儿到凌霄城后,便和师父在书房中密谈,说的是什么话,弟子们都不得知,只知道这两个老家伙得罪了师父,三人大声争吵起来。徒儿们心想师父何等身分,岂能亲自出手料理这两个来历不明之辈,是以都守在书房之外,只待师父有命,便冲进去将这两个老家伙撵了出去。但听得师父十分生气,和那丁不四对骂,说什么‘碧螺山’、‘紫烟岛’,又提到一个女子的名字,叫什么‘小翠’的。” 史婆婆哼的一声,脸色一沉,但想众徒儿不知自己的闺名叫做小翠,说穿了反而不美,只问:“后来怎样?” 封万里道:“后来也不知如何动上了手,只听得书房中掌风呼呼大作,大伙儿没奉师父号令,也不敢进去。过了一会,墙壁一块一块的震了下来,我们才见到师父是在和丁不四动手,那丁不三却袖手旁观。两人掌风激荡,将书房的四堵墙壁都震坍了。斗了一会,丁不四终究不敌师父的神勇,给师父一拳打在胸口,吐了几口鲜血。”史婆婆“啊”的一声。 封万里续道:“师父跟着又一掌拍去,那丁不三出手拦住,说道:‘胜败既分,还打什么?又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咱两兄弟也不联手再斗了。’扶着丁不四,两个人就此出了凌霄城。” 史婆婆点点头道:“他们走了?以后有没再来?” 封万里道:“这两个老儿没再来过,但师父却从此神智有些失常,整日只哈哈大笑,自言自语:‘丁不四这老贼以前就是我手下败将,这一次总输得服了罢?他说小翠曾随他到过碧螺山上……’”史婆婆怒道:“胡说,那有此事?”封万里道:“是,是,师父也说:‘胡说,那有此事?这老贼明明骗人,小翠凭什么到他的碧螺山去?不过……别要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一时拿不定主意……’” 史婆婆脸色铁青,喝道:“老混蛋胡说八道,那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封万里不明其意,只得顺口道:“是,是!” 史婆婆又问:“老混蛋又说了些什么?”封万里道:“你老人家问的是师父?”史婆婆道:“自然是了。”封万里道:“师父从此心事重重,老是说:‘她去了碧螺山没有?一定没去。可是她一个人浪荡江湖,寂寞无聊之际,过去聊聊天,那也难说得很,难说得很。说不定旧情未忘,藕断丝连。’” 史婆婆又哼了一声,骂道:“放屁!放屁!” 封万里跪在地下,神色甚是尴尬,倘若应一声“是”,便承认师父的话是“放屁”。 史婆婆道:“你站起来再说,后来又怎样?” 封万里磕了个头,道:“多谢师娘。”站起身来,说道:“又过了两天,师父忽然不住的高声大笑,见了人便问:‘你说普天之下,谁的武功最高?’大伙儿总答:‘自然是咱们雪山派掌门人最高。’瞧师父的神情,和往日实在大不相同。他有时又问:‘我的武功怎样高法?’大伙儿总答:‘掌门人内力既独步天下,剑法更当世无敌,其实掌门人根本不必用剑,便已打遍天下无敌手了。’他听我们这样回答,便笑笑不作声,显得很是高兴。这天他在院子中撞到陆师弟,问他:‘我的武功和少林派的普法大师相比,到底谁高?’陆师弟如何回答,我们都没听见,只是后来见到他脑袋给师父一掌打得稀烂,死在当地。” 史婆婆叹了口气,神色黯然,说道:“阿陆这孩子本来就是憨头憨脑的,却又怎知是你师父下的手?” 封万里道:“我们见陆师弟死得很惨,只道凌霄城中有敌入侵,忙去禀告师父。那知师父却哈哈大笑,说道:‘该死,死得好!我问他,我和少林派普法大师二人,到底武功谁高?这小子说道,自从少林派掌门人妙谛大师死在侠客岛上之后,听说少林寺中以普法大师武功居首。这话是不错的,可是他跟着便胡说八道了,说什么本派武功长于剑招变幻,少林武功却博大精深,七十二门绝技俱有高深造诣。以剑法而言,本派胜于少林,以总的武功来说,少林开派千余年,能人辈出,或许会较本派所得为多。’” 史婆婆道:“这么回答很不错啊,阿陆这孩子,几时学得口齿这般伶俐了?就算以剑法而论,雪山剑法也不见得便在人家达摩剑法之上。嗯,那老混蛋又怎么说?” 封万里道:“师娘斥骂师父,弟子不敢接口。”史婆婆怒道:“这会儿你倒又尊敬起师父来啦!哼,我没上凌霄城之时,怎么又敢勾结叛徒,忤逆师父?”封万里双膝跪地,磕头道:“弟子罪该万死。” 史婆婆道:“哼,老混蛋门下,个个都是万字排行,人人都有个挺会臭美的好字眼,依我说,个个罪该万死,都该叫作万死才是,封万死、白万死、耿万死、王万死、柯万死、呼延万死、花万死……”她每说一个名字,眼光便逐一射向众弟子脸上。耿万钟、王万仞等未能救得师哥,长门全体受制,都内心有愧,低下头去。史婆婆喝道:“起来,后来你师父又怎样说?” 封万里道:“是!”站起身来,续道:“师父说道:‘这小子说本派和少林派武功各有千秋,便是说我和普法这秃驴难分上下了,该死,该死!我威德先生白自在不但武功天下无双,而且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古往今来,没一个及得上我。’” 史婆婆骂道:“呸,大言不惭。” 封万里道:“我们看师父说这些话时,神智已有点儿失常,作不得真的。好在这里都是自己人,否则传了出去,只怕给别派武师们当作笑柄。当时大伙儿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什么。师父怒道:‘你们都是哑巴么?为什么不说话?我的话不对,是不是?’他指着苏师弟问道:‘万虹,你说师父的话对不对?’苏师弟只得答道:‘师父的话,当然是对的。’师父怒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什么当然不当然的。我问你,师父的武功高到怎样?’苏师弟战战兢兢的道:‘师父的武功深不可测,古往今来,唯师父一人而已。本派的武功全在师父一人手中发扬光大。’师父却又大发脾气,喝道:‘依你这么说,我的功夫都是从本派前人手中学来的了?你错了,压根儿错了。雪山派所有功夫,全是我自己独创的。什么祖师爷开创雪山派,都是骗人的鬼话。祖师爷传下来的剑谱、拳谱,大家都见过了,有没有我的武功高明?’苏师弟只得道:‘恐怕还不及师父高明。’” 史婆婆叹道:“你师父狂妄自大的性子由来已久,他自三十岁上当了本派掌门,此后一直没遇上胜过他的对手,便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说到少林、武当这些名门大派之时,他总是不以为然,说是浪得虚名,何足道哉。想不到这狂妄自大的性子愈来愈厉害,竟连创派祖师爷也不瞧在眼里了。万虹这孩子恁地没骨气,为了附和师父,连祖师爷也敢诽谤?” 封万里道:“师娘,你再也想不到,师父一听此言,手起一掌,便将苏师弟击出数丈之外,登时便取了他的性命,骂道:‘不及便是不及,有什么恐怕不恐怕的?’” 史婆婆喝道:“胡说八道,老混蛋就算再胡涂十倍,也不至于为了‘恐怕’二字,便杀了他心爱的弟子!” 封万里道:“师娘明鉴:师父他老人家平日对大伙儿恩重如山,弟子说什么也不敢造谣胡说。这件事有二十余人亲眼目睹,师娘一问便知。” 第1330章 侠客行(64) 史婆婆目光射向其余留在凌霄城的长门弟子脸上,这些人齐声说道:“当时情形确是这样,封师哥并无虚言。”史婆婆连连摇头叹气,说道:“这样的事怎能教人相信?那不是发疯吗?”封万里道:“师父他老人家确是有了病,神智不大清楚。”史婆婆道:“那你们就该延医给他诊治才是啊。” 封万里道:“弟子等当时也就这么想,只不敢自专,和几位师叔商议了,请了城里最高明的南大夫和戴大夫两位给师父看脉。师父一见到,就问他们来干什么。两位大夫不敢直言,只说听说师父饮食有些违和,他们在城中久蒙师父照顾,一来感激,二来关切,特来探望。师父即说自己没有病,反问他们:‘可知道古往今来,武功最高强的是谁?’南大夫道:‘小人于武学一道,一窍不通,在威德先生面前谈论,岂不是孔夫子门前读孝经,鲁班门前弄大斧?’师父哈哈一笑,说道:‘班门弄斧,那也不妨。你倒说来听听。’南大夫道:‘向来只听说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开创少林一派,想必是古往今来武功最高之人了。’” 史婆婆点头道:“这南大夫说得很得体啊。” 封万里道:“可是师父一听之下,却大大不快,怒道:‘那达摩是西域天竺之人,乃蛮夷戎狄之类,你把一个胡人说得如此厉害,岂不是灭了我堂堂中华的威风?’南大夫甚是惶恐,道:‘是,是,小人知罪了。’我师父又问那戴大夫,要他来说。戴大夫眼见南大夫碰了个大钉子,如何敢提少林派,便道:‘听说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武术通神,所创的内家拳掌尤在少林派之上。依小人之见,达摩祖师乃是胡人,殊不足道,张三丰祖师才算得是古往今来武林中的第一人。’” 史婆婆道:“少林、武当两大门派,武功各有千秋,不能说武当便胜过了少林。但张三丰祖师是数百年来武林中震铄古今的大宗师,又是我中华上国之人,那是绝无疑义的。” 封万里道:“师父本坐在椅上,听了这番话后,霍地站起,说道:‘你说张三丰所创的内家拳掌了不起?在我眼中瞧来,却也稀松平常。以他武当长拳而论,这一招虚中有实,我只须这么拆,这么打,便即破了。又如太极拳的<;野马分鬃>;,我只须这里一勾,那里一脚踢去,立时便叫他倒在地下,变成<;野马失蹄>;。他武当派的太极剑,更怎是我雪山派剑法的对手?’师父一面说,一面比划,掌风呼呼,只吓得两名大夫面无人色。我们众弟子在门外瞧着,谁也不敢进去劝解。师父连比了数十招,问道:‘我这些功夫,比之秃驴达摩、牛鼻子张三丰,却又如何?’南大夫只道:‘这个……这个……’戴大夫却道:‘咱二人只会治病,不会武功。威德先生既如此说,说不定你老先生的武功,比达摩和张三丰还厉害些。’” 史婆婆骂道:“不要脸!”也不知这三个字是骂戴大夫,还是骂白自在。 封万里道:“师父当即怒骂:‘我比划了这几十招,你还是信不过我的话,说不定三字,当真欺人太甚!’提起手掌,登时将两位大夫击毙在房中。” 史婆婆听了这番言语,不由得冷了半截,眼见雪山派门下个个面有不以为然之色,儿子白万剑含羞带愧,垂下了头,心想:“本派门规第三条,不得伤害不会武功之人;第四条,不得伤害无辜。老混蛋滥杀本门弟子,已令众人大为不满,再杀这两个大夫,更加大犯门规,如何能再为本派掌门?” 只听封万里又道:“师父当下开门出房,见我们神色有异,便道:‘你们古古怪怪的瞧着我干么?哼,心里在骂我坏了门规,是不是?雪山派的门规是谁定的?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凡人定出来的?既是由人所定,为什么便更改不得?制订这十条门规的祖师爷倘若今日还不死,一样斗我不过,给我将掌门人抢了过来,照样要他听我号令!’他指着燕师弟鼻子说道:‘老七,你倒说说看,古往今来,谁的武功最高?’” “燕师弟性子十分倔强,说道:‘弟子不知道!’师父大怒,提高了声音又问:‘为什么不知道?’燕师弟道:‘师父没教过,因此弟子不知道。’师父道:‘好,我现在教你: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你且念一遍来我听。’燕师弟道:‘弟子笨得很,记不住这么一连串的话!’师父提起手掌,怒喝:‘你念是不念?’燕师弟悻悻的道:‘弟子照念便是。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老爷子自己说,他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师父不等他念完,便已一掌击在他的脑门,喝道:‘你加上自己说三字,那是什么用意?你当我没听见吗?’燕师弟给他这么一掌,自是脑浆迸裂而死。余下众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只得顺着师父之意,一个个念道:‘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老爷子,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要念得一字不错,师父才放我们走。” “这样一来,人人都敢怒而不敢言。第二日,我们为三位师弟和两位大夫大殓出殡,师父却来大闹灵堂,把五个死者的灵位都踢翻了。杜师弟大着胆子上前相劝,师父顺手抄起一块灵牌,将他的一条腿生生削了下来。这天晚上,便有七名师弟不别而行。大伙儿眼见雪山派已成瓦解冰消的局面,人人自危,都觉师父的手掌随时都会拍到自己天灵盖上,迫不得已,这才商议定当,偷偷在师父的饮食中下了迷药,将他老人家迷倒,在手足加上铐镣。我们此举犯上作乱,确是罪孽重大之极,今后如何处置,任凭师娘作主。”他说完后,向史婆婆一躬身,退入人丛。 史婆婆呆了半晌,想起丈夫一世英雄,临到老来竟如此昏庸胡涂,不由得眼圈儿红了,泪水便欲夺眶而出,颤声问道:“万里的言语之中,可有什么夸张过火、不尽不实之处?”问了这句话,泪水已涔涔而下。 众人都不说话。隔了良久,成自学才道:“师嫂,实情确是如此。我们若再骗你,岂不是罪上加罪?” 史婆婆厉声道:“就算你掌门师兄神智昏迷,滥杀无辜,你们联手将他废了,那如何连万剑等一干人从中原归来,你们竟也暗算加害?为何要将长门弟子尽皆除灭,下这斩草除根的毒手?” 齐自勉道:“小弟并不赞成加害掌门师哥和长门弟子,以此与廖师弟激烈争辩,为此还厮杀动手。师嫂想必也已听到见到。” 史婆婆抬头出神,泪水不绝从脸颊流下,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这叫做一不作,二不休,事已如此,须怪大家不得。” 廖自砺自遭白万剑砍断一腿后,伤口血流如注,这人也真硬气,竟一声不哼,自点穴道止血,勉力撕下衣襟来包扎伤处。他的亲传弟子畏祸,却没一人过来相救。 史婆婆先前听他力主杀害白自在与长门弟子,对他好生痛恨,但听得封万里陈述情由之后,才明白祸变之起,实发端于自己丈夫,不由得心肠顿软,向四支的众弟子喝道:“你们这些畜生,眼见自己师父身受重伤,竟都袖手旁观,还算得是人么?” 四支的群弟子这才抢将过去,争着为廖自砺包扎断腿。其余众人心头也都落下了一块大石,均想:“她连廖自砺也都饶了,我们的罪名更轻,当无大碍。”当下有人取过钥匙,将耿万钟、王万仞、汪万翼、花万紫等人的铐镣都打开了。 史婆婆道:“掌门人一时神智失常,行为不当,你们该得设法劝谏才是,却干下了这等犯上作乱的大事,终究是大违门规。此事如何了结,我也拿不出主意。咱们第一步,只有将掌门人放出来,和他商议商议。”众人一听,无不脸色大变,均想:“这凶神恶煞身脱牢笼,大伙儿那里还有命在?”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作声。 史婆婆怒道:“怎么?你们要将他关一辈子吗?你们作的恶还嫌不够?” 成自学道:“师嫂,眼下雪山派的掌门人是你,须不是白师哥。白师哥当然是要放的,但总得先设法治好他的病,否则……否则……”史婆婆厉声喝道:“否则怎样?”成自学道:“小弟得罪了他,无颜再见白师哥之面,这就告辞。”说着深深一揖。齐自勉、梁自进也道:“师嫂倘若宽宏大量,饶了大伙儿,我们这就下山,终身不敢再踏进凌霄城一步,在外面也决不敢自称是雪山派弟子,免得堕了雪山派的威名。” 史婆婆心想:“这些人怕老混蛋出来后跟他们算帐,那也是情理之常。大伙儿若一哄而散,凌霄城只剩下一座空城,还成什么雪山派?”便道:“好!那也不必忙于一时,我先瞧瞧他去,若无妥善的法子,决不轻易放他便了。” 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相互瞧了一眼,均想:“你夫妻情深,自是偏向着他。好在两条腿生在我们身上,你真要放这老疯子,我们难道不会逃吗?” 史婆婆道:“剑儿,阿绣!”再向石破天道:“亿刀,你们三个都跟我来。”又向成自学等三人道:“请三位师弟带路,也好在牢外听我和他说话,免得大家放心不下。说不定我和他定下什么阴谋,将你们一网打尽呢。” 成自学道:“小弟岂敢如此多心?”他话是这么说,毕竟这件事生死攸关,还是和齐自勉、梁自进一齐跟出。廖自砺向本支一名精灵弟子努了努嘴。那人会意,也跟在后面。 一行人穿厅过廊,行了好一会,到了石破天先前被禁之所。成自学走到囚禁那老者的所在,说道:“就在这里!一切请掌门人多多担待。” 石破天先前在大厅上听众人说话,已猜想石牢中的老者便是白自在,果然所料不错。 成自学自身边取出钥匙,去开石牢之门,那知一转之下,铁锁早已为人打开。他“咦”的一声,只吓得面无人色,心想:“铁锁已开,老疯子已经出来了。”双手发抖,竟不敢去推石门。 史婆婆用力一推,石门应手而开。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不约而同的退出数步。只见石室中空无一人,成自学叫道:“糟啦,糟啦!给他……给他逃了!”一言出口,立即想起这只是石牢的外间,要再开一道门才是牢房的所在。他右手发抖,提着的一串钥匙叮当作响,不敢去开第二道石门。 石破天本想跟他说:“这扇门也早给我开了锁。”但想自己在装哑巴,总是以少说话为妙,便不作声。 史婆婆抢过钥匙,插入匙孔中一转,发觉这道石门也已打开,只道丈夫确已脱身而出,不由得反增了几分忧虑:“他脑子有病,倘若逃出了凌霄城去,在江湖上不知要闯出多大的祸来。”推门之时,一双手也不禁发抖。 石门只推开数寸,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哈哈大笑。 众人都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只听得白自在狂笑一阵,大声道:“什么少林派、武当派,这些门派的功夫又有屁用?从今儿起,武林之中,人人都须改学雪山派武功,其他任何门派,一概都要取消。大家听见了没有?普天之下,做官的以皇帝为尊,读书人以孔夫子为尊,做和尚的以释迦牟尼为尊,做道士的以太上老君为尊,说到刀剑拳脚,便是我威德先生白自在为尊。那一个不服,我便把他脑袋揪下来。” 史婆婆又将门推开数寸,在黯淡的微光之中,只见丈夫手足受铐,全身绕了铁链,缚在两根巨大的石柱之间,不禁心中一酸。 白自在乍见妻子,呆了一呆,随即笑道:“很好,很好!你回来啦。现下武林中人人奉我为尊,雪山派君临天下,其他各家各派,一概取消。你瞧好是不好?” 史婆婆冷冷的道:“好得很啊!但不知为何各家各派都要一概取消?” 白自在笑道:“你的脑筋又转不过来了。雪山派武功最高,各家各派谁也比不上,自然非取消不可了。” 史婆婆将阿绣拉到身前,道:“你瞧,是谁回来了?”她知丈夫最疼爱这个小孙女,此次神智失常,便因阿绣堕崖而起,盼他见到孙女儿后,心中一欢喜,这失心疯的毛病便得痊愈。阿绣叫道:“爷爷,我回来啦,我没死,我掉在山谷底的雪里,幸得婆婆救了上来。” 白自在向她瞧了一眼,说道:“很好,你是阿绣。你没死,爷爷欢喜得很。阿绣,乖宝,你可知当今之世,谁的武功最高?谁是武林至尊?”阿绣低声道:“当然是爷爷!”白自在哈哈大笑,说道:“阿绣真乖!” 白万剑抢上两步,说道:“爹爹,孩儿来得迟了,累得爹爹为小人所欺。让孩儿给你开锁。”成自学等在门外登时脸如土色,只待白万剑上前开锁,大伙儿立即转身便逃。 却听白自在喝道:“走开!谁要你来开锁?这些足镣手铐,在你爹爹眼中,便如朽木烂泥一般,我只须轻轻一挣便挣脱了。我只是不爱挣,自愿在这里闭目养神、图个清静而已。我白自在纵横天下,便数千数万人一起过来,也伤不了你爹爹的一根毫毛,又怎有人能锁得住我?” 白万剑道:“是,爹爹天下无敌,当然没人能奈何得了爹爹。此刻母亲和阿绣归来,大家很欢喜,便请爹爹同到堂上,喝几杯团圆酒。”说着拿起钥匙,便要去开他手铐。白自在怒道:“我叫你走开,你便走开!我手脚上戴了这些玩意儿,很是有趣,你难道以为我自己弄不掉么?快走!” 这“快走”二字喝得甚响,白万剑吃惊,全身剧颤,当的一声,将一串钥匙掉在地下,退了两步。他知父亲以颜面攸关,不许旁人助他脱离,是以假作失惊,掉了钥匙。 成自学等本在外间窃听,听得白自在这么一声大喝,忍不住都在门边探头探脑的窥看。白自在喝道:“你们见了我,为什么不请安?那一个是当世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 第1331章 侠客行(65) 成自学寻思:“他此刻给缚在石柱上,自亦不必怕他,但师嫂终究会放了他,不如及早讨好,免惹日后杀身之祸。”便躬身道:“雪山派掌门人白老爷子,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梁自进忙接着道:“白老爷子既为雪山派掌门,什么少林、武当、峨嵋、昆仑,任何门派都应取消。普天之下,唯白老爷子一人独尊,唯雪山派一派独存。”齐自勉和四支的那弟子跟着也说了不少谄谀之言。 白自在洋洋自得,点头微笑。 史婆婆大感羞愧,心想:“这老儿说他发疯,却又未必。他见到我和剑儿、阿绣,一个个都认得清清楚楚,只狂妄自大,到了难以救药的地步,这便如何是好?” 白自在突然抬头,问史婆婆道:“丁家老四前几日到来,向我自鸣得意,说你到了碧螺山去看他,跟他在一起盘桓了数日,可有此事?” 史婆婆怒道:“你又没真的发了疯,怎地相信这家伙的胡说八道?”阿绣道:“爷爷,那丁不四确是想逼奶奶到他碧螺山去,他乘人之危,奶奶宁可投江自尽,也不肯去。”白自在微笑说道:“很好,很好,我白自在的夫人,怎能受人之辱?后来怎样?”阿绣道:“后来,后来……”手指石破天道:“幸亏这位大哥出手相助,才将丁不四赶跑了。” 白自在向石破天斜睨一眼,石牢中没甚光亮,没认出他是石中玉,但知他便是适才想来救自己出去的少年,心中微有好感,点头道:“这小子的功夫还算可以。虽然跟我相比还差着这么一大截儿,但要赶跑丁不四,倒也够了。” 史婆婆忍无可忍,大声道:“你吹什么大气?什么雪山派天下第一,当真胡说八道。这孩儿是我徒儿,是我一手亲传的弟子,我的徒儿比你的徒儿功夫就强得多。” 白自在哈哈大笑,说道:“荒唐,荒唐!你有什么本领能胜得过我的?” 史婆婆道:“剑儿是你调教的徒儿,你这许多徒弟之中,剑儿的武功最强,是不是?剑儿,你向你师父说,是我的徒儿强,还是他的徒儿强?” 白万剑道:“这个……这个……”他在父亲积威之下,不敢直说拂逆他心意的言语。 白自在笑道:“你的徒儿,岂能是我徒儿的对手?剑儿,你娘这可不是胡说八道吗?”白万剑是个直性汉子,赢便是赢,输便是输,既曾败在石破天手底,岂能不认?说道:“孩儿无能,适才跟这小子动手过招,确是敌他不过。” 白自在陡然跳起,将全身铁链扯得呛啷直响,叫道:“反了,反了!那有此事?” 史婆婆和他做了几十年夫妻,对他心思此刻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寻思:“老混蛋自以为武功天下无敌,在凌霄城中自大称王,给丁不四一激之后,就此半疯不疯。常言道:心病还须心药医。教他遇上个强过他的对手,挫折一下他的狂气,说不定这疯病倒可治好了。只可惜张三、李四已去,否则请他二人来治治这疯病,倒是一剂对症良药。不得已求其次,我这徒儿武功虽不高,内力却远在老混蛋之上,何不激他一激?”便道:“什么古往今来武功第一、内功第一,当真不怕羞。单以内力而论,我这徒儿便胜得你多了。” 白自在仰天狂笑,说道:“便是达摩和张三丰复生,也不是白老爷子的对手。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只须能有我内力三成,那也足以威震武林了。”史婆婆冷笑道:“大言不惭,当真令天下人齿冷。你倒跟他比拚一下内力试试。”白自在笑道:“这小子怎配跟我动手?好罢,我只用一只手,便翻他三个筋斗。” 史婆婆知道丈夫武功了得,当真比试,只怕他伤了石破天性命,他能说这一句话,正是求之不得,便道:“这少年是我的徒儿,又是阿绣没过门的女婿,便是你的孙女婿。你们比只管比,却谁也不许真的伤了谁。” 白自在笑道:“他想做我孙女婿么?那也得瞧他配不配。好,我不伤他性命便是。” 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匆匆来到石牢之外,高声说道:“启禀掌门人,长乐帮帮主石破天,会同摩天居士谢烟客,将石清夫妇救了出去,正在大厅上索战。”却是耿万钟的声音。 白自在和史婆婆同声惊噫,不约而同的道:“摩天居士谢烟客?” 石破天得悉石清夫妇无恙,已脱险境,登感宽心,石中玉既然来到,自己这个冒牌货却要拆穿了,谢烟客多时不见,想到能和他见面,甚是欢喜。 史婆婆道:“咱们和长乐帮、谢烟客素无瓜葛,他们来生什么事?是石清夫妇约来的帮手么?”耿万钟道:“那石破天好生无礼,说道他看中了咱们的凌霄城,要咱们都……都搬出去让给他。” 白自在怒道:“放他的狗屁!长乐帮是什么东西?石破天又是什么东西?他长乐帮来了多少人?” 耿万钟道:“他们一起只五个人,除了石清夫妇俩、谢烟客和石破天之外,还有一个年轻姑娘,说是丁不三的孙女儿。” 石破天听得丁珰也到了,不禁眉头一皱,侧眼向阿绣瞧去,只见她一双妙眼正凝视着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红,转开了头,心想:“她叫我冒充石中玉,好救石庄主夫妇的性命,怎么她自己又和石中玉来了?是了,想必她和石中玉放心不下,怕我吃亏,说不定在凌霄城中送了性命,是以冒险前来相救。谢先生当然是为救我而来的了。” 白自在道:“区区五人,何足道哉?你有没跟他们说: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门人白老爷子,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 耿万钟道:“这个……这个……他们既是武林中人,自必久闻师父的威名。” 白自在道:“是啊,这可奇了!既知我的威名,怎么又敢到凌霄城来惹是生非?啊,是了!我在这石室中小隐,以避俗事,想必已传遍了天下。大家都以为白老爷子金盆洗手,不再言武,是以欺上门来了。嘿嘿!你瞧,你师父这棵大树一不遮荫,你们立刻便糟啦。” 史婆婆怒道:“你自个儿在这里臭美罢!大伙儿跟我出去瞧瞧。”说着快步而出。 白万剑、成自学等都跟了出去。石破天正要跟着出去,忽听得白自在叫道:“你这小子留着,我来教训教训你。” 石破天停步,转过身来。阿绣本已走到门边,关心石破天的安危,也退了回来,她想爷爷半疯不疯,和石破天比试内力,只怕下手不分轻重而杀了他,自己功力不济,危急之际却无法出手解救,叫道:“奶奶,爷爷真的要跟……跟他比试呢!” 史婆婆回过头来,对白自在道:“你要是伤了我徒儿性命,我这就上碧螺山去,一辈子也不回来了。”白自在大怒,叫道:“你……你说去那里?” 史婆婆更不理睬,扬长出了石牢,反手带上石门,牢中登时黑漆一团。 阿绣俯身拾起白自在脚边的钥匙,给爷爷打开了足镣手铐,说道:“爷爷,你就教他几招武功罢。他没练过多少功夫,本领是很差的。” 白自在大乐,笑道:“好,我只须教他几招,他便终身受用不尽。” 石破天一听,正合心意,他听白自在不住口的自称什么“古往今来拳脚第一”云云,自己当然斗他不过,由“比划”改为“教招”,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多谢老爷子指点。” 白自在笑道:“很好,我教你几招最粗浅的功夫,深一些的,谅你也难以领会。” 阿绣退到门边,推开牢门,石牢中又明亮了起来。石破天陡见白自在站直了身子,几乎比自己高一个头,神威凛凛,直如天神一般,对他更增敬畏,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 白自在笑道:“不用怕,不用怕,爷爷不会伤你。你瞧着,我这么伸手,揪住你的后颈,便摔你一个筋……”右手一探,果然已揪住了石破天后颈。 这一下出手既快,方位又奇,石破天如何避得,只觉他手上力道大得出奇,给他一揪之下,身子便欲腾空而起,忙凝力稳住,右臂挥出,格开他手臂。 白自在这一下明明已揪住他后颈要穴,岂知运力一提之下,石破天起而复堕,竟没能将他提起,同时右臂给他一格,只觉臂上酸麻,只得放开了手。他“噫”的一声,心想:“这小子的内力果然了得。”左手探出,又已抓住他胸口,顺势一甩,却仍没能拖动他身子。 这第二下石破天本来早有提防,存心闪避,可是终究还是让他一出手便即抓住,心下好生佩服,赞道:“老爷子果然了得,这两下便比丁不四爷爷厉害得多。” 白自在本已暗自惭愧,听他说自己比丁不四厉害得多,又高兴起来,说道:“丁不四如何是我对手?”左脚随即绊去,石破天身子一晃,没给他绊倒。 白自在一揪、一抓、一绊,接连三招,号称“神倒鬼跌三连环”,实是他生平的得意绝技,那里是什么粗浅功夫了?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曾栽在这三连环之下,那知此刻这三招每一招虽都得手,但碰上石破天浑厚无比的内力,竟一招也不能奏效。 那日他和丁氏兄弟会面,听丁不四言道史婆婆曾到碧螺山盘桓数日,又妒又怒,竟至神智失常,今日见到爱妻归来,得知碧螺山之行全属虚妄,又见到了阿绣,心中一喜,疯病已然好了大半,但“武功天下第一”的念头,自己一直深信不疑,此刻连环三招居然摔不倒这少年,怒火上升,脑筋又胡涂起来,呼的一掌,向他当胸拍去,竟然使出了三四成力道。 石破天见掌势凶猛,左臂横挡,格了开去。白自在左拳随即击出,石破天闪身欲避,但白自在这一拳来势奇妙,砰的一声,已击中他的右肩。 阿绣“啊”的一声惊呼。石破天安慰她道:“不用耽心,我也不大痛。” 白自在怒道:“好小子,你不痛?再吃我一拳。”这一拳给石破天伸手格开。白自在连续四拳,第四拳拳中夹腿,终于踢中石破天的左胯。 阿绣见他二人越斗越快,白自在发出的拳脚,石破天只能挡架得一半,另有一半都打在他身上,初时十分担忧,只叫:“爷爷,手下留情!”但见石破天脸色平和,并无痛楚之状,又略宽怀。 白自在在石破天身上连打十余下,初时还记得妻子之言,只使三四成力道,生怕打伤了他,但不论是拳是掌,打在他身上,石破天都不过身子一晃,便若无其事的承受了去。 白自在又惊又怒,出手渐重,可是说也奇怪,自己尽管加力,始终没法将对方击倒。他吼叫连连,终于将全身劲力都使了出来。霎时之间,石牢中拳脚生风,只激得石柱上的铁链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阿绣但觉呼吸为艰,虽已贴身于门背,仍难忍受,只得推开牢门,走到外间。她眼见爷爷一拳一掌的打在石破天身上,不忍多看,反手带上石门,双手合什,暗暗祷告:“老天爷保佑,别让他二人这场打斗生出事来,最好是不分胜败,两家罢手。” 只觉背脊所靠的石门不住摇晃,铁链撞击之声愈来愈响,她脑子有些晕眩,倒似足底下的地面也有些摇动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之间,石门不再摇晃,铁链声也已止歇。 阿绣贴耳门上,石牢中竟半点声息也无,这一片寂静,令她比之听到天翻地覆的打斗之声更加惊恐:“倘若爷爷胜了,他定会得意洋洋,哈哈大笑。如是石郎得胜,他定然会推门出来叫我,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难道有人身受重伤?莫非两人都力竭而死?” 她全身发抖,伸手缓缓推开石门,双目紧闭,不敢去看牢中情形,唯恐一睁开眼来,见到有一人尸横就地,甚至是两人都呕血身亡。又隔了一会,这才眼睁一线,只见白自在和石破天二人都坐在地下,白自在双目紧闭,石破天却脸露微笑的向着自己。 阿绣“哦”的一声,长吁了口气,睁大双眼,看清楚石破天伸出右掌,按住白自在的后心,原来是在助他运气疗伤。阿绣道:“爷爷……受了伤?”石破天道:“没受伤。他一口气转不过来,一会儿就好了!”阿绣右手抚胸,说道:“谢天谢……” 突然之间,白自在一跃而起,喝道:“什么一口气转不过来,我……我这口气可不是转过来了么?”伸掌又要向石破天头顶击落,猛觉一双手掌疼痛难当,提掌看时,但见双掌已肿成两个圆球相似,红得几乎成了紫色,这一掌若打在石破天身上,只怕自己的手掌非先破裂不可。 他一怔之下,已明其理,原来眼前这小子内力之强,当真匪夷所思,自己数十招拳掌招呼在他身上,都给他内力反弹出来,每一拳每一掌都如击在石墙之上,对方未曾受伤,自己的手掌却抵受不住了,跟着觉得双脚隐隐作痛,便如有数千万根细针不断钻刺,知道自己踢了他十几脚,脚上也已受到了反震。 他呆立半晌,说道:“罢了,罢了!”登觉万念俱灰,什么“古往今来内功第一”云云,实是大言不惭的欺人之谈,拿起足镣手铐,套在自己手足之上,喀喇喀喇数声,都上了锁。 阿绣惊道:“爷爷,你怎么啦?” 白自在转过身子,朝着石壁,黯然道:“我白自在狂妄自大,罪孽深重,在这里面壁思过。你们快出去,我从此谁也不见。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罢,永远再别回凌霄城来。” 阿绣和石破天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阿绣埋怨道:“都是你不好,为什么这般逞强好胜?”石破天愕然道:“我……我没有啊,我一拳也没打到你爷爷。” 阿绣白了他一眼,道:“他单是‘我的’爷爷吗?你叫声‘爷爷’,也不怕辱没了你。”石破天心中一甜,叫道:“爷爷!是我输了,爷爷赢了!” 白自在挥手道:“快去,快去!你强过我,我是你孙子,你是我爷爷!” 阿绣伸了伸舌头,微笑道:“爷爷生气啦,咱们快跟奶奶说去。” 第1332章 侠客行(66) 第十八回 有所求 两人出了石牢,走向大厅。石破天道:“阿绣,人人见了我,都道我便是那个石中玉。连石庄主、石夫人也分辨不出,怎地你却没认错?” 阿绣脸上一阵飞红,霎时间脸色苍白,停住了脚步。这时两人正走在花园中的一条小径上,阿绣身子微晃,伸手扶住一株白梅,脸色便似白梅的花瓣一般。她定了定神,道:“这石中玉曾想欺侮我,我气得投崖自尽。大哥,你肯不肯为我出这口气,把他杀了?” 石破天踌躇道:“他是石庄主夫妇独生爱子,石庄主、石夫人待我极好,我……我……我可不能去杀他们的儿子。”阿绣头一低,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流了下来,呜咽道:“我第一件事求你,你就不答允,以后……你一定会欺侮我,就像爷爷对奶奶一般。我……我告诉奶奶和妈去。”说着掩面奔了出去。 石破天道:“阿绣,阿绣,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听你的。” 阿绣呜咽道:“你不杀了他,我永远不睬你。”足下不停,片刻间便到了大厅。 石破天跟着进去,只见厅中剑光闪闪,四个人斗得正紧,却是白万剑、成自学、齐自勉三人各挺长剑,正在围攻一个青袍短须的老者。石破天一见之下,脱口叫道:“老伯伯,你好啊,我时常在想念你。”这老者正是摩天居士谢烟客。 谢烟客在雪山派三大高手围攻之下,以一双肉掌对付三柄长剑,仍挥洒自如,大占上风,陡然间听得石破天这一声呼叫,举目向他瞧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怎……怎么又有一个?” 高手过招,岂能心神稍有失常?他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白、成、齐三柄长剑同时乘虚而入,刺向他小腹。三人一师所授,使的同是一招“明驼骏足”,剑势又迅又狠,眼见剑尖已碰到他的青袍,三剑同时要透腹而入。 石破天大叫:“小心!”纵身跃起,一把抓住齐自勉右肩,硬生生将他向后拖出几步。只听得喀喀两声,谢烟客在危急中使出生平绝技“碧针清掌”,左掌震断了白万剑的长剑,右掌震断了成自学的长剑。 这两掌击得虽快,他青袍的下摆还是给双剑划破了两道口子,他双掌翻转,内力疾吐,成白二人直飞出去,砰砰两声,背脊撞上厅壁,只震得屋顶泥灰簌簌而落,犹似下了一阵急雨。又听得啪的一声,却是石破天松手放开齐自勉肩头,将他摔入厅上一张椅中。 谢烟客向石破天看了一眼,目光转向坐在角落里的另一个少年石中玉,兀自惊疑不定,道:“你……你二人怎地一模一样?” 石破天满脸堆欢,说道:“老伯伯,你是来救我的吗?多谢你啦!我很好,他们没杀我。叮叮当当、石大哥,你们也一块来了。石庄主、石夫人,他们没伤你,我这可放心啦!师父,爷爷自己又戴上了足镣手铐,不肯出来,说要你上碧螺山去。”顷刻之间,他向谢烟客、丁珰、石中玉、石清夫妇、史婆婆每人都说了几句话。 他这几句话说得兴高采烈,听他说话之人却尽皆大吃一惊。 谢烟客当日在摩天崖上修习“碧针清掌”,为逞一时之快,将全身内力尽数使了出来。恰在此时,贝海石率领长乐帮八名好手来到摩天崖上,说是迎接帮主,一口咬定帮主是在崖上。谢烟客一招之间,便将米横野擒住,但其后与贝海石动手,恰逢自己内力垂尽。他当机立断,乘着败象未显,立即飘然引退。这一掌而退,虽然不能说败,终究是让人欺上门来,逼下崖去,实是毕生的奇耻大辱。仔细思量,此番受逼,全系自己练功时过耗内力所致,否则对方纵然人多,也无所惧。 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但须谋定而动,于是寻了个隐僻所在,花了不少功夫,将一路“碧针清掌”直练得出神入化,无懈可击,这才寻上镇江长乐帮总舵去,一进门便掌伤四名香主,登时长乐帮全帮为之震动。 其时石破天已受丁珰之骗,将石中玉掉换了出来。石中玉正想和丁珰远走高飞,不料长乐帮到处布满了人,不到半天便遇上了,又将他强行迎回总舵。贝海石等此后监视甚紧,均想这小子当时嘴上说得豪气干云,但事后越想越怕,竟想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天下那有这么便宜之事?数十人四下守卫,日夜不离,不论他如何狡计百出,再也没法溜走。石中玉甫脱凌霄城之难,又陷进了长乐帮之劫,好生发愁。和丁珰商议了几次,两人打定了主意,侠客岛当然无论如何是不去的,在长乐帮总舵中也已难溜走,只有在前赴侠客岛途中设法脱身。 当下只得暂且冒充石破天再说。他是个千伶百俐之人,帮中上下人等又个个熟识,各人性格摸得清清楚楚,他要假装石破天而不令人起疑,比之石破天冒充他是易上百倍了。但他毕竟心中有鬼,不敢大模大样如从前那么做他的帮主,每日里只躲在房中与丁珰鬼混。有人问起帮中大事,他也唯唯否否的不出什么主意。侍剑见真帮主和丁珰回来,立即逃之夭夭。 长乐帮这干人只求帮主准期去侠客岛赴约,乐得他诸事不理,正好自行其是。 贝海石那日前赴摩天崖接得石破天归来,一掌逼走谢烟客,虽知从此伏下了个隐忧,但觉他掌法虽精,内力却是平平,颇与他在武林中所享的大名不符,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其后发觉石破天原来并非石中玉,这样一来,变成无缘无故的得罪了一位武林高手,心下更微有内疚之意,但铜牌邀宴之事迫在眉睫,帮中不可无主出头承担此事,乘着石破天阴阳内力激荡而昏迷不醒之时,便在他身上做下了手脚。 石中玉那日在贝海石指使之下做了帮主,不数日便即逃脱,给贝海石擒了回来,将他脱得赤条条地监禁数日,教他难以再逃,其后石中玉虽终于又再逃脱,他身上的各处创伤疤痕,却已让贝海石尽数瞧在眼里。贝大夫并非真的大夫,然久病成医,医道着实高明,于是在石破天肩头、腿上、臀部仿制疤痕,竟也做得一模一样,毫无破绽,以致情人丁珰、仇人白万剑,甚至父母石清夫妇都给瞒过。 贝海石只道石中玉既再次逃走,在腊八日之前必不会现身,是以放胆而为。其实石破天和石中玉二人相貌虽颇相似,毕竟不能一般无异,但有了身上这几处疤痕之后,人人心中先入为主,纵有再多不似之处,也一概略而不计了。石破天全然不通人情世故,种种奇事既难索解,也只好信了旁人之言,只道自己一场大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那知侠客岛的善恶二使实有过人之能,竟将石中玉从扬州妓院中揪了出来,贝海石的把戏全遭拆穿。虽然石破天应承接任帮主,让长乐帮免了一劫,贝海石却面目无光,深自匿居,不敢和帮主见面。以致石中玉将石破天掉换之事,本来唯独难以瞒过他的眼睛,却也以此并未败露。 这日谢烟客上门指名索战,贝海石听得他连伤四名香主,自忖并无胜他把握,一面出厅周旋,一面遣人请帮主出来应付。 石中玉推三阻四,前来相请的香主、舵主已站得满房都是,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贝先生和那姓谢的已在厅上激斗,快请帮主出去掠阵!” “贝先生肩头给谢烟客拍了一掌,左臂已有些不灵。” “贝先生扯下了谢烟客半幅衣袖,谢烟客却乘机在贝先生胸口印了一掌。” “贝先生咳嗽连连,口喷鲜血,帮主再不出去,贝先生难免丧命。” “那姓谢的口出大言,说道凭一双肉掌便要将长乐帮挑了,帮主再不出去,他要放火焚烧咱们总舵!” 石中玉心想:“烧了长乐帮总舵,那是求之不得,最好那姓谢的将你们尽数宰了。”但在众香主、舵主逼迫之下,无可推托,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大厅,打定了主意,要长乐帮众好手一拥而上,管他谁死谁活,最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自己便可乘机溜之大吉。 那知谢烟客一见了他,登时大吃一惊,叫道:“狗杂种,原来是你。” 石中玉见贝海石气息奄奄,委顿在地,衣襟上都是鲜血,心惊胆战之下,那句“大伙儿齐上,跟他拚了”的话吓得叫不出口,战战兢兢的道:“原来是谢先生。” 谢烟客冷笑道:“很好,很好!你这小子居然当上了长乐帮帮主!”一想到种种情事,身上不由得凉了半截:“糟了,糟了!贝大夫这狗贼原来竟这等工于心计。我当年立下了重誓,但教受令之人有何号令,不论何事,均须为他办到,此事众所知闻。他打听到我已从狗杂种手中接了玄铁令,便来到摩天崖上,将他接去做个傀儡帮主,用意无非是要我听他长乐帮的号令。什么号令?当今大事,无非是赴侠客岛一行。长乐帮要我做替死鬼,为他们解去大难。谢烟客啊谢烟客,你聪明一世,胡涂一时,今日里竟会自投罗网,一去侠客岛,再也没翻身之日了。” 一人倘若系念于一事,不论遇上何等情景,不由自主的总是将心事与之连了起来。逃犯越狱,只道普天下公差都在捉拿自己;凶手犯案,只道人人都在思疑自己;青年男女钟情,只道对方一言一动都为自己而发,虽绝顶聪明之人,亦所难免。谢烟客念念不忘者只玄铁令誓愿未了,其时心情,正复如此。他越想越怕,料想贝海石早已伏下厉害机关,双目凝视石中玉,静候他说出要自己为长乐帮前往侠客岛。“倘若竟不是要我代去侠客岛,而是要我自断双手,从此成为一个不死不活的废人,这便如何是好?”想到此节,双手不由得微微颤抖。 他若立即转身奔出长乐帮总舵,从此不再见这狗杂种之面,自可避过这个难题,但这么一来,江湖上从此再没他这号人物,那倒事小,想起昔时所立的毒誓,他日应誓,那比之自残双手等等更加惨酷百倍了。 岂知石中玉心中也害怕之极,见谢烟客神色古怪,不知他要向自己施展什么杀手。 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在半晌之间,两个人都如过了好几天一般。 又过了良久,谢烟客终于厉声说道:“好罢,是你从我手中接过玄铁令的,你要我为你办什么事,快快说来。谢某一生纵横江湖,便遇上天大难事,也视作等闲。” 石中玉一听,登时呆了,但谢烟客颁下玄铁令之事,他却也曾听过,心念一转之际,已然明白,定是谢烟客也认错了人,将自己认作了那个到凌霄城去作替死鬼的呆子,听他说不论自己出什么难题,都能尽力办到,那真是天外飞来的大横财,心想以此人武功之高,说得上无事不可为,却教他去办什么事好?不由得沉吟不决。 谢烟客见他神色间又惊又喜、又是害怕,说道:“谢某曾在江湖扬言,凡是得我玄铁令之人,谢某决不伸一指加于其身,你又怕些什么?狗杂种,你居然还没死,当真命大。你那‘炎炎功’练得怎样了?”料想这小子定是畏难偷懒,后来不再练功,否则体内阴阳二力交攻,怎能够活到今日。 石中玉听他叫自己为“狗杂种”,只道是随口骂人,自更不知“炎炎功”是什么东西,当下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心中却已打定了主意:“那呆子到得凌霄城中,吐露真相,白自在、白万剑、封万里这干人岂肯罢休?定会又来找我的晦气。我一生终是难在江湖上立足。天幸眼前有这个良机,何不要他去了结此事?雪山派的实力和长乐帮不过半斤八两,这谢烟客一人能将长乐帮挑了,多半也能凭一双肉掌,将雪山派打得万劫不复。”说道:“谢先生言而有信,令人可敬。在下要谢先生去办的这件事,在俗人听来,不免有点儿骇人听闻,但以谢先生天下无双的武功,那也是轻而易举。” 谢烟客听得他这话似乎不是要作践自己,登感喜慰,忙问:“你要我去办什么事?”他心下忐忑,全没留意到石中玉吐属文雅,与狗杂种大不相同。 石中玉道:“在下斗胆,请谢先生到凌霄城去,将雪山派人众尽数杀了。” 谢烟客微微一惊,心想雪山派是武林的名门大派,威德先生白自在声名甚着,是个极不好惹的大高手,竟要将之尽数诛灭,当真谈何容易?但对方既出下了题目,那便是抓得着、摸得到的玩意儿,不用整日价提心吊胆,疑神疑鬼,雪山派一除,从此便无忧无虑,逍遥一世,当即说道:“好,我这就去。”说着转身便行。 石中玉叫道:“谢先生且慢!”谢烟客转过身来,道:“怎么?”他猜想狗杂种叫自己去诛灭雪山派,纯是贝海石等人的主意,不知长乐帮和雪山派有什么深仇大恨,这才要假手于己去诛灭对方,他只盼及早离去,深恐贝海石他们又使什么诡计。 石中玉道:“谢先生,我和你同去,要亲眼见你办成此事!”他一听谢烟客答允去诛灭雪山派,便即想到此事一举两得,正是脱离长乐帮的良机。 谢烟客当年立誓,虽说接到玄铁令后只为人办一件事,但石中玉要和他同行,却与此事有关,原不便拒绝,便道:“好,你跟我一起去就是。”长乐帮众人大急,眼望贝海石,听他示下。石中玉朗声道:“本座既已答应前赴侠客岛应约,天大的担子也由我一人挑起,届时自不会令众位兄弟为难,大家尽管放心。” 贝海石重伤之余,万料不到谢烟客竟会听石帮主号令,反正无力拦阻,只得叹一口气,有气无力的说道:“帮……帮主,一……一……路保重,恕……恕……属下……咳咳……不送了!”石中玉一拱手,随着谢烟客出了总舵。 第1333章 侠客行(67) 谢烟客冷笑道:“狗杂种你这蠢才,听了贝大夫的指使,要我去诛灭雪山派,雪山派跟你又沾上什么边了?你道贝大夫他们当真奉你为帮主吗?只不过要你到侠客岛去送死而已。你这小子傻头傻脑的,跟这批奸诈凶狡的匪徒讲义气,当真胡涂透顶。你怎不叫我去做一件于你大大有好处的事?”突然想起:“幸亏他没叫我代做长乐帮帮主,派我去侠客岛送死。”他武功虽高,于侠客岛毕竟也十分忌惮,想到此节,又不禁暗自庆幸,笑骂:“他妈的,总算老子运气,你狗杂种要是聪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 此时石中玉既下了号令,谢烟客对他便毫不畏惧,除了不能动手打他杀他之外,言语之中尽可放肆侮辱,这小子再要他办第二件事,那是想也休想。 石中玉不敢多言,陪笑道:“这可多多得罪了。”心道:“他妈的,总算老子运气,你认错了人。你狗杂种要是聪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 丁珰见石中玉随谢烟客离了长乐帮,便赶上和二人会合,同上凌霄城来。 石中玉虽有谢烟客作护符,但对白自在毕竟十分害怕,一上凌霄城后便献议暗袭。谢烟客一听,正合心意。当下三人偷入凌霄城来。石中玉在城中曾居住多年,各处道路门户十分熟悉。城中又方遭大变,多处要道无人守御,三人毫不费力的便进了城。 谢烟客出手杀了四名雪山派第三代弟子,进入中门,便听到众人议论纷纷,有的气愤,有的害怕,有的想逃,有的说瞧一瞧风头再作打算。谢烟客和石中玉料知凌霄城祸起萧墙,正有巨大内争,心想正是天赐良机,随即又听到石清夫妇遭擒。石中玉虽凉薄无行,于父母之情毕竟尚在,当下也不向谢烟客恳求,迳自引着他来到城中囚人之所,由谢烟客出手杀了数人,救出了石清、闵柔,来到大厅。 其时史婆婆、白万剑、石破天等正在石牢中和白自在说话,依着谢烟客之意,见一个,杀一个,当时便要将雪山派中人杀得干干净净,但石清、闵柔极力劝阻。石清更以言语相激:“是英雄好汉,便当先和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决个雌雄,此刻正主儿不在,却尽杀他后辈弟子,江湖上议论起来,未免说摩天居士以大压小,欺软怕硬。”谢烟客冷笑道:“反正是尽数诛灭,先杀老的,再杀小的,也是一样。” 不久史婆婆和白万剑等出来,一言不合,便即动手。白万剑武功虽高,如何是这玄铁令主人的敌手?数招之下,便已险象环生。成自学、齐自勉听得谢烟客口口声声要将雪山派尽数诛灭,当即上前夹击,但以三敌一,仍挡不住他凌厉无俦的“碧针清掌”。当石破天进厅之时,史婆婆与梁自进正欲加入战团,不料谢烟客大惊之下,局面登变。 石中玉见石破天武功如此高强,自十分骇异,生怕雪山派重算旧帐,石破天不免也要跟自己为难,但见阿绣安然无恙,又稍觉宽心。 丁珰虽倾心于风流倜傥的石中玉,憎厌这不解风情的石破天,毕竟和他相处多日,不无情谊,见他尚在人间,却也暗暗欢喜。 石清夫妇直到此时,方始明白一路跟着上山的原来不是儿子,又是那少年石破天,惭愧之余,也不自禁的好笑,第一次认错儿子,那也罢了,想不到第二次又会认错。夫妻俩相对摇头,均想:“玄素庄石清夫妇认错儿子,从此在武林中成为大笑话,日后遇到老友,只怕人人都会揶揄一番。”齐问:“石帮主,你为什么要假装喉痛,将玉儿换了去?” 史婆婆听得石破天言道丈夫不肯从牢中出来,却要自己上碧螺山去,忙问:“你们比武是谁胜了?怎么爷爷叫我上碧螺山去?” 谢烟客问道:“怎么有了两个狗杂种?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万剑喝道:“好大胆的石中玉,你又在捣什么鬼?” 丁珰道:“你没照我吩咐,早就泄露了秘密,是不是?” 你一句,我一句,齐声发问。石破天只一张嘴,一时之间怎回答得了这许多问话? 只见后堂转出一个中年妇人,问阿绣道:“阿绣,这两个少年,那一个是好的,那一个是坏的?”这妇人是白万剑之妻,阿绣之母。她自阿绣堕崖后,忆女成狂,神智迷糊。成自学、齐自勉、廖自砺等谋叛之时,也没对她多加理会。此番阿绣随祖母暗中入城,第一个就去看娘。她母亲一见爱女,登时清醒了大半,此刻也加上了一张嘴来发问。 史婆婆大声叫道:“谁也别吵,一个个来问,这般乱哄哄的谁还听得到说话?” 众人一听,都静了下来。谢烟客在鼻孔中冷笑一声,却也不再说话。 史婆婆道:“你先回答我,你和爷爷比武是谁赢了?” 雪山派众人一齐望着石破天,心下均各担忧。白自在狂妄横暴,众人虽十分不满,但若他当真输了给这少年,雪山派威名扫地,却也令人人面目无光。 石破天道:“自然是爷爷赢了,我怎配跟爷爷比武?爷爷说要教我些粗浅功夫,他打了我七八十拳,踢了我二三十脚,我可一拳一脚也碰不到他身上。”白万剑等都长长吁了口气,放下心来。阿绣听他这么说,芳心暗喜,瞧向他的眼光之中情意大增:“算你乖,真是我的心肝宝贝!” 史婆婆斜眼瞧他,又问:“你为什么身上一处也没伤?”石破天道:“定是爷爷手下留情。后来他打得倦了,坐倒在地,我见他一口气转不过来,闭了呼吸,便助他畅通气息,此刻已然大好了。” 谢烟客冷笑道:“原来如此!” 史婆婆道:“你爷爷说些什么?”石破天道:“他说,我白自在狂什么自大,罪什么深重,在这里面……面什么思过,你们快出去,我从此谁也不见,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罢,永远别再回凌霄城来。”他一字不识,白自在说的成语“狂妄自大”、“罪孽深重”、“面壁思过”,他不知其义,便无法复述,可是旁人却都猜到了。 史婆婆怒道:“这老儿当我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上碧螺山去?” 史婆婆闺名叫做小翠,年轻时貌美如花,武林中青年子弟对之倾心者大有人在,白自在和丁不四尤为其中的杰出人物。白自在向来傲慢自大,史小翠本来对他不喜,但她父母看中了白自在的名望武功,终于将她许配了这个雪山派掌门人。成婚之初,史小翠便常和丈夫拌嘴,一拌嘴便埋怨自己父母,说道当年如若嫁了丁不四,也不致受这无穷的苦恼。 其实丁不四行事怪僻,为人只有比白自在差得多了,但隔河景色,看来总比眼前的为美,何况史小翠为了激得丈夫生气,本来对丁不四并无什么情意,却故意说自己爱慕丁不四,而爱慕之情更加油添酱的夸张,原只半分好感,却将之说到了十分。白自在空自暴跳,却也无可奈何。好在两人成婚之后,不久便生了白万剑,史小翠养育爱子,一步不出凌霄城,数十年来从不和丁不四见上一面。白自在纵然心中喝醋,却也不疑有他。 不料这对老夫妇到得晚年,却出了石中玉和阿绣这一桩事。史小翠给丈夫打了个耳光,一怒出城,在崖下雪谷中救了阿绣,怒火不熄,携着孙女前赴中原散心,好教丈夫着急一番。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却在武昌府遇到了丁不四。两人青春分手,白头重逢,说起别来情事,那丁不四倒也痴心,竟始终未娶,苦苦邀她到自己所居的碧螺山去盘桓数日。二人其时都已年过六旬,原已说不上什么男女之情,丁不四所以邀她前往,也不过一偿少年时立下的心愿,只要昔日的意中人双足沾到碧螺山上的一点绿泥,那就死也甘心。 史婆婆一口拒却。丁不四求之不已,到得后来,竟变成了苦苦相缠。史婆婆怒气上冲,说僵了便即动手,数番相斗,史婆婆武功不及,幸好丁不四绝无伤害之意,到得生死关头,总是手下留情。史婆婆又气又急,在长江船中赶练内功,竟致和阿绣双双走火,眼见要让丁不四逼上碧螺山去,迫得投江自尽,巧逢石破天相救。后来在紫烟岛上又见到了丁氏兄弟,史婆婆既不愿和丁不四相会,更不想在这尴尬的情景下见到儿子,便携了阿绣避去。 丁不四数十年来不见小翠,倒也罢了,此番重逢,勾发了他的牛性,说什么也要叫她的脚底去沾一沾碧螺山的绿泥,自知一人非雪山派之敌,于是低声下气,向素来和他不睦的兄长丁不三求援,同上凌霄城来,准拟强抢暗劫,将史婆婆架到碧螺山去,只要她两只脚踏上碧螺山,立即原船放她回归。 丁氏兄弟到达凌霄城之时,史婆婆尚未归来。丁不四便捏造谎言,说史婆婆曾到碧螺山上盘桓多日,和他畅叙离情。他既娶不到史小翠,有机会自要气气情敌。白自在初时不信,但丁不四说起史婆婆的近貌,转述她的言语,事事若合符节,却不由得白自在不信。两人三言两语,登时在书房中动起手来。丁不四中了白自在一掌,身受重伤,当下在兄长相护下离城。 这一来不打紧,白自在又耽心,又气恼,一肚皮怨气无处可出,竟至疯疯颠颠,乱杀无辜,酿成了凌霄城中的偌大风波。 史婆婆回城后见到丈夫这情景,心下也好生后悔,丈夫的疯病一半固因他天性自大,一半实缘自己而起,他若非深爱自己,也不致因丁不四诳言自己去碧螺山而心智错乱。此刻听得石破天言道丈夫叫自己到碧螺山去,永远别再回来,又听说丈夫自知罪孽深重,在石牢中面壁思过,登时便打定了主意:“咱二人做了一世夫妻,临到老来,岂可再行分手?他要在石牢中自惩己过,我便在牢中陪他到死便了,免得他到死也双眼不闭。”转念又想:“我要亿刀将掌门之位让我,原是要代他去侠客岛赴约,免得他枉自送命,阿绣成了个独守空闺的小寡妇。此事难以两全,那便如何是好?唉,且不管他,这件事慢慢再说,先去瞧瞧老疯子要紧。”当即转身入内。 白万剑挂念父亲,也想跟去,但想大敌当前,本派面临存亡绝续的大关头,毕竟是以应付谢烟客为先。 谢烟客瞧瞧石中玉,又瞧瞧石破天,好生难以委决,以言语举止而论,那是石破天较像狗杂种,但他适才一把拉退齐自勉的高深武功,迥非当日摩天崖这乡下少年之所能,分手不过数月,焉能精进如是?突然间他青气满脸,绽舌大喝:“你们这两个小子,到底那一个是狗杂种?”这一声断喝,屋顶灰泥又是簌簌而落,眼见他举手间便要杀人。 石中玉不知“狗杂种”三字是石破天的真名,只道谢烟客大怒之下破口骂人,心想计谋既给他识破,只有硬着头皮混赖,挨得一时是一时,然后俟机脱逃,当即说道:“我不是,他,他是狗杂种!”谢烟客向他瞪目而视,嘿嘿冷笑,道:“你真的不是狗杂种?”石中玉给他瞧得全身发毛,忙道:“我不是。” 谢烟客转头向石破天道:“那么你才是狗杂种?”石破天点头道:“是啊,老伯伯,我那日在山上练你教我的功夫,忽然全身发冷发热,痛苦难当,便昏了过去,这一醒转,古怪事情却一件接着一件而来。老伯伯,你这些日子来可好吗?不知是谁给你洗衣煮饭。我时常记挂你,想到我不能给你洗衣煮饭,可苦了你啦。”言语中充满关怀之情。 谢烟客更无怀疑,心中温暖:“这傻小子对我倒真还不错。”转头向石中玉道:“你冒充此人,却来消遣于我,嘿嘿,胆子不小哇,胆子不小!” 石清、闵柔见他脸上青气一显而隐,双目精光大盛,知道儿子欺骗了他,自令他怒不可遏,只要一伸手,儿子立时便尸横就地,忙不迭双双跃出,拦在儿子身前。闵柔颤声说道:“谢先生,你大人大量,原谅这小儿无知,我……我教他向你磕头赔罪!” 谢烟客心中烦恼,为石中玉所欺尚在其次,只是这么一来,玄铁令誓言的了结又是没了着落,冷笑道:“谢某为竖子所欺,岂是磕几个头便能了事?退开!”他“退开”两字一出口,双袖拂出,两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推去。石清、闵柔的内力虽非泛泛,竟也立足不稳,分向左右跌出数步。 石破天见闵柔惊惶无比,眼泪已夺眶而出,忙叫:“老伯伯,不可杀他!” 谢烟客右掌蓄发,正待击出,其时便是大厅上数十人一齐阻挡,也未必救得了石中玉的性命,但石破天这一声呼喝,对谢烟客而言却是无可违抗的严令。他怔了一怔,回头问道:“你要我不可杀他?”心想饶了这卑鄙少年的一命,便算完偿了当年誓愿,那倒是轻易之极的事,不由得脸露喜色。 石破天道:“是啊,这人是石庄主、石夫人的儿子。叮叮当当也很喜欢他。不过……不过……这人行为不好,他欺侮过阿绣,又爱骗人,做长乐帮帮主之时,又做了许多坏事。” 谢烟客道:“你说要我不可杀他?”他虽是武功绝顶的一代枭杰,说这句话时,声音竟也有些发颤,惟恐石破天变卦。 石破天道:“不错,请你不可杀他。不过这人老是害人,最好你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学好,等他真的变了好人,才放他离开你。老伯伯,你心地最好,你带了我好几年,又教我练功夫。自从我找不到妈妈后,全靠你养育我长大。这位石大哥只要跟随着你,你定会好好照料他,他就会变成个好人了。” 第1334章 侠客行(68) “心地最好”四字用之于谢烟客身上,他初一入耳,不由得大为愤怒,只道石破天出言讥刺,脸上青气又现,但转念一想,不由得啼笑皆非。眼见石破天说这番话时一片至诚,回想数年来和他在摩天崖共处,自己处处机心对他,他却始终天真烂漫,绝无半分猜疑,别来数月,他兀自以不能为自己洗衣煮饭为歉,料想他失母之后,对己依恋,因之事事皆往好处着想,自己授他“炎炎功”原是意在取他性命,他却深自感恩,此刻又来要自己去管教石中玉,心道:“傻小子胡说八道,谢某是个独往独来、矫矫不群的奇男子,焉能为这卑贱少年所累?”说道:“我本该答允为你做一件事,你要我不杀此人,我依了你便是。咱们就此别过,从此永不相见。” 石破天道:“不,不,老伯伯,你若不好好教他,他又要去骗人害人,终于会给旁人杀了,又惹得石夫人和叮叮当当伤心。我求你教他、看着他,只要他不变好人,你就不放他离开你。我妈本来教我不可求人什么事。不过……不过这件事太关要紧,我只得求求你了。” 谢烟客皱起眉头,心想这件事婆婆妈妈,说难是不难,说易却也着实不易,自己本就不是好人,如何能教人学好?何况石中玉这少年奸诈浮滑,就是由孔夫子来教,只怕也未必能教得他成为好人,倘若答允了此事,岂不是身后永远拖着一个大累赘?他连连摇头,说道:“不成,这件事我干不了。你另出题目罢,再难的,我也去给你办。” 石清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人道摩天居士言出如山,玄铁令这才名动江湖。早知玄铁令主会拒人所求,那么侯监集上这许多条人命,未免也送得太冤了。” 谢烟客双眉陡竖,厉声道:“石庄主此言何来?” 石清道:“这位小兄弟求你管教犬子,原是强人所难。只是当日那枚玄铁令,确是由这小兄弟交在谢先生手中,其时在下夫妇亲眼目睹,这里耿兄、王兄、柯兄、花姑娘等几位也都是见证。素闻摩天居士言诺重于千金,怎地此刻这位小兄弟出言相求,谢先生却推三阻四起来?”谢烟客怒道:“你会生儿子,怎地不会管教?这等败坏门风的不肖之子,不如一掌毙了干净!”石清道:“犬子顽劣无比,若不得严师善加琢磨,决难成器!”谢烟客怒道:“琢你的鬼!我带了这小子去,不到三日,便琢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闵柔向石清连使眼色,叫道:“师哥!”心想儿子给谢烟客这大魔头带了去,定是凶多吉少,要丈夫别再以言语相激。岂知石清只作不闻,说道:“江湖上英雄好汉说起玄铁令主人,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端的是人人钦服。想那背信违誓之行,岂是大名鼎鼎的摩天居士之所为?” 谢烟客给他以言语僵住了,知道推搪不通世务的石破天易,推搪这阅历丰富的石庄主却为难之极,这圈子既已套到了头上,只有认命,总胜于给狗杂种命他自断双手、命他代去侠客岛一行,说道:“好,谢某这下半生,只有给你这狗杂种累了。”似是说石破天,其实是指石中玉而言。 他绕了弯子骂人,石清如何不懂,却只微笑不语。闵柔脸上一红,随即又变得苍白。 谢烟客向石中玉道:“小子,跟着我来,你不变成好人,老子每天剥掉你三层皮。” 石中玉甚是害怕,瞧瞧父亲,瞧瞧母亲,又瞧瞧石破天,只盼他改口。 石破天却道:“石大哥,你不用害怕,谢先生假装很凶,其实他是最好的人。你只要每天煮饭烧菜给他吃,给他洗衣、种菜、打柴、养鸡,他连手指头儿也不会碰你一碰。我跟了他好几年,他待我就像是我妈妈一样,对我好得很,还教我练功夫呢。我心里感激得不得了,不知怎生报答他才好。” 谢烟客听他将自己比作他母亲,不由得长叹一声,心想:“你母亲是个疯婆子,把自己儿子取名为狗杂种。你臭小子,竟把江湖上闻名丧胆的摩天居士比作了疯婆子!” 石中玉肚中更连珠价叫起苦来:“你叫我洗衣、种菜、打柴、养鸡,那不是要了我命么?还要我每天煮饭烧菜给这魔头吃,我又怎么会煮饭烧菜?” 石破天又道:“石大哥,谢先生的衣服倘若破了,你得赶紧给他缝补。还有,谢先生吃菜爱掉花样,最好十天之内别煮同样的菜肴。” 谢烟客嘿嘿冷笑,说道:“石庄主,贤夫妇在侯监集上,也曾看中了我这枚玄铁令。难道当时你们心目之中,就在想聘谢某为西宾,替你们管教这位贤公子么?”他口中对石清说话,一双目光,却是直上直下的在石中玉身上扫射。石中玉在这双闪电般的眼光之下,便如老鼠见猫,周身俱软,只吓得魂不附体。 石清道:“不敢。不瞒谢先生说,在下夫妇有一大仇人,杀了我们另一个孩子。此人从此隐匿不见,十余年来在下夫妇遍寻不得。”谢烟客道:“当时你们若得玄铁令,便欲要我去代你们报却此仇?”石清道:“报仇不敢劳动大驾,但谢先生神通广大,当能查到那人的下落。”谢烟客道:“这玄铁令当日倘若落在贤夫妇手中,谢某可真要谢天谢地了。” 石清深深一揖,说道:“犬子得蒙栽培成人,石清感恩无极。我夫妇此后馨香祷祝,愿谢先生长命百岁。此生此世,但愿能报答谢先生的大恩大德。”语意既极谦恭,亦诚恳之至,右膝一曲,便欲跪了下去。谢烟客若受了他这一跪,石中玉今后不论如何冒犯了他,谢烟客便不能杀他。 谢烟客“呸”的一声,突然伸手取下背上一个长长的包袱,当的一声响,抛在地下,左手一探,抓住石中玉的右腕,纵身出了大厅。但听得石中玉尖叫之声,倏忽远去,顷刻间已在十数丈外。 各人骇然相顾之际,丁珰伸出手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石破天一个耳光,大叫:“天哥,天哥!”飞身追出。石破天抚着面颊,愕然道:“叮叮当当,你为什么打我?” 石清拾起包袱,在手中一掂,已知就里,打开包袱,赫然是自己夫妇那对黑白双剑。 闵柔丝毫不以得剑为喜,含着满泡眼泪,道:“师……师哥,你为什么让玉儿……玉儿跟了他去?”石清叹了口气,道:“师妹,玉儿为什么会变成这等模样,你可知道么?”闵柔道:“你……你又怪我太宠了他。”说了这句话,眼泪扑簌簌的流下。 石清道:“你对玉儿本已太好,自从坚儿给人害死,你对玉儿更加千依百顺。我见他小小年纪,便已顽劣异常,碍着你在眼前,我实在难以管教,这才硬着心肠送他上凌霄城来。岂知他本性太坏,反累得我夫妇无面目见雪山派的诸君。谢先生的心计胜过玉儿,手段胜过玉儿,以毒攻毒,多半有救,你放心好啦。摩天居士行事虽然任性,却是天下第一信人,这位小兄弟要他管教玉儿,他定会设法办到。”闵柔道:“可是……可是,玉儿从小娇生惯养,又怎会煮饭烧菜……”话声哽咽,又流下泪来。 石清道:“他诸般毛病,正是从娇生惯养而起。”见白万剑等人纷纷奔向内堂,知是去报知白自在和史婆婆,俯身在妻子耳畔低声道:“玉儿若不随谢先生而去,此间之事,未必轻易便能了结。雪山派的内祸由玉儿而起,他们岂肯善罢干休?” 闵柔一想不错,这才收泪,向石破天道:“你又救了我儿子性命,我……我真不知……偏生你这般好,他又这般坏。我若有你……有你这样……”她本想说:“我若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可有多好。”话到口边,终于忍住了。 石破天见石中玉如此得她爱怜,心下好生羡慕,想起她两度错认自己为子,也曾对自己爱惜得无微不至,自己母亲不知到了何处,而母亲待己之情,可和闵柔对待儿子大大不同,不由得黯然神伤。闵柔道:“小兄弟,你怎会乔装玉儿,一路上瞒住了我们?”石破天脸上一红,说道:“那是叮叮当当……” 突然间王万仞气急败坏的奔将进来,叫道:“不……不好了,师父不见啦。”厅上众人都吃了一惊,齐问:“怎么不见了?”王万仞只叫:“师父不见了。” 阿绣一拉石破天的袖子,道:“咱们快去!”两人急步奔向石牢。到得牢外,只见甬道中挤满了雪山弟子。各人见到阿绣,都让出路来。两人走进牢中,但见白万剑夫妇二人扶住史婆婆坐在地下。阿绣忙道:“爹、妈、奶奶……怎么了?受了伤么?” 白万剑满脸杀气,道:“有内奸,妈是给本门手法点了穴道。爹给人劫了去,你瞧着奶奶,我去救爹。”说着纵身便出。迎面只见一名三支的弟子,白万剑气急之下,重重一推,将他直甩出去,大踏步走出。 阿绣道:“大哥,你帮奶奶运气解穴。”石破天道:“是!”这推宫过血的解穴之法史婆婆曾教过他,当即依法施为,过不多时便解了她被封的三处大穴。 史婆婆叫道:“大伙儿别乱,是掌门人点了我穴道,他自己走的!” 众人一听,尽皆愕然,都道:“原来是掌门人亲手点的穴道,难怪连白师哥一时也解不开。”这时雪山派的掌门人到底该算是谁,大家都弄不清楚,平日叫惯白自在为掌门人,便也都沿此旧称。本来均疑心本派又生内变,难免再有一场喋血厮杀,待听得是夫妻吵闹,众人当即宽心,迅速传话出去。 白万剑得到讯息,又赶了回来,道:“妈,到底是怎么回事?”语音之中,颇含不悦。这几日种种事情,弄得这精明练达的“气寒西北”犹如没头苍蝇相似,眼前之事,偏又是自己父母身上而起,空有满腔闷气,却又如何发泄? 史婆婆怒道:“你又没弄明白,怎地怪起爹娘来?”白万剑道:“孩儿不敢。”史婆婆道:“你爹全是为大家好,他上侠客岛去了。”白万剑惊道:“爹上侠客岛去?为什么?” 史婆婆道:“为什么?你爹才是雪山派真正的掌门人啊。他不去,谁去?我来到牢中,跟你爹说,他在牢中自囚一辈子,我便陪他坐一辈子牢,只是侠客岛之约,却不知由谁去才好。他问起情由,我一五一十的都说了。他道:‘我是掌门人,自然是我去。’我劝他从长计议,图个万全之策。他道:‘我对不起雪山派,害死了这许多无辜弟子,还有两位大夫,我恨不得一头撞死了。我只有去为雪山派而死,赎我的大罪,我夫人、儿子、媳妇、孙女、孙女婿、众弟子才有脸做人。’他伸手点了我几处穴道,将两块邀宴铜牌取了去,这会儿早就去得远了。” 白万剑道:“妈,爹爹年迈,身子又未曾复元,如何去得?该由儿子去才是。” 史婆婆森然道:“你到今日,还是不明白自己的老子。”说着迈步走出石牢。 白万剑道:“妈,你……你去那里?”史婆婆道:“我是金乌派掌门人,也有资格去侠客岛。”白万剑心乱如麻,寻思:“妈也真是的,又出来一个‘金乌派’。好!大伙儿都去一拚,尽数死在侠客岛上,也就是了。” 第十九回 腊八粥 十二月初五,史婆婆率同石清、闵柔、白万剑、石破天、阿绣、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等一行人,来到南海之滨的一个小渔村中。 史婆婆离开凌霄城时,命耿万钟代行掌门和城主之职,由汪万翼、呼延万善为辅。风火神龙封万里参与叛师逆谋,虽为事势所迫,但白万剑等长门弟子却再也不去理他。史婆婆带了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同行,是为防各支子弟再行谋叛生变。廖自砺断去一腿,武功全失,已不足为患。 在侠客岛送出的两块铜牌反面,刻有到达该渔村的日期、时辰和路径。想来每人所得之铜牌,镌刻的聚会时日与地点均有不同,是以史婆婆等一行人到达之后,发觉渔村中空无一人,固不见其他江湖豪士,白自在更无踪迹可寻,甚至海边连渔船也无一艘。 各人暂在一间茅屋中歇足。到得傍晚时分,忽有一名黄衣汉子,手持木桨,来到渔村之中,朗声说道:“侠客岛迎宾使,奉岛主之命,恭请长乐帮石帮主启程。” 史婆婆等闻声从屋中走出。那汉子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行礼,说道:“这位想必是石帮主了。”石破天道:“正是。阁下贵姓?”那人道:“小人姓赵,便请石帮主登程。”石破天道:“在下有几位师长朋友,想要同赴贵岛观光。”那人道:“这就为难了。小舟不堪重载。岛主颁下严令,只迎接石帮主一人前往,倘若多载一人,小舟固须倾覆,小人也首级不保。” 史婆婆冷笑道:“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你了。”说着欺身而上,手按刀柄。 那人对史婆婆毫不理睬,向石破天道:“小人领路,石帮主请。”转身便行。石破天和史婆婆、石清等都跟随其后。只见他沿着海边而行,转过两处山坳,沙滩边泊着一艘小舟。这艘小舟宽不过三尺,长不过六尺,当真是小得无可再小,是否能容得下两人都很难说,要想多载一人,显然无法办到。 那人说道:“各位要杀了小人,原只一举手之劳。那一位如识得去侠客岛的海程,尽可带同石帮主前去。” 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觑,没想到侠客岛布置得如此周密,连多去一人也决不能够。各人只听过侠客岛之名,至于此岛在南在北,邻近何处,却从未听到过半点消息,何况这“侠客岛”三字,十九也非本名,纵是出惯了洋的舟师海客也未必知晓,茫茫大海之中,却又如何找去?极目四望,海中不见有一艘船只,亦无法驾舟跟踪。 史婆婆惊怒之下,伸掌便向那汉子头顶拍去,掌到半途,却又收住,向石破天道:“徒儿,你把铜牌给我,我代你去,老婆子无论如何要去跟老疯子死在一起。” 第1335章 侠客行(69) 那黄衣汉子道:“岛主有令,倘若接错了人,小人处斩不在话下,还累得小人父母妻儿尽皆斩首。”史婆婆怒道:“斩就斩好了,有什么希罕?”话一出口,心中便想:“我自不希罕,这家伙却希罕的。”当下另生一计,说道:“徒儿,那么你把长乐帮帮主的位子让给我做,我是帮主,他就不算是接错了人。” 石破天踌躇道:“这个……恐怕……” 那汉子道:“赏善罚恶二使交代得清楚,长乐帮帮主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英雄,不是年高德劭的婆婆。”史婆婆怒道:“放你的狗屁!你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我年虽高,德却不劭!”那人微微一笑,迳自走到海边,解了船缆。 史婆婆叹了口气,道:“好,徒儿,你去罢,你听师父一句话。”石破天道:“自当遵从师父吩咐。”史婆婆道:“若有一线生机,你千万要自行脱逃,不能为了相救爷爷而自陷绝地。此是为师的严令,决不可违。” 石破天愕然不解:“为什么师父不要我救她丈夫?难道她心里还在记恨么?”心想爷爷是非救不可的,对史婆婆这句话便没答应。 史婆婆又道:“你去跟老疯子说,我在这里等他三个月,到得明年三月初八,他若不到这里会我,我便跳在海里死了。他如再说什么去碧螺山的鬼话,我就做厉鬼也不饶他。”石破天点头道:“是!” 阿绣道:“大哥,我……我也一样,我也等三个月,在这里等你到三月初八。你如不回来,我就……跟着奶奶跳海。”石破天心中又甜蜜,又凄苦,忙道:“你不用这样。”阿绣道:“我要这样。”这四个字说得声音甚低,却充满了一往无悔的坚决之意。她轻声又加一句:“为了我的……心肝宝贝!”这句话只石破天一人听到,他大喜之下,大声道:“我也这样!” 闵柔道:“孩子,但愿你平安归来,大家都在这里为你祝祷。”石破天道:“石夫人你自己保重,不用为你儿子耽心,他跟着谢先生会变好的。你也不用为我耽心,我这个长乐帮帮主是假的,说不定他们会放我回来。张三、李四又是我结义兄长,真有危难,他们也不能见死不救。”闵柔道:“但愿如此。”心中却想:“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心险恶,这种金兰结义,岂能当真?” 石清道:“小兄弟,在岛上若与人动手,你只管运起内力蛮打,不必理会什么招数刀法。”他想石破天内力惊人,一线生机,全系于此,但讲到招数刀法,就靠不住了。石破天道:“是。多谢石庄主指点。” 白万剑拉着他的手,说道:“贤婿,咱们是一家人了。我父年迈,你务必多照看他些。”石破天听他叫自己为“贤婿”,不禁脸上一红,道:“这个我必尽力。阿绣的爷爷,也就是我的爷爷!” 只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心,均想:“三十年来,已有三批武林高手前赴侠客岛,可从没听说有一人活着回来,你这小子不见得三头六臂,又怎能例外?”但也分别说了些“小心在意”、“请照看着掌门人”之类敷衍言语。 当下石破天和众人分手,走向海滩。众人送到岸边,阿绣和闵柔两人早已眼圈儿红了。 史婆婆突然抢到那黄衣汉子身前,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你对尊长无礼,教你知道好歹!” 那人竟不还手,抚着被打的面颊,微微一笑,踏入小舟之中。石破天向众人举手告别,跟着上船。那小舟载了二人,船边离海水已不过数寸,当真再不能多载一人,幸好时当寒冬,南海中风平浪静,否则稍有波涛,小舟难免倾覆。侠客岛所以选定腊月为聚会之期,或许便是为此。 那汉子划了几桨,将小舟划离海滩,掉转船头,扯起一张黄色三角帆,吃上了缓缓拂来的北风,向南进发。 石破天向北而望,但见史婆婆、阿绣等人的身形渐小,兀自站在海滩边的悬崖上凝望。直到每个人都变成了微小的黑点,终于再不可见。 入夜之后,小舟转向东南。在海中航行了三日,小船中只有些干粮清水,石破天和那船夫分食。到第四日午间,屈指正是腊月初八,那汉子指着前面一条黑线,说道:“那便是侠客岛了。” 石破天极目瞧去,也不见有何异状,一颗心却忍不住怦怦而跳。 又航行了一个多时辰,看到岛上有一座高耸的石山,山上郁郁苍苍,生满树木。申牌时分,小舟驶向岛南背风处靠岸。那汉子道:“石帮主请!”只见岛南是好大一片沙滩,东首石崖下停泊着四十多艘大大小小船只。石破天心中一动:“这里船只不少,若能在岛上保得性命,逃到此处抢得一艘小船,脱险当亦不难。”当下跃上岸去。 那汉子提了船缆,跃上岸来,将缆索系在一块大石之上,从怀中取出一只海螺,呜呜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山后奔出四名汉子,一色黄布短衣,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说道:“岛主在迎宾馆恭候大驾,石帮主这边请。” 石破天关心白自在,问道:“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已到了么?”为首的黄衣汉子说道:“小人专职侍候石帮主,旁人的事就不大清楚。石帮主到得迎宾馆中,自会知晓。”说着转过身来,在前领路。石破天跟随其后。余下四名黄衣汉子离开了七八步,跟在他身后。 转入山中后,两旁都是森林,一条山径穿林而过。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以备脱身逃命时不致迷了道路。行了数里,转入一条岩石嶙峋的山道,左临深涧,涧水湍急,激石有声。一路沿着山涧渐行渐高,转了两个弯后,只见一道瀑布从十余丈高处直挂下来,看来这瀑布便是山涧的源头。 那领路汉子在路旁一株大树后取下一件挂着的油布雨衣,递给石破天,说道:“迎宾馆建在水乐洞内,请石帮主披上雨衣,以免溅湿了衣服。” 石破天接过穿上,只见那汉子走近瀑布,纵身跃了进去,石破天跟着跃进。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点着油灯,光线虽暗,却也可辨道路,当下跟在他身后行去。甬道依着山腹中天然洞穴修凿而成,人工开凿处甚是狭窄,有时却豁然开阔,只觉渐行渐低,洞中出现了流水之声,琮琮琤琤,清脆悦耳,如击玉罄。山洞中支路甚多,石破天用心记忆。 在洞中行了两里有多,眼前赫然出现一道玉石砌成的洞门,门额上雕有三个大字,石破天问道:“这便是迎宾馆么?”那汉子道:“正是。”心下微觉奇怪:“这里写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多问?不成你不识字?”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识。 走进玉石洞门,地下青石板铺得甚是整齐。那汉子将石破天引进左首一个石洞,说道:“石帮主请在此稍歇,待会筵席之上,岛主便和石帮主相见。” 洞中桌椅俱全,三枝红烛照耀得满洞明亮。一名小僮奉上清茶和四色点心。 石破天一见到饮食,便想起南来之时,石清数番谆谆叮嘱:“小兄弟,三十年来,无数武功高强、身怀奇技的英雄好汉去到侠客岛,竟没一个活着回来。想那侠客岛上人物虽然了得,总不能将这许多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豪杰之士一网打尽。依我猜想,岛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不是设了机关陷阱,便是在饮食中下了剧毒。他们公然声言请人去喝腊八粥,这碗腊八粥既是众目所注,或许反而无甚古怪,倒是寻常的清茶点心、青菜白饭,却不可不防。只是此理甚浅,我石清既想得到,那些名门大派的首脑人物怎能想不到?他们去侠客岛之时,自是备有诸种解毒药物,何以终于人人俱遭毒手,实令人难以索解。你心地仁厚,或者吉人天相,不致遭受恶报,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 他想到石清的叮嘱,但闻到点心香气,寻思:“肚子可饿得狠了,终不成来到岛上,什么都不吃不喝?张三、李四两位哥哥和我金兰结义,曾立下重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若要害我,岂不是等于害了自己?”当下将烧卖、春卷、煎饼、蒸糕四碟点心,吃了个风卷残云,一件也不剩,一壶清茶也喝了大半。 在洞中坐了一个多时辰,忽听得钟鼓丝竹之声大作。那引路的汉子走到洞口,躬身说道:“岛主请石帮主赴宴。”石破天站起身来,跟着他出去。 穿过几处石洞后,但听得钟鼓丝竹之声更响,眼前突然大亮,只见一座大山洞中点满了牛油蜡烛,洞中摆着一百来张桌子。宾客正络绎进来。这山洞好大,虽摆了这许多桌子,仍不见挤迫。数百名黄衣汉子穿梭般来去,引导宾客入座。所有宾客都是各人独占一席,亦无主方人士相陪。众宾客坐定后,乐声便即止歇。 石破天四下顾望,一眼便见到白自在巍巍踞坐,白发萧然,神态威猛,杂坐在众英雄间,只因身裁特高,一眼可见,远远望去便卓然不群。那日在石牢之中,昏暗朦胧,石破天没瞧清楚他的相貌,此刻烛光照映之下,见这位威德先生当真便似庙中神像一般形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便走到他身前,躬身行礼,说道:“爷爷,我来啦!” 大厅上人数虽多,但主方接待人士固尽量压低嗓子说话,所有来宾均想到命在顷刻,人人心头沉重,又震于侠客岛之威,谁都不发一言。石破天这么突然一叫,声音虽然不响,每个人的目光都向他瞧去。 白自在哼了一声,道:“不识好歹的小鬼,你可累得我外家的曾孙也没有了。” 石破天一怔,过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说他也到侠客岛来送死,就不能和阿绣成亲生子,说道:“爷爷,奶奶在海边的渔村中等你三个月,她说要是等到三月初八还不见你的面,她……她就投海自尽。” 白自在长眉一竖,道:“她不到碧螺山去?”石破天道:“奶奶听你这么说,气得不得了,她骂你……骂你……”白自在道:“骂我什么?”石破天道:“她骂你是老疯子呢。她说丁不四这轻薄鬼嚼嘴弄舌,造谣骗人,你这老疯子脑筋不灵,居然便信了他的。奶奶说几时见到丁不四,定要使金乌刀法砍下他一条臂膀,再割下他的舌头。”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正该如此。” 突然间大厅角落中一人呜呜咽咽的说道:“她为什么这般骂我?我几时轻薄过她?我对她一片至诚,到老不娶,她……她却心如铁石,连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 石破天向话声来处瞧去,只见丁不四双臂撑在桌上,全身发颤,眼泪簌簌而下。石破天心道:“他也来了。年纪这般大,还当众号哭,却不怕羞?” 若在平时,众英雄自不免群相讪笑,但此刻人人均知噩运将临,心下俱有自伤之意,恨不得同声一哭,是以竟没一人发出笑声。这干英雄豪杰不是名门大派的掌门,便是一帮一会之主,毕生在刀剑头上打滚过来,“怕死”二字自是安不到他们身上,然而一刀一枪的性命相搏,未必便死,何况自恃武功了得,想到的总是人败己胜,敌亡己生。这一回的情形却大不相同,明知来到岛上非死不可,可又不知如何死法。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惧之意,比之往日面临大敌、明枪交锋的情景,可就难堪得多了。 忽然西边角落中一个嘶哑的女子口音冷笑道:“哼,哼!什么一片至诚,到老不娶?丁不四,你好不要脸!你对史小翠倘若当真一片至诚,为什么又跟我姊姊生下个女儿?” 霎时间丁不四满脸通红,神情狼狈之极,站起身来,问道:“你……你……你是谁?怎么知道?”那女子道:“她是我亲姊姊,我怎么不知道?那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 腾的一声,丁不四颓然坐落,跟着喀的一响,竟将一张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断。 那女子厉声问道:“那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快说。”丁不四喃喃的道:“我……我怎知道?”那女子道:“姊姊临死之时,命我务必找到你,问明那女孩儿的下落,要我照顾这个女孩。你……你这狼心狗肺的臭贼,害了我姊姊一生,却还在记挂别人的老婆。” 丁不四脸如土色,双膝酸软,他坐着的椅子椅脚早断,全仗他双腿支撑,这么一来,身子登时向下坐落,幸好他武功了得,足下轻轻一弹,又即虚坐不落。 那女子厉声道:“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丁不四道:“二十年前,她是活的,后来可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丁不四无言可答,只道:“这个……这个……可不容易找。有人说她到了侠客岛,也不知是不是。” 石破天见那女子身材矮小,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黑纱,容貌瞧不清楚,但不知如何,这个强凶霸道、杀人不眨眼的丁不四,见了她竟十分害怕。 突然钟鼓之声大作,一名黄衫汉子朗声说道:“侠客岛龙岛主、木岛主两位岛主欢迎嘉宾。” 众来宾心头一震,直到此时,才知侠客岛原来有两个岛主,一姓龙,一姓木。 中门打开,走出两列高高矮矮的男女,右首的一色穿黄,左首的一色穿青。那赞礼人叫道:“龙岛主、木岛主座下众弟子,谒见贵宾。” 只见那两个分送铜牌的赏善罚恶使者也杂在众弟子之中,张三穿黄,排在右首第十一,李四穿青,排在左首第十三,在他二人身后,又各有二十余人。众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张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大家都曾亲眼见过,那知他二人尚有这许多同门兄弟,想来各同门的功夫和他们也均在伯仲之间,都想:“难怪三十年来,来到侠客岛的英雄好汉个个有来无回。且不说旁人,单只须赏善罚恶二使出手,我们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又有那几个能在他们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 两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齐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礼。群雄忙即还礼。张三、李四二人在中原分送铜牌之时,谈笑杀人,一举手间,往往便将整个门派帮会尽数屠戮,此刻回到岛上,竟目不斜视,行礼如仪,恭谨之极。 第1336章 侠客行(70) 细乐声中,两个老者并肩缓步而出,一个穿黄,一个穿青。那赞礼的喝道:“敝岛岛主欢迎列位贵客大驾光降。”龙岛主与木岛主长揖到地,群雄纷纷还礼。 那身穿黄袍的龙岛主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处荒岛,今日得见众位高贤,大感荣宠。只荒岛之上,诸物简陋,款待未周,各位见谅。”说来声音十分平和,这侠客岛孤悬南海之中,他说的却是中州口音。木岛主道:“各位请坐。”他语音甚尖,微带佶屈,似是闽广一带人氏。 待群雄就座后,龙木两位岛主才在西侧下首主位的一张桌旁坐下。众弟子却无坐位,各自垂手侍立。 群雄均想:“侠客岛请客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来,便杀他满门满帮,但到得岛上,礼仪却又甚为周到,假惺惺的做作,倒也似模似样,且看他们下一步又出什么手段。”有的则想:“囚犯拉出去杀头之时,也要给他吃喝一顿,好言安慰几句。眼前这宴会,便是我们的杀头羹饭了。” 众人看两位岛主时,见龙岛主须眉全白,脸色红润,有如孩童;那木岛主的长须稀稀落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张脸却满是皱纹。二人到底多大年纪,委实看不出来,总是在七十岁到九十岁之间,如说两人均已年过百岁,只怕也不希奇。 各人一就座,岛上执事人等便上来斟酒,跟着端上菜肴。每人桌上四碟四碗,八色菜肴,鸡、肉、鱼、虾,煮得香气扑鼻,似也无甚异状。 石破天静下心来,四顾分座各桌的来宾,见上清观观主天虚道人到了;关东四大门派的范一飞、风良、吕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这些人心下惴惴,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时都只点了点头,却不出声招呼。 龙木二岛主举起酒杯,说道:“请!”二人一饮而尽。 群雄见杯中酒水碧油油地,虽酒香甚冽,心中却各自嘀咕:“这酒中不知下了多厉害的毒药。”大都举杯在口唇上碰了一碰,并不喝酒,只少数人心下计议:“对方要加害于我,不过举手之劳,酒中有毒也好,无毒也好,反正是个死,不如落得大方。”当即举杯喝干,在旁侍候的仆从便又给各人斟满。 龙木二岛主敬了三杯酒后,龙岛主左手一举。群仆从内堂鱼贯而出,各以漆盘托出不少大碗的热粥,分别放在众宾客面前。 群雄均想:“这便是江湖上闻名色变的腊八粥了。”只见热粥蒸气上冒,兀自有一个个气泡从粥底钻将上来,一碗粥尽作深绿之色,瞧上去说不出的诡异。本来寻常腊八粥,其中所和的是红枣、莲子、茨实、龙眼干、赤豆之类,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却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切成细粒的树根,有些似是压成扁片的木薯,药气极浓。群雄均知,毒物大都呈青绿之色,这一碗粥深绿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药气刺鼻,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闻到这药味,心中便不禁发毛,想到在煮这腊八粥时,锅中不知放进了多少毒蛇、蜈蚣、蜘蛛、蝎子,忍不住便要呕吐,忙将粥碗推到桌边,伸手掩住鼻子。 龙岛主道:“各位远道光临,敝岛无以为敬。这碗腊八粥外边倒还不易喝到,其中最主要的一味‘断肠蚀骨腐心草’,是本岛的特产,要开花之后效力方着。但这草隔十年才开一次花。我们总要等其开花之后,这才邀请江湖同道来此同享,屈指算来,这是第四回邀请。请,请,不用客气。”说着和木岛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举箸相邀。 众人一听到“断肠蚀骨腐心草”之名,心中无不打了个突。虽然来到岛上之后,人人本都已没打算活着离去,但腊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称如此惊心动魄,这龙岛主竟尔公然揭示,不由得人人色为之变。 只见龙木二岛主各举筷子向众人划了个圆圈,示意遍请,便举碗吃了起来。群雄心想:“你们这两碗粥中,放的自是人参燕窝之类的大补品了。” 忽见东首一条大汉霍地站起,戟指向龙木二人喝道:“姓龙的、姓木的听着:我关西解文豹来到侠客岛之前,早已料理了后事。解某是顶天立地、铁铮铮的汉子,你们要杀要剐,姓解的岂能皱一皱眉头?要我吃喝这等肮脏的毒物,却万万不能!” 龙岛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爱喝粥,我们岂敢相强?却又何必动怒?请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迟死,还不是个死?偏要得罪一下你们这些恃强横行、为祸人间的狗男女!”说着端起桌上热粥,向龙岛主劈脸掷去。 隔着两只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喝道:“解贤弟不可动粗!”袍袖一拂,发出一股劲风,半空中将这碗粥挡了一挡。那碗粥不再朝前飞出,略一停顿,便向下摔落,眼见一只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碗粥溅得满地。一名在旁斟酒的侍仆斜身纵出,弓腰长臂,伸手将海碗抄起,其时碗底离地已不过数寸,当真险到了极处。 群雄忍不住高声喝采:“好俊功夫!”采声甫毕,群雄脸上忧色更深,均想:“一个侍酒的厮仆已具如此身手,我们怎能再活着回去?”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儿孙家产;有的想着尚有大仇未报;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帮偌大基业不免就此风流云散;更有人深自懊悔,既早算到侠客岛邀宴之期将届,何不及早在深山秘洞之中躲了起来?一直总存着侥幸之心,企盼邀宴铜牌不会递到自己手中,待得大祸临头,又盼侠客岛并非真如传闻中的厉害,此刻眼见那侍仆飞身接碗,连这最后一分的侥幸之心,终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书生站了起来,朗声道:“侠客岛主属下厮养,到得中原,亦足以成名立万。两位岛主若欲武林为尊,原本易如反掌,却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机,将我们召来?在下来到贵岛,自早不存生还之想,只是心中留着老大一个疑团,死不瞑目。还请二位岛主开导,以启茅塞,在下这便引颈就戮。”这番话原是大家都想说的,只不及他如此文诌诌的说得十分得体,人人听了均觉深得我心,数百道目光又都射到龙木二岛主脸上。 龙岛主笑道:“西门先生不必太谦。” 群雄一听,不约而同的都向那书生望去,心想:“这人难道便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门秀才西门观止?瞧他年纪不过四十来岁,但二十多年前,他以一双肉掌击毙陕北七霸,三日之间,以一枝镔铁判官笔连挑河北八座绿林山寨,听说那时便已四十开外,自此之后,便即销声匿迹,不知存亡。瞧他年岁是不像,然复姓西门的本已不多,当今武林中更没另一个书生打扮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 只听龙岛主接着说道:“西门先生当年双掌毙七霸,一笔挑八寨……”(群雄均想:果然是他!)“……在下和木兄弟仰慕已久,今日得接尊范,岂敢对先生无礼?” 西门观止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于一时,但在二岛主眼中瞧来,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龙岛主道:“西门先生太谦了。尊驾适才所问,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说明白。只是这粥中的‘断肠蚀骨腐心草’乘热而喝,效力较高,各位请先喝粥,再由在下详言如何?”转头吩咐弟子:“将‘腊八粥’分送给在各处石室中观图的各位贵宾,每人至少一碗。”几名弟子应诺而去。 石破天听着这二人客客气气的说话,成语甚多,倒有一半不懂,饥肠辘辘,早已饿得狠了,一听龙岛主如此说,忙端起粥碗,唏哩呼噜的喝了大半碗,只觉药气虽然刺鼻,入口却甜甜的并不难吃,顷刻间便喝了个碗底朝天。 群雄有的心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时之豪,就是非死不可,也不用抢着去鬼门关啊。”有的心想:“左右是个死,像这位少年英雄那样,倒也干净爽快。” 白自在喝采:“妙极!我雪山派的孙女婿,果然与众不同。”时至此刻,他兀自觉得天下各门各派之中,毕竟还是雪山派高出一筹,石破天很给他挣面子。 自经凌霄城石牢中一场搏斗,白自在锐气大挫,自忖那“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这个头衔之中,“内功第一”四字势须删去;待见到那斟酒侍仆接起粥碗的身手,隐隐觉得那“拳脚第一”四字,恐怕也有点靠不住了,转念又想:“侠客岛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这侍仆说不定便是侠客岛上的第一高手,只不过装作了侍仆模样来吓唬人而已。” 他见石破天漫不在乎的大喝毒粥,颇以他是“雪山派掌门的孙女婿”而得意,胸中豪气陡生,当即端起粥碗,呼呼有声的大喝了几口,顾盼自雄:“这大厅之上,只有我和这小子胆敢喝粥,旁人那有这等英雄豪杰?”但随即想到:“我是第二个喝粥之人,就算是英雄豪杰,却也是天下第二了。我那头衔中‘大英雄、大豪杰’六字,又非删除不可。”不由得大为沮丧,自悔:“既然要喝毒粥,反正是个死,又何不第一个喝?现下成了‘天下第二’,好生没趣。” 他在那里自怨自艾,龙岛主以后的话就没怎么听进耳中。龙岛主说的是:“四十年前,我和木兄弟订交,意气相投,本想联手江湖,在武林中赏善罚恶,好好做一番事业,不意甫出江湖,便发见了一张地图。从那图旁所注的小字中细加参详,得悉图中所绘的无名荒岛之上,藏有一份惊天动地的武功秘诀……” 解文豹插口道:“这明明便是侠客岛了,怎地是无名荒岛?”那拂袖挡粥的老者喝道:“解兄弟不可打断了龙岛主的话头。”解文豹悻悻的道:“你就是拚命讨好,他也未必饶了你性命。” 那老者大怒,端起腊八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说道:“你我相交半生,你当我郑光芝是什么人?”解文豹大悔,道:“大哥,是我错了,小弟向你赔罪。”当即跪下,对着他磕了三个头,顺手拿起旁边席上的一碗粥来,也一口气喝了大半碗。郑光芝抢过去抱住了他,说道:“兄弟,你我当年结义,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番誓愿今日果然得偿,不枉了兄弟结义一场。”两人相拥在一起,又喜又悲,都流下泪来。 石破天听到他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之言,不自禁的向张三、李四二人瞧去。 张三、李四相视一笑,目光却投向龙岛主和木岛主。木岛主略一点首。张三、李四越众而出,各自端起一碗腊八粥,走到石破天席边,说道:“兄弟,请!” 石破天忙道:“不,不!两位哥哥,你们不必陪我同死。我只求你们将来去照看一下阿绣……”张三笑道:“兄弟,咱们结拜之日,曾经立誓,他日有难同当,有福共享。你既已喝了腊八粥,我们做哥哥的岂能不喝?”说着和李四二人各将一碗腊八粥喝得干干净净,转过身来,躬身向两位岛主道:“谢师父赐粥!”这才回入原来行列。 群雄见张三、李四为了顾念与石破天结义的交情,竟然陪他同死,比之本就难逃大限的郑光芝和解文豹更难了万倍,心下无不钦佩。 白自在寻思:“像这二人,才说得上一个‘侠’字。倘若我的结义兄弟服了剧毒,我白自在能不能顾念金兰之义,陪他同死?”想到这一节,不由得大为踌躇。又想:“我既有这片刻犹豫,就算终于陪人同死,那‘大侠士’三字头衔,已未免当之有愧。” 只听得张三说道:“兄弟,这里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欢这腊八粥的味儿,你若爱喝,不妨多喝几碗。”石破天饿了半天,一碗稀粥原本不足以解饥,心想反正已经喝了,多一碗少一碗也没多大分别,斜眼向身边席上瞧去。 附近席上数人见到他目光射来,忙端起粥碗,纷纷说道:“这粥气味太浓,我喝不惯。小英雄随便请用,不必客气。”眼见石破天一双手接不了这许多碗粥,生怕张三反悔,失去良机,忙不迭的将粥碗放到石破天桌上。石破天道:“多谢!”一口气又喝了两碗。 龙岛主微笑点头,说道:“这位解英雄说得不错,地图上这座无名荒岛,便是眼前各位处身所在的侠客岛了。不过侠客岛之名,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岛上之后,才给安上的。那倒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自居侠客。其中另有缘故,各位待会便知。我们依着图中所示,在岛上寻找了十八天,终于找到了武功秘诀的所在。原来那是一首古诗的图解,含义甚为深奥繁复。我二人大喜之下,便即按图解修习。” “唉!岂不知福兮祸所倚,我二人修习数月之后,忽对这图解中所示武功生了歧见,我说该当如此练,木兄弟却说我想法错了,须得那样练。二人争辩数日,始终难以说服对方,当下约定各练各的,练成之后再来印证,且看到底谁错。练了大半年后,我二人动手拆解,只拆得数招,二人都不禁骇然,原来……原来……” 他说到这里,神色黯然,住口不言。木岛主叹了一口长气,也大有郁郁之意。过了好一会,龙岛主才又道:“原来我二人都练错了!” 群雄听了,心头都是一震,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张三、李四武功已如此了得,他二人自然更加出神入化,深不可测,所修习的当然不会是寻常拳脚,必是最高深的内功,这内功一练错,小则走火入魔,重伤残废,大则立时毙命,最是要紧不过。 第1337章 侠客行(71) 只听龙岛主道:“我二人发觉不对,立时停手,相互辩难剖析,钻研其中道理。也是我二人资质太差,而图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奥,以致再钻研了几个月,仍然疑难不解。恰在此时,有一艘海盗船飘流到岛上,我兄弟二人将三名盗魁杀了,对余众分别审讯,作恶多端的一一处死,其余受人裹胁之徒便留在岛上。我二人商议,所以钻研不通这份古诗图解,多半在于我二人多年练武,先入为主,以致把练功的路子都想错了,不如收几名弟子,让他们来想想。于是我二人从盗伙之中,选了六名识字较多、秉性聪颖而武功低微之人,分别收为徒弟,也不传他们内功,只指点了一些拳术剑法,要他们去参研图解。” “那知我的三名徒儿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儿参研得固然各不相同,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儿之间,三人的想法也大相迳庭,木兄弟的三名徒儿亦复如此。我二人再仔细商量,这份图解是从李太白的一首古诗而来,我们是粗鲁武人,不过略通文墨,终不及通儒学者之能精通诗理,看来若非文武双全之士,难以真正解得明白。于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以一年为期,各收四名弟子,收的或是满腹诗书的儒生,或是诗才敏捷的名士。” 他伸手向身穿黄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说道:“不瞒诸位说,这几名弟子若去应考,中进士、点翰林是易如反掌。他们初时来到侠客岛,未必皆是甘心情愿,但学了武功,又去研习图解,却个个死心塌地的留了下来,都觉得学武练功远胜于读书做官。” 群雄听他说:“学武练功远胜于读书做官。”均觉大获我心,不少人都点头称是。 龙岛主又道:“可是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经参研图解,各人的见地却又各自不同,非但不能对我与木兄弟有所启发,议论纷纭,反而让我二人越来越胡涂了。” “我们无法可施,大是烦恼,若说弃之而去,却又无论如何狠不起心。有一日,木兄弟道:‘当今之世,说到武学之精博,无过于少林高僧妙谛大师,咱们何不请他老人家前来指教一番?’我道:‘妙谛大师隐居十余年,早已不问世事,就只怕请他不到。’木兄弟道:‘我们何不抄录一两张图解,送到少林寺去请他老人家过目?倘若妙谛大师置之不理,只怕这图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咱们兄弟也就不必再去理会这劳什子了。’我道:‘此计大妙,咱们不妨再录一份,送到武当山愚茶道长那里。少林、武当两派的武功各擅胜场,这两位高人定有卓见。’” “当下我二人将这图解中的第一图照式绘了,图旁的小字注解也抄得一字不漏,亲自送到少林寺去。不瞒各位说,我二人初时发见这份古诗图解,略加参研后便大喜若狂,只道但须按图修习,我二人的武功当世再无第三人可以及得上。但越加修习,越多疑难不解,待得决意去少林寺之时,先前那秘籍自珍、坚不示人的心情,早消得干干净净,只要有人能将我二人心中的疑团死结代为解开,纵使将这份图解公诸天下,亦不足惜了。” “到得少林寺后,我和木兄弟将图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之中,请知客僧递交妙谛大师。知客僧初时不肯,说道妙谛大师闭关多年,早已与外人不通音问。我二人便各取一个蒲团坐了,堵住了少林寺的大门,直坐了七日七夜,不令寺中僧人出入。知客僧无奈,才将那信递了进去。” 群雄均想:“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要将少林寺大门堵住七日七夜,当真谈何容易?其间不知经过了多少场龙争虎斗。少林群僧定因无法将他二人逐走,这才被迫传信。” 龙岛主续道:“那知客僧接过信封,我们便即站起身来,离了少林寺,到少室山山脚等候。等不到半个时辰,妙谛大师便即赶到,只问:‘在何处?’木兄弟道:‘还得去请一个人。’妙谛大师道:‘不错,要请愚茶!’” “三人来到武当山上,妙谛大师说道:‘我是少林寺妙谛,要见愚茶。’不等通报,直闯进内。想少林寺妙谛大师是何等名声,武当弟子谁也不敢拦阻。我二人跟随其后。妙谛大师走到愚茶道长清修的苦茶斋中,拉开架式,将图解第一式中的诸般姿式演了一遍,一言不发,转身便走。愚茶道长又惊又喜,也不多问,便一齐来到侠客岛上。” “妙谛大师娴熟少林诸般绝艺,愚茶道长剑法通神,那是武林中众所公认的两位顶尖儿人物。他二位一到岛上,便去揣摩图解,第一个月中,他两位的想法尚是大同小异。第二个月时便已歧见丛生。到得第三个月,连他那两位早已淡泊自甘的世外高人,也因对图解所见不合,大起争执,甚至……甚至,唉!竟尔动起手来。” 群雄大是诧异,有的便问:“这两位高人比武较量,却是谁胜谁败?” 龙岛主道:“妙谛大师和愚茶道长各以从图解上参悟出来的功夫较量,拆到第五招上,两人所悟相同,登时会心一笑,罢手不斗,但到第六招上却又生了歧见。如此时斗时休,转瞬数月,两人参悟所得始终是相同者少而相异者多,然而到底谁是谁非,孰高孰低,却又难言。我和木兄弟详行计议,均觉这图解博大精深,以妙谛大师与愚茶道长如此修为的高人,尚且只能领悟其中一脔,看来若要通解全图,非集思广益不可。常言道得好: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咱们何不广邀天下奇材异能之士同来岛上,各竭心思,一齐参研?” “恰好其时岛上的‘断肠蚀骨腐心草’开花,此草若再配以其他佐使之药,熬成热粥,服后于我辈练武之士大有补益,于是我二人派出使者,邀请当世名门大派的掌门人、各教教主、各帮帮主,以及武功上各有异能绝技的名家大豪,来到敝岛喝碗腊八粥,喝过粥后,再请他们去参研图解。” 他这番话,各人只听得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人人脸上神色十分古怪。 过了好半晌,丁不四大声道:“如此说来,你们邀人来喝腊八粥,纯是一番好意了?” 龙岛主道:“全是好意,也不见得。我和木兄弟自有一片自私之心,只盼天下的武学高人群集此岛,能助我兄弟解开心中疑团,将武学之道发扬光大,推高一层。但若说对众位嘉宾意存加害,各位可是想得左了。” 丁不四冷笑道:“你这话岂非当面欺人?倘若只是邀人前来共同钻研武学,何以人家不来,你们就杀人家满门?天下那有如此强凶霸道的请客法子?” 龙岛主点了点头,双掌一拍,道:“取赏善罚恶簿来!”便有八名弟子转入内堂,每人捧了一叠簿籍出来,每一叠都有两尺来高。龙岛主道:“分给各位来宾观看。”众弟子分取簿籍,送到诸人席上。每本簿册上都有黄笺注明某门某派某帮某家等字样。 丁不四拿过来一看,只见笺上写着“六合丁氏”四字,心中不由得一惊:“我兄弟是六合人氏,此事天下少有人知,侠客岛孤悬海外,消息可灵得很啊。”翻将开来,只见注明某年某月某日,丁不三在何处干了何事;某年某月某日,丁不四在何处又干了何事。虽然未能齐备,但自己二十年来的所作所为,凡荦荦大者,簿中都有书明。 丁不四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偷眼看旁人时,大都均脸现狼狈尴尬之色,只石破天自顾喝粥,不去理会摆在他面前那本注有“长乐帮”三字的簿册。他一字不识,全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 过了一顿饭时分,龙岛主道:“收了赏善罚恶簿。”群弟子分别将簿籍收回。 龙岛主微笑道:“我兄弟分遣下属,在江湖上打听讯息,并非胆敢刺探朋友们的隐私,只是得悉有这么一会子事,便记了下来。凡是给侠客岛剿灭的门派帮会,都是罪大恶极、天所不容之徒。我们虽不敢说替天行道,然而是非善恶,却也分得清清楚楚。在下与木兄弟均想,我们既住在这侠客岛上,所作所为,总须对得住这‘侠客’两字才是。我们只恨侠客岛能为有限,不能尽诛普天下的恶徒。各位请仔细想一想,有那一个名门正派或是行侠仗义的帮会,是因为不接邀请铜牌而给侠客岛诛灭了的?” 隔了半晌,无人置答。 龙岛主道:“因此上,我们所杀之人,其实无一不是罪有应得……” 白自在忽然插口说道:“河北通州聂家拳聂老拳师聂立人,并无什么过恶,何以你们将他满门杀了?” 龙岛主抽出一本簿子,随手轻挥,说道:“威德先生请看。”那簿册缓缓向白自在飞了过去。白自在伸手欲接,不料那簿册突然间在空中微微一顿,猛地笔直坠落,在白自在中指外二尺之处跌向席上。 白自在急忙伸手一抄,才将簿册接住,不致落入席上粥碗之中,当场出丑。簿籍入手,颇有重甸甸之感,不由得心中暗惊:“此人将一本厚只数分的帐簿随手掷出,来势甚缓而力道极劲,远近如意,变幻莫测,实有传说中所谓‘飞花攻敌、摘叶伤人’之能。以这般手劲发射暗器,又有谁闪避挡架得了?我自称‘暗器第一’,这四个字非摘下不可。” 只见簿面上写着“河北通州聂家拳”七字,打开簿子,第一行触目惊心,便是“庚申五月初二,聂宗台在沧州郝家庄奸杀二命,留书嫁祸于黑虎寨盗贼”,第二行书道:“庚申十月十七,聂宗泰在济南府以小故击伤刘文质之长子,当夜杀刘家满门一十三人灭口。”聂宗台、聂宗泰都是聂老拳师的儿子,在江湖上颇有英侠之名,想不到暗中竟无恶不作。 白自在沉吟道:“这些事死无对证,也不知是真是假。在下不敢说二位岛主故意滥杀无辜,但侠客岛派出去的弟子误听人言,只怕也是有的。” 张三突然说道:“威德先生既是不信,请你不妨再瞧瞧一件东西。”说着转身入内,随即回出,右手一扬,一本簿籍缓缓向白自在飞去,也是飞到他身前二尺之处,突然下落,手法与龙岛主一般无异。白自在已然有备,伸手抄起,入手的份量却比先前龙岛主掷簿时轻得多了,打了开来,却见是聂家的一本帐簿。 白自在少年时便和聂老拳师相稔,识得他的笔迹,见那帐簿确是聂老拳师亲笔所书,一笔笔都是银钱来往。其中一笔之上注以“可杀”两个朱字,这两字却是旁人所书。这一笔帐是:“初八,买周家村田八十三亩二分,价银七十两。”白自在心想:“七十两银子买了八十多亩田,这田买得忒也便宜,其中定有威逼强买之情。” 又看下去,见另一笔帐上又写了“可杀”两个朱字,这一笔帐是:“十五,收通州张县尊来银二千五百两。”心想:“聂立人好好一个侠义道,为什么要收官府的钱财,那多半是勾结贪官污吏,欺压良善,做那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一路翻将下去,出现“可杀”二字的不下五六十处,情知这朱笔二字是张三或李四所批,每一笔收支之中,显然都隐藏着卑鄙无耻的狠恶行径,不由得掩卷长叹,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聂立人当真可杀。姓白的倘若早得几年见了这本帐簿,侠客岛就算对他手下留情,姓白的也要杀他全家。”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张三身前,双手捧着帐簿还了给他,说道:“佩服,佩服!” 转头向龙木二岛主瞧去,景仰之情,油然而生,寻思:“侠客岛门下高弟,不但武功卓绝,而且行事周密,主持公道。如何赏善我虽不知,但罚恶这等公正,赏善自也妥当。‘赏善罚恶’四字,当真名不虚传。我雪山派门下弟子人数虽多,却那里有张三、李四这等人才?唉,‘大宗师’三字,倘再加在白自在头上,宁不令人汗颜?” 龙岛主似猜到了他心中念头,微笑道:“威德先生请坐。先生久居西域,对中原那批衣冠禽兽的所作所为,多有未知,也怪先生不得。”白自在摇摇头,回归己座。 丁不四大声道:“如此说来,侠客岛过去数十年中杀了不少人,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邀请武林同道前来,用意也只在共同参研武功?” 龙木二岛主同时点头,说道:“不错!” 丁不四又道:“那为什么将来到岛上的武林高手个个都害死了,竟令他们连尸骨也不得还乡?”龙岛主摇头道:“丁先生此言差矣!道路传言,焉能尽信?”丁不四道:“依龙岛主所说,那么这些武林高手,一个都没有死?哈哈,可笑啊,可笑!” 龙岛主仰天大笑,也道:“哈哈,可笑啊,可笑!” 丁不四愕然问道:“有什么可笑?”龙岛主笑道:“丁先生是敝岛贵客。丁先生既说可笑,在下只有随声附和,也说可笑了。”丁不四道:“三十年中,来到侠客岛喝腊八粥的武林高手,没有三百,也有两百。龙岛主居然说他们尚都健在,岂非可笑?”龙岛主道:“凡人皆有寿数天年,大限既届,若非大罗金仙,焉得不死?只要并非侠客岛医治不力,更非我们下手害死,也就是了。” 丁不四侧过头想了一会,道:“那么在下向龙岛主打听一个人。有一个女子,名叫……名叫这个芳姑,听说二十年前来到了侠客岛上,此人可曾健在?”龙岛主道:“这位女侠姓什么?多大年纪?是那一个门派帮会的首脑?”丁不四道:“姓什么……这可不知道了,本来是应该姓丁的……” 那蒙面女子突然尖声说道:“就是他的私生女儿。这姑娘可不跟爷姓,她跟娘姓,叫作梅芳姑。”丁不四脸上一红,道:“嘿嘿,姓梅就姓梅,用不着这般大惊小怪。她……她今年约莫四十岁……”那女子尖声道:“什么约莫四十岁?是三十九岁。”丁不四道:“好啦,好啦,是三十九岁。她也不是什么门派的掌门,更不是什么帮主教主,只不过她学的梅花拳,天下只她一家,多半是请上侠客岛来了。” 木岛主摇头道:“梅花拳?没资格。”那蒙面女子尖声道:“梅花拳为什么没资格?我……我这不是收到了你们的邀宴铜牌?”木岛主摇头道:“不是梅花拳。” 第1338章 侠客行(72) 龙岛主道:“梅女侠,我木兄弟说话简洁,不似我这等啰唆。他意思说,我们邀请你来侠客岛,不是为了梅女侠的家传梅花拳,而是在于你两年来新创的那套剑法。” 那姓梅女子奇道:“我的新创剑法,从来没人见过,你们又怎地知道?”她说话声音十分尖锐刺耳,令人听了甚不舒服,话中含了惊奇之意,更是难听。 龙岛主微微一笑,向两名弟子各指一指。那两名弟子一个着黄衫、一个着青衫,立即踏上几步,躬身听令。龙岛主道:“你们将梅女侠新创的这套剑法试演一遍,有何不到之处,请梅女侠指正。” 两名弟子应道:“是。”走向倚壁而置的一张几旁。黄衫弟子在几上取过一柄铁剑,青衫弟子取过一条软鞭,向那姓梅女子躬身说道:“请梅女侠指教。”随即展开架式,纵横击刺,斗了起来。厅上群豪都是见闻广博之人,但黄衫弟子所使的这套剑法却是从所未见。 那女子不住口道:“这可奇了,这可奇了!你们几时偷看到的?” 石破天看了数招,心念一动:“这青衫人使的,可不是丁不四爷爷的金龙鞭法么?”果然听得丁不四大声叫了起来:“喂,你创了这套剑法出来,针对我的金龙鞭法,那是什么用意?”那青衫弟子使的果然正是金龙鞭法,但一招一式,都遭黄衫弟子的新奇剑法所克制。那蒙面女子冷笑数声,并不回答。 丁不四越看越怒,喝道:“想凭这剑法抵挡我金龙鞭法,只怕还差着一点。”一句话刚出口,便见那黄衫弟子剑法一变,招招十分刁钻古怪,阴毒狠辣,简直有点下三滥味道,绝无丝毫名家风范。 丁不四叫道:“胡闹,胡闹!那是什么剑法?呸,这是泼妇剑法。”心中却不由得暗暗吃惊:“倘若真和她对敌,陡然间遇上这等下作打法,只怕便着了她道儿。”然而这等阴毒招数毕竟只合用于偷袭暗算,不宜于正大光明的相斗,丁不四心下虽惊讶不止,但一面却也暗自欣喜:“这种下流撒泼的招数倘若骤然向我施为,确然不易挡架,但既给我看过了一次,那就毫不足畏了。旁门左道之术,终究是可一而不可再。” 风良、高三娘子、吕正平、范一飞四人曾在丁不四手下吃过大苦头,眼见他这路金龙鞭法给对方层出不穷的怪招克制得缚手缚脚,都忍不住大声喝采。 丁不四怒道:“叫什么好?”风良笑道:“我是叫丁四爷子金龙鞭法的好!”高三娘子笑道:“金龙鞭法妙极。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连叫三声“气死我了”,学的便是那日丁不四在饭店中挑衅生事之时的口吻。 那青衫弟子一套金龙鞭法使了大半,突然挥鞭舞个圈子。黄衫弟子便即收招。青衫弟子将软鞭放回几上,空手又和黄衫弟子斗将起来。 看得招数,石破天“咦”的一声,说道:“丁家的拳脚。”原来青衫弟子所使的,竟是丁不三的擒拿手,以及丁不四教过他的各种拳脚。什么“凤尾手”、“虎爪手”、“玉女拈针”、“夜叉锁喉”等等招式,全是丁珰在长江船上曾经教过他的,连丁不四用来避开和他比拚内劲的那招“天王托塔”,也都使了出来。丁不四更加恼怒,大声说道:“姓梅的,你冲着我兄弟而来,到底是什么用意?这……这……这不是太也莫名其妙么?”在他心中,自然知道那姓梅的女子处心积虑,要报复他对她姊姊始乱终弃的负心之罪。 眼见那黄衫弟子克制丁氏拳脚的剑法阴狠毒辣,什么撩阴挑腹、剜目戳臀,无所不至,但那青衫弟子尽也抵挡得住。突然之间,那黄衫弟子横剑下削,青衫弟子跃起闪避。黄衫弟子抛下手中铁剑,双手拦腰将青衫弟子抱住,一张口,咬住了他咽喉。 丁不四惊呼:“啊哟!”这一口似乎便咬在他自己喉头一般。他一颗心怦怦乱跳,知道这一抱一咬,配合得太过巧妙,自己万万躲避不过。 青衫弟子放开双臂,和黄衫弟子同时躬身,向丁不四及那蒙面女子道:“请丁老前辈、梅女侠指正。”再向龙木二岛主行礼,拾起铁剑,退入原来行列。 姓梅的女子尖声说道:“你们暗中居然将我手创的剑法学去了七八成,倒也不容易得很。可是这么演了给他看过,那……那可……” 丁不四怒道:“这种功夫不登大雅之堂,乱七八糟,不成体统,有什么难学?”白自在插口道:“什么不成体统?你丁不四倘若乍然相遇,手忙脚乱之下,身上十七八个窟窿也给人家刺穿了。”丁不四怒道:“你倒来试试。”白自在道:“总而言之,你不是梅女侠的敌手。她在你喉头咬这一口,你本领再强十倍,也决计避不了。” 姓梅的女子尖声道:“谁要你讨好了?我和史小翠比,却又如何?”白自在道:“差得远了。我夫人不在此处,我夫人的徒儿却到了侠客岛上,喂,孙女婿,你去跟她比比。” 石破天道:“我看不必比了。”那姓梅女子问道:“你是史小翠的徒儿?”石破天道:“是。”那女子道:“怎么你又是他的孙女婿?没上没下,乱七八糟,一窝子的狗杂种,是不是?”石破天道:“是,我是狗杂种。”那女子一怔,忍不住尖声大笑。 木岛主道:“够了!”虽只两个字,声音却十分威严。那姓梅女子一呆,登时止声。 龙岛主道:“梅女侠这套剑法,平心而论,自不及丁家武功的精奥。不过梅女侠能自创新招,天资颖悟,这些招术中又有不少异想天开之处,因此我们邀请来到敝岛,盼能对那古诗的图解提出新见。至于梅花拳么,那是祖传之学,也还罢了。” 梅女侠道:“如此说来,梅芳姑没来到侠客岛?”龙岛主摇头道:“没有。”梅女侠颓然坐倒,喃喃的道:“我姊姊……我姊姊临死之时,就是挂念她这个女儿……” 龙岛主向站在右侧第一名的黄衫弟子道:“你给她查查。” 那弟子道:“是。”转身入内,捧了几本簿子出来,翻了几页,伸手指着一行字,朗声读道:“梅花拳掌门梅芳姑,生父姓丁,即丁……(他读到这里,含糊其词,人人均知他是免得丁不四难堪)……自幼随母学艺,十八岁上……其后隐居于豫西卢氏县与陕东商州之间熊耳山之枯草岭。” 丁不四和梅女侠同时站起,齐声说道:“她是在熊耳山中?你怎知道?” 那弟子道:“我本来不知,是簿上这么写的。” 丁不四道:“连我也不知,这簿子上又怎知道?” 龙岛主朗声道:“侠客岛不才,以维护武林正义为己任,赏善罚恶,秉公施行。武林朋友的所作所为,一动一静,我们自当详加记录,以凭查核。” 那姓梅女子道:“原来如此。那么芳姑她……她是在熊耳山的枯草岭中……”凝目向丁不四瞧去。只见他脸有喜色,但随即神色黯然,长叹一声。那姓梅女子也轻轻叹息。两人均知,虽然获悉了梅芳姑的下落,今生今世却再也无法见她一面了。 第二十回 “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龙岛主道:“众位心中尚有什么疑窦,便请直言。” 白自在道:“龙岛主说是邀我们来看古诗图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便请赐观如何?” 龙岛主和木岛主一齐站起。龙岛主道:“正要求教于各位高明博雅君子。” 四名弟子走上前来,抓住两块大屏风的边缘,向旁缓缓拉开,露出一条长长的甬道。龙木二岛主齐声道:“请!”当先领路。 群雄均想:“这甬道之内,定是布满了杀人机关。”不由得都脸上变色。白自在道:“孙女婿,咱爷儿俩打头阵。”石破天道:“是!”白自在携着他手,当先而行,口中哈哈大笑,笑声之中却不免有些颤抖。余人料想在劫难逃,一个个跟随在后。有十余人坐在桌旁始终不动,侠客岛上的众弟子侍仆却也不加理会。 白自在等行出十余丈,来到一道石门之前,门上刻着三个斗大古隶:“侠客行”。石破天自然不识,也不以为意。 一名黄衫弟子上前推开石门,说道:“洞内有二十四座石室,各位可请随意来去观看,看得厌了,可到洞外散心。一应饮食,每间石室中均有置备,各位随意取用,不必客气。”丁不四冷笑道:“一切都是随意,可客气得很啊。就是不能‘随意离岛’,是不是?” 龙岛主哈哈大笑,说道:“丁先生何出此言?各位来到侠客岛是出于自愿,若要离去,又有谁敢强留?海滩边大船小船一应俱全,各位何时意欲归去,尽可自便。” 群雄一怔,没想到侠客岛竟如此大方,去留任意,当下好几个人齐声问道:“我们现下就要去了,可不可以?”龙岛主道:“自然可以啊,各位当我和木兄弟是什么人了?我们待客不周,已感惭愧,岂敢强留嘉宾?”群雄心下一宽,均想:“既然如此,待看了那古诗图解是什么东西,便即离去。他说过不强留宾客,以他的身分,总不能说过了话不算。” 各人络绎走进石室,只见东面是块打磨光滑的大石壁,石壁旁点燃着八根大火把,照耀明亮。壁上刻得有图有字。石室中已有十多人,有的注目凝思,有的打坐练功,有的闭着双目喃喃自语,更有三四人在大声争辩。桌上放了不少空着的大瓷碗,当是盛过腊八粥而给石室中诸人喝空了的。 白自在陡然见到一人,向他打量片刻,惊道:“温三兄,你……你……你在这里?”这个不住在石室中打圈的黑衫老者温仁厚,是山东八仙剑的掌门,和白自在交情着实不浅。然而他见到白自在时并不如何惊喜,只淡淡一笑,说道:“怎么到今天才来?” 白自在道:“十年前我听说你让侠客岛邀来喝腊八粥,只道你……只道你早就仙去了,曾大哭了几场,那知道……”温仁厚道:“我好端端在这里研习上乘武功,怎么就会死了?可惜,可惜你来得迟了。你瞧,这第一句‘赵客缦胡缨’,其中对这个‘胡’字的注解说:‘胡者,西域之人也。新唐书承干传云:数百人习音声学胡人,椎髻剪彩为舞衣……’”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的小字注解,读给白自在听。 白自在乍逢良友,心下甚喜,既急欲询问别来种切,又要打听岛上情状,问道:“温三兄,这十年来你起居如何?怎地也不带个信到山东家中?” 温仁厚瞪目道:“你说什么?这‘侠客行’的古诗图解,包蕴古往今来最最博大精深的武学秘奥,咱们竭尽心智,尚自不能参悟其中十之一二,那里还能分心去理会世上俗事?你看图中此人,绝非燕赵悲歌慷慨的豪杰之士,却何以称之为‘赵客’?要解通这一句,自非先明白这重要关键不可。” 白自在转头看壁上绘的果是个青年书生,左手执扇,右手飞掌,神态甚是优雅潇洒。温仁厚道:“白兄,我最近揣摩而得,图中人儒雅风流,本该是阴柔之象,注解中却说:‘须从威猛刚强处着手’,那当然说的是阴柔为体、阳刚为用,这倒不难明白。但如何为‘体’,如何为‘用’,中间实有极大学问。” 白自在点头道:“不错。温兄,这是我的孙女婿,你瞧他人品还过得去罢?小子,过来见过温三爷爷。” 石破天走近,向温仁厚跪倒磕头,叫了声:“温三爷爷。”温仁厚道:“好,好!”但正眼也没向他瞧上一眼,左手学着图中人的姿式,右手突然发掌,呼的一声,直击出去,说道:“左阴右阳,阴阳共济,多半是这道理了。”石破天心道:“这温三爷爷的掌力好生了得。” 白自在诵读壁上所刻注解:“庄子说剑篇云:‘太子曰: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缦胡之缨,短后之衣。’司马注云:‘缦胡之缨,谓粗缨无文理也。’温兄,‘缦胡’二字应当连在一起,‘缦胡’就是粗糙简陋,‘缦胡缨’是说他头上所带之缨并不精致,并非说他带了胡人之缨。这个‘胡’字,是胡里胡涂之胡,非西域胡人之胡。” 温仁厚摇头道:“不然,你看下一句注解:‘左思魏都赋云:缦胡之缨。注:铣曰,缦胡,武士缨名。’这是一种武士所戴之缨,可粗陋,也可精致。前几年我曾向凉州果毅门掌门人康昆请教过,他是西域胡人,于胡人之事无所不知。他说胡人武士冠上有缨,那形状是这样的……”说着蹲了下来,用手指在地下画图示形。 白自在又读壁上所刻注解道:“成玄锳疏云:‘曼胡之缨,谓屯项抹额也。’权德舆文集中有云:‘比屋之人,被缦胡而挥孟劳’,孟劳是宝刀名,缦胡可被,乃衣之一种,非缨也。照成玄锳的解释,那是连帽子的披风,《谷梁传》中就有了,跟胡人并不相干……” 石破天听他二人议论不休,自己全然不懂,石壁上的注解又一字不识,听了半天,全无趣味,便即离去,信步来到第二间石室。一进门便见剑气纵横,七对人各使长剑,正在较量,剑刃撞击,铮铮不绝。这些人所使剑法似各不相同,但变幻奇巧,显然均极精奥。 只见两人拆了数招,便即罢斗,一个白须老者说道:“老弟,你刚才这一剑设想虽奇,但你要记得,这一路剑法的总纲,乃‘吴钩霜雪明’五字。吴钩者,弯刀也,出剑之时,总须念念不忘‘弯刀’二字,否则不免失了本意。以刀法运剑,那并不难,但当使直剑如弯刀,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方是‘吴钩霜雪明’这五字的宗旨。” 第1339章 侠客行(73) 另一个黑须老者摇头道:“大哥,你却忘了另一个要点。你瞧壁上的注解说:鲍照乐府:‘锦带佩吴钩’,又李贺诗云:‘男儿何不带吴钩’。这个‘佩’字,这个‘带’字,才是诗中最要紧的关键所在。吴钩虽是弯刀,却是佩带在身,并非拿出来使用。那是说剑法之中当隐含吴钩之势,圆转如意,却不是真的弯曲。”白须老者道:“然而不然。‘吴钩霜雪明’,精光闪亮,就非入鞘之吴钩,利器佩带在身而不入鞘,焉有是理?” 石破天不再听二人争执,走到另外二人身边,见那二人斗得极快,一个剑招凌厉,着着进攻,另一个却以长剑不住划着圆圈,将对方剑招尽数挡开。骤然间铮的一声响,双剑齐断,两人同时向后跃开。 那身材魁梧的黑脸汉子道:“这壁上的注解说道:白居易诗云:‘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可见我这直折之剑,方合石壁注文原意。” 另一个是个老道,石破天认得他便是上清观的掌门人天虚道人,是石庄主夫妇的师兄。石破天心下凛凛,生怕他见了自己便会生气,那知他竟似没见到自己,手中拿着半截断剑,不住摇头,说道:“‘吴钩霜雪明’是主,‘犹胜曲全钩’是宾。喧宾夺主,必非正道。” 石破天听他二人又宾又主的争了半天,自己一点不懂,举目又去瞧西首一男一女比剑。这男女两人出招十分缓慢,每出一招,总是比来比去,有时男的侧头凝思半晌,有时女的将一招剑招使了八九遍犹自不休,显然二人不是夫妇,便是兄妹,又或是同门,相互情谊甚深,正在齐心合力的钻研,绝无半句争执。 石破天心想:“跟这二人学学,多半可以学到些精妙剑法。”慢慢的走将过去。 只见那男子凝神运气,挺剑斜刺,刺到半途,便即收回,摇了摇头,神情甚是沮丧,叹了口气,道:“总是不对。”那女子安慰他道:“远哥,比之五个月前,这一招可大有进境了。咱们再想想这一条注解:‘吴钩者,吴王阖庐之宝刀也。’为什么吴王阖庐的宝刀,与别人的宝刀就有不同?” 那男子收起长剑,诵读壁上注解道:“‘吴越春秋云:阖庐既宝莫邪,复命于国中作金钩,令曰:能为善吴钩者,赏之百金。吴作钩者甚众。而有人贪王之重赏也,杀其二子,以血衅金,遂成二钩,献于阖庐。’倩妹,这故事甚是残忍,为了吴王百金之赏,竟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那女子道:“我猜想这‘残忍’二字,多半是这一招的要诀,须当下手不留余地,纵然是亲生儿子,也要杀了。否则壁上的注释文字,何以特地注明这一节。” 石破天见这女子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秀,但说到杀害亲子之时,竟全无凄恻之心,不愿再听下去。举目向石壁瞧去,见壁上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但见千百文字之中,有些笔划宛然便是一把把长剑,共有二三十把。 这些剑形或横或直,或撇或捺,在识字之人眼中,只是一个字中的一笔,但石破天既不识字,见到的却是一把把长长短短的剑,有的剑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飞,有的横掠欲堕,石破天一把剑一把剑的瞧将下来,瞧到第十二柄剑时,突然间右肩“巨骨穴”间一热,有一股热气蠢蠢欲动,再看第十三柄剑时,热气顺着经脉,到了“五里穴”中,再看第十四柄剑时,热气跟着到了“曲池穴”中。热气越来越盛,从丹田中不断涌将上来。 石破天暗自奇怪:“我自从练了木偶身上的经脉图之后,内力大盛,但从不像今日这般劲急,肚子里好似火烧一般,只怕是那腊八粥的毒性发作了。”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再看石壁上所绘剑形,内力便自行按着经脉运行,腹中热气缓缓散之于周身穴道,当下自第一柄剑从头看起,顺着剑形而观,心内存想,内力流动不息,如川之行。从第一柄剑看到第二十四柄时,内力也自“迎香穴”而至“商阳穴”运行了一周。 他暗自寻思:“原来这些剑形与内力的修习有关,只可惜我不识得壁上文字,否则依法修习,倒可学到一套剑法。是了,白爷爷尚在第一室中,我去请他解给我听。” 于是回到第一室中,只见白自在和温仁厚二人手中各执一柄木剑,拆几招,辩一阵,又指着石壁上文字,各持己见,互指对方的谬误。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问道:“爷爷,那些字说些什么?” 白自在解了几句。温仁厚插口道:“错了,错了!白兄,你武功虽高,但我在此间已有十年,难道这十年功夫都是白费的?总有些你没领会到的心得罢?”白自在道:“武学犹如佛家的禅宗,十年苦参,说不定还不及一夕顿悟。我以为这一句的意思是这样……”温仁厚连连摇头,道:“大谬不然。” 石破天听二人争辩不休,心想:“壁上文字的注解如此难法,刚才龙岛主说,他们邀请了无数高手、许多极有学问的人来商量,几十年来,仍弄不明白。我只字不识,何必去跟他们一同伤脑筋?” 在石室中信步来去,只听得东一簇、西一堆的人个个议论纷纭,各抒己见,要找个人来闲谈几句也不可得,独自甚为无聊,又去观看石壁上的图形。 他在第二室中观看二十四柄剑形,发觉长剑的方位指向,与体内经脉暗合,这第一图中却只一个青年书生,并无其他图形。看了片刻,觉得图中人右袖挥出之势飘逸好看,不禁多看了一会,突然间只觉得右胁下“渊腋穴”上一动,一道热线沿着“足少阳胆经”,向着“日月”、“京门”二穴行去。 他心中一喜,再细看图形,见构成图中人身上衣摺、面容、扇子的线条,一笔笔均有贯串之意,当下顺着气势一路观将下来,果然自己体内的内息也依照线路运行。寻思:“图画的笔法与体内经脉相合,想来这是最粗浅的道理,这里人人皆知。只是那些高深武学我没法领会,左右无事,便如当年照着泥偶身上线路练功一般,在这里练些粗浅功夫玩玩,等白爷爷领会了上乘武学,咱们便可一起回去啦。” 寻到了图中笔法的源头,依势练了起来。这图形的笔法与世上书画大不相同,笔划顺逆颇异常法,好在他从来没学过写字,自不知无论写字画图,每一笔都该自上而下、自左而右,虽然勾挑是自下而上,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笔。这图形中却是自下而上、自右向左的直笔甚多,与书画笔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他可丝毫不以为怪,照样习练。换作一个学写字写过几十天的蒙童,便决计不会顺着如此的笔路存想了。 图中笔画上下倒顺,共八十一笔。石破天练了三十余笔后,腹中觉饥,见石室四角几上摆满面点茶水,便过去吃喝一阵,到外边厕所中小解了,回来又依着笔路照练。 石室中灯火明亮,他倦了便倚壁而睡,饿了伸手便取糕饼而食,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已将第一图的八十一笔内功记得纯熟,去寻白自在时,已不在室中。 石破天微感惊慌,叫道:“爷爷,爷爷!”奔到第二室中,一眼便见白自在手持木剑,正和一位童颜鹤发的老道斗剑。两人剑法似乎都甚钝拙,但双剑上发出嗤嗤声响,乃各以上乘内力注入了剑招之中。只听得呼一声大响,白自在手中木剑脱手飞出,那老道手中的木剑却也断为两截。两人同时退开两步。 那老道微微一笑,说道:“威德先生,你天授神力,老道甘拜下风。然而咱们比的是剑法,可不是比内力。”白自在道:“愚茶道长,你剑法比我高明,我是佩服的。但这是你武当派世传的武学,却不是石壁上剑法的本意。”愚茶道人敛起笑容,点了点头,道:“依你说却是如何?”白自在道:“这一句‘吴钩霜雪明’这个‘明’字,大有道理……” 石破天走到白自在身畔,说道:“爷爷,咱们回去了,好不好?”白自在奇道:“你说什么?”石破天道:“这里龙岛主说,咱们什么时候想走,随时可以离去。海滩边有许多船只,咱们可以走了。”白自在怒道:“胡说八道!为什么这样心急?” 石破天见他发怒,有些害怕,说道:“婆婆在那边等你呢,她说要等你三个月,只等到三月初八。倘若三月初八还不见你回去,她便要投海自尽。”白自在一怔,道:“三月初八?咱们是腊月初八到的,还只过了两三天,日子长着呢,怕什么?慢慢再回去好了。” 石破天挂念着阿绣,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滩上送别,神色忧愁,情切关心,真正互相当是“心肝宝贝”,恨不得插翅便飞了回去,但见白自在全心全意沉浸于这石壁武学,实无丝毫去意,总不能舍他自回,不敢再说,信步走到第三座石室。 一踏进石室,便觉风声劲急,三个劲装老者展开轻功,正在迅速异常的奔行。这三人奔得快极,只带得满室生风。三人脚下追逐奔跑,口中却不停说话,语气甚为平静,足见内功修为都是甚高,竟不因疾驰而令呼吸急促。 只听第一个老者道:“这一首‘侠客行’乃大诗人李白所作。但李白是诗仙,却不是剑仙,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诗中,却含有武学至理?”第二人道:“创制这套武功的才是一位震古铄今、不可企及的武学大宗师。他老人家不过借用了李白这首诗,来抒写他的神奇武功。咱们不可太钻牛角尖,拘泥于李白这首‘侠客行’的诗意。” 第三人道:“纪兄之言虽极有理,但这句‘银鞍照白马’,如离开了李白的诗意,便不可索解。”第一个老者道:“是啊。不但如此,我以为还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飒沓如流星’连在一起,方为正解。解释诗文固不可断章取义,咱们研讨武学,也不能断章取义才是。” 石破天暗自奇怪,他三人商讨武功,为何不坐下来慢慢谈论,却如此足不停步的你追我赶?但片刻之间便即明白了。只听那第二个老者道:“你既自负于这两句诗所悟比我为多,为何用到轻功之上,却也不过尔尔,始终追我不上?”第一个老者笑道:“难道你又追得我上了?”只见三人越奔越急,衣襟带风,连成了一个圆圈,但三人相互间距离始终不变,显是三人功力相若,谁也不能稍有超越。 石破天看了一会,转头去看壁上所刻图形,见画的是一匹骏马,昂首奔行,脚下云气弥漫,便如是在天空飞行一般。他照着先前法子,依着那马的去势存想,内息却毫无动静,心想:“这幅图中的功夫,和第一二室中的又自不同。” 再细看马足下的云气,只见一团团云雾似乎在不断向前推涌,直如意欲破壁飞出,他看得片刻,内息翻涌,不由自主的拔足便奔。他绕了一个圈子,向石壁上的云气瞧了一眼,内息推动,又绕了一个圈,只是他没学过轻功,足步踉跄,姿式歪歪斜斜的十分拙劣,奔行又远不如那三个老者迅速。三个老者每绕七八个圈子,他才绕了一个圈子。 耳边厢隐隐听得三个老者出言讥嘲:“那里来的少年,竟也来学咱们一般奔跑?哈哈,这算什么样子?”“这般的轻功,居然也想来钻研石壁上的武功?嘿嘿!”“人家醉八仙的醉步,那也是自有规范的高明武功,这个小兄弟的醉九仙,可太也滑稽了。” 石破天面红过耳,停下步来,但向石壁看了一会,不由自主的又奔跑起来。转了八九个圈子之后,全神贯注的记忆壁上云气,那三个老者的讥笑已一句也没听进耳中。 也不知奔了多少圈子,待得将一团团云气的形状记在心里,停下步来,那三个老者已不知去向,身边却另有四人,手持兵刃,模仿壁上飞马的姿式,正在互相击刺。 这四人出剑狠辣,口中都念念有词,诵读石壁上的口诀注解。一人道:“银光灿烂,鞍自平稳。”另一人道:“‘照’者居高而临下,‘白’则皎洁而渊深。”又一人道:“天马行空,瞬息万里。”第四人道:“李商隐文:‘手为天马,心为国图。’韵府:‘道家以手为天马’,原来天马是手,并非真的是马。” 石破天心想:“这些口诀甚为深奥,我是弄不明白的。他们在这里练剑,少则十年,多则三十年。我怎能等这么久?反正没时候多待,随便瞧瞧,也就是了。” 当下走到第四室中,壁上绘的是“飒沓如流星”那一句的图谱,他自去参悟修习。 “侠客行”一诗共二十四句,即有二十四间石室图解。他游行诸室,不识壁上文字,只从图画中去修习内功武术。第五句“十步杀一人”,第十句“脱剑膝前横”,第十七句“救赵挥金锤”,每一句都是一套剑法。第六句“千里不留行”,第七句“事了拂衣去”,第八句“深藏身与名”,每一句都是一套轻身功夫。第九句“闲过信陵饮”,第十四句“五岳倒为轻”,第二十一句“纵死侠骨香”,各是一套拳法掌法。第十三句“三杯吐然诺”,第十六句“意气素霓生”,第二十句“烜赫大梁城”,则是吐纳呼吸的内功。 他有时学得极快,一天内学了两三套,有时却连续十七八天都未学全一套。一经潜心武学,浑忘了时光流转,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终于修毕了二十三间石室中壁上的图谱。 他每学完一幅图谱,心神宁静下来,便去催促白自在回去。但白自在对石壁上武学所知渐多,越来越沉迷,一见石破天过来催请,便即破口大骂,说他扰乱心神,耽误了钻研功夫,到后来更挥拳便打,不许他近身说话。 石破天无奈,去和范一飞、高三娘子等商量,不料这些人也一般的如痴如狂,全心都沉浸在石壁武学之中,拉着他相告,这一句的诀窍在何处,那一句的注释又怎么。 第1340章 侠客行(74) 石破天惕然心惊:“龙木二岛主邀请武林高人前来参研武学,本是任由他们自归,但三十年来竟没一人离岛,足见石壁上的武学迷人极深。幸好我武功既低,又不识字,决不会像他们那样留恋不去。”因此范一飞他们一番好意,要将石壁上的文字解给他听,他却只听得几句便即走开,再也不回头,把听到的说话赶快忘记,想也不敢去想。 屈指计算,到侠客岛后已逾两个半月,再过数天,非动身回去不可,心想二十四座石室我已看过了二十三座,再到最后一座去看上一两日,图形倘若太难,便来不及学了,要是爷爷一定不肯走,自己只有先回去,将岛上情形告知史婆婆等众人,免得他们放心不下。好在任由爷爷留岛钻研武功,那也绝无凶险。当下走到第二十四室之中。 走进室门,只见龙岛主和木岛主盘膝坐在锦垫之上,面对石壁,凝神苦思。 石破天对这二人心存敬畏,不敢走近,远远站着,举目向石壁瞧去,一看之下,微感失望,原来二十三座石室壁上均有图形,这最后一室却仅刻文字,并无图画。 他想:“这里没图画,没什么好看,我去跟爷爷说,我今天便回去了。”想到数日后便可和阿绣、石清、闵柔等人见面,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当即跪倒,向两位岛主拜了几拜,说道:“多承二位岛主款待,又让我见识石壁上的武功,十分感谢。小人今日告辞。” 龙木二岛主浑不理睬,只凝望着石壁出神,于他的说话跪拜似乎全然不闻不见。石破天知道修习高深武功之时,人人如此全神贯注,倒也不以为忤。顺着二人目光又向石壁瞧了一眼,突然之间,只觉壁上那些文字一个个似在盘旋飞舞,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站立不定,似欲摔倒。 他定了定神,再看这些字迹时,脑中又是一阵晕眩。他转开目光,心想:“这些字怎地如此古怪,看上一眼,便会头晕?”好奇心起,注目又看,只见字迹的一笔一划似乎都变成了一条条蝌蚪,在壁上蠕蠕欲动,但若凝目只看一笔,这蝌蚪却又不动了。 他幼时独居荒山,每逢春日,常在山溪中捉了许多蝌蚪,养在峰上积水而成的小池中,看它们生脚脱尾,变成青蛙,跳出池塘,阁阁之声吵得满山皆响,解除了不少寂寞。此时便如重逢儿时的游伴,欣喜之下,细看一条条蝌蚪的情状。只见无数蝌蚪或上窜、或下跃,姿态各不相同,甚是有趣。 他看了良久,陡觉背心“至阳穴”上内息一跳,心想:“原来这些蝌蚪看似乱钻乱游,其实还是和内息有关。”看另一条蝌蚪时,背心“悬枢穴”上又是一跳,然而从“至阳穴”至“悬枢穴”的一条内息却串连不起来;转目去看第三条蝌蚪,内息却全无动静。 忽听得身旁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石帮主注目《太玄经》,原来是位精通蝌蚪文的大方家。”石破天转过头来,见木岛主一双照耀如电的目光正瞧着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热,忙道:“小人一个字也不识,只是瞧这些小蝌蚪十分好玩,便多看了一会。” 木岛主点头道:“这就是了,这部《太玄经》以古蝌蚪文写成,我本来正自奇怪,石帮主年纪轻轻,居然有此奇才,识得这等古奥文字。”石破天讪讪的道:“那我不看了,不敢打扰两位岛主。”木岛主道:“你不用去,尽管在这里看便是,也打扰不了咱们。”说着闭上了双目。 石破天待要走开,却想如此便即离去,只怕木岛主要不高兴,再瞧上片刻,然后出去便了。转头再看壁上的蝌蚪时,小腹上的“中注穴”突然剧烈一跳,不禁全身为之震动,寻思:“这些小蝌蚪当真奇怪,还没变成青蛙,就能这么大跳而特跳。”不由得童心大盛,一条条蝌蚪的瞧去,遇到身上穴道猛烈跃动,觉得甚是好玩。 壁上所绘小蝌蚪成千成万,有时碰巧,两处穴道的内息连在一起,便觉全身舒畅。他看得兴发,早忘了木岛主的言语,自行找寻合适的蝌蚪,将各处穴道中的内息串连起来。但壁上蝌蚪不计其数,要将全身数百处穴道串成一条内息,那是谈何容易?石室之中不见天日,惟有灯火,自然不知日夜,只是腹饥便去吃面,吃了八九餐后,串连的穴道渐多。 但这些小蝌蚪似乎一条条的都移到了体内经脉穴道之中,又像变成了一只只小青蛙,在他四肢百骸间到处跳跃。他既觉有趣,又感害怕,只有将几处穴道连了起来,其中内息的动荡跳跃才稍为平息,然而一穴方平,一穴又动,他犹似着迷中魔一般,只凝视石壁上的文字,直到倦累不堪,这才倚墙而睡,醒转之后,目光又让壁上千千万万小蝌蚪吸了过去。 如此痴痴迷迷的饥了便吃,倦了便睡,余下来的时光只瞧着那些小蝌蚪,有时见到龙木二岛主投向自己的目光甚为奇异,心中羞愧之念也是一转即过,随即不复留意。 也不知是那一天上,突然之间,猛觉内息汹涌澎湃,顷刻间冲破了七八个窒滞之处,竟如一条大川般急速流动起来,自丹田而至头顶,自头顶又至丹田,越流越快。他惊惶失措,一时间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四肢百骸之中都是无可发泄的力气,顺手便将“五岳倒为轻”这套掌法使将出来。 掌法使完,精力愈盛,右手虚执空剑,便使“十步杀一人”的剑法,手中虽然无剑,剑招却源源而出。 “十步杀一人”的剑法尚未使完,全身肌肤如欲胀裂,内息不由自主的依着“赵客缦胡缨”那套经脉运行图谱转动,同时手舞足蹈,似是大欢喜,又似大苦恼。“赵客缦胡缨”既毕,接下去便是“吴钩霜雪明”,他更不思索,石壁上的图谱一幅幅在脑海中自然涌出,自“银鞍照白马”直到第二十三句“谁能书阁下”,一气呵成的使了出来,其时剑法、掌法、内功、轻功,尽皆合而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剑。 待得“谁能书阁下”这套功夫演完,只觉气息逆转,便自第二十二句“不惭世上英”倒使上去,直练至第一句“赵客缦胡缨”。他情不自禁的纵声长啸,霎时之间,谢烟客所传的炎炎功、自木偶体上所学的内功、从雪山派群弟子练剑时所见到的雪山剑法、丁珰所授的擒拿法、石清夫妇所授的上清观剑法、丁不四所授的诸般拳法掌法、史婆婆所授的金乌刀法,都纷至沓来,涌向心头。他随手挥舞,已不按次序,但觉不论是“将炙啖朱亥”也好,是“脱剑膝前横”也好,皆能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内息,亦不须记忆招数,石壁上的千百种招式,自然而然的从心中传向手足。 他越演越是心欢,忍不住哈哈大笑,叫道:“妙极!” 忽听得两人齐声喝采:“果然妙极!” 石破天一惊,停手收招,只见龙岛主和木岛主各站在室角之中,满脸惊喜的望着他。石破天忙道:“小人不分轻重的胡闹,请两位见谅。”心想:“这番可糟糕了。我在这里乱动乱叫,可打扰了两位岛主用功。”不由得甚是惶恐。 只见两位岛主满头大汗淋漓,全身衣衫尽湿,站身之处的屋角落中也尽是水渍。 龙岛主道:“石帮主天纵奇才,可喜可贺,受我一拜。”说着便拜将下去。木岛主跟着拜倒。石破天大惊,急忙跪倒,连连磕头,只磕得咚咚有声,说道:“两位如此……这个……客气,这……这可折杀小人了。” 龙岛主道:“石帮主……请……请起……” 石破天站起身来,只见龙岛主欲待站直身子,忽然晃了两晃,坐倒在地。木岛主双手据地,也站不起来。石破天惊道:“两位怎么了?”忙过去扶着龙岛主坐好,又将木岛主扶起。龙岛主摇了摇头,脸露微笑,闭目运气。木岛主双手合什,也自行功。 石破天不敢打扰,瞧瞧龙岛主,又瞧瞧木岛主,心中惊疑不定。过了良久,木岛主呼了一口长气,一跃而起,过去抱住了龙岛主。两人搂抱在一起,纵声大笑,显是欢喜无限。石破天不知他二人为什么这般开心,只有陪着傻笑,但料想决不会是坏事,心中大为宽慰。 龙岛主扶着石壁,慢慢站直,说道:“石帮主,我兄弟闷在心中数十年的大疑团,得你今日解破,我兄弟委实感激不尽。”石破天道:“我怎地……怎地解破了?”龙岛主微笑道:“石帮主何必如此谦光?你参透了这首‘侠客行’的石壁图谱,不但是当世武林中的第一人,除了当年在石壁上雕写图谱的那位前辈之外,只怕古往今来,也极少有人及得上你了。” 石破天甚是惶恐,连说:“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龙岛主道:“这石壁上的蝌蚪古文,在下与木兄弟所识得的还不到一成,不知石帮主肯赐予指教么?” 石破天瞧瞧龙岛主,又瞧瞧木岛主,见二人脸色诚恳,却又带着几分患得患失之情,似怕自己不肯吐露秘奥,忙道:“我跟两位说知便是。我看这条蝌蚪时,‘中注穴’中便有跳动;再看这条蝌蚪,‘太赫穴’便大跳一下……”他指着一条条蝌蚪,解释给二人听。他说了一会,见龙木二人神色迷惘,似乎全然不明,问道:“我说错了么?” 龙岛主道:“原来……原来……石帮主看的是一条条……一条条那个蝌蚪,不是看一个个字,那么石帮主如何能通解全篇《太玄经》?” 石破天脸上一红,道:“小人自幼没读过书,当真是一字不识,惭愧得紧。” 龙木二岛主一齐跳了起来,同声问道:“你不识字?” 石破天摇头道:“不识字。我……我回去之后,定要阿绣教我识字,否则人人都识字,我却不识得,给人笑话,多不好意思。” 龙木二岛主见他脸上一片淳朴真诚,绝无狡黠之意,实不由得不信。龙岛主只觉脑海中一团混乱,扶住了石壁,问道:“你既不识字,那么自第一室至第二十三室,壁上这许许多多注释,却是谁解给你听的?” 石破天道:“没人解给我听。白爷爷解了几句,关东那位范大爷解了几句,我也不懂,没听下去。我……我只是瞧着图形,胡思乱想,忽然之间,图上的云头或是小剑什么的,就和身体内的热气连在一起了。” 木岛主道:“你不识字,却能解通图谱,这……这如何能够?”龙岛主道:“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还是这位石帮主真有天纵奇才?” 木岛主突然一顿足,叫道:“我懂了,我懂了。大哥,原来如此!”龙岛主一呆,登时也明白了。他二人共处数十年,修为相若,功力亦复相若,只木岛主沉默寡言,比龙岛主少了一分外务,因此悟到其中关窍之时,便比他早了片刻。两人四手相握,脸上神色既甚凄楚,又颇苦涩,更带了三分欢喜。 龙岛主转头向石破天道:“石帮主,幸亏你不识字,才得解破这个大疑团,令我兄弟死得瞑目,不致抱恨而终。” 石破天搔了搔头,问道:“什么……什么死得瞑目?” 龙岛主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这许许多多注释文字,每一句都在故意导人误入歧途。可是参研图谱之人,又有那一个肯不去钻研注解?”石破天奇道:“岛主你说那许多字都是没用的?”龙岛主道:“非但无用,而且大大有害。倘若没这些注解,我二人的无数心血,又何至尽数虚耗,数十年苦苦思索,多少总该有些进益罢。” 木岛主喟然道:“原来这篇《太玄经》也不是真的蝌蚪文,只不过……只不过是一些经脉穴道的线路方位而已。唉,四十年的光阴,四十年的光阴!”龙岛主道:“白首太玄经!兄弟,你的头发也真雪白了!”木岛主向龙岛主头上瞧了一眼,“嘿”的一声。他虽不说话,三人心中无不明白,他意思是说:“你的头发何尝不白?” 龙木二岛主相对长叹,突然之间,显得苍老异常,更无半分当日腊八宴中的神采威严。 石破天仍感大惑不解,又问:“他在石壁上故意写上这许多字,教人走上错路,那是为了什么?”龙岛主摇头道:“到底是什么居心,那就难说得很了。这位武林前辈或许不愿后人得之太易,又或者这些注释是后来另外有人加上去的。这往昔之事,谁也不知道的了。”木岛主道:“或许这位武林前辈不喜读书人,故意布下圈套,好令像石帮主这样不识字的忠厚老实之人得益。”龙岛主叹道:“这位前辈用心深刻,又有谁推想得出?” 石破天见他二人神情倦怠,意兴萧索,心下好大的过意不去,说道:“二位岛主,倘若我学到的功夫确实有用,自当尽数向两位说知。咱们这就去第一座石室之中,我一一说来,我……我……我决不敢有丝毫隐瞒。” 龙岛主苦笑摇头,道:“小兄弟的好意,我二人心领了。小兄弟宅心仁厚,该受此益,日后领袖武林群伦,造福苍生,自非鲜浅。我二人这一番心血也不算白费了。”木岛主道:“正是,图谱之谜既已解破,我二人心愿已了。是小兄弟练成,还是我二人练成,那也都是一样。” 石破天求恳道:“那么我把这些小蝌蚪详详细细说给两位听,好不好?” 龙岛主凄然一笑,说道:“神功既得传人,这壁上的图谱也该功成身退了。小兄弟,你再瞧瞧。” 石破天转身向石壁瞧去,不由得骇然失色。只见石壁上一片片石屑正自慢慢跌落,满壁的蝌蚪文字也已七零八落,残破断缺,只剩下了七八成。他大惊之下,道:“怎……怎么会这样?” 龙岛主道:“小兄弟适才……”木岛主道:“此事慢慢再说,咱们且去聚会众人,宣布此事如何?”龙岛主登时会意,道:“甚好,甚好。石帮主,请。” 石破天不敢先行,跟在龙木二岛主之后,从石室中出来。龙岛主传讯邀请众宾,召集弟子,同赴大厅聚会。 第1341章 侠客行(75) 原来石破天解悟石壁上神功之后,情不自禁的试演。龙木二岛主一见之下大为惊异,龙岛主当即上前出掌相邀。其时石破天犹似着魔中邪,一觉有人来袭,自然而然的还掌相应,数招之后,龙岛主便觉难以抵挡,木岛主当即上前夹击。他二人的武功,当世已找不出第三个人来,可是二人联手,仍敌不住石破天新悟的神妙武功。本来二人倘若立即收招,石破天自然而然的也会住手,但二人均要试一试这壁上武功到底有多大威力,四掌翻飞,越打越紧。他二人掌势越盛,石破天的反击也是越强,三个人的掌风掌力撞向石壁,竟将石壁的浮面都震得酥了。单是龙木二岛主的掌力,便能销毁石壁,何况石破天内力本来极强,再加上新得的功力,三人的掌力都是武学中的巅峰功夫,锋芒不显,是以石壁虽毁,却并非立时破碎,而是慢慢的酥解跌落。 木岛主知道石破天试功之时便如在睡梦中一般,于外界事物全不知晓,因此阻止龙岛主再说下去,免得石破天为了无意中损坏石壁而心中难过;再说石壁之损,本是因他二人出手邀掌而起,其过在己而不在彼。 三人来到厅中坐定,众宾客和诸弟子陆续到来。龙岛主传令灭去各处石室中的灯火,以免有人贪于钻研功夫,不肯前来聚会。 众宾客纷纷入座。过去三十年中来到侠客岛上的武林首领,除因已寿终逝世之外,都已聚集大厅。三十年来,这些人朝夕在二十四间石室中来来去去,却从未如此这般相聚一堂。 龙岛主命大弟子查点人数,得悉众宾俱至,并无遗漏,便低声向那弟子吩咐了几句。那弟子神色愕然,大有惊异之态。木岛主也向本门的大弟子低声吩咐几句。两名大弟子听得师父都这么说,又再请示好一会,这才奉命,率领十余名师弟出厅办事。 龙岛主走到石破天身旁,低声道:“小兄弟,适才石室中的事情,你千万不可向旁人说起。就算是你最亲近之人,也不能让他得知你已解明石壁上的武功秘奥,否则你一生之中将有无穷祸患,无穷烦恼。”石破天应道:“是,谨遵岛主吩咐。” 龙岛主又道:“常言道:慢藏诲盗。你身负绝世神功,倘若有人得悉,武林中不免有人因羡生妒,因妒生恨,或求你传授指点,或迫你吐露秘密,倘若所求不遂,就会千方百计的来加害于你。你武功虽高,但忠厚老实,委实防不胜防。因此这件事说什么也不能泄露了。”石破天应道:“是,多谢岛主指点,晚辈感激不尽。” 龙岛主握着他手,低声道:“可惜我和木兄弟不能见你大展奇才,扬威江湖了。”木岛主似是知道他两人说些什么,转头瞧着石破天,神色间也充满了关注与惋惜之意。石破天心想:“这两位岛主待我这样好,我回去见了阿绣之后,定要同她再来岛上,拜会他二位老人家。” 龙岛主向他嘱咐已毕,这才归座,向群雄说道:“众位朋友,咱们在这岛上相聚,总算是一番缘法。时至今日,大伙儿缘份已尽,这可要分手了。” 群雄一听之下,大为惊骇,纷纷相询:“为什么?”“岛上出了什么事?”“两位岛主有何见教?”“两位岛主要离岛远行吗?” 众人喧杂相问声中,突然后面传来轰隆隆、轰隆隆一阵阵有如雷响的爆炸之声。群雄立时住口,不知岛上出了什么奇变。 龙岛主道:“各位,咱们在此相聚,只盼能解破这首‘侠客行’武学图解的秘奥,可惜时不我予,这座侠客岛转眼便要陆沉了。” 群雄大惊,纷问:“为什么?”“是地震么?”“火山爆发?”“岛主如何得知?” 龙岛主道:“适才我和木兄弟发见本岛中心即将有火山喷发,这一发作,全岛立时化为火海。此刻雷声隐隐,大害将作,各位急速离去罢。” 群雄将信将疑,都拿不定主意。大多数人贪恋石壁上的武功,宁可冒丧生之险,也不肯就此离去。龙岛主道:“各位如果不信,不妨去石室一观,各室俱已震坍,石壁已毁,便地震不起,火山不喷,留在此间也无事可为了。” 群雄听得石壁已毁,无不大惊,纷纷抢出大厅,向厅后石室中奔去。 石破天也随着众人同去,只见各间石室果然俱已震得倒塌,壁上图谱尽皆损毁。石破天知是龙木二岛主命弟子故意毁去,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寻思:“都是我不好,闯出这等的大祸来。” 早有人瞧出情形不对,石室之毁显是出于人为,并非地震使然,振臂高呼,又群相奔回大厅,要向龙木二岛主质问。刚到厅口,便听得哀声大作,群雄惊异更甚,只见龙木二岛主闭目而坐,群弟子围绕在二人身周,俯伏在地,放声痛哭。 石破天吓得一颗心似欲从腔中跳了出来,排众而前,叫道:“龙岛主、木岛主,你……你们怎么了?”只见二人容色僵滞,原来已然逝世。石破天回头向张三、李四问道:“两位岛主本来好端端地,怎么……怎么便死了?”张三呜咽道:“两位师父逝世之时,说道他二人大愿得偿,虽离人世,心中……却感满足,十分平安喜乐。” 石破天心中难过,不禁哭出声来。他不知龙木二岛主突然去世,一来年寿本高,得知图谱的秘奥之后,于世上更无萦怀之事;二来更因石室中一番试掌,石破天内力源源不绝,龙木二岛主竭力抵御,终于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他若知二位岛主之死与自己实有莫大干系,更要深自咎责、伤心无已了。 那身穿黄衫的大弟子拭了眼泪,朗声说道:“众位嘉宾,我等恩师去世之前,遗命请各位急速离岛。各位以前所得的‘赏善罚恶’铜牌,日后或仍有用,请勿随意丢弃。他日各位若有为难之事,持牌到南海之滨的小渔村中相洽,我等兄弟或可相助一臂之力。”群雄失望之际,都不禁又是一喜,均想:“侠客岛群弟子武功何等厉害,有他们出手相助,纵有天大的祸患,也担当得起。” 那身穿青衫的大弟子说道:“海边船只已备,各位便请动程。”当下群雄纷纷向龙木二岛主的遗体下拜作别。 张三、李四拉着石破天的手。张三说道:“兄弟,你这就去罢,日后我们当来探你。”李四道:“三弟,我们恩师吩咐,以后要当你是侠客岛的自己人一般相待。” 石破天和二人别过,随着白自在、范一飞、高三娘子、天虚道人等一干人来到海边,上了海船。此番回去,所乘的均是大海船,只三四艘船,便将群雄都载走了,拔锚解缆,扬帆离岛。 第二十一回 “我是谁?” 在侠客岛上住过十年以上之人,对图谱沉迷已深,于石壁之毁,无不痛惜。更有人自怨自艾,深悔何不及早抄录摹写下来。海船中自撞其头者有之,自捶其胸者有之。但新来的诸人想到居然能生还故土,却是欣慰之情远胜于惋惜了。 眼见侠客岛渐渐模糊,石破天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汗流浃背,顿足叫道:“糟糕,糟糕!爷爷,今……今天是几……几月初……初几啊?” 白自在一惊,大叫:“啊哟!”根根胡子不绝颤动,道:“我……我不……不知道,今……今天是几月初……初几?” 丁不四坐在船舱的另一角中,问道:“什么几月初几?” 石破天问道:“丁四爷爷,你记不记得,咱们到侠客岛来,已有几天了?”丁不四道:“一百天也好,两百天也好,谁记得了?” 石破天大急,几乎要流出眼泪来,问高三娘子道:“咱们是腊月初八到的,此刻是三月里了罢?”高三娘子屈指计算,道:“咱们在岛上过了一百一十五日。今天不是四月初五,便是四月初六。” 石破天和白自在齐声惊呼:“是四月?”高三娘子道:“自然是四月了!” 白自在捶胸大叫:“苦也,苦也!”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甜也,甜也!” 石破天怒道:“丁四爷爷,婆婆说过,她只等三个月,倘若三月初八不见白爷爷回去,她便投海自尽,你……你又有什么好笑?阿绣……阿绣也说要投海……”丁不四一呆,道:“她说在三月初八投海?今……今天已是四月……”石破天哭道:“是啊,那……那怎么办?” 丁不四怒道:“小翠在三月初八投海,此刻已死了二十几天啦,还有什么法子?她脾气多硬,说过是三月初八跳海,初七不行,初九也不行,三月初八便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他妈的你这老畜生,你……你为什么不早早回去?你这狗养的老贼!” 白自在不住捶胸,叫道:“不错,我是老混蛋,我是老贼。”丁不四又骂道:“你这狗杂种,该死的狗杂种,为什么不早些回去?”石破天哭道:“不错,我当真该死。” 突然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说道:“史小翠死也好,活也好,又关你什么事了?凭什么要你来骂人?”说话的正是那姓梅的蒙脸女子。丁不四一听,这才不敢再骂下去,但兀自唠叨不绝。 白自在却怪起石破天来:“你既知婆婆三月初八要投海,怎地不早跟我说?你这小混蛋太也胡涂,我……我扭断你的脖子。”石破天伤心欲绝,不愿置辩,任由他抱怨责骂。 其时南风大作,海船起了三张帆,航行甚速。白自在疯疯颠颠,只痛骂石破天。丁不四却不住和他们斗口,两人几次要动手相打,都为船中旁人劝开。 到第三天傍晚,远远望见海天相接处有条黑线,众人瞧见了南海之滨的陆地,都欢呼起来。白自在却双眼发直,尽瞧着海中碧波,似要寻找史婆婆和阿绣的尸首。 座船渐渐驶近,石破天极目望去,依稀见到岸上情景,宛然便和自己离开时一般无异,海滩上是一排排棕榈,右首悬崖凸出海中,崖边三棵椰树,便如三个瘦长的人影。他想起四个月前离此之时,史婆婆和阿绣站在海边相送,今日爷爷和自己无恙归来,师父和阿绣却早已葬身鱼腹,尸骨无存了,想到此处,不由得泪水潸潸而下,望出去时已一片模糊。 海船不住向岸边驶去,忽然间一声呼叫,从悬崖上传了过来,众人齐向崖上望去,只见两个人影,一灰一白,从崖上双双跃向海中。 石破天遥见跃海之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绣,这一下惊喜交集,委实非同小可,其时千钧一发,那里还顾到去想何以她二人居然未死?随手提起一块船板,用力向二人落海处掷去,跟着双膝一弯,全身力道都聚到足底,拚命撑出,身子便如箭离弦,激射而出。 他在侠客岛上所学到的高深内功,登时在这一撑一跃中使了出来。眼见船板落海着水,自己落足处和船板还差着几尺,左足凌空向前跨了一大步,已踏上了船板。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他左足踏上船板,阿绣的身子便从他身旁急堕。石破天左臂伸出,将她拦腰抱住。两人的身重再加上这一堕之势,石破天双腿向海中直沉下去,眼见史婆婆又在左侧跌落,当下右掌急探,在她背上一托一带,借力转力,使出石壁上“银鞍照白马”中的功夫,史婆婆的身子便稳稳向海船中飞去。这么一使力,石破天下半身便沉入了海中,他提气上跃,待船板浮起,又再抱着阿绣轻轻踏上。 船上众人齐声大呼。白自在和丁不四早已抢到船头,眼见史婆婆飞到,两人同时伸手去接。白自在喝道:“让开!”左掌向丁不四拍出。丁不四欲待回手,不料那蒙面女子伸掌疾推,手法甚是怪异,噗咚一声,丁不四登时跌入海中。 便在此时,白自在已将史婆婆接住,没想到这一飞之势中,包含着石破天雄浑之极的内力,白自在站立不定,退了一步,喀喇一声,双足将甲板踏破了一个大洞,跟着坐倒,却仍将史婆婆抱在怀中,牢牢不放。 石破天抱着阿绣,借着船板的浮力,淌到船边,跃上甲板。 丁不四幸好识得水性,一面划水,一面破口大骂。船上水手抛下绳索,将他吊上来。众人七张八嘴,乱成一团。丁不四全身湿淋淋地,呆呆的瞧着那蒙面女子,突然叫道:“你……你不是她妹子,你就是她,就是她自己!” 那蒙面女子不住冷笑,阴森森的道:“你胆子这样大,当着我的面,竟敢去抱史小翠!”丁不四嚷道:“你……你自己就是!你推我落海这一招……这招‘飞来奇峰’,天下就只你一人会使。” 那女子道:“你知道就好。”一伸手,揭去面幕,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来,虽容貌甚老,但眉清目秀,肤色极白,想是面幕遮得久了,不见日光之故。 丁不四道:“文馨,文馨,果然是你!你……你怎么骗我说已经死了?” 这蒙面女子姓梅,名叫梅文馨,是丁不四昔年的情人。两人生了一个女儿,便是梅芳姑。但丁不四苦恋史小翠,中途将梅文馨遗弃,事隔数十年,竟又重逢。 梅文馨左手一探,扭住了丁不四的耳朵,尖声道:“你只盼我早已死了,这才快活,是不是?”丁不四内心有愧,不敢挣扎,苦笑道:“快放手!众英雄在此,有什么好看?”梅文馨道:“我偏要你不好看!我的芳姑呢?还我来!”丁不四道:“快放手!龙岛主查到她在熊耳山枯草岭,咱们这就找她去。”梅文馨道:“找到孩子,我才放你,倘若找不到,把你两只耳朵都撕了下来!” 吵闹声中,海船已然靠岸。石清夫妇、白万剑与雪山派的成自学等一干人都迎了上来,眼见白自在、石破天无恙归来,史婆婆和阿绣投海得救,都欢喜不尽。只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心下失望,却也只得强装笑脸,趋前道贺。 船上众家英雄都归心似箭,双脚一踏上陆地,便纷纷散去。范一飞、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四人千恩万谢的别过石破天,自回辽东。 白万剑对父亲道:“爹,娘早在说,等到你三月初八再不见你回来,便要投海自尽。今日正是三月初八,我加意防范,那知道娘竟突然出手,点了我穴道。谢天谢地,你若迟得半天回来,就见不到妈妈了。”白自在奇道:“什么?你说今日是三月初八?” 第1342章 侠客行(76) 白万剑道:“是啊,今日是初八。”白自在又问一句:“三月初八?”白万剑点头道:“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伸手不住搔头,道:“我们腊月初八到侠客岛,在岛上耽了一百多天,怎地今日仍是三月初八?”白万剑道:“你老人家忘了,今年闰二月,有两个二月。” 此言一出,白自在恍然大悟,抱住了石破天,道:“好小子,你怎不早说?哈哈,哈哈!这闰二月,当真闰得好!”石破天问道:“什么叫闰二月?为什么有两个二月?”白自在笑道:“你管他两个二月也好,有三个二月也好,只要老婆没死,师父没死,便有一百个二月也不相干!”众人放声大笑。 白自在一转头,问道:“咦,丁不四那老贼呢,怎地溜得不知去向了?”史婆婆笑道:“你管他干什么?梅文馨扭了他耳朵,去找他们的女儿梅芳姑啦!” “梅芳姑”三字一出口,石清、闵柔二人脸色陡变,齐声问道:“你说是梅芳姑?到什么地方去找?” 史婆婆道:“刚才我在船中听那姓梅的女子说,他们要到熊耳山枯草岭,去找他们的私生女儿梅芳姑。” 闵柔颤声道:“谢天谢地,终于……终于打听到了这女子的下落。师哥!咱们……咱们赶着便去。”石清点头道:“是。”二人当即向白自在等人作别。 白自在嚷道:“大伙儿热热闹闹的,最少也得聚上十天半月,谁也不许走。” 石清道:“白老伯有所不知,这个梅芳姑,便是侄儿夫妇的杀子大仇人。我们东打听,西寻访,在江湖上找了她一十八年,得不到半点音讯,今日既然得知,便须急速赶去,迟得一步,只怕又给她躲了起来。” 白自在拍腿叹道:“这女子杀死了你们的儿子?岂有此理,不错,非去将她碎尸万段不可。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去去去,大家一起去。石老弟,有丁不四那老儿护着那个女贼,梅文馨这老太婆家传的‘梅花拳’也颇为厉害,你也得带些帮手,才能报得此仇。”白自在与史婆婆、阿绣劫后重逢,心情奇佳,此时任何人求他什么事,他都会一口答允。 石清、闵柔心想梅芳姑有丁不四和梅文馨撑腰,此仇确是难报,难得白自在仗义相助,当真求之不得。上清观的掌门人天虚道人坐在另一艘海船之中,尚未抵达,石清夫妇报仇心切,不及等他,便即启程。 石破天和阿绣自是随着众人一同前往。 不一日,一行人已到熊耳山。那熊耳山是在豫西卢氏县和陕东商州之间,方圆数百里,不知枯草岭是在何处。众人找了数日,全无踪影。 白自在老大的不耐烦,怪石清道:“石老弟,你玄素双剑是江南剑术名家,武功虽及不上我老人家,也已不是泛泛之辈,怎地会连个儿子也保不住,让那女贼杀了?那女贼又跟你有什么仇怨,却要杀你儿子?” 石清叹了口气,道:“此事也是前世的冤孽,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闵柔忽道:“师哥,你……你会不会故意引大伙儿走错路?你如真的不想去杀她为坚儿报仇……我……我……”说到这里,泪珠儿已点点洒向胸襟。 白自在奇道:“为什么又不想去杀她了?啊哟,不好!石老弟,这个女贼相貌很美,从前跟你有些不清不白,是不是?”石清脸上一红,道:“白老伯说笑了。”白自在向他瞪视半晌,道:“一定如此!这女贼吃醋,因此下毒手杀了闵女侠跟你生的儿子!”白自在逢到自己的事脑筋极不清楚,推测别人的事倒一夹便中。 石清无言可答。闵柔道:“白老伯,倒不是我师哥跟她有什么暧昧,那……那姓梅的女子单相思,我师哥不理她,她由妒生恨,迁怒到孩子身上,我……我那苦命的孩儿……” 突然之间,石破天大叫一声:“咦!”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又道:“怎么……怎么在这里?”拔足向左首一座山岭飞奔而上。原来他蓦地里发觉这山岭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竟是他自幼长大之地,只是当年他从山岭的另一边下来,因此一直未曾看出。 他此刻的轻功何等了得,转瞬间便上了山岭,绕过一片林子,到了几间草屋之前。只听得狗吠声响,一条黄狗从屋中奔将出来,扑向他的肩头。石破天一把搂住,喜叫:“阿黄,阿黄!你回来了。我妈妈呢?”大叫:“妈妈,妈妈!” 只见草屋中走出三个人来,中间一个女子面容奇丑臃肿,正是石破天的母亲,两旁一个是丁不四,一个是梅文馨。 石破天喜叫:“妈!”抱着阿黄,走到她身前。 那女子冷冷的道:“你到那里去啦?” 石破天道:“我……”忽听得闵柔的声音在背后说道:“梅芳姑,你化装易容,难道便瞒得过我了?你便逃到天涯……天……涯……我……我……”石破天大惊,跃身闪开,道:“石夫人,你……你弄错了,她是我妈妈,不是杀你儿子的仇人。” 石清奇道:“这女人是你的妈妈?”石破天道:“是啊。我自小和妈妈在一起,就是……就是那一天,我妈妈不见了,我等了几天不见她回来,到处去找她,越找越远,迷了路不能回来。阿黄也不见了。你瞧,这不是阿黄吗?”他抱着黄狗,十分欢喜。 石清转向那肿脸女子说道:“芳姑,既然你自己也有了儿子,当年又何必来杀害我的孩儿?”他语声虽然平静,但人人均听得出,话中实充满了苦涩之意。 那肿脸女子正是梅芳姑。她冷冷一笑,目光中充满了怨恨,说道:“我爱杀谁,便杀了谁,你……你又管得着么?” 石破天道:“妈,石庄主、石夫人的孩子,当真是你杀死的么?那……那为什么?” 梅芳姑冷笑道:“我爱杀谁,便杀了谁,又有什么道理?” 闵柔缓缓抽出长剑,向石清道:“师哥,我也不用你为难,你站在一旁罢。我如杀不了她,也不用你出手相帮。” 石清皱起了眉头,神情甚为苦恼。 白自在道:“丁老四,这位梅文馨梅大姐,算是你夫人吧?咱们话说在先,你夫妻倘若乖乖的站在一旁,大家都乖乖的站在一旁。你二个若要动手相助你们的宝贝女儿,石老弟请我白自在夫妻到熊耳山来,也不是叫我们来瞧热闹的。” 丁不四见对方人多,突然灵机一动,道:“好,一言为定,咱们大家都不出手。你们这边是石庄主夫妇,他们这边是母子二人。双方各是一男一女,大家见个胜败便是。”他和石破天动过几次手,知道这少年武功远在石清夫妇之上,有他相助,梅芳姑决计不会落败。 闵柔向石破天瞧了一眼,道:“小兄弟,你不许我报仇,是不是?” 石破天道:“我……我……石夫人……我……”突然双膝跪倒,叫道:“我跟你磕头,石夫人,你良心最好的,请你别伤我妈妈。我……我也叫你做妈妈好了!”说着连连磕头,咚咚有声。 梅芳姑厉声喝道:“狗杂种,站起来,谁要你为我向这贱人求情?” 闵柔突然心念一动,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叫他?他……他是你亲生的儿子啊。莫非……莫非……”转头向石清道:“师哥,这位小兄弟的相貌和玉儿十分相像,莫非是你和梅小姐生的?”她虽身当此境,说话仍然斯文有礼。 石清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那有此事?” 白自在哈哈大笑,说道:“石老弟,你也不用赖了,当然是你跟她生的儿子,否则天下那有一个女子,会把自己的儿子叫作‘狗杂种’?这位梅姑娘心中好恨你啊。” 闵柔弯下腰去,将手中长剑放在地下,道:“你们一家三人团圆相聚,我……我要去了。”说着转过身去,缓缓走开。 石清大急,一把拉住她手臂,厉声道:“师妹,你若有疑我之意,我便先将这贱人杀了,明我心迹。”闵柔苦笑道:“这孩子不但和玉儿一模一样,跟你也像得很啊。” 石清长剑挺出,便向梅芳姑刺了过去。那知梅芳姑并不闪避,挺胸就戮。眼见这一剑便要刺入她胸中,石破天伸指弹去,铮的一声,将石清的长剑震成两截。 梅芳姑惨然笑道:“好,石清,你要杀我,是不是?” 石清道:“不错!芳姑,我明明白白的再跟你说一遍,在这世上,我石清心中便只闵柔一人。我石清一生一世,从未有过第二个女人。你心中倘若对我好,我虽感激,但那也只是害了我。这话在二十二年前我曾跟你说过,今日仍是这么几句话。”他说到这里,声转柔和,说道:“芳姑,你儿子已这般大了。这位小兄弟为人正直,武功卓绝,数年之内,便当名动江湖,为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爹爹到底是谁?你怎地不跟他明言?” 石破天哭道:“是啊,妈,我爹爹到底是谁?我……我姓什么?你跟我说,为什么你一直叫我‘狗杂种’?” 梅芳姑惨然笑道:“你爹爹到底是谁,天下便只我一人知道。”转头向石清道:“石清,我早知你心中便只闵柔一人,当年我自毁容貌,便是为此。” 石清喃喃的道:“你自毁容貌,却又何苦?” 梅芳姑道:“当年我的容貌,和闵柔到底谁美?” 石清伸手握住了妻子手掌,踌躇半晌,说道:“二十年前,你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内子容貌虽然不恶,却不及你。” 梅芳姑微微一笑,哼了一声。 丁不四却道:“是啊,石清你这小子却也太不识好歹了,明知我的芳姑相貌美丽,无人能比,何以你又不爱她?” 石清不答,只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掌,似乎生怕她心中着恼,又再离去。 梅芳姑又问:“当年我的武功和闵柔相比,是谁高强?” 石清道:“你梅家拳家传的武学,又兼学了许多希奇古怪的武功……”丁不四插口道:“什么希奇古怪?那是你丁四爷爷得意的功夫,你自己不识,便少见多怪,见到骆驼说是马背肿!”石清道:“不错,你武功兼修丁梅二家之所长,当时内子未得上清观剑学的真谛,自是逊你一筹。” 梅芳姑又问:“然则文学一途,又是谁高?” 石清道:“你博古通今,又会做诗填词,咱夫妇识字也是有限,如何比得上你!” 石破天心下暗暗奇怪:“原来妈妈文才武功什么都强,怎么一点也不教我?” 梅芳姑冷笑道:“想来针线之巧,烹饪之精,我是不及这位闵家妹子了。” 石清仍是摇头,道:“内子一不会补衣,二不会裁衫,连炒鸡蛋也炒不好,如何及得上你千伶百俐的手段?” 梅芳姑厉声道:“那么为什么你一见我面,始终冷冰冰的没半分好颜色,和你那闵师妹在一起,却有说有笑?为什么……为什么……”说到这里,声音发颤,甚是激动,脸上却仍木然,肌肉都不稍动。 石清缓缓道:“梅姑娘,我不知道。你样样比我闵师妹强,不但比她强,比我也强。我跟你在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你。我跟闵师妹在一起,却心中欢喜。” 梅芳姑出神半晌,说道:“原来你跟我在一起,心里不开心。”大叫一声,奔入了草房。梅文馨和丁不四跟着奔进。 闵柔将头靠在石清胸口,柔声道:“师哥,梅姑娘是个苦命人,她虽杀了我们的孩儿,我……我还是比她快活得多,我知道你心中从来就只我一个,什么都够了。咱们走罢,这仇不用报了。”石清道:“这仇不用报了?”闵柔凄然道:“便杀了她,咱们的坚儿也活不转来啦。” 忽听得丁不四大叫:“芳姑,你怎么寻了短见?我去和这姓石的拚命!”石清等都大吃一惊。 只见梅文馨抱着梅芳姑的身子,走将出来。梅芳姑左臂上袖子捋得高高地,露出她雪白娇嫩的皮肤,臂上一点猩红,却是处子的守宫砂。梅文馨尖声道:“芳姑守身如玉,至今仍是处子,这狗杂种自然不是她生的。” 众人的眼光一齐都向石破天射去,人人心中充满了疑窦:“梅芳姑是处女之身,自然不会是他母亲。那么他母亲是谁?父亲是谁?梅芳姑为什么要自认是他母亲?” 石清和闵柔均想:“难道梅芳姑当年将坚儿掳去,并未杀他?后来她送来的那具童尸脸上血肉模糊,虽穿着坚儿的衣服,其实不是坚儿?这小兄弟如果不是坚儿,她何以叫他狗杂种?何以他和玉儿这般相像?” 石破天自是更加一片迷茫:“我爹爹是谁?我妈妈是谁?我自己又是谁?” 梅芳姑既然自尽,这许许多多疑问,那谁也无法回答了。 注:我国古人传说,以壁虎和以朱砂捣烂,点于女子手臂,如为处女,则色作殷红,称为“守宫砂”,因此壁虎又叫作“守宫”。婚后则守宫砂即消失。此项传说无医学根据,绝不可信,料想古代少女因此受冤者实不乏人,殊堪惋惜怜悯。小说中仍使用此项迷信,并非表示此事为真,一为方便,二为照述古人一种不正确之旧信念而已。例如发誓赌咒,违者常应验,亦为此类。 本章后记 由于两个人相貌相似,因而引起种种误会,这种古老的传奇故事,决不能成为小说的坚实结构。虽然莎士比亚也曾一再使用孪生兄弟、孪生姊妹的题材,但那些作品都不是他最好的戏剧。在《侠客行》这部小说中,我所想写的,主要是石清夫妇爱怜儿子的感情,以及梅芳姑因爱生恨的妒情。因此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并不是重心之所在。 一九七五年冬天,在《明报月刊》十周年的纪念稿〈明月十年共此时〉中,我曾引过石清在庙中向佛像祷祝的一段话。此番重校旧稿,眼泪又滴湿了这段文字。 第1343章 侠客行(77) 各种牵强附会的注释,往往会损害原作者的本意,反而造成严重障碍。《侠客行》写于十二年之前,于此意有所发挥。近来多读佛经,于此更深有所感。大乘般若经以及龙树的中观之学,都极力破斥烦琐的名相戏论,认为各种知识见解,徒然令修学者心中产生虚妄念头,有碍见道,因此强调“无着”、“无住”、“无作”、“无愿”。邪见固然不可有,正见亦不可有。《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皆是此义。写《侠客行》时,于佛经全无认识之可言,《金刚经》也是在去年十一月间才开始诵读全经,对般若学和中观的修学,更是今年春夏间之事。此中因缘,殊不可解。 一九七七年七月 二十一世纪初重读旧作,除略改文字外,于小说内容并无多大改动。 二〇〇三年七月 越女剑 “请!”“请!” 两名剑士各自倒转剑尖,右手握剑柄,左手搭于右手手背,躬身行礼。 两人身子尚未站直,突然间白光闪动,跟着铮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两人各退一步。旁观众人都“咦”的一声轻呼。 青衣剑士连劈三剑,锦衫剑士逐一格开。青衣剑士一声叱喝,长剑从左上角直划而下,势劲力急。锦衫剑士身手矫捷,向后跃开,避过了这剑。他左足刚着地,身子跟着弹起,唰唰两剑,向对手攻去。青衣剑士凝立不动,嘴角边微微冷笑,长剑轻摆,挡开来剑。 锦衫剑士突然发足疾奔,绕着青衣剑士的溜溜转动,脚下越来越快。青衣剑士凝视敌手长剑剑尖,敌剑甫动,便挥剑击落。锦衫剑士忽而左转,忽而右转,身法变幻不定。青衣剑士给他转得微感晕眩,喝道:“你是比剑,还是逃命?”唰唰两剑,直削过去。锦衫剑士奔转甚急,剑到之时,人已离开,敌剑剑锋总是和他身子差了尺许。 青衣剑士回剑侧身,右腿微蹲,锦衫剑士看出破绽,挺剑向他左肩疾刺。不料青衣剑士这一蹲乃是诱招,长剑突然圈转,直取敌人咽喉,势道劲急无伦。锦衫剑士大骇,长剑脱手,向敌人心窝激射。这是无可奈何中同归于尽的打法,敌人若继续进击,心窝必定中剑。当此情势,对方自须收剑挡格,自己便可脱出这难以挽救的绝境。 不料青衣剑士竟不挡架闪避,手腕抖动,噗的一声,剑尖刺入了锦衫剑士的咽喉。跟着当的一响,掷来的长剑刺中了他胸膛,长剑落地。青衣剑士嘿嘿一笑,收剑退立,原来他衣内胸口藏着一面护心铜镜,剑尖虽然刺中,身子丝毫无伤。那锦衣剑士喉头鲜血激喷,身子在地下不住扭曲。便有从者过来抬开尸首,抹去地下血迹。 青衣剑士还剑入鞘,跨前两步,躬身向北首高坐于锦披大椅中的一位王者行礼。 那王者身披紫袍,形貌拙异,头颈甚长,嘴尖如鸟,微微一笑,嘶声道:“壮士剑法精妙,赐金十斤。”青衣剑士右膝跪下,躬身说道:“谢赏!”那王者左手轻挥,他右首一名高高瘦瘦、四十来岁的官员喝道:“吴越剑士,二次比试!” 东首锦衫剑士队中走出一条身材魁梧的汉子,手提大剑。这剑长逾五尺,剑身极厚,显然份量甚重。西首走出一名青衣剑士,中等身材,脸上尽是剑疤,东一道、西一道,少说也有十二三道,一张脸已无复人形,足见身经百战,不知已和人比过多少次剑了。二人先向王者屈膝致敬,然后转过身来,相向而立,躬身行礼。 青衣剑士站直身子,脸露狞笑。他一张脸本已十分丑陋,这么一笑,更显得说不出的难看。锦衫剑士见了他如鬼似魅的模样,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波的一声,吐了口长气,慢慢伸过左手,搭住剑柄。 青衣剑士突然一声狂叫,声如狼嗥,挺剑向对手急刺过去。锦衫剑士也纵声大喝,提起大剑,当头对敌劈落。青衣剑士斜身闪开,长剑自左而右横削。锦衫剑士双手使剑,将大剑舞得呼呼作响。这大剑少说也有五十来斤重,但他招数仍迅捷之极。 两人一搭上手,顷刻间拆了三十来招,青衣剑士给对手沉重的剑力压得不住倒退。站在大殿东首的五十余名锦衫剑士人人脸有喜色,眼见这场比试赢定了。 只听得锦衫剑士一声大喝,声若雷震,大剑横扫。青衣剑士避无可避,提长剑奋力挡格。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半截大剑飞了出去,原来青衣剑士手中长剑锋锐无比,竟将大剑斩为两截,利剑直划而下,将锦衫剑士自咽喉而至小腹,划了道两尺来长的口子。锦衫剑士连声狂吼,扑倒在地。青衣剑士向地下魁梧的身形凝视片刻,这才还剑入鞘,屈膝向王者行礼,脸上掩不住得意之色。 王者向身旁那官员微颔示意,那官员道:“壮士剑利术精,大王赐金十斤。”青衣剑士称谢退开。 西首一列排着八名青衣剑士,与对面五十余名锦衫剑士相比,众寡之数颇为悬殊。 那官员缓缓说道:“吴越剑士,三次比剑!”两队剑士队中各走出一人,向王者行礼后相向而立。突然间青光耀眼,众人均觉寒气袭体,见那青衣剑士手中一柄三尺长剑不住颤动,便如一根闪闪发出丝光的缎带。那官员赞道:“好剑!”青衣剑士微微躬身为礼,谢他称赞。那官员道:“单打独斗已看了两场,这次两个对两个!” 锦衫剑士队中一人应声而出,拔剑出鞘。那剑明亮如秋水,也是一口利器。青衣剑士队中又出来一人。四人向王者行过礼后,相互行礼,跟着剑光闪烁,斗了起来。这二对二的比剑,同伙剑士互相照应配合。数合之后,嗤的一声,一名锦衫剑士手中长剑竟遭敌手削断。这人极为悍勇,提着半截断剑,飞身向敌人扑去。那青衣剑士长剑闪处,嗤的一声响,将他右臂齐肩削落,跟着补上一剑,刺中了他心窝。 另外二人兀自缠斗不休,得胜的青衣剑士窥伺在旁,突然间长剑递出,嗤的一声,又将锦衫剑士手中长剑削断。另一人长剑中宫直进,自敌手胸膛贯入,背心穿出。 那王者呵呵大笑,拍手说道:“好剑,好剑法!赏酒,赏金!咱们再来瞧一场四个对四个的比试。” 两边队中各出四人,行过礼后,出剑相斗。锦衫剑士连输三场,死了四人,这时下场的四人狠命相扑,说什么也要赢回一场。只见两名青衣剑士分从左右夹击一名锦衫剑士。余下三名锦衫剑士上前邀战,却给两名青衣剑士挺剑挡住。这两名青衣剑士纯取守势,招数严密,竟一招也不还击,却令三名锦衫剑士无法过去相援同伴,其余两名青衣剑士以二对一,大占上风,十余招间即杀死对手,跟着便攻向另一名锦衫剑士。另外两名青衣剑士仍然只守不攻,挡住两名锦衫剑士,让同伴以二对一,杀死敌手。 旁观的锦衫剑士眼见同伴只剩下二人,胜负之数已定,都大声鼓噪起来,纷纷拔剑,便欲一拥而上,将八名青衣剑士乱剑分尸。 那官员朗声喝道:“学剑之士,当守剑道!”他神色语气之中有一股凛然之威,一众锦衫剑士立时都静了下来。 这时众人都已看得分明,四名青衣剑士的剑法截然不同,二人的守招严密无比,另二人的攻招却凌厉狠辣,分头合击,守者缠住敌手,只剩下一人,让攻者以众凌寡,逐一蚕食杀戮。以此法迎敌,纵然对方武功较高,青衣剑士一方也必操胜算。别说四人对四人,即使是四人对六人甚或八人,也能取胜。那二名守者的剑招施展开来,便如是一道剑网,纯取守势,对方难越雷池,要挡住五六人亦绰绰有余。 这时场中两名青衣剑士仍以守势缠住了一名锦衫剑士,另外两名青衣剑士快剑攻击,杀死第三名锦衫剑士后,转而向第四名敌手相攻。取守势的两名青衣剑士向左右分开,在旁掠阵。余下一名锦衫剑士虽见败局已成,却不肯弃剑投降,仍奋力应战。突然间四名青衣剑士齐声大喝,四剑并出,分从前后左右,一齐刺在锦衫剑士身上。 锦衫剑士身中四剑,立时毙命,他双目圆睁,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四名青衣剑士同时拔剑,四人抬起左脚,将长剑剑刃在鞋底一拖,抹去了剑上血渍,唰的一声,还剑入鞘。这几下动作干净利落,固不待言,最难得的是整齐之极,同时抬脚,同时拖剑,四剑入鞘却只发出一下声响。 那王者呵呵大笑,鼓掌道:“好剑法,好剑法!上国剑士名扬天下,可教我们今日大开眼界了。四位剑士各赐金十斤。”四名青衣剑士一齐躬身谢赏。四人这么一弯腰,四个脑袋摆成一道直线,不见有丝毫高低,实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练得如此划一。 一名青衣剑士转过身去,捧起一只金漆长匣,走上几步,说道:“敝国君王多谢大王厚礼,命臣奉上宝剑一口还答。此剑乃敝国新铸,谨供大王玩赏。” 那王者笑道:“多谢了。范大夫,接过来看看。” 那王者是越王勾践。那官员是越国大夫范蠡。锦衫剑士是越王宫中的卫士,八名青衣剑士则是吴王夫差派来送礼的使者。越王昔日为夫差所败,卧薪尝胆,欲报此仇,面子上对吴王十分恭顺,暗中却日夜不停的训练士卒,俟机攻吴。他为了试探吴国军力,连出卫士中的高手和吴国剑士比剑,不料一战之下,八名越国好手尽数被歼。勾践又惊又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显得对吴国剑士的剑法欢喜赞叹,衷心钦服。 范蠡走上几步,接过了金漆长匣,只觉轻飘飘地,匣中有如无物,当下打开了匣盖。旁边众人没见到匣中装有何物,却见范蠡的脸上陡然间罩上了一层青色薄雾,都“哦”的一声,甚感惊讶。当真是剑气映面,发眉俱碧。 范蠡托着漆匣,走到越王身前,躬身道:“大王请看!”勾践见匣中铺以锦缎,放着一柄三尺长剑,剑身极薄,刃上宝光流动,变幻不定,不由得赞道:“好剑!”握住剑柄,提了起来,只见剑刃不住颤动,似乎只须轻轻一抖,便能折断,心想:“此剑如此单薄,只堪观赏,并无实用。” 那为首的青衣剑士从怀中取出一块轻纱,向上抛起,说道:“请大王平伸剑刃,剑锋向上,待纱落在剑上,便见此剑与众不同。”那轻纱从半空中飘飘扬扬的落将下来,越王侧剑伸出,轻纱落上剑刃,下落之势并不止歇,轻纱竟已分成两块,缓缓落地。原来这剑已将轻纱划而为二,剑刃之利,委实匪夷所思。殿上殿下,采声雷动。 青衣剑士说道:“此剑虽薄,但与沉重兵器相碰,亦不折断。” 勾践道:“范大夫,拿去试来。”范蠡道:“是!”双手托上剑匣,让勾践将剑放入匣中,倒退数步,转身走到一名锦衫剑士面前,取剑出匣,说道:“拔剑!咱们试试!” 那锦衫剑士躬身行礼,拔出佩剑,举在空中,不敢下击。范蠡叫道:“劈下!”锦衫剑士道:“是!”挥剑劈下,落剑处却在范蠡身前一尺。范蠡提剑向上一撩,嗤的一声轻响,锦衫剑士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半截断剑落下,眼见便要碰到范蠡身上,范蠡轻轻旁跃避开。众人又一声采,却不知是称赞剑利,还是赞范大夫身手敏捷。 范蠡将剑放回匣中,躬身放在越王脚边。 勾践说道:“上国剑士,请赴别座饮宴领赏。”八名青衣剑士行礼下殿。勾践手一挥,锦衫剑士和殿上侍从也均退下,只剩下范蠡一人。 勾践瞧瞧脚边长剑,又瞧瞧满地鲜血,只出神凝思,过了半晌,道:“怎样?” 范蠡道:“吴国武士剑术,未必尽如这八人之精,吴国武士所用兵刃,未必尽如此剑之利。但观此一端,足见其余。最令人忧心的是,吴国武士群战之术,妙用孙武子兵法,臣以为当今之世,实乃无敌于天下。”勾践沉吟道:“夫差派这八人来送宝剑,大夫你看是何用意?”范蠡道:“那是要咱们知难而退,不可起侵吴报仇之心。” 勾践大怒,一弯身,从匣中抓起宝剑,回手挥落,嚓的一声响,将坐椅平平整整的切去了一截,大声道:“便有千难万难,勾践也决不知难而退。终有一日,我要擒住夫差,便用此剑将他脑袋砍了下来!”说着又是一剑,将一张檀木椅子一劈为二。 范蠡躬身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勾践愕然道:“眼见吴国剑士如此了得,又有什么喜可贺?”范蠡道:“大王说道便有千难万难,也决不知难而退。大王既有此决心,大事必成。眼前这难事,还须请文大夫共同商议。”勾践道:“好,你去传文大夫来。” 范蠡走下殿去,命宫监去传大夫文种,自行站在宫门之侧相候。过不多时,文种飞马赶到,与范蠡并肩入宫。 范蠡本是楚国宛人,为人倜傥,不拘小节,所作所为,往往出人意表,当地人士都叫他“范疯子”。文种来到宛地做县令,听到范蠡的名字,便派部属去拜访。那部属见了范蠡,回来说道:“这人是本地出名的疯子,行事乱七八糟。”文种笑道:“一个人有与众不同的行为,凡人必笑他胡闹;他有高明独特的见解,庸人自必骂他胡涂。你们又怎能明白范先生呢?”便亲自前去拜访。范蠡避而不见,但料到他必定去而复来,向兄长借了衣冠,穿戴整齐。果然过了几个时辰,文种又再到来。两人相见之后,长谈王霸之道,各有所见,却互相投机之极,当真相见恨晚。 两人都觉中原诸国暮气沉沉,楚国邦大而乱,东南其势兴旺,当有霸兆。于是文种辞去官位,与范蠡同往吴国。其时吴王正重用伍子胥,言听计从,国势正盛。 文种和范蠡在吴国京城姑苏住了数月,见伍子胥的种种兴革措施确是才识卓越,切中时弊,令人钦佩,自己未必能胜得他过。两人一商量,以越国和吴国邻近,风俗相似,虽地域较小,却也大可一显身手,于是来到越国。勾践接见之下,于二人议论才具颇为赏识,均拜为大夫。 第1344章 侠客行(78) 后来勾践不听文种、范蠡劝谏,兴兵和吴国交战,以石买为将,在钱塘江边一战大败,勾践在会稽山受围,几乎亡国殒身。勾践在危急之中用文种、范蠡之计,买通了吴王身边的奸臣太宰伯嚭,为越王陈说。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的忠谏,答允与越国讲和,将勾践俘到吴国,后来又放他归国。其后勾践卧薪尝胆,决定复仇,采用了文种的灭吴九术。 那九术第一是尊天地,事鬼神,神道设教,令越王有必胜之心。第二是赠送吴王大量财币,既使他习于奢侈,又去其防越之意。第三是先向吴国借粮,再以蒸过的大谷归还,吴王见谷大,发给农民当谷种,结果稻不生长,吴国大饥。第四是赠送美女西施和郑旦,让吴王迷恋美色,不理政事。第五是赠送巧匠,引诱吴王大起宫室高台,耗其财力民力。第六是贿赂吴王左右奸臣,使之败坏朝政。第七是离间吴王忠臣,终于迫得伍子胥自杀。第八是积蓄粮草,充实国家财力。第九是铸造武器,训练士卒,待机攻吴。据后人评论,其时吴国文明,越国野蛮,吴越相争,越国常不守当时中原通行之礼法规范,不少手段卑鄙恶劣,以致吴国受损。 文种八术都已成功,最后的第九术却在这时遇上了重大困难。眼见吴王派来剑士八人,所显示的兵刃之利、剑术之精,实非越国武士所能匹敌。 范蠡将适才比剑的情形告知了文种。文种皱眉道:“范贤弟,吴国剑士剑利术精,固是大患,而他们在群斗之时,善用孙武子遗法,更加难破难当。”范蠡道:“正是,当年孙武子辅佐吴王,统兵破楚,攻入郢都,用兵如神,天下无敌。虽齐晋大国,亦畏其锋。他兵法有言道:‘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吴士四人与我越士四人相斗,吴士以二人挡我三人,以二人专攻一人,以众击寡,战无不胜。” 言谈之间,二人到了越王面前,只见勾践提着那柄其薄如纸的利剑,兀自出神。 过了良久,勾践抬起头来,说道:“文大夫,当年吴国有干将莫邪夫妇,善于铸剑。我越国有良工欧冶子,铸剑之术,亦不下于彼。此时干将、莫邪、欧冶子均已不在人世。吴国有这等铸剑高手,难道我越国自欧冶子一死,就此后继无人吗?” 文种道:“臣闻欧冶子传有弟子二人,一名风胡子,一名薛烛。风胡子在楚,薛烛尚在越国。”勾践大喜,道:“大夫速召薛烛前来,再遣人入楚,以重金聘请风胡子来越。”文种遵命而退。 次日清晨,文种回报已遣人赴楚,薛烛则已宣到。 勾践召见薛烛,说道:“你师父欧冶子曾奉先王之命,铸剑五口。这五口宝剑的优劣,你且说来听听。”薛烛磕头道:“小人曾听先师言道,先师为先王铸剑五口,大剑三、小剑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至今湛卢在楚,胜邪、鱼肠在吴,纯钧、巨阙二剑则在大王宫中。”勾践道:“正是。” 原来当年勾践之父越王允常铸成五剑后,吴王得讯,便来相求。允常畏吴之强,只得以湛卢、胜邪、鱼肠三剑相献。后来吴王阖庐以鱼肠剑遣专诸刺杀王僚。湛卢剑落入水中,后为楚王所得,秦王闻之,求而不得,兴师击楚,楚王始终不与。 薛烛禀道:“先师曾言,五剑之中,胜邪最上,纯钧、湛卢二剑其次,鱼肠又次之,巨阙居末。铸巨阙之时,金锡和铜而离,因此此剑只乃利剑,而非宝剑。”勾践道:“然则我纯钧、巨阙二剑,不敌吴王之胜邪、鱼肠二剑了?”薛烛道:“小人死罪,恕小人直言。”勾践抬头不语,从薛烛这句话中,已知越国二剑自非吴国二剑之敌。 范蠡说道:“你既得传尊师之术,可即开炉铸剑。铸将几口宝剑出来,未必便及不上吴国的宝剑。”薛烛道:“回禀大夫:小人已不能铸剑了。”范蠡道:“却是为何?”薛烛伸出手来,只见他双手的拇指食指俱已不见,只剩下六根手指。薛烛黯然道:“铸剑之劲,全仗拇指食指。小人苟延残喘,早已成为废人。” 勾践奇道:“你这四根手指,是给仇家割去的么?”薛烛道:“不是仇家,是给小人的师兄割去的。”勾践更加奇怪,道:“你的师兄,那不是风胡子么?他为什么要割你手指?啊,一定是你铸剑之术胜过师兄,他心怀妒忌,断你手指,教你再也不能铸剑。”勾践擅行推测,薛烛不便说他猜错,唯默然不语。 勾践道:“寡人本要派人到楚国去召风胡子来。他怕你报仇,或许不敢回来。”薛烛道:“大王明鉴,风师兄目下是在吴国,不在楚国。”勾践微微一惊,说道:“他……他在吴国,在吴国干什么?” 薛烛道:“三年之前,风师兄来到小人家中,取出宝剑一口,给小人观看。小人一见之下,登时大惊,原来这口宝剑,乃先师欧冶子为楚国所铸,名曰工布,剑身上文如流水,自柄至尖,连绵不断。小人曾听先师说过,一见便知。当年先师为楚王铸剑三口,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曰工布。楚王宝爱异常,岂知竟为师哥所得。” 勾践道:“想必是楚王赐给你师兄了。” 薛烛道:“若说是楚王所赐,原也不错,只不过是转了两次手。风师兄言道,吴师破楚之后,伍子胥发楚平王之棺,鞭其遗尸,在楚王墓中得此宝剑。后来回吴之后,听到风师兄的名字,便叫人将剑送去楚国给他,说道此是先师遗泽,该由风师兄承受。” 勾践大惊,沉吟道:“伍子胥居然舍得此剑,此人真乃英雄,真乃英雄也!”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幸好夫差中我之计,已逼得此人自杀,哈哈,哈哈!” 勾践长笑之时,谁都不敢作声。他笑了好一会,才问:“伍子胥将工布宝剑赠你师兄,要办什么事?”薛烛道:“风师兄言道,当时伍子胥只说仰慕先师,别无所求。风师兄得到此剑后,心下感激,寻思伍将军是吴国上卿,赠我希世之珍,岂可不去当面叩谢?于是便去到吴国,向伍将军致谢。伍将军待以上宾之礼,为风师兄置下房舍,招待得极是客气。”勾践道:“伍子胥要人为他卖命,用的总是这套手段,当年要专诸刺王僚,便即如此。” 薛烛道:“大王料事如神。但风师兄不懂得伍子胥的阴谋,受他如此厚待,心下过意不去,一再请问,有何用己之处。伍子胥总说:‘阁下枉驾过吴,乃吴国嘉宾,岂敢劳动尊驾?’”勾践骂道:“老奸巨猾,以退为进!”薛烛道:“大王明见万里。风师兄终于对伍子胥说,他别无所长,只会铸剑,承蒙如此厚待,当铸造几口希世的宝剑相赠。” 勾践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着了道儿啦!”薛烛道:“那伍子胥却说,吴国宝剑已多,也不必再铸了。而且铸剑极耗心力,当年干将莫邪铸剑不成,莫邪自身投入剑炉,宝剑方成。这种惨事,万万不可再行。”勾践奇道:“他当真不要风胡子铸剑?那可奇了。”薛烛道:“当时风师兄也觉奇怪。一日伍子胥又到宾馆来和风师兄闲谈,说起吴国与北方齐晋两国争霸,吴士勇悍,时占上风,便是车战之术有所不及,若以徒兵与之步战,所用剑戟却又不够锋锐。风师兄便与之谈论铸造剑戟之法。原来伍子胥所要铸的,不是一口两口宝剑,而是千口万口利剑。” 勾践登时省悟,忍不住“啊哟”一声,转眼向文种、范蠡二人瞧去,但见文种满脸焦虑之色,范蠡却呆呆出神,问道:“范大夫,你以为如何?”范蠡道:“伍子胥虽诡计多端,别说此人已死,就算仍在世上,也终究逃不脱大王掌心。” 勾践笑道:“嘿嘿,只怕寡人不是伍子胥的对手。”范蠡道:“伍子胥已为大王巧计除去,难道他还能奈何我越国吗?”勾践呵呵大笑,道:“这话倒也不错。薛烛,你师兄听了伍子胥之言,便助他铸造利剑了?”薛烛道:“正是。风师哥当下便随着伍子胥,来到莫干山上的铸剑房,见有一千余名剑匠正在铸剑,只其法未见尽善,于是风师兄逐一点拨,此后吴剑锋利,诸国莫及。”勾践点头道:“原来如此。” 薛烛道:“铸得一年,风师哥劳瘁过度,精力不支,便向伍子胥说起小人名字。伍子胥备下礼物,要风师哥来召小人前往吴国,相助风师哥铸剑。小人心想吴越世仇,吴国铸了利剑,固能杀齐人晋人,也能杀我越人,便劝风师哥休得再回吴国。”勾践道:“是啊,你这人甚有见识。” 薛烛磕头道:“多谢大王奖勉。可是风师哥不听小人之劝,当晚他睡在小人家中,半夜之中,他突然以利剑架在小人颈中,再砍去了小人四根手指,好教小人从此成为废人。” 勾践大怒,厉声说道:“下次捉到风胡子,定将他斩成肉酱。” 文种道:“薛先生,你自己虽不能铸剑,但指点剑匠,咱们也能铸成千口万口利剑。”薛烛道:“回禀文大夫:铸剑之铁,吴越均有,唯精铜在越,良锡在吴。” 范蠡道:“伍子胥早已派兵守住锡山,不许百姓采锡,是不是?”薛烛脸现惊异之色,道:“范大夫,原来你早知道了。”范蠡微笑道:“我只猜测而已。现下伍子胥已死,他的遗命吴人未必遵守。高价收购,要得良锡也就不难。” 勾践道:“然而远水救不着近火,待得采铜、炼锡、造炉、铸剑,铸得不好又要从头来起,少说也是两三年的事。如果夫差活不到这么久,岂不成终生之恨?” 文种、范蠡同时躬身道:“是。臣等当再思良策。” 范蠡退出宫来,寻思:“大王等不得两三年,我是连多等一日一夜,也是……”想到这里,胸口一阵隐隐发痛,脑海中立刻出现了那个惊世绝艳的丽影。 那是浣纱溪畔的西施。是自己亲去访寻来的天下无双美女夷光,将越国山水灵气集于一身的娇娃夷光,自己却亲身将她送入了吴宫。 从会稽到姑苏的路程很短,只不过是几天的水程,但便在这短短的几天之中,两人情根深种,再也难分难舍。西施夷光皓洁的脸庞上,垂着两颗珍珠一般的泪珠,声音像若耶溪中温柔的流水:“少伯,你答允我,一定要接我回来,越快越好,我日日夜夜的在等着你。你再说一遍,你永远永远不会忘了我。” 越国的仇非报不可,那是可以等的。但夷光在夫差的怀抱之中,妒忌和苦恼在咬啮着他的心。必须尽快大批铸造利剑,比吴国剑士所用利剑更加锋锐…… 他在街上漫步,十八名卫士远远在后面跟着。 突然间长街西首传来一阵吴歌合唱:“我剑利兮敌丧胆,我剑捷兮敌无首……” 八名身穿青衣的汉子,手臂挽手臂,放喉高歌,旁若无人的踏步而来。行人避在一旁。那正是昨日在越宫中大获全胜的吴国剑士,显是喝多了酒,在长街上横冲直撞。 范蠡皱起了眉头,愤怒迅速在胸口升起。 八名吴国剑士走到范蠡身前。为首一人醉眼惺忪,斜睨着他,说道:“你……你是范大夫……哈哈,哈哈,哈哈!”范蠡的两名卫士抢了上来,挡在范蠡身前,喝道:“不得无礼,闪开了!”八名剑士纵声大笑,学着他们的音调,笑道:“不得无礼,闪开了!”两名卫士抽出长剑,喝道:“大王有命,冲撞大夫者斩!” 为首的吴国剑士身子摇摇晃晃,说道:“斩你,还是斩我?” 范蠡心想:“这是吴国使臣,虽然无礼,不能跟他们动手。”正要说:“让他过去!”突然间白光闪动,两名卫士齐声惨呼,跟着当当两声响,两人右手手掌随着所握长剑都已掉在地下。那为首的吴国剑士缓缓还剑入鞘,满脸傲色。 范蠡手下的十六名卫士一齐拔剑出鞘,团团将八名吴国剑士围住。 为首的吴士仰天大笑,说道:“我们从姑苏来到会稽,原不想活着回去,且看你越国要动用多少军马,来杀我吴国八名剑士。”说到最后一个“士”字时,一声长啸,八人同时执剑在手,背靠背的站在一起。 范蠡心想:“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我国准备未周,不能杀了这八名吴士,致与夫差起衅。”喝道:“这八位是上国使者,大家不得无礼,退开了!”说着让在道旁。众卫士怒气填膺,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只大夫有令,不敢违抗,便都让在街边。 八名吴士哈哈大笑,齐声高歌:“我剑利兮敌丧胆,我剑捷兮敌无首!” 忽听得咩咩羊叫,一个身穿浅绿衫子的少女赶着十几头山羊,从长街东端走来。这群山羊来到吴士之前,便从他们身边绕过。 一名吴士兴犹未尽,长剑挥出,将一头山羊从头至臀,剖为两半,便如是划定了线仔细切开一般,连鼻子也一分为二,两爿羊身分倒左右,内脏肚肠都倾了出来,剑术之精,委实令人心惊。七名吴士大声喝采。范蠡心中也忍不住叫一声:“好剑法!” 那少女手中竹棒连挥,将余下的十几头山羊赶到身后,说道:“你为什么杀我山羊?”声音又娇嫩,又清脆,也含有几分愤怒。 那杀羊吴士将溅着羊血的长剑在空中连连虚劈,笑道:“小姑娘,我要将你也这样劈为两半!” 范蠡叫道:“姑娘,你快过来,他们喝醉了酒。” 那少女道:“就算喝醉了酒,也不能随便欺侮人。” 那吴国剑士举剑在她头顶绕了几个圈子,笑道:“我本想将你这小脑袋瓜儿割了下来,只瞧你这么美丽,可真舍不得。”七名吴士一齐哈哈大笑。 范蠡见这少女一张瓜子脸,睫长眼大,皮肤白皙,容貌甚为秀丽,身材苗条,弱质纤纤,心下不忍,又叫:“姑娘,快过来!”那少女转头应道:“是了!” 那吴国剑士长剑探出,去割她腰带,笑道:“那也……”只说得两个字,那少女手中竹棒一抖,戳在他手腕之上。那剑士只觉腕上一阵剧痛,呛啷一声,长剑落地。那少女竹棒挑起,碧影微闪,已刺入了他左眼之中。那剑士大叫一声,双手捧住了眼睛,连声狂吼。 第1345章 侠客行(79) 这少女这两下轻轻巧巧的刺出,戳腕伤目,行若无事,不知如何,那吴国剑士竟避让不开。余下七名吴士大吃一惊,一名身材魁梧的吴士提起长剑,剑尖也往少女左眼刺去。剑招嗤嗤有声,足见这一剑劲力十足。 那少女更不避让,竹棒刺出,后发先至,噗的一声,刺中了那吴士右肩。那吴士这一剑之劲立时卸了。那少女竹棒疾缩疾伸,已刺入他右眼之中。那人杀猪般的大嗥,双拳乱挥乱打,眼中鲜血涔涔而下,神情甚为可怖。 这少女以四招戳瞎两名吴国剑士的眼睛,人人眼见她只随手挥刺,对手便即受伤,无不耸然动容。六名吴国剑士又惊又怒,各举长剑,将那少女围在垓心。 范蠡略通剑术,见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只以一根竹棒便戳瞎了两名吴国高手的眼睛,手法如何虽看不清楚,但显是极上乘的剑法,不由得又惊又喜,待见六名剑士各挺兵刃围住了她,心想她剑术再精,一个少女终究难敌六名高手,当即朗声说道:“吴国众位剑士,六个打一个,不怕坏了吴国的名声?倘若以多为胜,嘿嘿!”双手一拍,十六名越国卫士立即挺剑散开,围住了吴国剑士。 那少女冷笑道:“六个打一个,也未必会赢!”左手微举,右手中的竹棒已向一名吴士眼中戳去。那人举剑挡格,那少女早兜转竹棒,戳向另一名吴士胸口。便在此时,三名吴士的长剑齐向那少女身上刺到。那少女身法灵巧之极,一转一侧,将来剑尽数避开,噗的一声,挺棒戳中左首一名吴士手腕。那人五指不由得松了,长剑落地。 十六名越国卫士本欲上前自外夹击,但其时吴国剑士长剑使开,已幻成一道剑网,青光闪烁,那些越国卫士如何欺得近身? 却见那少女在剑网之中飘忽来去,浅绿色布衫的衣袖和带子飞扬开来,好看已极,但听得“啊哟”、呛啷之声不断,吴国众剑士长剑一柄柄落地,一个个退开,有的举手按眼,有的蹲在地下,每一人都给刺瞎了一只眼睛,或伤左目,或损右目。 那少女收棒而立,娇声道:“你们杀了我羊儿,赔是不赔?” 八名吴国剑士又惊骇,又愤怒,有的大声咆哮,有的全身发抖。这八人原为极勇悍的武士,即使给人砍去了双手双足,也不会害怕示弱,此刻突然之间为一个牧羊少女戳瞎了眼睛,长剑又均脱手,既痛又怕,实摸不着半点头脑,震骇之下,心中一团混乱。 那少女道:“你们不赔我羊儿,我连你们另一只眼睛也戳瞎了。”八剑士一听,不约而同的都退了一步。 范蠡叫道:“这位姑娘,我赔你一百只羊,这八个人便放他们去罢!”那少女向他微微一笑,道:“你这人很好,我也不要一百只羊,只要一只就够了。” 范蠡向卫士道:“护送上国使者回宾馆休息,请医生医治伤目。”众卫士答应了,派出八人,挺剑押送。八名吴士手无兵刃,便如打败了的公鸡,双手按住瞎了的眼睛,垂头丧气的走开。 范蠡走上几步,问道:“姑娘尊姓?”那少女道:“你说什么?”范蠡道:“姑娘姓什么?”那少女道:“我叫阿青,你叫什么?” 范蠡微微一笑,心想:“乡下姑娘,不懂礼法,只不知她如何学会了这一身出神入化的剑术。只须问到她师父是谁,再请她师父来教练越士,何愁吴国不破?”想到和西施重逢的时刻指日可期,不由得心口登时感到一阵热烘烘的暖意,说道:“我叫范蠡。姑娘,请你到我家吃饭去。”阿青道:“我不去,我要赶羊去吃草。”范蠡道:“我家里有大好的草地,你赶羊去吃,我再赔你十头肥羊。” 阿青拍手笑道:“你家里有大草地吗?那好极了。不过我不要你赔羊,我这羊儿又不是你杀的。”她蹲下地来,抚摸被割成了两爿的羊身,凄然道:“好老白,乖老白,人家杀死了你,我……我可救你不活了。” 范蠡吩咐卫士道:“把老白的两爿身子缝了起来,去埋在姑娘屋子旁边。” 阿青站起身来,面颊上有两滴泪珠,眼中却透出喜悦的光芒,说道:“范蠡,你……你不许他们把老白吃了?”范蠡道:“自然不许。那是你的好老白,乖老白,谁都不许吃。”阿青叹了口气,道:“你真好。我最恨人家拿我的羊儿去宰来吃了,不过妈说,羊儿不卖给人家,我们就没钱买米。”范蠡道:“打从今儿起,我时时叫人送米送布给你妈,你养的羊儿,一只也不用卖。”阿青大喜,一把抱住范蠡,叫道:“范蠡,你真是个好人。” 众卫士见她天真烂漫,既直呼范蠡之名,又当街抱住了他,无不好笑,都转过了头,不敢笑出声来。 范蠡挽住了她手,似乎生怕这是个天上下凡的仙女,一转身便不见了,在十几头山羊的咩咩声中,和她并肩缓步,同回府中。 阿青赶着羊走进范蠡的大夫第,惊道:“你这屋子真大,一个人住得了吗?”范蠡微微一笑,说道:“我正嫌屋子太大,回头请你妈和你一起来住好不好?你家里还有什么人?”阿青道:“就是我妈和我两个人,不知道我妈肯不肯来。我妈叫我别跟男人多说话。不过你是好人,不会害我们的。” 范蠡要阿青将羊群赶入花园之中,命婢仆取出糕饼点心,在花园的凉亭中殷勤款待。众仆役见羊群将花园中的牡丹、芍药、芝兰、玫瑰种种名花异卉大口咬嚼,而范蠡却笑吟吟的瞧着,全然不以为意,无不骇异。 阿青喝茶吃饼,很是高兴。范蠡跟她闲谈半天,觉她言语幼稚,于世务全然不懂,终于问道:“阿青姑娘,教你剑术的那位师父是谁?” 阿青睁着一双明澈的大眼,道:“什么剑术?我没师父啊。”范蠡道:“你用一根竹棒戳瞎了八个坏人的眼睛,这本事就是剑术了,那是谁教你的?”阿青摇头道:“没人教我,我自己会的。”范蠡见她神情坦率,并无丝毫作伪之态,心下暗异:“难道当真是天降异人?”说道:“你从小就会玩这竹棒?” 阿青道:“本来是不会的,我十三岁那年,白公公来骑羊儿玩,我不许他骑,用竹棒赶他。他也拿了根竹棒来打我,我就跟他对打。起初他总打到我,我打不着他。我们天天这样打着玩,近来我总是打到他,戳得他很痛,他可戳我不到。他也不大来跟我玩了。” 范蠡又惊又喜,道:“白公公住在那里?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阿青道:“他住在山里,找他不到的。只有他来找我,我从来没去找过他。”范蠡道:“我想见见他,有没有法子?”阿青沉吟道:“嗯,你跟我一起去牧羊,咱们到山边等他。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叹了口气道:“近来好久没见到他啦!” 范蠡心想:“为了越国和夷光,跟她去牧羊却又怎地?”便道:“好啊,我就陪你去牧羊,等那位白公公。”寻思:“这阿青姑娘的剑术,自是那位山中老人白公公所教的了。料想白公公见她年幼天真,便装作用竹棒跟她闹着玩。他能令一个乡下姑娘学到如此神妙的剑术,请他去教练越国武士,破吴必矣!” 请阿青在府中吃了饭后,便跟随她同到郊外的山里去牧羊。他手下部属不明其理,均感骇怪。一连数日,范蠡手执竹棒,和阿青在山野间牧羊唱歌,等候白公公到来。 第五日上,文种来到范府拜访,见范府掾吏面有忧色,问道:“范大夫多日不见,大王颇为挂念,命我前来探望,莫非范大夫身子不适么?”那掾吏道:“回禀文大夫:范大夫身子并无不适,不过……不过……”文种道:“不过怎样?”那掾吏道:“文大夫是范大夫的好朋友,我们下吏不敢说的话,文大夫不妨去劝劝他。”文种更加奇怪,问道:“范大夫有什么事?”那掾吏道:“范大夫迷上了那个……那个会使竹棒的美貌乡下姑娘,每天一早便陪着她去牧羊,不许卫士们跟随保护,直到天黑才回来。小吏有公务请示,也不敢前去打扰。” 文种哈哈大笑,心想:“范贤弟在楚国之时,楚人都叫他范疯子。他行事与众不同,原非俗人所能明白。” 这时范蠡正坐在山坡草地上,讲述楚国湘妃和山鬼的故事。阿青坐在他身畔凝神倾听,一双明亮的眼睛,目不转瞬的瞧着他,忽然问道:“那湘妃真这样好看么?” 范蠡轻轻说道:“她的眼睛比这溪水还要明亮,还要清澈……”阿青道:“她眼睛里有鱼游么?”范蠡道:“她的皮肤比天上的白云还要柔和,还要温软……”阿青道:“难道也有小鸟在云里飞吗?”范蠡道:“她的嘴唇比这朵小红花的花瓣还要娇嫩,还要鲜艳,她的嘴唇湿湿的,比这花瓣上的露水还要晶莹。湘妃站在水边,倒影映在清澈的湘江里,江边的鲜花羞惭得都枯萎了,鱼儿不敢在江里游,生怕弄乱了她美丽的倒影。她白雪一般的手伸到湘江里,柔和得好像要溶在水里一样……” 阿青道:“范蠡,你见过她的是不是?为什么说得这样仔细?” 范蠡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见过她的,我瞧得非常非常仔细。” 他说的是西施,不是湘妃。 他抬头向着北方,眼光飘过了一条波浪滔滔的大江,这美丽的女郎是在姑苏城中吴王宫里,她这时候在做什么?是在陪伴吴王么?是在想着我么?阿青道:“范蠡!你的胡子很奇怪,给我摸一摸行不行?” 范蠡想:她是在哭泣呢,还是在笑? 阿青说:“范蠡,你的胡子中有两根是白色的,真有趣,像是我羊儿的毛一样。”范蠡想:分手的那天,她伏在我肩上哭泣,泪水湿透了我半边衣衫,这件衫子我永远不洗,她的泪痕之中,又加上了我的眼泪。 阿青说:“范蠡,我想拔你一根白色的胡子来玩,好不好?我轻轻的拔,不会弄痛你的。” 范蠡想:她说最爱坐了船在江里湖里慢慢的顺水漂流,等我将她夺回来之后,我大夫也不做了,便整天和她坐了船,在江里湖里漂游,这么漂游一辈子。 突然之间,颏下微微一痛,阿青已拔下了他一根胡子,只听得她在格格娇笑,蓦地里笑声中断,听得她喝道:“你又来了!” 绿影闪动,阿青已激射而出,只见一团绿影、一团白影已迅捷无伦的缠斗在一起。 范蠡大喜:“白公公到了!”眼见两人斗得一会,身法渐渐缓了下来,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和阿青相斗的竟然不是人,而是一头白猿。 这白猿也拿着一根竹棒,和阿青手中竹棒纵横挥舞的对打。这白猿出棒招数巧妙,劲道凌厉,竹棒刺出时带着呼呼风声,但每一棒刺来,总给阿青拆解开去,随即以巧妙之极的招数还击过去。 数日前阿青与吴国剑士在长街相斗,一棒便戳瞎一名吴国剑士的眼睛,每次出棒都一式一样,直到此刻,范蠡方见到阿青剑术之精。他于剑术虽所学不多,但常去临观越国剑士练剑,剑法优劣一眼便能分别。当日吴越剑士相斗,他已看得挢舌不下,此时见到阿青和白猿斗剑,手中所持虽均是竹棒,但招法精奇之极,吴越剑士相形之下,直如儿戏一般。 白猿的竹棒越使越快,阿青却时时凝立不动,偶尔一棒刺出,便如电光急闪,逼得白猿接连倒退。 阿青将白猿逼退三步,随即收棒而立。那白猿双手持棒,身子飞起,挟着一股劲风,向范蠡疾刺过来。范蠡见到这般猛恶的情势,急忙避让,青影闪动,阿青已挡在他身前。白猿见一棒将刺到阿青,急忙收棒,阿青乘势横棒挥出,啪啪两声轻响,白猿的竹棒已掉在地下。 白猿一声长啸,跃上树梢,接连几个纵跃,已窜出数十丈外,但听得啸声凄厉,渐渐远去。山谷间猿啸回声,良久不绝。 阿青回过身来,叹了口气,道:“白公公断了两条手臂,再也不肯来跟我玩了。”范蠡道:“你打断了它两条手臂?”阿青点头道:“今天白公公凶得很,一连三次,要扑过来刺死你。”范蠡惊道:“它……它要刺死我?为什么?”阿青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范蠡暗暗心惊:“若不是阿青挡住了它,这白猿要刺死我当真不费吹灰之力。” 第二天早晨,在越王的剑室之中,阿青手持一根竹棒,面对着越国二十名第一流剑手。范蠡知道阿青不会教人如何使剑,只有让越国剑士模仿她的剑法。 但没一个越国剑士能挡得住她的三招。 阿青竹棒一动,对手若不是手腕被戳,长剑脱手,便即要害中棒,委顿在地。范蠡事先嘱咐过她,请她不可刺瞎对方的眼睛,也不可杀伤对方的性命。越国剑士都知她是范大夫的爱宠,也不敢当真拚命厮杀。 第三天,三十名剑士败在她的棒下。第四天,又有三十名剑士在她一根短竹棒下腕折臂断,狼狈败退。 到第五天上,范蠡再要找她去会斗越国剑士时,阿青已失了踪影,寻到她家里,只余下一间空屋,十几头山羊。范蠡派遣数百名部属在会稽城内城外、荒山野岭中去找寻,再也觅不到这小姑娘的踪迹。 八十名越国剑士没学到阿青的一招剑法,但他们已亲眼见到了神剑的影子。每个人都知道了,世间确有这般神奇的剑法。八十人将一丝一忽勉强捉摸到的剑法影子传授给了旁人,单是这一丝一忽的神剑影子,越国武士的剑法便已无敌于天下。 范蠡请薛烛督率良工,铸成了千千万万口利剑。 三年之后,勾践兴兵伐吴,战于五湖之畔。越军五千人持长剑而前,吴兵逆击。两军交锋,越兵长剑闪烁,吴兵当者披靡,吴师大败。 吴王夫差退到余杭山。越兵追击,二次大战,吴兵始终挡不住越兵的快剑。夫差兵败自杀。越军攻入吴国的都城姑苏。 范蠡亲领长剑手一千,直冲到吴王的馆娃宫。那是西施所住的地方。他带了几名卫士,奔进宫去,叫道:“夷光,夷光!” 他奔过一道长廊,脚步声发出清朗的回声,长廊下面是空的。西施脚步轻盈,每一步都像是弹琴鼓瑟那样,有美妙的音乐节拍。夫差建了这道长廊,好听她奏着音乐般的脚步声。 第1346章 侠客行(80) 在长廊彼端,音乐般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像欢乐的锦瑟,像清和的瑶琴,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说:“少伯,真的是你么?” 范蠡胸口热血上涌,说道:“是我,是我!我来接你了。”他听得自己的声音嘶嗄,好像是别人在说话,好像是很远很远的声音。他踉踉跄跄的奔过去。 长廊上乐声繁音促节,一个柔软的身子扑入了他怀里。 春夜溶溶。花香从园中透过帘子,飘进馆娃宫。范蠡和西施在倾诉着别来的相思。 忽然间寂静之中传来了几声咩咩的羊叫。 范蠡微笑道:“你还是忘不了故乡的风光,在宫室之中也养了山羊吗?” 西施笑着摇了摇头,她有些奇怪,怎么会有羊叫?然而在心爱之人的面前,除了温柔的爱念,任何其他的念头都不会在心中停留长久。她慢慢伸手出去,握住了范蠡的左手。炽热的血同时在两人脉管中迅速流动。 突然间,一个女子声音在静夜中响起:“范蠡!你叫你的西施出来,我要杀了她!” 范蠡陡地站起。西施感到他的手掌忽然间变得冰冷。范蠡认得这是阿青的声音。她的呼声越过馆娃宫的高墙,飘了进来。 “范蠡,范蠡,我要杀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我一定要杀你的西施。”范蠡又惊恐,又迷惑:“她为什么要杀夷光?夷光可从来没得罪过她!”蓦地里心中一亮,霎时之间都明白了:“她并不真是个不懂事的乡下姑娘,她一直在喜欢我。” 迷惘已去,惊恐更甚。 范蠡一生临大事,决大疑,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险,当年在会稽山为吴军围困,粮尽援绝之时,也不及此刻的惧怕。西施感到他手掌中湿腻腻的都是冷汗,觉到他的手掌在发抖。 如果阿青要杀的是他自己,范蠡不会害怕的,然而她要杀的是西施。 “范蠡,范蠡!我要杀了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 阿青的声音忽东忽西,在宫墙外传进来。 范蠡定了定神,说道:“我要去见见这人。”轻轻放脱了西施的手,快步向宫门走去。 十八名卫士跟随在他身后。阿青的呼声人人都听见了,耳听得她在宫外直呼破吴英雄范大夫之名,大家都感到十分诧异。 范蠡走到宫门之外,月光铺地,一眼望去,不见有人,朗声说道:“阿青姑娘,请你过来,我有话说。”四下里寂静无声。范蠡又道:“阿青姑娘,多时不见,你可好么?”可是仍不闻回答。范蠡等了良久,始终不见阿青现身。 他低声嘱咐卫士,立即调来一千名甲士、一千名剑士,在馆娃宫前后守卫。 他回到西施面前,坐了下来,握住她双手,一句话也不说。从宫门外回到西施身畔,他心中已转过了无数念头:“令一个宫女假装夷光,让阿青杀了她?我和夷光化装成为越国甲士,逃出吴宫,从此隐姓埋名?阿青来时,我在她面前自杀,求她饶了夷光?调二千名弓箭手守住宫门,阿青倘若硬闯,那便万箭齐发,射死了她?”但每一个计策都有破绽。阿青于越国有大功,何况在范蠡心中,阿青是小妹子,是好朋友,除了西施,她是自己最宠爱的姑娘。分别以来,除了西施之外,最常想到便是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当日白公公要刺杀自己,她甘愿受伤,挺身挡在自己身前。宁可自己死了,也决计不能杀她。 他怔怔的瞧着西施,心头忽然一阵温暖:“我二人就这样一起死了,那也好得很。我二人在临死之前,终于聚在一起了。” 时光缓缓流过。西施觉到范蠡的手掌温暖了。他不再害怕,脸上露出了笑容。 破晓的日光从窗中照射进来。 蓦地里宫门外响起了一阵吆喝声,跟着呛啷啷、呛啷啷响声不绝,那是兵刃落地之声。这声音从宫门外直响进来,便如一条极长的长蛇,飞快的游来,长廊上也响起了兵刃落地的声音。一千名甲士和一千名剑士阻挡不了阿青。 只听得阿青叫道:“范蠡,你在那里?” 范蠡向西施瞧了一眼,朗声道:“阿青,我在这里。” “里”字的声音甫绝,嗤的一声响,门帷从中裂开,一个绿衫人飞了进来,正是阿青。她右手竹棒的尖端指住了西施的心口。 她凝视着西施的容光,阿青脸上的杀气渐渐消失,变成了失望和沮丧,再变成了惊奇、羡慕,变成了崇敬,喃喃的说:“天……天下竟有这……这样的美女!范蠡,她……她比你说的还……还要美!”纤腰扭处,一声清啸,已破窗而出。 清啸迅捷之极的远去,渐远渐轻,余音袅袅,良久不绝。 数十名卫士急步奔到门外。卫士长躬身道:“大夫无恙?”范蠡摆了摆手,众卫士退了下去。范蠡握着西施的手,道:“咱们换上庶民的衣衫,我和你到太湖划船去,再也不回来了。” 西施眼中闪出无比快乐的光芒,忽然之间,微微蹙起了眉头,伸手捧着心口。阿青这一棒虽没戳中她,但棒端发出的劲气已刺伤了她心口。 两千年来,人们都知道,“西子捧心”是人间最美丽的形象。 卅三剑客 古典章回小说有插图和绣像,是我国向来的传统。 我很喜欢读古典章回小说,也喜欢小说中的插图。可惜一般插图的美术水准,与小说的文学水准差得实在太远。这些插图都是木版画,是雕刻在木版上再印出来的,往往画得既粗俗,刻得又简陋,只有极少数的例外。 我国版画有很悠久的历史。最古的版画作品,是汉代的肖形印,在印章上刻了龙虎禽鸟等等图印,印在绢上纸上,成为精美巧丽的图形。(然而这不是最古的印章。最古的印章,是一九〇八年在地中海克里特岛上发掘法伊斯托斯(phaistos)古宫时所发现的一只泥碟。古宫是米诺文化(希腊文化的前身)时代的建筑。经科学鉴证,泥碟大约是公元前一千七百年时所制,泥碟扁平,无彩绘,圆径六吋半,泥土制成圆碟后经日晒而硬化,碟上用凹入的印章印出二四一个阳文(凸起)的文字(?),文字从碟边直行排入碟心。文字无人识得,近一百年无数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费了大量心力,都无法破解这些文字(或非文字而仅是花纹)的意义。其时全世界大概还未有真正的文字,要到两千五百年之后,中国才发明最早的印刷术,更要到三千一百年之后的欧洲中世纪时代,日耳曼的古登堡(johannes gutenberg)才从中国的印刷术中得到灵感,而用活字印刷基督教圣经。泥碟上的花纹,大约用四十五个精细雕成的印章依次印在湿泥之上。其所含意义,迄今是考古学中一个饶有兴味的难题,不过这不是版画。)中国版画成长于隋唐时的佛画,盛于宋元,到明末而登峰造极,最大的艺术家是陈洪绶(老莲)。清代版画普遍发展,年画盛行于民间。咸丰年间的任渭长,一般认为是我国传统版画最后的一位大师。以后的版画受到西方美术的影响,和我国传统的风格颇为不同了。 我手边有一部任渭长画的版画集《卅三剑客图》,共有三十三个剑客的图形,人物的造型十分生动。偶有空闲,翻阅数页,很触发一些想像,常常引起一个念头:“最好能给每一幅图‘插’一篇短篇小说。”惯例总是画家为小说家绘插图,古今中外,似乎从未有一个写小说的人为一系列的绘画插写小说。 由于读书不多,这三十三个剑客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全。但反正是写小说,不知道原来出典的,不妨任意创造一个故事。幸而潘铭燊兄借给我《剑侠传》原文,得以知道每个故事的出典。 可是连写三十三个剑侠故事的心愿,终究完成不了。写了第一篇《越女剑》后,第二篇《虬髯客》的小说就写不下去了。写叙述文比写小说不费力得多,于是改用平铺直叙的方式,介绍原来的故事。 其中〈虬髯客〉、〈聂隐娘〉、〈红线〉、〈昆仑奴〉四个故事众所周知,不再详细叙述,同时原文的文笔极好,我没有能力译成同样简洁明丽的语体文,所以附录了原文。比较生僻的故事则将原文内容用语体文写出来。英国的莎士比亚离我们不过四百多年,乔塞(g.chaucet)只在我们六百多年以前,可是现在我们读他们著作的英文,必须依赖大量注解和疏译,否则有些字根本不懂。我们这些〈虬髯客〉之类唐人小说,作于一千三四百年之前,现今诵读,虽非字字皆明,却也能轻易欣赏其文笔之美,《吴越春秋》更作于东汉年间(公元一、二世纪,在今一千八九百年前),我们今日仍可读懂,中国文字的优点,由此充分显示。 这些短文写于一九七〇年一月和二月,是为《明报晚报》创刊最初两个月所作。 一 赵处女 江苏与浙江到宋朝时已渐渐成为中国的经济与文化中心,苏州、杭州成为出产著名文人和美女的地方。但在春秋战国时期,吴人和越人却是勇决剽悍的象征。那样的轻视生死,追求生命中最后一刹那的光采,和现代一般中国人的性格相去是这么遥远,和现代苏浙人士的机智柔和更是两个极端。在那时候,吴人越人血管中所流动的,是原始的、犷野的热血。吴越本来的文化,更近于苗人、瑶人文化,后世史家有称为荆蛮文化的。 吴越的中原性文化是外来的。伍子胥、文种、范蠡都来自西方的楚国。勾践的另一个重要谋士计然来自北方的晋国。只有西施本色的美丽,才原来就属于浣纱溪那清澈的溪水。所以,教导越人剑法的那个处女,虽然住在绍兴以南的南林,《剑侠传》中却说她来自赵国,称她为“赵处女”。 但一般书籍中都称她为“越女”。 《吴越春秋》中有这样的记载: “其时越王又问相国范蠡曰:‘孤有报复之谋,水战则乘舟,陆行则乘舆。舆舟之利,顿于兵弩。今子为寡人谋事,莫不谬者乎?’范蠡对曰:‘臣闻古之圣人,莫不习战用兵。然行阵、队伍、军鼓之事,吉凶决在其工。今闻越有处女,出于南林,国人称善。愿王请之,立可见。’越王乃使使聘之,问以剑戟之术。” “处女将北见于王,道逢一翁,自称曰‘袁公’,问于处女曰:‘吾闻子善剑,愿一见之。’女曰:‘妾不敢多所隐,惟公试之。’于是袁公即杖箖箊(竹名)竹,竹枝上颉桥(向上劲挑),未堕地(‘未’应作‘末’,竹梢折而跌落),女即捷末(‘捷’应作‘接’,接住竹梢)。袁公则飞上树,变为白猿,遂别去。” “见越王。越王问曰:‘夫剑之道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无道不习,不达诸侯,窃好击剑之道,诵之不休。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看上去好像温柔的女子,一受攻击,立刻便如受到威胁的猛虎那样,作出迅速强烈的反应)。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王欲试之,其验即见。’越王即加女号,号曰‘越女’。乃命五板之堕(‘堕’应作‘队’)高(‘高’是人名,高队长)习之教军士,当世莫胜越女之剑。” 《吴越春秋》的作者是东汉时的赵晔,他是浙江绍兴人,因此书中记载多抑吴而扬越。元朝的徐天祜为此书作了考证和注解,他说赵晔“去古未甚远,晔又山阴人,故综述视他书纪二国事为详。” 书中所记叙越女综论剑术的言语,的确是最上乘的武学,恐怕是全世界最古的“搏击原理”,即使是今日的西洋剑术和拳击,也未见得能超越她所说的根本原则:“内动外静,后发先至;全神贯注,反应迅捷;变化多端,出敌不意。” 《艺文类聚》引述这段文字时略有变化:“(袁)公即挽林内之竹似枯槁,末折堕地。女接取其末。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处女应,即入之。三入,因举杖击袁公。袁公则飞上树,化为白猿。” 叙述袁公手折生竹,如断枯木。处女以竹枝的末梢和袁公的竹杆相斗,守了三招之后还击一招。袁公不敌,飞身上树而遁。其中有了击刺的过程。 《剑侠传》则说:“袁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槔,末折地,女接其末。公操其本而刺女。女因举杖击之。公即上树,化为白猿。” “桔槔”是井上汲水的滑车,当是从《吴越春秋》中“颉桥”两字化出来的,形容袁公使动竹枝时的灵动。 《东周列国志演义》第八十一回写这故事,文字更加明白了些: “老翁即挽林内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处女。竹折,末堕于地。处女即接取竹末,还刺老翁。老翁忽飞上树,化为白猿,长啸一声而去。使者异之。” “处女见越王。越王赐座,问以击刺之道。处女曰:‘内实精神,外示安佚。见之如妇,夺之似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得吾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大王不信,愿得试之。’越王命勇士百人,攒戟以刺处女。处女连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使教习军士。军士受其教者三千人。岁余,处女辞归南林。越王再使人请之,已不在矣。” 这故事明明说白猿与处女比剑,但后人的诗文却常说白猿学剑,或学剑于白猿。庾信的〈宇文盛墓志〉中有两句说:“授图黄石,不无师表之心,学剑白猿,遂得风云之志。”杜牧有诗说:“授图黄石老,学剑白猿翁。”所以我在《越女剑》的小说中,也写越女阿青的剑法最初从白猿处学来。 我在《越女剑》小说中,提到了薛烛和风胡子,这两人在《越绝书》第十三卷〈外传·记宝剑〉一篇中有载。 第1347章 侠客行(81) 篇末记载:楚王问风胡子,宝剑的威力为什么这样强大:“楚王于是大悦,曰:‘此剑威耶?寡人力耶?’风胡子对曰:‘剑之威也,因大王之神。’楚王曰:‘夫剑,铁耳,固能有精神若此乎?’风胡子对曰:‘时各有使然。轩辕、神农、赫胥之时,以石为兵,断树木为宫室,死而龙臧,夫神圣主使然。至黄帝之时,以玉为兵,以伐树木为宫室、凿地。夫玉亦神物也,又遇圣主使然,死而龙臧。禹穴之时,以铜为兵,以凿伊阙,通龙门,决江导河,东注于东海,天下通平,治为宫室,岂非圣主之力哉?当此之时,作铁兵,威服三军,天下闻之,莫敢不服,此亦铁兵之神,大王有圣德。’楚王曰:‘寡人闻命矣!’” 《越绝书》作于汉代。这一段文字叙述兵器用具的演进,自旧石器、新石器、青铜器而铁器,与近代历史家的考证相合,颇饶兴味。风胡子将兵刃之所以具有无比威力,归结到“大王有圣德”五字上,楚王自然要点头称善。拍马屁的手法,古今同例,两千余年来似乎也没有多少新的花样变出来。 处女是最安静斯文的人(当然不是现代着迷你裙、跳新潮舞的处女),而猿猴是最活跃的动物。《吴越春秋》这故事以处女和白猿作对比,而让处女打败了白猿,是一个很有意味的设想,也是我国哲学“以静制动”观念的表现。孙子兵法云:“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拿处女和奔跃的兔子相对比。或者说:开始故意示弱,令敌人松懈,不加防备,然后突然发动闪电攻击。 白猿会使剑,在唐人传奇《补江总白猿传》中也有描写,说大白猿“遍身长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了不可识;已,则置石磴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 旧小说《绿野仙踪》中,仙人冷于冰的大弟子是头白猿,舞双剑。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中,连续写了好几头会武功的白猿,女主角李英琼的大弟子就是一头白猿。 二 虬髯客 〈虬髯客传〉一文虎虎有生气,或者可以说是我国武侠小说的鼻祖。我一直很喜爱这篇文章。高中一年级那年,在浙江丽水碧湖就读,曾写过一篇〈虬髯客传的考证和欣赏〉,登在学校的壁报上。明报总经理沈宝新兄和我那时是同班同学,不知他还记得这篇旧文否?当时学校图书馆中书籍无多,自己又幼稚无识,所谓“考证”,只是胡说八道而已,主要考证该传的作者是杜光庭还是张说,因为典籍所传,有此两说,结论是杜光庭说证据较多。其时教高中三年级国文的老师钱南扬先生是研究元曲的名家,居然对此小文颇加赞扬(认为“欣赏”部分写得颇好)。小孩子学写文章得老师赞好,自然深以为喜。二十余年来,每翻到〈虬髯客传〉,往往又重读一遍。 这篇传奇为现代的武侠小说开了许多道路。有历史的背景而又不完全依照历史;有男女青年的恋爱;男的是豪杰,而女的是美人(“乃十八九佳丽人也”);有深夜的化装逃亡;有权相的追捕;有小客栈的借宿和奇遇;有意气相投的一见如故;有寻仇十年而终于食其心肝的虬髯汉子;有神秘而见识高超的道人;有酒楼上的约会和坊曲小宅中的密谋大事;有大量财富和慷慨的赠送;有神气清朗、顾盼炜如的少年英雄;有帝王和公卿;有驴子、马匹、匕首和人头;有弈棋和盛筵;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的大战;有兵法的传授……所有这一切,在当代的武侠小说中,我们不是常常读到吗?这许多事情或实叙或虚写,所用笔墨却只不过两千字。每一个人物,每一件事,都写得生动有致。艺术手腕的精炼真是惊人。当代武侠小说有时用到数十万字,也未必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红拂女张氏是个长头发姑娘,传中说到和虬髯客邂逅的情形:“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牀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亲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裣衽前问其姓。”真是雄奇瑰丽,不可方物。 虬髯客的革囊中有一个人头,他说:“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这个负心的人到底做了什么事而使虬髯客如此痛恨,似可铺叙成为一篇短篇小说。我又曾想,可以用一些心理学上的材料,描写虬髯客对于长头发的美貌少女有特别偏爱。很明显,虬髯客对李靖的眷顾,完全是起因于对红拂女的喜爱,只是英雄豪杰义气为重,压抑了心中的情意而已。由于爱屋及乌,于是尽量帮助李靖,其实真正的出发点,还是在爱护红拂女。我国传统的观念认为,爱上别人的妻子是不应该的,正面人物决计不可有这种心理,然而写现代小说,非但不必有这种顾忌,反应去努力发掘人物的内心世界。 但〈虬髯客传〉实在写得太好,不提负心的人如何负心,留下了丰富的想像余地;虬髯客对红拂女的情意表现得十分隐晦,也自有他可爱的地方。再加铺叙,未免是蛇足了。(现代电影和电视的编剧人最爱“加添蛇足”,非此不足以示其陋,总认为原作有所不足,再加蛇足方为完全,不明艺术中“空白”的道理。近代中国影视殊少佳作,固不足异。)《新唐书·李靖传》中说:“世言靖精风角鸟占、云侵孤虚之术,为善用兵。是不然。特以临机果,料敌明,根于忠智而已。俗人传着,怪诡禨祥,皆不足信。”李靖南平萧铣、辅公祏,北破突厥,西定吐谷浑,于唐武功第一,在当时便有种种传闻,说他精通异术。 唐人传奇《续玄怪录·李卫公别传》中写李靖代龙王施雨,褚人获的《隋唐演义》中引用了这故事,《说唐》更把李靖写成是个会腾云驾雾的妖道。“风尘三侠”的故事,后世有不少人写过,更是画家所爱用的题材。根据这故事而作成戏曲的,明代张凤翼和张太和都有〈红拂记〉,凌濛初有〈虬髯翁〉。但后人的铺演,都写不出原作的神韵。 郑振铎在《中国文学史》中认为陈忱《后水浒传》写李俊等到海外为王,是受了〈虬髯客传〉的影响,颇有见地。然而他说〈虬髯客传〉“是一篇荒唐不经的道士气息很重的传奇文”,以“荒唐不经”四字来评论这“唐代第一篇短篇小说”(胡适的意见),读文学而去注重故事的是否真实,完全不珍视它的文学价值,当是过分重视现实主义的文学理论之过。 历史上的名将当然总是胜多败少,但李靖一生似乎从未打过败仗,那确是古今中外极罕有的事。可是他一生之中,也遇过三次大险。 第一次,他还在隋朝做小官,发觉李渊有造反的迹象,便要到江都去向隋炀帝告发,因道路不通而止。李渊取得长安后,捉住了李靖要斩。李靖大叫:“公起义兵,本为天下除暴乱,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斩壮士乎?”李渊觉得他言词很有气概,李世民又代为说项,于是饶了他。这是正史上所记载李靖结识、追随李世民的开始。 李渊做皇帝后,派李靖攻萧铣,因兵少而无进展。李渊还记着他当年要告发自己造反的旧怨,暗下命令,叫峡州都督许绍杀了他。许绍知道李靖有才能,极力代为求情。不久,李靖以八百兵大破冉肇则,俘虏五千余人。李渊大喜,对众公卿说:“使功不如使过,这一次做对了。”有功的人恃功而骄,往往误事,而存心赎罪之人,小心谨慎,全力以赴,成功的机会反大,那便是所谓“使功不如使过”。李渊于是亲笔写了一封敕书给李靖,说:“既往不咎,旧事吾久忘之矣!”其实说“久忘之矣”,毕竟还是不忘,只不过郑重声明以后不再计较而已,所以在慰劳他的文书中说:“卿竭诚尽力,功效特彰,远览至诚,极以嘉赏。勿忧富贵也!” 但最危险的一次,是在他大破突厥之后。突厥是唐朝大敌,武力十分强大。李渊初起兵时,不得不向之称臣,唐朝君臣都引为奇耻大辱。李世民削平群雄,统一天下,突厥却一再来犯,有一次一直攻到京城长安外的渭水边,李世民干冒大险,亲自出马与之结盟。后来李靖竟将之打得一蹶不振,全国上下的兴奋可想而知。当时太宗大喜之下,大赦天下,下旨遍赐百姓酒肉,全国狂欢五日。(突厥人后来败退西迁,在西方建立土耳其帝国。李靖这个大胜仗,对欧洲历史有极重大影响。我在记土耳其之游的〈忧郁的突厥武士们〉一文中曾谈到。) 李靖立下这样的大功,班师回朝,那知御史大夫立即就弹劾他,罪名是:“军无纲纪,致令虏中奇宝,散于乱兵之手。”这实在是个莫名其妙的罪名。太宗却对李靖大加责备。李靖很聪明,知道自己立功太大,皇帝内心一定不喜欢,御史的弹劾,不过是揣摩了皇帝的心理来跟自己过不去而已,他并不声辩,只连连磕头,狠狠的自我批评一番。唐太宗这才高兴了,说:“隋将史万岁破达头可汗,有功不赏,反而因罪被杀。朕则不然,当赦公之罪,录公之勋。”于是加官颁赏。 更后来又有两名大将诬告李靖造反,一个是打平高昌国的兵部尚书侯君集,另一个是大将高甑生。这二人都是李世民做秦王时秦王府中的亲信武官,曾助他占夺帝位,幸好李世民很精明,没有偏信嫡系亲信,查明了诬告的真相,没有冤枉李靖,但也危险得很了。 后来李靖继续立功,但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从来不敢揽权。《旧唐书》说:“靖性沉厚,每与时宰参议,恂恂然似不能言。”又说他:“临戎出师,凛然威断;位重能避,功成益谦。”所以直到七十九岁老死,并没被皇帝斗倒斗垮。《旧唐书》论二李(卫国公李靖、英国公李绩),赞曰:“功以懋赏,震主则危。辞禄避位,除猜破疑。功定华夷,志怀忠义。白首平戎,贤哉英卫。” 唐人韦端符〈卫公故物记〉一文记载,在李靖的后裔处见到李靖遗留的一些故物,有李世民的赐书二十通,其中有几封诏书是李靖病重时的慰问信。一封中说:“有昼夜视公病大老妪,令一人来,吾欲熟知起居状。”(派一名日夜照料你病的老看护来,我要亲自问她,好详细知道你病势如何。)可见李世民直到李靖逝世,始终对他极好,诏书中称之为“公”而自称“吾”,甚有礼貌。 研究中国历史上这些大人物的心理和个性,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千百年来物质生活虽然改变极大,但人的心理、对权力之争夺和保持的种种方法,还是极少有什么改变。 附录:虬髯客 传隋炀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杨素守西京。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牀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僭于上,末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之心。一日,卫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公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素敛容而起,谢公,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 当公之骋辩也,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公既去,而执拂者临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对。妓诵而去。(按:当时人称“妓”,实则指侍女,古文中“妓”有“美女”之意。) 公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乃紫衣带帽人,杖揭一囊。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公遽延入。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华衣而拜。公惊答拜。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公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无停履。数日,亦闻追讨之声,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 将归太原。行次灵石旅舍,既设牀,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牀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裣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公骤礼之。遂环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 第1348章 侠客行(82) 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他人见问,故不言,兄之问,则不隐耳。”具言其由。曰:“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则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又曰:“观李郎仪形器宇,真丈夫也。亦闻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识一人,愚谓之真人也。其余,将帅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几?”曰:“仅二十。”曰:“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似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吾一见乎?”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然兄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吾访之。李郎明发,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日。曰:“期达之明日,日方曙,候我于汾阳桥。”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 公与张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复相见。大喜,偕诣刘氏。诈谓文静曰:“有善相者思见郎君,请迎之。”文静素奇其人,一旦闻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然居末坐,见之心死,饮数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刘,刘益喜,自负。既出,而虬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须道兄见之。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楼下有此驴及瘦驴,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别而去,公与张氏复应之。 及期访焉,宛见二乘。揽衣登楼,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公惊喜,召坐。围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隐处驻一妹。某日复会于汾阳桥。” 如期至,即道士与虬髯已到矣。俱谒文静。时方弈棋,揖而话心焉。文静飞书迎文皇看棋。道士对弈,虬髯与公傍侍焉。俄而文皇到来,精采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罢弈而请去。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因共入京。虬髯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坊曲小宅相访。李郎相从一妹,悬然如磬。欲令新妇祗谒,兼议从容,无前却也。”言毕,吁嗟而去。 公策马而归。即到京,遂与张氏同往。至一小板门,扣之,有应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门,门愈壮丽。婢四十人,罗列廷前。奴二十人,引公入东厅。厅之陈设,穷极珍异,巾箱、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异。既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纱帽裼裘而来,亦有龙虎之状,欢然相见。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公家不侔也。 四人对馔讫,陈女乐二十人,列奏于前,似从天降,非人间之曲。食毕,行酒。家人自东堂舁出二十牀,各以锦绣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钥匙耳。虬髯曰:“此尽宝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何者?欲以此世界求事,当或龙战三二十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以盛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起陆之渐,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腾云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 公据其宅,乃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天下。 贞观十年,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适东南蛮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公心知虬髯得事也。归告张氏,具衣拜贺,沥酒东南祝拜之。 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或曰:“卫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传耳。” 〈虬髯客传〉是唐人传奇的精品。唐人写传奇小说,有一部分有实用目的。唐代士人去京城考进士,主考官往往对考生的文名已先有印象。有些考生本来文名不够,便写些诗文送呈考官欣赏。但考官通常对这些诗文置之不理,有些考生别出心裁,写成短篇的传奇,叙述中表露文采,再加上一两首诗歌。考官受到传奇中故事的吸引,便阅读一遍,就此对作者有了印象。金庸如在唐代去考进士,将短篇小说《越女剑》或《鸳鸯刀》送给考官一阅,考官或者对我的文章会有一点点印象,不过也可能他认为太过胡闹荒诞,决定“不取”。 〈虬髯客〉一文出于《太平广记》。《太平广记》是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所编集的一部小说笔记集。太平兴国二年为公元九七七年,早一年太祖赵匡胤去世,亲弟赵匡义即位,年号“太平兴国”。赵匡义喜欢文学学术,命翰林学士李昉等编了一部大百科全书,共一千卷,名“太平御览”,是全世界最早最大的百科全书。又编集小说笔记等为一书,名“太平广记”。唐朝宋初以前的许多文学著作,幸亏编入了这部小说集,才不致散失。 〈虬髯客〉的作者有两说,一说是张说,一说是杜光庭。 我刚入初中,是在浙江嘉兴中学初中一年级,教中国历史的刘老师身体瘦弱,但学问很好,讲到唐朝的文人时,他坐在椅上,转身在黑板上写了“燕许大手笔”五字,说燕国公张说、许国公苏颋的文章极好。刘老师还说到,张说的“说”字,应当读作“悦”音,出于《论语》中“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如果读作说话的“说”,就读错了。我听了印象深刻,很觉得中文之难之美。直到现在,我还感激中学时那几位学问渊博的老师。张说是唐玄宗时的宰相,他文名早着,不用为考进士而作这篇文章。 另一说此文作者杜光庭是道士,后来在蜀国王建所割据的政权中做大官。文中说到道人和望气、相面、宿命等等观念,接近道教,又似乎有吹捧王建的政治宣传作用,说真命天子有宿命、有形相、有气势,普通人须安于本分,即使像虬髯客这样的英雄,也不可妄自觊觎大位,只有王建,才是“真命天子”。 杜光庭字宾至,浙江缙云人,曾学道于天台山(我最近改写《天龙八部》,写到乔峰和阿朱到天台山国清寺,我便和浙大的教授们一起去游天台山,见该山美景清幽,确是学道学禅的佳地),在唐末为内供奉,后来因乱而入蜀,在王建政权中作官,任金紫光禄大夫、谏议大夫,王建仍当他是道士,封他道号“广成先生”。王建去世后,后主立,封他为传真天师、崇真观大学士。他后来辞官隐居四川青城山,号“东瀛子”,著书甚多,有《录异记》十卷。鲁迅先生在所编的《唐宋传奇集》中谈到杜光庭时,说“光庭尝作《王氏神仙传》一卷,以悦蜀王。”传说中姓王的神仙不少,有王子乔等等,杜光庭既以王家神仙来拍王建的马屁,则作〈虬髯客传〉也不为奇。 《续玄怪录》中还写了李靖一则神怪故事。说李靖少年时常去打猎,一晚山中迷路,向人借宿,原来那人家是龙王,半夜里龙王娘娘叫醒他,说天帝有命令到,要即刻下雨,但龙子龙孙都出门未归,请他代为降雨。李靖只得应命,骑了天马,拿小瓶子去洒雨。事毕回家,龙王娘娘为酬他辛劳,送他两个丫环。一个温柔和悦,一个愤怒凶狠。李靖不好意思都受,只受一个,他想自己是猎人,带一个温柔的丫环会给人取笑,于是挑了那个凶狠的。后人说,只因他选了那个武勇的丫环,后来才只做大将军和元帅,如果两个都要,将来便出将入相,文官武将都居极品。 其实李靖虽做统军的元帅,立下极大战功,但一生小心谨慎,不敢居功,皇帝唐太宗对他很放心,曾命他做到相等于署理国务院总理的大官(检校中书令、尚书右仆射),品级与魏征相同。李靖后来因病辞官,太宗坚决挽留,命他疾病稍愈后每三天一次到国务院主持政事(“若疾少间,三日一至门下中书平章政事”)。其后又统率大军平定吐谷浑,封卫国公。所以他其实也是出将入相,文官武将都升到最高位。 〈虬髯客传〉文章虽妙,但许多地方不符史书所载。据《唐书·李靖传》,李靖察知李渊要造反,要去江都向隋炀帝告发,李渊夺到长安后要斩他,得李世民解救才脱难,因此李靖不会事先识得李世民,照本文所述,他也不会去告发李渊父子。又,李渊于大业十二年十二月留守太原,杨素已于大业二年七月去世,相距已十一年,杨素亦未于炀帝末年留守长安。又据《新旧唐书》,当时并无扶余国,惟说高丽百济是扶余别种。高丽国有扶余城,如说扶余即朝鲜,那是在中国的东北方,并非如文中所说的东南。又,据笔记小说《酉阳杂俎》等书,说唐太宗虬髯,胡子上翘,可挂一张弓,杜甫〈赠汝阳郡王琎诗〉云:“虬须似太宗。”杜甫〈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诗〉:“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云风云合,龙虎一吟吼。愿展丈夫雄,得辞儿女丑。秦王时在座,真气惊户牖。”唐人传说中,真正的虬髯客倒是唐太宗,杜光庭根据这传说,加以变化,写入小说,在历史小说那是可以容许的。 据《唐书》,李靖是隋朝大将韩擒虎的外甥,是高干子弟,早就识得杨素。杨素常拍拍自己的座位,对李靖说:“我这个位子,将来终究是你坐的。”李靖少年时便通兵法,韩擒虎和他谈论军事,常说:“只有他,才可和他谈论孙吴兵法。”《唐书》说他“姿貌魁秀”,身体既壮健,相貌又清秀,难怪红拂女张大小姐一见动心,竟然私奔相就。后代年画等民间绘画中画“风尘三侠”,李靖是小白脸,红拂女是美少女,虬髯客当然是虬髯大汉。 三 绳技 这部版画集画刻俱精,取材却殊不可恭维。三十三个人物之中,有许多根本不是“剑客”,只不过是异人而已,例如本节玩绳技的男子。 〈绳技〉的故事出唐人皇甫氏所作《源化记》中的〈嘉兴绳技〉。 唐朝开元年间,天下升平,风流天子唐明皇常常下令赐百姓酒食,举行嘉年华会(史书上称为“酺”,习惯上常常是“大酺五日”)。这一年又举行了,浙江嘉兴的县司和监司比赛节目的精采,双方全力以赴。监司通令各属,选拔良材。 各监狱官在狱中谈论:“这次我们的节目若是输给了县司,监司一定要大发脾气。但只要我们能策划一个拿得出去的节目,就会得赏。”众人到处设法,想找些特别节目。 狱中有一个囚犯笑道:“我倒有一桩本事,只可惜身在狱中,不能一献身手。”狱吏惊问:“你有什么本事?”囚犯道:“我会玩绳技。”狱吏便向狱官报告。狱官查问此人犯了什么罪。狱吏道:“此人欠税未纳,别的也没什么。”狱官亲去查问,说:“玩绳技嘛,许多人都会的,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囚犯道:“我所会的与旁人略有不同。”狱官问:“怎样?”囚犯道:“众人玩的绳技,是将绳的两头系了起来,然后在绳上行走回旋。我却用一条手指粗细的长绳,并不系住,抛向空中,腾掷翻覆,有各种各样的变化。” 狱官又惊又喜,次日命狱吏将囚犯领到戏场。各种节目表演完毕之后,命此人演出绳技。此人捧了一团长绳,放在地上,将一头掷向空中,其劲如笔,初抛两三丈,后来加到四五丈,一条长绳直向天升,就像半空中有人拉住一般。观众大为惊异。这条绳越抛越高,竟达二十余丈,绳端没入云中。此人忽然向上攀援,身足离地,渐渐爬高,突然间长绳在空中荡出,此人便如一头大鸟,从旁边飞出,不知所踪,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了。 这个嘉兴男子以长绳逃税,一定令全世界千千万万无计逃税之人十分羡慕。 值得讨论的,是这个会玩绳技异术的人所欠的是什么税?隋朝苏威与高颖两个贤明的大臣改革税制,财政大大改善,因之有“开皇之富”,为唐朝的经济大发展奠定了基础。唐初实行税制改革,租庸调制大为成功,成为中世纪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到武周时代,大臣崔融主张保护工商业,反对向行商课征商税,促使工商业发展,资本主义见到一些萌芽。本文故事写的是唐玄宗时代的事,当时税收上最大的改变,是大臣刘彤向玄宗建议开征盐铁资源税,得到批准实行,便是所谓“收山泽之利”。这项征税政策,着眼点是重农,目的是收了盐铁税之后,减轻农业税,但从社会经济发展的全面来看,可能是抑制了工商业发展。当时工商业不发达,向盐铁收税,使得最初步的工商业也兴旺不起来,和今日取消农业税的经济背景全然不同。从历史观察,这个嘉兴绳技人所欠的大概是盐铁税。后来唐朝财政大臣刘晏、杨炎等所实施的税制改革,如两税法等等,那是在安史之乱以后,与这位嘉兴绳技人不相干了。 第1349章 侠客行(83) 这种绳技据说在印度尚有人会,言者凿凿。但英国人统治印度期间,曾出重赏征求,却也无人应征。 笔者到印度观光时,曾询问当地的学者,无人能妥善答覆,后来向一位在香港的印度朋友sam sekon 先生请教。他肯定的说:“印度有人会这技术。这是群体性催眠术,是一门十分危险的魔术。如果观众之中有人精神力量极强,不受催眠,施术者自己往往会有生命危险。” 四 车中女子 唐朝开元年间,吴郡有一个举人到京城去应考求仕。到了长安后,在街坊闲步,忽见两个身穿麻布衣衫的少年迎面走来,向他恭恭敬敬的作揖行礼,但其实并非相识。举人以为他们认错了人,也不以为意。 过了几天,又遇到了。二人道:“相公驾临,我们未尽地主之谊,今日正要前来奉请,此刻相逢,那再好也没有了。”一面行礼,一面坚持相邀。举人虽甚觉疑怪,但见对方意诚,便跟了去。过了几条街,来到东市的一条胡同中,有临路店数间,一同进去,见舍宇颇为整齐。二人请他上坐,摆设酒席,甚为丰盛,席间相陪的尚有几名少年,都是二十余岁年纪,执礼甚恭,但时时出门观望,似在等候贵客。一直等到午后,众人说道:“来了,来了!” 只听得门外车声响动,一辆华贵的钿车直驶到堂前,车后有数少年跟随。车帷卷起,一个女子从车中出来,约十七八岁,容貌艳丽,头上簪花,戴满珠宝,穿着素色绸衫。两个少年拜伏在地,那女子不答。举人亦拜,女子还礼,请客人进内。女子居中向外而坐,请二人及举人入席。三人行礼后入座。又有十余名少年,都衣服轻新,列坐于客人下首。 仆役再送上菜肴,极为精洁。酒过数巡,女子举杯向举人道:“二君盛称尊驾,今日相逢,大是欣慰。听说尊驾身怀绝技,能让我们一饱眼福吗?”举人卑逊谦让,说道:“自幼至长,唯习儒经,弦管歌曲,从未学过。”女子道:“我所说的并非这些。相公请仔细想想有什么特别技能。” 举人沉思良久,说道:“在下在学堂之时,少年顽皮,曾练习着了靴子上墙壁走路,可以走得数步。至于其余的戏耍玩乐,却实在都不会。”女子喜道:“原是要请你表演这项绝技。” 举人于是出座,提气疾奔,冲上墙壁,行走数步,这才跃下。女子道:“那也不容易得很了。”回顾座中诸少年,令各人献技。 诸少年俱向女子拜伏行礼,然后各献妙技。有的纵身行于壁上,有的手撮椽子,行于半空,各有轻身功夫,状如飞鸟。举人见所未见,拱手惊惧,不知所措。过不多时,女子起身,辞别出门。举人惊叹,回到寓所后,心神恍惚,不知那女子和众少年是何等样人。 过了数日,途中又遇到二人。二人问道:“想借尊驾的坐骑一用,可以吗?”举人当即答允。 第二日,京城中传出消息,说皇宫失窃。官府掩捕盗贼,搜查甚紧,但只查到一匹驮负赃物的马匹,验问马主,终于将举人捉了去,送入内侍省勘问。衙役将他驱入一扇小门,用力在他背上一推。举人一个倒栽筋斗,跌入了一个数丈深的坑中,爬起身来,仰望屋顶,离坑约有七八丈,屋顶只开了一个尺许的小孔。 举人心中惶急,等了良久,见小孔中用绳缒了一钵饭菜下来。举人正饿得狠了,急忙取食。吃完后,长绳又将食钵吊了上去。 举人夜深不眠,心中忿甚,寻思无辜为人所害,此番只怕要毕命于此。正烦恼间,一抬头,忽见一物有如飞鸟,从小孔中跃入坑中,却是一人。这人以手拍拍他,说道:“计甚惊怕。然某在,无虑也。”(一定很受惊了罢?但有我呢,不用耽心。)听声音原来便是那车中女子。只听她又道:“我救你出去。”取出一疋绢来,一端缚住了他胸膊,另一端缚在她自己身上。那女子耸身腾上,带了那举人飞出宫城,直飞出离宫门数十里,这才跃下,说:“相公且回故乡去,求仕之计,将来再说罢。” 举人徒步潜窜,乞食寄宿,终于回到吴地,但从此再也不敢到京城去求功名了。 这故事也出《源化记》,所描写的这个盗党,很有现代味道。首领是一个武功高强的美丽少女,下属都是衣着华丽的少年。这情形一般武侠小说都没写过。盗党居然大偷皇宫的财宝,可见厉害。盗党为什么要找上这个举人,很引发人的想像。似乎这个苏州举人年少英俊,又有上壁行走的轻功,为盗党所知,女首领便想邀他入伙,但一试他的功夫,却又平平无奇,于是打消了初意。向他借一匹马,只不过是故意陷害,让他先给官府捉去,再救他出来,他变成了越狱的犯人,就永远无法向官府告密了。 五 汝州僧 唐朝建中年间,士人韦生搬家到汝州去住,途中遇到一僧,并骑共行,言谈很是投机。傍晚时分,到了一条歧路口。僧人指着歧路道:“过去数里,便是贫僧的寺院,郎君能枉顾吗?”韦生道:“甚好。”于是命夫人及家口先行。僧人即指挥从者,命他们赶赴寺中,准备饮食,招待贵客。 行了十余里,还是没有到。韦生问及,那僧人指着一处林烟道:“那里就是了。”待得到达该处,僧人却又领路前行。越走越远,天已昏黑。韦生心下起疑,他素善弹弓暗器之术,于是暗暗伸手到靴子中取出弹弓,左手握了十余枚铜丸,才责备僧人道:“弟子预定即日赶到汝州,偶相邂逅,因图领教上人清论,这才勉从相邀。现下已行了二十余里,还是未到,不知何故?却要请教。” 那僧人笑道:“不用心急,这就到了。”说着快步向前,行出百余步。韦生知他是盗,当下提起弹弓,呼的一声,射出一丸,正中僧人后脑。岂知僧人似乎并无知觉。韦生连珠弹发,五丸飞出,皆中其脑。僧人这才伸手摸了摸脑后中弹之处,缓缓的道:“郎君莫恶作剧。” 韦生知道奈何他不得,也就不再发弹,心下甚是惊惧。又行良久,来到一处大庄院前,数十人手执火炬,迎了出来,执礼甚恭。 僧人肃请韦生入厅就坐,笑道:“郎君勿忧。”转头问左右从人:“是否已好好招待夫人?”又向韦生道:“郎君请去见夫人罢,就在那一边。”韦生随着从人来到别厅,只见妻子和女儿都安然无恙,饮食供应极是丰富。三人知道身入险地,不由得相顾涕泣。韦生向妻子女儿安慰几句,又回去见那僧人。 僧人上前执韦生之手,说道:“贫僧原是大盗,本来的确想打你的主意,却不知郎君神弹,妙绝当世,若非贫僧,旁人亦难支持。现下别无他意,请勿见疑。适才所中郎君弹丸,幸未失却。”伸手一摸后脑,五颗弹丸都落了下来。 韦生见这僧人具此武功,心下更是栗然。不一会陈设酒筵,一张大桌上放了一头蒸熟的小牛,牛身上插了十余把明晃晃的锋利刀子,刀旁围了许多面饼。 僧人揖韦生就座,道:“贫僧有义弟数人,欲令谒见。”说着便有五六条大汉出来,列于阶下,都身穿红衣,腰束巨带。僧人喝道:“拜郎君!”众大汉一齐行礼。韦生拱手还礼。僧人道:“郎君武功卓绝,世所罕有。你们若是遇到郎君,和他动手,立即便粉身碎骨了。” 食毕,僧人道:“贫僧为盗已久,现下年纪大了,决意洗手不干,可是不幸有一犬子,武艺胜过老僧,请郎君为老僧作个了断。”于是高声叫道:“飞飞出来,参见郎君!”后堂转出一名少年,碧衣长袖,身形瘦削,皮肉如腊,又黄又干。僧人道:“到后堂去侍奉郎君。”飞飞走后,僧人取出一柄长剑交给韦生,又将那五颗弹丸还给他,说道:“请郎君出全力杀了这孩子,免他为老僧之累。”言辞极为诚恳。当下引韦生走进一堂,那僧人退出门去,将门反锁了。 堂中四角都点了灯火。飞飞执一短鞭,当堂而立。韦生一弹发出,料想必中,岂知啪的一声,竟为飞飞短鞭击落,余劲不衰,嵌入梁中。飞飞展开轻功,登壁游走,捷若猿猴。韦生四弹续发,一一为飞飞击开,于是挺剑追刺。飞飞倏往倏来,奔行如电,有时欺到韦生身旁,相距不及一尺。韦生以长剑连断其鞭数节,始终伤不了他。 过了良久,僧人开门,问韦生道:“郎君为老僧除了害吗?”韦生具以告知。老僧怅然,长叹一声,向飞飞凝视半晌,道:“你决意要做大盗,连郎君也奈何你不得。唉,将来不知如何了局?”当晚僧人和韦生畅论剑法暗器之学,直至天明。僧人送韦生直至路口,赠绢百疋,流泪而别。 这故事《太平广记》称出于《唐语林》,但段成式的《酉阳杂俎》有载,编于“盗侠”类,文中唯数字不同。本文原文题目“僧侠”,此僧除了不伤人、不抢劫之外,不见得有什么“侠气”。 大盗老僧想洗手不干,却奈何不了自己儿子(或者是不忍亲手除他),想假手旁人杀了他,亦难如愿。这十六七岁的瘦削少年名字叫做飞飞,真是今日阿飞的老前辈了。韦生的武功明明远不及僧人,那僧人的真正用意如何,却不易推测了。大概是想杀了儿子,免得他继续作恶,不过韦生武功不够,没能办到。原文作者所以在“僧”字之上加个“侠”字,当是为他尚有是非之心。但我们通常所指的“侠”,一定有“舍己为人”的含义,这个老和尚就欠缺了。 六 京西店老人 唐朝有个名叫韦行规的人,曾对人叙述他少年时所遇到的一件异事: 他年轻时有一次往京西游览,傍晚时分到了一所客店,眼见天色不早,但贪赶路程,还想继续前进。店前有个老人正在箍桶,对他说:“客官不可赶夜路,这一带盗贼很多。”韦行规拍一拍腰间的弓箭,笑道:“在下会弯弓射箭,小小毛贼,倒也不在我的心上。”那老人道:“原来客官是位英雄,倒是老汉多言了。” 韦行规乘马驰了数十里,天已黑了,忽觉身后草中有人跃了出来,跟在马后。韦行规喝问:“什么人?”对方不应,当即弯弓搭箭,连射数箭,此人却不退去。韦行规连珠箭发,始终伤他不得,一摸箭袋中箭已射尽,不禁大惧,驰马急奔。 片刻间风雷大作,韦行规纵身下马,倚大树而立,见空中电光闪闪,有白光数道,相互盘旋追逐,渐近树梢。忽觉半空中有物纷纷坠下,一看之下,却是一根根断截的树枝。断枝越坠越多,渐渐堆积齐膝。这般斩将下来,终于连脑袋也会给削去了,韦行规大惊战栗,抛下手中长弓,仰头向空中哀求乞命,跟着跪下拜倒。拜了几十拜后,电光渐高而灭,风雷亦息。 韦行规看那大树,只见枝干已被削尽,成为半截秃树,不禁骇然。再去牵坐骑时,却见马背鞍子行李都已失却,不敢再向前行,只得折回客店。见那老人仍在箍桶,韦行规知道遇到了异人,当即拜伏。 老人笑道:“客官勿恃弓箭,须知剑术。”于是引到后院,见马鞍行李,都在一旁。老人笑道:“你都取回罢,刚才不过试试你而已。”取出桶板一片,但见昨夜所射的羽箭,一一都插在板上。 韦行规大是敬服,请老人收他为徒,老人不许,但指点了一些击剑的要道,韦行规也学得了十之一二。 这故事出《酉阳杂俎》。跟在韦行规后面,警惕他不可大言逞技的,大概就是这个箍桶老人。 七 兰陵老人 唐时黎干做京兆尹(京城长安的市长),碰到大旱,设祭求雨,观者数千人。他带了衙役卫士到达时,众人纷纷让路,独有一名老人站在街头不避。黎干大怒,叫人捉了他来,当街杖背二十下。杖击其背时,声拍拍然,好像打在牛皮鼓上一般。那老人也不呼痛,杖毕,漫不在乎的扬长而去。 黎干心下惊异,命一名年老坊卒悄悄跟踪。一直跟他到了兰陵里之内,见他走进一道小门,只听他大声道:“今天可给人欺侮得够了,快烧汤罢!”坊卒急忙奔回禀报。 黎干越想越怕,于是取过一件旧衣,罩在公服之上,和坊卒同到那老人的住处。 这时天已昏黑,坊卒先进去通报。黎干跟着进门,拜伏于地,说道:“适才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丈人,该死之极。”老人惊起,问道:“是谁引你来的?”黎干默察对方神色,知道能以理折服,缓缓的道:“在下做京兆尹的官,如果不得百姓尊重,不免坏了规矩。丈人隐身于众人之中,非有慧眼,难识高明。倘若丈人为了日间之事而怪罪,未免不大公道,非义士之心也。”老人笑道:“这倒是老夫的不是了。”于是拿了酒菜出来,摆在地下,席地而坐,和黎干及坊卒同饮。 夜深,谈到养生之术,言辞精奥。黎干又敬又惧。老人道:“老夫有一小技,在大人面前献丑。”走进内堂,过了良久出来,已换了装束,身穿紫衣,发结红带,手持长剑短剑七口,舞于庭中。七剑奔跃挥霍,有如电光,时而直进,时而圆转,黎干看得眼也花了。有一口二尺余的短剑,剑锋时时刺到黎干的衣襟。黎干不禁全身战栗。老人舞了一顿饭时分,举手挥抛,七剑飞了起来,同时插入地下,成北斗之形,说道:“适才试一试黎君的胆气。” 黎干拜倒在地,道:“今后性命,皆丈人所赐,请准许随侍左右。”老人道:“君骨相中无道气,不能传我之术,以后再说罢。”作了个揖,便即入内。 黎干归去,气色如病,照镜子时才发觉胡须已遭割落寸余。次日再去兰陵里寻访时,室中已无人了。(故事出《酉阳杂俎》) 黎干,唐史上真有其人,此人后来升官,做财政官,贪污凶暴,给皇帝处死。 第1350章 侠客行(84) 八 卢生 如果你可以有两个愿望,那是什么?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说:第一是长生不老,第二是用不完的钱。中国古时道士所修练的,号称主要是这两种法术,一是长生术,二是黄白术。黄是黄金,白是白银。中国的方士一向相信,可以将水银加药料烧炼而成黄金。西方中世纪的术士长期来也在进行着相同的钻研,“炼金术”便是近代化学的祖先。炼金虽然没成功,但对物质和元素的性质与变化,知识却越来越丰富,终于累积发展而成为近代的化学。 中国道士之中,高下有很大不同,最高尚的讲究淡泊宁静,修身养生,以求身心平和,以至延年益寿,甚或救人济世,例如全真教或其他正一、太乙等派别,或武当山的道教修士。次一等的讲究金丹大道,希望长生不老,炼成金丹之后点铁成金,或烧汞成金,用以救贫济世。下焉者则是希望大发横财,金银取用不绝,或者驱邪辟鬼,降魔捉妖,欺骗迷信人士。中国下乘道士的影响所以始终不衰,自和长生术、炼金术以及驱邪术的引人入胜有重大关系。 如果再有第三个愿望,多半和“性”有关了。所以落于下乘的道士也有“房中术”。 其实这些下乘功夫和真正的道家、道教无关。所谓的“道家”,是哲学家,信从老子和庄子等人的学说,清静淡泊,达观顺世;至于“道教”,则是创于中国的一种宗教,信奉道教的出家人称为道士。 皇帝和大官对黄白术不感兴趣,长生术却是一等一的大事。毛泽东晚年常提到“吐故纳新”四字,这典故源出《庄子》,是后世道士长生术的基本观念之一,认为吐纳(呼吸)得法,可以寿同彭祖,或升天成仙。道教派别中还有降妖、捉鬼、符咒、追魂、治病等的一类,那当是更加比较低的一种了。 古代不少高明之士见解卓越,但对金丹大道却深信不疑,李白便是其中之一。他有许多诗篇都提到对烧丹修炼之术的向往。唐朝皇帝或崇佛教,或好道术,皇帝姓李,便和李耳拉上了关系,因此唐代道教特别盛行。 《酉阳杂俎》中记载了一个卢生的故事。 唐代元和年间,江淮有个姓唐的人,学问相当不错而好道,到处游览名山,人家叫他唐山人。他自称会“缩锡”之术。所谓缩锡,当是将锡变为银子。锡和银的颜色相像,当时人们相信两者的性质有类似之处,将价钱便宜的锡凝缩而变为银子,自是一个极大的财源。许多人大为羡慕,要跟着他学。 唐山人出外游历,在楚州的客栈之中,遇到一位姓卢的书生,言谈之下,甚是投机。卢生也谈到炉火修炼的方术,又说他妈妈姓唐,于是便叫唐山人为舅舅。两人越谈越高兴,当真相见恨晚。唐山人要到南岳山去,便邀卢生同行。卢生说有一门亲戚在阳羡,正要去探亲,和舅舅同行一程,路上有伴,那再好不过了。 中途错过了宿头,在一座僧庙中借宿。两人说起平生经历,甚是欢畅,谈到半夜,兀自未睡。卢生道:“听说舅舅善于缩锡之术,可以将此术的要点赐告吗?”唐山人笑道:“我数十年到处寻师访道,只学得此术,岂能随随便便就传给你?”卢生不断恳求。唐山人推托说,真要传授,也无不可,但须择吉日拜师,同到南岳拜师之后,便可传你。 卢生突然脸上变色,厉声道:“舅舅,非今晚传授不可,否则的话,可莫怪我对你不起了。”唐山人也怒了,道:“阁下虽叫我舅舅,其实我二人风马牛不相关,只不过路上偶然相逢、结为游伴而已。我敬重你是读书人,大家客客气气,怎可对我耍这种无赖手段?” 卢生卷起衣袖,向他怒目而视,似乎就要跳起来杀人,这样看了良久,说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你今晚若不将缩锡之术说了出来,那便死在这寺院之中。”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黑色皮囊,开囊取出一柄青光闪闪的匕首,形如新月,左手拿起火堆前的一只铁熨斗,挥匕首削去,但听得嗤嗤声响,那铁熨斗便如是土木所制,一片片的随手而落。 唐山人大惊,只得将缩锡之术说了出来。 卢生这才笑道:“你倒不顽固,刚才险些误杀了舅舅。”听他说了良久,这才说道:“我师父是仙人,令我们师兄弟十人周游天下查察,若见到有人妄自传授黄白术的,便杀了他,有人传授添金缩锡之术的也杀。我早通仙术,见你不肯随便传人,这才饶你。”说着行了一礼,出庙而去。 唐山人汗流浃背,以后遇到同道中人,常提到此事,郑重告诫。(事见《酉阳杂俎》)据我猜想,卢生早闻唐山人之名,想骗他传授发财秘诀,因此“舅舅、舅舅”的叫得十分亲热,待唐山人坚执不肯,便出匕首威胁,“师父是仙人”云云,只吓吓唐山人而已。又或许唐山人的名气大了,大家追住了要他传法,事实上他根本不会,只好造了个故事来推托。锡和银都是金属元素,原子量不同,根本不可能将锡变为银子。 近代人科学知识普遍了,一般道教徒所注重的,大概只在驱魔除妖、养生炼气、求仙扶乩、符咒通灵等几方面。有些道教的教派和道士研习武术,武当派古代出了一位大名人张三丰,传下不少高明武功,因而与少林派并称,是中国武术的重要派别之一。 九 聂隐娘 聂隐娘故事出于裴铏所作的《传奇》。裴铏是唐末大将高骈的从事。高骈好妖术,行为怪诞。裴铏这篇传奇小说中也有很丰富的想像。 唐贞元年间,藩镇魏博的大将聂锋有个女儿,闺名隐娘,十岁时,有个尼姑来聂家乞食,见到隐娘,求聂锋将女儿给她携去教导。聂大怒不许。当夜隐娘失踪,聂锋搜寻不到,夫妇思念女儿,相对哭泣。五年后,隐娘回家,说起师父教她剑术的经过。 尼姑教聂隐娘剑术的步骤,常为后世武侠小说所模仿:“遂令二女教某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学会刺鸟之后,尼姑带她到都市之中,指一人给她看,先一一数明此人的罪过,然后叫她割这人的首级来,用的是羊角匕首,人头能用药化之为水。《鹿鼎记》中韦小宝能以药将人尸化而为水,当从此出典。 五年后,尼姑师父说某大官害人甚多,吩咐她夜中去行刺。那时候聂隐娘任意杀人,早已毫不困难,但这次遇到了另一种心理上的障碍。她见到那大官在玩弄孩儿,那孩子甚是可爱,一时不忍下手,直到天黑才杀了他的头。尼姑大加叱责,教她:“以后遇到这种人,必须先杀了他所爱之人,再杀他自己。”可以说是一种“忍的教育”。 聂隐娘自己选择丈夫,选的是一个以磨镜子做职业的少年。在唐代,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行为,她父亲是魏博镇的大将聂锋,却不敢干涉,只好依从。 聂锋死后,魏博节度使知道聂隐娘有异术,便派她丈夫做个小官。后来魏博节度使和陈许节度使刘悟有意见,派聂隐娘去行刺。 刘悟会神算,召了一名牙将来,对他说:“明天一早到城北,去等候一对夫妻,两人一骑黑驴、一骑白驴。有一只喜鹊鸣叫,男的用弹弓射之不中,女子夺过丈夫的弹弓,一丸即射死喜鹊,你就恭恭敬敬的上去行礼,说我邀请他们相见。” 第二天果然有这样的事发生。聂隐娘大为佩服,就做了刘悟的侍从。魏博节度使再派人去行刺,两次都得聂隐娘相救。 故事中所说的那个陈许节度使刘悟能神算,豁达大度,魏博节度使远为不及。其实刘悟这人在历史上是个无赖。《唐书》说他少年时“从恶少年,杀人屠狗,豪横犯法”。后来和主帅打马球,刘悟将主帅撞下马来。主帅要斩他,刘悟破口大骂,主帅佩服他的胆勇,反加重用。刘悟做了大将后,战阵之际倒戈反叛,杀了上司李师道而做节度使。他晚年时,有巫师妄语李师道的鬼魂领兵出现。《唐书》记载:“悟惶恐,命祷祭,具千人膳,自往求哀,将易衣,呕血数斗卒。”可见他对杀害主帅一事心中自咎极深,是一个极佳的心理研究材料。 和他同时的魏博节度使先是田弘正,后是李愬,两人均是唐代名臣,人品都比刘悟高得多了。裴铏故意大捧刘悟而抑魏帅,当另有政治目的。 唐人入京考进士,常携了文章先去拜谒名流,希望得到吹嘘。普通文章读来枯燥无味,往往给人抛在一旁,若是瑰丽清灵的传奇小说,便有机会得到青睐赏识。先有了名声,考进士就容易中得多了。唐朝的考试制度还没有后世严格,主考官阅卷时可以知道考生的名字。除了在考进士之前作广告宣传、公共关系之外,唐人写传奇小说有时含有政治作用。例如《补江总白猿传》的用意是攻击政敌欧阳询(大书法家),说他是妖猿之子。牛李党争之际,李党人士写传奇小说影射攻击牛僧儒,说他和女鬼私通,而女鬼则是颇有忌讳的前朝后妃。 刘悟明明是个粗鲁的武人。《资治通鉴》中说:“悟多力,好手搏,得郓州三日,则教军中壮士手搏,与魏博使者庭观之,自摇肩攘臂,离座以助其势。”这情形倒和今日的摔角观众十分相似。朝廷当时要调他的职,怕他兵权在手,不肯奉命。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却料他没有什么能为。果然“悟闻制下,手足失坠,明日,遂行。”(一接到朝廷的命令,不由得手足无措,第二日就乖乖的去了。) 裴铏写这篇传奇,故意抬高刘悟的身分。据我猜想,裴铏是以刘悟来影射他的上司高骈,是一种拍马手法。刘悟和监军刘承偕不睦,势如水火。监军是皇帝派在军队里监视司令长官的亲信太监,权力很大,相当于当代的党代表或政委。刘承偕想将刘悟抓起来送到京城去,却给刘悟先下手为强,将刘承偕手下的卫兵都杀了,将他关了起来,一直不放。皇帝无法可施。有大臣献计,不如公然宣布刘承偕的罪状,命刘悟将他杀了。但刘承偕是皇太后的干儿子,皇帝不肯杀他,后来宣布将刘承偕充军,刘悟这才放了他。 高骈是唐朝皇帝僖宗派去对抗黄巢的大将,僖宗避黄巢之乱,逃到四川,朝政大权都在太监田令孜的手里。高骈和田令孜斗争得很剧烈,不奉朝廷的命令。裴铏大捧刘悟,主要的着眼点当在赞扬他以辣手对付皇帝的亲信太监,令朝廷毫无办法,只好屈服。 精精儿、空空儿去行刺刘悟一节,写得生动之极,“妙手空空儿”一词,已成为我们日常语言的一部分。小说中写这段情节其实也有政治动机。 唐朝之亡,和高骈有很大关系。唐僖宗命他统率大军,对抗黄巢,但他按兵不动,把局势搞得糟不可言。此人本来很会打仗,到得晚年却十分怕死,迷信神仙长生之说,任用妖人吕用之而疏远旧将。吕用之又荐了个同党张守一,一同装神弄鬼,迷惑高骈。当时朝中的宰相郑畋和高骈的关系很不好,双方不断文书来往,辩驳攻讦。《资治通鉴》中载有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 僖宗中和二年,即公元八八二年,“骈和郑畋有隙。用之谓骈曰:‘宰相有遣刺客来刺公者,今夕至矣!’骈大惧,问计安出。用之曰:‘张先生尝学斯术,可以御之。’骈请于守一,守一许诺。乃使骈衣妇人之服,潜于他室,而守一代居骈寝榻中,夜掷铜器于阶,令铿然有声,又密以囊盛彘血,潜于庭宇,如格斗之状。及旦,笑谓骈曰:‘几落奴手!’骈泣谢曰:‘先生于骈,乃更生之惠也!’厚酬以金宝。” 在庭宇间投掷铜器,大洒猪血,装作与刺客格斗,居然骗得高骈深信不疑。但高骈是聪明人,时日久了,未必不会怀疑,然如读了〈聂隐娘〉传,就会疑心大去了。 精精儿先来行刺刘悟,格斗良久,为聂隐娘所杀。后来妙手空空儿继至,聂隐娘知道不是他敌手,要刘悟用玉器围在头颈周围,到得半夜,“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行刺的情形,岂不与吕用之、张守一布置的骗局十分相像?现在我们读这篇传奇,当然知道其中所说的神怪之事都是无稽之谈,但高骈深信神仙,一定会信以为真。 《通鉴》中记载:“用之每对骈呵叱风雨,仰揖空际,云有神仙过云表,骈辄随而拜之。然常赂骈左右,使伺骈动静,共为欺罔,骈不之寤。左右小有异议者,辄为用之陷死不旋踵。”如果吕用之要裴铏写这样一篇文章,证明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看来裴铏也不敢不写;也许,裴铏是受了吕用之丰富的“稿费”。 这猜测只是我的一种推想,以前无人说过,也拿不出什么证据。 我觉这篇传奇中写得最好的人物是妙手空空儿,聂隐娘说“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他出手只是一招,一击不中,便即飘然远引,决不出第二招。自来武侠小说中,从未有过如此骄傲而飘逸的人物。 《太平广记》第一百九十四卷〈聂隐娘〉条中,陈许节度使作刘昌裔,与史实较合。刘昌裔是策士、参谋一类人物,善于用兵。刘悟做的是义成节度使。两人是同时代的人。 第1351章 侠客行(85) 唐朝贞元是德宗的年号,从公元七八五年到八〇五年,共二十年,年号却算到贞元二十一年。德宗的曾祖父是唐玄宗(明皇),祖父是肃宗,父亲是代宗。德宗统治的时候,唐朝经安史之乱后,藩镇跋扈,河北、河南、山东一带都为武人所割据,朝廷所能统治的范围已大为缩小。魏博在今河北省南部,山东济南、淄博以西,河南安阳以东,节度使田承嗣兵力强盛,占有七州之地,不奉朝廷的命令。贞元后期,陈许节度使是刘昌裔,此人较有策略,是个比较有头脑的军阀,本来是带兵的大将,地位大概与聂隐娘的父亲聂锋相当,后来立了几次战功,又与朝廷的命令配合,升为节度使。他所管辖的河南陈州、蔡州一带,后来给反叛朝廷的吴少诚、吴元济父子并了去。宪宗派宰相裴度攻克蔡州,擒了吴元济,大将李愬雪夜入蔡州,是唐代有名的一场战役。(当时刘悟是昭义节度使,统治山西长治一带。) 宪宗皇帝图谋收藩时,宰相武之衡给藩镇派刺客暗杀而死。〈聂隐娘传〉中所述精精儿、空空儿等与聂隐娘暗杀及反暗杀的斗争,也反映了当时政界的实况。这个时候,在日本是奈良时期到平安时期,在欧洲是“神圣罗马帝国”初建,也都是动荡不安的时期。 附录:聂隐娘 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 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尼欻亦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咒,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 曰:“隐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狖极多,松萝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令剸。逐二女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瞑,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 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 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 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悟不协,使隐娘贼其首。隐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 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愿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之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于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 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止,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矣。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 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牀四隅。良久,见一人自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 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而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阒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 自此刘转厚礼之。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 开成年,昌裔(此处作刘“昌裔”而不作刘悟)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语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十 荆十三娘 唐末,浙江温州有个进士,名叫赵中立,慷慨重义,性喜结交朋友。有一次到苏州,在支山禅院借住。有一位很有钱的女商荆十三娘,正在庙里为亡夫做法事,见到赵中立后,很爱慕他。两个人就同居了,俨若夫妇,一起到扬州去。赵中立对待朋友十分豪爽,出手阔绰,花了荆十三娘不少资财。十三娘心爱郎君,也不以为意。 赵中立在扬州有个朋友李正郎。李有个弟弟,排行第三十九。李三十九郎在风月场中结识了个妓女,两人互相爱恋。可是这妓女的父母贪慕权势钱财,强将女儿拿去送给诸葛殷。 当时扬州归大将高骈管辖。高骈迷信神仙,在他左右用事的方士,除了吕用之和张守一外,还有个诸葛殷。《资治通鉴》中描写高骈和诸葛殷相处的情形,很是生动有趣: “殷始自鄱阳来,用之先言于骈曰:‘玉皇以公职事繁重,辍左右尊神一人,佐公为理,公善遇之;欲其久留,亦可縻以人间重职。’明日,殷谒见,诡辩风生,骈以为神,补盐铁剧职。骈严洁,甥侄辈未尝得接坐。殷病风疽,搔扪不替手,脓血满爪,骈独与之同席促膝,传杯器而食。左右以为言,骈曰:‘神仙以此试人耳!’骈有畜犬,闻其腥秽,多来近之。骈怪之,殷笑曰:‘殷尝于玉皇前见之,别来数百年,犹相识。’” 这诸葛殷管扬州的盐铁税务,自然权大钱多。李三十九郎无法与之相抗,极为悲哀,又怕诸葛殷加祸,只有暗自饮泣。有一次偶然和荆十三娘谈起这件事。 荆十三娘道:“这是小事一桩,不必难过,我来给你办好了。你先过江去,六月六日正午,在润州(镇江)北固山等我便了。” 李三十九郎依时在北固山下相候,只见荆十三娘负了一个大布袋而来。打开布袋,李的爱妓跳了出来,还有两个人头,却是那妓女的父母。 后来荆十三娘和赵中立同回浙江,后事如何,便不知道了。 这故事出《北梦琐言》。打开布袋,跳出来的是自己心爱的靓女,倒像是外国杂志中常见的漫画题材:圣诞老人打开布袋,取出个美女来做圣诞礼物。 十一 红线 〈红线传〉是唐末袁郊所作《甘泽谣》九则故事中最精采的一则。 袁郊在昭宗朝做翰林学士和虢州刺史,曾和温庭筠唱和。〈红线传〉在《唐代丛书》作杨巨源作。但《甘泽谣》中其他各则故事的文体及思想风格,和〈红线传〉甚为相似,相信此文当为袁郊所作。当时安史大乱之余,藩镇间又攻伐不休,兵连祸结,民不聊生。郑振铎说此文作于咸通戊子(公元八六八年)。该年庞勋作乱,震动天下。袁郊此文当是反映了人民对和平的想望。 故事中的两个节度使薛嵩和田承嗣,本来都是安禄山部下的大将,安禄山死后,属史思明,后来投降唐室而得为节度使,其实都是反覆无常的武人。 红线当时十九岁,不但身具异术,而且“善弹阮咸,又通经史”,是个文武全才的侠女,其他的剑侠故事中少有这样的人物。〈红线传〉所以流传得这么广,或许是由于她用一种巧妙而神奇的行动来消弭了一场兵灾,正合于一般中国人“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的理想。 唐人一般传奇都是用散文写的,但〈红线传〉中杂以若干晶莹如珠玉的骈文,另有一股特殊的光彩。 文中描写红线出发时的神态装束很是细腻,在一件重大的行动之前,先将主角描述一番:“乃入闱房,饰其行具,梳乌蛮髻,贯金雀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 盗金合的经过,由她以第一人称向薛嵩口述,也和一般传奇中第三人称的写法不同。她叙述田承嗣寝帐内外的情形:“闻外宅儿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卒步于庭下,传叫风生……时则蜡炬烟微,炉香烬委。侍人四布,兵仗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亸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附录中的文字经与《太平广记》校录,与传本微有不同,这一类传奇小说多经传钞,并无定本。)似乎是一连串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电影镜头。她盗金合离开魏城后,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流。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十七个字写出了一幅壮丽的画面。 红线叙述生前本为男子,因医死了一个孕妇而转世为女子,这一节是全文的败笔。转世投胎的观念特别为袁郊所喜,《甘泽谣》另一则故事〈圆观〉也写此事。那自然都是佛教的观念。《甘泽谣》的书名相当奇怪。据袁郊所记,他写这几则短篇故事时,连日大雨,当地干旱已久,甘霖沛降,人民喜而普说故事,故事奇妙而喜气洋洋。 结尾飘逸有致。红线告辞时,薛嵩“广为饯别,悉集宾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冷朝阳为词,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歌竟,嵩不胜其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所在。”这段文字既豪迈而又缠绵,有英雄之气,儿女之意,明灭隐约,余韵不尽,是武侠小说的上乘片段。(凡影视编剧人喜添蛇足,不懂艺术中含蓄之道者,宜连读本文结尾一百次,然后静思一百天;如仍无效,请读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诗结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千遍,然后静思三月。如仍无效,只好设法改行了。如何改行?或作场记、或搬道具,相貌俊美者可作大明星。电影、电视中行当甚多,慢慢转换可也。) 附录:红线 唐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红线者,善弹阮咸,又通经史,嵩乃俾其掌笺表,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声颇甚悲切,其击者必有事也。”嵩素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之,云:“某妻昨夜身亡,不敢求假。”嵩遽放归。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初置昭义军,以涂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命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毫节度使令狐章女。三镇交为姻娅,使日浃往来。而田承嗣常患肺气,遇夏增剧。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延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恤养。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选良日,将并潞州。 嵩闻之,日夕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方深,辕门已闭,策杖庭际,唯红线从焉。红线曰:“主自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所能料。”红线曰:“某诚贱品,亦能解主忧者。”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数百年勋伐尽矣。”红线曰:“此易与耳。不足劳主忧焉。暂放某一到魏郡,观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首途,二更可以复命。请先定一走马使,具寒暄书,其他则待某却回也。”嵩大惊曰:“不知汝是异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济,反速其祸,奈何?”红线曰:“某之此行,无不济者。” 乃入闱房,饰其行具。梳乌蛮髻,贯金雀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起问,即红线回矣。嵩喜而慰劳,曰:“事谐否?”红线对曰:“幸不辱命。”又问曰:“无伤杀否?”曰:“不至是。但取牀头金合为信耳。” 第1352章 侠客行(86) 又曰:“某子夜前二刻,即达魏城,凡历数门,遂及寝所。闻外宅男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卒步于庭庑,传呼风生。乃发其左扉,抵其寝帐。见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趺酣眠,头枕文犀,髻包黄縠,枕前露一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合,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以名香美珠,散覆其上。扬威玉帐,坦其心豁于生前,熟寝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炬烟微,炉香烬委,侍人四布,兵仗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亸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某乃拔其簪珥,褰其襦裳,如病如酲,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归。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依归。所以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劳苦?” 嵩乃发使遗田承嗣书曰:“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牀头获一金合,不敢留驻,谨却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到。见搜捕金合,一军忧疑。 使者以马挝扣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使者乃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时,惊怛绝倒。遂留使者止于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赐赉。明日遣使齎缯帛三万疋,名马二百匹,他物称是,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更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亲姻。彼当奉毂后车,来在麾鞭前马。所置纪纲外宅男者,本防他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 由是一两月内,河北河南,信使交至。而红线辞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欲安往?又方赖汝,岂可议行?” 红线曰:“某前世本男子,历江湖间,读神农药书,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孕妇,忽患蛊症,某误以芫花酒下之。妇人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杀三人。阴律见诛,罚为女子。使身居贱隶,而气禀凡俚,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甚矣。况国家建极,庆且无疆。此辈违天,理当尽弭。昨往魏邦,以示报恩。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列土谋安。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固可赎其前罪,还其本身。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嵩曰:“不然,遗尔千金为居山之所给。”红线曰:“事关来世,安可预谋。” 嵩知不可驻,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冷朝阳为词。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歌毕,嵩不胜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其所在。 十二 王敬宏仆 唐文宗皇帝很喜爱一个白玉雕成的枕头,那是德宗朝于阗国所进贡的,雕琢奇巧,是希世之宝,平日放在寝殿的帐中,有一天忽然不见了。皇帝寝殿守卫十分严密,若不是得宠的嫔妃,无人能够进入。寝殿中另外许多珍宝古玩却又一件没失去。 文宗惊骇良久,下诏搜捕偷玉枕的大盗,对近卫大臣和统领禁军的两个中尉(宦官、禁卫军司令员)说:“这不是外来的盗贼,偷枕之人一定在禁宫附近。倘若拿他不到,只怕尚有其他变故。一个枕头给盗去了,也没什么可惜,但你们负责守卫皇宫,非捉到这大盗不可。否则此人在我寝宫中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要这许多侍卫何用?” 众官员惶栗谢罪,请皇帝宽限数日,自当全力缉拿。于是悬下重赏,但一直找不到半点线索。圣旨严切,凡是稍有嫌疑的,一个个都捉去查问,坊曲闾里之间,到处都查到了,却如石沉大海,众官无不发愁。 龙武二蕃将(皇帝亲卫部队中的高级军官)王敬宏身边有一名小仆,年甫十八九岁,神彩俊利,差他去办什么事,无不妥善。有一日,王敬宏和同僚在威远军会宴,他有一侍儿善弹琵琶,众宾客酒酣,请她弹奏,但该处的乐器不合用,那侍儿不肯弹。时已夜深,军门已闭,无法去取她用惯的琵琶,众人都觉失望。小仆道:“要琵琶,我即刻去取来便是。”王敬宏道:“禁鼓一响,军门便锁上了,平时难道你不见吗?怎地胡说八道?”小仆也不多说,退了出去。众将再饮数巡,小仆捧了一只绣囊到来,打开绣囊,便是那个琵琶。座客大喜,侍儿尽心弹奏数曲,清音朗朗,合座尽欢。 从南军到左广来回三十余里,而且入夜之后,严禁通行,这小仆居然倏忽往来。其时搜捕盗玉枕贼甚严,王敬宏心下惊疑不定,生怕皇帝的玉枕便是他偷的。宴罢,第二天早晨回到府中,对小仆道:“你跟我已一年多了,却不知你身手如此矫捷。我听说世上有侠士,难道你就是么?”小仆道:“不是的,只不过我走路特别快些罢了。” 那小仆又道:“小人父母都在四川,年前偶然来到京师,现下想回故乡。蒙将军收养厚待,有一事欲报将军之恩。偷枕者是谁,小人已知,三数日内,当令其伏罪。” 王敬宏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拿不到贼人,不知将累死多少无辜之人。这贼人在那里?能禀报官府、派人去捉拿么?” 小仆道:“那玉枕是田膨郎偷的。他有时在市井之间,有时混入军营,行止无定。此人勇力过人,奔走如风,若不是先将他的脚打断了,那么便有千军万骑前去捉拿,也会给他逃走。再过两晚后,我到望仙门相候,乘机擒拿,当可得手。请将军和小人同去观看。但必须严守秘密,防他得讯后高飞远走。” 其时天旱已久,早晨尘埃极大,车马来往,数步外就见不到人。田膨郎和同伴少年数人,臂挽臂的走入城门。小仆手执击马球的球杖,从门内一杖横扫出来,啪的一声响,打断了田膨郎的左腿。(在现代,便是用高尔夫球棒打人。) 田膨郎摔倒在地,见到小仆,叹道:“我偷了玉枕,什么人都不怕,就只忌你一人。既在这里撞到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将他抬到皇帝亲卫禁军神策军左军和右军之中,田膨郎毫不隐瞒,全部招认。 文宗得报偷枕贼已获,又知是禁军拿获的,当下命将田膨郎提来御前,亲自诘问。田膨郎具直奏陈。文宗道:“这是任侠之流,并非寻常盗贼。”本来拘禁的数百名嫌疑犯,当即都释放了。 那小仆一捉到田膨郎,便拜别了王敬宏回归四川。朝廷找他不到,只好重赏王敬宏。(故事出康骈《剧谈录》,篇名〈田膨郎〉。) 文宗便是“甘露之祸”的主角。当时禁军神策军的统领叫做中尉,左军右军的中尉都由宦官出任。宪宗(文宗的祖父)、敬宗(文宗之兄)均为宦官所杀,穆宗(文宗的父亲)、文宗则为宦官所立。由于“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皇帝为宦官所制,文宗想杀宦官,未能成功,终于郁郁而终。 王敬宏是龙武军的将军,龙武军属北军,也是禁军的一个兵种,他是受宦官指挥的。 十三 昆仑磨勒 〈昆仑奴〉也是裴铏所作。裴铏作《传奇》三卷,原书久佚,《太平广记》录有四则,得以流传至今。〈聂隐娘〉和〈昆仑奴〉是其中特别出名的。唐代小说集另有一种,书名也叫《传奇》,作者是大诗人元稹,其中包括〈莺莺传〉。〈昆仑奴〉一文亦有记其作者为南唐大词人冯延巳的,似无甚根据。 本文在《剑侠传》一书中也有收录。《剑侠传》托言唐代段成式作,其实是明人所辑,其中〈京西店老人〉等各则,确是段成式所作,收入段氏所著的《酉阳杂俎》。我手边所有的影印本《剑侠传》系潘铭燊兄所赠,是咸丰七年的印本,书上署名为“萧山王龄校”。 故事中所说唐大历年间“盖代之勋臣一品”,当是指郭子仪。这位一品大官的艳姬为崔生所盗,发觉后并不追究,也和郭子仪豁达大度的性格相符。 关于昆仑奴的种族,近人大都认为他是非洲黑人。郑振铎《中国文学史》中说:“‘昆仑奴’一作,也甚可注意。所谓‘昆仑奴’,据我们的推测,或当是非洲的尼格罗人,以其来自极西,故以‘昆仑奴’名之。唐代叙‘昆仑奴’之事的,于裴氏外,他文里尚有之,皆可证明其实为非洲黑种人。这可见唐系国内,所含纳的人种是极为复杂的,又其和世界各地的交通,也是甚为通畅广大的。” 但我忽发奇想,这昆仑奴名叫磨勒,说不定是印度人。磨勒就是摩啰。香港人不是叫印度人为摩啰差吗?唐代和印度有交通,玄奘就曾到印度留学取经,来几个摩啰人也不希奇。印度人来中国,须越昆仑山,称为昆仑奴,很说得通。如果是非洲黑人,相隔未免太远了。武侠小说谈到武术,总是推崇少林。少林寺的祖师达摩老祖是印度人,一般武侠小说认为他是中国武术的创始人之一(但历史上无根据)。磨勒后来在洛阳市上卖药。卖药的生活方式,也似乎更和印度人相近,非洲黑人恐怕不懂药性。《旧唐书·南蛮传》云:“自林邑以南,皆拳发黑身,通号为昆仑。”有些学者则认为是指马来人而言。 唐人传奇中有三个美丽女子都以红字为名。以人品作为而论,红线最高,红拂其次,红绡最差。红绡向崔生作手势打哑谜,很是莫名其妙,若无磨勒,崔生怎能逾高墙十余重而入歌妓第三院?她私奔之时,磨勒为她负出“囊橐妆奁”,一连来回三次,简直是大规模的卷逃。崔生为一品召问时,把罪责都推在磨勒头上,任由一品发兵捉他,一点也不加回护,不是个有义气之人,只不过是个“容貌如玉”而为红绡看中的小白脸而已。崔生当时做“千牛”,那是御前带刀侍卫,“千牛”本是刀名,后来引伸为侍卫官。 附录:昆仑奴 唐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代之勋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一品命妓轴帘召生入室,生拜传父命,一品忻然爱慕,命坐与语。时三妓人,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绯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妓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 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记取。”余更无言。 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恍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诗曰:“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左右莫能究其意。 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磨勒曰:“但言,当为郎君释解。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返掌三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来耶?”生大喜,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导达我郁结?”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疋,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非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炼椎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无障塞耳。”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釭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俟。翠环初坠,红脸才舒,玉恨无妍,珠愁转莹。但吟诗曰:“深洞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侍卫皆寝,邻近阒然。 生遂缓搴帘而入。良久,验是生。姬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入,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鑪泛香,云屏而每进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所愿既申,虽死不悔。请为仆隶,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语。 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者。遂归学院而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扃锁甚严,势似飞腾,寂无形迹,此必侠士而挈之。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 姬隐崔生家二载,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事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逾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 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 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貌如旧耳。 第1353章 侠客行(87) 十四 四明头陀 四川人许寂,少年时在浙江四明山向晋征君学易经。有一日,有一对夫妇带了一壶酒,到山上来借宿。许寂问他们从那里来,答称今日离剡县而来。许寂说:“道路甚远,那里一日能到?”夫妇二人不答,许寂心下甚是奇怪,但见夫妇二人年纪甚轻,女的十分美貌,但神态严肃,很少说话。 当天晚上,二人拿了那壶酒出来,请许寂同饮。那男子取出一块拍板,板上钉满了铜钉,打起拍板,吭声高歌,歌词中讲的都是剑术之道。唱了一会,从衣袖中取出两物,一拉开,口中吆喝,只见两口明晃晃的利剑跃将起来,在许寂头顶盘旋交击,光闪如电,双剑相击,声铿铿不绝。许寂甚是惊骇,不敢稍动。过了一会,那男子收剑入匣,饮毕就寝。次日早晨去看二人时,室内只余空榻,两夫妇早已走了。 到午间,有一个头陀来寻这对夫妇。许寂将经过情形向他说了。头陀道:“我也是同道中人,道士愿学剑术么?”那时许寂穿的是道服,所以头陀称他为道士。许寂推辞道:“我从小研修玄学,不愿学剑。”头陀傲然而笑,拿了许寂的净巾来抹抹脚,徘徊间便失却了影踪。后来许寂又在华阴遇到他,才知道他是剑侠一流人物。 杜光庭(即〈虬髯客传〉的作者)从京城长安到四川,宿于梓潼厅。到达不久,又有一僧到来。县宰周某与这僧人本来相识。僧人对他说:“今日自兴元来。”两地相隔甚远,一日而至,杜光庭甚为诧异。明日一早僧人就走了。县宰对杜光庭说:“此僧人会‘鹿卢跷’的轻身功夫,是剑侠中人。”唐时的方术中,有所谓龙跷、虎跷、鹿卢跷,都是轻身飞行之术。 诗僧齐己,曾在沩山松下见到一僧,于指甲下抽出两口剑,稍加舞动,跳跃凌空而去。 这则故事原名“许寂”,出孙光宪的《北梦琐言》,其实包含了三个故事。三个故事都没有什么精采,只是那对少年夫妇携酒壶上山,信宿而去,有些飘逸之意,歌声中述剑术之道,也有意境。那头陀赶上山来,不知是他们的朋友还是仇人。 孙光宪是五代“花间派”词人,名气很大。我觉得他的词并无多大新意。《花间集》选他的词共六十首,其中三首〈浣溪沙〉比较写得生动活泼: “半踏长裾宛约行,晚帘疏处见分明。此时堪恨昧平生。 早是消魂残烛影,更愁闻着品弦声。杳无消息若为情?” “乌帽斜欹倒佩鱼,静街偷步访仙居,隔墙应认打门初。 将见客时微掩敛,得人怜处且生疏,低头羞问壁间书。” “风递残香山绣帘,团窠金凤舞襜襜。落花微雨恨相兼。 何处去来狂太甚,空推宿酒睡无厌,争教人不别猜嫌?” 最后一首〈浣溪沙〉中,有一句“落花微雨恨相兼”,使人想到北宋词人晏几道那首极出名的〈临江仙〉词上阕:“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最后一联可能得到孙光宪“落花微雨恨相兼”七字的启发,但比较起来,〈临江仙〉中的两句意境高得多了。孙光宪词的下阕写女子怀疑情郎出外胡闹,连带“落花微雨”的情调也低了。 十五 丁秀才 朗州道士罗少微,在茅山紫阳观寄住。有一个丁秀才也住在观里。这秀才的举动谈吐,与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对应举求官并不怎么热心。他在观中一住数年,观主一直对他很客气。一晚隆冬大雪,几个道士和丁秀才围炉闲谈,大家说天气这样冷,这时若有肥羊美酒,那真快活不过了,说来不禁馋涎欲滴。丁秀才道:“那也没什么难处。”紫阳观在山上,大雪封山,深夜中那里去找羊酒?众道士以为他是说笑,那知丁秀才说罢,开了观门便大踏步出去。到得半夜回来,身上头上都积满了雪,手中提了一只银酒坛,装满了酒,又有一只熟羊,说是从浙江大帅厨中取来的。众道士又惊又喜,拍手欢笑。但见丁秀才取出长剑,掷于空中而舞,腾跃而去,就此不知所终,那只银酒坛却仍留在桌上。观主怕官府追究,将这件事向县官禀报。 这则短故事也是孙光宪记于《北梦琐言》之中。他在文末说:诗僧贯休〈侠客〉诗中有句云:“黄昏风雨黑如磐,别我不知何处去。”这位诗僧莫非是在江淮之间听到了这件异事,因而启发了诗的灵感吗? 孙光宪五代时在荆南做大官。自高从诲、高保融、高保勖而至高继冲,祖孙三代四人都重用他。 五代十国之中,荆南兵弱国小,作风最不成话。开国之主高季兴本是一个商人的仆人,跟着朱全忠立功而做到荆南节度使。后唐庄宗李存勖灭梁,高季兴去朝见,李存勖很高兴,拍拍他的背脊,表示赞许。高季兴觉得这是“最大的光荣,最大的幸福”,在这件衣服背上御手所拍之处,叫绣工绣上皇帝的手掌。但他回荆南后,对部属们谈话,却料到李存勖不成大事。他说:“新主对勋臣竖手指云:‘我于指头上得天下。’如此则功在一人,臣佐何有?吾高枕无忧矣。”后来李存勖果为部下兵将所杀。即使是高季兴这种人,也知道功劳归于“伟大的领袖”一人,将所有干部都不瞧在眼内的态度是必定会坏事的。 高季兴死后,长子从诲继位。从诲死后子保融继位。保融死后弟保勖继位。高保勖从小有个外号叫作“万事休”,因为他父亲最宠爱他,大发脾气之际,一见到爱子,什么事都算了。保勖有个怪脾气,喜欢看别人做爱。《宋史·四八三卷》:“保勖幼多病,体貌臞瘠,淫佚无度,日召娼妓集府署,择士卒壮健者令姿调谑,保勖与姬妾垂帘共观,以为娱乐。又好营造台榭,穷极土木之工。军民咸怨,政事不治。从事孙光宪切谏不听。” 保勖死后,保融之子继冲接位。孙光宪眼见形势不利,劝得他投降了宋朝。宋太祖待高氏一家很好,高氏子孙在宋朝做官,都得善终。这一家姓高的人品格都很差。荆南是交通要道(在今湖北省荆州一带),诸国使者进贡送礼,常要经过其境,高氏往往发兵夺其财物。别国写信来骂,高氏置之不理,若派兵来打,高氏就交还财物,道歉了事,丝毫不以为耻。当时天下称之为“高赖子”。这些无赖之徒在宋朝居然得享富贵,那是孙光宪的功劳了。 十六 纫针女 唐时京城长安有位豪士潘将军,住在光德坊,忘了他本名是什么,外号叫做“潘鹘硉”(“潘胡涂”的意思)。他本来住在湖北襄阳、汉口一带,原是乘船贩货做生意的。有一次船只停泊在江边,有个僧人到船边乞食。潘对他很器重,留他在船上款待了整天,尽力布施。僧人离去时说:“看你的形相器度,和一般商贾很不同。你妻子儿女的相貌也都是享厚福之人。”取了一串玉念珠出来送给他,说:“你好好珍藏。这串玉念珠不但进财,还可使你做官。” 潘做了几年生意,十分发达,后来在禁军的左军中做到将军,在京师造了府第。他深信自己的富贵都是玉念珠带来的,所以对之看得极重,用绣囊盛了,放在一只玉盒之中,供奉在神坛内。每月初一,便取出来对之跪拜。有一天打开玉盒绣囊,这串念珠竟然不见了。但绣囊和玉盒却都并无移动开启的痕迹,其他物品也一件不失。他吓得魂飞天外,以为这是破家失官、大祸临头的朕兆,严加访查追寻,毫无影踪。 潘家的主管和京兆府(首都长安)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公人王超向来熟识,悄悄向他说起此事,请他设法追查。王超道:“这事可奇怪了。这决不是寻常的盗贼所偷。我想法子替你找找看,是不是能找到就难说了。” 王超有一日经过胜业坊北街,其时春雨初晴,见到一个十七八岁少女,头上梳了三鬟,衣衫褴褛,脚穿木屐,在路旁槐树之下,和军中的少年士兵踢球为戏。士兵们将球踢来,她一脚踢回去,总是将球踢得直飞上天,高达数丈,脚法神妙,甚为罕见。闲人纷纷聚观,采声雷动。 王超心下甚感诧异,从这少女踢球的脚法劲力看来,必是身负武功,便站在一旁观看。众人踢了良久,兴尽而散。那少女独自一人回去。王超悄悄跟在后面,见她回到胜业坊北门一条短巷的家中。王超向街坊一打听,知她与母亲同居,以做针线过日子。 王超于是找个藉口,设法和她相识,尽力和她结纳。听她说她母亲也姓王,就认那少女作甥女,那少女便叫他舅舅。 那少女家里很穷,与母亲同卧一张土榻,常常没钱买米,一整天也不煮饭,王超时时周济她们。但那少女有时却又突然取出些来自远方的珍异果食送给王超。苏州进贡新产的洞庭橘,除了宰相大臣得皇帝恩赐几只之外,京城中根本见不到。那少女有一次却拿了一只洞庭橘给他,说是有人从皇宫中带出来的。这少女性子十分刚强,说什么就是什么。王超心下很怀疑,但一直不动声色。 这样来往了一年。有一天王超携了酒食,请她母女,闲谈之际说道:“舅舅有件心事想和甥女谈谈,不知可以吗?”那少女道:“深感舅舅的照顾,常恨难以报答。只要甥女力量及得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王超单刀直入,便道:“潘将军失了一串玉念珠,不知甥女有否听到什么讯息?”那少女微笑道:“我怎么会知道?” 王超听她语气有些松动,又道:“甥女若能想法子觅到,当以财帛重重酬谢。”那少女道:“这事舅舅不可跟别人说起。甥女曾和朋友们打赌闹着玩,将这串念珠取了来,那又不是真的要了他,终于会去归还的,只不过一直没空罢了。明天清早,舅舅到慈恩寺的塔院去等我,我知道有人把念珠寄放在那里。” 王超如期而往,那少女不久便到了。那时寺门刚开,宝塔门却还锁着。那少女道:“等一会你瞧着宝塔罢!”说罢纵身跃起,便如飞鸟般上了宝塔,飞腾直上,越跃越高。她钻入塔中,顷刻间站在宝塔外的相轮之上,手中提着一串念珠,向王超扬了扬,纵身跃下,将念珠交给王超,笑道:“请舅舅拿去还他,财帛什么的,不必提了。” 王超将玉念珠拿去交给潘将军,说起经过。潘将军大喜,备了金玉财帛厚礼,请王超悄悄去送给那少女。可是第二日送礼去时,人去室空,那少女和她母亲早不在了。 冯缄做给事的官时,曾听人说京师多侠客一流人物,待他做了京兆尹(首都市长),向部属打听,王超便说起此事。潘将军对人所说的,也和王超的话相符。(见《剧谈录》) 这个侠女虽然具此身手,却甘于贫穷,并不贪财,以做针线自食其力,盗玉念珠放于塔顶,在皇宫里取几只橘子,衣衫褴褛,足穿木屐而和军中少年们踢球,一派天真烂漫,活泼可喜。 慈恩寺是长安著名大寺,唐高宗为太子时,为纪念母亲文德皇后而建,所以称为慈恩。慈恩寺曾为玄奘所住持,所以玄奘所传的一宗佛教唯识法相宗又称“慈恩宗”。寺中宝塔七级,高三百尺,高宗永徽三年玄奘监建。 十七 宣慈寺门子 唐干符二年,韦昭范应宏词科考试及第,中了进士。他是当时度支使(财政部长)杨严母亲家的一家人。唐代的习惯,中进士后那一场喜庆宴会非常重要,必须尽力铺张,因为此后一生的前途和这次宴会有很大关系。韦昭范为了使得宴会场面豪华,向度支使库借来了不少帐幕器皿。杨严(他的哥哥杨收曾做宰相)还怕不够热闹,又派使库的下属送来许多用具。所以这年三月间在曲江亭子开宴时,排场隆重阔绰,世所少见。这一天另外还有别的进士也在大排筵席,除了宾客云集,长安城中还有不少闲人赶来看热闹。 宾主饮兴方酣,忽然有一少年骑驴而至,神态傲慢,旁若无人,骑着驴子直走到筵席之旁,俯视众人。众宾主既惊且怒,都不知这恶客是何等样人。那少年提起马鞭,挥鞭往侍酒之人头上打去,哈哈大笑,口出污言秽语,粗俗不堪。席上宾主都是文士,眼见这恶客举止粗暴,一时都手足无措。 正尴尬间,旁观的闲人之中忽有一人奋身而出,啪的一声,打了那恶少一记耳光。这一记打得极重,那恶少应声跌下驴子。那人拳打足踢,再夺过他手中的马鞭,鞭如雨下,打了他百余下。众人欢呼喝采,都来打落水狗,瓦砾乱投,眼见便要将那恶少打死。 正在这时,忽然轧轧声响,紫云楼门打开,几名身穿紫衣的从人奔了出来,大呼:“别打,别打!”又有一名品级甚高的太监带了许多随从,骑马来救。 那人挥动鞭子,来一个打一个,鞭上劲力非凡,中者无不立时摔倒。那宦官身上也中了一鞭,吃痛不过,拨转马头便逃,随从左右也都跟着进门。紫云楼门随即关上,再也没人敢出来相救。众宾客大声喝采,但不知这恶少是什么来头,那时候宦官的权势极盛,这人既是宦官一党,再打下去必有大祸,于是便放了那恶少。 大家问那仗义助拳之人:“尊驾是谁?和座中那一位郎君相识,竟肯如此出力相助?”那人道:“小人是宣慈寺的看门人,跟诸位郎君都不相识,只是见这家伙无礼,忍不住便出手了。”众人大为赞叹,纷纷送他钱帛。大家说:“那宦官日后定要报复,须得急速逃走才是。” 后来座中宾客有许多人经过宣慈寺门,那看门人都认得他们,见到了总是恭恭敬敬的行礼。奇怪的是,居然此后一直没听到有人去捉拿追问。(见王定保《唐摭言》) 这故事所写的侠客是一个极平凡的看门人,路见不平、拔拳相助之后,也还是做他的看门人。故事的结尾在平淡之中显得韵味无穷。 第1354章 侠客行(88) 十八 李龟寿 唐宰相王铎(按:原文本作白敏中,《太平广记》纂修时改为王铎)外放当节度使,于僖宗即位后回朝又当宰相。他为官正直,各处藩镇的请求若是不合理的,必定坚执不予批准,因此得罪了许多节度使。他有读书癖,虽然公事繁冗,每天总是要抽暇读书,在永宁里的府第之中,另外设一间书斋,退朝之后,每在书斋中独处读书,引以为乐。 有一天又到书斋去,只有一头爱犬矮脚狗叫做花鹊的跟在身后。他一推开书房门,花鹊就不住吠叫,咬住他袍角向后拉扯。王铎叱开了花鹊,走进书房。花鹊仰视大吠,越叫越响。他起了疑心,拔出剑来,放在膝上,向天说道:“若有妖魔鬼怪,尽可出来相见。我堂堂大丈夫,难道怕了你鼠辈不成?”刚说完,只见梁间忽有一物坠地,乃是一人。此人头上结了红色带子,身穿短衫,容貌黝黑,身材瘦削,不住向王铎磕头,自称罪该万死。 王铎命他起身,问他姓名,又问为何而来。那人说道:“小人名叫李龟寿,卢龙人氏。有人给了小人很多财物,要小人来对相公不利。小人对相公的盛德很是感动,又为花鹊所惊,难以隐藏。相公若能赦小人之罪,有生之年,当为相公效犬马之劳。”王铎道:“我不杀你便了。”于是命亲信都押衙傅存初录用他。 次日清晨,有一个妇人来到相府门外。这妇人衣衫不整,拖着鞋子,怀中抱了个婴儿,向守门人道:“请你叫李龟寿出来。”李龟寿出来相见,原来是他的妻子。妇人道:“我等你不见回来,昨晚半夜里从蓟州赶来相寻。”于是和李龟寿同在相府居住。蓟州和长安相隔千里(蓟州在河北北部,长安在陕西),这妇人怀抱婴儿,半夜而至,自是奇怪得很了。 王铎死后,李龟寿全家悄然离去,不知所终。(见皇甫枚《三水小牍》) 唐代藩镇跋扈,派遣刺客去行刺宰相的事常常发生。宪宗时宰相武元衡就是给藩镇所派的刺客刺死,裴度也曾遇刺而受重伤。 黄巢造反时,王铎奉命为诸道都统(剿匪总司令),用了个说话漂亮而不会打仗的人做将军,结果大败。朝廷改派高骈做都统,高骈毫无斗志。王铎痛哭流涕,坚决要求再干,于是皇帝又派他当都统。这一次很有成效,四方围堵黄巢,使黄巢不得不退出长安。朝中当权的宦官田令孜怕他功大,罢了他的都统之职,又要他去做节度使。 王铎是世家子弟,生活奢华,又是书呆子脾气,去上任时“侍妾成列,服御鲜华,如承平之态”(《通鉴》)。魏博节度使的儿子乐从训贪他的财宝美女,伏兵相劫,将王铎及他家属从人三百余人尽数杀死,抢了财物美女,向朝廷呈报说是盗贼干的。朝廷微弱,明知其中缘故,却无可奈何。按照史实,故事主角以白敏中较合。 十九 贾人妻 唐时余干县的县尉王立任期已满,要另调职司,于是到京城长安去等候调派,在长安城大宁里租了一所屋子住。那知道他送上去的文书写错了,给主管长官驳斥下来,不派新职。他着急得很,花钱运动,求人说情,带来的钱尽数使完了,仍如石沉大海,没有下文。他越等越心焦,到后来仆人走了,坐骑卖了,一日三餐也难以周全,沦落异乡,穷愁不堪,每天只好到各处佛寺去乞些残羹冷饭,以资果腹。 有一天乞食归来,路上遇到一个美貌妇人,和他走的是同一方向,有时前,有时后,有时并肩而行,便和她闲谈起来。王立神态庄重,两人谈得颇为投机。王立便邀她到寓所去坐坐,那美妇人也不推辞,就跟他一起去。两人情感愈来愈亲密,当晚那妇人就和他住在一起。 第二天,那妇人道:“官人的生活怎么如此穷困?我住在崇仁里,家里还过得去,你跟我一起去住好么?”王立既爱她美貌温柔,又想跟她同居可以衣食无忧,便道:“我运气不好,狼狈万状。你待我如此厚意,那真令我喜出望外了。却不知你何以为生?”那妇人道:“我丈夫是做生意的,已故世十年了,在长安市上还有一家店铺。我每天早上到店里去做生意,傍晚回家来服侍你。只要我店里每天能赚到三百钱,家用就可够了。官人派差使的文书还没颁发下来,要去和朋友交游活动,也没使费,只要你不嫌弃我,不妨就住在这里,等到冬天部里选官调差,官人再去上任也还不迟。” 王立甚为感激,心下暗自庆幸,于是两人就同居在那妇人家里。那妇人治家井井有条,做生意十分能干,对王立更敬爱有加,家里箱笼门户的钥匙,都交了给他。 那妇人早晨去店铺之前,必先将一天的饮食饭菜安排妥贴,傍晚回家,又必带了米肉金钱交给王立,天天如此,从来不缺。王立见她这样辛苦,劝她买个奴仆作帮手,那妇人说用不着,王立也就不加勉强。 两人的日子过得很快乐,过了一年,生了个儿子,那妇人每天中午便回家一次喂奶。 这样同居了两年。有一天,那妇人傍晚回家时神色惨然,向王立道:“我有个大仇人,怨恨彻骨,时日已久,一直要找此人复仇,今日方才得偿所愿,便须即刻离京。官人自请保重。这座住宅是用五百贯钱自置的,屋契藏在屏风之中,房屋和屋内的一切用具资财,尽数都赠给官人。婴儿我无法抱去,他是官人的亲生骨肉,请你日后多多照看。”一面说,一面哭,和他作别。王立竭力挽留,却那里留得住? 一瞥眼间,见那妇人手里提着一个皮囊,囊中所盛,赫然是个人头。王立大惊失色。那妇人微笑道:“不用害怕,这件事与官人无关,不会累到你的。”说着提起皮囊,跃墙而出,体态轻盈,有若飞鸟。王立忙开门追出相送,早已人影不见了。 他惆怅愁闷,独在庭中徘徊,忽听到门外那妇人的声音,又回了转来。王立大喜,忙抢出去相迎。那妇人道:“真舍不得那孩子,要再喂他吃一次奶。”抱起孩子让他吃奶,怜惜之情,难以自已,抚爱久之,终于放下孩子别去。王立送了出去,回进房来,举灯揭帐看儿子时,只见满床鲜血,那孩子竟已身首异处。 王立惶骇莫名,通宵不寐,埋葬了孩子后,不敢再在屋中居住,取了财帛,又买了个仆人,出长安城避在附近小县之中,观看动静。 过了许久,竟没听到命案的风声。当年王立终于派到官职,于是将那座住宅变卖了,去上任做官,以后也始终没再听到那妇人的音讯。(出薛用弱《集异记》) 这个女侠的个性奇特非凡,平时做生意,管家务,完全是个勤劳温柔的贤妻良母,两年之中,身分丝毫不露。一旦得报大仇,立时决绝而去。别后重回喂奶,已是一转,喂乳后竟杀了儿子,更是惊心动魄的大变。所以要杀婴儿,当是一刀两断,割舍心中的眷恋之情。虽然是侠女斩情丝的手段,但心狠手辣,实非常人所能想像。 我国古时描写侠士的短篇小说,常写侠士有异常人的“忍”,聂隐娘是其中之一,《聊斋志异》中的“侠女”,也有类似感情。甚至《儿女英雄传》中的十三妹,性格中也有“忍”的影子。日本一些身有异能的奇士称为“忍者”,不知与中国这一类的“忍人”是否有些渊源。我国古代的剑侠,性格中常强调“忍”字,似乎如不能克制自己的温情,就不能坚决果断。近代和当代的武侠小说,书中主角却与此相反,越是正面人物,越是重情义,有温情,性格残忍毒辣者通常是坏人。 二十 维扬河街上叟 吕用之在维扬渤海王高骈手下弄权,擅政害人,所用的主要是特务手段。 唐罗隐所撰《广陵妖乱志》中说:“上下相蒙,大逞妖妄,仙书神符,无日无之,更迭唱和,罔知愧耻。自是贿赂公行,条章日紊。烦刑重赋,率意而为。道路怨嗟,各怀乱计。用之惧其窃发之变,因请置巡察使,探听府城密事。渤海遂承制授御史大夫,充诸军都巡察使。于是召募府县先负罪停废胥吏阴狡凶狠者,得百许人,厚其官佣,以备指使,各有十余丁,纵横闾巷间,谓之‘察子’。至于士庶之家,呵妻怒子,密言隐语,莫不知之。自是道路以目。有异己者,纵谨静端默,亦不免其祸,破灭者数百家。将校之中,累足屏气焉。” 用特务人员来侦察军官和百姓,以至人家家里责骂妻子儿子的小事,吕用之也都知道。即使是小心谨慎,生怕祸从口出之人,只要是得罪了他,也难免大祸临头。可见当权者使用特务手段,历代都有,只不过名目不同而已。在唐末的扬州,特务头子的官名叫做“诸军都巡察使”。特务人员都是阴狡凶狠之徒,从犯法革职的低级公务人员中挑选出来。每个特务手下,又各有十几名调查员,薪津待遇很高,叫做“察子”。“察子”的名称倒很不错,比之什么“调查统计员”、“保安科科员”、“公安队队员”等等要简单明了得多。 中和四年秋天,有个商人刘损,携同家眷,带了金银货物,从江夏来到。他抵达扬州不久,就有“察子”向吕用之报告,说刘损的妻子裴氏美貌非凡,世所罕有。吕用之便捏造了一个罪名,把刘损投入狱中,将他的财物和裴氏都霸占了去。刘损设法贿赂,方才得释,但妻子为人所夺,自是愤恨无比。这个商人会做诗,写了三首诗: 宝钗分股合无缘,鱼在深渊鹤在天。得意紫鸾休舞镜,断踪青鸟罢衔笺。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若向蘼芜山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鸾飞远树栖何处?凤得新巢已称心。红粉尚存香幕幕,白云初散信沉沉。情知点污投泥玉,犹自经营买笑金。从此山头人似石,丈夫形状泪痕深。 旧尝游处偏寻看,虽是生离死一般。买笑楼前花已谢,画眉山下月犹残。云归巫峡音容断,路隔星桥过往难。莫怪诗成无泪滴,尽倾东海也须干。 诗很差,意境不高,但也适合他的身分。 刘损写了这三首诗后,常常自吟自叹,伤心难已。有一天晚间在船中凭水窗眺望,只见河街上有一虬髯老叟,行步迅速,神情昂藏,双目炯炯如电。刘损见他神态有异,不免多看了几眼。那老叟跳上船来,作揖为礼,说道:“阁下心中有什么不平之事?为何神情如此愤激郁塞?”刘损一五一十的将一切都对他说了。那老叟道:“我去设法将你夫人和货物都取回来。只是夫人和货物一到,必须立即开船,离开这是非之地,不可停留。” 刘损料想他是身负奇技的侠士,当即拜倒,说道:“长者能报人间不平之事,何不斩草除根,却容奸党如此无法无天?”老叟道:“吕用之残害百姓,夺君妻室,若要一刀将他杀却,原也不难。只是他罪恶实在太大,神人共怒,就此这样杀了,反倒便宜了他。他罪恶越积越多,将来祸报必定极惨,不但他自身遭殃,身首异处,还会连累全家和祖宗。现下只是帮你去将妻室取回来,至于他日后报应,自有神明降灾,老夫却也不敢妄自代为下手。” 那老叟潜入吕用之家中,跃上屋顶斗拱,朗声喝道:“吕用之,你背违君亲,大行妖孽,奸淫掳掠,苛虐百姓。为非作歹,罪恶滔天。阴曹地府冥官已一一记下你的过恶,上天指日便要行刑。你性命已在呼吸之间,却还修仙炼丹,想求什么长生不老?吾特奉命前来,观察你的所作所为,回去禀报玉皇大帝。你种种罪过,一桩桩都要清理。今日先问第一件大罪:你为何强占刘损的妻室和财物?快快送去还他。倘若执迷不悟,仍然好色贪财,立即教你头随刀落!” 说罢,飞身而出,不见影踪。 吕用之听得声自半空而发,始终不见有人,只道真是天神示警,大为惊惧,急忙点起香烛,向天礼拜,磕头无算。当夜便派遣下属,将裴氏及财物送还到刘损船上。刘损大喜,不等天明,便催促舟子连夜开船,逃出扬州。那虬髯老叟此后也不再现身。(见《剑侠传》)《卅三剑客图》中所绘的三十三位剑客,有许多人品很差,行为甚怪,这虬髯老叟却是一位真正的侠客,扶危济困,急人之难。吕用之装神扮仙,愚弄高骈,他修的是神仙之术,自己总不免也有些相信。那老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假装神仙,吓他一吓,果然立刻见效。但料得吕用之细思之下,必起疑心,所以要刘损逃走。 扬州明明是处于特务统治的恐怖局面之下,刘损却带了娇妻财物自投罗网,想必扬州是殷富之地,只要有生意可做,有大钱可赚,虽然危险,也要去交易一番了。 在《剑侠传》中,故事的主角叫做刘损,是个商人。但《诗余广选》一书中载称:“贾人女裴玉娥善筝,与黄损有婚姻之约,赠词云云。后为吕用之劫归第,赖胡僧神术复归。”那么故事的主角是姓黄而不姓刘了。这位裴家小姐给吕用之抢去时,似乎还未和黄损成婚,而救她脱得魔掌的,也不是虬髯叟而是一个胡僧。 刘损不知何许人,黄损则在历史上真有其人。黄损,字益之,连州人,后来在南汉做到尚书左仆射的大官,因直言进谏而触犯了皇帝,退居永州。当时也有人传说他成了仙的,著作有《三要书》、《桂香集》、《射法》。他赠给未婚妻裴小姐的词是一首很香艳的〈忆江南〉,流传后世,词曰: “平生愿,愿作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希望成为意中人某种使用的衣物、得以亲近的想法,古今中外的诗篇中很多。连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如此正人君子也有一篇〈闲情赋〉,其中说“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等等,想做意中人身上的衣领、腰带、画眉黛、席子、鞋子。 第1355章 侠客行(89) 比陶潜更早的,张衡〈同声歌〉中有云:“愿思为莞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张衡之愿,见义勇为,似乎是一片卫护佳人之心,但想做佳人的席子帐子,毕竟还是念念不忘于那张床,反不及陶潜的坦白可爱。 廿多年前,我初入新闻界,在杭州东南日报做记者,曾写过一篇六七千字的长文,发表在该报的副刊“笔垒”上,题目叫做“愿”,就是写中外文学作品中关于这一类的情诗,曾提到英国雪莱、济慈、洛塞蒂等人类似的诗句。少年时的文字早已散佚,但此时忆及,心中仍有西子湖畔春风骀荡、醉人如酒之乐。 黄损〈忆江南〉词中那两句“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诗余广选》说本为唐人崔怀宝的诗句。大概那位裴家小姐善于弹筝,所以黄损借用了那句诗,用在自己的词中,筝的形状似瑟,十三弦,常常是放在膝上弹的。陶潜的〈闲情赋〉中,尚有“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等种种想法。崔怀宝的诗句未必一定从陶潜的赋中得到灵感,对意中人思之不已,发为痴想,原是很自然之事。 “损”是一个不好的字眼,古人用“损”字做名字,现代人一定觉得奇怪。其实,《易经》中有“损”卦,是谦抑节约的意思,《易经》认为是“有孚,元吉,无咎,可贞,利有攸往”,越是谦退,越有好处,大吉大利,那是中国人传统的处世哲学。《后汉书·蔡邕传》:“人自损抑,以塞咎戒”,《后汉书·光武纪》:“情存损挹,推而不居”,将功劳和荣誉让给别人而不骄傲自大,结果最有益处,所以黄损字益之。 吕用之这坏蛋在高骈手下做了官后,自己取了个字,叫做“无可”。《广陵妖乱志》说:“因字之曰‘无可’,言无可无不可也。”简直是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吕用之后来为杨行密腰斩,怨家将他尸身斩成肉酱。 高骈本来文武双全,有诗集一卷传世。《唐书·高骈传》载:“有二雕并飞,骈曰:‘我且贵,当中之。’一发贯二雕焉。众大惊,称‘落雕侍御’。”此人不但是射雕英雄,而且是射双雕英雄。高骈用兵多奇计,所向克捷,曾征服安南。他统治越南时,曾疏浚自越南到广州的江河,便利航运,可见办事也极有才能。但晚年大富大贵之后怕死之极,只想长生不老,乃求神仙之术,终于祸国殃民,为部下叛军所杀。 二十一 寺行者 唐朝末年,五代初期,朱全忠篡唐,建立后梁,年号开平,那时有个名叫韦洵美的士人,刚考中进士,没有官职,受到魏博节度使所属邺州州长的聘任,要前去做一个小官,于是带了他心爱的姬人素娥前去上任。到了邺州后,魏博节度使罗绍威听说这个素娥不但容貌十分美丽,而且读书不少,能作诗词,是个才女。 罗绍威虽是武人,但喜欢读书,附庸风雅,也会作几首歪诗。当时最有名的诗人是罗隐,罗隐的诗并非第一流,但善于交际,名气很大。罗绍威把罗隐请到魏博去,作为上宾,还和他联宗,说大家都姓罗,是一家人,由此显得自己也是诗人。他听说一个美丽的才女来到魏博,大为动心,便派人送了二百疋帛去给韦洵美和素娥,表示向他要这个美姬。韦洵美在他手下做官,而当时的节度使是强凶霸道的军阀,倘若不肯,节度使就会派兵来抢人,自己还有性命之忧,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把素娥打扮得漂漂亮亮,送了给罗绍威。这个素娥姓崔,是大梁(今开封,当时是朱全忠的首都)好人家的女儿,她除了是会作诗的才女外,还善于说笑话,和她相会,人人都大为开心。 韦洵美失了爱姬,官也不做了,当夜渡过黄河,在一所寺庙中借宿,长吁短叹,大发牢骚,大骂:“世上竟有这样不公道的事!”郁郁而寝。寺里有个行者(即不落发的修行头陀,《水浒传》中武松号“行者武松”,即出家而不剃度)听见了,敲门进房行礼,请问相公因何事如此愤愤不平。韦洵美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他,那行者便欻然出门而去。三更时分,忽然负了一只大皮囊回寺,丢进韦洵美房中而去。韦洵美打开皮囊,见爱姬素娥在内,两人相见大喜。 次日清晨,询问寺僧。寺中和尚说,这个行者在寺里打钟,已辛辛苦苦的干了三十年,现今不知到那里去了。韦洵美立即带了素娥,远远的逃离魏博。 这位行者,自是一位了不起的隐侠,三十年中不露行迹,只在一所寺庙中打钟,一旦遇到不平之事,竟能铤身而出,到一个大军阀的家中将被人夺去的姬人劫了回来。魏博是唐末军力最强大的大镇,〈红线传〉中红线去盗金合的,就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之所。聂隐娘的父亲聂锋,是魏博节度使手下的大将。 魏博所辖的地区,在今河北省南部、河南省东部、山东省西北部的一大片地域,当地民风强悍,是出精兵之地。田承嗣、朱全忠等本来都是黄巢手下带兵大将,黄巢起义失败后,唐朝廷将他留下来的将领和部属分封各地。朱全忠以大梁一带为根据地,逐步扩大势力,终于篡了唐朝。魏博是当时一个大藩镇,兵力很强。〈红线传〉中说到田承嗣建立一枝亲兵部队,称为“外宅男”,令得其他藩镇(包括潞州的薛嵩)很是害怕。〈红线传〉中说田承嗣的金合被盗后,写信给薛嵩,保证要解散这枝“武勇十倍”的三千外宅男,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解散,反而扩大招募,这枝亲兵人数既众,战斗力又强,称为“牙兵”,后来变成了骄兵。老节度使逝世,牙兵要拥谁继任节度使,谁便做成了节度使,朝廷和当地的统帅都没有办法。罗绍威的父亲罗弘信,就是得到牙兵拥戴而做魏博节度使的。罗弘信逝世后,罗绍威又得牙兵欢心而继任节度使。 牙兵的势力这样大,情况变成了和古罗马的某一段时期差不多。罗马帝国建立帝制后,有一段时期中,罗马皇帝由皇帝的卫队废弑和拥立,卫队长的实权比皇帝更大。禁军卫队的作用本来是保卫皇帝,但枪杆子中出政权,禁军亲卫兵掌握武力,他们可以杀害皇帝、拥立新的皇帝。魏博的牙兵既有了这样大的权力,节度使对他们便忌惮害怕。罗绍威心生一计,便去和朱全忠密议,要铲除魏博的牙兵。朱全忠的女儿嫁了给罗绍威的儿子为妻,这时刚去世,朱全忠派了将军,率领一千兵去魏博合葬。这一千兵是精锐部队,都扮作了挑夫,所挑的担子下面都是空的,里面藏了甲兵。到了约定日子的早一晚,罗绍威派人到兵器库去,将弓弦和护身甲上的扣带都割断了。到日,罗绍威率领亲信部队与朱全忠的精兵合击牙军,牙军要抵抗时,弓弦断了,甲胄穿不上身,于是八千名牙军全军覆没,无一得存,连家中老小妇孺也一概屠杀。因牙兵是家族制,父子兄弟相传。 这样一来,魏兵大衰,魏博军力减退,不再成为强藩。罗绍威大悔,对人说,此事做得大错而特错:“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王莽时钱币铸成刀形,错金是镀金的意思,在钱刀上镀金字曰:“一刀直五千”,等于是发行大额钱币,这种大钱,称为“错刀”。以“错刀”之错,形容“错误”之错。罗绍威说这一把错刀大极,将他所统治的六个州之中所有的铁都集合起来,也铸不成这样一把大错刀,意思说诛杀牙兵虽然去了心腹之患,但也剪去了自己最强大的武装力量。 二十二 李胜 有个书生名叫李胜,常到洪州(今南昌)的西山游玩。有一天晚上,天下大雪,与朋友卢齐及此外五六人一起共饮。有人说:“雪下得这样大,出不了门啦。”李胜问他想去那里,雪虽大,他倒可以去。那人说:“我在星子有几本书,想去拿来。你能为我拿来吗?”李胜说:“可以!”便走出了门。各人饮酒未散,李胜已将书拿来了。但星子到西山,相距有三百多里,他竟于顷刻间来回,实令人骇异。 游唯观中有个道士,曾对李胜很不礼貌。李胜说:“我不能杀他,但可以叫他害怕。”有一天,道士在卧室里关了门睡觉。李胜叫一名童子敲门,说来拿李先生的匕首。道士起身,见枕头边插着一把亮光闪闪的匕首,还在不住颤动。道士大吃一惊,心知李胜没有杀他,饶了他性命,从此之后,对李胜就十分恭敬有礼。 这李胜显然是有异术的,他不随便用来杀人,只是有人对他无礼,就设法警告他一下,令对方以后规规矩矩,也就是了,这是“侠中君子”。 这部《卅三剑客图》中的主角,都是唐宋间人物。唐宋五代并无叫作李胜的名人。东汉时有一个李胜,是个不怎么重要的文人。三国时魏国也有个李胜,凡是读过《三国演义》的,都会知道此人。《三国演义》第一百零六回写〈司马懿诈病赚曹爽〉,司马懿假装病重,曹爽以为司马懿病得快死了,对他就不加防备。这个故事历史上真有其事,《资治通鉴》中的描写,和《三国演义》很接近: “冬,河南尹李胜出为荆州刺史,过辞太傅懿。懿令两婢侍。持衣,衣落;指口言渴,婢进粥,懿不持杯而饮,粥皆流出沾胸。胜曰:‘众情谓明公旧风发动,何意尊体乃尔!’懿使声气才属,说:‘年老枕疾,死在旦夕。君当屈并州,并州近胡,好为之备。恐不复相见,以子师、昭兄弟为托。’胜曰:‘当还忝本州,非并州。’懿乃错乱其辞曰:‘君方到并州?’胜复曰:‘当忝荆州。’懿曰:‘年老意荒,不解君言。今还为本州,盛德壮烈,好建功勋!’胜退,告爽曰:‘司马公尸居余气,形神已离,不足虑矣。’他日,又向爽等垂泣曰:‘太傅病不可复济,令人怆然。’故爽等不复设备。”(《通鉴·魏记》邵陵厉公正始九年) 李胜去做荆州刺史(他是南阳人,南阳属荆州,所以称为本州),《三国演义》的作者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将他改为青州刺史。历史上说李胜有文才,但性格浮华。曹爽失败后,李胜也为司马懿所杀。曹爽手下谋士如何晏之徒,都是虚浮漂亮的清谈家,自然不是老奸巨猾的司马懿的对手。这个李胜本身并无什么值得一谈,就像《三国演义》和京剧“群英会”中的蒋干,因给人利用、上了大当而千古扬名。 魏国这个李胜自然和图中的剑客毫不相干,不过因为同名同姓,拉来谈谈。 司马懿的作风,就是越女所说的“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孙子兵法》中“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原则。在当代政治的权力斗争中,也有人应用这原则而得到很大成功的。 二十三 张忠定 张咏,自号乖崖,山东鄄城人,是北宋太宗、真宗两朝的名臣,死后谥忠定,所以称为张忠定。宋人笔记小说中有不少关于他的轶事。 张咏未中举时,有一次经过汤阴县,县令和他相谈投机,送了他一万文钱。张咏便将钱放在驴背上,和一名小童赶驴回家。有人对他说:“前面这一带道路非常荒凉,地势险峻,时有歹人出没,还是等到有其他客商后结伴同行,较为稳便。”张咏道:“天气冷了,父母年纪已大,未有寒衣,我怎么能等?”只带了一柄短剑便即启程。 走了三十余里,天已晚了,道旁有间孤零零的小客栈,张咏便去投宿。客栈主人是个老头,有两个儿子,见张咏带了不少钱,很是欢喜,悄悄的道:“今夜有大生意了!”张咏暗中听见了,知道客栈主人不怀好意,于是出去折了许多柳枝,放在房中。店翁问他:“那有什么用?”张咏道:“明朝天没亮就要赶路,好点了当火把。”他说要早行,预料店主人便会提早发动,免得自己睡着了遭到了毒手。 果然刚到半夜,店翁就命长子来叫他:“鸡叫了,秀才可以动身了。”张咏不答,那人便来推门。张咏早已有备,先已用床抵住了左边一扇门,双手撑住右边那扇门。那人出力推门,张咏突然松手退开,那人出其不意,跌撞而入。张咏回手一剑,将他杀了,随即将门关上。过不多时,次子又至,张咏仍以此法将他杀死,持剑去寻店翁,只见他正在烤火,伸手在背上搔痒,甚是舒服,当即一剑将他脑袋割了下来。黑店中尚有老幼数人,张咏斩草除根,杀得一个不留,呼童率驴出门,纵火焚店,行了二十里天才亮。后来有行人过来,说道来路上有一家客栈失火。(出宋人刘斧《青琐高议》:“汤阴县,未第时胆勇杀贼”。) 《宋史·张咏传》说他“少负气,不拘小节,虽贫贱客游,未尝下人。”又说他“少学击剑,慷慨好大言,乐当奇节。”《宋史》中记载了他的两件事,可以见到他个性。有一次有个小吏冒犯了他,张咏罚他带枷示众。那小吏大怒,叫道:“你若不杀我头,我这枷就戴一辈子,永远不除下来。”张咏也大怒,即刻便斩了他头。这件事未免做得过份,其实不妨让他戴着枷,且看他除不除下来。 另一件事说有个士人在外地做小官,受到悍仆挟制,那恶仆还要娶他女儿为妻,士人无法与抗,甚是苦恼。张咏在客店中和他相遇,得知了此事,当下不动声色,向士人借此仆一用,骑了马和他同到郊外去。到得树林中无人之处,挥剑便将恶仆杀了,得意洋洋的回来。他曾对朋友说:“张咏幸好生在太平盛世,读书自律,若是生在乱世,那真不堪设想了。” 第1356章 侠客行(90) 笔记《闻见近录》中,也记载了张咏杀恶仆的故事,叙述比较详细。那小官亏空公款,受到恶仆挟制,若不将长女相嫁,便要去出首告发。合家无计可施,深夜聚哭。张咏听到了哭声,拍门相询,那小官只说无事,问之再三,方以实情相告。张咏次日便将那恶仆诱到山谷中杀了,告知小官,说仆人不再回来,并告诫他以后千万不可再贪污犯法。 张咏生平事业,最重要的是做益州知州(四川的行政官)。 宋太宗淳化年间,四川地方官压迫剥削百姓,贫民起而作乱,首领叫做王小波,将彭山县知县齐元振杀了。这齐元振平时诛求无厌,剥削到的金钱极多。造反的百姓将他肚子剖了开来,塞满铜钱,人心大快。后来王小波为官兵所杀,余众推李顺为首领,攻掠州县,声势大盛。太宗派太监王继恩统率大军,击破李顺,攻克成都。 据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李顺逃走的方法甚妙:官兵大军围城,成都旦夕可破,李顺突然大做法事,施舍僧众。成都各处庙宇中的数千名和尚都去领取财物。李顺部下数千人同时剃度为僧,改穿僧服。到得傍晚,东门西门两处城门大开,万余名和尚一齐散出。李顺早已变服为僧,混杂其中,就此不知去向,官兵再也捉他不到。(《鹿鼎记》写韦小宝化装为喇嘛逃生,便袭用此法。)官军后来捉到一个和李顺相貌很像的长须大汉,将他斩了,说已杀了李顺,呈报朝廷冒功。 李顺虽然平了,但太监王继恩统军无方,扰乱民间,于是太宗派张咏去治蜀。王继恩捉了许多乱党来交给张咏办罪,张咏尽数将他们放了。王继恩大怒。张咏道:“前日李顺胁民为贼,今日咏与公化贼为民,有何不可哉?”王继恩部下士卒不守纪律,掠夺民财,张咏派人捉到,也不向王继恩说,迳自将这些士兵绑了,投入井中淹死。王继恩也不敢向他责问,双方都假装不知。士兵见张咏手段厉害,就规矩得多了。 太宗深知这次四川百姓造反,是地方官逼出来的,于是下罪己诏布告天下,深自引咎,诏中说:“朕委任非当,烛理不明,致彼亲民之官,不以惠和为政,管榷之吏,惟用刻削为功,挠我蒸民,起为狂寇。念兹失德,是务责躬。改而更张,永鉴前弊,而今而后,庶或警予!”他认为百姓所以造反,都因自己委任官吏(民政官和税务官)不当,处理政务不善而造成,实是自己的“失德”。这次受到警惕,以后决不再犯这种错误。后世的大领袖却认为自己总是永远正确的,一切错误过失全是百姓不好,比之宋太宗赵光义的风度和品格来,那可差得远了。 张咏很明白官逼民反的道理,治蜀时很为百姓着想,所以四川很快就太平无事。 他在乱事平定后安抚四川,深知百姓受到压迫太甚时便会铤而走险的道理。后来他做杭州知州,正逢饥荒,百姓有很多人去贩卖私盐渡日,官兵捕拿了数百人,张咏随便教训了几句,便都释放了。部属们说:“私盐贩子不加重罚,恐怕难以禁止。”张咏道:“钱塘十万家,饥者十之八九,若不贩盐求生,一旦作乱为盗,就成大患了。待秋收之后,百姓有了粮食,再以旧法禁贩私盐。”《宋史》记载了这一件事,当是赞美他的通情达理。中国儒家的政治哲学,以宽厚爱民为美德,不若法家的苛察严峻。 王小波在四川起事时,以“均贫富”为口号,他对众贫民说:“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续资治通鉴》宋太宗淳化四年)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称:“蜀中剧贼李顺,陷剑南、两川,关右震动,朝廷以为忧。后王师破贼,枭李顺,收复两川,书功行赏,了无间言。至景佑中,有人告李顺尚在广州。巡检使臣陈文琏捕得之,乃真李顺也,年已七十余,推验明白,囚赴阙,覆按皆实。朝廷以平蜀将士功赏已行,不欲暴其事,但斩顺,赏文琏二官,仍阁门祗候。文琏,泉州人,康定中老归泉州,予尚识之。文琏家有‘李顺案款’,本末甚详。顺本味江王小博(按:应为王小波,音近)之妻弟。始王小博反于蜀中,不能抚其徒众,乃共推顺为主。顺初起,悉召乡里富人大姓,令具其家所有财粟,据其生齿足用之外,一切调发,大赈贫乏。录用材能,存抚良善,号令严明,所至一无所犯。时两蜀大饥,旬日之间,归之者数万人。所向州县,开门延纳,传檄所至,无复完垒。及败,人尚怀之,故顺得脱去三十余年,乃始就戮。” 沈括虽称李顺为“剧贼”,但文字中显然对他十分同情。李顺的作风也很有人情味,并不屠杀富人大姓,只是将他们的财物粮食拿出来赈济贫民,同时根据富户家中人丁数目,留下各人足用的粮食。 《青琐高议》中,又记载李顺乱蜀之后,凡是到四川去做官的,都不许携带家眷。张咏做益州知州,单骑赴任。部属怕他执法严厉,都不敢娶妾侍、买婢女。张咏很体贴下属的性苦闷,于是先买了几名侍姬,其余下属也就敢置侍姬了。张咏在蜀四年,被召还京,离京时将侍姬的父母叫来,自己出钱为众侍姬择配嫁人。后来这些侍姬的丈夫都大为感激,因为所娶到的都是处女。《青琐高议》这一节的题目是“张乖崖,出嫁侍姬皆处女”。 苏辙的《龙川别志》中,记载张咏少年时喜饮酒,在京城常和一道人共饮,言谈投机,分别时又大饮至醉,说道:“和道长如此投缘,只是一直未曾请教道号,异日何以认识?”道人说道:“我是隐者,何用姓名?”张咏一定要请教。道人说道:“贫道是神和子,将来会和阁下在成都相会。”日后张咏在成都做官,想起少年时这道人的说话,心下诧异,但四下打听,始终找他不到。后来重修天庆观,从一条小径走进一间小院,见堂中四壁多古人画像,尘封已久,扫壁而视,见画像中有一道者,旁题“神和子”三字,相貌和从前共饮的道人一模一样。原来神和子姓屈突,名无为,字无不为,五代时人,有著作,便以“神和子”三字署名。(故事很怪。“屈突无不为”的名字也怪。苏子由居然会相信这种神怪故事而记载了下来!) 在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同样有个先知预见的记载:张咏少年时,到华山拜见陈抟,想在华山隐居。陈抟说:“如果你真要在华山隐居,我便将华山分一半给你(据说宋太祖和陈抟下棋输了,将华山输了给他)。但你将来要做大官,不能做隐士。好比失火的人家正急于等你去救火,怎能袖手不理?”于是送了一首诗给他,诗云:“征吴入蜀是寻常,歌舞筵中救火忙,乞得金陵养闲散,也须多谢鬓边疮。”当时张咏不明诗意,其后他知益州、知杭州,又知益州,头上生恶疮,久治不愈,改知金陵,均如诗言。 世传陈抟是仙人,称为陈抟老祖。这首诗未必可信,很可能是后人在张咏死后好事捏造的。 沈括是十一世纪时我国渊博无比的天才学者,文武全才,文官做到龙图阁直学士,曾统兵和西夏大战,破西夏兵七万。他的《梦溪笔谈》中有许多科学上的创见。英人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文明史》第一卷中,曾将该书内容作一分析,详列书中涉及算学、天文历法、气象学、地质、地理、物理、化学、工程、冶金、水利、建筑、生物、农艺、医学、药学、人类学、考古、语言学、音乐、军事、文学、美术等等学问,而且各有独到的见地,真是不世出的大天才。 《梦溪笔谈》中另外还记录了张咏的一则轶事: 苏明允(苏东坡的父亲)常向人说起一件旧事:张咏做成都府知府时,依照惯例,京中派到成都的京官均须向知府参拜。有一个小京官,已忘了他的姓名,偏偏不肯参拜。张咏怒道:“你除非辞职,否则非参拜不可。”那小京官很是倔强,说道:“辞职就辞职。”便去写了一封辞职书,附诗一首,呈上张咏,站在庭中等他批准。张咏看了他的辞呈,再读他的诗,看到其中两句:“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意浓。”不禁大为称赏,忙走到阶下,握住他手,说道:“我们这里有一位诗人,张咏居然不知道,对你无礼,真是罪大恶极。”和他携手上厅,陈设酒筵,欢语终日,将辞职书退回给他,以后便以上宾之礼相待。 张咏的性子很古怪,所以自号“乖崖”,乖是乖张怪僻,崖是崖岸自高。《宋史》则说:“乖则违众,崖不利物。”他生平不喜欢宾客向他跪拜,有客人来时,总是叫人先行通知免拜。如果客人礼貌周到,仍向他跪拜,张咏便会大发脾气,或者向客人跪拜不止,连磕几十个头,令客人狼狈不堪,又或是破口大骂。他性子急躁得很,在四川时,有一次吃馄饨(现在四川人称为“抄手”,当时不知叫作什么?),头巾上的带子掉到了碗里,他把带子甩上去,一低头又掉了下来。带子几次三番的掉入碗里,张咏大怒,把头巾抛入馄饨碗里,喝道:“你自己请吃个够罢!”站起身来,怒气冲冲的走开了。(见《玉壶清话》) 他有时也很幽默。在澶渊之盟中大出风头的寇准做宰相,张咏批评他说:“寇公奇材,惜学术不足尔。”后来两人遇到了,寇准大设酒筵请他,分别时一路送他到郊外,向他请教:“何以教准?”张咏想了一想,道:“〈霍光传〉不可不读。”寇准不明白他的用意,回去忙取〈霍光传〉来看,读到“不学无术”四字时,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说:“张公原来说我不学无术。” 他治理地方,很爱百姓,特别善于审案子,当时人们曾将他审案的判词刊行。他做杭州知州时,有个青年和姊夫打官司争产业。那姊夫呈上岳父的遗嘱,说:“岳父逝世时,我小舅子还只三岁。岳父命我管理财产,遗嘱上写明,等小舅子成人后分家产,我得七成,小舅子得三成。遗嘱上写得明明白白,又写明小舅子将来如果不服,可呈官公断。”说着呈上岳父的遗嘱。张咏看后大为惊叹,叫人取酒浇在地下祭他岳父,连赞:“聪明,聪明!”向那人道:“你岳父真是明智。他死时儿子只有三岁,托你照料,如果遗嘱不写明分产办法,又或者写明将来你得三成,他得七成,这小孩子只怕早给你害死了,那里还能长成?”当下判断家产七成归子,三成归婿。当时人人都服他明断。 中国向来传统,家产传子不传女。张咏这样判断,乃是根据人情和传统,体会立遗嘱者的深意,自和现代法律的观念不同。这立遗嘱者确是智人,即使日后他儿子遇不着张咏这样的智官,只照着遗嘱而得三成家产,那也胜于遭姊夫害死了。 《青琐高议》中还有一则记张咏在杭州判断兄弟分家产的故事:张咏做杭州知州时,有一个名叫沈章的人,告他哥哥沈彦分家产不公平。张咏问明事由,说道:“你两兄弟分家,已分了三年,为什么不在前任长官那里告状?”沈章道:“已经告过了,非但不准,反而受罚。”张咏道:“既是这样,显然是你的不是。”将他轻责数板,所告不准。 半年后,张咏到庙里烧香,经过街巷时记起沈章所说的巷名,便问左右道:“以前有个叫沈章的人告他哥哥,住在那里?”左右答道:“便在这巷里,和他哥哥对门而居。”张咏下马,叫沈彦和沈章两家家人全部出来,相对而立,问沈彦道:“你弟弟曾向我投告,说你们父亲逝世之后,一直由你掌管家财。他年纪幼小,不知父亲传下来的家财到底有多少,说你分得不公平,亏待了他。到底是分得公平呢,还是不公平?”沈彦道:“分得很公平。两家财产完全一样多少。”又问沈章,沈章仍旧说:“不公平,哥哥家里多,我家里少。”沈彦道:“一样的,完全没有多寡之分。” 张咏道:“你们争执数年,沈章始终不服,到底谁多谁少,难道叫我来给你们两家一一查点?现在我下命令,哥哥的一家人,全部到弟弟家里去住;弟弟的一家人,全部到哥哥家里去住。立即对换。从此时起,哥哥的财产全部是弟弟的,弟弟的财产全部是哥哥的。双方家人谁也不许到对家去。哥哥既说两家财产完全相等,那么对换并不吃亏。弟弟说本来分得不公平,这样总公平了罢?” 张咏做法官,很有些异想天开。当时一般人却都十分欣赏他这种别出心裁的作风,称之为“明断”。 张咏为人严峻刚直,但偶尔也写一两首香艳诗词。宋人吴处厚《青箱杂记》中云:“文章纯古,不害其为邪。文章艳丽,亦不害其为正。然世或见人文章铺陈仁义道德,便谓之正人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谓之邪人,兹亦不尽也。”文中举了许多正人君子写香艳诗词的例子,其中之一是张咏在酒席上所作赠妓女小英的一首歌:“天教搏百花,作小英明如花。住近桃花坊北面,门庭掩映如仙家。美人宜称言不得,龙脑薰衣香入骨。维扬软縠如云英,亳郡轻纱似蝉翼。我疑天上婺女星之精,偷入筵中名小英;又疑王母侍女初失意,谪向人间为饮妓。不然何得肤如红玉初碾成,眼似秋波双脸横?舞态因风欲飞去,歌声遏云长且清。有时歌罢下香砌,几人魂魄遥相惊。人看小英心已足,我见小英心未足。为我高歌送一杯,我今赠汝新翻曲。”这首歌颇为平平,张乖崖豪杰之士,诗歌究非其长。他算是西昆派诗人,所作诗录入《西昆酬唱集》,但好诗甚少。 张咏发明了一种东西,全世界的成年人天天都要使用:钞票。他治理四川时,觉得金银铜钱携带不便,于是创立“交子”制度,一张钞票作一千文铜钱。这是中国最早的纸币,也是全世界最早的纸币。世界上很多人知道电灯、电话、盘尼西林等等是谁发明的,但人人都喜欢的钞票,却很少人知道发明者是张咏。 第1357章 侠客行(91) 二十四 秀州刺客 宋靖康年间金人南侵,掳徽宗、钦宗北去,高宗在南方即位。其后金人数次南侵,高宗仓皇奔逃,自扬州逃到杭州,命礼部侍郎张浚在苏州督师守御。高宗到了杭州后,任命王渊为代理枢密使(副总理兼国防部部长)。扈从统制(首都卫戍司令)苗傅和另一统兵官刘正彦不服,又因高宗亲信太监康履等擅作威福,苗刘二人便发动兵变,将王渊杀了,又逼迫高宗交出康履杀死。那时诸将统兵在外抵御金兵,杭州的卫戍部队均由苗刘二人指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高宗惶惑无计。苗刘二人跟着逼高宗退位,禅位给他年方三岁的儿子,由太后垂帘听政,“建炎三年”的年号也改为“明受元年”。 苗刘二人专制朝政,用太后和小皇帝的名义发出诏书。张浚在苏州得到消息,料知京城必定发生了兵变,便约同在江宁(南京)督师的吕颐浩,以及大将张俊、韩世忠、刘光世等统兵勤王。但高宗在叛兵手里,如急速进兵,恐怕危及皇帝,又怕叛军挟了皇帝百官逃入海中,于是一面不断书信来往,和苗刘敷衍,一面派兵守住入海的通道。 苗刘二人是粗人,并无确定的计划,起初升张浚为礼部尚书,想拉拢他,后来得知他决心进讨,于是下诏将他革职。张浚恐怕将士得知自己被革职后人心涣散,将伪诏藏起,取出一封旧诏书来随口读了几句,表示杭州来的诏书内容无关紧要,便即继续南进,司令部驻在秀州(嘉兴)。 一晚张浚在司令部中筹划军事,戒备甚严,突然有一人出现在他身前,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说道:“这是苗傅和刘正彦的赏格,取公首级,即有重赏。”张浚很是镇定,问道:“你想怎样?”那人道:“我是河北人,读过一些书,还明白逆顺是非的道理,岂能为贼所用?苗刘二凶派我来行刺侍郎。小人来到营中,见公戒备不严,特地前来告知。只怕小人不去回报,二凶还会继续遣人前来。”张浚离座而起,握手问他姓名。那人不答,迳自离去,倏来倏往,视众卫士有如无物。 张浚次日引出一名已判了死罪的犯人,斩首示众,声称这便是苗刘二凶的刺客。那真刺客的相貌形状,他已熟记于心,后来遣人暗中寻访,想要报答他,可是始终无法找到。(见《宋史·张浚传》) 张浚率兵南下勤王,韩世忠为先锋。韩世忠的妻子梁红玉那时留在杭州,给苗刘二人扣留了。宰相朱胜非骗苗刘说,不如请太后命梁氏去招抚韩世忠。苗刘不知是计,接受他的意见。太后召梁红玉入宫,封她为安国夫人,命她快去通知韩世忠,即刻赶来救驾。梁红玉骑马急驰,从杭州一日一夜之间赶到了秀州。 张浚和韩世忠部队开到临平,和苗刘部下军队交锋。江南道路泥泞,马不能行,韩世忠下马执矛,亲身冲锋。苗刘军大败。当晚苗刘二人逃出临安。韩世忠领兵追讨,分别成擒,送到南京斩首。高宗重赏韩世忠,加封梁红玉为护国夫人。世人都知梁红玉金山击鼓大战金兀术,其实在此之前便已立过大功。 张浚也因勤王之功而大为高宗所亲信,被任为枢密使(国防部长)。史称:“浚时年三十三,国朝执政,自寇准以后,未有如浚之年少者。”他后来还立了不少大功,统率吴玠、吴璘兄弟在和尚原大破金兵,保全四川,是最著名的一役。 岳飞破洞庭湖农民军首领杨么,张浚是这一役的总司令。 张浚对韩世忠和岳飞二人特别重用。史称:“时锐意大举,都督张浚于诸将中每称世忠之忠勇,飞之沉鸷,可以倚办大事,故并用之。”在秦桧当国期间,张浚被迫长期退休。岳飞遭害之时,张浚正在受排斥期间,倘若他在朝廷,必定力争,或许同时会遭秦桧害死,或许岳飞可以免死。但同时遭害的可能性大得多。 他一生主战,向来和秦桧意见不合。《宋史》载:“浚去国几二十载,天下士无贤不肖,莫不倾心慕之。武夫健将,言浚者莫不咨嗟太息,至儿童妇女,亦知有张都督也。金人惮浚,每使至,必问浚安在,惟恐其复用。当是时秦桧怙宠固位,惧浚为正论以害己,令台臣有所弹劾,论必及浚反,谓浚为‘国贼’,必欲杀之。”终于周密布置,命人捏造口供,诬他造反。幸亏张浚年纪轻,秦桧适于此时年老病死,张浚才得免祸。 高宗死后,孝宗对他十分重用,对金人战守大计,均由他主持,后来做到宰相兼枢密使都督(总理兼国防部长兼三军总司令),封魏国公。 岳飞被害,千古大狱,历来都归罪于秦桧。但后人论史也偶有指出,倘若不是宋高宗同意,秦桧无法害死岳飞。文征明〈满江红〉有句云:“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说明秦桧只不过迎合高宗的心意而已。不过论者认为高宗所以要杀岳飞,是怕岳飞北伐成功,迎回钦宗(高宗的哥哥,其时徽宗已死),高宗的皇位便受到威胁。我想这虽是理由之一,但决不会是很重要的原因。高宗做皇帝已久,文臣武将都是他所用的人。钦宗即使回来,也决计做不成皇帝。高宗要杀岳飞,相信和苗傅、刘正彦这一次叛变有很大关系。 苗刘之叛,高宗受到极大屈辱,被迫让位给自己的三岁儿子。这一次政变,一定从此使他对手握兵权的武将具有莫大戒心。当时大将之中,韩世忠、张浚、刘光世三人曾参与平苗刘的勤王之役,岳飞却是后进,那时还没有露头角。偏偏岳飞不懂高宗的心理,做了一件颇不聪明之事。 绍兴七年,岳飞朝见高宗,内殿单独密谈。岳飞提出请正式立建国公为皇太子。高宗没有答允,说道:“卿言虽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当预也。”意思说,这种事情你是不应当管的。岳飞退下后,参谋官薛弼接着朝见,高宗将这事对他说了,又说:“飞意似不悦,卿自以意开谕之。”那时岳飞手握重兵,高宗很耽心他不高兴,所以叫参谋官特别去劝他,要他不必介意。 疑忌武将是宋朝的传统。宋太祖以手握兵权而黄袍加身,后世子孙都怕大将学样。秦桧诬陷岳飞造反,正好迎合了高宗的心意。要知高宗赵构是个极聪明之人,如果他不是自己想杀岳飞,秦桧的诬陷一定不会生效。 绍兴七年,张浚进呈一批马匹,高宗和他讨论马匹优劣和产地等等,谈得很投机。张浚道:“臣听说,陛下只要听到马的蹄声,便知马好坏,那是真的吗?”高宗道:“不错。我隔墙听马蹄之声,便能分别好马和劣马。只要明白了要点所在,那也不是难事。”张浚道:“要分辨畜生的优劣,或许不很难,只有知人为难。”高宗点头道:“知人的确很难。”张浚道:“一个人是否有才能,那是不易知道的。但议论刚正,态度严肃之人,一定不肯做坏事;一味歌功颂德,大叫万寿无疆,陛下不论说什么,总是欢呼喝采之人,必不可用。”高宗认为此言不错。 《宋史·岳飞传》中记载了一件岳飞和高宗论马的事。高宗问岳飞:“卿有良马否?”岳飞道:“臣本来有两匹马,每日吃豆数斗,饮泉水一斛,倘若食物不清洁,便不肯吃。奔驰时起初也不很快,驰到一百里后,这才越奔越快,从中午到傍晚,还可行二百里,卸下鞍子后,不喷气,不出汗,若无其事。那是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远之材也。不幸这两匹马已相继死了。现在所乘的那一匹,每天不过吃数升豆,什么粮食都吃,什么脏水都喝,一骑上去便发力快跑,可是只跑得一百里,便呼呼喷气,大汗淋漓,便像要倒毙一般。这是寡取易盈,好逞易穷,驽钝之材也。”高宗大为赞叹,说他的议论极有道理。岳飞论的是马,真意当然是借此比喻人的品格。 二十五 张训妻 张训是五代时吴国太祖杨行密部下的大将,嘴巴很大,外号叫作“张大口”。 杨行密在宣州时,分铠甲给众将,张训所得的相当破旧,很恼怒。他妻子道:“那又何必放在心上?只不过司徒不知道罢了,又不是故意的。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不会分旧甲给你。”第二天,杨行密问张训道:“你分到的铠甲如何?”张训说了,杨行密便换了一批精良的铠甲给他。后来杨行密驻军广陵,分赐诸将马匹。张训所得大部分是劣马,他又很不满意。他妻子仍这样安慰他。第二天杨行密问起,张训照实说了。 杨行密问道:“你家里供神么?”张训道:“没有。”杨行密道:“先前我在宣州时,分铠甲给诸将。当晚做了个梦,梦到一个妇人,穿真珠衣,对我说:‘杨公分给张训的铠甲很破旧,请你掉换一下。’第二天我问你,果然不错,就给你换了。昨天赐诸将马,又梦到那个穿真珠衣的妇人,对我说:‘张训所得的马不好。’那是什么道理?”张训也大感奇怪,不明原由。 张训的妻子有一口衣箱,箱里放的是什么东西,从来不给他看到。有一天他妻子有事外出,张训偷偷打开箱子,见箱中有一袭真珠衣,不由得暗自纳罕。他妻子归来后,问道:“你开过我的衣箱,是不是?” 他妻子向来总是等他回家后一起吃饭,但有一天张训回来时,妻子已先吃过了,对他说:“今天的食物很有些特别,因此没等你,我先吃了。”张训到厨房中去,见镬里蒸着一个人头,不禁大为惊怒,知道妻子是个异人,决意要杀她。他妻子道:“你想负我么?只是你将做数郡刺史,我不能杀你。”指着一名婢女道:“你如要杀我,必须先杀此婢,否则你就难以活命。”张训就将他妻子和婢女一起杀了。后来他果然做到刺史。(出吴淑《江淮异人录》) 这个女人算不得是剑客,只能说是“妖人”。不过她对张训一直很好,虽然蒸人头吃,似乎并无加害丈夫之意。那婢女当是她的心腹,她要丈夫一并杀了,以免受到婢女的报复,对丈夫倒一片真心。任渭长在图中题字说:“婢何罪,死无谓”,没有明白张训之妻的用意。(“罪”是“罪”的本字,秦始皇做了皇帝,臣子觉得这“罪”字太像“皇”字了,于是改为“罪”字,见《说文》。拍皇帝马屁而创造新字,很像是李斯的手法。) 张训在历史上真有其人,是安徽清流人。杨行密起于淮南,部下大将大部分是合肥、六合、宿州一带人氏。世传杨行密以三十六英雄在庐州发迹。我不知三十六英雄是那些人,相信“张大口”张训必是其中之一。杨行密部下著名的大将有田頵、李神福、陶雅、李德诚、刘威、台濛、朱延寿等人,个个骁勇善战。 欧阳修的《五代史》中说杨行密力气很大。《旧五代史》中则说他跑路很快(会轻功?),每天能行三百里,最初做“步奏使”的小官,用以传递军讯。《资治通鉴》则说:“行密驰射武技,皆非所长,而宽简有智略,善抚御将士,与同甘苦,推心待物,无所猜忌。”从历史上的记载看来,杨行密所以成功,第一是爱护百姓,注重人民生活,第二是善于抚御将士,第三是性格坚毅,屡败屡战。他用兵并无特别才能,但不折不挠,拖垮了敌人。 杨行密本是高骈部下的庐州刺史,这刺史之位也是他杀了都将自行夺来的。高骈统治扬州,政事给吕用之弄得一团糟,部下将官毕师铎、秦彦、张神剑(此人本名张雄,因善于使剑,人称张神剑)作乱,杀了高骈。吕用之逃到庐州。杨行密发兵为高骈报仇,占领扬州,由此而逐步扩大势力。(后来吕用之在杨行密军中又想捣鬼,为杨所杀。) 当时杨行密的大敌是流寇孙儒。此人十分残暴,将百姓的尸体用盐腌了,载在车上随军而行,作为粮食。孙儒的部队比杨行密多了十倍,进攻扬州时杨行密抵挡不住,只好退出。孙儒入城后纵火屠杀,大肆奸淫掳掠,随即退兵。杨行密派张训赶入城中救火,抢救了数万斛粮食,赈济百姓。 杨行密和孙儒缠战数年,互有胜败,最后一场大会战在皖浙边区进行。张训部队坚守浙江安吉,断了孙儒军队的粮道。孙军食尽,军中疟疾流行,孙儒自己也染上了,杨行密由此而破其军,斩孙儒,收编了孙儒的不少部属,奏凯重回扬州。《十国纪年》载:“行密过常州,谓左右曰:‘常州,大城也,张训以一剑下之,不亦壮哉!’”那么张训的剑法似乎也很好。 杨行密到扬州后,财政甚为困难,想专卖茶叶和盐,他部下的有识之士劝他不可和民争利,说道:“兵火之余,十室九空,又渔利以困之,将复离叛。不若悉我所有,易邻道所无,足以给军。选贤守令劝课农桑,数年之间,仓库自实。”杨行密接受了这个意见,并不搜括榨取百姓,而以与外地贸易的办法来筹募军费。 《通鉴》称:“淮南被兵六年,士民转徙几尽。行密初至,赐与将吏,帛不过数尺,钱不过数百;而能以勤俭足用,非公宴,未尝举乐。招抚流散,轻傜薄敛,未及数年,公私富庶,几复承平之旧。”可见政府要富足,向百姓搜括并不是好办法。税轻,征发少,对百姓仁厚,藏富于民,经济上的控制越宽,公和私都越富庶。单是公富而私不富,公家之富也很有限。 五代十国时天下大乱,杨行密所建的吴国却安定富庶,便是轻傜薄敛之故。杨行密军力不强,部下亦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才和智士,但爱民爱士。朱全忠数度遣大军相攻,始终无法取胜。 第1358章 侠客行(92) 昭宗天复三年,朱全忠又和杨行密交战。张训和王茂章等攻克密州(山东诸城),张训作刺史。朱全忠大怒,亲率大军二十万赶来反攻。张训眼见众寡不敌,与诸将商议。诸将都说,反正密州不是我们的地方,主张焚城大掠而去。张训说:“不可。”将金银财宝都留在城里不取,在城头密插旗帜,命老弱先退,自以精兵殿后,缓缓退却。朱全忠的部将率领大军到来,见城头旗帜高张,而城中一无动静,疑有埋伏,不敢进攻,等了数日才敢入城,见仓库房舍完好,财物又多,将士急于掳掠享受,谁也不想追赶。张训得以全军而还。 杨行密晚年,大将田頵、安仁义、朱延寿等先后叛变。五代十国之时,大将杀元帅而自立之事累见不鲜,田頵这些人拥兵自雄,不免有自立为王之意,但一一为杨行密所平定。 安仁义是沙陀人,神箭无双。欧阳修《五代史》中载称:“吴之军中,推朱瑾善槊,志诚(米志诚)善射,皆为第一,而仁义常以射自负,曰:‘志诚之弓,十不当瑾槊之一;瑾槊之十,不当仁义弓之一。’(恰似后人说:‘天下文章在绍兴,绍兴文章以我哥哥为第一,我哥哥的文章常请我修改修改!’)每与茂章(王茂章)等战,必命中而后发,以此吴军畏之,不敢行近。行密亦欲招降之,仁义犹豫未决。茂章乘其怠,穴地道而入,执仁义,斩于广陵。” 朱延寿是杨行密的小舅子,拥兵于外,将叛。杨行密假装目疾,接见朱延寿的使者时,常常东指西指,故意说错。有一日在房中行走,突然在柱子上一撞,昏倒于地,表示眼病重极。朱夫人扶他起身,杨行密良久方醒,流泪道:“吾业成而丧其目,是天废我也。吾儿子皆不足以任事,得延寿付之,吾无恨矣!”宣称朱延寿是他最最亲密的战友,决心指定他为接班人。朱夫人大喜,忙派人去召朱延寿来,准备接班。朱延寿不再怀疑,兴高采烈的来见姊夫。杨行密在寝室中接见,便在房门口杀了他,跟着将朱夫人也嫁给了别人。 杀朱延寿这计策,颇有司马懿装病以欺曹爽的意味,这巧计是大将徐温手下谋士严可求所提出的,因此徐温得到杨行密的信任重用。杨行密病死后,长子杨渥继位,为徐温所杀,立杨行密次子隆演,吴国大权入于徐温之手。徐温的几个亲生儿子都没有什么才能,徐温死后,大权落入他养子李昪(音卞,日光、光明、明白之意)手中。李昪夺杨氏之位自立,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大名鼎鼎的李后主,便是李昪的孙子。 杨行密少年时为盗。欧阳修对他的总评说:“呜呼,盗亦有道,信哉!行密之书,称行密为人,宽仁雅信,能得士心。其将蔡俦叛于庐州,悉毁行密坟墓(掘了他的祖坟),及俦败,而诸将皆请毁其墓以报之。行密叹曰:‘俦以此为恶,吾岂复为耶?’尝使从者张洪负剑而侍,洪拔剑击行密,不中,洪死,复用洪所善陈绍负剑不疑。又尝骂其将刘信,信忿,奔孙儒。行密戒左右勿追,曰:‘信岂负我者耶?其醉而去,醒必复来。’明日果来。行密起于盗贼,其下皆骁武雄暴,而乐为之用者,以此也。” 徐温是私盐贩子出身,对待部下就不像杨行密这样豁达大度。他派刘信出战,一直耽心他反叛。刘信知道了,心中很生气,打了胜仗回来,徐温设宴慰劳,喝完酒后大家掷骰子赌博。欧史载称:“信敛骰子,厉声祝曰:‘刘信欲背吴,骰为恶彩,苟无二心,当成浑花。’温遽止之。一掷,六子皆赤。温惭,自以卮酒饮信,然终疑之。”刘信掷骰子大概会作弊,将这种反不反叛的大事,也用掷骰子来证明,而一把掷下去,六粒骰子居然掷了个满堂红,未免运气太好了。 《江淮异人录》的作者吴淑是江苏南部丹阳人,属吴国辖地,所以对当地的异人奇行记载特详,他曾参加《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等书的编纂。 二十六 潘扆 据《南唐书》载,潘扆(音衣,室中门与窗之间的地方,称为扆)常在江淮之间往还,自称“野客”,曾投靠海州刺史郑匡国。郑匡国对他不大重视,让他住在马厩旁的一间小屋子里。有一天,潘扆跟了郑匡国到郊外去打猎。郑匡国的妻子到马厩中看马,顺便到潘扆的房中瞧瞧,见房中四壁萧然,床上只有一张草席,床边有一个竹箱,此外便一无所有。郑妻打开竹箱,见有两枚锡丸,也不知有什么用处,颇觉奇怪,便盖上箱子而去。潘扆归来,大惊骂道:“这女人是什么东西!竟敢来乱动我的剑。幸亏我已收了剑光,否则她早已身首异处了。” 有人将这话去传给郑匡国。郑匡国惊道:“恐怕他是剑客罢!”求他传授剑术。潘扆道:“姑且试试。”和他同到静院之中,从怀中摸出那两枚锡丸来,放在掌中,过得不久,手指尖上射出两道光芒,有如白虹,在郑匡国的头颈边盘旋环绕,铮铮有声不绝。郑匡国汗下如雨,颤声道:“先生的剑术神奇极了!在下今日大开眼界,叹为观止矣。”潘扆哈哈一笑,引手以收剑光,复成锡丸。 郑匡国上表奏禀南唐国主李昪。李昪召见潘扆,命他住在紫极宫中。潘扆过了数年,死在宫中。 吴淑的《江淮异人录》中,也记有潘扆的故事。 潘扆是大理评事潘鹏的儿子,年轻时住在和州,常到山中打柴贩卖,奉养父母。有一次过江到金陵,船停在秦淮口,有一老人求他同载过江。潘扆见他年老,便答应了。其时大雪纷纷,天寒地冻。潘扆买了酒和老人同饮。船到长江中流,酒已喝完了,潘扆道:“可惜酒买得少了,未能和老丈尽兴。”老人道:“我也有酒。”解开头巾,从发髻中取出一个极小的葫芦来,侧过小葫芦,便有酒流出。葫芦虽小,但倒了一杯又一杯,两人喝了几十杯,小葫芦中的酒始终不竭。潘扆又惊又喜,知道这位老丈是异人,对他更加恭敬了。到了对岸,老人对他说:“你孝养父母,身上又有道气,孺子可教。”于是授以道术。潘扆此后的行迳便甚诡异,世人称他为“潘仙人”。 有一次他到人家家中,见池塘水面浮满了落叶,忽然兴到,对主人道:“我玩个把戏给你瞧瞧。”叫人将落叶捞了起来,放在地下,霎时之间,树叶都变成了鱼,大叶子成大鱼,小叶子成小鱼,满地跳跃,把鱼投入池塘,又都成为落叶。 他抓一把水银,在手掌之中捏得几捏,摊开手掌,便已变成银子。 有一个名蒯亮的人,有一次到亲戚家作客,和几个亲友一起同坐聚谈。潘扆经过门外,主人识得他,便邀他进来,问道:“想烦劳先生作些法术以娱宾,可以吗?”潘扆道:“可以!”游目四顾,见门外铁匠铺中有一铁砧,对主人道:“用这铁砧可以变些把戏。”主人便去借了来。潘扆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子,将铁砧切成一片一片,便如是切豆腐一般,顷刻间将一个打铁用的大铁砧切成了无数碎片。座客尽皆惊愕。潘扆道:“这是借人家的,不可弄坏了它。”将许多碎片拼在一起,又变成一个完整无缺的大铁砧。宾主齐声喝采。 他又从衣袖中取出一块旧的手巾来,说道:“你们别瞧不起这块旧手巾。若不是真有急事,求我相借,我才不借呢。”拿起手巾来遮在自己脸上,退了几步,突然间无影无踪,就此不见了。 一本书他从未看过的,却能背诵。又或是旁人作的文稿,包封好了放在他面前,只要读出文稿的第一个字,他便能一直读下去,文稿中间有什么地方涂改增删,他也一一照样读出来。诸如此类的行迳甚多,后来却也因病而死。 二十七 洪州书生 成幼文做洪州(今江西南昌)录事参军的官,住家靠近大街。有一天坐在窗下,临街而观,其时雨后初晴,道路泥泞,见有一小孩在街上卖鞋,衣衫褴褛。忽有一恶少快步行过,在小孩身上一撞,将他手中所提的新鞋都撞在泥泞之中。小孩哭了起来,要他赔钱。恶少大怒,破口而骂,那里肯赔?小孩道:“我家全家今天一天没吃过饭,等我卖得几双鞋子,回家买米煮饭。现今新布鞋给你撞在泥里,怎么还卖得出去?”那恶少声势汹汹,连声喝骂。 这时有一书生经过,见那小孩可怜,问明鞋价,便赔了给他。那恶少认为扫他面子,怒道:“他妈的,这小孩向我讨钱,关你屁事,要你多管闲事干么?”污言秽语,骂之不休。那书生怒形于色,隐忍未发。 成幼文觉这书生义行可嘉,请他进屋来坐,言谈之下,更是佩服,当即请他吃饭,留他在家中住宿。晚上一起谈论,甚为投机。成幼文暂时走进内房去了一下,出来时那书生已不见了。大门却仍关得好好的,到处寻他,始终不见,大为惊讶。 不多时,那书生又进来,说道:“日间那坏蛋太也可恶,我不能容他,已杀了他!”一挥手,将那恶少的脑袋掷在地下。 成幼文大惊,道:“这人的确得罪了君子。但杀人之头,流血在地,岂不惹出祸来?”书生道:“不用耽心。”从怀中取出一些药末,放在人头上,拉住人头的头发搓了几搓,过了片刻,人头连发都化为水,对成幼文道:“无以奉报,愿以此术授君。”成幼文道:“在下非方外之士,不敢受教。”书生于是长揖而去。一道道门户锁不开、门不启,书生已失所踪。(出吴淑《江淮异人录》) 杀人容易,灭尸为难,因之新闻中有灶底藏尸、箱中藏尸、麻包藏尸等等手法。中国笔记小说中记载有一妇人,杀人后将尸体切碎煮熟,喂猪吃光,不露丝毫痕迹,恰好有一小偷躲在床底瞧见,否则永远不会败露。英国电影导演希治阁(即希区考克)所选谋杀短篇小说中,有一篇写凶手将尸体切碎喂鸡,想法和中国古时那妇人暗合。王尔德名著《道灵格雷的画像》中,凶手杀人后,胁迫化学师用化学物品毁灭尸体,手续既繁,又有恶臭,远不及我国武侠小说中以药末化尸为水的传统方法简单明了。章回小说《七剑十三侠》中的一枝梅,杀人后以药末化尸为水。拙作《鹿鼎记》中,韦小宝亦以药粉化尸为水,硫酸、硝酸皆有不及。至于近代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杀人盈野,行若无事,谁去管他尸体如何。 二十八 义侠 有一个仕人在衙门中做“贼曹”的官(专司捕拿盗贼,略如公安局长)。有一次捉到一名大盗,上了铐镣,仕人独自坐在厅上审问。犯人道:“小人不是盗贼,也不是寻常之辈,长官若能脱我之罪,他日必当重报。”仕人见犯人相貌轩昂,言辞爽拔,心中已答允了,但假装不理会。当天晚上,悄悄命狱吏放了他,又叫狱吏自行逃走。第二天发觉狱中少了一名囚犯,狱吏又逃了,自然是狱吏私放犯人,畏罪潜逃,上司略加申斥,便即了案。 那仕人任满之后,一连数年到处游览。一日来到一县,忽听人说起县令的姓名,恰和当年所释的囚犯相同,便去拜谒,报上自己姓名。县令大惊,忙出来迎拜,正是那个犯人。县令感恩念旧,殷勤相待,留他在县衙中住宿,与他对榻而眠,隆重款待了十日,一直没有回家。 那一日县令终于回家去了。那仕人去厕所,厕所和县令的住宅只隔一墙,只听得县令的妻子问道:“夫君到底招待什么客人,竟如此殷勤,接连十天不回家来?”县令道:“这是大恩人到了。当年我性命全靠这位恩公相救,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他妻子道:“夫君岂不闻大恩不报?何不见机而作?”县令不语久之,才道:“娘子说得是。” 那仕人一听,大惊失色,立即奔回厅中,跟仆人说快走,乘马便行,衣服物品也不及携带,尽数弃在县衙之中。到得夜晚,一口气行了五六十里,已出县界,惊魂略定,才在一家村店中借宿。仆从们一直很奇怪,不知为何走得如此匆忙。那仕人歇定,才详述此贼负心的情由,说罢长叹,奴仆们都哭了起来。 突然之间,床底跃出一人,手持匕首。仕人大惊。那人道:“县令派我来取君头,适才听到阁下述说,方知这县令如此负心,险些枉杀了贤士。在下是铁铮铮的汉子,决不放过这负心贼。公且勿睡,在下去取这负心贼的头来,为公雪冤。”仕人惊惧交集,唯唯道谢。此客持剑出门,如飞而去。 二更时分,刺客奔了回来,大叫:“贼首来了!”取火观看,正是县令的首级。刺客辞别,不知所往。(出《源化记》) 在唐《国史补》中,说这是汧国公李勉的事。李勉做开封尹时,狱囚中有一意气豪迈之人,向他求生,李勉就放了他。数年后李勉任满,客游河北,碰到了故囚。故囚大喜迎归,厚加款待,对妻子道:“恩公救我性命,该如何报德?”妻曰:“酬以一千疋绢够了么?”曰:“不够。”妻曰:“二千疋够了么?”曰:“仍是不够。”妻曰:“既是如此,不如杀了罢。”故囚心动,决定动手,他家里的一名僮仆心中不忍,告诉了李勉。李勉外衣也来不及穿,立即乘马逃走。驰到半夜,已行了百余里,来到渡口的宿店。店主人道:“此间多猛兽,客官何敢夜行?”李勉便将情由告知,还没说完,梁上忽然有人俯视,大声道:“我几误杀长者。”随即消失不见。天未明,那梁上人携了故囚夫妻的首级来给李勉看。 这故事后人加以敷衍铺叙,成为评话小说,《今古奇观》中〈李汧公穷途遇侠客〉写的就是这故事。 第1359章 侠客行(93) 李勉是唐代宗、德宗年间的宗室贤相,清廉而有风骨。代宗朝,他代黎干(即前“兰陵老人”故事中的主角)为京兆尹(首都市长),其时宦官鱼朝恩把持朝政,任观军容使(皇帝派在军队中的总代表、总政治部主任),即使是大元帅郭子仪也对他十分忌惮。这鱼朝恩又兼管国子监(国立大学、高级干部学校校长)。黎干做京兆尹时,出力巴结他,每逢鱼朝恩到国子监去巡视训话,黎干总是预备了数百人的酒饭点心去小心侍候。李勉即任时,鱼朝恩又要去国子监了,命人通知他准备。李勉答道:“国子监是军容使管的。如果李勉到国子监来,军容使是主人,应当招待我。李勉忝为京兆尹,军容使若大驾光临京兆衙门,李勉岂敢不敬奉酒馔?”鱼朝恩听到这话后,心中十分生气,可又无法驳他,从此就不去国子监了。但李勉这京兆尹的官毕竟也做不长。 后来他做广州刺史。在过去,外国到广州来贸易的海船每年不过四五艘,由于官吏贪污勒索,外国商船都不敢来。《旧唐书·李勉传》说:“勉性廉洁,舶来都不检阅,故末年至者四千余。”促进国际贸易,大有贡献。他在广州做官,什么物品都不买,任满后北归,舟至石门,派吏卒搜索他家人部属的行李,凡是在广州所买或是受人赠送的象牙、犀角等类广东物品,一概投入江中。 德宗做皇帝,十分宠幸奸臣卢……有一天,皇帝问李勉道:“众人皆言卢……奸邪,朕何不知?卿知其状乎?”对曰:“天下皆知其奸邪,独陛下不知,所以为奸邪也!”这是一句极佳的对答,流传天下,人人都佩服他的正直。任何大奸臣,人人都知其奸,皇帝却总以为他是大忠臣。这可以说是分辨忠奸的简单标准。(另有一说,这句话是李泌对德宗说的。) 去年初夏,我到加拿大去,途经美国洛杉矶,在“国宾酒店”住了两晚,那正是罗勃·甘迺迪半年前被刺的所在。那两晚正逢加州全州选美在该酒店举行,电梯中、走廊上都是美女,目不暇给,很少有人谈罗勃·甘迺迪。我忽然想:中国历史上也有很多刺客,但刺客往往在事到临头之际,忽然同情指定被刺之人,因而下不了手,甚至于反过来相助对方。这种情形,外国刺客却是极少有的。 聂隐娘是虚构的人物,那不算。刺王铎的李龟寿是一个,本书第二十四图“秀州刺客”是一个。此篇的“义侠”又是一个。最著名的,当是春秋时晋灵公派去刺赵盾的锄麑。他潜入赵盾家中,见赵盾穿好了朝服准备上朝,天色尚早,便坐着闭目养神。锄麑叹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于是触槐而死。(见《左传》)《公羊传》的说法略有不同,没有记载刺客的名字。晋灵公派一名勇士去行刺赵盾。这勇士走进大门,不见有人把守;走进后院,不见有人把守;走进内堂,仍不见有人把守。他跃到墙头窥探,见赵盾正在吃饭,吃的只有一味鱼。勇士曰:“嘻,子诚仁人也。吾入子之大门,则无人焉;入子之闺,则无人也;上子之堂,则无人焉;是子之易也。子为晋国重卿,而食鱼餐,是子之俭也。君将使吾杀子,吾不忍杀子也。虽然,吾亦不可复见吾君矣!”于是刎颈而死。 东汉时隗嚣命刺客杀杜林,刺客见杜林亲自以木车推了弟弟的棺木回乡,叹曰:“当今之世,谁能行义?我虽小人,何忍杀义士?”自行逃去。(见《后汉书·杜林传》) 东汉大将军梁冀令刺客杀崔琦。刺客见崔琦手中拿了一卷书在耕田,耕一会田,便翻书阅读,不忍相害,告知真相,说道:“将军令吾要子,今见君贤者,情怀忍忍,可亟自逃。吾亦于此亡矣!”可惜梁冀后来还是派了别的刺客杀了崔琦。(见《后汉书·崔琦传》) 刘备做平原相时,当地有个名叫刘平的人,素来瞧不起刘备,耻于受他治理,便派人行刺。刺客不忍下手,语之而去。(见《三国志蜀志·先主传》) 东晋时刘裕篡位自立,派沐谦混到司马楚之手下,设法刺杀。司马楚之待他很好。有一晚沐谦假装生病,料知司马楚之必来探问,准备就此加害。楚之果然亲自拿了汤药去探病,情意甚殷。沐谦大为感动,从席底取出匕首,将刘裕派他来行刺的事说了,并劝他以后要多加保重,不可太过相信别人,免遭凶险。司马楚之叹道:“我若严加戒备,虽有所防,恐有所失。”意思说安全是安全了,只怕是失了人才。沐谦以后便竭诚为他尽力。(见《魏书·司马楚之传》) 这一类的事例甚多。汉阳琳刺客不杀蔡中郎、唐承干太子刺客不杀于志宁、淮南张显刺客不杀严可求、西夏刺客不杀刘锜等等皆是,事迹内容也都大同小异。(此文作于九六九年) 二十九 青巾者 任愿,字谨叔,京师人,年轻时侍奉父亲在江淮地方做官。他读过一些书,性情淳雅宽厚,继承了遗产,家道小康,平安度日,也没有什么大志,不汲汲于名利。 熙宁二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任愿出去游街。但见人山人海,车骑满街,拥挤不堪。他酒饮得多了,给闲人一挤,立足不定,倒在一个妇人身上。那妇人的丈夫大怒,以为他有意轻薄,调戏自己妻子,拔拳便打。任愿难以辩白,也不还手招架,只好以衣袖掩面挨打。那人越打越凶,无数途人都围了看热闹。 旁观者中有一头戴青巾之人,眼见不平,出声喝止,殴人者毫不理睬。青巾者大怒,一拳将殴人者击倒,扶着任愿走开。众闲人一哄而散。任愿谢道:“与阁下素不相识,多蒙援手。”青巾者不顾而去。 数日后,任愿在街上又遇到了那青巾者,便邀他去酒店喝酒。坐定后,见青巾者目光如电,毅然可畏。饮了良久,任愿又谢道:“前日见辱于市井庸人,若不是阁下豪杰之士,谁肯仗义相助?”青巾者道:“小事一桩,何足言谢?后日请仁兄再到此一叙,由兄弟作个小东,务请勿却。”当下相揖而别。 届时任愿去那酒店,见青巾者已先到了,两人拣了清静的雅座坐定,对饮了十几杯。青巾者道:“我乃刺客,有一大仇人,已寻了他数年,今日怨气方伸。”于腰间取出一只黑色皮囊,从囊中取出一个首级,用刀子将脑袋上的肉片片削下,一半放在任愿面前的盘中,笑道:“请用,不要客气。”任愿惊恐无已,不知所措。青巾者将死人肉吃得干干净净,连声劝客,任愿辞不能食。青巾者大笑,伸手到任愿盘中,将人肉抓过来又吃。食毕,用短刀将脑骨削成碎片,如切朽木,把碎骨弃在地下,再无人认得出这是死人的头骨。 青巾者道:“我有术相授,你能学么?”任愿道:“不知何术?”青巾者道:“我能以药点铁成金,点铜成银。”任愿道:“在下在市上有一间先父留下来的小店,每日可赚一贯钱。我数口之家,冬天穿棉,夏天穿葛,酒肉无忧,自觉生活如此舒适,已然过份,常恐遇祸,怎敢再学先生的奇术?还望见谅。”青巾者叹服,说道:“像这样安份知命,毫不贪得之人,真是少有。你应当长寿才是。”取出一粒药来,道:“服此药后,身强体壮,百鬼不近。”任愿和酒服了。两人直饮到深夜方散,以后便没再见他。(出《青琐高议》) 青巾者吃仇人之肉的情节,有点像虬髯客。 三十 淄川道士 有一个名叫姜廉夫的人,一晚刚就枕安睡,听得喝道之声,一辆轿子忽然在堂前出现。轿中走出一名绝色女子,上堂向姜廉夫的母亲盈盈下拜,说道:“妾和郎君有姻缘之分,愿请一见。”姜廉夫听到了,欣然起身相见。他妻子见场面尴尬,便要避开。那女子道:“不要因我之故而令你们夫妻疏远,请姊姊不可见怪。”姜妻见她温柔可亲,心中很有好感。两人情如姊妹,相亲相爱。姜廉夫大享齐人之福。那女子对姜母服侍得尤其恭敬周到,全家上下,个个都喜欢她。 到了端午节的前夕,那女子在一晚之间,做了一百个彩丝绣花荷包,绣功十分精致,人物、花草、题字,都绣了出来,便如是名家的书画一般,分送给亲戚。得到的人无不赞叹,大家都称她为“仙姑”。 过了不久,那女子忽向姜母道:“婆婆,媳妇面临大难,要到别地一避。”拜了几拜,出门而去。姜家全家都很惊惶,为她担忧,不知她有何灾难,是否能够避过。 便在此时,有一名道人来到姜家,问姜廉夫道:“你满面都是晦气之色,奇祸将至,那是什么缘故?”姜廉夫将经过情形都对他说了。道士命他在净室中预备一张榻。第二天道士又来,叫姜廉夫在榻上安卧,不可起身,又叮嘱家人上午千万不可开门,到正午才开。 过了良久,姜廉夫忽觉寒气逼人,只听得刀剑相交之声铮铮不绝。他心中大惧,蒙被而睡,猛听得砰的一声,有物坠入榻底,他也不敢去看。到得正午,姜家开门,道士来到,姜廉夫出门相迎。道士笑道:“危险过去了!”同去看榻下所坠之物,却是一个髑髅(骷髅头,髑音独),有五斗的米斛那么大。道士从药箱中取出药末,撒在髑髅上,髑髅便即化而为水。 姜廉夫问:“那是什么怪物?”道士道:“我和那美貌女子都是剑仙。这女子先和一人相好,忽然抛弃了他,来跟你相好。那人大是愤怒,要来杀你二人。我和那女子一向很有交情,因此出力救你。总算侥幸成功,我去也!” 道士刚去,女子便即回来,与姜廉夫同居如初。(出《诚斋杂记》) 女剑仙水性杨花,男剑仙争风吃醋,都不成话。所以任渭长的评语说:“髑髅尽痴,剑仙如斯!” 三十一 侠妇人 董国庆,字元卿,饶州德兴(在今江西省)人,宋徽宗宣和六年进士及第,被任为莱州胶水县(在今山东省)主簿(秘书长)。其时金兵南下,北方交兵,董国庆独自一人在山东做官,家眷留在江西。中原陷落后,无法回乡,弃官在乡村避难,与寓所的房东交情很好。房东怜其孤独,替他买了一妾。 这妾侍不知是那里人,聪明美貌,见董国庆贫困,便筹划赚钱养家,尽家中所有资财买了七八头驴子、数十斛小麦,以驴牵磨磨粉,然后骑驴入城出售面粉,晚上带钱回家。每隔数日到城中一次。这样过了三年,赚了不少钱,买了田地住宅。 董与母亲妻子相隔甚久,音讯不通,常致思念,日常郁郁寡欢。妾侍好几次问起原因。董这时和她情爱甚笃,也就不再隐瞒,说道:“我本是南朝官吏,一家都留在故乡,只有我孤身漂泊,茫无归期。每一念及,不禁伤心欲绝。”妾道:“为何不早说?我有一个哥哥,一向喜欢帮人家忙,不久便来。到那时可请他为夫君设法。” 过了十来天,果然有个长身虬髯的人到来,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带着十余辆车子。妾道:“哥哥到了!”出门迎拜,使董与之相见,互叙亲戚之谊,设筵相请。饮到深夜,妾才吐露董日前所说之事,请哥哥代筹善策。 当时金人有令,宋官逃匿在金国境内的必须自行出首,坦白从宽,否则给人检举出来便要处死。董已泄漏了自己身分,疑心二人要去向官府告发,既悔且惧,抵赖道:“没有这会事,全是瞎说!” 虬髯人大怒,便欲发作,随即笑道:“我妹子和你做了好几年夫妻,我当你是自己骨肉一般,这才决心干冒禁令,送你南归。你却如此见疑,要是有什么变化,岂不是受你牵累?快拿你做官的委任状出来,当作抵押,否则的话,天一亮我就缚了你送官。”董更加害怕,料想此番必死无疑,无法反抗,只好将委任状取出交付。虬髯人取之而去。董终夜涕泣,不知所措。 第二天一早,虬髯人牵了一匹马来,道:“走罢!”董国庆又惊又喜,入房等妾同行。妾道:“我眼前有事,还不能走,明年当来寻你。我亲手缝了一件衲袍(用布片补缀缝拼而成的袍子)相赠。你好好穿着,跟了我哥哥去。到南方后,我哥哥或许会送你数十万钱,你千万不可接受,倘若非要你收不可,便可举起衲袍相示。我曾于他有恩,他这次送你南归,尚不足以报答,还须护送我南来和你相会。万一你受了财物,那么他认为已足够报答,两无亏欠,不会再理我了。你小心带着这件袍子,不可失去。” 董愕然,觉得她的话很古怪,生怕邻人知觉报官,便挥泪与妾分别。上马疾驰,来到海边,见有一艘大船,正解缆欲驶。 虬髯人命他即刻上船,一揖而别。大船便即南航。董囊中空空,心下甚窘,但舟中人恭谨相待,敬具饮食,对他的行踪去向却一句也不问。 舟行数日,到了宋境,船刚靠岸,虬髯人早已在水滨相候,邀入酒店洗尘接风,取出二十两黄金,道:“这是在下赠给太夫人的一点小意思。”董记起妾侍临别时的言语,坚拒不受。虬髯人道:“你两手空空的回家,难道想和妻儿一起饿死么?”强行留下黄金而去。董追了出去,向他举起衲袍。虬髯人骇诧而笑,说道:“我果然不及她聪明。唉,事情还没了结,明年护送美人儿来给你罢。”说着扬长而去。 董国庆回到家中,见母亲、妻子、和两个儿子都安好无恙,一家团圆,欢喜无限,互道别来情由。他妻子拿起衲袍来细看,发觉布块的补缀之处隐隐透出黄光,拆开来一看,原来每一块缝补的布块中都藏着一片金叶子。 董国庆料理了家事后,到京城向朝廷报到,被升为宜兴尉。第二年,虬髯人果然送了他爱妾南来相聚,此后一家和谐偕老。 第1360章 侠客行(94) 丞相秦桧以前也曾陷身北方,与董国庆可说是难友,所以特加照顾,将董国庆失陷在金国的那段时期都算作是当差的年资,不久便调他赴京升官,办理军队粮饷的事务,数月后便死了。他母亲汪氏向朝廷呈报,得自宣教郎追封,升为朝奉郎,并任命他儿子董仲堪为官,那是绍兴十年三月间之事。(出洪迈《夷坚志》) 故事中提到了秦桧。乘这机会谈谈这个历史上有名的奸相。 秦桧,字会之,建康(今南京)人。在靖康年间,他是有名的主战派。皇帝派他随同张邦昌去和金人讲和,秦桧道:“是行专为割地,与臣初议矛盾,失臣本心。”坚决不去。后来金人要求割地,皇帝召开廷议,重臣大官中七十人主张割地,三十六人反对,秦桧是这三十六人的首领。 后来金兵南下,汴京失守,徽钦二帝被掳,金人命百官推张邦昌为帝,“百官军民皆失色不敢答”。秦桧大胆上书,誓死反对,其中说道:“桧荷国厚恩,甚愧无报,今金人拥重兵,临已拔之城,操生杀之柄,必欲易姓,桧尽死以辨。”书中大骂张邦昌:“张邦昌在上皇时,附会权幸,共为蠹国之政。社稷倾危,生民涂炭,固非一人所致,亦邦昌为之也。天下方疾之如仇雠,若付以土地,使主人民,四方豪杰必共起而诛之。”书中又称:“必立邦昌,则京师之民可服,天下之民不可服;京师之宗子可灭,天下之宗子不可灭。桧不顾斧钺之诛,言两朝之利害,愿复嗣君位,以安四方。”在那样的局面之下,敢于发如此大胆的议论,确是极有风骨,天下闻之,无不佩服。 后来金人终于立张邦昌为帝,掳了秦桧北去。 秦桧被俘虏这段期间,到底遭遇如何,史无可考,但相信一定是大受虐待,终于抵抗不了威胁,屈膝投降。一般认为,他所以得能全家南归,是金人暗中和他有了密约,放他回来做奸细的。金人当然掌握了他投降的证据和把柄,使他无法反悔,从此终身成为金国的大间谍。由于他以前所表现的气节,所以一到朝廷,高宗就任他为礼部尚书。 秦桧当权时力主和议,但真正决定和议大计的,其实还是高宗自己。当时文臣武将,大都反对与金人讲和。《宋史·秦桧传》有这样一段记载:绍兴八年“十月,宰执入见,桧独身留言:‘臣僚畏首尾,多持两端,此不足与断大事。若陛下决欲讲和,乞专与臣议,勿许群臣预。’帝曰:‘朕独委卿。’桧曰:‘臣亦恐未便,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别奏。’又三日,桧复留身奏事。帝意欲和甚坚,桧犹以为未也,曰:‘臣恐别有未便,欲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别奏。’帝曰:‘然。’又三日,桧复留身奏事如初,知上意确不移,乃出文字,乞决和议,勿许群臣预。” 这段文字记得清清楚楚,说明了谁是和议的真正主持人。一般所谓奸臣,是皇帝胡涂,奸臣弄权。但高宗一点也不胡涂,秦桧只是迎合上意,乘机揽权,至于杀岳飞等等,都不过是执行高宗的决策,而这样做,也正配合了他作为金国大间谍的任务。 周密的《齐东野语》中,记述了两个大官拍秦桧马屁的手法,可看到当时官场的风气: 方德带兵驻在广东,特制了一批蜡烛,烛里藏以名贵香料,派人送给秦桧,厚贿相府管家,请他设法让秦桧亲自见到。管家叫使者在京等候机会。有一日,秦桧宴客,大张筵席之际,管家禀告:“府中蜡烛点完了,恰好广东经略送了一盒蜡烛来,还未敢开。”秦桧吩咐开了来点,蜡烛一燃,异香满堂,众宾大悦。秦桧见此烛贵重,一点其数,共是四十九枝,心下奇怪为何不是整数,叫送礼的使者来问。使者道:“经略专门造了这批蜡烛献给相爷,香料难得,共只造了五十枝,制成后恐怕不佳,点了一枝试验,所以只剩了四十九枝。数目零碎,但不敢用别的蜡烛充数。”秦桧大喜,认为方德奉己甚专,又不敢相欺,不久便升他的官。 另有一个郑仲,在四川做宣抚使。秦桧大起府第,高宗亲题“一德格天”四字,作为楼阁的匾额。格天阁刚刚完工,郑仲的书信恰好到来,呈上地毯一条,极尽华贵之能事。秦桧命将地毯铺在格天阁中,不料大小尺寸竟丝毫不错,刚好铺满。秦桧默然不语,心下大为不满,过不多时,便借故将郑仲撤职查办。郑仲造这条地毯,当然是事先暗中查明了格天阁地板的大小尺寸。秦桧自己是大特务头子,对于郑仲这种调查窥察他私事的特务手段,自是十分憎恶。 秦桧一直到死,始终得高宗的信任宠爱,自然是深通做官之道。《鹤林玉露》中记载有一个小故事:秦桧夫人到宫内朝见,皇太后说起近来很少吃到大的子鱼(当时是杭州最名贵的鱼,今日在杭州仍极珍贵)。秦夫人说:“臣妾家里倒有,明天呈奉一百条来给太后。”回家后告知了丈夫。秦桧大急,知道这一下可糟了,皇太后吃不到好鱼,自己家里却随随便便就拿出一百条来,岂不是显得自己的享受比皇帝、皇太后还好得多?秦桧的妻子王氏生性阴险,传说她参与杀岳飞之谋,以“捉虎易,放虎难”六字,促使秦桧下定决心,终于害死岳飞,然而讲到做官的法门,究竟不及老奸巨猾的丈夫了。秦桧仔细思量一番之后,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第二天送了一百条青鱼进宫去。青鱼是普通的贱鱼。皇太后哈哈大笑,说道:“我早说这秦老太婆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果然不错。青鱼和子鱼形状有些相似,味道可大不相同,只不过鱼身大而已。”这件趣事自必传入皇帝耳中,母子两人取笑秦桧是乡下人之余,觉得他忠厚老实,生活朴素,对他自又多了几分好感。倘若送进宫去的真是一百条子鱼,秦桧的相位不免有些危险了。 秦桧当国凡十九年,他任内自然是坏事做尽。据《宋史·秦桧传》所载,有不少作为是很具典型性的。《宋史》是元朝右丞相脱脱等所修,以异族人的观点写史,不至于故意捏造事实来毁谤秦桧。下面是〈秦桧传〉中所记录的一些事例。 高宗和金人媾和,割地称臣,民间大愤。太学生张伯麟在壁上题词:“夫差,尔忘越王杀尔父乎?”有人告发,张伯麟给捉去打板子,面上刺字,发配充军。夫差之父与越王战,受伤而死,夫差为了报仇,派人日夜向他说这句话,以提高复仇的决心。张伯麟在壁上题这句话,当然是借古讽今,讥刺高宗忘了父亲徽宗为金人所掳而死的奇耻大辱。 秦桧下令禁止士人撰作史书,于是无耻文人纷纷迎合。司马光的不肖曾孙司马攸上书,宣称《涑水纪闻》一书,不是他曾祖的著作(其实确是司马光的史学著作)。吏部尚书李光的子孙,将李光的藏书万卷都烧了,以免惹祸。可是有一个名叫曹泳的人,还是告发李光的儿子李孟坚,说他读过父亲所作的私史,却不自首坦白。于是李孟坚被罚充军,朝中大官有八人受到牵累。曹泳却升了官。 “察事之卒,布满京城,小涉讥议,即捕治,中以深文。”所谓“中以深文”,即以胡乱罗织的重罪罪名,加在乱说乱讲之人的身上。有一个名叫何溥的人,迎合秦桧,上书说程颐、张载这些大理学家的著作是“曲学”,须“力加禁绝”,“人无敢以为非”。 第1361章 侠客行(95) 许多文人学士纷纷撰文作诗,歌颂秦桧的功德,称为“圣相”。若是拿他来和前朝贤相相比,便认为不够,必须称之为“元圣”。秦桧“晚年残忍尤甚,数兴大狱,而又喜谀佞,不避形迹。”不论赞他如何如何伟大英明,他都毫不怕丑,坦然而受,视为当然。“凡一时献言者,非诵桧功德,则讦人语言,以中伤善类。欲有言者,恐触忌讳,畏言国事。” “一时忠臣良将,诛锄略尽。其顽钝无耻者率为桧用,争以诬陷善类为功。其矫诬也,无罪可状,不过曰‘谤讪’、曰‘指斥’、曰‘立党沽名’、甚则曰‘有无君心’。”说人内心不尊敬皇帝,也算是罪状。 《续资治通鉴》中说秦桧“初见财用不足,密谕江浙监司暗增民税七八,故民力重困,饥死者众。又命察事卒数百游市间,闻言其奸恶者,即捕送大理狱杀之;上书言朝政者,例贬万里外。日使士人歌诵太平中兴之美。士人稍有政声名誉者,必斥逐之。”又说他“喜赃吏,恶廉士……贪墨无厌……故赃吏恣横,百姓愈困。” 善政有“道统”,恶政也有“道统”。 三十二 解洵妇 解洵前半段的遭遇,和“侠妇人”中的董国庆很相似。他也是宋朝的官吏,北方土地沦陷后,陷在金人占领区中,无法归乡,很是痛苦,后来得人介绍,娶了一妾。那妾带来了不少钱,解洵才有好日子过。有一年重阳日,他思念前妻,落下泪来。那妾很是同情,便替他筹划川资,一同南归。那妾很能干,一路上关卡盘查,水陆风波,都由她设法应付过去。 回到家后,解洵的哥哥解潜已因军功而做了将军,有势有钱。兄弟相见,十分欢喜。解潜送了四个婢女给弟弟。解洵喜新厌旧,宠爱四婢,疏远冷落了那妾。一天,解洵和妾饮酒,两人都有了醉意,言语冲突起来。那妾道:“当年你流落北方,有一餐没一餐的,如没有我,这时候早饿死了。今日一旦得志,便忘了从前恩义,那不是大丈夫之所为。”解洵大怒,三言两语,便出拳打去。那妾只是冷笑,也不还手。解洵仍不住乱打乱骂。 那妾站起身来,突然之间,灯烛齐熄,寒气逼人,四名婢女都吓得摔倒在地。过了良久,点起灯烛看时,见解洵死在地下,脑袋已遭割去。那妾却已不知去向。 解潜得报大惊,派了三千名官兵到处搜捕,始终不见下落。 这位女剑客,对丈夫是很好的,不过妒忌心很重,容不得丈夫移情别爱。解洵动手打人,忘恩负义,德行有亏。 解潜是南宋初年的好官,绍兴年间做荆南镇抚使,募人开垦荒田,成绩甚好,增加了大量粮食生产,是南宋垦荒屯田政策的创导者。他病重时,张九成去探望。解潜流泪说:“我生平立誓要和金贼战死于疆场之上,那知不能如愿。”说罢就死了。 张九成是南宋的忠义名臣,为人正直,毕生和秦桧作对。秦桧当权时,张九成被贬在南安,到秦桧死后才出来做官,后来追赠太师。他既和解潜交好,可见解潜也是忠义之士。 张九成是杭州人,绍兴壬子年状元。对策时论到刘豫(金人设立的傀儡皇帝)说:“臣观金人有必亡之势,中国有必兴之理。夫好战必亡,失其故俗必亡,人心不服必亡,金皆有焉。刘豫背叛君亲,委身夷狄,黠雏经营,有同儿戏,何足虑哉?”这篇策论传到了汴梁,刘豫见了大恨,派刺客来行刺,但张九成不以为意,时人都佩服他的胆识。 这篇策论却也引起了一个可笑谣言。有一天高宗向群臣说:“有人从汴梁逃回来,说张九成在刘豫那里做官,真是奇怪。”一个臣子奏称:“张九成在盐官县(今浙江海宁)做官,离杭州不到一百里,两天前还刚有文书来。”原来张九成那篇策论痛骂刘豫,在汴梁传诵很广,有人一知半解,把刘豫和张九成两个名字拉在一起,以为张九成在刘豫手下做官。 张九成状元及第后,第二年娶马氏为继室。马氏是寡妇,生有个儿子,再嫁后孩子由祖母龚氏抚养。马氏嫁给张九成后过得两年逝世。张九成去会见龚氏,照料妻子和前夫所生的儿子。龚氏老太太逝世后,张九成替她作墓志,详细叙述马氏再嫁的事实,并不讳言。时人都佩服他的坦白和厚道。(见《画影》)他的作风和解洵刚好是两个极端。 三十三 角巾道人 浙江衢州人徐逢原,住在衢州峡山,少年时喜和方外人结交。有一个道士,名叫张淡道人,在他家中住,巾服萧然,只戴一顶青色角巾,穿一件夹道袍,并无内衣,虽在隆冬,也不加衣。每逢明月之夜,携铁笛至山间而吹,至天晓方止。 徐逢原学易经,有一次闭门推演大衍数,不得其法。张淡道人在隔室叫道:“秀才,这个你是不懂的,明天我教你罢。”第二天便教他轨析算步之术,凡是人的生死时日,以及用具、草木、禽兽的成坏寿夭,都能立刻推算出来,和后来的结果相对照,丝毫不差。 这道人最喜饮酒,时时入市竟日,必大醉方归,囊中所带的钱,刚好足够买醉,日子过得无挂无碍。人家都说他有烧铜成银之术。徐逢原要试他酒量到底如何,请了四个酒量极好之人来和他同饮,自早饮到晚,四人都醉倒了,张淡还是泰然自若,回到室中。有人好奇去偷看,只见他用脚勾住墙头,头下足上的倒挂在墙上,头发散在一只瓦盆之中,酒水从发尾滴沥而出,流入瓦盆。 道人有一幅牛图,将图挂在墙上,割了青草放在图下,过了半天去看时,青草往往已被牛吃完了,或者是吃了一大半,而图下有许多牛粪。 道人有一徒弟,是个头陀。有一次张淡道人将那幅牛图送了给他,又命他买火麻四十九斤,绞成大索,嘱咐道:“我将死了,死后勿用棺材殓葬,只用火麻绳将我尸身从头至脚的密密缠住,在罗汉寺寺后空地掘一个洞埋葬。每过七天,便掘开来瞧瞧。”头陀答应了。果然道人不久便死,头陀依照指示办事,过了七日,掘开来看,见道人的尸体面色红润。如此每过七日,就发掘一次,到四十九日后第七次掘开来时,穴中只余麻绳和一双破鞋,尸身已不见了。 徐逢原曾赠他一首诗,曰:“铁笛爱吹风月夜,夹衣能御雪霜天。伊予试问行年看,笑指松筠未是坚。”张淡道人用一匹绢来写了这首诗,笔力甚伟。(出洪迈《夷坚志》) 这张淡道人只不过是方士之类的人物,并不是什么剑客。 《剑侠传》中的故事,讲的是另一位“角巾道人”。京师人郭伦,元宵节带同家人出外观灯,回家时天已很夜了,经过一条小巷,逢到十余个不良少年,手臂相挽,大声唱歌而来,喧哗嘻笑,对妇女口出不逊言语,拦住了路,不让他们走过。郭伦见对方人多势众,无法抵抗,甚为窘迫。忽有一个身穿青衣、头戴角巾的道人过来,责备这批恶少说:“人家家眷夜归,你们怎可无礼?”众恶少大怒,说道:“我们自己喜欢开开玩笑,跟你这臭道士有什么相干?”大家冲上来要打他。一众妇女乘机避开,只有郭伦独自留下来要帮那道人打架。 那道人也发怒了,喝道:“你们真要打人吗?我今天来教训教训你们。”出手打去,对方全无抵抗之能。道人搏击恶少,就像殴打婴儿一般,片刻之间,打得众恶少或倒地不起,或叫痛逃走。道人拍拍手,慢慢走了。 郭伦忙追上去拜谢,说与先生素不相识,竟蒙救援,使妻妹得脱危难,不知如何报答才好。那道人说:“我本无心,偶然碰到不平的事,不能不出手。我于世间,一无所求,不求报答,只要能请我喝一场酒,能一醉便够了。”郭伦大喜,邀他回家,置酒痛饮。道人辞去,郭伦问:“先生去那里?”道人说:“我是剑侠,不是普通人也!”掷下酒杯,长揖出门,走得几步,耳中铿然有声,有一柄剑跳了出来,跌在地下。那道人骑在剑上,长剑飞起,带着道人腾空而去。 这故事与第二十九图“青巾者”有些相似。 第1362章 笑傲江湖(1) “金庸作品”新序 小说是写给人看的。小说的内容是人。 小说写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或成千成万人的性格和感情。他们的性格和感情从横面的环境中反映出来,从纵面的遭遇中反映出来,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关系中反映出来。长篇小说中似乎只有《鲁滨逊飘流记》,才只写一个人,写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写到后来,终于也出现了一个仆人“星期五”。只写一个人的短篇小说多些,尤其是近代与现代的新小说,写一个人在与环境的接触中表现他外在的世界、内心的世界,尤其是内心世界。有些小说写动物、神仙、鬼怪、妖魔,但也把他们当作人来写。 西洋传统的小说理论分别从环境、人物、情节三个方面去分析一篇作品。由于小说作者不同的个性与才能,往往有不同的偏重。 基本上,武侠小说与别的小说一样,也是写人,只不过环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节偏重于激烈的斗争。任何小说都有它所特别侧重的一面。爱情小说写男女之间与性有关的感情和行动,写实小说描绘一个特定时代的环境与人物,《三国演义》与《水浒》一类小说叙述大群人物的斗争经历,现代小说的重点往往放在人物的心理过程上。 小说是艺术的一种,艺术的基本内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主要形式是美,广义的、美学上的美。在小说,那是语言文笔之美、安排结构之美,关键在于怎样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形式而表现出来。什么形式都可以,或者是作者主观的剖析,或者是客观的叙述故事,从人物的行动和言语中客观的表达。 读者阅读一部小说,是将小说的内容与自己的心理状态结合起来。同样一部小说,有的人感到强烈的震动,有的人却觉得无聊厌倦。读者的个性与感情,与小说中所表现的个性与感情相接触,产生了“化学反应”。 武侠小说只是表现人情的一种特定形式。作曲家或演奏家要表现一种情绪,用钢琴、小提琴、交响乐、或歌唱的形式都可以,画家可以选择油画、水彩、水墨、或版画的形式。问题不在采取什么形式,而是表现的手法好不好,能不能和读者、听者、观赏者的心灵相沟通,能不能使他的心产生共鸣。小说是艺术形式之一,有好的艺术,也有不好的艺术。 好或者不好,在艺术上是属于美的范畴,不属于真或善的范畴。判断美的标准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学上的真或不真(武功在生理上或科学上是否可能),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经济上的值钱不值钱,政治上对统治者的有利或有害。当然,任何艺术作品都会发生社会影响,自也可以用社会影响的价值去估量,不过那是另一种评价。 在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的势力及于一切,所以我们到欧美的博物院去参观,见到所有中世纪的绘画都以圣经故事为题材,表现女性的人体之美,也必须通过圣母的形象。直到文艺复兴之后,凡人的形象才大量在绘画和文学中表现出来,所谓文艺复兴,是在文艺上复兴希腊、罗马时代对“人”的描写,而不再集中于描写天使与圣人。 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以来是“文以载道”,那和中世纪欧洲黑暗时代的文艺思想是一致的,用“善或不善”的标准来衡量文艺。《诗经》中的情歌,要牵强附会地解释为讽刺君主或歌颂后妃。对于陶渊明的<闲情赋>,司马光、欧阳修、晏殊的相思爱恋之词,或惋惜地评之为白璧之玷,或好意地解释为另有所指。他们不相信文艺所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 我写武侠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写他们在特定的武侠环境(中国古代的、缺乏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不合理社会)中的遭遇。当时的社会和现代社会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古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仍能在现代读者的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情绪。读者们当然可以觉得表现的手法拙劣,技巧不够成熟,描写殊不深刻,以美学观点来看是低级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我不想载什么道。我在写武侠小说的同时,也写政治评论,也写与历史、哲学、宗教有关的文字,那与武侠小说完全不同。涉及思想的文字,是诉诸读者理智的,对这些文字,才有是非、真假的判断,读者或许同意,或许只部份同意,或许完全反对。 对于小说,我希望读者们只说喜欢或不喜欢,只说受到感动或觉得厌烦。我最高兴的是读者喜爱或憎恨我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如果有了那种感情,表示我小说中的人物已和读者的心灵发生联系了。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造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艺术是创造,音乐创造美的声音,绘画创造美的视觉形象,小说是想创造人物、创造故事,以及人的内心世界。假使只求如实反映外在世界,那么有了录音机、照相机,何必再要音乐、绘画?有了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纪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何必再要小说? 武侠小说虽说是通俗作品,以大众化、娱乐性强为重点,但对广大读者终究是会发生影响的。我希望传达的主旨,是:爱护尊重自己的国家民族,也尊重别人的国家民族;和平友好,互相帮助;重视正义和是非,反对损人利己;注重信义,歌颂纯真的爱情和友谊;歌颂奋不顾身的为了正义而奋斗;轻视争权夺利、自私可鄙的思想和行为。武侠小说并不单是让读者在阅读时做“白日梦”而沉缅在伟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希望读者们在幻想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想像自己要爱国家、爱社会、帮助别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积极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武侠小说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有不少批评家认定,文学上只可肯定现实主义一个流派,除此之外,全应否定。这等于是说:少林派武功好得很,除此之外,什么武当派、崆峒派、太极拳、八卦掌、弹腿、白鹤派、空手道、跆拳道、柔道、西洋拳、泰拳等等全部应当废除取消。我们主张多元主义,既尊重少林武功是武学中的泰山北斗,而觉得别的小门派也不妨并存,它们或许并不比少林派更好,但各有各的想法和创造。爱好广东菜的人,不必主张禁止京菜、川菜、鲁菜、徽菜、湘菜、维扬菜、杭州菜、法国菜、意大利菜等等派别,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也。不必把武侠小说提得高过其应有之份,也不必一笔抹杀。什么东西都恰如其份,也就是了。 我写这套总数三十六册的《作品集》,是从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后约十五、六年,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两篇中篇小说,一篇短篇小说,一篇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出版的过程很奇怪,不论在香港、台湾、海外地区,还是中国大陆,都是先出各种各样翻版盗印本,然后再出版经我校订、授权的正版本。在中国大陆,在“三联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税。我依足法例缴付所得税,余数捐给了几家文化机构及支助围棋活动。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经授权的,直到正式授权给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版”的版权合同到二〇〇一年年底期满,以后中国内地的版本由广州出版社出版,主因是港粤邻近,业务上便于沟通合作。 翻版本不付版税,还在其次。许多版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写及出版武侠小说。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版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也有人未经我授权而自行点评,除冯其庸、严家炎、陈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拜嘉之外,其余的点评大都与作者原意相去甚远。好在现已停止出版,出版者道歉赔偿,纠纷已告结束。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篇《越女剑》不包括在内,偏偏我的围棋老师陈祖德先生说他最喜爱这篇《越女剑》。)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用什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什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连天”不能对“神侠”,“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征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思而合规律的字。 有不少读者来信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所写的小说之中,你认为哪一部最好?最喜欢哪一部?”这个问题答不了。我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限于才能,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 这些小说在香港、台湾、中国内地、新加坡曾拍摄为电影和电视连续集,有的还拍了三、四个不同版本,此外有话剧、京剧、粤剧、音乐剧等。跟着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哪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改编演出得最成功?剧中的男女主角哪一个最符合原着中的人物?”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小说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作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小说,脑中所出现的男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或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每个读者性格不同,他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余地。我不能说那一部最好,但可以说:把原作改得面目全非的最坏,最自以为是,最瞧不起原作者和广大读者。 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唐人传奇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比较认真的武侠小说,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 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对回教增加了认识和好感。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决不是作者的本意。 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汉族和契丹、蒙古、满族等民族有激烈斗争;蒙古、满人利用宗教作为政治工具。小说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小说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不必在小说中对暂时性的观念作价值判断。人性却变动极少。 在刘再复先生与他千金刘剑梅合写的《父女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剑梅小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谈话,李先生说,写小说也跟弹钢琴一样,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是一级一级往上提高的,要经过每日的苦练和积累,读书不够多就不行。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每日读书至少四五小时,从不间断,在报社退休后连续在中外大学中努力进修。这些年来,学问、知识、见解虽有长进,才气却长不了,因此,这些小说虽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还是要叹气。正如一个钢琴家每天练琴二十小时,如果天份不够,永远做不了萧邦、李斯特、拉赫曼尼诺夫、巴德鲁斯基,连鲁宾斯坦、霍洛维兹、阿胥肯那吉、刘诗昆、傅聪也做不成。 第1363章 笑傲江湖(2) 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许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由于得到了读者们的指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吸收了评论者与研讨会中讨论的结果。仍有许多明显的缺点无法补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足之处,希望写信告诉我。我把每一位读者都当成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关怀,自然永远是欢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第一回 灭门 和风薰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国春光漫烂季节。 福建省福州府西门大街,青石板路笔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门。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左右两座石坛中各竖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顶飘扬青旗。右首旗上黄色丝线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显得雄狮更加威武灵动。雄狮头顶有一对黑丝线绣的蝙蝠展翅飞翔。左首旗上绣着“福威镖局”四个黑字,银钩铁划,刚劲非凡。 大宅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写着“福威镖局”四个金漆大字,下面横书“总号”两个小字。进门处两排长凳,分坐着八名劲装结束的汉子,个个腰板笔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突然间后院马蹄声响,那八名汉子一齐站起,抢出大门。只见镖局西侧门中冲出五骑马来,沿着马道冲到大门之前。当先一匹马全身雪白,马勒脚蹬都是烂银打就,鞍上一个锦衣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左肩上停着一头猎鹰,腰悬宝剑,背负长弓,泼喇喇纵马疾驰。身后跟随四骑,骑者一色青布短衣。 一行五人驰到镖局门口,八名汉子中有三个齐声叫了起来:“少镖头又打猎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马鞭在空中啪的一响,虚击声下,胯下白马昂首长嘶,在青石板大路上冲了出去。一名汉子叫道:“史镖头,今儿再抬口野猪回来,大伙儿好饱餐一顿。” 那少年身后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笑道:“一条野猪尾巴少不了你的,可先别灌饱了黄汤。”众人大笑声中,五骑马早去得远了。 五骑马出了城门,少镖头林平之双腿轻夹,白马四蹄翻腾,直抢出去,片刻间便将后面四骑远远抛离。他纵马上了山坡,放起猎鹰,从林中赶了一对黄兔出来。他取下背上长弓,从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弯弓搭箭,唰的一声响,一头黄兔应声而倒,待要再射时,另一头兔却钻入草丛中不见了。郑镖头纵马赶到,笑道:“少镖头,好箭法!”只听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镖头,快来,这里有野鸡!” 林平之纵马过去,见林中飞出一只雉鸡,林平之唰的一箭,那野鸡对正了从他头顶飞来,这一箭竟没射中。林平之急提马鞭向半空中抽去,劲力到处,波的一声响,将那野鸡打了下来,五色羽毛四散飞舞。五人齐声大笑。史镖头道:“少镖头这一鞭,别说野鸡,便大兀鹰也打下来了!” 五人在林中追逐鸟兽,史、郑两名镖头和趟子手白二、陈七凑少镖头的兴,总是将猎物赶到他身前,自己纵有良机,也不下手。打了两个多时辰,林平之又射了两只兔子,两只雉鸡,只是没打到野猪和獐子之类的大兽,兴犹未足,说道:“咱们到前边山里再找找去。” 史镖头心想:“这一进山,非到天色全黑不可,咱们回去可又得听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里尖石多,莫要伤了白马的蹄子,赶明儿咱们起个早,再去打大野猪。”这匹大宛名驹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阳重价觅来,两年前他十七岁生日时送他的。果然一听说怕伤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马头,道:“我这小雪龙聪明得紧,决不会踏到尖石,不过你们这四匹马却怕不行。好,大伙儿都回去吧,可别摔破了陈七的屁股。” 五人大笑声中,兜转马头。林平之纵马疾驰,却不沿原路回去,转而向北,疾驰一阵,这才尽兴,勒马缓缓而行。只见前面路旁挑出一个酒招子。郑镖头道:“少镖头,咱们去喝一杯怎么样?新鲜兔肉、野鸡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来打猎是假,喝酒才要紧。若不请你喝个够,明儿便懒洋洋的不肯跟我出来了。”一勒马,飘身下了马背,缓步走向酒肆。 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抢出来接他手中马缰:“少镖头今儿打了这么多野味啊,当真箭法如神,当世少有!”这么奉承一番。但此刻来到店前,酒店中却静悄悄地,只见酒炉旁有个青衣少女,头束双鬟,插着两支荆钗,正在料理酒水,脸儿向里,也不转过身来。郑镖头叫道:“老蔡呢,怎么不出来牵马?”白二、陈七拉开长凳,挥衣袖拂去灰尘,请林平之坐了。史郑二位镖头在下首相陪,两个趟子手另坐一桌。 内堂里咳嗽声响,走出一个白发老人,说道:“客官请坐,喝酒么?”说的是北方口音。郑镖头道:“不喝酒,难道还喝茶?先打三斤竹叶青上来。老蔡那里去啦?怎么?这酒店换了老板么?”那老人道:“是,是,宛儿,打三斤竹叶青。不瞒众位客官说,小老儿姓萨,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儿子媳妇都死了,心想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才带了孙女儿回故乡来。那知离家四十多年,家乡的亲戚朋友全不在了。刚好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干了,三十两银子卖了给小老儿。唉,总算回到故乡啦,听着人人说家乡话,心里就说不出的受用,惭愧得紧,小老儿自己可都不会说啦。” 那青衣少女低头托着一只木盘,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将三壶酒放在桌上,又低着头走开,始终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 林平之见这少女身形婀娜,肤色却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脸上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丑,想是她初做这卖酒勾当,举止生硬,当下也不在意。 史镖头拿了一只野鸡、一只黄兔,交给萨老头道:“洗剥干净了,去炒两大盆。”萨老头道:“是,是!爷们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蚕豆、花生。”宛儿也不等爷爷吩咐,便将牛肉、蚕豆之类端上桌来。郑镖头道:“这位林公子,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少年英雄,行侠仗义,挥金如土。你这两盘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镖头的胃口,你那三十两银子的本钱,不用一两个月便赚回来啦。”萨老头道:“是,是!多谢,多谢!”提了野鸡、黄兔去了。 郑镖头在林平之、史镖头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伸舌头舐了舐嘴唇,说道:“酒店换了主儿,酒味倒没变。”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北边官道上奔来。 两匹马来得好快,倏忽间到了酒店外,只听一人道:“这里有酒店,喝两碗去!”史镖头听话声是川西人氏,转头张去,见两个汉子身穿青布长袍,将坐骑系在店前的大榕树下,走进店来,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剌剌的坐下。 这两人头上都缠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却光着两条腿,脚下赤足,穿着无耳麻鞋。史镖头知道川人大都如此装束,头上所缠白布,乃当年诸葛亮逝世,川人为他戴孝,武侯遗爱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却不免希奇,心想:“这两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样儿可透着古怪。” 只听那年轻汉子叫道:“拿酒来!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马也累坏了。” 宛儿低头走到两人桌前,低声问:“要什么酒?”声音虽低,却清脆动听。那年轻汉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儿的下颏,笑道:“可惜,可惜!”宛儿吃了一惊,急忙退后。另一名汉子笑道:“余兄弟,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张脸蛋嘛,却是钉鞋踏烂泥,翻转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张大麻皮。”那姓余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气往上冲,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说道:“什么东西!两个不带眼的狗崽子,却到我们福州府来撒野!” 那姓余的年轻汉子笑道:“贾老二,人家在骂街哪,你猜这兔儿爷是在骂谁?”林平之相貌像他母亲,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那个男人向他挤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势必一个耳光打了过去,此刻听这汉子叫他“兔儿爷”,那里还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锡酒壶,兜头摔将过去。那姓余汉子一避,锡酒壶直摔到酒店门外的草地上,酒水溅了一地。史镖头和郑镖头站起身来,抢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余的笑道:“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还不成!”郑镖头喝道:“这位是福威镖局的林少镖头,你天大胆子,到太岁头上动土?”这“土”字刚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脸上猛击过去。那姓余汉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郑镖头的脉门,回力一拖,郑镖头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冲。那姓余汉子左肘重重往下一顿,撞在郑镖头的后颈。喀喇喇一声,郑镖头撞垮板桌,连人带桌的摔倒。 郑镖头在福威镖局之中虽算不得是好手,却也不是脓包脚色,史镖头见他竟让这人一招之间便即撞倒,足见对方颇有来头,问道:“尊驾是谁?既是武林同道,难道就不将福威镖局瞧在眼里么?” 那姓余汉子冷笑道:“福威镖局?从来没听见过!那是干什么的?” 林平之纵身而上,喝道:“专打狗崽子的!”左掌击出,不等招术使老,右掌已从左掌底下穿出,正是祖传“翻天掌”中的一招“云里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旦倒还有两下子。”挥掌格开,右手来抓林平之肩头。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挥拳击出。那姓余的侧头避开,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张开,拳开变掌,直击变成横扫,一招“雾里看花”,啪的一声,打了他个耳光。姓余的大怒,飞脚向林平之踢来。林平之冲向右侧,还脚踢出。 这时史镖头也已和那姓贾的动上了手,白二将郑镖头扶起。郑镖头破口大骂,上前夹击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帮史镖头,这狗贼我料理得了。”郑镖头知他要强好胜,不愿旁人相助,顺手拾起地下的一条板桌断腿,向那姓贾的头上打去。 两个趟子手奔到门外,一个从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长剑,一个提了一杆猎叉,指着那姓余的大骂。镖局中的趟子手武艺平庸,但喊惯了镖号,个个嗓子洪亮。他二人骂的是福州土话,那两个四川人一句也不懂,但知总不会是好话。 林平之将父亲亲传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将出来,只斗得十余招,便骄气渐挫,惊觉对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中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准是个大姑娘乔装改扮的。你这脸蛋儿又红又白,给我香个面孔,格老子咱们不打了,好不好?” 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郑二名镖师时,见他二人双斗那姓贾的,仍然落了下风。郑镖头鼻子上给重重打了一拳,鼻血直流,衣襟上满是鲜血。林平之出掌更快,蓦然间啪的一声响,又打了那姓余的一个耳光,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道:“不识好歹的龟儿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娘一般,跟你逗着玩儿,龟儿子却当真打起老子来!”拳法一变,蓦然如狂风骤雨般直上直下的打来。两人一路斗到了酒店外。 林平之见对方一拳中宫直进,记起父亲所传的“卸”字诀,当即伸左手挡格,将他拳力卸开,不料这姓余的膂力甚强,这一卸竟没卸开,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之身子一晃,领口已让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将林平之的上身揿得弯了下去,跟着右臂使招“铁门槛”,横架在他后颈,狂笑说道:“龟儿子,你磕三个头,叫我三声好叔叔,这才放你!” 史郑二镖头大惊,便欲撇下对手抢过来相救,但那姓贾的拳脚齐施,不容他二人走开。趟子手白二提起猎叉,向那姓余的后心戳来,叫道:“还不放手?你到底有几个脑……”那姓余的左足反踢,将猎叉踢得震出数丈,右足连环反踢,将白二踢得连打七八个滚,半天爬不起来。陈七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他妈的小杂种,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骂一句,退一步,连骂八九句,退开了八九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头!”臂上加劲,将林平之的头直压下去,越压越低,额头几欲触及地面。林平之反手出拳去击他小腹,始终差了数寸,没法打到,只觉颈骨奇痛,似欲折断,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之声大作。他双手乱抓乱打,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随手一拔,使劲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余汉子的小腹。 那姓余汉子大叫一声,松开双手,退后两步,脸上现出恐怖之极的神色,只见他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没至柄。他脸朝西方,夕阳照在匕首黄金的柄上,闪闪发光。他张开了口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却又不敢。 林平之也吓得一颗心似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急退数步。那姓贾的和史郑二镖头住手不斗,惊愕异常的瞧着那姓余汉子。 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匕首离腹,登时鲜血直喷出数尺之外,旁观数人大声惊呼。那姓余汉子叫道:“贾……贾……跟爹爹说……给……给我报……”右手向后一挥,掷出匕首。那姓贾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抢过去。那姓余的扑地俯跌,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史镖头低声道:“抄家伙!”奔到马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阅历丰富,眼见闹出了人命,那姓贾的非拚命不可。 那姓贾的向林平之瞪视半晌,抢过去拾起匕首,奔到马旁,跃上马背,不及解缰,匕首一挥,便割断了缰绳,双腿力夹,纵马向北疾驰而去。 陈七走过去在那姓余的尸身上踢了一脚,踢得尸身翻了起来,只见伤口中鲜血兀自汩汩流个不住,说道:“你得罪咱们少镖头,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才叫活该!” 第1364章 笑傲江湖(3) 林平之从没杀过人,这时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史……史镖头,那……那怎么办?我本来……本来没想杀他。” 史镖头心下寻思:“福威镖局三代走镖,江湖上斗殴杀人,事所难免,但所杀伤的没一个不是黑道人物,且这等凶殴斗杀必是在山高林密之处,杀了人后就地一埋,就此了事,总不见劫镖的盗贼会向官府告福威镖局一状?然而这次所杀的显然不是盗贼,又近城郊,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别说是镖局子的少镖头,就算总督、巡按的公子杀了人,可也不能轻易了结。”皱眉道:“咱们快将尸首挪到酒店里,这里邻近大道,莫让人见了。”好在其时天色向晚,道上并无别人。白二、陈七将尸身抬入店中。史镖头低声道:“少镖头,身边有银子没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将怀中带着的二十几两碎银子都掏了出来。 史镖头伸手接过,走进酒店,放在桌上,向萨老头道:“萨老头,这外路人调戏你家姑娘,我家少镖头仗义相助,迫于无奈,这才杀了他。大家都亲眼瞧见的。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闹了出来,谁都脱不了干系。这些银子你先使着,大伙儿先将尸首埋了,再慢慢儿想法子遮掩。”萨老头道:“是!是!是!”郑镖头道:“咱们福威镖局在外走镖,杀几个绿林盗贼,当真稀松平常。这两只川耗子,鬼头鬼脑的,我瞧不是江洋大盗,便是采花大贼,多半是到福州府来做案的。咱们少镖头招子明亮,才把这大盗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领赏,只是少镖头怕麻烦,不图这个虚名。老头儿,你这张嘴可得紧些,漏了口风出来,我们便说这两个大盗是你勾引来的,你开酒店是假的,做眼线是真。听你口音,半点也不像本地人。否则为什么这二人迟不来,早不来,你一开酒店便来。天下的事情那有这门子巧法?”萨老头连声答应。 史镖头带着白二、陈七,将尸首埋入酒店后面的菜园,又将店门前的血迹用锄头锄得干干净净,覆到了土下。郑镖头向萨老头道:“十天之内,我们要是没听到消息走漏,再送五十两银子来给你做棺材本。你若乱嚼舌根,哼哼,福威镖局刀下杀的贼子没一千,也有八百,再杀你一老一少,也不过是在你菜园子的土底再添两具死尸。” 萨老头道:“多谢,多谢!不敢说,不敢说!” 待得料理妥当,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宽,忐忑不安的回到镖局子中。一进大厅,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中,正自闭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问道:“去打猎了?打到野猪没有?”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举起手中烟袋,突然向他肩头击下,笑喝:“还招!”林平之知道父亲常出其不意的考较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见他使出这招“辟邪剑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飞堕”,便会应以第四十六招“花开见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杀人之事已给父亲知悉,是以用烟袋责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烟袋杆将要击上儿子肩头,在离他衣衫三寸处硬生生的凝招不下,问道:“怎么啦?江湖上如遇到了劲敌,应变竟也这等迟钝,你这条肩膀还在么?”话中虽含责怪之意,脸上却仍带着笑容。 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个转身,绕到了父亲背后,顺手抓起茶几上的鸡毛帚,便向父亲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开见佛”。 林震南点头笑道:“这才是了。”反手以烟袋格开,还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以一招“紫气东来”拆解。父子俩拆到五十余招后,林震南烟袋疾出,在儿子左乳下轻轻一点,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觉右臂一酸,鸡毛帚脱手落地。 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有长进,今儿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烟袋中装上了烟丝,说道:“平儿,好教你得知,咱们镖局子今儿得到了一个喜讯。”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给父亲点着了纸媒,道:“爹又接到一笔大生意?”林震南摇头笑道:“只要咱们镖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门?怕的倒是大生意来到门前,咱们没本事接。”他长长的喷了口烟,说道:“刚才张镖头从湖南送了信来,说道川西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已收了咱们送去的礼物。” 林平之听到“川西”和“余观主”几个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咱们的礼物?” 林震南道:“镖局子的事,我向来不大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不过你年纪渐渐大了,爹爹挑着的这副重担子,终究要移到你肩上,此后也得多理会些局子里的事才是。孩子,咱们三代走镖,一来仗着你曾祖父当年闯下的威名,二来靠着咱们家传的玩艺儿不算含糊,才有今日的局面,成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镖局’四字,谁都要翘起大拇指,说一声:‘好福气!好威风!’江湖上的事,名头占了两成,功夫占了两成,余下的六成,却要靠黑白两道的朋友们赏脸了。你想,福威镖局的镖车行走十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厮杀较量,那有这许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胜仗,常言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镖师若有伤亡,单是给家属抚恤金,所收的镖银便不够使,咱们的家当还有什么剩的?所以嘛,咱们吃镖行饭的,第一须得人头熟,手面宽,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枪的功夫还要紧些。” 林平之应道:“是!”若在往日,听得父亲说镖局的重担终究要移上他肩头,必定十分兴奋,和父亲谈论不休,此刻心中却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着“川西”和“余观主”那几个字。 林震南又喷了一口烟,说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胜不过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爷爷,然而这份经营镖局子的本事,却可说是强爷胜祖了。从福建往南到广东,往北到浙江、江苏,这四省的基业,是你曾祖闯出来的。山东、河北、两湖、江西和广西六省的天下,却是你爹爹手里创的。那有什么秘诀?说穿了,也不过是‘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八个字而已。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说福气比威风要紧。福气便从‘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这八个字而来,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变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 林平之陪着父亲干笑了几声,但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 林震南并未发觉儿子怔忡不安,又道:“古人说道:既得陇,复望蜀。你爹爹却是既得鄂,复望蜀。咱们一路镖自福建向西走,从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为什么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国,那可富庶得很哪。咱们走通了四川这一路,北上陕西,南下云贵,生意少说也得再多做三成。只不过四川省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着实不少,福威镖局的镖车要去四川,非得跟青城、峨嵋两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从三年前,每年春秋两节,总是备了厚礼,专诚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风观、峨嵋派的金顶寺,可是这两派的掌门人从来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还肯接见我派去的镖头,谢上几句,请吃一餐素斋,然后将礼物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松风观的余观主哪,可就厉害了,咱们送礼的镖头只上到半山,就给挡了驾,说道余观主闭门坐关,不见外客,观中百物俱备,不收礼物。咱们的镖头别说见不到余观主,连松风观的大门是朝南朝北也说不上来。每一次派去送礼的镖头总是气呼呼的回来,说道若不是我严加嘱咐,不论对方如何无礼,咱们可必须恭敬,他们受了这肚子闷气,还不妈天娘地、什么难听的话也骂出来?只怕大架也早打过好几场了。” 说到这里,他十分得意,站起身来,说道:“那知道这一次,余观主居然收了咱们的礼物,还说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来回拜……”林平之道:“是四个?不是两个?”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你想余观主这等隆重其事,福威镖局可不是脸上光采之极?刚才我已派出快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北各处分局,对这四位青城派的上宾,可得好好接待。” 林平之忽问:“爹,四川人说话,是不是总是叫别人‘龟儿子’,自称‘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这么说话。普天下那里没粗人?这些人嘴里自然就不干不净。你听听咱们局子里趟子手赌钱之时,说的话可还好听得了?你为什么问这话?”林平之道:“没什么。”林震南道:“那四位青城弟子来到这里之时,你可得和他们多亲近亲近,学些名家弟子的风范,结交上这四位朋友,日后可是受用不尽。” 爷儿俩说了一会子话,林平之始终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将杀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终于心想还是先跟娘说了,再跟爹爹说。 吃过晚饭,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后厅闲话,林震南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该打点礼物送去了,可是要让洛阳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东西,可还真不容易找。 说到这里,忽听得厅外人声喧哗,跟着几个人脚步急促,奔了进来。林震南眉头一皱,说道:“没点规矩!”只见奔进来的是三个趟子手,为首一人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林震南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趟子手陈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惊,问道:“是谁杀的?你们赌钱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着恼:“这些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汉子可真难以管束,动不动就出刀子,拔拳头,这里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烦。” 陈七道:“不是的,不是的。刚才小李上茅厕,见到白二躺在茅厕旁的菜园里,身上没一点伤痕,全身却已冰冷,可不知是怎么死的。怕是生了什么急病。”林震南呼了口气,心下登时宽了,道:“我去瞧瞧。”当即走向菜园。林平之跟在后面。 到得菜园中,只见七八名镖师和趟子手围成一团。众人见到总镖头来到,都让了开来。林震南看白二的尸身,见他衣裳已让人解开,身上并无血迹,问站在旁边的祝镖头道:“没伤痕?”祝镖头道:“我仔细查过了,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看来也不是中毒。”林震南点头道:“通知帐房董先生,叫他给白二料理丧事,给白二家送一百两银子去。” 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转身回到大厅,向儿子道:“白二今天没跟你去打猎吗?”林平之道:“去的,回来时还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上的好事坏事,往往都是突如其来。我总想要打开四川这条路子,只怕还得用上十年功夫,那料得到余观主忽然心血来潮,收了我的礼不算,还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来回拜。” 林平之道:“爹,青城派虽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福威镖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咱们年年去四川送礼,余观主派人到咱们这里,那也不过是礼尚往来。” 林震南笑道:“你知道什么?四川省的青城、峨嵋两派,立派数百年,门下英才济济,着实了不起,虽赶不上少林、武当,可是跟嵩山、泰山、衡山、华山、恒山这五岳剑派,已算得上并驾齐驱。你曾祖远图公创下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当年威震江湖,当真说得上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传到你祖父手里,威名就不及远图公了。你爹爹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线单传,连师兄弟也没一个。咱爷儿俩,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势众了。” 林平之道:“咱们十省镖局中一众英雄好汉聚在一起,难道还敌不过什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和五岳剑派么?” 林震南笑道:“孩子,你这句话跟爹爹说说,自然不要紧,倘若在外面一说,传进了旁人耳中,立时便惹上麻烦。咱们十处镖局,八十四位镖头各有各的玩艺儿,聚在一起,自然不会输给了人。可是打胜了人家,又有什么好处?常言道和气生财,咱们吃镖行饭,更加要让人家一步。自己矮着一截,让人家去称雄逞强,咱们又少不了什么。” 忽听得有人惊呼:“啊哟,郑镖头又死了!” 林震南父子同时一惊。林平之从椅中直跳起来,颤声道:“是他们来报……”这“仇”字没说出口,便即缩住。其时林震南已迎到厅口,没留心儿子的话,只见趟子手陈七气急败坏的奔进来,叫道:“总……总镖头,不好了!郑镖头……郑镖头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讨了命去啦。”林震南脸一沉,喝道:“什么四川恶鬼,胡说八道。” 陈七道:“是,是!那四川恶鬼……这川娃子活着已这般强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厉害……”他遇到总镖头怒目而视的严峻眼色,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脸上一副哀恳害怕的神气。林震南道:“你说郑镖头死了?尸首在那里?怎么死的?” 这时又有几名镖师、趟子手奔进厅来。一名镖师皱眉道:“郑兄弟死在马厩里,便跟白二一模一样,身上也没半点伤痕,七孔既不流血,脸上也没什么青紫浮肿,莫非……莫非刚才随少镖头出去打猎,真的撞了邪,冲……冲撞了什么邪神恶鬼。” 林震南哼了一声,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闯荡,可从来没见过什么鬼。咱们瞧瞧去。”说着拔步出厅,走向马厩。只见郑镖头躺在地下,双手抓住一个马鞍,显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间便即倒毙,绝无与人争斗厮打的迹象。 第1365章 笑傲江湖(4) 这时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灯笼在旁照着,亲手解开郑镖头的衣裤,前前后后仔细察看,连他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没半点伤痕,手指骨也没断折一根。林震南素来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毙,那也罢了,但郑镖头又是一模一样的死去,这其中便大有蹊跷,若是黑死病之类的瘟疫,怎地全身浑没黑斑红点?心想此事多半与儿子今日出猎途中所遇有关,转身问林平之:“今儿随你去打猎的,除了郑镖头和白二外,还有史镖头和他?”说着向陈七一指。林平之点了点头,林震南道:“你们两个随我来。”吩咐一名趟子手:“请史镖头到东厢房说话。” 三人到得东厢房,林震南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平之当下便将如何打猎回来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两个四川人戏侮卖酒少女,因而言语冲突;又如何动起手来,那汉子揿住自己头颈,要自己磕头;如何在惊慌气恼之中,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杀了那个汉子;又如何将他埋在菜园之中,给了银两,命那卖酒的老儿不可泄漏风声等情,一一照实说了。 林震南越听越知事情不对,但跟人斗殴,杀了个异乡人,也不是天坍下来的大事。他不动声色的听儿子说完了,沉吟道:“这两个汉子没说是那个门派,或者是那个帮会的?”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问:“他们言语举止之中,有什么特异之处?”林平之道:“也不见有什么古怪,那姓余的汉子……”一言未毕,林震南接口问道:“你杀的那汉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听得另外那人叫他余兄弟,可不知是人未余,还是人则俞。外乡口音,却也听不准。”林震南摇摇头,自言自语:“不会,不会这样巧法。余观主说要派人来,那有这么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长了翅膀。” 林平之一凛,问道:“爹,你说这两人会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伸手比划,问道:“你用‘翻天掌’这一式打他,他怎么拆解?”林平之道:“他没能拆得了,给我重重打了个耳光。”林震南一笑,连说:“很好!很好!很好!”厢房中本来一片肃然惊惶之气,林震南这么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时大为宽心。 林震南又问:“你用这一式打他,他又怎么还击?”仍一面说,一面比划。林平之道:“当时孩儿气恼头上,也记不清楚,似乎这么一来,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颜色更和,道:“好,这一招原该如此打!他连这一招也拆架不开,决不会是名满天下的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的子侄。”他连说“很好”,倒不是称赞儿子的拳脚不错,而是大为放心,四川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这姓余的汉子为儿子所杀,武艺自然不高,跟青城派决扯不上什么干系。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击,又问:“他又怎地揪住了你脑袋?”林平之伸手比划,怎生给他揪住了动弹不得。 陈七胆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钢叉去搠那家伙,给他反脚踢去钢叉,又踢了个筋斗。”林震南心头一震,问道:“他反脚将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钢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陈七道:“好像是如此这般。”双手揪住椅背,右足反脚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脚一踢。这两踢姿式拙劣,像是马匹反脚踢人一般。 林平之见他踢得难看,忍不住好笑,说道:“爹,你瞧……”却见父亲脸上大有惊恐之色,便停了口。林震南道:“这两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绝技‘无影幻腿’,孩儿,到底他这两腿是怎样踢的?”林平之道:“那时候我给他揪住了头,看不见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问史镖头才行。”走出房门,叫道:“来人哪!史镖头呢?怎么请了他这许久还不见人?”两名趟子手闻声赶来,说道到处找史镖头不到。 林震南在花厅中踱来踱去,心下沉吟:“这两脚反踢倘若真是‘无影幻腿’,那么这汉子纵使不是余观主的子侄,跟青城派总也有些干系。到底是什么人?非得亲自去瞧一瞧不可。”说道:“请崔镖头、季镖头来!” 崔、季两个镖师向来办事稳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亲信。他二人见郑镖头暴毙,史镖头又人影不见,早就等在厅外,听候差遣,一听林震南这么说,当即走进厅来。 林震南道:“咱们去办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儿和陈七跟我来。” 五人骑了马出城,一行向北。林平之纵马在前领路。 不多时,五乘马来到小酒店前,见店门已然关上。林平之上前敲门,叫道:“萨老头,萨老头,开门。”敲了好一会,店中竟没半点声息。崔镖头望着林震南,双手作个撞门的姿势。林震南点了点头,崔镖头双掌拍出,喀喇一声,门闩折断,两扇门板向后张开,随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后张开,如此前后摇晃,发出吱吱声响。 崔镖头一撞开门,便拉林平之闪在一旁,见屋中并无动静,晃亮火摺,走进屋去,点着了桌上的油灯,又点了两盏灯笼。几个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见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笼等一干杂物却均未搬走。 林震南点头道:“老头儿怕事,这里杀伤了人命,尸体又埋在他菜园子里,他怕受到牵连,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园里,指着倚在墙边的一把锄头,说道:“陈七,把死尸掘出来瞧瞧。”陈七早认定是恶鬼作祟,只锄得两下,手足俱软,直欲瘫痪在地。 季镖头道:“有个屁用?亏你是吃镖行饭的!”一手接过锄头,将灯笼交在他手里,举锄扒开泥土,锄不多久,便露出死尸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几下,将锄头伸到尸身下,用力一挑,挑起死尸。陈七转过了头,不敢观看,却听得四人齐声惊呼,陈七一惊之下,失手抛下灯笼,烛火熄灭,菜园中登时一片漆黑。 林平之颤声道:“咱们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怎地……”林震南道:“快点灯笼!”他一直镇定,此刻语音中也有了惊惶之意。崔镖头晃火摺点亮灯笼,林震南弯腰察看死尸,过了半晌,道:“身上也没伤痕,一模一样的死法。”陈七鼓起勇气,向死尸瞧了一眼,尖声大叫:“史镖头,史镖头!” 地下掘出来的竟是史镖头的尸身,那四川汉子的尸首却已不知去向。 林震南道:“这姓萨的老头儿定有古怪。”抢过灯笼,奔进屋中查看,从灶下的酒坛、铁镬,直到厅房中的桌椅都细细查了一遍,不见有异。崔季二镖头和林平之也分别查看。突然听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来看。” 林震南循声过去,见儿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着一块绿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个贫家女子,怎会有这种东西?”林震南接过手来,一股淡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那帕子甚是软滑,沉甸甸的,显是上等丝缎,再一细看,见帕子边缘以绿丝线围了三道边,一角上绣着一枝小小的红色珊瑚枝,绣工甚为精致。 林震南问:“这帕子那里找出来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多半是他们匆匆离去,收拾东西时没瞧见。”林震南提着灯笼俯身又到床底照着,不见别物,沉吟道:“你说那卖酒的姑娘相貌甚丑,衣衫质料想来不会华贵,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洁?”林平之道:“当时我没留心,但不见得污秽,倘若很脏,她来斟酒之时我定会觉得。” 林震南向崔镖头道:“老崔,你以为怎样?”崔镖头道:“我看史镖头、郑镖头、与白二之死,定和这一老一少二人有关,说不定还是他们下的毒手。”季镖头道:“那两个四川人多半跟他们是一路,否则他们干么要将他尸身搬走?” 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动手动脚,欺侮那个姑娘,否则我也不会骂他,他们不会是一路的。”崔镖头道:“少镖头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们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钻。两个人假装打架,引得第三者过来劝架,那两个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对付劝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镖头道:“总镖头,你瞧怎样?”林震南道:“这卖酒的老头和那姑娘,定是冲着咱们而来,只不知跟那两个四川汉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说松风观余观主派了四个人来,他们……他们不是一起四个人吗?” 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镖局对青城派礼数有加,从来没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们。余观主派人来寻我晦气,那为了什么?” 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镖头的尸身先移到屋中再说。这件事回到局中之后,谁也别提,免得惊动官府,多生事端。哼,姓林的对人客气,不愿开罪朋友,却也不是任打不还手的懦夫。”季镖头大声道:“总镖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伙儿奋力上前,总不能损了咱们镖局的威名。”林震南点头道:“是!多谢了!” 五人纵马回城,将到镖局,远远望见大门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动,催马上前。好几人说道:“总镖头回来啦!”林震南纵身下马,只见妻子林夫人铁青着脸,道:“你瞧!哼,人家这么欺上门来啦。” 只见地下横着两段旗杆、两面锦旗,正是镖局子门前的大旗,连着半截旗杆,给人弄倒在地。旗杆断截处甚是平整,显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就即砍断。 林夫人身边未带兵刃,从丈夫腰间抽出长剑,嗤嗤两声响,将两面锦旗沿着旗杆割了下来,搓成一团,拿着进了大门。林震南吩咐:“崔镖头,把这两根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镖局,可没这么容易!”崔镖头道:“是!”季镖头骂道:“他妈的,狗贼就是没种,乘着总镖头不在家,上门来偷偷摸摸的干这等下三滥勾当!”林震南向儿子招招手,两人回进局去,季镖头兀自在“狗强盗,臭杂种”的破口大骂。 父子两人来到东厢房中,见林夫人已将两面锦旗平铺在两张桌上,一面旗上所绣的那头黄狮双眼为人剜去,露出了两个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镖局”四字之中,那个“威”字也已给剜去。林震南便涵养再好,也已难以再忍,啪的一声,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声响,那张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断了一条。 林平之颤声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来!”林震南高声道:“咱们姓林的杀了人便杀了,又怎么样?这种人倘若撞在你爹爹手里,一般的也杀了。”林夫人问道:“杀了什么人?”林震南道:“平儿,说给你母亲知道。” 林平之于是将日间如何杀了那四川汉子、史镖头又如何死在那小酒店中等情一一说了。白二和郑镖头暴毙之事,林夫人早已知道,听说史镖头又离奇毙命,林夫人不惊反怒,拍案而起,说道:“大哥,福威镖局岂能让人这等上门欺辱?咱们邀集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评评这个理去。连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请了去。”林夫人自幼是一股霹雳火爆的脾气,做闺女之时,动不动便拔刀伤人,她洛阳金刀门艺高势大,谁都瞧在她父亲金刀无敌王元霸的脸上让她三分。她现下儿子这么大了,当年火性仍然不减。 林震南道:“对头是谁,眼下还拿不准,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们不会只砍倒两根旗杆,杀了两名镖师,就此了事……”林夫人插口道:“他们还待怎样?”林震南向儿子瞧了一眼,林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头怦怦而跳,登时脸上变色。 林平之道:“这件事是孩儿做出来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孩儿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说不怕,其实不得不怕,话声发颤,泄漏了内心的惶惧之情。 林夫人道:“哼,他们要想动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将你娘杀了。林家福威镖局这杆镖旗立了三代,可从未折过半点威风。”转头向林震南道:“这口气倘若出不了,咱们也不用做人啦。”林震南点了点头,道:“我去派人到城里城外各处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镖局子内外巡查。你陪着平儿在这里等我,别让他出去乱走。”林夫人道:“是了,我理会得。”他夫妇心下明白,敌人下一步便会向儿子下手,敌暗我明,林平之只须踏出福威镖局一步,立时便能有杀身之祸。 林震南来到大厅,邀集镖师,分派各人探查巡卫。众镖师早已得讯,福威镖局的旗杆给人砍倒,那是给每个人打上个老大耳光,人人敌忾同仇,早已劲装结束,携带兵刃,一得总镖头吩咐,便即出发。 林震南见局中上下齐心,合力抗敌,稍觉宽怀,回入内堂,向儿子道:“平儿,你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敌到来,你这几晚便睡在咱们房外的榻上,保护母亲。”林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话说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儿子保护自己是假,实则是夫妇俩就近保护儿子,这宝贝儿子心高气傲,要他依附于父母庇护之下,说不定他心怀不忿,自行出去向敌人挑战,那便危险之极,当即改口道:“正是!平儿,妈妈这几日发风湿,手足酸软,你爹爹照顾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敌人侵入内堂,妈妈只怕抵挡不住。”林平之道:“我陪着妈妈就是。” 当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南夫妇打开了房门,将兵刃放在枕边,连衣服鞋袜都不脱下,只身上盖一张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跃起迎敌。 第1366章 笑傲江湖(5) 这一晚却太平无事。第二日天刚亮,有人在窗外低声叫道:“少镖头,少镖头!”林平之半夜没好睡,黎明时分睡得正熟,一时未醒。林震南道:“什么事?”外面那人道:“少镖头的马……那匹马死啦。”这匹白马林平之十分喜爱,负责照看的马夫一见马死,慌不迭来禀报。林平之蒙蒙眬眬中听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事有蹊跷,一起快步走向马厩,只见那匹白马横卧在地,早已气绝,身上却也没半点伤痕。 林震南问道:“夜里没听到马叫?有什么响动?”那马夫道:“没有。”林震南拉着儿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设法买一匹骏马给你。”林平之抚摸马尸,怔怔的掉下泪来。 突然间趟子手陈七急奔过来,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不好……不好啦!那些镖头……镖头们,都给恶鬼讨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问:“什么?” 陈七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什么都死了?”伸手抓住他胸口,摇晃了几下。陈七道:“少……少镖头……死了。”林震南听他说“少镖头死了”,这不祥之言入耳,说不出的厌闷烦恶,但若由此斥骂,更着形迹。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有的说:“总镖头呢?快禀报他老人家。”有的说:“这恶鬼如此厉害,那……那怎么办?” 林震南大声道:“我在这里,什么事?”两名镖师、三名趟子手闻声奔来。为首一名镖师道:“总镖头,咱们派出去的众兄弟,一个也没回来。”林震南先前听得人声,料到又有人暴毙,但昨晚派出去查访的镖师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二人之多,岂有全军覆没之理,忙问:“有人死了么?多半他们还在打听,没来得及回来。”那镖师摇头道:“已发现了十七具尸体……”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道:“十七具尸体?” 那镖师一脸惊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镖头、钱镖头、施镖头。尸首停在大厅上。”林震南更不打话,快步来到大厅,只见厅上原来摆着的桌子椅子都已挪开,横七竖八的停放着十七具尸首。 饶是林震南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陡然间见到这等情景,双手也禁不住剧烈发抖,膝盖酸软,几乎站不直身子,问道:“为……为……为……”喉头干枯,发不出声音。 只听得厅外有人道:“唉,高镖头为人向来忠厚,想不到也给恶鬼索了命去。”只见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门板抬了一具尸首进来。为首的一名中年人道:“小人今天打开门板,见到这人死在街上,认得是贵局的高镖头,想是发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来。”林震南拱手道:“多谢,多谢。”向一名趟子手道:“这几位高邻,每位送三两银子,你到帐房去支来。”这几名街坊见到满厅尸首,不敢多留,领了银子谢了自去。 过不多时,又有人送来三名镖师的尸首,林震南核点人数,昨晚派出去二十二人,眼下已有二十一具尸首,只褚镖师的尸首尚未发现,然料想那也是转眼间之事。 他回到东厢房中,喝了杯热茶,心乱如麻,始终定不下神来,走出大门,见两根旗杆已齐根截去,心下更是烦恼,直到此刻,敌人已下手杀了镖局中二十余人,却始终没露面,亦未正式叫阵,表明身分。他回过头来,向着大门上那块书着“福威镖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镖局在江湖上扬威数十年,想不到今日要败在我手里。”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响,一匹马缓缓行来,马背上横卧着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纵身过去,果见马背上横卧着一具死尸,正是褚镖头,自是在途中让人杀了,将尸首放在马上,这马识得归途,自行回来。 林震南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褚镖头身上,抱着他的尸身,走进厅去,说道:“褚贤弟,我若不给你报仇,誓不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没来得及说出仇人的姓名。”这褚镖头在镖局子中也无过人之处,和林震南并无特别交情,林震南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落泪,这些眼泪之中,其实气愤犹多于伤痛。 只见林夫人站在厅口,左手抱着金刀,右手指着天井,大声斥骂:“下三滥的狗强盗,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镖局来,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这般鬼鬼祟祟的干这等鼠窃勾当,武林中有谁瞧得起你?”林震南低声道:“娘子,瞧见了什么动静?”一面将褚镖头的尸身放在地下。 林夫人大声道:“就是没见到动静呀!这些狗贼,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虚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这口金刀!”忽听得屋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声,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当的一响,正打在金刀的刀背上。林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脱手,余势不衰,那刀直滚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声轻叱,青光闪动,已拔剑在手,双足力点,上了屋顶,一招“扫荡群魔”,剑点如飞花般散了开来,疾向敌人发射暗器之处刺到。他受了极大闷气,始终未见到敌人一面,这一招竭尽平生之力,丝毫没留余地。那知这一剑却刺了个空,屋角边空荡荡地,那里有半个人影?他矮身跃到了东厢屋顶,仍不见敌人踪迹。 林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来接应。林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偷偷摸摸的,是那一门不要脸的狗杂种?”向丈夫连问:“狗崽子逃走了?是怎么样的家伙?”林震南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惊动了旁人。”三个人又在屋顶寻觅一遍,这才跃入天井。林震南低声问道:“是什么暗器打了你的金刀?”林夫人骂道:“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见有何暗器,只见桂花树下有无数极细的砖粒,散了一地,显而易见,敌人是用一小块砖头打落了林夫人手中的金刀。 林夫人本在满口“狗崽子,臭杂种”的乱骂,见到这些细碎的砖粒,气恼之情不由得转而为恐惧,呆了半晌,一言不发的走进厢房,待丈夫和儿子跟着进来,便即掩上了房门,低声道:“敌人武功甚是了得,咱们不是敌手,那便如何……如何……” 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林夫人道:“咱们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过咱夫妻的却没几个。比咱俩还差一点的,邀来了也没用处。”林震南道:“话是不错,但人众主意多,邀些朋友来商量商量,也是好的。”林夫人道:“也罢!你说该邀那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咱们先把杭州、南昌、广州三处镖局中的好手调来,再把闽、浙、粤、赣四省的武林同道邀上些。” 林夫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堕了福威镖局的名头。”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岁罢?”林夫人啐道:“呸!这当儿还来问我年纪?我属虎,你不知道我几岁吗?”林震南道:“我发帖子出去,便说是给你做四十岁的大生日……”林夫人道:“为什么好端端给我添上一岁年纪?我还老得不够快么?”林震南摇头道:“你几时老了?头上白发也还没一根。我说给你做生日,那么请些至亲好友,谁也不会起疑。等到客人来了,咱们只拣相好的暗中一说,那便跟镖局子的名头无损。”林夫人侧头想了一会,道:“好罢,且由得你。那你送什么礼物给我?”林震南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 林夫人呸的一声,脸上一红,啐道:“老没正经的,这当儿还有心情说这些话。”林震南哈哈一笑,走向帐房,命人写帖子去邀请朋友,其实他忧心忡忡,说几句笑话,不过意在消减妻子心中的惊惧而已,心下暗忖:“远水难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镖局中又会有事发生,等到所邀的朋友们到来,不知世上还有没有福威镖局?” 他走到帐房门前,只见两名男仆脸上神色十分惊恐,颤声道:“总……总……镖头……这……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么啦?”一名男仆道:“刚才帐房先生叫林福去买棺材,他……他……出门刚走到东小街转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这等事?他人呢?”那男仆道:“便倒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尸首抬来。”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敌人竟在闹市杀人,当真胆大妄为之极。”那两名男仆道:“是……是……”却不动身。林震南道:“怎么了?”一名男仆道:“请总镖头去看……看……” 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声,走向大门,只见门口三名镖师、五名趟子手望着门外,脸色灰白,极是惊惶。林震南道:“怎么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里,只见大门外青石板上,淋淋漓漓的鲜血写着六个大字:“出门十步者死”。离门约莫十步之处,画着一条宽约寸许的血线。 林震南问道:“什么时候写的?难道没人瞧见么?”一名镖师道:“刚才林福死在东小街上,大家拥了过去看,门前没人,就不知谁写了,开这玩笑!”林震南提高嗓子,朗声说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烦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门十步者死!”大踏步走出门去。 两名镖师同时叫道:“总镖头!”林震南将手一挥,迳自迈步跨过了血线,瞧那血字血线,兀自未干,伸足将六个血字擦得一片模糊,这才回进大门,向三名镖师道:“这是吓人的玩意儿,怕他什么?三位兄弟,便请去棺材铺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宁寺,去请班和尚来作几日法事,超度亡灵,驱除瘟疫。” 三名镖师眼见总镖头跨过血线,安然无事,当下答应了,整一整身上兵刃,并肩走出门去。林震南望着他们过了血线,转过街角,又待了一会,这才进内。 他走进帐房,向帐房黄先生道:“黄夫子,请你写几张帖子,是给夫人做寿的,邀请亲友们来喝杯寿酒。”黄先生道:“是,不知是那一天?”忽听得脚步声急,一人奔将进来,林震南探头出去,听得砰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声抢过去,见是适才奉命去棺材铺三名镖头中的狄镖头,身子尚在扭动。林震南伸手扶起,忙问:“狄兄弟,怎样了?”狄镖头道:“他们死了,我……我逃了回来。”林震南道:“敌人什么样子?”狄镖头道:“不……不知……不知……”一阵痉挛,便即气绝。 片刻之间,镖局中人人俱已得讯。林夫人和林平之都从内堂出来,只听得每个人口中低声说的都是“出门十步者死”这六个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两位镖师的尸首背回来。”帐房黄先生道:“总……总镖头……去不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谁去背回尸首,赏三十两银子。”他说了三遍,却无一人作声。 林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儿呢?平儿,平儿!”最后一声已叫得甚是惶急。众人跟着都呼喊起来:“少镖头,少镖头!” 忽听得林平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在这里!”众人大喜,奔到门口,只见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从街角转将出来,双肩上各负一具尸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两名镖师。林震南和林夫人双双抢出,手中各挺兵刃,过了血线,护着林平之回来。 众镖师和趟子手齐声喝采:“少镖头少年英雄,胆识过人!” 林震南和林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林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这么莽撞!这两位镖头虽是好朋友,然而总是死了,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险。” 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说不出的难过:“都为了我一时忍不住气,杀了一人,以致这许多人为我而死。我若再贪生怕死,何以为人?” 忽听得后堂有人呼唤起来:“华师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 林震南喝问:“怎么啦?”局中的管事脸色惨白,畏畏缩缩的过来,说道:“总镖头,华师傅从后门出去买菜,却死在十步之外。后门口也有这……这六个血字。”那华师傅是镖局中的厨子,烹饪功夫着实不差,几味冬瓜盅、佛跳墙、糟鱼、肉皮馄饨,驰誉福州,是林震南结交达官富商的本钱之一。林震南心头一震,寻思:“他只是寻常一名厨子,并非镖师、趟子手。江湖道的规矩,劫镖之时,车夫、轿夫、骡夫、挑夫,一概不杀。敌人下手却如此狠辣,竟是要灭我福威镖局满门么?”向众人道:“大家休得惊慌。哼,这些狗强盗,就只会乘人不防下手。你们大家都亲眼见到的,刚才少镖头和我夫妇明明走出了大门十步之外,那些狗强盗又敢怎样?” 众人唯唯称是,却也无一人敢再出门一步。林震南和林夫人愁眉相对,束手无策。 当晚林震南安排了众镖师守夜,那知自己仗剑巡查之时,见十多名镖师竟自团团坐在厅上,没一人在外把守。众镖师见到总镖头,都讪讪的站起身来,却仍无一人移动脚步。林震南心想敌人实在太强,局中已死了这样多人,自己始终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怯,当下安慰了几句,命人送酒菜来,陪着众镖师在厅上喝酒。众人心头烦恼,谁也不多说话,只喝闷酒,过不多时,便已醉倒了数人。 次日午后,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从镖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来是五名镖师耐不住这局面,不告而别。他摇头叹道:“大难来时各自飞。姓林的无力照顾众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罢。”余下众镖师有的七张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没义气;有几人却默不作声,只是叹气,暗自盘算:“我怎么不走?” 傍晚时分,五匹马又驮了五具尸首回来。这五名镖师意欲逃离险地,反先送了性命。 第1367章 笑傲江湖(6) 林平之悲愤难当,提着长剑冲出门去,站在那条血线的三步之外,朗声说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杀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报仇,尽管冲着林平之来好了,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杀害良善,算是什么英雄好汉?我林平之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杀!不敢现身便是无胆匪类,是乌龟忘八羔子!”他越叫越大声,解开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儿,死便死了,有种的便一刀砍过来,为什么连见我一面也不敢?没胆子的狗崽子,贼畜生!” 他红了双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远远瞧着,又有谁敢走近镖局观看。 林震南夫妇听到儿子叫声,双双抢到门外。他二人这几日来心中也憋得狠了,满腔子的恼恨,真连肚子也要气炸,听得林平之如此向敌人叫阵,也即大声喝骂。 众镖师面面相觑,都佩服他三人胆气,均想:“总镖头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罢了。少镖头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敌人喝骂。” 林震南等三人骂了半天,四下里始终鸦雀无声。林平之叫道:“什么出门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几步,瞧你们又怎么奈何我?”说着向外跨了几步,横剑而立,傲视四方。 林夫人道:“好啦,狗强盗欺善怕恶,便是不敢惹我孩儿。”拉着林平之的手,回进大门。林平之兀自气得全身发抖,回入卧室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声大哭。林震南抚着他头,说道:“孩儿,你胆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儿,敌人就是不敢露面,咱们又有什么法子?你且睡一阵。” 林平之哭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吃过晚饭后,听得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话,却是局中有几名镖师异想天开,要从后园中挖地道出去,通过十步之外的血线逃生,否则困在镖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林夫人冷笑道:“他们要挖地道,且由得他们。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话中之意,那是说只怕便跟那五名骑马逃命的镖师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这是条生路,让大伙儿走了也好。”他出去一会,回进房来,说道:“这些人只嘴里说得热闹,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挖掘。” 当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镖局中人人都打着听天由命的念头,也没人巡查守夜。 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他一跃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长剑,却听母亲的声音说道:“平儿,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没回来,咱们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惊:“爹到那里去了?”林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来,先到大厅外一张,只见厅中灯烛明亮,十几名镖师正在掷骰子赌博。大家提心吊胆的过了数日,都觉反正无能为力,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林夫人打个手势,转身便去,母子俩到处找寻,始终不见林震南的影踪,二人心中越来越惊,却不敢声张,局中人心惶惶之际,一闻总镖头失踪,势必乱得不可收拾。两人寻到后进,林平之忽听得左首兵器间发出喀的一声轻响,窗格上又有灯光透出。他纵身过去,伸指戳破窗纸,往里一望,喜呼:“爹爹,原来你在这里。” 林震南本来弯着腰,脸朝里壁,闻声回过头来。林平之见到父亲脸上神情恐怖之极,心中一震,本来满脸喜色登时僵住了,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林夫人推开室门,闯了进去,只见满地是血,三张并列的长凳上卧着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开,看这死尸之脸,认得是霍镖头,他日间和四名镖头一起乘马逃走,却让马匹驮了尸体回来。林平之也走进兵器间,反手带上房门。林震南从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说道:“一颗心给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林夫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林平之这才明白,父亲原来是在剖尸查验被害各人的死因。 林震南放回人心,将死尸裹入油布,抛在墙角,洗了手上血迹,和妻儿回入卧房,说道:“对头确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你说该怎么办?” 林平之气愤愤的道:“此事由孩儿身上而起,孩儿明天再出去叫阵,和他决一死战。倘若不敌,给他杀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摇头道:“此人一掌便将人心震成八九块,死者身体外却不留半点伤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要杀你,早就杀了。我瞧敌人用心阴狠,决不肯爽爽快快将咱一家三口杀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样?”林震南道:“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行吓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这狗贼竟将咱们福威镖局视若无物。” 林震南道:“他确是将福威镖局视若无物。”林平之道:“说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否则为什么始终不敢明剑明枪的交手,只是乘人不备,暗中害人?”林震南摇头道:“平儿,爹爹的辟邪剑法用以对付黑道的盗贼,那是绰绰有余,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实远远胜过了你爹爹。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见了霍镖头的那颗心,却是……唉!”林平之见父亲神情颓丧,和平时大异,不敢再说什么。 林夫人道:“既然对头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便暂且避他一避。”林震南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林夫人道:“咱们连夜动身去洛阳,好在已知敌人来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错!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给咱们拿个主意。收拾些细软,这便动身。”林平之道:“咱们一走,丢下镖局中这许多人没人理会,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敌人跟他们无冤无仇,咱们一走,镖局中众人反而太平无事了。” 林平之心道:“爹爹这话有理,敌人害死镖局中这许多人,其实只为了我一人。我脱身一走,敌人决不会再跟这些不相干的镖师、趟子手为难。”当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说不定敌人一把火便将镖局烧个精光,看着一件件衣饰玩物,只觉这样舍不得,那件丢不下,竟打了老大两个包裹,兀自觉得留下东西太多,左手又取过案上一只玉马,右手卷了张豹皮,那是从他亲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剥下来的,背负包裹,来到父母房中。 林夫人见了不禁好笑,说道:“咱们是逃难,可不是搬家,带这许多劳什子干么?”林震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想:“我们虽是武学世家,但儿子自小养尊处优,除了学过一些武功之外,跟寻常富贵人家的纨袴子弟也没什么分别,今日猝逢大难,仓皇应变,却也难怪得他。”不由得爱怜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你外公家里什么东西都有,不必携带太多物件。咱们只须多带些黄金银两,值钱的珠宝也带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湖北都有分局,还怕路上讨饭么?包裹越轻越好,身上轻一两,动手时便灵便一分。”林平之无奈,只得将包裹放下。 林夫人道:“咱们骑马从大门正大光明的冲出去,还是从后门悄悄溜出去?” 林震南坐在太师椅上,闭起双目,将旱烟管抽得呼呼直响,过了半天,才睁开眼来,说道:“平儿,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时一齐离去。叫帐房给大家分发银两。待瘟疫过后,大家再回来。”林平之应道:“是!”心下好生奇怪,怎地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林夫人道:“你说要大家一哄而散?这镖局子谁来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这座闹鬼的凶宅,谁敢进来送死?再说,咱三人一走,余下各人难道不走?”当下林平之出房传讯,局中登时四下里都乱了起来。 林震南待儿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换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个仆妇,天明时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敌人武功再高,也不过一两个人,他又去追谁好?”林夫人拍掌赞道:“此计极高。”便去取了两套趟子手的污秽衣衫,待林平之回来,给他父子俩换上,自己也换了套青布衣裳,头上包了块蓝花布帕,除了肤色太过白皙,宛然便是个粗作仆妇。林平之只觉身上的衣衫臭不可当,心中老大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 黎明时分,林震南吩咐打开大门,向众人说道:“今年我时运不利,局中疫鬼为患,大伙儿只好避一避。众位兄弟倘若仍愿干保镖这一行的,请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们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边刘镖头、易镖头自不会怠慢了各位。咱们走罢!”当下一百余人在院子中纷纷上马,拥出大门。 林震南将大门上了锁,一声呼叱,十余骑马冲过血线,人多胆壮,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觉早一刻离开镖局,便多一分安全。蹄声杂沓,齐向北门奔去,众人大都无甚打算,见旁人向北,便也纵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边打个手势,叫夫人和儿子留下,低声道:“让他们向北,咱们却向南行。”林夫人道:“去洛阳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敌人料想咱们必去洛阳,定在北门外拦截,咱们却偏偏向南,兜个大圈子再转而向北,叫狗贼拦一个空。” 林平之道:“爹!”林震南道:“怎么?”林平之道:“孩儿还是想出北门,这狗贼害死了咱们这许多人,不跟他拚个你死我活,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林夫人道:“这番大仇,自然是要报的,但凭你这点儿本领,抵挡得了人家的摧心掌么?”林平之气忿忿的道:“最多也不过像霍镖头那样,给他一掌碎了心脏,也就是啦。” 林震南脸色铁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镖局不用等人来挑,早就自己垮啦。” 林平之不敢再说,随着父母迳向南行,出城后折向西南,过闽江后,到了南屿。 这大半日奔驰,可说马不停蹄,直到过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饭铺打尖。 林震南吩咐卖饭的汉子有什么菜肴,将就着弄来下饭,越快越好。那汉子答应着去了。可是过了半天全无动静。林震南急着赶路,叫道:“店家,你给快些!”叫了两声,无人答应。林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没应声。 林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开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后堂,只见那卖饭的汉子摔在地下,门槛上斜卧着一个妇人,是那汉子的妻子。林夫人探那汉子鼻息,已无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觉温暖。 这时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长剑,绕着饭铺转了一圈。这家小饭铺独家孤店,靠山而筑,附近是一片松林,并无邻家。三人站在店前,远眺四方,不见半点异状。 林震南横剑身前,朗声说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领死,便请现身相见。”叫了几声,只听得山谷回声:“现身相见,现身相见!”余音袅袅,此外更无声息。三人明知大敌窥伺在侧,此处便是他们择定的下手之处,心下虽是惴惴,但知立即便有了断,反而定下神来。林平之大声叫道:“我林平之就在这里,你们来杀我啊!臭贼,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现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滥毛贼的勾当!” 突然之间,松林中发出一声清朗的长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见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细看,长剑挺出,便是一招“直捣黄龙”,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侧身避开。林平之横剑疾削,那人嘿的一声冷笑,绕到林平之左侧。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剑刺去。 林震南和林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抢上,然见儿子连出数招,剑法井井有条,此番乍逢强敌,竟丝毫不乱,当即都退后两步,见敌人一身青衫,腰间悬剑,一张长脸,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蓄愤已久,将辟邪剑法使将开来,横削直击,全是奋不顾身的拚命打法。那人空着双手,只是闪避,并不还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余招剑,这才冷笑道:“辟邪剑法,不过如此!”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响,林平之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落地。那人飞起一腿,将林平之踢得连翻几个筋斗。 林震南夫妇并肩一立,遮住了儿子。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么?”那人冷笑道:“凭你福威镖局的这点儿玩艺,还不配问我姓名。不过今日是为报仇而来,须得让你知道,不错,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剑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说道:“在下对松风观余观主好生敬重,每年派遣镖头前赴青城,向来不敢缺了礼数,今年余观主还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来。却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那青年抬头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错,我师父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来,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阁下高姓大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哼了一声,这才说道:“我姓于,叫于人豪。”林震南点了点头,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原来阁下是松风观四大弟子之一,无怪摧心掌的造诣如此高明。杀人不见血,佩服,佩服!于英雄远道来访,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礼。” 于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吗,嘿嘿……你没曾迎接,你这位武艺高强的贤公子却迎接过了,连我师父的爱子都杀了,也已不算怎么失礼。” 第1368章 笑傲江湖(7) 林震南一听,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本想儿子误杀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寻常弟子,那么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来调解说项,向对方道歉赔罪,或许尚有转圜余地,原来此人竟是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的亲生爱子,那么除了一拚死活之外,更无第二条路好走了。他长剑一摆,仰天打个哈哈,说道:“好笑,于少侠说笑话了。”于人豪白眼一翻,傲然道:“我说什么笑话?”林震南道:“久仰余观主武术通神,家教谨严,江湖上无不敬佩。但犬子误杀之人,却是个在酒肆之中调戏良家少女的无赖,既为犬子所杀,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这等人,岂能是余观主的公子,却不是于少侠说笑么?” 于人豪脸一沉,一时无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说道:“常言道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在那小酒店之中,林少镖头率领了福威镖局二十四个镖头,突然向我余师弟围攻……”他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此人小头小脑,手中摇着一柄摺扇,接着说道:“倘若明刀明枪的动手,那也罢了,福威镖局纵然人多,老实说那也无用。可是林少镖头既在我余师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一十七种喂毒暗器,嘿嘿,这龟儿子硬是这么狠毒。我们一番好意前来拜访,可料不到人家会突施暗算哪。” 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区区在下方人智。” 林平之拾起了长剑,怒气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亲交代过几句场面话,便要扑上去再斗,听得这方人智一派胡言,当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无冤无仇,从来没见过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干什么?” 方人智摇头晃脑的说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师弟无冤无仇,为什么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余名镖头、趟子手?我余师弟见你调戏良家少女,路见不平,将你打倒,教训你一番,饶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图报,为什么反而命那些狗镖头向我余师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气得肺都要炸了,大声叫道:“原来青城派都是些颠倒是非的泼皮无赖!”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龟儿子,你骂人!”林平之怒道:“我骂你便怎样?”方人智点头道:“你骂好了,不相干,没关系。” 林平之一愕,他这两句话倒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间,只听得呼的一声,有人扑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挥,待要出击,终于慢了一步,啪的一响,右颊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方人智迅捷之极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抚摸自己右颊,怒道:“小子,怎么你动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林夫人见儿子受辱,唰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烧天”,出招既稳且劲,那人一闪身,刀锋从他右臂之侧砍下,相距不过四寸。那人吃了一惊,骂道:“好婆娘!”不敢再行轻敌,从腰间拔出长剑,待林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剑还击。 林震南长剑一挺,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镖局,那是容易之极,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论。于少侠请!”于人豪一按剑鞘,呛啷一声,长剑出鞘,道:“林总镖头请。” 林震南心想:“久闻他青城派松风剑法刚劲轻灵,兼而有之,说什么如松之劲,如风之轻。我只有占得先机,方有取胜之望。”当下更不客气,剑尖一点,长剑横挥过去,正是辟邪剑法中的一招“群邪辟易”。于人豪见他这一剑来势甚凶,闪身避开。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钟馗抉目”,剑尖直刺对方双目。于人豪提足后跃。林震南第三剑跟着又已刺到,于人豪举剑挡格,当的一响,两人手臂都是一震。 林震南心道:“还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却也不过如此。凭你这点功夫,难道便打得出那么厉害的摧心掌?那决无可能,多半他另有大援在后。”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凛。于人豪长剑圈转,倏地刺出,银星点点,剑尖连刺七个方位。林震南还招也是极快,奋力抢攻。两人忽进忽退,二十余招间竟难分上下。 那边林夫人和方人智相斗却接连遇险,一柄金刀挡不住对方迅速之极的剑招。 林平之见母亲大落下风,忙提剑奔向方人智,举剑往他头顶劈落。方人智斜身闪开,林平之势如疯汉,又即扑上,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登时跌倒,只听得一人说道:“躺下罢!”一只脚重重踏在他身上,跟着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来的只是地下尘土,但听得母亲尖声大叫:“别杀他,别杀他!”又听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原来正当林平之母子双斗方人智之时,一人从背后掩来,举脚横扫,将林平之绊倒,跟着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后心。林夫人本已不敌,心慌意乱之下,更加刀法松散,给方人智回肘撞出,登时摔倒。方人智抢将上去,点了二人穴道。那绊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与两名镖头动手的姓贾汉子。 林震南见妻子和儿子都为敌人制住,心下惊惶,唰唰唰急攻数剑。于人豪一声长笑,连出数招,尽数抢了先机。林震南心下大骇:“此人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剑法?”于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剑法怎么样?”林震南道:“你……你……怎么会使辟邪剑……” 方人智笑道:“你这辟邪剑法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使!”长剑晃动,“群邪辟易”、“钟馗抉目”、“飞燕穿柳”,接连三招,正都是辟邪剑法。 霎时之间,林震南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家传绝学辟邪剑法,对方竟然也都会使,就在这茫然失措之际,斗志全消。于人豪喝道:“着!”林震南右膝中剑,膝盖酸软,右腿跪倒。他立即跃起,于人豪长剑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听贾人达大声喝采:“于师哥,好一招‘流星赶月’!” 这一招“流星赶月”,也正是辟邪剑法中的一招。 林震南长叹一声,抛下长剑,说道:“你……你……会使辟邪剑法……给咱们一个爽快的罢!”背心上一麻,已给方人智用剑柄撞了穴道,听他说道:“哼,天下那有这样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林的龟儿、龟婆、龟孙子,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去见我师父罢。” 贾人达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起,左右开弓,重重打了他两个耳光,骂道:“兔崽子,从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顿,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张花旦脸变成大花面!”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过去。两人相距不过尺许,贾人达竟不及避开,啪的一声,正中他鼻梁。贾人达怒极,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举脚便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够了,够了!踢死了他,师父面前怎么交代?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经不起你的三拳两脚。” 贾人达武艺平庸,人品猥琐,师父固对他素来不喜,同门师兄弟也谁都瞧他不起,听方人智这么说,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连连吐涎,以泄怒火。 方于二人将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饭店,抛在地下。方人智道:“咱们吃一餐饭再走,贾师弟,劳你驾去煮饭罢。”贾人达道:“好。”于人豪道:“方师哥,可得防这三个家伙逃了。这老的武功还过得去,你得想个计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吃过饭后,把三人手筋都挑断了,用绳子穿在三个龟儿的琵琶骨里,串做一串螃蟹,包你逃不了。” 林平之破口大骂:“有种的就赶快把老爷三人杀了,使这些鬼门道,那是下三滥的行迳!”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你这小杂种再骂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粪狗屎来,塞在你嘴里。”这句话倒真有效,林平之虽气得几欲昏去,却登时闭口,再也不敢骂一句了。 方人智笑道:“于师弟,师父教了咱们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咱哥儿俩果然使得似模似样,林镖头一见,登时便魂飞魄散,全身酸软。林镖头,我猜你这时候一定在想:他青城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这时心中的确在想:“他青城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辟邪剑法?” 第二回 聆秘 林平之只想挣扎起身,扑上去和方人智、于人豪一拚,但后心遭点了几处穴道,下半身全然不能动弹,心想手筋如给挑断,又再穿了琵琶骨,从此成为废人,不如就此死了干净。突然之间,后面灶间里传来“啊啊”两下长声惨呼,却是贾人达的声音。 方人智和于人豪同时跳起,手挺长剑,冲向后进。大门口人影一闪,一人悄没声的窜了进来,一把抓住林平之的后领,提了起来。林平之“啊”的一声低呼,见这人满脸凹凹凸凸的尽是痘瘢,正是因她而起祸的那卖酒丑女。 那丑女抓着他向门外拖去,到得大树下系马之处,左手又抓住他后腰,双手提着他放上一匹马的马背。林平之正诧愕间,见那丑女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随即白光闪动,那丑女挥剑割断马缰,又在马臀上轻轻一剑。那马吃痛,一声悲嘶,放开四蹄,狂奔入林。 林平之大叫:“妈,爹!”心中记挂着父母,不肯就此独自逃生,双手在马背上拚命一撑,滚下马来,几个打滚,摔入了长草之中。那马却毫不停留,远远奔驰而去。林平之拉住灌木上的树枝,想要站起,双足却没半分力气,只撑起尺许,便即摔倒,跟着又觉腰间臀上同时剧痛,却是摔下马背时撞到了林中的树根、石块。 只听得几声呼叱,脚步声响,有人追了过来,林平之忙伏入草丛之中。但听得兵刃交加声大作,有几人激烈相斗,林平之悄悄伸头,从草丛空隙向前瞧去,只见相斗双方一边是青城派的于人豪与方人智,另一边便是那丑女,还有一个男子,却用黑布蒙住了脸,头发花白,是个老者。林平之一怔之间,便知是那丑女的祖父、那姓萨的老头,寻思:“我先前只道这两人也是青城派的,那知这姑娘却来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强自出头,去打什么抱不平,没来由的惹上这场大祸。”又想:“他们斗得正紧,我这就去相救爹爹、妈妈。”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说什么也动弹不得。 方人智连声喝问:“你……你到底是谁?怎地会使我青城派剑法?”那老者不答,蓦地里白光闪动,方人智手中长剑脱手飞起。方人智急忙后跃,于人豪抢上挡住。那蒙面老者急出数招。于人豪叫道:“你……你……”语音显得甚是惊惶,突然铮的一声,长剑又给绞得脱手。那丑女抢上一步,挺剑疾刺。那蒙面老者挥剑挡住,叫道:“别伤他性命!”那丑女道:“他们好不狠毒,杀了这许多人。”那老者道:“咱们走罢!”那丑女有些迟疑。那老者道:“别忘了师父的吩咐。”那丑女点点头,说道:“便宜了他们。”纵身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跟在她身后,顷刻间便奔得远了。 方于二人惊魂稍定,分别拾起自己长剑。于人豪道:“当真邪门!怎地这家伙会使咱们的剑法?”方人智道:“他也只会几招,不过……不过这招‘鸿飞冥冥’,可真使得……唉!”于人豪道:“他们把那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人智道:“啊哟,可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林震南夫妇!”于人豪道:“是!”两人转身飞步奔回。 过了一会,马蹄声缓缓响起,两乘马走入林中,方人智与于人豪分别牵了一匹。马背上缚着的赫然是林震南和林夫人。林平之张口欲叫“妈!爹!”幸好立时硬生生的缩住,心知这时倘若发出半点声音,非但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却了相救父母的机会。 离开两匹马数丈,一跛一拐的走着一人,却是贾人达。他头上缠的白布上满是鲜血,口中不住咒骂:“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龟儿救了那兔儿爷去,这两只老兔儿总救不去了罢?老子每天在两只老兔儿身上割一刀,咱们挨到青城山,瞧他们还有几条性命……”方人智大声道:“贾师弟,这对姓林的夫妇,是师父他老人家千叮万嘱要拿到手的,他们要是有了三长两短,瞧师父剥你几层皮下来?”贾人达哼了一声,不敢再作声了。 林平之耳听得青城派三人掳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宽慰:“他们拿了我爹妈去青城山,这一路上又不敢太难为我爹妈。从福建到四川青城山,万里迢迢,说什么也得想法子救爹妈出来。”又想:“到了分局子里,派人赶去洛阳给外公送信。” 他在草丛中躺着静静不动,蚊蚋来叮,也没法理会,过了好几个时辰,天色已黑,背上遭封的穴道终于解开,这才挣扎着爬起,慢慢回到饭铺之前,寻思:“我须得易容改装,叫两个恶人当面见到也认不出来,否则一下子便给杀了,那里还救得到爹妈?” 走入饭店主人房中,打火点燃了油灯,想找一套衣服,岂知山乡穷人穷得出奇,连一套替换的衣衫也无。只见饭铺主人夫妇的尸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说不得,只好换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但觉秽臭冲鼻,心想该当洗上一洗,再行换上,转念又想:“我如为了贪图一时清洁,耽误得一时半刻,错过良机,以致救不得爹爹妈妈,岂不成为千古大恨?”咬牙将全身衣衫脱得清光,穿上了死人衣衫。 点了一根火把,四下里照视,见自己和父亲的长剑、母亲的金刀,都抛在地下。他拾起父亲的长剑,包上一块破布,插在背后衣内,走出店门,只听得山涧中青蛙阁阁之声隐隐传来,突然间感到一阵凄凉,忍不住便要放声大哭。他举手掷出,火把在黑影中划了一道红弧,嗤的一声,跌入了池塘,登时熄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第1369章 笑傲江湖(8)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稍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恶贼手中,便如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举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脸上,臭气直冲,几欲呕吐,大声道:“连这点臭气也耐不了,枉自称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当下拔足而行。 走不了几步,腰间又剧痛起来,他咬紧牙关,反走得更快了。在山岭间七高八低的乱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阳光迎面照来,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凛:“那两个恶贼押了爹爹妈妈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么反而东行?”急忙转身,背着日光疾走,寻思:“爹妈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跟他们离得更加远了,须得去买一匹坐骑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银子。”一摸口袋,不由得连声价叫苦,此番出来,金银珠宝都放在马鞍旁的皮囊中,林震南和林夫人身边都有银两,他身上却一两银子也无。他急上加急,顿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阵,心想:“搭救父母要紧,总不成便饿死了。”迈步向岭下走去。 到得午间,腹中已饿得咕咕直叫,见路旁几株龙眼树上生满了青色的龙眼,虽然未熟,也可充饥。走到树下,伸手便要去摘,随即心想:“这些龙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贼。林家三代干的是保护身家财产的行当,一直和绿林盗贼作对,我怎么能作盗贼勾当?倘若给人见到,当着我爹爹之面骂我一声小贼,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镖局的招牌从此再也竖不起来了。”他幼禀庭训,知大盗都由小贼变来,而小贼最初窃物,往往也不过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终于积重难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片冷汗,立下念头:“终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镖局的声威,大丈夫须当立定脚跟做人,宁做乞儿,不作盗贼。” 迈开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龙眼树多瞧一眼。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小村,他走向一家人家,嗫嗫嚅嚅的乞讨食物。他一生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那里曾向旁人乞求过什么?只说得三句话,已胀红了脸。 那农家的农妇刚和丈夫呕气,给汉子打了一顿,满肚子正没好气,听得林平之乞食,便骂了他个狗血淋头,提起扫帚,喝道:“你这小贼,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见了一只母鸡,定是你偷去吃了,还想来偷鸡摸狗。老娘便有米饭,也不施舍你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鸡,害得我家那天杀的大发脾气,揍得老娘周身都是乌青……” 那农妇骂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农妇骂得兴起,提起扫帚向林平之脸上拍来。林平之大怒,斜身一闪,举掌便欲向她击去,陡然动念:“我求食不遂,却去殴打这乡下蠢妇,岂不笑话?”硬生生将这一掌收转,岂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个踉跄,左脚踹上了一堆牛粪,脚下一滑,仰天便倒。那农妇哈哈大笑,骂道:“小毛贼,教你跌个好的!”一扫帚拍在他头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这才转身回屋。 林平之受此羞辱,愤懑难言,挣扎着爬起,背上手上都是牛粪。正狼狈间,那农妇从屋中出来,拿着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在他手里,笑骂:“小鬼头,这就吃吧!老天爷生了你这样一张俊脸蛋,比人家新媳妇还好看,偏就是不学好,好吃懒做,有个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将玉米棒子摔出。那农妇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种不怕饿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饿死你这小贼。”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妈妈,报此大仇,重振福威镖局,今后须得百忍千忍,再艰难耻辱的事,也当咬紧牙关,狠狠忍住。给这乡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什么?”便道:“多谢你了!”张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农妇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转身走开,自言自语:“这小鬼饿得这样厉害,我那只鸡看来不是他偷的。唉,我家这天杀的,能有他一半好脾气,也就好了。”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时则在山野间采摘野果充饥,好在这一年福建省年岁甚熟,五榖丰登,民间颇有余粮,他虽然将脸孔涂得污秽,但面目俊秀,言语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难。沿路打听父母的音讯,却那里有半点消息。 行得八九日后,已到了江西境内,他问明途径,迳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镖局的分局,该当有些消息,至不济也可取些盘缠,讨匹快马。 到得南昌城内,一问福威镖局,那行人说道:“福威镖局?你问来干么?镖局子早烧成了一片白地,连累左邻右舍数十人家都让烧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声苦,来到镖局的所在,果见整条街都是焦木赤砖,遍地瓦砾。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恶贼们干的。此仇不报,枉自为人。”在南昌更不耽搁,即日西行。 不一日来到湖南省会长沙,他料想长沙分局也必给青城派的人烧了。岂知问起福威镖局出了什么事,几个行人都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问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镖局走去。 来到镖局门口,只见这湖南分局虽不及福州总局的威风,却也是朱漆大门,门畔蹲着两只石狮,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门内一望,不见有人,心下踌躇:“我如此褴褛狼狈的来到分局,岂不教局中的镖头们看小了?” 抬起头来,只见门首那块“福威镖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然倒转着悬挂,他好生奇怪:“分局的镖头们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连招牌也会倒挂?”转头去看旗杆上的旗子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左首旗杆上悬着一对烂草鞋,右首旗杆挂着的竟是一条女子花裤,撕得破破烂烂的,却兀自在迎风招展。 正错愕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局里走出一人,喝道:“龟儿子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想偷什么东西?”林平之听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贾人达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开,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让人踢了一脚。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斗,但心念电转:“这里的镖局定是给青城派占了,我正可从此打探爹爹妈妈的讯息,怎地沉不住气?”当即假装不会武功,扑身摔倒,半天爬不起来。那人哈哈大笑,又骂了几声“龟儿子”。 林平之慢慢挣扎着起来,到小巷中讨了碗冷饭吃了,寻思:“敌人便在身畔,可千万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将一张脸涂得漆黑,在墙角落里抱头而睡。 等到二更时分,他取出长剑,插在腰间,绕到镖局后门,侧耳听得墙内并无声息,这才跃上墙头,见墙内是个果园,轻轻跃下,挨着墙边一步步掩将过去。四下里黑沉沉地,既无灯火,又无人声。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脚下踏着柴草砖石,发出声音,走过了两个院子,见东边厢房窗中透出灯光,走近几步,便听到有人说话。他极缓极缓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墙而坐。 刚坐到地下,便听得一人说道:“咱们明天一早,便将这龟儿镖局一把火烧了,免得留在这儿现眼。”另一人道:“不行!不能烧。皮师哥他们在南昌一把火烧了龟儿镖局,听说连累邻居的房子也烧了几十间,于咱们青城派侠义道的名头可不大好听。这一件事多半要受师父责罚。”林平之暗骂:“果然是青城派干的好事,还自称侠义道呢!好不要脸。”只听先前那人道:“是,这可烧不得!那就好端端给他留着么?”另一人笑道:“吉师弟,你想想,咱们倒挂了这狗贼的镖局招牌,又给他旗杆上挂一条女人烂裤,福威镖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个毁啦。这条烂裤挂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给它烧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师哥说得是。嘿嘿,这条烂裤,真叫他福威镖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 两人笑了一阵。那姓吉的道:“咱们明日去衡山给刘正风道喜,得带些什么礼物才好?礼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脸上可不大好看。”那姓申的笑道:“礼物我早备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丢青城派的脸。说不定刘正风这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们的礼物还要大出风头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什么礼物?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几声,甚是得意,说道:“咱们借花献佛,可不用自己掏腰包。你瞧瞧,这份礼够不够光采?”只听得房中簌簌有声,当是在打开什么包裹。那姓吉的一声惊呼,叫道:“了不起!申师哥神通广大,那里去弄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缝中去瞧瞧,到底是什么礼物,但想一伸头,窗上便有黑影,给敌人发现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强自克制。只听那姓申的笑道:“咱们占这福威镖局,难道是白占的?这一对玉马,我本来想孝敬师父的,眼下说不得,只好便宜了刘正风这老儿了。”林平之又是一阵气恼:“原来他抢了我镖局中的珍宝,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盗贼的行迳么?长沙分局自己那有什么珍宝,自然是给人家保的镖了。这对玉马必定价值不菲,倘若要不回来,还不是要爹爹设法张罗着去赔偿东主。” 那姓申的又笑道:“这里四包东西,一包孝敬众位师娘,一包分给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拣一包罢!”那姓吉的道:“那是什么?”过得片刻,突然“哗”的一声惊呼,道:“都是金银珠宝,咱们这可发了大财啦。龟儿子这福威镖局,入他个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师哥,你从那里找出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点儿给他地皮一块块撬开来,也只找到一百多两碎银子,你怎地不动声色,格老子把宝藏搜了出来?”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镖局中的金银珠宝,岂能随随便便放在寻常地方?这几天我瞧你开抽屉,劈箱子,拆墙壁,忙得不亦乐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过说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坏你这小子。” 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师哥,你从那里找出来的?”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这镖局子中有一样东西很不合道理,那是什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这龟儿子镖局不合道理的东西多得很。他妈的功夫稀松平常,却在门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狮子给换上条烂裤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这镖局子里还有什么希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说道:“这些湖南驴子干的邪门事儿太多。你想这姓张的镖头是这里一局之主,他睡觉的房间隔壁屋里,却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岂不活该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你得动动脑筋啊。他为什么在隔壁房里放口棺材?难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子,他舍不得吗?恐怕不见得。是不是在棺材里收藏了什么要紧东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对!这些金银珠宝,便就藏在棺材之中?妙极,妙极,他妈的,先人板板,走镖的龟儿花样真多。”又道:“申师哥,这两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该多要些才是。”只听得玎珰簌簌声响,想是他从一包金银珠宝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辞,只笑了几声。那姓吉的道:“申师哥,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出来。 林平之缩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见那姓吉的汉子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间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的。 过了一会,这姓吉的端了一盆热水进房,说道:“申师哥,师父这次派了咱们师兄弟几十人出来,看来还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采。蒋师哥他们去挑广州分局,马师哥他们去挑杭州分局,他们莽莽撞撞的,就算见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银财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师哥、于师弟、贾人达他们挑了福州总局,虏获想必比咱哥儿俩更多,只是将师娘宝贝儿子的一条性命送在福州,说来还是过大于功。”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镖局总局,是师父亲自押阵的,方师哥、于师弟他们不过做先行官。余师弟丧命,师父多半也不会怎么责怪方师哥他们照料不周。咱们这次大举出动,大伙儿在总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动手,想不到林家的玩艺儿徒有虚名,单凭方师哥他们三个先锋,就将林震南夫妻捉了来。这一次,可连师父也走了眼啦。哈哈!” 林平之只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原来青城派早就深谋远虑,同时攻我总局和各省分局。倒不是因我杀了那姓余的而起祸。我即使不杀这姓余的恶徒,他们一样要对我镖局下手。余沧海还亲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厉害。但不知我镖局什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们竟下手这等狠毒?”一时自咎之情虽然略减,气愤之意却更直涌上来,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对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 但听得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又听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师父走眼,当年福威镖局威震东南,似乎确有真实本事,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骗人。多半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林平之黑暗中面红过耳,大感惭愧。 那姓申的又道:“咱们下山之前,师父跟我们拆解辟邪剑法,虽然几个月内难以学得周全,但我看这套剑法确是潜力不小,只不易发挥罢了。吉师弟,你领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听师父说,连林震南自己也没能领悟到剑法要旨,那我也懒得多用心思啦。申师哥,师父传下号令,命本门弟子回到衡山取齐,那么方师哥他们要押着林震南夫妇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剑法的传人是怎样一副德性?” 林平之听到父母健在,却给人押解去衡山,心头大震之下,既感欢喜,又觉难受。 第1370章 笑傲江湖(9) 那姓申的笑道:“再过几天,你就见到了,不妨向他领教领教辟邪剑法的功夫。” 突然喀的一声,窗格推开。林平之吃了一惊,只道被他们发见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盆热水兜头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火。 林平之惊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淋了他一身。对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想既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别说是洗脚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籁俱寂,倘若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且待他们睡熟了再说。当下仍靠在窗下的墙上不动,过了好一会,听得房中鼾声响起,这才慢慢站起。 一回头,猛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抖动,他惕然心惊,急忙矮身,见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的倒了洗脚水后没将窗格闩上。林平之心想:“报仇雪恨,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轻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中透将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人。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仰天睡着,颏下生着一丛如乱茅草般的短须。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两柄长剑。 林平之提起长剑,心想:“一剑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着的汉子颈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迳?他日我练成了家传武功,再来诛灭青城群贼,方是大丈夫所为。”当下慢慢将五个包裹提去放在靠窗桌上,轻轻推开窗格,跨了出来,将长剑插在腰里,取过包裹,将三个负在背上缚好,双手各提一个,一步步走向后院,生恐发出声响,惊醒了二人。 他打开后门,走出镖局,辨明方向,来到南门。其时城门未开,走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倚着土丘养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觉,追赶前来,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亮开城,他一出城门,立时发足疾奔,一口气奔了十数里,这才心下大定,自离福州城以来,直至此刻,胸怀方得一畅。见前面道旁有家小面店,进店去买碗面吃,他仍不敢多有耽搁,吃完面后,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银两会钞,摸到一小锭银子付帐。店家将店中所有铜钱拿出来做找头,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这时候将手一摆,大声道:“都收下罢,不用找了!”终于回复了大少爷、少镖头的豪阔气概。 又行三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大镇,林平之到客店中开了间上房,闩门关窗,打开五个包裹,见四个包裹中都是黄金白银、珠宝首饰,第五个小包中是只锦缎盒子,装着一对五寸来高的羊脂玉马,心想:“我镖局一间长沙分局,便存有这许多财宝,也难怪青城派要生觊觎之心。”当下将一些碎银两取出放在身边,将五个包裹并作一包,负在背上,到市上买了两匹好马,两匹马替换乘坐,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连日连夜的赶路。 不一日到了衡山,一进城,便见街上来来去去的甚多江湖汉子,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头,迳去投店。那知连问了数家,都已住满了。店小二道:“再过两天,便是刘大爷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满了贺客,你家到别处问问罢!” 林平之只得往僻静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处客店,才寻得一间小房,寻思:“我虽涂污了脸,但方人智那厮甚是机灵,只怕还是给他认了出来。”到药店中买了三张膏药,贴在脸上,把双眉拉得垂了下来,又将左边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齿,在镜中一照,但见这副尊容说不出的猥葸,自己也觉可憎之极;又将那装满金银珠宝的大包裹贴肉缚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弯腰,登时变成了一个背脊隆起的驼子,心想:“我这么一副怪模样,便爹妈见了也认我不出,那就再也不用耽心了。” 吃了一碗排骨大面,便到街上闲荡,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则只须探听到青城派的一些讯息,也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他在街边买了个洪油斗笠,戴在头上,眼见天边黑沉沉地,殊无停雨之象,转过一条街,见一间茶馆中坐满了人,便进去找了个座头。茶博士泡了壶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蚕豆。 他喝了杯茶,咬着瓜子解闷,忽听有人说道:“驼子,大伙儿坐坐行不行?”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剌剌便坐将下来,跟着又有两人打横坐下。 林平之初时浑没想到那人是对自己说话,一怔之下,才想到“驼子”乃是自己,忙陪笑道:“行,行!请坐,请坐!”只见这三人都身穿黑衣,腰间挂着兵刃。 这三条汉子自顾自的喝茶聊天,再也没去理会林平之。一个年轻汉子道:“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场面当真不小,离正日还有两天,衡山城里就已挤满了贺客。”另一个瞎了一只眼的汉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本身已有多大威名,再加五岳剑派联手,声势浩大,那一个不想跟他们结交结交?再说,刘正风刘三爷武功了得,三十六手‘回风落雁剑’,号称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门人莫大先生稍逊一筹。平时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寿,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没什么交情好套。这一次金盆洗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闻风而集。我看明后两日,衡山城中还有得热闹呢。” 另一个花白胡子道:“若说都是来跟刘正风套交情,那倒不见得,咱哥儿三个就并非为此而来,是不是?刘正风金盆洗手,那是说从今而后再也不出拳动剑,决不过问武林中的是非恩怨,江湖上算是没了这号人物。他既立誓决不使剑,他那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的剑招再高,又有什么用处?一个会家子金盆洗手,便跟常人无异,再强的高手也如废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图他个什么?”那年轻人道:“刘三爷今后虽不再出拳使剑,但他总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刘三爷,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就是交上了五岳剑派哪!”那花白胡子冷笑道:“结交五岳剑派,你配么?” 那瞎子道:“彭大哥,话可不是这么说。人在江湖,多一个朋友不多,少一个冤家不少。五岳剑派虽然武艺高,声势大,人家可也没将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他们若真骄傲自大,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怎么衡山城中又有这许多贺客呢?” 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才轻声道:“多半是趋炎附势之徒,老子瞧着心头有气。” 林平之只盼这三人不停谈下去,或许能听到些青城派的讯息,那知这三人话不投机,各自喝茶,却不再说话了。 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说道:“王二叔,听说衡山派这位刘三爷还只五十来岁,正当武功鼎盛的时候,为什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负了这副好身手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盗,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后,这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算是从此不干了,那一来是改过迁善,给儿孙们留个好名声;二来地方上如有大案发生,也好洗脱了自己嫌疑。刘三爷家财富厚,衡山刘家已发了几代,这一节当然跟他没干系。”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 那王二叔道:“学武的人,一辈子动刀动枪,不免杀伤人命,多结冤家。一个人临到老来,想到江湖上仇家众多,不免有点儿寝食不安,像刘三爷这般广邀宾客,扬言天下,说道从今而后再也不动刀剑了,那意思是说,他的仇家不必耽心他再去报复,却也盼他们别再来找他麻烦。”那年轻人道:“王二叔,我瞧这样干很是吃亏。”那王二叔道:“为什么吃亏?”那年轻人道:“刘三爷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却随时可来找他。如有人要害他性命,刘三爷不动刀动剑,岂不是任人宰割,没法还手么?”那王二叔笑道:“后生家当真没见识。人家真要杀你,又那有不还手的?再说,像衡山派那样的声势,刘三爷那样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烦,别人早已拜神还愿、上上大吉了,那里有人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烦?就算刘三爷他自己不动手,刘门弟子众多,又有那一个是好惹的?你这可真叫做杞人忧天了。” 坐在林平之对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语:“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谁敢自称天下无敌?”他说的声音甚低,后面二人没听见。 只听那王二叔又道:“还有些开镖局子的,要是赚得够了,急流勇退,乘早收业,金盆洗手,不再在刀头上找这卖命钱,也算得是聪明见机之举。”这几句话钻入林平之耳中,当真惊心动魄:“我爹爹倘若早几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却又如何?” 只听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语:“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可是当局者迷,这‘急流勇退’四字,却又谈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因此这几天我老听人家说:‘刘三爷的声名正当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实了不起,令人好生钦佩。’” 突然间左首桌上有个身穿绸衫的中年汉子说道:“兄弟日前在武汉三镇,听得武林中的同道说起,刘三爷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转身道:“武汉的朋友们却怎样说,这位朋友可否见告?”那人笑了笑,说道:“这种话在武汉说说不打紧,到得衡山城中,就不能随便乱说了。” 另一个矮胖子粗声粗气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着实不少,你又何必装得莫测高深?大家都在说,刘三爷只因武功太高,人缘太好,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说话声音很大,茶馆中登时有许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脸上。好几个人齐声问道:“为什么武功太高,人缘太好,便须退出武林,这岂不奇怪?” 那矮胖汉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内情的人自然觉得奇怪,知道了却毫不希奇了。”有人便问:“那是什么内情?”那矮胖子只微笑不语。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个瘦子冷冷的道:“你们多问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只信口胡吹。”那矮胖子受激不过,大声道:“谁说我不知道?刘三爷金盆洗手,那是为了顾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发生门户之争。” 好几人七张八嘴的道:“什么顾全大局?”“什么门户之争?”“难道他们师兄弟之间有意见么?” 那矮胖子道:“外边的人虽说刘三爷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自己,上上下下却都知道,刘三爷在这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上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人莫大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剑能刺落三头大雁,刘三爷一剑却能刺落五头。刘三爷门下的弟子,个个又胜过莫大先生门下的。眼下形势已越来越不对,再过得几年,莫大先生的声势一定会给刘三爷压了下去,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刘三爷家大业大,不愿跟师兄争这虚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后便安安稳稳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几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刘三爷深明大义,很难得啊!”又有人道:“那莫大先生可就不对了,他逼得刘三爷退出武林,岂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声势?”那身穿绸衫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天下事情,那有面面都顾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稳掌门人的位子,本派声势增强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 那矮胖子喝了几口茶,将茶壶盖敲得当当直响,叫道:“冲茶,冲茶!”又道:“所以哪,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可是衡山派自己……” 他说到这里,忽然门口咿咿呀呀的响起胡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甚是苍凉。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张板桌旁坐了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一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状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什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那老者立时放低了琴声,口中仍哼着:“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 有人问道:“这位朋友,刚才你说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却又怎样?”那矮胖子道:“刘三爷的弟子们,当然在衡山城中到处迎客招呼。但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子之外,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没有?”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么一个也不见?这岂非太不给刘三爷面子吗?”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绸衫的汉子笑道:“所以哪,我说你胆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门户之争,其实有什么相干?衡山派的人压根儿不会来,又有谁听见了?” 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一个年轻人喝道:“别在这里惹厌了,拿钱去罢!”手一扬,一串铜钱飞将过去,啪的一声,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声谢,收起铜钱。 那矮胖子赞道:“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这一手可帅得很哪!”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不算得什么?这位大哥,照你说来,莫大先生当然不会来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会来?莫大先生和刘三爷师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刘三爷既然让了一步,他也该心满意足了。” 那卖唱老者忽然站起,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头子干什么?”那老者摇头道:“你胡说八道!”转身走开。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叮的响了几下。 第1371章 笑傲江湖(10) 那矮胖子大吃一惊,纵身后跃,生怕长剑刺到他身上,却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胡琴底部插入,剑身尽没。原来这柄剑藏在胡琴之中,剑刃通入胡琴的把手,从外表看来,谁也不知这把残旧的胡琴内竟会藏有兵刃。那老者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胡说八道!”缓缓走出茶馆。众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苍凉的胡琴声隐隐约约传来。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只见那矮胖子桌上放着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给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纷纷议论。有人道:“这人是谁?剑法如此厉害?”有人道:“一剑削断七只茶杯,茶杯却一只不倒,当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亏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否则老兄的头颈,也和这七只茶杯一模一样了。”又有人道:“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见识?” 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只怔怔发呆,脸上已没半点血色,对旁人的言语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身穿绸衫的中年人道:“是么?我早劝你少说几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眼前衡山城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这位老先生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听得你背后议论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 那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什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众人又都一惊,齐问:“什么?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么知道?” 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爱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这八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各位既到衡山城来,怎会不知?这位兄台刚才说什么刘三爷一剑能刺五头大雁,莫大先生却只能刺得三头。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断,刺雁又有何难?因此他要骂你胡说八道了。” 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头不敢作答。那穿绸衫的汉子会了茶钱,拉了他便走。 茶馆中众人见到“潇湘夜雨”莫大先生显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寒,均想适才那矮胖子称赞刘正风而对莫大先生颇有微词,自己不免随声附和,说不定便此惹祸上身,各人纷纷会了茶钱离去,顷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馆登时冷冷清清。除了林平之外,便只角落里有两个人伏在桌上打盹。 林平之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和从茶杯上削下来的七个瓷圈,寻思:“这老人模样猥葸,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将他推倒,那知他长剑一晃,便削断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这等人物?我在福威镖局中坐井观天,只道江湖上再厉害的好手,至多也不过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间。唉!我若能拜得此人为师,苦练武功,或者尚能报得大仇,否则是终身无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寻找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恳,求他救我父母,收我为弟子?”刚站起身来,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掌门人,五岳剑派和青城派互通声气,他怎肯为我一个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复又颓然坐倒。 忽听得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二师哥,这雨老是不停,溅得我衣裳快湿透了,在这里喝杯茶去。” 林平之心中一凛,认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卖酒丑女的声音,急忙低头。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罢,喝杯热茶暖暖肚。”两个人走进茶馆,坐在林平之斜对面的一个座头。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见那卖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着自己,打横坐着的是那自称姓萨、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道:“原来你二人是师兄妹,却乔装祖孙,到福州城来有所图谋。却不知他们又为什么要救我?说不定他们知道我爹娘的下落。” 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残杯,泡上茶来。那老者一眼见到旁边桌上的七只半截茶杯,不禁“咦”的一声低呼,道:“小师妹,你瞧!”那少女也十分惊奇,道:“这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谁削断了七只茶杯?” 那老者低声道:“小师妹,我考你一考,一剑七出,砍金断玉,这七只茶杯,是谁削断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没瞧见,怎知是谁削……”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第十七招‘一剑落九雁’,这是刘正风刘三爷的杰作。”那老者笑着摇头道:“只怕刘三爷的剑法还不到这造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出食指,指着他笑道:“你别说下去,我知道了。这……这……这是‘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突然间六七个声音一齐响起,有的拍手,有的轰笑,都道:“师妹好眼力。” 林平之吃了一惊:“那里来了这许多人?”斜眼瞧去,只见本来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两人已站了起来,另有四人从茶馆内堂走出来,有的是脚夫打扮,有个手拿算盘,是个做买卖的模样,更有个肩头蹲着头小猴儿,似是耍猴儿戏的。 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滥的原来都躲在这里,倒吓了我一大跳!大师哥呢?”那耍猴儿的笑道:“怎么一见面就骂我们是下三滥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来吓人,怎么不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勾当?大师哥怎的不跟你们在一起?” 那耍猴儿的笑道:“别的不问,就只问大师哥。见了面还没说得两三句话,就连问两三句大师哥?怎么又不问问你六师哥?”那少女顿足道:“呸!你这猴儿好端端的在这儿,又没死,又没烂,多问你干么?”那耍猴儿的笑道:“大师哥又没死,又没烂,你却又问他干么?”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说了。四师哥,只有你是好人,大师哥呢?”那脚夫打扮的人还未回答,已有几个人齐声笑道:“只有四师哥是好人,我们都是坏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说。”那少女道:“希罕吗?不说就不说。你们不说,我和二师哥在路上遇见一连串希奇古怪的事儿,也别想我告诉你们半句。” 那脚夫打扮的人一直没跟她说笑,似是个淳朴木讷之人,这时才道:“我们昨儿跟大师哥在衡阳分手,他叫我们先来。这会儿多半他酒也醒了,就会赶来。”那少女微微皱眉,道:“又喝醉了?”那脚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盘的道:“这一会可喝得好痛快,从早晨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傍晚,少说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这岂不喝坏了身子?你怎不劝劝他?”那拿算盘的人伸了伸舌头,道:“大师哥肯听人劝,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啦。除非小师妹劝他,他或许还这么少喝一斤半斤。”众人都笑了起来。 那少女道:“为什么又大喝起来?遇到了什么高兴事么?”那拿算盘的道:“这可得问大师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城,就可和小师妹见面,一开心,便大喝特喝起来。”那少女道:“胡说八道!”但言下显然颇为欢喜。 林平之听着他们师兄妹说笑,寻思:“听他们话中说来,这姑娘对她大师兄似乎颇有情意。然而这二师哥已这样老,大师哥当然更加老了,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去爱上个糟老头儿?”转念一想,登时明白:“啊,是了。这姑娘满脸麻皮,相貌实在太过难看,谁也瞧她不上,因此只好去爱上一个老年丧偶的酒鬼。” 只听那少女又问:“大师哥昨天一早便喝酒了?” 那耍猴儿的道:“不跟你说个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过我们。昨儿一早,我们七个人正要动身,大师哥忽然闻到街上酒香扑鼻,一看之下,原来是个叫化子手拿葫芦,一股劲儿的口对葫芦喝酒。大师哥登时酒瘾大发,上前和那化子攀谈,赞他的酒好香,又问那是什么酒。那化子道:‘这是猴儿酒!’大师哥道:‘什么叫猴儿酒?’那化子说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儿会用果子酿酒。猴儿采的果子最鲜最甜,因此酿出来的酒也极好,那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刚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芦酒,还捉了一头小猴儿,喏,就是这家伙了。”说着指指肩头上的猴儿。这猴儿的后腿给一根麻绳缚着,系住在他手臂上,不住的摸头搔腮,挤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 那少女瞧瞧那猴儿,笑道:“六师哥,难怪你外号叫作六猴儿,你和这只小东西,真个是一对兄弟。” 那六猴儿板起了脸,一本正经的道:“我们不是亲兄弟,是师兄弟。这小东西是我的师哥,我是老二。”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少女笑道:“好啊,你敢绕了弯子骂大师哥,瞧我不告你一状,他不踢你几个筋斗才怪!”又问:“怎么你兄弟又到了你手里?”六猴儿道:“我兄弟?你说这小畜生吗?唉,说来话长,头痛头痛!”那少女笑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师哥把这猴儿要了来,叫你照管,盼这小东西也酿一葫芦酒给他喝!”六猴儿道:“果真是一……”他似乎本想说“一屁弹着”,但只说了个“一”字,随即忍住,转口道:“是,是,你猜得对。” 那少女微笑道:“大师哥就爱搞这些古里古怪的玩意儿。猴儿在山里才会做酒,给人家捉住了,又怎肯去采果子酿酒?你放它去采果子,它怎不跑了?”她顿了一顿,笑道:“否则的话,怎么又不见咱们的六猴儿酿酒呢?” 六猴儿板起脸道:“师妹,你不敬师兄,没上没下的乱说。”那少女笑道:“啊唷,这当儿摆起师兄架子来啦。六师哥,你还是没说到正题,大师哥又怎地从早到晚喝个不停。”六猴儿道:“是了。当时大师哥也不嫌脏,就向那叫化子讨酒喝,啊唷,这叫化子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烂衫上白虱钻进钻出,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多半葫芦中也有不少浓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皱眉,道:“别说啦,叫人听得恶心。”六猴儿道:“你恶心,大师哥才不恶心呢!那化子说:三葫芦猴儿酒,喝得只剩下这大半葫芦,决不肯给人的。大师哥拿出一两银子来,说一两银子喝一口。”那少女又好气,又好笑,啐道:“馋嘴鬼!” 那六猴儿道:“那化子这才答允了,接过银子,说道:‘只许一口,多喝可不成!’大师哥道:‘说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芦凑到嘴上,张口便喝。那知他这一口好长,只听得骨嘟骨嘟直响,一口气可就把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原来大师哥使出师父所授的气功来,竟不换气,犹似乌龙取水,把大半葫芦酒喝得滴酒不剩。” 众人听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 六猴儿又道:“小师妹,昨天你如在衡阳,亲眼见到大师哥喝酒的这一路功夫,那真非叫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虚而超华岳,气如冲霄而撼北辰’,这门气功当真使得出神入化,奥妙无穷。” 那少女笑得直打跌,骂道:“瞧你这贫嘴鬼,把大师哥形容得这般缺德。哼,你取笑咱们气功的口诀,可小心些!” 六猴儿笑道:“我这可不是瞎说。这里六位师兄师弟,大家都瞧见的。大师哥是不是使气功喝那猴儿酒?”旁边的几人都点头道:“小师妹,那确是真的。”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这功夫可有多难,大家都不会,偏他一个人会,却拿去骗叫化子的酒喝。”语气中似颇有憾,却也不无赞誉之意。 六猴儿道:“大师哥喝得葫芦底朝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说道明明只许喝一口,怎地将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大师哥笑道:‘我确实只喝一口,你瞧我透过气没有?不换气,就是一口。咱们又没说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实我还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没喝足。一口一两银子,半口只值五钱。还我五钱银子来!’”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还赖人家钱?” 六猴儿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师哥道:‘老兄,瞧你这么着急,定是个好酒的君子!来来来,我做东道,请你喝个大醉。’便拉着他上了街旁的酒楼,两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个不停。我们等到中午,他二人还在喝。大师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儿,交给我照看。等到午后,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来了,大师哥独个儿还在自斟自饮,不过说话的舌头也大了,叫我们先来衡山,他随后便来。” 那少女道:“原来这样。”她沉吟半晌,道:“那叫化子是丐帮中的么?”那脚夫模样的人摇头道:“不是!他不会武功,背上也没口袋。” 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会,见雨兀自淅沥不停,自言自语:“倘若昨儿跟大伙一起来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赶路。” 六猴儿道:“小师妹,你说你和二师哥在道上遇到许多希奇古怪的事儿,这好跟咱们说了罢。”那少女道:“你急什么?待会见到大师哥再说不迟,免得我又多说一遍。你们约好在那里相会的?”六猴儿道:“没约好。衡山城又没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骗了我说大师哥喝猴儿酒的事,自己的事却又不说了。” 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属,道:“二师哥,请你跟六师哥他们说,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这里耳目众多,咱们先找客店,慢慢再说罢。” 另一个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没说话,此刻说道:“衡山城里大大小小店栈都住满了贺客,咱们又不愿去打扰刘府,待会儿会到大师兄,大伙儿到城外寺庙祠堂歇足罢。二师哥,你说怎样?”此时大师兄未至,这老者自成了众同门的首领,他点头说道:“好!咱们就在这里等罢。” 六猴儿最是心急,低声道:“这驼子多半是个颠子,坐在这里半天了,动也不动,理他作甚?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到福州去,探到了什么?福威镖局给青城派铲了,那么林家真的没真实武功?” 林平之听他们忽然说到自己镖局,更加凝神倾听。 第1372章 笑傲江湖(11) 那老者说道:“我和小师妹在长沙见到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叫我们到衡山城来,跟大师哥和众位师弟相会。福州的事,且不忙说。莫大先生为什么忽然在这里使这招‘一剑落九雁’?你们都瞧见了,是不是?”六猴儿道:“是啊。”抢着将众人如何议论刘正风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何忽然出现、惊走众人的情形一一说了。 那老者“嗯”了一声,隔了半晌,才道:“江湖上都说莫大先生跟刘三爷不和,这次刘三爷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却又如此行踪诡秘,真叫人猜想不透其中缘由。”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二师哥,听说泰山派掌门人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已到了刘府。”那老者道:“天门真人亲身驾到?刘三爷好大的面子啊。天门真人既在刘府歇足,要是衡山派莫刘师兄弟当真内哄,刘三爷有天门真人这样一位硬手撑腰,莫大先生就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那少女道:“二师哥,那么青城派余观主却又帮谁?” 林平之听到“青城派余观主”六个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当胸猛力捶了一拳。 六猴儿等纷纷道:“余观主也来了?”“请得动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这衡山城中可热闹啦,高手云集,只怕要有一场龙争虎斗。”“小师妹,你听谁说余观主也来了?” 那少女道:“又用得着听谁说?我亲眼见到他来着。”六猴儿道:“你见到余观主了?在衡山城?”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见到,在福建见到了,在江西也见到了。” 那手拿算盘的人道:“余观主干么去福建?小师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 那少女道:“五师哥,你不用激我。我本来要说,你一激,我偏偏不说了。”六猴儿道:“这是青城派的事,就算给旁人听去了也不打紧。二师哥,余观主到福建去干什么?你们怎么见到他的?” 那老者道:“大师哥还没来,雨又不停,左右无事,让我从头说起罢。大家知道了前因后果,日后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心中有个底。去年腊月里,大师哥在汉中打了青城派的侯人英、洪人雄……” 六猴儿突然“嘿”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什么好笑?”六猴儿笑笑道:“我笑这两个家伙妄自尊大,什么人英、人雄的,居然给江湖上叫做什么‘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实实的叫做‘陆大有’,什么事也没有。”那少女道:“怎么会什么事也没有?你倘若不姓陆,不叫陆大有,在同门中恰好又排行第六,外号怎么会叫做六猴儿呢?”陆大有笑道:“好,打从今儿起,我改名为‘陆大无’。” 另一人道:“你别打断二师哥的话。”陆大有道:“不打断就不打断!”却“嘿”的一声,又笑了出来。那少女皱眉道:“又有什么好笑?你就爱捣乱!” 陆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两个家伙给大师哥踢得连跌七八个筋斗,还不知踢他们的人是谁,更不知好端端的为什么挨打。原来大师哥只是听到他们的名字就生气,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叫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动手,却给大师哥从酒楼上直踢了下来,哈哈!” 林平之只听得心怀大畅,对这个“大师哥”突然大生好感,他虽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识,但这二人是方人智、于人豪的师兄弟,给这位“大师哥”踢得滚下酒楼,狼狈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恶气。 那老者道:“大师哥打了侯洪二人,当时他们不知道大师哥是谁,事后自然查了出来。于是余观主写了封信给师父,措词倒很客气,说道自己管教弟子不严,得罪了贵派高足,特此驰书道歉什么的。”陆大有道:“这姓余的也当真奸猾得紧,他写信来道歉,其实还不是向师父告状?害得大师哥在大门外跪了一日一夜,众师兄弟一致求情,师父才饶了他。”那少女道:“什么饶了他,还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陆大有道:“我陪着大师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过瞧着侯人英、洪人雄那两个小子滚下楼去的狼狈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 那高个子道:“瞧你这副德性,一点也没悔改之心,这十棍算是白打了。”陆大有道:“我怎么悔改啊?大师哥要踢人下楼,我还有本事阻得住他么?”那高个子道:“但你从旁劝几句也是好的。师父说的一点不错:‘陆大有嘛,从旁劝解是决计不会的,多半还是推波助澜的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着笑了起来。 陆大有道:“这一次师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师哥出脚可有多快,这两位大英雄分从左右抢上,大师哥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只喝酒。我叫道:‘大师哥,小心!’却听得啪啪两响,跟着呼呼两声,两位大英雄从楼梯上披星戴月、马不停蹄,扑通、扑通的一股劲儿往下滚。我只想看得仔细些,也好学一学大师哥这一脚‘豹尾脚’的绝招,可是我看也来不及看,那里还来得及学?推波助澜,更加不消提了。” 那高个子道:“六猴儿,我问你,大师哥叫嚷‘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之时,你有没有跟着叫?你跟我老实说。”陆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师哥既然叫开了,咱们做师弟的,岂有不随声附和、以壮声势之理?难道你叫我反去帮青城派来骂大师哥么?”那高个子笑道:“这么着,师父他老人家就一点也没冤枉了你。” 林平之心道:“这六猴儿倒也是个好人,不知他们是那一派的?” 那老者道:“师父他老人家训诫大师哥的话,大家须得牢记心中。师父说道:江湖上学武之人的外号甚多,个个都是过甚其辞,什么‘威震天南’,又是什么‘追风侠’、‘草上飞’等等,你又怎管得了这许多?人家要叫‘英雄豪杰’,你尽管让他叫。他的所作所为倘若确是英雄豪杰行迳,咱们对他钦佩结交还来不及,怎能稍起仇视之心?但如他不是英雄豪杰,武林中自有公论,人人齿冷,咱们又何必理会?”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陆大有低声道:“倒是我这‘六猴儿’的外号好,包管没人听了生气。” 那老者微笑道:“大师哥将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青城派视为奇耻大辱,自然绝口不提,连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师父谆谆告诫,不许咱们风声外泄,以免惹起不和。从今而后,咱们也别谈论了,提防给人家听了去,传扬开来。” 陆大有道:“其实青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得罪了他们,老实说也不怎么打紧……”他一言未毕,那老者喝道:“六师弟,你别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回去禀告师父,又打你十棍。大师哥以一招‘豹尾脚’将人家踢下楼去,一来乘人不备,二来大师哥是我派出类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没本事将人家踢下楼去?” 陆大有伸了伸舌头,摇手道:“你别拿我跟大师哥比。” 那老者脸色郑重,说道:“青城派掌门余观主,实是当今武林中的奇才怪杰,谁要小觑了他,那就非倒霉不可。小师妹,你是见过余观主的,你觉得他怎样?” 那少女道:“余观主吗?他出手毒辣得很。我……我见了他很害怕,以后我……我再也不愿见他了。”语音微微发颤,似乎犹有余悸。陆大有道:“那余观主出手毒辣?你见到他杀了人吗?”那少女身子缩了缩,不答他的问话。 那老者道:“那天师父收了余观主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责打大师哥和六师弟,次日写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 几名弟子都叫了起来:“原来那日你匆匆离山,是上青城去了?”那老者道:“是啊,当日师父命我不可向众位师兄弟说起,以免旁生枝节。”陆大有问道:“那有什么枝节可生?师父只是做事把细而已。师父他老人家吩咐下来的事,自然大有道理,又有谁能不服了?” 那高个子道:“你知道什么?二师哥倘若对你说了,你定会向大师哥多嘴。大师哥虽不敢违抗师命,但想些刁钻古怪的事来再去跟青城派捣蛋,却也大有可能。” 那老者道:“三师弟说得是。大师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干什么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师父跟我说,信中都是向余观主道歉的话,说顽徒胡闹,十分痛恨,本该逐出师门,只是这么一来,江湖上都道贵我两派由此生了嫌隙,反为不美,现下已将两名顽徒……”说到此处,向陆大有瞟了一眼。 陆大有大有愠色,悻悻的道:“我也是顽徒了!”那少女道:“拿你跟大师哥并列,难道辱没了你?”陆大有登时大为高兴,叫道:“对!对!拿酒来,拿酒来!” 但茶馆中卖茶不卖酒,茶博士奔将过来,说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洞庭春、水仙、龙井、祁门、普洱、铁观音。哈你家,不卖酒,哈你家。”衡阳、衡山一带之人,说话开头往往带个“哈”字,这茶博士尤其厉害。“你家”是“你老人家”的简略,乃是尊称。 陆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贵店不卖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茶博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几把茶壶中冲满了滚水。 那老者又道:“师父信中说,现下已将两名顽徒重重责打,原当命其亲上青城,负荆请罪,只是两名顽徒挨打后受伤甚重,难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劳德诺前来领责。此番事端全由顽徒引起,务望余观主看在青城、华山两派素来交好份上,勿予介怀,日后相见,亲自再向余观主谢罪。” 林平之心道:“原来你叫劳德诺。你们是华山派,五岳剑派之一。”想到信中说“两派素来交好”,不禁栗栗心惊:“这劳德诺和丑姑娘见过我两次,可别给他们认了出来。” 只听劳德诺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还罢了,那洪人雄却心怀不忿,几番出言讥嘲,伸手要和我较量……” 陆大有道:“他妈的,青城派的家伙这么恶!二师哥,较量就较量,怕他什么了?料这姓洪的也不是你对手。”劳德诺道:“师父命我上青城山去道歉谢罪,可不是惹事生非去的。当下我隐忍不发,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才由余观主接见。”陆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师哥,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大好过。” 劳德诺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热讽,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师父所以派我去干这件事,不是因我武功上有什么过人之长,只是我年纪大,比起众位师弟来沉得住气,我越能忍耐,越能完成师命。他们可没料到,让我在青城山松风观中多留六日,于他们却没什么好处。” “我住在松风观里,一直没能见到余观主,自是十分无聊,第三日上,一早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纳功夫,以免将功课搁下荒疏了。我信步走到松风观后练武场旁,只见青城派有几十名弟子正在练把式。武林中观看旁人练功,乃是大忌,我自然不便多看,当即掉头回房。但便这么一瞥之间,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这几十名弟子人人使剑,显而易见,是在练一路相同的剑法,各人都是新学乍练,因此出招之际都颇生硬,至于是什么剑招,这么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我回房之后,越想越奇怪。青城派成名已久,许多弟子都是已入门一二十年,何况群弟子入门有先有后,怎么数十人同时起始学一路剑法?尤其练剑的数十人中,有号称‘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和罗人杰四人在内。众位师弟,你们要是见到这等情景,那便如何推测?” 那手拿算盘的人说道:“青城派或许是新得了一本剑法秘笈,又或许是余观主新创了一路剑法,因此上传授给众弟子。” 劳德诺道:“那时我也这么想,但仔细一想,却又觉不对。以余观主在剑法上的造诣修为,倘若新创剑招,这些新招自是非同寻常。如是新得剑法秘笈遗篇,那么其中所传剑法一定甚高,否则他也决计瞧不上眼,要弟子习练,岂不练坏了本门剑法?既是高明的招数,那么寻常弟子就没法领悟,他多半是选择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来传授指点,决无四十余人同时传授之理。这倒似是教拳的武师开场子骗钱,那里是名门正派的大宗师行迳?第二天早上,我又自观前转到观后,经过练武场旁,见他们仍在练剑。我不敢停步,晃眼间一瞥,记住了两招,想回来请师父指点。那时余观主仍然没接见我,我不免猜测青城派对我华山派大有仇视之心,他们新练剑招,说不定是为了对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备一二。” 那高个子道:“二师哥,他们会不会在练一个新排的剑阵?” 劳德诺道:“那当然也大有可能。只是当时我见到他们都是作对儿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数,颇不像是练剑阵。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经过练武场时,却见场上静悄悄地,竟一个人也没有了。我知他们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虑更甚。我这样信步走过,远远望上一眼,又能瞧得见什么隐秘?看来他们果是为了对付本派而在练一门厉害剑法,否则何必对我如此顾忌?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后,一直没法入睡,忽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的兵刃撞击之声。我吃了一惊,难道观中来了强敌?我第一个念头便想:莫非大师哥受了师父责备,心中有气,杀进松风观来啦?他一个人寡不敌众,我说什么也得出去相助。这次上青城山,我没携带兵刃,仓卒间无处找剑,只得赤手空拳的前往……” 陆大有突然赞道:“了不起!二师哥,你好胆色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的去迎战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 劳德诺怒道:“六猴儿你说什么死话?我又不是说赤手空拳去迎战余观主,只是我耽心大师哥遇险,明知危难,也只得挺身而出。难道你叫我躲在被窝里做缩头乌龟么?” 第1373章 笑傲江湖(12) 众师弟一听,都笑了起来。陆大有扮个鬼脸,笑道:“我是佩服你、称赞你啊,你又何必发脾气?”劳德诺道:“谢谢了,这等称赞,听着不见得怎么受用。”几名师弟齐声道:“二师哥快说下去,别理六猴儿打岔。” 劳德诺续道:“当下我悄悄起来,循声寻去,但听得兵刃撞击声越来越密,我心中跳得越厉害,暗想:咱二人身处龙潭虎穴,大师哥武功高明,或许还能全身而退,我这可糟了。耳听得兵刃撞击声是从后殿传出,后殿窗子灯火明亮,我矮着身子,悄悄走近,从窗缝中向内一张,这才透了口大气,险些儿失笑。原来我疑心生暗鬼,这几日余观主始终没理我,我胡思乱想,总是往坏事上去想。这那里是大师哥寻仇生事来了?只见殿中有两对人在比剑,一对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对是方人智和于人豪。” 陆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间也不闲着,这叫作临阵磨枪,又叫作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 劳德诺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续道:“只见后殿正中,坐着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孔瘦削,瞧他这副模样,最多不过七八十斤重。武林中都说青城掌门是个矮小道人,但若非亲见,怎知他竟是这般矮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满天下的余观主?四周站满了数十名弟子,都目不转睛的瞧着四名弟子拆剑。我看得几招,便知这四人所拆的,正是这几天来他们所学的新招。” “我知当时处境十分危险,若让青城派发觉了,不但我自身定会受重大羞辱,而传扬了出去,于本派声名也大有妨碍。大师哥一脚将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楼去,师父他老人家虽责打大师哥,说他不守门规,惹事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师父心中,恐怕也是欢喜的。毕竟大师哥为本派争光,什么青城四秀,可挡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脚。但如我偷窥人家隐秘,给人家拿获,这可比偷人钱财还更不堪,回到山来,师父一气之下,多半便会将我逐出门墙。” “但眼见人家斗得热闹,此事说不定和我派大有干系,我又怎肯掉头不顾?我心中只说:‘只看几招,立时便走。’可是看了几招,又是几招。眼见这四人所使的剑法甚为希奇古怪,我生平可从来没见过,但说这些剑招有什么大威力,却又不像。我只是奇怪:‘这剑法并不见得有什么惊人之处,青城派干么要日以继夜的加紧修习?难道这路剑法,竟然便是我华山派剑法的克星么?看来也不见得。’又看得几招,实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着那四人斗得正紧,当即悄悄回房。等到他四人剑招一停,止了声息,那便无法脱身了。以余观主这等高强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须跨出一步,只怕立时便给他发觉。” “那天晚上,剑击声虽不绝传来,我却不敢再去看了。其实,我若早知他们是在余观主面前练剑,说什么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阴错阳差,刚好撞上而已。六师弟恭维我有胆色,这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你要是见到我吓得面无人色的那副德行,不骂二师哥是天下第一胆小鬼,我已多谢你啦。” 陆大有道:“不敢,不敢!二师哥你最多是天下第二。不过如果换了我,倒也不怕给余观主发觉。那时我吓得全身僵硬,大气不透,寸步难移,早就跟僵尸没什么分别。余观主本领再高,也决不会知道长窗之外,有我陆大有这么一号英雄僵尸。”众人尽皆绝倒。 劳德诺续道:“后来余观主终于接见我了,他言语说得很客气,说师父重责大师哥,未免太过见外了。华山、青城两派素来交好,弟子们一时闹着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大人何必当真?当晚设筵请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辞,余观主还一直送到松风观大门口。我是小辈,辞别时自须跪下磕头。我左膝一跪,余观主右手轻轻一托,就将我托了起来。他这股劲力当真了不起,我只觉全身虚飘飘地,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若要将我摔出十余丈外,或者将我连翻七八个筋斗,当时我是连半点反抗余地也没有。他微微一笑,问道:‘你大师哥比你入师门早了几年?你是带艺投师的,是不是?’我当时给他这么一托,一口气换不过来,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带艺投师的。弟子拜入华山派时,大师哥已在恩师门下十二年了。’余观主又笑了笑,说道:‘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 那少女问道:“他说‘多十二年’,那是什么意思?”劳德诺道:“他当时脸上神气挺古怪,依我猜想,当是说我武功平平,大师哥就算比我多练了十二年功夫,也未必能好得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劳德诺续道:“我回到山上,向师父呈上余观主的回书。那封信写得礼貌周到,十分谦下,师父看后很高兴,问起松风观中的情状。我将青城群弟子夤夜练剑的事说了,师父命我照式试演。我只记得七八式,当即演了出来。师父一看之后,便道:‘这是福威镖局林家的辟邪剑法!’” 林平之听到这句话,忍不住身子一颤。 第三回 救难 劳德诺又道:“当时我问师父:‘林家这辟邪剑法威力很大么?青城派为什么这么用心修习?’师父不答,闭眼沉思半晌,才道:‘德诺,你入我门之前,已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可曾听得武林之中,对福威镖局总镖头林震南的武功,如何评论?’我道:‘武林中朋友们说,林震南手面阔,交朋友够义气,大家都卖他的帐,不去动他的镖。至于手底下真实功夫怎样,却不大清楚。’师父道:‘是了!福威镖局这些年来兴旺发达,倒是江湖上朋友给面子的居多。你可曾听说,余观主的师父长青子少年之时,曾栽在林远图的辟邪剑下?’我道:‘林……林远图?是林震南的父亲?’” “师父道:‘不,林远图是林震南的祖父,福威镖局是他一手创办的。当年林远图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开创镖局,当真是打遍黑道无敌手。其时白道上英雄见他太过威风,也有去找他比试武艺的,长青子便因此而在他辟邪剑法下输了几招。’我道:‘如此说来,辟邪剑法果然厉害得很了?’师父道:‘长青子输招之事,双方都守口如瓶,因此武林中都不知道。长青子前辈和你师祖是好朋友,曾对你师祖说起过,他自认这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但自忖敌不过林远图,此仇终于难报。你师祖曾和他拆解辟邪剑法,想助他找出这剑法中的破绽,然而这七十二路剑法看似平平无奇,中间却藏有许多旁人猜测不透的奥妙,突然之间会变得迅速无比,如鬼似魅,令人难防。两人钻研了数月,一直没破解的把握。那时我刚入师门,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在旁斟茶侍候,看得熟了,你一试演,我便知这是辟邪剑法。唉,岁月如流,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林平之自给青城派弟子打得毫无招架之功,对家传武功早已信心全失,只盼另投明师,再报此仇,此刻听得劳德诺说起自己曾祖林远图的威风,不由得精神大振,心道:“原来我家的辟邪剑法果然非同小可,当年青城派和华山派的首脑人物尚且敌不过。然则爹爹怎么又斗不过青城派的后生小子?多半是爹爹没学到这剑法的奥妙厉害之处。” 只听劳德诺道:“我问师父:‘长青子前辈后来报了此仇没有?’师父道:‘比武输招,其实也算不得是什么仇怨。何况那时候林远图早已成名多年,是武林中众所钦服的前辈英雄,长青子却是个刚出道的小道士。后生小子输在前辈手下,又算得了什么?你师祖劝解了他一番,此事也就不再提了。后来长青子在三十六岁上便即逝世,说不定心中放不开此事,以此郁郁而终。事隔数十年,余沧海忽然率领群弟子一起练那辟邪剑法,那是什么缘故?德诺,你想那是什么缘故?’” “我说:‘瞧着松风观中众人练剑情形,人人神色郑重,难道余观主是要大举去找福威镖局的晦气,以报上代之仇?’师父点头道:‘我也这么想。长青子胸襟极狭,自视又高,输在林远图剑底这件事,一定令他耿耿于怀,多半临死时对余沧海有什么遗命。林远图比长青子先死,余沧海要报师仇,只有去找林远图的儿子林仲雄,但不知如何,直挨到今日才动手。余沧海城府甚深,谋定后动,这一次青城派与福威镖局可要有一场大斗了。’” “我问师父:‘你老人家看来,这场争斗谁胜谁败?’师父笑道:‘余沧海的武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造诣已在长青子之上。林震南的功夫外人虽不知底细,却多半及不上乃祖。一进一退,再加上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镖局在明,还没动上手,福威镖局已输了七成。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讯息,邀得洛阳金刀王元霸相助,那么还可斗上一斗。德诺,你想不想去瞧瞧热闹?’我自是欣然奉命。师父便教了我几招青城派的得意剑法,以作防身之用。” 陆大有道:“咦,师父怎地会使青城派剑法?啊,是了,当年长青子跟咱们师祖爷爷拆招,要用青城派剑法对付辟邪剑法,师父在旁边都见到了。” 劳德诺道:“六师弟,师父他老人家武功的来历,咱们做弟子的不必多加推测。师父又命我不可和众同门说起,以免泄露了风声。但小师妹毕竟机灵,却给她探知讯息,缠着师父许她和我同行。我二人乔扮改装,假作在福州城外卖酒,每日到福威镖局去察看动静。别的没看到,就看到林震南教他儿子林平之练剑。小师妹瞧得直摇头,跟我说:‘这那里是辟邪剑法了?这是邪辟剑法,邪魔一到,这位林公子便得辟易远避。’” 在华山群弟子哄笑声中,林平之满脸通红,羞惭得无地自容,寻思:“原来他二人早就到我局中来窥看多次,我们却毫不知觉,也真算得无能。” 劳德诺续道:“我二人在福州城外耽不了几天,青城派的弟子们就陆续到了。最先来的是方人智和于人豪二人。他二人每天到镖局中踹盘子,我和小师妹怕撞见他们,就没再去。那一日也是真巧,这位林公子居然到我和师妹开设的大宝号来光顾,小师妹只好送酒给他们喝了。当时我们还耽心是给他瞧破了,故意上门来点穿的,但跟他一搭上口,才知他全然蒙在鼓里。这纨袴弟子什么也不懂,跟白痴也差不了什么。便在那时,青城派中两个最不成话的余人彦和贾人达,也到我们大宝号来光顾……” 陆大有鼓掌道:“二师哥,你和小师妹开设的大宝号,当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你们在福建可发了大财哪!” 那少女笑道:“那还用说么?二师哥早成了大财主,我托他大老板的福,可也捞了不少油水。”众人尽皆大笑。 劳德诺笑道:“别瞧那林少镖头武功稀松平常,给咱们小师妹做徒儿也还不配,倒是挺有骨气。余沧海那不成材的小儿子余人彦瞎了眼睛,对小师妹动手动脚,口出调笑之言,那林公子居然伸手来抱打不平……” 林平之又惭愧,又愤怒,寻思:“原来青城派处心积虑,向我镖局动手,是为了报上代败剑之辱。来到福州的其实远不止方人智等四人。我杀不杀余人彦,可说毫不相干。”他心绪烦扰,劳德诺述说他如何杀死余人彦,就没怎么听进耳去,但听得劳德诺一面说,众人一面笑,显是讥笑他武功甚低,所使招数全不成话。 只听劳德诺又道:“当天晚上,我和小师妹又上福威镖局去察看,见余观主率领了侯人英、洪人雄等十多个大弟子都已到了。我们怕给青城派的人发觉,站得远远的瞧热闹,眼见他们将局中的镖头和趟子手一个个杀了,镖局派出去求援的众镖头,也都给他们治死了,一具具尸首送了回来,下的手可也真狠毒。当时我想,青城派上代长青子和林远图比剑而败,余观主要报此仇,只须去跟林震南父子比剑,胜了他们,也就是了,却何以下手如此狠毒?那定是为了给余人彦报仇。可是他们偏偏放过了林震南夫妻和林平之三人不杀,只将他们逼出镖局。林家三口和镖局人众前脚出了镖局,余观主后脚就进去,大模大样的往大厅正中太师椅上一坐,这福威镖局算是教他青城派给占啦。” 陆大有道:“他青城派想接手开镖局了,余沧海要做总镖头!”众人都哈哈一笑。 劳德诺道:“林家三口乔装改扮,青城派早就瞧在眼里,方人智、于人豪、贾人达三人奉命追踪擒拿。小师妹定要跟着去瞧热闹,于是我们两个又跟在方人智他们后面。到了福州城南山里的一家小饭铺中,方人智、于人豪、贾人达三个露脸出来,将林家三口都擒住了。小师妹说:‘林公子所以杀余人彦,是由我身上而起,咱们可不能见死不救。’我极力劝阻,说道咱们一出手,必定伤了青城、华山两家和气,何况余观主便在福州,我二人别要闹个灰头土脸。” 陆大有道:“二师哥上了几岁年纪,做事自然把细稳重,那岂不扫了小师妹的兴致?”劳德诺笑道:“小师妹兴致勃勃,二师哥便要扫她的兴,可也扫不掉。当下小师妹先到灶间去,将那贾人达打得头破血流,哇哇大叫,引开了方于二人,她又绕到前面去救了林公子,放他逃生。” 陆大有拍手道:“妙极,妙极!我知道啦,小师妹可不是为了救那姓林的小子。她心中却另有一番用意。很好,很好!”那少女道:“我另有什么用意?你又来胡说八道。”陆大有道:“我为了青城派而挨师父的棍子,小师妹心中气不过,因此去揍青城派的人,为我报仇出气,多谢啦……”说着站起身来,向那少女深深一揖。那少女噗哧一笑,还了一礼,笑道:“六猴儿师哥不用多礼。” 第1374章 笑傲江湖(13) 那手拿算盘的人笑道:“小师妹揍青城弟子确是为人出气。是不是为你,那可大有研究。挨师父棍子的,不见得只你六猴儿一个。”劳德诺笑道:“这一次六师弟说得对了,小师妹揍那贾人达,的的确确净是为了给六师弟出气。日后师父问起来,她也这么说。”陆大有连连摇手,说道:“这……这个人情我可不敢领,别拉在我身上,教我再挨十下八下棍子。” 那高个儿问道:“那方人智和于人豪没追来吗?” 那少女道:“怎么没追?可是二师哥学过青城派的剑法,只一招‘鸿飞冥冥’,便将他二人的长剑绞得飞上了天。只可惜二师哥当时用黑布蒙上了脸,方于二人到这时也不知是败在我华山派手下。” 劳德诺道:“不知道最好,否则可又有老大一场风波。倘若只凭真实功夫,我也未必斗得过方于二人,不过我突然使出青城派剑法,攻的又是他们剑法中的破绽,他哥儿俩大吃一惊,就这么着,咱们又占了一次上风。” 众弟子纷纷议论,都说大师哥知道了这回事后,定然十分高兴。 其时雨声如洒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见一副馄饨担从雨中挑来,到得茶馆屋檐下,歇下来躲雨。卖馄饨的老人笃笃笃敲着竹片,锅中水气热腾腾的上冒。 华山群弟子早就饿了,见到馄饨担,都脸现喜色。陆大有叫道:“喂,给咱们煮八碗馄饨,另加鸡蛋。”那老人应道:“是,是!”揭开锅盖,将馄饨抛入热汤中,过不多时,便煮好了五碗,热烘烘的端了上来。 陆大有倒很守规矩,第一碗先给二师兄劳德诺,第二碗给三师兄梁发,以下依次奉给四师兄施戴子、五师兄高根明,第五碗本该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说道:“小师妹,你先吃。”那少女一直和他说笑,叫他六猴儿,但见他端过馄饨,却站了起来,说道:“多谢师哥。” 林平之在旁偷眼相瞧,心想多半他们师门规矩甚严,平时虽可说笑,却不能废了长幼的规矩。劳德诺等都吃了起来,那少女却等陆大有及其他两个师兄都有了馄饨,这才同吃。 梁发问道:“二师哥,你刚才说到余观主占了福威镖局,后来怎样?” 劳德诺道:“小师妹救了林少镖头后,本想暗中掇着方人智他们,俟机再将林震南夫妇救出。我劝她说:余人彦当日对你无礼,林少镖头仗义出手,你感他的情,救他一命,已足以报答。青城派与福威镖局是上代结下的怨仇,咱们又何必插手?小师妹依了。当下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只见十余名青城弟子在福威镖局前前后后严密把守。” “这可就奇了。镖局中众人早就一哄而散,连林震南夫妇也走了,青城派还忌惮什么?我和小师妹好奇心起,便想去察看。我们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细,夜里进去可不大容易,傍晚时分,便在他们换班吃饭之时,闪进菜园子躲了起来。后来出来偷瞧,只见许多青城弟子到处翻箱倒箧,钻墙挖壁,几乎将偌大一座福威镖局从头至尾都翻了个身。镖局中自有不少来不及携去的金银财宝,但这些人找到后随手放在一旁,并不怎样重视。我当时便想:他们是在找寻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三四个华山弟子齐声道:“辟邪剑法的剑谱!” 劳德诺道:“不错,我和小师妹也这么想。瞧这模样,显然他们占了福威镖局之后,便即大抄而特抄。眼见他们忙得满头大汗,摆明了劳而无功。”陆大有问道:“后来他们抄到了没有?”劳德诺道:“我和小师妹都想看个水落石出,但青城派这些人东找西抄,连茅厕也不放过,我和小师妹实在无处可躲,只好溜走了。” 五弟子高根明道:“二师哥,这次余沧海亲自出马,你看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作?” 劳德诺道:“余观主的师父曾败在林远图的辟邪剑下,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孙,还是强爷胜祖,外人不知虚实。余观主如单派几名弟子来找回这个梁子,未免过于托大,他亲自出马,事先又督率众弟子练剑,有备而发,倒也不算小题大作。不过我瞧他神情,此番来到福州,报仇倒是次要,主旨却是在得那部剑谱。” 四弟子施戴子道:“二师哥,你在松风观中见到他们齐练辟邪剑法,这路剑法他们既然已会使了,又何必再去找寻这剑法的剑谱?说不定是找别的东西。” 劳德诺摇头道:“不会。以余观主这等高人,除了武功秘诀之外,世上更有什么是他志在必得之物?后来在江西玉山,我和小师妹又见到他们一次。听到余观主在查问从浙江、广东各地赶来报讯的弟子,问他们有没有找到那东西,神色焦虑,看来大家都没找到。” 施戴子仍是不解,搔头道:“他们明明会使这路剑法,又去找这剑谱作甚?真是奇哉怪也!”劳德诺道:“四弟你倒想想,林远图当年既能打败长青子,剑法自是极高明的了。可是长青子当时记在心中而传下来的辟邪剑法固平平无奇,而余观主今日亲眼目睹,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殊不足道。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不对头的了。”施戴子问道:“什么不对头?”劳德诺道:“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剑法之中,另有一套诀窍,剑法招式虽不过如此,威力却极强大,这套诀窍,林震南就没学到。” 施戴子想了一会,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剑法口诀,都是师父亲口传授的。林远图死了几十年啦,便找到他的棺材,翻出他死尸来,也没用了。” 劳德诺道:“本派的剑诀是师徒口传,不落文字,别家别派的武功却未必都这样。” 施戴子道:“二师哥,我还是不明白。倘若在从前,他们要找辟邪剑法的秘诀是有道理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胜过辟邪剑法,自须明白其中的窍诀所在。可是眼下青城派将林震南夫妇都已捉了去,福威镖局总局分局,也一古脑儿给他们挑得一干二净,还有什么仇没报?就算辟邪剑法之中真有秘诀,他们找了来又干什么?” 劳德诺道:“四弟,青城派的武功,比之咱们五岳剑派怎么样?”施戴子道:“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又道:“恐怕不及罢?”劳德诺道:“是了,恐怕有所不及。你想,余观主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岂不想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出人头地?要是林家的确另有秘诀,能将招数平平的辟邪剑法变得威力奇大,那么将这秘诀用在青城剑法之上,却又如何?” 施戴子呆了半晌,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站起身来,叫道:“这才明白了!原来余沧海要使得青城剑法天下无敌!” 便在此时,只听得街上脚步声响,有一群人奔来,落足轻捷,显是武林中人。众人转头向街外望去,只见急雨之中有十余人迅速过来。 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奔近之时,看清楚原来是一群尼姑。当先的老尼姑身材甚高,在茶馆前一站,大声喝道:“令狐冲,出来!” 劳德诺等一见此人,都认得这老尼姑道号定逸,是恒山白云庵庵主,恒山派掌门定闲师太的师妹,不但在恒山派中威名甚盛,武林中也谁都忌惮她三分,当即站起,一齐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劳德诺朗声说道:“参见师叔。” 定逸师太眼光在众人脸上掠过,粗声粗气的叫道:“令狐冲躲到那里去啦?快给我滚出来。”声音比男子汉还粗豪几分。 劳德诺道:“启禀师叔,令狐师兄不在这儿。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他尚未到来。” 林平之寻思:“原来他们说了半天的大师哥名叫令狐冲。此人也真多事,不知怎地,却又得罪这老尼姑了。” 定逸目光在茶馆中一扫,目光射到那少女脸上时,说道:“你是灵珊么?怎地装扮成这副怪相吓人?”那少女笑道:“有恶人要跟我为难,只好装扮了避他一避。” 定逸哼了一声,说道:“你华山派的门规越来越松了,你爹爹老是纵容弟子,在外面胡闹,此间事情一了,我亲自上华山来评这个理。”灵珊急道:“师叔,你可千万别去。大师哥最近挨了爹爹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路也走不动。你去跟爹爹一说,他又得挨六十棍,那不打死了他么?”定逸道:“这畜生打死得愈早愈好。灵珊,你也来当面跟我撒谎!什么令狐冲路也走不动?他走不动路,怎地会将我的小徒儿掳了去?” 她此言一出,华山群弟子尽皆失色。灵珊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忙道:“师叔,不会的!大师哥再胆大妄为,也决不敢冒犯贵派的师姊。定是有人造谣,在师叔面前挑拨。” 定逸大声道:“你还要赖?仪光,泰山派的人跟你说什么来?” 一个中年尼姑走上一步,说道:“泰山派的师兄们说,天松道长在衡阳城中,亲眼见到令狐冲师兄,和仪琳师妹一起在一家酒楼上饮酒。那酒楼叫做什么回雁楼。仪琳师妹显然是受了令狐冲师兄的挟持,不敢不饮,神情……神情甚是苦恼。跟他二人在一起饮酒的,还有那个……那个……无恶不作的田……田伯光。” 定逸早已知道此事,此刻第二次听到,仍一般的暴怒,伸掌在桌上重重拍落,两只馄饨碗跳将起来,呛啷啷数声,在地下跌得粉碎。 华山群弟子个个神色十分尴尬。灵珊只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颤声道:“他们定是撒谎,又不然……又不然,是天松师叔看错了人。” 定逸大声道:“泰山派天松道人是什么人,怎会看错了人?又怎会胡说八道?令狐冲这畜生,居然去跟田伯光这等恶徒为伍,堕落得还成什么样子?你们师父就算护犊不理,我可不能轻饶。这万里独行田伯光贻害江湖,老尼非为天下除此大害不可。只是我得到讯息赶去时,田伯光和令狐冲却已挟制了仪琳去啦!我……我……到处找他们不到……”她说到后来,声音已甚为嘶哑,连连顿足,叹道:“唉,仪琳这孩子,仪琳这孩子!” 华山派众弟子心头怦怦乱跳,均想:“大师哥拉了恒山派门下的尼姑到酒楼饮酒,败坏出家人的清誉,已然大违门规,再和田伯光这等人交结,那更是糟之透顶了。”隔了良久,劳德诺才道:“师叔,只怕令狐师兄和田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并无交结。令狐师兄这几日喝得醺醺大醉,神智迷糊,醉人干事,作不得准……” 定逸怒道:“酒醉三分醒,这么大一个人,连是非好歹也不分么?”劳德诺道:“是,是!只不知令狐师兄到了何处,师侄等急盼找到他,责以大义,先来向师叔磕头谢罪,再行禀告我师父,重重责罚。” 定逸怒道:“我来给你们管师兄的吗?”突然伸手,抓住了灵珊的手腕。灵珊腕上便如套上一个铁箍,“啊”的一声,惊叫出来,颤声道:“师……师叔!” 定逸喝道:“你们华山派掳了我仪琳去。我也掳你们华山派一个女弟子作抵。你们把我仪琳放出来还我,我便也放了灵珊!”一转身,拉了她便走。灵珊只觉上半身一片酸麻,身不由主,跌跌撞撞的跟着她走到街上。 劳德诺和梁发同时抢上,拦在定逸师太面前。劳德诺躬身道:“师叔,我大师兄得罪了师叔,难怪师叔生气。不过这件事的确跟小师妹无关,还请师叔高抬贵手。” 定逸喝道:“好,我就高抬贵手!”右臂抬起,横掠了出去。 劳德诺和梁发只觉一股极强的劲风逼将过来,气为之闭,身不由主的向后直飞了出去。劳德诺背脊撞在茶馆对面一家店铺的门板之上,喀喇一声,将门板撞断了两块。梁发却向那馄饨担飞了过去。 眼见他势将把馄饨担撞翻,锅中滚水溅得满身都是,非受重伤不可。那卖馄饨的老人伸出左手,在梁发背上一托,梁发登时平平稳稳的站定。 定逸师太回过头来,向那卖馄饨的老人瞪了一眼,说道:“原来是你!”那老人笑道:“不错,是我!师太的脾气也忒大了些。”定逸道:“你管得着么?” 便在此时,街头有两个人张着油纸雨伞,提着灯笼,快步奔来,叫道:“这位是恒山派的神尼么?”定逸道:“不敢,恒山定逸在此。尊驾是谁?” 那二人奔到临近,只见他们手中所提灯笼上都写着“刘府”两个红字。当先一人道:“晚辈奉敝业师之命,邀请定逸师伯和众位师姊,同到敝处奉斋。晚辈未得众位来到衡山的讯息,不曾出城远迎,恕罪,恕罪!”说着便躬身行礼。 定逸道:“不须多礼。两位是刘三爷的弟子吗?”那人道:“是。晚辈向大年,这是我师弟米为义,向师伯请安。”说着和米为义二人又恭恭敬敬的行礼。定逸见向米二人执礼甚恭,脸色登和,说道:“好,我们正要到府上拜访刘三爷。” 向大年向着梁发等道:“这几位是?”梁发道:“在下华山派梁发。”向大年欢然道:“原来是华山派梁三哥,久慕英名,请各位同到敝舍。我师父嘱咐我们到处迎接各路英雄好汉,实因来的人多,简慢之极,得罪了朋友。各位请罢。” 劳德诺走将过来,说道:“我们本想会齐大师哥后,同来向刘三师叔请安道贺。”向大年道:“这位想必是劳二哥了。我师父常日称道华山派岳师伯座下众位师兄英雄了得,令狐师兄更是杰出的英才。令狐师兄既然未到,众位先去也是一样。”劳德诺心想:“小师妹给定逸师叔拉了去,看样子是不肯放的了,我们只有陪她一起去。”便道:“打扰了。”向大年道:“众位劳步来到衡山,那是给我们脸上贴金,怎么还说这些客气话?请!请!” 定逸指着那卖馄饨的人道:“这一位你也请么?” 第1375章 笑傲江湖(14) 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一会,突然有悟,躬身道:“原来雁荡山何师伯到了,真是失礼,请,请何师伯驾临敝舍。”他猜到这卖馄饨的老人是浙南雁荡山高手何三七。此人自幼以卖馄饨为生,学成武功后,仍挑着副馄饨担游行江湖,这副馄饨担可说是他的标记。他虽一身武功,但自甘淡泊,以小本生意过活,武林中人说起来都好生相敬。天下市巷中卖馄饨的何止千万,但既卖馄饨而又是武林高人,那自是非何三七不可了。 何三七哈哈一笑,说道:“正要打扰。”将桌上的馄饨碗收拾了。劳德诺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何前辈莫怪。”何三七笑道:“不怪,不怪。你们来光顾我馄饨,是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八碗馄饨,十文钱一碗,一共八十文。”说着伸出了左掌。 劳德诺好生尴尬,不知何三七是否开玩笑。定逸道:“吃了馄饨就给钱啊,何三七又没说请客。”何三七笑道:“是啊,小本生意,现银交易,至亲好友,赊欠免问。”劳德诺道:“是,是!”却也不敢多给,数了八十文铜钱,双手恭恭敬敬的奉上。 何三七收了,转身向定逸伸出手来,说道:“你打碎了我两只馄饨碗,两只调羹,一共十四文,赔来。”定逸一笑,道:“小气鬼,连出家人也要讹诈。仪光,赔了给他。”仪光数了十四文,也双手奉上。何三七接过,丢入馄饨担旁直竖的竹筒之中,挑起担子,道:“去罢!”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这里的茶钱,回头再算,都记在刘三爷帐上。”那茶博士笑道:“哈,是刘三爷的客人,哈,我们请也请不到,哈,你家还算什么茶钱?” 向大年将带来的雨伞分给众宾,当先领路。定逸拉着华山派的少女灵珊,和何三七并肩而行。恒山派和华山派群弟子跟在后面。 林平之心想:“我就远远的跟着,且看是否能混进刘正风家里。”望见众人转过了街角,便即起身走到街角,见众人向北行去,于是在大雨下挨着屋檐下走去。过了三条长街,见左首一座大宅,门口点着四盏大灯笼,十余人手执火把,有的张着雨伞,正忙着迎客。定逸、何三七等一行人进去后,又有好多宾客从长街两头过来。 林平之大着胆子,走到门口。这时正有两批江湖豪客由刘门弟子迎着进门,林平之一言不发的跟了进去。知宾的只道他也是贺客,笑脸迎人,道:“请进,奉茶。” 踏进大厅,只听得人声喧哗,二百余人分坐各处,分别谈笑。林平之心中一定,寻思:“这里这么多人,谁也不会来留心我,只须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恶徒,便能查知我爹爹妈妈的所在了。”在厅角暗处一张小桌旁坐下,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面点、热毛巾。 他放眼打量,见恒山群尼围坐在左侧一桌,华山群弟子围坐在其旁另一桌,那少女灵珊也坐在那里,看来定逸已放开了她。但定逸和何三七却不在其内。林平之一桌桌瞧过去,突然心中一震,胸口热血上涌,只见方人智、于人豪二人和一群人围坐在两张桌旁,显然都是青城派弟子,但他父亲和母亲却不在其间,不知给他们囚在何处。 林平之又悲又怒,又甚耽心,深恐父母已遭了毒手,只想坐到附近的座位去,偷听他们说话,但转念又想,好容易混到了这里,倘若稍有轻举妄动,给方人智他们瞧出了破绽,不但全功尽弃,且有杀身之祸。 正在这时,忽然门口一阵骚动,几名青衣汉子抬着两块门板,匆匆进来。门板上卧着两人,身上盖着白布,布上都是鲜血。厅上众人一见,都抢近去看。听得有人说道:“是泰山派的!”“泰山派的天松道人受了重伤,还有一个是谁?”“是泰山掌门天门真人的弟子,姓迟的,死了吗?”“死了,你看这一刀从前胸砍到后背,那还不死?” 众人喧扰声中,一死一伤二人都抬进了后厅,便有许多人跟着进去。厅上众人纷纷议论:“天松道人是泰山派好手,有谁这样大胆,竟将他砍得重伤?”“能将天松道人砍伤,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艺高人胆大,便没什么希奇!” 大厅上众人议论纷纷之中,向大年匆匆出来,走到华山群弟子围坐的席上,向劳德诺道:“劳师兄,我师父有请。”劳德诺应道:“是!”站起身来,随着他走向内堂,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座花厅。 只见上首五张太师椅并列,四张倒是空的,只靠东一张上坐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道人,劳德诺知道这五张太师椅是为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人而设,嵩山、恒山、华山、衡山四剑派掌门人都没到,那红脸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门天门道人。两旁坐着十九位武林前辈,恒山派定逸师太、青城派余沧海、浙南雁荡山何三七都在其内。下首主位坐着个身穿酱色茧绸袍子、矮矮胖胖、犹如财主模样的中年人,正是主人刘正风。劳德诺先向主人刘正风行礼,再向天门道人拜倒,说道:“华山弟子劳德诺,叩见天门师伯。” 那天门道人满脸煞气,似乎心中郁积着极大的愤怒要爆炸出来,左手在太师椅的靠手上重重一拍,喝道:“令狐冲呢?”他这句话声音极响,当真便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 大厅上众人远远听到他这声暴喝,尽皆耸然动容。 那少女灵珊惊道:“三师哥,他们又在找大师哥啦。”梁发点了点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低声道:“大家定些!大厅上各路英雄毕集,别让人小觑了我华山派。” 林平之心想:“他们又在找令狐冲啦。这令狐老儿,闯下的乱子也真不少。” 劳德诺给天门道人这一声大喝震得耳中嗡嗡作响,在地下跪了片刻,才站起身来,说道:“启禀师伯,令狐师兄和晚辈一行人在衡阳分手,约定在衡山城相会,同到刘师叔府上来道贺。他今天如不能到,明日定会来了。” 天门道人怒道:“他还敢来?他还敢来?令狐冲是你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总算是名门正派的人物。他居然去跟那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采花大盗田伯光混在一起,到底干什么了?” 劳德诺道:“据弟子所知,大师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识。大师哥平日就爱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对方便是田伯光,无意间跟他凑在一起喝酒了。” 天门道人一顿足,站起身来,怒道:“你还在胡说八道,给令狐冲这狗崽子强辩。天松师弟,你……你说给他听,你怎么受的伤?令狐冲识不识得田伯光?” 两块门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块板上躺的是具死尸,另一块上卧着个长须道人,脸色惨白,胡须上染满了鲜血,低声道:“今儿早上……我……我和迟师侄在衡阳……回雁……回雁楼头,见到令狐冲……还有田伯光和一个小尼姑……”说到这里,已喘不过气来。 刘正风道:“天松道兄,你不用再复述了,我将你刚才说过的话,跟他说便了。”转头向劳德诺道:“劳贤侄,你和令狐贤侄众位同门远道光临向我道贺,我对岳师兄和诸位贤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贤侄如何跟田伯光那厮结识上了,咱们得查明真相,倘若真是令狐贤侄的不是,咱们五岳剑派本是一家,自当好好劝他一番才是……” 天门道人怒道:“什么好好劝他!清理门户,取其首级!” 刘正风道:“岳师兄自来门规极严。在江湖上华山派向来是一等一的声誉,只是这次令狐贤侄却太过份了些。” 天门道人怒道:“你还称他‘贤侄’?贤,贤,贤,贤他个屁!”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在定逸师太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师的身分,但说也说了,已无法收回,“波”的一声,怒气冲冲的重重嘘了口气,坐入椅中。 劳德诺道:“刘师叔,此事到底真相如何,还请师叔赐告。” 刘正风道:“适才天松道兄说道:今日大清早,他和天门道兄的弟子迟百城贤侄上衡阳回雁楼喝酒,上得酒楼,便见到三个人坐在楼上大吃大喝。这三个人,便是淫贼田伯光、令狐师侄,以及定逸师太的高足仪琳小师父。这三人天松道兄本来都不认得,只是从服色上得知,一个是华山派弟子,一个是恒山派弟子。定逸师太莫恼,仪琳师侄为人强迫,身不由主,那是显而易见的。天松道兄说,另外一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华服男子,也不知此人是谁,后来听令狐师侄说道:‘田兄,你虽轻功独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华盖运,轻功再高,却也逃不了。’他既姓田,又说轻功独步天下,自必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了。天松道兄嫉恶如仇,他见这三人同桌共饮,自是心头火起。” 劳德诺应道:“是!”心想:“回雁楼头,三人共饮,一个是恶名昭彰的淫贼,一个是出家的小尼姑,另一个却是我华山派大弟子,确是不伦不类之至。” 刘正风道:“他接着听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独往独来,横行天下,那里能顾忌得这么多?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 刘正风说到这里,劳德诺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天松道人,脸上露出怀疑之色。刘正风登时会意,说道:“天松道兄重伤之余,自没说得这般清楚连贯,我给他补上一些,但大意不错。天松道兄,是不是?”天松道:“正……正是,不错,不……不错!” 刘正风道:“当时迟百城贤侄便忍耐不住,拍桌骂道:‘你是淫贼田伯光么?武林中人人都要杀你而甘心,你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拔出兵刃,上前动手,不幸竟给田伯光杀了。少年英雄命丧奸人之手,实在可惜。天松道兄随即上前,他侠义为怀,杀贼心切,斗了数百回合后,一不留神,竟给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了一刀。其后令狐师侄却仍和田伯光那淫贼一起坐着喝酒,未免有失我五岳剑派结盟的义气。天门道兄所以着恼,便是为此。” 天门道人怒道:“什么五岳结盟的义气,哼,哼!咱们学武之人,这是非之际总得清楚明白,和这样一个淫贼……这样一个淫贼……”气得脸如巽血,似乎一丛长须中每一根都要竖将起来。 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师父,弟子有事启禀。”天门道人听得是徒儿声音,便道:“进来!什么事?”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走进厅来,先向主人刘正风行礼,又向其余众前辈行礼,然后转向天门道人说道:“师父,天柏师叔传了讯来,他率领本门弟子在衡阳搜寻田伯光、令狐冲两个淫贼,尚未见到踪迹……” 劳德诺听他居然将自己大师哥也归入“淫贼”之列,大感脸上无光,但大师哥确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什么法子? 只听那泰山派弟子续道:“但在衡阳城外,却发现了一具尸体,小腹上插着一柄长剑,那口剑是令狐冲那淫贼的……”天门道人急问:“死者是谁?”那人的眼光转向余沧海,说道:“是余师叔门下的一位师兄,当时我们都不识得,这尸首搬到了衡山城里之后,才有人识得,原来是罗人杰罗师兄……” 余沧海“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惊道:“是人杰?尸首呢?” 只听得门外有人接口道:“在这里。”余沧海极沉得住气,虽乍闻噩耗,死者又是本门“英雄豪杰”四大弟子之一的罗人杰,却仍不动声色,说道:“烦劳贤侄,将尸首抬进来。”门外有人应道:“是!”两个人抬着一块门板,走了进来。那两人一个是衡山派弟子,一个是青城派弟子。 只见门板上那尸体的腹部插着一柄利剑。这剑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刺而上。一柄三尺长剑,留在体外的只余数寸,剑尖已插到死者咽喉,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数,武林中倒还真少见。余沧海喃喃的道:“令狐冲,哼,令狐冲,你……你好辣手。” 那泰山派弟子说道:“天柏师叔说道,他还在搜查两名淫贼,最好这里的师伯、师叔们有一两位前去相助。”定逸和余沧海齐声道:“我去!” 便在此时,门外传进来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师父,我回来啦!” 定逸脸色斗变,喝道:“是仪琳?快给我滚进来!” 众人目光一齐望向门口,要瞧瞧这个公然与两个万恶淫贼在酒楼上饮酒的小尼姑,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物。 门帘掀处,众人眼前陡然一亮,一个小尼姑悄步走进花厅,但见她清秀绝俗,容色照人,实是一个绝丽的美人。她还只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婀娜,虽裹在一袭宽大缁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态。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拜倒,叫道:“师父……”两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定逸沉着脸道:“你做……你做的好事?怎地回来了?” 仪琳哭道:“师父,弟子这一次……这一次,险些儿不能再见着你老人家了。”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娇媚,两只纤纤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犹如透明一般。人人心中不禁都想:“这样一个美女,怎么去做了尼姑?” 余沧海只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一直凝视着罗人杰尸体上的那柄利剑,见剑柄上飘着青色丝穗,近剑柄处的锋刃之上,刻着“华山令狐冲”五个小字。他目光转处,见劳德诺腰间佩剑一模一样,也是飘着青色丝穗,突然间欺身近前,左手疾伸,向他双目插去,指风凌厉,刹那间指尖已触到他眼皮。 劳德诺大惊,急使一招“举火撩天”,高举双手去格。余沧海一声冷笑,左手转了个极小的圈子,已将他双手抓在掌中,跟着右手伸出,唰的一声,拔出了他腰间长剑。劳德诺双手入于彼掌,一挣之下,对方屹然不动,长剑的剑尖却已对准了自己胸口,惊呼:“不……不关我事!” 余沧海看那剑刃,见上面刻着“华山劳德诺”五字,字体大小,与另一柄剑上的全然相同。他手腕一沉,将剑尖指着劳德诺的小腹,阴森森的道:“这一剑斜刺而上,是贵派华山剑法的什么招数?” 劳德诺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我……我们华山剑法没……没这一招。” 第1376章 笑傲江湖(15) 余沧海寻思:“致人杰于死这一招,长剑自小腹刺入,剑尖直至咽喉,难道令狐冲俯下身去,自下而上的反刺?他杀人之后,又为什么不拔出长剑,故意留下证据?莫非有意向青城派挑衅?”忽听得仪琳说道:“余师伯,令狐师兄这一招,多半不是华山剑法。” 余沧海转过身来,脸上犹似罩了一层寒霜,向定逸师太道:“师太,你倒听听令高徒的说话,她叫这恶贼作什么?” 定逸怒道:“我没耳朵么?要你提醒。”她听得仪琳叫令狐冲为“令狐师兄”,心头早已有气,余沧海只须迟得片刻说这句话,她已然开口大声申斥,但偏偏他抢先说了,言语又这等无礼,她便反而转过来回护徒儿,说道:“她顺口这么叫,又有什么干系?我五岳剑派结义为盟,五派门下,都是师兄弟、师姊妹,有什么希奇了?” 余沧海笑道:“好,好!”丹田中内息上涌,左手内力外吐,将劳德诺推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屋顶灰泥登时簌簌而落,喝道:“你这家伙难道是好东西了?一路上鬼鬼祟祟的窥探于我,存的是什么心?” 劳德诺给他这么一推一撞,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转来,伸手在墙上强行支撑,只觉双膝酸软得犹如灌满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强行撑住,听得余沧海这么说,暗暗叫苦:“原来我和小师妹暗中察看他们行迹,早就给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发觉了。” 定逸道:“仪琳,跟我来,你怎地失手给他们擒住,清清楚楚的给师父说。”说着拉了她手,向厅外走去。众人心中都甚明白,这样美貌无比的一个小尼姑,落入了田伯光这采花淫贼手中,那里还能保得清白?其中经过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师太是要将她带到无人之处,再行详细查问。 突然间青影一晃,余沧海闪到门前,挡住了去路,说道:“此事涉及两条人命,便请仪琳小师父在此间说。”他顿了一顿,又道:“迟百城贤侄是五岳剑派中人。五派门下,大家都是师兄弟,给令狐冲杀了,泰山派或许不怎么介意。我这徒儿罗人杰,可没资格跟令狐冲兄弟相称。” 定逸性格刚猛,平日连大师姊定静、掌门师姊定闲,也都容让她三分,如何肯让余沧海这般挡住去路,出言讥刺?听了这几句话后,两条淡淡的柳眉登即向上竖起。 刘正风素知定逸师太脾气暴躁,见她双眉这么一竖,料想便要动手。她和余沧海都是当今武林中一流高手,两人一交上手,事情可更闹得大了,急忙抢步上前,一揖到地,说道:“两位大驾光临刘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千万冲着我这小小面子,别伤了和气。都是刘某招呼不周,请两位莫怪。”说着连连作揖。 定逸师太哈的一声笑,说道:“刘三爷说话倒也好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气,跟你有甚相干?他不许我走,我偏要走。他若不拦着我的路,要我留着,倒也可以。” 余沧海对定逸原也有几分忌惮,和她交手,并无胜算,而且她师姊定闲虽为人随和,武功之高,却众所周知,今日就算胜了定逸,她掌门师姊决不能撇下不管,何况恒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五岳剑派,同荣共辱,这一得罪了恒山派,不免后患无穷,当即也哈哈一笑,说道:“贫道只盼仪琳小师父向大伙儿言明真相。余沧海是什么人,岂敢阻拦恒山派白云庵主的道路?”说着身形一晃,归位入座。 定逸师太道:“你知道就好。”拉着仪琳的手,也回归己座,问道:“那一天跟你失散后,到底后来事情怎样?”她生怕仪琳年幼无知,将贻羞师门之事也都说了出来,忙加上一句:“只拣要紧的说,没相干的就不用啰唆。” 仪琳应道:“是!弟子没做什么有违师训之事,只是田伯光这坏人,这坏人……他……他……他……”定逸点头道:“是了,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定当杀田伯光和令狐冲那两个恶贼,给你出气……” 仪琳睁着清亮明澈的双眼,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说道:“令狐师兄?他……他……”突然垂下泪来,呜咽道:“他……他已经死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门道人听说令狐冲已死,怒气登时消减,大声问道:“他怎么死的?是谁杀死他的?” 仪琳道:“就是这……这个青城派的……的坏人。”伸手指着罗人杰的尸体。 余沧海不禁满意,心道:“原来令狐冲这恶棍竟是给人杰杀的。如此说来,他二人是拚了个同归于尽。好,人杰这孩子,我早知他有种,果然没堕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视仪琳,冷笑道:“你五岳剑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坏人了?” 仪琳垂泪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是说你余师伯,我只是说他。”说着又向罗人杰的尸身一指。 定逸向余沧海道:“你恶狠狠的吓唬孩子做什么?仪琳,不用怕,这人怎么坏法,你都说出来好了。师父在这里,有谁敢难为你?”说着向余沧海白了一眼。 余沧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师父,你敢奉观音菩萨之名,立一个誓吗?”他怕仪琳受了师父的指使,将罗人杰的行为说得十分不堪,自己这弟子既已和令狐冲同归于尽,死无对证,便只有听仪琳一面之辞了。 仪琳道:“我对师父决计不敢撒谎。”跟着向外跪倒,双手合什,垂眉说道:“弟子仪琳,向师父和众位师伯叔禀告,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观世音菩萨神通广大,垂怜鉴察。” 众人听她说得诚恳,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都对她心生好感。一个黑须书生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此时插口说道:“小师父既这般立誓,自是谁也信得过的。”定逸道:“牛鼻子听见了吗?闻先生都这般说,还有什么假的?”她知这书生姓闻,人人都叫他闻先生,叫什么名字,她却不知,只知他是陕南人,一对判官笔出神入化,是点穴打穴的高手。 众人目光都射向仪琳脸上,但见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纯净无瑕,连余沧海也想:“看来这小尼姑不会说谎。”花厅上寂静无声,只候仪琳开口说话。 只听她说道:“昨日下午,我随了师父和众师姊去衡阳,行到中途,下起雨来,下岭之时,我脚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上弄得满是泥泞青苔。到得岭下,我去山溪里洗手。突然之间,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个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背心上一痛,已给他点中了穴道。我害怕得很,要呼叫师父来救我,但已叫不出声来。那人将我身子提起,走了几丈,放入一个山洞。我心里害怕之极,偏偏动不了,又叫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听得三位师姊分在三个地方叫我:‘仪琳,仪琳,你在那里?’那人只是笑,低声道:‘她们倘若找到这里,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师姊到处寻找,又走回了头。” “隔了好一会,那人听得我三位师姊已去远了,便拍开了我的穴道。我当即向山洞外逃走,那知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冲,没想到他早已挡在山洞口,我一头撞在他胸口。他哈哈大笑,说道:‘你还逃得了么?’我急忙后跃,抽出长剑,便想向他刺去,但想这人也没伤害我,出家人慈悲为本,何苦伤他性命?我佛门中杀生是第一大戒,因此这一剑就没刺出。我说:‘你拦住我干什么?你再不让开,我这剑就要……刺伤你了。’” “那人只是笑,说道:‘小师父,你良心倒好。你舍不得杀我,是不是?’我说:‘我跟你无怨无仇,何必杀你?’那人道:‘那很好啊,那么坐下来谈谈。’我说:‘师父师姊在找我呢,再说,师父不许我随便跟陌生男人说话。’那人道:‘你说都说了,多说几句,少说几句,又有什么分别?’我说:‘快让开罢,你知不知道我师父是很厉害的?她老人家见到你这般无礼,说不定把你两条腿也打断了。’他说:‘你要打断我两条腿,我就让你打。你师父嘛,她这么老,我可没胃口。’……” 定逸喝道:“胡闹!这些疯话,你也记在心里。” 众人无不忍俊不禁,只是碍着定逸师太,谁也不敢露出半点笑容,人人苦苦忍住。 仪琳道:“他是这样说的啊。”定逸道:“好啦,这些疯话,无关要紧,不用提了,你只说怎么撞到华山派的令狐冲。” 仪琳道:“是。那个人又说了许多话,只不让我出去,说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觉……”定逸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没遮拦,这些话也说得的?”仪琳道:“是他说的,我可没答应啊,也没陪他睡觉……”定逸喝声更响:“住口!” 便在此时,抬着罗人杰尸身进来的那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定逸大怒,抓起几上茶碗,一扬手,一碗热茶便向他泼了过去,这一泼之中,使上了恒山派嫡传内力,既迅且准,那弟子不及闪避,一碗热茶都泼在脸上,只痛得哇哇大叫。余沧海怒道:“你的弟子说得,我的弟子便笑不得?好不横蛮!” 定逸师太斜眼道:“恒山定逸横蛮了几十年啦,你今日才知?”说着提起那只空茶碗,便欲向余沧海掷去。余沧海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转过了身子。定逸师太见他一番有恃无恐的模样,又素知青城派掌门人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缓缓放下茶碗,向仪琳道:“说下去!那些没要紧的话,别再啰唆。” 仪琳道:“是了,师父。我要从山洞中逃出来,那人却一定拦着不放。眼看天色黑了,我心里焦急得很,提剑便向他刺去。师父,弟子不敢犯杀戒,不是真的要杀他,不过想吓他一吓。我使的是一招‘金针渡劫’,不料他左手伸了过来,抓向我……我身上,我吃了一惊,向旁闪避,手里的长剑便给他夺了去。那人武功好厉害,右手拿着剑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只轻轻一扳,卡的一声,便将我这柄剑扳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定逸道:“扳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仪琳道:“是!” 定逸和天门道人对望一眼,均想:“那田伯光若将长剑从中折断,自也毫不希奇,但以二指之力,扳断一柄纯钢剑寸许一截,指力当真非同小可。”天门道人一伸手,从一名弟子腰间拔出一柄长剑,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轻轻一扳,卜的一声,扳断了寸许长的一截,问道:“是这样么?”仪琳道:“是。原来师伯也会!”天门道人哼的一声,将断剑还入弟子的剑鞘,左手在几上一拍,一段寸许来长的断剑头平平嵌入了几面。 仪琳喜道:“师伯这一手好功夫,我猜那恶人田伯光一定不会了。”突然间神色黯然,垂下眼皮,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唉,可惜师伯那时没在,否则令狐师兄也不会身受重伤了。”天门道人道:“什么身受重伤?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仪琳道:“是啊,令狐师兄因为身受重伤,才会给青城派那恶人罗人杰害死。” 余沧海听她称田伯光为“恶人”,称自己的弟子也是“恶人”,竟将青城门下与那臭名昭彰的淫贼相提并论,不禁又哼了一声。 众人见仪琳一双妙目之中泪水滚来滚去,眼见便要哭出声来,容色又可怜,又可爱,一时谁也不敢去问她。天门道人、刘正风、闻先生、何三七一干长辈,都不自禁的心生爱怜,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几个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头顶的加以慰抚了。 仪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泪,哽咽道:“那恶人田伯光只是逼我,伸手扯我衣裳。我反掌打他,两只手又都让他捉住了。我大声叫嚷,又骂了他几句。师父,弟子不是胆敢犯戒,口出粗言,不过这人当真太也无礼。就在这时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来,哈哈哈,笑三声,停一停,又笑三声。田伯光厉声问道:‘是谁?’外面那人又哈哈哈的连笑了三次。田伯光骂道:‘识相的便给我滚得远远地。田大爷发作起来,你可没命啦!’那人又哈哈哈的笑了三声。田伯光不去理他,又来扯我衣裳,山洞外那人又笑了起来。那人一笑,田伯光就发怒,我真盼那人快来救我。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厉害,不敢进洞,只在山洞外笑个不停。田伯光就破口骂人,点了我穴道,呼的一声,窜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来。田伯光找了一会找不到,又回进洞来,刚走到我身边,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我觉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定逸师太横了她一眼,斥道:“自己正在生死关头,亏你还笑得出?” 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弟子也想不该笑的,不过当时不知怎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笑,便冲了出去。可是洞外那人机警得很,却也不发出半点声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倘若给他抓住,可就糟了,眼见田伯光正要冲出去,我便叫了起来:‘小心,他出来啦!’那人在远处哈哈哈的笑了三声,说道:‘多谢你,不过他追不上我。他轻身功夫不行。’” 众人均想,田伯光号称“万里独行”,轻身功夫之了得,江湖上素来大大有名,那人居然说他“轻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于他。 仪琳续道:“田伯光这恶人突然回身,在我脸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窜了出去,叫道:‘狗贼,你我来比比轻身功夫!’那知道这一下他可上了当。原来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边,田伯光一冲出,他便溜了进来,低声道:‘别怕,我来救你。他点了你那里的穴道?’我说:‘是右肩和背心,好像是肩贞、大椎!你是那一位?’他说:‘解了穴道再说。’便伸手替我在肩贞与大椎两穴推宫过血。” 第1377章 笑傲江湖(16) “多半我说的穴位不对,那人虽用力推拿,始终解不开,耳听得田伯光呼啸连连,又追回来了。我说:‘你快逃,他一回来,可要杀你了。’他说:‘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师妹有难,岂能不救?’” 定逸问道:“他也是五岳剑派的?” 仪琳道:“师父,他就是令狐冲令狐师兄啊。” 定逸和天门道人、余沧海、何三七、闻先生、刘正风等都“哦”了一声。劳德诺吁了口长气。众人中有些本已料到这人或许便是令狐冲,但总要等仪琳亲口说出,方能确定。 仪琳道:“耳听得田伯光啸声渐近,令狐师兄道:‘得罪!’将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草丛里。刚刚躲好,田伯光便奔进山洞,他找不到我,就大发脾气,破口大骂,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他提了我那柄断剑,在草丛中乱砍,幸好这天晚上下雨,星月无光,他瞧不见我们,但他料想我们逃不远,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险得不得了,一剑从我头顶掠过,只差得几寸。他砍了一会,嘴里不住咒骂,说了很多粗话,我也记不得。他挥剑砍削,一路找了过去。” “忽然之间,有些热烘烘的水点一滴滴的落在脸上,同时我闻到一阵阵血腥气。我吃了一惊,低声问:‘你受了伤么?’令狐师兄伸手按住我嘴,过了好一会,听得田伯光砍草之声越去越远,他才低声道:‘不碍事。’放开了手。可是流在我脸上的热血越来越多。我说:‘你伤得很厉害,须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断续胶。’他道:‘别出声,一动就给那厮发觉了!’伸手按住了自己伤口。过了一会,田伯光又奔了回来,叫道:‘哈哈,原来在这里,我瞧见啦。站起身来!’我听得田伯光说已瞧见了我们,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只是腿上动弹不得……” 定逸师太道:“你上了当啦,田伯光骗你们的,他可没瞧见你。”仪琳道:“是啊。师父,当时你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定逸道:“那有什么难猜?他如真的瞧见了你们,过来一剑将令狐冲砍死便是,何必大叫大嚷?可见令狐冲这小子也没见识。” 仪琳摇头道:“不,令狐师兄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惊吓出声。田伯光叫嚷了一会,不听到声音,又去砍草找寻。令狐师兄待他去远,低声道:‘师妹,咱们若能再挨得半个时辰,你被封的穴道上气血渐畅,我就可以给你解开。但田伯光那厮一定转头又来,这一次恐怕再难避过。咱们索性冒险,进山洞躲一躲。’” 仪琳说到这里,闻先生、何三七、刘正风三人不约而同的都击了一下手掌。闻先生道:“好,有胆,有识!” 仪琳道:“我听说再要进山洞去,很是害怕,但那时我对令狐师兄已很钦佩,他既这么说,总是不错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窜进山洞,将我放落。我说:‘我衣袋里有天香断续胶,是治伤的灵药,请你……请你取出来敷上伤口。’他道:‘现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动之后再给我罢。’他拔剑割下了一幅衣袖,缚在左肩。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为了保护我,躲在草丛中之时,田伯光一剑砍上他肩头,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哼,黑暗中田伯光竟没发觉。我心里难过,不明白取药有什么不方便……” 定逸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令狐冲倒是个正人君子了。” 仪琳睁大了一双明亮的妙目,露出诧异神色,说道:“令狐师兄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识,居然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来救我。” 余沧海冷冷的道:“你跟他虽素不相识,他可多半早就见过你的面了,否则焉有这等好心?”言下之意自是说,令狐冲为了她异乎寻常的美貌,这才如此的奋不顾身。 仪琳道:“不,他说从没见过我。令狐师兄决不会对我撒谎,他决计不会!”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果决,声音虽仍温柔,却大有斩钉截铁之意。众人为她一股纯洁的坚信之意所动,无不深信。 余沧海心想:“令狐冲这厮大胆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为,既非为了美色,那么定是故意去和田伯光斗上一斗,好在武林中大出风头。” 仪琳续道:“令狐师兄扎好自己伤口后,又在我肩头和背心的穴道上给我推宫过血。过不多时,便听得洞外唰唰唰的声响越来越近,田伯光挥剑在草丛中乱砍,走到了山洞门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听他走进洞来,坐在地下,一声不响。我屏住了呼吸,连气也不敢透一口。突然之间,我肩头一阵剧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这一下可就糟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来。令狐师兄蹲在一旁,仍然不动。田伯光笑着说:‘小绵羊,原来还是躲在山洞里。’伸手来抓我,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他给令狐师兄刺中了一剑。” “田伯光一惊,断剑脱手落地。可惜令狐师兄这一剑没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后急跃,拔出了腰间佩刀,便向令狐师兄砍去,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两个人便动起手来。他们谁也瞧不见谁,铮铮铮的拆了几招,两个人便都向后跃开。我只听到他二人的呼吸之声,心中怕得要命。” 天门道人插口问道:“令狐冲跟他斗了多少回合?” 仪琳道:“弟子当时吓得胡涂了,实在不知他二人斗了多久。只听得田伯光笑道:‘啊哈,你是华山派的!华山剑法,非我敌手。你叫什么名字?’令狐师兄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华山派也好,恒山派也好,都是你这淫贼的对头……’他话没说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来他要引令狐师兄说话,好得知他处身的所在。两人交手数合。令狐师兄‘啊’的一声叫,又受了伤。田伯光笑道:‘我早说华山剑法不是我对手,便是你师父岳老儿亲来,也斗我不过。’令狐师兄却不再睬他。” “先前我肩头一阵剧痛,原来是肩上的穴道解了,这时背心的穴道又痛了几下,我支撑着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断剑。令狐师兄听到了声音,喜道:‘你穴道解开了,快走,快走。’我说:‘华山派的师兄,我和你一起跟这恶人拚了!’他说:‘你快走!我们二人联手,也打他不过。’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条英雄好汉,你叫什么名字?’令狐师兄道:‘你问我尊姓大名,本来说给你知,却也不妨。但你如此无礼询问,老子睬也不来睬你。’师父,你说好笑不好笑?令狐师兄又不是他爹爹,却自称是他‘老子’。” 定逸哼了一声,道:“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语,又不是真的‘老子’!” 仪琳道:“啊,原来如此。令狐师兄道:‘师妹,你快到衡山城去,咱们许多朋友都在那边,谅这恶贼不敢上衡山城找你。’我道:‘我如出去,他杀死了你怎么办?’令狐师兄道:‘他杀不了我的!我缠住他,你还不快走!啊哟!’乒乓两声,两人刀剑相交,令狐师兄又受了一处伤,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开口骂你啦!’这时我已摸到了地下的断剑,叫道:‘咱们两人打他一个。’田伯光笑道:‘再好没有!田伯光只身单刀,会斗华山、恒山两派。’” “令狐师兄真的骂起我来,叫道:‘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简直胡涂透顶,还不快逃!你再不走,下次见到你,我打你老大耳括子!’田伯光笑道:‘小尼姑舍不得我,她不肯走!’令狐师兄急了,叫道:‘你到底走不走?’我说:‘我不走!’令狐师兄道:‘你再不走,我可要骂你师父啦!定静这老尼姑是个老胡涂,教了你这小胡涂出来。’我说:‘定静师伯不是我师父。’他说:‘好,那么我就骂定闲师太!’我说:‘定闲师伯也不是我师父。’他道:‘呸!你仍然不走!我骂定逸这老胡涂……’” 定逸脸色一沉,模样十分难看。仪琳忙道:“师父,你别生气,令狐师兄是为我好,并不是真的要骂你。我说:‘我自己胡涂,可不是师父教的!’突然之间,田伯光欺向我身边,伸指向我点来。我在黑暗中挥剑乱砍,才将他逼退。” “令狐师兄叫道:‘我还有许多难听的话,要骂你师父啦,你怕不怕?’我说:‘你别骂!咱们一起逃罢!’令狐师兄道:‘你站在我旁边,碍手碍脚,我最厉害的华山剑法使不出来,你一出去,我便将这恶人杀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你对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义,只可惜她连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这恶人这句话倒是不错,便道:‘华山派的师兄,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师父说,说是你救了我性命。’令狐师兄道:‘快走,快走!怎地这等啰唆?老夫姓劳,名叫劳德诺!’” 劳德诺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怔:“怎么大师哥冒我的名?” 闻先生点头道:“这令狐冲为善而不居其名,原是咱们侠义道的本色。” 定逸师太向劳德诺望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令狐冲好生无礼,胆敢骂我,哼,多半他怕我事后追究,便将罪名推在别人头上。”向劳德诺瞪眼道:“喂,在那山洞中骂我老胡涂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劳德诺忙躬身道:“不,不!弟子不敢。” 刘正风微笑道:“定逸师太,令狐冲冒他师弟劳德诺之名,是有道理的。这位劳贤侄带艺投师,辈份虽低,年纪却已不小,胡子也这么大把了,足可做得仪琳师侄的祖父。” 定逸登时恍然,才知令狐冲是为了顾全仪琳。其时山洞中一团漆黑,互不见面,仪琳脱身之后,说起救她的是华山派劳德诺,此人是这么一个干瘪老头子,旁人自无闲言闲语,这不但保全了仪琳的清白名声,也保全了恒山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由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点头道:“很好,这小子想得周到。仪琳,后来怎样?” 仪琳道:“那时我仍不肯走,我说:‘劳师兄,你为救我而涉险,我又岂能遇难先遁?师父如知我如此没同道义气,定要将我杀了。师父平日时时教导,我们恒山派虽都是女流之辈,在这侠义份上可不能输给了男子汉。’” 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说得是!咱们学武之人,要是不顾江湖义气,生不如死,不论男女,都是一样。” 众人见她说这几句话时神情豪迈,均想:“这老尼姑的气概,倒也真不减须眉。” 仪琳续道:“可是令狐师兄却大骂起来,说道:‘混帐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这里啰哩啰唆,教我施展不出华山派天下无敌的剑法来,我这条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来你跟田伯光串通了,故意来陷害我。我劳德诺今天倒霉,出门遇见尼姑,而且是个绝子绝孙、绝他妈十八代子孙的混帐小尼姑,害得老子空有一身无坚不摧、威力奇大的绝妙剑法,却怕凌厉剑风带到这小尼姑身上,伤了她性命,以致不能使将出来。罢了,罢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我罢,我老人家活了七八十岁,也算够了,今日认命罢啦!’” 众人听得仪琳口齿伶俐,以清脆柔软之音,转述令狐冲这番粗俗无赖之言,无不为之莞尔。 只听她又道:“我听他这么说,虽知他骂我是假,但想我武艺低微,帮不了他忙,在山洞中的确碍手碍脚,令得他施展不出精妙的华山剑法来……”定逸哼了一声,道:“这小子胡吹大气!他华山剑法也不过如此,怎能说是天下无敌?” 仪琳道:“师父,他是吓唬吓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难而退啊。我听他越骂越凶,只得说道:‘劳师兄,我去了!我感激不尽,后会有期。’他骂道:‘滚你妈的臭鸭蛋,给我滚得越远越好!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我老头子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以后也永远不见你。老子生平最爱赌钱,再见你干什么?’” 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声道:“这小子好不混蛋!那时你还不走?” 仪琳道:“我怕惹他生气,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听得洞里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大作。我想倘若那恶人田伯光胜了,他又会来捉我,若是那位‘劳师兄’胜了,他出洞来见到了我,只怕害得他‘逢赌必输’,于是我咬了咬牙,提气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请你去帮着收拾田伯光那恶人。”定逸“嗯”的一声,点了点头。 仪琳突然问道:“师父,令狐师兄后来不幸丧命,是不是因为……因为见到了我,这才运气不好?”定逸怒道:“什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胡说八道的鬼话,怎信得的?这里这许多人,都见到了我们师徒啦,难道他们一个个都会运气不好?” 众人听了都脸露微笑,却谁都不敢笑出声来。 仪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时,已望见了衡阳城,心中略定,寻思多半可以在衡阳见到师父,那知就在此时,田伯光又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脚也软了,奔不几步,便给他抓住了。我想他既追到这里,那位华山派姓劳的师兄定在山洞中给他害死了,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田伯光见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对我无礼,只说:‘你乖乖的跟着我,我便不对你动手动脚。如果倔强不听话,我即刻把你衣服剥个清光,教路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你。’我吓得不敢反抗,只有跟着他进城。” “来到那家酒楼回雁楼前,他说:‘小师父,你有沉鱼……沉鱼落雁之容。这家回雁楼就是为你开的。咱们上去喝个大醉,大家快活快活罢。’我说:‘出家人不用荤酒,这是我白云庵的规矩。’他说:‘你白云庵的规矩多着呢,当真守得这么多?待会我还要叫你大大的破戒。什么清规戒律,都是骗人的。你师父……你师父……’”她说到这里,偷眼瞧了定逸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定逸道:“这恶人的胡说,不必提它,你只说后来怎样?”仪琳道:“是。后来我说:‘你瞎三话四,我师父从来不躲了起来,偷偷的喝酒吃狗肉。’” 第1378章 笑傲江湖(17) 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仪琳虽不转述田伯光的言语,但从这句答话之中,谁都知道田伯光定是诬指定逸“躲了起来,偷偷的喝酒吃狗肉”。 定逸将脸一沉,心道:“这孩子便是实心眼儿,说话不知避忌。” 仪琳续道:“这恶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说道:‘你不上楼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烂你衣服。’我没法子,只好跟他上去。这恶人叫了些酒菜,他也真坏,我说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猪肉、鸡鸭、鱼虾这些荤菜。他说我如不吃,他要撕烂我衣服。师父,我说什么也不肯吃,佛门戒食荤肉,弟子决不能犯戒。这坏人要撕烂我衣服,虽然不好,却不是弟子的过错。” “正在这时,一个人走上酒楼来,腰悬长剑,脸色苍白,满身都是血迹,便往我们那张桌旁一坐,一言不发,端起我面前碗中的酒,一口喝干了。他自己斟了一碗酒,举碗向田伯光道:‘请!’向我道:‘请!’又喝干了。我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他便是在山洞中救我的那位‘劳师兄’。谢天谢地,他没给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处是血,他为了救我,受伤可着实不轻。”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说道:‘是你!’他说:‘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刀法!’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还打得这么厉害,怎么此刻忽然变了朋友?这人没死,我很欢喜;然而他是田伯光这恶人的朋友,弟子又耽心起来啦。” “田伯光道:‘你不是劳德诺!劳德诺是个糟老头子,那有你这般年轻潇洒?’我偷偷瞧这人,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原来昨晚他说‘我老人家活了七八十岁’什么的,都是骗田伯光的。那人一笑,说道:‘我不是劳德诺。’田伯光一拍桌子,说道:‘是了,你是华山令狐冲,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 “令狐师兄这时便承认了,笑道:‘岂敢!令狐冲是你手下败将,见笑得紧。’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识,咱们便交个朋友如何?令狐兄既看中了这个美貌小尼姑,在下让给你便是。重色轻友,岂是我辈所为?’” 定逸脸色发青,只道:“这恶贼该死之极,该死之极!” 仪琳泫然欲涕,说道:“师父,令狐师兄忽然骂起我来啦。他说:‘这小尼姑脸上全无血色,整日价只吃青菜豆腐,相貌决计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见尼姑就生气,恨不得杀尽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问:‘那又为什么?’令狐师兄道:‘不瞒田兄说,小弟生平有个嗜好,那是爱赌如命,只要瞧见了骨牌骰子,连自己姓什么也忘记了。可是只要一见尼姑,这一天就不用赌啦,赌什么输什么,当真屡试不爽。不但是我一人,华山派的师兄师弟们个个都是这样。因此我们华山派弟子,见到恒山派的师伯、师叔、师姊、师妹们,脸上虽然恭恭敬敬,心中却无不大叫倒霉!’” 定逸大怒,反过手掌,啪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劳德诺一个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重,劳德诺不及闪避,只觉头脑一阵晕眩,险些便欲摔倒。 第四回 坐斗 刘正风笑道:“师太怎地没来由生这气?令狐师侄为了要救令高足,这才跟田伯光这般胡说八道,花言巧语,你怎地信以为真了?”定逸一怔,道:“你说他是为了救仪琳?”刘正风道:“我是这么猜想。仪琳师侄,你说是不是?” 仪琳低头道:“令狐师兄是好人,就是……就是说话太过粗俗无礼。师父生气,我不敢往下说了!”定逸喝道:“你说出来!一字不漏的说出来。我要知道他到底安的是好心,还是歹意。这家伙倘若是个无赖浪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儿算帐。”仪琳嗫嚅了几句,不敢往下说。定逸道:“说啊,不许为他忌讳,是好是歹,难道咱们还分辨不出?” 仪琳道:“是!令狐师兄又道:‘田兄,咱们学武之人,一生都在刀尖上讨生活,虽然武艺高强的占便宜,但归根结底,终究是在碰运气,你说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对手,生死存亡,便讲运道了。别说这小尼姑瘦得小鸡也似的,提起来没三两重,就算真是天仙下凡,我令狐冲正眼也不瞧她。一个人毕竟性命要紧,重色轻友固然不对,重色轻生,那更是大傻瓜一个。这小尼姑啊,万万碰她不得。’”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子,怎么一提到尼姑,便偏有这许多忌讳?’令狐师兄道:‘嘿,我一生见了尼姑之后,倒的霉实在太多,可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还是好端端的,连这小尼姑的面也没见到,只不过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就给你在身上砍了三刀,险些儿丧了性命。这不算倒霉,什么才是倒霉?’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这倒说得是。’” “令狐师兄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说话,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喝酒便喝个痛快,你叫这小尼姑滚蛋罢!我良言相劝,你只消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华盖运,以后在江湖上到处都碰钉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这天下三毒,你怎不远而避之?’” “田伯光问道:‘什么是天下三毒?’令狐师兄脸上现出诧异之色,说道:‘田兄多在江湖上行走,见识广博,怎地连天下三毒都不知?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青竹蛇,有胆无胆莫碰他!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青竹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居首。咱们五岳剑派中的男弟子们,那是常常挂在口上说的。’” 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骂道:“放他娘的狗臭……”到得最后关头,这个“屁”字终于忍住了不说。劳德诺吃过她的苦头,本来就远远的避在一旁,见她满脸胀得通红,又退开一步。 刘正风叹道:“令狐师侄虽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开河,也未免过份了些。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跟田伯光这等大恶徒打交道,若非说得像煞有介事,可也真不易骗得他相信。”仪琳问道:“刘师叔,你说那些言语,都是令狐师兄故意捏造出来骗那姓田的?” 刘正风道:“自然是了。五岳剑派之中,那有这等既无聊、又无礼的说话?再过一日,便是刘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说什么也要图个吉利,倘若大伙儿对贵派真有什么顾忌,刘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请定逸师太和众位贤侄光临舍下?” 定逸听了这几句话,脸色略和,哼了一声,骂道:“令狐冲这小子一张臭嘴,不知是那个缺德之人调教出来的。”言下之意,自是将令狐冲的师父华山掌门也给骂上了。 刘正风道:“师太不须着恼。田伯光那厮,武功是很厉害的。令狐师侄斗他不过,眼见仪琳贤侄身处极大危难,只好编造些言语出来,盼能骗得这恶贼放过了她。想那田伯光走遍天下,见多识广,岂能轻易受骗?世俗之人无知,对出家的师太们有些偏见,也是实情,令狐师侄便乘机而下说词了。咱们身在江湖,行事说话,有时免不了要从权。令狐师侄若不是看重恒山派,华山派自岳先生而下,若不都是心中敬重佩服三位师太,他又怎肯如此尽心竭力的相救贵派弟子?”定逸点了点头,道:“多承刘三爷美言。”转头向仪琳道:“田伯光就因此而放了你?” 仪琳摇头道:“没有。令狐师兄又说:‘田兄,你虽轻功独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华盖运,轻功再高,也逃不了。’田伯光一时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两眼,摇头说道:‘我田伯光独往独来,横行天下,那里能顾忌得这么多?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 “就在这时,邻桌上有个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长剑,抢到田伯光面前,喝道:‘你……你就是田伯光吗?’田伯光道:‘怎样?’那年轻人道:‘杀了你这淫贼!武林中人人都要杀你而甘心,你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挺剑向田伯光刺去。看他剑招,是泰山派的剑法,就是这一位师兄。”说着手指躺在门板上的那具尸身。 天门道人点头道:“迟百城这孩子,很好,很好!”仪琳继续道:“田伯光身子一晃,手中已多了一柄单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将单刀还入刀鞘。那位泰山派的师兄,却不知如何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鲜血直冒,他眼睛瞪着田伯光,身子摇晃了几下,倒向楼板。” 她目光转向天松道人,说道:“这位泰山派的师伯,纵身抢到田伯光面前,连声猛喝,出剑疾攻。这位师伯的剑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不站起身,坐在椅中,拔刀招架。这位师伯攻了二三十剑,田伯光挡了二三十招,一直坐着,没站起身来。” 天门道人黑着脸,眼光瞧向躺在门板上的师弟,问道:“师弟,这恶贼的武功当真如此了得?”天松道人一声长叹,缓缓转开了头。 仪琳续道:“那时候令狐师兄便拔剑向田伯光疾刺。田伯光回刀挡开,站起身来。” 定逸道:“这可不对了。天松道长接连刺他二三十剑,他都不用起身,令狐冲只刺他一剑,田伯光便须站起来。令狐冲的武功又怎能高得过天松道长?” 仪琳道:“那田伯光是有道理的。他说:‘令狐兄,我当你是朋友,你出兵刃攻我,我如仍然坐着不动,那就是瞧你不起。我武功虽比你高,心中却敬你为人,因此不论胜败,都须起身招架。对付这牛……牛鼻……却又不同。’令狐师兄哼了一声,道:‘承你青眼,令狐冲脸上贴金。’嗤嗤嗤向他连攻三剑。师父,这三剑去势凌厉得很,剑光将田伯光的上盘尽数笼罩住了……” 定逸点头道:“这是岳老儿的得意之作,叫什么‘太岳三青峰’,据说是第二剑比第一剑的劲道狠,第三剑又胜过了第二剑。那田伯光如何拆解?” 仪琳道:“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连退三步,喝采道:‘好剑法!’转头向天松师伯道:‘牛鼻子,你为什么不上来夹攻?’令狐师兄一出剑,天松师伯便即退开,站在一旁。天松师伯冷冷的道:‘我是泰山派的正人君子,岂肯与淫邪之人联手?’我忍不住了,说道:‘你莫冤枉了这位令狐师兄,他是好人!’天松师伯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间,天松师伯‘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按住了胸口,脸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还刀入鞘,说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 “我见天松师伯双手指缝中不绝的渗出鲜血。不知田伯光使了什么奇妙的刀法,我全没见到他伸臂挥手,天松师伯胸口已然中刀,这一刀当真快极。我吓得只叫:‘别……别杀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说不杀,我就不杀!’天松师伯按住伤口,冲下了楼梯。令狐师兄起身想追下去相救。田伯光拉住他,说道:‘令狐兄,这牛鼻子骄傲得紧,宁死不会要你相帮,何苦自讨没趣?’令狐师兄苦笑着摇头,喝了两碗酒。师父,那时我想,咱们佛门五大戒,第五戒酒,令狐师兄虽不是佛门弟子,可是喝酒这么喝个不停,终究不好。不过弟子自然不敢跟他说话,怕他骂我‘一见尼姑’什么的。” 定逸道:“令狐冲这些疯话,以后不可再提。”仪琳道:“是。”定逸道:“后来怎样?” 仪琳道:“田伯光说:‘这牛鼻子武功不错,我这刀砍得不算慢,他竟能及时缩了三寸,这一刀没砍死他。泰山派的玩艺倒还有两下子。令狐兄,这牛鼻子不死,今后你麻烦可就多了。刚才我存心要杀了他,免你后患,可惜这刀砍他不死。’” “令狐师兄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烦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喝酒,喝酒。田兄,你这一刀如砍向我胸口,我武功不及天松师伯,那便避不了。’田伯光笑道:‘刚才我出刀之时,确是手下留了情,那是报答你昨晚在山洞中不杀我的情谊。’我听了好生奇怪,如此说来,昨晚山洞中两人相斗,倒还是令狐师兄占了上风,饶了他性命。”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都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均觉令狐冲不该和这万恶淫贼拉交情。 仪琳续道:“令狐师兄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尽全力,艺不如人,如何敢说剑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说道:‘当时你和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这小尼姑发出声息,给我查觉,可是你却屏住呼吸,我万万料不到另外有人窥伺在侧。我拉住了这小尼姑,立时便要破了她的清规戒律。你只消等得片刻,待我魂飞天外、心无旁骛之时,一剑刺出,定可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其间的轻重关节,岂有不知?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愿施此暗算,因此那一剑嘛,嘿嘿,只是在我肩头轻轻这么一刺。’” “令狐师兄道:‘我如多待得片刻,这小尼姑岂非受了你的污辱?我跟你说,我虽然见了尼姑便生气,但恒山派总是五岳剑派之一。你欺到我们头上来,那可容你不得。’田伯光笑道:‘话虽如此,然而你这一剑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条胳臂就此废了,干么你这一剑刺中我后,却又缩回?’令狐师兄道:‘我是华山弟子,岂能暗箭伤人?你先在我肩头砍一刀,我便在你肩头还了一剑,大家扯个直,再来交手,堂堂正正,谁也不占谁的便宜。’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来来来,喝一碗。’” 第1379章 笑傲江湖(18) “令狐师兄道:‘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却是你不如我。’田伯光道:‘酒量不如你吗?那也未见得,咱们便来比上一比。来,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说。’令狐师兄皱眉道:‘田兄,我只道你也是个不占人便宜的好汉,这才跟你赌酒,那知大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田伯光斜眼看他,问道:‘我又如何占你便宜了?’令狐师兄道:‘你明知我讨厌尼姑,一见尼姑便周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还能跟你赌酒?’” “田伯光又大笑起来,说道:‘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计,只是要救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爱色如命,既看上了这千娇百媚的小尼姑,说什么也不放她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个条件。’令狐师兄道:‘好,你说出来罢,上刀山,下油锅,我令狐冲认命了,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田伯光笑嘻嘻的斟满了两碗酒,道:‘你喝了这碗酒,我跟你说。’令狐师兄端起酒碗,一口喝干,道:‘干!’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道:‘令狐兄,在下既当你是朋友,就当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朋友妻,不可戏。你若答应娶这小尼姑……小尼姑……’” 她说到这里,双颊晕红如火,目光下垂,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已细不可闻。 定逸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说八道,越说越下流了。后来怎样?” 仪琳细声道:“那田伯光口出胡言,笑嘻嘻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答应娶她……娶她为妻,我即刻放她,还向她作揖赔罪,除此之外,万万不能。’” “令狐师兄呸的一声,道:‘你要我倒足一世霉么?此事再也休提。’田伯光那厮又胡说了一大篇,说什么留起头发,就不是尼姑,还有许多教人说不出口的疯话,我掩住耳朵,不去听他。令狐师兄道:‘住嘴!你再开这等无聊玩笑,令狐冲当场给你气死,那还有性命来跟你拚酒?你不放她,咱们便来决一死战。’田伯光笑道:‘讲打,你是打我不过的!’令狐师兄道:‘站着打,我不是你对手。坐着打,你便不是我对手。’” 众人先前听仪琳述说,田伯光坐在椅上一直没站起身,却挡架了泰山派好手天松道人二三十招凌厉的攻势,则他善于坐斗,可想而知,令狐冲说“站着打,我不是你对手;坐着打,你不是我对手”这句话,自是为了故意激恼他而说。何三七点头道:“遇上了这等恶徒淫贼,先将他激得暴跳如雷,然后乘机下手,倒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仪琳续道:“田伯光听了,也不生气,只笑嘻嘻的道:‘令狐兄,田伯光佩服的,是你的豪气胆识,可不是你的武功。’令狐师兄道:‘令狐冲佩服你的,乃是你站着打的快刀,却不是坐着打的刀法。’田伯光道:‘你这个可不知道了,我少年之时,腿上得过寒疾,有两年时光我坐着练习刀法,坐着打正是我拿手好戏。适才我和那泰山派的牛……牛……道人拆招,倒不是轻视于他,只是我坐着使刀使得惯了,也就懒得站将起来。令狐兄,这一门功夫你是不如我的。’令狐师兄道:‘田兄,你这个可不知道了。你不过少年之时为了腿患寒疾,坐着练了两年刀法,时候再多,也不过两年。我别的功夫不如你,这坐着使剑,却比你强。我天天坐着练剑。’” 众人听到这里,目光都向劳德诺瞧去,均想:“可不知华山派武功之中,有没这样一项坐着练剑的法门?”劳德诺摇头道:“大师哥骗他的,敝派没这一门功夫。” 仪琳道:“田伯光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说道:‘当真有这回事?在下这可是孤陋寡闻了,倒想见识见识华山派的坐……坐……什么剑法啊?’令狐师兄笑道:‘这些剑法不是我恩师所授,是我自己创出来的。’田伯光一听,登时脸色一变,道:‘原来如此,令狐兄大才,令人好生佩服。’” 众人均知田伯光何以动容。武学之中,要新创一路拳法剑法,当真谈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过人的才智学识,决难别开蹊径,另创新招。像华山派这等开山立派数百年的名门大派,武功的一招一式无不经过千锤百炼,要将其中一招稍加变易,也已极难,何况另创一路剑法?劳德诺心想:“原来大师哥暗中创了一套剑法,怎地不跟师父说?” 只听仪琳续道:“当时令狐师兄嘻嘻一笑,说道:‘这路剑法臭气冲天,有什么值得佩服之处?’田伯光大感诧异,问道:‘怎地臭气冲天?’我也好生奇怪,剑法最多是不高明,那会有什么臭气?令狐师兄道:‘不瞒田兄说,我每天早晨出恭,坐在茅厕之中,到处苍蝇飞来飞去,好生讨厌,于是我便提起剑来击刺苍蝇,初时刺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出剑便刺到苍蝇,渐渐意与神会,从这些击刺苍蝇的剑招之中,悟出一套剑法来。使这套剑法之时,一直坐着出恭,岂不是臭气有点难闻么?’” “他说到这里,我忍不住便笑了出来,这位令狐师兄真滑稽,天下那有这样练剑的。田伯光听了,却脸色铁青,怒道:‘令狐兄,我当你是个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当我田伯光是茅厕中的苍蝇,是不是?好,我便领教领教你这路……你这路……’” 众人听到这话都暗暗点头,均知高手比武,倘若心意浮躁,可说已先自输了三成,令狐冲这些言语显然意在激怒对方,现下田伯光终于发怒,那是第一步已中计了。 定逸道:“很好!后来怎样?” 仪琳道:“令狐师兄笑嘻嘻的道:‘在下练这路剑法,不过是为了好玩,绝无与人争胜拚斗之意。田兄千万不可误会,小弟决不敢将你当作是茅厕里的苍蝇。’我忍不住又笑了一声。田伯光更加恼怒,抽出单刀,放在桌上,说道:‘好,咱们便大家坐着,比上一比。’我见到他眼中露出凶光,很是害怕,他显然已动杀机,要将令狐师兄杀了。” “令狐师兄笑道:‘坐着使刀使剑,你没我功夫深,你是比不过我的。令狐冲今日新交了田兄这个朋友,又何必伤了两家和气?再说,令狐冲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胜场的功夫上占朋友便宜。’田伯光道:‘这是田伯光自甘情愿,不能说是你占了我便宜。’令狐师兄道:‘如此说来,田兄一定要比?’田伯光道:‘一定要比!’令狐师兄道:‘一定要坐着比!’田伯光道:‘对了,一定要坐着比!’令狐师兄道:‘好,既然如此,咱们得订下一个规条,胜败未决之时,那一个先站了起来,便算输!’田伯光道:‘不错!胜败未决之时,那一个先站起身,便算输了。’” “令狐师兄又问:‘输了的便怎样?’田伯光道:‘你说如何便如何。’令狐师兄道:‘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输之人,今后见到这个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无礼的言语行动,一见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说道:小师父,弟子田伯光拜见。’田伯光道:‘呸!你怎知定是我输?要是你输呢?’令狐师兄道:‘我也一样,是谁输了,谁便得改投恒山派门下,做定逸老师太的徒孙,做这小尼姑的徒弟。’师父,你想令狐师兄说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地输了要改投恒山派门下?我又怎能收他们做徒弟?” 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现笑靥,更增秀色。 定逸道:“这些江湖上的粗鲁汉子,什么话都说得出,你又怎地当真了?这令狐冲存心是在激怒田伯光。”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微闭双目,思索令狐冲用什么法子能够取胜,倘若他比武败了,又如何自食其言?想了一会,知道自己的智力跟这些无赖流氓相比实在差得太远,不必徒伤脑筋,便问:“那田伯光却又怎样回答?” 仪琳道:“田伯光见令狐师兄说得这般有恃无恐,脸现迟疑之色,我料他有些耽心了,大概在想:莫非令狐冲坐着使剑,真有过人之长?令狐师兄又激他:‘倘若你决意不肯改投恒山派门下,咱们也不用比了。’田伯光怒道:‘胡说八道!好,就是这样,输了的拜这小尼姑为师!’我道:‘我可不能收你们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说,我师父也不许。我恒山派不论出家人、在家人,个个都是女子,怎能够……怎能够……’” “令狐师兄将手一挥,说道:‘我和田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那由得你作主?’他转头向田伯光道:‘第二,输了之人,就得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师父,不知道什么是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 她这么一问,众人都笑了起来。定逸也忍不住好笑,严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说道:“那些流氓的粗话,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问,没什么好事。” 仪琳道:“噢,原来是粗话。我本来想有皇帝就有太监,没什么了不起。田伯光听了这话后,斜眼向着令狐师兄问道:‘令狐兄,你当真有必胜的把握?’令狐师兄道:‘这个自然!站着打,我令狐冲在普天下武林之中,排名第八十九;坐着打,排名第二!’田伯光甚是好奇,问道:‘你第二?第一是谁?’令狐师兄道:‘那是魔教教主东方不败!’” 众人听她提到“魔教教主东方不败”八字,脸色都为之一变。 仪琳察觉到众人神色突然间大变,既感诧异,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说错了话,问道:“师父,这话不对么?”定逸道:“你别提这人的名字。田伯光却怎么说?” 仪琳道:“田伯光点点头,道:‘你说东方教主第一,我没异言,可是阁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难道你还胜得过尊师岳先生?’令狐师兄道:‘我是说坐着打啊。站着打,我师父排名第八,我是八十九,跟他老人家可差得远了。’田伯光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站着打,我排名第几?这又是谁排的?’令狐师兄道:‘这是一个大秘密,田兄,我跟你言语投机,说便跟你说了,可千万不能泄漏出去,否则定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场风波。三个月之前,我五岳剑派五位掌门师尊在华山聚会,谈论当今武林名手的高下。五位师尊一时高兴,便将普天下众高手排了一排。田兄,不瞒你说,五位师尊对你的人品骂得一钱不值,说到你的武功,大家认为还真不含糊,站着打,天下可以排到第十四。’” 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齐声道:“令狐冲胡说八道,那有此事?” 仪琳道:“原来令狐师兄是骗他的。田伯光也有些将信将疑,说道:‘五岳剑派掌门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高人,居然将田伯光排名第十四,那是过奖了。令狐兄,你是否当着五位掌门人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闻的茅厕剑法,否则他们何以许你天下第二?’” “令狐师兄笑道:‘这套茅厕剑法吗?当众施展太过不雅,如何敢在五位师尊面前献丑?这路剑法姿势难看,可是十分厉害。令狐冲和一些旁门左道的高手谈论,大家认为除了东方教主之外,天下无人能敌。不过,田兄,话又得说回来,我这路剑法虽然了得,除了出恭时击刺苍蝇之外,却没实用。你想想,当真与人动手比武,又有谁肯大家坐着不动?就算我和你约好了非坐着比不可,等到你一输,你自然老羞成怒,站起身来,你站着打天下第十四,轻而易举,便能将我这坐着打的天下第二一刀杀了。因此啊,你这站着打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这坐着打天下第二却徒有虚名,毫不足道。’” “田伯光冷哼一声,说道:‘令狐兄,你这张嘴当真会说。你又怎知我坐着打一定会输给你,又怎知我会老羞成怒,站起身来杀你?’令狐师兄道:‘你如答允输了之后不来杀我,那么做太……太监之约,也可不算,免得你绝子绝孙,没了后代。好罢,废话少说,这就动手!’他手一掀,将桌子连酒壶、酒碗都掀得飞了出去,两个人就面对面的坐着,一个手中提了把刀,一个手中拿了柄剑。” “令狐师兄道:‘进招罢!是谁先站起身来,屁股离开了椅子,谁就输了。’田伯光道:‘好,瞧是谁先站起身来!’他二人刚要动手,田伯光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令狐兄,我服了你啦。原来你暗中伏下人手,今日存心来跟田伯光为难。我和你坐着相斗,谁都不许离开椅子,别说你的帮手一拥而出,单是这小尼姑在我背后动手动脚,说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来。’” “令狐师兄也哈哈大笑,说道:‘只教有人插手相助,便算是令狐冲输了。小尼姑,你盼我打胜呢,还是打败?’我道:‘自然盼你打胜。你坐着打,天下第二,决不能输了给他。’令狐师兄道:‘好,那么你请罢!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这么一个光头小尼姑站在我眼前,令狐冲不用打便输了。’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唰的一剑,便向他刺去。” “田伯光挥刀挡开,笑道:‘佩服,佩服!好一条救小尼姑脱身的妙计。令狐兄,你当真是个多……多情种子。只是这一场凶险,冒得忒也大了些。’我那时才明白,原来令狐师兄一再说谁先站起谁输,是要我有机会逃走。田伯光身子不能离椅,自然没法来捉我了。” 众人听到这里,对令狐冲这番苦心都不禁赞叹。他武功不及田伯光,除此之外,确无良策可让仪琳脱身。 定逸道:“什么‘多情种子’等等,都是粗话,以后嘴里千万不可提及,连心里也不许想。”仪琳垂目低眉,道:“是,原来那也是粗话,弟子知道了。”定逸道:“那你就该立即走路啊,倘若田伯光将令狐冲杀了,你便又难逃毒手。” 仪琳道:“是。令狐师兄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说道:‘多谢令狐师兄救命之恩。华山派的大恩大德,仪琳终身不忘。’转身下楼,刚走到楼梯口,只听得田伯光喝道:‘中!’我一回头,两点鲜血飞了过来,溅上我的衣衫,原来令狐师兄肩头中了一刀。” 第1380章 笑傲江湖(19) “田伯光笑道:‘怎么样?你这坐着打天下第二的剑法,我看也是稀松平常!’令狐师兄道:‘这小尼姑还不走,我怎打得过你?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令狐师兄讨厌尼姑,我留着不去,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楼。一到酒楼之下,但听楼上刀剑之声相交不绝,田伯光又大喝一声:‘中!’” “我大吃一惊,料想令狐师兄又给他砍中了一刀,但不敢再上楼去观看,于是从楼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楼屋顶,伏在瓦上,从窗子里向内张望,只见令狐师兄仍持剑狠斗,身上溅满了鲜血,田伯光却一处也没受伤。” “又斗了一阵,田伯光又喝一声:‘中!’一刀砍在令狐师兄的左臂,收刀笑道:‘令狐兄,我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师兄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这条臂膀便给你砍下来啦!’师父,在这当口,他居然还笑得出来。田伯光道:‘你还打不打?’令狐师兄道:‘当然打啊!我又没站起身来。’田伯光道:‘我劝你认输,站了起来罢。咱们说过的话不算数,你不用拜那小尼姑为师啦。’令狐师兄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过的话,岂有不算数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汉子我见过多了,令狐兄这等人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见到。好!咱们不分胜负,两家罢手如何?’” “令狐师兄笑嘻嘻的瞧着他,并不说话,身上各处伤口中的鲜血不断滴向楼板,嗒嗒嗒的作声。田伯光抛下单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输了,身子只这么一晃,便又坐实,总算没离开椅子。令狐师兄笑道:‘田兄,你可机灵得很啊!’” 众人听到这里,都情不自禁“唉”的一声,为令狐冲可惜。 仪琳继续说道:“田伯光拾起单刀,说道:‘我要使快刀了,再迟得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听他说还要追我,只吓得浑身发抖,又耽心令狐师兄遭了他毒手,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想起,令狐师兄所以拚命和他缠斗,只是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方能使令狐师兄不死。当下我拔出腰间断剑,正要踊身跃入酒楼,突然间只见令狐师兄身子一晃,连人带椅倒下地来,又见他双手撑地,慢慢爬了开去,那只椅子压在他身上。他受伤甚重,一时挣扎着站不起来。”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坐着打天下第二,爬着打天下第几?’说着站起身来。令狐师兄也哈哈一笑,说道:‘你输了!’田伯光笑道:‘你输得如此狼狈,还说是我输了?’令狐师兄伏在地下,问道:‘咱们先前怎么说来?’田伯光道:‘咱们约定坐着打,是谁先站起身来,屁股离了椅子……便……便……便……’他连说了三个‘便’字,再也说不下去,左手指着令狐师兄。原来这时他才醒悟已上了当。他已经站起,令狐师兄可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没离开椅子,模样虽然狼狈,依着约定的言语,却算是胜了。” 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手大笑,连声叫好。 只余沧海哼了一声,道:“这无赖小子,跟田伯光这淫贼去耍流氓手段,岂不丢了名门正派的脸面?”定逸怒道:“什么流氓手段?大丈夫斗智不斗力。可没见你青城派中有这等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她听仪琳述说令狐冲奋不顾身、保全了恒山派的颜面,心下着实感激,先前怨怪令狐冲之意,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余沧海又哼了一声,道:“好一个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侠!”定逸厉声道:“你青城派……” 刘正风怕他二人又起冲突,忙打断话头,问仪琳道:“贤侄,田伯光认不认输?” 仪琳道:“田伯光怔怔的站着,一时拿不定主意。令狐师兄叫道:‘恒山派的小师妹,你下来罢,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原来我在屋顶窥探,他早就知道了。田伯光这人虽恶,说过了的话倒不抵赖,那时他本可上前一刀将令狐师兄杀了,回头再来对付我,但他却大声叫道:‘小尼姑,我跟你说,下次你再敢见我,我一刀便将你杀了。’我本来就不愿收这恶人做徒弟,他这么说,我正求之不得。田伯光说了这句话,将单刀往刀鞘里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楼。我这才跳进楼去,扶起令狐师兄,取出天香断续胶给他敷上伤口,我一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竟有十三处之多……” 余沧海忽然插口道:“定逸师太,恭喜恭喜!”定逸瞪眼道:“恭什么喜?”余沧海道:“恭喜你新收了一位武功卓绝、天下扬名的好徒孙!”定逸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天门道人道:“余观主,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咱们玄门清修之士,岂可开这等无聊玩笑?”余沧海转过了头,只作没听见。 仪琳续道:“我给令狐师兄敷完了药,扶他坐上椅子。令狐师兄不住喘气,说道:‘劳你驾,给斟一碗酒。’我斟了一碗酒递给他。忽然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了两人,一个就是他。”伸指指着抬罗人杰尸身进来的那青城派弟子,又道:“另一个便是那恶人罗人杰。他们二人看看我,看看令狐师兄,眼光又转过来看我,神色间甚是无礼。” 众人均想,罗人杰他们乍然见到令狐冲满身鲜血,和一个美貌尼姑坐在酒楼之上,而那小尼姑又斟酒给他喝,自然会觉得大大不以为然,神色无礼,那也不足为奇了。 仪琳续道:“令狐师兄向罗人杰瞧了一眼,问道:‘师妹,你可知青城派最擅长的是什么功夫?’我道:‘不知道,听说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得很。’令狐师兄道:‘不错,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很多,但其中最高明的一招,嘿嘿,免伤和气,不说也罢。’说着向罗人杰又瞪了一眼。罗人杰抢将过来,喝道:‘最高明的是什么?你倒说说看?’令狐师兄笑道:‘我本来不想说,你一定要我说,是不是?那是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罗人杰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从来没听见过!’” “令狐师兄笑道:‘这是贵派的看家招式,你怎地会没听见过?你转过身来,我演给你瞧。’罗人杰骂了几句,出拳便向令狐师兄打去。令狐师兄站起来想避,但实在失血过多,半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一晃,便即坐倒,给他这一拳打在鼻上,鲜血长流。” “罗人杰第二拳又待再打,我忙伸掌格开,道:‘不能打!他身受重伤,你没瞧见么?你欺负受伤之人,算是什么英雄好汉?’罗人杰骂道:‘小尼姑见小贼生得潇洒,动了凡心啦!快让开。你不让开,连你也打了。’我说:‘你敢打我,我告诉你师父余观主去。’他说:‘哈哈,你不守清规,破了淫戒,天下人个个打得。’师父,他这可不是冤枉人吗?他左手向我一探,我伸手格时,没料到他这一下是虚招,突然间他右手伸出,在我左颊上捏了一把,还哈哈大笑。我又气又急,连出三掌,却都给他避开了。” “令狐师兄道:‘师妹,你别动手,我运一运气,那就成了。’我转头瞧他,只见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就在那时,罗人杰奔将过去,握拳又要打他。令狐师兄左掌一带,将他带得身子转了半个圈子,跟着飞出一腿,踢中了他的……他的后臀。这一腿又快又准,巧妙之极。那罗人杰站立不定,直滚下楼去。” “令狐师兄低声道:‘师妹,这就是他青城派最高明的招数,叫做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屁股向后,是专门给人踢的,平沙落……落……雁,你瞧像不像?’我本想笑,可是见他脸色愈来愈差,很是耽心,劝道:‘你歇一歇,别说话。’我见他伤口又流出血来,显然刚才踢这一脚太过用力,又将伤口弄破了。” “那罗人杰跌下楼后立即又奔了上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剑,喝道:‘你是华山令狐冲,是不是?’令狐师兄笑道:‘贵派高手向我施展这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阁下已是第三人,无怪……无怪……’说着不住咳嗽。我怕罗人杰害他,抽出剑来,在旁守护。罗人杰向他师弟道:‘黎师弟,你对付这小尼姑。’这姓黎的恶人应了一声,抽出长剑,向我攻来,我只得出剑招架。” “只见罗人杰一剑又一剑向令狐师兄刺去,令狐师兄勉力举剑招架,形势甚是危急。又打几招,令狐师兄的长剑跌了下来。罗人杰长剑刺出,抵在他胸前,笑道:‘你叫我三声青城派的爷爷,我便饶了你性命。’令狐师兄笑道:‘好,我叫,我叫!我叫了之后,你传不传我贵派那招屁股向后平沙……’他这句话没说完,罗人杰这恶人长剑往前一送,便刺入了令狐师兄胸口,这恶人当真毒辣……” 她说到这里,晶莹的泪水从面颊上滚滚流下,哽咽着继续道:“我……我……我见到这等情状,扑过去阻挡,但那罗人杰的利剑,已刺……刺进了令狐师兄的胸膛。” 一时之间,花厅上静寂无声。 余沧海只觉射向自己脸上的许多眼光之中,都充满着鄙夷和愤恨之意,说道:“你这番言语不尽不实。你说罗人杰已杀了令狐冲,怎地罗人杰又会死在他剑下?” 仪琳道:“令狐师兄中了那剑后,却笑了笑,向我低声道:‘小师妹,我……我有个大秘密,说给你听。那福……福威镖局的辟邪……辟邪剑谱,是在……是在……’他声音越说越低,我再也听不见什么,只见他嘴唇在动……” 余沧海听她提到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登时心头大震,不由自主的神色紧张,问道:“在什么……”他本想问“在什么地方”,但随即想起,这句话万万不能当众相询,当即缩住,但心中扑通扑通的乱跳,只盼仪琳年幼无知,当场便说了出来,否则事后定逸师太一加详询,知道了其中的重大关连,便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与闻机密了。 只听仪琳续道:“罗人杰对那什么剑谱,好像十分关心,走将过来,俯低身子,要听令狐师兄说那剑谱是在什么地方,突然之间,令狐师兄抓起掉在楼板上的那口剑,一抬手,刺入了罗人杰的小腹。这恶人仰天摔倒,手足抽搐了几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原来……师父……令狐师兄是故意骗他走近,好杀他报仇。” 她述说完了这段往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几晃,晕了过去。定逸师太伸出手臂,揽住了她腰,向余沧海怒目而视。 众人默然不语,想像回雁楼头那场惊心动魄的格斗。在天门道人、刘正风、闻先生、何三七等高手眼中,令狐冲、罗人杰等人的武功自然都没什么了不起,但这场斗杀如此变幻惨酷,却是江湖上罕见罕闻的凄厉场面,而从仪琳这样一个秀美纯洁的妙龄女尼口中说来,显然并无半点夸大虚妄之处。 刘正风问那姓黎的青城弟子:“黎世兄,当时你也在场,这件事是亲眼目睹的?” 那姓黎的青城弟子不答,眼望余沧海。众人见了他神色,均知当时实情确是如此。否则仪琳只消有一句半句假话,他自必出言反驳。 余沧海目光转向劳德诺,脸色铁青,冷冷的问道:“劳贤侄,我青城派到底在什么事上得罪了贵派,以致令师兄一再无端生事,向我青城派弟子挑衅?”劳德诺摇头道:“弟子不知。那是令狐师哥和贵派罗兄私人间的争斗,和青城、华山两派的交情绝不相干。”余沧海冷笑道:“好一个绝不相干!你倒推得干干净净……” 话犹未毕,忽听得豁喇一声,西首纸窗为人撞开,飞进一个人来。厅上众人都是高手,应变奇速,分向两旁一让,各出拳掌护身,还未看清进来的人是谁,豁喇一响,又飞进一个人来。这两人摔在地下,俯伏不动。但见两人都身穿青色长袍,是青城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部之处,清清楚楚的各印着一个泥水的脚印。只听得窗外一个苍老粗豪的声音朗声道:“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哈哈,哈哈!” 余沧海身子一晃,双掌劈出,跟着身随掌势,窜出窗外,左手在窗格上一按,已借势上了屋顶,左足站在屋檐,眼观四方,但见夜色沉沉,雨丝如幕,更没一个人影,心念一动:“此人决不能在这瞬息之间,便即逸去无踪,定然伏在左近。”知道此人大是劲敌,伸手拔出长剑,展开身形,在刘府四周迅捷异常的游走了一周。 其时只天门道人自重身分,仍坐在原座不动,定逸师太、何三七、闻先生、刘正风、劳德诺等都已跃上了屋顶,眼见一个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剑疾行,黑暗中剑光幻作了一道白光,在刘府数十间屋舍外绕行一圈,对余沧海轻身功夫之高,都暗暗佩服。余沧海奔行虽快,但刘府四周屋角、树木、草丛各处,没一处能逃过他眼光,不见有任何异状,当即又跃回花厅,只见两名弟子仍伏在地下,屁股上那两个清清楚楚的脚印,便似化成了江湖上千万人的耻笑,正在讥嘲青城派丢尽了颜面。 余沧海伸手将一人翻过身来,见是弟子申人俊,另一个不必翻身,从他后脑已可见到一部胡子,自是与申人俊焦孟不离的吉人通了。他伸手在申人俊胁下的穴道上拍了两下,问道:“着了谁的道儿?”申人俊张口欲语,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余沧海吃了一惊,适才他这么两拍,只因大批高手在侧,故意显得轻描淡写,浑不着力,其实已运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内力,但申人俊受封的穴道居然没法解开。只得潜运功力,将内力自申人俊背心“灵台穴”中源源输入。 过了好一会,申人俊才结结巴巴的叫道:“师……师父。”余沧海不答,又输了一阵内力。申人俊道:“弟……弟子没见到对手是谁。”余沧海道:“他在那里下的手?”申人俊道:“弟子和吉师弟两个同到外边解手,弟子只觉后心一麻,便着了龟儿的道儿。”余沧海脸一沉,道:“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言谩骂。”申人俊道:“是。” 第1381章 笑傲江湖(20) 余沧海一时想不透对方来历,见天门道人脸色木然,对此事似是全不关心,寻思:“他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人杰杀了令狐冲,看来连天门这厮也将我怪上了。”突然想起:“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厅。”向申人俊招了招手,快步走进厅中。 厅上众人正纷纷议论,兀自在猜测一名泰山派弟子、一名青城派弟子死于非命,是谁下的毒手,突然见到余沧海进来,有的认得他是青城派掌门,不认得他的,见这人身高不逾五尺,却自有一股武学宗匠的气度,形貌举止,不怒自威,登时都静了下来。 余沧海的眼光逐一向众人脸上扫去。厅上众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辈的人物,他虽所识者不多,但一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八九便已知属于何门何派,料想任何门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决无内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人若在厅上,必然与众不同。他一个一个的看去,突然之间,两道锋锐如刀的目光停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形容丑陋之极,脸上肌肉扭曲,又贴了几块膏药,背脊高高隆起,是个驼子。 余沧海陡然忆起一人,不由得一惊:“莫非是他?听说这‘塞北明驼’木高峰素在塞外出没,极少涉足中原,又跟五岳剑派没什么交情,怎会来参与刘正风的金盆洗手之会?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那有第二个相貌如此丑陋的驼子?” 大厅上众人的目光也随着余沧海而射向那驼子,好几个熟知武林情事的年长之人都惊噫出声。刘正风抢上前去一揖,说道:“不知尊驾光临,有失礼数,当真得罪了。” 其实这驼子,却那里是什么武林异人了?便是福威镖局少镖头林平之。他深恐为人认出,一直低头兜身,缩在厅角,若非余沧海逐一认人,谁也不会注意到他。这时众人目光突然齐集,林平之登时大为窘迫,忙站起向刘正风还礼,连说:“不敢!” 刘正风知木高峰是塞北人士,但眼前此人说的却是南方口音,年岁相差甚远,不由得起疑,但素知木高峰行事神出鬼没,不可以常理测度,仍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刘正风,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林平之从未想到有人会来询问自己姓名,嗫嚅了几句,一时不答。刘正风道:“阁下跟木大侠……”林平之灵机一动:“我姓‘林’,拆了开来,不妨只用一半,便冒充姓‘木’好了。”随口道:“在下姓木。” 刘正风道:“木先生光临衡山,刘某当真脸上贴金。不知阁下跟‘塞北明驼’木大侠如何称呼?”他看林平之年岁甚轻,同时脸上那些膏药,显是在故意掩饰本来面貌,决不是那成名已数十年的“塞北明驼”木高峰。 林平之从未听到过“塞北明驼木大侠”的名字,但听得刘正风语气之中对那姓木之人甚为尊敬,而余沧海在旁侧目而视,神情不善,自己但须稍露行迹,只怕立时便会毙于他掌下,此刻情势紧迫,只得随口敷衍搪塞,说道:“塞北明驼木大侠吗?那是……那是在下的长辈。”他想那人既有“大侠”之称,当然可以说是“长辈”。 余沧海见厅上更无别个异样之人,料想弟子申吉二人受辱,定是此人下的手,当即冷冷的道:“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无瓜葛,不知什么地方开罪了阁下?” 林平之和这矮小道人面对面的站着,想起这些日子来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这矮小道人而起,虽知他武功高过自己百倍,但胸口热血上涌,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刺去。然而这些日来多历忧患,已非复当日福州府那个斗鸡走马的纨袴少年,当下强抑怒火,说道:“青城派好事多为,木大侠路见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热肠,生平行侠仗义,最爱锄强扶弱,又何必管你开罪不开罪于他?” 刘正风一听,不由得暗暗好笑,塞北明驼木高峰武功虽高,人品却颇低下,这“木大侠”三字,只是自己随口叫上一声,其实以木高峰为人,别说“大侠”两字够不上,连跟一个“侠”字也毫不相干。此人趋炎附势,不顾信义,只是他武功高强,为人机警,若跟他结下了仇,却防不胜防,武林中人对他忌惮畏惧则有之,却无人真的对他有什么尊敬。刘正风听林平之这么说,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子侄,生怕余沧海出手伤了他,当即笑道:“余观主,木兄,两位既来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便请瞧着刘某薄面,大家喝杯和气酒,来人哪,酒来!”家丁们轰声答应,斟上酒来。 余沧海对面前这年轻驼子虽不放在眼里,然而想到江湖上传说木高峰的种种阴毒无赖事迹,倒也不敢贸然破脸,见刘府家丁斟上酒来,却不出手去接,要看对方如何行动。 林平之又恨又怕,但毕竟愤慨之情占了上风,寻思:“说不定此刻我爹妈已遭这矮道人的毒手,我宁可给你一掌毙于当场,也决不能跟你共饮。”目光中尽是怒火,瞪视余沧海,也不伸手去取酒杯。 余沧海见他对自己满是敌意,怒气上冲,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他手腕,说道:“好,好,好!冲着刘三爷的金面,谁也不能在刘府上无礼。木兄弟,咱们亲近亲近。” 林平之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听得他最后一个“近”字一出口,只觉手腕上一阵剧痛,腕骨格格作响,似乎立即便会给他捏得粉碎。余沧海凝力不发,要逼迫林平之讨饶。那知林平之对他心怀深仇大恨,腕上虽痛入骨髓,却哼也没哼一声。 刘正风站在一旁,眼见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渗将出来,但脸上神色傲然,丝毫不屈,对这青年人的硬气倒也有些佩服,说道:“余观主!”正想打圆场和解,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余观主,怎地兴致这么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孙子来着?” 众人一齐转头,只见厅口站着一个肥肥胖胖的驼子,这人脸上生满了白瘢,却又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黑记,再加上一个高高隆起的驼背,委实古怪丑陋之极。厅上众人大都没见过木高峰的庐山真面,这时听他自报姓名,又见到这副怪相,无不耸然动容。 这驼子身材臃肿,行动却敏捷无伦,众人只眼睛一花,见这驼子已欺到了林平之身边,在他肩头拍了拍,说道:“好孙子,乖孙儿,你给爷爷大吹大擂,说什么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爷爷听在耳里,可受用得很哪!”说着又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剧震,余沧海手臂上也是一热,险些便放开了手,但随即又运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一拍没将余沧海的五指震脱,一面跟林平之说话,一面潜运内力,第二下拍在他肩头之时,已使上了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一黑,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里。他强自忍住,骨嘟一声,将鲜血吞入了腹中。 余沧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开了手,退了一步,心道:“这驼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他为了震脱我手指,居然宁可让他孙子身受内伤。” 林平之勉力哈哈一笑,向余沧海道:“余观主,你青城派的武功太也稀松平常,比之这位塞北明驼木大侠,那可差得远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侠门下,请他点拨几招,也可……也可……有点儿进……进益……”他身受内伤,说这番话时心情激荡,只觉五脏便如倒了转来,终于支撑着说完,身子已摇摇欲堕。 余沧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门下,学一些本事,余沧海正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门下,本事一定挺高的了,在下倒要领教领教。”指明向林平之挑战,却要木高峰袖手旁观,不得参预。 木高峰向后退了两步,笑道:“小孙子,只怕你修为尚浅,不是青城派掌门的对手,一上去就给他毙了。爷爷难得生了你这样一个又驼又俊的好孙子,可舍不得你给人杀了。你不如跪下向爷爷磕头,请爷爷代你出手如何?” 林平之向余沧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贸然上前跟这姓余的动手,他怒火大炽之下,只怕当真一招就将我杀了。命既不存,又谈什么报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岂能平白无端的去叫这驼子作爷爷?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紧,连累爹爹也受此奇耻大辱,终身抬不起头来。我若向他一跪,那摆明是托庇于‘塞北明驼’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一时心神不定,全身微微发抖,伸左手扶在桌上。 余沧海道:“我瞧你就是没种!要叫人代你出手,磕几个头,又打什么紧?”他已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间的关系有些特异,显然木高峰并非真是他的爷爷,否则为什么林平之只称他“前辈”,始终没叫一声“爷爷”?木高峰也不会在这当口叫自己的孙儿磕头。他以言语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气而亲自出手,那便大有回旋余地。 林平之心念电转,想起这些日来福威镖局受到青城派的种种欺压,一幕幕耻辱在脑海中纷至沓来的流过,寻思:“只须我日后真能扬眉吐气,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当即转身,屈膝向木高峰跪倒,连连磕头,说道:“爷爷,这余沧海滥杀无辜,抢劫财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请你主持公道,为江湖上除此大害。” 木高峰和余沧海都大出意料之外,这年轻驼子适才为余沧海抓住,以内力相逼,始终强忍不屈,可见颇有骨气,那知他竟肯磕头哀求,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之间。群豪都道这年轻驼子便是木高峰的孙子,便算不是真的亲生孙儿,也是徒孙、侄孙之类。只木高峰才知此人与自己绝无半分瓜葛,而余沧海虽瞧出其中大有破绽,却也猜测不到两者真正干系,只知林平之这声“爷爷”叫得甚为勉强,多半是为了贪生怕死而发。 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好孙儿,乖孙儿,怎么?咱们真的要玩玩吗?”他口中在称赞林平之,但脸孔正对着余沧海,那两句“好孙儿,乖孙儿”,便似叫他一般。 余沧海更加愤怒,但知今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一己的生死存亡,更与青城一派的兴衰荣辱大有关连,当下暗自凝神戒备,淡淡一笑,说道:“木先生有意在众位朋友之前炫耀绝世神技,令咱们大开眼界,贫道只有舍命陪君子了。”适才木高峰这两下拍肩震手,余沧海已知他内力深厚,兼且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发、排山倒海般的扑来,寻思:“素闻这驼子十分自负,他一时胜我不得,便会心浮气躁的抢攻,我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于不败之地,到得一百招后,当能找到他的破绽。” 木高峰见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里只怕还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当地,犹如渊停岳峙,自有一派大宗师的气度,显然内功修为颇深,心想:“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门道,青城派历代名手辈出,这牛鼻子为其掌门,决非泛泛之辈,驼子今日不可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付于流水。” 便在二人蓄势待发之际,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两个人从后飞了出来,砰的一声,落在地下,直挺挺的俯伏不动。这两人身穿青袍,臀部处各有一个脚印。只听得一个女童的清脆声音叫道:“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余沧海大怒,一转头,不等看清是谁说话,循声辨向,晃身飞跃过去,见一个绿衫女童站在席边,一伸手便抓住了她手臂。那女童大叫一声“妈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余沧海一惊,本来听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细思,认定青城派两名弟子又着了道儿,定是与她有关,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听她哭叫,才想此人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对待,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岂不是大失青城掌门的身分?急忙放手。岂知那小姑娘越哭越响,叫道:“你抓断了我骨头,妈呀,我手臂断啦!呜呜,好痛,好痛!呜呜!” 这青城派掌门身经百战,应付过无数大风大浪,可是如此尴尬场面却从来没遇到过,眼见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中均有责难甚至鄙视之色,不由得脸上发烧,手足无措,低声道:“别哭,别哭,手臂没断,不会断的。”那女童哭道:“已经断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脸,哎唷好痛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众人见这女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穿一身翠绿衣衫,皮肤雪白,一张脸蛋清秀可爱,无不对她生出同情之意。几个粗鲁之人已喝了起来:“揍这牛鼻子!”“打死这矮道士!” 余沧海狼狈之极,心知犯了众怒,不敢反唇相稽,低声道:“小妹妹,别哭!对不起,我瞧瞧你的手臂,看伤了没有?”说着便欲去捋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别碰我。妈妈,妈妈,这矮道士打断了我手臂!” 余沧海正感无法可施,人丛中走出一名青袍汉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机灵的方人智。他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装假,我师父的手连你衣袖也没碰到,怎会打断了你的手臂?”那女童大叫:“妈妈,又有人来打我了!” 定逸师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抢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脸上拍去,喝道:“大欺小,不要脸。”方人智伸臂欲挡,定逸右手疾探,抓住了他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压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间相交的手肘关节,这一下只教压实了,方人智手臂立断。余沧海回手一指,点向定逸后心。定逸只得放开方人智,反手拍出。余沧海不欲和她相斗,说声:“得罪了!”跃开两步。 定逸握住那小姑娘的手,柔声道:“好孩子,那里痛?给我瞧瞧,我给你治治。”一摸她的手臂,并未断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见一条雪白粉嫩的圆臂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条乌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向方人智喝道:“小子撒谎!你师父没碰到她手臂,那么这四个指印是谁捏的?” 那小姑娘道:“是乌龟捏的,是乌龟捏的。”一面说,一面指着余沧海的背心。 第1382章 笑傲江湖(21) 突然之间,群雄轰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喷了出来,有的笑弯了腰,大厅中尽是哄笑之声。 余沧海不知众人笑些什么,心想这小姑娘骂自己是乌龟,不过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随口詈骂,又有什么好笑了?只是人人对自己发笑,却也不禁狼狈。方人智纵身而前,抢到余沧海背后,从他衣服上揭下一张纸来,随手一团。余沧海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见纸上画着一只大乌龟,自是那女童贴在自己背后的。余沧海羞愤之下,心中一凛:“这只乌龟当然是早就绘好了的。别人要在我背心上作什么手脚,决无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乘我心慌意乱之际,便即贴上,如此说来,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转眼向刘正风瞧了一眼,心想:“这女孩自是刘家的人,原来刘正风暗中在给我捣鬼。” 刘正风给他这么瞧了一眼,立时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当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爹爹妈妈呢?”这两句问话,一来是向余沧海表白,二来自己确也起疑,要知道这小姑娘是何人带来。 那女童道:“我爹爹妈妈有事走开了,叫我乖乖的坐着别动,说一会儿便有把戏瞧,有两个人会飞出来躺着不动,说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领,叫什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果然好看!”说着拍起手来。她脸上晶莹的泪珠兀自未曾拭去,这时却笑得甚是灿烂。 众人一见,不由得都乐了,明知那是阴损青城派的,眼见那两名青城派弟子兀自躺着不动,屁股朝天,屁股上清清楚楚的各有一个脚印,大暴青城派之丑。 余沧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发觉二人都给点了穴道,正与先前申人俊、吉人通二人所受一般无异,若要运内力解穴,殊非一时之功,不但木高峰在旁虎视眈眈,而且暗中还伏着大对头,这时可不能为了替弟子解穴而耗损内力,当即低声向方人智道:“先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几名同门一招手,几个青城派弟子奔了出来,将两个同门抬了出厅。 那女童忽然大声道:“青城派的人真多!一个人平沙落雁,有两个人抬!两个人平沙落雁,有四个人抬!三个人……” 余沧海铁青着脸,向那女童道:“你爹爹姓什么?刚才这几句话,是你爹爹教的么?”他想这女童这两句话甚是阴损,若不是大人所教,她小小年纪,决计说不出来,又想:“什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是令狐冲这小子胡诌出来的,多半华山派不忿令狐冲为人杰所杀,向我青城派找场子来啦。点穴之人武功甚高,难道……难道是华山派掌门岳不群在暗中捣鬼?”想到岳不群在暗算自己,不但这人甚是了得,而且他五岳剑派联盟,今日要是一齐动手,青城派非一败涂地不可。言念及此,不由得神色大变。 那女童不回答他的问话,笑着叫道:“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数表来。余沧海道:“我问你啊!”声音甚是严厉。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将脸藏在定逸师太的怀里。 定逸轻轻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别怕,别怕!乖孩子,别怕。”转头向余沧海道:“你这么凶霸霸吓唬孩子干么?” 余沧海哼了一声,心想:“五岳剑派今日一齐跟我青城派干上了,可得小心在意。” 那女童从定逸怀中伸头出来,笑道:“老师太,二二得四,青城派两个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四个人抬,二三得六,三个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就六个人抬,二四得八……”没再说下去,已格格的笑了起来。 众人觉得这小姑娘动不动便哭,哭了之后随即破涕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来是七八岁孩童的事,这小姑娘看模样已有十三四岁,身材还生得甚高,何况每一句话都在阴损余沧海,显然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之言,绝无可疑,定是暗中有人指使。 余沧海大声道:“大丈夫行为光明磊落,那一位朋友跟贫道过不去的,尽可现身,这般鬼鬼祟祟的藏头露尾,指使一个小孩子来说些无聊言语,算是那一门子英雄好汉?” 他身子虽矮,这几句话发自丹田,中气充沛,入耳嗡嗡作响。群豪听了,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一改先前轻视的神态。他说完话后,大厅中一片静寂,无人答话。 隔了好一会,那女童忽道:“老师太,他问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汉?”定逸是恒山派的前辈人物,虽对青城派不满,不愿公然诋毁整个门派,当下含糊其辞的答道:“青城派……青城派上代,是有许多英雄好汉的。”那女童又问:“那么现今呢?还有没有一两个英雄好汉剩下来?”定逸将嘴向余沧海一努,道:“你问这位青城派的掌门道长罢!” 那女童道:“青城派掌门道长,倘使人家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却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说那个乘人之危的家伙,是不是英雄好汉?” 余沧海心头怦的一跳,寻思:“果然是华山派的!” 先前在花厅中曾听仪琳述说罗人杰刺杀令狐冲经过之人,也尽皆一凛:“莫非这小姑娘跟华山派有关?”劳德诺却想:“这小姑娘说这番话,明明是为大师哥抱不平来着。她却是谁?”他为了怕小师妹伤心,匆忙之间,尚未将大师兄的死讯告知同门。 仪琳全身发抖,心中对那小姑娘感激无比。这一句话,她早就想向余沧海责问,只是她生性温和仁善,又素来敬上,余沧海说什么总是前辈,这句话便问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说出了心头的言语,忍不住胸口一酸,泪水便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余沧海低沉着声音问道:“这一句话,是谁教你问的?” 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个罗人杰,是道长的弟子罢?他见人家受了重伤,那受伤的又是个大大好人,为了相救旁人而受伤,这罗人杰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刺他一剑。你说这罗人杰是不是英雄好汉?这是不是道长教他的青城派侠义道本事?”这几句话虽出于一个小姑娘之口,但她说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 余沧海无言可答,又厉声道:“到底是谁指使你来问我?你父亲是华山派的是不是?” 那女童转过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师太,他答不出我的问话,老羞成怒,便凶霸霸的吓我,是不是想打我呀?他这么吓唬小姑娘,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汉?”定逸叹了口气,道:“这个我可就说不上来了。” 众人愈听愈奇,这小姑娘先前那些话,多半是大人先行教定了的,但刚才这几句问话,明明是抓住了余沧海的话柄而发问,讥刺之意十分辛辣,显是她随机应变,出于己口,瞧不出她小小年纪,竟这般厉害。 仪琳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了这小姑娘苗条的背影,心念一动:“这个小妹妹我曾经见过的,是在那里见过的呢?”侧头一想,登时记起:“是了,昨日回雁楼头,她也在那里。”脑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蒙眬而清晰起来。 昨日早晨,她给田伯光威逼上楼,酒楼上本有七八张桌旁坐满了酒客,后来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战,田伯光砍死了一人,众酒客吓得一哄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来送菜斟酒。可是在临街的一角之中,一张小桌旁坐着个身材高大之人,是个和尚,另一张小桌旁坐着二人,直到令狐冲被杀,自己抱着他尸体下楼,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终没离开。当时她心中惊惶已极,诸种事端纷至沓来,那有心绪去留神那高大和尚和另外两人,此刻见到那女童的背影,与脑海中残留的影子一加印证,便清清楚楚的记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就是这小姑娘。她背向自己,因此只记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黄衫子,此刻穿的却是绿衫,若不是她此刻背转身子,说什么也记不起来。 可是另外一人是谁呢?她只记得那是个男人,那是确定无疑的,是老是少,什么打扮,却什么都记不得了。还有,记得当时见到那和尚模样之人端起碗来喝酒,在田伯光给令狐冲骗得承认落败之时,那和尚曾哈哈大笑。这小姑娘当时也笑了的,她清脆的笑声,这时在耳边似乎又响了起来,对,是她,正是她! 那个和尚是谁?怎么和尚会喝酒? 仪琳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令狐冲的笑脸:他在临死之际,怎样诱骗罗人杰过来,怎样挺剑刺入敌人小腹。她抱着令狐冲的尸体跌跌撞撞的下楼,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胡里胡涂的出了城门,胡里胡涂的在道上乱走,只觉手中所抱的尸体渐渐冷了下去,她一点不觉沉重,也不知悲哀,更不知要将这尸体抱到什么地方。突然之间,她来到一个荷塘之旁,荷花开得十分鲜艳华美,她胸口似给一个大锤撞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连着令狐冲的尸体一齐摔倒,就此晕去…… 等到慢慢醒转,只觉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尸体,却抱了个空。她一惊跃起,只见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一般的鲜艳华美,可是令狐冲的尸身却不见了。她十分惊惶,绕着荷塘奔了几圈,尸体到了何处,找不到半点端倪。回顾自己身上衣衫血渍斑斑,显然并不是梦,险些儿又再晕去,定了定神,四下里又寻了一遍,这具尸体竟如生了翅膀般飞得无影无踪。荷塘中塘水甚浅,她走下去掏了一遍,那有什么踪迹? 这样,她到了衡山城,问到了刘府,找到了师父,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思索:“令狐师兄的尸身那里去了?有人路过搬了去么?给野兽拖了去么?”想到他为了相救自己而丧命,自己却连他的尸身也不能照顾周全,如真是给野兽拖去吃了,自己实在不想活了。其实,就算令狐冲的尸身好端端地完整无缺,她也不想活了。 忽然之间,她心底深处隐隐冒出来一个念头,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这念头在过去一天中曾出现过几次,她立即强行压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会这般的胡思乱想?当真荒谬绝伦!不,决没这会子事。” 可是这时候,这念头她再也压不住了,清清楚楚的出现在心中:“当我抱着令狐师兄的尸身之时,我心中十分平静安定,甚至有一点儿欢喜,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课一般,心中什么也不想,我似乎只盼一辈子抱着他身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道上随意行走,永远无止无休。我说什么也要将他的尸身找回来,那是为了什么?是不忍他的尸身给野兽吃了么?不!不是的。我要抱着他的尸身在道上乱走,在荷塘边静静的待着。我为什么晕去?真是该死!我不该这么想,师父不许,菩萨也不容,这是魔念,我不该着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师兄的尸身呢?” 她心头一片混乱,一时似乎见到了令狐冲嘴角边的微笑,那样漫不在乎的微笑,一时又见到他大骂“倒霉的小尼姑”时那副鄙夷不屑的脸色。 她胸口剧痛起来,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 余沧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劳德诺,这小女孩是你们华山派的,是不是?”劳德诺道:“不是,这个小妹妹弟子今日也还是初见,她不是敝派的。”余沧海道:“好,你不肯认,也就算了。”突然间手一扬,青光闪动,一柄飞锥向仪琳射了过去,喝道:“小师父,你瞧这是什么?” 仪琳正在呆呆出神,没想到余沧海竟会向自己发射暗器,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快意:“他杀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杀了我最好!”心中更没半分逃生之念,眼见那飞锥缓缓飞来,好几个人齐声警告:“小心暗器!”不知为了什么,她反而觉得说不出的平安喜悦,只觉活在这世上苦得很,难以忍受的寂寞凄凉,这飞锥要杀了自己,正求之不得。 定逸将那女童轻轻一推,飞身而前,挡在仪琳身前,别瞧她老态龙钟,这一下飞跃可快得出奇,那飞锥去势虽缓,终究是件暗器,定逸后发先至,居然能及时伸手去接。 眼见定逸师太一伸手便可将锥接住,岂知那铁锥飞至她身前约莫两尺之处,陡地下沉,啪的一声,掉在地下。定逸伸手接了个空,那是在人前输了一招,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却又不能就此发作。便在此时,只见余沧海又是手一扬,将一个纸团向那女童脸上掷了过去。这纸团便是绘着乌龟的那张纸搓成的。 定逸心念一动:“牛鼻子发这飞锥,原来是要将我引开,并非有意去伤仪琳。” 眼见这小小纸团去势劲急,比之适才那柄飞锥势道还更凌厉,其中所含内力着实不小,掷在那小姑娘脸上,非教她受伤不可,其时定逸站在仪琳的身畔,这一下变起仓卒,已不及过去救援,只叫得一个“你”字,只见那女童矮身坐地,哭叫:“妈妈,妈妈,人家要打死我啦!” 她这一缩甚是迅捷,及时避开纸团,明明身有武功,却又这般撒赖。众人都觉好笑。余沧海却也觉得不便再行相逼,满腹疑团,难以索解。 定逸师太见余沧海神色尴尬,暗暗好笑,心想青城派出的丑已着实不小,不愿再和他多所纠缠,向仪琳道:“仪琳,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那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没人照顾,给人家欺侮。” 仪琳应道:“是!”走过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厅去。 余沧海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转头去瞧木高峰。 第五回 治伤 仪琳和那女童到了厅外,问道:“姑娘,你贵姓,叫什么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说道:“我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仪琳心头怦的一跳,脸色沉了下来,道:“我好好问你,你怎地跟我开玩笑?”那女童笑道:“怎么开你玩笑?难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冲,我便叫不得?”仪琳叹了口气,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道:“这位令狐师兄于我有救命大恩,终于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 第1383章 笑傲江湖(22) 刚说到这里,只见两个佝偻着背脊的人,匆匆从厅外廊上走过,正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嘻嘻一笑,说道:“天下真有这般巧,有这么个丑得怕人的老驼子,又有这么个小驼子。”仪琳听她取笑旁人,心下正烦,说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妈妈,好不好?我头痛得很,身子不舒服。” 那女童笑道:“头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听我冒充令狐冲的名头,心里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师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给坏人欺侮了,你师父非怪责你不可。” 仪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儿又灵巧,连余观主那样天下闻名的大人物,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经谢天谢地啦,谁又敢来欺侮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着仪琳的手道:“你可在损我啦。刚才若不是你师父护着我,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姊姊,我姓曲,名叫非烟。我爷爷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 仪琳听她说了真实姓名,心意顿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牵记着令狐冲,以致拿他名字来开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厅中向师父等述说之时,这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听去了,说道:“好,曲姑娘,咱们找你爹爹妈妈去罢,你猜他们到了那里去啦?” 曲非烟道:“我知道他们到了那里。你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去。”仪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烟道:“我年纪这么小,怎肯便去?你却不同,你伤心难过,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仪琳心下一凛,道:“你说你爹爹妈妈……”曲非烟道:“我爹爹妈妈早就给人害死啦。你要找他们,便得到阴世去。”仪琳心感不快,说道:“你爹爹妈妈既已去世,怎可拿这事来开玩笑?我不陪你啦。” 曲非烟抓住了她左手,央求道:“好姊姊,我一个儿孤苦伶仃的,没人陪我玩儿,你就陪我一会儿。” 仪琳听她说得可怜,便道:“好罢,我就陪你一会儿,可是你不许再说无聊的笑话。我是出家人,你叫我姊姊,也不大对。”曲非烟笑道:“有些话你以为无聊,我却以为有聊得紧,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纪大,我就叫你姊姊,有什么对不对的?难道我还叫你妹子吗?仪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了,好不好?” 仪琳不禁愕然,退了一步。曲非烟也顺势放脱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什么好?鱼虾鸡鸭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这般美貌,剃了光头便大大减色,倘若留起一头乌油油的长发,那才叫好看呢。”仪琳听她说得天真,笑道:“我身入空门,四大皆空,那里还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恶。” 曲非烟侧过了头,仔细端相仪琳的脸,其时雨势稍歇,乌云推开,淡淡的月光从云中斜射下来,在她脸上朦朦胧胧的铺了一层银光,更增秀丽之气。曲非烟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姊姊,你真美,怪不得人家这么想念你呢。”仪琳脸色一红,嗔道:“你说什么?你开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烟笑道:“好啦,我不说了。姊姊,你给我些天香断续胶,我要去救一个人。”仪琳奇道:“你去救谁?”曲非烟笑道:“这个人要紧得很,这会儿可不能跟你说。”仪琳道:“你要伤药去救人性命,本该给你,只是师父曾有严训,这天香断续胶调制不易,倘若受伤的是坏人,却不能救他。” 曲非烟道:“姊姊,如果有人无礼,用难听的话骂你师父和你恒山派,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仪琳道:“这人骂我师父,骂我恒山派,自然是坏人了,怎还好得了?”曲非烟笑道:“这可奇了。有一个人张口闭口的说,见了尼姑就倒大霉,逢赌必输。如果这样的大坏人受了伤……”仪琳不等她说完,已脸色变了,回头便走。曲非烟晃身拦在她身前,张开了双手,只是笑,却不让她过去。 仪琳突然心念一动:“昨日回雁楼头,她和另一个男人一直坐着。直到令狐师兄死于非命,我抱着他尸首奔下酒家,似乎她还在那里。这一切经过,她早瞧在眼里了,也不用偷听我说话。她会不会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问她一句话,却胀红了脸,说不出口。曲非烟道:“姊姊,我知道你想要问我:‘令狐师兄的尸首到那里去啦?’是不是?”仪琳道:“正是,姑娘若能见告,我……我……实在感激不尽。” 曲非烟道:“我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这人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姊姊若能用天香断续胶救活了他性命,他便能将令狐师兄尸首的所在跟你说。”仪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曲非烟道:“我曲非烟如果得悉令狐冲死尸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沧海手里,让他长剑在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仪琳忙道:“我信了,不用发誓。那人是谁?” 曲非烟道:“这个人哪,救不救在你。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善地。” 为了寻到令狐冲的尸首,便刀山剑林,也去闯了,管他什么善地不善地,仪琳点头道:“咱们这就去罢。” 两人走到大门口,见门外兀自下雨,门旁放着数十柄油纸雨伞。仪琳和曲非烟各取了一柄,出门向东北角上行去。其时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走过,深巷中便有一两只狗儿吠了起来。仪琳见曲非烟一路走向偏僻狭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挂念着令狐冲尸身的所在,也不去理会她带着自己走向何处。 行了好一会,曲非烟闪身进了一条窄窄的弄堂,左边一家门首挑着一盏小红灯笼。 曲非烟走过去敲了三下门。有人从院子中走出来,开门探头出来。曲非烟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道:“是,是,小姐请进。” 曲非烟回头招了招手。仪琳跟着她进门。那人脸上露出诧异之极的神色,抢在前头领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厢房的门帘,说道:“小姐,师父,这边请坐。”门帘开处,扑鼻一股脂粉香气。 仪琳进门后,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湘绣驰名天下,大红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欲活。仪琳自幼在白云庵中出家,盖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只见几上点着一根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只梳妆箱子。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仪琳心中突的一跳,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秀丽清雅的脸蛋,娇羞腼腆,又带着三分尴尬,三分诧异,正是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 背后脚步声响,一个仆妇走了进来,笑咪咪的奉上香茶。这仆妇衣衫甚窄,妖妖娆娆地甚是风骚。仪琳越来越害怕,低声问曲非烟:“这是什么地方?”曲非烟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妇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仆妇应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仪琳心想:“这女人装模作样的,必定不是好人。”又问曲非烟:“你带我来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 曲非烟微笑道:“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叫做群玉院。”仪琳又问:“什么群玉院?”曲非烟道:“群玉院是衡山城首屈一指的大妓院。”仪琳听到“妓院”二字,心中怦的一跳,几欲晕去。她见了这屋中的摆设排场,早就隐隐感到不妙,却万万想不到竟是一所妓院。她虽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什么所在,却听同门俗家师姊说过,妓女是天下最淫贱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须有钱,便能叫妓女相陪。曲非烟带了自己到妓院中来,却不是要自己做妓女么?心中一急,险些便哭了出来。 便在这时,忽听得隔壁房中有个男子声音哈哈大笑,笑声甚是熟悉,正是那恶人“万里独行”田伯光。仪琳双腿酸软,腾的一声,坐倒椅上,脸上已全无血色。 曲非烟一惊,抢过去看她,问道:“怎么啦?”仪琳低声道:“是那田……田伯光!”曲非烟嘻的一笑,说道:“不错,我也认得他的笑声,他是你的乖徒儿田伯光。” 田伯光在隔房大声道:“是谁在提老子的名字?” 曲非烟道:“喂!田伯光,你师父在这里,快快过来磕头!”田伯光怒道:“什么师父?小娘皮胡说八道,我撕烂你臭嘴。”曲非烟道:“你在衡阳回雁酒楼,不是拜了恒山派的仪琳小师太为师吗?她就在这里,快过来!”田伯光道:“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咦,你……你怎知道?你是谁?我杀了你!”声音中颇有惊恐之意。 曲非烟笑道:“你来向师父磕了头再说。”仪琳忙道:“不,不!你别叫他过来!” 田伯光“啊”的一声惊呼,跟着啪的一声,显是从床上跳到了地下。一个女子声音道:“大爷,你干什么?” 曲非烟叫道:“田伯光,你别逃走!你师父找你算帐来啦。”田伯光骂道:“什么师父徒儿,老子上了令狐冲这小子的当!这小尼姑过来一步,老子立刻杀了她。”仪琳颤声道:“是!我不过来,你也别过来。”曲非烟道:“田伯光,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一号人物,怎地说了话竟不算数?拜了师父不认帐?快过来,向你师父磕头。” 田伯光哼了一声不答。仪琳道:“我不要他磕头,也不要见他,他……他不是我徒弟。”田伯光忙道:“是啊!这位小师父根本就不要见我。”曲非烟道:“好,算你的。我跟你说,我们适才来时,有两个小贼鬼鬼祟祟的跟着我们,你快去给打发了。我和你师父在这里休息,你就在外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们。你做好了这件事,你拜恒山派小师父为师的事,我以后就绝口不提。否则的话,我宣扬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田伯光突然提声喝道:“小贼,好大胆子。”只听得窗格子砰的一声,屋顶上呛啷啷两声响,两件兵刃掉在瓦上。跟着有人长声惨呼,又听得脚步声响,一人飞快的逃走了。 窗格子又是砰的一响,田伯光已跃回房中,说道:“杀了一个,是青城派的小贼,另一个逃走了。”曲非烟道:“你真没用,怎地让他逃了?” 田伯光道:“那个人我不能杀,是……是恒山派的女尼。”曲非烟笑道:“原来是你师伯,那自然不能杀。”仪琳却大吃一惊,低声道:“是我师姊?那怎么好?” 田伯光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曲非烟笑道:“你不用问。你乖乖的不说话,你师父永远不会来找你算帐。”田伯光果然就此更不作声。 仪琳道:“曲姑娘,咱们快走罢!”曲非烟道:“那个受伤之人,还没见到呢。你不是有话要跟他说吗?你要是怕师父见怪,立刻回去,却也不妨。”仪琳沉吟道:“反正已经来了,咱们……咱们便瞧瞧那人去。”曲非烟一笑,走到床边,伸手在东边墙上一推,一扇门轻轻开了,原来墙上装有暗门。曲非烟招招手,走了进去。 仪琳只觉这妓院更显诡秘,幸好田伯光是在西边房内,心想跟他离得越远越好,当下大着胆子跟进。里面又是一房,却无灯火,借着从暗门中透进来的烛光,见到这房甚小,也有一张床,帐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仪琳走到门边,便不敢再进去。 曲非烟道:“姊姊,你用天香断续胶给他治伤罢!”仪琳迟疑道:“他……他当真知道令狐师兄尸首的所在?”曲非烟道:“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可说不上来。”仪琳急道:“你刚才说他知道的。”曲非烟笑道:“我又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了的话不算数,可不可以?你如想一试,不妨便给他治伤。否则的话,你即刻掉头便走,谁也不会拦你。” 仪琳心想:“无论如何要找到令狐师兄的尸首,就算只有一线机会,也不能放过了。”便道:“好,我给他治伤。”回到外房去拿了烛台,走到内房床前,揭开帐子,只见一人仰天而卧,脸上覆了一块绿色锦帕,一呼一吸,锦帕便微微颤动。仪琳见不到他脸,心下稍安,回头问道:“他什么地方受了伤?” 曲非烟道:“在胸口,伤口很深,差一点儿便伤到了心脏。” 仪琳轻轻揭开盖在那人身上的薄被,见那人袒裸着胸膛,是个男子,胸口正中一个大伤口,血流已止,但伤口甚深,显甚凶险。仪琳定了定神,心道:“无论如何,我得救活他性命。”将手中烛台交给曲非烟拿着,从怀中取出装有天香断续胶的木盒子,打开盒盖,放在床头几上,伸手在那人创口四周轻轻按了按。曲非烟低声道:“止血的穴道早点过了,否则怎能活得到这时候?” 仪琳点点头,发觉那人伤口四处穴道早闭,且点得十分巧妙,远非自己所能,于是缓缓抽出塞在他伤口中的棉花,棉花一取出,鲜血便即急涌。仪琳在师门曾学过救伤的本事,左手按住伤口,右手便将天香断续胶涂到伤口之上,再将棉花塞入。这天香断续胶是恒山派治伤圣药,一涂上伤口,过不多时血便止了。仪琳听那人呼吸急促,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这位英雄,贫尼有一事请教,还望英雄不吝赐教。” 突然之间,曲非烟身子一侧,烛台倾斜,烛火登时熄灭,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烟叫了声“啊哟”,道:“蜡烛熄了。” 仪琳伸手不见五指,心下甚慌,寻思:“这等地方,岂是出家人来得的?我及早问明令狐师兄尸身的所在,立时便得离去。”颤声问道:“这位英雄,你现下痛得好些了吗?”那人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第1384章 笑傲江湖(23) 曲非烟道:“他在发烧,你摸摸他额头,烧得好生厉害。”仪琳还未回答,右手已让曲非烟捉住,按到了那人额上。本来遮在他面上的锦帕已给曲非烟拿开,仪琳只觉触手处犹如火炭,不由得心生恻隐,道:“我还有内服伤药,须得给他服下才好。曲姑娘,请你点亮了蜡烛。”曲非烟道:“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火来点蜡烛。”仪琳听她说要走开,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别去,留了我一个儿在这里,那怎么办?”曲非烟低低笑了一声,道:“你把内服的伤药摸出来罢。” 仪琳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出来,托在掌中,道:“伤药取出来啦。你给他吃罢。”曲非烟道:“黑暗中别把伤药掉了,人命关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这里,那么我在这里待着,你出去点火。”仪琳听得要她独自在妓院中乱闯,更加不敢,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烟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伤药塞在他口里,喂他喝几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见不到你是谁,怕什么啊?喏,这是茶杯,小心接着,别倒翻了。” 仪琳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了茶杯,踌躇了一会,心想:“师父常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令狐师兄尸首的所在,既命在顷刻,我也当救他。”于是缓缓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额头,翻过手掌,将三粒内服治伤的“白云熊胆丸”塞在那人嘴里。那人张口含了,待仪琳将茶杯送到口边时喝了几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说了声“多谢”。 仪琳道:“这位英雄,你身受重伤,本当安静休息,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请问。令狐冲令狐侠士为人所害,他尸身……”那人道:“你……你问令狐冲……”仪琳道:“正是!阁下可知这位令狐冲英雄的遗体落在何处?”那人迷迷糊糊的道:“甚……什么遗体?”仪琳道:“是啊,阁下可知令狐冲令狐侠士的遗体落于何方?”那人含糊说了几个字,但声音极低,全然听不出来。仪琳又问了一遍,将耳朵凑近那人的脸孔,只听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说什么话,却始终说不出来。 仪琳突然想起:“本门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效验甚着,药性却也极猛,尤其服了白云熊胆丸后往往要昏晕半日,那正是疗伤的要紧关头,我如何在这时逼问于他?”她轻轻叹了口气,从帐子中钻头出来,扶着床前一张椅子,便即坐倒,低声道:“待他好一些后再问。”曲非烟道:“姊姊,这人性命无碍么?”仪琳道:“但愿他能痊愈才好,只是他胸前伤口实在太深。曲姑娘,这一位……是谁?” 曲非烟并不答覆,过了一会,说道:“我爷爷说,你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是不能做尼姑的。”仪琳奇道:“你爷爷认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我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曲非烟道:“昨日在回雁楼头,我爷爷带着我,看你们和田伯光打架。”仪琳“啊”了一声,问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爷爷?”曲非烟笑道:“是啊,你那个令狐师兄,一张嘴巴也真会说,他说他坐着打天下第二,那时我爷爷真的有些相信,还以为他真有一套什么出恭时练的剑法,还以为田伯光斗不过他呢,嘻嘻!”黑暗之中,仪琳瞧不见她脸,想像起来,定然满脸笑容。曲非烟愈笑得欢畅,仪琳心头却愈酸楚。 曲非烟续道:“后来田伯光逃走了,爷爷说这小子没出息,既然答允输了拜你为师,就应当磕头拜师啊,怎地可以混赖?”仪琳道:“令狐师兄为了救我,不过使个巧计,却也不是真的赢了他。”曲非烟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还给他说好话。令狐冲给人刺死后,你抱着他的尸身乱走。我爷爷说:‘这小尼姑是个多情种子,这一下只怕要发疯,咱们跟着瞧瞧。’于是我们二人跟在你后面,见你抱着这个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爷爷说:‘非非,你瞧这小尼姑多么伤心,令狐冲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还俗嫁给他做老婆不可。’” 仪琳羞得满脸通红,黑暗中只觉耳根子和脖子都在发烧。 曲非烟道:“姊姊,我爷爷的话对不对?”仪琳道:“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萨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换得令狐师兄还阳,我……我……我便堕入十八重地狱,万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愿。”这几句话说得诚恳之极。 便在这时,床上那人忽然轻轻呻吟。仪琳喜道:“他……他醒转了,曲姑娘,请你问他,可好些了没有?”曲非烟道:“为什么要我去问!你自己没生嘴巴!” 仪琳微一迟疑,走到床前,隔着帐子问道:“这位英雄,你可……”一句话没说完,只听那人又呻吟了几声。仪琳寻思:“他此刻痛苦难当,我怎可烦扰他?”悄立片刻,听得那人呼吸逐渐均匀,显是药力发作,又已入睡。 曲非烟低声道:“姊姊,你为什么愿意为令狐冲而死,你当真这么喜欢他?”仪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别再说这等亵渎佛祖的话。令狐师兄和我素不相识,却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觉万分的对他不起。”曲非烟道:“要是他能活转来,你什么事都肯为他做?”仪琳道:“不错,我便为他死一千次,也毫无怨言。” 曲非烟突然提高声音,笑道:“令狐大哥,你听着,仪琳姊姊亲口说了……”仪琳怒道:“你开什么玩笑?”曲非烟继续大声道:“她说,只要你没死,她什么事都肯答允你。”仪琳听她语气不似开玩笑,头脑中一阵晕眩,心头怦怦乱跳,只道:“你……你……” 只听得咯咯两声,眼前一亮,曲非烟已打着了火,点燃蜡烛,揭开帐子,笑着向仪琳招了招手。仪琳慢慢走近,蓦地里眼前金星飞舞,向后便倒。曲非烟伸手在她背后一托,令她不致摔倒,笑道:“我早知你会大吃一惊,你看他是谁?”仪琳道:“他……他……”声音微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 床上那人虽双目紧闭,但长方脸蛋,剑眉薄唇,正便是昨日回雁楼头的令狐冲。 仪琳伸手紧紧抓住了曲非烟的手臂,颤声道:“他……他没死?”曲非烟笑道:“他现下还没有死,但如你的伤药无效,便要死了。”仪琳急道:“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他……他没死!”惊喜逾恒,突然哭了出来。曲非烟奇道:“咦,怎么他没有死,你反而哭了?”仪琳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道:“我好欢喜。曲姑娘,真多谢你啦。原来,原来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师兄。” 曲非烟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又没天香断续胶。”仪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拉住曲非烟的手,道:“是你爷爷救的,是你爷爷救的。” 忽然之间,外边高处有人叫道:“仪琳,仪琳!”却是定逸师太的声音。 仪琳一惊,待要答应。曲非烟吐气吹熄手中蜡烛,左掌翻转,按住了仪琳的嘴,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别答应。”一霎时仪琳六神无主,她身在妓院之中,处境尴尬之极,但听到师父呼唤而不答应,却是一生中从所未有。 只听得定逸又大声叫道:“田伯光,快给我滚出来!你把仪琳放出来。” 只听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道:“这位是恒山派白云庵前辈定逸师太么?晚辈本当出来拜见,只是身边有几个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礼,这就两免了。哈哈,哈哈!”跟着有四五个女子一齐吃吃而笑,声音甚是淫荡,自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还嗲声叫道:“好相公,别理她,再亲我一下,嘻嘻,嘻嘻。”几个妓女淫声荡语,越说越响,显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气走定逸。 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滚出来,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 田伯光笑道:“我不滚出来,你要将我碎尸万段。我滚了出来,你也要将我碎尸万段。那还是不滚出来罢!定逸师太,这种地方,你出家人是来不得的,还是及早请回的为妙。令高徒不在这里,她是一位戒律精严的小师父,怎会到这里来?你老人家到这种地方来找徒儿,岂不奇哉怪也?”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这狗窝子烧了,瞧他出不出来?” 田伯光笑道:“定逸师太,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烧了不打紧,有分教:江湖上众口喧传,都道湖南省的烟花之地‘群玉院’,给恒山派白云庵定逸师太一把火烧了。人家一定要问:‘定逸师太是位年高德劭的老师太,怎地到这种地方去呀?’别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问:‘恒山派的弟子怎会到群玉院去?’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于贵派的声誉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说,万里独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见到她,我远而避之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惹她?” 定逸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但弟子回报,明明见到仪琳走入了这屋子,这弟子又为田伯光所伤,岂有假的?只气得五窍生烟,将屋瓦踹得一块块粉碎,一时却无计可施。 突然对面屋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骐,可是你害死的?”却是青城掌门余沧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连青城派掌门也大驾光临,衡山群玉院从此名闻天下,生意滔滔,再也应接不暇了。有一个小子是我杀的,剑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数,至于是不是叫什么彭人骐,也没工夫去问他。” 只听得飕的一声响,余沧海已穿入房中,跟着乒乒乓乓,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余沧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来。 定逸师太站在屋顶,听着二人兵刃撞击之声,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厮果然有点儿真门道,这几下快刀快剑,竟跟青城掌门斗了个势均力敌。” 蓦然间砰的一声大响,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 仪琳握着曲非烟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斗到底谁胜谁败,按理说,田伯光数次欺辱于她,该当盼望他给余沧海打败才是,但她竟是盼望余沧海为田伯光所败,最好余沧海快快离去,师父也快快离去,让令狐冲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养伤。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紧关头,倘若见到余沧海冲进房来,一惊之下,创口再裂,那就非死不可。 却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叫道:“余观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脚施展不开,咱们到旷地之上大战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谁厉害。要是你打胜,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粉头玉宝儿便让给你,假如你输了,这玉宝儿可是我的。” 余沧海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开来,这淫贼这番话,竟说自己和他相斗乃是争风吃醋,为了争夺“群玉院”中一个妓女,叫作什么玉宝儿的。适才在房中相斗,顷刻间拆了五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沧海自忖对方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再斗三四百招,可也并无必胜把握。 一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仪琳似乎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凑头过去,在曲非烟耳边轻轻问道:“他……他们会不会进来?”其实曲非烟的年纪比她轻着好几岁,但当这情急之际,仪琳一切全没了主意。曲非烟并不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 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余观主,田伯光这厮作恶多端,日后必无好死,咱们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时。这间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这事待兄弟来办。大年,为义,大伙进去搜搜,一个人也不许走了。”刘门弟子向大年和米为义齐声答应。接着听得定逸师太急促传令,吩咐众弟子四周上下团团围住。 仪琳心中惶急,只听得刘门众弟子大声呼叱,一间间房查将过来。刘正风和余沧海在旁监督,向大年和米为义诸人将妓院中龟头和鸨儿打得杀猪价叫。青城派群弟子将妓院中的家私用具、茶杯酒壶,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 耳听得刘正风诸人转眼便将过来,仪琳急得几欲晕去,心想:“师父前来救我,我却不出声答应,在妓院之中,和令狐师兄深夜同处一室。虽然他身受重伤,但衡山派、青城派这许多男人一拥而进,我便有一百张嘴巴也分说不了。如此连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和众位师姊?”伸手拔出佩剑,便往颈中挥去。 曲非烟听得长剑出鞘之声,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中抓住了她手腕,喝道:“使不得!我和你冲出去。” 忽听得悉瑟有声,令狐冲在床上坐了起来,低声道:“点亮了蜡烛!”曲非烟道:“干什么?”令狐冲道:“我叫你点亮了蜡烛!”声音中颇含威严。曲非烟便不再问,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了蜡烛。 烛光之下,仪琳见到令狐冲脸色白得犹如死人,忍不住低声惊呼。 令狐冲指着床头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给我披在……在身上。”仪琳全身发抖,俯身取了过来,披在他身上。令狐冲拉过大氅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迹和伤口,说道:“你们两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烟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着仪琳,钻入了被窝。 这时外边诸人都已见到这间房中的烛火,纷纷叫道:“到那边去搜!”蜂拥而来。 令狐冲提一口气,抢过去掩上了门,横上门闩,回身走到床前,揭开帐子,道:“都钻进被窝去!”仪琳道:“你……你别动,小心伤口。”令狐冲伸出左手,将她的头推入被窝中,右手却将曲非烟的一头长发拉了出来,散在枕头之上。只这么一推一拉,自知伤口的鲜血又在不绝外流,双膝一软,坐在床沿之上。 这时房门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养的,开门!”跟着砰的一声,有人将房门踢开,三四个人同时抢将进来。 第1385章 笑傲江湖(24) 当先一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一见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令狐……是令狐冲……”急退了两步。向大年和米为义不识得令狐冲,但均知他已为罗人杰所杀,听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后退。各人睁大了双眼,瞪视着他。 令狐冲慢慢站起,道:“你们……这许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冲,原来……原来你没死?”令狐冲冷冷的道:“那有这般容易便死?” 余沧海越众而前,叫道:“你便是令狐冲了?好,好!”令狐冲向他瞧了一眼,并不回答。余沧海道:“你在这妓院里,干什么来着?”令狐冲哈哈一笑,道:“这叫做明知故问。在妓院之中,还干什么来着?”余沧海冷冷的道:“素闻华山派门规甚严,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君子剑’岳先生的嫡派传人,却偷偷来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令狐冲道:“华山派门规如何,是我华山派的事,用不着旁人来瞎操心。” 余沧海见多识广,见他脸无血色,身子还在发抖,显是身受重伤模样,莫非其中有诈?心念一转之际,寻思:“恒山派那小尼姑说这厮已为人杰所杀,其实并未毙命,显是那小尼姑撒谎骗人。听她说来,令狐师兄长,令狐师兄短,叫得脉脉含情,说不定他二人已结下了私情。有人见到那小尼姑来到这妓院之中,此刻却又影踪全无,多半便是给这厮藏了起来。哼,他五岳剑派自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要是将那小尼姑揪出来,不但羞辱了华山、恒山两派,连整个五岳剑派也面目无光,叫他们从此不能在江湖上夸口说嘴。”目光四转,不见房中更有别人,心想:“看来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开帐子,咱们瞧瞧床上有什么好把戏。” 洪人雄道:“是!”上前两步,他吃过令狐冲的苦头,情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一时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冲道:“你活得不耐烦了?”洪人雄一窒,但有师父撑腰,也不如何惧他,唰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向余沧海道:“你要干什么?”余沧海道:“恒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见到她是在这座妓院中,咱们要查查。”令狐冲道:“五岳剑派之事,也劳你青城派来多管闲事?”余沧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动手!”洪人雄应道:“是!”长剑伸出,挑开了帐子。 仪琳和曲非烟互相搂抱,躲在被窝之中,将令狐冲和余沧海的对话,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只是叫苦,全身瑟瑟发抖,听得洪人雄挑开帐子,更吓得魂飞天外。 帐子一开,众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见一条绣着双鸳鸯的大红锦被之中裹得有人,枕头上舞着长长的万缕青丝,锦被不住颤动,显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余沧海一见到枕上的长发,好生失望,显然被中之人并非那光头小尼姑,原来令狐冲这厮果然是在宿娼。 令狐冲冷冷的道:“余观主,你虽是出家人,但听说青城派道士不禁婚娶,你大老婆、小老婆着实不少。你既这般好色如命,想瞧妓院中光身赤裸的女子,干么不爽爽快快的揭开被窝,瞧上几眼?何必藉口什么找寻恒山派的女弟子?” 余沧海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声劈出,令狐冲侧身一闪,避开了掌风,重伤之下,转动不灵,余沧海这一掌又劈得凌厉,还是给他掌风边缘扫中了,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上。他用力支撑,又即站起,一张嘴,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摇晃两下,又喷出一口鲜血。 余沧海欲待再行出手,忽听得窗外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叫声尾音未绝,余沧海已右掌转回,劈向窗格,身随掌势,到了窗外。房内烛光照映出来,只见一个丑脸驼子正欲往墙角边逃去。余沧海喝道:“站住了!” 那驼子正是林平之所扮。他在刘正风府中与余沧海朝相之后,乘着曲非烟出现,余沧海全神注视到那女童身上,便即悄悄溜出。 他躲在墙角边,一时打不定主意,实不知如何,才能救得爹娘,沉吟半晌,心道:“我假装驼子,大厅中人人都已见到了,再遇上青城派的人,非死不可。是不是该当回复本来面目?”回思适才给余沧海抓住,全身登时酸软,更无半分挣扎之力,怎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心头思潮起伏,只呆呆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有人在他驼背上轻轻一拍。林平之大惊,急忙转身,眼前一人背脊高耸,正是那正牌驼子“塞北明驼”木高峰,听他笑道:“假驼子,干么你要冒充是我徒子徒孙?” 林平之情知此人性子凶暴,武功又极高,稍一对答不善,便是杀身之祸,但适才在大厅中向他磕过头,又说他行侠仗义,并未得罪于他,只须继续如此说,谅来也不致惹他生气,便道:“晚辈曾听许多人言道:‘塞北明驼’木大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难,扶危解困。晚辈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觉便扮成木大侠的模样,万望恕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什么急人之难,扶危解困?当真胡说八道。”他明知林平之撒谎,但这些话总是听来甚为入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那一个的门下?” 林平之道:“晚辈其实姓林,无意之间冒认了前辈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什么无意之间?你只是想拿你爷爷的名头来招摇撞骗。余沧海是青城掌门,伸一根手指头也立时将你毙了。你这小子居然敢冲撞于他,胆子当真不小。”林平之一听到余沧海的名字,胸口热血上涌,大声道:“晚辈但教有一口气在,定须手刃了这奸贼。” 木高峰奇道:“余沧海跟你有什么怨仇?”林平之略一迟疑,寻思:“凭我一己之力,难以救得爹爹妈妈,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当即双膝跪倒,磕头道:“晚辈父母落入这奸贼之手,恳求前辈仗义相救。”木高峰皱起眉头,连连摇头,说道:“没好处之事,木驼子向来不做。你爹爹是谁?救了他于我有什么得益?”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边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语气紧急,说道:“快禀报师父,在群玉院妓院中,青城派又有一人给人杀了,恒山派有人受了伤逃回来。” 木高峰低声道:“你的事慢慢再说,眼前有一场热闹好看,你想开眼界便跟我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须陪在他身边,便有机会求他。”当即道:“是,是。老前辈去那里,晚辈自当追随。”木高峰道:“咱们把话说在头里,木驼子不论什么事,总须对自己有好处才干。你若想单凭几顶高帽子,便叫你爷爷去惹麻烦上身,这种话少提为妙。” 林平之唯唯否否,含糊答应。忽听得木高峰道:“他们去了,跟着我来。”只觉右腕一紧,已让他抓住,跟着腾身而起,犹似足不点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驰。 到得群玉院外,木高峰和他挨在一株树后,窥看院中众人动静。余沧海和田伯光交手、刘正风等率人搜查、令狐冲挺身而出等情,他二人都一一听在耳里。待得余沧海又欲击打令狐冲,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叫了出来。 林平之叫声出口,自知鲁莽,转身便欲躲藏,那知余沧海来得快极,一声“站住了!”力随声至,掌力已将林平之全身笼住,只须一发,便能震得他五脏碎裂,骨骼齐折,待见到他形貌,一时含力不发,冷笑道:“原来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后丈许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说道:“木驼子,你几次三番指使小辈来和我为难,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这人自认是我小辈,木驼子却没认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这小子跟我有什么干系?余观主,木驼子不是怕你,只犯不着做冤大头,给一个无名小辈做挡箭牌。要是做做挡箭牌有什么好处,金银财宝滚滚来,木驼子权衡轻重,这算盘打得响,做便做了。可是眼前这场全无进益的蚀本买卖,却决计不做。” 余沧海一听,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跟木兄并无干系,乃冒充招摇之徒,贫道不必再顾你的颜面了。”积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发出,忽听窗内有人说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回过头来,见一人凭窗而立,正是令狐冲。 余沧海怒气更增,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却正是说中了要害,眼前这二人显然武功远不如己,若欲杀却,原只一举手之劳,但“以大欺小”那四个字,却无论如何逃不过了,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脸”四字便也顺理成章了。但若如此轻易饶了二人,这口气如何便咽得下去?他冷笑一声,向令狐冲道:“你的事,以后我找你师父算帐。”回头向林平之道:“小子,你到底是那个门派的?” 林平之怒叫:“狗贼,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还来问我?” 余沧海心下奇怪:“我几时识得你这丑八怪了?什么害得你家破人亡,这话却从那里说起?”但四下里耳目众多,不欲细问,回头向洪人雄道:“人雄,先宰了这小子,再擒下了令狐冲。”是青城派弟子出手,便说不上“以大欺小”。 洪人雄应道:“是!”拔剑上前。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剑,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长剑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林平之叫道:“余沧海,我林平之……”余沧海一惊,左掌急速拍出,掌风到处,洪人雄的长剑给震得一偏,从林平之右臂外掠过。余沧海道:“你说什么?”林平之道:“我林平之做了厉鬼,也会找你索命。”余沧海道:“你……你是福威镖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既知已无法隐瞒,索性堂堂正正的死个痛快,双手撕下脸上膏药,朗声道:“不错,我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林平之。你儿子调戏良家姑娘,是我杀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爹爹妈妈,你……你……你将他们关在那里?” 青城派一举挑了福威镖局之事,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长青子早年败在林远图剑下,武林中并不周知,人人都说青城派志在劫夺林家辟邪剑法的剑谱。令狐冲正因听了这传闻,才在回雁楼头以此引得罗人杰俯身过来,挺剑杀却。木高峰也已得知讯息,此刻听得眼前这假驼子是“福威镖局的林平之”,眼见余沧海一听到他自报姓名,便忙不迭的将洪人雄长剑格开,神情紧张,看来确是想着落在这年轻人身上得到辟邪剑谱。 其时余沧海左臂长出,手指已抓住林平之的右腕,手臂一缩,便要将他拉过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飞身而出,伸手抓住了林平之的左腕,向后一拉。 林平之双臂分别为两股大力前后拉扯,全身骨骼登时格格作响,痛得几欲晕去。 余沧海知道自己若再使力,非将林平之登时拉死不可,当即右手长剑递出,向木高峰刺去,喝道:“木兄,撒手!” 木高峰左手一挥,当的一声响,格开长剑,手中已多了一柄青光闪闪的弯刀。 余沧海展开剑法,嗤嗤嗤声响不绝,片刻间向木高峰连刺了八九剑,说道:“木兄,你我无冤无仇,何必为这小子伤了两家和气?”左手仍抓住林平之右腕不放。 木高峰挥动弯刀,将来剑一一格开,说道:“适才大庭广众之间,这小子已向我磕过了头,叫了我‘爷爷’,这是众目所见、众耳所闻之事。在下和余观主虽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但你将一个叫我爷爷之人捉去杀了,未免太不给我脸面。做爷爷的不能庇护孙子,以后还有谁肯再叫我爷爷?”两人一面说话,兵刃相交声叮当不绝,越打越快。 余沧海怒道:“木兄,此人杀了我的亲生儿子,杀子之仇,岂可不报?”木高峰哈哈一笑,道:“好,冲着余观主的金面,就替你报仇便了。来来来,你向前拉,我向后拉,一二三,咱们将这小子拉为两片!”他说完这句话后,又叫:“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强,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声更响。 余沧海一惊,报仇并不急在一时,剑谱尚未得手,却决不能便伤了林平之性命,当即松手。林平之立时便给木高峰拉了过去。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多谢,多谢!余观主当真够朋友,够交情,冲着木驼子的脸面,连杀子大仇也肯放过了。江湖上如此重义之人,还真的没第二位!”余沧海冷冷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这一次在下相让一步,以后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说不定余观主义薄云天,第二次又再容让呢。” 余沧海哼了一声,左手一挥,道:“咱们走!”率领本门弟子,便即退走。 这时定逸师太急于找寻仪琳,早已与恒山派群尼向西搜了下去。刘正风率领众弟子向东南方搜去。青城派一走,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驼子,原来还是个长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用叫我爷爷。驼子挺喜欢你,收你做了徒弟如何?” 林平之适才给二人各以上乘内力拉扯,全身疼痛难当,兀自没喘过气来,听木高峰这么说,心想:“这驼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十倍,余沧海对他也颇为忌惮,我要复仇雪恨,拜他为师便有指望。可是他眼见那青城弟子使剑杀我,本来毫不理会,一听到我的来历,便即出手和余沧海争夺。此刻要收我为弟子,显是不怀好意。” 木高峰见他神色犹豫,又道:“塞北明驼的武功声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为止,我还没收过一个弟子。你拜我为师,为师的把一身武功倾囊相授,那时别说青城派的小子们决不是你对手,假以时日,要打败余沧海亦有何难?小子,怎么你还不磕头拜师?” 第1386章 笑傲江湖(25) 他越说得热切,林平之越起疑:“他如当真爱惜我,怎地刚才抓住我手,用力拉扯,全无丝毫顾忌?余沧海这恶贼得知我是他的杀子大仇之后,反而不想就此拉死我了,自然是为了辟邪剑谱。五岳剑派中尽多武功高强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师,该找那些前辈高人才是。这驼子心肠毒辣,武功再高,我也决不拜他为师。” 木高峰见他仍然迟疑,怒气渐增,但仍笑嘻嘻道:“怎么?你嫌驼子的武功太低,不配做你师父么?” 林平之见木高峰霎时间满面乌云,神情狰狞可怖,但怒色一现即隐,立时又显得和蔼可亲,情知处境危险,若不拜他为师,说不定他怒气发作,立时便将自己杀了,当即道:“木大侠,你肯收晚辈为徒,晚辈求之不得。只是晚辈学的是家传武功,倘若另投明师,须得家父允可,这一来是家法,二来也是武林中的规矩。” 木高峰点了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不过你这一点玩艺儿,压根儿说不上是什么功夫,你爹爹想来武功也是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要收你为徒,以后我未必再有此兴致了。机缘可遇不可求,你这小子瞧来似乎机伶,怎地如此胡涂?这样罢,你先磕头拜师。然后我去跟你爹爹说,谅他也不敢不允。” 林平之心念一动,说道:“木大侠,晚辈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侠去救了出来。那时晚辈感恩图报,木大侠有什么嘱咐,自当遵从。” 木高峰怒道:“什么?你向我讨价还价?你这小子有什么了不起,我非收你为徒不可?你居然来向我要挟,岂有此理!”随即想到余沧海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步,不将杀子大仇人撕开两片,自是另有重大图谋,像余沧海这样的人,那会轻易上当?多半江湖上传言不错,他林家那辟邪剑谱确然非同小可,只要收了这小子为徒,这部武学宝笈迟早便能到手,说道:“快磕头,三个头磕下去,你便是我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师父的焉有不关心之理?余沧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顺,他怎敢不放?” 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妈妈落在奸人手中,渡日如年,说什么也得尽快将他们救了出来。我一时委屈,拜他为师,只须他救出我爹妈,天大的难事也担当了。”当即屈膝跪倒,便要磕头。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头顶按落,揿将下去。 林平之本想磕头,但给他这么使力一揿,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头颈一硬,不让他按下去。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头吗?”手上加了一分劲道。林平之本来心高气傲,做惯了少镖头,平生只有受人奉承,从未遇过屈辱,此番为了搭救父母,已然决意磕头,但木高峰这么伸手一揿,弄巧反拙,激发了他的倔强本性,大声道:“你答允救我父母,我便答允拜你为师,此刻要我磕头,却万万不能。” 木高峰道:“万万不能?咱们瞧瞧,果真是万万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劲力。林平之腰板力挺,想站起身来,但头顶便如有千斤大石压住了,却那里站得起来?他双手撑地,用力挣扎,木高峰手上劲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听得自己颈中骨头格格作响。 木高峰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头?我手上再加一分劲道,你的头颈便折断了。” 林平之的头给他一寸一寸的按落,离地面已不过半尺,奋力叫道:“我不磕头,偏不磕头!”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头?”手一沉,林平之的额头又给他按低了两寸。 便在此时,林平之忽觉背心上微微一热,一股柔和的力道传入体内,头顶的压力斗然间轻了,双手在地下一撑,便即站起。 这一下固然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大吃一惊,适才冲开他手上劲道的这股内力,似乎是武林中盛称的华山派“紫霞功”,听说这门内功初发时若有若无,绵如云霞,然而蓄劲极韧,到后来更铺天盖地,势不可当,“紫霞”二字由此而来。 木高峰惊诧之下,手掌又迅即按上林平之头顶,掌心刚碰到林平之头顶,他顶门上又是一股柔韧的内力升起,两者一震,木高峰手臂发麻,胸口也隐隐作痛。他退后两步,哈哈一笑,说道:“是华山派的岳兄吗?怎地悄悄躲在墙角边,开驼子玩笑?” 墙角后一人纵声大笑,一个青衫书生踱了出来,轻袍缓带,右手摇着摺扇,神情潇洒,笑道:“木兄,多年不见,丰采如昔,可喜可贺。” 木高峰眼见此人果然便是华山派掌门“君子剑”岳不群,心中向来对他颇为忌惮,此刻自己正出手欺压一个武功平平的小辈,恰好给他撞见,且出手相救,不由得有些尴尬,当即笑嘻嘻的道:“岳兄,你越来越年轻了,驼子真想拜你为师,学一学这门‘采阴补阳’之术。”岳不群“呸”的一声,笑道:“驼子越来越无聊。故人见面,不叙契阔,却来胡说八道。小弟又懂什么这种邪门功夫了?”木高峰笑道:“你说不会采补功夫,谁也不信,怎地你快六十岁了,忽然返老还童,瞧起来倒像是驼子的孙儿一般。” 林平之当木高峰的手一松,便已跳开几步,眼见这书生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脸正气,心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知道适才是他出手相救,听得木高峰叫他为“华山派的岳兄”,心念一动:“这位神仙般的人物,莫非便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不像。那劳德诺是他弟子,可比他老得多了。”待听木高峰赞他驻颜有术,登时想起:曾听母亲说过,武林中高手内功练到深处,不但能长寿不老,简直真能返老还童,这位岳先生多半有此功夫,不禁更是钦佩。 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木兄一见面便不说好话。木兄,这少年是个孝子,又颇具侠气,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爱。他今日种种祸患,全因当日在福州仗义相救小女灵珊而起,小弟实在不能袖手不理,还望木兄瞧着小弟薄面,高抬贵手。” 木高峰脸上现出诧异神色,道:“什么?凭这小子这一点儿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灵珊侄女?只怕这话要倒过来说,是灵珊贤侄女慧眼识玉郎……”岳不群知这驼子粗俗下流,接下去定然没好话,便截住他话头,说道:“江湖上同道有难,谁都该当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劝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艺的高低。木兄,你如决意收他为徒,不妨让这少年禀明了父母,再来投入贵派门下,岂不两全其美?” 木高峰眼见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已难如愿,便摇了摇头,道:“驼子一时兴起,要收他为徒,此刻却已意兴索然,这小子便再磕我一万个头,我也不收了。”说着左腿忽起,啪的一声,将林平之踢了个筋斗,摔出数丈。这一下却也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没想到他抬腿便踢,事先竟没半点朕兆,浑不及出手阻拦。好在林平之摔出后立即跃起,似乎并未受伤。 岳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们一般见识?我说你倒是返老还童了。”木高峰笑道:“岳兄放心,驼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了这位……你这位……哈哈……我也不知道是你这位什么,再见,再见,真想不到华山派如此赫赫威名,对这《辟邪剑谱》却也会眼红。”一面说,一面拱手退开。 岳不群抢上一步,大声道:“木兄,你说什么话来?”突然之间,脸上满布紫气,只是那紫气一现即隐,顷刻间又回复了白净面皮。 木高峰见到他脸上紫气,心中打了个突,寻思:“果然是华山派的‘紫霞功’!岳不群这厮剑法高明,又练成了这神奇内功,驼子倒得罪他不得。”当下嘻嘻一笑,说道:“我也不知《辟邪剑谱》是什么东西,只是见青城余沧海不顾性命的想抢夺,随口胡诌几句,岳兄不必介意。”说着掉转身子,扬长而去。 岳不群瞧着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隐没,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武林中似他这等功夫,那也是很难得了,可就偏生自甘……”下面“下流”两字,忍住了不说,却摇了摇头。 突然间林平之奔将过来,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不住磕头,说道:“求师父收录门墙,弟子恪遵教诲,严守门规,决不敢有丝毫违背师命。” 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我若收了你为徒,不免给木驼子背后说嘴,说我跟他抢夺徒弟。”林平之磕头道:“弟子一见师父,说不出的钦佩仰慕,那是弟子诚心诚意的求恳。”说着连连磕头。岳不群笑道:“好罢,我收你不难,只是你还没禀明父母呢,也不知他们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师收录,家父家母欢喜都还来不及,决无不允之理。家父家母为青城派众恶贼所擒,尚请师父援手相救。” 岳不群点了点头,道:“起来罢!好,咱们这就去找你父母。”回头叫道:“德诺、阿发、珊儿,大家出来!”只见墙角后走出一群人来,正是华山派的群弟子。原来这些人早就到了,岳不群命他们躲在墙后,直到木高峰离去,这才现身,以免人多难堪,令他下不了台。 劳德诺等都欢然道贺:“恭喜师父新收弟子。”岳不群笑道:“平之,这几位师哥,在那小茶馆中,你早就都见过了,你向众师哥见礼。” 老者是二师兄劳德诺,身形魁梧的汉子是三师兄梁发,脚夫模样的是四师兄施戴子,手中拿着个算盘的是五师兄高根明,六师兄六猴儿陆大有,那是谁都一见就不会忘记的人物,此外七师兄陶钧、八师兄英白罗是两个年轻弟子。林平之一一拜见了。 忽然岳不群身后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爹爹,我算是师姊,还是师妹?” 林平之一怔,认得说话的是当日那个卖酒少女、华山门下人人叫她作“小师妹”的,原来她竟是师父的女儿。只见岳不群的青袍后面探出半边雪白的脸蛋,一只圆圆的左眼骨溜溜地转了几转,打量了他一眼,又缩回岳不群身后。林平之心道:“那卖酒少女容貌丑陋,满脸都是麻皮,怎地变了这副模样?”她乍一探头,便即缩回,又在夜晚,月色朦胧,没法看得清楚,但这少女容颜俏丽,却绝无可疑。又想:“她说她乔装改扮,到福州城外卖酒,定逸师太又说她装成一副怪模怪样。那么她的丑样,自然是故意装成的了。” 岳不群笑道:“这里个个人入门比你迟,却都叫你小师妹。你这师妹命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小师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从今以后,我可得做师姊了。爹爹,林师弟叫我师姊,以后你再收一百个弟子、两百个弟子,也都得叫我师姊了。” 她一面说,一面笑,从岳不群背后转了出来,濛濛月光下,林平之依稀见到一张秀丽的瓜子脸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向他脸。林平之深深一揖,说道:“岳师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师垂怜收录门下。先入门者为大,小弟自然是师弟。” 岳灵珊大喜,转头向父亲道:“爹,是他自愿叫我师姊的,可不是我强逼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刚入我门下,你就说到‘强逼’两字。他只道我门下个个似你一般,以大压小,岂不吓坏了他?”说得众弟子都笑了起来。 岳灵珊道:“爹,大师哥躲在这地方养伤,又给余沧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凶险,快去瞧瞧他。”岳不群双眉微蹙,摇了摇头,道:“戴子、根明,你二人去把大师哥抬出来。”施戴子和高根明齐声应诺,从窗口跃入房中,但随即听到他二人说道:“师父,大师哥不在这里,房里没人。”跟着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点燃了蜡烛。 岳不群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不愿身入妓院这等污秽之地,向劳德诺道:“你进去瞧瞧。”劳德诺道:“是!”走向窗口。 岳灵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她手臂,道:“胡闹!这种地方你去不得。”岳灵珊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道:“可是……可是大师哥身受重伤……只怕他有性命危险。”岳不群低声道:“不用耽心,他敷了恒山派的‘天香断续胶’,死不了。”岳灵珊又惊又喜,道:“爹,你……你怎知道?”岳不群道:“低声,别多嘴!” 令狐冲重伤之余,再给余沧海掌风带到,创口剧痛,又呕了几口血,但神智清楚,耳听得木高峰和余沧海争执,众人逐一退去,又听得师父到来。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便只怕师父,一听到师父和木高峰说话,心想自己这番胡闹到了家,不知师父会如何责罚,一时忘了创口剧痛,转身向床,悄声道:“大事不好,我师父来了,咱们快逃。”立时扶着墙壁,走出房去。 曲非烟拉着仪琳,悄悄从被窝中钻出,跟了出去,只见令狐冲摇摇晃晃,站立不定,两人忙抢上扶住。令狐冲咬着牙齿,穿过了一条走廊,心想师父耳目何等灵敏,只要一出去,立时便给他知觉,眼见右首是间大房,当即走了进去,道:“将……将门窗关上。”曲非烟依言带上了门,又将窗子关了。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斜躺床上,喘气不止。 三个人不作一声,过了良久,才听得岳不群的声音远远说道:“他不在这里了,咱们走罢!”令狐冲吁了口气,心下大宽。 又过一会,忽听得有人蹑手蹑脚的在院子中走来,低声叫道:“大师哥,大师哥。”却是陆大有。令狐冲心道:“毕竟还是六猴儿跟我最好。”正想答应,忽觉床帐簌簌抖动,却是仪琳听到有人寻来,害怕起来。令狐冲心想:“我这一答应,累了这位小师父的清誉。”当下便不作声,耳听得陆大有从窗外走过,一路“大师哥,大师哥”的呼叫,渐渐远去,再没声息。 第1387章 笑傲江湖(26) 曲非烟忽道:“喂,令狐冲,你会死么?”令狐冲道:“我怎么能死?我如死了,大损恒山派的令誉,太对不住人家了。”曲非烟奇道:“为什么?”令狐冲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给我既外敷,又内服,倘若仍然治不好,令狐冲岂非大大的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恒山派的师妹?”曲非烟笑道:“对,你要是死了,太也对不住人家了。” 仪琳见他伤得如此厉害,兀自在说笑话,既佩服他的胆气,又稍为宽心,道:“令狐师兄,那余观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伤口。”令狐冲支撑着要坐起身来。曲非烟道:“不用客气啦,你这就躺着罢。”令狐冲全身乏力,实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 曲非烟剔亮了蜡烛。仪琳见令狐冲衣襟都是鲜血,当下顾不得嫌疑,轻轻揭开他长袍,取过脸盆架上挂着的一块洗脸手巾,为他抹净了伤口上的血迹,将怀中所藏的天香断续胶尽数抹在他伤口上。令狐冲笑道:“这么珍贵的灵药,浪费在我身上,未免可惜。” 仪琳道:“令狐师兄为我受此重伤,别说区区药物,就是……就是……”说到这里,只觉难以措词,嗫嚅一会,续道:“连我师父她老人家,也赞你是见义勇为的少年英侠,因此和余观主吵了起来呢。”令狐冲笑道:“赞倒不用了,师太她老人家只要不骂我,已经谢天谢地啦。”仪琳道:“我师父怎……怎会骂你?令狐师兄,你只须静养十二个时辰,伤口不再破裂,那便无碍了。”又取出三粒白云熊胆丸,喂着他服了。 曲非烟道:“姊姊,你在这里陪着他,提防坏人又来加害。爷爷等着我呢,我这可要去啦。”仪琳急道:“不!你不能走。我一个人怎能耽在这里?”曲非烟笑道:“令狐冲不好端端在这里么?你又不是一个人。”说着转身便走。仪琳大急,纵身上前,一把抓住她左臂,情急之下,使上了恒山派擒拿手法,牢牢抓住她臂膀,道:“你别走!”曲非烟笑道:“哎哟,动武吗?”仪琳脸一红,放开了手,央求道:“好姑娘,请你陪我。”曲非烟笑道:“好,好!我陪你便是。令狐冲又不是坏人,你干么这般怕他?” 仪琳稍稍放心,道:“对不起,曲姑娘,我抓痛了你没有?”曲非烟道:“我倒不痛。令狐冲却好像痛得很厉害。”仪琳一惊,揭开帐子看时,见令狐冲双目紧闭,已自沉沉睡去。她伸手探他鼻息,觉呼吸匀净,正感宽慰,忽听得曲非烟格的一笑,窗格声响。仪琳急忙转身,只见她已从窗中跳了出去。 仪琳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床前,说道:“令狐师兄,令狐师兄,她……她走了。”但其时药力正在发作,令狐冲昏昏迷迷的,并不答话。仪琳全身发抖,说不出的害怕,过了好一会,才过去将窗格拉上,心想:“我快快走罢,令狐师兄倘若醒转,跟我说话,那怎么办?”转念又想:“他受伤如此厉害,此刻便一个小童过来,随手便能制他死命,我岂能不加照护,自行离去?”黑夜之中,只听到远处深巷中偶然传来几下犬吠之声,此外一片静寂,妓院中诸人早已逃之夭夭,似乎这世界上除了帐中的令狐冲外,更无旁人。 她坐在椅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四处鸡啼声起,天将黎明。仪琳又着急起来:“天一亮,便有人来了,那怎么办?” 她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师太照料之下,全无处世应变的经历,此刻除了焦急之外,想不出半点法子。正惶乱间,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三四人从巷中过来,四下俱寂之中,脚步声特别清晰。这几人来到群玉院门前,便停住了,只听一人说道:“你二人搜东边,我二人搜西边,倘若见到令狐冲,要拿活的。他身受重伤,抗拒不了。” 仪琳初时听到人声,惊惶万分,待听到那人说要来擒拿令狐冲,心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说什么也要保得令狐师兄周全,决不能让他落入坏人手里。”这主意一打定,惊恐之情立去,登时头脑清醒了起来,抢到床边,拉起垫在褥子上的被单,裹住令狐冲身子,抱了起来,吹灭烛火,轻轻推开房门,溜了出去。 这时也不辨东西南北,只朝着人声来处的相反方向快步而行,片刻间穿过一片菜圃,来到后门。只见门户半掩,原来群玉院中诸人匆匆逃去,打开了后门便没关上。她横抱着令狐冲走出后门,从小巷中奔了出去。不一会便到了城墙边,暗忖:“须得出城才好,衡山城中令狐师兄的仇人太多。”沿着城墙疾行,到得城门口时,天已破晓,城门已开,便急窜而出。 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只往荒山中急钻,到后来更无路径,到了一处山坳之中,四下无人。她心神略定,低头看看令狐冲时,见他已经醒转,脸露笑容,正注视着自己。 她突然见到令狐冲的笑容,心中一慌,双手发颤,失手便将他身子掉落。她“啊哟”一声,急使一招“敬捧宝经”,俯身伸臂,将他托住,总算这一招使得甚快,没将他摔着,但自己下盘不稳,一个踉跄,向前急抢了几步这才站住,说道:“对不住,你伤口痛吗?”令狐冲微笑道:“还好!你歇一歇罢!” 仪琳适才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拿,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才能使令狐冲不致遭到对方毒手,全没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来,只觉全身四肢都欲散了开来一般,勉力将令狐冲轻轻放上草地,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气不止。 令狐冲微笑道:“你只顾急奔,却忘了调匀气息,那是学武……学武之人的大忌,这样挺容易……容易受伤。”仪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多谢令狐师兄指点。师父本来也教过我,一时心急便忘了。”顿了一顿,问道:“你伤口痛得怎样?”令狐冲道:“已不怎么痛,略略有些麻痒。”仪琳大喜,道:“好啦,好啦,伤口麻痒是痊愈之象,想不到竟好得这么快。” 令狐冲见她喜悦无限,心下也有些感动,笑道:“那是贵派灵药之功。”忽然叹了口气,恨恨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伤,致受鼠辈之侮,适才倘若落入了青城派那几个小子手中,死倒不打紧,只怕还得饱受一顿折辱。” 仪琳道:“原来你都听见了?”想起自己抱着他奔驰了这么久,也不知他从何时起便睁着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脸如飞霞。 令狐冲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过久,耗力太多,说道:“师妹,你打坐片刻,以贵派本门心法,调匀内息,免得受了内伤。” 仪琳道:“是。”当即盘膝而坐,以师授心法运动内息,但心意烦躁,始终没法宁静,过不片刻,便睁眼向令狐冲瞧一眼,看他伤势有何变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四眼时,恰好和令狐冲的目光相接。她吓了一跳,急忙闭眼,令狐冲却哈哈大笑。 仪琳双颊晕红,忸怩道:“为……为什么笑?”令狐冲道:“没什么。你年纪小,坐功还浅,一时定不下神来,就不必勉强。定逸师伯一定教过你,练功时过份勇猛精进,会有大碍,这等调匀内息,更须心平气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气已在渐渐恢复,青城派那些小子们再追来,咱们不用怕他,叫他们再摔一个……摔一个屁股向后……向后……”仪琳微笑道:“摔一个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冲笑道:“不错,妙极!什么屁股向后,说起来不雅,咱们就称之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说到最后几个字,已有些喘不过气来。 仪琳道:“你别多说话,再好好儿睡一忽罢。” 令狐冲道:“我师父也到了衡山城。我恨不得立时起身,到刘师叔家瞧瞧热闹去。” 仪琳见他口唇发焦,眼眶干枯,知他失血不少,须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水给你喝。一定口干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见来路之上,左首田里有许多西瓜。你去摘几个来罢。”仪琳道:“好。”站起身来,一摸身边,却一文也无,道:“令狐师兄,你身边有钱没有?”令狐冲道:“做什么?”仪琳道:“去买西瓜呀!”令狐冲笑道:“买什么?顺手摘来便是。左近又没人家,种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远,却向谁买去?”仪琳嗫嚅道:“不予而取,那是偷……偷盗了,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倘若没钱,向他们化缘,讨一个西瓜,想来他们也肯的。” 令狐冲有些不耐烦了,道:“你这小……”他本想骂她“小尼姑好胡涂”,但想到她刚才出力相救,说到这“小”字便即停口。 仪琳见他脸色不快,不敢再说,依言向左首寻去。走出二里有余,果见数亩瓜田,累累的生满了西瓜,树颠蝉声鸣响,四下里却一个人影也无,寻思:“令狐师兄要吃西瓜。可是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怎可随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许,站到一个高冈之上,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人,连农舍茅屋也不见一间,只得又退了回来,站在瓜田之中,踟蹰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缩了回来,想起师父谆谆告诫的戒律,决不可偷盗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脑海中又出现了令狐冲唇干舌燥的脸容,咬一咬牙,双手合什,暗暗祝祷:“菩萨垂鉴,弟子非敢有意偷盗,实因令狐师兄……令狐师兄要吃西瓜。”转念一想,又觉“令狐师兄要吃西瓜”这八个字,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泪已夺眶而出,双手捧住一个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断了,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为他堕入地狱,永受轮回之苦,却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当,是我仪琳犯了戒律,这与令狐师兄无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冲身边。 令狐冲于世俗的礼法教条,从来不瞧在眼里,听仪琳说要向人化缘讨西瓜,只道这小尼姑年轻不懂事,浑没想到她为了采摘这个西瓜,心头有许多交战,受了这样多委屈,见她摘了西瓜回来,心头一喜,赞道:“好师妹,乖乖的小姑娘。” 仪琳蓦地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心头一震,险些将西瓜摔落,忙抄起衣襟兜住。令狐冲笑道:“干么这等慌张?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么?”仪琳脸上又是一红,道:“不,没人捉我。”缓缓坐了下来。 其时天色新晴,太阳从东方升起,令狐冲和她所坐之处是在山阴,日光照射不到,满山树木为雨水洗得一片青翠,山中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仪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间断剑,见到剑头断折之处,心想:“田伯光这恶人武功如此了得,当日若不是令狐师兄舍命相救,我此刻怎能太太平平的仍坐在这里?”一瞥眼见令狐冲双目深陷,脸上没半点血色,自忖:“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恶业,也始终无悔,偷一个西瓜,却又如何?”言念及此,犯戒后心中的不安登时尽去,用衣襟将断剑抹拭干净,便将西瓜剖了开来,一股清香透出。 令狐冲嗅了几下,叫道:“好瓜!”又道:“师妹,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今年元宵,我们师兄妹相聚饮酒,灵珊师妹出了个灯谜,说是:‘左边一只小狗,右边一个傻瓜’,打一个字。那时坐在她左边的,是我六师弟陆大有,便是昨晚进屋来寻找我的那个师弟。我是坐在她右首。”仪琳微笑道:“她出这个谜儿,是取笑你和这位陆师兄了。”令狐冲道:“不错,这个谜儿倒不难猜,便是我令狐冲的这个‘狐’字。她说是个老笑话,从书上看来的。只难得刚好六师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凑巧,此刻在我身旁,又是这边一只小狗,这边一只大瓜。”说着指指西瓜,又指指她,脸露微笑。 仪琳微笑道:“好啊,你绕弯儿叫我小狗。”将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递了一片给他。令狐冲接过咬了一口,只觉满口香甜,几口便吃完了。仪琳见他吃得欢畅,心下甚喜,又见他仰卧着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将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递在他手里,一口一块,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见他吃了几块,每次伸手来接,总不免引臂牵动伤口,心下不忍,便将一小块一小块西瓜喂在他口里。 令狐冲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仪琳却一口未吃,说道:“你自己也吃些。”仪琳道:“等你吃够了我再吃。”令狐冲道:“我够了,你吃罢!”仪琳早觉得口渴,又喂了令狐冲几块,才将一小块西瓜放入自己口中,眼见令狐冲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害羞起来,转过身子,将背脊向着他。 令狐冲忽然赞道:“啊,真好看!”语气之中,充满了激赏之意。仪琳大羞,心想他怎么忽然赞我好看,登时便想站起身来逃走,可是一时却又拿不定主意,只觉全身发烧,羞得连头颈中也红了。 只听得令狐冲又道:“你瞧,多美!见到了么?”仪琳微微侧身,见他伸手指着西首,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一道彩虹,从树后伸了出来,七彩变幻,艳丽无方,这才知他所说“真好看”,乃是指这彩虹而言,适才是自己会错了意,不由得又是一阵羞惭。只是这时的羞惭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却颇有不同了。 令狐冲道:“你仔细听,听见了吗?”仪琳侧耳细听,但听得彩虹处隐隐传来有流水之声,说道:“好像是瀑布。” 令狐冲道:“正是,连下了几日雨,山中一定到处是瀑布,咱们过去瞧瞧。”仪琳道:“你……你还是安安静静的多躺一会儿。”令狐冲道:“这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乱石,没一点风景好看,还是去看瀑布的好。” 仪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着他站起,突然之间,脸上又是一阵红晕掠过,心想:“我曾抱过他两次,第一次当他已经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际逃命。这时他虽然身受重伤,但神智清醒,我怎么能再抱他?他一意要到瀑布那边去,莫非……莫非要我……” 第1388章 笑傲江湖(27) 正犹豫间,却见令狐冲已拾了一根断枝,撑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来自己又会错了意。 仪琳忙抢了过去,伸手扶住令狐冲的臂膀,心下自责:“我怎么了?令狐师兄明明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马,老是往歪路上想。总是我单独和一个男子在一起,心下处处提防,其实他和田伯光虽同是男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可相提并论?” 令狐冲步履虽然不稳,却尽自支撑得住。走了一会,见到一块大石,仪琳扶着他过去,坐下休息,道:“这里也不错啊,你一定要过去看瀑布么?”令狐冲笑道:“你说这里好,我就陪你在这里瞧一会。”仪琳道:“好罢。那边风景好,你瞧着心里欢喜,伤口也好得快些。”令狐冲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两人缓缓转过了个山坳,便听得轰轰的水声,又行了一段路,水声愈响,穿过一片松林后,只见一条白龙也似的瀑布,从山壁上倾泻下来。令狐冲喜道:“我华山的玉女峰侧也有一道瀑布,比这还大,形状倒差不多。灵珊师妹常和我到瀑布旁练剑。她有时顽皮起来,还钻进瀑布中去呢。” 仪琳听他第二次提到“灵珊师妹”,突然醒悟:“他重伤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来,不见得真是为了观赏风景,却是在想念他的灵珊师妹。”不知如何,心头猛地一痛,便如给人重重一击一般。只听令狐冲又道:“有一次在瀑布旁练剑,她失足滑倒,险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那一次可真危险。” 仪琳淡淡问道:“你有很多师妹么?”令狐冲道:“我华山派共有七个女弟子,灵珊师妹是师父的女儿,我们都管她叫小师妹。其余六个都是师母收的弟子。”仪琳道:“嗯,原来她是岳师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谈得来罢?”令狐冲慢慢坐了下来,道:“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十五年前蒙恩师和师母收录门下,那时小师妹还只三岁,我比她大得多,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师父师母没儿子,待我犹似亲生儿子一般,小师妹便等如是我的妹子。” 仪琳应了一声:“嗯。”过了一会,道:“我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自幼便蒙恩师收留,从小就出了家。” 令狐冲道:“可惜,可惜!”仪琳转头向着他,目光中露出疑问神色。令狐冲道:“你如不是已在定逸师伯门下,我就可求师母收你为弟子,我们师兄弟姊妹人数很多,二十几个人,大家很热闹的。功课一做完,各人结伴游玩,师父师母也不怎么管。你见到我小师妹,一定喜欢她,会和她做好朋友的。”仪琳道:“可惜我没这好福气。不过我在白云庵里,师父、师姊们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冲道:“是,是,我说错了。定逸师伯剑法通神,我师父师母说到各家各派的剑法时,对你师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恒山派那里不及我华山派了?” 仪琳道:“令狐师兄,那日你对田伯光说,站着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师伯是第八,那么我师父是天下第几?”令狐冲笑了起来,道:“我是骗骗田伯光的,那里有这回事了?武功的强弱,每日都有变化,有的人长进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那里真能排天下第几?”仪琳道:“原来如此。”令狐冲笑道:“倘若真要排名,我师父如是天下第八,那你师父是天下第六罢。”仪琳奇道:“难道我师父胜过了你师父?”令狐冲道:“我师娘曾说,恒山派的师伯们虽是女流,剑法只怕还胜过我师父。”仪琳很是欢喜,道:“下次我跟师父说。”令狐冲道:“田伯光这家伙武功是高的,但说是天下第十四,却也不见得。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引他开心。” 仪琳道:“原来你是骗他的。”望着瀑布出了会神,问道:“你常常骗人么?”令狐冲嘻嘻一笑,道:“那得看情形,不会是‘常常’罢!有些人可以骗,有些人不能骗。师父师母问起什么事,我自然不敢相欺。” 仪琳“嗯”了一声,道:“那么你同门的师兄弟、师姊妹呢?”她本想问:“你骗不骗你的灵珊师妹?”但不知如何,竟不敢如此直截了当的相询。令狐冲笑道:“那要看是谁,又得瞧是什么事。我们师兄弟们常闹着玩,说话不骗人,又有什么好玩?”仪琳终于问道:“连灵珊姊姊,你也骗她么?” 令狐冲从未想过这件事,皱了皱眉头,沉吟半晌,想起这一生之中,从未在什么大事上骗过她,便道:“若是要紧事,那决不会骗她。玩的时候,哄哄她,说些笑话,自然是有的。” 仪琳在白云庵中,师父不苟言笑,戒律严峻,众师姊个个冷口冷面的,虽然大家互相爱护关顾,但极少有人说什么笑话,闹着玩之事更难得之极。定静、定闲两位师伯门下倒有不少年轻活泼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极少和出家的同门说笑。她整个童年便在冷静寂寞之中渡过,除了打坐练武之外,便是敲木鱼念经,这时听到令狐冲说及华山派众同门的热闹处,不由得悠然神往,寻思:“我若能跟着他到华山去玩玩,岂不有趣。”但随即想起:“这一次出庵,遇到这样的大风波,看来回庵之后,师父再也不许我出门了。什么到华山去玩玩,那岂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华山,他整日价陪着他的小师妹,我什么人也不识,又有谁来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阵凄凉,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令狐冲却全没留神,瞧着瀑布,说道:“我和小师妹正在钻研一套剑法,借着瀑布水力的激荡,施展剑招。师妹,你可知那有什么用?”仪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声音已有些哽咽,令狐冲仍没觉察到,继续道:“咱们和人动手,对方倘若内功深厚,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厉害内力,无形有质,能将我们的长剑荡了开去。我和小师妹在瀑布中练剑,就当水力中的冲激是敌人内力,不但要将敌人的内力挡开,还得借力打力,引对方的内力去打他自己。” 仪琳见他说得兴高采烈,问道:“你们练成了没有?”令狐冲摇头道:“没有,没有!自创一套剑法,谈何容易?再说,我们也创不出什么剑招,只不过想法子将师父所传的本门剑法,在瀑布中击刺而已。就算有些新花样,那也是闹着玩的,临敌时没半点用处。否则的话,我又怎会给田伯光这厮打得全无还手之力?”他顿了一顿,伸手缓缓比划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伤好后,回去可和小师妹试试。” 仪琳轻轻的道:“你们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令狐冲笑道:“我本来说,这不能另立名目。但小师妹一定要给取个名字,她说叫做‘冲灵剑法’,因为那是我和她两个一起试出来的。” 仪琳轻轻的道:“冲灵剑法,冲灵剑法。嗯,这剑法中有你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将来传到后世,人人都知道是你们……你们两位合创的。”令狐冲笑道:“我小师妹小孩儿脾气,才这么说的,凭我们这一点儿本领火候,那有资格自创什么剑法?你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要是给人知道了,岂不笑掉了他们的大牙?” 仪琳道:“是,我决不会对旁人说。”她停了一会,微笑道:“你自创剑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冲吃了一惊,问道:“是么?是灵珊师妹跟人说的?”仪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伯光说的。你不是说自创了一套坐着刺苍蝇的剑法么?”令狐冲大笑,说道:“我对他胡说八道,亏你都记在心里。” 令狐冲这么放声一笑,牵动伤口,眉头皱了起来。仪琳道:“啊哟,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伤口吃痛。快别说话了,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 令狐冲闭上了眼睛,但只过得一会,便又睁了开来,道:“我只道这里风景好,但到得瀑布旁边,反而瞧不见彩虹了。”仪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世上那有十全十美之事。一个人千辛万苦的去寻求一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过如此,而本来拿在手中的物事,却反而抛掉了。”仪琳微笑道:“令狐师兄,你这几句话,隐隐含有禅机,只可惜我修为太浅,不明白其中道理。倘若师父听了,定有一番解释。”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什么禅机不禅机,我懂得什么?唉,好倦!”慢慢闭上了眼睛,渐渐呼吸低沉,入了梦乡。 仪琳守在他身旁,折了一根带叶的树枝,轻轻拂动,为他赶开蚊蝇小虫,坐了一个多时辰,自己也有些倦了,迷迷糊糊的合上眼想睡,忽然心想:“待会他醒来,一定肚饿,这里没什么吃的,我再去采几个西瓜,既能解渴,也可以充饥。”于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两个西瓜来。她生怕离开片刻,有人或野兽来侵犯令狐冲,急急匆匆的赶回,见他兀自安安稳稳的睡着,这才放心,轻轻坐在他身边。 令狐冲睁开眼来,微笑道:“我以为你回去了。”仪琳奇道:“我回去?”令狐冲道:“你师父、师姊们不是在找你么?她们一定挂念得很。”仪琳一直没想到这事,听他这么一说,登时焦急起来,又想:“明儿见到师父,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责怪?” 令狐冲道:“师妹,多谢你陪了我半天,我的命已给你救活啦,你还是早些回去罢。”仪琳摇头道:“不,荒山野岭,你独个儿耽在这里,没人服侍照料,那怎么行?”令狐冲道:“你到得衡山城刘师叔家里,悄悄跟我的师弟们一说,他们就会过来照料我。”仪琳心中一酸,暗想:“原来他是要他的小师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来越好。”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儿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 令狐冲见她忽然流泪,大为奇怪,问道:“你……你……为什么哭了?怕回去给师父责骂么?”仪琳摇了摇头。令狐冲又道:“啊,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从今而后,他见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见你的面了。”仪琳又摇了摇头,泪珠儿落得更多了。 令狐冲见她哭得更厉害了,心下大感不解,说道:“好,好,是我说错了话,我跟你陪不是啦。小师妹,你别生气。” 仪琳听他言语温柔,心下稍慰,但转念又想:“他说这几句话,这般的低声下气,显然是平时向他小师妹陪不是惯了的,这时候却顺口说了出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顿足道:“我又不是你小师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记着你那个小师妹。”这句话一出口,立时想起,自己是出家人,怎可跟他说这等言语,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满脸红晕,忙转过了头。 令狐冲见她忽然脸红,而泪水未绝,便如瀑布旁溅满了水珠的小红花一般,娇艳之色,难描难画,心道:“原来她竟生得这般好看,似乎比灵珊妹子更美呢。唉,她是出家人,我怎可拿她来跟小师妹比美。令狐冲,你这人真无聊……”怔了一怔,柔声道:“你年纪比我小得多,咱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都是师兄弟姊妹,你自然也是我的小师妹啦。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跟我说,好不好?” 仪琳道:“你也没得罪我。我知道了,你要我快快离开,免得瞧在眼中生气,连累你倒霉。你说过的,一见尼姑,逢赌……”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令狐冲不禁好笑,心想:“原来她要跟我算回雁楼头这笔帐,那确是非赔罪不可。”便道:“令狐冲当真该死,口不择言。那日在回雁楼头胡说八道,可得罪了贵派全体上下啦,该打,该打!”提起手来,啪啪两声,便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仪琳急忙转身,说道:“别……别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连累了你。”令狐冲道:“该打之至!”啪的一声,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仪琳急道:“我不生气了,令狐师兄,你……你别打了。”令狐冲道:“你说过不生气了?”仪琳摇了摇头。令狐冲道:“你笑也不笑,那不是还在生气么?” 仪琳勉强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间,也不知为什么伤心难过,悲从中来,再也忍耐不住,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忙又转过了身子。 令狐冲见她哭泣不止,当即长叹一声。仪琳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的道:“你……你又为什么叹气?” 令狐冲心下暗笑:“毕竟她是个小姑娘,也上了我这个当。”他自幼和岳灵珊相伴,岳灵珊时时使小性儿,生了气不理他,千哄万哄,总是哄不好,不论跟她说什么,她都不瞅不睬,令狐冲便装模作样,引起她的好奇,反过来相问。仪琳一生从未和人闹过别扭,自是一试便灵,落入了他的圈套。令狐冲又长叹一声,转过了头不语。 仪琳问道:“令狐师兄,你生气了么?刚才是我得罪你,你……你别放在心上。”令狐冲道:“没有,你没得罪我。”仪琳见他仍然面色忧愁,那知他肚里正在大觉好笑,这副脸色是假装的,着急起来,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还了赔你。”说着提起手来,啪的一声,在自己右颊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冲急忙仰身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这么一用力,伤口剧痛,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仪琳急道:“啊哟!快……快躺下,别弄痛了伤口。”扶着他慢慢卧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蠢,什么事情总做得不对,令狐师兄,你……你痛得厉害么?” 令狐冲的伤处痛得倒也真厉害,若在平时,他决不承认,这时心生一计:“只有如此如此,方能逗她破涕为笑。”便皱起眉头,大哼了几声。仪琳甚是惶急,道:“但愿不……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他额头,幸喜没发烧,过了一会,轻声问道:“痛得好些了么?”令狐冲道:“还是很痛。” 第1389章 笑傲江湖(28) 仪琳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叹道:“唉,好痛!六……六师弟在这里就好啦。”仪琳道:“怎么?他有止痛药吗?”令狐冲道:“是啊,他一张嘴巴就是止痛药。以前我也受过伤,痛得十分厉害。六师弟最会说笑话,我听得高兴,就忘了伤处的疼痛。他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哎唷……怎么这样痛……这样痛……哎唷,哎唷!” 仪琳为难之极,定逸师太门下,人人板起了脸诵经念佛、坐功练剑,白云庵中只怕一个月里也难得听到一两句笑声,要她说个笑话,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陆大有师兄不在这里,令狐师兄要听笑话,只有我说给他听了,可是……可是……我一个笑话也不知道。”突然之间,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说道:“令狐师兄,笑话我是不会说,不过我在藏经阁中看过一本经书,倒挺有趣的,叫做《百喻经》,你看过没有?” 令狐冲摇头道:“没有,我什么书都不读,更加不读佛经。”仪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我真傻,问这等蠢话。你又不是佛门弟子,自然不会读经书。”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那部《百喻经》,是天竺国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故事。” 令狐冲忙道:“好啊,我最爱听有趣的故事,你说几个给我听。” 仪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经》中的无数故事,一个个在她脑海中流过,便道:“好,我说那个‘以犁打破头喻’。从前,有个秃子,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他是天生的秃头。这秃子和一个种田人不知为什么争吵起来。那种田人手中正拿着一张耕田的犁,便举起犁来,打那秃子,打得他头顶破损流血。可是那秃子只默然忍受,并不避开,反而发笑。旁人见了奇怪,问他为什么不避,反而发笑。那秃子笑道:‘这种田人是个傻子,见我头上无毛,以为是块石头,于是用犁来撞石头。我如逃避,岂不是教他变得聪明了?’” 她说到这里,令狐冲大笑起来,赞道:“好故事!这秃子当真聪明得紧,就算要给人打死,那也是无论如何不能避开的。” 仪琳见他笑得欢畅,心下甚喜,说道:“我再说个‘医与王女药,令率长大喻’。从前,有个国王,生了个公主。这国王很性急,见婴儿幼小,盼她快些长大,便叫了御医来,要他配一服灵药给公主吃,令她立即长大。御医奏道:‘灵药是有的,不过搜配各种药材,再加炼制,很费功夫。现下我把公主请到家中,同时加紧制药,请陛下不可催逼。’国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医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国王禀报,灵药正在采集制炼。过了十二年,御医禀道:‘灵药制炼已就,今日已给公主服下。’于是带领公主来到国王面前。国王见当年的小小婴儿已长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大喜,称赞御医医道精良,一服灵药,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长大,命左右赏赐金银珠宝,不计其数。” 令狐冲又哈哈大笑,说道:“你说这国王性子急,其实一点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吗?要是我作那御医哪,只须一天工夫,便将那婴儿公主变成个十七八岁、亭亭玉立、美丽非凡的妙龄公主。” 仪琳睁大了眼睛,问道:“你用什么法子?”令狐冲微笑道:“外搽天香断续胶,内服白云熊胆丸。”仪琳笑道:“那是治疗金创之伤的药物,怎能令人快高长大?”令狐冲道:“治不治得金创,我也不理,只须你肯挺身帮忙便是了。”仪琳笑道:“要我帮忙?”令狐冲道:“不错,我把婴儿公主抱回家后,请四个裁缝……”仪琳更是奇怪,问道:“请四个裁缝干什么?” 令狐冲道:“赶制新衣服啊。我要他们度了你的身材,连夜赶制公主衣服一袭。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来,头戴玲珑凤冠,身穿百花锦衣,足登金绣珠履,这般仪态万方、娉娉婷婷的走到金銮殿上,三呼万岁,躬身下拜,叫道:‘父王在上,孩儿服了御医令狐冲的灵丹妙药之后,一夜之间,便长得这般高大了。’那国王见到这样一位美丽可爱的公主,心花怒放,那里还来问你真假。我这御医令狐冲,自是重重有赏了。” 仪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听他说完,已笑得弯下了腰,伸不直身子,过了一会,才道:“你果然比那《百喻经》中的御医聪明得多,只可惜我……我这么丑怪,半点也不像公主。”令狐冲道:“倘若你丑怪,天下便没美丽的人了。古往今来,公主成千成万,却那有一个似你这般好看?”仪琳听他直言称赞自己,芳心窃喜,笑道:“这成千成万的公主,你都见过了?”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在梦中一个个都见过。”仪琳笑道:“你这人,怎么做梦老是梦见公主?”令狐冲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但随即想起,仪琳是个天真无邪的妙龄女尼,陪着自己说笑,已犯她师门戒律,怎可再跟她肆无忌惮的胡言乱语?言念及此,脸色登时一肃,假意打个呵欠。 仪琳道:“啊,令狐师兄,你倦了,闭上眼睡一忽儿。”令狐冲道:“好,你的笑话真灵,我伤口果然不痛了。”他要仪琳说笑话,本是要哄得她破涕为笑,此刻见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仪琳坐在他身旁,又再轻轻摇动树枝,赶开蝇蚋。只听得远处山溪中传来一阵阵蛙鸣,犹如催眠的乐曲一般,仪琳到这时实在倦得很了,只觉眼皮沉重,再也睁不开来,终于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乡。 睡梦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华服,走进一座辉煌的宫殿,旁边一个英俊青年携着自己的手,依稀便是令狐冲,跟着足底生云,两个人轻飘飘的飞上半空,说不出的甜美欢畅。忽然间一个老尼横眉怒目,仗剑赶来,却是师父。仪琳吃了一惊,只听得师父喝道:“小畜生,你不守清规戒律,居然大胆去做公主,又跟这浪子在一起厮混!”一把抓住她手臂,用力拉扯。霎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令狐冲不见了,师父也不见了,自己在黑沉沉的乌云中不住往下翻跌。仪琳吓得大叫:“令狐师兄,令狐师兄!”只觉全身酸软,手足无法动弹,半分挣扎不得。 叫了几声,一惊而醒,却是一梦,只见令狐冲睁大了双眼,正瞧着自己。 仪琳晕红了双颊,忸怩道:“我……我……”令狐冲道:“你做了梦么?”仪琳脸上又是一红,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间,见令狐冲脸上神色十分古怪,似在强忍痛楚,忙道:“你……你伤口痛得厉害么?”令狐冲道:“还好!”但声音发颤,过得片刻,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了出来,疼痛之剧,不问可知。 仪琳甚是惶急,只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从怀中取出块布帕,为他抹去额上汗珠,小指碰到他额头时,犹似火炭。她曾听师父说过,一人受了刀剑之伤后,倘若发烧,情势十分凶险,情急之下,不由自主的念起经来: “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火不能烧,由是菩萨威神力故。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 她念的是《妙法莲华经观世音普门品》,初时声音发颤,念了一会,心神逐渐宁定。令狐冲听仪琳语音清脆,越念越冲和安静,显是对经文的神通充满了信心,只听她继续念道: “若复有人临当被害,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持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脱。若三千大千国土满中夜叉罗刹,欲来恼人,闻其称观世音名者,是诸恶鬼,尚不能以恶眼视之,况复加害?设复有人,若有罪、若无罪,扭械枷锁检系其身,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凭断坏,即得解脱……” 令狐冲越听越好笑,终于“嘿”的一声笑了出来。仪琳奇道:“甚……什么好笑?”令狐冲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学什么武功?如有恶人仇人要来杀我害我,我……我只须口称观世音菩萨之名,恶人的刀杖断成一段一段,岂不是平安……平安大吉。” 仪琳正色道:“令狐师兄,你休得亵渎了菩萨,心念不诚,念经便无用处。”她继续轻声念道: “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蟒蛇及螟蝎,气毒烟火然,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澍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令狐冲听她念得虔诚,声音虽低,却显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观世音菩萨求救,似乎整个心灵都在向菩萨呼喊哀恳,要菩萨显大神通,解脱自己的苦难,好像在说:“观世音菩萨,求求你免除令狐师兄身上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身上。我变成畜生也好,身入地狱也好,只求菩萨解脱令狐师兄的灾难……”到得后来,令狐冲已听不到经文的意义,只听到一句句祈求祷告的声音,是这么恳挚,这么热切。不知不觉,令狐冲眼中充满了眼泪,他自幼没了父母,师父师母虽待他恩重,毕竟他太过顽劣,总是责打多而慈爱少;师兄弟姊妹间,人人以他是大师兄,一向尊敬,不敢拂逆;灵珊师妹虽和他交好,但从来没对他如此关怀过,只有这个恒山派的仪琳师妹,竟这般宁愿把世间千万种苦难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乐。 令狐冲不由得胸口热血上涌,眼中望出来,这小尼姑似乎全身隐隐发出圣洁的光辉。 仪琳诵经的声音越来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个手持杨枝、遍洒甘露、救苦救难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都是在向菩萨为令狐冲虔诚祈求。 令狐冲心中既感激,又安慰,在那温柔虔诚的念佛声中入了睡乡。 第六回 洗手 岳不群收录林平之于门墙后,休息了一天,第二日率领众弟子迳往刘府拜会。刘正风得到讯息,又惊又喜,武林中鼎鼎大名的“君子剑”华山掌门居然亲身驾到,忙迎了出来,没口子的道谢。岳不群甚是谦和,满脸笑容的致贺,和刘正风携手走进大门。天门道人、定逸师太、余沧海、闻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阶相迎。 余沧海心怀鬼胎,寻思:“华山掌门亲自到此,谅那刘正风也没这般大的面子,必是为我而来。他五岳剑派虽人多势众,我青城派可也不是好惹的,岳不群倘若口出不逊之言,我先问他令狐冲嫖妓宿娼,是什么行迳。当真说翻了脸,也只好动手。”那知岳不群见到他时,一般的深深一揖,说道:“余观主,多年不见,神清气旺,好了不起!”余沧海作揖还礼,说道:“岳先生,你好。岳先生神功了得,可越来越年轻了。” 各人寒暄得几句,刘府中又有各路宾客陆续到来。这天是刘正风“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巳时二刻,刘正风便返入内堂,由门下弟子接待客人。 将近午时,五六百位远客流水般涌到。丐帮副帮主张金鳌,郑州六合门夏老拳师率领了三个女婿,川鄂三峡神女峰铁姥姥,东海海砂帮帮主潘吼,曲江二友神刀白克、神笔卢西思等人先后到来。这些人有的互相熟识,有的只慕名而从没见过面,一时大厅上招呼引见,喧声大作。 天门道人和定逸师太分别在厢房中休息,不去和众人招呼,均想:“今日来客之中,有的固然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地位,有的却显是不三不四之辈。刘正风是衡山派高手,怎地这般不知自重,如此滥交,岂不堕了我五岳剑派的名头?”岳不群名字虽叫作“不群”,却十分喜爱朋友,来宾中许多藉藉无名、或名声不甚清白之徒,只要过来和他说话,岳不群一样跟他们有说有笑,丝毫不摆华山派掌门、高人一等的架子。 刘府的众弟子指挥厨夫仆役,里里外外摆设了二百来席。刘正风的亲戚、门客、帐房,和刘门弟子向大年、米为义等肃请众宾入席。依照武林中的地位声望,以及班辈年纪,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该坐首席,只是五岳剑派结盟,天门道人和岳不群、定逸师太等有一半是主人身分,不便上坐,一众前辈名宿便群相退让,谁也不肯坐首席。 忽听得门外砰砰两声铳响,跟着鼓乐之声大作,又有鸣锣喝道的声音,显是什么官府来到门外。群雄一怔之下,只见刘正风穿着崭新熟罗长袍,匆匆从内堂奔出。群雄欢声道贺。刘正风略一拱手,便走向门外,过了一会,见他恭恭敬敬的陪着一个身穿公服的官员进来。群雄都感奇怪:“难道这官儿也是个武林高手?”眼见他虽衣履皇然,但双眼昏昏然,一脸酒色之气,显非身具武功。 岳不群等人则想:“刘正风是衡山城大绅士,平时免不了要结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地方上的官员来敷衍一番,那也不足为奇。” 却见那官员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后的衙役右腿跪下,双手高举过顶,呈上一只用黄缎覆盖的托盘,盘中放着一个卷轴。那官员躬着身子,接过了卷轴,朗声道:“圣旨到,刘正风听旨。” 群雄一听,都吃了一惊:“刘正风金盆洗手,封剑归隐,那是江湖上的事情,与朝廷有什么相干?怎么皇帝下起圣旨来?难道刘正风有逆谋大举,给朝廷发觉了,那可是杀头抄家诛九族的大罪啊。”各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这一节,登时便都站起,沉不住气的便去抓身上兵刃,料想这官员既来宣旨,刘府前后左右一定已密布官兵,一场大厮杀已难避免,自己和刘正风交好,决不能袖手不理,再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既来刘府赴会,自是逆党中人,纵欲置身事外,又岂可得?只待刘正风变色喝骂,众人白刃交加,顷刻间便要将那官员斩为肉酱。 那知刘正风竟镇定如恒,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向那官员连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微臣刘正风听旨,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雄一见,无不愕然。 第1390章 笑傲江湖(29) 那官员展开卷轴,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湖南省巡抚奏知,衡山县庶民刘正风,急公好义,功在桑梓,弓马娴熟,才堪大用,着实授参将之职,今后报效朝廷,不负朕望,钦此。” 刘正风又磕头道:“微臣刘正风谢恩,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站起身来,向那官员弯腰道:“多谢张大人栽培提拔。”那官员捻须微笑,说道:“恭喜,恭喜,刘将军,此后你我一殿为臣,却又何必客气?”刘正风道:“小将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日蒙朝廷授官,固是皇上恩泽广被,令小将光宗耀祖,却也是当道恩相、巡抚周大人和张大人的逾格栽培。”那官员笑道:“那里,那里。”刘正风转头向他妹夫方千驹道:“方贤弟,奉敬张大人的礼物呢?”方千驹道:“早就预备在这里了。”转身取过一只圆盘,盘中是个锦袱包裹。 刘正风托过圆盘,笑道:“些些微礼,不成敬意,请张大人赏脸哂纳。”那张大人笑道:“自己兄弟,刘将军却又这般多礼。”使个眼色,身旁的差役便接了过去。那差役接过盘子时,双臂向下一沉,显然盘中之物份量着实不轻,并非白银而是黄金。那张大人眉花眼笑,道:“小弟公务在身,不克久留,来来来,斟三杯酒,恭贺刘将军今日封官授职,不久又再升官晋爵,皇上恩泽,绵绵加被。”早有左右斟过酒来。张大人连尽三杯,拱拱手,转身出门。刘正风满脸笑容,直送到大门外。只听鸣锣喝道之声响起,刘府又放礼铳相送。 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各人脸色又尴尬,又诧异。 来到刘府的一众宾客虽然并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乱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均是自视甚高的人物,对官府向来不瞧在眼中,此刻见刘正风趋炎附势,给皇帝封个“参将”那样芝麻绿豆的小小武官,便感激涕零,作出种种肉麻的神态来,更且公然行贿,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纪较大的来宾均想:“看这情形,他这顶官帽定是用金银买来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黄金白银,才买得巡抚的保举。刘正风向来为人正派,怎地临到老来,利禄薰心,竟不择手段的买个官来过瘾?” 刘正风走到群雄身前,满脸堆欢,揖请各人就座。无人肯坐首席,居中那张太师椅便任其空着。左首是年寿最高的六合门夏老拳师,右首是丐帮副帮主张金鳌。张金鳌本人虽无惊人艺业,但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丐帮帮主解风武功及名望均高,人人都敬他三分。 群雄纷纷坐定,仆役上来献菜斟酒。米为义端出一张茶几,上面铺了锦缎。向大年双手捧着一只金光灿烂、径长尺半的黄金盆子,放上茶几,盆中已盛满了清水。只听得门外砰砰砰放了三声铳,跟着砰啪、砰啪的连放了八响大爆竹。在后厅、花厅坐席的一众后辈子弟,都拥到大厅来瞧热闹。 刘正风笑嘻嘻的走到厅中,抱拳团团一揖。群雄都站起还礼。 刘正风朗声说道:“众位前辈英雄,众位好朋友,众位年轻朋友。各位远道光临,刘正风当真脸上贴金,感激不尽。兄弟今日金盆洗手,从此不过问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个小小官儿。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江湖上行事讲究义气;国家公事,却须奉公守法,以报君恩。这两者如有冲突,叫刘正风不免为难。从今以后,刘正风退出武林,也不算是衡山派的弟子了。我门下弟子如愿意改投别门别派,各任自便。刘某邀请各位到此,乃是请众位好朋友作个见证。以后各位来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刘某人的好朋友,不过武林中的种种恩怨是非,刘某却恕不过问、也不参预了。”说着又抱拳团团为揖。 群雄早料到他有这一番说话,均想:“他一心只想做官,人各有志,也勉强不来。反正他也没得罪我,从此武林中就算没了这号人物便是。”有的则想:“此举实在有损衡山派光采,想必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十分恼怒,是以竟没到来。”更有人想:“五岳剑派近年来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生得人钦仰,刘正风却做出这等事来。人家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后却不免齿冷。”也有人幸灾乐祸,寻思:“说什么五岳剑派是侠义门派,一遇到升官发财,还不是巴巴的向官员磕头?还提什么‘侠义’二字?” 群雄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本来在这情景之下,各人应纷纷向刘正风道贺,恭维他什么“福寿全归”、“急流勇退”、“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一千余人济济一堂,竟谁也不开口说话。 刘正风转身向外,朗声说道:“弟子刘正风蒙恩师收录门下,授以武艺,未能张大衡山派门楣,甚是惭愧。好在本门有莫师哥主持,刘正风庸庸碌碌,多刘某一人不多,少刘某一人不少。从今而后,刘某人金盆洗手,专心仕宦,却也决计不用师传武艺,以求升官进爵,至于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门派争执,刘正风更加决不过问。若违是言,有如此剑。”右手一翻,从袍底抽出长剑,双手一扳,啪的一声,将剑锋扳得断成两截。他折断长剑,顺手将两截断剑挥落,嗤嗤两声轻响,断剑插入了青砖。 群雄一见,尽皆骇异,自这两截断剑插入青砖的声音中听来,这口剑显是砍金断玉的利器,以手劲折断一口寻常钢剑,以刘正风这等人物自毫不希奇,但如此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折断一口宝剑,则手指上功夫之纯,实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诣。瞧他养尊处优,便似是一位面团团的富家翁模样,真料不到武功如此了得。闻先生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也不知他是可惜这口宝剑,还是可惜刘正风这样一位高手,竟甘心去投靠官府。 刘正风脸露微笑,卷起了衣袖,伸出双手,便要放入金盆,忽听得大门外有人厉声喝道:“且住!” 刘正风微微一惊,双手便不入水,侧身抬头,要看喝止自己的竟是何人。只见大门口走进四个身穿黄衫的汉子,这四人一进门,分往两边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黄衫汉子从四人之间昂首直入。这人手中高举一面五色锦旗,旗上缀满珍珠宝石,一展动处,发出灿烂宝光。许多人认得这面旗子的,心中都是一凛:“五岳剑派盟主的令旗到了!” 那人走到刘正风身前,举旗说道:“刘师叔,奉五岳剑派左盟主旗令:刘师叔金盆洗手大事,请暂行押后。”刘正风躬身说道:“但不知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汉子道:“弟子奉命行事,实不知盟主的意旨,请刘师叔恕罪。” 刘正风微笑道:“不必客气。贤侄是千丈松史贤侄吧?”他脸上虽露笑容,但语音已微微发颤,显然这件事来得十分突兀,以他如此多历阵仗之人,也不免大为震动。 那汉子正是嵩山派门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达,他听得刘正风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外号,心中不免得意,微微躬身,道:“弟子史登达拜见刘师叔。”他抢上几步,又向天门道人、岳不群、定逸师太等人行礼,道:“嵩山门下弟子,拜见众位师伯、师叔。”其余四名黄衣汉子同时躬身行礼。 定逸师太甚为欢喜,一面欠身还礼,说道:“你师父出来阻止这件事,那再好也没有了。我说呢,咱们学武之人,侠义为重,在江湖上逍遥自在,去做什么劳什子的官儿?只是我见刘贤弟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决不肯听老尼姑的劝,也不想多费一番唇舌了。” 刘正风脸色郑重,说道:“当年我五岳剑派结盟,约定攻守相助,维护武林中的正气,遇上跟五派有关之事,大伙儿须得听盟主号令。这面五色令旗是我五派所共制,见令旗如见盟主,原是不错。不过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刘某的私事,既没违背武林的道义规矩,更与五岳剑派并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旗令约束。请史贤侄转告尊师,刘某不奉旗令,请左师兄恕罪。”说着走向金盆。 史登达身子一晃,抢着拦在金盆之前,右手高举锦旗,说道:“刘师叔,我师父千叮万嘱,务请师叔暂缓金盆洗手。我师父言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师父传此旗令,既是顾全五岳剑派的情谊,亦为了维护武林中的正气,同时也是为刘师叔的好。” 刘正风道:“我这可不明白了。刘某金盆洗手喜筵的请柬,早已恭恭敬敬的派人送上嵩山,另有长函禀告左师兄。左师兄倘若真有这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劝止?直到此刻才发旗令拦阻,那不是明着要刘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尔反尔,叫江湖上好汉耻笑于我?” 史登达道:“我师父嘱咐弟子,言道刘师叔是衡山派铁铮铮的好汉子,义薄云天,武林中同道向来对刘师叔甚为敬仰,我师父心下也十分钦佩,要弟子万万不可有丝毫失礼,否则严惩不贷。刘师叔大名播于江湖,这一节却不必过虑。” 刘正风微微一笑,道:“这是左盟主过奖了,刘某焉有这等声望?” 定逸师太见二人僵持不决,忍不住又插口道:“刘贤弟,这事便搁一搁又有何妨。今日在这里的,个个都是好朋友,又会有谁来笑话于你?就算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讥评,纵然刘贤弟不和他计较,贫尼就先放他不过。”说着眼光在各人脸上一扫,大有挑战之意,要看谁有这么大胆,来得罪她五岳剑派中的同道。 刘正风点头道:“既然定逸师太也这么说,在下金盆洗手之事,延至明日午时再行。请各位好朋友谁都不要走,在衡山多盘桓一日,待在下向嵩山派的众位贤侄详加讨教。”便在此时,忽听得后堂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喂,你这是干什么?我爱跟谁在一起玩儿,你管得着么?”群雄一怔,听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余沧海大抬其杠的少女曲非烟。 又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不许乱说乱动,过得一会,我自然放你走。”曲非烟道:“咦,这倒奇了,这是你的家吗?我喜欢跟刘家姊姊到后园子去,为什么你拦着不许?”那人道:“好罢!你要去,自己去好了,请刘姑娘在这里耽一会儿。”曲非烟道:“刘姊姊说见到你便讨厌,你快给我走得远远地。刘姊姊又不认得你,谁要你在这里缠七缠八。”只听得另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妹妹,咱们去罢,别理他。”那男子道:“刘姑娘,请你在这里稍待片刻。” 刘正风愈听愈气,寻思:“那一个大胆狂徒到我家来撒野,竟敢向我菁儿无礼?” 刘门二弟子米为义闻声赶到后堂,只见师妹和曲非烟手携着手,站在天井之中,一个黄衫青年张开双手,拦住了她二人。米为义一见那人服色,认得是嵩山派的弟子,不禁心中有气,咳嗽一声,大声道:“这位师兄是嵩山派门下罢,怎不到厅上坐地?” 那人傲然道:“不用了。奉盟主号令,要看住刘家的眷属,不许走脱了一人。” 这几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说得骄矜异常,大厅上群雄人人听见,无不为之变色。 刘正风大怒,向史登达道:“这是从何说起?”史登达道:“万师弟,出来罢,说话小心些。刘师叔已答应不洗手了。”后堂那汉子应道:“是!那就再好不过。”说着从后堂转了来,向刘正风微一躬身,道:“嵩山门下弟子万登平,参见刘师叔。” 刘正风气得身子微微发抖,朗声说道:“嵩山派来了多少弟子,大家一齐现身罢!” 他一言甫毕,猛听得屋顶上、大门外、厅角落、后院中,前后左右,数十人齐声应道:“是,嵩山派弟子参见刘师叔!”几十人的声音同时叫了出来,声既响亮,又是出其不意,群雄都吃了一惊。但见屋顶上站着十余人,一色的身穿黄衫。大厅中诸人却各样打扮都有,显是早就混了进来,暗中监视着刘正风,在一千余人之中,谁都没发觉。 定逸师太第一个沉不住气,大声道:“这……这是什么意思?太欺侮人了!” 史登达道:“定逸师伯恕罪。我师父传下号令,说什么也得劝阻刘师叔,不可让他金盆洗手,深恐刘师叔不服号令,因此上多有得罪。” 便在此时,后堂又走出十几个人来,却是刘正风的夫人,他的两个幼子,以及刘门的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后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都持匕首,抵住了刘夫人等人后心。 刘正风朗声道:“众位朋友,非是刘某一意孤行,今日左师兄竟然如此相胁,刘某若为威力所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左师兄不许刘某金盆洗手,嘿嘿,刘某头可断,志不可屈。”说着上前一步,双手便往金盆中伸去。 史登达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拦在他身前。刘正风左手疾探,两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史登达双臂向上挡格,刘正风左手缩回,右手两根手指又插向他双眼。史登达无可招架,只得后退。刘正风两招将他逼开,双手又伸向金盆。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有两人扑将上来,刘正风更不回头,左腿反弹而出,砰的一声,将一名嵩山弟子远远踢了出去,右手辨声抓出,抓住另一名嵩山弟子的胸口,顺势提起,向史登达掷去。他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后生了眼睛一般,部位既准,动作又快得出奇,确是内家高手,大非寻常。 嵩山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时没人再敢上来。站在他儿子身后的嵩山弟子叫道:“刘师叔,你不住手,我可要杀你公子了。” 刘正风回过头来,向儿子望了一眼,冷冷的道:“天下英雄在此,你胆敢动我儿一根寒毛,你数十名嵩山弟子尽皆身为肉泥。”此言倒非虚声恫吓,这嵩山弟子倘若当真伤了他幼子,定会激起公愤,群起而攻,嵩山弟子那就难逃公道。他一回身,双手又向金盆伸去。 第1391章 笑傲江湖(30) 眼见这一次再也没人能加阻止,突然银光闪动,一件细微的暗器破空而至。刘正风退后两步,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那暗器打在金盆边缘。金盆倾侧,掉下地来,呛啷啷一声响,盆子翻转,盆底向天,满盆清水都泼在地下。 同时黄影晃动,屋顶上跃下一人,右足一起,往金盆底踹落,一只金盆登时变成平平的一片。这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瘦削异常,上唇留了两撇鼠须,拱手说道:“刘师兄,奉盟主号令,你不可金盆洗手!” 刘正风识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的第四师弟费彬,一套大嵩阳手武林中赫赫有名,瞧情形嵩山派今日前来对付自己的,不仅第二代弟子而已。金盆既已为他踹烂,金盆洗手之举已不可行,眼前之事是尽力一战,还是暂且忍辱?霎时间心念电转:“嵩山派虽执五岳盟旗,但如此咄咄逼人,难道这里千余位英雄好汉,谁都不挺身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当下拱手还礼,说道:“费师兄驾到,如何不来喝一杯水酒,却躲在屋顶,受那日晒之苦?嵩山派多半另外尚有高手到来,一齐都请现身罢。单是对付刘某,费师兄一人已绰绰有余,若要对付这里许多英雄豪杰,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 费彬微微一笑,说道:“刘师兄何须出言挑拨离间?就算单是和刘师兄一人为敌,在下也抵挡不了适才刘师兄这一手‘小落雁式’。嵩山派决不敢和衡山派有什么过不去,决不敢得罪了此间那一位英雄,甚至连刘师兄也不敢得罪了,只是为了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前来相求刘师兄不可金盆洗手。” 此言一出,厅上群雄尽皆愕然,均想:“刘正风是否金盆洗手,怎么会和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相关?” 果然听得刘正风接口道:“费师兄此言,未免太也抬举小弟了。刘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儿女俱幼,门下也只收了这么八九个不成材的弟子,委实无足轻重之至。刘某一举一动,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 定逸师太又插口道:“是啊。刘贤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绿豆官儿,老实说,贫尼也大大的不以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爱升官发财,只要不害百姓,不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旁人也不能强加阻止啊。我瞧刘贤弟也没这么大的本领,居然能害到许多武林同道。” 费彬道:“定逸师太,你是佛门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鬼蜮伎俩。这件大阴谋倘若得逞,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计其数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会大受毒害。各位请想一想,衡山派刘三爷是江湖上名头响亮的英雄豪杰,岂肯自甘堕落,去受那些肮脏狗官的龌龊气?刘三爷家财万贯,那里还贪图升官发财?这中间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群雄均想:“这话倒也有理,我早在怀疑,以刘正风的为人,去做这么一个小小武官,实在太过不伦不类。” 刘正风不怒反笑,说道:“费师兄,你要血口喷人,也要看说得像不像。嵩山派别的师兄们,便请一起现身罢!” 只听得屋顶上东边西边同时各有一人应道:“好!”黄影晃动,两个人已站到了厅口,这轻身功夫,便和刚才费彬跃下时一模一样。站在东首的是个胖子,身材魁伟,定逸师太等认得他是嵩山派掌门人的二师弟托塔手丁勉,西首那人却极高极瘦,是嵩山派中坐第三把交椅的仙鹤手陆柏。这二人同时拱了拱手,道:“刘三爷请,众位英雄请。” 丁勉、陆柏二人在武林中俱大有威名,群雄都站起身来还礼,眼见嵩山派的好手陆续到来,各人心中都隐隐觉得,今日之事不易善罢,只怕刘正风非吃大亏不可。 定逸气忿忿的道:“刘贤弟,你不用耽心,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别瞧人家人多势众,难道咱们泰山派、华山派、恒山派的朋友,都是来睁眼吃饭不管事的不成?” 刘正风苦笑道:“定逸师太,这件事说起来当真好生惭愧,本来是我衡山派内里的门户之事,却劳得诸位好朋友操心。刘某此刻心中已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师哥到嵩山派左盟主那里告了我一状,说了我种种不是,以致嵩山派的诸位师兄来大加问罪,好好好,是刘某对莫师哥失了礼数,由我向莫师哥认错赔罪便是。” 费彬的目光在大厅上自东而西的扫射一周,他眼睛眯成一线,但精光灿然,显得内功深厚,说道:“此事怎地跟莫大先生有关了?莫大先生请出来,大家说个明白。”他说了这几句话后,大厅中寂静无声,过了半晌,却不见“潇湘夜雨”莫大先生现身。 刘正风苦笑道:“我师兄弟不和,武林朋友众所周知,那也不须相瞒。小弟仗着先人遗荫,家中较为宽裕。我莫师哥却家境贫寒。本来朋友都有通财之谊,何况是师兄弟?但莫师哥由此见嫌,绝足不上小弟之门,我师兄弟已有数年没来往、不见面,莫师哥今日自是不会光临了。在下心中所不服者,是左盟主只听了我莫师哥的一面之辞,便派了这么多位师兄来对付小弟,连刘某的老妻子女,也都成为阶下之囚,那……那未免是小题大做了。” 费彬向史登达道:“举起令旗。”史登达道:“是!”高举令旗,往费彬身旁一站。费彬森然说道:“刘师兄,今日之事,跟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没半分干系,你不须牵扯到他身上。左盟主吩咐了下来,要我们向你查明:刘师兄跟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暗中有什么勾结?设下了什么阴谋,来对付我五岳剑派以及武林中一众正派同道?” 此言一出,群雄登时耸然动容,不少人都惊噫一声。魔教和白道中的英侠势不两立,双方结仇已逾百年,缠斗不休,互有胜败。这厅上千余人中,少说也有半数曾身受魔教之害,有的父兄遭戮,有的师长受戕,一提到魔教,谁都切齿痛恨。五岳剑派所以结盟,最大的原因便是为了对付魔教。魔教人多势众,武功高强,名门正派虽各有绝艺,却往往不敌,魔教教主东方不败更有“当世第一高手”之称,他名字叫做“不败”,果真是艺成以来,从未败过一次,实是非同小可。群雄听得费彬指责刘正风与魔教勾结,此事确与各人身家性命有关,本来对刘正风同情之心立时消失。 刘正风道:“在下一生之中,从未见过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一面,所谓勾结,所谓阴谋,却是从何说起?” 费彬侧头瞧着三师兄陆柏,等他说话。陆柏细声细气的道:“刘师兄,这话恐怕有些不尽不实了。魔教中有一位护法长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刘师兄是否相识?” 刘正风本来十分镇定,但听到他提起“曲洋”二字,登时变色,口唇紧闭,并不答话。 那胖子丁勉自进厅后从未出过一句声,这时突然厉声问道:“你识不识得曲洋?”他话声洪亮之极,这七个字吐出口来,人人耳中嗡嗡作响。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材本已魁梧奇伟,在各人眼中看来,似乎更突然高了尺许,显得威猛无比。 刘正风仍不置答,数千道眼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各人都觉刘正风答与不答,都是一样,他既然答不出来,便等于默认了。过了良久,刘正风点头道:“不错!曲洋曲大哥,我不但识得,而且是我生平唯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 霎时之间,大厅中嘈杂一片,群雄纷纷议论。刘正风这几句话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他若非抵赖不认,也不过承认和这曲洋曾有一面之缘,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魔教长老是他的知交朋友。 费彬脸上微现笑容,道:“你自己承认,那是再好也没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刘正风,左盟主定下两条路,凭你抉择。” 刘正风宛如没听到费彬的说话,神色木然,缓缓坐下,右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举杯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雄见他绸衫衣袖笔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动,足见他定力奇高,在这紧急关头居然仍能丝毫不动声色,那是胆色与武功两者俱臻上乘,方克如此,两者缺一不可,各人无不暗暗佩服。 费彬朗声说道:“左盟主言道:刘正风乃衡山派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一时误交匪人,入了歧途,倘若能深自悔悟,我辈均是侠义道中的好朋友,岂可不与人为善,给他一条自新之路?左盟主吩咐兄弟转告刘师兄:你若选择这条路,限你一个月之内,杀了魔教长老曲洋,提头来见,那么过往一概不究,今后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群雄均想:正邪不两立,魔教的旁门左道之士,和侠义道人物一见面就拚你死我活,左盟主要刘正风杀了曲洋自明心迹,那也不算是过份的要求。 刘正风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凄凉的笑容,说道:“曲大哥和我一见如故,倾盖相交。他和我十余次联床夜话,偶然涉及门户宗派的异见,他总是深自叹息,认为双方如此争斗,殊属无谓。我和曲大哥相交,只研讨音律。他是七弦琴高手,我喜爱吹箫,二人相见,大多时候总是琴箫相和,武功一道,从来不谈。”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续道:“各位或者并不相信,然当今之世,刘正风以为抚琴奏乐,无人及得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箫,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虽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洁,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刘正风不但对他钦佩,抑且仰慕。刘某虽是一介鄙夫,却决计不肯加害这位君子。” 群雄愈听愈奇,万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竟然由于音乐,欲待不信,又见他说得十分诚恳,实无半分作伪之态,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自来声色迷人,刘正风耽于音乐,也非异事。知道衡山派底细的人又想:衡山派历代高手都喜音乐,当今掌门人莫大先生外号“潇湘夜雨”,一把胡琴不离手,有“琴中藏剑,剑发琴音”八字外号,刘正风由吹箫而和曲洋相结交,自也大有可能。 费彬道:“你与曲魔头由音律而结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左盟主言道:魔教包藏祸心,知我五岳剑派近年来好生兴旺,魔教难以对抗,便千方百计的想从中破坏,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或动以财帛,或诱以美色。刘师兄素来操守谨严,那便设法投你所好,派曲洋来从音律入手。刘师兄,你须得清醒些,魔教过去害死过咱们多少人,怎地你受了人家鬼蜮伎俩的迷惑,竟然毫不醒悟?” 定逸师太道:“是啊,费师弟此言不错。魔教的可怕,倒不在武功阴毒,还在种种诡计令人防不胜防。刘师弟,你是正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当,那有什么关系?你尽快把曲洋这魔头一剑杀了,干净爽快之极。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千万不可受魔教奸人的挑拨,伤了同道的义气。” 天门道人点头道:“刘师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只须杀了那姓曲的魔头,侠义道中人,谁都会翘起大拇指,说一声:‘衡山派刘正风果然是个善恶分明的好汉子。’我们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 刘正风并不置答,目光射到岳不群脸上,道:“岳师兄,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这里许多位武林高人都逼我出卖朋友,你却怎么说?” 岳不群道:“刘贤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辈武林中人,就为朋友两胁插刀,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但魔教中那姓曲的,显然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设法来投你所好,那是最最阴毒的敌人。他旨在害得刘贤弟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包藏祸心之毒,不可言喻。这种人倘若也算是朋友,岂不是污辱了‘朋友’二字?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这种算不得朋友的大魔头、大奸贼?” 群雄听他侃侃而谈,都喝起采来,纷纷说道:“岳先生这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对朋友自然要讲义气,对敌人却是诛恶务尽,那有什么义气好讲?” 刘正风叹了口气,待人声稍静,缓缓说道:“在下与曲大哥结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势,猜想过不多时,我五岳剑派和魔教便有一场大火拚。一边是同盟的师兄弟,一边是知交好友,刘某没法相助那一边,因此才出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要遍告天下同道,刘某从此退出武林,再也不与闻江湖上的恩怨仇杀,只盼置身事外,免受牵连。去捐了这个芝麻绿豆大的武官来做做,原是自污,以求掩人耳目。那想到左盟主神通广大,刘某这一步棋,毕竟瞒不过他。” 群雄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道:“原来他金盆洗手,暗中含有这等深意,我本来说嘛,这样一位衡山派高手,怎么会甘心去做这等芝麻绿豆小官?”刘正风一加解释,人人都发觉自己果然早有先见之明。 费彬和丁勉、陆柏三人对视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左师兄识破了你的奸计,及时拦阻,便给你得逞了。” 刘正风续道:“魔教和我侠义道百余年来争斗仇杀,是是非非,一时也说之不尽。刘某只盼退出这腥风血雨的斗殴,从此归老林泉,吹箫课子,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自忖这份心愿,并不违犯本门门规和五岳剑派的盟约。” 费彬冷笑道:“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难之际,临阵脱逃,岂不是便任由魔教横行江湖,为害人间?你要置身事外,那姓曲的魔头却又如何不置身事外?” 刘正风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当着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师爷立下重誓,今后不论魔教和白道如何争斗,他一定置身事外,决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费彬冷笑道:“好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咱们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 刘正风道:“曲大哥言道:他当尽力忍让,决不与人争强斗胜,而且竭力弥缝双方的误会嫌隙。曲大哥今日早晨还派人来跟我说,华山派弟子令狐冲为人所伤,命在垂危,是他出手给救活了的。” 第1392章 笑傲江湖(31) 此言一出,群雄又群相耸动,尤其华山派、恒山派以及青城派诸人,更交头接耳的议论了起来。华山派的岳灵珊忍不住问道:“刘师叔,我大师哥在那里?真的是……是那位姓曲的……姓曲的前辈救了他性命么?” 刘正风道:“曲大哥既这般说,自非虚假。日后见到令狐贤侄,你可亲自问他。” 费彬冷笑道:“那有什么奇怪?魔教中人拉拢离间,什么手段不会用?他能千方百计的来拉拢你,自然也会千方百计的去拉拢华山派弟子。说不定令狐冲也会由此感激,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咱们五岳剑派之中,又多一个叛徒了。”转头向岳不群道:“岳师兄,小弟这话只是打个比方,请勿见怪。”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不怪!” 刘正风双眉一轩,昂然问道:“费师兄,你说又多一个叛徒,这个‘又’字,是什么用意?”费彬冷笑道:“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又何必言明。”刘正风道:“哼,你直指刘某是本派叛徒了。刘某结交朋友,乃是私事,旁人却也管不着。刘正风不敢欺师灭祖,背叛衡山派本门,‘叛徒’二字,原封奉还。” 他本来恂恂有礼,便如一个财主乡绅,有些小小的富贵之气,又有些土气,但这时突然显出勃勃英气,与先前大不相同。群雄眼见他处境十分不利,却仍与费彬针锋相对的论辩,丝毫不让,都不禁佩服他的胆量。 费彬道:“如此说来,刘师兄第一条路是不肯走的了,决计不愿诛妖灭邪,杀那大魔头曲洋了?” 刘正风道:“左盟主若有号令,费师兄不妨就此动手,杀了刘某全家!” 费彬道:“你不须有恃无恐,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汉在你家里作客,我五岳剑派便有所顾忌,不能清理门户。”伸手向史登达一招,说道:“过来!”史登达应道:“是!”走上三步。费彬从他手中接过五色令旗,高高举起,说道:“刘正风听者:左盟主有令,你若不应允在一月之内杀了曲洋,则五岳剑派只好立时清理门户,以免后患,斩草除根,决不容情。你再想想罢!” 刘正风惨然一笑,道:“刘某结交朋友,贵在肝胆相照,岂能杀害朋友,以求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见谅,刘正风势孤力单,又怎能与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布置好一切,只怕连刘某的棺材也给买好了,要动手便即动手,又等何时?” 费彬将令旗一展,朗声道:“泰山派天门师兄,华山派岳师兄,恒山派定逸师太,衡山派诸位师兄师侄,左盟主有言吩咐∶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五岳剑派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刘正风结交匪人,归附仇敌,凡我五岳同门,出手共诛之。接令者请站到左首。” 天门道人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刘正风瞧上一眼。天门道人的师父当年命丧魔教一名女长老之手,是以他对魔教恨之入骨。他一走到左首,门下众弟子都跟了过去。 岳不群起身说道:“刘贤弟,你只须点一点头,岳不群负责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说大丈夫不能对不起朋友,难道天下便只曲洋一人才是你朋友,我们五岳剑派和这里许多英雄好汉,便都不是你朋友了?这里千余位武林同道,一听到你要金盆洗手,都千里迢迢的赶来,满腔诚意的向你祝贺,总算够交情了罢?难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岳剑派师友的恩谊,这里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并加将起来,还及不上曲洋一人?” 刘正风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岳师兄,你是读书人,当知大丈夫有所不为。你这番良言相劝,刘某甚为感激。人家逼我杀害曲洋,此事万万不能。正如倘若有人逼我杀害你岳师兄,或者要我加害这里任何那一位好朋友,刘某纵然全家遭难,却也决计不会点一点头。曲大哥是我至交好友,那不错,但岳师兄又何尝不是刘某的好友?曲大哥倘若有一句提到,要暗害五岳剑派中刘某那一位朋友,刘某便鄙视他的为人,再也不当他是朋友了。”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群雄不由得为之动容,武林中义气为重,刘正风这般顾全与曲洋的交情,这些江湖汉子虽不以为然,却禁不住暗自赞叹。 岳不群摇头道:“刘贤弟,你这话可不对了。刘贤弟顾全朋友义气,原本令人佩服,却未免不分正邪,不问是非。魔教作恶多端,残害江湖上的正人君子、无辜百姓。刘贤弟只因一时琴箫投缘,便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交了给他,可将‘义气’二字误解了。” 刘正风淡淡一笑,说道:“岳师兄,你不喜音律,不明白小弟的意思。言语文字可以撒谎作伪,琴箫之音却是心声,万万装不得假。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箫唱和,心意互通。小弟愿意以全副身家性命担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却没半点分毫魔教的邪恶之气。” 岳不群长叹一声,走到了天门道人身侧。劳德诺、岳灵珊、陆大有等众弟子也都随着过去。 定逸师太望着刘正风,问道:“从今而后,我叫你刘贤弟,还是刘正风?”刘正风脸露苦笑,道:“刘正风命在顷刻,师太以后也不会再叫我了。” 定逸师太合什念道:“阿弥陀佛!”缓缓走到岳不群之侧,说道:“魔深孽重,罪过,罪过!”座下弟子也都跟了过去。 费彬道:“这是刘正风一人之事,跟旁人并不相干。衡山派的众弟子只要不甘附逆,都站到左首去。” 大厅中寂静片刻,一名年轻汉子说道:“刘师伯,弟子们得罪了。”便有三十余名衡山派弟子走到恒山派群尼身侧,这些都是刘正风的师侄辈,并非刘正风的弟子。衡山派第一代的人物都没到来。 费彬又道:“刘门亲传弟子,也都站到左首去。” 向大年朗声道:“我们受师门重恩,义不相负,刘门弟子,和恩师同生共死。” 刘正风热泪盈眶,道:“好,好!大年,你说这番话,已很对得起师父了。你们都过去罢。师父自己结交朋友,跟你们可没干系。” 米为义唰的一声,拔出长剑,说道:“刘门一系,自非五岳剑派之敌,今日之事,有死而已。那一个要害我恩师,先杀了姓米的。”说着便在刘正风身前一站,挡住了他。 丁勉左手一扬,嗤的一声轻响,一丝银光电射而出。刘正风一惊,伸手在米为义右膀上一推,内力到处,米为义向左撞出,那银光便向刘正风胸口射来。向大年护师心切,纵身而上,只听他大叫一声,那银针正好射中心脏,立时气绝身亡。 刘正风左手将他尸体抄起,探了探他鼻息,回头向丁勉道:“丁老二,是你嵩山派先杀了我弟子!”丁勉森然道:“不错,是我们先动手,却又怎样?” 刘正风提起向大年的尸身,运力便要向丁勉掷去。丁勉见他运劲的姿式,素知衡山派的内功大有独到之处,刘正风是衡山派中的一等高手,这一掷之势非同小可,当即暗提内力,准备接过尸身,立时再向他反掷回去。那知刘正风提起尸身,明明是要向前掷出,突然间身子往斜里窜出,双手微举,却将向大年的尸身送到费彬胸前。这一下来得好快,费彬出其不意,只得双掌竖立,运劲挡住尸身,便在此时,双胁之下一麻,已给刘正风点了穴道。 刘正风一招得手,左手抢过他手中令旗,右手拔剑,横架在他咽喉,左肘连撞,封了他背心三处穴道,任由向大年的尸身落在地下。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快极,待得费彬受制,五岳令旗遭夺,众人这才省悟,刘正风所使的正是衡山派绝技,叫做“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众人久闻其名,这一次才算是大开眼界。 岳不群当年曾听师父说过,这一套“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创。这位高手以走江湖变戏法卖艺为生。那走江湖变戏法,仗的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到得晚年,他武功愈高,变戏法的技能也是日增,竟然将内家功夫使用到戏法之中,街头观众一见,无不称赏,后来更是一变,反将变戏法的本领渗入了武功,五花八门,层出不穷。这位高手生性滑稽,当时创下这套武功游戏自娱,不料传到后世,竟成为衡山派的三大绝技之一。只是这套功夫变化虽然极奇,但临敌之际,却也并无太大用处,高手过招,人人严加戒备,全身门户无不守备綦谨,这些幻人耳目的花招多半使用不上,因此衡山派对这套功夫也不如何看重,如见徒弟是飞扬佻脱之人,便不传授,以免他专务虚幻,于扎正根基的踏实功夫反而欠缺了。 刘正风一向深沉寡言,在师父手上学了这套功夫,平生从未一用,此刻临急而使,一击奏功,竟将嵩山派中这个大名鼎鼎、真实功夫决不在他之下的“大嵩阳手”费彬制服。他左手举着五岳剑派的盟旗,右手长剑架在费彬咽喉之中,沉声道:“丁师兄、陆师兄,刘某斗胆夺了五岳令旗,也不敢向两位要胁,只是向两位求情。” 丁勉与陆柏对望了一眼,均想:“费师弟受了他暗算,只好且听他有何话说。”丁勉道:“求什么情?”刘正风道:“求两位转告左盟主,准许刘某全家归隐,从此不参预武林中的任何事务。刘某与曲洋曲大哥从此不再相见,与众位师兄朋友,也……也就此分手。刘某携带家人弟子,远走高飞,隐居海外,有生之日,绝足不履中原一寸土地。” 丁勉微一踌躇,道:“此事我和陆师弟可作不得主,须得归告左师哥,请他示下。” 刘正风道:“这里泰山、华山两派掌门在此,恒山派有定逸师太,也可代她掌门师姊作主,此外,众位英雄好汉,俱可作个见证。”他眼光向众人脸上扫过,沉声道:“刘某向众位朋友求这个情,让我顾全朋友义气,也得保家人弟子的周全。” 定逸师太外刚内和,脾气虽然暴躁,心地却极慈祥,首先道:“如此甚好,也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丁师兄、陆师兄,咱们答应了刘贤弟罢。他既不再跟魔教中人结交,又远离中原,等如世上没了这人,又何必定要多造杀业?”天门道人点头道:“这样也好,岳贤弟,你以为如何?”岳不群道:“刘贤弟言出如山,他既这般说,大家都信得过的。来来来,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刘贤弟,你放了费贤弟,大伙儿喝一杯解和酒,明儿一早,你带了家人弟子,便离开衡山城罢!” 陆柏却道:“泰山、华山两派掌门都这么说,定逸师太更竭力为刘正风开脱,我们又怎敢违抗众意?但费师弟刻下遭受刘正风的暗算,我们倘若就此答允,江湖上势必人人言道,嵩山派是受了刘正风的胁持,不得不低头服输,如此传扬开去,嵩山派脸面何存?” 定逸师太道:“刘贤弟是在向嵩山派求情,又不是威胁逼迫,要说‘低头服输’,低头服输的是刘正风,不是嵩山派。何况你们又已杀了一名刘门弟子。” 陆柏哼了一声,说道:“狄修,预备着。”嵩山派弟子狄修应道:“是!”手中短剑轻送,抵进刘正风长子背心的肌肉。陆柏道:“刘正风,你要求情,便跟我们上嵩山去见左盟主,亲口向他求情。我们奉命差遣,可作不得主。你即刻把令旗交还,放了我费师弟。” 刘正风惨然一笑,向儿子道:“孩儿,你怕不怕死?”刘公子道:“孩儿听爹爹的话,孩儿不怕!”刘正风道:“好孩子!”陆柏喝道:“杀了!”狄修短剑往前一送,自刘公子的背心直刺入他心窝,短剑跟着拔出。刘公子俯身倒地,背心创口中鲜血泉涌。 刘夫人大叫一声,扑向儿子尸身。陆柏又喝道:“杀了!”狄修手起剑落,又是一剑刺入刘夫人背心。 定逸师太大怒,呼的一掌,向狄修击了过去,骂道:“禽兽!”丁勉抢上前来,也击出一掌。双掌相交,定逸师太退了三步,胸口一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中,她要强好胜,硬生生将这口血咽入口腹中。丁勉微微一笑,道:“承让!” 定逸师太原本不以掌力见长,何况适才这一掌击向狄修,以长攻幼,本就未使全力,也不拟这一掌击死了他,不料丁勉突然出手,他那一掌却凝聚了十成功力。双掌陡然相交,定逸师太欲待再催内力,已然不及,丁勉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压到,定逸师太受伤呕血,大怒之下,第二掌待再击出,一运力间,只觉丹田中痛如刀割,心知受伤已然不轻,眼前无法与抗,一挥手,怒道:“咱们走!”大踏步向门外走去,门下群尼都跟了出去。 陆柏喝道:“再杀!”两名嵩山弟子推出短剑,又杀了两名刘门弟子。陆柏道:“刘门弟子听着,若要活命,此刻跪地求饶,指斥刘正风之非,便可免死。” 刘正风的女儿刘菁怒骂:“奸贼,你嵩山派比魔教奸恶万倍!”陆柏喝道:“杀了!”万登平提起长剑,一剑劈下,从刘菁右肩直劈至腰。史登达等嵩山弟子一剑一个,将早已点了穴道制住的刘门亲传弟子都杀了。 大厅上群雄虽然都是毕生在刀枪头上打滚之辈,见到这等屠杀惨状,也不禁心惊肉跳。有些前辈英雄本想出言阻止,但嵩山派动手实在太快,稍一犹豫之际,厅上已然尸横遍地。各人又想:自来正邪不两立,嵩山派此举并非出于对刘正风的私怨,而是为了对付魔教,虽然出手未免残忍,却也未可厚非。再者,其时嵩山派已控制全局,连恒山派的定逸师太亦已铩羽而去,眼见天门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不作声,这是他五岳剑派之事,旁人倘若多管闲事,强行出头,势不免惹下杀身之祸,自以明哲保身的为是。 杀到这时,刘门徒弟子女已只剩下刘正风最心爱的十五岁幼子刘芹。陆柏向史登达道:“问这小子求不求饶?若不求饶,先割了他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碎的受苦。”史登达道:“是!”转向刘芹,问道:“你求不求饶?” 第1393章 笑傲江湖(32) 刘芹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刘正风道:“好孩子,你哥哥姊姊何等硬气,死就死了,怕什么?”刘芹颤声道:“可是……爹,他们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刘正风哈哈一笑,道:“到这地步,难道你还想他们放过咱们么?”刘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杀了曲……曲伯伯……”刘正风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说什么?” 史登达举起长剑,剑尖在刘芹鼻子前晃来晃去,道:“小子,你再不跪下求饶,我一剑削下来了。一……二……”他那“三”字还没说出口,刘芹身子颤抖,跪倒在地,哀求道:“别……别杀我……”陆柏笑道:“很好,饶你不难。但你须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刘正风的不是。”刘芹双眼望着父亲,目光中尽是哀求之意。 刘正风一直甚是镇定,虽见妻子儿女死在他的眼前,脸上肌肉亦毫不牵动,这时却愤怒难以遏制,大声喝道:“小畜生,你对得起你娘么?” 刘芹眼见母亲、哥哥、姊姊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见史登达的长剑不断在脸前晃来晃去,已吓得心胆俱裂,向陆柏道:“求求你饶了我,饶了……饶了我爹爹。”陆柏道:“你爹爹勾结魔教中的恶人,你说对不对?”刘芹低声道:“不……不对!”陆柏道:“这样的人,该不该杀?”刘芹低下了头,不敢答话。陆柏道:“这小子不说话,一剑把他杀了。” 史登达道:“是!”知道陆柏这句话意在恫吓,举起了剑,作势砍下。 刘芹忙道:“该……该杀!”陆柏道:“很好!从今而后,你不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刘正风的儿子,我饶了你性命。”刘芹跪在地下,吓得双腿都软了,竟站不起身。 群雄瞧着这等模样,忍不住为他羞惭,有的转过了头,不去看他。 刘正风长叹一声,道:“姓陆的,是你赢了!”左手一挥,将五岳令旗向他掷去,右足一抬,把费彬踢开,朗声道:“刘某自求了断,也不须多伤人命了。”右手横过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 便在这时,檐头突然掠下一个黑衣人影,行动如风,伸臂抓住了刘正风的右腕,喝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走!”右手向后舞了一个圈子,拉着刘正风向外急奔。 刘正风惊道:“曲大哥……你……” 群雄听他叫出“曲大哥”三字,知这黑衣人便是魔教长老曲洋,尽皆心头一惊。 曲洋叫道:“不用多说!”足下加劲,只奔得三步,丁勉、陆柏二人四掌齐出,分向他二人后心拍来。曲洋向刘正风喝道:“快走!”出掌在刘正风背上一推,同时运劲于背,硬生生受了丁勉、陆柏两大高手的并力一击。砰的一声响,曲洋身子向外飞出去,跟着一口鲜血急喷而出,回手连挥,一丛黑针如雨般散出。 丁勉叫道:“黑血神针,快避!”忙向旁闪开。群雄见到这丛黑针,久闻魔教黑血神针的威名,无不惊心,你退我闪,乱成一团,只听得“哎唷!”“不好!”十余人齐声叫嚷。厅上人众密集,黑血神针又多又快,毕竟还是有不少人中了毒针。 混乱之中,曲洋与刘正风已逃得远了。 第七回 授谱 令狐冲所受剑伤及掌力震伤虽重,但得恒山派治伤圣药天香断续胶外敷、白云熊胆丸内服,兼之他年轻力壮,内功又已有相当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一晚后,创口已然愈合。这一天一晚中只以西瓜为食。令狐冲求仪琳捉鱼射兔,她却说什么也不肯,说道令狐冲得能死里逃生,全凭观世音菩萨保佑,最好吃一两年长素,向观世音菩萨感恩,要她破戒杀生,那是万万不可。令狐冲笑她迂腐无聊,可也没法勉强,只索罢了。 这日傍晚,两人背倚石壁,望着草丛间流萤飞来飞去,点点星火,煞是好看。 令狐冲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几千只萤火虫儿,装在十几只纱囊之中,挂在房里,当真有趣。”仪琳心想,凭他的性子,决不会去缝制十几只纱囊,问道:“你小师妹叫你捉的,是不是?”令狐冲笑道:“你当真聪明,一猜就好准,怎知是小师妹叫我捉的?”仪琳微笑道:“你性子这么急,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会有这般好耐心,去捉几千只萤火虫来玩。”又问:“后来怎样?”令狐冲笑道:“师妹拿来挂在她帐子里,说满床晶光闪烁,像是睡在天上云端里,一睁眼,前后左右都是星星。”仪琳道:“你小师妹真会玩,偏你这个师哥也真肯凑趣,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令狐冲笑道:“捉萤火虫,原是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凉,看到天上星星灿烂,小师妹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可惜过一会儿,便要去睡了,我真想睡在露天,半夜里醒来,见到满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有趣。但妈妈一定不会答允。’我就说:‘咱们捉些萤火虫来,放在你蚊帐里,不就像星星一样吗?’” 仪琳轻声道:“原来还是你想的主意。” 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小师妹说:‘萤火虫飞来飞去,扑在脸上身上,那可讨厌死了。有了,我去缝些纱布袋儿,把萤火虫装在里面。’就这么,她缝袋子,我捉飞萤,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可惜只看得一晚,第二晚萤火虫全都死了。” 仪琳一震,颤声道:“几千只萤火虫,都给害死了?你们……你们怎地如此……” 令狐冲笑道:“你说我们残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门子弟,良心特别好。其实萤火虫儿一到天冷,还是会都冻死的,只不过早死几天,那又有什么干系?” 仪琳隔了半晌,才幽幽的道:“其实世上每个人也都这样,有的人早死,有的人迟死,或早或迟,终归要死。无常,苦,我佛说人人都不免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彻大悟,解脱轮回,却又谈何容易?”令狐冲道:“是啊,因此你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规戒律,什么不可杀生,不可偷盗。佛祖要是每一件事都管,可真忙坏了他。” 仪琳侧过了头,不知说什么好,便在此时,左首山侧天空中一个流星疾掠而过,在天空划成了一道长长的火光。仪琳道:“仪净师姊说,有人看到流星,如在衣带上打一个结,同时心中许一个愿,只要在流星隐没之前先打好结,又许完愿,那么这个心愿便能得偿。你说是不是真的?” 令狐冲笑道:“我不知道。咱们不妨试试,只不过恐怕手脚没这么快。”说着拈起了衣带,道:“你也预备啊,慢得一忽儿,便来不及了。” 仪琳拈起了衣带,怔怔望着天边。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间便有一颗流星划过长空,但流星一瞬即逝,仪琳的手指只一动,流星便已隐没。她轻轻“啊”了一声,又再等待。第二颗流星自西至东,拖曳甚长,仪琳动作敏捷,竟尔打了个结。 令狐冲喜道:“好,好!你打成了!观世音菩萨保佑,一定教你得偿所愿。”仪琳叹了口气,道:“我只顾着打结,心中却什么也没想。”令狐冲笑道:“那你快些先想好了罢,在心中先默念几遍,免得到时顾住了打结,却忘了许愿。” 仪琳拈着衣带,心想:“我许什么愿好?我许什么愿好?”向令狐冲望了一眼,突然晕红双颊,忙转开了头。 这时天上连续划过了几颗流星,令狐冲大呼小叫,不住的道:“又是一颗,咦,这颗好长,你打了结没有?这次又来不及吗?” 仪琳心乱如麻,内心深处,隐隐有一个渴求的愿望,可是这愿望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说向观世音菩萨祈求了,一颗心怦怦乱跳,只觉说不出的害怕,却又是说不出的喜悦。只听令狐冲又问:“想好了心愿没有?”仪琳心底轻轻的说:“我要许什么愿?我要许什么愿?”眼见一颗颗流星从天边划过,她仰起了头瞧着,竟是痴了。 令狐冲笑道:“你不说,我便猜上一猜。”仪琳急道:“不,不,你不许说。”令狐冲笑道:“那有什么打紧?我猜三次,且看猜不猜得中。”仪琳站起身来,道:“你再说,我可要走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好,我不说。就算你心里想做恒山派掌门,那也没什么可害臊的。”仪琳一怔,心道:“他……他猜我想做恒山派掌门?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又怎做得来掌门人?” 忽听得远处传来铮铮几声,似乎有人弹琴。令狐冲和仪琳对望了一眼,都大感奇怪:“怎地这荒山野岭之中有人弹琴?”琴声不断传来,甚是优雅,过得片刻,有几下柔和的箫声夹入琴韵之中。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夹着清幽的洞箫,更是动人,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同时渐渐移近。令狐冲凑身过去,在仪琳耳边低声道:“这音乐来得古怪,只怕于我们不利,不论有什么事,你千万别出声。”仪琳点了点头,只听琴音渐渐高亢,箫声却慢慢低沉下去,但箫声低而不断,有如游丝随风飘荡,却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 只见山石后转出三个人影,其时月亮为一片浮云遮住了,夜色朦胧,依稀可见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两个男子,矮的是个女子。两个男子缓步走到一块大岩石旁,坐了下来,一个抚琴,一个吹箫,那女子站在抚琴者的身侧。令狐冲缩身石壁之后,不敢再看,生恐给那三人发见。只听琴箫悠扬,甚是和谐。 令狐冲心道:“瀑布便在旁边,但流水轰轰,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箫之音,看来抚琴吹箫的二人内功着实不浅。嗯,是了,他们所以到这里吹奏,正是为了这里有瀑布声响,那么跟我们是不相干的。”便放宽了心。 忽听瑶琴中突然发出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但箫声仍温雅婉转。过了一会,琴声也转柔和,两音忽高忽低,蓦地里琴韵箫声陡变,便如有七八具瑶琴、七八支洞箫同时在奏乐一般。琴箫之声虽极尽繁复变幻,每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悦耳动心。令狐冲只听得血脉贲张,忍不住便要站起身来,又听了一会,琴箫之声忽然又变,箫声变成了主调,七弦琴只玎玎嘡嘡的伴奏,但箫声却愈来愈高。令狐冲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阵酸楚,侧头看仪琳时,只见她泪水正涔涔而下。突然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箫声也即住了。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明月当空,树影在地。 只听一人缓缓说道:“刘贤弟,你我今日毕命于此,那也是大数使然,只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尽数殉难,愚兄心下实是不安。”另一人道:“你我肝胆相照,还说这些话干么……” 仪琳听到他的口音,心念一动,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是刘正风师叔。”他二人于刘正风府中所发生大事,绝无半点知闻,忽见刘正风在这旷野中出现,另一人又说什么“你我今日毕命于此”,什么“家眷弟子尽数殉难”,自都惊讶不已。 只听刘正风续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无憾。”另一人道:“刘贤弟,听你箫中之意,却犹有遗恨,莫不是为了令郎临危之际,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刘正风长叹一声,道:“曲大哥猜得不错,芹儿这孩子我平日太过溺爱,少了教诲,没想到竟是个没半点气节的软骨头。”曲洋道:“有气节也好,没气节也好,百年之后,均归黄土,又有什么分别?愚兄早已伏在屋顶,本该及早出手,只是料想贤弟不愿为我之故,与五岳剑派的故人伤了和气,又想到愚兄曾为贤弟立下重誓,决不伤害侠义道中人士,是以迟迟不发,又谁知嵩山派为五岳盟主,下手竟如此毒辣。” 刘正风半晌不语,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此辈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量雅致?他们以常情忖度,料定你我结交,必将大不利于五岳剑派与侠义道。唉,他们不懂,须也怪他们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穴受伤,震动了心脉?” 曲洋道:“正是,嵩山派内功果然厉害,没料到我背上挺受了这一击,内力所及,居然将你的心脉也震断了。早知贤弟也仍不免,那一丛黑血神针倒也不必再发了,多伤无辜,于事无补。幸好针上并没喂毒。” 令狐冲听得“黑血神针”四字,心头一震:“难道他竟是魔教中的高手?刘师叔又怎会跟他结交?” 刘正风轻轻一笑,说道:“但你我却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从今而后,世上再也无此琴箫之音了。”曲洋一声长叹,说道:“昔日嵇康临刑,抚琴一曲,叹息〈广陵散〉从此绝响。嘿嘿,〈广陵散〉纵然精妙,又怎及得上咱们这一曲〈笑傲江湖〉?只是当年嵇康的心情,却也和你我一般。”刘正风笑道:“曲大哥刚才还甚达观,却又如何执着起来?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曲〈笑傲江湖〉发挥得淋漓尽致。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 曲洋轻轻拍掌道:“贤弟说得不错。”过得一会,却又叹了口气。刘正风道:“大哥却又为何叹息?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 仪琳心念一动:“非非,就是那个非非?”果然听得曲非烟的声音说道:“爷爷,你和刘公公慢慢养好了伤,咱们去将嵩山派的恶徒一个个斩尽杀绝,为刘婆婆他们报仇!” 猛听得山壁后传来一声长笑。笑声未绝,山壁后窜出一个黑影,青光闪动,一人站在曲洋与刘正风身前,手持长剑,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阳手费彬,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女娃子好大的口气,将嵩山派斩尽杀绝,世上可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 刘正风站起身来,说道:“费彬,你已杀我全家,刘某中了你两位师兄的掌力,也已命在顷刻,你还想干什么?” 费彬哈哈一笑,傲然道:“这女娃子说要斩尽杀绝,在下便是来斩尽杀绝啊!女娃子,你先过来领死罢!” 第1394章 笑傲江湖(33) 仪琳在令狐冲耳边道:“你是非非和她爷爷救的,咱们怎生想个法子,也救他们一救才好?”令狐冲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盘算如何设法解围,以报答他祖孙的救命之德,但一来对方是嵩山派高手,自己纵在未受重伤之时,也就远不是他对手,二来此刻已知曲洋是魔教中人,华山派一向与魔教为敌,如何可以反助对头?心中好生委决不下。 只听刘正风道:“姓费的,你也算是名门正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曲洋和刘正风今日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死而无怨,你去欺侮一个女娃娃,那算是什么英雄好汉?非非,你快走!”曲非烟道:“我陪爷爷和刘公公死在一块,决不独生。”刘正风道:“快走,快走!我们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什么相干?” 曲非烟道:“我不走!”唰唰两声,从腰间拔出两柄短剑,抢过去挡在刘正风身前,叫道:“费彬,先前刘公公饶了你不杀,你反而来恩将仇报,你要不要脸?” 费彬阴森森的道:“你这女娃娃说过要将我们嵩山派斩尽杀绝,你这可不是来斩尽杀绝了么?难道姓费的袖手任你宰割,还是掉头逃走?” 刘正风拉住曲非烟的手臂,急道:“快走,快走!”但他受了嵩山派内力剧震,心脉已断,再加适才演奏了这一曲〈笑傲江湖〉,心力交瘁,手上已无内劲。曲非烟轻轻一挣,挣脱了刘正风的手,便在此时,眼前青光闪动,费彬的长剑已刺到面前。 曲非烟左手短剑一挡,右手剑跟着递出。费彬嘿的一声笑,长剑圈转,啪的一声,击在她右手短剑上。曲非烟右臂酸麻,虎口剧痛,右手短剑登时脱手。费彬长剑斜晃反挑,啪的一声响,曲非烟左手短剑又给震脱,飞出数丈之外。费彬的长剑已指住她咽喉,向曲洋笑道:“曲长老,我先把你孙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鼻子,再割了她两只耳朵……” 曲非烟大叫一声,向前纵跃,往长剑上撞去。费彬长剑疾缩,左手食指点出,曲非烟翻身栽倒。费彬哈哈大笑,说道:“邪魔外道,作恶多端,便要死却也没这么容易,还是先将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说。”提起长剑,便要往曲非烟左眼刺落。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且住!”费彬大吃一惊,急速转身,挥剑护身。他不知令狐冲和仪琳早就隐伏在山石之后,一动不动,否则以他功夫,决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察觉。月光下只见一个青年汉子双手叉腰而立。 费彬喝问:“你是谁?”令狐冲道:“小侄华山派令狐冲,参见费师叔。”说着躬身行礼,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费彬点头道:“罢了!原来是岳师兄的大弟子,你在这里干什么?”令狐冲道:“小侄为青城派弟子所伤,在此养伤,有幸拜见费师叔。” 费彬哼了一声,道:“你来得正好。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该当诛灭,倘若由我出手,未免显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杀了罢。”说着伸手向曲非烟指了指。 令狐冲摇了摇头,说道:“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刘师叔结交,攀算起来,她比我还矮着一辈,小侄如杀了她,江湖上也道华山派以大压小,传扬出去,名声甚是不雅。再说,这位曲前辈和刘师叔都已身负重伤,在他们面前欺侮他们的小辈,决非英雄好汉行迳,这种事情,我华山派是决计不会做的。尚请费师叔见谅。”言下之意甚是明白,华山派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倘若做了,那么显然嵩山派是大大不及华山派了。 费彬双眉扬起,目露凶光,厉声道:“原来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结。是了,适才刘正风言道,这姓曲的妖人曾为你治伤,救了你性命,没想到你堂堂华山弟子,这么快也投了魔教。”手中长剑颤动,剑锋上冷光闪动,似是挺剑便欲向令狐冲刺去。 刘正风道:“令狐贤侄,你跟此事毫不相干,不必来赶这淌浑水,快快离去,免得将来让你师父为难。” 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刘师叔,咱们自居侠义道,与邪魔外道誓不两立,这‘侠义’二字,是什么意思?欺辱身负重伤之人,算不算侠义?残杀无辜幼女,算不算侠义?要是这种事情都干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分别?” 曲洋叹道:“这种事情,我们日月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己请便罢,嵩山派爱干这种事,且由他干便了。” 令狐冲笑道:“我才不走呢。大嵩阳手费大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是嵩山派中数一数二的英雄好汉,他不过说几句吓吓女娃儿,那能当真做这等不要脸之事。费师叔决不是那样的人。”说着双手抱胸,背脊靠上一株松树的树干。 费彬杀机陡起,狞笑道:“你以为用言语僵住我,便能逼我饶了这三个妖人?嘿嘿,当真痴心梦想。你既已投了魔教,费某杀三人是杀,杀四人也是杀。”说着踏上了一步。令狐冲见到他狞恶的神情,不禁吃惊,暗自盘算解围之策,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说道:“费师叔,你连我也要杀了灭口,是不是?” 费彬道:“你聪明得紧,这话一点不错。”说着又向前逼近一步。 突然之间,山石后又转出一个妙龄女尼,说道:“费师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眼下只有做坏事之心,真正的坏事还没做,悬崖勒马,犹未为晚。”这人正是仪琳。令狐冲嘱她躲在山石之后,千万不可让人瞧见了,但她眼见令狐冲处境危殆,不及多想,还想以一片良言劝得费彬罢手。 费彬却也吃了一惊,问道:“你是恒山派的,是不是?怎么鬼鬼祟祟躲在这里?” 仪琳脸上一红,嗫嚅道:“我……我……” 曲非烟给点中穴道,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口中却叫了出来:“仪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起。你果然医好了他的伤,只可惜……只可惜咱们都要死了。” 仪琳摇头道:“不会的,费师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杰,怎会真的去伤害身受重伤之人和你这样的小姑娘?”曲非烟嘿嘿冷笑,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么?”仪琳道:“嵩山派是五岳剑派的盟主,江湖上侠义道的领袖,不论做什么事,自当顾及侠义之道。” 她这几句话出自一片诚意,在费彬耳中听来,却全成了讥嘲之言,寻思:“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个活口,费某从此声名受污,虽然杀的是魔教妖人,但诛戮伤俘,非英雄豪杰之所为,势必让人瞧得低了。”长剑一挺,指着仪琳道:“你既非身受重伤,也不是动弹不得的小姑娘,我总杀得你了罢?” 仪琳大吃一惊,退了几步,颤声道:“我……我……我?你为什么要杀我?” 费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称,也已成了妖人一路,自然容你不得。”说着踏上一步,挺剑要向仪琳刺去。 令狐冲急忙抢过,拦在仪琳身前,叫道:“师妹快走,去请你师父来救命。”他自知远水难救近火,所以要仪琳去讨救兵,只不过支使她开去,逃得性命。 费彬长剑晃动,剑尖向令狐冲右侧刺到。令狐冲斜身急避。费彬唰唰唰连环三剑,攻得他险象环生。仪琳大急,忙抽出腰间断剑,向费彬肩头刺去,叫道:“令狐师兄,你身上有伤,快快退下。” 费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动了凡心啦,见到英俊少年,自己命也不要了。”挥剑直斩,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仪琳手中断剑登时脱手而飞。费彬长剑挑起,指向她心口。费彬眼见要杀的有五人之多,虽个个无甚抵抗之力,但夜长梦多,只须走脱了一个,便有无穷后患,是以出手便下杀招。 令狐冲和身扑上,左手双指插向费彬眼珠。费彬双足急点,向后跃开,长剑拖回时乘势一带,在令狐冲左臂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 令狐冲拚命扑击,救得仪琳的危难,却也已喘不过气来,身子摇摇欲坠。仪琳抢上去扶住,哽咽道:“让他把咱们一起杀了!”令狐冲喘息道:“你……你快走……” 曲非烟笑道:“傻子,到现在还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她要陪你一块儿死……”一句话没说完,费彬长剑送出,刺入了她心窝。 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仪琳齐声惊呼。 费彬脸露狞笑,向着令狐冲和仪琳缓缓踏上一步,跟着又踏前了一步,剑尖上鲜血一滴滴的滴落。 令狐冲脑中一片混乱:“他……他竟将这小姑娘杀了,好不狠毒!我这也就要死了。仪琳师妹为什么要陪我一块死?我虽救过她,但她也救了我,已补报了欠我之情。我跟她以前素不相识,不过同是五岳剑派的师兄妹,虽有江湖上的道义,却用不着以性命相陪啊。没想到恒山派门下弟子,竟如此顾全武林义气,定逸师太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嘿,是这个仪琳师妹陪着我一起死,却不是我那灵珊小师妹。她……她这时候在干什么?”眼见费彬狞笑的脸渐渐逼近,令狐冲微微一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忽然间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胡琴声,琴声凄凉,似是叹息,又似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瑟断续之音,犹如一滴滴小雨落上树叶。令狐冲大为诧异,睁开眼来。 费彬心头一震:“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听胡琴声越来越凄苦,莫大先生却始终不从树后出来。费彬叫道:“莫大先生,怎不现身相见?” 琴声突然止歇,松树后一个瘦瘦的人影走了出来。令狐冲久闻“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从未见过他面,这时月光之下,只见他骨瘦如柴,双肩拱起,真如一个时时刻刻便会倒毙的痨病鬼,没想到大名满江湖的衡山派掌门,竟是这样一个形容猥葸之人。莫大先生左手握着胡琴,双手向费彬拱了拱,说道:“费师兄,左盟主好。” 费彬见他并无恶意,又素知他和刘正风不睦,便道:“多谢莫大先生,俺师哥好。贵派的刘正风和魔教妖人结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剑派。莫大先生,你说该当如何处置?” 莫大先生慢吞吞的向刘正风走近两步,森然道:“该杀!”这“杀”字刚出口,寒光陡闪,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长剑,猛地反刺,直指费彬胸口。这一下出招快极,抑且如梦如幻,正是“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中的绝招。费彬在刘府曾着了刘正风这门武功的道儿,此刻再度中计,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给利剑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胸口肌肉也给割伤了,受伤虽不重,却已惊怒交集,锐气大失。 费彬立即还剑相刺,但莫大先生一剑既占先机,后着绵绵而至,一柄薄剑犹如灵蛇,颤动不绝,在费彬的剑光中穿来插去,只逼得费彬连连倒退,半句喝骂也叫不出口。 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三人眼见莫大先生剑招变幻,犹如鬼魅,无不心惊神眩。刘正风和他同门学艺,做了数十年师兄弟,却也万料不到师兄的剑术竟一精至斯。 一点点鲜血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费彬腾挪闪跃,竭力招架,始终脱不出莫大先生的剑光笼罩,鲜血渐渐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得费彬长声惨呼,高跃而起。莫大先生退后两步,将长剑插入胡琴,转身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费彬跃起后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适才激战,他运起了嵩山派内力,胸口中剑后内力未消,将鲜血逼得从伤口中急喷而出,既诡异,又可怖。 仪琳扶着令狐冲的手臂,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低声问道:“你没受伤罢?” 曲洋叹道:“刘贤弟,你曾说你师兄弟不和,没想到他在你临危之际,出手相救。”刘正风道:“我师哥行为古怪,教人好生难解。我和他不睦,决不是为了什么贫富之见,只是说什么也性子不投。”曲洋摇了摇头,说道:“他剑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太也俗气,脱不了市井味儿。”刘正风道:“是啊,师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 令狐冲心想:“这二人爱音乐入了魔,在这生死关头,还在研讨什么哀而不伤,什么风雅俗气。幸亏莫大师伯及时赶到,救了我们性命。” 只听刘正风又道:“但说到剑法武功,我却万万不及了。平日我对他颇失恭敬,此时想来,委实好生惭愧。”曲洋点头道:“衡山掌门,果然名不虚传。”转头向令狐冲道:“小兄弟,你挺身要救我孙女,英风侠骨,当真难得。我另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 令狐冲道:“可惜曲姑娘还是给费彬害了!前辈但有所命,自当遵从。” 曲洋向刘正风望了一眼,说道:“我和刘贤弟醉心音律,以数年之功,创制了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后纵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见得又有刘正风,有刘正风,不见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刘正风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时,相遇结交。要两个既精音律,又精内功之人,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制此曲,实是千难万难了。此曲绝响,我和刘贤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时发浩叹。”他说到这里,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说道:“这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谱箫谱,请小兄弟念着我二人一番心血,将这琴谱箫谱携至世上,觅得传人。” 刘正风道:“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传于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 令狐冲躬身从曲洋手中接过曲谱,放入怀中,说道:“二位放心,晚辈自当尽力。”他先前听说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艰难危险之事,更耽心去办理此事,只怕要违犯门规,得罪正派中的同道,但在当时情势之下却又不便不允,那知只不过是要他找两个人来学琴学箫,登时大为宽慰,轻轻吁了口气。 第1395章 笑傲江湖(34) 刘正风道:“令狐贤侄,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毕生心血之所寄,还关联到一位古人。这〈笑傲江湖曲〉中间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据晋人嵇康的〈广陵散〉而改编的。” 曲洋对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来相传,嵇康死后,〈广陵散〉从此绝响,你可猜得到我却又何处得来?” 令狐冲寻思:“音律之道,我一窍不通,何况你二人行事大大的与众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请前辈赐告。” 曲洋笑道:“嵇康这个人,是很有点意思的,史书上说他‘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这性子很对我的脾胃。钟会当时做大官,慕名去拜访他,嵇康自顾自打铁,不予理会。钟会讨了个没趣,只得离去。嵇康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会这家伙,也算得是个聪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为了这件事心中生气,向司马昭说嵇康的坏话,司马昭便把嵇康杀了。嵇康临刑时抚琴一曲,的确很有气度,但他说‘广陵散从此绝矣’,这句话却未免把后世之人都看得小了。这曲子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晋时人,此曲就算西晋之后失传,难道在西晋之前也没有了吗?” 令狐冲不解,问道:“西晋之前?”曲洋道:“是啊!我对他这句话挺不服气,便去发掘西汉、东汉两朝皇帝和大臣的坟墓,一连掘了二十九座古墓,终于在蔡邕的墓中觅到了〈广陵散〉的曲谱。”说罢呵呵大笑,甚是得意。 令狐冲心下骇异:“这位前辈为了一首琴曲,竟致去连掘二十九座古墓。” 只听曲洋续道:“小兄弟,你是正教中的名门大弟子,我本来不该托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牵累于你,莫怪,莫怪。这〈广陵散〉琴曲,说的是聂政刺韩王的故事。全曲甚长,我们这曲〈笑傲江湖〉,只引了他曲中最精妙的一段。刘兄弟所加箫声那一段,谱的正是聂政之姊收葬弟尸的情景。聂政、荆轲这些人,慷慨重义,是我等的先辈,我托你传下此曲,也是为了看重你的侠义心肠。”令狐冲躬身道:“不敢当!” 曲洋笑容收敛,神色黯然,转头向刘正风道:“兄弟,咱们这就可以去了。”刘正风道:“是!”伸出手来,两人双手相握,齐声长笑,内力运处,迸断内息主脉,二人闭目而逝。 令狐冲吃了一惊,叫道:“前辈、刘师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无呼吸。 仪琳惊道:“他们……他们都死了?”令狐冲点点头,说道:“师妹,咱们赶快将四个人的尸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寻来,另生枝节。费彬为莫大先生所杀之事,千万不可泄漏半点风声。”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此事倘若泄漏了出去,莫大先生自然知道是咱们两人说出去的,祸患那可不小。”仪琳道:“是。如师父问起,我说不说?”令狐冲道:“跟谁都不能说。你一说,莫大先生来跟你师父斗剑,岂不糟糕?”仪琳想到适才所见莫大先生的剑法,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道:“我不说。” 令狐冲慢慢俯身,拾起费彬的长剑,一剑又一剑的在费彬的尸体上戳了十七八个窟窿。仪琳心中不忍,道:“令狐师兄,他人都死了,何必还这般恨他,蹧蹋他的尸身?”令狐冲道:“莫大先生的剑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到费师叔的伤口,便知是谁下的手。我不是蹧蹋他尸身,是将他身上每一个伤口都捅得乱七八糟,教谁也看不出线索来。” 仪琳叹了口气,心想:“江湖上偏有这许多机心,真……真是难得很了。”见令狐冲抛下长剑,拾起石块,往费彬的尸身上抛去,忙道:“你别动,坐下来休息,我来。”拾起石块,轻轻放在费彬尸身上,倒似死尸尚有知觉,生怕压痛了他一般。 她执拾石块,将刘正风等四具尸体都掩盖了,向着曲非烟的石坟道:“小妹子,你若不是为了我,也不会遭此危难。但盼你升天受福,来世转为男身,多积功德福报,终于能到西方极乐世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令狐冲倚石而坐,想到曲非烟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小小年纪,竟无辜丧命,心下也甚伤感。他素不信佛,但忍不住跟着仪琳念了几句“南无阿弥陀佛”。 歇了一会,令狐冲伤口疼痛稍减,从怀中取出〈笑傲江湖〉曲谱,翻了开来,只见全书满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一字不识。他所识文字本就有限,不知七弦琴的琴谱本来都是奇形怪字,还道谱中文字古奥艰深,自己没读过,随手将册子往怀中一揣,仰起头来,吁了口长气,心想:“刘师叔结交朋友,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为朋友而送了,虽结交的是魔教长老,但两人肝胆义烈,都不愧为铁铮铮的好汉子,委实令人钦佩。刘师叔今天金盆洗手,要退出武林,却不知如何竟和嵩山派结下了冤仇,当真奇怪。” 正想到此处,忽见西北角上青光闪了几闪,剑路纵横,一眼看去甚是熟悉,似是本门高手和人斗剑,他心中一凛,道:“小师妹,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过去一会儿便回来。”仪琳兀自在堆砌石坟,没看到那青光,还道他是要解手,便点了点头。 令狐冲撑着树枝,走了十几步,拾起费彬的长剑插在腰间,向着青光之处走去。走了一会,已隐隐听到兵刃撞击之声,密如联珠,斗得甚是紧迫,寻思:“莫非是师父在和人动手?居然斗得这么久,显然对方也是高手了。” 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听得兵刃相交声相距不远,当即躲在一株大树之后,向外张望,月光下只见一个儒生手执长剑,端立当地,正是师父岳不群,一个矮小道人绕着他快速无伦的旋转,手中长剑疾刺,每绕一个圈子,便刺出十余剑,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 令狐冲陡然间见到师父和人动手,对手又是青城派掌门,不由得大是兴奋,但见师父气度闲雅,余沧海每一剑刺到,他总是随手一格,余沧海转到他身后,他并不跟着转身,只挥剑护住后心。余沧海出剑越来越快,岳不群却只守不攻。令狐冲心下佩服:“师父在武林中人称‘君子剑’,果然蕴藉儒雅,与人动手过招也是毫无霸气。”又看了一会,再想:“师父不动火气,只因他不但风度高,更由于武功甚高之故。” 岳不群极少和人动手,令狐冲往常见到他出手,只是和师母过招,向门人弟子示范,那只是假打,此番真斗自是大不相同;又见余沧海每剑之出,都发出极响的嗤嗤之声,足见剑力强劲。令狐冲心下暗惊:“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那知这矮道士竟如此了得,就算我没受伤,也决不是他对手,下次撞到,倒须小心在意,还是尽早远而避之的为妙。” 又瞧了一阵,只见余沧海愈转愈快,似乎化作一圈青影,绕着岳不群转动,双剑相交声实在太快,上一声和下一声已连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当当,而是化成了连绵的长声。令狐冲心道:“倘若这几十剑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剑也挡不掉,全身要给他刺上几十个透明窟窿了。这矮道士比之田伯光,似乎又要高出半筹。”眼见师父仍不转攻势,不由得暗暗担忧:“这矮道士的剑法当真了得,师父可别一个疏神,败在他剑下。”猛听得铮的一声大响,余沧海如一枝箭般向后平飞丈余,随即站定,不知何时已将长剑入鞘。令狐冲吃了一惊,看师父时,见他长剑也已入鞘,一声不响的稳站当地。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令狐冲竟没瞧出谁胜谁败,不知有否那一人受了内伤。 二人凝立半晌,余沧海冷哼一声,道:“好,后会有期!”身形飘动,便向右侧奔去。岳不群大声道:“余观主慢走!那林震南夫妇怎么样了?”说着身形一晃,追了下去,余音未了,两人身影皆已杳然。 令狐冲从两人语意之中,已知师父胜过了余沧海,心中暗喜,他重伤之余,这番劳顿,甚感吃力,心忖:“师父追赶余沧海去了。他两人展开轻功,在这片刻之间,早已在数里之外!”他撑着树枝,想走回去和仪琳会合,突然间左首树林中传出一下长声惨呼,声音凄厉。令狐冲吃了一惊,向树林走了几步,见树隙中隐隐现出一堵黄墙,似是一座庙宇。他耽心是同门师弟妹和青城派弟子争斗受伤,快步向那黄墙处行去。 离庙尚有数丈,只听得庙中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说道:“那辟邪剑谱此刻在那里?你只须老老实实的跟我说了,我便给你诛灭青城派全派,为你夫妇报仇。”令狐冲在群玉院床上,隔窗曾听到过这人说话,知道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寻思:“师父正在找寻林震南夫妇的下落,原来这两人却落入了木高峰手中。” 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我不知有什么辟邪剑谱。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世代相传,都是口授,并无剑谱。”令狐冲心道:“说这话的,自必是林师弟的父亲,福威镖局总镖头林震南。”又听他说道:“前辈肯为在下报仇,自是感激不尽。青城派余沧海多行不义,日后必无好报,就算不为前辈所诛,也必死于另一位英雄好汉的刀剑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说的了。‘塞北明驼’的名头,或许你也听见过。”林震南道:“木前辈威震江湖,谁人不知,那个不晓?”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威震江湖,倒也不见得,但姓木的下手狠辣,从来不发善心,想来你也听到过。”林震南道:“木前辈意欲对林某用强,此事早在意料之中。莫说我林家并无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不论别人如何威胁利诱,那也决计不说。林某自遭青城派擒获,无日不受酷刑,林某武功虽低,几根硬骨头却还是有的。”木高峰道:“是了,是了!” 令狐冲在庙外听着,寻思:“什么‘是了,是了’?嗯,是了,原来如此。” 果然听得木高峰续道:“你自夸有硬骨头,熬得住酷刑,不论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于你,你总是坚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无辟邪剑谱,那么你不吐露,只不过是无可吐露,谈不上硬骨头不硬骨头。是了,你辟邪剑谱是有的,就是说什么也不肯交出来。”过了半晌,叹道:“我瞧你实在蠢得厉害。林总镖头,你为什么死也不肯交出剑谱?这剑谱于你半分好处也没有。依我看啊,这剑谱上所记剑法多半平庸之极,否则你为什么连青城派的几名弟子也斗不过?这等武功,不提也罢。” 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辈说得不错,别说我没辟邪剑谱,就算真的有,这等稀松平常的三脚猫剑法,连自己身家性命也保不住,木前辈又怎会瞧在眼里?” 木高峰笑道:“我只不过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兴师动众,苦苦逼你,料来其中必有古怪之处。说不定那剑谱中所记的剑法倒是高的,只因你资质鲁钝,领悟不到,这才辱没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你快拿出来,给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剑法中的妙处,教天下英雄尽皆知晓,岂不是于你林家的声名大有益处?” 林震南道:“木前辈的好意,在下只有心领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搜,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剑谱。”木高峰道:“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获,已有多日,只怕他们在你身上没搜过十遍,也搜过八遍。林总镖头,我觉得你愚蠢得紧,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确是愚蠢得紧,不劳前辈指点,在下早有自知之明。”木高峰道:“不对,你没明白。或许林夫人能够明白,也未可知。爱子之心,慈母往往胜过严父。” 林夫人尖声道:“你说什么?那跟我平儿又有什么干系?平儿怎么了?他……他在那里?”木高峰道:“林平之这小子聪明伶俐,老夫一见就很喜欢,这孩子倒也识趣,知道老夫功夫厉害,便拜在老夫门下了。”林震南道:“原来我孩子拜了木前辈为师,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妇遭受酷刑,身受重伤,性命已在顷刻之间,盼木前辈将我孩儿唤来,和我夫妇见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终,那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难。”林夫人道:“平儿在那儿?木前辈,求求你,快将我孩子叫来,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这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来不受人差遣,我去叫你儿子来,那是易如反掌,你们却须先将辟邪剑谱的所在,老老实实的跟我说。” 林震南叹道:“木前辈当真不信,那也无法。我夫妇命如悬丝,只盼和儿子再见一面,眼见已难如愿。如真有什么辟邪剑谱,你就算不问,在下也会求前辈转告我孩儿。” 木高峰道:“是啊,我说你愚蠢,就是为此。你心脉已断,我不用在你身上加一根小指头儿,你也活不上一时三刻了。你死也不肯说剑谱的所在,那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要保全林家的祖传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后,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个孩儿,倘若连他也死了,世上徒有剑谱,却无林家的子孙去练剑,这剑谱留在世上,对你林家又有什么用处?” 林夫人惊道:“我孩儿……我孩儿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自然是安好无恙。你们将剑谱的所在说了出来,我取到之后,保证交给你的孩儿,他看不明白,我还可从旁指点,免得像林总镖头一样,钻研了一世辟邪剑法,临到老来,还是莫名其妙,一窍不通。那不是比之将你孩儿一掌劈死为高么?”跟着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显是他一掌将庙中一件大物劈得垮了下来。 林夫人惊问:“你怎……怎么要将我孩儿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徒儿,我要他活,他便活着,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欢什么时候将他一掌劈死,便提掌劈将过去。”喀喇、喀喇几声响,他又以掌力击垮了什么东西。 林震南道:“娘子,不用多说了。咱们孩儿不会是在他手中,否则的话,他怎地不将他带来,在咱们面前威迫?” 第1396章 笑傲江湖(35) 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说你蠢,你果然蠢得厉害。‘塞北明驼’要杀你儿子,有什么难?就算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如决意去找他来杀,难道还办不到?” 林夫人低声道:“相公,倘若他真要找我们孩儿晦气……”木高峰接口道:“是啊,你们说了出来,即使你夫妇性命难保,留下了林平之这孩子一脉香烟,岂不是好?” 林震南哈哈一笑,说道:“夫人,倘若我们将辟邪剑谱的所在说了给他听,这驼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剑谱;第二件事,便是杀咱们的孩儿。倘若我们不说,这驼子要得剑谱,非保护平儿性命周全不可,平儿一日不说,这驼子便一日不敢伤他,此中关窍,不可不知。” 林夫人道:“不错!驼子,你快把我们夫妇杀了罢。” 令狐冲听到此处,心想木高峰已然大怒,再不设法将他引开,林震南夫妇性命难保,当即朗声道:“木前辈,华山派弟子令狐冲奉业师之命,恭请木前辈移驾,有事相商。” 木高峰狂怒之下,举起了手掌,正要往林震南头顶击落,突然听得令狐冲在庙外朗声说话,不禁吃了一惊。他生平甚少让人,但对华山掌门岳不群却确有忌惮,尤其在群玉院外亲身领略过岳不群“紫霞神功”的厉害。他向林震南夫妇威逼,这种事情自为名门正派所不齿,岳不群师徒多半已在庙外窃听多时,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有什么事情相商?还不是明着好言相劝,实则是冷嘲热讽,损我一番。好汉不吃眼前亏,及早溜开的为是。”当即说道:“木某另有要事,不克奉陪。便请拜上尊师,何时有暇,请到塞北来玩玩,木某人扫榻恭候。”说着双足一登,从殿中窜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已上了屋顶,跟着落于庙后,唯恐给岳不群拦住质问,一溜烟般走了。 令狐冲听得他走远,心下大喜,寻思:“这驼子原来对我师父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动粗,倒也凶险得紧。”当下撑着树枝,走进土地庙中,殿中黑沉沉地并无灯烛,但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半坐半卧的倚傍在一起,当即躬身说道:“小侄是华山派门下令狐冲,现与平之师弟已有同门之谊,拜上林伯父、林伯母。” 林震南喜道:“少侠多礼,太不敢当。老朽夫妇身受重伤,难以还礼,还请恕罪。我那孩儿,确是拜在华山派岳大侠的门下了吗?”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音已然发颤。岳不群的名气在武林中比余沧海要响得多。林震南为了巴结余沧海,每年派人送礼,但岳不群等五岳剑派的掌门人,林震南自知不配结交,连礼也不敢送,眼见木高峰凶神恶煞一般,但一听到华山派的名头,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儿子居然有幸拜入华山派门中,实是不胜之喜。 令狐冲道:“正是。那驼子木高峰想强收令郎为徒,令郎执意不允,那驼子正欲加害,我师父恰好经过,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门,师父见他意诚,又为可造之材,便答允了。适才我师父和余沧海斗剑,将他打得服输逃跑,我师父追了下去,要查问伯父、伯母的所在。想不到两位竟在这里。” 林震南道:“但愿……但愿平儿即刻到来才好,迟了……迟了可来不及啦。” 令狐冲见他说话出气多而入气少,显是命在顷刻,说道:“林伯父,你且莫说话。我师父和余沧海算了帐后,便会前来找你,他老人家必有医治你的法子。” 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闭上了双目,过了一会,低声道:“令狐贤弟,我……我……是不成的了。平儿得在华山派门下,我委实大喜过望,求……求你日后多……多加指点照料。”令狐冲道:“伯父放心,我们同门学艺,便如亲兄弟一般,小侄自当照顾林师弟。”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侠的大恩大德,我夫妇便死在九泉之下,也必时时刻刻记得。”令狐冲道:“请两位凝神静养,不可说话。” 林震南呼吸急促,断断续续的道:“请……请你告诉我孩子,福州向阳巷老宅中的物事,是……我林家祖传之物,须得……须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远图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千万不得翻看,否则有无穷祸患,要……要他好好记住了。”令狐冲点头道:“好,这几句话我传到便是。” 林震南道:“多……多……多……”一个“谢”字始终没说出口,已然气绝。他先前苦苦支撑,只盼能见到儿子,说出心中这句要紧言语,此刻得令狐冲应允传话,又知儿子得了极佳的归宿,大喜之下,更无牵挂,便即撒手而逝。 林夫人道:“令狐少侠,盼你叫我孩儿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侧头向庙中柱子的石阶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伤不轻,这么一撞,便亦毙命。 令狐冲叹了口气,心想:“余沧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剑谱的所在,他宁死不说,到此刻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托我转言。但他终于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剑谱,说什么‘千万不得翻看,否则有无穷祸患’。嘿嘿,你当令狐冲是什么人了,会来觊觎你林家的剑谱?当真以小人之心……”此时疲累已极,当下靠柱坐地,闭目养神。 过了良久,只听庙外岳不群的声音说道:“咱们到庙里瞧瞧。”令狐冲叫道:“师父,师父!”岳不群喜道:“是冲儿吗?”令狐冲道:“是!”扶着柱子慢慢站起身来。 这时天将黎明,只见岳不群率同七弟子陶钧、八弟子英白罗走进庙中,岳不群见到林氏夫妇的尸身,皱眉道:“是林总镖头夫妇?”令狐冲道:“是!”当下将木高峰如何逼迫、自己如何以师父之名将他吓走、林氏夫妇如何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说了,将林震南最后的遗言也悄声禀告了师父。 岳不群沉吟道:“嗯,余沧海一番徒劳,作下的罪孽也真不小。”令狐冲道:“师父,余矮子向你赔了罪么?”岳不群道:“余观主脚程快极,我追了好久,没能追上,反越离越远。他青城派的轻功,确是胜我华山一筹。”令狐冲笑道:“余矮子的剑法,可比师父差得远了,斗到后来,他只好三十六着。青城派屁股向后、逃之夭夭的功夫,原比别派为高。”岳不群脸一沉,责道:“冲儿,你就是口齿轻薄,说话没点正经,怎能作众师弟、师妹的表率?”令狐冲转过了头,向陶钧和英白罗伸了伸舌头,应道:“是!”陶英二人见师父在旁,想笑又不敢笑。 岳不群道:“你答应便答应,怎地要伸一伸舌头,岂不是其意不诚?”令狐冲应道:“是!”他自幼由岳不群抚养长大,情若父子,虽对师父敬畏,却也并不如何拘谨,笑问:“师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头?”岳不群哼了一声,说道:“你耳下肌肉牵动,不是伸舌头是什么?你无法无天,这一次可吃了大亏啦!伤势可好了些吗?”令狐冲道:“是,好得多了。”又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 岳不群哼了一声,道:“你早已乖成精了,还不够乖?”从怀中取出一枚火箭炮来,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摺点燃了药引,向上掷出。 火箭炮冲天飞上,砰的一声响,爆上半天,幻成一把银白色的长剑,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这才缓缓落下,下降十余丈后,化为满天流星。这是华山掌门召集门人的信号火箭。 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听得远处有脚步声响,向着土地庙奔来,不久高根明在庙外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在这里么?”岳不群道:“我在庙里。”高根明奔进庙来,躬身叫道:“师父!”见到令狐冲在旁,喜道:“大师哥,你身子安好?听到你受了重伤,大伙儿可真耽心得紧。”令狐冲微笑道:“总算命大,这一次没死。” 说话之间,隐隐又听到了远处脚步之声,这次来的是劳德诺和陆大有。陆大有一见令狐冲,也不及先叫师父,冲上去就一把抱住,大叫大嚷,喜悦无限。跟着三弟子梁发和四弟子施戴子先后进庙。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岳不群之女岳灵珊,以及方入门的林平之一同到来。 林平之见到父母的尸身,扑上前去,伏在尸身上放声大哭。众同门无不惨然。 岳灵珊见到令狐冲无恙,本是惊喜不胜,但见林平之如此伤痛,却也不便即向令狐冲说什么欢喜的话,走近身去,轻轻一握他的右手,低声道:“你……你没事么?”令狐冲道:“没事!” 这几日来,岳灵珊为大师哥耽足了心事,此刻乍然相逢,数日来积蓄的激动再也难以抑制,突然拉住他衣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令狐冲轻拍她肩头,低声道:“小师妹,怎么啦?有谁欺侮你了,我去给你出气!”岳灵珊不答,就只哭泣,哭了一会,心中舒畅,拉起令狐冲的衣袖来擦了擦眼泪,道:“你没死,你没死!”令狐冲摇头道:“我没死!”岳灵珊道:“听说你又给青城派那余沧海打了一掌,这人的摧心掌杀人不见血,我亲眼见他杀过不少人,只吓得我……吓得我……”想起这几日中柔肠百结、心神煎熬之苦,忍不住眼泪簌簌流下。 令狐冲微笑道:“幸亏他那一掌没打中我。刚才师父打得余沧海没命价飞奔,那才教好看呢,就可惜你没瞧见。” 岳不群道:“这件事大家可别跟外人提起。”令狐冲等众弟子齐声答应。 岳灵珊泪眼模糊的瞧着令狐冲,见他容颜憔悴,更没半点血色,心下甚为怜惜,说道:“大师哥,你这次……你这次受伤可真不轻,回山后可须得好好将养才是。” 岳不群见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尸身上哀哀痛哭,说道:“平儿,别哭了,料理你父母的后事要紧。”林平之站起身来,应道:“是!”眼见母亲头脸满是鲜血,忍不住眼泪又簌簌而下,哽咽道:“爹爹、妈妈去世,连最后一面也见我不到,也不知……也不知他们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时,我是在这里。他二位老人家要我好好照料你,那是该做的事,倒也不须多嘱。令尊另外有两句话,要我向你转告。” 林平之躬身道:“大师哥……我爹爹、妈妈去世之时,有你相伴,不致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小弟……小弟实在感激不尽。” 令狐冲道:“令尊令堂为青城派的恶徒狂加酷刑,逼问辟邪剑谱的所在,两位老人家绝不稍屈,以致给震断了心脉。后来那木高峰又逼迫他二位老人家。木高峰本是无行小人,那也罢了。余沧海枉为一派宗师,这等行为卑污,实为天下英雄所不齿。” 林平之咬牙切齿的道:“此仇不报,林平之禽兽不如!”挺拳重重击在柱子之上。他武功平庸,但因心中愤激,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只震得梁上灰尘四散落下。 岳灵珊道:“林师弟,此事可说由我身上起祸,你将来报仇,做师姊的决不会袖手。”林平之躬身道:“多谢师姊。” 岳不群叹了口气,说道:“我华山派向来的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除了跟魔教是死对头之外,与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无嫌隙。但自今而后,青城派……青城派……唉,既已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可谈何容易?” 劳德诺道:“林师弟,这桩祸事,倒不是由于你打抱不平而杀了余沧海的儿子,全因余沧海觊觎你林家的家传辟邪剑谱而起。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败在林师弟曾祖远图公的辟邪剑法之下,那时就已种下祸根了。” 岳不群道:“不错,武林中争强好胜,向来难免,一听到有什么武林秘笈,也不理会是真是假,便都拚了命的去抢夺。其实,以余观主、塞北明驼那样武功高强的好手,原不必更去贪图你林家的剑谱。”林平之道:“师父,弟子家里实在没什么辟邪剑谱。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我爹爹手传口授,要弟子用心记忆,倘若真有什么剑谱,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吐露,却决无向弟子守秘之理。”岳不群点头道:“我原不信另有什么辟邪剑谱,否则的话,余沧海就不是你爹爹的对手,这件事再明白也没有了。” 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的遗言说道:福州向阳巷……” 岳不群摆手道:“这是平儿令尊的遗言,你单独告知平儿便了,旁人不必知晓。”令狐冲应道:“是。”岳不群道:“德诺、根明,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买两具棺木来。” 收殓林震南夫妇后,雇了人夫将棺木抬到水边,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北进发。 到得豫西,改行陆道。令狐冲躺在大车之中养伤,伤势日渐痊愈。 不一日到了华山玉女峰下。山高峰险,林震南夫妇的棺木暂厝在峰侧的小庙之中,再行择日安葬。高根明和陆大有先行上峰报讯,华山派其余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来,拜见师父。林平之见这些弟子年纪大的已过三旬,年幼的不过十五六岁,其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见到岳灵珊,便都咭咭咯咯的说笑不休。劳德诺为林平之一一引见。华山派规矩以入门先后为序,因此就算是年纪最幼的舒奇,林平之也得称他一声师兄。只劳德诺年纪实在太老,入门虽然较迟,若叫舒奇等十几岁的孩子做师兄,毕竟不称,岳不群便派了他做二师兄;岳灵珊是岳不群的女儿,没法排列入门先后之序,也只好按年纪称呼,比她大的叫她师妹。她本来比林平之小着一二岁,但一定争着要做师姊,岳不群既不阻止,林平之便以“师姊”相称。 五岳之中,华山形势最为险峭,好在各人均有武功,倘若换作常人,便上山也难。林平之跟在众师兄师姊之后,也攀了大半天,这才上峰。但见山势险峻,树木清幽,鸟鸣嘤嘤,流水淙淙,一处平地上,四五座粉墙大屋依着山坡或高或低的构筑。 一个中年美妇缓步走近,岳灵珊飞奔着过去,扑入她怀中,叫道:“妈,我又多了个师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着林平之。 林平之早听师兄们说过,师娘岳夫人宁中则和师父本是同门师兄妹,剑术之精不在师父之下,忙上前叩头,说道:“弟子林平之叩见师娘。” 第1397章 笑傲江湖(36) 岳夫人笑吟吟的道:“很好!起来,起来。”向岳不群笑道:“你下山一次,若不搜罗几件宝贝回来,一定不过瘾。这一次衡山大会,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个弟子,怎么只收一个?”岳不群笑道:“你常说兵贵精不贵多,你瞧这一个怎么样?”岳夫人笑道:“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练武的胚子。不如跟着你念四书五经,将来去考秀才、中状元罢。”林平之脸上一红,心想:“师娘见我生得文弱,便有轻视之意。我非努力用功不可,决不能赶不上众位师兄,教人瞧不起。”岳不群笑道:“那也好啊。华山派中出了个状元郎,倒是千古佳话。” 岳夫人向令狐冲瞪了一眼,说道:“又跟人打架受了伤,是不是?怎地脸色这么难看?伤得重不重?”令狐冲微笑道:“已经好得多了,这一次倘若不是命大,险些儿便见不着师娘了。”岳夫人又瞪了他一眼,道:“好教你得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输得服气么?”令狐冲道:“田伯光那厮的快刀,冲儿抵挡不了,正要请师娘指点。” 岳夫人听他说是伤在田伯光手下,登时脸有喜色,点头道:“原来是跟田伯光这恶贼打架,那好得很啊,我还道你又去惹事生非的闯祸呢。他的快刀怎么样?咱们好好琢磨一下,下次跟他再打过。”一路上途中,令狐冲曾数次向师父请问破解田伯光快刀的法门,岳不群始终不说,要他回华山向师娘讨教,果然岳夫人一听,便即兴高采烈。 一行人走进岳不群所居的“有所不为轩”中,互道别来种种遭遇。六个女弟子听岳灵珊述说在福州与衡山所见,大感艳羡。陆大有则向众师弟大吹大师哥如何力斗田伯光,如何手刃罗人杰,加油添酱,倒似田伯光为大师哥打败、而不是大师哥给他打得一败涂地一般。众人吃过点心,喝了茶,岳夫人便要令狐冲比划田伯光的刀法,又问他如何拆解。 令狐冲笑道:“田伯光这厮的刀法当真了得,当时弟子只瞧得眼花缭乱,拚命抵挡也不成,那里还说得上拆解?” 岳夫人道:“你这小子既然抵挡不了,那必定是耍无赖、使诡计,混蒙了过去。”令狐冲自幼是她抚养长大,他的性格本领,岂有不知? 令狐冲脸上一红,微笑道:“那时在山洞内相斗,恒山派那位师妹已经走了,弟子心无牵挂,便跟田伯光这厮全力相拚。那知斗不多久,他便使出快刀刀法来。弟子只挡了两招,心中便暗暗叫苦:‘此番性命休矣!’当即哈哈大笑。田伯光收刀不发,问道:‘有什么好笑?你挡得了我这飞沙走石十三式刀法么?’弟子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田伯光,竟然是我华山派的弃徒,料想不到,当真料想不到!是了,定是你操守恶劣,给本派逐出了门墙。’田伯光道:‘什么华山派弃徒,胡说八道。田某武功另成一家,跟你华山派有个屁相干?’” 弟子笑道:“你这路刀法,共有一十三式,是不是?什么飞沙走石,自己胡乱安上个好听名称。我便曾经见师父和师娘拆解过。那是我师娘在绣花时触机想出来的,我华山有座玉女峰,你听见过没有?”田伯光道:“华山有玉女峰,谁不知道,那又怎样?”我说:“我师娘创的是剑法,叫做‘玉女金针十三剑’,其中一招‘穿针引线’,一招‘天衣无缝’,一招‘夜绣鸳鸯’。”弟子一面说,一面屈指计数,继续说道:“是了,你刚才那两招刀法,是从我师娘所创的第八招‘织女穿梭’中化出来的。你这样雄赳赳的一条大汉,却学我师娘娇怯怯的模样,好似那如花如玉的天上织女,坐在布机旁织布,玉手纤纤,将梭子从这边掷过去,又从那边掷过来,千娇百媚,岂不令人好笑……”他一番话没说完,岳灵珊和一众女弟子都已格格格的笑了起来。 岳不群莞尔而笑,斥道:“胡闹,胡闹!”岳夫人“呸”了一声,道:“你要乱嚼舌根,什么不好说,却把你师娘给拉扯上了?当真该打。” 令狐冲笑道:“师娘你不知道,那田伯光甚为自负,听得弟子将他比作女子,又把他这套神奇的刀法说成是师娘所创,他非辩个明白不可,决不会当时便将弟子杀了。果然他将那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来,使一招,问一句:‘这是你师娘创的么?’弟子故作神秘,沉吟不语,心中暗记他的刀法,待他一十三式使完,才道:‘你这套刀法,和我师娘所创虽然小异,却大致相同。你如何从华山派偷师学得,可真奇怪得很了。’田伯光怒道:‘你挡不了我这套刀法,便花言巧语,拖延时刻,想瞧明白我这套刀法的招式,我岂有不知?你说华山派也有这套刀法,那便施展出来,好令田某开开眼界。’” 弟子说道:“敝派使剑不使刀,再说,我师娘这套‘玉女金针剑’只传女弟子,不传男弟子。咱们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却来使这等姐儿腔的剑法,岂不令武林中的朋友耻笑?”田伯光更加恼怒,说道:“耻笑也罢,不耻笑也罢,今日定要你承认,华山派其实并没这样一套武功。劳兄,田某佩服你是个好汉,才没使快刀杀了你,你不该如此信口开河,戏侮于我。” 岳灵珊插口道:“这等无耻恶贼,谁希罕他来佩服了?戏弄他一番,原是活该。”令狐冲道:“但瞧他当时情景,我若不将这套杜撰的‘玉女金针剑’试演一番,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只得依着他的刀法,胡乱加上些扭扭捏捏的花招,演了出来。”岳灵珊笑道:“你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可使得像不像?”令狐冲笑道:“平时瞧你使剑使得多了,又怎能不像?”岳灵珊道:“啊,你笑人家使剑扭扭捏捏,我三天不睬你。” 岳夫人一直沉吟不语,这时才道:“珊儿,你将佩剑给大师哥。”岳灵珊拔出长剑,倒转了剑把,交给令狐冲,笑道:“妈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剑的那副鬼模样。”岳夫人道:“冲儿,别理珊儿胡闹,当时你是怎生使来?” 令狐冲知道师娘要看的是田伯光的刀法,当下接过长剑,向师父、师娘躬身行礼,说道:“师父、师娘,弟子试演田伯光的刀招。”岳不群点了点头。 陆大有向林平之道:“林师弟,咱们门中规矩,小辈在尊长面前使拳动剑,须得先行请示。”林平之道:“是。多谢六师哥指点。” 只见令狐冲脸露微笑,懒洋洋的打个呵欠,双手软软的提起,似乎要伸个懒腰,突然间右腕陡振,接连劈出三剑,当真快似闪电,嗤嗤有声。众弟子都吃了一惊,几名女弟子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令狐冲长剑使了开来,恍似杂乱无章,但在岳不群与岳夫人眼中,数十招尽皆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每一劈刺、每一砍削,无不既狠且准。倏忽之间,令狐冲收剑而立,向师父、师娘躬身行礼。 岳灵珊微感失望,道:“这样快?”岳夫人点头道:“须得这样快才好。这一十三式快刀,每式有三四招变化,在这顷刻之间便使了四十几招,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快刀。”令狐冲道:“田伯光那厮使出之时,比弟子还快得多了。”岳夫人和岳不群对望了一眼,心下均有惊叹之意。 岳灵珊道:“大师哥,怎地你一点也没扭扭捏捏?”令狐冲笑道:“这些日来,我时时想着这套快刀,使出时自是迅速了些。当日在荒山之中向田伯光试演,却没这般敏捷,而且既要故意与他的刀法似是而非,又得加上许多装模作样的女人姿态,那就更加慢了。”岳灵珊笑道:“你怎生搔首弄姿?快演给我瞧瞧!” 岳夫人侧过身来,从一名女弟子腰间拔出一柄长剑,向令狐冲道:“使快刀!”令狐冲道:“是!”嗤的一声,长剑绕过了岳夫人的身子,剑锋向她后腰勾了转来。岳灵珊惊呼:“妈,小心!”岳夫人弹身纵出,更不理会令狐冲从后削来的一剑,手中长剑迳取令狐冲胸口,也是快捷无伦。岳灵珊又是惊呼:“大师哥,小心!”令狐冲也不挡架,反劈一剑,说道:“师娘,他还要快得多。”岳夫人唰唰唰连刺三剑,令狐冲同时还了三剑。两人以快打快,尽是进手招数,并无一招挡架防身。瞬息之间,师徒俩已拆了二十余招。 林平之只瞧得目瞪口呆,心道:“大师哥说话行事疯疯颠颠,武功却恁地了得,我以后须得片刻也不松懈的练功,才不致给人小看了。” 便在此时,岳夫人嗤的一剑,剑尖已指住了令狐冲咽喉。令狐冲无法闪避,说道:“他挡得住。”岳夫人道:“好!”手中长剑抖动,数招之后,又指住了令狐冲的心口。令狐冲仍道:“他挡得住。”意思说我虽挡不住,但田伯光的刀法快得多,这两招都能挡住。 二人越斗越快,令狐冲到得后来,已无暇再说“他挡得住”,每逢给岳夫人一剑制住,只摇头示意,表明这一剑仍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岳夫人长剑使得兴发,突然间一声清啸,剑锋闪烁不定,围着令狐冲身周疾刺,银光飞舞,众人看得眼都花了。猛地里她一剑挺出,直刺令狐冲心口,当真是捷如闪电,势若奔雷。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师娘!”其时长剑剑尖已刺破他衣衫。岳夫人右手向前疾送,长剑护手已碰到令狐冲的胸膛,眼见这一剑是在他身上对穿而过,直没至柄。 岳灵珊惊呼:“娘!”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一片片寸来长的断剑掉在令狐冲脚边。岳夫人哈哈一笑,缩回手来,只见她手中的长剑已只剩下一个剑柄。 岳不群笑道:“师妹,你内力精进如此,却连我也瞒过了。”他夫妇是同门结褵,年轻时叫惯了,成婚后仍是师兄妹相称。 岳夫人笑道:“大师兄过奖,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令狐冲瞧着地下一截截断剑,心下骇然,才知师娘这一剑刺出时使足了全力,否则内力不到,出剑难以如此迅捷,但剑尖一碰到肌肤,立即把这一股浑厚的内力缩了转来,将直劲化为横劲,剧震之下,登时将一柄长剑震得寸寸断折,这中间内劲的运用之巧,实已臻于化境,叹服之余,说道:“田伯光刀法再快,也决计逃不过师娘这一剑。” 林平之见他一身衣衫前后左右都是窟窿,全是给岳夫人长剑刺破了的,心想:“世间竟有如此高明的剑术,我只须学得几成,便能报得父母之仇。”又想:“青城派和木高峰都贪图得到我家的辟邪剑谱,其实我家的辟邪剑法和师娘的剑法相比,相去天差地远!” 岳夫人甚是得意,道:“冲儿,你既说这一剑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你好好用功,我便传了你。”令狐冲道:“多谢师娘。” 岳灵珊道:“妈,我也要学。”岳夫人摇了摇头,道:“你内功还不到火候,这一剑是学不来的。”岳灵珊呶起了小嘴,心中老大不愿意,说道:“大师哥的内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怎么他能学,我便不能学?”岳夫人微笑不语。岳灵珊拉住父亲衣袖,道:“爹,你传我一门破解这一剑的功夫,免得大师哥学会这一剑后尽来欺侮我。” 岳不群摇头笑道:“你娘这一剑叫做‘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天下无敌,我怎有破解的法门?” 岳夫人笑道:“你胡诌什么?给我顶高帽戴不打紧,要是传了出去,可给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齿。”岳夫人这一剑乃临时触机而创出,其中包含了华山派内功、剑法的绝诣,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确是厉害无比,但临时创制,自无什么名目。岳不群本想给取个名字叫作“岳夫人无敌剑”,但转念一想,夫人心高气傲,即是成婚之后,仍喜欢武林同道叫她作“宁女侠”,不喜欢叫她作“岳夫人”,要知“宁女侠”三字是恭维她自身的本领作为,“岳夫人”三字却不免有依傍一个大名鼎鼎的丈夫之嫌。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说,心里对“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八个字却着实喜欢,暗赞丈夫毕竟是读书人,给自己这一剑取了这么个好听名称,当真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 岳灵珊道:“爹,你几时也来创几招‘无比无敌,岳家十剑’,传给女儿,好和大师哥比拚比拚。”岳不群摇头笑道:“不成,爹爹不及你妈聪明,创不出什么新招!” 岳灵珊将嘴凑到父亲耳边,低声道:“你不是创不出,你是怕老婆,不敢创!”岳不群哈哈大笑,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扭,笑道:“胡说八道。” 岳夫人道:“珊儿,别尽缠住爹胡闹了。德诺,你去安排香烛,让林师弟参拜本派列代祖师的灵位。”劳德诺应道:“是!” 片刻间安排已毕,岳不群引着众人来到后堂。林平之见梁间一块匾上写着“以气御剑”四个大字,堂上布置肃穆,两壁悬着一柄柄长剑,剑鞘黝黑,剑穗陈旧,料想是华山派前代各宗师的佩剑,寻思:“华山派今日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声誉,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恶贼,丧生在这些前代宗师的长剑之下。” 岳不群在香案前跪下磕了四个头,祷祝道:“弟子岳不群,今日收录福州林平之为徒,愿列代祖宗在天之灵庇佑,教林平之用功向学,洁身自爱,恪守本派门规,不堕了华山派的声誉。”林平之听师父这么说,忙恭恭敬敬跟着跪下。 岳不群站起身来,森然道:“林平之,你今日入我华山派门下,须得恪守门规,若有违反,按情节轻重处罚,罪大恶极者立斩不赦。本派立足武林数百年,武功上虽然也能和别派互争雄长,但一时的强弱胜败,殊不足道。真正要紧的是,本派弟子人人爱惜师门令誉,这一节你须好好记住了。”林平之道:“是,弟子谨记师父教训。” 岳不群道:“令狐冲,背诵本派门规,好教林平之得知。” 第1398章 笑傲江湖(37) 令狐冲道:“是。林师弟,你听好了。本派首戒欺师灭祖,不敬尊长。二戒恃强欺弱,擅伤无辜。三戒奸淫好色,调戏妇女。四戒同门嫉妒,自相残杀。五戒见利忘义,偷窃财物。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七戒滥交匪类,勾结妖邪。这是华山七戒,本门弟子,一体遵行。” 林平之道:“是,小弟谨记大师哥所揭示的华山七戒,努力遵行,不敢违犯。” 岳不群微笑道:“好了,就是这许多。本派不像别派那样,有许许多多清规戒律。你只须好好遵行这七戒,时时记得仁义为先,做个正人君子,师父师娘就欢喜得很了。” 林平之道:“是!”又向师父师娘叩头,向众师兄师姊跪拜行礼。 岳不群道:“平儿,咱们先给你父母安葬了,让你尽了人子的心事,这才传授本门的基本功夫。”林平之热泪盈眶,拜倒在地,道:“多谢师父、师娘。”岳不群伸手扶起,温言道:“本门之中,大家亲如家人,不论那一个有事,人人都是休戚相关,此后不须多礼。” 他转过头来,向令狐冲上上下下的打量,过了好一会才道:“冲儿,你这次下山,犯了华山七戒的多少戒条?” 令狐冲心中一惊,知道师父平时对众弟子十分亲和慈爱,但若那一个犯了门规,却是严责不贷,当即在香案前跪下,道:“弟子知罪了,弟子不听师父、师娘的教诲,犯了第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条,在衡阳回雁楼上,杀了青城派的罗人杰。”岳不群哼了一声,脸色甚是严峻。 岳灵珊道:“爹,那是罗人杰来欺侮大师哥的。当时大师哥和田伯光恶斗之后,身受重伤,罗人杰乘人之危,大师哥岂能束手待毙?”岳不群道:“不要你多管闲事。这件事还是由当日冲儿足踢两名青城弟子而起。若无以前的嫌隙,那罗人杰好端端地,又怎会来乘冲儿之危?”岳灵珊道:“大师哥足踢青城弟子,你已打了他三十棍,责罚过了,前帐已清,不能再算。大师哥身受重伤,不能再挨棍子了。” 岳不群向女儿瞪了一眼,厉声道:“此刻是论究本门戒律,你是华山弟子,休得胡乱插嘴。”岳灵珊极少见父亲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心中大受委屈,眼眶一红,便要哭了出来。若在平时,岳不群纵然不理,岳夫人也要温言慰抚,但此时岳不群是以掌门人身分,究理门户戒律,岳夫人也不便理睬女儿,只当作没瞧见。 岳不群向令狐冲道:“罗人杰乘你之危,大加折辱,你宁死不屈,原是男子汉大丈夫义所当为,那也罢了。可是你怎地出言对恒山派无礼,说什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又说连我也怕见尼姑?”岳灵珊噗哧一声笑,叫道:“爹!”岳不群向她摇了摇手,却也不再峻色相对了。 令狐冲说道:“弟子当时只想要恒山派的那个师妹及早离去。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对手,没法相救恒山派那个师妹,可是她顾念同道义气,不肯先退,弟子只得胡说八道一番,这种言语听在恒山派的师伯、师叔们耳中,确是极为无礼。”岳不群道:“你要仪琳师侄离去,用意虽然不错,可是什么话不好说,偏偏要口出伤人之言?总是平素太过轻浮。这一件事,五岳剑派中已然人人皆知,旁人背后定然说你不是正人君子,责我管教无方。”令狐冲道:“是,弟子知罪。” 岳不群又道:“你在群玉院中养伤,还可说迫于无奈,但你将仪琳师侄和魔教中那个小魔女藏在被窝里,对青城派余观主说道是衡山的烟花女子,此事冒着多大危险?倘若事情败露,我华山派声名扫地,还在其次,累得恒山派数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咱们又怎对得住人家?”令狐冲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这件事弟子事后想起,也是捏着偌大一把冷汗。原来师父早知道了。” 岳不群道:“魔教的曲洋将你送至群玉院养伤,我是事后方知,但你命那两个小女孩钻入被窝之时,我已在窗外。”令狐冲道:“幸好师父知道弟子并非无行的浪子。”岳不群森然道:“倘若你真在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项上人头,焉能容你活到今日?”令狐冲道:“是!” 岳不群脸色愈来愈严峻,隔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剑将她杀了?虽说她祖父于你有救命之恩,然而这明明是魔教中人沽恩市义、挑拨我五岳剑派的手段,你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实内里伏有一个极大阴谋。刘正风何等精明能干,却也不免着了道儿,到头来闹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魔教这等阴险毒辣的手段,是你亲眼所见。可是咱们从衡山来到华山,一路之上,我没听到你说过一句谴责魔教的言语。冲儿,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后,你于正邪忠奸之分这一点上,已十分胡涂了。此事关涉到你今后安身立命的大关节,我华山第七戒,所戒者便是在此,这中间可半分含糊不得。” 令狐冲回想那日荒山之夜,倾听曲洋和刘正风琴箫合奏,若说曲洋是包藏祸心,故意陷害刘正风,那是万万不像。 岳不群见他脸色犹豫,显然对自己的话并未深信,又问:“冲儿,此事关系到我华山一派的兴衰荣辱,也关系到你一生的安危成败,你不可对我有丝毫隐瞒。我只问你,今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恶如仇,格杀无赦?” 令狐冲怔怔的瞧着师父,心中一个念头不住盘旋:“日后我若见到魔教中人,是不是不问是非,拔剑便杀?倘若曲老前辈和曲非烟这小姑娘没死,我是不是见了便杀?”他自己实在不知道,师父这个问题当真无法回答。 岳不群注视他良久,见他始终不答,长叹一声,说道:“这时就算勉强要你回答,也是无用。你此番下山,大损我派声誉,但你勇救恒山派的仪琳师侄,算是一件功劳,将功折罪,罚你面壁一年,将这件事从头至尾的好好想一想。” 令狐冲躬身道:“是,弟子恭领责罚。” 岳灵珊道:“面壁一年?那么这一年之中,每天面壁几个时辰?”岳不群道:“什么几个时辰?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得面壁思过。”岳灵珊急道:“那怎么成?岂不是将人闷也闷死了?难道连大小便也不许?”岳夫人喝道:“女孩儿家,说话没半点斯文!”岳不群道:“面壁一年,有什么希罕?当年你祖师犯过,便曾在这玉女峰上面壁三年另六个月,不曾下峰一步。” 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那么面壁一年,还算是轻的了?其实大师哥说‘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出于救人的好心,又不是故意骂人!” 岳不群道:“正因为出于好心,这才罚他面壁一年,要是出于歹意,我不打掉他满口牙齿、割了他的舌头才怪。” 岳夫人道:“珊儿不要啰唆爹爹啦。大师哥在玉女峰上面壁思过,你可别去跟他聊天说话,否则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可全教你给毁了。”岳灵珊道:“罚大师哥在玉女峰上坐牢,还说是成全哪!不许我去跟他聊天,那么大师哥寂寞之时,有谁给他说话解闷?这一年之中,谁陪我练剑?”岳夫人道:“你跟他聊天,他还面什么壁、思什么过?这山上多少师兄师姊,谁都可和你切磋剑术。” 岳灵珊侧头想了一会,又问:“那么大师哥吃什么呢?一年不下峰,岂不饿死了他?”岳夫人道:“你不用耽心,自会有人送饭菜给他。” 第八回 面壁 当日傍晚,令狐冲拜别了师父、师娘,与众师弟、师妹作别,携了一柄长剑,自行到玉女峰绝顶的一个危崖之上。 危崖上有个山洞,是华山派历代弟子犯规后囚禁受罚之所。崖上光秃秃地寸草不生,更没一株树木,除一个山洞之外,一无所有。华山本来草木清华,景色极幽,这危崖却是例外,自来相传是玉女发钗上的一颗珍珠。当年华山派的祖师以此危崖为惩罚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处无草无木,无虫无鸟,受罚的弟子在面壁思过之时,不致为外物所扰,心有旁骛。 令狐冲进得山洞,见地下有块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数百年来,我华山派不知有多少前辈曾在这里坐过,以致这块大石头竟坐得这等滑溜。令狐冲是今日华山派第一捣蛋鬼,这块大石我不来坐,由谁来坐?师父直到今日才派我来坐石头,对我可算是宽待之极了。”伸手拍了拍大石,说道:“石头啊石头,你寂寞了多年,今日令狐冲又来跟你相伴了。” 坐上大石,双眼离石壁不过尺许,只见石壁左侧刻着“风清扬”三个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笔划苍劲,深有半寸,寻思:“这位风清扬是谁?多半是本派的一位前辈,曾受罚在这里面壁的。啊,是了,师父是‘不’字辈,我祖师爷是‘清’字辈,这位风前辈是我的太师伯或是太师叔。这三字刻得这么劲力非凡,他武功一定十分了得,师父、师娘怎地从来没提到过?想必这位前辈早不在人世了。” 闭目行了大半个时辰坐功,站起来松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寻思:“我日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不问是非,拔剑便将他们杀了?难道魔教之中当真便没一个好人?但若他是好人,为什么又入魔教?就算一时误入歧途,也当立即抽身退出才是,既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为伍、祸害世人了。” 霎时之间,脑海中涌现许多情景,都是平时听师父、师娘以及江湖上前辈所说魔教中人如何行凶害人的恶事:江西于老拳师一家二十三口遭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钉在大树之上,连三岁孩儿也是不免,于老拳师的两个儿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济南府龙凤刀掌门人赵登魁娶儿媳妇,宾客满堂之际,魔教中人闯将进来,将新婚夫妇的首级双双割下,放在筵前,说是贺礼;汉阳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寿,各路好汉齐来祝寿,不料寿堂下给魔教埋了炸药,点燃药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汉炸死炸伤不计其数,泰山派的纪师叔便在这一役中断送了一条膀子,这是纪师叔亲口所言,自然绝无虚假。想到这里,又记起两年前在郑州大路上遇到嵩山派的孙师叔,他双手双足齐遭截断,两眼也给挖出,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要报仇,魔教害我,定要报仇!”那时嵩山派已有人到来接应,但孙师叔伤得这么重,如何又能再治?令狐冲想到他脸上那两个眼孔,两个窟窿中不住淌出鲜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恶多端,曲洋祖孙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师父问我,日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杀不论,那还有什么犹豫的?当然是拔剑便杀。” 想通了这一节,心情登时十分舒畅,一声长啸,倒纵出洞,在半空轻轻巧巧一个转身,向前纵出,落下地来,站定脚步,这才睁眼,只见双足刚好踏在危崖边上,与崖缘相距只不过两尺,适才纵起时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时超前两尺,那便堕入万丈深谷,化为肉泥了。他这一闭目转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见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杀,心中更无烦恼,便来行险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胆子毕竟还不够大,至少该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忽听得身后有人拍手笑道:“大师哥,好得很啊!”正是岳灵珊的声音。令狐冲大喜,转过身来,只见岳灵珊手中提着一只饭篮,笑吟吟的道:“大师哥,我给你送饭来啦。”放下饭篮,走进石洞,转身坐在大石上,说道:“你这下闭目转身,十分好玩,我也来试试。” 令狐冲心想玩这游戏可危险万分,自己来玩也是随时准拟陪上一条性命,岳灵珊武功远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准,那可糟了,但见她兴致甚高,也便不阻止,当即站在峰边。 岳灵珊一心要赛过大师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双足一点,身子纵起,也在半空这么轻轻巧巧一个转身,跟着向前窜出。她只盼比令狐冲落得更近峰边,窜出时运力便大了些,身子落下之时,突然害怕起来,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便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吓得大叫起来。令狐冲一伸手,拉住她左臂。岳灵珊落下地来,只见双足距崖边约有一尺,确是比令狐冲更前了些,她惊魂略定,笑道:“大师哥,我比你落得更远。” 令狐冲见她已骇得脸上全无血色,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这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师父、师娘知道了,非大骂不可,只怕要罚我多面壁一年。” 岳灵珊定了定神,退后两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罚,咱两个就在这儿一同面壁,岂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赛谁跳得更远。”令狐冲道:“咱们天天一同在这儿面壁?”向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头一荡:“我若得和小师妹在这里日夕不离的共居一年,岂不是连神仙也不如我快活?唉,那有此事!”说道:“就只怕师父叫你在正气轩中面壁,一步也不许离开,那么咱们就一年不能见面了。” 岳灵珊道:“那不公平,为什么你可以在这里玩,却将我关在正气轩中?”但想父母决不会让自己日夜在这崖上陪伴大师哥,便转过话头道:“大师哥,妈妈本来派六猴儿每天给你送饭,我对六猴儿说:‘六师哥,每天在思过崖间爬上爬下,虽然你是猴儿,毕竟也很辛苦,不如让我来代劳罢,可是你谢我什么?’六猴儿说:‘师娘派给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懒。再说,大师哥待我最好,给他送一年饭,每天见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欢呢,有什么辛苦?’大师哥,你说六猴儿坏不坏?” 令狐冲笑道:“他说的倒也是实话。” 岳灵珊道:“六猴儿还说:‘平时我想向大师哥多讨教几手功夫,你一来到,便过来将我赶开,不许我跟大师哥多说话。’大师哥,几时有这样的事啊?六猴儿当真胡说八道。他又说:‘今后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过崖去见大师哥,你却见不到他了。’我发起脾气来,他却不理我,后来……后来……” 第1399章 笑傲江湖(38) 令狐冲道:“后来你拔剑吓他?”岳灵珊摇头道:“不是,后来我气得哭了,六猴儿才过来央求我,让我送饭来给你。”令狐冲瞧着她的小脸,见她双目微微肿起,果然是哭过来的,不禁甚是感动,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愿。” 岳灵珊打开饭篮,取出两碟菜肴,又将两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冲道:“两副碗筷?”岳灵珊笑道:“我陪你一块吃,你瞧,这是什么?”从饭篮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来。令狐冲嗜酒如命,一见有酒,站起来向岳灵珊深深一揖,道:“多谢你了!我正发愁,只怕这一年之中没酒喝呢。”岳灵珊拔开葫芦塞子,将葫芦送到令狐冲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这么一小葫芦给你,再多只怕给娘知觉了。” 令狐冲慢慢将一小葫芦酒喝干了,这才吃饭。华山派规矩,门人在思过崖上面壁之时戒荤茹素,因此厨房中给令狐冲所煮的只是一大碗青菜、一大碗豆腐。岳灵珊想到自己正在和大师哥共经患难,却也吃得津津有味。两人吃过饭后,岳灵珊又和令狐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半个时辰,眼见天色已黑,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黄昏,岳灵珊送饭上崖,两人共膳。次日中午令狐冲便吃昨日剩下的饭菜。 令狐冲虽在危崖独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来,便打坐练功,温习师授的气功剑法,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师娘所创的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宁氏一剑”虽只一剑,却蕴蓄了华山派气功和剑法的绝诣。令狐冲自知修为尚未到这境界,如勉强学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里加紧用功。这么一来,他虽受罚面壁思过,其实壁既未面,过亦不思,除了傍晚和岳灵珊聊天说话以外,每日心无旁骛,只是练功。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华山顶上一日冷似一日。又过了些日子,岳夫人为令狐冲新缝一套棉衣,命陆大有送上峰来给他。这天一早北风怒号,到得午间,便下起雪来。 令狐冲见天上积云如铅,这场雪势必不小,心想:“山道险峻,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师妹不该再送饭来了。”可是没法向下边传讯,甚是焦虑,只盼师父、师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寻思:“小师妹每日代六师弟给我送饭,师父、师娘岂有不知,只是不加理会而已。今日若再上崖,一个失足,便有性命之忧,料想师娘定然不许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黄昏,每过片刻便向崖下张望,眼见天色渐黑,岳灵珊果然不来了。令狐冲心下宽慰:“到得天明,六师弟定会送饭来,只求小师妹不要冒险。” 正要入洞安睡,忽听得上崖的山路上脚步簌簌声响,岳灵珊在大声呼叫:“大师哥,大师哥……” 令狐冲又惊又喜,抢到崖边,鹅毛般大雪飘扬之下,只见岳灵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来。令狐冲以师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长了手去接她,直到岳灵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冲抓住她手,将她凌空提上崖来。暮色朦胧中只见她全身是雪,连头发也都白了,左额上却撞破了老大一块,像个小鸡蛋般高高肿起,鲜血兀自在流。令狐冲道:“你……你……”岳灵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一交,将你的饭篮掉到山谷里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饿了。” 令狐冲又感激,又怜惜,提起衣袖在她伤口上轻轻按了数下,柔声道:“小师妹,山道这样滑溜,你实在不该上来。”岳灵珊道:“我挂念你没饭吃,再说……再说,我要见你。”令狐冲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对得起师父、师娘?”岳灵珊微笑道:“瞧你急成这副样子!我可不是好端端的么?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边时,却把饭篮和酒葫芦都摔掉了。”令狐冲道:“只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饭也不打紧。”岳灵珊道:“上峰上到一半时,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气纵跃了几下,居然跃上了五株松旁的那个陡坡,那时我真怕掉到了下面谷中。” 令狐冲道:“小师妹,你答允我,以后你千万不可为我冒险,倘若你掉了下去,我一定非陪着你也跳下去不可。” 岳灵珊双目中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道:“大师哥,其实你不用着急,我为你送饭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 令狐冲缓缓摇头,说道:“不是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饭的是六师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会不会也跳下谷去陪他?”说着仍缓缓摇头,说道:“我当尽力奉养他父母,照料他家人,却不会因此而跳崖殉友。”岳灵珊低声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冲道:“正是。小师妹,那不是为了你给我送饭,如果你是给旁人送饭,因而遇到凶险,我也决计不能活了。” 岳灵珊紧紧握住他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令狐冲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两人四目交投,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动也不动,大雪继续飘下,逐渐,逐渐,似乎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 过了良久,令狐冲才道:“今晚你自己一个人可不能下去。师父、师娘知道你上来么?最好能派人来接你下去。”岳灵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来信,说有要紧事商议,已和妈妈赶下山去啦。”令狐冲道:“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来没有?”岳灵珊笑道:“没有,没有。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和六猴儿四个人跟了爹爹妈妈去嵩山,没人知道我上崖来会你。否则的话,六猴儿定要跟我争着送饭,那可麻烦啦。啊!是了,林平之这小子见我上来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许多嘴多舌,否则明儿我就揍他。”令狐冲笑道:“哎呀,师姊的威风好大。”岳灵珊笑道:“这个自然,不摆摆架子,岂不枉了?不像是你,个个都叫你大师哥,那就没什么希罕。” 两人笑了一阵。令狐冲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当下携了她手,走入洞中。 石洞窄小,两人仅可容身,已无多大转动余地。两人相对而坐,东拉西扯的谈到深夜,岳灵珊说话越来越含糊,终于合眼睡去。 令狐冲怕她着凉,解下身上棉衣,盖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进来,朦朦胧胧的看到她的小脸,令狐冲心中默念:“小师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为她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支颐沉思,自忖从小没了父母,全蒙师父师母抚养长大,对待自己犹如亲生爱子一般,自己是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入门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辈师弟所能及,他日势必要承受师父衣钵,执掌华山一派,而小师妹更待我如此,师门厚恩,实所难报,只是自己天性跳荡不羁,不守规矩,时时惹得师父师母生气,有负他二位的期望,此后须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则不但对不起师父师母,连小师妹也对不起了。 他望着岳灵珊微微飞动的秀发,正自出神,忽听得她轻轻叫了一声:“姓林的小子,你不听话!过来,我揍你!”令狐冲一怔,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了,侧个身,又即呼吸匀净,知道她刚才是说梦话,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师姊,神气得了不得,这些日子中,林师弟定然给她呼来喝去,受饱了气。她在梦中也不忘骂人。” 令狐冲守护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终不曾入睡。岳灵珊前一晚劳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时分,这才醒来,见令狐冲正微笑着注视自己,当下打了个呵欠,报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冲没说一晚没睡,笑道:“你做了个什么梦?林师弟挨了你打么?” 岳灵珊侧头想了片刻,笑道:“你听到我说梦话了,是不是?林平之这小子倔得紧,便是不听我的话,嘻嘻,我白天骂他,睡着了也骂他。”令狐冲笑道:“他怎么得罪你了?”岳灵珊笑道:“我梦见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练剑,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骗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将他推了下去。”令狐冲笑道:“哎哟,那可使不得,这可不闹出人命来吗?”岳灵珊笑道:“这是做梦,又不是真的,你耽心什么?还怕我真的杀了这小子么?”令狐冲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白天里定然真的想杀了林师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梦来。” 岳灵珊小嘴一扁,道:“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门剑法练了三个月,还是没半点样子,偏生用功得紧,日练夜练,教人瞧着生气。我要杀他,用得着想吗?提起剑来,手一挥就杀了。”说着右手横着一掠,作势使出一招华山剑法。令狐冲笑道:“‘白云出岫’,姓林的人头落地!”岳灵珊格格娇笑,说道:“我要是真的使这招‘白云出岫’,可真非教他人头落地不可。” 令狐冲笑道:“你做师姊的,师弟剑法不行,你该点拨点拨他才是,怎么动不动挥剑便杀?以后师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师弟。师父收一百个弟子,给你几天之中杀了九十九个,那怎么办?”岳灵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说道:“你说得真对,我可只杀九十九个,非留下一个不可。要是都杀光了,谁来叫我师姊啊?”令狐冲笑道:“你要是杀了九十九个师弟,第一百个也逃之夭夭了,你还是做不成师姊。”岳灵珊笑道:“那时我就逼你叫我师姊。”令狐冲笑道:“叫师姊不打紧,不过你杀我不杀?”岳灵珊笑道:“听话就不杀,不听话就杀。”令狐冲笑道:“小师姊,求你剑下留情。” 令狐冲见大雪已止,生怕师弟师妹们发觉不见了岳灵珊,若有风言蜚语,那可大大对不起小师妹了,说笑了一阵,便催她下崖。岳灵珊兀自恋恋不舍,道:“我要在这里多玩一会儿,爹爹妈妈都不在家,闷也闷死了。”令狐冲道:“乖师妹,这几日我又想出了几招冲灵剑法,等我下崖之后,陪你到瀑布中去练剑。”说了好一会,才哄得她下崖。 当日黄昏,高根明送饭上来,说道岳灵珊受了风寒,发烧不退,卧病在床,却记挂着大师哥,命他送饭之时,最要紧别忘了带酒。令狐冲吃了一惊,极是耽心,知她昨晚摔了那一交,受了惊吓,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势。他虽饿了两天一晚,但拿起碗来,竟然喉咙哽住了,难以下咽。高根明知道大师哥和小师妹两情爱悦,一听到她有病,便焦虑万分,劝道:“大师哥却也不须太过耽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师妹定是贪着玩雪,以致受了些凉。咱们都是修习内功之人,一点小小风寒,碍得了什么,服一两剂药,那便好了。” 岂知岳灵珊这场病却生了十几天,直到岳不群夫妇回山,以内功为她驱除风寒,这才渐渐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却是二十余日之后了。 两人隔了这么久见面,均是悲喜交集。岳灵珊凝望他脸,惊道:“大师哥,你也生了病吗?怎地瘦得这般厉害?”令狐冲摇摇头,道:“我没生病,我……我……”岳灵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来,道:“你……你是记挂着我,以致瘦成了这个样子。大师哥,我现下全好啦。”令狐冲握着她手,低声道:“这些日来,我日日夜夜望着这条路,就只盼着这一刻的时光,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 岳灵珊道:“我却时时见到你的。”令狐冲奇道:“你时时见到我?”岳灵珊道:“是啊,我生病之时,一合眼,便见到你了。那一日发烧发得最厉害,妈说我老说呓语,尽是跟你说话。大师哥,妈知道了那天晚上我来陪你的事。” 令狐冲脸一红,心下有些惊惶,问道:“师娘有没生气?”岳灵珊道:“妈没生气,不过……不过……”说到这里,突然双颊飞红,不说下去了。令狐冲道:“不过怎样?”岳灵珊道:“我不说。”令狐冲见她神态忸怩,心中一荡,忙镇定心神,道:“小师妹,你大病刚好了点儿,不该这么早便上崖来。我知道你身子渐渐安好了,五师弟、六师弟给我送饭的时候,每天都说给我听的。”岳灵珊道:“那你为什么还这样瘦?”令狐冲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了。” 岳灵珊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几碗饭?六猴儿说你只喝酒,不吃饭,劝你也不听,大师哥,你……为什么不自己保重?”说到这里,眼眶儿又红了。 令狐冲道:“胡说,你莫只听他。不论说什么事,六猴儿都爱加上三分虚头,我那里只喝酒不吃饭了?”说到这里,一阵寒风吹来,岳灵珊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其时正当严寒,危崖四面受风,并无树木遮掩,华山之巅本已十分寒冷,这崖上更加冷得厉害。令狐冲心中怜惜,伸臂便想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想到师父师娘,便即缩回手臂,说道:“小师妹,你身子还没大好,这时候千万不能再着凉了,快快下崖去罢,等那一日出大太阳,你又十分健壮了,再来瞧我。”岳灵珊道:“我不冷。这几天不是刮风,便是下雪,要等大太阳,才不知等到几时呢。”令狐冲急道:“你再生病,那怎么办?我……我……” 岳灵珊见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这危崖之上,没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命吗?”只得道:“好,那么我去了。你千万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饭。我去跟爹爹说,你身子不好,该得补一补才是,不能老吃素。” 令狐冲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荤。我见到你病好了,心里欢喜,过不了三天,马上便会胖起来。好妹子,你下崖去罢。” 第1400章 笑傲江湖(39) 岳灵珊目光中含情脉脉,双颊晕红,低声道:“你叫我什么?”令狐冲颇感不好意思,道:“我冲口而出,小师妹,你别见怪。”岳灵珊道:“我怎会见怪?我喜欢你这样叫。”令狐冲心口一热,又想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心想:“她这等待我,我当敬她重她,岂可冒渎了她?”忙转过了头,柔声道:“你下崖时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会,可别像平时那样,一口气奔下崖去。”岳灵珊道:“是!”慢慢转过身子,走到崖边。 令狐冲听到她脚步声渐远,回过头来,见岳灵珊站在崖下数丈之处,怔怔的正瞧着他。两人这般四目交投,凝视良久。令狐冲道:“你慢慢走,这该去了。”岳灵珊道:“是!”这才真的转身下崖。 这一天中,令狐冲感到了生平从未经历过的欢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突然间纵声长啸,山谷鸣响,这啸声中似乎在叫喊:“我好欢喜,我好欢喜!” 第二日天又下雪,岳灵珊果然没再来。令狐冲从陆大有口中得知她复原甚快,一天比一天壮健,不胜之喜。 过了二十余日,岳灵珊提了一篮粽子上崖,向令狐冲脸上凝视了一会,微笑道:“你没骗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冲见她脸颊上隐隐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大好啦,见到你这样,我真开心。” 岳灵珊道:“我天天吵着要来给你送饭,可是妈说什么也不许,又说天气冷,又说湿气重,倒好似一上思过崖来,便会送了性命一般。我说大师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见他生病。妈说大师哥内功高强,我怎能和他相比。妈背后赞你呢,你高兴不高兴?”令狐冲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常想念师父、师娘,两位老人家都好罢?只盼能早点见到他两位一面。” 岳灵珊道:“昨儿我帮妈裹了一日粽子,心里想,我要拿几只粽子来给你吃就好啦。那知道今日妈没等我开口,便说:‘这篮粽子,你拿去给冲儿吃。’当真意想不到。” 令狐冲喉头一酸,心想:“师娘待我真好。”岳灵珊道:“粽子刚煮好,还是热的,我剥两只给你吃。”提着粽子走进石洞,解开粽绳,剥开了粽箬。 令狐冲闻到一阵清香,见岳灵珊将剥开了的粽子递过来,便接过咬了一口。粽子虽是素馅,但草菇、香菌、腐衣、莲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鲜美。岳灵珊道:“这草菇,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来的……”令狐冲问:“小林子?”岳灵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师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来跟我说,东边山坡的松树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采了半天,却只采了小半篮儿。虽然不多,滋味却好,是不是?”令狐冲道:“当真鲜得紧,我险些连舌头也吞了下去。小师妹,你不再骂林师弟了吗?” 岳灵珊道:“为什么不骂?他不听话便骂。不过近来他乖了些,我便少骂他几句。他练剑用功,有进步时,我也夸奖他几句:‘喏,喏,小林子,这一招使得还不错,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还不够快,再练,再练。’嘻嘻!” 令狐冲道:“你在教他练剑么?”岳灵珊道:“嗯!他说的福建话,师兄师姊们都听不大懂,我去过福州,懂得他话,爹爹就叫我闲时指点他。大师哥,我不能上崖来瞧你,闷得紧,反正没事,便教他几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学得很快。”令狐冲笑道:“原来师姊兼做了师父,他自然不敢不听你的话了。”岳灵珊道:“当真听话,却也不见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鸡,他便不肯,说那两招‘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还没学好,要加紧练练。” 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他上华山来还只几个月,便练到‘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了?小师妹,本派剑法须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进。” 岳灵珊道:“你别耽心,我才不会乱教他呢。小林子要强好胜得很,日也练,夜也练,要跟他闲谈一会,他总是说不了三句,便问到剑法上来。旁人要练三个月的剑法,他只半个月便学会了。我拉他陪我玩儿,他总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 令狐冲默然不语,突然之间,心中涌现了一股说不出的烦扰,一只粽子只吃了两口,手中拿着半截粽子,只感一片茫然。 岳灵珊拉了拉他衣袖,笑道:“大师哥,你把舌头吞下肚去了吗?怎地不说话了?”令狐冲一怔,将半截粽子送到口中,粽子清香鲜美,但黏在嘴里,竟没法下咽。岳灵珊指住了他,格格娇笑,道:“吃得这般性急,黏住了牙齿。”令狐冲脸现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师妹爱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师弟作伴,那也寻常得很,我竟这等小气,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时心平气和,笑道:“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裹得也真黏,可将我牙齿和舌头都黏在一起啦。”岳灵珊哈哈大笑,隔了一会,说道:“可怜的大师哥,在这崖上坐牢,馋成了这副样子。” 这次她过了十余日才又上崖,酒饭之外又有一只小小竹篮,盛着半篮松子、栗子。 令狐冲早盼得头颈也长了,这十几日中,向送饭来的陆大有问起小师妹,陆大有神色总有些古怪,说话不大自然。令狐冲心下起疑,却又问不出半点端倪,问得急了,陆大有便道:“小师妹身子很好,每日里练剑用功得很,想是师父不许她上崖来,免得打扰了大师哥的功课。”他日等夜想,陡然见到岳灵珊,如何不喜?只见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显得娇艳婀娜,心中不禁涌起一个念头:“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这许多日子才上崖来?难道是师父、师娘不许?” 岳灵珊见到令狐冲眼光中困惑的神色,脸上突然一红,道:“大师哥,这么多天没来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冲道:“我怎会怪你?定是师父、师娘不许你上崖来,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妈教了我一套新剑法,说这路剑法变化繁复,我倘若上崖来跟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冲道:“什么剑法?”岳灵珊道:“你倒猜猜?”令狐冲道:“‘养吾剑’?”岳灵珊道:“不是。”令狐冲道:“‘希夷剑’?”岳灵珊摇头道:“再猜?”令狐冲道:“难道是‘淑女剑’?”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这是妈的拿手本领,我可没资格练‘淑女剑’。跟你说了罢,是‘玉女剑十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冲微感吃惊,喜道:“你起始练‘玉女剑十九式’了?嗯,那的确是十分繁复的剑法。”言下登时释然,这套“玉女剑”虽只一十九式,但每一式都变化繁复,倘若记不清楚,连一式也不易使全。他曾听师父说:“这玉女剑十九式主旨在于变幻奇妙,跟本派着重以气驭剑的法门颇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较弱,遇上劲敌之时,可凭此剑法以巧胜拙,但男弟子便不必学了。”因此令狐冲也没学过。 凭岳灵珊此时的功力,似乎还不该练此剑法。当日令狐冲和岳灵珊以及其他几个师弟妹同看师父、师娘拆解这套剑法,师父连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剑法进攻,师娘始终以这“玉女剑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剑,居然跟十余门剑法的数百招高明剑招斗了个旗鼓相当。当时众弟子瞧得神驰目眩,大为惊叹,岳灵珊便央着母亲要学。岳夫人道:“你年纪还小,一来功力不够,二来这套剑法太过伤脑劳神,总得到了二十岁再学。再说,这剑法专为克制别派剑招之用,如单是由本门师兄师姊跟你拆招,练来练去,变成专门克制华山剑法了。冲儿的杂学很多,记得许多外家剑法,等他将来跟你拆招习练罢。”这件事过去已近两年,此后一直没提起,不料师娘竟教了她。 令狐冲道:“难得师父有这般好兴致,每日跟你拆招。”这套剑法重在随机应变,决不可拘泥于招式,一上手练便得拆招。华山派中,只岳不群和令狐冲博识别家剑法,岳灵珊要练“玉女剑十九式”,势须由岳不群亲自出马,每天跟他喂招。 岳灵珊脸上又微微一红,忸怩道:“爹才没功夫呢,是小林子每天跟我喂招。”令狐冲奇道:“林师弟?他懂得许多别家剑法?”岳灵珊笑道:“他只懂得一门他家传的辟邪剑法。爹说,这辟邪剑法威力虽不强,但变招奇幻,大有可以借镜之处,我练‘玉女剑十九式’,不妨由对抗辟邪剑法起始。”令狐冲点头道:“原来如此。”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不高兴吗?”令狐冲道:“没有!我怎会不高兴?你修习本门的一套上乘剑法,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不高兴了?”岳灵珊道:“可是我见你脸上神气,明明很不高兴。”令狐冲强颜一笑,问道:“你练到第几式了?” 岳灵珊不答,过了好一会,说道:“是了,本来娘说过叫你帮我喂招的,现今要小林子喂招,因此你不愿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师哥,你在崖上一时不能下来,我又心急着想早些练剑,因此不能等你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你又来说孩子话了。同门师兄妹,谁给你喂招都一样。”他顿了一顿,笑道:“我知道你宁可要林师弟给你喂招,不愿要我陪你。”岳灵珊脸上又是一红,道:“胡说八道!小林子的本领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要他喂招有什么好?” 令狐冲心想:“林师弟入门才几个月,就算他当真绝顶聪明,能有多大气候?”说道:“要他喂招自然大有好处。你每一招都杀得他没法还手,岂不快活得很?” 岳灵珊格格娇笑,说道:“凭他的三脚猫辟邪剑法,还想还手吗?” 令狐冲素知小师妹甚为要强好胜,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这套新练的剑法自然使来得心应手,招招都占上风,此人武功低微,确是最好的对手,当下郁闷之情立去,笑道:“那么让我来给你过几招,瞧瞧你的‘玉女剑十九式’练得怎样了。” 岳灵珊大喜,笑道:“好极了,我今天……今天上崖来就是想……”含羞一笑,拔出了长剑。令狐冲道:“你今天上崖来,便是要将新学的剑法试给我看,好,出手罢!”岳灵珊笑道:“大师哥,你剑法一直强过我,可是等我练成了这路‘玉女剑十九式’,就不会受你欺侮了。”令狐冲道:“我几时欺侮过你了?当真冤枉好人。”岳灵珊长剑一立,道:“你还不拔剑?” 令狐冲笑道:“且不忙!”左手摆个剑诀,右掌迭地窜出,说道:“这是青城派的松风剑法,这一招叫做‘松涛如雷’!”以掌作剑,向岳灵珊肩头刺了过去。 岳灵珊斜身退步,挥剑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冲笑道:“不用客气,我挡不住时自会拔剑。”岳灵珊嗔道:“你竟敢用空手斗我的‘玉女剑十九式’?”令狐冲笑道:“现下你还没练成。练成之后,我空手便不能了。” 岳灵珊这些日子中苦练“玉女剑十九式”,自觉剑术大进,纵与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输于人,是以十几日不上崖,便是要不泄露了风声,好得一鸣惊人,让令狐冲大为佩服,不料他竟不加重视,只以一双肉掌来接自己的“玉女剑十九式”,当下脸孔一板,说道:“我剑下如伤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妈妈说。” 令狐冲笑道:“这个自然,你尽力施展好了,如剑底留情,便显不出真本领了。”说着左掌突然呼的一声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 岳灵珊吃了一惊,叫道:“怎……怎么?你左手也是剑?” 令狐冲刚才这一掌若劈得实了,岳灵珊肩头已然受伤,他回力不发,笑道:“青城派有些人使双剑。” 岳灵珊道:“对!我曾见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带双剑,这可忘了。看招!”回了一剑。 令狐冲见她这一剑来势飘忽,似是“玉女剑”的上乘招数,赞道:“这一剑很好,就是还不够快。”岳灵珊道:“还不够快?再快,可割下你的膀子啦。”令狐冲笑道:“你倒割割看。”右手成剑,削向她左臂。 岳灵珊心下着恼,运剑如风,将这数日来所练的“玉女剑十九式”一式式使出来。这一十九式剑法,她记到的还只九式,而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过六式,但单是这六式剑法,已颇具威力,剑锋所指之处,确让令狐冲不能过分逼近。令狐冲绕着她身子游斗,每逢向前抢攻,总给她以凌厉的剑招逼了出来,有一次向后急跃,背心竟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岳灵珊甚是得意,笑道:“还不拔剑?” 令狐冲笑道:“再等一会儿。”引着她将“玉女剑”一招招的使将出来,又斗片刻,眼见她翻来覆去,所能使的只是六式,心下已经了然,突然间一个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松风剑的煞手,小心了!”掌势颇为沉重。岳灵珊见他手掌向自己头顶劈到,忙举剑上撩。这一招正在令狐冲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弹出,当的一声,弹中长剑的剑身。岳灵珊虎口剧痛,把捏不定,长剑脱手飞出,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堕下去。 岳灵珊脸色苍白,呆呆的瞪着令狐冲,一言不发,上颚牙齿紧紧咬住下唇。 令狐冲叫声“啊哟!”忙冲到崖边,那剑早已落入了下面千丈深谷,无影无踪。突然之间,只见山崖边青影闪动,似是一片衣角,令狐冲定神看时,再也见不到什么,一颗心怦怦而跳,暗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跟小师妹比剑过招,不知已有过几千百次,我向来让她,从没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我做事可越来越荒唐了。” 岳灵珊转头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这把剑,这把剑!”令狐冲又是一惊,知道小师妹的长剑是一口断金削铁的利器,叫做“碧水剑”,三年前师父在浙江龙泉得来,小师妹一见之下爱不释手,向师父连求数次,师父始终不给,直至今年她十八岁生日,师父才给了她当生日礼物,这一下堕入了深谷,再也难以取回,今次当真是铸成大错了。 第1401章 笑傲江湖(40) 岳灵珊左足在地下蹬了两下,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转身便走。令狐冲叫道:“小师妹!”岳灵珊更不理睬,奔下崖去。令狐冲追到崖边,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刚碰到她衣袖,又自缩回,眼见她头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冲闷闷不乐,寻思:“我往时对她什么事都尽量容让,怎地今日一指便弹去了她的宝剑?难道师娘传了她‘玉女剑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念头么?不,不会,决无此事。‘玉女剑十九式’本是华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况小师妹学的本领越好,我只有越高兴。唉,总是独个儿在崖上过得久了,脾气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来,我好好给她赔不是,最好再来比剑,我让她施展高招,在我手臂上划上一剑。只要出血多了,她就会不好意思,不生我的气了。” 这一晚说什么也睡不着,盘膝坐在大石上练了一会气功,只觉心神难以宁定,便不敢勉强练功。月光斜照进洞,射在石壁之上。令狐冲见到壁上“风清扬”三个大字,伸出手指,顺着石壁上凹入的字迹,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 突然之间,眼前微暗,一个影子遮住了石壁,令狐冲一惊之下,顺手抢起身畔长剑,不及拔剑出鞘,反手便即向身后刺出,剑到中途,陡地喜叫:“小师妹!”硬生生凝力不发,转过身来,却见洞口丈许之外站着一个男子,身形瘦长,穿一袭青袍。 这人身背月光,脸上蒙了块青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瞧身形显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喝问:“阁下是谁?”随即纵出石洞,拔出了长剑。 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连劈两下,竟然便是岳灵珊日间所使“玉女剑十九式”中的两招。令狐冲大奇,敌意登时消了大半,问道:“阁下是本派前辈吗?” 突然之间,一股疾风直扑而至,迳袭脸面,令狐冲不及思索,挥剑削出,便在此时,左肩头微微一痛,已给那人手掌击中,只是那人似乎未运内劲。令狐冲骇异之极,忙向左滑开几步。那人却不追击,以掌作剑,顷刻之间,将“玉女十九剑”中那六式的数十招一气呵成的使了出来,这数十招便如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一招都是岳灵珊日间曾跟令狐冲拆过的,令狐冲这时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怎么能将数十招剑法使得犹如一招相似?一时开大了口,全身犹如僵了一般。 那人长袖一拂,转身走入崖后。 令狐冲隔了半晌,大叫:“前辈,前辈!”追向崖后,但见遍地清光,那里有人? 令狐冲倒抽一口凉气,寻思:“他是谁?似他这般使‘玉女十九剑’,别说我万万弹不了他手中长剑,他每一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来。不,岂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那里便刺那里,要斩我那里便那里。在这六式‘玉女十九剑’之下,令狐冲惟有听由宰割的份儿。原来这套剑法竟有偌大威力。”转念又想:“那显然不是在于剑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剑的法子。这等使剑,不论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对付不了。这人是谁?怎么会在华山之上?” 思索良久,不得丝毫端倪,但想师父、师娘必会知道这人来历,明日小师妹上崖来,要她去转问师父、师娘便是。 可是第二日岳灵珊并没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没上来。直过了十八天,她才和陆大有一同上崖。令狐冲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见到她,有满腔言语要说,偏偏陆大有在旁,没法出口。 吃过饭后,陆大有明白令狐冲的心意,说道:“大师哥、小师妹,你们多日不见了,在这里多谈一会,我把饭篮子先提下去。”岳灵珊笑道:“六猴儿,你想逃么?一块儿来一块儿去。”说着站了起来。令狐冲道:“小师妹,我有话跟你说。”岳灵珊道:“好罢,大师哥有话说,六猴儿你也站着,听大师哥教训。”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是教训。你那口‘碧水剑’……”岳灵珊抢着道:“我跟妈说过了,说是练‘玉女剑十九式’时,一个不小心,脱手将剑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我哭了一场,妈非但没骂我,反而安慰我,说下次再设法找一口好剑给我。这件事早过去了,又提他作甚?”说着双手一伸,笑了一笑。 她愈是不当一回事,令狐冲愈是不安,说道:“我受罚期满,下崖之后,定到江湖上去寻一口好剑来还你。”岳灵珊微笑道:“自己师兄妹,老是记着一口剑干么?何况那剑确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只怨我学艺不精,又怪得谁来?大家‘蛋几宁施,个必踢米’罢了!”说着格格格的笑了起来。令狐冲一怔,问道:“你说什么?”岳灵珊笑道:“啊,你不知道,这是小林子常说的‘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他口齿不正,我便这般学着取笑他,哈哈,‘蛋几宁施,个必踢米’!” 令狐冲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师妹使‘玉女剑十九式’,我为什么要用青城派的松风剑法跟她对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对付林师弟的辟邪剑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镖局家破人亡,全伤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讥刺于他?我何以这等刻薄小气?”转念又想:“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险些便命丧余沧海的掌力之下,全凭林师弟不顾自身安危,喝一声‘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这才留掌不发。说起来林师弟实可说于我有救命之恩。”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惭愧,吁了一口气,说道:“林师弟资质聪明,又肯用功,这几个月来得小师妹指点剑法,想必进境迅速。可惜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则他有恩于我,我该当好好助他练剑才是。” 岳灵珊秀眉一轩,道:“小林子怎地有恩于你了?我可从来不曾听他说起过。” 令狐冲道:“他自己自然不会说。”于是将当日情景详细说了。 岳灵珊出了会神,道:“怪不得爹爹赞他为人有侠气,因此在‘塞北明驼’的手底下救了他出来。我瞧他傻呼呼的,原来他对你也曾挺身而出,这么大喝一声。”说到这里,禁不住嗤的一声笑,道:“凭他这一点儿本领,居然救过华山派的大师兄,曾为华山掌门的女儿出头而杀了青城掌门的爱子,单就这两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轰传一时了。只是谁也料想不到,这样一位爱打抱不平的大侠,嘿嘿,林平之林大侠,武功却如此稀松平常。” 令狐冲道:“武功是可以练的,侠义之气却是与生俱来,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灵珊微笑道:“我听爹爹和妈妈谈到小林子时,也这么说。大师哥,除了侠气,还有一样气,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冲道:“什么还有一样气?脾气么?”岳灵珊笑道:“是傲气,你两个都骄傲得紧。” 陆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师哥是一众师弟妹的首领,有点傲气是应该的。那姓林的是什么东西,凭他也配在华山耍他那一份傲气?”语气中竟对林平之充满了敌意。令狐冲一愕,问道:“六猴儿,林师弟什么时候得罪你了?”陆大有气愤愤的道:“他可没得罪我,只是师兄弟们大伙儿瞧不惯他那副德性。” 岳灵珊道:“六师哥怎么啦?你老是跟小林子过不去。人家是师弟,你做师哥的该当包涵点儿才是。”陆大有哼了一声,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罢了,否则我姓陆的第一个便容他不得。”岳灵珊道:“他到底怎么不安份守己了?”陆大有道:“他……他……他……”说了三个“他”字便不说下去了。岳灵珊道:“到底什么事啊?这么吞吞吐吐。”陆大有道:“但愿六猴儿走了眼,看错了事。”岳灵珊脸上微微一红,就不再问。陆大有嚷着要走,岳灵珊便也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冲站在崖边,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转过山坳。突然之间,山坳后面飘上来岳灵珊清亮的歌声,曲调甚是轻快流畅。令狐冲和她自幼一块儿长大,曾无数次听她唱歌,这首曲子可从来没听见过。岳灵珊过去所唱都是陕西小曲,尾音吐得长长的,在山谷间悠然摇曳,这一曲却犹似珠转水溅,字字清圆。令狐冲倾听歌词,依稀只听到:“姊妹,上山采茶去”几个字,但她发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闻其音,不辨其义,心想:“小师妹几时学了这首新歌,好听得很啊,下次上崖来请她从头唱一遍。” 突然之间,胸口忽如受了铁锤的重重一击,猛地省悟:“这是福建山歌,是林师弟教她的!” 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冲再也没法入睡,耳边便是响着岳灵珊那轻快活泼、语音难辨的山歌声。几番自怨自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往日何等潇洒自在,今日只为了一首曲子,心里却如此摆脱不开,枉自为男子汉大丈夫了。” 尽管自知不该,岳灵珊那福建山歌的音调却总是在耳边缭绕不去。他心头痛楚,提起长剑,向着石壁乱砍乱削,但觉丹田中一股内力涌将上来,挺剑刺出,运力姿式,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嚓的一声,长剑竟尔插入石壁之中,直没至柄。 令狐冲吃了一惊,自忖就算这几个月中功力再进步得快,也决无可能一剑刺入石壁,直没至柄,那要何等精纯浑厚的内力贯注于剑刃之上,才能使剑刃入石,如刺朽木,纵然是师父、师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拔出剑刃,手上登时感到,那石壁其实只薄薄的一层,隔得两三寸便是空处,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剑又是一刺,啪的一声,一口长剑断为两截,原来这一次内劲不足,连两三寸的石板也没法穿透。他骂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块斗大石头,运力向石壁上砸去,石头相击,石壁后隐隐有回声传来,显然其后有很大的空旷之处。他运力再砸,突然间砰的一声响,石头穿过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听得砰砰之声不绝,石头不住滚落。 他发现石壁后别有洞天,霎时间便将满腔烦恼抛在九霄云外,又去拾了石头再砸,砸不到几下,石壁上破了一个洞孔,脑袋已可从洞中伸入。他将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点了个火把,钻将进去,只见里面是一条窄窄的孔道,低头看时,突然间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只见便在自己足旁,伏着一具骷髅。 这情景实在太过出于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寻思:“难道这是前人的坟墓?但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卧,却如此俯伏?瞧这模样,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髅,见他身上衣着已腐朽成为尘土,露出皑皑白骨,骷髅身旁放着两柄大斧,在火把照耀下兀自灿然生光。 他提起一柄斧头,入手沉重,无虞四十来斤,举斧往身旁石壁砍去,嚓的一声,登时落下一大块石头。他又是一怔:“这斧头如此锋利,大非寻常,定是一位武林前辈的兵器。”又见石壁上斧头斫过处十分光滑,犹如刀切豆腐一般,旁边也都是利斧砍过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举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满洞都是斧削的痕迹,心下惊骇无已:“原来这条孔道竟是这人用利斧砍出来的。是了,他遭人囚禁在山腹之中,于是用利斧砍山,意图破山而出,可是功亏一篑,离出洞只不过数寸,就此灰心,力尽而死。这人命运不济,一至于此。”走了十余丈,孔道仍然未到尽头,又想:“这人开凿了如此长的山道,毅力之坚,武功之强,当真千古罕有。”不由得对他好生钦佩。 又走几步,只见地下又有两具骷髅,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团,令狐冲寻思:“原来给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处是我华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来,难道这些骷髅,都是我华山派犯了门规的前辈,给囚死在此地的么?” 再行数丈,顺着甬道转而向左,眼前出现了个极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众,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卧,身旁均有兵刃。一对铁牌,一对判官笔,一根铁棍,一根铜棒,一具似是雷震挡,另一件则是生满狼牙的三尖两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从来没见过。令狐冲寻思:“使这些外门兵刃和那利斧之人,决不是本门弟子。”不远处地下抛着十来柄长剑,他走过去俯身拾起一柄,见那剑较常剑为短,剑身却阔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这是泰山派的用剑。”其余长剑,有的轻而柔软,是恒山派的兵刃;有的剑身弯曲,是衡山派所用三种长剑之一;有的剑刃不开锋,只剑尖极为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辈喜用的兵刃;另有三柄剑,长短轻重正是本门的常规用剑。他越来越奇:“这里抛满了五岳剑派的兵刃,那是什么缘故?” 举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见右首山壁离地数丈处突出一块大石,似是个平台,大石之下石壁上刻着十六个大字:“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每四字一行,一共四行,每个字都有尺许见方,深入山石,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刻入,深达数寸。十六个字棱角四射,大有剑拔弩张之态。又见十六个大字之旁更刻了无数小字,都是些“卑鄙无赖”、“可耻已极”、“低能”、“懦怯”等等诅咒字眼,满壁尽是骂人的语句。令狐冲甚是气恼,心想:“原来这些人是给我五岳剑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满腔气愤,无可发泄,便在石壁上刻些骂人的话,这等行迳才卑鄙无耻。”又想:“却不知这些是什么人?既与五岳剑派为敌,自不是什么好人了。” 举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时,只见一行字刻着道:“范松赵鹤破恒山剑法于此。”这一行之旁是无数人形,每两个人形一组,一个使剑而另一个使斧,粗略一计,少说也有五六百个人形,显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剑人形的剑法。 第1402章 笑傲江湖(41) 在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现一行字迹:“张乘风张乘云尽破华山剑法。”令狐冲勃然大怒,心道:“无耻鼠辈,大胆狂妄已极。华山剑法精微奥妙,天下能挡得住的已屈指可数,有谁胆敢说得上一个‘破’字?更有谁胆敢说是‘尽破’?”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剑,运力往这行字上砍去,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那个“尽”字给他砍去了一角,但便从这一砍之中,察觉石质甚是坚硬,要在这石壁上绘图写字,虽有利器,却也十分不易。 一凝神间,看到那行字旁一个图形,使剑人形虽只草草数笔,线条甚为简陋,但从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门基本剑法的一招“有凤来仪”,剑势飞舞而出,轻盈灵动。与之对拆人形手中持着一条直线形的兵刃,不知是棒棍还是枪矛,但见这件兵刃之端直指对方剑尖,姿式异常笨拙。令狐冲嘿嘿一声冷笑,寻思:“本门这招‘有凤来仪’,内藏五个后着,岂是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图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却含着有余不尽、绵绵无绝之意。“有凤来仪”这一招尽管有五个后着,可是那人这一条棒棍之中,隐隐似乎含有六七种后着,大可对付得了“有凤来仪”的诸般后着。 令狐冲凝视着这个寥寥数笔的人形,不胜骇异,寻思:“本门这一招‘有凤来仪’招数本极寻常,但后着却威力极大,敌手知机的便挡格闪避,倘若犯难破拆,非吃大亏不可,可是对方这一棍,委实便能破了我们这招‘有凤来仪’,这……这……这……”渐渐的自惊奇转为钦佩,内心深处,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 他呆呆凝视这两个人形,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之间,右手上觉得一阵剧烈疼痛,却是火把燃到尽头,烧到了手上。他甩手抛开火把,心想:“火把一烧完,洞中便黑漆一团。”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几根用以烧火取暖的松柴,奔回后洞,在即将烧尽的火把上点着了,仍瞧着这两个人形,心想:“这使棍的如功力和本门剑手相若,本门剑手便有受伤之虞;如对方功力稍高,则两招相逢,本门剑手立时便得送命。我们这招‘有凤来仪’……确确实实是给人家破了,不管用了!” 他侧头再看第二组图形时,见使剑的所使是本门一招“苍松迎客”,登时精神一振,这一招他当年足足花了一个月时光才练得纯熟,已成为他临敌时的绝招之一。他兴奋之中微感惶恐,只怕这一招又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时,却见他手中共有五条棍子,分击使剑人形下盘五个部位。他登时一怔:“怎地有五条棍子?”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这不是五条棍子,是他在一刹那间连续击出五棍,分取对方下盘五处。可是他快我也快,他未必来得及连出五棍。这招‘苍松迎客’毕竟破解不了。”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终于想到:“他不是连出五棍,而是在这五棍的方位中任击一棍,我却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门的长剑,使出“苍松迎客”那一招来,再细看石壁上图形,想像对方一棍击来,倘若知道他定从何处攻出,自有对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从五个方位中任何一个方位击至,那时自己长剑已刺在外门,势必不及收回,除非这一剑先行将他刺死,否则自己下盘必遭击中,但对方既属高手,岂能期望一剑定能制彼死命?眼见敌人沉肩滑步的姿式,定能在间不容发的情势下避过自己这一剑,这一剑既给避过,反击之来,自己可就避不过了。这么一来,华山派的绝招“苍松迎客”岂不又给人破了? 令狐冲回想过去三次曾以这一招“苍松迎客”取胜,倘若对方见过这石壁上的图形,知道以此反击,则对方不论使棍使枪、使棒使矛,如此还手,自己非死即伤,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没有令狐冲这个人了。他越想越心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语:“不会的,不会的!要是‘苍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师父怎会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他对这一招的精要诀窍确实所知甚稔,眼见使棍人形这五棍之来,凌厉已极,虽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条线,每一线却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胫骨上一般。突然之间,大腿一阵抽痛,不自禁的坐倒在地。 慢慢起身,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剑招皆是本门绝招,而对方均以巧妙无伦、狠辣之极的招数破去,令狐冲越看越心惊,待看到一招“无边落木”时,见对方棍棒的还招软弱无力,纯系守势,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道:“这一招你毕竟破不了啦。” 记得去年腊月,师父见大雪飞舞,兴致甚高,聚集了一众弟子讲论剑法,最后施展了这招“无边落木”出来,但见他一剑快似一剑,每一剑都闪中了半空中飘下来的一朵雪花,连师娘都鼓掌喝采,说道:“师哥,这一招我可服你了,华山派确该由你做掌门人。”师父笑道:“执掌华山一派门户,凭德不凭力,未必一招剑法使得纯熟些,便能做掌门人了。”师娘笑道:“羞不羞?你那一门德行比我高了?”师父笑了笑,便不再说。师娘极少服人,常爱和师父争胜,连她都服,则这招“无边落木”的厉害可想而知。后来师父讲解,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诗,就叫做“无边落木”什么的,师父当时念过,可不记得了,好像是说千百棵树木上的叶子纷纷飘落,这招剑法也要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顾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见他缩成一团,姿式极不雅观,一副招架无方的挨打神态,令狐冲正觉好笑,突然之间,脸上笑容僵硬了起来,背上一阵冰凉,寒毛直竖。他目不转瞬的凝视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觉得这棍棒所处方位委实巧妙到了极处。“无边落木”这一招中刺来的九剑、十剑、十一剑、十二剑……每一剑势必都刺在这棍棒之上,这棍棒骤看之下似是极拙,却乃极巧,形似奇弱,实则至强,当真到了“以静制动,以拙御巧”的极诣。 霎时之间,他对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觉纵然学到了如师父一般炉火纯青的剑术,遇到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缚手缚脚,绝无抗御的余地,那么这门剑术学下去更有何用?难道华山派剑术当真如此不堪一击?眼见洞中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何以五岳剑派至今仍称雄江湖,没听说那一派剑法真的能为人所破?但若说壁上这些图形不过纸上谈兵,却又不然,嵩山等派剑法是否为人所破,他虽不知,但他娴熟华山剑法,深知倘若陡然间遇上对方这等高明之极的招数,定非一败涂地不可。 他便如给人点中了穴道,呆呆站着不动,脑海之中,一个个念头却层出不穷的闪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有人在大叫:“大师哥,大师哥,你在那里?” 令狐冲一惊,急从石洞中转身而出,急速穿过窄道,钻过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只听得陆大有正向着崖外呼叫。令狐冲从洞中纵出,转到后崖一块大石之后,盘膝坐好,叫道:“我在这里打坐。六师弟,有什么事?” 陆大有循声过来,喜道:“大师哥在这里啊!我给你送饭来啦。”令狐冲从黎明起始凝视石壁上的招数,心有专注,不知时刻之过,此时竟然已是午后。他居住的山洞是静居思过之处,陆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浅,一瞧不见令狐冲在内,便到崖边寻找。 令狐冲见他右颊上敷了一大片草药,血水从青绿的草药糊中渗将出来,显是受了不轻的创伤,忙问:“咦!你脸上怎么了?”陆大有道:“今早练剑不小心,回剑时划了一下,真蠢!”令狐冲见他神色间气愤多于惭愧,料想必有别情,便道:“六师弟,到底是怎生受的伤?难道你连我也瞒么?” 陆大有气愤愤的道:“大师哥,不是我敢瞒你,只是怕你生气,因此不说。”令狐冲问:“是给谁刺伤的?”心下奇怪,本门师兄弟素来和睦,从没打架相斗之事,难道是山上来了外敌?陆大有道:“今早我和林师弟练剑,他刚学会了那招‘有凤来仪’,我一个不小心,给他划伤了脸。”令狐冲道:“师兄弟们过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那也不用生气。林师弟初学乍练,收发不能自如,须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这招‘有凤来仪’威力不小,该当小心应付才是。” 陆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得到这……这姓林的入门没几个月,便练成了‘有凤来仪’?我是拜师后第五年上,师父才要你传我这一招的。”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林师弟入门数月,便学成这招“有凤来仪”,进境确是太过快速,若非天纵聪明而有过人之能,那便根基不稳,这等以求速成,于他日后练功反而大有妨碍,不知师父何以这般快的传他。 陆大有又道:“当时我乍见之下,吃了一惊,便给他划伤了。小师妹还在旁拍手叫好,说道:‘六猴儿,你连我的徒弟也打不过,以后还敢在我面前逞英雄么?’那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过来给我包扎伤口,却给我踢了个筋斗。小师妹怒道:‘六猴儿,人家好心给你包扎,你怎地打不过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师哥,原来是小师妹偷偷传给他的。”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头感到一阵强烈的酸苦,这招“有凤来仪”甚是难练,五个后着变化繁复,又有种种诀窍,小师妹教会林师弟这招剑法,定是花了无数心机、不少功夫,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来,原来整日便和林师弟在一起。岳灵珊生性好动,极不耐烦做细磨功夫,为了要强好胜,自己学剑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却极难望其能悉心指点,现下居然将这招变化繁复的“有凤来仪”教会了林平之,则对这师弟的关心爱护可想而知。他过了好一阵,心头较为平静,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师弟练剑了?” 陆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说了那几句话,小师妹听了很不乐意,下峰时一路跟我唠叨,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师弟拆招。我毫无戒心,拆招便拆招。那知小师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几手绝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 令狐冲越听越明白,定是这些日子中岳灵珊和林平之甚为亲热,陆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过眼,不住的冷言讥刺,甚至向林平之辱骂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骂过林师弟好几次了,是不是?” 陆大有气愤愤的道:“这卑鄙无耻的小白脸,我不骂他骂谁?他见到我怕得很,我骂了他,从来不敢回嘴,一见到我,转头便即避开,没想到……没想到这小子竟这般阴毒。哼!凭他能有多大气候,若不是师妹背后撑腰,这小子能伤得了我?” 令狐冲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滋味,随即想起后洞石壁上那招专破“有凤来仪”的绝招,从地下拾起一根树枝,随手摆了个姿式,便想将这一招传给陆大有,但转念一想:“六师弟对那姓林的小子恼恨已极,此招既出,定然令他重伤,师父师娘追究起来,我们二人定受重责,这事万万不可。”便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别再上当,也就是了。自己师兄弟,过招时的小小胜败,也不必在乎。” 陆大有道:“是。可是大师哥,我能不在乎,你……你也能不在乎吗?” 令狐冲知他说的是岳灵珊之事,心头感到一阵剧烈痛楚,脸上肌肉也扭曲了起来。 陆大有一言既出,便知这句话大伤师哥之心,忙道:“我……我说错了。”令狐冲握住他手,缓缓的道:“你没说错。我怎能不在乎?不过……不过……”隔了半晌,道:“六师弟,这件事咱们此后再也别提。”陆大有道:“是!大师哥,那招‘有凤来仪’,你教过我的。我一时不留神,才着了那小子的道儿。我一定好好去练,用心去练,要教这小子知道,到底大师哥教的强,还是小师妹教的强。” 令狐冲惨然一笑,说道:“那招‘有凤来仪’,嘿嘿,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陆大有见他神情落寞,只道小师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懒,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陪着他吃过了酒饭,收拾了自去。 令狐冲闭目养了会神,点了个松明火把,又到后洞去看石壁上的剑招。初时总是想着岳灵珊如何传授林平之剑术,说什么也不能凝神细看石壁上的图形,壁上寥寥数笔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个个都幻化为岳灵珊和林平之,一个在教,一个在学,神态亲密。他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叹了口长气,心想:“林师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年纪又比我小得多,只比小师妹大一两岁,两人自然容易说得来。” 突然之间,瞥见石壁上图形中使剑之人刺出一剑,运劲姿式,剑招去路,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令狐冲大吃一惊,心道:“师娘这招明明是她临时自创的,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这可奇怪之极了。” 仔细再看图形,才发觉石壁上这一剑和岳夫人所创的剑招之间,实有颇大不同,石壁上的剑招更加浑厚有力,更为朴实无华,显然出于男子之手,一剑之出,真正便只一剑,不似岳夫人那一剑暗藏无数后着,只因更为单纯,就也更为凌厉。令狐冲暗暗点头:“师娘所创的这一剑,原来暗合前人剑意。其实也并不奇怪,两者都是从华山剑法的基本道理中变化出来的,只消两人的功力和悟性相差不远,自然会有大同小异的创制。”又想:“如此说来,这石壁上的种种剑招,有许多是连师父和师娘都不知道了。难道师父于本门的高深剑法竟没学全么?”但见对手那一棍也是迳自直点,以棍端对准剑尖,一剑一棍,联成了一条直线。 令狐冲看到这一条直线,情不自禁的大叫一声:“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地,洞中登时全黑。他心中出现了极强的惧意,只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第1403章 笑傲江湖(42)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剑既针锋相对,棍硬剑柔,双方均以全力点出,则长剑非从中折断不可。这一招双方的后劲都绵绵不绝,棍棒不但会乘势直点过去,而且剑上后劲还会反击自身,委实无法可解。 跟着脑海中又闪过了一个念头:“当真无法可解?却也不见得。兵刃既断,对方棍棒疾点过来,这当儿还可抛去断剑,身子向前疾扑,便能消解了棍上之势。可是像师父、师娘这等大有身分的剑术名家,能使这般姿式么?那自然是宁死不辱的了。唉,一败涂地!一败涂地!” 悄立良久,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起火把,向石壁再看下去,只见壁上所刻剑招愈出愈奇,越来越精,最后数十招直是变幻难测,奥秘无方,但不论剑招如何厉害,对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厉害的克制之法。华山派剑法图形尽处,刻着使剑者抛弃长剑,俯首屈膝,跪在使棍者的面前。令狐冲胸中愤怒早已尽消,只余一片沮丧之情,虽觉使棍者此图形未免骄傲刻薄,但华山派剑法为其尽破,再也没法与之争雄,却也是千真万确,绝无可疑。 这一晚间,他在后洞来来回回的不知绕了几千百个圈子,他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般巨大的打击。心中只想:“华山派名列五岳剑派,是武林中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岂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击。石壁上的剑招,至少有百余招是连师父、师娘也不知道的,但即使练成了本门的最高剑法,连师父也远远不及,却又有何用?只要对方知晓了破解之法,本门的最强高手还是要弃剑投降。倘若不肯服输,便只有自杀了。” 徘徊来去,焦虑苦恼,这时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点燃火把,看着那跪地投降的人形,愈想愈气恼,提起剑来,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剑尖将要及壁,突然动念:“大丈夫光明磊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我华山派技不如人,有什么话可说?”抛下长剑,长叹了一声。 再去看石壁上的其余图形时,只见嵩山、衡山、泰山、恒山四派的剑招,也全让对手破尽破绝,其势无可挽救,最后也均跪地投降。令狐冲在师门日久,见闻广博,于嵩山等派的剑招虽不能明其精深之处,但大致要义却都听人说过,眼见石壁上所刻四派剑招,没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厉之作,但每一招终是为对方所破。 他惊骇之余,心中充满了疑窦:“范松、赵鹤、张乘风、张乘云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怎地花下如许心思,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岳剑派的剑招之法,他们自己在武林中却没没无闻?而我五岳剑派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 心底隐隐觉得,五岳剑派今日在江湖上扬威立万,实不免颇有点欺世盗名,至少也是侥幸之极。五家剑派中数千名师长弟子,所以得能立足于武林,全仗这石壁上的图形未得泄漏于外,心中忽又生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将石壁上的图形砍得干干净净,不在世上留下丝毫痕迹?那么五岳剑派的令名便可得保了。只当我从未发见过这个后洞,那便是了。” 他转身去提起大斧,回到石壁之前,但看到壁上种种奇妙招数,这一斧始终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终于大声说道:“这等卑鄙无耻的行迳,岂是令狐冲所为?” 突然之间,又想起那个青袍蒙面客来:“这人剑术如此高明,多半和这洞里的图形大有关连。这人是谁?这人是谁?” 回到前洞想了半日,又到后洞去察看壁上图形,这等忽前忽后,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见天色向晚,忽听得脚步声响,岳灵珊提了饭篮上来。令狐冲大喜,急忙迎到崖边,叫道:“小师妹!”声音也发颤了。 岳灵珊不应,上得崖来,将饭篮往大石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转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怎么了?”岳灵珊哼了一声,右足一点,纵身便即下崖,任由令狐冲一再叫唤,她始终不应一声,也始终不回头瞧他一眼。令狐冲心情激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打开饭篮,但见一篮白饭,两碗素菜,却没了那一小葫芦酒。他痴痴的瞧着,不由得呆了。 他几次三番想要吃饭,但只吃得一口,便觉口中干涩,食不下咽,终于停箸不食,寻思:“小师妹倘若恼了我,何以亲自送饭来给我?倘若不恼我,何以一句话不说,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难道是六师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饭来?可是六师弟不送,五师弟、七师弟、八师弟他们都能送饭,为什么小师妹却要自己上来?”思潮起伏,推测岳灵珊的心情,却把后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脑后了。 次日傍晚,岳灵珊又送饭来,仍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话也不向他说,下崖之时,却大声唱起福建山歌来。令狐冲更加心如刀割,寻思:“原来她是故意气我来着。” 第三日傍晚,岳灵珊又这般将饭篮在石上重重一放,转身便走,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小师妹,留步,我有话跟你说。”岳灵珊转过身来,道:“有话请说。”令狐冲见她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竟没半点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灵珊道:“我怎样?”令狐冲道:“我……我……”他平时潇洒倜傥,口齿伶俐,但这时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岳灵珊道:“你没话说,我可要走了。”转身便行。 令狐冲大急,心想她这一去,要到明晚再来,今日不将话问明白了,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过去?何况瞧她这等神情,说不定明晚便不再来,甚至一个月不来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子。岳灵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挣,嗤的一声,登时将那衣袖扯了下来,露出雪白的大半条手膀。 岳灵珊又羞又急,只觉一条裸露的手膀无处安放,她虽是学武之人,于小节不如寻常闺女般拘谨,但突然间裸露了这一大段臂膀,却也狼狈不堪,叫道:“你……大胆!” 令狐冲忙道:“小师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灵珊将右手袖子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厉声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令狐冲道:“我便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当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师妹,你……你……拔剑在我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我……我也死而无怨。” 岳灵珊冷笑道:“你是大师兄,我们怎敢得罪你啊?还说什么刺十七八个窟窿呢,我们是你师弟师妹,你不加打骂,大伙儿已谢天谢地啦。”令狐冲道:“我苦苦思索,当真想不明白,不知那里得罪了师妹。”岳灵珊气虎虎的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儿在爹爹、妈妈面前告状,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冲大奇,道:“我叫六师弟向师父、师娘告状了?告……告你么?”岳灵珊道:“你明知爹爹妈妈疼我,告我也没用,偏生这么鬼聪明,去告了……告了……哼哼,还装腔作势,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令狐冲心念一动,登时雪亮,却愈增酸苦,道:“六师弟和林师弟比剑受伤,师父师娘知道了,因而责罚了林师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师父师娘责罚了林师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气。” 岳灵珊道:“师兄弟比剑,一个失手,又不是故意伤人,爹爹却偏袒六猴儿,狠狠骂了小林子一顿,又说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该学‘有凤来仪’这等招数,不许我再教他练剑。好了,是你赢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来理你,永远永远不睬你!”这“永远永远不睬你”七字,原是平时她和令狐冲闹着玩时常说的言语,但以前说时,眼波流转,口角含笑,那有半分“不睬你”之意?这一次却神色严峻,语气中也充满了当真割绝的决心。 令狐冲踏上一步,道:“小师妹,我……”他本想说:“我确实没叫六师弟去向师父师娘告状。”但转念又想:“我问心无愧,并没做过此事,何必为此向你哀恳乞怜?”说了一个“我”字,便没接口说下去。 岳灵珊道:“你怎样?” 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怎么样!我只是想,就算师父师娘不许你教林师弟练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恼我到这等田地?” 岳灵珊脸上一红,道:“我便是恼你,我便是恼你!你心中尽打坏主意,以为我不教林师弟练剑,便能每天来陪你了。哼,我永远永远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蹬,下崖去了。 这一次令狐冲不敢再伸手拉扯,满腹气苦,耳听得崖下又响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她苗条的背影正在山坳边转过,依稀见到她左膀拢在右袖之中,不禁耽心:“我扯破了她的衣袖,她如去告知师父师娘,他二位老人家还道我对小师妹轻薄无礼,那……那……那便如何是好?这件事传了出去,连一众师弟师妹也都要瞧我不起了,我令狐冲还能做人么?”随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对她轻薄。人家爱怎么想,我管得着么?” 但想到她只是为了不能对林平之教剑,竟如此恼恨自己,实不禁心中大为酸楚,初时还可自己宽慰譬解:“小师妹年轻好动,我既在崖上思过,没人陪她说话解闷,她便找上了年纪和她相若的林师弟作个伴儿,其实又岂有他意?”但随即又想:“我和她一同长大,情谊何等深重?林师弟到华山来还不过几个月,可是亲疏厚薄之际,竟能这般不同。”言念及此,却又气苦。 这一晚,他从洞中走到崖边,又从崖边走到洞中,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几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只是想着岳灵珊,对后洞石壁上的图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现的青袍人,尽皆置之脑后了。 到得傍晚,却是陆大有送饭上崖。他将饭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饭,说道:“大师哥,用饭。”令狐冲嗯了一声,拿起碗筷扒了两口,实是食不下咽,向崖下望了一眼,缓缓放下了饭碗。陆大有道:“大师哥,你脸色不好,身子不舒服么?”令狐冲摇头道:“没什么。”陆大有道:“这草菇是我昨天去给你采的,你试试味道看。”令狐冲不忍拂他之意,挟了两只草菇来吃了,道:“很好。”其实草菇滋味虽鲜,他何尝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 陆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师哥,我跟你说一个好消息,师父师娘打从前两天起,不许小林子跟小师妹学剑啦。”令狐冲冷冷的道:“你斗剑斗不过林师弟,便向师父师娘哭诉去了,是不是?”陆大有跳了起来,道:“谁说我斗他不过了?我……我是为……”说到这里,立时住口。 令狐冲早已明白,虽然林平之凭着一招“有凤来仪”出其不意的伤了陆大有,但毕竟陆大有入门日久,林平之无论如何不是他对手。他所以向师父师娘告状,实则是为了自己。令狐冲突然心想:“原来一众师弟师妹,心中都在可怜我,都知小师妹从此不跟我好了。只因六师弟和我交厚,这才设法帮我挽回。哼哼,大丈夫岂受人怜?” 突然之间,他怒发如狂,拿起饭碗菜碗,一只只的都投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谁要你多事?谁要你多事?” 陆大有吃了一惊,他对大师哥素来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恼怒,心下甚是慌乱,不住倒退,只道:“大师哥,大……师哥。”令狐冲将饭菜尽数抛落深谷,余怒未息,随手拾起一块块石头,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陆大有道:“大师哥,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令狐冲手中正举起一块石头,听他这般说,转过身来,厉声道:“你有什么不好?”陆大有吓得又退了一步,嗫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冲一声长叹,将手中石头远远投了出去,走过去拉住陆大有双手,温言道:“六师弟,对不起,是我自己心中发闷,可跟你毫不相干。” 陆大有松了口气,道:“我下去再给你送饭来。”令狐冲摇头道:“不,不用了,我不想吃。”陆大有见大石上昨日饭篮中的饭菜兀自完整不动,不由得脸有忧色,说道:“大师哥,你昨天也没吃饭?”令狐冲强笑一声,道:“你不用管,这几天我胃口不好。” 陆大有不敢多说,次日还不到未牌时分,便即提饭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壶好酒,又煮了两味好菜,无论如何要劝大师哥多吃几碗饭。”上得崖来,却见令狐冲睡在洞中石上,神色憔悴。他心中微惊,说道:“大师哥,你瞧这是什么?”提起酒葫芦晃了几晃,拔开葫芦上的塞子,登时满洞都是酒香。 令狐冲当即接过,一口气喝了半壶,赞道:“这酒可不坏啊。”陆大有甚是高兴,道:“我给你装饭。”令狐冲道:“不,这几天不想吃饭。”陆大有道:“只吃一碗罢。”说着给他满满装了一碗。令狐冲见他一番好心,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饭。” 可是这一碗饭,令狐冲毕竟没吃。次日陆大有再送饭上来时,见这碗饭仍满满的放在石上,令狐冲却躺在地下睡着了。陆大有见他双颊潮红,伸手摸他额头,触手火烫,竟是在发高烧,不禁耽心,低声道:“大师哥,你病了么?”令狐冲道:“酒,酒,给我酒!”陆大有虽带了酒来,却不敢给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边。令狐冲坐起身来,将一大碗水喝干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 陆大有见他病势不轻,甚是忧急,偏生师父师娘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当即飞奔下崖,去告知了劳德诺等众师兄。岳不群虽有严训,除了每日一次送饭外,不许门人上崖和令狐冲相见,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谅亦不算犯规。但众门人仍不敢一同上崖,商量了大伙儿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劳德诺和梁发两人上去。 陆大有又去告知岳灵珊,她余愤兀自未息,冷冷的道:“大师哥内功精湛,怎会有病?我才不上这当呢。” 第1404章 笑傲江湖(43) 令狐冲这场病来势着实凶猛,接连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陆大有向岳灵珊苦苦哀求,请她上崖探视,差点便要跪在她面前。岳灵珊才知不假,也着急起来,和陆大有同上崖去,只见令狐冲双颊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满脸,浑不似平时潇洒倜傥的模样。岳灵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边,柔声道:“大师哥,我来探望你啦,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令狐冲神色漠然,睁大了眼睛向她瞧着,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并不相识。岳灵珊道:“大师哥,是我啊。你怎么不睬我?”令狐冲仍呆呆瞪视,过了良久,闭眼睡着了,直至陆大有和岳灵珊离去,他始终没再醒来。 这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这才渐渐痊可。这一个多月中,岳灵珊曾来探视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冲神智已复,见到她时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来探病时,令狐冲已可坐起身来,吃了几块她带来的点心。 但自这次探病之后,她却又绝足不来。令狐冲自能起身行走之后,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在崖边等待这小师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见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陆大有佝偻着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 第九回 邀客 这日傍晚,令狐冲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却见两个人形迅速异常的走上崖来,前面一人衣裙飘飘,是个女子。他见这二人轻身功夫甚高,在危崖峭壁之间行走如履平地,凝目看时,竟是师父和师娘。他大喜之下,纵声高呼:“师父、师娘!”片刻之间,岳不群和岳夫人双双纵上崖来,岳夫人手中提着饭篮。依照华山派历来相传门规,弟子受罚在思过崖上面壁思过,同门师兄弟除了送饭,不得上崖与之交谈,即是受罚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叩见师父。那知岳不群夫妇居然亲自上崖,令狐冲不胜之喜,抢上拜倒,抱住了岳不群的双腿,叫道:“师父、师娘,可想煞我了。” 岳不群眉头微皱,他素知这个大弟子率性任情,不善律己,那正是修习华山派上乘气功的大忌。夫妇俩上崖之前早已问过病因,众弟子虽未明言,但从各人言语之中,已推测到此病是因岳灵珊而起,待得叫女儿来细问,见她言词吞吐闪烁,神色忸怩尴尬,知道得更清楚了。这时眼见他真情流露,显然在思过崖上住了半年,自律功夫丝毫也没长进,心下颇为不怿,哼了一声。 岳夫人伸手扶起令狐冲,见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时神采飞扬的情状,不禁心生怜惜,柔声道:“冲儿,你师父和我刚从关外回来,听到你生了一场大病,现下可大好了罢?”令狐冲胸口一热,眼泪险些夺眶而出,说道:“已全好了。师父、师娘两位老人家一路辛苦,你们今日刚回,却便上来……上来看我。”说到这里,心情激动,话声哽咽,转过头去擦了擦眼泪。 岳夫人从饭篮中取出一碗参汤,道:“这是关外野山人参熬的参汤,于身子大有补益,快喝了罢。”令狐冲想起师父、师娘万里迢迢的从关外回来,携来的人参第一个便给自己服食,心下感激,端起碗时右手微颤,竟将参汤泼了少许出来。岳夫人伸手过去,要将参汤接过来喂他。令狐冲忙大口将参汤喝完了,道:“多谢师父、师娘。” 岳不群伸指过去,搭他脉搏,只觉弦滑振速,以内功修为而论,比之以前反而大大退步了,心中更加不快,淡淡的道:“病是好了!”过了片刻,又道:“冲儿,你在思过崖上这几个月,到底在干什么?怎地内功非但没长进,反而后退了?”令狐冲俯首道:“是,师父、师娘恕罪。”岳夫人微笑道:“冲儿生了一场大病,现下还没全好,内力自然不如从前。难道你盼他越生病,功夫越强么?” 岳不群摇了摇头,说道:“我查考他的不是身子强弱,而是内力修为,这跟生不生病无关。本门气功与别派不同,只须勤加修习,纵在睡梦中也能不断进步。何况冲儿修练本门气功已逾十年,若非身受外伤,本就不该生病,总之……总之是七情六欲不善控制之故。” 岳夫人知丈夫所说不错,向令狐冲道:“冲儿,你师父向来谆谆告诫,要你用功练气练剑,罚你在思过崖上独修,其实也并非真的责罚,只盼你不受外事所扰,在这一年之内,不论气功和剑术都有突飞猛进,不料……不料……唉……” 令狐冲大是惶恐,低头道:“弟子知错了,今日起便当好好用功。” 岳不群道:“武林之中,变故日多。我和你师娘近年来四处奔波,眼见所伏祸胎难以消解,来日必有大难,心下实是不安。”他顿了一顿,又道:“你是本门大弟子,我和你师娘对你期望甚殷,盼你他日能为我们分任艰巨,抵挡祸患,光大华山一派。但你牵缠于儿女私情,不求上进,荒废武功,可令我们失望得很了。” 令狐冲见师父脸上忧色甚深,更加愧惧交集,当即拜伏于地,说道:“弟子……弟子该死,辜负了师父、师娘的期望。” 岳不群伸手扶他起来,微笑道:“你既已知错,那便是了。半月之后,再来考较你的剑法。”说着转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师父,有一件事……”想要禀告后洞石壁上图形和那青袍人之事。岳不群挥一挥手,下崖去了。 岳夫人低声道:“这半月中务须用功,熟习剑法。此事与你将来一生大有关连,千万不可轻忽。”令狐冲道:“是。师娘……”又待再说石壁剑招和青袍人之事,岳夫人笑着向岳不群背影指了指,摇一摇手,转身下崖,快步追上了丈夫。 令狐冲自忖:“为什么师娘说练剑一事与我将来一生大有关连,千万不可轻忽?又为什么师娘要等师父先走,这才暗中叮嘱我?莫非……莫非……”登时想到了一件事,一颗心怦怦乱跳,双颊发烧,再也不敢细想下去,内心深处,浮上了一个指望:“莫非师父师娘知道我是为小师妹生病,竟肯将小师妹许配给我?只是我必须好好用功,不论气功、剑术,都须能承受师父的衣钵。师父不便明言,师娘当我是亲儿子一般,却暗中叮嘱我,否则的话,还有什么事能与我将来一生大有关连?” 想到此处,登时精神大振,提起剑来,将师父所授剑法中最艰深的几套练了一遍,可是后洞石壁上的图形已深印脑海,不论使到那一招,心中自然而然的浮起了种种破解之法,使到中途,凝剑不发,寻思:“后洞石壁上这些图形,这次没来得及跟师父师娘说,半个月后他二位再上崖来,细观之后,必能解开我的种种疑窦。” 岳夫人这番话虽令他精神大振,可是这半个月中修习气功、剑术,却无多大进步,整日里胡思乱想:“师父师娘如将小师妹许配于我,不知她自己是否愿意?要是我真能和她结为夫妇,不知她对林师弟是否能够忘情?其实,林师弟不过初入师门,向她讨教剑法,平时陪她说话解闷而已,两人又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小师妹一同长大,十余年来朝夕共处的情谊?那日我险些遭余沧海一掌击毙,全蒙林师弟出言解救,这件事我可终身不能忘记,日后自当善待于他。他若遇危难,我纵然舍却性命,也当挺身相救。” 半个月晃眼即过,这日午后,岳不群夫妇又连袂上崖,同来的还有施戴子、陆大有与岳灵珊三人。令狐冲见到小师妹也一起上来,在口称“师父、师娘”之时,声音也发颤了。 岳夫人见他精神健旺,气色比之半个月前大不相同,含笑点了点头,道:“珊儿,你给大师哥装饭,让他先吃得饱饱地,再来练剑。”岳灵珊应道:“是。”将饭篮提进石洞,放在大石上,取出碗筷,满满装了一碗白米饭,笑道:“大师哥,请用饭罢!” 令狐冲道:“多……多谢。”岳灵珊笑道:“怎么?你还在发冷发热?怎地说起话来声音打颤?”令狐冲道:“没……没什么。”心道:“倘若此后朝朝暮暮,我吃饭时你能常在身畔,这一生令狐冲更无他求。”这时那里有心情吃饭,三扒二拨,便将一碗饭吃完。岳灵珊道:“我再给你添饭。”令狐冲道:“多谢,不用了。师父、师娘在外边等着。” 走出洞来,只见岳不群夫妇并肩坐在石上。令狐冲走上前去,躬身行礼,想要说什么,却觉得什么话都说来不妥。陆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脸上大有喜色。令狐冲心想:“六师弟定是得到了讯息,在代我欢喜呢。” 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过了好一刻才道:“根明昨天从长安来,说道田伯光在长安做了好几件大案。”令狐冲一怔,道:“田伯光到了长安?干的多半不是好事了。”岳不群道:“那还用说?他在长安城一夜之间连盗七家大户,这也罢了,却在每家墙上写上九个大字:‘万里独行田伯光借用’。” 令狐冲“啊”的一声,怒道:“长安城便在华山近旁,他留下这九个大字,明明是要咱们华山派的好看。师父,咱们……”岳不群道:“怎么?”令狐冲道:“只是师父、师娘身分尊贵,不值得叫这恶贼来污了宝剑。弟子功夫却还不够,不是这恶贼的对手,何况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这恶贼,却让他在华山脚下如此横行,当真可恼可恨。” 岳不群道:“倘若你真有把握诛了这恶贼,我自可准你下崖,将功赎罪。你将师娘所授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练来瞧瞧。这半年之中,想来也已领略到了七八成,请师娘再加指点,未始便真的斗不过那姓田的恶贼。” 令狐冲一怔,心想:“师娘这一剑可没传我啊。”但一转念间,已然明白:“那日师娘试演此剑,虽然没正式传我,但凭着我对本门功夫的造诣修为,自该明白剑招中的要旨。师父估计我在这半年之中,琢磨修习,该当学得差不多了。” 他心中翻来覆去的说着:“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无双无对,宁氏一剑!”额头上不自禁渗出汗珠。他初上崖时,确是时时想着这一剑的精妙之处,也曾一再试演,但自从见到后洞石壁上的图形,发觉华山派的任何剑招都能为人所破,那一招“宁氏一剑”更败得惨不可言,自不免对这招剑法失了信心,一句话几次到了口边,却又缩回:“这一招并不管用,会给人家破去的。”但当着施戴子和陆大有之面,可不便指摘师娘这招十分自负的剑法。 岳不群见他神色有异,说道:“这一招你没练成么?那也不打紧。这招剑法是我华山派武功的极诣,你气功火候未足,原也练不到家,假以时日,自可慢慢补足。” 岳夫人笑道:“冲儿,还不叩谢师父?你师父答允传你‘紫霞功’的心法了。” 令狐冲心中一凛,道:“是!多谢师父。”便要跪倒。 岳不群伸手阻住,笑道:“紫霞功是本门最高的气功心法,我所以不加轻传,倒不是有所吝惜,只因一练此功之后,必须心无杂念,勇猛精进,中途不可有丝毫耽搁,否则于练功者实有大害,往往走火入魔。冲儿,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来功夫进境如何,再决定是否传你这紫霞功的口诀。” 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听得大师哥将得传“紫霞功”,都露出了艳羡之色。他三人均知“紫霞功”威力极大,自来有“华山九功,第一紫霞”的说法,他们虽知本门中武功之强,无人及得上令狐冲项背,日后必是他承受师门衣钵,接掌华山派门户,但料不到师父这么快便将本门的第一神功传他。陆大有道:“大师哥用功得很,我每日送饭上来,见到他不是在打坐练气,便是勤练剑法。”岳灵珊横了他一眼,偷偷扮个鬼脸,心道:“你六猴儿当面撒谎,只是想帮大师哥。” 岳夫人笑道:“冲儿,出剑罢!咱师徒三人去斗田伯光。临时抱佛脚,上阵磨枪,比不磨总要好些。”令狐冲奇道:“师娘,你说咱们三人去斗田伯光?”岳夫人笑道:“你明着向他挑战,我和你师父暗中帮你。不论是谁杀了他,都说是你杀的,免得武林同道说我和你师父失了身分。”岳灵珊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既有爹爹妈妈暗中相帮,女儿也敢向他挑战,杀了这坏人后,说是女儿杀的,岂不是好?” 岳夫人笑道:“你眼红了,想来捡这现成便宜,是不是?你大师哥出死入生,曾和田伯光这厮前后相斗数百招,深知对方虚实,凭你这点功夫,那里能够?再说,你好好一个女孩儿家,连嘴里也别提这恶贼的名字,更不要说跟他见面动手了。”突然间嗤的一声响,一剑刺到了令狐冲胸口。 她正对着女儿笑吟吟的说话,岂知刹那之间,已从腰间拔出长剑,直刺令狐冲的要害。令狐冲应变也是奇速,立即拔剑挡开,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令狐冲左足向后退了一步。岳夫人唰唰唰唰唰唰,连刺六剑,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响,令狐冲一一架开。岳夫人喝道:“还招!”剑法陡变,举剑直砍,快劈快削,却不是华山派剑法。 令狐冲当即明白,师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以便自己从中领悟到破解之法,诛杀强敌。眼见岳夫人出招越来越快,上一招与下一招之间已无连接的踪迹可寻,岳灵珊向父亲道:“爹,妈这些招数,快是快得很了,只不过还是剑法,不是刀法。只怕田伯光的快刀不会是这样子的。” 岳不群微微一笑,道:“田伯光武功了得,要用他的刀法出招,谈何容易?你娘也不是真的模仿他刀法,只是将这个‘快’字,发挥得淋漓尽致。要除田伯光,要点不在如何破他刀法,而在设法克制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凤来仪’!”他见令狐冲左肩微沉,左手剑诀斜引,右肘一缩,跟着便是一招“有凤来仪”,这一招用在此刻,实是恰到好处,心头一喜,便大声叫了出来。 不料这“仪”字刚出口,令狐冲这一剑却刺得歪斜无力,不能穿破岳夫人的剑网而前。岳不群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这一招可使糟了。”岳夫人手下毫不留情,嗤嗤嗤三剑,只逼得令狐冲手忙脚乱。 第1405章 笑傲江湖(44) 岳不群见令狐冲出招慌张,不成章法,随手抵御之际,十招之中倒有两三招不是本门剑术,不由得脸色越来越难看,只是令狐冲的剑法虽杂乱无章,却还是把岳夫人凌厉的攻势挡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无退路,渐渐展开反击,忽然间得个机会,使出一招“苍松迎客”,剑花点点,向岳夫人眉间鬓边滚动闪击。 岳夫人当的一剑格开,急挽剑花护身,她知这招“苍松迎客”含有好几个厉害后着,令狐冲对这招习练有素,虽不会真的刺伤了自己,但也着实不易抵挡,是以转攻为守,凝神以待,不料令狐冲长剑斜击,来势既缓,劲道又弱,竟绝无威胁之力。岳夫人叱道:“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呼呼呼连劈三剑,眼见令狐冲跳跃避开,叫道:“这招‘苍松迎客’成什么样子?一场大病,生得将剑法全都还给了师父?”令狐冲道:“是。”脸现愧色,还了两剑。 施戴子和陆大有见师父的神色越来越不善,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听得风声猎猎,岳夫人满场游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剑光闪烁,再也分不出剑招。令狐冲脑中却混乱一片,种种念头此去彼来:“我若使‘野马奔驰’,对方有以棍横挡的精妙招法可破,我若使那招斜击,却非身受重伤不可。”他每想到本门的一招剑法,不自禁的便立即想到石壁上破解这一招的法门,先前他使“有凤来仪”和“苍松迎客”都半途而废,没使得到家,便因想到了这两招的破法之故,心生惧意,自然而然的缩剑回守。 岳夫人使出快剑,原是想引他用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来破敌建功,可是令狐冲随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属,简直是一副胆战心惊、魂不附体的模样。她素知这徒儿胆气极壮,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这等拆招,却是从所未见,不由得大是恼怒,叫道:“还不使那一剑?” 令狐冲道:“是!”提剑直刺,运劲之法、出剑招式,宛然正便是岳夫人所创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岳夫人叫道:“好!”知道这一招凌厉绝伦,不敢正撄其锋,斜身闪开,回剑疾挑。令狐冲心中却是在想:“这一招不成的,没有用,一败涂地。”突然间手腕剧震,长剑脱手飞起。令狐冲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岳夫人随即挺剑直出,剑势如虹,嗤嗤之声大作,正是她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此招之出,比之那日初创时威力又大了许多,她自创成此招后,心下甚是得意,每日里潜心思索,如何发招更快,如何内劲更强,务求一击必中,敌人难以抵挡。她见令狐冲使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初发时形貌甚似,剑至中途,实质竟然大异,当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将一招威力奇强的绝招,使得猥猥葸葸,拖泥带水,十足脓包模样。她一怒之下,便将这一招使了出来。她虽绝无伤害徒儿之意,但这一招威力实在太强,剑刃未到,剑力已将令狐冲全身笼罩住了。 岳不群眼见令狐冲已无法闪避,无可挡架,更加难以反击,当日岳夫人长剑甫触令狐冲之身,便以内力震断己剑,此刻这一剑的劲力却尽数集于剑尖,实是使得性发,收手不住。暗叫一声:“不好!”忙从女儿身边抽出长剑,踏上一步,岳夫人的长剑只要再向前递得半尺,他便要抢上出剑挡格。他师兄妹功夫相差不远,岳不群虽然稍胜,但岳夫人既占机先,是否真能挡开,也殊无把握,只盼令狐冲所受创伤较轻而已。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顺手摸到腰间剑鞘,身子一矮,沉腰坐腿,将剑鞘对准了岳夫人的来剑。这一招式,正是后洞石壁图形中所绘,使棍者将棍棒对准对方来剑,棍剑联成一线,双方内力相对,长剑非断不可。令狐冲长剑受震脱手,跟着便见师娘势若雷霆的攻将过来,他心中本已混乱之极,脑海中来来去去的尽是石壁上的种种招数,岳夫人这一剑他无可抗御,为了救命,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来。来剑既快,他拆解亦速,这中间实无片刻思索余地,又那有余暇去找棍棒?随手摸到腰间剑鞘,便将剑鞘对准岳夫人长剑,联成一线。别说他随手摸到的是剑鞘,即令是一块泥巴,一根稻草,他也会使出这个姿式来,将之对准长剑,联成一线。 此招一出,臂上内劲自然形成,但听得嚓的一声响,岳夫人的长剑直插入剑鞘之中。原来令狐冲惊慌之际,来不及倒转剑鞘,一握住剑鞘,便和来剑相对,不料对准来剑的乃剑鞘之口,没能震断岳夫人长剑,那剑却插入了鞘中。 岳夫人大吃一惊,虎口剧痛,长剑脱手,竟给令狐冲用剑鞘夺去。令狐冲这一招中含了好几个后着,其时已然管不住自己,自然而然的剑鞘挺出,点向岳夫人咽喉,而指向她喉头要害的,正是岳夫人所使长剑的剑柄。 岳不群又惊又怒,长剑挥出,击在令狐冲的剑鞘之上。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令狐冲只觉全身一热,腾腾腾连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剑鞘连着鞘中长剑,都断成了三四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时,白光一闪,空中那柄长剑落将下来,插在土中,直没至柄。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只瞧得目为之眩,尽皆呆了。 岳不群抢到令狐冲面前,伸出右掌,啪啪连声,接连打了他两个耳光,怒声喝道:“小畜生,干什么来着?” 令狐冲头晕脑胀,身子晃了晃,跪倒在地,道:“师父、师娘,弟子该死!”岳不群恼怒已极,喝道:“这半年之中,你在思过崖上思什么过?练什么功?”令狐冲道:“弟……弟子没……没练什么功。”岳不群厉声又问:“你对付师娘这一招,却是如何胡思乱想而来的?”令狐冲嗫嚅道:“弟子……弟子想也没想,眼见危急,随手……随手便使了出来。”岳不群叹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没想,随手使出,正因如此,我才这等恼怒。你可知自己已经走上了邪路,眼见便会难以自拔么?”令狐冲俯首道:“请师父指点。” 岳夫人过了良久,这才心神宁定,见令狐冲给丈夫击打之后,双颊高高肿起,全成青紫之色,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说道:“你起来罢!这中间的关键所在,你本来不知。”转头向丈夫道:“师哥,冲儿资质太过聪明,这半年中不见到咱二人,自行练功,以致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远,及时纠正,也尚未晚。” 岳不群点点头,向令狐冲道:“起来。”令狐冲站起身来,瞧着地下断成了三截的长剑和剑鞘,心头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师父和师娘都说自己练功走上了邪路。 岳不群向施戴子等人招了招手,道:“你们都过来。”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齐声应道:“是。”走到他身前。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缓缓的道:“二十五年之前,本门功夫本来分为正邪两途。”令狐冲等都大为奇怪,均想:“华山派武功便是华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么以前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起过。”岳灵珊道:“爹爹,咱们所练的,当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这个自然,难道明知是旁门左道功夫,还会去练?只不过左道的一支,却自认是正宗,说咱们一支才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门左道的一支终于烟消云散,二十五年来,不复存在于这世上了。”岳灵珊道:“怪不得我从来没听见过。爹爹,这旁门左道的一支既已消灭,那也不用理会了。” 岳不群道:“你知道什么?所谓旁门左道,也并非真的邪魔外道,那还是本门功夫,只是练功的着重点不同。我传授你们功夫,最先教什么?”说着眼光盯在令狐冲脸上。 令狐冲道:“最先传授运气的口诀,从练气功开始。”岳不群道:“是啊。华山一派功夫,要点是在一个‘气’字,气功一成,不论使拳脚也好,动刀剑也好,便都无往而不利,这是本门练功正途。可是本门前辈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却认为本门武功要点在‘剑’,剑术一成,纵然内功平平,也能克敌致胜。正邪之间的分歧,主要便在于此。” 岳灵珊道:“爹爹,女儿有句说话,你可不能着恼。”岳不群道:“什么话?”岳灵珊道:“我想本门武功,气功固然要紧,剑术可也不能轻视。单是气功厉害,倘若剑术练不到家,也显不出本门功夫的威风。”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谁说剑术不要紧了?要点在于主从不同。到底是气功为主。” 岳灵珊道:“最好是气功剑术,两者都是主。”岳不群怒道:“单是这句话,便已近魔道。两者都为主,那便是说两者都不是主。所谓‘纲举目张’,什么是纲,什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当年本门正邪之辨,曾闹得天覆地翻。你这句话如在三十年前说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处了。” 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说错一句话,便要叫人身首异处,那有这么强凶霸道的?”岳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时,本门气剑两宗之争胜败未决。你这句话如果在当时公然说了出来,气宗固然要杀你,剑宗也要杀你。你说气功与剑术两者并重,不分轩轾,气宗自然认为你抬高了剑宗的身分,剑宗则说你混淆纲目,一般的大逆不道。”岳灵珊道:“谁对谁错,那有什么好争的?一加比试,岂不是非立判!” 岳不群叹了口气,缓缓的道:“五十多年前,咱们气宗是少数,剑宗中的师伯、师叔们占了大多数。再者,剑宗功夫易于速成,见效极快。大家都练十年,定是剑宗占上风;各练二十年,那是各擅胜场,难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后,练气宗功夫的才渐渐的越来越强;到得三十年时,练剑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项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才真正分出高下,这二十余年中双方争斗之烈,可想而知。” 岳灵珊道:“到得后来,剑宗一支认错服输,是不是?” 岳不群摇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道:“他们死硬到底,始终不肯服输,虽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剑时一败涂地,却大多数……大多数横剑自尽。剩下不死的则悄然归隐,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 令狐冲、岳灵珊等都“啊”的一声,轻轻惊呼。岳灵珊道:“大家是同门师兄弟,比剑胜败,打什么紧!又何必如此看不开?” 岳不群道:“武学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师兄弟比剑的小事。当年五岳剑派争夺盟主之位,说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内争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剑,死了二十几位前辈高手,剑宗固然大败,气宗的高手却也损折不少,这才将盟主之席给嵩山派夺了去。推寻祸首,实是由于气剑之争而起。”令狐冲等都连连点头。 岳不群道:“本派不当五岳剑派的盟主,那也罢了;华山派威名受损,那也罢了;最关重大的,是派中师兄弟内哄,自相残杀。同门师兄弟本来亲如骨肉,结果你杀我,我杀你,惨酷不堪。今日回思当年华山上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说着眼光转向岳夫人。 岳夫人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想是回忆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不自禁的害怕。 岳不群缓缓解开衣衫,袒裸胸膛。岳灵珊惊呼一声:“啊哟,爹爹,你……你……”只见他胸口横过一条两尺来长的伤疤,自左肩斜伸右胸,伤疤虽愈合已久,仍作淡红之色,想见当年受伤极重,只怕差一点便送了性命。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自幼伴着岳不群长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这样一条大伤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钮扣,说道:“当日玉女峰大比剑,我给本门师叔斩上了一剑,昏晕在地。他只道我已经死了,没再加理会。倘若他随手补上一剑,嘿嘿!” 岳灵珊笑道:“爹爹固然没有了,今日我岳灵珊更加不知道在那里。” 岳不群笑了笑,脸色随即十分郑重,说道:“这是本门的大机密,谁也不许泄漏出去。别派人士,虽然都知华山派在一日之间伤折了二十余位高手,但谁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们只说是猝遇瘟疫侵袭,决不能将这件贻羞门户的大事让旁人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们,实因此事关涉太大。冲儿倘若沿着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剑重于气’的局面,委实危险万分,不但毁了你自己,毁了当年无数前辈用性命换来的本门正宗武学,连华山派也给你毁了。” 令狐冲只听得全身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错,请师父、师娘重重责罚。” 岳不群喟然道:“本来嘛,你原是无心之过,不知者不罪。但想当年剑宗的诸位师伯、师叔们,也都是存着一番好心,要以绝顶武学光大本门,只不过一经误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后来便难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给你当头棒喝,以你的资质性子,极易走上剑宗那条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令狐冲应道:“是!” 岳夫人道:“冲儿,你适才用剑鞘夺我长剑这一招,是怎生想出来的?”令狐冲惭愧无地,道:“弟子只求挡过师娘这凌厉之极的一击,没想到……没想到……” 岳夫人道:“这就是了。气宗与剑宗的高下,此刻你已必然明白。你这一招固然巧妙,但一碰到你师父的上乘气功,再巧的招数也无能为力。当年玉女峰上大比剑,剑宗的高手招式变幻,层出不穷,但你师祖凭着练得了紫霞功,以拙胜巧,以静制动,尽败剑宗的十余位高手,奠定本门正宗武学千载不拔的根基。今日师父的教诲,大家须得深思体会。本门功夫以气为体,以剑为用;气是主,剑为从;气是纲,剑是目。练气倘若不成,剑术再强,总归无用。”令狐冲、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一齐躬身受教。 第1406章 笑傲江湖(45) 岳不群道:“冲儿,我本想今日传你紫霞功的入门口诀,然后带你下山,去杀了田伯光那恶贼,这件事眼下可得搁一搁了。这两个月中,你好好修习我以前传你的练气功夫,将那些旁门左道、古灵精怪的剑法尽数忘记,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进益。”说到这里,突然声色俱厉的道:“倘若你执迷不悟,继续走剑宗的邪路,嘿嘿,重则取你性命,轻则废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门墙,那时再来苦苦哀求,却是晚了。可莫怪我事先没跟你说明白!” 令狐冲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说道:“是,弟子决计不敢。” 岳不群转向女儿道:“珊儿,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训你大师哥这番话,你二人也当记住了。”陆大有道:“是。”岳灵珊道:“我和六师哥虽然性急,却没大师哥这般聪明,自己创不出剑招,爹爹尽可放心。”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自己创不出剑招?你和冲儿不是创了一套冲灵剑法么?” 令狐冲和岳灵珊霎时间都满脸通红。令狐冲道:“弟子胡闹。”岳灵珊笑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什么也不懂,和大师哥闹着玩的。爹爹怎么也知道了呢?”岳不群道:“我门下弟子要自创剑法,自立门户,做掌门人的倘若蒙然不知,岂不胡涂。”岳灵珊拉着父亲袖子,笑道:“爹爹,你还在取笑人家!”令狐冲见师父的语气神色之中绝无丝毫说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凛。 岳不群站起身来,说道:“本门功夫练到深处,飞花摘叶,俱能伤人。旁人只道华山派以剑术见长,那未免小觑咱们了。”说着左手衣袖一卷,劲力到处,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从鞘中跃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着拂出,掠上剑身,喀喇一声响,长剑断为两截。 令狐冲等无不骇然。岳夫人瞧着丈夫的眼光之中,尽是倾慕敬佩之意。 岳不群道:“走罢!”与夫人首先下崖,岳灵珊、施戴子等跟随其后。 令狐冲瞧着地下的两柄断剑,心中又惊又喜,寻思:“原来本门武学如此厉害,任何一招剑法在师父手底下施展出来,又有谁能破解得了?”又想:“后洞石壁上刻了种种图形,注明五岳剑法的绝招尽数可破。但五岳剑派却得享大名至今,始终巍然存于武林,原来各剑派都有上乘气功为根基,剑招上倘若附以浑厚内力,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破去了。这道理本也寻常,只是我想得钻入了牛角尖,竟尔忽略了,其实同是一招‘有凤来仪’,在林师弟剑下使出来,又或是在师父剑下使出来,岂能一概而论?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师弟的‘有凤来仪’,却破不了师父的‘有凤来仪’。” 想通了这一节,数月来的烦恼一扫而空,虽然今日师父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没有出言将岳灵珊许配,他却绝无沮丧之意,反因对本门武功回复信心而大为欣慰,想到这半月来痴心妄想,以为师父、师娘要将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 次日傍晚,陆大有送饭上崖,说道:“大师哥,师父、师娘今日一早上陕北去啦。”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上陕北?怎地不去长安?”陆大有道:“田伯光那厮在延安府又做了几件案子,原来这恶贼不在长安啦。” 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师娘出马,田伯光定然伏诛;内心深处,却不禁微感惋惜,觉得田伯光好淫贪色,为祸世间,自是死有余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与自己两度交手,磊落豪迈,不失男儿汉的本色,只可惜专做坏事,成为武林公敌。 此后两日之中,令狐冲勤练气功,别说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图形,连心中每一忆及,也立即将那念头逐走,避之唯恐不速,常想:“幸好师父及时喝阻,我才不致误入歧途,成为本门罪人,当真凶险之极。” 这日傍晚,吃过饭后,打坐了一个多更次,忽听得远远有人走上崖来,脚步迅捷,来人武功着实不低,他心中一凛:“这人不是本门中人,他上崖来干什么?莫非是那蒙面青袍人吗?”忙奔入后洞,拾起一柄本门的长剑,悬在腰间,再回到前洞。 片刻之间,那人已然上崖,大声道:“令狐兄,故人来访。”语音熟悉,竟然便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令狐冲一惊,心想:“师父、师娘正下山追杀你,你却如此大胆,上华山来干什么?”走到洞口,笑道:“田兄远道过访,当真意想不到。” 只见田伯光肩头挑着副担子,放下担子,从两只竹箩中各取出一只大坛子,笑道:“听说令狐兄在华山顶上坐牢,嘴里一定淡出鸟来,小弟在长安谪仙酒楼的地窖之中,取得两坛一百三十年的陈酒,来和令狐兄喝个痛快。” 令狐冲走近几步,月光下只见两只极大的酒坛之上,果然贴着“谪仙酒楼”的金字红纸招牌,招纸和坛上篦箍均已陈旧,确非近物,忍不住一喜,笑道:“将这一百斤酒挑上华山绝顶,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来来来,咱们便来喝酒。”从洞中取出两只大碗。田伯光将坛上的泥封开了,一阵酒香直透出来,醇美绝伦。酒未沾唇,令狐冲已有醺醺之意。田伯光提起酒坛倒了一碗,道:“你尝尝,怎么样?”令狐冲举碗喝了一大口,大声赞道:“真好酒也!”将一碗酒喝干,大拇指一翘,道:“天下名酒,世所罕有!” 田伯光笑道:“我曾听人言道,天下名酒,北为汾酒,南为绍酒。最好的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长安,而长安醇酒,又以当年李太白时时去喝得大醉的‘谪仙楼’为第一。当今之世,除了这两大坛酒之外,再也没第三坛了。”令狐冲奇道:“难道‘谪仙楼’的地窖之中,便只剩下这两坛了?”田伯光笑道:“我取了这两坛酒后,见地窖中尚有二百余坛,心想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凡夫俗子,只须腰中有钱,便能上‘谪仙楼’去喝到这样的美酒,又如何能显得华山派令狐大侠的矫矫不群,与众不同?因此上乒乒乓乓,希里花拉,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涨及腰。” 令狐冲又吃惊,又好笑,道:“田兄竟把二百余坛美酒都打了个稀巴烂?”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天下只此两坛,这份礼才有点贵重啊,哈哈!”令狐冲道:“多谢,多谢!”又喝了一碗,说道:“其实田兄将这两大坛酒从长安城挑上华山,何等辛苦麻烦,别说是天下名酿,纵是两坛清水,令狐冲也挺见你的情。” 田伯光竖起右手拇指,大声道:“大丈夫,好汉子!”令狐冲问道:“田兄如何称赞小弟?”田伯光道:“田某是个无恶不作的淫贼,曾把你砍得重伤,又在华山脚边犯案累累,华山派上下无不想杀之而后快。今日担得酒来,令狐兄却坦然而饮,竟不怕酒中下了毒,也只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这天下名酒。” 令狐冲道:“取笑了。小弟与田兄交手两次,深知田兄品行不端,但暗中害人之事却不屑为。再说,你武功比我高得多,要取我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难处?” 田伯光哈哈大笑,说道:“令狐兄说得甚是。但你可知道这两大坛酒,却不是迳从长安挑上华山的。我挑了这一百斤美酒,到陕北去做了两件案子,又到陕东去做两件案子,这才上华山来。”令狐冲一惊,心道:“却是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来田兄不断犯案,故意引开我师父、师娘,以便来见小弟,使的是个调虎离山之计。田兄如此不嫌烦劳,不知有何见教。”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且请猜上一猜。” 令狐冲道:“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说道:“田兄,你来华山是客,荒山无物奉敬,借花献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美酒。”田伯光道:“多谢。”将一碗酒喝干了。令狐冲陪了一碗。两人举着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齐放下碗来。令狐冲突然右腿飞出,砰砰两声,将两大坛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传上来两下闷响。 田伯光惊道:“令狐兄踢去酒坛,却为什么?”令狐冲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田伯光,你作恶多端,滥伤无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齿。令狐冲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鄙猥屑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见面之谊,至此而尽。别说两大坛美酒,便是将普天下珍宝都堆在我面前,难道便能买得令狐冲做你朋友吗?”唰的一声,拔出长剑,叫道:“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领教你快刀高招。”田伯光却不拔刀,摇头微笑,说道:“令狐兄,贵派剑术是极高的,只是你年纪还轻,火候未到,此刻要动刀动剑,毕竟还不是田某对手。” 令狐冲略一沉吟,点点头,道:“此言不错,令狐冲十年之内,没法杀得了田兄。”啪的一声,将长剑还入剑鞘。 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令狐冲道:“令狐冲不过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田兄不辞辛劳的来到华山,想来不是为了取我颈上人头。你我是敌非友,田兄有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田伯光笑道:“你还没听到我的说话,便先拒却了。” 令狐冲道:“正是。不论你叫我做什么事,我都决不照办。可是我又打你不过,在下脚底抹油,这可要逃了。”说着身形一晃,转到了崖后。他知这人号称“万里独行”,脚下奇快,他刀法固然了得,武林中胜过他的毕竟也为数不少,但他十数年来作恶多端,侠义道几次纠集人手,大举围捕,始终没能伤到他一根寒毛,便因他为人机警、轻功绝佳之故。是以令狐冲这一发足奔跑,立时使出全力。 不料他转得快,田伯光比他更快,令狐冲只奔出数丈,便见田伯光已拦在面前。令狐冲立即转身,想要从前崖跃落,只奔了十余步,田伯光又已追上,在他面前伸手一拦,哈哈大笑。令狐冲退了三步,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帮手了,田兄莫怪。” 田伯光笑道:“尊师岳先生倘若到来,只好轮到田某脚底抹油。可是岳先生与岳夫人此刻尚在陕东五百里外,来不及赶回相救。令狐兄的师弟、师妹人数虽多,叫上崖来,却仍不是田某敌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这几下“嘿嘿”之声,笑得大是不怀好意。 令狐冲心中一惊,暗道:“思过崖离华山总堂甚远,我就算纵声大呼,师弟师妹们也没法听见。这人是出名的采花淫贼,倘若小师妹给他见到……啊哟,好险!刚才我幸亏没能逃走,否则田伯光必到华山总堂去找我,小师妹定会给他撞见。小师妹这等花容月貌,落入了这万恶淫贼眼中,我……我可万死莫赎了。”眼珠一转,已打定了主意:“眼下只有跟他敷衍,拖延时光,既难力敌,便当智取,只须拖到师父、师娘回山,便平安无事了。”说道:“好罢,令狐冲打是打你不过,逃又逃不掉,叫不到帮手……”双手一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意思是说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听天由命了。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你千万别会错了意,只道田某要跟你为难,其实此事于你有大大好处,将来你定会重重谢我。”令狐冲摇手道:“你恶事多为,声名狼藉,不论这件事对我有多大好处,令狐冲洁身自爱,决不跟你同流合污。” 田伯光笑道:“田某是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令狐兄却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跟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令狐冲道:“什么叫做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阳回雁楼头,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饮之谊。”令狐冲道:“令狐冲向来好酒如命,一起喝几杯酒,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令狐冲呸的一声,道:“其时令狐冲身受重伤,为人所救,暂在群玉院中养伤,怎说得上一个‘嫖’字?” 田伯光笑道:“可是便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却和两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曾有同被共眠之乐。”令狐冲心中一震,大声道:“田伯光,你口中放干净些!令狐冲声名清白,那两位姑娘更加冰清玉洁。你这般口出污言秽语,我要不客气了。” 田伯光笑道:“你今日对我不客气有什么用?你要维护华山派的清白令名,当时对那两位姑娘就该客气尊重些,却为什么当着青城派、衡山派、恒山派众英雄之前,和这两个小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无所不为?哈哈,哈哈!” 令狐冲大怒,呼的一声,出拳向他猛击过去。 田伯光笑着避过,说道:“这件事你要赖也赖不掉啦,当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中,对这两个小姑娘大肆轻薄,为什么她们今日会对你苦害相思?” 令狐冲心想:“这人是个无耻之徒,什么话也说得出口,跟他这般莫名其妙的缠下去,不知他将有多少难听的话说出来,那日在衡阳回雁楼头,他中了我的诡计,这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唯有以此塞他之口。”当下不怒反笑,说道:“我道田兄千里迢迢的到华山干什么来着,却原来是奉了你师父仪琳小尼姑之命,送两坛美酒给我,以报答我代她收了这样一个乖徒弟,哈哈,哈哈!” 田伯光脸上一红,随即宁定,正色道:“这两坛酒是田某自己的一番心意,但田某来到华山,倒确与仪琳小师父有关。” 令狐冲笑道:“师父便是师父,怎还有什么大师父、小师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想不认帐么?仪琳师妹是恒山派的名门高弟,你拜上了这样一位师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 田伯光大怒,手按刀柄,便欲拔刀,但随即忍住,冷冷的道:“令狐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头的功夫倒很厉害。”令狐冲笑道:“刀剑拳脚既不是田兄对手,只好在嘴头上找点儿便宜。”田伯光道:“嘴头上轻薄,田伯光甘拜下风。令狐兄,这便跟我走罢。” 令狐冲道:“不去!杀了我也不去!” 第1407章 笑傲江湖(46) 田伯光道:“你可知我要你上那里去?”令狐冲道:“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好,田伯光到那里,令狐冲总之不去。” 田伯光缓缓摇头,道:“我是来请令狐兄去见一见仪琳小师父。” 令狐冲大吃一惊,道:“仪琳师妹又落入你这恶贼之手么?你忤逆犯上,胆敢对自己师父无礼!”田伯光怒道:“田某师尊另有其人,已于多年之前归天,此后休得再将仪琳小师父牵扯在一起。”他神色渐和,又道:“仪琳小师父日思夜想,便是牵挂着令狐兄,在下当你是朋友,从此不敢对她再有半分失敬,这一节你倒可放心。咱们走罢!” 令狐冲道:“不去!一千个不去,一万个不去!” 田伯光微微一笑,却不作声。令狐冲道:“你笑什么?你武功胜过我,便想开硬弓,将我拿下山去吗?”田伯光道:“田某对令狐兄并无敌意,原不想得罪你,只是既乘兴而来,便不想败兴而归。”令狐冲道:“田伯光,你刀法甚高,要杀我伤我,确然不难,可是令狐冲可杀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手,要想擒我下山,却万万不能。” 田伯光侧头向他斜睨,说道:“我受人之托,请你去和仪琳小师父一见,实无他意,你又何必拚命?”令狐冲道:“我不愿做的事,别说是你,便是师父、师娘、五岳盟主、皇帝老子,谁也没法勉强。总之是不去,一万个不去,十万个不去。”田伯光道:“你既如此固执,田某只好得罪了。”唰的一声,拔刀在手。 令狐冲怒道:“你存着拿我之心,早已得罪我了。这华山思过崖,便是今日令狐冲毕命之所。”说着一声清啸,拔剑在手。 田伯光退了一步,眉头微皱,说道:“令狐兄,你我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搏?咱们不妨再打一个赌。”令狐冲心中一喜:“要打赌,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倘若输了,还可强词夺理的抵赖。”口中却道:“打什么赌?我赢了固然不去,输了也是不去。”田伯光微笑道:“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对田伯光的快刀刀法怕得这等厉害,连三十招也不敢接。”令狐冲怒道:“怕你什么?大不了给你一刀杀了。” 田伯光道:“令狐兄,非是我小觑了你,只怕我这快刀,你三十招也接不下。只须你挡得住我快刀三十招,田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啰唣。但若田某侥幸在三十招内胜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仪琳小师父会上一会。” 令狐冲心念电转,将田伯光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从和他两番相斗之后,将他刀法的种种凌厉杀着,早已想过无数遍,又曾请教过师父、师娘。我只求自保,难道连三十招也挡不住?”喝道:“好,便接你三十招!”唰的一剑,向他攻去。这一出手便是本门剑法的杀着“有凤来仪”,剑刃颤动,嗡嗡有声,登时将田伯光的上盘尽数笼罩在剑光之下。 田伯光赞道:“好剑法!”挥刀格开,退了一步。令狐冲叫道:“一招了!”跟着一招“苍松迎客”,又攻了过去。田伯光又赞道:“好剑法!”知道这一招之中,暗藏后着甚多,不敢挥刀相格,斜身滑步,闪了开去。这一下避让其实并非一招,但令狐冲喝道:“两招!”手下毫不停留,又攻了一招。 他连攻五招,田伯光或格或避,始终没反击,令狐冲却已数到了“五”字。待得他第六招长剑自下而上的反挑,田伯光大喝一声,举刀硬劈,刀剑相撞,令狐冲手中长剑登时沉了下去。田伯光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口中数一招,手上砍一刀,连数五招,钢刀砍了五下,招数竟然并无变化,每一招都是当头硬劈。 这几刀一刀重似一刀,到得第六刀再下来时,令狐冲只觉全身都为对方刀上劲力所胁,连气也喘不过来,奋力举剑硬架,铮的一声巨响,刀剑相交,手臂麻酸,长剑落下地来。田伯光又是一刀砍落,令狐冲双眼一闭,不再理会。 田伯光哈哈一笑,问道:“第几招?”令狐冲睁开眼来,说道:“你刀法固然比我高,膂力内劲,也都远胜于我,令狐冲不是你对手。”田伯光笑道:“这就走罢!” 令狐冲摇头道:“不去!”田伯光脸色一沉,道:“令狐兄,田某敬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言而有信,三十招内令狐兄既然输了,怎么又来反悔?”令狐冲道:“我本来不信你能在三十招内胜我,现下是我输了,可是我并没说输招之后便跟你去。我说过没有?”田伯光心想这句话原是自己说的,令狐冲倒确没说过,当下将刀一摆,冷笑道:“你姓名中有个‘狐’,果然名副其实。你没说过便怎样?”令狐冲道:“适才在下输招,是输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们再比过。” 田伯光道:“好罢,要你输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双手扠腰,笑嘻嘻的瞧着他。 令狐冲寻思:“这恶贼定要我随他下山,不知有何奸计,说什么去见仪琳师妹,定非实情。他又不是仪琳师妹的真徒弟,何况仪琳师妹一见他便吓得魂不附体,又怎会和他去打什么交道?只是我眼下给他缠上了,却如何脱身才是?”想到适才他向自己连砍这六刀,刀法平平,势道却沉猛无比,实不知该当如何拆解。 突然间心念一动:“那日荒山之夜,莫大先生杀了大嵩阳手费彬,衡山剑法灵动难测,以此对敌田伯光,定然不输于他。后洞石壁之上,刻得有衡山剑法的种种绝招,我去学得三四十招,便可和田伯光拚上一拚了。”又想:“衡山剑法精妙无比,顷刻间岂能学会,终究是我的胡思乱想。” 田伯光见他脸色瞬息间忽愁忽喜,忽又闷闷不乐,笑道:“令狐兄,破解我这刀法的诡计,可想出来了么?” 令狐冲听他将“诡计”二字说得特别响亮,不由得气往上冲,大声道:“要破你刀法,又何必使用诡计?你在这里啰哩啰唆,吵闹不堪,令我心乱意烦,难以凝神思索,我要到山洞里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别来滋扰。”田伯光笑道:“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不来吵你。”令狐冲听他将“苦苦”二字又说得特别响亮,低低骂了一声,走进山洞。 令狐冲点燃蜡烛,钻入后洞,迳到刻着衡山派剑法的石壁前去观看,但见一路路剑法变幻无方,若非亲眼所见,真不信世间有如此奇变横生的剑招,心想:“片刻之间要真的学会什么剑法,决无可能,我只拣几种最为希奇古怪的变化,记在心中,出去跟他乱打乱斗,说不定可以攻他一个措手不及。”当下边看边记,虽见每一招衡山派剑法均为敌方所破,但想田伯光决不知此种破法,此点不必顾虑。 他一面记忆,一面手中比划,学得二十余招变化后,已花了大半个时辰,只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洞外传来:“令狐兄,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冲进来了。”令狐冲提剑跃出,叫道:“好,我再接你三十招!” 田伯光笑道:“这一次令狐兄若再败了,那便如何?”令狐冲道:“那也不是第一次败了。多败一次,又有何妨?”说这句话时,手中长剑已如狂风骤雨般连攻七招。这七招都是他从后洞石壁上新学来的,果是极尽变幻之能事。 田伯光没料到他华山派剑法中竟有这般变化,倒给他闹了个手足无措,连连倒退,到得第十招上,心下暗暗惊奇,呼啸一声,挥刀反击。他刀上势道雄浑,令狐冲剑法中的变化便不易施展,到得第十九招上,两人刀剑一交,令狐冲长剑又遭震飞。 令狐冲跃开两步,叫道:“田兄只是力大,并非在刀法上胜我。这一次仍输得不服,待我去再想三十招剑法出来,跟你重新较量。”田伯光笑道:“令师此刻尚在五百里外,正在到处找寻田某的踪迹,十天半月之内未必能回华山。令狐兄施这推搪之计,只怕无用。”令狐冲道:“要靠我师父来收拾你,那又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大病初愈,力气不足,给你占了便宜,单比招数,难道连你三十招也挡不住?”田伯光笑道:“是刀法胜你也好,是膂力胜你也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口舌上争胜,又有何用?” 令狐冲道:“好!你等着我,是男儿汉大丈夫,可别越想越怕,就此逃走下山,你轻功太高,令狐冲可追你不上!”田伯光哈哈大笑,退了两步,坐在石上。 令狐冲回入后洞,寻思:“田伯光伤过泰山派的天松道长、斗过恒山派的仪琳师妹,适才我又以衡山派剑法和他相斗,但嵩山派的武功他未必知晓。”寻到嵩山派剑法的图形,学了十余招,心道:“衡山派的绝招刚才还有十来招没使,我给他夹在嵩山派剑法之中,再突然使几招本门剑招,说不定便能搞得他头晕眼花。”不等田伯光相呼,便出洞相斗。 他剑招忽而嵩山,忽而衡山,中间又将华山派的几下绝招使了出来。田伯光连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时,终究还是将刀架在令狐冲颈中,逼得他弃剑认输。 令狐冲道:“第一次我只能接你五招,动脑筋想了一会,便接得你十八招,再想一会,已接得你二十一招。田兄,你怕不怕?”田伯光笑道:“我怕什么?”令狐冲道:“我不断潜心思索,再想几次,便能接得你三十招了。又多想几次,便能反败为胜了,那时我就算不杀你,你岂非糟糕之极?”田伯光道:“田某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令狐兄最为聪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田某还差着一大截,就算你进步神速,要想在几个时辰之中便能胜过田某,天下决无此理!” 令狐冲道:“令狐冲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田兄最为胆大妄为,眼见得令狐冲越战越强,居然并不逃走,难得啊难得。田兄,少陪了,我再进去想想。” 田伯光笑道:“请便。” 令狐冲慢慢走入洞中,他嘴上跟田伯光胡说八道,似乎漫不在乎,心中其实越来越担忧:“这恶徒来到华山,决不存好心。他明知师父、师娘正在追杀他,又怎有闲情来跟我拆招比武?将我制住之后,纵然不想杀我,也该点了我穴道,令我动弹不得,却何以一次又一次的放我?到底是何用意?” 料想田伯光来到华山,实有个恐怖之极的阴谋,但到底是什么阴谋,却全无端倪可寻,寻思:“倘若是要绊住了我,好让旁人收拾我一众师弟、师妹,又何不直截了当的杀我?那岂不干脆容易得多?”思索半晌,一跃而起,心想:“今日之事,看来我华山派是遇上了极大危难。师父、师娘不在山上,令狐冲是本门之长,这副重担是我一个人挑了。不管田伯光有何图谋,我须当竭尽心智,和他缠斗到底,只要有机可乘,便即一剑将他杀了。” 心念已决,又去观看石壁上的图形,这一次却只拣最狠辣的杀着用心记忆。待得步出山洞,天色已明,令狐冲已存了杀人之念,脸上却笑嘻嘻地,说道:“田兄,你驾临华山,小弟没尽地主之谊,当真万分过意不去。这场比武之后,不论谁输谁赢,小弟当请田兄尝一尝本山的土酿名产。” 田伯光笑道:“多谢了!”令狐冲道:“他日又在山下相逢,你我却是决生死的拚斗,不能再如今日这般,客客气气的数着招数赌赛了。”田伯光道:“像令狐兄这般朋友,杀了实在可惜。只是我如不杀你,你武功进展神速,他日剑法比我为强之时,你却不肯饶我这采花大盗了。”令狐冲道:“正是,如今日这般切磋武功,实是机会难得。田兄,小弟进招了,请你多多指教。”田伯光笑道:“不敢,令狐兄请!” 令狐冲笑道:“小弟越想越觉不是田兄的对手。”一言未毕,挺剑刺了过去,剑尖将到田伯光身前三尺之处,蓦地里斜向左侧,猛然回刺。田伯光举刀挡格。令狐冲不等剑锋碰到刀刃,忽地从他下阴挑了上去。这一招阴狠毒辣,凌厉之极。田伯光吃了一惊,纵身急跃。令狐冲乘势直进,唰唰唰三剑,每一剑都竭尽平生之力,攻向田伯光的要害。田伯光失了先机,登处劣势,挥刀东挡西格,只听得嗤的一声响,令狐冲长剑从他右腿之侧刺过,将他裤管刺穿一孔,剑势奇急,与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田伯光左手砰的一拳,将令狐冲打了个筋斗,怒道:“你招招要取我性命,这是切磋武功的打法么?”令狐冲跃起身来,笑道:“反正不论我如何尽力施为,终究伤不了田兄的一根寒毛。你左手拳的劲道可真不小啊。”田伯光笑道:“得罪了。”令狐冲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说道:“似乎已打断了我两根肋骨。”越走越近,突然间剑交左手,反手刺出。 这一剑当真匪夷所思,却是恒山派的一招杀着。田伯光大惊之下,剑尖离他小腹已不到数寸,百忙中一个打滚避过。令狐冲居高临下,连刺四剑,只攻得田伯光狼狈不堪,眼见再攻数招,便可将他一剑钉在地下,不料田伯光突然飞起左足,踢上他手腕,跟着鸳鸯连环,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小腹。令狐冲长剑脱手,向后仰跌出去。 田伯光挺身跃起,扑上前去,将刀刃架上他咽喉,冷笑道:“好狠辣的剑法!田某险些命送你手,这一次服了吗?”令狐冲笑道:“当然不服。咱们说好比剑,你却连使拳脚。又出拳,又出腿,这招数如何算法?” 田伯光放开了刀,冷笑道:“便是将拳脚合并计算,也没足三十之数。”令狐冲站起身来,怒道:“你在三十招内打败了我,算你武功高强,那又怎样?你要杀便杀,何以耻笑于我?你要笑便笑,却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说道:“令狐兄责备得对,是田某错了。”一抱拳,说道:“田某这里诚意谢过,请令狐兄恕罪。” 第1408章 笑傲江湖(47) 令狐冲一怔,万没想到他大胜之余,反肯赔罪,当下抱拳还礼,道:“不敢!”寻思:“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他对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开门见山的相询,说道:“田兄,令狐冲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道:“田伯光事无不可对人言。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隐瞒抵赖,田伯光做便做了,何赖之有?”令狐冲道:“如此说来,田兄倒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田伯光道:“‘好汉子’三字,可不敢当,总算得还是个言行如一的真小人。” 令狐冲道:“嘿嘿,江湖之上,如田兄这等人物,倒也罕有。请问田兄,你深谋远虑,将我师父远远引开,然后来到华山,一意要我随你同去,到底要我去那里?有何图谋?”田伯光道:“田某早对令狐兄说过,是请你去和仪琳小师父一见,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冲摇头道:“此事太过怪诞离奇,令狐冲又非三岁小儿,岂能相信?” 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汉,你却当我是下三滥的无耻之徒。我的话你如何不信?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却是大放狗屁么?田某若有虚言,连猪狗也不如。” 令狐冲见他说得十分真诚,实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问道:“田兄拜那小师父为师之事,只是一句戏言,原当不得真,却何以为了她,千里迢迢的来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颇为尴尬,道:“其中当然另有别情。凭她这点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师父?”令狐冲心念一动,暗忖:“莫非田伯光对仪琳师妹动了真情,一番欲念,竟尔化成了爱意么?”说道:“田兄是否对仪琳小师太一见倾心,心甘情愿的听她指使?” 田伯光摇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那有此事?”令狐冲道:“到底其中有何别情,还盼田兄见告。”田伯光道:“这是田伯光倒霉之极的事,你何必苦苦追问?总而言之,田伯光要是请不动你下山,一个月之后,便会死得惨不堪言。” 令狐冲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天下那有此事?” 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着双乳之下的两枚钱大红点,说道:“田伯光给人在这里点了死穴,又下了剧毒,被迫来邀你去见那小师父。倘若请你不到,这两块红点在一个月后便腐烂化脓,逐渐蔓延,从此无药可治,终于全身都化为烂肉,要到三年六个月后,这才烂死。”他神色严峻,说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实说,不是盼你垂怜,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坚决拒却,我是非请你去不可的。你当真不去,田伯光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平日便已无恶不作,在这生死关头,更有什么顾忌?” 令狐冲寻思:“看来此事非假,我只须设法能不随他下山,一个月后他身上毒发,这个为祸世间的恶贼便除去了,倒不须我亲手杀他。”当下笑吟吟道:“不知是那一位高手如此恶作剧,给田兄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田兄身上所中的却又不知是何种毒药?不管是如何厉害的毒药,也总有解救的法门。” 田伯光气愤愤的道:“点穴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要解此死穴奇毒,除了下手之人,天下只怕惟有‘杀人名医’平一指一人,可是他又怎肯给我解救?”令狐冲微笑道:“田兄善言相求,或是以刀相迫,他未必不肯解。”田伯光道:“你别尽说风凉话,总而言之,我要是真请你不动,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难以平安大吉。”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但田兄只须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冲念你如此武功得来不易,随你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进洞去想想了。” 他走进山洞,心想:“那日我曾和他数度交手,未必每一次都拆不上三十招,怎地这一次反而退步了,说什么也接不到他三十招?”沉吟片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为了救仪琳师妹,跟他性命相扑,管他拆的是三十招,还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断数着一招、两招、三招,心中想着的只是如何接满三十招,这般分心,剑法上自不免大打折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怎如此胡涂?”想明白了这一节,精神一振,又去钻研石壁上的武功。 这一次看的却是泰山派剑法。泰山剑招以厚重沉稳见长,一时三刻,无论如何学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规矩谨严的剑路也非他性之所喜。看了一会,正要走开,一瞥眼间见到图形中以短枪破解泰山剑法的招数,却十分轻逸灵动。他越看越着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时刻已过,直到田伯光等得实在不耐烦,呼他出去,两人这才又动手相斗。 这一次令狐冲学得乖了,再也不去数招,一上手便剑光霍霍,向田伯光急攻。田伯光见他剑招层出不穷,每进洞去思索一会,出来时便大有新意,却也不敢怠慢。两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间,已拆了不知若干招。突然间田伯光踏进一步,伸手快如闪电,已扣住了令狐冲的手腕,扭转他手臂,将剑尖指向他咽喉,只须再使力一送,长剑便在他喉头一穿而过,喝道:“你输了!” 令狐冲手腕奇痛,口中却道:“是你输了!”田伯光道:“怎地是我输了?”令狐冲道:“这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三十二招?”令狐冲道:“正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你口中又没数。”令狐冲道:“我口中不数,心中却数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第三十二招。”其实他心中又何尝数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田伯光放开他手腕,说道:“不对!你第一剑这么攻来,我便如此反击,你如此招架,我又这样砍出,那是第二招。”他一刀一式,将适才相斗的招式从头至尾的复演一遍,数到伸手抓住令狐冲的手腕时,却只二十八招。令狐冲见他记心如此了得,两人拆招这么快捷,他却每一招每一式都记得清清楚楚,次序丝毫不乱,实是武林中罕见的奇才,不由得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说道:“田兄记心惊人,原来是小弟数错了,我再去想过。” 田伯光道:“且慢!这山洞中到底有什么古怪,我要进去看看。洞里是不是藏得有什么武学秘笈?为什么你进洞一次,出来后便多了许多古怪招式?”说着便走向山洞。 令狐冲吃了一惊,心想:“倘若给他见到石壁上的图形,那可大大不妥。”脸上却露出喜色,随即又将喜色隐去,假装出一副十分担忧的神情,双手伸开拦住,说道:“这洞中所藏,是敝派武学秘本,田兄非我华山派弟子,可不能入内观看。” 田伯光见他脸上喜色一现即隐,其后的忧色显得甚是夸张,多半是假装出来的,心念一动:“他听到我要进山洞去,为什么当即喜动颜色?其后却又假装忧愁,显是要掩饰内心真情,只盼我闯进洞去。山洞之中,必有对我大大不利的物事,多半是什么机关陷阱,或是他养驯了的毒蛇怪兽,我可不上这个当。”说道:“原来洞内有贵派武学秘笈,田某倒不便进去观看了。”令狐冲摇了摇头,显得颇为失望。 此后令狐冲进洞数次,又学了许多奇异招式,不但有五岳剑派各派绝招,而破解五派剑法的种种怪招也学了不少,只仓卒之际难以融会贯通,现炒现卖,高明有限,始终没法挡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田伯光见他进洞去思索一会,出来后便怪招纷呈,精采百出,虽无大用,克制不了自己,但招式之妙,平生从所未睹,实令人叹为观止,心中固然越来越不解,却也亟盼和他斗得越久越好,俾得多见识一些匪夷所思的剑法。 眼见天色过午,田伯光又一次将令狐冲制住后,蓦地想起:“这一次他所使剑招,似乎大部份是嵩山派的,莫非山洞之中,竟有五岳剑派的高手聚集?他每次进洞,便有高手传他若干招式,叫他出来和我相斗。啊哟,幸亏我没贸然闯进洞去,否则怎斗得过五岳剑派的一众高手?”他心有所思,随口问道:“他们怎么不出来?”令狐冲道:“谁不出来?”田伯光道:“洞中教你剑法的那些前辈高手。” 令狐冲一怔,已明其意,哈哈一笑,说道:“这些前辈,不……不愿与田兄动手。”田伯光大怒,大声道:“哼,这些人沽名钓誉,自居清高,不屑和我淫贼田伯光过招。你叫他们出来,只消是单打独斗,他名气再大,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对手。” 令狐冲摇摇头,笑道:“田兄倘若有兴,不妨进洞向这十一位前辈领教领教。他们对田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颇为看重呢。”他知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恶多端,树敌极众,平素行事向来十分谨慎小心,他既猜想洞内有各派高手,那便说什么也不会激得他闯进洞去,他不说十位高手,偏偏说个十一位的畸零数字,更显得实有其事。 果然田伯光哼了一声,道:“什么前辈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虚名之徒,否则怎地一而再、再而三的传你种种招式,始终连田某的三十招也挡不过?”他自负轻功了得,心想就算那十一个高手一拥而出,我虽然斗不过,逃总逃得掉,何况既是五岳剑派的前辈高手,他们自重身分,决不会联手对付自己。 令狐冲正色道:“那是由于令狐冲资质愚鲁,内力肤浅,学不到这些前辈武功的精要。田兄嘴里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们。任是那一位前辈出手,田兄不等一月后毒发,转眼便会在这思过崖上身首异处了。”田伯光道:“你倒说说看,洞中到底是那几位前辈。”令狐冲神色诡秘,道:“这几位前辈归隐已久,早已不预闻外事,他们在这里聚集,更和田兄毫不相干。别说这几位老人家名号不能外泄,就是说了出来,田兄也不会知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田伯光见他脸色古怪,显是在极力掩饰,说道:“嵩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之中,或许还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辈高人,可是贵派之中,却没什么耆宿留下来了。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之事。令狐兄信口开河,难入人信。”令狐冲道:“不错,华山派中,确无前辈高人留存至今。当年敝派不幸为瘟疫侵袭,上一辈的高手凋零殆尽,华山派元气大伤,否则的话,也决不能让田兄单枪匹马的闯上山来,打得我华山派全无招架之力。田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确并无敝派高手。” 田伯光既然认定他是在欺骗自己,他说东,当然是西,他说华山派并无前辈高手留存,那么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间想起一事,一拍大腿,叫道:“啊!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风清扬风老前辈!” 令狐冲登时想起石壁上所刻的那“风清扬”三个大字,忍不住一声惊噫,这一次倒非作假,心想这位风前辈难道此时还没死?不管怎样,连忙摇手,道:“田兄不可乱说。风……风……”他想“风清扬”的名字中有个“清”字,那是比师父“不”字辈高了一辈的人物,接着道:“风太师叔归隐多年,早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么会到华山来?田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了。” 田伯光越见他力邀自己进洞,越不肯上当,心想:“他如此惊慌,果然我所料不错。听说华山派前辈当年一夕之间尽数暴毙,只风清扬一人其时不在山上,逃过了这场劫难,原来尚在人世,但说什么也该有七八十岁了,武功再高,终究精力已衰,一个糟老头子,我怕他个屁?”说道:“令狐兄,咱们已斗了一日一晚,再斗下去,你终究是斗我不过的,虽有你风太师叔不断指点,终归无用。你还是乖乖的随我下山去罢。” 令狐冲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有人冷冷的道:“倘若我当真指点几招,难道还收拾不下你这小子?” 第十回 传剑 令狐冲大吃一惊,回过头来,见山洞口站着一个白须青袍老者,神气抑郁,脸如金纸。令狐冲心道:“这老先生莫非便是那晚的蒙面青袍人?他是从那里来的?怎地站在我身后,我竟没半点知觉?”心下惊疑不定,只听田伯光颤声道:“你……你便是风老先生?” 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难得世上居然还有人知道风某的名字。” 令狐冲心念电转:“本派中还有一位前辈,我可从来没听师父、师娘说过,倘若他是顺着田伯光之言随口冒充,我如上前参拜,岂不令天下好汉耻笑?再说,事情那里真有这么巧法?田伯光提到风清扬,便真有一个风清扬出来。” 那老者摇头叹道:“令狐冲你这小子,实在也太不成器!我来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贯日’,跟着便使‘有凤来仪’,再使一招‘金雁横空’,接下来使‘截手式’……”一口气滔滔不绝的说了三十招招式。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冲都曾学过,但出剑和脚步方位,却无论如何连不在一起。那老者道:“你迟疑什么?嗯,三十招一气呵成,凭你眼下修为,的确有些不易,你倒先试演一遍看。”他嗓音低沉,神情萧索,似含有无限伤心,但语气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令狐冲心想:“便依言一试,却也无妨。”当即使一招“白虹贯日”,剑尖朝天,第二招“有凤来仪”便接不下去,不由得一呆。 那老者道:“唉,蠢才,蠢才!无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拘泥不化,不知变通。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之。你使完那招‘白虹贯日’,剑尖向上,难道不会顺势拖下来吗?剑招中虽没这姿式,难道你不会别出心裁,随手配合么?” 这一言登时将令狐冲提醒,他长剑一勒,自然而然的便使出“有凤来仪”,不等剑招变老,已转“金雁横空”。长剑在头顶划过,一勾一挑,轻轻巧巧的变为“截手式”,转折之际,天衣无缝,心下甚是舒畅。当下依着那老者所说,一招一式的使将下去,使到“钟鼓齐鸣”收剑,堪堪正是三十招,突然之间,只感到说不出的欢喜。 第1409章 笑傲江湖(48) 那老者脸色间却无嘉许之意,说道:“对是对了,可惜斧凿痕迹太重,也太笨拙。不过和高手过招固然不成,对付眼前这小子,只怕也将就成了。上去试试罢!” 令狐冲虽尚不信他便是自己太师叔,但此人是武学高手,却绝无可疑,当即长剑下垂,深深躬身为礼,说道:“多谢指点。”转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请!” 田伯光道:“我已见你使了这三十招,再跟你过招,还打个什么?”令狐冲道:“田兄不愿动手,那也很好,这就请便。在下要向这位老前辈多多请教,无暇陪伴田兄了。”田伯光大声道:“那是什么话?你不随我下山,田某一条性命难道便白白送在你手里?”转面向那老者道:“风老前辈,田伯光是后生小子,不配跟你老人家过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分。”那老者点点头,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来。 田伯光大为宽慰,喝道:“看刀!”挥刀向令狐冲砍了过来。 令狐冲侧身闪避,长剑还刺,使的便是适才那老者所说的第四招“截手式”。他一剑既出,后着源源倾泻,剑法轻灵,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过的,有些却在那老者所说的三十招之外。他既领悟了“行云流水,任意所之”这八字精义,剑术登时大进,翻翻滚滚的和田伯光拆了一百余招。突然间田伯光一声大喝,举刀直劈,令狐冲眼见难以闪避,一抖手,长剑指向他胸膛。田伯光回刀削剑,当的一声,刀剑相交,他不等令狐冲抽剑,放脱单刀,纵身而上,双手扼住了他喉头。令狐冲登时为之窒息,长剑也即脱手。 田伯光喝道:“你不随我下山,老子扼死你。”他本来和令狐冲称兄道弟,言语甚是客气,但这番百余招的剧斗一过,打得性发,牢牢扼住他喉头后,居然自称起“老子”来。令狐冲满脸紫胀,摇了摇头。田伯光咬牙道:“一百招也好,二百招也好,老子赢了,便要你跟我下山。他妈的三十招之约,老子不理了。”令狐冲想要哈哈一笑,可是给他十指扼住了喉头,无论如何笑不出声。 忽听那老者道:“蠢才!手指便是剑。那招‘金玉满堂’,定要用剑才能使吗?” 令狐冲脑海中如电光一闪,右手五指疾刺,正是一招“金玉满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闷哼一声,委顿在地,抓住令狐冲喉头的手指登时松了。 令狐冲没想到自己随手这么一戳,竟将这个名动江湖的“万里独行”田伯光轻轻易易的便点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给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头,只见这快刀高手蜷缩在地,不住轻轻抽搐,双眼翻白,已晕了过去,不由得又惊又喜,霎时之间,对那老者钦佩到了极点,抢到他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师叔,请恕徒孙先前无礼。”说着连连磕头。 那老者淡淡一笑,说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摇撞骗了么?”令狐冲磕头道:“万万不敢!徒孙有幸,得能拜见本门前辈风太师叔,实为万千之喜。” 那老者风清扬道:“你起来。”令狐冲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眼见那老者满面病容,神色憔悴,道:“太师叔,你肚子饿么?徒孙洞里藏得有些干粮。”说着便欲去取。风清扬摇头道:“不用!”眯着眼向太阳望了望,轻声道:“日头好暖和啊,可有好久没晒太阳了。”令狐冲好生奇怪,却不敢问。 风清扬向缩在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眼,说道:“他给你戳中了膻中穴,凭他功力,一个时辰后便会醒转,那时仍会跟你死缠。你再将他打败,他便只好乖乖的下山去了。你制服他后,须得逼他发下毒誓,关于我的事决不可泄漏一字半句。” 令狐冲道:“徒孙适才取胜,不过是出其不意,侥幸得手,剑法上毕竟不是他敌手,要制服他……制服他……”风清扬摇摇头,说道:“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我本不想传你武功。但我当年……当年……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决不再与人当真动手。那晚试你剑法,不过让你知道,华山派‘玉女十九剑’倘若使得对了,又怎能让人弹去手中长剑?我若不假手于你,难以逼得这田伯光立誓守秘,你跟我来。”说着走进山洞,钻过了孔穴,来到后洞。令狐冲跟了进去。 风清扬指着石壁说道:“壁上这些华山派剑法的图形,你大都已经看过记熟,只是使将出来,却全不是那一回事。唉!”说着摇了摇头。令狐冲寻思:“我在这里观看图形,原来太师叔早已瞧在眼里。想来每次我都瞧得出神,以致全然没发觉洞中另有旁人,倘若……倘若太师叔是敌人……嘿嘿,倘若他是敌人,我就算发觉了,也难道能逃得性命?” 只听风清扬续道:“岳不群那小子,当真狗屁不通。你本是块大好的材料,却给他教得变成了蠢牛木马。”令狐冲听得他辱及恩师,心下气恼,当即昂然道:“太师叔,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逼田伯光立誓不可泄漏太师叔之事就是。” 风清扬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要是不肯呢?你这就杀了他?”令狐冲踌躇不答,心想田伯光数次得胜,始终不杀自己,自己怎能一占上风,便即杀他?风清扬道:“你怪我骂你师父,好罢,以后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师叔,我称他一声‘小子’,总称得罢?”令狐冲道:“太师叔不骂我恩师,徒孙自当恭聆教诲。”风清扬微微一笑,道:“倒是我来求你学艺了。”令狐冲躬身道:“徒孙不敢,请太师叔恕罪。” 风清扬指着石壁上华山派剑法的图形,说道:“这些招数,确是本派剑法的绝招,其中泰半已经失传,连岳……岳……嘿嘿……连你师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数虽妙,一招招的分开来使,终究能给旁人破了……” 令狐冲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隐隐想到了一层剑术的至理,不由得脸现狂喜之色。风清扬道:“你明白了什么?说给我听听。”令狐冲道:“太师叔是不是说,要是各招浑成连绵,敌人便没法可破?” 风清扬点了点头,甚是欢喜,说道:“我原说你资质不错,果然悟性极高。这些魔教长老……”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令狐冲道:“这是魔教中的长老?”风清扬道:“你不知道么?这十具骸骨,便是魔教十长老了。”说着手指地下一具骸骨。令狐冲奇道:“怎么这魔教十长老都死在这里?”风清扬道:“再过一个时辰,田伯光便醒转了,你尽问这些陈年旧事,还有时刻学武功么?”令狐冲道:“是,是,请太师叔指点。” 风清扬叹了口气,说道:“这些魔教长老,也确都是了不起的聪明才智之士,竟将五岳剑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干净彻底。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世上最厉害的招数,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阴谋诡计、机关陷阱。倘若落入了别人巧妙安排的陷阱,凭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数,那也全然用不着了……”说着抬起了头,眼光茫然,显是想起了无数旧事。 令狐冲见他说得甚是苦涩,神情间更有莫大愤慨,便不敢接口,心想:“莫非我五岳剑派果然是‘比武不胜,暗算害人’?风太师叔虽是五岳剑派中人,却对这些卑鄙手段似乎颇不以为然。但对付魔教人物,使些阴谋诡计,似乎也不能说不对。” 风清扬又道:“单以武学而论,这些魔教长老们也不能说真正已窥上乘武学之门。他们不懂得,招数是死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死招数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数,免不了缚手缚脚,只有任人屠戮。这个‘活’字,你要牢牢记住了。学招时要活学,使招时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练熟了几千几万手绝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终究还是给人家破得干干净净。” 令狐冲大喜,他生性飞扬跳脱,风清扬这几句话当真说到了他心坎里去,连称:“是,是!须得活学活使。” 风清扬道:“五岳剑派中各有无数蠢才,以为将师父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杼,能成大诗人么?”他这番话,自然是连岳不群也骂在其中了,但令狐冲一来觉得这话十分有理,二来他并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没加抗辩。 风清扬道:“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说‘各招浑成连绵,敌人便没法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无招。你的剑招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敌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 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喃喃的道:“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斗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 风清扬道:“要切肉,总得有肉可切;要斩柴,总得有柴可斩;敌人要破你剑招,你须得有剑招给人家来破才成。一个从未学过武功的常人,拿了剑乱挥乱舞,你见闻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剑要刺向那里,砍向何处。就算是剑术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并无招式,‘破招’二字,便谈不上了。只是不曾学过武功之人,虽无招式,却会给人轻而易举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决不能为人所制。”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随手以一端对着令狐冲,道:“你如何破我这一招?” 令狐冲不知他这一下是什么招式,一怔之下,便道:“这不是招式,因此破解不得。”风清扬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学武之人使兵刃,动拳脚,总是有招式的,你只须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敌。” 令狐冲道:“要是敌人也没招式呢?”风清扬道:“那么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说不定是你高些,也说不定是他高些。”叹了口气,说道:“当今之世,这等高手是难找得很了,只要能侥幸遇上一两位,那是你毕生的运气,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过三位。”令狐冲问道:“是那三位?” 风清扬向他凝视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闲事、不肯专心学剑的小子,好极,妙极!”令狐冲脸上一红,忙躬身道:“弟子知错了。”风清扬微笑道:“没有错,没有错!你这小子心思活泼,很对我的脾胃。只是现下时刻不多了,你将这华山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贯通,设想如何一气呵成,然后全部将它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会便以什么招数也没有的华山剑法,去跟田伯光打。” 令狐冲又惊又喜,应道:“是!”凝神观看石壁上的图形。 过去数月之中,他早已将石壁上的本门剑法记得甚熟,这时也不必再花时间学招,只须将许多毫不连贯的剑招设法串成一起就是。风清扬道:“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成一起,也就罢了,总之不可有半点勉强。”令狐冲应了,只须顺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紧,串得巧妙也罢,笨拙也罢,那三四十招华山派的绝招,片刻间便联成了一片,不过要融成一体,其间全无起迄转折的刻划痕迹可寻,可就十分为难了。他提起长剑左削右劈,心中半点也不去想石壁图形中的剑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随意挥洒,有时使到顺溜处,亦不禁暗暗得意。 他从师练剑十余年,每一次练习,总是全心全意的打醒精神,不敢有丝毫怠忽。岳不群课徒极严,众弟子练拳使剑,举手提足间只要稍离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纠正,每一个招式总要练得十全十美,没半点错误,方能得到他点头认可。令狐冲是开山门的大弟子,又生来要强好胜,为了博得师父、师娘赞许,练习招式时加倍的严于自律。不料风清扬教剑全然相反,要他越随便越好,这正投其所好,使剑时心中畅美难言,只觉比之痛饮数十年的美酒还要滋味无穷。 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时,忽听得田伯光在外叫道:“令狐兄,请你出来,咱们再比。” 令狐冲一惊,收剑而立,向风清扬道:“太师叔,我这乱挥乱削的剑法,能挡得住他的快刀么?”风清扬摇头道:“挡不住,还差得远呢!”令狐冲惊道:“挡不住?”风清扬道:“要挡,自然挡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挡?” 令狐冲一听,登时省悟,心下大喜:“不错,他为了求我下山,不敢杀我。不管他使什么刀招,我不必理会,只管自行进攻便了。”当即仗剑出洞。 只见田伯光横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风老前辈指点诀窍之后,果然剑法大进,不过适才给你点倒,乃一时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们再来比过。”令狐冲道:“好!”挺剑歪歪斜斜的刺去,剑身摇摇晃晃,没半分劲力。 田伯光大奇,说道:“你这是什么剑招?”眼见令狐冲长剑刺到,正要挥刀挡格,却见令狐冲突然间右手后缩,向空处随手刺了一剑,跟着剑柄疾收,似乎要撞上他自己胸膛,跟着手腕立即反抖,这一撞便撞向右侧空处。田伯光更加奇怪,向他轻轻试劈一刀。令狐冲不避不让,剑尖一挑,斜刺对方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回刀反挡。 两人拆得数招,令狐冲将石壁上数十招华山剑法使了出来,只攻不守,便如自顾自练剑一般。田伯光给他逼得手忙脚乱,叫道:“我这一刀你如再不挡,砍下了你的臂膀,可别怪我!”令狐冲笑道:“可没这么容易。”唰唰唰三剑,全是从希奇古怪的方位刺削而至。田伯光仗着眼明手快,一一挡过,正待反击,令狐冲忽将长剑向天空抛了上去。田伯光仰头看剑,砰的一声,鼻上已重重吃了一拳,登时鼻血长流。 田伯光一惊之间,令狐冲以手作剑,疾刺而出,又戳中了他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软倒,脸上露出十分惊奇、又十分愤怒的神色。 第1410章 笑傲江湖(49) 令狐冲回过身来,风清扬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个半时辰练剑,他这次受创较重,醒过来时没第一次快。只不过下次再斗,说不定他会拚命,未必肯再容让,须得小心在意。你去练练衡山派的剑法。” 令狐冲得风清扬指点后,剑法中有招如无招,但存招式之意,而无招式之形,衡山派的绝招本已变化莫测,似鬼似魅,这一来更无丝毫迹象可寻。田伯光醒转后,斗得七八十招,又让他打倒。 眼见天色已晚,陆大有送饭上崖,令狐冲将点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岩石之后,风清扬则在后洞不出。令狐冲道:“这几日我胃口大好,六师弟明日多送些饭菜上来。”陆大有见大师哥神采飞扬,与数月来郁郁寡欢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又见他上身衣衫都汗湿了,只道他在苦练剑法,说道:“好,明儿我提一大篮饭上来。” 陆大有下崖后,令狐冲解开田伯光穴道,邀他和风清扬及自己一同进食。风清扬只吃小半碗饭便饱了。田伯光愤愤不平,食不下咽,一面扒饭,一面骂人,突然间左手使劲太大,啪的一声,竟将一只瓦碗捏成十余块,碗片饭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田兄何必跟一只饭碗过不去?” 田伯光怒道:“他妈的,我是跟你过不去。只因为我不想杀你,咱们比武,你这小子只攻不守,这才占尽了便宜,你自己说,这公道不公道?倘若我不让你哪,三十招之内便砍下了你脑袋。哼!哼!他妈的那小尼……小尼……”他显是想骂仪琳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话到口边,没再往下骂了,站起身来,拔刀在手,叫道:“令狐冲,有种的再来斗过。”令狐冲道:“好!”挺剑而上。 令狐冲又施故技,对田伯光的快刀并不拆解,自行另以巧招相刺。不料田伯光这次出手甚狠,拆得二十余招后,唰唰两刀,一刀砍中令狐冲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但毕竟还是刀下留情,所伤不重。令狐冲又惊又痛,剑法散乱,数招后便给田伯光踢倒。 田伯光将刀刃架在他喉头,喝道:“还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几刀,纵然不杀你,也要你肢体不全,流干了血。”令狐冲笑道:“自然再打!就算令狐冲斗你不过,难道我风太师叔袖手不理,任你横行?”田伯光道:“他是前辈高人,不会跟我动手。”说着收起单刀,心下毕竟也甚惴惴,生怕将令狐冲砍伤了,风清扬一怒出手,看来这人虽老得很了,糟却半点不糟,神气内敛,眸子中英华隐隐,显然内功着实了得,剑术之高更不用说了,他也不必挥剑杀人,只须将自己逐下华山,那便糟糕之极。 令狐冲撕下衣襟,裹好了两处创伤,走进洞中,摇头苦笑,说道:“太师叔,这家伙改变策略,当真砍杀啦!如给他砍中了右臂,使不得剑,这可就难以胜他了。”风清扬道:“好在天色已晚,你约他明晨再斗。今晚你不要睡,咱们穷一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剑法。”令狐冲道:“三招?”心想只三招剑法,何必花一晚时光来教。 风清扬道:“我瞧你人倒挺聪明的,也不知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倘若真的聪明,那么这一个晚上,或许能将这三招剑法学会了。要是资质不佳,悟心平常,那么……那么……明天早晨你也不用再跟他打了,自己认输,乖乖的跟他下山去罢!” 令狐冲听太师叔如此说,料想这三招剑法非比寻常,定然十分难学,不由得激发了要强好胜之心,昂然道:“太师叔,徒孙要是不能在一晚间学会这三招,宁可给他一刀杀了,决不投降屈服,随他下山。” 风清扬笑了笑,道:“那也很好。”抬起了头,沉思半晌,道:“一晚之间学会三招,未免强人所难,第二招暂且用不着,咱们只学第一招和第三招。不过……不过……第三招中的许多变化,是从第二招而来,好,咱们把有关的变化都略去,且看是否管用。”自言自语,沉吟一会,却又摇头。 令狐冲见他如此顾虑多端,不由得心痒难搔,一门武功越难学,自然威力越强,只听风清扬又喃喃的道:“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种变化如果忘记了一变,第三招便会使得不对,这倒有些为难了。” 令狐冲听得单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十种变化,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风清扬屈起手指,数道:“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越数越是忧色重重,叹道:“冲儿,当年我学这一招,花了三个月时光,要你在一晚之间学会两招,那是开玩笑了,你想:‘归妹趋无妄……’”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显是神思不属,过了一会,问道:“刚才我说什么来着?” 令狐冲道:“太师叔刚才说的是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风清扬双眉一轩,道:“你记性倒不错,后来怎样?”令狐冲道:“太师叔说道:‘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一路背诵下去,竟然背了一小半,后面的便记不得了。 风清扬大奇,问道:“这独孤九剑的总诀,你曾学过的?”令狐冲道:“徒孙没学过,不知这叫做‘独孤九剑’。”风清扬问道:“你没学过,怎么会背?”令狐冲道:“我刚才听得太师叔这么念过。” 风清扬满脸喜色,一拍大腿,道:“这就有法子了。一晚之间虽然学不全,然而可以硬记,第一招不用学,第三招只学小半招好了。你记着。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一路念将下去,足足念了三百余字,才道:“你试背一遍。”令狐冲早就在全神记忆,当下依言背诵,只错了十来个字。风清扬纠正了,令狐冲第二次再背,只错了七个字,第三次便没再错。 风清扬甚是高兴,道:“很好,很好!”又传了三百余字口诀,待令狐冲记熟后,又传三百余字。那“独孤九剑”的总诀足足有三千余字,而且内容不相连贯,饶是令狐冲记性特佳,却也不免记得了后面,忘记了前面,直花了一个多时辰,经风清扬一再提点,这才记得一字不错。风清扬要他从头至尾连背三遍,见他确已全部记住,说道:“这总诀是独孤九剑的根本关键,你此刻虽记住了,只是为求速成,全凭硬记,不明其中道理,日后甚易忘记。从今天起,须得朝夕念诵。”令狐冲应道:“是!” 风清扬道:“九剑的第一招‘总诀式’,有种种变化,用以体演这篇总诀,现下且不忙学。第二招是‘破剑式’,用以破解普天下各门各派剑法,现下也不忙学。第三招‘破刀式’,用以破解单刀、双刀、柳叶刀、鬼头刀、大砍刀、斩马刀种种刀法。田伯光使的是单刀中的快刀法,今晚只学专门对付他刀法的这一部份。” 令狐冲听得独孤九剑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门各派剑法,第三招可破种种刀法,惊喜交集,说道:“这九剑如此神妙,徒孙直是闻所未闻。”兴奋之下,说话声音也颤抖了。 风清扬道:“独孤九剑的剑法你师父没见识过,这剑法的名称,他倒听见过的。只不过他不肯跟你们提起罢了。”令狐冲大感奇怪,问道:“却是为何?”风清扬不答他此问,说道:“这第三招‘破刀式’讲究以轻御重,以快制慢。田伯光那厮的快刀是快得很了,你却要比他更快。似你这等少年,和他比快,原也可以,只是或输或赢,并无必胜把握。至于我这等糟老头子,却也要比他快,唯一的法子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什么招,却抢在他头里。敌人手还没提起,你长剑已指向他要害,他再快也没你快。”令狐冲连连点头,道:“是,是!想来这是教人如何料敌机先。” 风清扬拍手赞道:“对,对!孺子可教。‘料敌机先’这四个字,正是这剑法的精要所在,任何人一招之出,必定有若干朕兆。他下一刀要砍向你左臂,眼光定会瞧向你左臂,如果这时他的单刀正在右下方,自然会提起刀来,划个半圆,自上而下的斜向下砍。”于是将这第三剑中克破快刀的种种变化,一项项详加剖析。令狐冲只听得心旷神怡,便如一个乡下少年忽地置身于皇宫内院,目之所接,耳之所闻,莫不新奇万端,而又莫不华丽辉煌。 这第三招变化繁复之极,令狐冲于一时之间,所能领会的也只十之二三,其余的便都硬记在心。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竟不知时刻之过,猛听得田伯光在洞外大叫:“令狐兄,天光啦,睡醒了没有?” 令狐冲一呆,低声道:“啊哟,天亮啦。”风清扬叹道:“只可惜时刻太过迫促,但你学得极快,已远过我的指望。这就出去跟他打罢!” 令狐冲道:“是。”闭上眼睛,将这一晚所学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睁开眼来,道:“太师叔,徒孙尚有一事未明,何以这种种变化,尽是进手招数,只攻不守?” 风清扬道:“独孤九剑,有进无退!招招都是进攻,攻敌之不得不守,自己当然不用守了。创制这套剑法的独孤求败前辈,名字叫做‘求败’,他老人家毕生想求一败而不可得,这剑法施展出来,天下无敌,又何必守?如有人攻得他老人家回剑自守,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了。” 令狐冲喃喃的道:“独孤求败,独孤求败。”想像当年这位前辈仗剑江湖,无敌于天下,连找一个对手来逼得他回守一招都不可得,委实令人可惊可佩。 只听田伯光又在呼喝:“快出来,让我再砍你两刀。”令狐冲叫道:“我来也!” 风清扬皱眉道:“此刻出去和他接战,有一事大是凶险,他如上来一刀便将你右臂或右腕砍伤,那只有任他宰割,更无反抗之力了。这件事可真叫我耽心。” 令狐冲意气风发,昂然道:“徒孙尽力而为!无论如何,决不能辜负了太师叔这一晚尽心教导。”提剑出洞,立时装出一副委靡之状,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说道:“田兄起得好早,昨晚没好睡吗?”心中却在盘算:“我只须挨过眼前这个难关,再学几个时辰,便永远不怕他了。” 田伯光一举单刀,说道:“令狐兄,在下确实无意伤你,但你太也固执,说什么也不肯随我下山。这般斗将下去,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令得你遍体鳞伤,岂不是十分对你不住?”令狐冲心念一动,说道:“倒也不须砍上十刀廿刀,你只须一刀将我右臂砍断,要不然砍伤了我右手,叫我使不得剑。那时候你要杀要擒,岂不是悉随尊便?”田伯光摇头道:“我只不过要你服输,何必伤你右手右臂?”令狐冲心中大喜,脸上却装作深有忧色,说道:“只怕你口中虽这么说,输得急了,到头来还是什么野蛮的毒招都使将出来。”田伯光道:“你不用以言语激我。田伯光一来跟你无怨无仇,二来敬你是条有骨气的汉子,三来真的伤你重了,只怕旁人要跟我为难。出招罢!” 令狐冲道:“好!田兄请。”田伯光虚晃一刀,第二刀跟着斜劈而出,刀光映日,势道甚为猛恶。令狐冲待要使用“独孤九剑”中第三剑的变式予以破解,那知田伯光的刀法实在太快,甫欲出剑,对方刀法已转,终于慢了一步。他心中焦急,暗叫:“糟糕,糟糕!新学的剑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太师叔一定在骂我蠢才。”再拆数招,额头汗水已涔涔而下。 岂知自田伯光眼中看出来,却见他剑法凌厉之极,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克星,心下也吃惊不小,寻思:“他这几下剑法,明明已可将我毙了,却为什么故意慢了一步?是了,他是手下留情,要叫我知难而退。可是我虽然‘知难’,苦在不能‘而退’,非硬挺到底不可。”他心中这么想,单刀劈出时劲力便不敢使足。两人互相忌惮,均小心翼翼的拆解。 又斗一会,田伯光刀法渐快,令狐冲应用独孤氏第三剑的变式也渐趋纯熟,刀剑光芒闪烁,交手越来越快。蓦地里田伯光大喝一声,右足飞起,踹中令狐冲小腹。令狐冲身子向后跌出,心念电转:“我只须再有一日一夜的时刻,明日此时定能制他。”当即摔剑脱手,双目紧闭,凝住呼吸,假作晕死之状。 田伯光见他晕去,吃了一惊,但深知他狡谲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袭击,败中求胜,当下横刀身前,走近几步,叫道:“令狐兄,怎么了?”叫了几声,才见令狐冲悠悠醒转,气息微弱,颤声道:“咱们……咱们再打过。”支撑着要站起身来,左腿一软,又摔倒在地。田伯光道:“你是不行的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儿随我下山去罢。”令狐冲不置可否,伸手撑地,意欲站起,口中不住喘气。 田伯光更无怀疑,踏上一步,抓住他右臂,扶了他起来,但踏上这一步时若有意、若无意的踏住了令狐冲落在地下的长剑,右手执刀护身,左手又正抓在令狐冲右臂的穴道之上,叫他没法行使诡计。令狐冲全身重量都挂在他左手之上,显得全然虚弱无力,口中却兀自怒骂:“谁要你讨好?他奶奶的。”一跛一拐,回入洞中。 风清扬微笑道:“你用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竟不费半点力气,只不过有点儿卑鄙无耻。”令狐冲笑道:“对付卑鄙无耻之徒,说不得,只好用点卑鄙无耻的手段。”风清扬正色道:“要是对付正人君子呢?”令狐冲一怔,道:“正人君子?”一时答不出话来。 风清扬双目炯炯,瞪视着令狐冲,森然问道:“要是对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样?” 第1411章 笑傲江湖(50) 令狐冲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杀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只好用上这么一点半点了。”风清扬大喜,朗声道:“好,好!你说这话,便不是假冒为善的伪君子。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之,什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妈的狗臭屁!” 令狐冲微微一笑,风清扬这几句话当真说到了他心坎中去,听来说不出的痛快,可是平素师父谆谆叮嘱,宁可性命不要,也决计不可违犯门规,不守武林规矩,以致败了华山派清誉,太师叔这番话是不能公然附和的;何况“假冒为善的伪君子”云云,似乎是在讥刺他师父那“君子剑”的外号,当下只微微一笑,并不接口。 风清扬伸出干枯的手指抚摸令狐冲头发,微笑道:“岳不群门下,居然有你这等人才,这小子眼光是有的,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他所说的“这小子”,自是指岳不群了。 他拍拍令狐冲的肩膀,说道:“小娃子很合我心意,来来来,咱们把独孤大侠的第一剑和第三剑再练上一些。”当下又将独孤氏的第一剑择要讲述,待令狐冲领悟后,再将第三剑中的有关变化,连讲带比,细加指点。后洞中所遗长剑甚多,两人都以华山派的长剑比划演式。令狐冲用心记忆,每逢不明,便即询问。这一日时候充裕,学剑时不如前晚之迫促,一剑一式均能阐演周详。晚饭之后,令狐冲睡了两个时辰,又再学招。 次日清晨,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伤不轻,竟然并不出声索战。令狐冲乐得在后洞继续学剑,到得午末未初,独孤式第三剑的种种变化已尽数学全。风清扬道:“今日倘若仍然打他不过,也不要紧。再学一日一晚,无论如何,明日必胜。” 令狐冲应了,倒提本派前辈所遗下的一柄长剑,缓步走出洞来,见田伯光在崖边眺望,假作惊异之色,说道:“咦,田兄,怎么你还不走?”田伯光道:“在下恭候大驾。昨日得罪,今日好得多了罢?”令狐冲道:“也不见得好,腿上给田兄所砍的这一刀,痛得甚是厉害。”田伯光笑道:“当日在衡阳相斗,令狐兄伤势可比今日重得多了,却也不曾出过半句示弱之言。我深知你鬼计多端,你这般装腔作势,故意示弱,想攻我一个出其不意,在下可不会上当。” 令狐冲笑道:“你这当已经上了,此刻就算醒觉,也来不及啦!田兄,看招!”剑随声出,直刺其胸。田伯光举刀急挡,却挡了个空。令狐冲第二剑又已刺了过来。田伯光赞道:“好快!”横刀封架。令狐冲第三剑、第四剑又已刺出,口中说道:“还有快的。”第五剑、第六剑跟着刺出,攻势既发,竟一剑连着一剑,一剑快似一剑,浑成一体,连绵不绝,当真学到了这独孤剑法的精要,“独孤九剑,有进无退”,每一剑全是攻招。 十余剑一过,田伯光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令狐冲刺一剑,他便退一步,刺得十余剑,他已退到了崖边。令狐冲攻势丝毫不缓,唰唰唰唰,连刺四剑,全是指向他要害之处。田伯光奋力挡开了两剑,第三剑无论如何挡不开了,左足后退,却踏了个空。他知道身后是万丈深谷,这一跌下去势必粉身碎骨,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势稳住身子。令狐冲的第四剑已指在他咽喉之上。田伯光脸色苍白,令狐冲也一言不发,剑尖始终不离他咽喉。过了良久,田伯光怒道:“要杀便杀,婆婆妈妈作甚?” 令狐冲右手一缩,向后纵开数步,道:“田兄一时疏忽,给小弟占了机先,不足为凭,咱们再打过。”田伯光哼了一声,舞动单刀,犹似狂风骤雨般攻将过来,叫道:“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让你占便宜了。” 令狐冲眼见他钢刀猛劈而至,长剑斜挑,迳刺他小腹,自己上身一侧,已避开了他的刀锋。田伯光见他这一剑来得峻急,疾回单刀,往他剑上砸去,自恃力大,只须刀剑相交,准能将他长剑砸飞。令狐冲只一剑便抢到了先着,第二剑、第三剑源源不绝的发出,每一剑都是既狠且准,剑尖始终不离对手要害。田伯光挡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十余招过去,竟重蹈覆辙,又退到了崖边。令狐冲长剑削下,逼得他提刀护住下盘,左手伸出,五指虚抓,正好抢到空隙,五指指尖离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两寸,凝指不发。 田伯光曾两次给他以手指点中膻中穴,这一次若再点中,身子委倒时不再是晕在地下,却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见他手指虚凝,显是有意容让。两人僵持半晌,令狐冲又再向后跃开。 田伯光坐在石上,闭目养了会神,突然间一声大吼,舞刀抢攻,一口钢刀直上直下,势道威猛之极。这一次他看准了方位,背心向山,心想纵然再给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洞之中,说什么也要决一死战。 令狐冲此刻于单刀刀招的种种变化,已尽数了然于胸,待他钢刀砍至,侧身向右,长剑便向他左臂削去。田伯光回刀相格,令狐冲的长剑早已改而刺他左腰。田伯光左臂与左腰相去不到一尺,但这一回刀,守中带攻,含有反击之意,力道甚劲,钢刀直荡了出去,急切间已不及收刀护腰,只得向右让了半步。令狐冲长剑起处,刺向他左颊。田伯光举刀挡架,剑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没法再挡,再向右踏出一步。令狐冲一剑连着一剑,尽是攻他左侧,逼得他一步又一步的向右退让,十余步一跨,已将他逼向右边石崖的尽头。 该处一块大石壁阻住了退路,田伯光背心靠住岩石,舞起七八个刀花,再也不理令狐冲长剑如何来攻,耳中只听得嗤嗤声响,左手衣袖、左边衣衫、左足裤管已让长剑接连划中了六剑。这六剑均是只破衣衫,不伤皮肉,但田伯光心中雪亮,这六剑的每一剑都能教自己断臂折足,破肚开膛,到这地步,霎时间只觉万念俱灰,哇的一声,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 令狐冲接连三次将他逼到了生死边缘,数日之前,此人武功还远胜于己,此刻竟是生杀之权操于己手,而且胜来轻易,大是行有余力,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已大喜若狂,待见他大败之后口喷鲜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说道:“田兄,胜败乃是常事,何必如此?小弟也曾败在你手下多次!” 田伯光抛下单刀,摇头道:“风老前辈剑术如神,当世无人能敌,在下永远不是你的对手了。”令狐冲拾起单刀,双手递过,说道:“田兄说得不错,小弟侥幸得胜,全凭风太师叔的指点。风太师叔想请田兄答允一件事。”田伯光不接单刀,惨然道:“田某命悬你手,有什么好说的。”令狐冲道:“风太师叔隐居已久,不预世事,不喜俗人烦扰。田兄下山之后,请勿对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不尽。” 田伯光冷冷的道:“你只须这么一剑刺将过来,杀人灭口,岂不干脆?”令狐冲退后两步,还剑入鞘,说道:“当日田兄武艺远胜于我之时,倘若一刀将我杀了,焉有今日之事?在下请田兄不向旁人泄露我风太师叔的行踪,乃是相求,不敢有丝毫胁迫之意。”田伯光道:“好,我答允了。”令狐冲深深一揖,道:“多谢田兄。” 田伯光道:“我奉命前来请你下山。这件事田某干不了,可是事情没完。讲打,我这一生一世是打你不过的了,却未必便此罢休。田某性命攸关,只好烂缠到底,你可别怪我不是好汉子的行迳。令狐兄,再见了。”说着一抱拳,转身便行。 令狐冲想到他身中剧毒,此番下山,不久便毒发身亡,和他恶斗数日,不知不觉间已对他生出亲近之意,一时冲动,脱口便想叫将出来:“我随你下山便了。”但随即想起,自己受罚在崖上思过,不奉师命,决不能下崖一步,何况此人是个作恶多端的采花大盗,这一随他下山,变成了跟他同流合污,将来身败名裂,祸患无穷,话到口边,终于缩住。 眼见他下崖而去,当即回入山洞,向风清扬拜伏在地,说道:“太师叔不但救了徒孙性命,又传了徒孙上乘剑术,此恩此德,永难报答。” 风清扬微笑道:“上乘剑术,上乘剑术,嘿嘿,还差得远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凄凉的味道。令狐冲道:“徒孙斗胆,求恳太师叔将独孤九剑的剑法尽数传授。”风清扬道:“你要学独孤九剑,将来不会懊悔么?” 令狐冲一怔,心想将来怎么会懊悔?一转念间,心道:“是了,这独孤九剑并非本门剑法,太师叔是说只怕师父知道之后会见责于我。但师父本来不禁我涉猎别派剑法,曾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再者,我从石壁的图形之中,已学了不少恒山、衡山、泰山、嵩山各派的剑法,连魔教十长老的武功也已学了不少。这独孤九剑如此神妙,实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绝世妙技,我得蒙本门前辈指点传授,正是莫大的机缘。”当即拜道:“这是徒孙的毕生幸事,将来只有感激,决无懊悔。” 风清扬道:“好,我便传你。这独孤九剑我若不传你,过得几年,世上便永远没这套剑法了。”说时脸露笑容,显是深以为喜,说完之后,神色却转凄凉,沉思半晌,这才说道:“田伯光决不会就此甘心,但纵然再来,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后。你武功已胜于他,阴谋诡计又胜于他,永远不必怕他了。咱们时候大为充裕,须得从头学起,扎好根基。”于是将独孤九剑第一剑的“总诀式”依着口诀次序,一句句的解释,再传以种种附于口诀的变化。 令狐冲先前硬记口诀,全然未能明白其中含意,这时得风清扬从容指点,每一刻都领悟到若干上乘武学的道理,每一刻都学到几项奇巧奥妙的变化,不由得欢喜赞叹,情难自已。 一老一少,便在这思过崖上传习独孤九剑的精妙剑法,自“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以至“破枪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学到了第九剑“破气式”。那“破枪式”包括破解长枪、大戟、蛇矛、齐眉棍、狼牙棒、白蜡杆、禅杖、方便铲种种长兵刃之法。“破鞭式”破的是钢鞭、铁锏、点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八角锤、铁椎等等短兵刃,“破索式”破的是长索、软鞭、三节棍、链子枪、铁链、渔网、流星飞锤等等软兵刃。虽只一剑一式,却变化无穷,学到后来,前后式融会贯通,更是威力大增。 最后这三剑更加难学。“破掌式”破的是拳脚指掌上的功夫,对方既敢以空手来斗自己利剑,武功上自有极高造诣,手中有无兵器,相差已是极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复无比,这一剑“破掌式”,将长拳短打、擒拿点穴、鹰爪虎爪、铁沙神掌,诸般拳脚功夫尽数包括在内。“破箭式”这个“箭”字,则总罗诸般暗器,练这一剑时,须得先学听风辨器之术,不但要能以一柄长剑击开敌人发射来的种种暗器,还须借力反打,以敌人射来的暗器反射伤敌。 至于第九剑“破气式”,风清扬只传以口诀和修习之法,说道:“此式是为对付身具上乘内功的敌手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独孤前辈当年挟此剑横行天下,欲求一败而不可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将这套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门华山剑法,同是一招,使出来时威力强弱大不相同,这独孤九剑自也一般。你纵然学得了剑法,倘若使出时剑法不纯,毕竟还是敌不了当世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门径,要想多胜少败,再苦练二十年,便可和天下英雄一较短长了。” 令狐冲越学得多,越觉这九剑之中变化无穷,不知要有多少时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奥秘,听太师叔要自己苦练二十年,丝毫不觉惊异,再拜受教,说道:“徒孙倘能在二十年之中,通解独孤前辈当年创制这九剑的遗意,领会太师叔所授的心法,那是大喜过望了。” 风清扬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独孤大侠是绝顶聪明之人,学他的剑法,要旨在一个‘悟’字,决不在死记硬记。等到通晓了这九剑的剑意,则无所施而不可,便是将全部变化尽数忘记,也不相干,临敌之际,更是忘记得越干净彻底,越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你资质甚好,正是学练这套剑法的材料。何况当今之世,真有什么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嘿嘿,只怕也未必。以后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 令狐冲大吃一惊,颤声道:“太师叔,你……你上那里去?”风清扬道:“我本在这后山居住,已住了数十年,日前一时心喜,出洞来授了你这套剑法,只是盼望独孤前辈的绝世武功不遭灭绝而已。怎么还不回去?”令狐冲喜道:“原来太师叔便在后山居住,那再好没有了。徒孙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太师叔的寂寞。” 风清扬厉声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见华山派门中之人,连你也不例外。”见令狐冲神色惶恐,便语气转和,说道:“冲儿,我跟你既有缘,亦复投机。我暮年得有你这样一个佳子弟传我剑法,实是大畅老怀。你如心中有我这样一个太师叔,今后别来见我,以致令我为难。”令狐冲心中酸楚,道:“太师叔,那为什么?”风清扬摇摇头,说道:“你见到我的事,连对你师父也不可说起。”令狐冲含泪道:“是,自当遵从太师叔吩咐。” 风清扬轻轻抚摸他头,说道:“好孩子,好孩子!”转身下崖。令狐冲跟到崖边,眼望他瘦削的背影飘飘下崖,在后山隐没,不由得悲从中来,俯首堕泪。 第1412章 笑傲江湖(51) 令狐冲和风清扬相处十余日,虽听他所谈论指教的只是剑法,但于他议论风范,不但钦仰敬佩,更觉亲近之极,说不出的投机。风清扬是高了他两辈的太师叔,但令狐冲内心,却隐隐有一份平辈知己、相见恨晚的交谊,比之恩师岳不群,似乎反而亲切得多,心想:“太师叔年轻之时,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行事的性格。他教我剑法时,总说是‘人使剑法,不是剑法使人’,总说‘人是活的,剑法是死的,活人不可给死剑法所拘’。这道理千真万确,却为何师父从来不说?” 他微一沉吟,便想:“这道理师父岂有不知?他知我性子太过随便,跟我一说了这道理,只怕我得其所哉,乱来一气,练剑时便不能循规蹈矩。等到我将来剑术有了小成,师父自会给我详加解释。师弟师妹们武功未够火候,自然更加不能明白这上乘剑理,跟他们说了也是白说。”又想:“太师叔的剑术自已出神入化,只可惜他老人家从来没显一下身手,令我大开眼界。比之师父,太师叔的剑法当然又高一筹了。” 回想风清扬脸带病容,寻思:“这十几天中,他有时轻声叹息,显然有什么重大的伤心事,不知为了什么?”叹了口气,提了长剑,出洞便练了起来。 练了一会,顺手使出一剑,竟是本门剑法的“有凤来仪”。他一呆之下,摇头苦笑,自言自语:“错了!”跟着又练,过不多时,顺手一剑,又是“有凤来仪”,不禁发恼,寻思:“我只因本门剑法练得纯熟,在心中已印得根深蒂固,使剑时稍一滑溜,便将练熟了的本门剑招夹了进去,却不是独孤剑法了。”突然间心念一闪,心道:“太师叔叫我使剑时须当心无所滞,顺其自然,那么使本门剑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将衡山、泰山诸派剑法、魔教十长老的武功夹在其中,又有何不可?倘若硬要划分,某种剑法可使,某种剑法不可使,那便是有所拘泥了。” 此后便即任意发招,倘若顺手,便将本门剑法、以及石壁上种种招数掺杂其中,顿觉乐趣无穷。但五岳剑派的剑法固然各不相同,魔教十长老更似出自六七个不同门派,要将这许多不同路子的武学融为一体,几乎绝无可能。他练了良久,始终没法融合,忽想:“融不成一起,那又如何?又何必强求?” 当下再也不去分辨是什么招式,一经想到,便随心所欲的混入独孤九剑之中,但使来使去,总是那一招“有凤来仪”使得最多。又使一阵,随手一剑,又是一招“有凤来仪”,心念一动:“要是小师妹见到我将这招‘有凤来仪’如此使法,不知会说什么?” 他凝剑不动,脸上现出温柔的微笑。这些日子来全心全意的练剑,便在睡梦之中,想到的也只是独孤九剑的种种变化,这时蓦地里想起岳灵珊,不由得相思之情难以自已。跟着又想:“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师弟学剑?师父命令虽严,小师妹却向来大胆,恃着师娘宠爱,说不定又在教剑了。就算不教剑,朝夕相见,两人必定越来越好。”渐渐的,脸上微笑转成了苦笑,再到后来,连一丝笑意也没有了。 他心意沮丧,慢慢收剑,忽听得陆大有的声音叫道:“大师哥,大师哥!”叫声甚为惶急。令狐冲一惊:“啊哟不好!田伯光那厮败退下山,说道心有不甘,要烂缠到底,莫非他打我不过,竟把小师妹掳劫了去,向我挟持?”忙抢到崖边,只见陆大有提着饭篮,气急败坏的奔上来,叫道:“大……大师哥……大……师哥,大……事不妙。” 令狐冲更加焦急,忙问:“怎么?小师妹怎么了?”陆大有纵上崖来,将饭篮在大石上一放,道:“小师妹?小师妹没事啊。糟糕,我瞧事情不对。”令狐冲听得岳灵珊无事,已放了一大半心,问道:“什么事情不对?”陆大有气喘喘的道:“师父、师娘回来啦。”令狐冲心中一喜,斥道:“呸!师父、师娘回山来了,那不是好得很么?怎么叫做事情不对?胡说八道!” 陆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师父、师娘一回来,刚坐定还没几个时辰,就有好几个人拜山,嵩山、衡山、泰山三派中,都有人在内。”令狐冲道:“咱们五岳剑派联盟,嵩山派他们有人来见师父,那也平常得紧哪。”陆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还有三个人跟他们一起上来,说是咱们华山派的,师父却不叫他们师兄、师弟。” 令狐冲微感诧异,道:“有这等事?那三个人怎生模样?” 陆大有道:“一个人焦黄面皮,说是姓封,叫什么封不平。还有一个是个道士,另一个则是矮子,都叫‘不’什么的,倒真是‘不’字辈的人。” 令狐冲点头道:“或许是本门叛徒,早就给清出了门户的。” 陆大有道:“是啊!大师哥料得不错。师父一见到他们,就很不高兴,说道:‘封兄,你们三位早已跟华山派没有瓜葛,又上华山来作甚?’那封不平道:‘华山是你岳师兄买下来的?就不许旁人上山?是皇帝老子封给你的?’师父哼了一声,说道:‘各位要上华山游玩,当然听便,可是岳不群却不是你师兄了,岳师兄三字,原封奉还。’那封不平道:‘当年你师父行使阴谋诡计,霸占了华山一派,这笔旧帐,今日可得算算。你不要我叫岳师兄,哼哼,算帐之后,你便跪在地下哀求我再叫一声,也难求得动我呢。’” 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可真遇上了麻烦。” 陆大有又道:“咱们做弟子的听得都十分生气,小师妹第一个便喝骂起来,不料师娘这次却脾气忒也温和,竟不许小师妹出声。师父显然没将这三人放在心上,淡淡的道:‘你要算帐?算什么帐?要怎样算法?’那封不平大声道:‘你气宗篡夺华山派掌门之位,已二十多年啦,到今天还做不够?应该让位了罢?’师父笑道:‘各位大动阵仗的来到华山,却原来想夺在下这掌门之位。那有什么希罕?封兄如自忖能当这掌门,在下自当奉让。’那封不平道:‘当年你师父凭着阴谋诡计,篡夺了本派掌门之位,现下我已禀明五岳盟主左盟主,奉得旗令,来执掌华山一派。’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支小旗,展将开来,果然便是五岳令旗。” 令狐冲怒道:“左盟主管得未免太宽了,咱们华山派本门之事,可用不着他来管闲事。他有什么资格能废立华山派的掌门?” 陆大有道:“是啊,师娘当时也就这么说。可是嵩山派那姓陆的老头仙鹤手陆柏,就是在衡山刘师叔府上见过的那老家伙,却极力给那封不平撑腰,说道华山派掌门该当由那姓封的来当,和师娘争执不休。泰山派、衡山派那两人,说来气人,也都和封不平做一伙儿。他们三派联群结党,来跟华山派为难来啦。就只恒山派没人参预。大……大师哥,我瞧着情形不对,赶紧来给你报讯。” 令狐冲叫道:“师门有难,咱们做弟子的只教有一口气在,说什么也要给师父卖命。六师弟,走!”陆大有道:“对!师父见你是为他出力,一定不会怪你擅自下崖。”令狐冲飞奔下崖,说道:“师父就算见怪,也不打紧。师父是彬彬君子,不喜和人争执,说不定真的将掌门人之位让给了旁人,那岂不糟糕……”说着展开轻功疾奔。 令狐冲正奔之间,忽听得对面山道上有人叫道:“令狐冲,令狐冲,你在那儿?”令狐冲道:“是谁叫我?”跟着几个声音齐声问道:“你是令狐冲?”令狐冲道:“不错!” 突然间两个人影一晃,挡在路心。山道狭窄险陡,一边更下临万丈深谷,这二人突如其来的在山道上现身,突兀无比,令狐冲奔得正急,险些撞在二人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去已不过尺许。只见这二人脸上尽是凹凹凸凸,又满是皱纹,甚为可怖,一惊之下,转身向后纵开丈余,喝问:“是谁?” 却见背后也是两张极其丑陋的脸孔,也是凹凹凸凸,满是皱纹,这两张脸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到他鼻子,令狐冲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向旁踏出一步,只见山道临谷处又站着二人,这二人的相貌与先前四人颇为相似。陡然间同时遇上这六个怪人,令狐冲心中怦怦大跳,一时手足无措。 在这霎息之间,令狐冲已给这六个怪人挤在不到三尺见方的一小块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喷到他脸上,而后颈热呼呼地,显是后面二人的呼吸。他忙伸手去拔剑,手指刚碰到剑柄,六个怪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间一挤,登时将他挤得丝毫没法动弹。只听得陆大有在身后大叫:“喂,喂,你们干什么?” 饶是令狐冲机变百出,在这刹那之间,也不由得吓得没了主意。这六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颜固然可怖,行动更是诡异。令狐冲双臂向外力振,要想推开身前二人,但两条手臂给那二人挤住,却那里推得出去?他心念电闪:“定是封不平他们一伙的恶徒。”蓦地里全身一紧,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四个怪人加紧挤拢,只挤得他骨骼格格有声。令狐冲不敢与面前怪人眼睁睁的相对,忙闭住了双眼,只听得有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令狐冲,我们带你去见小尼姑。” 令狐冲心道:“啊哟,原来是田伯光这厮的一伙。”叫道:“你们不放开我,我便拔剑自杀!令狐冲宁死……”突觉双臂已遭两只手牢牢握住,两只手掌直似铁钳。令狐冲空自学了独孤九剑,却半点施展不出,心中只是叫苦。 只听得又一人道:“乖乖小尼姑要见你,听话些,你也是乖孩子。”又一人道:“死了不好,你如自杀,我整得你死去活来。”另一人道:“他死都死了,你还整得他死去活来干么?”又一人道:“你要吓他,便不可说给他听。给他一听见,便吓不倒了。”先一人道:“我偏要吓,你又待怎样?”另一人道:“我说还是劝他听话的好。”先一人道:“我说要吓,便是要吓。”另一人道:“我喜欢劝。”两人竟尔互相争执不休。 令狐冲又惊又恼,听他二人这般瞎吵,心想:“这六个怪人武功虽高,却似乎蠢得厉害。”当即叫道:“吓也没用,劝也没用,你们不放我,我可要自己咬断舌头自杀了。”突觉脸颊上一痛,已给人伸手捏住了双颊。 只听另一个声音道:“这小子倔强得紧,咬断了舌头,不会说话,小尼姑可不喜欢。”又有一人道:“咬断舌头便死了,岂但不会说话而已!”另一人道:“未必便死。不信你倒咬咬看。”先一人道:“我说要死,因此不咬,你倒咬咬看。”另一人道:“我为什么要咬自己舌头?有了,叫他来咬。” 只听得陆大有“啊”的一声大叫,显是给那些怪人捉住了,只听一人喝道:“你咬断自己舌头来试试看,死还是不死?快咬,快咬!”陆大有叫道:“我不咬,咬了一定要死。”一人道:“不错,咬断舌头定然要死,连他也这么说。”另一人道:“他又没死,这话作不得准。”另一人道:“他没咬断舌头,自然不死。一咬,便死!” 令狐冲运劲双臂,猛力一挣,手腕登时疼痛入骨,却那里挣得动分毫?突然间情急智生,大叫一声,假装晕了过去。六个怪人齐声惊呼,捏住令狐冲脸颊的人立时松手。一人道:“这人吓死啦!”又一人道:“吓不死的,那会如此没用。”另一人道:“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吓死的。”先一人道:“那么是怎生死的?” 陆大有只道大师哥真的给他们弄死了,放声大哭。 一个怪人道:“我说是吓死的。”另一人道:“你抓得太重,是抓死的。”又一人道:“到底是怎生死的?”令狐冲大声道:“我自闭经脉,自杀死的!” 六怪听他突然说话,都吓了一跳,随即齐声大笑,都道:“原来没死,他是装死。”令狐冲道:“我不是装死,我死过之后,又活转来了。”一怪道:“你当真会自闭经脉?这功夫可难练得紧,你教教我。”另一怪道:“这自闭经脉之法高深得很,这小子不会的,他是骗你。”令狐冲道:“你说我不会?我倘若不会,刚才又怎会自闭经脉而死?”那怪人搔了搔头,道:“这个……这个……可有点儿奇了。” 令狐冲见这六怪武功虽然甚高,头脑果然鲁钝之至,便道:“你们再不放开我,我可又要自闭经脉啦,这一次死了之后,可就活不转了。”抓住他手腕的二怪登时松手,齐道:“你死不得,你要死了,大大的不妙。”令狐冲道:“要我不死也可以,你们让开路,我有要事去办。”挡在他身前的二怪同时摇头,一齐摇向左,又一齐摇向右,齐声道:“不行,不行。你得跟我去见小尼姑。” 令狐冲睁眼提气,身子纵起,便欲从二怪头顶飞跃而过,不料二怪跟着跃高,动作快得出奇,两个身子便如一堵飞墙,挡在他身前。令狐冲和二怪身子一撞,便又掉下。他身在半空之时,已伸手握住剑柄,手臂向外一掠,便欲抽剑,突然间肩头一重,在他身后的二怪各伸一掌,分按他双肩,他长剑只离鞘一尺,便抽不出来。按在他肩头的两只手掌上各有数百斤力道,他身子登时矮了下去,别说拔剑,连站立也已有所不能。 二怪将他按倒后,齐声笑道:“抬了他走!”站在他身前的二怪各伸一手,抓住他足踝,便将他抬了起来。 第1413章 笑傲江湖(52) 陆大有叫道:“喂,喂!你们干什么?”一怪道:“这人叽哩咕噜,杀了他!”举掌便要往他头顶拍落。令狐冲大叫:“杀不得,杀不得!”那怪人道:“好,听你这小子的,不杀便不杀,点了他哑穴。”竟不转身,反手一指,嗤的一声响,已点了陆大有的哑穴。陆大有正在大叫,但那“啊”的一声突然从中断绝,恰如有人拿一把剪刀将他的叫声剪断了一般,身子跟着缩成一团。令狐冲见他这点穴手法认穴之准,劲力之强,生平实所罕见,不由得大为钦佩,喝采道:“好功夫!” 那怪人大为得意,笑道:“那有什么希奇,我还有许多好功夫呢,这就试演几种给你瞧瞧。”若在平时,令狐冲原欲大开眼界,只是此刻挂念师父的安危,心下大为焦虑,叫道:“我不要看!”那怪人怒道:“你为什么不看?我偏要你看。”纵身跃起,从令狐冲和抓着他的四名怪人头顶飞越而过,身子从半空横过时平掠而前,有如轻燕,姿式美妙已极。令狐冲不由得脱口又赞:“好功夫!”那怪人轻轻落地,微尘不起,转过身来时,一张长长的马脸上满是笑容,道:“这不算什么,还有更好的呢。”此人年纪少说也有四五十岁,但性子恰似孩童一般,得人称赞一句,便欲卖弄不休,武功之高明深厚,与性格之幼稚浅薄,恰是两个极端。 令狐冲心想:“师父、师娘正受困于大敌,对手有嵩山、泰山诸派好手相助,我便赶了去,那也无济于事,何不骗这几个怪人前去,以解师父、师娘之厄?”当即摇头道:“你们这点功夫,到这里来卖弄,那可差得远了。”那人道:“什么差得远?你不是给我们捉住了吗?”令狐冲道:“我是华山派的无名小卒,要捉住我还不容易?眼前山上聚集了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各派好手,你们又岂敢去招惹?”那人道:“要招惹便去招惹,有甚不敢?他们在那里?”另一人道:“我们打赌赢了小尼姑,小尼姑就叫我们来抓令狐冲,可没叫我去惹什么嵩山、泰山派的好手。赢一场,只做一件事,做得多了,太不上算。这就走罢。” 令狐冲心下宽慰:“原来他们是仪琳小师妹差来的?那么倒不是我对头。看来他们是打赌输了,不得不来抓我,却要强好胜,自称赢了一场。”当下笑道:“对了,那个嵩山派的好手说道,他最瞧不起那六个橘子皮的马脸老怪,一见到便要伸手将他们一个个像捏蚂蚁般捏死了。只可惜那六个老怪一听到他声音,便即远远逃去,说什么也找他们不到。” 六怪一听,立时气得哇哇大叫,抬着令狐冲的四怪将他身子放下,你一言我一语的道:“这人在那里?快带我们去,跟他们较量较量。”“什么嵩山派、泰山派,桃谷六仙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这人活得不耐烦了,胆敢要将桃谷六仙像捏蚂蚁般捏死?” 令狐冲道:“你们自称桃谷六仙,他口口声声的却说桃谷六鬼,有时又说桃谷六小子。六仙哪,我劝你们还是远而避之的为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你们打他不过的。” 一怪大叫:“不行,不行!这就去打个明白。”另一怪道:“我瞧情形不妙,这嵩山派的高手既口出大言,必有惊人艺业。他叫我们桃谷六小子,定是我们的前辈,想来一定斗他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快回去罢。”另一人道:“六弟最是胆小,打都没打,怎知斗他不过?”那胆小怪人道:“倘若当真给他像捏蚂蚁般捏死了,岂不倒霉?打过之后,已经给他捏死,又怎生逃法?” 令狐冲暗暗好笑,说道:“是啊,要逃就得赶快,倘若给他得知讯息,追将过来,你们就逃不掉了。”那胆小怪人一听,飞身便奔,一晃之间便没了踪影。令狐冲吃了一惊:“这人轻身功夫竟如此了得。”却听一怪道:“六弟怕事,让他逃走好了,咱们却要去斗斗那嵩山派的高手。”其余四怪都道:“去,去!桃谷六仙天下无敌,怕他何来?” 一个怪人在令狐冲肩上轻轻一拍,说道:“快带我们去,且看他怎生将我们像捏蚂蚁般捏死了。”令狐冲道:“带你们去是可以的,但我令狐冲堂堂男子,决不受人胁迫。我不过听那嵩山派的高手对你们六位大肆嘲讽,心怀不平,又见到你们六位武功高强,心下好生佩服,这才有意仗义带你们去找他们算帐。倘若你们仗着人多势众,硬要我做这做那,令狐冲死就死了,决不依从。” 五个怪人同时拍手,叫道:“很好,你挺有骨气,又有眼光,看得出我们六兄弟武功高强,我兄弟们也很佩服。” 令狐冲道:“既然如此,我便带你们去,只是见到他之时,不可胡乱说话,胡乱行事,免得武林中英雄好汉耻笑桃谷六仙浅薄幼稚,不明世务。一切须听我吩咐,否则的话,你们大大丢我的脸,大伙儿都面上无光了。”他这几句话原只意存试探,不料五怪听了之后,没口子的答应,齐声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决不能让人家再说桃谷六仙浅薄幼稚,不明世务。”看来“浅薄幼稚,不明世务”这八字评语,桃谷六仙早就听过许多遍,心下深以为耻,令狐冲这话正打中了他们心坎。 令狐冲点头道:“好,各位请跟我来。”当下快步顺着山道走去,五怪随后跟去。 行不到数里,只见那胆小怪人在山岩后探头探脑的张望,令狐冲心想此人须加激励,便道:“嵩山派那老儿的武功比你差得远了,不用怕他。咱们大伙儿去找他算帐,你也一起去罢。”那人大喜,道:“好,我也去。”但随即又问:“你说那老儿的武功和我差得远,到底是我高得多,还是他高得多?”此人既然胆小,便十分的谨慎小心。令狐冲笑道:“当然是你高得多。刚才你脱身飞奔,轻功高明之极,那嵩山派的老儿无论如何追你不上。”那人大为高兴,走到他身旁,不过兀自不放心,问道:“倘若他当真追上了我,那便如何?”令狐冲道:“我和你寸步不离,他如胆敢追上了你,哼哼!”手拉长剑剑柄,出鞘半尺,啪的一声,又推入了鞘中,道:“我便一剑将他杀了。”那人大喜,叫道:“妙极,妙极!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不过他如追你不上,我便不杀他了。”那人笑道:“是啊,他追我不上,便由得他去。” 令狐冲暗暗好笑,心想:“你一发足奔逃,要想追上你可真不容易。”又想:“这六个怪人生性纯朴,不是坏人,倒可交交。”说道:“在下久闻六位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六个怪人那想得到此言甚是不通,一听到他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个个便心花怒放。一人道:“我是大哥,叫做桃根仙。”另一人道:“我是二哥,叫做桃干仙。”又一人道:“我不知是三哥还是四哥,叫做桃枝仙。”指着一怪人道:“他不知是三哥还是四哥,叫做桃叶仙。”令狐冲奇道:“你们谁是三哥四哥,怎么连自己也不知道?” 桃枝仙道:“不是我二人不知道,是我爹爹妈妈忘了。”桃叶仙插口道:“你爹娘生你之时,如忘了生过你,你当时一个小娃娃,怎知道世上有没有你这个人?”令狐冲忍笑点头,说道:“很是,很是,幸亏我爹娘记得生过我这个人。”桃叶仙道:“可不是吗?”令狐冲问道:“怎地是你们爹妈忘了?”桃叶仙道:“爹爹妈妈生我们两兄弟之时,是记得谁大谁小的,过得几年便忘记了,因此也不知到底谁是老三,谁是老四。”指着桃枝仙道:“他定要争作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让了他。” 令狐冲笑道:“原来你们是两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们是六兄弟。” 令狐冲心想:“有这样的胡涂父母,难怪生了这样胡涂的六个儿子来。”向其余二人道:“这两位却又怎生称呼?”胆小怪人道:“我来说,我是六弟,叫做桃实仙。我五哥叫桃花仙。”令狐冲忍不住哑然失笑,心想:“桃花仙相貌这般丑陋,和‘桃花’二字无论如何不相称。”桃花仙见他脸有笑容,喜道:“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好听,谁都及不上我。”令狐冲笑道:“桃花仙三字,当真好听,但桃根、桃干、桃枝、桃叶、桃实,五个名字也都好听得紧。妙极,妙极!要是我也有这样美丽动听的名字,我可要欢喜死了。” 桃谷六仙无不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只觉此人实是天下第一好人。 令狐冲笑道:“咱们这便去罢。请那一位桃兄去解开我师弟的穴道。你们的点穴手段太高,简直神妙无比,我是说什么也解不开的。” 桃谷六仙又各得一顶高帽,立时拥将过去,争先恐后的给陆大有解开了穴道。 从思过崖到华山派的正气堂,山道有十一里之遥,除陆大有外,余人脚程均快,片刻间便到。 一到正气堂外,便见劳德诺、梁发、施戴子、岳灵珊、林平之等数十名师弟、师妹都站在堂外,忧形于色,各人见到大师哥到来,都大为欣慰。 劳德诺迎了上来,悄声道:“大师哥,师父和师娘在里面见客。” 令狐冲回头向桃谷六仙打个手势,叫他们站着不可作声,低声道:“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会。我想去瞧瞧。”走到客厅的窗缝中向内张望。本来岳不群、岳夫人见客,弟子决不会在外窥探,但此刻本门遇上重大危难,众弟子对令狐冲此举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第十一回 聚气 令狐冲向厅内瞧去,只见宾位上首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右手执着五岳剑派令旗,料来是嵩山派的仙鹤手陆柏。他下首坐着一个中年道人,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从服色瞧来,分别属于泰山、衡山两派,更下首又坐着三人,都是五六十岁年纪,腰间所佩长剑均是华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满脸戾气,一张黄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陆大有所说的那个封不平。师父和师娘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摆了清茶和点心。 只听那衡山派的老者说道:“岳兄,贵派门户之事,我们外人本来不便插嘴。只是我五岳剑派结盟联手,共荣共辱,要是有一派处事不当,为江湖同道所笑,其余四派共蒙其羞。适才岳夫人说道,我嵩山、泰山、衡山三派不该多管闲事,这句话未免不对了。”这老者一双眼睛黄澄澄地,倒似生了黄胆病一般。 令狐冲心下稍宽:“原来他们仍在争执这件事,师父并未屈服让位。” 岳夫人道:“鲁师兄这么说,那是咬定我华山派处事不当,连累贵派的名声了?” 衡山派这姓鲁的老者微微冷笑,说道:“素闻华山派宁女侠是太上掌门,往日在下也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知果然名不虚传。”岳夫人怒道:“鲁师兄来到华山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不过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却会这般胡言乱语,下次见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请教。”那姓鲁老者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这里不是华山,岳夫人便要挥剑斩我人头了,是也不是?” 岳夫人道:“这却不敢,我华山派怎敢来理会贵派门户之事?贵派高手和魔教勾结,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 衡山派刘正风和魔教长老曲洋双双死于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所杀。她提及此事,一来揭衡山派的疮疤,二来讥刺这姓鲁老者不念本门师兄弟遭杀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来跟自己夫妇为难。那姓鲁老者脸色大变,厉声道:“古往今来,那一派中没不肖弟子?我们今日来到华山,正是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门户中的奸邪之辈。” 岳夫人手按剑柄,森然道:“谁是奸邪之辈?拙夫岳不群外号人称‘君子剑’,阁下的外号叫作什么?” 那姓鲁老者脸上一红,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对着岳夫人怒目而视,却不答话。 这老者虽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与莫大先生、刘正风同辈,在江湖上却无多大名气,令狐冲不知他来历,回头问劳德诺道:“这人是谁?匪号叫作什么?”他知劳德诺带艺投师,拜入华山派之前在江湖上历练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轶事。劳德诺果然知道,低声道:“这老儿叫鲁正荣,正式外号叫作‘金眼雕’。但他多嘴多舌,惹人讨厌,武林中人背后都管他叫‘金眼乌鸦’。”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这不雅的外号虽没人敢当面相称,但日子久了,总会传入他耳里。师娘问他外号,他自然明白指的决不会是‘金眼雕’而是‘金眼乌鸦’。” 只听得鲁正荣大声道:“哼,什么‘君子剑’?‘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再加上一个‘伪’字。”令狐冲听他如此当面侮辱师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瞎眼乌鸦,有种的给我滚出来!” 岳不群早听得门外令狐冲和劳德诺的对答,心道:“怎地冲儿下峰来了?”当即斥道:“冲儿,不得无礼。鲁师伯远来是客,你怎可没上没下的乱说?” 鲁正荣气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华山大弟子令狐冲在衡山城中胡闹的事,他是听人说过的,当即骂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华山派门下果然人才济济。”令狐冲笑道:“不错,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结识的婊子姓鲁,是你家的女人!” 岳不群怒喝:“你……你还在胡说八道!”令狐冲听得师父动怒,不敢再说,但厅上陆柏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脸露微笑。 鲁正荣倏地转身,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将一扇长窗踢得飞了出去。他不认得令狐冲,指着华山派群弟子喝道:“刚才说话的是那一只畜生?”华山群弟子默然不语。鲁正荣又骂:“他妈的,刚才说话的是那一只畜生?”令狐冲笑道:“刚才是你自己在说话,我怎知是什么畜生?”鲁正荣怒不可遏,大吼一声,便向令狐冲扑去。 第1414章 笑傲江湖(53) 令狐冲见他来势凶猛,向后跃开,突然间人影一闪,厅堂中飘出一个人来,银光闪烁,铮铮有声,已和鲁正荣斗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厅、拔剑、挡架、还击,一气呵成,姿式又复美妙之极,虽然极快,旁人瞧在眼中却不见其快,但见其美。 岳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话不妨慢慢的说,何必动手?”缓步走到厅外,顺手从劳德诺腰边抽出长剑,一递一翻,将鲁正荣和岳夫人两柄长剑压住。鲁正荣运劲于臂,向上力抬,不料竟然纹丝不动,脸上一红,又再运气。 岳不群笑道:“我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便如自家人一般,鲁师兄不必和小孩子们一般见识。”回过头来,向令狐冲斥道:“你胡说八道,还不快向鲁师伯赔礼?” 令狐冲听了师父吩咐,只得上前躬身行礼,说道:“鲁师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轻重,便如臭乌鸦般哑哑乱叫,污衊了武林高人的声誉,当真连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别生气,我可不是骂你。臭乌鸦乱叫乱噪,是畜生叫嚷,咱们只当他是放屁!”他臭乌鸦长、臭乌鸦短的说个不休,谁都知他又是在骂鲁正荣,旁人还可忍住,岳灵珊已咭的一声,笑了出来。 岳不群感到鲁正荣接连运了三次劲,微微一笑,收起长剑,交还给劳德诺。鲁正荣剑上压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急举,只听得当当两声响,两截断剑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断剑。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拚,这时运劲正猛,半截断剑向上疾挑,险些劈中了自己额角,幸好他膂力甚强,这才及时收住,但已闹得手忙脚乱,面红耳赤。 他嘶声怒喝:“你……你……两个打一个!”但随即想到,岳夫人的长剑也给岳不群以内力压断,眼见陆柏、封不平等人都已出厅观斗,人人都看得出来,岳不群只是劝架,请二人罢手,却无偏袒。妻子的长剑为丈夫压断并无干系,鲁正荣这一下却无论如何受不了。他又叫:“你……你……”右足重重一顿,握着半截断剑,头也不回的急冲下山。 岳不群压断二人长剑之时,便已见到站在令狐冲身后的桃谷六仙,觉这六人形相非常,心感诧异,拱手道:“六位光临华山,未曾远迎,还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着他,既不还礼,也不说话。令狐冲道:“这位是我师父,华山派掌门岳先生……” 他一句话没说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师父,那是不错,是不是华山派掌门,却要走着瞧了。岳师兄,你露的这手紫霞神功可帅得很啊,可是单凭这手气功,却未必便能执掌华山门户。谁不知华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剑派剑派,自然是以剑为主。你一味练气,那是走入魔道,修习的可不是本门正宗心法了。” 岳不群道:“封兄此言未免太过。五岳剑派都使剑,那固然不错,可是不论那一门、那一派,都讲究‘以气驭剑’之道。剑术是外学,气功是内学,须得内外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勤练剑术,遇上了内家高手,便不免相形见绌。” 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见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医卜星相、四书五经、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枪法也好,无一不是出人头地。可是世人寿命有限,那能容得你每一门都去练上一练?一个人专练剑法,尚且难精,又怎能分心去练别的功夫?我不是说练气不好,只不过咱们华山派的正宗武学乃是剑术。你要涉猎旁门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练魔教的‘吸星大法’,旁人也还管你不着,何况练气?但寻常人贪多务得,练坏了门道,不过是自作自受,你眼下执掌华山一派,这般走上了歪路,那可是贻祸子弟,流毒无穷。” 令狐冲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风太师叔只教我练剑,他……他多半是剑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学剑,这……这可错了吗?”霎时间毛骨悚然,背上满是冷汗。 岳不群微笑道:“‘贻祸子弟,流毒无穷’,却也不见得。” 封不平身旁那矮子突然大声道:“为什么不见得?你教了这么一大批没个屁用的弟子出来,还不是‘贻祸子弟,流毒无穷’?封师兄说你所练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配做华山派掌门人,这话一点儿不错。你到底是自动退位呢,还是吃硬不吃软,要叫人拉下位来?” 这时陆大有已赶到厅外,见大师哥瞧着那矮子,脸有疑问之色,便低声道:“先前听他们跟师父对答,这矮子名叫成不忧。” 岳不群道:“成兄,你们‘剑宗’一支,二十五年前早已离开本门,自认不再是华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来生事?倘若你们自认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门户,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将华山派压了下来,岳某自也佩服。今日这等噜唆不清,除了徒伤和气,更有何益?” 成不忧大声道:“岳师兄,在下跟你无怨无仇,原本不必伤这和气。只是你霸占华山派掌门之位,却教众弟子练气不练剑,以致我华山派声名日衰,你终究卸不了罪责。成某既是华山弟子,终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再说,当年‘气宗’排挤‘剑宗’,所使的手段实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我‘剑宗’弟子没一个服气。我们已隐忍了二十五年,今日该得好好算一算这笔帐了。” 岳不群道:“本门气宗剑宗之争,由来已久。当日两宗玉女峰上比剑,胜败既决,是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来旧事重提,复有何益?” 成不忧道:“当日比剑胜败如何,又有谁见来?我们三个都是‘剑宗’弟子,就一个也没见着。总而言之,你这掌门之位得来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否则左盟主身为五岳剑派的首领,怎么他老人家也会颁下令旗,要你让位?”岳不群摇头道:“我想其中必有蹊跷。左盟主向来见事极明,依情依理,决不会突然颁下令旗,要华山派更易掌门。”成不忧指着五岳剑派的令旗道:“难道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过令旗是哑巴,不会说话。” 陆柏一直旁观不语,这时终于插口:“岳师兄说五岳令旗是哑巴,难道陆某也是哑巴不成?”岳不群道:“不敢!兹事体大,在下当面谒左盟主后,再定行止。”陆柏阴森森的道:“如此说来,岳师兄毕竟是信不过陆某的言语了?”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辞,便传下号令,总也得听听在下的言语才是。再说,左盟主身为五岳剑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于泰山、恒山、衡山、华山四派自身的门户之事,自有本派掌门人作主。” 成不忧道:“那有这么许多噜唆的?说来说去,你这掌门人之位是不肯让的了,是也不是?”他说了“不肯让的了”这五个字后,唰的一声,已拔剑在手,待说那“是”字时便刺出一剑,说“也”字时刺出一剑,说“不”字时刺出一剑,说到最后一个“是”字时又刺出一剑,“是也不是”四个字一口气说出,便已连刺了四剑。 这四剑出招固然迅捷无伦,四剑连刺更是四下凌厉之极的不同招式,极尽变幻之能事。第一剑穿过岳不群左肩上衣衫,第二剑穿过他右肩衣衫,第三剑刺他左胁之旁的衣衫,第四剑刺他右胁旁衣衫。四剑均是前后一通而过,在他衣衫上刺了八个窟窿,剑刃都是从岳不群身旁贴肉掠过,相去不过半寸,却没伤到他丝毫肌肤,这四剑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捏之准,势道之劲,无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风范。 华山群弟子除令狐冲外尽皆失色,均想:“这四剑都是本派剑法,却从来没见师父使过。‘剑宗’高手,果然不凡。” 但陆柏、封不平等却对岳不群更加佩服。眼见成不忧连刺四剑,每一剑都是狠招杀着,剑剑能致岳不群的死命,但岳不群始终脸露微笑,坦然而受,这养气功夫却尤非常人所能。成不忧等人来到华山,摆明了要夺掌门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对方暴起伤人,可是他不避不让,漫不在乎的受了四剑,自是胸有成竹,只须成不忧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克制之道。在这间不容发的瞬息之间,他竟能随时出手护身克敌,则武功远比成不忧为高,自可想而知。他虽未出手,但慑人之威,与出手致胜已殊无二致。 令狐冲见成不忧所刺这四剑,正是后洞石壁所刻华山派剑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将之一化为四,略加变化,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实也只一招,心想:“剑宗的招数再奇,终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图形的范围。” 岳夫人道:“成兄,拙夫瞧着各位远来是客,一再容让。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剑,再不知趣,华山派再尊敬客人,总也有个止境。” 成不忧道:“什么远来是客,一再容让?岳夫人,你只须破得我这四招剑法,成某立即乖乖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他虽自负剑法了得,然见岳不群如此不动声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战,心想岳夫人在华山派中虽也名声不小,终究是女流之辈,适才见到自己这四剑便有骇然色变之态,只须激得她出手,定能将她制住,那时岳不群或者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乱,便易为封不平所乘了,说着长剑一立,大声道:“宁女侠乃华山气宗高手,天下知闻。剑宗成不忧今日领教宁女侠的气功。”他这么说,竟揭明了要重作华山剑气二宗的比拚。 岳夫人虽见成不忧这四剑招式精妙,自己并无必胜把握,但他这等咄咄逼人,如何能就此忍让?唰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抢着道:“师娘,剑宗练功的法门误入歧途,岂是本门正宗武学之可比?先让弟子和他斗斗,倘若弟子的气功没练得到家,再请师娘来打发他不迟。”他不等岳夫人允可,已纵身拦在她身前,手中却握着一柄顺手在墙边捡起来的破扫帚。他将扫帚一晃一晃,向成不忧道:“成师傅,你已不是本门中人,什么师伯师叔的称呼,只好免了。你如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门,也不知我师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师父肯收,本门规矩,先入师门为大,你也得叫我一声师兄了,请请!”倒转了扫帚柄,向他一指。 成不忧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说八道!你只须挡得住我适才这四剑,成不忧拜你为师。”令狐冲摇头道:“我可不收你这个徒弟……”一句话没说完,成不忧已叫道:“拔剑领死!”令狐冲道:“真气所至,草木皆是利剑。对付成兄这几招不成气候的招数,又何必用剑?”成不忧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 岳不群和岳夫人情知这人武功比令狐冲可高得太多,一柄扫帚管得甚用?以空手挡他利剑,凶险殊甚,当下齐声喝道:“冲儿退开!” 但见白光闪处,成不忧已挺剑向令狐冲刺出,果然便是适才曾向岳不群刺过的那一招。他不变招式,一来这几招正是他生平绝学,二来有言在先,三来自己旧招重使,显得是让对方有所准备,双方各有所利,扯了个直,并非单是自己在兵刃上占了便宜。 令狐冲向他挑战之时,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后洞石壁上所刻图形,均是以奇门兵刃破剑,自己倘若使剑,此刻独孤九剑尚未练成,并无必胜之方,这柄破扫帚却正好当作雷震挡,眼见成不忧长剑刺来,破扫帚便往他脸上扫了过去。 令狐冲这一下却也干冒极大凶险,雷震挡乃精钢所铸,扫上了不死也必受伤,如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挡,这一扫妙到颠毫,对方自须回剑自救,但这把破扫帚却又有什么胁敌之力?他内力平常,什么“真气所至,草木即是利剑”云云,全是信口胡吹,这一扫帚便扫在成不忧脸上,最多也不过划出几条血丝,有甚大碍?可是成不忧这一剑,却在他身上穿膛而过了。只是他料想对手乃前辈名宿,决不愿自己这柄沾满了鸡粪泥尘的破扫帚在他脸面扫上一下,纵然一剑将自己杀了,也难雪破帚扫脸之耻。 果然众人惊呼声中,成不忧偏脸闪开,回剑去斩扫帚。 令狐冲破帚一捺,避开了这剑。成不忧给他一招之间即逼得回剑自救,不由得脸上一热,他可不知令狐冲破扫帚这一扫,其实是魔教十余位高手长老,不知花了多少时光,共同苦思琢磨,才创出来克制他这一招的妙着,实是呕心沥血、千锤百炼的力作,还道令狐冲乱打误撞,竟破解了自己这一招。他恼怒之下,第二剑又已刺出,这一剑可并非按着原来次序,却是本来刺向岳不群腋下的第四剑。 令狐冲一侧身,帚交左手,似是闪避他这一剑,那破帚却如闪电般疾穿而出,指向成不忧前胸。帚长剑短,帚虽后发,却是先至,成不忧的长剑尚未圈转,扫帚上的几根竹丝已然戳到了他胸口。令狐冲叫道:“着!”嗤的一声响,长剑已将破帚的帚头斩落。但旁观众高手人人看得明白,这一招成不忧已然输了,倘若令狐冲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钢铁所铸的雷震挡、九齿钉耙、月牙铲之类武器,成不忧胸口已受重伤。 对方若是一流高手,成不忧只好撒剑认输,不能再行缠斗,但令狐冲明明只是个二代弟子,自己败在他一柄破扫帚下,颜面何存?当下唰唰唰连刺三剑,尽是华山派的绝招,三招之中,倒有两招是后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冲虽未见过,但他自从学了独孤九剑的“破剑式”后,于天下诸种剑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头绪,闪身避开对方一剑,跟着便以石壁上棍棒破剑之法,以扫帚柄当作棍棒,一棍将成不忧的长剑击歪,跟着挺棍向他剑尖撞了过去。 第1415章 笑傲江湖(54) 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铁棍铁棒,则棍坚剑柔,长剑为双方劲力所撞,立即折断,使剑者更无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顺手使出,没想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竹棍遇利剑,并非势如破竹,而是势乃破竹,嚓的一声响,长剑插进了帚棍,直没至剑柄。令狐冲念头转得奇快,右手顺势一掌横击帚柄,那扫帚挟着长剑,斜刺里飞了出去。 成不忧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声,正击在令狐冲胸口。他是数十年的修为,令狐冲不过熟悉剑招变化,拳脚功夫如何是他对手,身子立时翻倒,口中鲜血狂喷。 突然间人影闪动,成不忧双手双脚给人提了起来,只听他一声惨呼,满地鲜血内脏,一个人竟给拉成了四块,两只手两只脚分持在四个形貌奇丑的怪人手里,正是桃谷四仙将他活生生的分尸四爿。 这一下变起俄顷,众人都吓得呆了。岳灵珊见到这血肉模糊的惨状,眼前一黑,登时晕倒。饶是岳不群、陆柏等皆是武林中见多识广的大高手,却也都骇然失措。 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忧的同时,桃花仙与桃实仙已抢起躺在地下的令狐冲,一个抱身,一个抬脚,迅捷异常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双剑齐出,向桃干仙和桃叶仙二人背心刺去。桃根仙和桃枝仙各自抽出一根短铁棒,铮铮两响,同时格开。桃谷四仙展开轻功,头也不回的去了。 瞬息之间,六怪和令狐冲均已不见踪影。 陆柏和岳不群、封不平等人面面相觑,眼见这六个怪人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赶不上,各人瞧着满地鲜血和成不忧分成四块的肢体,既觉惊惧,又感惭愧。 隔了良久,陆柏摇了摇头,封不平也摇了摇头。 令狐冲遭成不忧一掌打得重伤,随即给桃谷二仙抬着下山,过不多时,便已昏晕过去,醒转来时,眼前只见两张马脸、两对眼睛凝视着自己,脸上充满着关切之情。 桃花仙见令狐冲睁开眼睛,喜道:“醒啦,醒啦,这小子死不了啦。”桃实仙道:“当然死不了,给人轻轻的打上一掌,怎么会死?”桃花仙道:“你倒说得稀松平常,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伤不了你,但打在这小子身上,或许便打死了他。”桃实仙道:“他明明没死,你怎么说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说一定死,我是说:或许会死。”桃实仙道:“他既活转,就不能再说‘或许会死’了。”桃花仙道:“我说都说了,你待怎样?”桃实仙道:“那就证明你眼光不对,也可说你根本没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知道他决计死不了,刚才又为什么唉声叹气,满脸愁容?”桃实仙道:“第一,我刚才唉声叹气,不是耽心他死,是怕小尼姑为他耽心。第二,咱们打赌赢了小尼姑,说好要到华山来请令狐冲去见她,现下请了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令狐冲去,只怕小尼姑不答应。”桃花仙道:“你既知他一定不会死,就可告诉小尼姑不用耽心,小尼姑既然不耽心,你又耽心些什么?”桃实仙道:“第一,我叫小尼姑不耽心,她未必就听我话,就算她听了我话,假装不耽心,其实还是在耽心。第二,这小子虽然死不了,伤势可着实不轻,说不定难好,我自然也有点耽心。” 令狐冲听他兄弟二人辩个不休,虽然听着可笑,但显然他二人对自己的生死实深关切,不禁感激,又听他二人口口声声说到“小尼姑为自己耽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恒山派的仪琳小师妹了,当下微笑道:“两位放心,令狐冲死不了。” 桃实仙大喜,对桃花仙道:“你听,他自己说死不了,你刚才还说或许会死。”桃花仙道:“我说那句话之时,他还没开口说话。”桃实仙道:“他既睁开了眼睛,当然就会开口说话,谁都料想得到。” 令狐冲心想二人这么争辩下去,不知几时方休,笑道:“我本来是要死的,不过听见两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声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大名望,你们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 桃花仙、桃实仙二人一听,登时大喜,齐声道:“对,对!这人的话十分有理!咱们跟大哥他们说去。”二人奔了出去。 令狐冲这时只觉自己是睡在一张板床之上,头顶帐子陈旧破烂,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轻轻转头,便觉胸口剧痛难当,只得躺着不动。 过不多时,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进房来。六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有的自夸功劳,有的称赞令狐冲不死的好,更有人说当时救人要紧,无暇去跟嵩山派那老狗算帐,否则将他也拉成四块,瞧他身子变成四块之后,还能不能将桃谷六仙像捏蚂蚁般捏死。令狐冲强提精神,对他们大赞了几句,随即又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但觉胸口烦恶,全身气血倒转,说不出的难受,过了良久,神智渐复,只觉身子似乎在一只大火炉中烧烤,忍不住呻吟出声,听得有人喝道:“别作声!” 令狐冲睁开眼来,见桌上一灯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双手双脚分别给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个伸掌按住他小腹,一个伸掌按在他脑门的“百会穴”上。令狐冲骇异之下,但觉有一股热气从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经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热气则从左手掌心向下游去,经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足心。两股热气交互盘旋,只蒸得他大汗淋漓,炙热难当。 他知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内功为自己疗伤,心中感激,暗暗运起师父所授的华山派内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一股内息刚从丹田中升起,小腹间便突然剧痛,恰如一柄利刃插进了肚中,登时哇哇一声,鲜血狂喷。桃谷六仙齐声惊呼:“不好了!”桃叶仙反手一掌,击在令狐冲头上,立时将他打晕。 此后令狐冲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一时冷,一时热,那两股热气也不断在四肢百骇间来回游走,有时更有数股热气相互冲突激荡,越发的难当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头脑间突然清凉了一阵,只听得桃谷六仙正自激辩,他睁开眼来,听桃干仙说道:“你们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睁开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行?我这股真气从中渎而至风市、环跳,在他渊液之间来回,必能治好他的内伤。”桃根仙道:“你还在胡吹大气呢,前日倘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气游走他足厥阴肝经诸经脉,这小子早死定了,那里还轮得你今日在他渊液之间来回?”桃枝仙道:“不错,不过大哥的法子纵然将他内伤治好了,他双足不能行走,总是美中不足,还是我的法子好。这小子的内伤属于心包络,须得以真气通他肾络三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没钻进过他身子,怎知他的内伤一定属于心包络?当真胡说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 桃叶仙忽道:“这般以真气在他渊液之间来回,我看不大妥当,还是先治他的足少阴肾经为是。”也不等旁人是否同意,立即伸手按住令狐冲左膝的阴谷穴,一股热气从穴道中透了进去。桃干仙大怒,喝道:“嘿!你又来跟我捣蛋啦。咱们便试一试,到底谁说得对。”当即催动内力,加强真气。 令狐冲又想作呕,又想吐血,心里连珠价不住叫苦:“糟了,糟了!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兄弟意见不同,各凭己法医治,我令狐冲这次可真倒足大霉了。”他想出声抗辩,叫六仙住手,苦在开口不得。 只听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内伤,自然当以治他手太阴肺经为主。我用真气贯注他中府、尺泽、孔最、列缺、太渊、少商诸穴,最是对症。”桃干仙道:“大哥,别的事情我佩服你,这以真气疗伤的本领,却是你不及我了。这小子全身发高烧,乃阳气太旺的实症,须得从他手阳明大肠经入手。我决意通他商阳、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诸处穴道。”桃枝仙摇头道:“错了,错了,错之极矣!”桃干仙怒道:“你知道什么?为什么说我错之极矣?”桃根仙却十分高兴,笑道:“究竟三弟医理明白,知道是我对,二弟错了。”桃叶仙道:“二哥固然错了,大哥却也没对。你们瞧,这小子双眼发直,口唇颤动,偏偏不想说话……”(令狐冲心中暗骂:“我怎地不想说话?给你们用真气内力在我身上乱通乱钻,我怎还说得出话来?”)桃叶仙续道:“……那自然是头脑发昏,心智胡涂,须得治他足阳明胃经。”(令狐冲暗骂:“你才头脑发昏,心智胡涂!”)桃叶仙一声甫毕,令狐冲便觉眼眶下凹陷处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旁的地仓穴上一酸,跟着脸颊上大迎、颊车,以及头上头维、下关诸穴一阵剧痛,又是一阵酸痒,只搅得他脸上肌肉不住跳动,自是桃叶仙在治他的足阳明胃经。 桃实仙道:“你整来整去,他还是不会说话,我看倒不是他脑子有病,只怕乃舌头发强,这是里寒上虚的病症,我用内力来治他的隐白、太白、公孙、商丘、地机诸处穴道,只不过……只不过……倘若治不好,你们可不要怪我。”桃干仙道:“治不好,人家性命也给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实仙道:“但如放手不治,你明知他是舌头发强,不治他足太阴脾经,岂非见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治错了,可糟糕得很了。” 桃花仙道:“治错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咱们治了这许多时候始终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须得从手少阴心经着手。可见少海、通里、神门、少冲四个穴道,乃关窍之所在。”桃实仙道:“昨天你说该当治他足少阳胆经,今天却又说手少阴心经了。少阳是阳气初盛,少阴是阴气甫生,一阴一阳,二者截然相反,到底是那一种说法对?”桃花仙道:“由阴生阳,此乃一物之两面,乃一分为二之意。太极生两仪,两仪复合而为太极,可见有时一分为二,有时合二而一,少阳少阴,互为表里,不能一概而论者也。” 令狐冲暗暗叫苦:“你们在这里强辞夺理,胡说八道,却是将我的性命来当儿戏。” 桃根仙道:“试来试去,总是不行,我是决心一意孤行的了。”桃干仙、桃枝仙等五人齐声道:“怎么一意孤行?”桃根仙道:“这显然是一门奇症,既是奇症,便须从经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虚点穴之法,点他印堂、金律、玉液、鱼腰、百劳和十二井穴。”桃干仙等齐道:“大哥,这个使不得,那可太过凶险。” 只听得桃根仙大喝:“什么使不得?再不动手,这小子性命不保。”令狐冲便觉印堂、金律等诸处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把利刀戳了进去,痛不可当,到后来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处穴道中剧痛。他张嘴大叫,却呼唤不出半点声音。便在此时,一道热气从足太阴脾经诸处穴道中急剧流转,跟着手少阴心经的诸处穴道中也出现热气,两股真气相互激荡。过不多时,又有三道热气分从不同经络的各穴道中透入。 令狐冲内心气苦,身上更难熬无比,此前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乱医治,他昏迷中懵然不知,那也罢了,此刻苦在神智清醒,于六人的胡闹却全然无能为力。只觉六道真气在自己体内乱冲乱撞,肝、胆、肾、肺、心、脾、胃、大肠、小肠、膀胱、心包、三焦、五脏六腑,到处成了六兄弟真力激荡之所,内功比拚之场。令狐冲怒极,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后定将你这六个狗贼碎尸万段!”他内心深处自知桃谷六仙纯是一片好意,而且这般以真气助他疗伤,实是大耗内力,若不是有与众不同的交情,轻易决不施为,可是此刻经历如汤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痛楚难当,倘若他能张口作声,天下最恶毒的言语也都骂出来了。 桃谷六仙一面各运真气、各凭己意为令狐冲疗伤,一面兀自争执不休,却不知这些时日之中,早已将令狐冲体内经脉搅得乱七八糟,全然不成模样。令狐冲自幼研习华山派上乘内功,修为虽不深湛,所学却是名门正宗的内家功夫,根基扎得极厚,幸亏尚有这一点儿底子,才得苟延残喘,没给桃谷六仙的胡搅乱治立时送了性命。 桃谷六仙运气多时,但见令狐冲心跳微弱,呼吸越来越沉,转眼便要气绝身亡,都不禁耽心。桃实仙道:“我不干啦,再干下去,弄死了他,这小子变成冤鬼,老是缠着我,可不吓死了我?”手掌便从令狐冲的穴道上移开。桃根仙怒道:“要是这小子死了,第一个就怪你。他变成冤鬼,阴魂不散,总之是缠住了你。”桃实仙大叫一声,越窗而走。桃干仙、桃枝仙诸人次第缩手,有的皱眉,有的摇头,均不知如何是好。 桃叶仙道:“看来这小子不行啦,那怎么办?”桃干仙道:“你们去对小尼姑说,他给那个矮家伙拍了一掌,抵受不住,因此死了。咱们为他报仇,已将那矮家伙撕成了四块。”桃根仙道:“说不说咱们以真气为他医伤之事?”桃干仙道:“这个万万说不得!”桃根仙道:“但如小尼姑又问,咱们为什么不设法给他治伤,那便如何?”桃干仙道:“那咱们只好说,医是医过了,只不过医不好。”桃根仙道:“小尼姑岂不要怪桃谷六仙全无屁用,还不如六条狗子。”桃干仙大怒,喝道:“小尼姑骂咱们是六条狗子,太也无理!”桃根仙道:“小尼姑又没骂,是我说的。”桃干仙怒道:“她既没骂,你怎么知道?”桃根仙道:“她说不定会骂的。”桃干仙道:“也说不定不会骂。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桃根仙道:“这小子一死,小尼姑大大生气,多半要骂。”桃干仙道:“我说小尼姑一定放声大哭,却不会骂。”桃根仙道:“小尼姑挺可爱的,我宁可她骂咱们是六条狗子,不愿见她放声大哭。” 第1416章 笑傲江湖(55) 桃干仙道:“她也未必会骂咱们是六条狗子。”桃根仙问:“那骂什么?”桃干仙道:“咱们六兄弟像狗子么?我看一点也不像。说不定骂咱们是六条猫儿。”桃叶仙插嘴:“为什么?难道咱们像猫儿么?”桃花仙加入战团:“骂人的话,又不必像。咱们六兄弟是人,小尼姑要是说咱们六个是人,就不是骂了。”桃枝仙道:“她如骂我们六个都是蠢人、坏人,那还是骂。”桃花仙道:“这总比六条狗子好。”桃枝仙道:“如果那六条狗子是聪明狗、能干狗、威风狗、英雄好狗、武林中的六大高狗呢?到底是人好还是狗好?” 令狐冲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听得他们如此争执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真气上冲,忽然竟能出声:“六条狗子也比你们好得多!” 桃谷五仙尽皆一愕,还未说话,却听得桃实仙在窗外问道:“为什么六条狗子也比我们好?”桃谷五仙齐声问道:“是啊,为什么六条狗子也比我们好?” 令狐冲只想破口大骂,却实在半点力气也无,断断续续道:“你……你们送我……送我回华山去,只……只有我师父能救……救我性命……”桃根仙道:“什么?只有你师父能救你性命?难道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冲点了点头,张大了口,再也说不出话来。 桃叶仙怒道:“岂有此理?你师父有什么了不起?难道比我们桃谷六仙还要厉害?”桃花仙道:“哼,叫他师父来跟我们比拚比拚!”桃干仙道:“咱们四人抓住他师父的两只手,两只脚,喀的一声,撕成他四块。”桃实仙跳进房来,说道:“连华山上所有男男女女,一个个都撕成了四块。”桃花仙道:“连华山上的狗子猫儿、猪羊鸡鸭、乌龟鱼虾,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块。” 桃枝仙道:“鱼虾有什么四肢?怎么抓住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头尾,上下鱼鳍,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鱼头就不是鱼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什么干系?不是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当然大有干系,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证明你第一句话说错了。”桃花仙明知给他抓住了痛脚,兀自强辩:“什么我第一句话说错了?”桃枝仙道:“你说,‘连华山上的狗子猫儿、猪羊鸡鸭、乌龟鱼虾,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块。’你没说过吗?”桃花仙道:“我说过的。可是这句话,却不是我的第一句话。今天我已说过几千几百句话,怎么你说我这句话是第一句话?如果从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说过几万万句了,这更加不是第一句话。”桃枝仙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桃干仙道:“你说乌龟?”桃花仙道:“不错,乌龟有前腿后腿,自然有四肢。”桃干仙道:“但咱们分抓乌龟的前腿后腿,四下一拉,怎么能将之撕成四块?”桃花仙道:“为什么不能?乌龟有什么本事,能挡得住咱们四兄弟的一撕?”桃干仙道:“将乌龟的身子撕成四块,那是容易,可是它那张硬壳呢?你怎么能抓住乌龟的四肢,连它硬壳也撕成四块?倘若不撕硬壳,那就成为五块,不是四块。”桃花仙道:“硬壳是一张,不是一块,你说五块,那就错了。”桃根仙道:“乌龟壳背上共有十三块格子,说四块是错,说五块也错。” 桃干仙道:“我说的是撕成五块,又不是说乌龟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块。你怎地如此缠夹不清?”桃根仙道:“你只将乌龟的身子撕成四块,却没撕及乌龟的硬壳,只能说‘撕成四块,再加一张撕不开的硬壳’,所以你说‘撕成五块’云云,大有语病。不但大有语病,而且根本错了。”桃叶仙道:“大哥,你这可又不对了。大有语病,就不是根本错了。根本错了,就不是大有语病。这两者截然不同,岂可混为一谈?” 令狐冲听他们刺刺不休的争辩,若不是自己生死悬于一线,当真要大笑一场,这些人言行可笑已极,自己却越听越烦恼。但转念一想,这一下居然与这六个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难得之奇,造化弄人,竟有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于世,也算不枉了,真当浮一大白。言念及此,不禁豪兴大发,叫道:“我……我要喝酒!” 桃谷六仙一听,立时脸现喜色,都道:“好极,好极!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 令狐冲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死不了也好。总之先……先喝……喝个痛快再说。” 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来。”过不多时,便提了一大壶酒进房。 令狐冲闻到酒香,精神大振,道:“你喂我喝。”桃枝仙将酒壶嘴插在他口中,慢慢将酒倒入。令狐冲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脑子更加机灵了,说道:“我师父……平时常说:天下……大英雄,最厉害的是桃……桃……桃……”桃谷六仙心痒难搔,齐问:“天下大英雄最厉害的是桃什么?”令狐冲道:“是……是桃……桃……桃……”六仙齐声道:“桃谷六仙!”令狐冲道:“正是。我师父又说,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交个朋友,再请他六位……六位大……大……”桃谷六仙齐声道:“六位大英雄!”令狐冲道:“是啊,再请他六位大英雄在众弟子之前大献身手,施展……施展绝技……” 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语:“那便如何?”“你师父怎知我们本事高强?”“华山派掌门是个大大的好人哪,咱们可不能动华山的一草一木。”“那个自然,谁要动了华山的一草一木,决不能和他干休。”“我们很愿意跟你师父交个朋友,这就上华山去罢!”令狐冲当即接口:“对,这就上华山去罢!” 桃谷六仙立即抬起令狐冲动身。走了半天,桃根仙突然叫道:“啊哟,不对!小尼姑要咱们带这小子去见她,怎么带他去华山?不带这小子去见小尼姑,咱们岂不是又……又……又那个赢了一场?连赢两场,不大好意思罢?”桃干仙道:“这一次大哥说对了,咱们还是带他先见了小尼姑,再上华山,免得又多赢一场。”六人转过身来,又向南行。 令狐冲大急,问道:“小尼姑要见的是活人呢,还是死人?” 桃根仙道:“当然要见活小子,不要见死小子。”令狐冲道:“你们不送我上华山,我立即自绝经脉,再也不活了。”桃实仙喜道:“好啊,自绝经脉的高深内功如何练法,正要请教。”桃干仙道:“你一练成这功夫,自己登时就死了,那有什么练头?”令狐冲气喘吁吁的道:“那也是有用的,若是为人……为人胁迫,生不如死,苦恼不堪,还不如自绝经脉来得……来得痛快。” 桃谷六仙一齐脸色大变,道:“小尼姑要见你,决无恶意。咱们也不是胁迫于你。”令狐冲叹道:“六位虽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禀明师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宁死也不从命。再说,我师父、师娘一直想见见六位……六位……当世……当世……无敌的……大……大……大……”桃谷六仙齐声道:“大英雄!”令狐冲点了点头。 桃根仙道:“好!咱们送你回华山一趟便是。” 几个时辰之后,一行七人又上了华山。 华山弟子见到七人,飞奔回去报知岳不群。岳氏夫妇听说这六个怪人掳了令狐冲后去而复回,不禁一惊,当即率领群弟子迎了出来。桃谷六仙来得好快,岳氏夫妇刚出正气堂,便见这六人已从青石路上走来。其中二人抬着一个担架,令狐冲躺在架上。 岳夫人忙抢过去察看,只见令狐冲双颊深陷,脸色蜡黄,伸手搭他脉搏,更觉脉象散乱,性命便在呼吸之间,惊叫:“冲儿,冲儿!”令狐冲睁开眼来,低声道:“师……师……师娘!”岳夫人眼泪盈眶,道:“冲儿,师娘与你报仇。”唰的一声,长剑出鞘,便欲向抬着担架的桃花仙刺去。 岳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说道:“六位大驾光临华山,不曾远迎,还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门派?” 桃谷六仙一听,登时大为气恼,又大为失望。他们听了令狐冲的言语,只道岳不群真的对他六兄弟十分仰慕,那知他一出口便询问姓名,显然对桃谷六仙一无所知。桃根仙道:“听说你对我们六兄弟十分钦仰,难道并无其事?如此孤陋寡闻,太也岂有此理!”桃干仙道:“你曾说天下大英雄中,最厉害的便是桃谷六仙。啊哈,是了!定是你久仰桃谷六仙大名,如雷贯耳,却不知我们便是桃谷六仙,倒也怪不得。”桃枝仙道:“二哥,他说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交个朋友。此刻咱六兄弟上得山来,他却既不显得欢天喜地,又不像想请咱们喝酒,原来是徒闻六仙之名,却不识六仙之面。哈哈!好笑啊好笑!” 岳不群只听得莫名其妙,冷冷的道:“各位自称桃谷六仙,岳某凡夫俗子,没敢和六位仙人结交。” 桃谷六仙登时脸现喜色。桃枝仙道:“那也无所谓。我们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跟你交个朋友那也不妨。”桃实仙道:“你武功虽然低微,我们也不会看你不起,你放心好啦。”桃花仙道:“你武艺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好了,我们自会点拨于你。” 岳不群淡淡一笑,说道:“这个多谢了。” 桃干仙道:“多谢是不必的。我们桃谷六仙既然当你是朋友,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桃实仙道:“我这就施展几手,让你们华山派上下,大家一齐大开眼界如何?” 岳夫人自不知这六人天真烂漫,不明世务,这些话纯是一片好意,但听他们言语放肆,早就愤怒之极,这时再也忍耐不住,长剑一起,剑尖指向桃实仙胸口,叱道:“好,我来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实仙笑道:“桃谷六仙跟人动手,极少使用兵刃,你既说仰慕我们的武功,此节如何不知?” 岳夫人只道他这句话又是辱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长剑陡地刺出。 这一剑出手既快,剑上气势亦凌厉无比。桃实仙对她没半分敌意,全没料到她说刺便刺,剑尖在瞬息之间已刺到了他胸口,他如要抵御,以他武功,原也来得及,只是他胆子实在太小,霎时间目瞪口呆,只吓得动弹不得,噗的一声,长剑透胸而入。 桃枝仙急抢而上,一掌击在岳夫人肩头。岳夫人身子一晃,退后两步,脱手松剑,那长剑插在桃实仙胸中,兀自摇晃。桃根仙等五人齐声大呼。桃枝仙抱起桃实仙,急忙退开。余下四仙倏地抢上,迅速无伦的抓住了岳夫人双手双足,提了起来。 岳不群知道这四人跟着便是往四下一分,将岳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块,饶是他临事镇定,当此情景之下,长剑向桃根仙和桃叶仙分刺之时,手腕竟也发颤。 令狐冲身在担架,眼见师娘处境凶险无比,急跃而起,大叫:“不得伤我师娘,否则我便自绝经脉!”这两句话一叫出,口中鲜血狂喷,立时晕去。 桃根仙避开了岳不群的一剑,叫道:“小子要自绝经脉,这可使不得,饶了婆娘!”四仙放下岳夫人,牵挂着桃实仙的性命,追赶桃枝仙和桃实仙而去。 岳不群和岳灵珊同时赶到岳夫人身边,待要伸手相扶,岳夫人已一跃而起,惊怒交集之下,脸上更没半点血色,身子不住发颤。岳不群低声道:“师妹不须恼怒,咱们定当报仇。这六人大是劲敌,幸好你已杀了其中一人。” 岳夫人想起当日成不忧给这桃谷六仙分尸的情景,一颗心反跳得更加厉害了,颤声道:“这……这……这……”身子发抖,竟尔说不出话来。 岳不群知妻子受惊着实不小,对女儿道:“珊儿,你陪妈妈进房去休息。”再去看令狐冲时,只见他脸上胸前全是鲜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眼见难活了。 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后心灵台穴,欲以深厚内力为他续命,甫一运气,突觉他体内几股诡奇之极的内力反击出来,险些将自己手掌震开,不禁大为骇异,随即又发觉,这几股古怪内力在令狐冲体内竟也自行互相撞击,冲突不休。 再伸掌按到令狐冲胸口膻中穴上,掌心又剧烈一震,竟带得自己胸口隐隐生疼,这一下岳不群惊骇更甚,但觉令狐冲体内这几股真气逆冲斜行,显是旁门中十分高明的内功。每一股真气虽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逊,但只须两股合而为一,或是分进合击,自己便抵挡不住,再仔细辨认,察觉他体内真气共分六道,每一道都甚为怪诞。岳不群不敢多按,撤掌寻思:“这真气共分六道,自是那六个怪人注入冲儿体内的了。这六怪用心险恶,竟将各人内力分注六道经脉,要冲儿吃尽苦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皱眉摇了摇头,命高根明和陆大有将令狐冲抬入内室,自去探视妻子。 岳夫人受惊不小,坐在床沿握住女儿之手,兀自脸色惨白,怔忡不安,一见岳不群,便问:“冲儿怎样?伤势有碍吗?”岳不群将他体内有六道旁门真气互斗的情形说了。岳夫人道:“须得将这六道旁门真气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还来得及吗?”岳不群抬头沉吟,过了良久,道:“师妹,你说这六怪如此折磨冲儿,是什么用意?” 岳夫人道:“想是他们要冲儿屈膝认输,又或是逼问我派的什么机密。冲儿当然宁死不屈,这六个丑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岳不群点头道:“照说该是如此。可是我派并没什么机密,这六怪和咱夫妇也素不相识。他们擒了冲儿而去,又再回来,为了什么?”岳夫人道:“只怕是……”随即觉得自己的想法难以自圆其说,摇头道:“不对的。” 夫妇俩相视不语,各自皱起眉头思索。 第1417章 笑傲江湖(56) 岳灵珊插嘴道:“我派虽没隐秘,但华山武功天下知名。这六个怪人擒住了大师哥,或许是逼问我派气功和剑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节我也曾想过,但冲儿内力修为,并不高明,这六怪内功甚深,一试便知。至于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华山剑法没丝毫共通之处,更不会由此而大费周章的来加逼问。再说,若要逼问,就该远离华山,慢慢施刑相迫,为什么又带他回山?”岳夫人听他语气越来越肯定,和他多年夫妇,知他已解开疑团,便问:“那到底是什么缘故?” 岳不群脸色郑重,缓缓的道:“借冲儿之伤,耗我内力。” 岳夫人跳起身来,说道:“不错!你为了要救冲儿之命,势必以内力替他化去这六道真气,待得大功将成之际,这六个丑八怪突然现身,以逸待劳,便能制咱们的死命。”顿了一顿,又道:“幸好现下只剩五怪了。师哥,适才他们明明已将我擒住,何以听得冲儿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险事,兀自心有余悸,不由得语音发颤。 岳不群道:“我便是由这件事而想到的。你杀了他们一人,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但他们竟怕冲儿自绝经脉,便即放你。你想,若不是其中含有重大图谋,这六怪又何爱于冲儿的一条性命?” 岳夫人喃喃的道:“阴险之极!毒辣之极!”寻思:“这四个怪物撕裂成不忧,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见罕闻,这两天想起来便心中怦怦乱跳。他们这么一扰,封不平要夺掌门之位的事是搁下了,随同陆柏等扫兴下山,这六怪倒为华山派暂时挡去了一桩麻烦,那想到他们又上华山来生事挑衅。师哥所料,必是如此。”说道:“你不能以内力给冲儿疗伤。我内力虽远不如你,但盼能暂且助他保住性命。”说着便走向房门。 岳不群叫道:“师妹!”岳夫人回过头来。岳不群摇头道:“不行的,没用。这六怪的旁门真气甚是了得。”岳夫人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么办?”岳不群道:“眼下只有见一步,行一步,先给冲儿吊住一口气再说,那也不用耗费多少内力。” 三人走进令狐冲躺卧的房中。岳夫人见他气若游丝,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伸手欲去搭他脉搏。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摇了摇头,再放开她手,以双掌抵住令狐冲双掌掌心,将内力缓缓送将过去。内力与令狐冲体内的真气一碰,岳不群全身剧震,脸上紫气大盛,退开了一步。 令狐冲忽然开口说话:“林……林师弟呢?”岳灵珊奇道:“你找小林子干么?”令狐冲双目仍然紧闭,道:“他父亲……临死之时,有句话要我转……转告他。我……我一直没时候跟他说……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来。”岳灵珊眼中泪水滚来滚去,掩面奔出。 华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门外。林平之一听岳灵珊传言,当即进房走到令狐冲榻前,说道:“大师哥,你保重身子。”令狐冲道:“是……是林师弟么?”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冲道:“令……令尊逝世之时,我在他……他身边,要我跟……跟你说……说……”说到这里,声息渐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无半点声音。过了好一会,令狐冲缓过一口气来,说道:“他说福州向阳……向阳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要你好好照看。不过……不过千万不可翻……翻看,否则……否则祸患无穷……” 林平之奇道:“向阳巷老宅?那边早就没人住了,没什么要紧物事的。爹叫我不可翻看什么东西?” 令狐冲道:“我不知道。你爹爹……就是这么两句话……这么两句话……要我转告你,别的话没有了……他们就……就死了……”声音又低了下去。 四人等了半晌,令狐冲始终不再说话。岳不群叹了口气,向林平之和岳灵珊道:“你们陪着大师哥,他伤势倘若有变,立即来跟我说。”林岳二人答应了。 岳不群夫妇回入自己房中,想起令狐冲伤势难治,都心下黯然。过了一会,岳夫人两道泪水,从脸颊上缓缓流下。 岳不群道:“你不用难过。冲儿之仇,咱们非报不可。”岳夫人道:“这六怪既伏下了这条毒计,定然去而复来,咱们倘若硬拚,未必便输……”岳不群摇头道:“‘未必便输’四字,谈何容易?以我夫妇敌他三人,最多不过打个平手,敌他四人,多半要输。他五人齐上……”说着缓缓摇头。 岳夫人本来也知自己夫妇并非这五怪敌手,但知丈夫近年来练成紫霞神功后功力大进,总还存着个侥幸之心,这时听他如此说,登时大为焦急,道:“那……那怎么办?难道咱们便束手待毙不成?”岳不群道:“你可别丧气,大丈夫能屈能伸,胜负之数,并非决于一时,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岳夫人道:“你说咱们逃走?” 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暂时避上一避。敌众我寡,咱夫妇只有二人,如何敌得过他们五人联手?何况你已杀了一怪,咱们其实已占上风,暂且避开,并不堕了华山派威名。再说,只要咱们谁也不说,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 岳夫人哽咽道:“我虽杀了一怪,但冲儿性命难保,也只……也只扯了个直。冲儿……”顿了一顿,说道:“就依你的话,咱们带了冲儿一同走,慢慢设法为他治伤。” 岳不群沉吟不语。岳夫人急道:“你说不能带了冲儿一起走?”岳不群道:“冲儿伤势极重,带了他趱程急行,不到半个时辰便送了他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么办?当真没法子救他了么?”岳不群叹道:“唉,那日我已决意传他紫霞神功,岂知他竟会胡思乱想,误入剑宗的魔道。当时他如习了这部秘笈,就算只练得一二页,此刻也已能自行调气疗伤,不致为这六道旁门真气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说道:“事不宜迟,你立即去将紫霞神功传他,就算他在重伤之下,无法全然领悟,总也胜于不练。要不然,将紫霞秘笈留给他,让他照书修习。” 岳不群拉住她手,柔声道:“师妹,我爱惜冲儿,和你毫无分别。可是你想,他此刻伤得这般厉害,又怎能听我传授口诀和练功的法门?我如将紫霞秘笈交了给他,让他神智稍清时照书自练,这五个怪物转眼便找上山来,冲儿无力自卫,咱华山派这部镇山之宝的内功秘笈,岂不一转手便落入五怪手中?这些旁门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内功心法,如虎添翼,为祸天下,再也不可复制,我岳不群可真成为千古罪人了。” 岳夫人心想丈夫之言甚是有理,不禁怔怔的又流下泪来。 岳不群道:“这五个怪物行事飘忽,人所难测,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动身。” 岳夫人道:“咱们难道将冲儿留在这里,任由这五个怪人折磨?我留下保护他。”此言一出,立知那是一时冲动的寻常妇人之见,与自己“华山女侠”的身分殊不相称,自己留下,徒然多送一人性命,又怎保护得了令狐冲?何况自己倘若留下,丈夫与女儿又怎肯自行下山?又着急,又伤心,不禁泪如泉涌。 岳不群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翻开枕头,取出一只扁扁的铁盒,打开铁盒盖,取出一本锦面册子,将册子往怀中一揣,推门而出。 只见岳灵珊便就在门外,说道:“爹爹,大师哥似乎……似乎不成了。”岳不群惊道:“怎么?”岳灵珊道:“他口中胡言乱语,神智越来越不清了。”岳不群问道:“他胡言乱语些什么?”岳灵珊脸上一红,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乱语些什么?” 原来令狐冲体内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气的交攻煎逼,迷迷糊糊中见岳灵珊站在眼前,冲口而出的便道:“小师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爱上了林师弟,再也不理我了?”岳灵珊万不料他竟会当着林平之的面问出这句话来,不由得双颊飞红,忸怩之极,只听令狐冲又道:“小师妹,我和你自幼一块儿长大,一同游玩,一同练剑,我……我实在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恼了我,要打我骂我,便是……便是用剑在我身上刺几个窟窿,我也没半句怨言。只是你对我别这么冷淡,不理睬我……”这一番话,几个月来在他心中不知已翻来覆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时,纵然只和岳灵珊一人独处,也决计不敢说出口。此时全无自制之力,尽数吐露了心底言语。 林平之甚是尴尬,低声道:“我出去一会儿。” 岳灵珊道:“不,不!你在这里瞧着大师哥。”夺门而出,奔到父母房外,正听到父母谈论以“紫霞神功”疗伤之事,不敢冲进去打断了父母话头,便候在门外。 岳不群道:“你传我号令,大家在正气堂上聚集。”岳灵珊应道:“是,大师哥呢?谁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灵珊应了,即去传令。 片刻之间,华山群弟子都已在正气堂上按序站立。 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人坐在侧位。岳不群一瞥,见群弟子除令狐冲、陆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齐,便道:“我派上代前辈之中,有些人练功时误入歧途,一味勤练剑法,忽略了气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无不以气功为根基,倘若气功练不到家,剑法再精,终究不能登峰造极。可叹这些前辈们执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称为华山剑宗,而指我正宗功夫为华山气宗。气宗和剑宗之争,绵延数十年,大大阻挠了我派的发扬光大,实堪浩叹。”他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 岳夫人心道:“那五个怪人转眼便到,你却在这里慢条斯理的述说旧事。”向丈夫横了一眼,却不敢插嘴,顺眼又向厅上“正气堂”三字匾额瞧了一眼,心想:“我当年初入华山派练剑,这堂上的匾额是‘剑气冲霄’四个大字。现下改作了‘正气堂’,原来那块匾可不知给丢到那里去了。唉,那时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如今……” 岳不群道:“但正邪是非,最终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剑宗一败涂地,退出了华山一派,由你们师祖执掌门户,再传到为师手里。不料前数日竟有本派的弃徒封不平、成不忧等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骗信了五岳剑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来夺华山掌门之位。为师接任我派掌门多年,俗务纷纭,五派聚会,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让贤,以便静下心来,精研我派上乘气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劳,原也求之不得。”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高根明道:“师父,剑宗封不平这些弃徒早已入了魔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们便要再入我门,也必万万不许,怎能任由他们痴心妄想的来接掌本派门户?”劳德诺、梁发、施戴子等都道:“决不容这些大胆狂徒的阴谋得逞。” 岳不群见众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做不做掌门,小事一件。只是剑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统率了我派,华山一派数百年来博大精纯的武学毁于一旦,咱们死后有何面目去见本派的列代先辈?而华山派的名头,从此也将在江湖上为人所不齿了。” 劳德诺等齐道:“是啊,是啊!那怎么成?” 岳不群道:“单是封不平等这几个剑宗弃徒,那也殊不足虑,但他们既请到了五岳剑派的令旗,又勾结了嵩山、泰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觑了。因此上……”他目光向众弟子一扫,说道:“咱们即日动身,上嵩山去见左盟主,跟他评一评理。” 众弟子都是一凛。嵩山派乃五岳剑派之首,嵩山掌门左冷禅更是当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出神入化,为人尤富智计,机变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无不惕然。武林中说到评理,可并非单是“评”一“评”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继之以动武。众弟子均想:“师父武功虽高,未必是左盟主对手,何况嵩山派左盟主的师弟共有十余人,武林中号称‘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阳手费彬虽然失踪,也还剩下一十二人。这一十二人无一不是武功卓绝的高手,决非华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对敌。咱们贸然上嵩山去生事,岂非太也卤莽?”群弟子虽这么想,但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岳夫人一听丈夫之言,立时暗暗叫好,心想:“师哥此计大妙,咱们为了逃避桃谷五怪,舍却华山根本之地而远走他方,江湖上日后必知此事,咱华山派颜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评理,旁人得知,反钦佩咱们的胆识了。左盟主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须拚死,尽有回旋余地。”当即说道:“正是。封不平他们持了五岳剑派的令旗,上华山来啰唣,焉知这令旗不是偷来的盗来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颁,咱们华山派自身门户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着。嵩山派虽人多势众,左盟主武功盖世,咱们华山派却也宁死不屈。那一个胆小怕死,就留在这里好了。” 群弟子谁肯自承胆小怕死,都道:“师父师娘有命,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大伙儿收拾收拾,半个时辰之内,立即下山。” 当下她又去探视令狐冲,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心下甚为悲痛,但桃谷五怪随时都会重来,决不能为了令狐冲一人而令华山一派尽数覆灭,当即命陆大有将令狐冲移入后进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说道:“大有,我们为了本派百年大计,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评理,此行大是凶险,只盼在你师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张正义,平安而归。冲儿伤势甚重,你好生照看。若有外敌来侵,你们尽量忍辱避让,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陆大有含泪答应。 陆大有在山口送了师父、师娘和一众师兄弟下山,栖栖遑遑的回到令狐冲躺卧的小舍,偌大一个华山绝顶,此刻只剩下一个昏沉沉的大师哥,孤另另的一个自己,眼见暮色渐深,不由得心生惊惧。 第1418章 笑傲江湖(57) 他到厨下去煮了一锅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冲来喝了两口。喝到第三口时,令狐冲将粥喷了出来,白粥变成了粉红之色,却是连腹中鲜血也喷出来了。陆大有甚是惶恐,扶着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便只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但听得远处传来几下猫头鹰的夜啼,心下恐惧更甚。 忽听得上山的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陆大有忙吹熄灯火,拔出长剑,守在令狐冲床头。脚步声渐近,竟是直奔这小舍而来,陆大有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将出来,暗道:“敌人竟知大师哥在此养伤,那可糟糕之极,我怎生护得大师哥周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声叫道:“六猴儿,你在屋里吗?”竟是岳灵珊的口音。 陆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师妹么?我……我在这里。”忙晃火摺点亮了油灯,兴奋之下,竟将灯盏中的灯油泼了一手。 岳灵珊推门进来,道:“大师哥怎么了?”陆大有道:“又吐了好多血。” 岳灵珊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令狐冲的额头,只觉着手火烫,皱眉问道:“怎么又吐血了?”令狐冲突然说道:“小……小师妹,是你?”岳灵珊道:“是,大师哥,你身上觉得怎样?”令狐冲道:“也……也没……怎么样。” 岳灵珊从怀内取出一个布包,低声道:“大师哥,这是《紫霞秘笈》,爹爹说道……”令狐冲道:“紫霞秘笈?”岳灵珊道:“正是,爹爹说,你身上中了旁门高手的内力,须得以本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来予以化解。六猴儿,你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给大师哥听,你自己可不许练,否则给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陆大有大喜,忙道:“我是什么胚子,怎敢偷练本门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小师妹尽管放心好啦。恩师为了救大师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师哥这可有救了。”岳灵珊低声道:“这事你对谁也不许说。这部秘笈,我是从爹爹那里偷出来的。”陆大有惊道:“你偷师父……师父的内功秘笈?他老人家发觉了那怎么办?”岳灵珊道:“什么怎么办?难道还能将我杀了?至多不过骂我几场,打我一顿。倘若由此救了大师哥,爹爹妈妈一定欢喜,什么也不计较了。”陆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紧。” 令狐冲忽道:“小师妹,你带回去,还……还给师父。” 岳灵珊奇道:“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几十里山道赶了回来,你为什么不要?这又不是偷学功夫,这是救命啊。”陆大有也道:“是啊,大师哥,你也不用练全,练到把六怪的邪气化除了,便将秘笈缴还给师父,那时师父多半便会将秘笈传你。你是我派掌门大弟子,这部紫霞秘笈不传你,又传谁了?只不过是迟早之分,打什么紧?” 令狐冲道:“我……我宁死不违师命。师父说过的,我不能……不能学练这紫霞神功。小……小师妹……”一口气接不上来,又晕了过去。 岳灵珊探他鼻下,虽然呼吸微弱,仍有气息,叹了口气,向陆大有道:“我赶着回去,要是天光时回不到庙里,爹爹妈妈可要急死了。你劝劝大师哥,要他无论如何得听我的话,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别辜负了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道:“我这一夜奔波的辛苦。” 陆大有道:“我一定劝他。小师妹,师父他们住在那里?”岳灵珊道:“我们今晚在白马庙住。”陆大有道:“嗯,白马庙离这儿是三十里的山道,小师妹,这来回六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师哥永不会忘记。”岳灵珊眼眶一红,哽咽道:“我只盼他能复元,那就好了。这件事他记不记得,有什么相干?”说着双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冲床头,向他凝视片刻,奔了出去。 又隔了一个多时辰,令狐冲这才醒转,眼没睁开,便叫:“小……师妹,小师妹。”陆大有道:“小师妹已经走了。”令狐冲大叫:“走了?”突然坐起,一把抓住了陆大有胸口。陆大有吓了一跳,道:“是,小师妹下山去了,她说,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师父师娘耽心。大师哥,你躺下歇歇。”令狐冲对他的话听而不闻,说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师弟一起去了?”陆大有道:“她是和师父师娘在一起。” 令狐冲双眼发直,脸上肌肉抽搐。陆大有低声道:“大师哥,小师妹对你关心得很,半夜三更从白马庙回山来,她一个小姑娘家,来回奔波六十里,对你这番情义可重得紧哪。她临去时千叮万嘱,要你无论如何,须得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辜负了她……她对你的一番心意。”令狐冲道:“她这样说了?”陆大有道:“是啊,难道我还敢向你说谎?” 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声,后脑重重撞在炕上,却也不觉疼痛。 陆大有又吓了一跳,道:“大师哥,我读给你听。”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开第一页来,读道:“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惟常人不善培养,反以性伐气。武夫之患,在性暴、性骄、性酷、性贼。暴则神扰而气乱,骄则真离而气浮,酷则仁丧而气失,贼则心狠而气促。此四事者,皆为截气之刀锯……” 令狐冲道:“你在读些什么?”陆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写着……”他继续读道:“舍尔四性,返诸柔善,制汝暴酷,养汝正气。鸣天鼓,饮玉浆,荡华池,叩金梁,据而行之,当有小成。” 令狐冲怒道:“这是我派不传之秘,你胡乱诵读,大犯门规,快快收起。”陆大有道:“大师哥,大丈夫事急之际,须当从权,岂可拘泥小节?眼前咱们是救命要紧。我再读给你听。”他接着读下去,便是上乘气功练法的详情,如何“鸣天鼓,饮玉浆”,又如何“荡华池,叩金梁”。令狐冲大声喝道:“住口!” 陆大有一呆,抬起头来,道:“大师哥,你……你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令狐冲怒道:“我听着你读师父的……内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要叫我成为一个……不忠不义之徒,是不是?”陆大有愕然道:“不,不,那怎么会不忠不义?”令狐冲道:“这部紫霞秘笈,当日师父曾携到思过崖上,想要传我,但发觉我练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资质……资质也不对,这才改变了主意……主意……”说到这里,气喘吁吁,很是辛苦。陆大有道:“这一次却是为了救命,又不是偷练武功,那……那是全然不同的。”令狐冲道:“咱们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紧,还是师父的旨意要紧?”陆大有道:“师父师娘要你活着,那是最最要紧的事了,何况……何况,小师妹黑夜奔波,这一番情意,你如何可以辜负了?” 令狐冲胸口一酸,泪水便欲夺眶而出,说道:“正因为是她……是她拿来给我的……我令狐冲堂堂丈夫,岂受人怜?”他这一句话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我令狐冲向来不是拘泥不化之人,为了救命,练一练师门内功又打什么紧?原来我不肯练这紫霞神功,是为了跟小师妹赌气,原来我内心深处,是在怨恨小师妹和林师弟相好,对我冷淡。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如何这等小气?”但想到岳灵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会合,远去嵩山,一路上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将说多少言语,不知将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陆大有道:“大师哥,你这可是想左了,小师妹和你自幼一起长大,你们……你们便如是亲兄妹一般。”令狐冲心道:“我便不要和她如亲兄妹一般。”只是这句话难以出口,却听陆大有续道:“我再读下去,你慢慢听着,一时记不住,我便多读几遍。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令狐冲厉声道:“不许读!” 陆大有道:“是,是,大师哥,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日小弟只好不听你的话了。违背师令的罪责,全由我一人承当。你说什么也不肯听,我陆大有却偏偏说什么也要读。这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秘笈上所录的心法,你一个字也没瞧过,你有什么罪过?你是卧病在床,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陆大有强迫你练的。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跟着便滔滔不绝的读了下去。 令狐冲待要不听,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钻入耳来。他突然大声呻吟。陆大有惊问:“大师哥,觉得怎样?”令狐冲道:“你将我……我枕头……枕头垫一垫高。” 陆大有道:“是。”伸出双手去垫他枕头。令狐冲一指倏出,凝聚力气,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陆大有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的垂在炕上。 令狐冲苦笑道:“六师弟,这可对不住你了。你且在炕上躺几个时辰,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挣扎着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提起倚在门角的门闩,当作拐杖,支撑着走了出去。 陆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那……那……去……”本来膻中穴当真给人点中了,说一个字也是不能,但令狐冲气力微弱,手指这一戳只能令陆大有手足麻软,并没教他全身瘫痪。 令狐冲回过头来,说道:“六师弟,令狐冲要离得这部《紫霞秘笈》越远越好,别让旁人见到我的尸身横在秘笈之旁,说我偷练神功,未成而死……别让林师弟瞧我不起……”说到这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 他不敢再稍有耽搁,只怕从此气力衰败,再也没法离去,撑着门闩,喘几口气,再向前行,凭着一股强悍之气,终于慢慢远去。 第十二回 围攻 令狐冲挨得十余丈,便拄闩喘息一会,奋力挨了小半个时辰,已行了半里有余,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便欲摔倒,忽听得前面草丛中有人大声呻吟。令狐冲一凛,问道:“谁?”那人大声道:“是令狐兄么?我是田伯光。哎唷!哎唷!”显是身上剧烈疼痛。令狐冲惊道:“田……田兄,你……怎么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请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快将我杀了。”他说话时夹杂着大声呼痛,但语音仍十分洪亮。 令狐冲道:“你……你……受了伤么?”双膝一软,便即摔倒,滚在路旁。 田伯光惊道:“你也受了伤么?哎唷,哎唷,是谁害你的?”令狐冲道:“一言难尽。田……兄,却又是谁伤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冲道:“怎么不知道?”田伯光道:“我正在道上行走,忽然之间,两只手两只脚给人抓住,凌空提了起来,我也瞧不见是谁有这样的神通……”令狐冲笑道:“原来又是桃谷六仙……啊哟,田兄,你不是跟他们作一路么?”田伯光道:“什么作一路?”令狐冲道:“你来邀我去见仪……仪琳小师妹,他……他们也来邀我去见……她……”说着喘气不已。 田伯光从草丛中爬了出来,摇头骂道:“他妈的,当然不是一路。他们上华山来找一个人,问我这人在那里。我问他们找谁。他们说,他们已抓住了我,该他们问我,不该我问他们。如是我抓住了他们,那就该我问他们,不是他们问我。他们……哎唷……他们说,我倘若有本事,不妨将他们抓了起来,那……那就可以问他们了。” 令狐冲哈哈大笑,笑得两声,气息不畅,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脸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将他们抓起啊,真他奶奶的胡说八道。”令狐冲问道:“后来怎样?”田伯光道:“我说:‘我又不想问你们,是你们自己在问我。快放我下来。’其中一人说:‘既将你抓了起来,如不将你撕成四块,岂不损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块之后,他还会说话不会?’”他骂了几句,喘了一会气。 令狐冲道:“这六人强辞夺理,缠夹不清,田兄也不必……不必再说了。” 田伯光道:“哼,他奶奶的。一人道:‘撕成了四块之人,当然不会说话。咱六兄弟撕成四块之人,没一千,也有八百。几时听到过撕开之后,又会说话?’又一人道:‘撕成了四块之人所以不说话,因为我们不去问他。倘若有事问他,谅他也不敢不答。’另一人道:‘他既已给撕成四块,还怕什么?还有什么敢不敢的?难道还怕咱们将他撕成八块?’先前一人道:‘撕成八块,这门功夫非同小可,咱们以前是会的,后来大家都忘了。’”田伯光断断续续说来,亏他重伤之下,居然还能将这些胡说八道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令狐冲叹道:“这六位仁兄,当真世间罕见,我……我也是给他们害苦了。”田伯光惊道:“原来令狐兄也是伤在他们手下?”令狐冲叹道:“谁说不是呢!” 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吊着,不瞒你说,可真害怕。我大声道:‘要是将我撕成四块,我是一定不会说话的了,就算口中会说,我心里气恼,也决计不说。’一人道:‘将你撕成四块之后,你的嘴巴在一块上,心又在另一块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说,又怎能联在一起?’我当下也给他们来个乱七八糟,叫道:‘有事快问,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大放毒气了。’一人问道:‘什么大放毒气?’我说:‘我的屁臭不可当,闻到之后,三天三晚吃不下饭,还得将三天之前吃的饭尽数呕将出来。警告在先,莫谓言之不预也!’” 令狐冲笑道:“这几句话,只怕有点道理。” 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听,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将我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开去。我跃将起来,只见六个古怪之极的家伙各自伸手掩鼻,显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当。令狐兄,你说这六个人叫什么桃谷六仙?” 第1419章 笑傲江湖(58) 令狐冲道:“正是。唉,可惜我没田兄聪明,当时没施这臭屁……之计,将他们吓退。田兄这路空屁计,不输于当年……当年诸葛亮吓退司马懿的空城计。” 田伯光干笑两声,骂了两句“他奶奶的”,说道:“我知这六个家伙不好惹,偏生兵刃又丢在你那思过崖上了,当下脚底抹油,便想溜开,不料这六人手掩鼻子,像一堵墙似的排成一排,挡在我面前,嘿嘿,可谁也不敢站在我身后。我一见冲不过去,立即转身,那知这六人犹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已转将过来,挡在我身前。我连转几次,闪避不开,当即一步一步后退,终于碰到了山壁。这六个怪物高兴得紧,呵呵大笑,又问:‘他在那里?这人在那里?’” “我问:‘你们要找谁?’六个人齐声道:‘我们围住了你,你无路逃走,必须回答我们的话。’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围住了我们,教我们无路逃走,那就由你来问我们,我们只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人道:‘他只有一个人,怎能围得住我们六人?’先前那人道:‘假如他本领高强,以一胜六呢?’另一人道:‘那也只是胜过我们,而不是围住我们。’先一人道:‘但如将我们堵在一个山洞之中,守住洞门,不让我们出来,那不是围住了我们吗?’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围住。’先一人道:‘但如他张开双臂,将我们一齐抱住,岂不是围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没如此长臂之人;第二,就算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没如此长臂;第三,就算他将我们六人一把抱住,那也是抱住,不是围住。’先一人愁眉苦脸,无可辩驳,却偏又不肯认输,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说道:‘有了,他如大放臭屁,教我们不敢奔逃,以屁围之,难道不是围?’其余四人一齐拍手,笑道:‘对啦,这小子有法子将我们围住。’” “我灵机一动,撒腿便奔,叫道:‘我……我要围你们啦。’料想他们怕我臭屁,不会再追,那知这六个怪物出手快极,我没奔得两步,已给他们揪住,立即将我按着坐在一块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屁,臭气也不致外泄。” 令狐冲哈哈大笑,但笑得几声,便觉胸口热血翻涌,再也笑不下去了。 田伯光续道:“这六怪按住我后,一人问道:‘屁从何出?’另一人道:‘屁从肠出,自然属于阳明大肠经,点他商阳、合谷、曲池、迎香诸穴。’他说了这话,随手便点了我这四处穴道,出手之快,认穴之准,田某生平少见,当真令人好生佩服。他点穴之后,六个怪物都吁了口长气,如释重负,都道:‘这臭……臭……臭屁虫再也放不出臭屁了。’那点穴之人又问:‘喂,那人究竟在那里?你如不说,我永远不给你解穴,叫你有屁难放,胀不可当。’我心里想,这六个怪物武功如此高强,来到华山,自不会是找寻泛泛之辈。令狐兄,尊师岳先生夫妇其时不在山上,就算已经回山,自是在正气堂中居住,一找便着。我思来想去,六怪所要找寻的,定是你太师叔风老前辈了。” 令狐冲心中一震,忙问:“你说了没有?”田伯光大是不悦,悻然道:“呸,你当我是什么人了?田某既已答允过你,决不泄漏风老前辈的行踪,难道我堂堂男儿,说话如同放屁吗?”令狐冲道:“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如再瞧我不起,咱们一刀两断,从今而后,谁也别当谁是朋友。” 令狐冲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采花淫贼,谁又将你当朋友了?只是你数次可以杀我而没下手,总算我欠了你的情。” 黑暗之中,田伯光瞧不见他脸色,只道他已然默诺,续道:“那六怪不住问我,我大声道:‘我知道这人的所在,可就偏偏不说;这华山山岭连绵,峰峦洞谷,不计其数,我倘若不说,你们一辈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对我痛加折磨,我从此就给他们来个不理不睬。令狐兄,这六怪的武功怪异非常,你快去禀告风老前辈,他老人家剑法虽高,却也须得提防才是。” 田伯光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六怪对我痛加折磨”,令狐冲却知道这“痛加折磨”四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难以形容的煎熬。六怪对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伤,自己此刻尚自身受其酷,他们逼迫田伯光说话,则手段之厉害可想而知,心下好生过意不去,说道:“你宁死不泄漏我风太师叔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不过……不过这桃谷六仙要找的是我,不是我风太师叔。” 田伯光全身一震,道:“要找你?他们找你干什么?” 令狐冲道:“他们和你一般,也是受了仪琳小师妹之托,来找我去见……见她。” 田伯光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不绝发出“呵呵”之声。 过了好一会,田伯光才道:“早知这六个怪人找的是你,我实该立即说与他们知晓,这六怪将你请了去,我跟随其后,也不致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们怎地没将你抬了去见那小师太?”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总之一言难尽。田兄,你说会剧毒发作,葬身于华山?”田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给人点了死穴,下了剧毒,命我一月之内将你请去,和那小师太相会,便给我解穴解毒。眼下我请你请不动,打又打不过,还给六个怪物整治得遍体鳞伤,屈指算来,离毒发之期也不过十天了。” 令狐冲问道:“仪琳小师妹在那里?从此处去,不知有几日之程?”田伯光道:“你肯去了?”令狐冲道:“你曾数次饶我不杀,虽然你行为不端,令狐冲却也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你为我毒发而死。当日你恃强相逼,我自是宁折不屈,但此刻情势却又大不相同了。”田伯光道:“小师太在山西,唉……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骑上快马,六七天功夫也赶到了。这时候两个都伤成这等模样,那还有什么好说?” 令狐冲道:“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遭。也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咱们在山下雇到轻车快马,十天之间便抵达山西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爷为什么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爷当真瞎了眼睛。”令狐冲道:“老天爷瞎眼之事……嘿嘿,那……那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试试那也不妨。” 田伯光拍手道:“不错,我死在道上和死在华山之上,又有什么分别?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紧,我给干搁在这里,每日只捡生栗子吃,嘴里可真淡出鸟来了。你能不能起身?我来扶你。” 他口说“我来扶你”,自己却挣扎不起。令狐冲要伸手相扶,臂上又那有半点力气?二人挣扎了好半天,始终无用,突然之间,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 田伯光道:“田某纵横江湖,生平无一知己,与令狐兄一齐死在这里,倒也开心。”令狐冲笑道:“日后我师父见到我二人尸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恶斗,同归于尽。谁也料想不到,我二人临死之前,居然还曾称兄道弟一番。” 田伯光伸出手去,说道:“令狐兄,咱们握一握手再死。” 令狐冲不禁迟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与自己结成生死之交,但他是个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自己是名门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结交?当日在思过崖上数次胜他而不杀,还可说是报他数度不杀之德,到今日再和他一起厮混,未免太也说不过去,言念及此,一只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过去。 田伯光还道他受伤实在太重,连手臂也难以动弹,大声道:“令狐兄,田伯光交上了你这个朋友。你倘若伤重先死,田某决不独活。” 令狐冲听他说得诚挚,心中一凛,寻思:“这人倒很够朋友。”当即伸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 他这句话刚出口,忽听得身后阴恻恻的一声冷笑,跟着有人说道:“华山派气宗首徒,堕落到这步田地,竟去跟江湖下三滥的淫贼结交。” 田伯光喝问:“是谁?”令狐冲心中暗暗叫苦:“我伤重难治,死了也不打紧,却连累师父的清誉,当真糟糕之极了。” 黑暗之中,只见朦朦胧胧的一个人影,站在身前,那人手执长剑,光芒微闪,只听他冷笑道:“令狐冲,你此刻尚可反悔,拿这把剑去,将这姓田的淫贼杀了,便没人能责你和他结交。”噗的一声,将长剑插入地下。 令狐冲见这剑剑身阔大,是嵩山派的用剑,问道:“尊驾是嵩山派那一位?”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狄修。”令狐冲道:“原来是狄师兄,一向少会。不知尊驾来到敝山,有何贵干?”狄修道:“掌门师伯命我到华山巡查,要看华山派的弟子们,是否果如外间传言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华山,便听到你和这淫贼相交的肺腑之言。” 田伯光骂道:“狗贼,你嵩山派有什么好东西了?自己不加检点,却来多管闲事。”狄修提起足来,砰的一声,在田伯光头上重重踢了一脚,喝道:“你死到临头,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田伯光却兀自“狗贼、臭贼、直娘贼”的骂个不休。 狄修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如探囊取物,只是他要先行折辱令狐冲一番,冷笑道:“令狐冲,你和他臭味相投,是决计不杀他的了?”令狐冲大怒,朗声道:“我杀不杀他,管你什么事?你有种便一剑把令狐冲杀了,要是没种,给我乖乖的夹着尾巴,滚下华山去罢。”狄修道:“你决计不肯杀他,决计当这淫贼是朋友了?”令狐冲道:“不管我跟谁交朋友,总之好过跟你交朋友。”田伯光大声喝采:“说得好,说得妙!” 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让我一剑把你二人杀了,天下可没这般便宜事。我要将你二人剥得赤赤条条地绑在一起,然后点了你二人哑穴,拿到江湖上示众,说道一个大胡子,一个小白脸,正在行那苟且之事,给我手到擒来。哈哈,你华山派岳不群假仁假义,装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来唬人,从今而后,他还敢自称‘君子剑’么?” 令狐冲一听,登时气得晕了过去。田伯光骂道:“直娘贼……”狄修一脚踢中他腰间穴道,嘿嘿一笑,伸手便去解令狐冲的衣衫。 忽然身后一个娇嫩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喂,这位大哥,你在这里干什么?”狄修一惊,回过头来,微光朦胧中只见一个女子身影,便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田伯光听到那女子声音正是仪琳,大喜叫道:“小……小师父,你来了,这可好啦。这直娘贼要……要害你的令狐师兄。”他本来想说:“直娘贼要害我”,但随即转念,这一个“我”,在仪琳心中毫无份量,当即改成了“你的令狐师兄”。 仪琳听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冲,如何不急,忙纵身上前,叫道:“令狐师兄,是你吗?” 狄修见她全神贯注,对自己半点也不防备,左臂一屈,食指便往她胁下点去。手指正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间后领陡紧,身子已让人提起,离地数尺,狄修大骇,右肘向后撞去,却撞了个空,跟着左足后踢,又踢了个空。他更加惊骇,双手反过去擒拿,便在此时,咽喉中已给一只大手扼住,登时呼吸为艰,全身再没半点力气。 令狐冲悠悠醒转,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在焦急呼唤:“令狐师兄,令狐师兄!”依稀似是仪琳的声音。他睁开眼来,星光朦胧之下,眼前是一张雪白秀丽的瓜子脸,却不是仪琳是谁? 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琳儿,这病鬼便是令狐冲么?”令狐冲循声向上瞧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极肥胖、极高大的和尚,铁塔也似的站在当地。这和尚身高少说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将狄修凌空提起。狄修四肢软垂,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仪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师兄,可不是病夫。”她说话之时,双目仍凝视着令狐冲,眼光中流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抚摸他面颊,却又不敢。 令狐冲大奇,心道:“你是个小尼姑,怎地叫这大和尚做爹?和尚有女儿,已骇人听闻,女儿是个小尼姑,更奇上加奇了。” 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挂念着这个令狐冲,我只道是个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汉,却原来是躺在地下装死、受人欺侮不能还手的小脓包。这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婿。咱们别理他,这就走罢。” 仪琳又羞又急,嗔道:“谁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说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这“不要他做女婿”这几字,终究出不了口。 令狐冲听他既骂自己是“病夫”,又骂“脓包”,大是恼怒,说道:“你走就走,谁要你理了?”田伯光急叫:“走不得,走不得!”令狐冲道:“为什么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死穴要他来解,剧毒的解药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岂不呜呼哀哉?”令狐冲道:“怕什么?我说过陪你一起死,你毒发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很好,很好,很好!原来这小子倒是个挺有骨气的好汉子。琳儿,他很对我胃口。不过,有一件事咱们还得问个明白,他喝酒不喝?”仪琳还未回答,令狐冲已大声道:“当然喝,为什么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梦中也喝。你见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气死了你这戒荤、戒酒、戒杀、戒撒谎的大和尚!” 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说道:“琳儿,你跟他说,爹爹的法名叫作什么。” 仪琳微笑道:“令狐师兄,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虽身在佛门,但佛门种种清规戒律,一概不守,因此法名叫作‘不戒’。你别见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荤,杀人偷钱,什么事都干,而且还……还生了……生了个我。”说到这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1420章 笑傲江湖(59) 令狐冲哈哈大笑,朗声道:“这样的和尚,才教人……才教人瞧着痛快。”说着想挣扎站起,总是力有未逮。仪琳忙伸手扶他起身。 令狐冲笑道:“老伯,你既然什么都干,何不索性还俗,还做和尚干什么?”不戒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为什么都干,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这样,爱上了一个美貌尼姑……”仪琳插口道:“爹,你又来随口乱说了。”说这句话时,满脸通红,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话也好,诅骂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谁来?” 令狐冲和田伯光齐声喝采,道:“正是!” 不戒听得二人称赞,大为高兴,说道:“我爱上的那个美貌尼姑,便是她妈妈了。” 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小师妹的爹爹是和尚,妈妈是尼姑。” 不戒继续道:“那时候我是个杀猪屠夫,爱上了她妈妈,她妈妈睬也不睬我,我无计可施,只好去做和尚。当时我心里想,和尚尼姑是一家人,尼姑不爱屠夫,多半会爱和尚。”仪琳啐道:“爹爹,你一张嘴便是没遮拦,年纪这样大了,说话却还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难道我的话不对?不过我当时没想到,做了和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连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妈妈相好,反而更加难了,于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师父偏说我有什么慧根,是真正的佛门子弟,不许我还俗。她妈妈也胡里胡涂的为我真情感动,就这么生了个小尼姑出来。冲儿,你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儿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令狐冲大是尴尬,心想:“仪琳师妹其时为田伯光所困,我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她是恒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甚情缘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来邀我相见,只怕是生了误会。我务须尽快避开,若损及华山、恒山两派的清誉,我虽死了,师父师娘也仍会怪责,灵珊小师妹会瞧我不起。” 仪琳甚为忸怩不安,说道:“爹爹,令狐师兄早就……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会将旁人放在眼里,你……你……今后再也别提这事,没的教人笑话。” 不戒怒道:“这小子另有意中人?气死我也,气死我也!”右臂一探,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往令狐冲胸口抓去。令狐冲站也站不稳,如何能避,给他一把抓住,提了起来。不戒和尚左手抓住狄修后颈,右手抓住令狐冲胸口,双臂平伸,便如挑担般挑着两人。 令狐冲本就动弹不得,给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只破布袋般,软软垂下。 仪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师兄下来,你不放,我可要生气啦。” 不戒一听女儿说到“生气”两字,登时怕得什么似的,立即放下令狐冲,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那一个美貌小尼姑了?真正岂有此理!”他自己爱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间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别无可爱之人。 仪琳道:“令狐师兄的意中人,是他的师妹岳小姐。” 不戒大吼一声,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喝道:“什么姓岳的姑娘?他妈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吗?那有什么可爱了?下次给我见到,一把捏死了这臭丫头。” 令狐冲心道:“这不戒和尚是个鲁莽匹夫,跟那桃谷六仙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怕他说得出,做得到,真要伤害小师妹,那便如何是好?” 仪琳心中焦急,说道:“爹爹,令狐师兄受了重伤,你快设法给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不戒对女儿之言奉命唯谨,道:“治伤就治伤,那有什么难处?”随手将狄修向后一抛,大声问令狐冲:“你受了什么伤?”狄修早给他闭了穴道,闷声不响的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令狐冲道:“我给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紧……”不戒道:“胸口中掌,定是震伤了任脉……”令狐冲道:“我给桃谷……”不戒道:“任脉之中,并没什么桃谷。你华山派内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诸穴中虽有合谷穴,但那属于手阳明大肠经,在拇指与食指的交界处,跟任脉全无干系。好,我给你治任脉之伤。”令狐冲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什么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里、阴陵泉、丝竹空,那里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不可胡言乱语。”随手点了他的哑穴,说道:“我以精纯内功,通你任脉的承浆、天突、膻中、鸠尾、巨阙、中脘、气海、石门、关元、中极诸穴,包你力到伤愈,休息七八日,立时变成个鲜龙活跳的小伙子。” 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颚承浆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中极穴上,两股真气,从两处穴道中透了进去,突然之间,这两股真气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气一碰,双手险遭震开。不戒大吃一惊,大声叫了出来。仪琳忙问:“爹,怎么样?”不戒道:“他身体内有几道古怪真气,一、二、三、四,共有四道,不对,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这五道真气……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妈的,居然有六道之多!我这两道真气,就跟你他妈的六道真气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谁厉害。只怕还有,哈哈,这可热闹之极了!好玩,好玩!再来好了,哼,没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这六只狗贼何来?” 他双手紧紧按住令狐冲的两处穴道,自己头上渐渐冒出白气,初时还大呼小叫,到后来内劲越运越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其时天色渐明,但见他头顶白气愈来愈浓,直如一团浓雾,将他一个大脑袋围在其中。 过了良久良久,不戒双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间笑声中绝,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仪琳大惊,叫道:“爹爹,爹爹。”忙抢过去将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实在太重,只扶起一半,两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身衣裤都已为大汗湿透,口中不住喘气,颤声道:“我……我……他妈的……我……我……他妈的……” 仪琳听他骂出声来,这才稍稍放心,问道:“爹,怎么啦?你累得很么?”不戒骂道:“他奶奶的,这小子身体内有六道狗贼的真气,想跟老子……老子斗法。他奶奶的,老子催动真气,将这六道邪门怪气都给压了下去,嘿嘿,你放心,这小子死不了。”仪琳芳心大慰,回过脸去,果见令狐冲慢慢站起身来。 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气当真厉害,便这么片刻之间,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伤。”不戒听他一赞,甚是欢喜,道:“你这小子作恶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总算你找到了令狐冲这小子,有点儿功劳,饶你一命,乖乖的给我滚罢。” 田伯光大怒,骂道:“什么叫做乖乖的给我滚罢?他妈的狗和尚,你说的是人话不是?你说一个月之内给你找到令狐冲,便给我解开死穴,再给解药解毒,这时候却又来赖了。你不给解穴解毒,便是猪狗不如的下三滥臭和尚。” 田伯光如此狠骂,不戒倒也并不恼怒,笑道:“瞧你这臭小子,怕死怕成这等模样,生怕我不戒大师说话不算数,不给解药。他妈的混小子,解药给你。”说着伸手入怀,去取解药,但适才使力过度,一只手不住颤抖,将瓷瓶拿在手中,几次又掉在身上。仪琳伸手过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给他三粒,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后服第三粒,有效无效,到时方知。这九天中你若给人杀了,可不干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从仪琳手中取过解药,说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现下又给解药,我不骂你已算客气了,谢是不谢的。我身上的死穴呢?”不戒哈哈大笑,说道:“我点你的穴道,七天之后早就自行解开了。大和尚如当真点了你死穴,你这小子还能活到今日?” 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听了不戒这几句话,登时大为宽慰,又笑又骂:“他奶奶的,臭和尚骗人。”转头向令狐冲道:“令狐兄,你和小师太一定有些言语要说,我去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转身走向下山的大路。 令狐冲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怎么?”令狐冲道:“田兄,令狐冲数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这朋友。有一件事我可要良言相劝。你若不改,咱们这朋友可做不长。”田伯光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劝我从此不可再干奸淫良家妇女的勾当。好,田某听你的话,天下荡妇淫娃,所在多有,田某贪花好色,出钱也能买到,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妇女,伤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的风光,不是妙得紧么?” 令狐冲和仪琳听他提到衡山群玉院,都不禁脸上一红。田伯光哈哈大笑,迈步又行,脚下一软,一个筋斗,骨碌碌的滚出老远。他挣扎着坐起,取出一粒解药吞入腹中,霎时间腹痛如绞,坐在地下,一时动弹不得。他知这是解治剧毒的应有之象,倒也并不惊恐,反因解药有效而暗喜。 适才不戒和尚将两道强劲之极的真气注入令狐冲体内,压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气,令狐冲只觉胸口烦恶尽去,脚下劲力暗生,甚是欢喜,走上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说道:“多谢大师,救了晚辈一命。” 不戒笑嘻嘻的道:“谢倒不用,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头,又谢什么?” 仪琳满脸通红,道:“爹,你……你又来胡说了。”不戒奇道:“咦!为什么胡说?你日思夜想的记挂着他,难道不是想嫁给他做老婆?就算嫁不成,难道不想跟他生个美貌的小尼姑?”仪琳啐道:“老没正经,谁又……谁又……” 便在此时,只听得山道上脚步声响,两人并肩上山,正是岳不群和岳灵珊父女。令狐冲一见又惊又喜,忙迎将上去,叫道:“师父,小师妹,你们又回来啦!师娘呢?” 岳不群突见令狐冲精神健旺,浑不似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样,甚是欢喜,一时无暇询问,向不戒和尚一拱手,问道:“这位大师上下如何称呼?光降敝处,有何见教?” 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处,是找我女婿来啦。”说着向令狐冲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诌诌的客套,岳不群谦称“光降敝处”,他也照样说“光降敝处”。 岳不群不明他底细,又听他说什么“找女婿来啦”,只道有意戏侮自己,心下恼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大师说笑了。”见仪琳上来行礼,说道:“仪琳师侄,不须多礼。你来华山,是奉了师尊之命么?” 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我……我……” 岳不群不再理她,转向田伯光,意存询问。田伯光拱手道:“岳先生,在下田伯光!”岳不群怒道:“田伯光,哼!你好大胆子!”田伯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冲很说得来,挑了两担酒上山,跟他喝个痛快,那也用不着多大胆子。”岳不群脸色愈益严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过崖上跟他喝得干干净净了。” 岳不群转向令狐冲,问道:“此言不虚?”令狐冲道:“师父,此中原委,说来话长,待徒儿慢慢禀告。”岳不群道:“田伯光来到华山,已有几日?”令狐冲道:“约莫有半个月。”岳不群道:“这半个月中,他一直便在华山之上?”令狐冲道:“是。”岳不群厉声道:“何以不向我禀明?”令狐冲道:“那时师父师娘不在山上。”岳不群道:“我和你师娘到那里去了?”令狐冲道:“到长安附近,去追杀田君。” 岳不群哼了一声,说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积恶如山,怎地不拔剑杀他?就算斗他不过,也当给他杀了,何以贪生怕死,反和他结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终无法挣扎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杀他,他又有什么法子?难道他斗我不过,便拔剑自杀?” 岳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说话的余地?”向令狐冲道:“去将他杀了!” 岳灵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师哥身受重伤,怎能与人争斗?” 岳不群道:“难道人家便没伤?你耽什么心,明摆着我在这里,岂能容这恶贼伤我门下弟子?”他素知令狐冲狡谲多智,生平嫉恶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伤,若说竟去和这大淫贼结交为友,那是决计不会,料想他是斗力不胜,便欲斗智,眼见田伯光身受重伤,多半便是这个大弟子下的手,因此虽听说令狐冲和这淫贼结交,倒也并不真怒,只是命他过去将之杀了,既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田伯光重伤之余,纵然能与令狐冲相抗,却抵挡不住自己的一剑。 不料令狐冲却道:“师父,这位田兄已答允弟子,从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妇女的勾当。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 岳不群厉声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这等罪该万死的恶贼,也讲什么言而有信,言而无信?他这把刀下,曾伤过多少无辜人命?这种人不杀,我辈学武,所为何来?珊儿,将佩剑交给大师哥。”岳灵珊应道:“是!”拔出长剑,将剑柄向令狐冲递去。 令狐冲好生为难,他从来不敢违背师命,但先前临死时和田伯光这么一握手,已算结交为友,何况他确已答应改过迁善,这人过去为非作歹,说过了的话却必定算数,此时杀他,未免不义。他从岳灵珊手中接过剑来,转身摇摇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几步,假装重伤之余突然间两腿无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扑出去,噗的一声,长剑插入了自己左边的小腿。 第1421章 笑傲江湖(60) 这一下谁也意料不到,不禁都惊呼出声。仪琳和岳灵珊同时向他奔去。仪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门弟子,如何可以当众向一个青年男子这等情切关心?岳灵珊却奔到了令狐冲身旁,叫道:“大师哥,你怎么了?”令狐冲闭目不答。岳灵珊握住剑柄,拔起长剑,创口中鲜血直喷。她随手从怀中取出本门金创药,敷在令狐冲腿上创口,一抬头,猛见仪琳俏脸全无血色,满脸是关注已极的神气。岳灵珊心头一震:“这小尼姑对大师哥竟这等关怀!”她提剑站起,道:“爹,让女儿去杀了这恶贼。” 岳不群道:“你杀此恶贼,没的坏了自己名头。将剑给我!”田伯光淫贼之名,天下皆知,将来江湖传言,都说田伯光死于岳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酱,说什么强奸行暴之类的言语。岳灵珊听父亲这般说,当即将剑柄递过。 岳不群却不接剑,右袖一拂,裹住了长剑。不戒和尚见状,叫道:“使不得!”除下两只鞋子在手。但见岳不群袖力挥出,一柄长剑向着十余丈外的田伯光激飞过去。不戒已然料到,双手力掷,两只鞋子也分从左右激飞而出。 剑重鞋轻,长剑又先挥出,但说也奇怪,不戒的两只僧鞋竟后发先至,更兜了转来,抢在头里,分从左右勾住了剑柄,硬生生拖转长剑,又飞出数丈,这才力尽,插在地下。两只僧鞋兀自挂在剑柄之上,随着剑身摇晃不已。 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儿,爹爹今日为你女婿治伤,大耗内力,这把长剑竟飞了一半便掉将下来。本来该当飞到你女婿的师父面前两尺之处落下,吓他一大跳,唉!你和尚爹爹这一回丢脸之极,难为情死了。” 仪琳见岳不群脸色不善,低声道:“爹,别说啦。”快步过去,在剑柄上取下两只僧鞋,拔起长剑,心下踌躇,知道令狐冲之意是不欲刺杀田伯光,倘若将剑交还给岳灵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岂不是伤了令狐冲之心? 岳不群以袖功挥出长剑,满拟将田伯光一剑穿心而过,万不料不戒和尚这两只僧鞋上竟有如许力道,而劲力又巧妙异常。这和尚大叫大嚷,对小尼姑自称爹爹,叫令狐冲为女婿,胡言乱语,显是个疯僧,但武功可当真了得,他还说适才给令狐冲治伤,大耗内力,若非如此,岂不更加厉害?虽然自己适才这衣袖一拂之中未使上紫霞神功,否则未必便输于和尚,但名家高手,一击不中,怎能再试?他双手一拱,说道:“佩服,佩服。大师既一意回护这个恶贼,在下今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师意欲如何?” 仪琳听他说今日不会再杀田伯光,当即双手横捧长剑,走到岳灵珊身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岳灵珊哼的一声,抓住剑柄,眼睛瞧也不瞧,顺手嚓的一声,便即还剑入鞘,手法干净利落之极。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这一下手法可帅得很哪。”转头向令狐冲道:“小女婿儿,这就走罢。你师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块儿,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冲道:“大师爱开玩笑,只是这等言语有损恒山、华山两派令誉,还请住口。”不戒愕然道:“什么?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我女儿了?”令狐冲正色道:“大师相救之德,令狐冲终身不敢或忘。仪琳师妹恒山派门规精严,大师再说这等无聊笑话,定闲、定逸两位师太脸上须不好看。”不戒搔头道:“琳儿,你……你……你这个女婿儿到底是怎么搞的?这……这不是莫名其妙么?” 仪琳双手掩面,叫道:“爹,别说啦,别说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什么干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向山下疾奔而去。 不戒和尚更加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道:“奇怪,奇怪!见不到他时,拚命要见。见到他时,却又不要见了。就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小尼姑的心事,当真猜想不透。”眼见女儿越奔越远,当即追了下去。 田伯光支撑着站起,向令狐冲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转过身来,踉跄下山。 岳不群待田伯光去远,才道:“冲儿,你对这恶贼倒挺有义气啊,宁可自刺一剑,也不肯杀他。”令狐冲脸有惭色,知师父目光锐利,适才自己这番做作瞒不过他,只得低头道:“师父,此人行止虽十分不端,但一来他已答应改过迁善,二来他曾数次将弟子制住,却始终留情不杀。”岳不群冷笑道:“跟这种狼心狗肺的贼子也讲道义,你一生之中,苦头有得吃了。” 他对这个大弟子一向钟爱,见他居然重伤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欢喜,刚才他假装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诈,只是此人从小便十分狡狯,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深究,再加令狐冲对不戒和尚这番言语应对得体,颇洽己意,田伯光这桩公案,暂且便搁下了,伸手说道:“书呢?” 令狐冲见师父和师妹去而复返,便知盗书事发,师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求之不得,说道:“在六师弟那里。小师妹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师父请勿怪责。但未奉师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录神功,更是只字不敢入眼。” 岳不群脸色登和,微笑道:“原当如此。我也不是不肯传你,只是本门面临大事,时机紧迫,无暇从容指点,但若任你自习,只怕误入歧途,反有不测之祸。”顿了一顿,续道:“那不戒和尚疯疯颠颠,内功倒甚高明,是他给你化解了身体内的六道邪气么?现下觉得怎样?”令狐冲道:“弟子体内烦恶尽消,种种炙热冰冷之苦也除去了,不过周身没半点力气。”岳不群道:“重伤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师的救命之恩,咱们该当图报才是。”令狐冲应道:“是。” 岳不群回上华山,一直耽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见他们踪迹,心下稍定,但也不愿多所逗留,道:“咱们会齐大有,一齐去嵩山罢。冲儿,你能不能长途跋涉?”令狐冲大喜,连声道:“能,能,能!” 师徒三人来到正气堂旁的小舍外。岳灵珊快步在前,推门进内,突然间“啊”的一声尖叫出来,声音中充满了惊怖。 岳不群和令狐冲同时抢上,向内望时,只见陆大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不动。令狐冲笑道:“师妹勿惊,是我点倒他的。”岳灵珊道:“倒吓了我一跳,干么点倒了六猴儿?”令狐冲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见我不肯观看秘笈,便念诵秘笈上的经文给我听,我阻止不住,只好点倒了他,他怎么……” 突然之间,岳不群“咦”的一声,俯身一探陆大有鼻息,又搭了搭他脉搏,惊道:“他怎么……怎么会死了?冲儿,你点了他什么穴道?” 令狐冲听说陆大有竟然死了,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晕去,颤声道:“我……我……”伸手去摸陆大有的脸颊,触手冰冷,已然死去多时,忍不住哭出声来,叫道:“六……六师弟,你当真死了?”岳不群道:“书呢?” 令狐冲泪眼模糊的瞧出来,不见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书呢?”忙伸手到陆大有尸身的怀里一搜,并无影踪,说道:“弟子点倒他时,记得见到那秘笈翻开了摊在桌上,怎么会不见了?” 岳灵珊在炕上、桌旁、门角、椅底,到处找寻,却那里有紫霞秘笈的踪迹? 这是华山派内功的无上典籍,突然失踪,岳不群如何不急?他细查陆大有尸身,并无一处致命的伤痕,再在小舍前后与屋顶踏勘一遍,也无外人到过的丝毫踪迹,寻思:“既无外人来过,那决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厉声问道:“冲儿,你到底点的是什么穴道?” 令狐冲双膝一曲,跪在师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伤之余,手上无力,是以点的是膻中要穴,没想到……没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师弟。”一探手,拔出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 岳不群伸指弹出,长剑远远飞开,说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你到底把秘笈藏到那里去了?” 令狐冲心下一片冰凉,心想:“师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说道:“师父,这秘笈定是为人盗去,弟子说什么也要追寻回来,一页不缺,归还师父。” 岳不群心乱如麻,说道:“要是给人抄录了,或是背熟了,纵然一页不缺的得回原书,本门的上乘武功,也从此不再是独得之秘了。”他顿了一顿,温言说道:“冲儿,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来,师父不责备你便是。” 令狐冲呆呆的瞧着陆大有的尸身,大声道:“师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偷窥了师父的紫霞秘笈,有十个弟子便杀他十个,有一百个便杀他一百个。师父如仍疑心是弟子偷了,请师父举掌打死便是。” 岳不群摇头道:“你起来!你既说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来交好,当然不是故意杀他。那么这部秘笈,到底是谁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出神。 岳灵珊垂泪道:“爹,都是女儿不好,我……我自作聪明,偷了爹爹的秘笈,盼望治好大师哥的内伤,那知道大师哥决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师哥性命。女儿……女儿说什么也要去找回秘笈。” 岳不群道:“咱们四下再找一遍。”这一次三人将小舍中每一处都细细找过了,秘笈固然不见,也没见到半点可疑的线索。岳不群对女儿道:“此事不可声张,除了我跟你娘说明之外,向谁也不能提及。咱们葬了大有,这就下山去罢。” 令狐冲见到陆大有尸体的脸孔,忍不住又悲从中来,寻思:“同门诸师弟之中,六师弟对我情谊最深,那知我一个失手,竟会将他点毙。这件事实在万万料想不到,就算我毫没受伤,这样一指也决不会送了他性命,莫非因我体内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门真气,指力便即异乎寻常么?就算如此,那紫霞秘笈却何以又会不翼而飞?这中间的蹊跷,当真猜想不透。师父对我起疑,辩白也是无用,说什么也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那时再行自刎以谢六师弟便了。”他拭了眼泪,找把锄头,挖坑埋葬陆大有的尸体,直累得全身大汗,气喘不已,还是岳灵珊在旁相助,才安葬完毕。 三人来到白马庙,岳夫人见令狐冲性命无碍,随伴前来,自不胜之喜。岳不群悄悄告知陆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踪的讯息,岳夫人又凄然下泪。紫霞秘笈失踪虽是大事,但在她想来,丈夫早已熟习,是否保有秘笈,已殊不相干。可是陆大有在华山派门下已久,为人随和,一旦惨亡,自是伤心难过。众弟子不明缘由,但见师父、师娘、大师哥和小师妹四人都神色郁郁,谁也不敢大声谈笑。 当下岳不群命劳德诺雇了两辆大车,一辆由岳夫人和岳灵珊乘坐,另一辆由令狐冲躺卧其中养伤,一行向东,朝嵩山进发。 这日行至韦林镇,天已将黑,镇上只一家客店,已住了不少客人,华山派一行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咱们再赶一程路,到前面镇上再说。”那知行不到三里路,岳夫人所乘的大车脱了车轴,没法再走。岳夫人和岳灵珊只得从车中出来步行。 施戴子指着东北角道:“师父,那边树林中有座庙宇,咱们过去借宿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戴子,你过去问一声,倘若庙中和尚不肯,那就罢了,不必强求。”施戴子应了,飞奔而去。不多时便奔了回来,远远叫道:“师父,是座破庙,没有和尚。”众人大喜。陶钧、英白罗、舒奇等年幼弟子当先奔去。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庙外时,只见东方天边乌云一层层的堆将上来,霎时间天色便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这里有座破庙,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进大殿,见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树叶,手持枯草,是尝百草的神农氏药王菩萨。 岳不群率领众弟子向神像行了礼,还没打开铺盖,电光连闪,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个霹雳,跟着黄豆大的雨点洒将下来,只打得瓦上唰唰直响。 那破庙到处漏水,众人铺盖也不打开了,各寻干燥之地而坐。梁发、高根明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饭。岳夫人道:“今年春雷响得好早,只怕年成不好。” 令狐冲在殿角中倚着钟架而坐,望着檐头雨水倾倒下来,宛似一张水帘,心想:“倘若六师弟健在,大家有说有笑,那就开心得多了。”心下不禁悲伤。 这一路上他极少和岳灵珊说话,有时见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加避得远远的,心中常想:“小师妹拚着给师父责骂,盗了紫霞秘笈来给我治伤,足见对我情义深厚。我只盼她一生快乐。我决意找到秘笈之后,便自刎以谢六师弟,岂可再去招惹于她?她和林师弟正是一对璧人,但愿她将我忘得干干净净,我死之后,她眼泪也不流一滴。”心中虽这么想,可是每当见到她和林平之并肩同行、娓娓而谈之际,胸中总是酸楚难当。 这时药王庙外大雨倾盆,眼见岳灵珊在殿上走来走去,帮着烧水做饭,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对,两人脸上都露出一丝微笑。这情景他二人只道旁人全没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从没逃过令狐冲的眼去。他二人相对一笑,令狐冲心中便一阵难受,想要转过了头不看,但每逢岳灵珊走过,他的眼光总又情不自禁的向她跟了过去。 用过晚饭后,各人分别睡卧。那雨一阵大,一阵小,始终不止,令狐冲既烦乱,又伤心,一时难以入睡,听得大殿上鼻息声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 第1422章 笑傲江湖(61) 突然东南方传来一片马蹄声,约有十余骑,沿着大道驰来。令狐冲一凛:“黑夜之中,怎地有人冒雨奔驰?难道是冲着我们来么?”他坐起身来,只听岳不群低声喝道:“大家别作声。”过不多时,那十余骑在庙外奔了过去。这时华山派诸人已全都醒转,各人手按剑柄防敌,听得马蹄声越过庙外,渐渐远去,各人松了口气,正欲重行卧倒,却听得马蹄声又兜了转来。十余骑马来到庙外,一齐停住。 只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叫道:“华山派岳先生在庙里么?咱们有事请教。” 令狐冲是本门大弟子,向来由他出面应付外人,当即走到门边,打开庙门,说道:“夤夜之际,那一路朋友过访?”望眼过去,但见庙外一字排开十五骑人马,有六七人手中提着孔明灯,齐往令狐冲脸上照来。 黑暗之中六七盏灯同时迎面照来,不免耀眼生花,此举极是无礼,只这么一照,已显得来人充满了敌意。令狐冲睁大了眼,却见来人个个头上戴了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对眼睛,心中一动:“这些人若不是跟我们相识,便是怕给我们记得了相貌。”只听左首一人说道:“请岳不群岳先生出见。” 令狐冲道:“阁下何人?请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师长禀报。”那人道:“我们是何人,你也不必多问。你去跟你师父说,听说华山派得到了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要想借来一观。”令狐冲气往上冲,说道:“华山派自有本门武功,要别人的剑谱何用?别说我们没得到,就算得到了,阁下如此无礼强索,还将华山派放在眼里么?” 那人哈哈大笑,其余十四人也都跟着大笑,笑声从旷野中远远传了开去,声音洪亮,显然每一个人都内功不弱。令狐冲暗暗吃惊:“今晚又遇上了劲敌,这一十五个人看来人人都是好手,却不知是什么来头?” 众人大笑声中,一人朗声说道:“听说福威镖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入华山派门下。素仰华山派君子剑岳先生剑术神通,独步武林,对那辟邪剑谱自是不值一顾。我们是江湖上无名小卒,斗胆请岳先生赐借一观。”那十四人的笑声呵呵不绝,但这一人的说话仍清晰洪亮,未为嘈杂之声所掩,足见此人内功比之余人又胜了一筹。 令狐冲道:“阁下到底是谁?你……”这几个字却连自己也没法听见,心中一惊,随即住口,暗忖:“难道我十多年来所练内功,竟一点也没剩下?”他自下华山之后,曾数度按照本门心法修习内功,但稍一运气,体内便杂息奔腾,没法调御,越要控制,越是气闷难当,若不立停内息,登时便会晕去。练了数次,均是如此,便向师父请教,但岳不群只冷冷的瞧了他一眼,并不置答。令狐冲当时即想:“师父定然疑心我吞没紫霞秘笈,私自修习。那也不必辩白。反正我已命不久长,又去练这内功作甚?”此后便不再练。不料此刻提气说话,竟给对方的笑声压住了,一点声音也传不出去。 却听得岳不群清亮的声音从庙中传出:“各位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谦是无名小卒?岳某素来不打诳语,林家辟邪剑谱不在我们这里。”他说这几句话时运上了紫霞神功,夹在庙外十余人的大笑声中,庙里庙外,众人仍皆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得轻描淡写,跟平时谈话殊无分别,比之那人力运中气的大声说话,显得远为自然。 只听得另一人粗声说道:“你自称不在你这里,却到那里去了?”岳不群道:“阁下凭什么问这句话?”那人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声,并不答话。那人大声道:“姓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来?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交出来,咱们只好动粗,要进来搜了。” 岳夫人低声道:“女弟子们站在一块,背靠着背,男弟子们,拔剑!”唰唰唰唰声响,众人都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站在门口,手按剑柄,还未拔剑,已有两人一跃下马,向他冲来。令狐冲身子一侧,待要拔剑,只听一人喝道:“滚开!”抬腿将他踢了个筋斗,远远摔了出去。 令狐冲直飞出数丈之外,跌入灌木丛中。他头脑中一片混乱,心道:“他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厉害,怎地我下盘竟轻飘飘的没半点力气?”挣扎着待要坐起,突然胸腹间热血翻涌,七八道真气盘旋来去,在体内相互冲突碰撞,令他便要移动一根手指也是不能。 令狐冲大惊,张嘴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息,这情景便如着了梦魇,脑子甚是清醒,可就丝毫动弹不得。耳听得兵器碰撞之声铮铮不绝,师父、师娘、二师弟等人已冲到庙外,和七八个蒙面人斗在一起,另有几个蒙面人却闯进了庙内,一阵阵叱喝之声从庙门中传出来,还夹着几下女子的呼叱声音。 这时雨势又已转大,几盏孔明灯抛在地下,发出淡淡黄光,映着剑光闪烁,人影乱晃。过不多时,只听得庙中传出一声女子的惨呼,令狐冲更是焦急,敌人都是男子,这声女子惨呼,自是师妹之中有人受了伤,眼见师父舞动长剑,以一敌四,师娘则在和两个敌人缠斗。他知师父师娘剑术极精,虽以少敌多,谅必不致落败。二师弟劳德诺大声叱喝,也是以一挡二,他两个敌人均使单刀,从兵器撞碰声中听来,显是膂力沉雄,时候一长,劳德诺势难抵挡。 眼见己方三人对抗八名敌人,形势已甚险恶,庙内情景只怕更加凶险。师弟师妹人数虽众,却无一好手,耳听得惨呼之声连连,多半已有几人遭了毒手。他越焦急,越使不出半分力气,不住暗暗祷祝:“老天爷保佑,让我有半个时辰恢复力道,令狐冲只须进得庙中,自当力护小师妹周全,我便给敌人碎尸万段,身遭无比酷刑,也所心甘情愿。” 他强自挣扎,又运内息,陡然间六道真气一齐冲向胸口,跟着又有两道真气自上而下,将六道真气压了下去,登时全身空荡荡地,似乎五脏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肤血液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头登时一片冰冷,暗叫:“罢了,罢了!原来如此。” 这时他方才明白,桃谷六仙竞以真气为他疗伤,六道真气分从不同经脉中注入,内伤固然并未治好,而这六道真气却停留在他体内,郁积难宣。偏又遇上了内功甚高而性子极躁的不戒和尚,强行以两道真气将桃谷六仙的真气压了下去,一时之间,似乎他内伤已愈,实则是他体内更多了两道真气,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旧习内功半点也不留存,竟然成了废人。他胸口一酸,心想:“我遭此不测,等于是废去了我全身武功,今日师门有难,我竟出不了半分力气。令狐冲身为华山派大弟子,眼睁睁的躺在地下,听凭师父、师娘受人欺辱,师弟、师妹为人宰割,当真枉自为人了。好,我去和小师妹死在一块。” 他知道只消稍一运气,牵动体内八道真气,全身便没法动弹,当下气沉丹田,丝毫不运内息,果然便能移动四肢,当下慢慢站起,缓缓抽出长剑,一步一步走进庙中。 一进庙门,扑鼻便闻到一阵血腥气,神坛上亮着两盏孔明灯,但见梁发、施戴子、高根明诸师弟正自和敌人浴血苦战,几名师弟、师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灵珊和林平之正并肩和一个蒙面敌人相斗。 岳灵珊长发披散,林平之左手持剑,显然右手已为敌人所伤。那蒙面人手持一根短枪,枪法矫夭灵活,林平之连使三招“苍松迎客”,才挡住了他攻势,苦在所学剑法有限,只见敌人短枪一起,枪上红缨抖开,耀眼生花,噗的一声,林平之右肩中枪。岳灵珊急刺两剑,逼得敌人退开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伤。”林平之道:“不要紧!”刺出一剑,脚步已然踉跄。那蒙面人一声长笑,横过枪柄,啪的一声响,打在岳灵珊腰间。岳灵珊右手撒剑,痛得蹲下身去。 令狐冲大惊,当即持剑抢上,提气挺剑刺出,剑尖只递出一尺,内息上涌,右臂登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蒙面人眼见剑到,本待侧身闪避,然后还他一枪,那知他这一剑刺不到一尺,手臂便即垂下。那蒙面人微感诧异,一时不加细想,左腿横扫,将令狐冲从庙门中踢了出去。 砰的一声,令狐冲摔入了庙外的水潭。大雨兀自滂沱,他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浆,一时没法动弹,但见劳德诺已为人点倒,本来和他对战的两敌已分别去围攻岳不群夫妇。过不多时,庙中又拥出两个敌人,变成岳不群独斗七人,岳夫人力抗三敌的局面。 只听得岳夫人和一个敌人齐声呼叱,两人腿上同时受伤。那敌人退了下去,岳夫人眼前虽少了一敌,但腿上给狠狠砍了一刀,受伤着实不轻,又拆得几招,肩头为敌人刀背击中,委顿在地。两个蒙面人哈哈大笑,在她背心上点了几处穴道。 这时庙中群弟子相继受伤,一一为人制服。来攻之敌显是另有图谋,只将华山群弟子打倒擒获,或点其穴道,却不伤性命。 十五人团团围在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与岳不群对战,余下七人手中各执孔明灯,将灯火射向岳不群双眼。华山派掌门内功虽深,剑术虽精,但对战的八人均属好手,七道灯光迎面直射,更令他难以睁眼。他知今日华山派已然一败涂地,不免在这药王庙中全军覆没,但仍挥剑守住门户,气力悠长,剑法精严,灯火射到之时,他便垂目向下,八个敌人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 一名蒙面人高声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朗声道:“岳某宁死不辱,要杀便杀。”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斩下你夫人的右臂!”说着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在孔明灯照射之下,刀刃上发出幽幽蓝光,刀锋对住了岳夫人肩头。 岳不群微一迟疑:“难道听凭师妹断去一臂?”但随即心想:“倘若弃剑投降,一般的受他们欺凌虐辱,我华山派数百年令名,岂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间吸一口气,脸上紫气大盛,挥剑向左首的汉子劈去。那汉子举刀挡格,岂知岳不群这一剑伴附着紫霞神功,力道强劲,那刀竟然为长剑逼回,一刀一剑,同时砍上他右臂,将他右臂砍下了两截,鲜血四溅。那人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嗤的一剑,又插入了另一名敌人左腿,那人破口大骂,退了下去。和他对战的少了二人,但情势并不稍缓,蓦地里噗的一声,背心中了一记链子锤,他连攻三剑,才驱开敌人,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众敌齐声欢呼:“岳老儿受了伤,累也累死了他!”和他对战的六人眼见胜算在握,放开了圈子,这一来,岳不群更无可乘之机。 蒙面敌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为岳不群夫妇所伤,只一个遭斩断手臂的伤得极重,其余二人伤腿,并无大碍,手中提着孔明灯,不住口的向岳不群嘲骂。 岳不群听他们口音南北皆有,武功更杂,显然并非一个门派,但趋退之余,相互间又默契甚深,并非临时聚集,到底是什么来历,委实猜想不透,最奇的是,这一十五人无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见闻之博,不该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连一个也认不出来,但偏偏便摸不着半点头脑。他拿得定这些人从未和自己交过手,绝无仇冤,难道真是为了《辟邪剑谱》,才如此大举来和华山派为难? 他心中思忖,手上却丝毫不懈,紫霞神功施展出来,剑尖末端隐隐发出光芒,十余招后又有一名敌人肩头中剑,手中钢鞭跌落在地。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抢了过来,替了他出去,这人手持锯齿刀,兵刃沉重,刀头有一弯钩,不住去锁拿岳不群手中长剑。岳不群内力充沛,精神愈战愈长,突然间左手反掌,打中一人胸口,喀喇一声响,打断了他两根肋骨,那人双手所持的镔铁怀杖登时震落在地。 不料这人勇悍绝伦,肋骨一断,奇痛彻心,反激起了狂怒,着地滚进,张开双臂便抱住了岳不群左腿。岳不群一惊,挥剑往他背心劈落,旁边两柄单刀同时伸过来格开。岳不群长剑未能砍落,右脚便往他头上踢去。那人是个擒拿好手,左臂长出,连他右腿也抱住了,跟着滚转。岳不群武功再强,也已没法站定,登时摔倒。倾刻之间,单刀、短枪、链子锤、长剑,诸般兵刃同时对准了他头脸喉胸诸处要害。 岳不群一声叹息,松手撤剑,闭目待死,只觉腰间、胁下、喉头、左乳各处,都给人以重手点了穴道,跟着两个蒙面人拉着他站起。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君子剑岳先生武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合十五人之力对付你一人,还闹得四五人受伤,这才将你擒住,嘿嘿,佩服,佩服!老朽跟你单打独斗,那是斗不过你的了。不过话得说回来,我们有十五人,你们却有二十余人,比较起来,还是你华山派人多势众。我们今晚以少胜多,打垮了华山派,这一仗也算胜得不易,是不是?”其余蒙面人都道:“是啊,胜来着实不易。” 那老者道:“岳先生,我们跟你无冤无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过想借那辟邪剑谱一观。这剑谱吗,本来也不是你华山派的,你千方百计的将福威镖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门下,自然是在图谋这部剑谱了。这件事太也不够光明正大,武林同道听了,人人愤怒。老朽好言相劝,你还是献了出来罢!” 岳不群大怒,说道:“岳某既落入你手,要杀便杀,说这些废话作甚?岳不群为人如何,江湖上众皆知闻,你杀岳某容易,想要坏我名誉,却是作梦!” 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大声道:“坏你名誉不容易么?你的夫人、女儿和几个女弟子都相貌不错,我们不如大伙儿分了,当作了小老婆!哈哈,这一下,你岳先生在武林中可就大名鼎鼎了。”其余蒙面人都跟着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淫猥之意。 第1423章 笑傲江湖(62) 岳不群只气得全身发抖。只见几名蒙面人将一众男女弟子从庙中推了出来。众弟子都给点中了穴道,有的满脸鲜血,有的一到庙外便即跌倒,显是腿脚受伤。 那蒙面老者说道:“岳先生,我们的来历,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三分,我们并不是武林中什么白道上的英雄好汉,没什么事做不出来。众兄弟有的好色成性,倘若得罪了尊夫人和令爱,于你面上可不大光采。” 岳不群叫道:“罢了,罢了!阁下既然不信,尽管在我们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什么辟邪剑谱!”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劝你还是自己献出来的好。一个个搜将起来,搜到你老婆、闺女身上,未必有什么好看。” 林平之大声叫道:“一切祸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我跟你们说,我福建林家,压根儿便没什么辟邪剑谱,信与不信,全由你们了。”说着从地下拾起一根给震落的镔铁怀杖,猛力往自己额头击落。只是他双臂已遭点了穴道,出手无力,嗒的一声,怀杖虽击在头上,只擦损了一些油皮,连鲜血也无。但他此举用意,旁人都十分明白,他意欲牺牲一己性命,表明并没什么剑谱落在华山派手中。 那蒙面老者笑道:“林公子,你倒挺够义气。我们跟你死了的爹爹有交情,岳不群害死你爹爹,吞没你家传的辟邪剑谱,我们今天是打抱不平来啦。你师父徒有君子之名,却无君子之实。不如你改投在我门下,包你学成一身纵横江湖的好功夫。” 林平之叫道:“我爹娘是给青城派余沧海与塞北明驼木高峰害死的,跟我师父有什么相干?我是堂堂华山派门徒,岂能临到危难便贪生怕死?” 梁发叫道:“说得好!我华山派……”一名蒙面人喝道:“你华山派便怎样?”横挥一刀,将梁发的脑袋砍了下来,鲜血直喷。华山群弟子中,八九个人齐声惊呼。 岳不群脑海中种种念头此起彼落,却始终想不出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听那老者的话,多半是黑道上的强人,或是什么为非作歹的帮会匪首,可是秦晋川豫一带白道黑道上的成名人物,自己就算不识,也必早有所闻,绝无那一个帮会、山寨拥有如此众多的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发的脑袋,下手之狠,实所罕见。江湖上动武争斗,杀伤人命原属常事,但既已将对方擒住,绝少这般随手一刀,便斩人首级。 那人一刀砍死梁发后,纵声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将那柄染满鲜血的钢刀在半空中虚劈几刀,在岳夫人头顶掠过,相距不过半尺。岳灵珊尖声叫唤:“别……别伤我妈!”便晕了过去。岳夫人却是女中豪杰,毫不畏惧,心想他若将我一刀杀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骂道:“脓包贼,有种便将我杀了。” 便在此时,东北角上马蹄声响,数十骑马奔驰而来。蒙面老者叫道:“什么人?过去瞧瞧!”两名蒙面人应道:“是!”上马迎了上去。却听得蹄声渐近,跟着乒乒乓乓几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哟!”显是来人和那两名蒙面人交上了手,有人受伤。 岳不群夫妇和华山群弟子知是来了救星,无不大喜,模模糊糊的灯光之下,只见三四十骑马沿着大道,溅水冲泥,急奔而至,顷刻间在庙外勒马,团团站定。马上一人叫道:“是华山派的朋友。咦!这不是岳兄么?” 岳不群往那说话之人脸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尴尬,原来此人便是数日前持了五岳令旗、来到华山绝顶的嵩山派第二太保仙鹤手陆柏。他右首一人高大魁伟,认得是嵩山派大太保托塔手丁勉。站在他左首的,赫然是华山派弃徒剑宗的封不平。那日来到华山的泰山派和衡山派好手也均在内,只是比之其时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灯的黯淡光芒之下,影影绰绰,一时也认不得那许多。只听陆柏道:“岳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甚是不快,特令我丁师哥、汤师弟奉了令旗,再上华山奉访。不料深夜之中,竟会在这里相见,可当真料不到了。”岳不群默然不答。 那蒙面老者抱拳说道:“原来是嵩山派丁二侠、陆三侠、汤七侠三位到了。当真幸会,幸会。”嵩山派第六太保汤英鹗道:“不敢,阁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蒙面老者道:“我们众兄弟都是黑道上的无名小卒,几个难听之极的匪号说将出来,没的污了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冲着各位的金面,大伙儿对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无礼的了,只是有一件事,却要请各位主持武林公道。” 汤英鹗道:“是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 那老者道:“这位岳不群先生,有个外号叫作君子剑,听说平日说话,向来满口仁义道德,最讲究武林规矩,可是最近的行为却有点儿大大的不对头了。福州福威镖局给人挑了,总镖头林震南夫妇给人害了,各位想必早已知闻。” 汤英鹗道:“是啊,听说那是四川青城派干的。”那老者连连摇头,道:“江湖上虽这般传言,实情却未必如此。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人人都知道,福威镖局林家有一部祖传的辟邪剑谱,载有精微奥妙的剑法,练得之后,可以天下无敌。林震南夫妇所以遭害,便因于有人对这部辟邪剑谱眼红之故。”汤英鹗道:“那又怎样?” 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妇到底是给谁害死的,外人不知详情。咱们只听说,这位君子剑暗使诡计,骗得林震南的儿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华山派门下,那部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派门中。大伙儿一推敲,都说岳不群工于心计,强夺不成,便使巧取之计。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的年纪?能有多大见识?投入华山派门中之后,还不是让那老狐狸玩弄于掌股之上,乖乖的将辟邪剑谱双手献上。” 汤英鹗道:“那恐怕不见得罢。华山派剑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更独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门内功,如何会去贪图别派的剑法?” 那老者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汤老英雄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什么精妙剑法?他华山派气剑两宗分家之后,气宗霸占华山,只讲究练气,剑法平庸幼稚之极。江湖上震于‘华山派’三字的虚名,还道他们真有本领,其实呢,嘿嘿,嘿嘿……”他冷笑了几声,续道:“按理说,岳不群既是华山派掌门,剑术自必不差,可是众位亲眼目睹,眼下他是为我们几个无名小卒所擒。我们一不使毒药,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胜少,乃是凭着真实本领,硬打硬拚,将华山派众师徒收拾了下来。华山派气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当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剑谱之后,精研剑法,以免徒负虚名,一到要紧关头,就此露乖出丑。” 汤英鹗点头道:“这几句话倒也在理。” 那老者又道:“我们这些黑道上的无名小卒,说到功夫,在众位名家眼中看来,原是不值一笑,对那辟邪剑谱也不敢起什么贪心。不过以往十几年中,承蒙福威镖局的林总镖头瞧得起,每年都赠送厚礼,他的镖车经过我们山下,众兄弟冲着他面子,谁也不去动他一动。这次听说林总镖头为了这部剑谱,闹得家破人亡,大伙儿不由得动了公愤,因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这个帐。”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环顾马上众人,说道:“今晚驾到的,个个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汉,更有与华山结盟的五岳剑派高手在内,这件事到底如何处置,听凭众位吩咐,在下无有不遵。” 汤英鹗道:“这位兄台很够朋友,我们领了这份交情。丁师哥、陆师哥,你们瞧这件事怎么办?” 丁勉道:“华山派掌门人之位,依左盟主说,该当由封先生执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这等无耻卑鄙的事来,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门户罢!” 马上众人齐声说道:“丁二侠断得再明白也没有了。华山派之事,该由华山派掌门人自行处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说咱们多管闲事。” 封不平跃下马来,向众人团团一揖,说道:“众位给在下这个面子,当真感激不尽。岳不群窃居敝派掌门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声名扫地,今日更做出杀人之父、夺人剑谱、勒逼收徒,种种无法无天的事来。在下无德无能,本来不配执掌华山派门户,只是念着敝派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实不忍华山一派在岳不群这不肖门徒手中灰飞烟灭,只得勉为其难,还盼众位朋友今后时时指点督促。”说着又抱拳作个四方揖。 这时马上乘客中已有七八人点起火把,霖雨未歇,但已成为丝丝小雨。火把上光芒射到封不平脸上,显得神色得意非凡。他继续说道:“岳不群罪大恶极,无可宽赦,须当执行门规,立即处死!丛师弟,你为本派清理门户,将叛徒岳不群夫妇杀了。” 一名五十来岁的汉子应道:“是!”拔出长剑,走到岳不群身前,狞笑道:“姓岳的,你败坏本派,今日当有此报。” 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好,好!你剑宗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居然设下这条毒计。丛不弃,你今日杀我,日后在阴世有何面目去见华山派的列祖列宗?” 丛不弃哈哈一笑,道:“你自己干下了这许多罪行,我若不杀你,你势必死于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丛师弟,多说无益,杀!” 丛不弃道:“是!”提起长剑,手肘一缩,火把上红光照到剑刃之上,忽红忽碧。 岳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何处?捉贼捉赃,你们如此含血喷人,如何能令人心服?” 丛不弃道:“好一个捉贼捉赃!”向岳夫人走上两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邪剑谱,多半便藏在你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了,也免得你说我们含血喷人。”当年同门学剑之时,丛不弃便已觊觎师妹宁中则的美色,此时得到机会,伸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怀中摸去。 岳夫人腿上受伤,又给点中了两处穴道,眼看丛不弃一只骨节棱棱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来,若给他手指碰到了肌肤,实是奇耻大辱,大叫一声:“嵩山派丁师兄!” 丁勉没料到她突然会呼叫自己,问道:“怎样?”岳夫人道:“令师兄左盟主是五岳剑派盟主,为武林表率,我华山派也托庇于左盟主旗下,你却任由这等无耻小人来辱我妇道人家,那是什么规矩?”丁勉道:“这个?”沉吟不语。 岳夫人又道:“那恶贼一派胡言,说什么并非以多胜少。这两个华山派的叛徒,倘若单打独斗能胜得我丈夫,咱们将掌门之位双手奉让,死而无怨,否则须难塞武林中千万英雄好汉的悠悠之口。”说到这里,突然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向丛不弃脸上吐去。 丛不弃和她相距甚近,这一下又来得突然,竟不及避让,正中在双目之间,大骂:“你奶奶的!” 岳夫人怒道:“你剑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极,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个女流之辈,若不是给人暗算点了穴道,要杀你也易如反掌。” 丁勉道:“好!”双腿一夹,胯下黑马向前迈步,绕到岳夫人身后,倒转马鞭,向前俯身戳出,鞭柄戳中了岳夫人背上三处穴道。她只觉全身一震,受点的两处穴道登时解了。 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丁勉是要自己与丛不弃比武,眼前这一战不但攸关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将决定华山一派的盛衰兴亡,自己如能将丛不弃打败,虽然未必化险为夷,至少是个转机,自己倘若落败,那就连话也没得说了,当即从地下拾起自己先前给击落的长剑,横剑当胸,立个门户,便在此时,左腿一软,险些跪倒。她腿上受伤着实不轻,稍一用力,便难支持。 丛不弃哈哈大笑,叫道:“你又说是妇道人家,又假装腿上受伤,那还比什么剑?就算胜了你,也没什么光采!”岳夫人不愿跟他多说一句,叱道:“看剑!”唰唰唰三剑,疾刺而出,剑刃上带着内力,嗤嗤有声,这三剑一剑快似一剑,全是指向对方的要害。丛不弃退了两步,叫道:“好!”岳夫人本可乘势逼进,但她不敢移动腿脚,站着不动。丛不弃提剑又上,反击过去,铮铮铮三声,火光飞迸,这三剑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挡开,第三剑随即转守为攻,疾刺敌人小腹。 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见妻子腿伤之余,力抗强敌,丛不弃剑招精妙,灵动变化,显是远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余招后,岳夫人下盘呆滞,华山气宗本来擅于内力克敌,但她受伤后气息不匀,剑法上渐渐为丛不弃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见妻子剑招越使越快,更加担忧:“他剑宗所长者在剑法,你却以剑招与他相拆,以己之短,抗敌之长,非输不可。” 这中间的关窍,岳夫人又何尝不知,只是她腿上伤势不轻,而且中刀之后,不久便给点中穴道,始终没能缓出手来裹伤,此刻兀自流血不止,这时全仗着一股精神支持,剑招上虽丝毫不懈,劲力却已迅速减弱。十余招一过,丛不弃已觉察到对方弱点,心中大喜,当下并不急切求胜,只严密守住门户。 令狐冲眼睁睁瞧着两人相斗,见丛不弃剑路纵横,纯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与师父所授全然不同,心道:“怪不得本门分为气宗、剑宗,两宗武功所尚,果然完全相反。”他慢慢支撑着站起,伸手摸到地下一柄长剑,心想:“今日我派一败涂地,但师娘和师妹清白的名声决不能为奸人所污,看来师娘非此人之敌,待会我先杀了师娘、师妹,然后自刎,以全华山派的声名。” 只见岳夫人剑法渐乱,突然之间长剑急转,呼的一声刺出,正是她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一剑势道凌厉,虽然在重伤之余,刺出时仍虎虎有威。 丛不弃吃了一惊,向后急纵,侥幸躲开。岳夫人若双腿完好,乘势追击,敌人必难幸免,此刻却脸上全无血色,以剑拄地,喘息不已。 第1424章 笑傲江湖(63) 丛不弃笑道:“怎么?岳夫人,你力气打完啦,可肯给我搜一搜么?”说着左掌箕张,一步步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剑而刺,但右臂便如有千斤之重,说什么也提不起来。 令狐冲叫道:“且慢!”迈步走到岳夫人身前,叫道:“师娘!”便欲出剑将她刺死,以保她清白。 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点头道:“好孩子!”再也站立不住,一交坐入泥泞。 丛不弃喝道:“滚开!”挺剑向令狐冲咽喉挑去。 令狐冲眼见剑到,自知手上没半分力气,倘若伸剑相格,立时会给他将长剑击飞,当下更不思索,提剑也向他喉头刺去,那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这一剑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却妙到颠毫,正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绝招。 丛不弃大吃一惊,万不料这个满身泥污的少年突然会使出这么一招,情急之下,着地打了个滚,直滚出丈许之外,才得避过,却已惊险万分。 旁观众人见他狼狈不堪,跃起身来时,头上、脸上、手上、身上,全是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但稍加思索,都觉除了这么一滚之外,实无其他妙法可拆解此招。 丛不弃听到笑声,羞怒更甚,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直扑过去。 令狐冲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可运动丝毫内息,只以太师叔所授的剑法与他拆招。”那“独孤九剑”他本未练熟,原不敢贸然以之抗御强敌,但当此生死系于一线之际,脑筋突然清明异常,“破剑式”中种种繁复神奇的拆法,霎时间尽皆清清楚楚的涌现,眼见丛不弃势如疯虎的拚扑而前,早已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剑尖斜挑,指向他小腹。 丛不弃这般扑将过去,对方如不趋避,便须以兵刃挡架,因此自己小腹虽是空门,却不必守御。岂知令狐冲不避不格,只是剑尖斜指,候他自己将小腹撞到剑上去。丛不弃身子跃起,双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险境,忙挥剑往令狐冲长剑上斩去。令狐冲早料到此着,右臂轻提,长剑提起了两尺,剑尖一抬,指向丛不弃胸前。 丛不弃这一剑斩出,原盼与令狐冲长剑相交,便能借势跃避,万不料对方突然会在这要紧关头转剑上指,他一剑斩空,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冲剑尖上直撞过去。封不平纵身而起,伸手往丛不弃背心抓去,终于迟了一步,但听得噗的一声响,剑尖从丛不弃肩胛一穿而过。 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剑已斩向令狐冲后颈。按照剑理,令狐冲须得向后急跃,再乘机还招,但他体内真气杂沓,内息混乱,半分内劲也没法运使,绝难后跃相避,无可奈何之中,长剑从丛不弃肩头抽出,便又使出“独孤九剑”中的招式,反剑刺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脐。这一招似乎又是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剑部位奇特,这一剑先刺入敌人肚脐,敌人的兵器才刺到他身上,相距虽不过瞬息之间,这中间毕竟有了先后之差。 封不平见自己这一剑敌人已绝难挡架,那知这少年随手反剑,竟会刺向自己小腹,凶险之极,立即后退,吸一口气,登时连环七剑,一剑快似一剑,如风如雷般攻上。令狐冲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只是风清扬所指点的种种剑法,有时脑中一闪,想到了后洞石壁上的剑招,也即顺手使出,挥洒如意,与封不平片刻间便拆了七十余招,两人长剑始终没相碰一下,攻击守御,全是精微奥妙之极的剑法。旁观众人瞧得目为之眩,无不暗暗喝采,各人都听到令狐冲喘息沉重,显然力气不支,但剑上的神妙招数始终层出不穷,变幻无方。封不平每逢招数上没法抵挡,便以长剑硬砍硬劈,情知对方不会与自己斗力而以剑挡剑,这么一来,便得解脱窘境。 旁观诸人中眼见封不平的打法迹近无赖,有的忍不住心中不满。泰山派的一个道士说道:“气宗的徒儿剑法高,剑宗的师叔内力强,这到底怎么搞的?华山派的气宗、剑宗,这可不是颠倒来玩了么?” 封不平脸上一红,一柄长剑更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他是当今华山派剑宗第一高手,剑术确是了得。令狐冲无力移动身子,勉强支撑,方能站立,失却了不少可胜的良机,而初使“独孤九剑”,便即遭逢大敌,不免心有怯意,剑法又不纯熟,是以两人酣斗良久,一时仍胜败难分。 再拆三十余招后,令狐冲发觉自己倘若随手乱使一剑,对方往往难以抵挡,手忙脚乱;但如在剑招中用上了本门华山派剑法,或是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泰山等派剑法,封不平却乘势反击,将自己剑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长剑连划三个弧形,险些将自己右臂齐肩斩落,委实凶险之极。危急之中,风清扬的一句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你剑上无招,敌人便没法可破,无招胜有招,乃剑法之极诣。” 其时他与封不平拚斗已逾二百招,对“独孤九剑”中的精妙招式领悟越来越多,不论封不平以如何凌厉狠辣的剑法攻来,总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绽所在,随手出剑,便迫得他非回剑自保不可,再斗一会,信心渐增,待得想到风清扬所说“以无招破有招”的要诀,轻吁一口长气,斜斜刺出一剑,这一剑不属于任何招式,甚至也不是独孤九剑中“破剑式”的剑法,出剑全然无力,但剑尖歪斜,连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 封不平一呆,心想:“这是什么招式?”一时不知如何拆解才好,只得舞剑护住了上盘。令狐冲出剑原无定法,见对方护住上盘,剑尖轻颤,便刺向他腰间。封不平料不到他变招如此奇特,大惊之下,向后跃开三步。令狐冲无力跟他纵跃,适才斗了良久,虽不曾动用半分真气内息,但提剑劈刺,毕竟颇耗力气,不由得左手抚胸,喘息不已。 封不平见他并不追击,如何肯就此罢手?随即纵上,唰唰唰唰四剑,向令狐冲胸、腹、腰、肩四处连刺。令狐冲手腕一抖,挺剑向他左眼刺去。封不平惊叫一声,又向后跃开了三步。 泰山派那道人又道:“奇怪,奇怪!这人的剑法,当真令人好生佩服。”旁观众人均有同感,都知他所佩服的“这人的剑法”,自不是封不平的剑法,必是令狐冲的剑法。 封不平听在耳里,心道:“我以剑宗之长,图入掌华山一派,倘若在剑法上竟输了给气宗的一个徒儿,做华山派掌门的雄图固然从此成为泡影,势必又将入山隐居,再也没脸在江湖上行走了。”言念及此,暗叫:“到这地步,我再能隐藏什么?”仰天一声清啸,斜行而前,长剑横削直击,迅捷无比,未到五六招,剑势中已发出隐隐风声。 他出剑越来越快,风声也是渐响。这套“狂风快剑”,是封不平在中条山隐居十五年而创制出来的得意剑法,剑招一剑快似一剑,所激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强。他胸怀大志,不但要执掌华山一派,还想成了华山派掌门人之后,更进而为五岳剑派盟主,所凭持的便是这套一百零八式“狂风快剑”。这项看家本领本不愿贸然显露,一显之后,便露了底,此后再和一流高手相斗,对方先已有备,便难收出奇制胜之效。但此刻势成骑虎,若不将令狐冲打败,便即颜面无存,实逼处此,也只好施展了。 这套“狂风快剑”果然威力奇大,剑锋上所发出的一股劲气渐渐扩展,旁观众人只觉寒气逼人,脸上、手上给疾风刮得隐隐生疼,不由自主的后退,围在相斗两人身周的圈子渐渐扩大,竟有四五丈方圆。此刻纵是嵩山、泰山、衡山诸派高手,以及岳不群夫妇,对封不平也已不敢再稍存轻视之心,均觉他剑法不但招数精奇,且剑上气势凌厉,并非徒以剑招取胜,此人在江湖上无籍籍之名,不料剑法竟如此了得。 马上众人所持火把的火头为剑气逼得向外飘扬,剑上所发的风声尚有渐渐增大之势。 在旁观众人的眼中看来,令狐冲便似是百丈洪涛中的一叶小舟,狂风怒号,骇浪如山,一个又一个的滔天白浪向小舟扑去,小舟随波上下,却始终不让波涛吞没。 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冲越领略到风清扬所指点的剑学精义,每斗一刻,便多了几分体会。他于剑法上种种招数明白得越透彻,自信越强,当下并不急于求胜,只凝神观看对方剑招中的种种变化。 “狂风快剑”委实快极,一百零八招片刻间便已使完,封不平见始终奈何对方不得,心下焦躁,连声怒喝,长剑斜劈直斫,猛攻过去,非要对方出剑挡架不可。令狐冲眼见他势如拚命,倒也有些胆怯,不敢再行缠斗,长剑抖动,嗤嗤嗤嗤四声轻响,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剑,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令狐冲手上无力,这四剑刺得甚轻。 封不平霎时间脸色苍白,说道:“罢了,罢了!”回身向丁勉、陆柏、汤英鹗三人拱手道:“嵩山派三位师兄,请你们拜上左盟主,说在下对他老人家的盛意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技不如人,无颜……无颜……”又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十余步后,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剑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这等剑法,谅来岳不群也不如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剑法是那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输得心服。” 令狐冲道:“在下令狐冲,是恩师岳先生座下大弟子。承蒙前辈相让,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 封不平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况味,缓步走入了黑暗之中。丛不弃右手按住肩胛伤口,跟随其后。 丁勉、陆柏和汤英鹗三人对望了一眼,均想:“以剑法而论,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当然更非令狐冲之敌,倘若一拥而上,乱剑分尸,立即便可将他杀了。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场,说什么也不能干这等事。”三人心意相同,都点了点头。丁勉朗声道:“令狐贤侄,你剑法高明,教人大开眼界,后会有期!” 汤英鹗道:“大伙儿这就走罢!”左手一挥,勒转了马头,双腿一夹,纵马直驰而去,其余各人也都跟随其后,片刻间均已奔入黑暗之中,但听得蹄声渐远渐轻。药王庙外除了华山派众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干笑了两声,说道:“令狐少侠,你剑术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远,照理说,早就该由你来当华山派掌门人才是。”他顿了一顿,续道:“今晚见识了阁下的精妙剑法,原当知难而退,只是我们得罪了贵派,日后祸患无穷,今日须得斩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伤,只好以多为胜了。”说着一声呼啸,其余十四名蒙面人团团围了上来。 当丁勉等一行人离去时,火把随手抛在地下,一时未熄,但只照得各人下盘明亮,腰围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个蒙面客的兵刃闪闪生光,一步步向令狐冲逼近。 令狐冲适才酣斗封不平,虽未耗内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所以得能胜过这华山派剑宗高手,全仗学过独孤九剑,在招数上着着占了先机。但这十五个蒙面客所持的是诸般不同兵刃,所使的是诸般不同招数,同时攻来,如何能一一拆解?他内力全无,便想直纵三尺,横跃半丈,也已无能为力,怎能在这十五名好手的分进合击之下突围而出? 他长叹一声,眼光向岳灵珊望去,知道这是临死时最后一眼,只盼能从岳灵珊的神色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见她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虑关切之情。令狐冲心中一喜,火光中却见她一只纤纤素手垂在身边,竟是和一只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间,那男子正是林平之。令狐冲胸口一酸,更无斗志,当下便想抛下长剑,听由宰割。 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惮于他适才恶斗封不平的威势,谁也不敢抢先发难,半步半步的慢慢逼近。 令狐冲缓缓转身,只见这一十五人三十只眼睛在面幕洞孔中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对对猛兽的眼睛,充满了凶恶残忍之意。突然之间,他心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一个念头:“独孤九剑第八剑‘破箭式’专破暗器。任凭敌人千箭万弩射将过来,或是数十人以各种各样暗器同时攒射,只须使出这一招,便能将千百件暗器同时击落。” 只听得那蒙面老者喝道:“大伙儿齐上,乱刀分尸!” 令狐冲更无余暇再想,长剑倏出,使出“独孤九剑”的“破箭式”,剑尖颤动,向十五人的眼睛点去。 只听得“啊!”“哎唷!”“啊哟!”惨呼声不绝,跟着叮当、呛啷、乒乓,诸般兵刃纷纷堕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只眼睛,在一瞬之间全让令狐冲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刺中。 独孤九剑“破箭式”那一招击打千百件暗器,千点万点,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如同时发出一般。这路剑招须得每刺皆中,只消疏漏了一刺,敌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令狐冲这一式本未练熟,但刺人缓缓移近的眼珠,毕竟远较击打纷飞急射的暗器为易,刺出三十剑,三十剑便刺中了三十只眼睛。 他一刺之后,立即从人丛中冲出,左手扶住了门框,脸色惨白,身子摇晃,跟着“当”的一声响,手中长剑落地。 但见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双手按住眼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在泥泞中滚来滚去。 十五名蒙面客眼前突然漆黑,双眼疼痛难当,惊骇之下,只知按住眼睛大声呼号,若能稍一镇定,继续群起而攻,令狐冲非给十五人的兵刃斩成肉酱不可。但任他武功再高,蓦然间双目为人刺瞎,又如何镇定得下来?又怎能继续向敌人进攻?这一十五人便似没头苍蝇一般,乱闯乱走,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冲在千钧一发之际,居然一击成功,大喜过望,但看到这十五人的惨状,却不禁又感害怕,又恻然生悯。 岳不群惊喜交集,大声道:“冲儿,将他们挑断了脚筋,慢慢拷问。” 第1425章 笑傲江湖(64) 令狐冲应道:“是……是……”俯身捡拾长剑,那知适才使这一招时牵动了内力,全身便只颤抖,说什么也没法抓起长剑,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那蒙面老者叫道:“大伙儿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带,跟着我去!” 十四名蒙面客正自手足无措,听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齐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论碰到什么兵刃,便随手拾起,也有人摸到两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牵住同伴的腰带,连成一串,跟着那老者,七高八低,在雨中践踏泥泞而去。 华山派众人除岳夫人和令狐冲外,个个给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岳夫人双腿受伤,难以移步。令狐冲又全身脱力,软瘫在地。众人眼睁睁瞧着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无还手之力,却没法将之留住。 第十三回 学琴 一片寂静中,惟闻众男女弟子粗重的喘息之声。岳不群忽然冷冷的道:“令狐冲令狐大侠,你还不解开我的穴道,当真要大伙儿向你哀求不成?” 令狐冲大吃一惊,颤声道:“师父,你……你怎地跟弟子说笑?我……我立即给师父解穴。”挣扎着爬起,摇摇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问道:“师……师父,解什么穴?” 岳不群恼怒之极,想起先前令狐冲在华山上装腔作势的自刺一剑,说什么也不肯杀田伯光,眼下自又是老戏重演,既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为自己解穴,怕自己去追杀那些蒙面恶徒,怒道:“不用你费心了!”继续暗运紫霞神功,冲荡被封的诸处穴道。他自给敌人点了穴道后,一直以强劲内力冲击不休,只是点他穴道之人所使劲力着实厉害,而受点的又是玉枕、膻中、大椎、肩贞、志室等几处要紧大穴,经脉运行在这几处要穴中受阻,紫霞神功威力大减,一时竟冲解不开。 令狐冲只想尽快为师父解穴,却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数次勉力想提起手臂,总是眼前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差一点便即晕去,只得躺在岳不群身畔,静候他自解穴道。 岳夫人伏在地下,适才气恼中岔了真气,全身脱力,竟抬不起手来按住腿上伤口。 眼见天色微明,雨也渐渐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蒙眬变为清楚。岳不群头顶白雾弥漫,脸上紫气大盛,忽然一声长啸,全身穴道尽解。他一跃而起,双手或拍或打,或点或捏,顷刻间将各人被封的穴道全解开了,然后以内力输入岳夫人体内,助她顺气。岳灵珊忙给母亲包扎腿伤。 众弟子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当真恍如隔世。施戴子、高根明等看到梁发身首异处的惨状,都潸然落泪,几名女弟子更放声大哭。众人均想:“幸亏大师哥击败了这批恶徒,否则委实不堪设想。”高根明见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泞之中,过去将他扶起。 岳不群淡淡的道:“冲儿,那十五个蒙面人是什么来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识得他们吗?交情如何?”令狐冲骇然道:“弟子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我命你留他们下来仔细查问,你却听而不闻,置之不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实在全身乏力,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此刻……此刻……”说着身子摇晃,显然单是站立也颇艰难。 岳不群哼的一声,道:“你做的好戏!”令狐冲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师父师娘大恩大德,收留抚养,看待弟子便如亲生儿子一般。弟子虽不肖,也决不敢违背师父意旨,有意欺骗师父师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骗我和你师娘?那你这些剑法,哼哼,是从那里学来的?难道真是梦中神人所授,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不成?”令狐冲叩头道:“请师父恕罪,传授剑法这位前辈曾要弟子答应,无论如何不可向人吐露剑法的来历,即是对师父、师娘,也不得禀告。” 岳不群冷笑道:“这个自然,你武功到了这地步,怎么还会将师父、师娘瞧在眼里?我们华山派这点点儿微末功力,如何能当你神剑之一击?那蒙面老者不说过么?华山派掌门一席,早该由你接掌才是。” 令狐冲不敢答话,只是磕头,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风太师叔传授剑法的经过,师父师娘终究不能见谅。但男儿汉须当言而有信,田伯光一个采花淫贼,在身受桃谷六仙种种折磨之时,尚且决不泄漏风太师叔的行踪。令狐冲受人大恩,决不能有负于他。我对师父师娘之心,天日可表,暂受一时委屈,又算得什么?”说道:“师父、师娘,不是弟子胆敢违抗师命,实是有难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恳这位前辈,请他准许弟子向师父、师娘禀明经过,那时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 岳不群道:“好,你起来罢!”令狐冲又叩两个头,待要站起,双膝一软,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身畔,伸手将他拉起。 岳不群冷笑道:“你剑法高明,做戏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冲不敢回答,心想:“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错怪了我,日后终究会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跷,那也难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他虽受委屈,倒无丝毫怨怼之意。 岳夫人温言道:“昨晚若不是凭了冲儿的神妙剑法,华山派全军覆没,固然不用说了,我们娘儿们只怕还难免惨受凌辱。不管传授冲儿剑法那位前辈是谁,咱们所受恩德,总之实在不浅。至于那一十五个恶徒的来历,日后总能打听得出。冲儿怎么跟他们会有交情?他们不是要将冲儿乱刀分尸、冲儿又都刺瞎了他们眼睛么?” 岳不群抬起了头呆呆出神,于岳夫人这番话似一句也没听进耳去。 众弟子有的生火做饭,有的就地掘坑,掩埋了梁发的尸首。用过早饭后,各人从行李中取出干衣,换了身上湿衣。大家眼望岳不群,听他示下,均想:“是不是还要到嵩山去跟左盟主评理?封不平既败于大师哥剑底,该没脸来争这华山派掌门之位了。” 岳不群向岳夫人道:“师妹,你说咱们到那里去?”岳夫人道:“嵩山是不必去了。但既然出来了,也不必急急的就回华山。”她害怕桃谷六仙,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无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错,也好让弟子们增长些阅历见闻。” 岳灵珊大喜,拍手道:“好极,爹爹……”但随即想到梁发师哥刚死,登时便如此欢喜,实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游山玩水,你最高兴了。爹爹索性顺你的性,珊儿,你说咱们到那里去玩的好?”说着眼瞧林平之。 岳灵珊道:“爹爹,既然说玩,那就得玩个痛快,走得越远越好。咱们大家到小林子家里玩儿去。我跟二师哥去过福州,只可惜那次扮了个丑丫头,不想在外面多走动,什么也没见到。福建龙眼又大又甜,还有福橘、榕树、水仙花……” 岳夫人摇摇头,说道:“从这里到福建,万里迢迢,咱们那有这许多盘缠?莫不成华山派变了丐帮,一路乞食讨饭?” 林平之道:“师父、师娘,咱们没几天便入河南省境,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阳。”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无敌王元霸是洛阳人。”林平之道:“弟子父母双亡,很想去拜见外公、外婆,禀告详情。师父、师娘和众位师哥、师姊如肯赏光,到弟子外祖家盘桓数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荣宠。然后咱们再慢慢游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弟子在长沙分局中,从青城派手里夺回了不少金银珠宝,盘缠一节……倒不必挂怀。” 岳夫人自从刺了桃实仙一剑之后,每日里只耽心给桃谷四仙抓住四肢,登时全身麻木,没法动弹,更想到成不忧给撕成四块、遍地脏腑的惨状,当真心胆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恶梦。她见丈夫注目林平之后,林平之便邀请众人赴闽,心想逃难自然逃得越远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从未去过南方,到福建一带走走倒也不错,便笑道:“师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们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 岳不群微笑道:“平之的外公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威震中原,我一直好生相敬,只缘悭一面。福建泉州是南少林所在地,自来便多武林高手。咱们便到洛阳、福建走一遭,如能结交到几位说得来的朋友,也就不虚此行了。” 众弟子听得师父答应去福建游玩,无不兴高采烈。林平之和岳灵珊相视而笑,心花怒放。 这中间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伤,寻思:“师父、师娘什么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阳会见林师弟的外祖父,再万里迢迢的去福建作客,不言而喻,自是要将小师妹许配给他了。到洛阳是去见他家长辈,说定亲事;到了福建,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婚。我是个没爹没娘、无亲无戚的孤儿,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镖局相比?林师弟去洛阳叩见外公、外婆,我跟了去却又算什么?”见众师弟、师妹个个笑逐颜开,将梁发惨死一事丢到了九霄云外,更是不愉,寻思:“今晚投宿之后,我不如黑夜里一个人悄悄走了。难道我竟能随着大家,吃林师弟的饭,使林师弟的钱?再强颜欢笑,恭贺他和小师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众人启程后,令狐冲跟随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众人相距也越来越远。行到中午时分,他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喘气,却见劳德诺快步回来,道:“大师哥,你身子怎样?走得很累罢?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劳你了。”劳德诺道:“师娘已在前边镇上雇了辆大车,这就来接你。” 令狐冲心中感到一阵暖意:“师父虽然对我起疑,师母仍待我极好。”过不多时,一辆大车由骡子拉着驰来。令狐冲上了大车,劳德诺在旁相陪。 这日晚上,投店住宿,劳德诺便和他同房。如此一连两日,劳德诺竟跟他寸步不离。令狐冲见他顾念同门义气,照料自己有病之身,颇为感激,心想:“劳师弟是带艺投师,年纪比我大得多,平时跟我话也不多说几句,想不到我此番遭难,他竟如此尽心待我,当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别的师弟们见师父对我神色不善,便不敢来跟我多说话。唉,倘若六师弟尚在,那便大大不同了。” 第三日晚上,他正在炕上合眼养神,忽听得小师弟舒奇在房门口轻声说话:“二师哥,师父问你,今日大师哥有甚异动?”劳德诺嘘的一声,低声道:“别作声,出去!”只听了这两句话,令狐冲心下已一片冰凉,才知师父对自己的疑忌实是非同小可,竟然派了劳德诺在暗中监视自己。 只听得舒奇蹑手蹑脚的走了开去。劳德诺来到炕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令狐冲心下大怒,登时便欲跳起身来,直斥其非,但转念一想:“此事跟他又有什么相干?他是奉师命办事,身不由己。”当下强忍怒气,假装睡熟。劳德诺轻步出房。 令狐冲知他必是去向师父禀报自己动静,暗自冷笑:“我又没做丝毫亏心事,你们就有十个、一百个对我日夜监视,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惧?”胸中愤激,牵动了内息,只感气血翻涌,极是难受,伏在枕上大声喘息,隔了好半天,这才渐渐平静。坐起身来,披衣穿鞋,心道:“师父既已不当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贼一般提防,我留在华山派中还有什么意味,不如一走了之。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不明白也罢,一切由他去罢。” 便在此时,忽听得窗外有人低声说道:“伏着别动!”另一人低声道:“好像大师哥起身下地。”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但这时夜阑人静,令狐冲耳音又好,竟听得清清楚楚,认出是两名年轻师弟,显是伏在院子中,防备自己逃走。令狐冲双手抓拳,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道:“我此刻一走,反显得作贼心虚。好!我偏不走,任凭你们如何对付我便了。”突然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来。” 叫了好一会,店小二才答应了送上酒来。令狐冲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劳德诺扶入大车,还兀自叫道:“拿酒来,我还要喝!” 数日后,华山派众人到了洛阳,在一家大客店投宿了。林平之单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群等众人都换了干净衣衫。 令狐冲自那日药王庙外夜战后,所穿那件泥泞长衫始终没换,这日仍是满身污秽,醉眼乜斜。岳灵珊拿了一件长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师哥,你换上这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师父的袍子,干么给我穿?”岳灵珊道:“待会小林子请咱们到他家去,你换上爹爹的袍子罢。”令狐冲道:“到他家去,非穿漂亮衣服不可吗?”说着向她上下打量。 只见她上身穿一件翠绸缎子薄皮袄,下面是浅绿缎裙,脸上薄施脂粉,一头青丝梳得油光乌亮,鬓边插着一朵珠花,令狐冲记得往日只过年之时她才如此刻意打扮,心中一酸,待要说几句负气话,又想:“男子汉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气?”便忍住不说。 岳灵珊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说道:“你不爱着,那也不用换了。”令狐冲道:“我不惯穿新衣,还是别换了罢!”岳灵珊不再跟他多说,拿着长袍出房。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岳大掌门远道光临,在下未曾远迎,可当真失礼之极哪!” 岳不群知是金刀无敌王元霸亲自来客店相会,和夫人对视一笑,心下甚喜,当即双双迎了出去。 第1426章 笑傲江湖(65) 只见那王元霸已有七十来岁,满面红光,颚下一丛长长的白须飘在胸前,精神矍铄,左手呛啷啷的转着两枚鹅蛋大小的金胆。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甚是寻常,但均是镔铁或纯钢所铸,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澄的金胆,比之铁胆固重了一倍有余,而且大显华贵之气。他一见岳不群,便哈哈大笑,说道:“幸会,幸会!岳大掌门名满武林,小老儿十多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今日来到洛阳,当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说着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连连摇晃,欢喜之情,甚是真诚。 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游历访友,以增见闻,第一位要拜访的,便是中州大侠、金刀无敌王老爷子。咱们这几十个不速之客,可来得卤莽了。” 王元霸大声道:“‘金刀无敌’这四个字,在岳大掌门面前谁也不许提。谁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损我王元霸来着。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孙,恩同再造,咱们华山派和金刀门从此便是一家,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来来来,大家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载的,谁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岳大掌门,我老儿亲自给你背行李去。” 岳不群忙道:“这个可不敢当。” 王元霸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道:“伯奋、仲强,快向岳师叔、岳师母叩头。”王伯奋、王仲强齐声答应,屈膝下拜。岳不群夫妇忙跪下还礼,说道:“咱们平辈相称,‘师叔’二字,如何克当?就从平之身上算来,咱们也是平辈。”王伯奋、王仲强二人在鄂豫一带武林中名头甚响,对岳不群虽素来佩服,但向他叩头终究不愿,只是父命不可违,勉强跪倒,见岳不群夫妇叩头还礼,心下甚喜。四人交拜了站起。 岳不群看二人时,见兄弟俩都身材甚高,只王仲强要肥胖得多。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显然内功外功造诣都甚了得。岳不群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王老爷子和二位师叔。金刀门武功威震中原,咱们华山派的上代祖师,向来对金刀门便极推崇。今后大家得王老爷子和二位师叔指点,一定大有进益。” 众弟子齐声应道:“是!”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满了一地。 王元霸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王伯奋、王仲强各还了半礼。 林平之站在一旁,将华山群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王元霸手面豪阔,早就备下每人一份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由王氏兄弟逐一分派。 林平之引见到岳灵珊时,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这位令爱真是一表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岳不群笑道:“女孩儿年纪还小,再说,咱们学武功的人家,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什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王元霸笑道:“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子弟自不敢高攀了。不过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岳不群知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笑容,应道:“是!” 王元霸为人爽朗,丧女之痛随即克制,哈哈一笑,说道:“令爱这么才貌双全,要找一位少年英雄来配对儿,可还真不容易。” 劳德诺到店房中扶了令狐冲出来。令狐冲脚步踉跄,见了王元霸与王氏兄弟也不叩头,只深深作揖,说道:“弟子令狐冲,拜见王老爷子、两位师叔。” 岳不群皱眉道:“怎么不磕头?”王元霸早听得外孙禀告,知令狐冲身上有伤,笑道:“令狐贤侄身子不适,不用多礼了。岳老弟,你华山派内功向称五岳剑派中第一,酒量必定惊人,来,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岳不群的手,走出客店。 岳夫人、王伯奋、王仲强以及华山众弟子在后相随。 一出店门,外边车辆坐骑早已预备妥当。女眷坐车,男客乘马,车辆帷幄华丽,牲口鞍辔鲜明。自林平之去报讯到王元霸客店迎宾,还不到一个时辰,仓卒之间,车马便已齐备,单此一节,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阳的声势。 到得王家,但见房舍高大,朱红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壮汉垂手在大门外侍候。一进大门,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见义勇为”四个金字,下面落款是河南省的巡抚某人。 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请岳不群师徒,不但广请洛阳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宾客之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 令狐冲是华山派大弟子,远来男宾之中,除岳不群外便以他居长。众人见他衣衫褴褛,神情委靡,均暗暗纳罕。但武林中独特异行之士甚多,丐帮的首领高手便个个穿得破破烂烂,众宾客心想此人既是华山派首徒,自非寻常,都对他甚为客气。 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奋作主人相陪。酒过三巡,王伯奋见他神情冷漠,问他三句,往往只答一句,显是对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又想起先前在客店之中,这人对自己父子连头也不曾磕一个,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倒是老实不客气的收了,不由得暗暗生气,谈到武功上头,便旁敲侧击,提了几个疑难向他请教考问。 令狐冲唯唯否否,全不置答。他倒不是对王伯奋有何恶感,只是见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之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貌俊美,这一穿戴,越发显得富贵都雅,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寻思:“莫说小师妹在山上时便已跟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蛋,一世又有什么出息?”他一颗心来来回回,尽是在岳灵珊身上缠绕,不论王伯奋跟他说什么话,自然都听而不闻了。 王伯奋在中州一带武林之中,人人对他趋奉唯恐不及,这一晚却连碰了令狐冲这年轻人几个钉子,依着他平时心性,早就要发作,只是一来念着死去了的姊姊,二来见父亲对华山派甚是尊重,当下强抑怒气,接连向令狐冲敬酒。令狐冲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四十来杯。他本来酒量甚宏,便百杯以上也不会醉,但此时内力已失,大大打了个折扣,兼之酒入愁肠,加倍易醉,喝到四十余杯时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奋心想:“你这小子太也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师弟,你就该当称我一声师叔或是世叔。你一声不叫,那也罢了,对我竟不理不睬。你当我王伯奋是什么人?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众人之前大大的出个丑。” 眼见令狐冲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奋笑道:“令狐老弟华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来人哪,换上大碗,给令狐少爷倒酒。” 王家家人轰声答应,上来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给他斟酒,那可从未拒却过,当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气涌将上来,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 同席的人都道:“令狐少侠醉了。喝杯热茶醒醒酒。”王伯奋笑道:“人家华山派掌门弟子,那有这么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干了!”又跟他斟满了一碗酒。 令狐冲道:“那……那里醉了?干了!”举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襟之上,突然间身子一晃,张嘴大呕,腹中酒菜淋淋漓漓的吐满了一桌,酒汁残菜,四散熏人。同席之人一齐惊避,王伯奋却不住冷笑。 令狐冲这么一呕,大厅上数百对眼光都向他射来。岳不群夫妇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盘,在这许多贵宾之前出丑。” 劳德诺和林平之同时抢过来扶住令狐冲。林平之道:“大师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冲道:“我……我没醉,我还要喝酒,拿酒来。”林平之道:“是,是,快拿酒来。”令狐冲醉眼斜睨,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师妹?拉着我干么?多事!”劳德诺低声道:“大师哥,咱们歇歇去,这里人多,别乱说话!”令狐冲怒道:“我乱说什么了?师父派你来监视我、看牢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就算没有,也好假造些去讨好师父啊!”劳德诺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择言,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后进厢房中休息。 岳不群听到他说“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找到了什么凭据”这句话,饶是他修养极好,也忍不住变色。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后生家酒醉后胡言乱语,理他作甚?来来来,喝酒!”岳不群强笑道:“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倒教王老爷子见笑了。” 筵席散后,岳不群嘱咐劳德诺此后不可跟随令狐冲,只暗中留神便是。 当晚王元霸叫来两子,关上了书房门,与岳不群夫妇谈论福威镖局给青城派挑散、女儿女婿为余沧海及木高峰害死、今后如何报仇雪恨之事。岳不群慨然直言,青城派人多势众,五岳剑派内部又有纷争,此刻起衅,未必能占上风,日后如须出一份力,华山派上下义不容辞。王元霸父子和林平之齐向岳不群夫妇道谢,两家直说到深夜方散。 令狐冲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昨晚自己说过些什么,却一句也不记得了。只觉头痛欲裂,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精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原来是在后面讲武厅上,和金刀门王家的子侄、弟子切磋武艺。令狐冲心道:“我跟他们混在一块干什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 洛阳是数朝都城,规模宏伟,市肆却不甚繁华。令狐冲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然不明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进一条小巷,见七八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他挤身进去,摸出王元霸昨日所给的见面礼封包,取出银子,便和他们呼么喝六的赌了起来。到得傍晚,在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归。 一连数日,他便和这群无赖赌钱喝酒,头几日手气不错,赢了几两,第四日上却一败涂地,四十几两银子输得干干净净。那些无赖便不许他再赌。令狐冲怒火上冲,只管叫酒喝,喝得几壶,店小二道:“小伙子,你输光了钱,这酒帐怎么还?”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来还。”店小二摇头道:“小店本小利薄,至亲好友,概不赊欠!”令狐冲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爷没钱么?”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爷、老爷,有钱便卖,无钱不赊。” 令狐冲回顾自身,衣衫褴褛,原不似是个有钱人模样,除了腰间一口长剑,更无他物,当即解下剑来,往桌上一抛,说道:“给我去当铺里当了。” 一名无赖还想赢他的钱,忙道:“好!我给你去当。”捧剑而去。 店小二便又端了两壶酒上来。令狐冲喝干了一壶,那无赖已拿了几块碎银子回来,道:“一共当了三两四钱银子。”将银子和当票都塞了给他。令狐冲一掂银子,连三两也不到,当下也不多说,又和众无赖赌了起来。赌到傍晚,连喝酒带输,二两余银子又不知去向。 令狐冲向身旁一名无赖陈歪嘴道:“借三两银子来,赢了加倍还你。”陈歪嘴笑道:“输了呢?”令狐冲道:“输了?明天还你。”陈歪嘴道:“谅你这小子家里也没银子,输了拿什么来还?卖老婆么?卖妹子么?”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这时酒意早有了八九分,顺手便将他身前的几两银子都抢了过来。陈歪嘴叫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是强盗。”众无赖本是一伙,一拥而上,七八个拳头齐往令狐冲身上招呼。 令狐冲手中无剑,又力气全失,给几名无赖按在地下,拳打足踢,片刻间便给打得鼻青目肿。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经过身旁,马上有人喝道:“闪开,闪开!”挥起马鞭,将众无赖赶散。令狐冲俯伏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大师哥么?”正是岳灵珊。另一人道:“我瞧瞧去!”却是林平之。他翻身下马,扳过令狐冲的身子,惊道:“大师哥,你怎么啦?”令狐冲摇摇头,苦笑道:“喝醉啦!赌输啦!”林平之忙将他抱起,扶上马背。 除了林平之、岳灵珊二人外,另有四骑马,马上骑的是王伯奋的两个女儿和王仲强的两个儿子,是林平之的表兄弟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来在洛阳各处寺观中游玩,直到此刻才尽兴而归,那料到竟在这小巷之中见令狐冲给人打得如此狼狈。那四人都大为讶异:“他华山派位列五岳剑派,爷爷平日提起,好生赞扬,前数日和他们众弟子切磋武功,也确各有不凡功夫。这令狐冲是华山派首徒,怎地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打不过?”眼见他给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这可真奇了? 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将养了数日,这才渐渐康复。岳不群夫妇听说他跟无赖赌博,输了钱打架,甚是气恼,也不来看他。 到第五日上,王仲强的小儿子王家驹兴冲冲的走进房来,说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给你出了一口恶气。那日打你的七个无赖,我都已找了来,狠狠的给抽了一顿鞭子。” 令狐冲对这件事其实并不介怀,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来是我的不是。”王家驹道:“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阳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场子?这口气倘若不出,人家还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里么?” 令狐冲内心深处,对“金刀王家”本就颇有反感,又听他左一个“金刀王家”,右一个“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武林中权势薰天的大豪门一般,忍不住脱口而出:“对付几个流氓混混,原用得着金刀王家。”他话一出口,已然后悔,正想致歉,王家驹脸色已沉了下来,道:“令狐兄,你这是什么话?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赶散了这七个流氓混混,你今日还有命在么?”令狐冲淡淡一笑,道:“是啊!原要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第1427章 笑傲江湖(66) 王家驹听他语气,知他说的乃是反话,更加有气,大声道:“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连洛阳城中几个流氓混混也对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岂不是要说你浪得虚名?” 令狐冲百无聊赖,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说道:“我本就连虚名也没有,‘浪得虚名’四字,却也谈不上了。” 便在这时,房门外有人说道:“兄弟,你跟令狐兄在说什么?”门帷一掀,走进一个人来,却是王仲强的长子王家骏。 王家驹气愤愤的道:“大哥,我好意为他出气,将那七个痞子找齐了,每个人都狠狠给抽了一顿鞭子,不料这位令狐大侠却怪我多事呢。”王家骏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适才我听得岳师妹说道,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那日在陕西药王庙前,以一柄长剑,只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双眼,当真是剑术如神,天下罕有,哈哈!”他这一笑神气间颇为轻浮,显然对岳灵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驹跟着也哈哈一笑,说道:“想来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们洛阳城中的流氓,武艺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哈哈,哈哈!” 令狐冲也不动怒,嘻嘻一笑,坐在椅上抱住了右膝,轻轻摇晃。 王家骏这一次奉了伯父和父亲之命,前来盘问令狐冲。王伯奋、仲强兄弟本来叫他善言套问,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见令狐冲神情傲慢,全不将自己兄弟瞧在眼里,渐渐的气往上冲,说道:“令狐兄,小弟有一事请教。”声音说得甚响。令狐冲道:“不敢。”王家骏道:“听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时,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终。”令狐冲道:“正是。”王家骏道:“我姑丈姑母的遗言,是令狐兄带给了我平之表弟?”令狐冲道:“不错。”王家骏道:“那么我姑丈的辟邪剑谱呢?” 令狐冲一听,霍地站起,大声道:“你说什么?” 王家骏防他暴起动手,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剑谱,托你交给平之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冲听他信口诬衊,只气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谁……谁说有一部辟……辟邪剑谱,托……托……托我交给林师弟?”王家骏笑道:“倘若并无其事,你又何必作贼心虚,说起话来也胆战心惊?”令狐冲强抑怒气,说道:“两位王兄,令狐冲在府上是客,你说这等话,是令祖、令尊之意,还是两位自己的意思?” 王家骏道:“我不过随口问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跟我爷爷、爹爹可全不相干。不过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威震天下,武林中众所知闻,林姑丈突然之间逝世,他随身珍藏的辟邪剑谱又不知去向,我们既是至亲,自不免要查问查问。” 令狐冲道:“是小林子叫你问的,是不是?他自己为什么不来问我?” 王家驹嘿嘿嘿的笑了三声,说道:“平之表弟是你师弟,他又怎敢开口问你?”令狐冲冷笑道:“既有你洛阳金刀王家撑腰,嘿嘿,你们现下可以一起逼问我啦。那么去叫林平之来罢。”王家骏道:“阁下是我家客人,‘逼问’二字,可担当不起。我兄弟不过心怀好奇,这么问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当然甚好,不肯答呢,我们自也无法可施。” 令狐冲点头道:“我不肯答!你们无法可施,这就请罢!” 王氏兄弟面面相觑,没料到他干净爽快,一句话就将门封住了。 王家骏咳嗽一声,另找话头,说道:“令狐兄,你一剑刺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双眼,这手剑招如此神奇,多半是从辟邪剑谱中学来的罢?” 令狐冲大吃一惊,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双手忍不住发颤,登时心下一片雪亮:“师父、师娘和众师弟、师妹不感激我救了他们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终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们都认定我吞没了林震南的辟邪剑谱。他们既从来没见过独孤九剑,我又不肯泄露风太师叔传剑的秘密,眼见我在思过崖上住了数月,突然之间剑术大进,连剑宗封不平那样的高手都敌我不过,若不是从辟邪剑谱中学到了奇妙高招,这剑法又从何处学来?风太师叔传剑之事太过突兀,没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妇逝世之时又只我一人在侧,人人自然都会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觊觎之心的辟邪剑谱,必定是落入了我手中。旁人这般猜想,并不希奇。但师父师母抚养我长大,师妹和我情若兄妹,我令狐冲是何等样人,居然也信我不过?嘿嘿,可真将人瞧得小了!”思念及此,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愤慨不平之意。 王家骏甚为得意,微笑道:“我这句话猜对了,是不是?那辟邪剑谱呢?我们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归原主,你将剑谱还了给林家表弟,也就是啦。”令狐冲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什么辟邪剑谱。林总镖头夫妇曾先后为青城派和塞北明驼木高峰所擒,他身上倘若有什么剑谱,旁人早已搜了出来。”王家骏道:“照啊,那辟邪剑谱何等宝贵,我姑丈姑母怎会随身携带?自然是藏在一个万分隐秘的所在。他们临死之时,这才请你转告平之表弟,那知道……那知道……嘿嘿!”王家驹道:“那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来,就此吞没!” 令狐冲越听越怒,本来不愿多辩,但此事关连太过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说道:“林总镖头要是真有这么一部神妙剑谱,他自己该当无敌于世了,怎么连几个青城派的弟子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 王家驹道:“这个……这个……”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王家骏却能言善辩,说道:“天下之事,无独有偶。令狐兄学会了辟邪剑法,剑术通神,可是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那是什么缘故?哈哈,这叫做真人不露相。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免也太过份了些,堂堂华山派掌门大弟子,给洛阳城几个流氓打得全无招架之力。这番做作,任谁也难以相信。既是绝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诈。令狐兄,我劝你还是认了罢!” 按着令狐冲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稽,只是此事太也凑巧,自己身处嫌疑之地,什么“金刀王家”,什么王氏兄弟,他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却不能让师父、师娘、师妹三人对自己起了疑忌之心,当即庄容道:“令狐冲生平从没见过什么辟邪剑谱。福州林总镖头的遗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传给了林师弟知晓。令狐冲若有欺骗隐瞒之事,罪该万死,不容于天地之间。”说着叉手而立,神色凛然。 王家骏微笑道:“这等关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随口发了一个誓,便能混蒙了过去,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当作傻子啦。”令狐冲强忍怒气,道:“依你说该当如何?”王家驹道:“我兄弟斗胆,要在令狐兄身边搜上一搜。”他顿了一顿,笑嘻嘻的道:“就算那日令狐兄给那七个流氓擒住了,动弹不得,他们也会在你身上里里外外的大搜一阵。”令狐冲冷笑道:“你们要在我身上搜检,哼,当我令狐冲是小贼么?” 王家骏道:“不敢!令狐兄既说没取辟邪剑谱,又何必怕人搜检?搜上一搜,倘若身上并无剑谱,从此洗脱了嫌疑,岂不是好?”令狐冲点头道:“好!你去叫林师弟和岳师妹来,好让他二人作个证人。” 王家骏生怕自己一走开,兄弟落了单,立刻便为令狐冲所乘,倘若二人同去,他自然会将辟邪剑谱收了起来,再也搜检不到,说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不是心虚,又何必这般诸多推搪?” 令狐冲心想:“我容你们搜查身子,只不过要在师父、师娘、师妹三人面前证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过我也好,信不过也好,令狐冲理会作甚?小师妹若不在场,岂容你二人的兽爪子碰一碰我身子?”当下缓缓摇头,说道:“凭你二位,只怕还不配搜我!” 王氏兄弟越是见他不让搜检,越认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剑谱,一来要在伯父与父亲面前领功,二来素闻辟邪剑法好生厉害,这剑谱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来,林表弟不能不借给自己兄弟阅看。王家骏日前眼见他给几个无赖按在地下殴打,无力抗拒,料想他只不过剑法了得,拳脚功夫却甚平常,此刻他手中无剑,正好乘机动手,当下向兄弟使个眼色,说道:“令狐兄,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破了脸,却没什么好看。”两兄弟说着便逼将过来。 王家驹挺起胸膛,直撞过去。令狐冲伸手一挡。王家驹大声道:“啊哟,你打人么?”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压。他想令狐冲是华山派首徒,终究不可小觑了,这一刁一压,使上了家传的擒拿手法,更运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冲临敌应变经验极为丰富,见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怀好意,右手这一挡原本藏了不少后着,给对方刁住了手腕,本当转臂斜切,转守为攻,岂知自己内力全失之后,虽照式转臂,却发不出半点力道,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右臂一麻,手肘关节已给他扭脱了臼,这才觉到彻骨之痛。 王家驹下手极是狠辣,一压脱令狐冲右臂,跟着一抓一扭,将他左臂齐肩的关节也扭脱了臼,说道:“哥哥,快搜!”王家骏伸出左腿,拦在令狐冲双腿之前,防他飞腿伤人,伸手到他怀中,将各种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来,突然摸到一本薄薄的书册,当即取出。二人同声欢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剑谱!”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开那本册子,只见第一页上写着“笑傲江湖之曲”六个篆字。王氏兄弟只粗通文墨,这六个字如是楷书,倒也认得,既作篆体,那便一个也不识得了。再翻过一页,但见一个个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这是琴箫曲谱,心中既已认定是辟邪剑谱,自然更无怀疑,齐声大叫:“辟邪剑谱,辟邪剑谱!” 王家骏道:“给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箫曲谱,急奔出房。王家驹在令狐冲腰里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不要脸的小贼!”又在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令狐冲初时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子无知无识,他祖父和父亲却不致如此粗鄙,待会得知这是琴谱箫谱,非来向我赔罪不可。”只是双臂脱臼,一阵阵疼痛难当,又想:“我内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无赖也毫无抵抗之力,已成废人一个,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额头不住冒汗,伤心之际,忍不住眼泪簌簌流下,但想王氏兄弟定然转眼便回,不可示弱于人,当即拭干了眼泪。 过了好一会,听得脚步声响,王氏兄弟快步回来。王家骏冷笑道:“去见我爷爷!” 令狐冲怒道:“不去!你爷爷不来向我赔罪,我去见他干么?”王氏兄弟哈哈大笑。王家驹道:“我爷爷向你这小贼赔罪?发你的春秋大梦了!去,去!”两人抓住令狐冲腰间衣服,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走出房外。令狐冲骂道:“金刀王家还自夸侠义道呢,却如此狂妄欺人,当真卑鄙之极。”王家骏反手一掌,打得他满口是血。 令狐冲仍然骂声不绝,给王氏兄弟提到后面花厅之中。 只见岳不群夫妇和王元霸分宾主而坐,王伯奋、仲强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冲兀自大骂:“金刀王家,卑鄙无耻,武林中从未见过这等污秽肮脏的人家!” 岳不群脸一沉,喝道:“冲儿,住口!” 令狐冲听到师父喝斥,这才止声不骂,向着王元霸怒目而视。 王元霸手中拿着那部琴箫曲谱,淡淡的道:“令狐贤侄,这部辟邪剑谱,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令狐冲仰天大笑,笑声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冲儿,尊长问你,便当据实禀告,何以胆敢如此无礼?什么规矩?”令狐冲道:“师父,弟子重伤之后,全身无力,你瞧这两个小子怎生对付我,嘿嘿,这是江湖上待客的规矩吗?” 王仲强道:“倘若是朋友佳客,我们王家说什么也不敢得罪。但你负人所托,将这部辟邪剑谱据为己有,这是盗贼之行,我洛阳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岂能再当他是朋友?”令狐冲道:“你祖孙三代口口声声的说这是辟邪剑谱。你们见过辟邪剑谱没有?怎知这便是辟邪剑谱?”王仲强一怔,道:“这部册子从你身上搜了出来,岳师兄又说这不是华山派的武功书谱,却不是辟邪剑谱是什么?” 令狐冲气极反笑,说道:“你既说是辟邪剑谱,便算是辟邪剑谱好了。但愿你金刀王家依样照式,练成天下无敌的剑法,从此洛阳王家在武林中号称刀剑双绝,哈哈!” 王元霸道:“令狐贤侄,小孙一时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剑谱交了出来,冲着你师父面子,咱们还能追究么?这件事,大家此后谁也别提。我先给你接上了手膀再说。”说着下座走向令狐冲,伸手去抓他左掌。 令狐冲退后两步,厉声道:“且慢!令狐冲可不受你买好。” 王元霸愕然道:“我向你买什么好?” 令狐冲怒道:“我令狐冲又不是木头人,我的手臂你们爱折便折,爱接便接!”向左两步,走到岳夫人面前,叫道:“师娘!” 岳夫人叹了口气,将他双臂给扭脱的关节都给接上了。 令狐冲道:“师娘,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谱、洞箫的箫谱,他王家目不识丁,硬说是辟邪剑谱,天下居然有这等大笑话。” 岳夫人道:“王老爷子,这本谱儿,给我瞧瞧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请看。”将曲谱递了过去。岳夫人翻了几页,也不明所以,说道:“琴谱箫谱我是不懂,剑谱却曾见过一些,这部册子却不像是剑谱。王老爷子,府上可有什么人会奏琴吹箫?不妨请他来看看,便知端的。” 第1428章 笑傲江湖(67) 王元霸心下犹豫,只怕这真是琴谱箫谱,这个人可丢得够瞧的,一时沉吟不答。王家驹却是个草包,大声道:“爷爷,咱们帐房里的易师爷会吹箫,去叫他来瞧瞧便是。这明明是辟邪剑谱,怎么会是什么琴谱箫谱?”王元霸道:“武学秘笈的种类极多,有人为了守秘,怕人偷窥,故意将武功图谱写成曲谱模样,那也是有的。这并不足为奇。” 岳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师爷会得吹箫,那么这到底是剑谱,还是箫谱,请他来一看便知。”王元霸无奈,只得命王家驹去请易师爷来。 那易师爷是个瘦瘦小小、五十来岁的汉子,颏下留着一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洁。王元霸道:“易师爷,请你瞧瞧,这是不是寻常的琴谱箫谱?” 易师爷打开琴谱,看了几页,摇头道:“这个,晚生可不大懂了。”再看到后面的箫谱时,双目登时一亮,口中低声哼了起来,左手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打节拍。哼了一会,却又摇头,道:“不对,不对!”跟着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间,声音拔高,忽又变哑,皱起了眉头,道:“世上决无此事,这个……这个……晚生实在难以明白。” 王元霸脸有喜色,问道:“这部书中是否大有可疑之处?是否与寻常箫谱大不相同?” 易师爷指着箫谱,说道:“东翁请看,此处宫调,突转变征,实在大违乐理,而且箫中也吹不出来。这里忽然又转为角调,再转羽调,那也是从所未见的曲调。洞箫之中,无论如何是奏不出这等曲子的。” 令狐冲冷笑道:“是你不会吹,未见得别人也不会吹奏!” 易师爷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不过世上如果当真有人能吹奏这样的调子,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除非是……除非是东城……” 王元霸打断他话头,问道:“你说这不是寻常的箫谱?其中有些调子,压根儿没法在箫中吹奏出来?”易师爷点头道:“是啊,大非寻常,大非寻常,晚生是决计吹不出。除非是东城……” 岳夫人问道:“东城有那一位名师高手,能够吹这曲谱?” 易师爷道:“这个……晚生可也不能担保,只是……只是东城的绿竹翁,他既会抚琴,又会吹箫,或许能吹得出也不一定。他吹奏的洞箫,可比晚生要高明得多,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寻常箫谱,这中间当然大有文章了。” 王伯奋在旁一直静听不语,忽然插口道:“爹,郑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门六合刀法,不也是记在一部曲谱之中么?” 王元霸一怔,随即会意,便知儿子是在信口开河,郑州八卦刀的掌门人莫星与洛阳金刀王家是数代姻亲,他八卦刀门中可并没什么四门六合刀法,但料想华山派只专研剑法,别派中有没有这样一门刀法,岳不群纵然渊博,也未必能尽晓,当即点头道:“不错,不错,几年前莫亲家还提起过这件事。曲谱中记以刀法剑法,那是常有之事,一点也不足为奇。” 令狐冲冷笑道:“既然不足为奇,那么请教王老爷子,这两部曲谱中所记的剑法,却是怎么一副样子?” 王元霸长叹一声,说道:“这个……唉,我女婿既已逝世,这曲谱中的秘奥,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没第二人明白了。” 令狐冲若要辩白,原可说明〈笑傲江湖〉一曲的来历,但这一来可牵涉重大,不得不说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杀死大嵩阳手费彬,师父若知此曲与魔教长老曲洋有关,势必将之毁去,那么自己受人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当下强忍怒气,说道:“这位易师爷说道,东城有一位绿竹翁精于音律,何不拿这曲谱去请他品评一番。” 王元霸摇头道:“这绿竹翁为人古怪之极,疯疯颠颠的,这种人的话,怎能信得?” 岳夫人道:“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冲儿是我们弟子,平之也是我们弟子,我们不能有所偏袒,到底谁是谁非,不妨去请那位绿竹翁评评这个道理。”她不便说这是令狐冲和金刀王家的争执,而将争端的一造换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师爷,烦你派人用轿子去接了这位绿竹翁来如何?” 易师爷道:“这老人家脾气古怪得紧,别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愿过问的,便上门磕头,也休想得他理睬,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开。” 岳夫人点头道:“这倒是我辈中人,想来这位绿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辈了。师哥,咱们可孤陋寡闻得紧。” 王元霸笑道:“那绿竹翁是个篾匠,只会编竹篮,打篾席,那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弹得好琴,吹得好箫,又会画竹,很多人出钱来买他的画儿,算是个附庸风雅的老匠人,因此地方上对他倒也有几分看重。”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来到洛阳可不能不见。王老爷子,便请劳动你大驾,咱们同去拜访一下这位风雅的篾匠如何?” 眼见岳夫人之意甚坚,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带同儿孙,和岳不群夫妇、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人同赴东城。 易师爷在前领路,经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 众人刚踏进巷子,便听得琴韵丁冬,有人正在抚琴,小巷中一片清凉宁静,和外面的洛阳城宛然是两个世界。岳夫人低声道:“这位绿竹翁好会享清福啊!” 便在此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忽尔断绝,琴声也便止歇。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贵客枉顾蜗居,不知有何见教。”易师爷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谱箫谱,要请你老人家的法眼鉴定鉴定。”绿竹翁道:“有琴谱箫谱要我鉴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易师爷还未答话,王家驹抢着朗声说道:“金刀王家王老爷子过访。”他抬了爷爷的招牌出来,料想爷爷是洛阳城中响当当的脚色,一个老篾匠非立即出来迎接不可。那知绿竹翁冷笑道:“哼,金刀银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烂铁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访王老爷,王老爷也不用来拜访老篾匠。”王家驹大怒,大声道:“爷爷,这老篾匠是个不明事理的浑人,见他作甚?咱们不如回去罢!” 岳夫人道:“既然来了,请绿竹翁瞧瞧这部琴谱箫谱,却也不妨。” 王元霸“嘿”了一声,将曲谱递给易师爷。易师爷接过,走入了绿竹丛中。 只听绿竹翁道:“好,你放下罢!”易师爷道:“请问竹翁,这真的是曲谱,还是什么武功秘诀,故意写成了曲谱模样?”绿竹翁道:“武功秘诀?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了。嗯……”接着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 令狐冲听了片刻,记得这正是当日刘正风与曲洋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凄然。 弹不多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绿竹翁“咦”的一声,道:“这琴谱好生古怪,令人难以明白。” 王元霸祖孙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均有得色。 只听绿竹翁道:“我试试这箫谱。”跟着箫声便从绿竹丛中传了出来,初时悠扬动听,情致缠绵,但后来箫声愈转愈低,几不可闻,再吹得几个音,箫声便即哑了,波波波的十分难听。绿竹翁叹了口气,说道:“易老弟,你是会吹箫的,这样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来?这琴谱、箫谱未必是假,但撰曲之人却在故弄玄虚,跟人开玩笑。你且回去,让我仔细推敲推敲。”易师爷道:“是。”从绿竹丛中退了出来。 王仲强道:“那剑谱呢?”易师爷道:“剑谱?啊!绿竹翁要留着,说是要仔细推敲推敲。”王仲强急道:“快去拿回来,这是珍贵无比的剑谱,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抢夺,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易师爷应道:“是!”正要转身再入竹丛,忽听得绿竹翁叫道:“姑姑,怎么你出来了?” 王元霸低声问道:“绿竹翁多大年纪?”易师爷道:“七十几岁,快八十了罢!”众人心想:“一个八十老翁居然还有姑姑,这位老婆婆怕没一百多岁?” 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低应了一声。绿竹翁道:“姑姑请看,这部琴谱可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调弦,停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弦,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 令狐冲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天晚上所听到曲洋所奏的琴韵。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令狐冲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渐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箫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王元霸、岳不群等虽都不懂音律,却也不禁心驰神醉。易师爷更犹如丧魂落魄一般。 岳夫人叹了口气,衷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冲儿,这是什么曲子?”令狐冲道:“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这位婆婆当真神乎其技,难得是琴箫尽皆精通。”岳夫人道:“这曲子谱得固然奇妙,但也须有这位婆婆那样的琴箫绝技,才奏得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想来你也是生平首次听见。”令狐冲道:“不!弟子当日所闻,却比今日更为精采。”岳夫人奇道:“那怎么会?难道世上更有比这位婆婆抚琴吹箫还要高明之人?”令狐冲道:“比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不见得。只不过弟子听到的是两个人琴箫合奏,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奏的便是这〈笑傲江湖之曲〉……” 他这句话未说完,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低,隐隐约约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那里找这一个人去?” 只听绿竹翁朗声道:“易师爷,这确是琴谱、箫谱,我姑姑适才奏过了,你拿回去罢!”易师爷应道:“是!”走入竹丛,双手捧着曲谱出来。绿竹翁又道:“这曲谱中所记乐曲之妙,世所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会吹奏,千万不得痴心妄想的硬学,否则于你无益有损。”易师爷道:“是,是!在下万万不敢!”将曲谱交给王元霸。 王元霸亲耳听了琴韵箫声,知道更无虚假,当即将曲谱还给令狐冲,讪讪的道:“令狐贤侄,这可得罪了!” 令狐冲冷笑一声接过,待要说几句讥刺的言语,岳夫人向他摇了摇头,令狐冲便忍住不说。王元霸祖孙五人面目无光,首先离去。岳不群等跟着也去。 令狐冲却捧着曲谱,呆呆的站着不动。 岳夫人道:“冲儿,你不回去吗?”令狐冲道:“弟子多耽一会便回去。”岳夫人道:“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刚脱过臼,不可使力。”令狐冲应道:“是。” 一行人去后,小巷中静悄悄地一无声息,偶然间风动竹叶,发出沙沙之声。令狐冲看着手中那部曲谱,想起那日晚上刘正风和曲洋琴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创了这部神妙的曲谱出来。绿竹丛中这位婆婆虽能抚琴吹箫,曲尽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别吹奏,那绿竹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这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从此便音断响绝,更无第二次得闻了。 又想:“刘正风师叔和曲长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长老,两人正邪殊途,势如水火,但论到音韵,却心意相通,结成知交,合创了这曲神妙绝伦的〈笑傲江湖〉。他二人携手同死之时,显是心中绝无遗憾,远胜于我孤另另的在这世上,为师父所疑,为师妹所弃,而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却又为我亲手所杀。”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的落在曲谱之上,忍不住哽咽出声。 绿竹翁的声音又从竹丛中传了出来:“这位朋友,为何哭泣?”令狐冲道:“晚辈自伤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两位前辈之死,不禁失态,打扰老先生了。”说着转身便行。绿竹翁道:“小朋友,我有几句话请教,请进来谈谈如何?” 令狐冲适才听他对王元霸说话时傲慢无礼,不料对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却这等客气,倒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前辈有何垂询,晚辈自当奉告。”缓步走进竹林。 只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一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出来,笑道:“小朋友,请进来喝茶。” 令狐冲见这绿竹翁身子略形佝偻,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多少头发,大手大脚,精神却十分矍铄,当即躬身行礼,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前辈。” 绿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过痴长几岁,不用多礼,请进来,请进来!” 令狐冲随着他走进小舍,见桌椅几榻无一而非竹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有森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瑶琴,一管洞箫。 绿竹翁从一把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说道:“请用茶。”令狐冲双手接过,躬身谢了。绿竹翁道:“小朋友,这部曲谱,不知你从何处得来?是否可以见告?” 第1429章 笑傲江湖(68) 令狐冲一怔,心想这部曲谱的来历之中包含着许多隐秘,是以连师父、师娘也未禀告。但当日刘正风和曲洋将曲谱交给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传之后世,不致湮没,这绿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律,他姑姑更将这一曲奏得如此神韵俱显,他二人年纪虽老,但除他二人之外,世上又怎再找得到第三个人来传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长,未必能有机缘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写此曲的两位前辈,一位精于抚琴,一位善于吹箫,这二人结成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难,同时逝世。二位前辈临死之时,将此曲交于弟子,命弟子访觅传人,免致此曲湮没无闻,从此散失。”顿了一顿,又道:“适才弟子得聆前辈这位姑姑的琴箫妙技,深庆此曲已逢真主,便请前辈将此曲谱收下,奉交婆婆,弟子得以不负撰作此曲者的付托,完偿了一番心愿。”说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将曲谱呈上。 绿竹翁却不便接,说道:“我得先行请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 只听得左边小舍中传来那位婆婆的声音道:“令狐先生高义,慨以妙曲见惠,咱们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知那两位撰曲前辈的大名,可能见告否?”声音却也并不如何苍老。令狐冲道:“前辈垂询,自当禀告。撰曲的两位前辈,一位是刘正风刘师叔,一位是曲洋曲长老。”那婆婆“啊”的一声,显得十分惊异,说道:“原来是他二人。” 令狐冲道:“前辈认得刘曲二位么?”那婆婆并不迳答,沉吟半晌,说道:“刘正风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却是魔教长老,双方乃是世仇,如何会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难以索解。” 令狐冲虽未见过那婆婆之面,但听了她弹琴吹箫之后,只觉她是位清雅慈和的前辈高人,决不会欺骗出卖了自己,听她言及刘曲来历,显是武林同道,当即源源本本的将刘正风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刘曲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高手的掌力,如何荒郊合奏,二人临死时如何委托自己寻觅知音传曲等情,一一照实说了,只略去了莫大先生杀死费彬一节。那婆婆一言不发的倾听。 令狐冲说完,那婆婆问道:“这明明是曲谱,那金刀王元霸却何以说是武功秘笈?” 令狐冲当下又将林震南夫妇如何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伤致命,如何临终时请其转嘱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说了。 那婆婆道:“原来如此。”她顿了一顿,说道:“此中情由,你只消跟你师父师娘说了,岂不免去许多无谓的疑忌?我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对我直言无隐?” 令狐冲道:“弟子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听了前辈雅奏之后,对前辈高风大为倾慕,更无丝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么你对你师父师娘,反有猜疑之意么?”令狐冲心中一惊,道:“弟子万万不敢。只是……恩师心中,对弟子却大有疑意,唉,这也怪恩师不得。”那婆婆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该如此,却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还是曾受重伤?”令狐冲道:“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那婆婆道:“竹贤侄,你带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脉。”绿竹翁道:“是。”引令狐冲走到左边小舍窗边,命他将左手从细竹窗帘下伸将进去。那竹帘之内,又障了一层轻纱,令狐冲只隐隐约约的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一点也没法见到,只觉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脉。 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惊噫了一声,道:“奇怪之极!”过了半晌,才道:“请换右手。”她搭完两手脉搏后,良久无语。 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前辈不必为弟子生死担忧。弟子自知命不久长,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长?”令狐冲道:“弟子误杀师弟,遗失了师门的紫霞秘笈,我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缴奉师父,便当自杀以谢师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那也未必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误杀了师弟?”令狐冲当下又将桃谷六仙如何为自己治伤,如何六道真气在体内交战,如何师妹盗了师门秘笈来为自己治伤,如何自己拒绝而师弟陆大有强自诵读,如何自己将之点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说了。 那婆婆听完,说道:“你师弟不是你杀的。”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杀的?”那婆婆道:“你真气不纯,点那处穴道,决计杀不了他。你师弟是旁人杀的。”令狐冲喃喃的道:“那是谁杀了陆师弟?”那婆婆道:“偷盗秘笈之人,虽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师弟的凶手,但两者多少会有些牵连。” 令狐冲吁了口长气,胸口登时移去了一块大石。他当时原也已经想到,自己轻轻点了陆大有的膻中穴,怎能制其死命?只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就算陆大有不是自己点死,却也是为了自己而死,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推卸罪责,寻些藉口来为自己开脱?这些日子来岳灵珊和林平之亲密异常,他伤心失望之余,早感全无生趣,一心只往一个“死”字上去想,此刻经那婆婆一提,立时心生莫大愤慨:“报仇!报仇!必当为陆师弟报仇!” 那婆婆又道:“你说体内有六道真气相互交迸,可是我觉你脉象之中,却有八道真气,那是何故?”令狐冲哈哈大笑,将不戒和尚为自己治病的情由说了。 那婆婆微微一笑,说道:“阁下性情开朗,脉息虽乱,并无衰歇之象。我再弹琴一曲,请阁下品评如何?”令狐冲道:“前辈眷顾,弟子衷心铭感。” 那婆婆嗯了一声,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却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 令狐冲听不多时,眼皮便越来越沉重,心中只道:“睡不得,我在聆听前辈抚琴,倘若睡着了,岂非大大不敬?”但虽竭力凝神,却终于难以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之中,仍隐隐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娘的怀抱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 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惊醒,忙爬起身来,不禁大是惭愧,说道:“弟子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责。我适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理体内真气。你倒试试自运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 令狐冲大喜,道:“多谢前辈。”当即盘膝坐地,潜运内息,只觉那八股真气仍相互冲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时热血上涌、呕吐难忍的情景却已大减,可是只运息片刻,又已头晕脑胀,身子一侧,倒在地下。绿竹翁忙趋前扶起,将他扶入房中。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功力深厚,所种下的真气,非我浅薄琴音所能调理,反令阁下多受痛楚,甚是过意不去。” 令狐冲忙道:“前辈说那里话来?得闻此曲,弟子已大为受益。” 绿竹翁提起笔来,在砚池中蘸了些墨,在纸上写道:“恳请传授此曲,终身受益。”令狐冲登时省悟,说道:“弟子斗胆求请前辈传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调理。”绿竹翁脸现喜色,连连点头。 那婆婆并不即答,过了片刻,才道:“你琴艺如何?可否抚奏一曲?” 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弟子从未学过,一窍不通,要从前辈学此高深琴技,实深冒昧,还请恕过弟子狂妄。”当下向绿竹翁长揖到地,说道:“弟子这便告辞。” 那婆婆道:“阁下慢走。承你慨赠妙曲,愧无以报,阁下伤重难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传授令狐少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阳久留,那么……那么我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传了给他,亦自不妨。”最后两句话语声细微,几不可闻。 次日清晨,令狐冲便来小巷竹舍中学琴。绿竹翁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说道:“乐律十二律,是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是自古已有,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闻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瑶琴七弦,具宫、商、角、征、羽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及蕤宾调。”当下依次详加解释。 令狐冲虽于音律一窍不通,但天资聪明,一点便透。绿竹翁甚是欢喜,当即授以指法,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学得几遍,弹奏出来,虽有数音不准,指法生涩,但心中想着“碧霄”二字,却洋洋然自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 一曲既终,那婆婆在隔舍听了,轻叹一声,道:“令狐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多半不久便能学〈清心普善咒〉了。”绿竹翁道:“姑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学,但弹奏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儿为高。琴为心声,想是因他胸襟豁达之故。” 令狐冲谦谢道:“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辈这般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那婆婆失声道:“你……你也想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么?” 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弟子昨日得聆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羡慕,那当然是痴心妄想,连绿竹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怎够得上?” 那婆婆不语,过了半晌,低声道:“倘若你能弹琴,自是大佳……”语音渐低,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如此一连二十余日,令狐冲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来学琴,直至傍晚始归,中饭也在绿竹翁处吃,虽是青菜豆腐,却比王家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绿竹翁酒量虽不甚高,备的酒却是上佳精品。他于酒道所知极多,于天下美酒不但深明来历,而且年份产地,一尝即辨。令狐冲听来闻所未闻,不但跟他学琴,更向他学酒,深觉酒中学问,比之剑道琴理,似也不遑多让。 有几日绿竹翁出去贩卖竹器,便由那婆婆隔着竹帘教导。到得后来,令狐冲于琴中所提的种种疑难,绿竹翁常自无法解答,须得那婆婆亲自指点。 但令狐冲始终未见过那婆婆一面,只是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那像陋巷贫居的一个老妇?料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薰冶,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至老不变。 一日令狐冲问道:“婆婆,我曾听曲前辈言道,那一曲〈笑傲江湖〉,是从嵇康所弹的〈广陵散〉中变化出来,而〈广陵散〉则是抒写聂政刺韩王之事。之前听婆婆奏这〈笑傲江湖曲〉,却多温雅轻快之情,似与聂政慷慨决死的情景颇不相同,请婆婆指点。” 那婆婆道:“曲中温雅之情,是写聂政之姊的心情。他二人姊弟情深,聂政死后,他姊姊前去收尸,使其弟名垂后世。你能体会到琴韵中的差别,足见于音律颇有天份。”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下来,说道:“你我如能相处时日多些,少君日后当能学得会这首〈笑傲江湖之曲〉,不过……那要瞧缘份了。” 令狐冲这些日子在绿竹巷中学琴,常听着那婆婆温雅亲切的言谈,想到婆婆年老,自己寿命也不久长,这等缘份不知何日便尽,心中一酸,说道:“但愿婆婆健康长寿,弟子性命亦得多延时日,便可多得婆婆教诲。” 那婆婆叹了口气,温言道:“人生无常,机缘难言。这〈笑傲江湖之曲〉,跟〈广陵散〉的确略有不同。聂政奋刀前刺之时,音转肃杀,聂政刺死韩王,其后为武士所杀,琴调转到极高,再转上去琴弦便断;箫声沉到极低,低到我那竹侄吹不出来,那便是聂政的终结。此后琴箫更有大段轻快跳跃的乐调,意思是说:侠士虽死,豪气长存,花开花落,年年有侠士侠女笑傲江湖。人间侠气不绝,也因此后段的乐调便繁花似锦。据史事云,聂政所刺的不是韩王,而是侠累,那便不足深究了。” 令狐冲一拍大腿,说道:“婆婆,您说得真好。弟子能得婆婆这般开导,再受十倍冤屈挫折,也不算什么。” 那婆婆不再言语,琴韵响起,又是奔放跳荡的乐音。 又过数日,那婆婆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宛转。令狐冲听了几遍,依法抚琴。他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岳灵珊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练剑,思过崖上送饭,小师妹对自己的柔情密意,后来无端来了个林平之,小师妹对待自己竟一日冷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调,正是岳灵珊那日下崖时所唱。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 那婆婆温言道:“这一曲〈有所思〉,你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现闽音,曲调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 令狐冲生性本来开朗,这番心事在胸中郁积已久,那婆婆这二十多天来又对他极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恋岳灵珊的心情。他只说了个开头,便再难抑止,竟原原本本的将种种情由尽行说了,便将那婆婆当作自己的祖母、母亲,或是亲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说完,这才大感惭愧,说道:“婆婆,弟子的无聊心事,唠唠叨叨的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 那婆婆轻声道:“‘缘’之一事,不能强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缘莫羡人’。令狐少君,你今日虽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耦。” 令狐冲大声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几日,室家之想,那是永远不会有的了。” 那婆婆不再说话,琴音轻轻,奏了起来,却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冲听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说道:“现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学完。此后每日弹奏,往时功力虽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 第1430章 笑傲江湖(69) 令狐冲应道:“是。”那婆婆当即传了曲谱指法,令狐冲用心记忆。 如此学了四日,第五日令狐冲又要到小巷去学琴,劳德诺忽然匆匆过来,说道:“大师哥,师父吩咐,咱们明日要走了。”令狐冲一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说“我的琴曲还没学全呢”,话到口边,却又缩回。劳德诺道:“师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动身。” 令狐冲答应了,当下快步来到绿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辞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道:“去得这么急!你……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 令狐冲道:“弟子也这么想。只是师命难违。再说,我们异乡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说得是。”当下传授曲调指法,与往日无异。 令狐冲与那婆婆相处多日,虽然从未见过她一面,但从琴音说话之中,知她对自己颇为关怀,无异亲人。只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说了一句关切的话,立即杂以他语,显是不想让他知道心意。这世上对令狐冲最关心的,本来是岳不群夫妇、岳灵珊与陆大有四人,现今陆大有已死,岳灵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觉得真正的亲人,倒只有绿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这一日中,他几次三番想跟绿竹翁陈说,要在这小巷中留居,既学琴箫,又学竹匠之艺,不再回归华山派,但一想到岳灵珊的倩影,终究割舍不下,心想:“小师妹就算不理睬我,我每日只见她一面,纵然只见到她的背影,听到一句她的说话声音,也是好的。何况她又没不睬我?” 傍晚临别之际,对绿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恋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稀见竹帘之中,那婆婆却也跪倒还礼,听她说道:“我传你琴技,乃是报答你赠曲之德,令狐少君为何行此大礼?”令狐冲道:“前辈眷顾,岂仅传琴而已?弟子中心铭感,永不敢忘。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辈雅奏。令狐冲但教不死,定当再来拜访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还有几年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露,不由得声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 令狐冲道:“是,前辈教诲,令狐冲不敢或忘。” 但那婆婆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道:“江湖风波险恶,少君性情仁厚,多多保重。” 令狐冲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绿竹翁告别。只听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 次日岳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别,坐舟沿洛水北上。王元霸祖孙五人直送到船上,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 自从那日王家骏、王家驹兄弟折断了令狐冲的手臂,令狐冲和王家祖孙三代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是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没这个“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对这个大弟子甚感头痛,知他生性倔强,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强顺从,事后多半会去向王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称谢,于令狐冲的无礼神态只作不见。 令狐冲冷眼旁观,见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岳灵珊的礼物极多。一名名仆妇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说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岳灵珊当作了亲戚一般。岳灵珊欢然道谢,说道:“啊哟,我怎穿得了这许多,吃得了这许多?” 正热闹间,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头,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见是绿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礼。绿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将这件薄礼送给令狐少君。”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长长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蓝色粗布。令狐冲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 王家骏、王家驹兄弟见他对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头儿如此恭敬,而对名满江湖的金刀无敌王家爷爷却连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十分有气,若非碍着岳不群夫妇和华山派众师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冲拉了出来,狠狠打他一顿,方出胸中恶气。 眼见绿竹翁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右向绿竹翁挤了过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只消轻轻一撞,这糟老头儿还不摔下洛水之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大大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见了,忙叫:“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了也全无用处。他只一怔之间,眼见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绿竹翁身上。 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轻力壮,若将这个衰翁一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之中,正和岳不群说话,来不及出手阻止。 但听得波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绿竹翁,蓦地里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两响,王氏兄弟分从左右摔入洛水。那老翁便如是个鼓足了气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弟撞将上去,立即弹出。老翁自己却浑若无事,仍颤巍巍的一步步从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时一阵大乱,立时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来。此时方当春寒,洛水中虽已解冻,河水却仍极冷。王氏兄弟不识水性,早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只冻得牙齿打战,狼狈之极。王元霸正惊奇间,一看之下,更大吃一惊,只见两兄弟的四条胳臂,都在左臂肩关节和右臂肘关节处脱了臼,便如当日二人折断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样。两人一面呼痛,一面破口大骂,四条手臂却软垂垂的悬在身边。 王仲强见二子吃亏,纵身跃上岸去,抢在绿竹翁面前,拦住了他去路。 绿竹翁仍弓腰曲背,低着头慢慢走去。王仲强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阳王家显身手来着?”绿竹翁便如不闻,继续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强身前。 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见绿竹翁一步步上前,王仲强微张双臂,挡在路心。渐渐二人越来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至三尺,绿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强喝道:“去罢!”伸出双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 眼见他双手手指刚要碰到绿竹翁背脊,突然之间,他一个高大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众人惊呼声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个筋斗,稳稳落地。倘若二人分从远处急速奔至,相撞时有一人如此飞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王仲强站着不动,而绿竹翁缓缓走近,却陡然间将他震飞,即连岳不群、王元霸这等高手,也瞧不出这老翁使了什么手法,竟这般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王仲强落下时身形稳实,绝无半分狼狈之态,不会武功之人还道他是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功。众家丁轿夫拍手喝采,大赞王家二老爷武功了得。但跟着便见他脸色一变,额头冒汗,双臂显然软软的下垂,便不敢再叫好了。 王元霸初见绿竹翁不动声色的将两个孙儿震得四条手臂脱臼,心下已十分惊讶,自忖这等本事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霸道,决不能如这老头儿那么举重若轻,也决不能如此迅捷,待见他又将儿子震飞卸臂,心下已非惊异,而是大为骇然。他知次子已得自己武功真传,一手单刀固然使得沉稳狠辣,而拳脚上功夫和内功修为,也已不弱于自己壮年之时,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更不知不觉间给卸脱了双臂关节,那是生平从所未见之事,眼见儿子吃了亏,忙叫道:“仲强,过来!” 王仲强忍住疼痛,勉力跃上船头,吐了口唾沫,幸幸骂道:“这臭老儿,多半会使妖法!”王元霸喀喀两声,给儿子接上了关节,低声问道:“身上觉得怎样?没受内伤么?”王仲强摇了摇头。王元霸心下盘算,凭自己本事,恐怕对付不了这老人,若要岳不群出手相助,胜了也不光采,索性不提此事,含糊过去。眼见绿竹翁缓缓远去,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寻思:“这老儿自是令狐冲的朋友,只因孙儿折断了令狐冲两条胳臂,他便来震断他父子三人的胳臂还帐,再加上些利息。我在洛阳称雄一世,难道到得老来,反要摔个大筋斗么?” 这时王伯奋已将两个侄儿关节脱臼处接上。两乘轿子将两个湿淋淋的少年抬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说道:“岳先生,这人是什么来历?老朽老眼昏花,可认不出这位高人。”岳不群道:“冲儿,他是谁?”令狐冲道:“他便是绿竹翁。” 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时“哦”的一声。那日他们虽曾同赴小巷,却未见绿竹翁之面,而唯一识得绿竹翁的易师爷,在府门口送别后没到码头来送行,是以谁都不识此人。 岳不群指着那蓝布包裹,问道:“他给了你些什么?”令狐冲道:“弟子不知。”打开包裹,露出一具短琴,琴身陈旧,显是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燕语”;另有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清心普善咒”五字。令狐冲胸口一热,“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岳不群凝视着他,问道:“怎么?”令狐冲道:“这位前辈不但给了我一张瑶琴,还抄了琴谱给我。”翻开琴谱,但见每一页都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书明曲调之外,还详细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抚琴的种种关窍,纸张墨色,均是全新,显是那婆婆刚写就的。令狐冲想到这位前辈对自己如此眷顾,心下感动,眼中泪光莹然,差点便掉下泪来。 王元霸和岳不群见这册子上所书确然全是抚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显然也与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相似,虽然心下疑窦不解,却也无话可说。岳不群道:“这位绿竹翁真人不露相,原来是武林中一位高手。冲儿,你可知他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纵然知道,也不会据实以答,只是这人武功太高,若不问明底细,心下终究不安。果然令狐冲说道:“弟子只跟随这位前辈学琴,实不知他身负武功。” 当下岳不群夫妇向王元霸和王伯奋、仲强兄弟拱手作别,起篙解缆,大船北驶。王元霸意兴索然,心下惴惴,惟恐绿竹翁再来寻衅。 坐船驶出十余丈,华山派众弟子便纷纷议论。有的说那绿竹翁武功深不可测,有的为了讨好林平之和岳灵珊,却说这老儿未必有什么本领,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强只是不愿跟这又老又贫的老头子一般见识,这才跃起相避。但他为何在半空中自卸双臂关节,可就难以解释了。 令狐冲坐在后梢,也不去听众师弟师妹谈论,自行翻阅琴谱,按照书上所示,以指按捺琴弦,生怕惊吵了师父师娘,只虚指作势,不敢弹奏出声。 岳夫人眼见坐船顺风,行驶甚速,想到绿竹翁的诡异形貌、高强武功,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头,观赏风景。看了一会,忽听得丈夫的声音在耳畔说道:“你瞧那绿竹翁是什么门道?”这句话正是她要问丈夫的,他虽先行问起,岳夫人仍然问道:“你瞧他是什么门道?”岳不群道:“这老儿行动诡异,手不动,足不抬,便将王家父子三人震得离身数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他将王家父子的双臂关节卸脱,跟那日冲儿被卸关节的部位全然相同,摆明是为冲儿报仇来着。” 岳夫人点了点头,道:“他对冲儿似乎甚好,不过也不像真的要对金刀王家生事。”岳不群叹了口气,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结,否则王老爷子一生英名,只怕未必有好结果呢。”隔了半晌,又道:“咱们虽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小心点的好。” 岳夫人道:“你说会有人上船来生事?” 岳不群摇了摇头,说道:“咱们一直给蒙在鼓里,到底那晚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什么路道,还是不明所以。咱们在明,而敌人在暗,前途未必会很太平呢。”他自执掌华山一派以来,从未遇到过什么重大挫折,近月来却深觉前途多艰,但到底敌人是谁,有什么图谋,却半点摸不着底细,正因为愈是无着力处,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妇俩叮嘱弟子日夜严加提防,但坐船自巩县附近入河,顺流东下,竟没半点意外。离洛阳越远,众人越放心,提防之心也渐渐懈了。 第十四回 论杯 这一日将到开封,岳不群夫妇和众弟子谈起开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开封府虽是大都,但武风不盛,像华老镖头、海老拳师、豫中三英这些人,武功和声望都并没什么了不起。咱们在开封看看名胜古迹便是,不必拜客访友,免得惊动人家。” 岳夫人微笑道:“开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师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说是……是谁?”岳夫人笑道:“‘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赚钱蚀本都不做。’那是谁啊?”岳不群微笑道:“‘杀人名医’平一指,那自是大大有名。不过这人脾气太怪,咱们便去拜访,他也未必肯见。”岳夫人道:“是啊,否则冲儿一直内伤难愈,咱们又来到了开封,该当去求这位杀人名医瞧瞧才是。” 岳灵珊奇道:“妈,什么叫做‘杀人名医’?既会杀人,又怎会是名医?” 第1431章 笑傲江湖(70) 岳夫人微笑道:“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个怪……一位奇人,医道高明之极,当真是着手成春,据说不论多么重的疾病伤势,只要他肯医治,便决没治不好的。不过他有个古怪脾气。他说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爷和阎罗王心中自然有数。如他医好许多人的伤病,死的人少了,难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对不起阎罗王。日后他自己死了之后,就算阎罗王不加理会,判官小鬼定要跟他为难,只怕在阴间日子很不好过。”众弟子听着都笑了起来。 岳夫人续道:“因此他立下誓愿,只要救活了一个人,便须杀一个人来抵数。又如他杀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个人来补数。听说他医寓中挂着一幅大中堂,写明:‘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赚钱蚀本都不做。’他说这么一来,老天爷不会怪他杀伤人命,阎罗王也不会怨他抢了阴世地府的生意。”众弟子又都大笑。 岳灵珊道:“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紧。怎么他又取了这样一个奇怪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师哥,你可知他为什么取这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称‘一指’,意思说:杀人医人,俱只一指。要杀人,点人一指便死了,要医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脉。”岳夫人道:“啊,原来如此。那么他的点穴功夫定然厉害得很了?”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当真和这位平大夫动过手的,只怕也没几个。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医道高明之极,人生在世,谁也难保没三长两短,说不定有一天会上门去求他,因此谁也不敢得罪了他。但若非迫不得已,也不敢贸然请他治病。”岳灵珊道:“为什么?”岳不群道:“武林中人请他治病疗伤,他定要那人先行立下重誓,病好伤愈之后,须得依他吩咐,去杀一个他所指定之人,这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杀的是个不相干之人,倒也罢了,要是他指定去杀的,竟是求治者的至亲好友,甚或是父兄妻儿,那岂不是为难之极?” 众弟子均道:“这位平大夫,可邪门得紧了。” 岳灵珊道:“大师哥,这么说来,你的伤是不能去求他治的了。” 令狐冲一直倚在后梢舱门边,听师父师娘述说“杀人名医”平一指的怪癖,听小师妹这么说,淡淡一笑,道:“是啊!只怕他治好我伤之后,叫我来杀了我的小师妹。” 华山群弟子都笑了起来。 岳灵珊笑道:“这位平大夫跟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你杀我?”她转过头去,问父亲道:“爹,这平大夫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岳不群道:“听说他行事喜怒无常,亦正亦邪,说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坏人。说得好些,是个奇人,说得坏些,便是个怪人了。” 岳灵珊道:“只怕江湖上传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开封府,我倒想去拜访拜访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齐声喝道:“千万不可胡闹!”岳灵珊见父亲和母亲的脸色都十分郑重,微微一惊,问道:“为什么?”岳不群道:“你想惹祸上身么?这种人都见得的?”岳灵珊道:“见上一见,也会惹祸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什么?”岳不群脸一沉,说道:“咱们出来是游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灵珊见父亲动怒,便不敢再说了,但对这“杀人名医平一指”却充满了好奇之心。 次日辰牌时分,舟至开封,但到府城尚有一段路程。 岳不群笑道:“离这里不远有个地方,是咱岳家当年大出风头之所,倒不可不去。” 岳灵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镇,是岳鹏举岳爷爷大破金兀术的地方。”凡学武之人,对抗金卫国的岳飞无不极为敬仰,朱仙镇是昔年岳飞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谁都想去瞧瞧。 岳灵珊第一个跃上码头,叫道:“咱们快去朱仙镇,再赶到开封城中吃中饭。” 众人纷纷上岸,令狐冲却坐在后梢不动。岳灵珊叫道:“大师哥,你不去么?” 令狐冲自失了内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懒于走动,心想各人上岸游玩,自己正好乘机学弹〈清心普善咒〉,又见林平之站在岳灵珊身畔,神态亲热,更是心冷,便道:“我没力气,走不动。”岳灵珊道:“好罢,你就在船里歇歇。我到开封给你打几斤好酒来。” 令狐冲见她和林平之并肩而行,快步走在众人前头,心中一酸,只觉那〈清心普善咒〉学会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内伤,却又何必去治?这琴又何必去学?望着黄河中浊流滚滚东去,一霎时间,只觉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无尽,这一牵动内力,丹田中立时大痛。 岳灵珊和林平之并肩而行,指点风物,细语喁喁,却另是一般心情。 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声道:“珊儿和平儿年轻,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间浑没要紧,到了大城市中却是不妥,咱们二老陪陪他们罢。”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纪已经不轻,男女同行便浑没要紧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抢上几步,走到女儿身畔。四人向行人问明途迳,迳向朱仙镇而去。 将到镇上,只见路旁有座大庙,庙额上写着“杨将军庙”四个金字。岳灵珊道:“爹,我知道啦,这是杨再兴杨将军的庙,他误走小商河,给金兵射死的。”岳不群点头道:“正是。杨将军为国捐躯,令人好生敬仰,咱们进庙去瞻仰遗容,叩拜英灵。”见其余众弟子相距尚远,四人不待等齐,先行进庙。 只见杨再兴的神像粉面银铠,英气勃勃,岳灵珊心道:“这位杨将军生得好俊!” 转头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较之意。便在此时,忽听得庙外有人说道:“我说杨将军庙供的一定是杨再兴。”岳不群夫妇听得声音,脸色均是一变,同时伸手按住剑柄。却听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杨的将军甚多,怎么一定是杨再兴?说不定是后山金刀杨老令公,又说不定是杨六郎、杨七郎?”又有一人道:“单是杨家将,也未必是杨令公、杨六郎、杨七郎,或许是杨宗保、杨文广呢?”另一人道:“为什么不能是杨四郎?”先一人道:“杨四郎投降番邦,决不会起一座庙来供他。”另一人道:“你讥刺我排行第四,就会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杨四郎有甚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杨五郎五台山出家,你又为什么不去做和尚?”先一人道:“我如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 岳不群夫妇听到最初一人说话,便知是桃谷诸怪到了,当即打个手势,和女儿及林平之一齐躲入神像之后。他夫妇躲在左首,岳灵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 只听得桃谷诸怪在庙外不住口的争辩,却不进来看个明白。岳灵珊暗暗好笑:“那有什么好争的,到底是杨再兴还是杨四郎,进来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仔细分辨外面话声,只是五人,心想余下那人果然是给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夫远离华山躲避这五个怪物,防他们上山报仇,不料狭路相逢,还是在这里碰上了,虽然尚未见到,但别的弟子转眼便到,如何能逃得过?心下好生担忧。 只听五怪愈争愈烈,终于有一人道:“咱们进去瞧瞧,到底这庙供的是什么臭菩萨?”五人一拥而进。一人大声叫了起来:“啊哈,你瞧,这里不明明写着‘杨公再兴之神’,这当然是杨再兴了。”说话的是桃枝仙。 桃干仙搔了搔头,说道:“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又不是‘杨再兴’。原来这个杨将军姓杨,名字叫公再。唔,杨公再,杨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声道:“这明明是杨再兴,你胡说八道,怎么叫做杨公再?”桃干仙道:“这里写的明明是‘杨公再’,可不是‘杨再兴’。”桃根仙道:“那么‘兴之神’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桃叶仙道:“兴,就是高兴,兴之神,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杨公再这姓杨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当然很高兴了。”桃干仙道:“很是,很是!” 桃花仙道:“我说这里供的是杨七郎,果然不错,我桃花仙大有先见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杨再兴,怎么是杨七郎了?”桃干仙也怒道:“是杨公再,又怎么是杨七郎了?” 桃花仙道:“三哥,杨再兴排行第几?”桃枝仙摇头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杨再兴排行第七,是杨七郎。二哥,杨公再排行第几?”桃干仙道:“从前我知道的,现下忘了。”桃花仙道:“我倒记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此是杨七郎。”桃根仙道:“这神像倘若是杨再兴,便不是杨公再;如果是杨公再,便不是杨再兴。怎么又是杨再兴,又是杨公再?”桃叶仙道:“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再’字,是什么意思?‘再’,便是再来一个之意,一定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因此既是杨公再,又是杨再兴。”余下四人都道:“此言有理。” 突然之间,桃枝仙说道:“你说名字中有个‘再’字,便要再来一个,那么杨七郎有七个儿子,那是众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便生一千个儿子,有个万字,便生一万个儿子?”五人越扯越远。岳灵珊几次要笑出声来,却都强自忍住。 桃谷五怪又争了一会,桃干仙忽道:“杨七郎啊杨七郎,你只要保佑咱们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个头也是不妨。我这里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 岳不群夫妇一听,互视一眼,脸上均有喜色,心想:“听他言下之意,那怪人虽中了一剑,却并没死。”这桃谷六仙莫名奇妙,他夫妇实不愿结上这不知所云的冤家。 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干仙道:“我便把神像打得稀巴烂,再在烂泥上撒泡尿。”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杨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烂,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却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头,总之是吃了亏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这头且不忙磕,咱们去问个清楚,到底六弟的伤治得好呢,还是治不好。治得好再来磕头,治不好便来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头也治得好,这头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这尿便不用拉了。”桃叶仙道:“六弟治不好,咱们大家便不拉尿?不拉尿,岂不是要胀死?”桃干仙突然放声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伙儿不拉尿便不拉尿,胀死便胀死。”其余四人也都大哭起来。 桃枝仙忽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们白哭一场,岂不吃亏?去去去,问个明白,再哭不迟。”桃花仙道:“这句话大有语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迟’这四字,便用不着了。”五人一面争辩,快步出庙。 岳不群见五怪离去,向岳夫人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关重大,我去探个虚实。师妹,你和珊儿他们在这里等我回来。”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险,没有救应,我和你同去。”说着抢先出庙。岳不群过去每逢大事,总是夫妇联手,此刻听妻子这么说,知道拗不过她,也不多言。 两人出庙后,遥遥望见桃谷五怪从一条小路转入一个山坳。两人不敢太过逼近,只远远跟着,好在五人争辩之声甚响,虽相隔甚远,仍听到五人的所在。沿着那条山路,经过十几株大柳树,只见一条小溪畔有几间瓦屋,五怪的争辩声直响入瓦屋之中。 岳不群轻声道:“从屋后绕过去。”夫妇俩展开轻功,远远向右首奔出,又从里许之外兜了转来。瓦屋后又是一排柳树,两人隐身柳树之后。 猛听得桃谷五怪齐声怒叫:“你杀了六弟啦!”“怎……怎地剖开了他胸膛?”“要你这狗贼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开来。”“啊哟,六弟,你死得这么惨,我……我们永远不拉尿,跟着你一起胀死。” 岳不群夫妇大惊:“怎么有人剖了他们六弟的胸膛?”两人打个手势,弯腰走到窗下,从窗缝向屋内望去。 只见屋内明晃晃的点了七八盏灯,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床。床上仰卧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胸口已让人剖开,鲜血直流,双目紧闭,似已死去多时,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华山顶上身中岳夫人一剑的桃实仙。桃谷五怪围在床边,指着一个矮胖子大叫大嚷。 这矮胖子脑袋极大,生一撇鼠须,摇头晃脑,形相滑稽。他双手都是鲜血,右手持着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满了鲜血。他双目直瞪桃谷五怪,过了一会,才沉声道:“放屁放完了没有?”桃谷五怪齐声道:“放完了,你有什么屁放?臭不臭?”那矮胖子道:“这个活死人胸口中剑,你们给他敷了金创药,千里迢迢的抬来求我救命。你们路上走得太慢,创口结疤,经脉都对错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过经脉错乱,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瘫痪,没法行动。这样的废人,医好了又有什么用处?” 桃根仙道:“虽是废人,总比死人好些。”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医,要就全部医好。医成一个废人,老子颜面何在?不医了,不医了!你们把这死尸抬去罢,老子决心不医了。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桃根仙道:“你说‘气死我也’,怎么又不气死?”那矮胖子双目直瞪着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给你气死了。你怎知我没死?”桃干仙道:“你既没医好我六弟的本事,干么又剖开了他胸膛?”那矮胖子冷冷的道:“我的外号叫作什么?”桃干仙道:“你的狗屁外号有道是‘杀人名医’!” 岳不群夫妇心中一凛,对望了一眼,均想:“原来这个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杀人名医’。不错,普天下医道之精,江湖上都说以这平一指为第一,那怪人身受重伤,他们来求他医治,原在情理之中。” 第1432章 笑傲江湖(71) 只听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号称‘杀人名医’,杀个把人,又有什么希奇?”桃花仙道:“杀人有什么难?我难道不会?你只会杀人,不会医人,枉称了这‘名医’二字。”平一指道:“谁说我不会医人?我将这活死人的胸膛剖开,经脉重行接过,医好之后,内外武功和没受伤时一模一样,这才是杀人名医的手段。” 桃谷五怪大喜,齐声道:“原来你能救活我们六弟,那可错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么还不动手医治?六弟的胸膛给你剖开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赶紧医治,便来不及了。”平一指道:“杀人名医是你还是我?”桃根仙道:“自然是你,那还用问?”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来得及来不及?再说,我剖开他胸膛后,本来早就在医治,你们五个讨厌鬼来啰唆不休,我怎么医法?我叫你们去杨将军庙玩上半天,再到牛将军庙、张将军庙去玩玩,为什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桃干仙道:“快动手治伤罢,是你自己在啰唆,还说我们啰唆呢。” 平一指又瞪目向他凝视,突然大喝一声:“拿针线来!” 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桃谷五仙和岳不群夫妇都吃了一惊,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妇人走进房来,端着一只木盘,一言不发的放在桌上。这妇人四十来岁年纪,方面大耳,眼睛深陷,脸上全无血色。 平一指道:“你们求我救活这人,我的规矩,早跟你们说过了,是不是?”桃根仙道:“是啊。我们也早答允了,誓也发过了。不论要杀什么人,你吩咐下来好了,我们六兄弟无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现下我还没想到要杀那一个人,等得想到了,再跟你们说。你们通统给我站在一旁,不许出一句声,只要发出半点声息,我立即停手,这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 桃谷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从没片刻停嘴,在睡梦中也常自争辩不休。这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都满腹言语,须得一吐方快,但想到只须说一个字,便送了六弟性命,唯有竭力忍住,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又唯恐一不小心,放一个屁。 平一指从盘里取过一口大针,穿上了透明的粗线,将桃实仙胸口的剖开处缝了起来。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萝卜一般,岂知动作竟灵巧之极,运针如飞,片刻间将一条九寸来长的伤口缝上了,随即反手从许多磁瓶中取出药粉、药水,纷纷敷上伤口,又撬开桃实仙的牙根,灌下几种药水,然后用湿布抹去他身上鲜血。那高瘦妇人一直在旁相助,递针递药,动作也极熟练。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见五人唇动舌摇,个个急欲说话,便道:“此人还没活,等他活了过来,你们再说话罢。”五人张口结舌,神情尴尬之极。平一指“哼”了一声,坐在一旁。那妇人将针线刀圭等物移了出去。 岳不群夫妇躲在窗外,屏息凝气,此刻屋内鸦雀无声,窗外只须稍有动静,屋内诸人立时便会察觉。 过了良久,平一指站起身来,走到桃实仙身旁,突然伸掌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重重一击。六个人“啊”的一声,同时惊呼出来。这六个人中五个是桃谷五仙,另一个竟是躺卧在床、一直昏迷不醒的桃实仙。 桃实仙一声呼叫,便即坐起,骂道:“你奶奶的,你为什么打我头顶?”平一指骂道:“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气通你百会穴,你能好得这么快么?”桃实仙道:“你奶奶的,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什么相干?”平一指道:“你奶奶的,你好得慢了,岂非显得我‘杀人名医’的手段不够高明?你老是躺在我屋里,岂不讨厌?”桃实仙道:“你奶奶的,你讨厌我,老子走好了,希罕么?”一骨碌站起身来,迈步便行。 桃谷五仙见他说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又惊又喜,跟随其后,出门而去。 岳不群夫妇心下骇然,均想:“平一指医术果然惊人,而他内力也非同小可,适才在桃实仙头顶百会穴上这一拍,定是以浑厚内力注入其体,这才能令他立时苏醒。”二人微一犹豫,见桃谷六仙已去得远了,平一指站起身来,走向另一间屋中。 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两人立即轻手轻脚的走开,直到离那屋子数十丈处,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杀人名医内功好生了得,瞧他行事,又委实邪门。”岳不群道:“桃谷六怪既在这里,这开封府就势必是非甚多,咱们尽早离去罢,不用跟他们歪缠了。”岳夫人哼的一声,毕生之中,近几个月来所受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岳剑派一派掌门之尊,居然不得不东躲西避,天下虽大,竟似无容身之所。他夫妇间无话不谈,话题一涉及此事,却都避了开去,以免同感尴尬。此刻想到桃实仙终得不死,心头都如放下了一块大石。 两人回到杨将军庙,只见岳灵珊、林平之和劳德诺等诸弟子均在后殿相候。岳不群道:“回船去罢!”众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当地,谁也没多问,便即匆匆回舟。 正要吩咐船家开船,忽听得桃谷五仙齐声大叫:“令狐冲,令狐冲,你在那里?” 岳不群夫妇及华山群弟子脸色一齐大变,只见六个人匆匆奔到码头边,桃谷五仙之外,另一个便是平一指。桃谷五仙认得岳不群夫妇,远远望见,便即大声欢呼,五人纵身跃起,齐向船上跳来。 岳夫人立即拔出长剑,运劲向桃根仙胸口刺去。岳不群也已长剑出手,当的一声,将妻子的剑刃压下,低声嘱咐:“不可鲁莽!”只觉船身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头。 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躲在那里?怎地不出来?” 令狐冲大怒,叫道:“我怕你们么?为什么要躲?” 便在这时,船身微晃,船头又多了一人,正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岳不群暗自吃惊:“我和师妹刚回舟中,这矮子跟着也来了,莫非发现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窥的踪迹?桃谷五怪已极难对付,再加上这个厉害人物,岳不群夫妇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在开封了。” 只听平一指问道:“那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辞居然甚为客气。令狐冲慢慢走到船头,道:“在下令狐冲,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有何见教。” 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说道:“有人托我来治你之伤。”伸手抓住他手腕,一根食指搭上他脉搏,突然双眉一轩,“咦”的一声,过了一会,眉头慢慢皱了拢来,又是“啊”的一声,仰头向天,左手不住搔头,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冲另一只手的脉搏,突然打了个喷嚏,说道:“古怪得紧,老夫生平从所未遇。” 桃根仙忍不住道:“那有什么奇怪?他心经受伤,我早已用内力真气给他治过了。”桃干仙道:“你还在说他心经受伤,明明是肺经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气通他肺经诸穴,这小子又怎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叶仙、桃花仙三人也纷纷大发谬论,各执一辞,自居大功。 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是你放屁,还是我五兄弟放屁?”平一指道:“自然是你们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体内,有两道较强真气,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另有六道较弱真气,多半是你们六个大傻瓜的了。” 岳不群夫妇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平一指果然了不起,他一搭脉搏,察觉冲儿体内有八道不同真气,那倒不奇,奇在他居然说得出来历,知道其中两道来自不戒和尚。” 桃干仙怒道:“为什么我们六人的较弱,不戒贼秃的较强?明明是我们的强,他的弱!”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脸!他一个人的两道真气,压住了你们六个人的,难道还是你们较强?不戒和尚这老混蛋,武功虽强,却毫无见识,他妈的,老混蛋!” 桃花仙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冲右手的脉搏,道:“以我搭脉所知,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气,将不戒和尚的真气压得没法动……”突然间大叫一声,那根手指犹如给人咬了一口,急缩不迭,叫道:“哎唷,他妈的!” 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众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内功借着令狐冲的身子传力,狠狠的将桃花仙震了一下。 平一指笑了一会,脸色一沉,道:“你们都给我在船舱里等着,谁都不许出声!” 桃叶仙道:“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平一指道:“你们立过誓,要给我杀一个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们只答允替你杀一个人,却没答允听你的话。”平一指道:“听不听话,原在你们。但如我叫你们去杀了桃谷六仙中的桃实仙,你们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齐声大叫:“岂有此理!你刚救活了他,怎么又叫我们去杀他?” 平一指道:“你们五人,向我立过什么誓?”桃根仙道:“我们答允了你,倘若你救活了我们的兄弟桃实仙,你吩咐我们去杀一个人,不论要杀的是谁,都须照办,不得推托。”平一指道:“不错。我救活了你们的兄弟没有?”桃花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桃实仙是不是人?”桃叶仙道:“他当然是人,难道还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叫你们去杀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桃实仙!” 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觉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却又难以辩驳。 平一指道:“你们倘若真的不愿去杀桃实仙,那也可以通融。你们到底听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们到船舱里去乖乖的坐着,谁都不许乱说乱动。”桃谷五仙连声答应,一晃眼间,五人均已双手按膝,端庄而坐,要有多规矩便有多规矩。 令狐冲道:“平前辈,听说你给人治病救命,有个规矩,救活之后,要那人去为你杀一人。”平一指道:“不错,确是有这规矩。”令狐冲道:“晚辈不愿为你杀人,因此你也不用给我治病。” 平一指听了这话,“哈”的一声,又自头至脚的向令狐冲打量了一番,似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治好了,自有人答应给我杀人,不用你亲自出手。” 令狐冲自从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虽已觉了无生趣,但忽然听得这位号称有再生之能的名医断定自己伤病已没法治愈,心中却也不禁感到一阵凄凉。 岳不群夫妇又对望一眼,均想:“什么人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请得动‘杀人名医’到病人处来出诊?这人跟冲儿又有什么交情?” 平一指道:“令狐兄弟,你体内有八道异种真气,驱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压不住,是以为难。我受人之托,给你治病,不是我不愿尽力,实在你的病因与真气有关,非针灸药石所能奏效,在下行医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等病象,无能为力,十分惭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十粒朱红色的丸药,说道:“这十粒‘镇心理气丸’,多含名贵药材,制炼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 令狐冲双手接过,说道:“多谢。”平一指转过身来,正欲上岸,忽然又回头道:“瓶里还有两粒,索性都给了你罢。”令狐冲不接,说道:“前辈如此珍视,这药丸自有奇效,不如留着救人。晚辈多活十日八日,于人于己,都没什么好处。” 平一指侧头又瞧了令狐冲一会,说道:“生死置之度外,确是大丈夫本色。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唉,可惜,可惜!惭愧,惭愧!”一颗大头摇了几摇,一跃上岸,快步而去。 他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竟对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全不理睬,视若无物。 岳不群好生有气,只船舱中还坐着五个要命的瘟神,如何打发,可煞费周章。只见桃谷五仙坐着一动也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便如老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开船,势必将五个瘟神一齐带走,若不开船,不知他五人坐到什么时候,又不知是否会暴起伤人,以报岳夫人刺伤桃实仙的一剑之仇? 劳德诺、岳灵珊等都亲眼见过他们撕裂成不忧的凶状,此刻思之犹有余悸,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向五人瞧去。 令狐冲回身走进船舱,说道:“喂,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桃根仙道:“乖乖的坐着,什么也不干。”令狐冲道:“我们要开船了,你们请上岸罢。”桃干仙道:“平一指叫我们在船舱中乖乖的坐着,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便要我们去杀了我们兄弟。因此我们便乖乖的坐着,不敢乱说乱动。”令狐冲忍不住好笑,说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们可以乱说乱动了!”桃花仙摇头道:“不行,不行!万一他瞧见我们乱说乱动,那可大事不妙。” 忽听得岸上有个嘶嗄的声音叫道:“五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在那里?” 桃根仙道:“他是在叫我们。”桃干仙道:“为什么是叫我们?我们怎会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人又叫道:“这里又有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平大夫刚给他治好了伤,你们要不要?如果不要,我就丢下黄河去喂大王八了。” 桃谷五仙一听,呼的一声,五个人并排从船舱中纵了出去,站在岸边。只见那个相助平一指缝伤的中年妇人笔挺站着,左手平伸,提着个担架,桃实仙便躺在架上。这妇人满脸病容,力气却也真大,一只手提了个百来斤的桃实仙再加上木制担架,竟全没当一回事。 桃根仙忙道:“当然要的,为什么不要?”桃干仙道:“你为什么要说我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桃实仙躺在担架之上,说道:“瞧你相貌,比我们更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来桃实仙经平一指缝好了伤口,服下灵丹妙药,又给他在顶门一拍,输入真气,立时起身行走,但毕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时,便又晕倒,给那中年妇人提了转去。他受伤虽重,嘴头上仍决不让人,忍不住要和那妇人顶撞几句。 第1433章 笑傲江湖(72) 那妇人冷冷的道:“你们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什么?”桃谷六仙齐道:“不知道,他怕什么?”那妇人道:“他最怕老婆!”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齐声道:“他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笑啊可笑!”那妇人冷冷的道:“有什么可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时不作一声。那妇人道:“我有什么吩咐,他不敢不听。我要杀什么人,他便会叫你们去杀。”桃谷六仙齐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杀什么人?” 那妇人的眼光向船舱中射去,从岳不群看到岳夫人,又从岳夫人看到岳灵珊,逐一瞧向华山派群弟子,每个人都给她看得心中发毛,各人都知道,只要这个形容丑陋、全无血色的妇人向谁一指,桃谷五仙立时便会将这人撕了,纵是岳不群这样的高手,只怕也难逃毒手。 那妇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又转向桃谷六仙脸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乱跳。那妇人“哈”的一声,桃谷六仙齐道:“是,是!”那妇人又“哼”的一声,桃谷六仙又一齐应道:“是,是!” 那妇人道:“此刻我还没想到要杀之人。不过平大夫说道,这船中有一位令狐冲令狐公子,是他十分敬重的。你们须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为止。他说什么,你们便听什么,不得有违!”桃谷六仙皱眉道:“服侍到他死为止?”平夫人道:“不错,服侍他到死为止。不过他已不过百日之命,在这一百天中,你们须得事事听他吩咐。” 桃谷六仙听说令狐冲已不过再活一百日,登时都高兴起来,都道:“服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难事。” 令狐冲道:“平前辈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不敢劳动桃谷六仙照顾,便请他们上岸,晚辈这可要告辞了。” 平夫人脸上冷冰冰的没半点喜怒之色,说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公子的内伤,是这六个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公子一条性命,而且使得平大夫没法医治,大失面子,不能向嘱托他的人交代,非重重责罚这六个混蛋不可。平大夫本来要他们依据誓言,杀死自己一个兄弟,现下从宽处罚,要他们服侍令狐公子。”她顿了一顿,又道:“这六个混蛋若不听令狐公子的话,平大夫知道了,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 桃花仙道:“令狐兄的伤既是由我们而起,我们服侍他一下,何足道哉?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儿汉为朋友双胁插刀,尚且不辞,何况照料一下他的伤势?”桃实仙道:“我的伤势本来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有来有往,大家便宜。”桃干仙道:“何况只服侍一百日,时日甚是有限。”桃根仙一拍大腿,说道:“古人听得朋友有难,千里赴义,我六兄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平夫人白了白眼,迳自去了。 桃枝仙和桃干仙抬了担架,跃入船中。桃根仙等跟着跃入,叫道:“开船,开船!” 令狐冲见其势无论如何不能拒却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们要随我同行,那也未始不可,但对我师父师母必须恭敬有礼,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们如不听,我便不要你们服侍了。”桃叶仙道:“桃谷六仙本来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别说是你的师父师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孙,我们也一般的礼敬有加。” 令狐冲听他居然自称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师父,这六位桃兄想乘咱们坐船东行,师父意下如何?” 岳不群心想,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华山派为难,虽同处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但瞧情形也没法将他们撵走,好在这六人武功虽强,为人却疯疯颠颠,若以智取,未始不能对付,便点头道:“好,他们要乘船,那也不妨,只是我生性爱静,不喜听他们争辩不休。” 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错矣,人生在世,干什么有一张嘴巴?这张嘴除了吃饭之外,是还须说话的。又干什么有两只耳朵?那自是听人说话之用。你如生性爱静,便辜负了老天爷造你一张嘴巴、两只耳朵的美意。” 岳不群知道只须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张嘴巴一齐加入,不知要嘈到什么地步,打架固然打他们不过,辩论也辩他们不赢,当即微微一笑,提声说道:“船家,开船!” 桃叶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开船,便须张口出声,倘若当真生性爱静,该当打手势叫他开船才是。”桃干仙道:“船家在后梢,岳先生在中舱,他打手势,船家看不见,那也枉然。”桃根仙道:“他难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势么?”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势,将‘开船’误作‘翻船’,岂不糟糕?” 桃谷六仙争辩声中,船家已拔锚开船。 岳不群夫妇不约而同的向令狐冲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说受人之托来给冲儿治病,从他话中听来,那个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虽将华山派掌门人没瞧在眼里,对华山派的一个弟子却偏偏十分客气。到底是谁托了他给冲儿治病?他骂不戒和尚为‘他妈的老混蛋’,自不会是受了不戒和尚之托。” 若在往日,他夫妇早就将令狐冲叫了过来,细问端详,但此刻师徒间不知不觉已生出许多隔阂,二人均知还不是向令狐冲探问的时候。岳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医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冲的伤,说他已只有百日之命,心下难过,禁不住掉下泪来。 顺风顺水,舟行甚速,这晚停泊处离兰封已不甚远。船家做了饭菜,各人正要就食,忽听得岸上有人朗声说道:“借问一声,华山派诸位英雄,是乘这艘船的么?” 岳不群还没答话,桃枝仙已抢着说道:“桃谷六仙和华山派的诸位英雄好汉都在船上,有什么事?” 那人欢然道:“这就好了,我们在这里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过来。” 十多名大汉分成两行,从岸旁的一个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只朱漆匣子。一个空手的蓝衫汉子走到船前,躬身说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侠身子欠安,甚是挂念,本当亲来探候,只是实在来不及赶回,飞鸽传书,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礼,请令狐少侠赏收。”一众大汉走上船头,将十余只匣子放在船上。 令狐冲奇道:“贵上不知是那一位?如此厚赐,令狐冲愧不敢当。”那汉子道:“令狐少侠福泽深厚,定可早日康复,还请多多保重。”说着躬身行礼,率领一众大汉迳自去了。 令狐冲心想:“也不知是谁给我送礼,可真希奇古怪。” 桃谷五仙早就忍耐不住,齐声道:“先打开瞧瞧。”五人七手八脚,将一只只朱漆匣子的匣盖揭开,只见有的匣中装满了精致点心,有的是薰鸡火腿之类的下酒物,更有人参、鹿茸、燕窝、银耳一类珍贵滋补的药材。最后两盒却装满了小小的金锭银锭,显是以备令狐冲路上花用,说是“菲礼”,为数可着实不菲。 桃谷五仙见到糖果蜜饯、水果点心,便抓起来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 令狐冲翻遍了十几只匣子,既无信件名刺,亦无花纹表记,到底送礼之人是谁,实无半分线索可寻,向岳不群道:“师父,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着半点头脑。这送礼之人既不像是有恶意,也不似是开玩笑。”说着捧了点心,先敬师父师娘,再分给众师弟师妹。 岳不群见桃谷六仙吃了食物,一无异状,瞧模样这些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药,问令狐冲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这一带的么?”令狐冲沉吟半晌,摇头道:“没有。” 只听得马蹄声响,八乘马沿河驰来,有人叫道:“华山派令狐少侠是在这里么?” 桃谷六仙欢然大叫:“在这里,在这里!有什么好东西送来?” 那人叫道:“敝帮帮主得知令狐少侠来到兰封,又听说令狐少侠喜欢喝上几杯,命小人物色到十六坛陈年美酒,专程赶来,请令狐少侠船中饮用。”八乘马奔到近处,果见每一匹马的鞍上都挂着两坛酒。酒坛上有的写着“极品贡酒”,有的写着“陈年佳汾”,更有的写着“绍兴状元红”,十六坛酒竟似各不相同。 令狐冲见了这许多美酒,那比送什么给他都要欢喜,忙走上船头,拱手说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贵帮是那一帮?兄台尊姓大名?” 那汉子笑道:“敝帮帮主再三嘱咐,不得向令狐少侠提及敝帮之名。他老人家言道,这一点小小礼物实在太过菲薄,再提敝帮的名字,实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挥,马上乘客便将一坛坛美酒搬下,放上船头。 岳不群在船舱中凝神看这八名汉子,见个个身手矫捷,一手提一只酒坛,轻轻一跃便上了船头,这八人都没什么了不起的武功,但显然八人并非同一门派,看来同是一帮的帮众,倒是不假。八人将十六坛酒送上船头后,躬身向令狐冲行礼,便即上马而去。 令狐冲笑道:“师父,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谁跟弟子开这个玩笑,送了这许多坛酒来。”岳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 令狐冲道:“不错,这两人行事古里古怪,或许是他们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们喝不喝?”桃谷六仙笑道:“喝啊!喝啊!岂有不喝之理?”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捧起两坛酒来,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气扑鼻。六人也不和令狐冲客气,便即骨嘟嘟的喝酒。 令狐冲也去倒了一碗,捧到岳不群面前,道:“师父,你请尝尝,这酒着实不错。”岳不群微微皱眉,“嗯”的一声。劳德诺道:“师父,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酒不知是谁送来,焉知酒中没古怪。”岳不群点点头,道:“冲儿,还是小心些儿的好。” 令狐冲一闻到醇美的酒香,那里还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命不久长,这酒中有毒无毒,也没多大分别。”双手捧碗,几口喝了个干净,赞道:“好酒,好酒!” 只听得岸上也有人大声赞道:“好酒,好酒!”令狐冲举目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柳树下有个衣衫褴褛的落魄书生,右手摇着一柄破扇,仰头用力嗅着从船上飘去的酒香,说道:“果然是好酒!” 令狐冲笑道:“这位兄台,你并没品尝,怎知此酒美恶?”那书生道:“你一闻酒气,便该知道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锅头汾酒,岂有不好之理?” 令狐冲自得绿竹翁悉心指点,于酒道上的学问已着实不凡,早知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锅头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却所难能,料想这书生多半是夸张其辞,笑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请过来喝几杯如何?” 那书生摇头晃脑的道:“你我素不相识,萍水相逢,一闻酒香,已是干扰,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令狐冲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闻兄之言,知是酒国前辈,在下正要请教,便请下舟,不必客气。我师父岳先生、师娘岳夫人也都在舟中。” 那书生慢慢踱将过来,深深一揖,说道:“原来是华山派众位英杰,请了!晚生姓祖,祖宗之祖。当年祖逖闻鸡起舞,那便是晚生的远祖了。晚生双名千秋,千秋者,百岁千秋之意。不敢请教兄台尊姓大名。”令狐冲道:“在下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姓得好,这名字也好!当年唐朝令狐楚、令狐绚,都是做过宰相的大人物!”一面说,一面从跳板走上船头。 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我请你喝酒,便什么都好了。”当即斟了一碗酒,递给祖千秋,道:“请喝酒!”只见他五十来岁年纪,焦黄面皮,一个酒糟鼻,双眼无神,疏疏落落的几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光,两只手伸了出来,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瘦削,却挺着个大肚子。 祖千秋见令狐冲递过酒碗,却不便接,说道:“令狐兄虽有好酒,却无好器皿,可惜啊可惜。”令狐冲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盏,祖先生将就着喝些。”祖千秋摇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你对酒具如此马虎,于饮酒之道,显是未明其中三昧。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什么酒,便用什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冲道:“正是。” 祖千秋指着一坛酒,说道:“这一坛关外白酒,酒味是极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气,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那就醇美无比,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 令狐冲在洛阳曾听绿竹翁谈论讲解,于天下美酒的来历、气味、酿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对酒具却一窍不通,此刻听祖千秋侃侃而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只听他又道:“至于饮葡萄酒嘛,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知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与鲜血一般无异,饮酒有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不壮哉!” 令狐冲连连点头,他读书甚少,听得祖千秋引证诗词,于文义不甚了了,只是“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确是豪气干云,令人胸怀大畅。 祖千秋指着一坛酒道:“至于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世人眼光短浅,只道大禹治水,造福后世,殊不知治水什么的,那也罢了,大禹真正的大功,你可知道么?” 令狐冲和桃谷六仙齐声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八人一齐大笑。 祖千秋又道:“饮这高粱酒,须用青铜酒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虽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当用大斗饮之,方显气概。” 第1434章 笑傲江湖(73) 令狐冲道:“在下草莽之人,少了学问。不明白这酒浆和酒具之间,竟有这许多讲究。” 祖千秋拍着一只写着“百草美酒”字样的酒坛,说道:“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浸入美酒,故酒气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饮先醉。饮这百草酒须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成杯,以饮百草酒则大增芳香之气。”令狐冲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难得的。”祖千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就更为难得。你想,百年古藤,尽可求之于深山野岭,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饮,一饮之后,便没有了。一只古藤杯,就算饮上千次万次,还是好端端的一只古藤杯。”令狐冲道:“正是。在下无知,承先生指教。” 岳不群一直在留神听那祖千秋说话,听他言辞夸张,却又非无理,眼见桃枝仙、桃干仙等捧起了那坛百草美酒,倒得满桌淋漓,全没当是十分珍贵的美酒。岳不群虽不嗜饮,却闻到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确是上佳好酒,桃谷六仙如此蹧蹋,未免可惜。 祖千秋又道:“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五代瓷杯当然更好,吴越国龙泉哥窑弟窑青瓷最佳,不过那太难得。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元瓷,则不免粗俗了。饮这坛梨花酒呢?那该当用翡翠杯。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在西湖边上卖这梨花酒,酒家旁一株柿树,花蒂垂谢,有如胭脂,酒家女穿着绫衫,红袖当炉,玉颜胜雪,映着酒家所悬滴翠也似的青旗,这嫣红翠绿的颜色,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至于饮这玉露酒,当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细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饮,方可见其佳处。”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嘟嘟嘟,吹法螺!”说话之人正是岳灵珊,她伸着右手食指,刮自己右颊。岳不群道:“珊儿不可无理,这位祖先生说的大有道理。”岳灵珊道:“什么大有道理?喝几杯酒助助兴,那也罢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这许多讲究,岂是英雄好汉之所为?” 祖千秋摇头晃脑的道:“这位姑娘言之差矣。汉高祖刘邦,是不是英雄?当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后剑斩白蛇,如何能成汉家数百年基业?樊哙是不是好汉?那日鸿门宴上,樊将军盾上割肉,大斗喝酒,岂非壮士哉?” 令狐冲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说英雄好汉,非酒不欢,却何以不饮?” 祖千秋道:“我早说过,若无佳器,徒然蹧蹋了美酒。” 桃干仙道:“你胡吹大气,说什么翡翠杯、夜光杯,世上那有这等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过一两只,又有谁能一起齐备了的?”祖千秋道:“讲究品酒的雅士,当然具备。似你们这等牛饮驴饮,自然什么粗杯粗碗都能用了。”桃叶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三分风雅是有的。”桃叶仙哈哈大笑,问道:“那么喝这八种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带了几只?”祖千秋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样一只是有的。” 桃谷六仙齐声叫嚷:“牛皮大王,牛皮大王!” 桃根仙道:“我跟你打个赌,你如身上有这八只酒杯,我一只一只都吃下肚去。你要是没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就罚我将这些酒杯酒碗,也一只只都吃下肚去!” 桃谷六仙齐道:“妙极,妙极!且看他怎生……” 一句话没说完,只见祖千秋伸手入怀,掏了一只酒杯出来,光润柔和,竟是一只羊脂白玉杯。桃谷六仙吃了一惊,便不敢再说下去,只见他一只又一只,不断从怀中取出酒杯,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杯、青铜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无不具备。他取出八只酒杯后,还继续不断取出,金光灿烂的金杯、镂刻精致的银杯、花纹斑斓的石杯,此外更有象牙杯、虎齿杯、牛皮杯、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或小,种种不一。 众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这穷酸怀中,竟然藏了这许多珍贵酒杯。 祖千秋得意洋洋的向桃根仙道:“怎样?” 桃根仙脸色惨然,道:“我输了,我吃八只酒杯便是。”拿起那只古藤杯,格的一声,咬成两截,将小半截塞入口中,咭咭咯咯的一阵咀嚼,便吞下肚中。 众人见他说吃当真便吃,将半只古藤杯嚼得稀烂,吞下肚去,无不骇然。 桃根仙一伸手,又去拿那只犀角杯,祖千秋左手撩出,去切他脉门。桃根仙右手一沉,反拿他手腕,祖千秋中指弹向他掌心,桃根仙愕然缩手,道:“你不给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了你啦,我这八只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你有这股狠劲,我可舍不得了。”众人又都大笑。 岳灵珊初时对桃谷六仙甚是害怕,但相处时刻既久,见他们不露凶悍之气,而行事说话滑稽可亲,便大着胆子向桃根仙道:“喂,这只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 桃根仙舐唇咂舌,嗒嗒有声,说道:“苦极了,有什么好吃?” 祖千秋皱起了眉头,道:“给你吃了一只古藤杯,可坏了我的大事。唉,没了古藤杯,这百草酒用什么杯来喝才是?只好用一只木杯来将就将就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巾,拿起半截给桃根仙咬断的古藤杯抹了一会,又取过檀木杯,里里外外的拭抹不已,只是那块手巾又黑又湿,不抹倒也罢了,这么一抹,显然越抹越脏。他抹了半天,才将木杯放在桌上,八只一列,将其余金杯、银杯等都收入怀中,然后将汾酒、葡萄酒、绍兴酒等八种美酒,分别斟入八只杯里,吁了一口长气,向令狐冲道:“令狐仁兄,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后我陪你喝八杯。咱们再来细细品评,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 令狐冲道:“好!”端起木杯,将酒一口喝下,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钻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惊,寻思道:“这酒味怎地如此古怪?” 祖千秋道:“我这些酒杯,实是饮者至宝。只是胆小之徒,尝到酒味有异,喝了第一杯后,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来,能连饮八杯者,绝无仅有。” 令狐冲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冲早就命不久长,给他毒死便毒死便了,何必输这口气?”当即端起酒杯,又连饮两杯,只觉一杯极苦而另一杯甚涩,决非美酒之味,再拿起第四杯酒时,桃根仙忽然叫道:“啊哟,不好,我肚中发烧,有团炭火。” 祖千秋笑道:“你将我半只古藤酒杯吃下肚中,岂有不肚痛之理?这古藤坚硬如铁,在肚子里是化不掉的,快些多吃泻药,泻了出来,倘若泻不出,只好去请杀人名医平大夫开肚剖肠取出来了。” 令狐冲心念一动;“他这八只酒杯之中必有怪异。桃根仙吃了那只古藤杯,就算古藤坚硬不化,也不过肚中疼痛,那有发烧之理?嘿,大丈夫视死如归,他的毒药越毒越好。”一仰头,又喝了一杯。 岳灵珊忽道:“大师哥,这酒别喝了,酒杯之中说不定有毒。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须防人暗算报仇。” 令狐冲凄然一笑,说道:“这位祖先生是个豪爽汉子,谅他也不会暗算于我。”内心深处,似乎反盼望酒中有毒,自己饮下即死,尸身躺在岳灵珊眼前,也不知她是否有点儿伤心?当即又喝了两杯。这第六杯酒又酸又咸,更有些臭味,别说当不得“美酒”两字,便连这“酒”字,也加不上去。他吞下肚中之时,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 桃干仙见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试试,说道:“这两杯给我喝罢。”伸手去取第七杯酒。祖千秋挥扇往他手背击落,笑道:“慢慢来,轮着喝,每个人须得连喝八杯,方知酒中真味。”桃干仙见他扇子一击之势极是沉重,若给击中了,只怕手骨也得折断,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喝道:“我偏要先喝这杯,你待怎地?” 祖千秋的扇子本来摺成一条短棍,为桃干仙手指抓到之时,突然间呼的一声张开,扇缘便往他食指上弹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桃干仙险遭弹中,急忙缩手,食指上已微微一麻,啊啊大叫,向后退开。祖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将这两杯酒喝了……” 令狐冲更不多想,将余下的两杯酒喝了。这两杯酒臭倒不臭,却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药气冲鼻,这那里是酒,比之最浓冽的草药,药气还更重了三分。 桃谷六仙见他脸色怪异,都极感好奇,问道:“八杯酒喝下之后,味道怎样?” 祖千秋抢着道:“八杯齐饮,甘美无穷。古书上是有得说的。” 桃干仙道:“胡说八道,什么古书?”突然之间,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古怪暗号,四人同时抢上,分别抓住了祖千秋的四肢。桃谷六仙抓人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突如其来,似鬼似魅,饶是祖千秋武功了得,还是给桃谷四仙抓住手足,提将起来。 华山派众人见过桃谷四仙手撕成不忧的惨状,忍不住齐声惊呼。 祖千秋心念电闪,立即大呼:“酒中有毒,要不要解药?” 抓住祖千秋手足的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听得“酒中有毒”四字,都是一怔。 祖千秋所争的正是四人这片刻之间的犹豫,突然大叫:“放臭屁,放臭屁了!”桃谷四仙只觉手中一滑,登时便抓了个空,跟着“砰”的一声巨响,船篷顶上穿了个大孔,祖千秋破篷而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两手空空,桃花仙和桃叶仙手中,却分别多了一只臭袜,一只沾满了烂泥的臭鞋。 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极,一晃之下,齐到岸上,祖千秋却已影踪不见。五人正要展开轻功去追,忽听得长街尽头有人呼道:“祖千秋你这坏蛋臭东西,快还我药丸来,少了一粒,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那人大声呼叫,迅速奔来。桃谷五仙听到有人大骂祖千秋,深合我意,都要瞧瞧这位如此够朋友之人是怎样一号人物,当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 但见一个肉球气喘吁吁的滚来,越滚越近,才看清楚这肉球居然是个活人。此人极矮极胖,说他是人,实在颇为勉强。此人头颈是决计没有,一颗既扁且阔的脑袋安在双肩之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时,给人重重当头一锤,打得他脑袋挤下,脸颊口鼻全都向横里扯了开去。众人一见,无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也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却是全然小巫见大巫了。”平一指不过矮而横阔,此人却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极处,似乎只有前臂而无上臂,只有大腹而无小腹。 此人来到船前,双手一张,老气横秋的问道:“祖千秋这臭贼躲到那里去了?”桃根仙笑道:“这臭贼逃走了,他脚程好快,你这么慢慢滚啊滚的,定然追他不上。” 那人睁着圆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声,突然大叫:“我的药丸,我的药丸!”双足一弹,一个肉球冲入船舱,嗅了几嗅,抓起桌上一只空着的酒杯,移近鼻端闻了一下,登时脸色大变。他脸容本就十分难看,这一变脸,更是奇形怪状,难以形容,委实是伤心到了极处。他将余下七杯逐一拿起,嗅一下,说一句:“我的药丸!”说了八句“我的药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 桃谷五仙更加好奇,一齐围在身旁,问道:“你为什么哭?”“是祖千秋欺侮你吗?”“不用难过,咱们找到这臭贼,把他撕成四块,给你出气。” 那人哭道:“我的药丸给他和酒喝了,便杀……杀了这臭贼,也……也……没用啦。”令狐冲心念一动,问道:“那是什么药丸?” 那人垂泪道:“我前后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时光,采集千年人参、伏苓、灵芝、鹿茸、首乌、灵脂、熊胆、三七、麝香种种珍贵之极的药物,九蒸九晒,制成八颗起死回生的‘续命八丸’,却给祖千秋这天杀的偷了去,混酒喝了。” 令狐冲大惊,问道:“你这八颗药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道:“当然不同。有的极臭,有的极苦,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辛辣如火炙。只要吞服了这‘续命八丸’,不论多大的内伤外伤,定然起死回生。” 令狐冲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这祖千秋将你的续命八丸偷了来,不是自己吃了,而是……而是……”那人问道:“而是怎样?”令狐冲道:“而是混在酒里,骗我吞下了肚中。我不知酒中有珍贵药丸,还道他是下毒呢。” 那人怒不可遏,骂道:“下毒,下毒!下你奶奶个毒!当真是你吃了我这续命八丸?”令狐冲道:“那祖千秋在八只酒杯之中,装了美酒给我饮下,确是有的极苦,有的甚臭,有的犹似刀割,有的好似火炙。什么药丸,我可没瞧见。”那人瞪眼向令狐冲凝视,一张胖脸上的肥肉不住跳动,突然一声大叫,身子弹起,便向令狐冲扑去。 桃谷五仙见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刚纵起,桃谷四仙出手如电,已分别拉住他四肢。 令狐冲忙叫:“别伤他性命!” 可是说也奇怪,那人双手双足给桃谷四仙拉住了,四肢反而缩拢,更似一个圆球。桃谷四仙大奇,一声呼喝,将他四肢拉了开来,但见这人的四肢越拉越长,手臂大腿,都从身体中伸展出来,便如一只乌龟的四只脚给人从壳里拉了出来一般。 令狐冲又叫:“别伤他性命!” 桃谷四仙手劲稍松,那人四肢立时缩拢,又成了一个圆球。桃实仙躺在担架之上,大叫:“有趣,有趣!这是什么功夫?”桃谷四仙使劲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长了尺许。岳灵珊等女弟子瞧着,无不失笑。 桃根仙道:“喂,我们将你身子手足拉长,可俊得多啦。” 那人大叫:“啊哟,不好!”桃谷四仙一怔,齐道:“怎么?”手上劲力略松。那人四肢猛地一缩,从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来,砰的一声响,船底已给他撞破一个大洞,从黄河中逃走了。 众人齐声惊呼,只见河水不绝从破洞中冒将上来。 第1435章 笑傲江湖(74) 岳不群叫道:“各人取了行李物件,跃上岸去。” 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圆,河水涌进极快,过不多时,船舱中水已齐膝。好在那船泊在岸边,各人都上了岸。船家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冲道:“你不用发愁,这船值得多少银子,加倍赔你便是。”心中好生奇怪:“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识,为什么他要盗了如此珍贵的药物来骗我服下?”微一运气,只觉丹田中一团火热,但体内的八道真气仍冲突来去,不能聚集。 第十五回 灌药 当下劳德诺去另雇一船,将各物搬了上去。令狐冲拿了几锭不知是谁所送的银子,赔给那撞穿了船底的船家。岳不群觉当地异人甚多,来意不明,希奇古怪之事层出不穷,当以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宜,只天色已黑,河水急湍,不便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 桃谷五仙两次失手,先后给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实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兄弟自吹自擂,拚命往自己脸上贴金,但不论如何自圆其说,必有人挑眼。六人喝了一会闷酒,也就睡了。 岳不群躺在船舱中,耳听河水拍岸,思涌如潮。过了良久,迷迷糊糊中忽听得岸上脚步声响,由远而近,当即翻身坐起,从船窗缝中向外望去。月光下见两个人影迅速奔来,其中一人突然右手一举,两人都在数丈外站定。 岳不群知这二人倘若说话,语音必低,当即运起“紫霞神功”,登时耳目加倍灵敏,听觉视力均可及远,只听一人道:“就是这艘船,稍早华山派那老儿雇了船后,我已在船篷上做了记号,不会弄错的。”另一人道:“好,咱们就去回报诸师伯。师哥,咱们‘百药门’几时跟华山派结上了梁子啊?为什么诸师伯要这般大张旗鼓的截拦他们?” 岳不群听到“百药门”三字,吃了一惊,微微打个寒噤,略一疏神,紫霞神功的效力便减,只听得先一人说道:“……不是截拦……诸师伯是受人之托,欠了人家的情,打听一个人……倒不是……”那人说话的语音极低,断断续续的听不明白,待得再运神功,却听得脚步声渐远,二人已然走了。 岳不群寻思:“我华山派怎地会跟‘百药门’结下了梁子?那个什么诸师伯,多半便是‘百药门’的掌门人诸草仙了。此人外号‘毒不死人’,据说他下毒的本领高明之极,下毒而毒死人,人人都会,毫不希奇,这人下毒之后,遭毒者却并不毙命,只是身上或如千刀万剐,或如虫钻蚁啮,总之是生不如死,却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摆布之外,更无别条道路可走。江湖上将‘百药门’与云南‘五仙教’并称为武林中两大毒门,虽然‘百药门’比之‘五仙教’听说还颇不如,究竟也非同小可。这姓诸的要大张旗鼓的来跟我为难,‘受人之托’,受了谁的托啊?”想来想去,只有两个缘由:其一,百药门是由剑宗封不平等人邀了来和自己过不去;其二,令狐冲所刺瞎的一十五人之中,有百药门的朋友在内。 忽听得岸上有一个女子声音低声问道:“到底你家有没有什么辟邪剑谱啊?”正是女儿岳灵珊,不必听第二人说话,另一人自然是林平之了,不知何时,他二人竟尔到了岸上。岳不群心下恍然,女儿和林平之近来情愫日增,白天为防旁人耻笑,不敢太露形迹,却在深宵中到岸上相聚。只因发觉岸上来了敌人,这才运功侦查,否则运这紫霞功颇耗内力,等闲不轻运用,不料除了查知敌人来历之外,还发觉了女儿的秘密。 只听林平之道:“辟邪剑法是有的,我早练给你瞧过了几次,剑谱却真的没有。”岳灵珊道:“那为什么你外公和两位舅舅,总疑心大师哥吞没了你的剑谱?”林平之道:“这是他们疑心,我可没疑心。”岳灵珊道:“哼,你倒是好人,让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却一点也不疑心。”林平之叹道:“倘若我家真有什么神妙剑谱,我福威镖局也不致给青城派如此欺侮,闹得家破人亡了。”岳灵珊道:“这话也有道理。那么你外公、舅舅对大师哥起疑,你怎么又不为他分辩?”林平之道:“到底爹爹妈妈说了什么遗言,我没亲耳听见,要分辩也无从辩起。” 岳灵珊道:“如此说来,你心里毕竟是有点疑心了。”林平之道:“千万别说这等话,要是给大师哥知道了,岂不伤了同门义气?”岳灵珊冷笑一声,道:“偏你便有这许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换作是我,早就当面去问大师哥了。”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的脾气和爹爹倒也真像,两人心中都对大师哥犯疑,猜想他暗中拿了你家的剑谱……”林平之插口问道:“师父也在犯疑?”岳灵珊嗤的一笑,道:“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这个‘也’字?我说你和爹爹的性格儿一模一样,就只管肚子里做功夫,嘴上却一句不提。” 突然之间,华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传出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喝道:“不要脸的狗男女!胡说八道。令狐冲是英雄好汉,要你们什么狗屁剑谱?你们背后说他坏话,老子第一个容不得!”他这几句话声闻十数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从梦中惊醒,连岸上树顶宿鸟也都纷纷叫噪。跟着那船中跃起一个巨大人影,疾向林平之和岳灵珊处扑去。 林岳二人上岸时并未带剑,忙展开拳脚架式,以备抵御。 岳不群一听那人呼喝,便知此人内功了得,而他这一扑一跃,更显得外功也颇为深厚,眼见他向女儿攻去,情急之下,大叫:“手下容情!”纵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跃去,身在半空之时,见那巨人一手一个,已抓住林平之和岳灵珊后领,向前奔出。岳不群大惊,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气纵前,手中长剑一招“白虹贯日”,向那人背心刺去。 那人身材既极魁梧,脚步自也奇大,迈了一步,岳不群这剑便刺了个空,当即又一招“中平剑”向前递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这一剑又刺了个空。岳不群一声清啸,叫道:“留神了!”一招“清风送爽”,急刺而出。眼见剑尖离他背心已不过一尺,突然间劲风起处,有人自身旁抢近,两根手指向他双眼插到。 此处正是河街尽头,一排房屋遮住了月光,岳不群立即侧身避过,斜挥长剑削出,未见敌人,先已还招。敌人一低头,欺身直进,举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飞脚踢出,那人的溜溜打个转,攻他背心。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剑疾刺而出。那人又已避开,纵身拳打胸膛。岳不群见这人好生无礼,竟敢以一双肉掌对他长剑,而且招招进攻,心下恼怒,长剑圈转,倏地挑上,刺向对方额头。那人急忙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岳不群长剑微歪,乘势改刺为削,嗤的一声响,将那人头上帽子削落,露出个光头。那人竟是个和尚。他头顶鲜血直冒,已然受伤。 那和尚双足力登,向后疾射而出。岳不群见他去路恰和那掳去岳灵珊的巨人相反,便不追赶。岳夫人提剑赶到,忙问:“珊儿呢?”岳不群左手一指,道:“追!”夫妇二人向那巨人去路追了出去,不多时便见道路交叉,不知敌人走的是那一条路。 岳夫人大急,连叫:“怎么办?”岳不群道:“掳劫珊儿那人是冲儿的朋友,想来不至于……不至于加害珊儿。咱们去问冲儿,便知端的。”岳夫人点头道:“不错,那人大声叫嚷,说珊儿、平儿污衊冲儿,不知是什么缘故?”岳不群道:“还是跟辟邪剑谱有关。” 夫妇俩回到船边,见令狐冲和众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关切。岳不群和岳夫人走进中舱,正要叫令狐冲来问,只听得岸上远处有人叫道:“有封信送给岳不群。” 劳德诺等几名男弟子拔剑上岸,过了一会,劳德诺回入舱中,说道:“师父,这块布用石头压在地下,送信的人早走了。”说着呈上一块布片。岳不群接过一看,见是从衣衫上撕下的一片碎布,用手指蘸了鲜血歪歪斜斜的写着:“五霸冈上,还你的臭女儿。” 岳不群将布片交给夫人,淡淡的道:“是那和尚写的。”岳夫人急问:“他……他用谁的血写字?”岳不群道:“别耽心,是我削伤了他头皮。”问船家道:“这里去五霸冈,有多少路?”那船家道:“明儿一早开船,过铜瓦厢、九赫集,便到东明。五霸冈在东明集东面,挨近荷泽,是河南和山东两省交界之地。爷台倘若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 岳不群嗯了一声,心想:“对方约我到五霸冈相会,此约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会,对方不知有多少人,珊儿又在他们手中,那注定了是有败无胜的局面。”正自踌躇,忽听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妈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钟馗爷爷捉鬼来啦。” 桃谷六仙听了,如何不怒?桃实仙躺着不能动弹,口中大呼小叫,其余五人一齐跃上岸去。只见说话之人头戴尖帽,手持白幡。那人转身便走,大叫:“桃谷六鬼胆小如鼠,决计不敢跟来!”桃根仙等怒吼连连,快步急追。这人的轻功也甚了得,前奔后追,几个人顷刻间便隐入了黑暗之中。 岳不群等这时都已上岸。岳不群叫道:“这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大家上船。” 众人刚要上船,岸边一个圆圆的人形忽然滚将过来,一把抓住了令狐冲的胸口,叫道:“跟我去!”正是那个肉球一般的矮胖子。令狐冲为他抓住,全无招架之力。 忽然呼的一声响,屋角边又有一人冲了出来,飞脚向肉球人踢去,却是桃枝仙。原来他追出十余丈,想到兄弟桃实仙留在船上,可别给那他妈的什么“钟馗爷爷”捉了去,当即奔回守护,待见肉球人擒了令狐冲,便挺身来救。 肉球人立即放下令狐冲,身子一晃,已钻入船舱,跃到桃实仙床前,右足伸出,作势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惊,叫道:“勿伤我兄弟!”肉球人道:“老头子爱伤便伤,你管得着吗?”桃枝仙如飞般纵入船舱,连人带床板,将桃实仙抱在手中。 那肉球人其实只是要将他引开,反身上岸,又已将令狐冲抓住,抗在肩上,飞奔而去。桃枝仙立即想到,平一指吩咐他们五兄弟照料令狐冲,他给人擒去,日后如何交代?平大夫非叫他们杀了桃实仙不可。但如放下桃实仙不顾,又怕他伤病之中无力抗御来袭敌人,当即双臂将他横抱,随后追去。 岳不群向妻子打个手势,说道:“你照料众弟子,我瞧瞧去。”岳夫人点了点头。二人均知眼下强敌环伺,倘若夫妇同去追敌,只怕满船男女弟子都会伤于敌手。 肉球人的轻功本来远不如桃枝仙,但他将令狐冲抗在肩头,全力奔跑,桃枝仙却惟恐碰损桃实仙的伤口,双臂横抱了他,稳步疾行,便追赶不上。岳不群展开轻功,渐渐追上,只听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肉球人放下令狐冲,否则决计不和他善罢干休。 桃实仙身子虽动弹不得,一张嘴可不肯闲着,不断和桃枝仙争辩,说道:“三哥啊,大哥他们不在这里,你就是追上了这肉球,也没法奈何得了他,那么决不和他善罢干休什么的,也不过虚声恫吓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虚声恫吓,也有吓阻敌人之效,总之比不吓为强。”桃实仙道:“我看这肉球奔跑迅速,脚下丝毫没慢了下来,‘吓阻’二字中这个‘阻’字,未免不大妥当。”桃枝仙道:“他眼下还没慢,过得一会,便慢下来啦。”桃实仙道:“那么是拖慢了他,而不是阻挡他,因此是‘吓拖’不是‘吓阻’。”桃枝仙道:“总之这‘吓’字便不错。”他手中抱着人,嘴里争辩不休,脚下竟丝毫不缓。 三人一条线般向东北方奔跑,道路渐渐崎岖,走上了一条山道。岳不群突然想起:“别要这肉球人在山里埋伏高手,引我入伏,大举围攻,那可凶险得紧。”停步微一沉吟,只见肉球人已抱了令狐冲走向山坡上一间瓦屋,越墙而入。岳不群四下察看,又即追上。 桃枝仙抱着桃实仙也即越墙而入,蓦地里一声大叫,显是中伏受困。 岳不群欺到墙边,只听桃实仙道:“我早跟你说,叫你小心些,你瞧,现下给人家用渔网缚了起来,像是一条大鱼,有什么光采?”桃枝仙道:“第一,是两条大鱼,不是一条大鱼。第二,你几时叫过我小心些?”桃实仙道:“小时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院子里树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难道你忘了?”桃枝仙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甚相干?”桃实仙道:“当然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给人家捉住了,揍了一顿,后来大哥、二哥、四哥他们赶到,才将那一家人杀得干干净净。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给人家捉住了。”桃枝仙道:“那有什么要紧?最多大哥、二哥他们一齐赶到,又将这家人杀得干干净净。” 那肉球人冷冷的道:“你桃谷二鬼转眼便死,还在这里想杀人。不许说话,好让我耳根清净些。”只听得啪啪两响,声音清脆,似是肉球人打了桃枝仙和桃实仙重重一个耳光,吓得他二人暂且不敢出声,免吃眼前亏。 岳不群侧耳倾听,墙内好半天没声息,绕到围墙之后,见墙外有株大枣树,轻轻跃上枣树,向墙内望去,见里面是间小小瓦屋,和围墙相距约有一丈。他想桃枝仙跃入墙内即给渔网缚住,多半这一丈的空地上装有机关埋伏,当下隐身在枣树枝叶浓密之处,运起“紫霞神功”,凝神倾听。 那肉球人将令狐冲放在椅上,低沉着声音问道:“你到底是祖千秋那老贼的什么人?”令狐冲道:“祖千秋这人,今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是我什么人了?”肉球人怒道:“事到如今,还在撒谎!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惨不堪言。” 第1436章 笑傲江湖(75) 令狐冲笑道:“你的灵丹妙药给我无意中吃在肚里,你自然要大发脾气。只不过你的丹药实在不见得有什么灵妙,我服了之后,不生半点效验。”肉球人怒道:“见效那有这样快的?常言道病来似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药力须得在十天半月之后,这才慢慢见效。”令狐冲道:“那么咱们过得十天半月,再看情形罢!”肉球人怒道:“看你妈的屁!你偷吃了我的‘续命八丸’,老头子非立时杀了你不可。”令狐冲笑道:“你即刻杀我,我的命便没有了,可见你的‘续命八丸’毫无续命之功。”肉球人道:“是我杀你,跟‘续命八丸’全不相干。” 令狐冲叹道:“你要杀我,尽管动手,反正我全身无力,毫无抗御之能。” 肉球人道:“哼,你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没这么容易!我先得问个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头子几十年的老朋友,这一次居然卖友,其中定然别有原因。你华山派在我‘黄河老祖’眼中,不值半文钱,他当然并非为了你是华山派的弟子,才盗了我的‘续命八丸’给你。当真奇哉怪也!”一面自言自语,一面顿足有声,怒气冲天。 令狐冲道:“阁下的外号原来叫作‘黄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说八道!我一个人怎做得来‘黄河老祖’?”令狐冲问道:“为什么一个人做不来?”肉球人道:“‘黄河老祖’一个姓老,一个姓祖,当然是两个人了。连这个也不懂,真是蠢才。我老爷老头子,祖宗祖千秋,我们两人居于黄河沿岸,合称‘黄河老祖’。” 令狐冲问道:“怎么一个叫老爷,一个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陋寡闻,不知世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单名一个‘爷’字,字‘头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爷,便叫我老头子……”令狐冲忍不住笑出声来,问道:“那个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 肉球人老头子道:“是啊。”顿了一顿,奇道:“咦!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说来,或许真的跟他没什么相干。啊哟,不对,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儿子?”令狐冲更是好笑,说道:“我怎么会是他儿子?他姓祖,我复姓令狐,怎拉扯得上一块?” 老头子喃喃自语:“真是古怪。我费了无数心血,偷抢拐骗,才配制成了这‘续命八丸’,原是要用来治我宝贝乖女儿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儿子,他干么要偷了我这丸药给你服下?”令狐冲这才恍然,说道:“原来老先生这些丸药,是用来治令爱之病的,却给在下误服了,当真万分过意不去。不知令爱患了什么病,何不请‘杀人名医’平大夫设法医治?” 老头子呸呸连声,说道:“‘世上有人病难治,就须求教平一指。’老头子身在开封,岂有不知?他有个规矩,治好一人,须得杀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儿,先去将他老婆家中一家五口尽数杀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为我女儿诊断,查出我女儿在娘胎之中便已有了这怪病,于是开了这张‘续命八丸’的药方出来。否则我怎懂得采药制炼的法子?” 令狐冲愈听愈奇,道:“前辈既去请平大夫医治令爱,又怎能杀了他岳家的全家?” 老头子道:“你这人笨得要命,不点不透。平一指仇家本来不多,这几年来又早让他的病人杀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亲自杀他岳母,也不好意思派人代杀。老头子跟他是乡邻,大家武林一脉,怎不明白他心意?于是由我出手代劳。我杀了他岳母全家之后,平一指十分欢喜,这才悉心诊治我女儿之病。” 令狐冲点头道:“原来如此。其实前辈的丹药虽灵,对我的疾病却不对症。不知令爱病势现下如何,重新再觅丹药,可还来得及吗?” 老头子怒道:“我女儿最多再拖得一年半载,便一命呜呼了,又怎来得及去再觅这等灵丹妙药?现下无可奈何,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他取出几根绳索,将令狐冲的手足牢牢缚在椅上,撕烂他衣衫,露出了胸口肌肤。 令狐冲问道:“你要干什么?”老头子狞笑道:“不用心急,待会便知。”将他连人带椅抱起,穿过两间房,揭起棉帷,走进一间房中。 令狐冲一进房便觉闷热异常。但见那房的窗缝都用绵纸糊住,密不通风,房中生着两大盆炭火,床上布帐低垂,满房都是药气。 老头子将椅子在床前一放,揭开帐子,柔声道:“不死好孩儿,今天觉得怎样?” 令狐冲心下大奇:“什么?老头子的女儿芳名‘不死’,岂不叫作‘老不死’?啊,是了,他说他女儿在娘胎中便得了怪病,想来他生怕女儿死了,便给她取名‘不死’,到老不死,是大吉大利的好口彩。她是‘不’字辈,跟我师父是同辈。”越想越觉好笑。 只见枕上躺着一张更没半点血色的脸蛋,一头三尺来长的头发散在布被之上,头发也是稀疏淡黄。那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貌倒也清秀,双眼紧闭,睫毛甚长,低声叫道:“爹!”却不睁眼。 老头子道:“不儿,爹爹给你炼制的‘续命八丸’已经大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后,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声,似乎并不怎么关切。 令狐冲见到那少女病势如此沉重,心下更是过意不去,又想:“老头子对他女儿十分爱怜,无可奈何之中,只好骗骗她了。” 老头子扶着女儿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药,这药得来不易,可别蹧蹋了。”那少女慢慢坐起,老头子拿了两个枕头垫在她背后。那少女睁眼见到令狐冲,十分诧异,眼珠不住转动,瞧着令狐冲,问道:“爹,他……他是谁?” 老头子微笑道:“他么?他不是人,他是药。”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药?”老头子道:“是啊,他是药。那‘续命八丸’药性太过猛烈,我儿服食不宜,因此先让这人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儿服食,最为适当。”那少女道:“刺他的血?他会痛的,那……那不大好。”老头子道:“这人是个蠢才,不知道痛的。”那少女“嗯”的一声,闭上了眼。 令狐冲又惊又怒,正欲破口大骂,转念一想:“我吃了这姑娘的救命灵药,虽非有意,总之是我坏了大事,害了她性命。何况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赎我罪愆,有何不可?”当下凄然一笑,并不说话。 老头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声叫骂,立即点他哑穴,岂知他竟神色泰然,不以为意,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怎知令狐冲自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本已心灰意懒,这晚听得那大汉大声斥责岳灵珊和林平之,骂他二人说自己坏话,又亲眼见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树底密约相会,更觉了无生趣,于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挂怀。 老头子问道:“我要刺你心头热血,为我女儿治病了,你怕不怕?”令狐冲淡淡的道:“那有什么可怕?”老头子侧目凝视,见他果然毫无惧怕神色,说道:“刺出你心头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先,可别怪我没告知你。”令狐冲淡淡一笑,道:“每个人到头来终于要死的,早死几年,迟死几年,也没多大分别?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过,胜于我白白的死了,对谁都没好处。”他猜想岳灵珊得知自己死讯,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说不定还要骂声:“活该!”不禁大生自怜自伤之意。 老头子大拇指一翘,赞道:“这等不怕死的好汉,当真难得!只可惜我女儿若不饮你的血,便难活命,否则的话,真想就此饶了你。”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沸水出来,右手执了尖刀,左手用手巾在热水中浸湿了,敷在令狐冲心口。 正在此时,忽听得祖千秋在外面叫道:“老头子,快开门,我有些好东西送给你的不死姑娘。”老头子眉头一皱,右手刀子一划,将那热手巾割成两半,将一半塞在令狐冲口中,说道:“什么好东西了?”放下刀子,出去开门,让祖千秋进屋。 祖千秋道:“老头子,这一件事你如何谢我?当时事情紧急,又找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续命八丸’,骗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会将这些灵丹妙药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头子怒道:“胡说八道……” 祖千秋将嘴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老头子突然跳起,大声道:“有这等事?你……你……可不是骗我?”祖千秋道:“骗你作甚?我打听得千真万确。老头子,咱们是几十年的交情了,知己之极,我办这件事,可合了你心意罢?”老头子顿足叫道:“不错,不错!该死,该死!” 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错,又是该死?”老头子道:“你不错,我该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为什么该死?” 老头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儿房中,向令狐冲纳头便拜,叫道:“令狐公子,令狐爷爷,小人猪油蒙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祖千秋及时赶到,如我一刀刺死了你,便将老头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赎不了我罪愆的万一。”说着连连叩头。 令狐冲口中塞着半截手巾,呵呵作声,说不出话来。 祖千秋忙将手巾从他口中挖了出来,问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这里?”令狐冲忙道:“老前辈快快请起,这等大礼,我可愧不敢当。”老头子道:“小老儿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这等渊源,多多冒犯,唉,唉,该死,该死!胡涂透顶!就算我有一百个女儿,个个都要死,也不敢让令狐公子流半点鲜血救她们的狗命。” 祖千秋睁大了眼,问道:“老头子,你将令狐公子绑在这里干什么?”老头子道:“唉,总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你少问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问:“这盆热水和这把尖刀放在这里,又干什么来着?”只听得啪啪啪啪几声,老头子举起手来,力批自己双颊。他脸颊本就肥得有如南瓜,这几下着力击打,登时更加肿胀不堪。 令狐冲道:“种种情事,晚辈胡里胡涂,实不知半点因由,还望两位前辈明示。”老头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开他身上绑缚,说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详谈。”令狐冲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问道:“令爱的病势,不致便有变化么?” 老头子道:“没有,不会有变化。就算有变化,唉,这个……那也是……”他口中唠唠叨叨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将令狐冲和祖千秋让到厅上,倒了三碗酒,又端出一大盘肥猪肉来下酒,恭恭敬敬的举起酒碗,敬了令狐冲一碗。令狐冲一口饮了,只觉酒味淡薄,平平无奇,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过的酒味,却又好上十倍。 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老朽胡涂透顶,得罪了公子,唉,这个……真是……”一脸惶恐之色,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表达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会怪你。再说,你这‘续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验,对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补益,那么你反有功劳了。”老头子道:“这个……功劳是不敢当的,祖贤弟,还是你功劳大。”祖千秋笑道:“我取了你这八颗丸药,只怕于不死侄女身子有妨,这一些人参给她补一补罢。”说着俯身取过一只竹篓,打开盖子,掏出一把把人参来,有粗有细,看来就没十斤,也有八斤。 老头子道:“从那里弄来这许多人参?”祖千秋笑道:“自然是从药材铺中借来的。”老头子哈哈大笑,道:“刘备借荆州,不知何日还。” 令狐冲见老头子虽强作欢容,却掩不住眉间忧愁,说道:“老先生,祖先生,你两位想要医我之病,虽是一番好意,但一个欺骗在先,一个掳绑在后,未免太不将在下瞧在眼里了。”老祖二人一听,当即站起,连连作揖,齐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该万死。不论公子如何处罚,老朽二人都罪有应得。”令狐冲道:“好,我有一事不明,须请直言相告。请问二位到底是冲着谁的面子,才对我这等相敬?” 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老头子道:“这个……这个……这个吗?”祖千秋道:“公子爷当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们不敢提及。” 令狐冲道:“我的的确确不知。”暗忖:“是风太师叔么?是不戒大师么?是田伯光么?是绿竹翁么?可是似乎都不像。风太师叔虽有这等本事面子,但他老人家隐居不出,不许我泄露行踪,他怎会下山来干这等事?不戒大师、田伯光、绿竹翁他们性子直爽,做事也不会如此隐秘。” 祖千秋道:“公子爷,你问的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决计不敢答的,你就杀了我们,也不会说。你公子爷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我们说出口来?” 令狐冲听他语气坚决,显是不论如何逼问都决计不说的了,便道:“好,你们既然不说,我心中怒气不消。老先生,你刚才将我绑在椅上,吓得我魂飞魄散,我也要绑你二人一绑,说不定我心中不开心,一尖刀把你们的心肝都挖了出来。” 老祖二人又对望一眼,齐道:“公子爷要绑,我们自然不敢反抗。”老头子端过两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条粗索来。两人先用绳索将自己双足在椅脚上牢牢缚住,然后双手放在背后,说道:“公子请绑。”均想:“这少年未必真要绑我们出气,多半是开开玩笑。” 那知令狐冲取过绳索,当真将二人双手反背牢牢缚住,提起老头子的尖刀,说道:“我内力已失,不能用手指点穴,又怕你们运力挣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当下倒转尖刀,用刀柄在二人的环跳、天柱、少海等处穴道中用力敲击,封住了二人穴道。老头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觑,大为诧异,不自禁生出恐惧之情,不知令狐冲用意何在。只听他说道:“你们在这里等一会。”转身出厅。 第1437章 笑傲江湖(76) 令狐冲握着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声,说道:“老……唔,姑娘,你身子怎样?”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这少女年纪轻轻,虽然姓老,称之为“老姑娘”总不大妥当。那少女“嗯”的一声,并不回答。 令狐冲掀开棉帷,走进房去,只见她兀自坐着,靠在枕垫之上,半睡半醒,双目微睁。令狐冲走近两步,见她脸上肌肤便如透明一般,淡黄的肌肉下现出一条条青筋,似乎可见到血管中血液隐隐流动。房中寂静无声,风息全无,好似她体内鲜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结成膏,她呼出来的气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 令狐冲心道:“这姑娘本来可活,却给我误服丹药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有什么分别?”取过一只瓷碗放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举刀在腕脉上横斩一刀,鲜血泉涌,流入碗中。他见老头子先前取来的那盆热水仍在冒气,当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热水淋上伤口,使得伤口鲜血不致迅速凝结。顷刻间鲜血已注满了大半碗。 那少女迷迷糊糊中闻到一阵血腥气,睁开眼来,突然见到令狐冲手腕上鲜血直淋,一惊之下,大叫了一声。 令狐冲见碗中鲜血将满,端到那姑娘床前,就在她嘴边,柔声道:“快喝了,血中含有灵药,能治你的病。”那姑娘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冲流了一碗血后,只觉脑中空荡荡地,四肢软弱无力,心想:“她害怕不喝,这血岂不是白流了?”左手抓过尖刀,喝道:“你不听话,我便一刀杀了你。”将尖刀刀尖直抵到她喉头。 那姑娘怕了起来,只得张嘴将一碗鲜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几次烦恶欲呕,看到令狐冲的尖刀闪闪发光,竟吓得不敢作呕。 令狐冲见她喝干了一碗血,自己腕上伤口鲜血渐渐凝结,心想:“我服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从血液中进入这姑娘腹内的,只怕还不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后,不免所失更多,须得尽早再喂她几碗鲜血,直到我不能动弹为止。”当下再割右手腕脉,放了大半碗鲜血,又去喂那姑娘。 那姑娘皱起了眉头,求道:“你……你别逼我,我真的不行了。”令狐冲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那姑娘勉强喝了几口,喘了一会气,说道:“你……你为什么这样?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子。”令狐冲苦笑道:“我伤身子打什么紧,我只要你好。” 桃枝仙和桃实仙给老头子所装的渔网所缚,越出力挣扎,渔网收得越紧,到得后来,两人手足便想移动数寸也已有所不能。两人身不能动,耳目却仍灵敏,口中更争辩不休。当令狐冲将老祖二人缚住后,桃枝仙猜他定要将二人杀了,桃实仙则猜他一定先来释放自己兄弟。那知二人白争了一场,所料全然不中,令狐冲却走进了那姑娘房中。 那姑娘的闺房密不通风,二人在房中说话,只隐隐约约的传了一些出来。桃枝仙、桃实仙、岳不群、老头子、祖千秋五人内力都甚了得,但令狐冲在那姑娘房中干什么,五人只好随意想像,突然间听得那姑娘尖声大叫,五人脸色登时都为之大变。 桃枝仙道:“令狐冲一个大男人,走到人家闺女房中去干什么?”桃实仙道:“你听!那姑娘害怕之极,说道:‘我……我怕!’令狐冲说:‘你不听话,我便一刀杀了你。’他说‘你不听话’,令狐冲要那姑娘听什么话?”桃枝仙道:“那还有什么好事?自然是强迫那姑娘做他老婆。”桃实仙道:“哈哈,可笑之极!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儿,当然也是矮冬瓜胖皮球,令狐冲为什么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道:“萝卜青菜,各人所爱!说不定令狐冲特别喜欢肥胖女子,一见肥女,便即魂飞天外。”桃实仙道:“啊哟!你听,你听!那肥女求饶了,说什么‘你别逼我,我真的不行了。’”桃枝仙道:“不错。令狐冲这小子却霸王硬上弓,说道:‘不行也得行,快,快!’” 桃实仙道:“为什么令狐冲叫她快些,快什么?”桃枝仙道:“你没娶过老婆,是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实仙道:“难道你就娶过了,不害臊!”桃枝仙道:“你明知我没娶过,干么又来问我?”桃实仙大叫:“喂,喂,老头子,令狐冲在逼你女儿做老婆,你干么见死不救?”桃枝仙道:“你管什么闲事?你怎知那肥女要死,世上有多少女人做了老婆,她们又不死?她女儿名叫‘老不死’,怎么会死?” 老头子和祖千秋给缚在椅上,又给封了穴道,听得房中老姑娘惊呼和哀求之声,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听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声争辩,更无怀疑。 祖千秋道:“老兄,这件事非阻止不可,没想到令狐公子如此好色,只怕要闯大祸。”老头子道:“唉,蹧蹋了我不死孩儿,那还罢了,却……却太也对不起人家。”祖千秋道:“你听,你听。你的不死姑娘对他生了情意,她说:‘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子。’令狐冲说什么?你听到没有?”老头子道:“他说:‘我伤身子打什么紧?我只要你好!’他奶奶的,这两个小家伙。” 祖千秋哈哈大笑,说道:“老兄,恭喜,恭喜!”老头子怒道:“恭你奶奶个喜!”祖千秋笑道:“你何必发怒?恭喜你得了个好女婿!”老头子大叫一声,喝道:“别胡说!这件事传扬出去,你我还有命么?”他说这两句话时,声音中含着极大惊恐。祖千秋道:“是,是!”声音却也打颤了。 岳不群身在墙外树上,隔得更远,虽运起了“紫霞神功”,也只听到一鳞半爪,最初一听到令狐冲强迫那姑娘,便想冲入房中阻止,但转念一想,这些人连令狐冲在内,个个诡秘怪异,不知有甚图谋,还是不可鲁莽,以静观其变为是,当下运功继续倾听。桃谷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说话不绝传入耳中,只道令狐冲当真乘人之危,对那姑娘大肆非礼,后来再听老祖二人的对答,心想令狐冲潇洒风流,那姑娘多半与乃父相像,是个胖皮球般的丑女,则失身之后对其倾倒爱慕,亦毫不出奇,不禁连连摇头。 忽听得那姑娘又尖叫道:“别……别……这么多血,求求你……” 突然墙外有人叫道:“老头子,桃谷四鬼给我撇掉啦。”波的一声轻响,有人从墙外跃入,推门进内,正是那个手持白幡去逗引桃谷四仙的汉子。 他见老头子和祖千秋都给绑在椅上,吃了一惊,叫道:“怎么啦!”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精光灿然的匕首,手臂几下挥舞,已将两人手足上所绑的绳索割断。 房中那姑娘又尖声惊叫:“你……你……求求你……不能再这样了。” 那汉子听她叫得紧急,惊道:“是老不死姑娘!”向房门冲去。 老头子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可进去!”那汉子一怔之下,停住了脚步。 只听得院子中桃枝仙道:“我想矮冬瓜得了令狐冲这样一个女婿,定然欢喜得紧。”桃实仙道:“令狐冲快要死了,一个半死半活的女婿,得了有什么欢喜?”桃枝仙道:“他女儿也快死了,一对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桃实仙问道:“那个死?那个活?”桃枝仙道:“那还用问?自然是令狐冲死。老不死姑娘名叫老不死,怎么会死?”桃实仙道:“这也未必。难道名字叫什么,便真的是什么?如果天下人个个叫老不死,便个个都老而不死了?咱们练武功还有什么用?” 两兄弟争辩声中,猛听得房中砰的一声,什么东西倒在地下。老姑娘又叫了起来,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了惊惶之意,叫道:“爹,爹!快来!” 老头子听得女儿呼叫,抢进房去,只见令狐冲倒在地下,一只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是鲜血,老姑娘斜倚在床,嘴边也都是血。祖千秋和那汉子站在老头子身后,望望令狐冲,望望老姑娘,满腹都是疑窦。 老姑娘道:“爹,他……他在自己手上割了许多血出来,逼我喝了两碗……他……他还要割……” 老头子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令狐冲,只见他双手腕脉处各有伤口,鲜血兀自汩汩流个不住。老头子急冲出房,取了金创药来,心慌意乱之下,虽在自己屋中,还是额头在门框边上撞得肿起了一个大瘤,门框却给他撞塌了半边。 桃枝仙听到碰撞声响,只道他在殴打令狐冲,叫道:“喂,老头子,令狐冲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你可不能再打。要是打死了他,桃谷六仙非将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条条不可。”桃实仙道:“错了,错了!”桃枝仙道:“什么错了?”桃实仙道:“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一条一条,但他全是肥肉,一撕便成一团一塌胡涂的肥膏,如何撕成一条一条?” 老头子将金创药在令狐冲手腕上伤口处敷好,再在他胸腹间几处穴道上推拿良久,令狐冲这才悠悠醒转。老头子惊魂略定,心下感激无已,颤声道:“令狐公子,你……这件事当真叫咱们粉身碎骨,也是……唉……也是……”祖千秋道:“令狐公子,老头子刚才缚住了你,全是一场误会,你怎地当真了?岂不令他无地自容?” 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在下的内伤非灵丹妙药所能医治,祖前辈一番好意,取了老前辈的‘续命八丸’来给在下服食,实在是蹧蹋了……但愿这位姑娘的病得能痊可……”他说到这里,因失血过多,一阵晕眩,又昏了过去。 老头子将他抱起,走出女儿闺房,放在自己房中床上,愁眉苦脸的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失血极多,只怕性命已在顷刻之间,咱三人便以毕生修为,将内力注入他体内如何?”老头子道:“自该如此。”轻轻扶起令狐冲,右掌心贴上他背心大椎穴,甫一运气,便全身一震,喀喇一声响,所坐的木椅给他压得稀烂。 桃枝仙哈哈大笑,大声道:“令狐冲的内伤,便因咱六兄弟以内力给他疗伤而起,这矮冬瓜居然又来学样,令狐冲岂不是伤上加伤,伤之又伤,伤之不已!”桃实仙道:“你听,这喀喇一声响,定是矮冬瓜给令狐冲的内力震了出来,撞坏了什么东西。令狐冲的内力,便是我们的内力,矮冬瓜又吃了桃谷六仙一次苦头!妙哉!妙哉!”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唉,令狐公子倘若伤重不醒,我老头子只好自杀了。” 那汉子突然放大喉咙叫道:“墙外枣树上的那一位,可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吗?” 岳不群大吃一惊,心道:“原来我的行迹早就给他见到了。”只听那汉子又叫:“岳先生,远来是客,何不进来见面?”岳不群极为尴尬,只觉进去固是不妙,其势又不能老是坐在树上不动。那汉子道:“令高足令狐公子晕了过去,请你一起参详参详。” 岳不群咳嗽一声,纵身飞跃,越过了院子中丈余空地,落在滴水檐下的走廊。老头子已从房中走了出来,拱手道:“岳先生,请进。”岳不群道:“在下挂念小徒安危,可来得鲁莽了。”老头子道:“那是在下该死。唉,倘若……倘若……” 桃枝仙大声道:“你不用耽心,令狐冲死不了的。”老头子大喜,问道:“你怎知他不会死?”桃枝仙道:“他年纪比你小得多,也比我小得多,是不是?”老头子道:“是啊。那又怎样?”桃枝仙道:“年纪老的人先死呢,还是年纪小的人先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你还没死,我也没死,令狐冲又怎么会死?”老头子本道他有独得之见,岂知又来胡说一番,只有苦笑。桃实仙道:“我倒有个挺高明的主意,咱们大伙儿齐心合力,给令狐冲改个名字,叫作‘令狐不死’……” 岳不群走入房中,见令狐冲晕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一手紫霞神功,可教这几人轻视我华山派了。”当下暗运神功,脸向里床,以便脸上紫气显现之时无人瞧见,伸掌按到令狐冲背心大椎穴上。他早知令狐冲体内真气运行的情状,当下并不用力,只以少些内力缓缓输入,觉到他体内真气生出反激,手掌便和他肌肤离开了半寸,停得片刻,又将手掌按了上去。果然过不多时,令狐冲便即悠悠醒转,叫道:“师父,你……老人家来了。” 老头子等三人见岳不群毫不费力的便将令狐冲救转,都大为佩服。 岳不群寻思:“此处是非之地,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人和众弟子如何。”拱手说道:“多承诸位对我师徒礼敬有加,愧不敢当,这就告辞。” 老头子道:“是,是!令狐公子身子违和,咱们本当好好接待才是,眼下却是不便,实在失礼之至,还请两位原恕。” 岳不群道:“不用客气。”黯淡的灯光之下,见那汉子一双眸子炯炯发光,心念一动,拱手道:“这位朋友尊姓大名?”祖千秋笑道:“原来岳先生不识得咱们的夜猫子‘无法可施’计无施。”岳不群心中一凛:“夜猫子计无施?听说此人天赋异禀,目力特强,行事忽善忽恶,或邪或正,虽然名叫计无施,其实却诡计多端,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他竟也跟老头子等人搅在一起。”忙拱手道:“久仰计师傅大名,当真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 计无施微微一笑,说道:“咱们今日见了面,明日还要在五霸冈再见面啊。” 岳不群又是一凛,虽觉初次见面,不便向人探询详情,但女儿遭掳,甚为关心,说道:“在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里武林朋友,想必是路过贵地,未曾拜候,委实礼数不周。小女和一个姓林的小徒,不知给那一位朋友召了去,计先生可能指点一二么?” 计无施微笑道:“是么?这个可不大清楚了。” 岳不群向计无施探询女儿下落,本已大大委屈了自己掌门人身分,听他不置可否,虽又恼又急,其势已不能再问,当下淡淡的道:“深夜滋扰,甚以为歉,这就告辞了。”扶起令狐冲,伸手欲抱。 第1438章 笑傲江湖(77) 老头子从他师徒之间探头上来,将令狐冲抢着抱了过去,道:“令狐公子是在下请来,自当由在下恭送回去。”抓了张薄被盖在令狐冲身上,大踏步往门外走出。 桃枝仙叫道:“喂,我们这两条大鱼,放在这里,成什么样子?”老头子沉吟道:“这个……”心想缚虎容易纵虎难,若将他两兄弟放了,他桃谷六仙前来生事寻仇,可真难以抵挡。否则的话,有这两个人质在手,另外那四人便心有所忌。 令狐冲知他心意,道:“老前辈,请你将他们二位放了。桃谷二仙,你们以后也不可向老祖二位寻仇生事,大家化敌为友如何?”桃枝仙道:“单是我们二位,也没法向他们寻仇生事。”令狐冲道:“那自是桃谷六仙一起在内了。” 桃实仙道:“不向他们寻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说到化敌为友,却是不行,杀了我头也不行。”老头子和祖千秋都哼了一声,心下均想:“我们不过冲着令狐公子的面子,才不来跟你们计较,难道当真怕了你桃谷六仙不成?” 令狐冲道:“那为什么?”桃实仙道:“桃谷六仙跟他们黄河老祖本来无怨无仇,根本不是敌人,既非敌人,这‘化敌’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结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敌为友,可无论如何化不来了。”众人一听,都哈哈大笑。 祖千秋俯下身去,解开了渔网的活结。这渔网乃用人发、野蚕丝、纯金丝所绞成,坚韧异常,宝刀利剑亦不能断,陷身入内后若非得人解救,则越是挣扎,勒得越紧。 桃枝仙站起身来,拉开裤子,便在渔网上撒尿。祖千秋惊问:“你……你干什么?”桃枝仙道:“不在这臭网上撒一泡尿,难消老子心头之气。” 当下七人回到河边码头。岳不群遥遥望见劳德诺和高根明二弟子仗剑守在船头,知道众人无恙,当即放心。老头子将令狐冲送入船舱,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说道:“公子爷义薄云天,老朽感激不尽。此刻暂且告辞,不久便当再见。” 令狐冲在路上一震,迷迷糊糊的又欲晕去,也不知他说些什么话,只嗯了一声。 岳夫人等见这肉球人前倨后恭,对令狐冲如此恭谨,无不大为诧异。 老头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来,不敢逗留,向岳不群一拱手,便即告辞。 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道:“祖兄慢去。”祖千秋道:“干什么?”桃枝仙道:“干这个!”曲膝矮身,突然挺肩向他怀中猛力撞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来势快极,祖千秋不及闪避,只得急运内劲,霎时间气充丹田,肚腹已坚如铁石。只听得喀喇、噼啪、玎玎、铮铮十几种声音齐响,桃枝仙已倒退在数丈之外,哈哈大笑。 祖千秋大叫:“啊唷!”探手入怀,摸出无数碎片来,或瓷或玉,或竹或木,他怀中所藏的二十余只珍贵酒杯,在这么一撞之下多数粉碎,金杯、银杯、青铜爵之类也都给压得扁了。他既痛惜,又恼怒,手一扬,数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过去。 桃枝仙早就有备,闪身避开,叫道:“令狐冲叫咱们化敌为友,他的话可不能不听。咱们须得先成敌人,再做朋友。” 祖千秋穷数十年心血搜罗来的这些酒杯,给桃枝仙一撞之下尽数损毁,如何不怒?本来还待追击,听他这么一说,当即止步,干笑几声,道:“不错,化敌为友,化敌为友!”和老头子、计无施二人转身而行。 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还是挂念着岳灵珊的安危,说道:“桃枝仙,你请他们不可……不可害我岳师妹。”桃枝仙应道:“是。”大声说道:“喂!喂!老头子、夜猫子、祖千秋几位朋友听了,令狐冲说,叫你们不可伤害他的宝贝师妹。” 计无施等本已走远,听了此言,当即停步。老头子回头大声道:“令狐公子有命,自当遵从。”三人低声商量了片刻,这才离去。 岳不群刚向夫人述说得几句在老头子家中的见闻,忽听得岸上大呼小叫,桃根仙等四人回来了。 桃谷四仙满嘴吹嘘,说那手持白幡之人给他们四兄弟擒住,已撕成了四块。桃实仙哈哈大笑,说道:“厉害,厉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桃枝仙道:“你们将那人撕成了四块,可知他叫什么名字?”桃干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什么名字?难道你便知道?”桃枝仙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计,名叫计无施,还有个外号,叫作夜猫子。”桃叶仙拍手道:“这姓固然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来他倒有先见之明,知道日后给桃谷六仙擒住之后,定是无法可施,逃不了给撕成四块的命运,因此上预先取下了这个名字。”桃实仙道:“这夜猫子计无施,功夫当真出类拔萃,世所罕有!”桃根仙道:“是啊,他功夫实在了不起,倘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凭他的轻身功夫,在武林中也可算得是一把好手。”桃实仙道:“轻身功夫倒也罢了,给撕成四块之后,他居然能自行拼起,死后还魂,行动如常。刚才还到这里来说了一会子话呢。” 桃根仙等才知谎话拆穿,四人也不以为意,脸上都假装惊异之色。桃花仙道:“原来计无施还有这等奇门功夫,那倒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啊,佩服!”桃干仙道:“将撕成四块的身子自行拼凑,片刻间行动如常,听说叫做‘化零为整大法’,这功夫失传已久,想不到这计无施居然学会了,确是武林异人,下次见到,可以跟他交个朋友。” 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对发愁,爱女被掳,连对头是谁也不知道,想不到华山派名震武林,却在黄河边上栽了这么个大筋斗,只是怕众弟子惊恐,半点不露声色。夫妇俩也不商量种种疑难不解之事,只心中暗自琢磨。大船之中,便是桃谷六仙胡说八道之声。 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将曙,忽听得岸上脚步声响,不多时有两乘轿子抬到岸边。当先一名轿夫朗声说道:“令狐冲公子吩咐,不可惊吓了岳姑娘。敝上多有冒昧,还请令狐冲公子恕罪。”四名轿夫将轿子放下,向船上行了一礼,便即转身而去。 只听得轿中岳灵珊的声音叫道:“爹,妈!” 岳不群夫妇又惊又喜,跃上岸去掀开轿帷,果见爱女好端端的坐在轿中,只腿上给点了穴道,行动不得。另一顶轿中坐的,正是林平之。岳不群伸手在女儿环跳、脊中、委中几处穴道上拍了几下,解开了她受封的穴道,问道:“那大个子是谁?” 岳灵珊道:“那个又高又大的大个子,他……他……他……”小嘴一扁,忍不住要哭。岳夫人轻轻将她抱起,走入船舱,低声问道:“可受了委屈吗?”岳灵珊给母亲一问,索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岳夫人大惊,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珊儿落在他们手里,有好几个时辰,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问:“怎么了?跟妈说不要紧。”岳灵珊只哭个不停。 岳夫人更是惊惶,船中人多,不敢再问,将女儿横卧于榻,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岳灵珊忽然大声哭道:“妈,这大个子骂我,呜!呜!” 岳夫人一听,如释重负,微笑道:“给人家骂几句,便这么伤心。”岳灵珊哭道:“他举起手掌,还假装要打我、吓我。”岳夫人笑道:“好啦,好啦!下次见到,咱们骂还他,吓还他。”岳灵珊道:“我又没说大师哥坏话,小林子更加没说。那大个子强凶霸道,他说平生最不喜欢的事,便是听到有人说令狐冲的坏话。我说我也不喜欢。他说,他一不喜欢,便要把人煮来吃了。妈,他说到这里,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吓我。呜呜呜!” 岳夫人道:“这人真坏。冲儿,那大个子是谁啊?” 令狐冲神智未曾十分清醒,迷迷糊糊的道:“大个子吗?我……我……” 这时林平之也已得师父解开穴道,走入船舱,插口道:“师娘,那大个子跟那和尚当真是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吓。”岳夫人一惊,问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怎知道?”林平之道:“那和尚问我辟邪剑谱的事,盘问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嚼,咬得嗒嗒出声,津津有味,还拿到我嘴边,问我要不要咬一口尝尝滋味。却原来……却原来是一只人手。”岳灵珊惊叫一声,道:“你先前怎地不说?”林平之道:“我怕你受惊,不敢跟你说。” 岳不群忽道:“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漠北双熊’。那大个儿皮肤很白,那和尚却皮肤很黑,是不是?”岳灵珊道:“是啊。爹,你认得他们?”岳不群摇头道:“我不认得。只听人说过,塞外漠北有两名剧盗,一个叫白熊,一个叫黑熊。白熊是大个儿,黑熊是和尚。倘若事主自己携货而行,漠北双熊不过抢了财物,也就算了,倘若有镖局子保镖,那么双熊往往将保镖的煮来吃了,还道练武之人肌肉结实,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岳灵珊又“啊”的一声尖叫。 岳夫人道:“师哥你也真是的,什么‘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不怕人作呕。”岳不群微微一笑,顿了一顿,才道:“从没听说漠北双熊进过长城,怎地这一次到黄河边上来啦?冲儿,你怎会认得漠北双熊的?” 令狐冲道:“漠北双雄?”他没听清楚师父前半截的话,只道“双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却不料是熊罴之熊,呆了半晌,道:“我不认得啊。” 岳灵珊忽问:“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只手掌,你咬了没有?”林平之道:“我自然没咬。”岳灵珊道:“你不咬就罢了,倘若咬过一口,哼哼,瞧我以后还睬不睬你?” 桃干仙在外舱忽然说道:“天下第一美味,莫过于人肉。小林子一定偷吃过了,只不肯承认而已。”桃叶仙道:“他若没吃,先前为什么不说,到这时候才拚命抵赖?” 林平之自遭大变后,行事言语均十分稳重,听他二人这么说,一怔之下,无以对答。 桃花仙道:“这就是了。他不声不响,便是默认。岳姑娘,这种人吃了人肉不认,为人极不诚实,岂可嫁给他做老婆?”桃根仙道:“你与他成婚之后,他日后必定与第二个女子勾勾搭搭,回家来你若问他,他定然死赖,决计不认。”桃叶仙道:“更有一桩危险万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瘾来,他日你和他同床而眠,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听得喀喇、喀喇的咀嚼之声,一查之下,你道是什么?却原来这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桃实仙道:“岳姑娘,一个人连脚趾在内,也不过二十根。这小林子今天吃几根,明天吃几根,好容易便将你十根手指、十根脚趾都吃了个精光。” 桃谷六仙自在华山绝顶与令狐冲结交,便已当他是好朋友。六兄弟虽好辩成性,却也不是全无脑筋,令狐冲和岳灵珊之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情状,他六人早就瞧在眼里,此时捉到林平之的一点岔子,竟尔大肆挑拨离间。 岳灵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们胡说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桃根仙道:“岳姑娘,你喜欢嫁给这小林子做老婆,倒也不妨,不过有一门功夫,却不可不学。这门功夫跟你一生干系极大,倘若错过了机会,日后定是追悔无及。” 岳灵珊听他说得郑重,问道:“什么功夫,有这么要紧?” 桃根仙道:“那个夜猫子计无施,有一门‘化零为整大法’,日后你的耳朵、鼻子、手指、脚趾,都给小林子吃在肚里,只消你身具这门功夫,那也不惧,尽可剖开他肚子,取了出来,拼在身上,化零为整。” 第十六回 注血 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声中,坐船解缆拔锚,向黄河下游驶去。其时曙色初现,晓雾未散,河面上一团团白雾罩在滚滚浊流之上,放眼不尽,令人胸怀大畅。 过了小半个时辰,太阳渐渐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乱舞。忽见一艘小舟张起风帆,迎面驶来。其时吹的正是东风,那小舟的青色布帆吃饱了风,溯河而上。青帆上绘着一只白色的人脚,再驶近时,但见帆上人脚纤纤美秀,显是一只女子的素足。 华山群弟子纷纷谈论:“怎地在帆上画一只脚,这可奇怪之极了!”桃枝仙道:“这多半是漠北双熊的船。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们娘儿们可得小心,这艘船上的人讲明要吃女人脚。”岳灵珊啐了一口,心中却也不由得有些惊惶。 小船片刻间便驶到面前,船中隐隐有歌声传出。歌声轻柔,曲意古怪,没一字可辨,但音调浓腻无方,简直不像是歌,既似叹息,又似呻吟。歌声一转,更像是男女欢好之音,喜乐无限,狂放不禁。华山派一众青年男女登时忍不住面红耳赤。 岳夫人骂道:“那是什么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个女子声音腻声道:“华山派令狐冲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声道:“冲儿,别理她!”那女子说道:“咱们好想见见令狐公子的模样,行不行呢?”声音娇柔宛转,荡人心魄。 只见小舟舱中跃出一个女子,站在船头,身穿蓝布印白花衫裤,自胸至膝围一条绣花围裙,色彩灿烂,金碧辉煌,耳上垂一对极大的黄金耳环,足有酒杯口大小。那女子约莫廿三四岁年纪,肌肤微黄,双眼极大,黑如点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带为疾风吹而向前,双脚却是赤足。这女子风韵虽也甚佳,但闻其音而见其人,却觉声音之娇美,远过于其容貌了。那女子脸带微笑,瞧她装束,绝非汉家女子。 顷刻之间,华山派坐船顺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那小舟一个转折,掉过头来,风帆跟着卸下,便和大船并肩顺流下驶。 岳不群陡然想起一事,朗声问道:“这位姑娘,可是云南五仙教蓝教主属下吗?” 那女子格格一笑,柔声道:“你倒有眼光,只不过猜对了一半。我是云南五仙教的,却不是蓝教主属下。” 第1439章 笑傲江湖(78) 岳不群站到船头,拱手道:“在下岳不群,请教姑娘贵姓,河上枉顾,有何见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抛书袋的说话,你再说一遍。”岳不群道:“请问姑娘,你姓什么?”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什么了,又来问我。”岳不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什么,这才请教。”那女子笑道:“你这么大年纪啦,胡子也这么长了,明明知道我姓什么,偏偏又要赖。”这几句话颇为无礼,不过言笑晏晏,神色可亲,不含丝毫敌意。岳不群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门,你姓什么啊?” 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却又明知故问。”岳夫人听那女子言语轻佻,低声道:“别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后,摇了几摇,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 桃根仙道:“岳先生在背后摇手,那是什么意思?嗯,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个女子,岳先生却见那女子既美貌,又风骚,偏偏不听老婆的话,非理睬她不可。” 那女子笑道:“多谢你啦!你说我既美貌,又风什么的,我们苗家女子,那有你们汉人的小姐太太们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风骚”二字中含有污衊之意,听人赞她美貌,登时容光焕发,十分欢喜,向岳不群道:“你知道我姓什么了,为什么却又明知故问?” 桃干仙道:“岳先生不听老婆的话,有什么后果?”桃花仙道:“后果必定不妙。”桃干仙道:“岳先生人称‘君子剑’,原来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什么了,偏偏明知故问,没话找话,跟人家多对答几句也是好的。” 岳不群给桃谷六仙说得甚是尴尬,心想这六人口没遮拦,不知更将有多少难听的话说出来,给一众男女弟子听在耳中,算什么样子?可又不能和他们当真,当即向那女子拱了拱手,道:“便请拜上蓝教主,说道华山岳不群请问他老人家安好。” 那女子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转了几转,满脸诧异之色,问道:“你为什么叫我‘老人家’,难道我已经很老了吗?” 岳不群大吃一惊,道:“姑娘……你……你便是五仙教……蓝教主……” 他知五仙教是个极为阴毒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是美称,江湖中人背后提起,都称之为五毒教。其实百余年前,这教派的真正名称便叫作五毒教,创教教祖和教中重要人物,都是云贵川湘一带的苗人。后来有几个汉人入了教,说起“五毒”二字不雅,这才改为“五仙”。这五仙教善于使瘴、使蛊、使毒,与“百药门”南北相称。五仙教中教众以苗人为多,使毒的心计不及百药门,然而诡异古怪之处,却尤为匪夷所思。江湖中人传言,百药门使毒,虽使人防不胜防,可是中毒之后,细推其理,终于能恍然大悟。但中了五毒教的毒后,即使下毒者细加解释,往往还是令人难以相信,其诡秘奇特,实非常理所能测度。 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蓝凤凰,你不早知道了么?我跟你说,我是五仙教的,可不是蓝教主的属下。五仙教中,除了蓝凤凰自己,又有那一个不是蓝凤凰的属下?”说着格格格的笑了起来。 桃谷六仙拊掌大笑,齐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说了,他还是缠夹不清。”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蓝,听她这么说,才知叫做蓝凤凰,瞧她一身花花绿绿的打扮,的确便如是一头凤凰似的。其时汉人士族女子,闺名深加隐藏,直到结亲下聘,夫家行“问名”之礼,才能告知。武林中虽不如此拘泥,却也决没将姑娘家的名字随口乱叫的。这苗家女子竟在大河之上当众自呼,丝毫无忸怩之态,只是她神态虽落落大方,语音却仍娇媚之极。然她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竟能是一个知名大教的教主,未免令人惊诧。 岳不群拱手道:“原来是蓝教主亲身驾临,岳某多有失敬,不知蓝教主有何见教?”蓝凤凰笑道:“我瞎字不识,教你什么啊?除非你来教我。瞧你这副打扮模样,倒真像是位教书先生,你想教我读书,是不是?我笨得很,你们汉人鬼心眼儿多,我可学不会。” 岳不群心道:“不知她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见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装模作样。”便道:“蓝教主,你有什么事?” 蓝凤凰笑道:“令狐冲是你师弟呢,还是你徒弟?”岳不群道:“是在下的弟子。”蓝凤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岳不群道:“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见教主。” 蓝凤凰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奇道:“拜见?我不是要他拜见我啊,他又不是我五仙教属下,干么要他拜我?再说,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我也不敢当啊。听说他割了两大碗自己的血,去给老头子的女儿喝,救那姑娘的性命。这样有情有义之人,咱们苗家女子最是佩服,因此我要见见。” 岳不群沉吟道:“这个……这个……”蓝凤凰道:“他身上有伤,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这许多血。不用叫他出来了,我自己过来罢。”岳不群忙道:“不敢劳动教主大驾。”蓝凤凰格格一笑,说道:“什么大驾小驾?”轻轻一跃,纵身上了华山派坐船的船头。 岳不群见她身法轻盈,却也不见得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当即退后两步,挡住了船舱入口,心下好生为难。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难缠,施毒妙技神出鬼没,跟这等邪教拚斗,不能全仗真实武功,一上来他对蓝凤凰十分客气,便是为此;又想起昨晚那两名百药门门人的说话,说他们跟踪华山派是受人之托,物以类聚,多半便是受了五毒教之托。五毒教却为什么要跟华山派过不去?五毒教是江湖上一大教派,声势浩大,教主亲临,在理不该阻挡,可是如让这样一个周身都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进入船舱,可也真的放心不下。他并不让开,叫道:“冲儿,蓝教主要见你,快出来见过。”心想叫令狐冲出来在船头一见,最为妥善。 令狐冲大量失血,神智兀自未复,虽听得师父大声呼叫,只轻声答应:“是!是!”身子动了几下,竟坐不起来。 蓝凤凰道:“听说他受伤甚重,怎么出来?河上风大,再受了风寒可不是玩的。我进去瞧瞧他。”说着迈步便向舱门口走去。她走上几步,离岳不群已不过四尺。岳不群闻到一阵极浓冽的花香,只得身子微侧,蓝凤凰已走进船舱。 外舱中桃谷五仙盘膝而坐,桃实仙卧在床上。蓝凤凰笑道:“你们是桃谷六仙吗?我是五仙教教主,你们是桃谷六仙。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啊。”桃根仙道:“不见得,我们是真仙,你是假仙。”桃干仙道:“就算你也是真仙。我们是六仙,比你多了一仙。”蓝凤凰笑道:“要比你们多一仙,那也容易。”桃叶仙道:“怎么能多上一仙?你的教改称七仙教么?”蓝凤凰道:“我们只有五仙,没有七仙。可是叫你们桃谷六仙变成四仙,不就比你们多了一仙么?”桃花仙怒道:“叫桃谷六仙变成四仙,你要杀死我们二人?”蓝凤凰笑道:“杀也可以,不杀也可以。听说你们是令狐公子的朋友,那就不杀好了,不过你们不能吹牛皮,说比我五仙教还多一仙。”桃干仙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样?” 一瞬之间,桃根、桃干、桃叶、桃花四人已同时抓住了她手足,刚要提起,突然四人齐声惊呼,松手不迭。每人都摊开手掌,呆呆的瞧着掌中之物,脸上神情恐怖异常。 岳不群一眼见到,不由得全身发毛,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但见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掌中各有一条绿色大蜈蚣,桃叶仙、桃花仙二人掌中各有一只花纹斑斓的大蜘蛛。四只毒虫身上都生满长毛,令人一见便欲作呕。这四只毒虫只微微抖动,并未咬啮桃谷四仙,倘若已经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惧,正因将咬未咬,却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动。 蓝凤凰随手一拂,四只毒虫都给她收了去,霎时不见,也不知给她藏在身上何处。她不再理会桃谷六仙,又向前行。桃谷六仙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多口。 令狐冲和华山派一众男弟子都在中舱。这时中舱和后舱之间的隔板已然拉上,岳夫人和众女弟子都回入了后舱。 蓝凤凰的眼光在各人脸上打了个转,走到令狐冲床前,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声音温柔之极,旁人听在耳里,只觉回肠荡气,似乎她叫的便是自己,忍不住便要出声答应。她这两声一叫,一众男弟子倒有一大半面红过耳,全身微颤。 令狐冲缓缓睁眼,低声道:“你……你是谁?”蓝凤凰柔声说道:“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因此也是你的朋友。”令狐冲“嗯”的一声,又闭上了眼睛。蓝凤凰道:“令狐公子,你失血虽多,但不用怕,不会死的。”令狐冲昏昏沉沉,并不答话。 蓝凤凰伸手到令狐冲被中,将他右手拉了出来,搭他脉搏,皱了皱眉头,忽然探头出舱,一声唿哨,叽哩咕噜的说了好几句话,舱中诸人均不明其意。 过不多时,四个苗女走了进来,都是十八九岁年纪,穿的一色是蓝布染花衣衫,腰中缚一条绣花腰带,手中都拿着一只八寸见方的竹织盒子。 岳不群微微皱眉,心想五仙教门下所持之物,那里会有什么好东西,单是蓝凤凰一人,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而且尽皆形色可怖,这四个苗女公然捧了盒子进船,只怕要天下大乱了,可是对方未曾露出敌意,却又不便出手阻拦。 四名苗女走到蓝凤凰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蓝凤凰一点头,四名苗女便打开了盒子。众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什么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适才见过桃谷四仙掌中的生毛毒虫,心想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远不要见到。 便在顷刻之间,奇事陡生。 只见四个苗女各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着又卷起裤管,直至膝盖以上。华山派一众男弟子无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 岳不群暗叫:“啊哟,不好!这些邪教女子要施邪术,以色欲引诱我门下弟子。这蓝凤凰的话声已如此淫邪,再施展妖法,众弟子定力不够,必难抵御。”不自禁的手按剑柄,心想这些五仙教教徒倘若解衣露体,施展邪法,说不得只好出剑对付。 四名苗女卷起衣袖裤管后,蓝凤凰也慢慢卷起了裤管。 岳不群连使眼色,命众弟子退到舱外,以免为邪术所惑,但只劳德诺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其余各人或呆立不动,或退了几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气凝丹田,运起紫霞神功,脸上紫气大盛,心想五毒教盘踞天南垂二百年,恶名决非幸致,必有狠毒厉害之极的邪法,此时其教主亲身施法,更加非同小可,若不以神功护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着了她道儿。这些苗女赤身露体,不知羞耻为何物,自己着邪中毒后丧了性命,也还罢了,怕的是心神被迷,当众出丑,华山派和君子剑声名扫地,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 只见四名苗女各从竹盒之中取出一物,蠕蠕而动,果是毒虫。四名苗女将毒虫放在自己赤裸的臂上腿上,毒虫便即附着,并不跌落。岳不群定睛看去,认出原来并非毒虫,而是水中常见的吸血水蛭,只是比寻常水蛭大了一倍有余。四名苗女取了一只水蛭,又是一只。蓝凤凰也到苗女的竹盒中取了一只只水蛭出来,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会,五个人臂腿上爬满了水蛭,总数少说也有一百余条。 众人都看得呆了,不知这五人干的是什么古怪玩意。岳夫人本在后舱,听得中舱中众人你一声“啊”,他一声“噫”,充满了诧异之情,忍不住轻轻推开隔板,眼见这五个苗女如此情状,不由得也“啊”的一声惊呼。 蓝凤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着你的。你……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吗?听说你的剑法很好,是不是?” 岳夫人勉强笑了笑,并不答话,她问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出言太过粗俗,又问自己是否剑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询,对方纵含恶意,也当谦逊几句,可是这蓝凤凰显然不大懂得汉人习俗,如说自己剑法很好,未免自大,如说剑法不好,说不定她便信以为真,小觑了自己,还是以不答为上。 蓝凤凰也不再问,只安安静静的站着。岳不群全神戒备,只待这五个苗女一有异动,擒贼擒王,先制住了蓝凤凰再说。船舱中一时谁也不再说话。只闻到华山派众男弟子粗重的呼吸之声。过了良久,只见五个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身体渐渐肿胀,隐隐现出红色。 岳不群知道水蛭一遇人兽肌肤,便以口上吸盘牢牢吸住,吮吸鲜血,非得吸饱,决不肯放。水蛭吸血之时,被吸者并无多大知觉,仅略感麻痒,农夫在水田中耕种,往往给水蛭钉在腿上,吸去不少鲜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这些妖女以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须用自己鲜血。看来这些水蛭一吸饱血,便是她们行法之时。” 却见蓝凤凰轻轻揭开盖在令狐冲身上的棉被,从自己手臂上拔下一只吸满了八九成鲜血的水蛭,放上令狐冲颈中的血管。 岳夫人生怕她伤害令狐冲,急道:“喂,你干什么?”拔出长剑,跃入中舱。 岳不群摇摇头,道:“不忙,等一下。” 岳夫人挺剑而立,目不转睛的瞧着蓝凤凰和令狐冲二人。 只见令狐冲颈上那水蛭咬住了他血管,又再吮吸。蓝凤凰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从瓶中挑了些白色粉末,洒了一些在水蛭身上。四名苗女解开令狐冲衣襟,卷起他衣袖裤管,将自己身上的水蛭一只只拔下,转放在他胸腹臂腿各处血管上。片刻之间,一百多只水蛭尽已附着在令狐冲身上。蓝凤凰不断挑取药粉,在每只水蛭身上分别洒上少些。 第1440章 笑傲江湖(79) 说也奇怪,这些水蛭附在五名苗女身上时越吸越胀,这时却渐渐缩小。 岳不群恍然大悟,长长舒了口气,心道:“原来她所行的是转血之法,以水蛭为媒介,将她们五人身上的鲜血转入冲儿体内。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能逼令水蛭倒吐鲜血,当真神奇之极。”他想明白了这一点,缓缓放松了本来紧握着剑柄的手指。 岳夫人也轻轻还剑入鞘,本来绷紧着的脸上现出了笑容。 船舱中虽仍寂静无声,但和适才恶斗一触即发的气势却已大不相同。更加难得的是,居然连桃谷六仙也瞧得惊诧万分,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六张嘴巴既然都张大了合不拢,自然也无法议论争辩了。 又过了一会,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一条吐干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船板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一名苗女拾了起来,从窗口抛入河中。水蛭一条条投入河中,不到一顿饭时分,水蛭抛尽,令狐冲本来焦黄的脸孔上却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一百多条水蛭所吸而转注入令狐冲体内的鲜血,总数当逾一大碗,虽不能补足他所失之血,却已令他转危为安。 岳不群和岳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这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自身鲜血补入冲儿体内。她和冲儿素不相识,决非对他有了情意。她自称是冲儿好朋友的朋友,冲儿几时又结识下这样大有来头的一位朋友?” 蓝凤凰见令狐冲脸色好转,再搭他脉搏,察觉振动加强,心下甚喜,柔声问道:“令狐公子,你觉得怎样?” 令狐冲于一切经过虽非全部明白,却也知这女子是在医治自己,但觉精神已好得多,说道:“多谢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蓝凤凰道:“你瞧我老不老?是不是很老了?” 令狐冲道:“谁说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气,我就叫你一声妹子啦。”蓝凤凰大喜,脸色便如春花初绽,大增娇艳之色,微笑道:“你真好。怪不得,怪不得,这个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里的人,对你也会这样好,所以啦……唉……”令狐冲笑道:“你倘若真的说我好,干么不叫我‘令狐大哥’?”蓝凤凰脸上微微一红,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冲笑道:“好妹子,乖妹子!” 他生性倜傥,不拘小节,与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蓝凤凰喜欢别人道她年轻美貌,听她直言相询,眼见她年纪和自己相若,却也张口叫她“妹子”,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该当赞上几句,以资报答。果然蓝凤凰一听之下,十分开心。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皱起眉头,均想:“冲儿这家伙浮滑无聊,当真难以救药。平一指说他已不过百日之命,此时连一百天也没有了,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刚清醒得片刻,便和这等淫邪女子胡言调笑。” 蓝凤凰道:“大哥,适才这转血之法,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有些人的血没法转到你身上,那水蛭一咬到血,便即掉下,可转不进去。我们五人都是几百人中挑选出来的,我们身上的血,转给谁都行。大哥,你想吃什么?我去拿些点心给你吃,好不好?”令狐冲道:“点心倒不想吃,只是想喝酒。”蓝凤凰道:“这个容易,我们有自酿的‘五宝花蜜酒’,你倒试试看。”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苗语。 两名苗女应命而去,从小舟取过八瓶酒来,开了其中一瓶,登时满船花香酒香。 令狐冲道:“好妹子,你这酒嘛,花香太重,盖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蓝凤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则有毒蛇的腥味。”令狐冲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蓝凤凰道:“是啊。我这酒叫作‘五宝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宝’了。”令狐冲问道:“什么叫‘五宝’?”蓝凤凰道:“五宝是我们教里的五样宝贝,你瞧瞧罢。”说着端过两只空碗,倒转酒瓶,将瓶中的酒倒了出来,只听得咚咚轻响,有几条小小物事随酒落入碗中。 好几名华山弟子见到,登时骇声而呼。 她将酒碗拿到令狐冲眼前,只见酒色极清,纯白如泉水,酒中浸着五条小小毒虫,一是青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只小蟾蜍。令狐冲吓了一跳,问道:“酒中为什么放这……这种毒虫?”蓝凤凰呸了一声,说道:“这是五宝,别毒虫……毒虫的乱叫。令狐大哥,你敢不敢喝?”令狐冲苦笑道:“这……五宝,我可有些害怕。” 蓝凤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们苗人的规矩,倘若请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 令狐冲接过酒碗,骨嘟骨嘟的将一碗酒都喝下肚中,连那五条毒虫也一口吞下。他胆子虽大,却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 蓝凤凰大喜,伸手搂住他头颈,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亲,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冲脸上印了两个红印,笑道:“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冲一笑,一瞥眼间见到师父严厉的眼色,心中一惊,暗道:“糟糕,糟糕!我大胆妄为,在师父师娘跟前这般胡闹,非给师父痛骂一场不可。小师妹可又更加瞧我不起了。” 蓝凤凰又开了一瓶酒,斟在碗里,连着酒中所浸的五条小毒虫,送到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请你喝酒。” 岳不群见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虫,已然恶心,跟着便闻到浓冽的花香之中隐隐混着难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呕吐,左手伸出,便往蓝凤凰持碗的手推去。不料蓝凤凰竟并不缩手,眼见自己手指便要碰到她手背,急忙缩回。蓝凤凰笑道:“怎地做师父的反没徒儿大胆?华山派的众位朋友,那一个喝了这碗酒?喝了可大有好处。” 霎时之间舟中寂静无声。蓝凤凰一手举着酒碗,却没人接口。蓝凤凰叹了口气道:“华山派中除了令狐冲外,再没第二个英雄好汉了?” 忽听得一人大声道:“给我喝!”却是林平之。他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接酒碗。 蓝凤凰双眉一轩,笑道:“原来……”岳灵珊叫道:“小林子,你吃了这脏东西,就算不毒死,以后也别想我再来睬你。”蓝凤凰将酒碗递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罢!”林平之嗫嚅道:“我……我不喝了。”听得蓝凤凰长声大笑,不由得胀红了脸,道:“我不喝这酒,可……可不是怕死。” 蓝凤凰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怕这美貌姑娘从此不睬你。你不是胆小鬼,你是多情汉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大哥,回头见。”将酒碗在桌上一放,一挥手。四个苗女拿了余下的六瓶酒,跟着她走出船舱,纵回小舟。 只听得甜腻的歌声飘在水面,顺流向东,渐远渐轻,那小舟抢在头里,远远的去了。 岳不群皱眉道:“将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林平之应道:“是!”走到桌边,手指刚碰到酒瓶,只闻奇腥冲鼻,身子一晃,站立不定,忙伸手扶住桌边。岳不群登时省悟,叫道:“酒瓶上有毒!”衣袖拂出,劲风到处,将桌上的酒瓶酒碗,一古脑儿送出窗去,摔在河里;蓦地里胸口一阵烦恶,强自运气忍住,却听得哇的一声,林平之已大吐起来。 跟着这边厢哇的一声,那边厢又是哇的一响,人人都捧腹呕吐,连桃谷六仙和船梢的船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强忍了半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呕吐起来。各人呕了良久,虽已将胃中食物吐了个干干净净,再无剩余,呕吐却仍不止,不住的呕出酸水。到后来连酸水也没有了,仍觉喉痒心烦,肚里闷恶,难过之极,均觉腹中倘若有物可吐,反比这等空呕舒服得多。船中前前后后数十人,只令狐冲一人不呕。 桃实仙道:“令狐冲,那妖女对你另眼相看,给你服了解药。”令狐冲道:“我没服解药啊。难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药?”桃根仙道:“谁说不是呢?那妖女见你生得俊,喜欢了你啦。”桃枝仙道:“我说不是因为他生得俊,而是因为他赞那妖女年轻貌美,又叫她好妹子。早知这样,我也叫她几声,又不吃亏。”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胆量喝那毒酒,吞了那五条毒虫。”桃叶仙道:“他虽不呕,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条毒虫之后,中毒更深?”桃干仙道:“啊哟,不得了!令狐冲喝那碗毒酒,咱们没加阻拦,倘若因此毙命,平一指追究起来,那便如何是好?”桃根仙道:“平一指说他本来就快死的,早死了几天,有什么要紧?”桃花仙道:“令狐冲不要紧,我们就要紧了。”桃实仙道:“那也不要紧,咱们高飞远走,那平一指身矮腿短,谅他也追咱们不着。”桃谷六仙不住作呕,却也不舍得少说几句。 岳不群眼见驾船的水手作呕不止,座船在大河中东歪西斜,甚是危险,当即纵到后梢,把住了舵,将船向南岸驶去。他内功深厚,运了几次气,胸中烦恶之意渐消。 座船慢慢靠岸,岳不群纵到船头,提起铁锚摔到岸边。这只铁锚无虑二百来斤,要两名水手才抬得动。船夫见岳不群是个文弱书生,不但将这大铁锚一手提起,而且一抛数丈,不禁为之咋舌,不过咋舌也没多久,跟着又张嘴大呕。 众人纷纷上岸,跪在水边喝满了一腹河水,又呕将出来,如此数次,这才呕吐渐止。 这河岸是个荒僻所在,但遥见东边数里外屋宇鳞比,是个市镇。岳不群道:“船中余毒未净,乘坐不得的了。咱们到那镇上再说。”桃干仙背着令狐冲,桃枝仙背着桃实仙,众人齐往那市镇行去。 到得镇上,桃干仙和桃枝仙当先走进一家饭店,将令狐冲和桃实仙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来,拿菜来,拿饭来!” 令狐冲一瞥间,见店堂中端坐着一个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不禁一怔。 这青城掌门显是身处重围。他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放着酒壶筷子,三碟小菜,一柄闪闪发光的出鞘长剑。围着那张小桌的却是七条长凳,每条凳上坐着一人。这些人有男有女,貌相都颇凶恶,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发,凝视余沧海。那青城掌门甚为镇定,左手端起酒杯饮酒,衣袖竟没丝毫颤动。 桃根仙道:“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桃枝仙道:“他当然在害怕,七个打一个,他非输不可。”桃干仙道:“他如不怕,干么左手举杯,不用右手?当然是要空着右手,以备用剑。”余沧海哼了一声,将酒杯从左手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听到二哥的说话,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个疏神,七个敌人同时进攻,他就得给分成七块。”桃枝仙道:“错了,七个人出刀出剑,矮道人分成八块,不是七块。”桃叶仙格的一笑,说道:“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块,岂不是更加矮小?” 令狐冲对余沧海虽大有芥蒂,但眼见他强敌环伺,不愿乘人之危,说道:“六位桃兄,这位道长是青城派的掌门。”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门便怎样?是你的朋友么?”令狐冲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干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办。咱们有一场好戏看。”桃花仙拍桌叫道:“快拿酒来!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九块。”桃叶仙道:“刚才说八块,怎么又是九块?”桃花仙道:“你瞧那头陀使两柄虎头弯刀,他一个人要多切一块。”桃枝仙道:“也不见得,这些人有的使狼牙锤,有的使金拐杖,那又怎么切法?” 令狐冲道:“大家别说话,咱们两不相帮,可是也别分散了青城派掌门余观主的心神。”桃谷六仙不再说话,笑嘻嘻、眼睁睁的瞧着余沧海。令狐冲却逐一打量围住他的七人。 只见一个头陀长发垂肩,头上戴着个闪闪发光的铜箍,束着长发,身边放着一对弯成半月形的虎头戒刀。他身旁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头发花白,满脸晦气之色,身畔放的是一柄两尺来长的短刀。再过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红的僧衣,身边放着一钵一钹,均是纯钢所铸,钢钹的边缘锋锐异常,显是一件厉害武器;那道人身材高大,长凳上放的是个八角狼牙锤,看上去斤两不轻。道人右侧的长凳上箕踞着一个中年化子,头颈和肩头盘了两条青蛇,蛇头作三角之形,长信伸缩不已。其余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女的瞎了右眼,两人身边各倚一条拐杖,杖身灿然发出黄澄澄之色,杖身甚粗,倘若真是黄金所铸,份量着实沉重,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来岁年纪,服饰情状便是江湖上寻常的落魄男女,却携了如此贵重的拐杖,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只见那头陀目露凶光,缓缓伸出双手,握住了一对戒刀的刀柄。那乞丐从颈中取下一条青蛇,盘在臂上,蛇头对准了余沧海。那和尚拿起了钢钹。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锤。那中年妇人也将短刀拿在手中。眼见各人便要同时进袭。 余沧海哈哈一笑,说道:“倚多为胜,原是邪魔外道的惯技,我余沧海又有何惧?”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我们并不想杀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错,你只须将辟邪剑谱乖乖交了出来,我们便客客气气的放你走路。” 岳不群、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听她突然提到《辟邪剑谱》,都是一怔,没料想到这七人围住了余沧海,竟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剑谱。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均想:“难道辟邪剑谱是落在余沧海手中?” 那中年妇人冷冷的道:“跟这矮子多说什么,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说不定他藏在什么隐僻之处,宰了他而搜不到剑谱,岂不糟糕?”那中年妇人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见得有什么糟糕。”她说话时含糊不清,大为漏风,原来满口牙齿已落了大半。 第1441章 笑傲江湖(80) 眇目女子道:“姓余的,我劝你好好的献了出来。这剑谱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这许多日子,你读也读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着,又有何用?” 余沧海一言不发,气凝丹田,全神贯注。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走进一个眉花眼笑的人来。 这人身穿茧绸长袍,头顶半秃,却秃得晶光滑溜,一部黑须,肥肥胖胖,满脸红光,神情和蔼可亲,左手拿着个翡翠鼻烟壶,右手则是一柄尺来长的摺扇,衣饰华贵,是个富商模样。他进店后见到众人,一怔之下笑容立敛,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拱手道:“幸会,幸会!想不到当世的英雄好汉,都聚集到这里了。当真三生有幸。” 这人向余沧海道:“什么好风把青城派余观主吹到河南来啊?久闻青城派‘松风剑法’是武林中一绝,今日咱们多半可以大开眼界了。”余沧海全神运功,不加理睬。 这人向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没见‘桐柏双奇’在江湖上行走了,这几年可发了大财哪。”那眇目男子微微一笑,说道:“那里有游大老板发的财大。”这人哈哈哈连笑三声,道:“兄弟是空场面,左手来,右手去,单是兄弟的外号,便可知兄弟只不过面子上好看,内里却空虚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问道:“你的外号叫什么?”那人向桃枝仙瞧去,见桃谷六仙形貌奇特,却认不出他六人来历,嘻嘻一笑,道:“兄弟名叫游迅,有个挺难听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大家说兄弟爱结交朋友,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尽,毫不吝惜,虽然赚得钱多,金银却在手里留不住。”那眇目男子道:“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还有一个外号。”游迅笑道:“是么?兄弟怎地不知?” 突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油浸泥鳅,滑不留手。”声音漏风,自是那少了一半牙齿的妇人在说话了。 桃花仙叫道:“那不得了,泥鳅已滑溜之极,再用油来一浸,又有谁能抓得他住?” 游迅笑道:“这是江湖上朋友抬爱,称赞兄弟的轻功造诣不差,好像泥鳅一般敏捷,其实惭愧得紧,这一点微末功夫,实在不足挂齿。张夫人,你老人家近来清健。”说着深深一揖。那中年妇人张夫人白了他一眼,喝道:“油腔滑调,给我走开些。”这游迅脾气极好,一点也不生气,向那乞丐道:“双龙神丐严兄,你那两条青龙可越来越矫捷活泼了。”那乞丐名叫严三星,外号本来叫作“双蛇恶乞”,但游迅却随口将他叫作“双龙神丐”,严三星本来极为凶悍,一听之下,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游迅也认得长发头陀仇松年、僧人西宝、道人玉灵,随口捧了几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间,便将剑拔弩张的局面弄得和缓了不少。 忽听得桃叶仙叫道:“喂,油浸泥鳅,你却怎地不赞我六兄弟武功高强,本事了得?”游迅笑道:“这个……这个自然要赞的……”岂知他一句话没说完,双手双脚已给桃根、桃干、桃枝、桃叶四仙抓在手中,将他提了起来,却没使劲拉扯。 游迅急忙赞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桃谷四仙听得游迅接连大赞三句,自不愿便将他撕成了四块。桃根仙、桃枝仙齐声问道:“怎见得我们的武功古今罕有?”游迅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老实说,本来是谁也抓不到的。可是四位一伸手,便将兄弟手到擒来,一点不滑,一点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厉害,当真是古往今来,罕见罕闻。兄弟此后行走江湖,定要将六位高人的名号到处宣扬,以便武林中个个知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桃根仙等大喜,当即将他放下。 张夫人冷冷的道:“滑不留手,名不虚传。这一回,岂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太过了得,令人大为敬仰,只可惜兄弟孤陋寡闻,不知六位前辈名号如何称呼?”桃根仙道:“我们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干仙。”将六兄弟的名号逐一说了。游迅拍手道:“妙极,妙极。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没有,若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圣的功夫,那有资格称到这一个‘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齐道:“你这人有脑筋,有眼光,是个大大的好人。” 张夫人瞪视余沧海,喝道:“那辟邪剑谱,你到底交不交出来?”余沧海仍不理会。 游迅说道:“啊哟,你们在争辟邪剑谱?据我所知,这剑谱可不在余观主手中啊。”张夫人问道:“那你知道是在谁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说将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头陀仇松年大声喝道:“快说!你倘若不知,便走开些,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游迅笑道:“这位师父遮莫多吃了些烧猪烤羊,偌大火气。兄弟武功平平,消息却十分灵通。江湖上有什么秘密讯息,要瞒过兄弟的千里眼、顺风耳,可不大容易。” 桐柏双奇、张夫人等均知此言倒是不假,这游迅好管闲事,无孔不入,武林中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确实不多,眇目女子道:“你卖什么关子?快说!”张夫人道:“辟邪剑谱到底是在谁手中?” 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号叫作‘滑不留手’,钱财左手来,右手去,这几天实在穷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财主,拔一根寒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个要紧消息,正是良机千载难逢。常言道得好,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好消息嘛,自当卖给财主。兄弟所卖的不是关子,而是消息。” 张夫人道:“好,咱们先把余沧海杀了,再逼这游泥鳅说话。上罢!”她“上罢”二字一出口,只听得叮叮当当几下兵刃迅速之极的相交。张夫人等七人一齐离开了长凳,各挺兵刃和余沧海拆了几招。七人一击即退,仍团团围住了余沧海。只见西宝和尚与头陀仇松年腿上鲜血直流,余沧海长剑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给谁重重的击中了一下。 张夫人叫道:“再上!”七人又一齐攻上,叮叮当当的响了一阵,七人又再后退,仍将余沧海围在垓心。 只见张夫人脸上中剑,左边自眉心至下颏,划了一道长长口子。余沧海左臂上却给砍了一刀,左手已没法使剑,将长剑又再交到右手。玉灵道人一扬狼牙锤,朗声说道:“余观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劝你投降了罢!”余沧海哼了一声,低声咒骂。 张夫人也不去抹脸上鲜血,提起短刀,对准了余沧海,叫道:“再……” 张夫人一个“上”字尚未出口,忽听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几步抢进圈中,站在余沧海身边,说道:“各位以七对一,未免太不公道,何况那位游老板说过,辟邪剑谱确实不在余沧海手中。”这人正是林平之。他自见到余沧海后,目光始终没离开过他片刻,眼见他双臂受伤,张夫人等七人这次再行攻上,定然将他乱刀分尸,自己与这人仇深似海,非得手刃此獠不可,决不容旁人将他杀了,当即挺身而出。 张夫人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要陪他送死不成?”林平之道:“陪他送死倒不想。我见这事太过不平,要出来说句公道话。大家不用打了罢。”仇松年道:“将这小子一起宰了。”玉灵道人道:“你是谁?如此胆大妄为,给人强出头。” 林平之道:“在下华山派林平之……” 桐柏双奇、双蛇恶乞、张夫人等齐声叫道:“你是华山派的?令狐公子呢?” 令狐冲抱拳道:“在下令狐冲,山野少年,怎称得上‘公子’二字?各位识得我的一个朋友么?”一路之上,许多高人奇士对他尊敬讨好,都说是由于他的一个朋友之故,令狐冲始终猜想不出,到底什么时候交上了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听这七人如此说,料想又是冲着这位神奇朋友而卖他面子了。 果然张夫人等七人一齐转身,向令狐冲恭恭敬敬的行礼。玉灵道人说道:“我们七人得到讯息,日夜不停的赶来,便是要想一识尊范。得在此处拜见,真好极了。” 余沧海受伤着实不轻,眼见挺身而出替他解围的居然是林平之,不禁大为奇怪,但随即便明白了他用意,见围住自己的七人都在跟令狐冲说话,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腿上并未受伤,突然倒纵而出,抢入小饭店后进,从后门飞也似的走了。 严三星和仇松年齐声呼叫,却显然已追赶不及。 “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冲面前,笑道:“兄弟从东方来,听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下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几十位教主、帮主、洞主、岛主要在五霸冈上和公子相会,这就忙不迭的赶来凑热闹,想不到运气真好,却抢先见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紧,这次带上五霸冈的灵丹妙药,没一百种也有九十九种,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拉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显得亲热无比。 令狐冲吃了一惊,问道:“什么数十位教主、帮主、洞主、岛主?又是什么一百种灵丹妙药?在下可全不明白了。” 游迅笑道:“令狐公子不必过虑,这中间的原由,兄弟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信口乱说。公子爷尽管放心,哈哈哈,兄弟要是胡说八道,就算公子爷不会见怪,落在旁人耳中,姓游的有几个脑袋?游迅再滑上十倍,这脑袋瓜子终于也非给人揪下来不可。” 张夫人阴沉沉的道:“你说不敢胡说八道,却又尽提这事作甚?五霸冈上有什么动静,待会令狐公子自能亲眼见到。我问你,那辟邪剑谱,到底是在谁的手里?” 游迅佯作没听见,转头向着岳不群夫妇,笑嘻嘻道:“在下一进门来,见到两位,心中一直嘀咕:这位相公跟这位夫人相貌清雅,气度不凡,却是那两位了不起的武林高人?两位跟令狐公子在一起,那必是华山派掌门、大名鼎鼎的‘君子剑’岳先生夫妇了。” 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不敢。” 游迅道:“常言道:有眼不识泰山。小人今日是有眼不识华山。最近岳先生一剑刺瞎一十五名强敌,名震江湖,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剑法!好剑法!”他说得真切,有如亲眼目睹。岳不群哼了一声,脸上闪过一阵阴云。游迅又道:“岳夫人宁女侠……” 张夫人喝道:“你啰里啰唆的,有个完没有?快说!是谁得了辟邪剑谱?”她听到岳不群夫妇的名字,竟似浑不在意下。 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来,说道:“给一百两银子,我便说给你听。” 张夫人呸的一声,道:“你前世就没见过银子?什么都是要钱,要钱,要钱!” 桐柏双奇的眇目男子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向游迅投了过去,道:“一百两只多不少,快说!”游迅接过银子,在手中掂了掂,说道:“这就多谢了。来,咱们到外边去,我跟你说。”那眇目男子道:“为什么到外边去?你就在这里说好了,好让大家听听。”众人齐道:“是啊,是啊!干么鬼鬼祟祟的?”游迅连连摇头,说道:“不成,不成!我要一百两银子,是每人一百两,可不是将这个大消息只卖一百两银子。如此大贱卖,世上焉有此理?” 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摆,仇松年、张夫人、严三星、西宝僧等都围将上来,霎时间将游迅围在垓心,便如适才对付余沧海一般。张夫人冷冷的道:“这人号称滑不留手,对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灵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锤,在空中呼的一声响,划了个圈子,说道:“不错,瞧他的脑袋是不是滑不留锤。”众人瞧瞧他锤上的狼牙尖锐锋利,闪闪生光,再瞧瞧游迅的脑袋细皮白肉,油滋乌亮,都觉他的脑袋不见得前程远大。 游迅道:“令狐公子,适才贵派一位少年朋友,片言为余观主解围,公子却何以对游某人身遭大难,犹似不闻不见?” 令狐冲道:“你如不说辟邪剑谱的所在,在下也只好插手要对老兄不大客气了。” 说到这里,心中一酸,情不自禁的向岳灵珊瞧了一眼,心想:“连你,也冤枉我取了小林子的剑谱。” 张夫人等七人齐声欢呼,叫道:“妙极,妙极!请令狐公子出手。” 游迅叹了口气,道:“好,我说就是,你们各归各位啊,围着我干什么?”张夫人道:“对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叹道:“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我游迅为什么不等在五霸冈上看热闹,却自己到这里送死?”张夫人道:“你到底说不说?” 游迅道:“我说,我说,我为什么不说?咦,东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驾光临?”他最后这两句说得声音极响,同时目光向着店外西首直瞪,脸上充满了不胜骇异之情。 众人一惊之下,都顺着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见长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只菜篓子,乃是个市井菜贩,怎么会是威震天下的东方不败东方教主?众人回过头来,游迅却已不知去向,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当。张夫人、仇松年、玉灵道人都破口大骂,情知他轻功了得,为人又极精灵,既已脱身,就再难捉得他住。 令狐冲大声道:“原来那辟邪剑谱是游迅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手中。”众人齐问:“当真?是在游迅手中?”令狐冲道:“那当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则他为什么坚不吐实,却又拚命逃走?”他说得声音极响,到后来已感气衰力竭。 忽听得游迅在门外大声道:“令狐公子,你干么要冤枉我?”随即走进门来。 张夫人等大喜,立即又将他围住。玉灵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计也!”游迅愁眉苦脸,道:“不错,倘若这句话传将出去,说道游迅得了辟邪剑谱,游某人今后那里还有一天安宁日子好过?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游某的麻烦。我便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令狐公子,你真了得,只一句话,便将滑不留手捉了回来。” 第1442章 笑傲江湖(81) 令狐冲微微一笑,心道:“我有什么了得?只不过我也曾给人这么冤枉过而已。”不禁又向岳灵珊瞧去。岳灵珊也正在瞧他。两人目光相接,都脸上一红,迅速转头。 张夫人道:“游老兄,刚才你是去将辟邪剑谱藏了起来,免得给我们搜到,是不是?”游迅叫道:“苦也,苦也!张夫人,你这么说,存心是要游迅的老命了。各位请想,那辟邪剑谱若是在我手中,游迅必定使剑,而且一定剑法极高,何以我身上一不带剑,二不使剑,三来武功又是奇差呢?”众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错。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剑谱,未必便有时候去学;就算学了,也未必学得会。你身上没带剑,或许是给人偷了。”桃干仙道:“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剑,刚才你这么一指,就是辟邪剑谱中的剑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摺扇斜指,明是辟邪剑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剑尖指着谁,便是要取谁性命。” 这时游迅手中的摺扇正好指着仇松年。这莽头陀虎吼一声,双手戒刀便向游迅砍过去。游迅身子一侧,叫道:“他是说笑,喂!喂!喂!你可别当真!”当当当当四声响,仇松年左右双刀各砍了两刀,都给游迅拨开。听声音,他那柄摺扇果是纯钢所铸。他肥肥白白,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身法竟甚敏捷,而摺扇轻轻一拨,仇松年的虎头弯刀便给荡开在数尺之外,足见武功在那头陀之上,只身陷包围之中,不敢反击而已。 桃花仙叫道:“这一招是辟邪剑法中第三十二招‘乌龟放屁’,嗯,这一招架开一刀,是第二十五招‘甲鱼翻身’。” 令狐冲道:“游先生,那辟邪剑谱倘若不是在你手中,那么是在谁的手中?” 张夫人、玉灵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说。是在谁手中?” 游迅哈哈一笑,说道:“我所以不说,只是想多卖几千两银子,你们这等小气,定要省钱,好,我便说了,只不过你们听在耳里,却痒在心里,半点也无可奈何。那辟邪剑谱倘若为旁人所得,也还有几分指望,现下偏偏是在这一位主儿手中,那就……咳咳,这个……”众人屏息凝气,听他述说剑谱得主的名字。 忽听得马蹄声急,夹着车声辚辚,从街上疾驰而来,游迅乘机住口,侧耳倾听,道:“咦,是谁来了?”玉灵道人道:“快说,是谁得到了剑谱?”游迅道:“我当然是要说的,却又何必性急?” 只听车马之声到得饭店之外,倏然而止,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令狐公子在这里吗?敝帮派遣车马,特来迎接大驾。” 令狐冲急欲知道辟邪剑谱的所在,以便消除师父、师娘、众师弟、师妹对自己的疑心,却不答覆外面的说话,向游迅道:“有外人到来,快快说罢!”游迅道:“公子鉴谅,有外人到来,这可不便说了。”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急,又有七八骑疾驰而至,来到店前,也即止住,一个雄伟的声音道:“黄老帮主,你是来迎接令狐公子的吗?”那老人道:“不错。司马岛主怎地也来了?”那雄伟的声音哼了一声,接着脚步声沉重,一个魁梧之极的大汉走进店来,大声道:“那一位是令狐公子?小人司马大,前来迎接公子去五霸冈上和群雄相见。” 令狐冲只得拱手说道:“在下令狐冲,不敢劳动司马岛主大驾。”那司马岛主道:“小人名叫司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因此父母给取了这一个名字。令狐公子叫我司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什么岛主不岛主,阿大可不敢当。” 令狐冲道:“不敢。”伸手向着岳不群夫妇道:“这两位是我师父、师娘。”司马大抱拳道:“久仰。”随即转过身来,说道:“小人迎接来迟,公子勿怪。” 岳不群身为华山派掌门十余年,向来极受江湖中人敬重,可是这司马大以及张夫人、仇松年、玉灵道人等一干人,全都对令狐冲十分恭敬,而对自己这华山派掌门显然丝毫不以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冲脸上,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显。这比之当面斥骂,令他尤为恚怒。但岳不群修养极好,没显出半分恼怒之色。 这时那姓黄的帮主也已走了进来。这人已有八十来岁年纪,一部白须,直垂至胸,精神却甚矍铄。他向令狐冲微微弯腰,抱拳说道:“令狐公子,小人帮中的兄弟们,就在左近一带讨口饭吃,这次没好好接待公子,当真罪该万死。” 岳不群心头一震:“莫非是他?”他早知黄河下游有个天河帮,帮主黄伯流是中原武林中的一位前辈耆宿,只是他帮规松懈,帮众良莠不齐,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难免,这天河帮的声名就不见得怎么高明。但天河帮人多势众,帮中好手也着实不少,是齐鲁豫鄂之间的一大帮会,难道眼前这个老儿,便是号令万余帮众的“银髯蛟”黄伯流?假若是他,又怎会对令狐冲这个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岳不群心中的疑团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听双蛇恶乞严三星道:“银髯老蛟,你是地头蛇,对咱们这些外来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 这白须老者果然便是“银髯蛟”黄伯流,他哈哈一笑,说道:“若不是托了令狐公子的福,又怎请得动这许多位英雄好汉的大驾?众位来到豫东鲁西,都是天河帮的嘉宾,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冈上敝帮已备了酒席,令狐公子和众位朋友这就动身如何?” 令狐冲见小小一间饭店之中挤满了人,这般声音嘈杂,游迅决不会吐露机密,好在适才大家这么一闹,师父、师妹他们对自己的怀疑之意当可大减,日后终究能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师父,咱们去不去?请你示下。” 岳不群心想:“聚集在五霸冈上的,显然没一个正派之士,如何可跟他们混在一起?这些人颇似欲以恭谨之礼,诱引冲儿入伙。衡山派刘正风前车之辙,一与邪徒接近,终不免身败名裂。可是在眼前情势之下,这‘不去’二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游迅道:“岳先生,此刻五霸冈上可热闹得紧哩!好多位洞主、岛主,都是十几年、二三十年没在江湖上露脸了。大伙儿都是为令狐公子而来。你调教了这样一位文武全才、英雄了得的少侠出来,岳先生当真脸上大有光采。那五霸冈吗,当然是要去的啰。岳先生大驾不去,岂不叫众人大为扫兴?” 岳不群尚未答话,司马大和黄伯流二人已将令狐冲半扶半抱的拥了出去,扶入一辆大车之中。仇松年、严三星、桐柏双奇、桃谷六仙等纷纷一拥而出。 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对苦笑,均想:“这一干人只是要冲儿去。咱们去不去,他们浑不放在心上。” 岳灵珊甚为好奇,说道:“爹,咱们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师哥到底在耍什么花样。”她想到那吃人肉的黑白双熊,兀自心惊,但想他们既冲着大师哥的面子放了自己,总不会再来咬自己的手指头,不过到得五霸冈上,可别离爹爹太远了。 岳不群点了点头,走出门外,适才大呕了一场,未进饮食,落足时竟然虚飘飘地,真气不纯,不由得暗惊:“那五毒教蓝凤凰的毒药当真厉害。” 黄伯流和司马大等众人骑来许多马匹,当下让给岳不群、岳夫人、张夫人、仇松年、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华山派的几名男弟子无马可骑,便与天河帮的帮众、长鲸岛司马大岛主的部属一同步行,向五霸冈进发。 注:现代医学输血需辨血型,凡o型者之血,可输于任何人。蓝凤凰其时无此知识,但凭长期经验,知自己血型为o型,又从百余女教众中挑出o型者数人,为令狐冲输血,非o型之教众则不参与。 第十七回 倾心 五霸冈正当鲁豫两省交界处,东临山东荷泽定陶,西接河南东明。这一带地势平坦,甚多沼泽,远远望去,那五霸冈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岭而已。一行车马向东疾驰,行不数里,便有数骑马迎来,驰到车前,乘者翻身下马,高声向令狐冲致意,言语礼数甚是恭敬。 将近五霸冈时,来迎的人愈多。这些人自报姓名,令狐冲也记不得这许多。大车停在一座高冈之前,只见冈上黑压压一片大松林,一条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黄伯流将令狐冲从大车中扶了出来。早有两名大汉抬了一乘软轿,在道旁相候。令狐冲心想自己坐轿,而师父、师娘、师妹却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师娘,你坐轿罢,弟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们迎接的只是令狐公子,可不是你师娘。”展开轻功,抢步上冈。岳不群、岳灵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冈去。令狐冲无奈,只得坐入轿中。 轿子抬入冈上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但见东一簇,西一堆,人头踊踊,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五岳的草莽汉子。 众人一窝蜂般拥过来。有的道:“这位便是令狐公子吗?”有的道:“这是小人祖传的治伤灵药,颇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长白山中挖到的老年人参,已然成形,请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这七个是鲁东六府中最有本事的名医,在下都请了来,让他们给公子把把脉。”这七个名医都给粗绳缚住了手,连成一串,愁眉苦脸,神情憔悴,那里有半分名医的模样?显是给这人硬捉来的,“请”之一字,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又有一人挑着两只大竹箩,说道:“济南府城里的名贵药材,小人每样都拿了一些来。公子要用什么药材,小人这里备得都有,以免临时凑手不及。” 令狐冲见这些人大都装束奇特,神情悍恶,对自己却显是一片诚挚,绝无可疑,不由得大为感激。他近来迭遭挫折,死活难言,更易受感触,胸口一热,竟尔流下泪来,抱拳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一介无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顾,当真……当真无……无法报答……”言语哽咽,难以卒辞,便即拜了下去。 群雄纷纷说道:“这可不敢当!”“快快请起。”“折杀小人了!”也都跪倒还礼。 霎时之间,五霸冈上千余人一齐跪倒,便只余下华山派岳不群师徒与桃谷六仙。 岳不群师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侧身避开,免有受礼之嫌。桃谷六仙却指着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乱语。 令狐冲和群豪对拜了数拜,站起来时,脸上热泪纵横,心下暗道:“不论这些朋友此来是何用意,令狐冲今后为他们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天河帮帮主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请到前边草棚中休息。”引着他和岳不群夫妇走进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壶、茶杯。黄伯流一挥手,便有部属斟上酒来,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 令狐冲端起酒杯,走到棚外,朗声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和各位初见,须当共饮结交。咱们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杯酒,算咱们好朋友大伙儿一齐喝了。”说着右手一扬,将一杯酒向天泼了上去,登时化作千万颗酒滴,四下飞溅。群豪欢声雷动,都道:“令狐公子说得不错,大伙儿此后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岳不群皱起了眉头,寻思:“冲儿行事好生鲁莽任性,不顾前,不顾后,眼见这些人对他好,便跟他们说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些人中只怕没一个是规规矩矩的人物,尽是田伯光一类的家伙。他们奸淫掳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们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灭这些恶徒,你便跟他们有难同当?” 令狐冲又道:“众位朋友何以对令狐冲如此眷顾,在下半点不知。不过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众位有何为难之事,便请明示。大丈夫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只须有用得着令狐冲处,在下刀山剑林,决不敢辞。”他想这些人素不相识,却对自己这等结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总是要答允他们的,当真办不到,也不过一死而已。 黄伯流道:“令狐公子说那里话来?众位朋友得悉公子驾临,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因此上不约而同的聚在这里。又听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这才或请名医,或觅药材,对公子却决无所求。咱们这些人并非一伙,相互间大都只是闻名,有的还不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也要做好朋友了。” 群豪齐道:“正是!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 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走将过来,说道:“公子请到草棚之中,由这七个名医诊一诊脉如何?”令狐冲心想:“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领,尚且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你这七个医生又瞧得出什么来?”碍于他一片好意,不便拒却,只得走入草棚。 那人将七个名医如一串田鸡般拉进棚来。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兄台便请放了他们罢,谅他们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说放,就放了他们。”啪啪啪七声响过,拉断了麻绳,喝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们的头颈也都这般拉断了。”一个医生道:“小……小人尽力而为,不过天下……天下可没包医之事。”另一个道:“瞧公子神完气足,那定是药到病除。”几个医生抢上前去,便给他搭脉。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这等庸医,有个屁用?” 令狐冲转过头来,见是“杀人名医”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没什么用。” 第1443章 笑傲江湖(82) 平一指走进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当世第一大名医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余下三名医生不等大脚上臀,连跌带爬的奔出草棚。那汉子躬身陪笑,说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 平一指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脉搏,再过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转换不休,皱起眉头,闭了双眼,苦苦思索。 令狐冲说道:“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先生也不须再劳心神了。” 只听得草棚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天河帮已然运到酒菜,供群豪畅饮。令狐冲神驰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热闹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脉搏,似乎永无止歇之时,他暗自寻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称治人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点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脉,岂只一指?几乎连十根手指也都用上了。” 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桃干仙,说道:“令狐冲,你怎地不来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桃干仙道:“好!平大夫,你赶快些罢。”说着将头缩了出去。 平一指缓缓缩手,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七种真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因此非针灸药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之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图个行险侥幸,要邀集七位内功深湛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来,群豪中再请两位,毫不为难,加上尊师岳先生与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适才给公子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复杂异常。”令狐冲“嗯”了一声。平一指道:“过去数日之间,又生四种大变。第一,公子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首乌、灵芝、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的制炼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正是如此,前辈神技,当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这些补药?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可恨可恼。”令狐冲心想:“祖千秋偷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好意,他那里知道补药有男女之别?如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责怪于他,还是为他隐瞒的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你身子并不气虚,恰恰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然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长江水涨,本已成灾,治水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湖、鄱阳湖之水倒灌入江,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等补药,才有益处。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可。” 平一指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纵然不是一巴掌打将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大骂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你又去跟云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令狐冲奇道:“是五仙大补药酒?”平一指道:“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祖传秘方所酿,所酿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虫都要十多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异草,中间颇具生克之理。服了这药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恨不得一见。听说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少年,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 令狐冲只有苦笑,说道:“蓝教主和晚辈只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更无其他瓜葛。” 平一指向他瞪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蓝凤凰给你喝这五仙大补药酒,那也是冲着人家的面子了。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况这酒虽能大补,亦有大毒。哼,他妈的乱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过仗着几张祖传的古怪药方,蓝凤凰这小妞儿又懂什么狗屁医理、药理了?他妈的搅得一塌胡涂!” 令狐冲听他如此乱骂,觉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见他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伏,显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又觉歉仄,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那一个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冲道:“这也大有可能。”平一指道:“什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我平一指医过的人,她蓝凤凰凭什么又来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辰之内便送了你性命。” 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药酒之故。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们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事可不能跟平前辈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说道:“医道药理,精微深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大量失血,误饮药酒,我还是有办法可治。这第四个大变,却当真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不想再活?到底受了什么重大委屈?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察觉你伤势虽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胸怀开朗,有一股勃勃生机。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这百日之中,无论如何要设法治愈你的怪病。当时我并无十足把握,也不忙给你明言,可是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 听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先前师父疑心我吞没小林子的辟邪剑谱,那也没什么,大丈夫心中无愧,此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可是……可是连小师妹竟也对我起疑,为了小林子,心中竟将我蹧蹋得一钱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什么意味?”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着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脾气乖张,性情暴躁,最好是远而避之。倘若命运不济,真正是上天入地,没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地如此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虽然,虽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说起?”说着连连摇头。 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脾气乖张,性情暴躁,你上天入地,没法躲避,但天下女子却并非个个如此。你以己之妻,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笑。倘若小师妹确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说道:“喂,平大夫,怎地还没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道:“治不好,那你怎么办?”转头向令狐冲道:“不如出来喝酒罢。”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许去!”桃花仙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 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彻底治好,就算大罗金仙,只怕也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万万沾染不得,别说沾染不得,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跟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什么可笑?”令狐冲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什么人?不如及早死了,来得爽快。”平一指厉声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病,岂不声名扫地?” 令狐冲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说道:“平前辈,你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生死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辈声名丝毫无损。”语意甚是诚挚。 豁喇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狐冲道:“平大夫医道精妙,已把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进来拉住他袖子,说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费心。” 平一指也不还礼,愁眉紧锁,口中低声喃喃自语。 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倘若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臂相挽,走出草棚。 四下里群豪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过去,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干。 群豪见他逸兴遄飞,放量喝酒,谈笑风生,心下无不欢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气干云,令人心折。” 令狐冲接着连喝了十来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来,斟了一大碗酒,口中大声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进竹棚,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 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平一指神色大变。令狐冲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细看他时,本来的一头乌发竟已变得雪白,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只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令狐冲热血上涌,大声道:“令狐冲一条命又值得什么?前辈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什么‘杀人名医’?”突然站起身来,身子晃了几下,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 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停,竟然死了。令狐冲将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声渐低,心下一片凄凉。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泪来。平一指的尸身在手中越来越重,无力再抱,于是轻轻放在地下。 忽见一人悄步走进草棚,低声道:“令狐公子!”令狐冲见是祖千秋,凄然道:“祖前辈,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对这事竟不怎么在意,低声说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倘若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没见过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问道:“那为什么?”祖千秋道:“也没什么,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司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个说不出口的……不大说得出的这个……倘若有人问起,有那些人在五霸冈上聚会,请公子别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尽。”令狐冲道:“是。这却是为何?”司马大神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错了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嗫嚅道:“这个……这个……”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马大脸色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坑杀俺了。俺求你别提来到五霸冈上的事,只为免得惹人生气,公子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话,只当是司马大放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问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何以会令人生气?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好了……”司马大连连摇手,微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这人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那里有什么痛恨之理?唉,小人粗胚一个,实在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以后你有什么差遣,只须传个讯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司马大只要皱一皱眉头,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 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对我一片血诚,绝无可疑。却何以他上五霸冈来见我,会令人生气?而生气之人偏偏又不恨我,居然还对我极好,天下那有这等怪事?倘若当真对我极好,这许多朋友跟我结交,他该当欢喜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辈,对我甚为爱护,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之辈。难道是风太师叔?其实像司马岛主这等人干脆爽快,什么地方不好了?” 只听得竹棚外一人轻轻咳嗽,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说道:“黄帮主,请进来。”黄伯流走进棚来,说道:“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他们身有急事,须得立即赶回去料理,不及向公子亲自告辞,请你原谅。”令狐冲道:“不用客气。”果然听得棚外喧声低沉,已走了不少人。 第1444章 笑傲江湖(83) 黄伯流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件事,咳,当真是我们做得鲁莽了,大伙儿一来是好奇,二来是想献殷勤,想不到……本来嘛,人家脸皮子薄,不愿张扬其事,我们这些莽汉粗人,谁都不懂。蓝教主又是苗家姑娘,这个……” 令狐冲听他前言不对后语,半点摸不着头脑,问道:“黄帮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五霸冈上之事?”黄伯流干笑几声,神色极是尴尬,说道:“别人可以抵赖,黄伯流是赖不掉的了。天河帮在五霸冈上款待公子,说什么也只好承认。”令狐冲哼了一声,道:“你请我喝一杯酒,也不见得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赖不赖的?” 黄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万不可多心。唉,老黄生就一副茅包脾气,倘若事先问问俺儿媳妇,要不然问问俺孙女儿,也就不会得罪了人家,自家还不知道。唉,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娶了媳妇,只怪俺媳妇命短,死得太早,连累俺对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 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师父说他们旁门左道,这人说话当真颠三倒四。他请我喝酒,居然要问他儿媳妇、孙女儿,又怪他老婆死得太早。” 黄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这样了。公子,你说早就认得老黄,跟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对,就说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岁时就跟老黄一块儿赌钱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四岁那一年,就跟你掷过骰子,喝过老酒,你怎地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 黄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道:“公子恁地说,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公子又怎会跟俺交朋友?嘿嘿……这个……”令狐冲道:“黄帮主直承其事,足见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伯流大喜,大声道:“好,好,咱们是二十年前的老朋友。”回头一望,放低声音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虽然有病,终能治好,何况圣……圣……神通广大……啊哟!”大叫一声,转头便走。 令狐冲心道:“什么圣……圣……神通广大?当真莫名其妙。” 只听得马蹄声渐渐远去,喧哗声尽数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尸身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一惊,冈上静悄悄地,竟没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离冈他去,却也不会片刻间便走得干干净净。他提高嗓子叫道:“师父,师娘!”却无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四师弟,小师妹!”仍无人答应。 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冈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碗碟,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衣带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什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非赶快逃走不可。这些汉子本来似乎都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间变得胆小异常,当真令人难以索解。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却又到那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什么凶险,怎地又不招呼我一声?” 蓦然间心中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没一人关心自己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这许多人竞相跟他结纳讨好,此刻虽以师父、师娘之亲,也对他弃之如遗。 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挣扎着要想爬起,呻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起身来,不料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神智渐复,琴声优雅缓慢,入耳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正是洛阳城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见到一座小岛,精神一振,便即站起,听琴声是从草棚中传出,便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见草棚之门已然掩上。 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是洛阳城绿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阳之时,她不愿我见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贸然推门进去?”当下躬身说道:“令狐冲参见前辈。” 琴声丁东丁东的响了几下,曳然而止。令狐冲只觉这琴音中似乎充满了慰抚之意,听来说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自己,感激之情霎时充塞胸臆。 忽听得远处有人说道:“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 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道:“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他说到这里,更提高嗓子,喝道:“是那些混帐王八羔子,在五霸冈上胡闹,通统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沛,声震四野,极具威势。 令狐冲心道:“难怪司马大、黄伯流、祖千秋他们吓得立时逃走,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隐隐觉得,司马大、黄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干二净,未免太没男子汉气概,但来者既能震慑群豪,自必是武功异常高超的前辈,心想:“他们问起我来,倒也难以对答,不如避一避的为是。”当即走到草棚之后,又想:“棚中那位老婆婆,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这时棚中琴声也已止歇。 脚步声响,三个人走上冈来。三人上得冈后,都“咦”的一声,显是对冈上寂静无人的情景大为诧异。 那声音宏亮的人道:“王八羔子们都到那里去了?”一个细声细气的人道:“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自然都夹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说,好说!那多半是仗了昆仑派谭兄的声威。”三人纵声大笑。 令狐冲心道:“原来两个是少林派的,一个是昆仑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来,向是武林领袖,单是少林一派,声威便比我五岳剑派联盟为高,实力恐亦较强。少林派掌门人方证大师更为武林中众所钦佩。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法独树一帜,兼具沉雄轻灵之长。这两派联手,确是厉害,多半他们三人只是前锋,后面还有大援。可是师父、师娘却又何必避开?”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师父是名门正派的掌门人,和黄伯流这些声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见到少林、昆仑的高手,未免尴尬。” 只听那昆仑派姓谭的道:“适才还听得冈上有弹琴之声,那人却又躲到那里去了?辛兄、易兄,这中间只怕另有古怪。”那声音宏大的人道:“正是,还是谭兄细心,咱们搜上一搜,揪他出来。”另一人道:“辛师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冲听了这话,知道这人姓易,那声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师兄。听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贱妾一人独居,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 那姓辛的道:“是个女的。”姓易的道:“刚才是你弹琴么?”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的道:“你再弹几下听听。”那婆婆道:“素不相识,岂能迳为阁下抚琴?”那姓辛的道:“哼,有什么希罕?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们进去瞧瞧。”姓易的道:“你说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却在这五霸冈上干什么?十之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一路。咱们进来搜了。”说着大踏步便向草棚门走去。 令狐冲从隐身处闪出,挡在草棚门口,喝道:“且住!” 那三人没料到突然会有人闪出,都微微一惊,但见是个单身少年,亦不以为意。那姓辛的大声喝道:“少年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黑处,干什么来着?”令狐冲道:“在下华山派令狐冲,参见少林、昆仑派的前辈。”说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易的哼了一声,道:“是华山派的?你到这里干什么来啦?”令狐冲见这姓辛的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胸口凸出,有如一鼓,无怪说话声音如此响亮。另一个中年汉子和他穿着一式的酱色长袍,自是他同门姓易之人。那昆仑派姓谭的背悬一剑,宽袍大袖,神态颇为潇洒。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又问:“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会在五霸冈上?” 令狐冲先前听他们王八羔子的乱骂,心头早就有气,这时更听他言词颇不客气,说道:“三位前辈也是正派中人,却不也在五霸冈上?”那姓谭的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你可知草棚中弹琴的女子却是何人?”令狐冲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与世无争的婆婆。”那姓易的斥道:“胡说八道!听这女子声音,显然年纪不大,什么婆婆不婆婆了?”令狐冲笑道:“这位婆婆说话声音好听,那有什么希奇?她侄儿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岁,别说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瞧瞧。” 令狐冲双手一伸,道:“婆婆说道,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她跟你们素不相识,没来由的又见什么?” 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劲力疾卷过来,令狐冲内力全失,毫无抵御之能,扑地摔倒。姓易的没料到他竟全无武功,倒是一怔,冷笑道:“你是华山派弟子?只怕吹牛!”说着走向草棚。 令狐冲站起身来,脸上已给地下石子擦出了一条血痕,说道:“婆婆不愿跟你们相见,你怎可无礼?在洛阳城中,我曾跟婆婆说了好几日话,却也没见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这小子,说话没上没下,你再不让开,是不是想再摔一大交?”令狐冲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名门大派,两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这位想来也必是昆仑派中赫赫有名之辈,黑夜之中,却来欺侮一个年老婆婆,岂不教江湖上好汉笑话?” 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这么多废话!”左手突出,啪的一声,在令狐冲左颊上重重打了一掌。令狐冲内力虽失,但见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闪避,却腰腿不由使唤,这一掌终于没法避开,身子打了两个转,眼前一黑,坐倒在地。 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人不会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们走罢!”那姓易的道:“鲁豫之间的左道妖邪突然都到五霸冈上聚集,顷刻间又散得干干净净。聚得固然古怪,散得也挺希奇。这件事非查个明白不可。在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说着伸手便去推草棚门。 令狐冲站起身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说道:“易前辈,草棚中这位婆婆于在下有恩,我只须有一口气在,决不许你冒犯她老人家。” 那姓易的哈哈大笑,道:“你凭什么?便凭手中这口长剑么?” 令狐冲道:“晚辈武艺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敌?只不过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进这草棚,先得杀了我。” 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小子倒挺有骨气,是条汉子,由他去罢。”那姓易的笑道:“听说你华山派剑法颇有独得之秘,还有什么剑宗、气宗之分。你是剑宗呢,还是气宗?又还是什么屁宗?哈哈,哈哈!”他这么一笑,那姓辛的、姓谭的跟着也大笑起来。 令狐冲朗声道:“恃强逞暴,叫什么名门正派?你是少林派弟子?只怕吹牛!” 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冲胸口拍去。眼见这一掌拍落,令狐冲便要立毙当场,那姓辛的说道:“且住!令狐冲,若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动手吗?”令狐冲道:“既是正派中人,每次出手,总得说出个名堂。” 那姓易的缓缓伸出手掌,道:“我说一二三,数到三字,你再不让开,我便打断你三根肋骨。一!”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打断三根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大声数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这个师弟,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快快让开吧。” 令狐冲微笑道:“我这张嘴巴,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令狐冲既还没死,岂能让你们对婆婆无礼?”说了这句话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将击到,暗自运了口气,将力道贯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剧痛,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 那姓易的喝道:“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见令狐冲背靠草棚板门,嘴角边微微冷笑,毫无让开之意,右掌便即拍出。 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对方掌力已然袭体,手中长剑递出,对准了他掌心。这一剑方位时刻,拿捏得妙到颠毫,那姓易的右掌拍出,竟来不及缩手,嗤的一声轻响,跟着“啊”的一声大叫,长剑剑尖已从他掌心直通而过。他急忙缩臂回掌,又是嗤的一声,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去。这一下受伤极重,他急跃退开数丈,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惊怒交集,叫道:“贼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拚了。” 辛、易、谭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眼见令狐冲长剑一起,并未递剑出招,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即令对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剑法上的造诣,实已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那姓易的虽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轻敌,左手持剑,唰唰唰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每一招剑至中途,便即缩回。 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时内力虽然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几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已有所不能。眼见那姓易的连发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上乘剑法,更不愿与他为敌,说道:“在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在下……在下愿意诚心赔罪。” 那姓易的哼了一声,道:“此刻求饶,已然迟了。”长剑疾刺,直指令狐冲的咽喉。 令狐冲行动不便,知这一剑无可躲避,当即挺剑刺出,后发先至,噗的一声响,正中他左手手腕要穴。 那姓易的五指一张,长剑落地。其时东方曙光已现,他眼见自己手腕上鲜血一点点的滴在地下绿草之上,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掉头便走。 第1445章 笑傲江湖(84) 那姓辛的本就不想与华山派结仇,又见令狐冲这一剑精妙绝伦,自己也决非对手,挂念师弟伤势,叫道:“易师弟!”随后赶去。 那姓谭的侧目向令狐冲凝视片刻,问道:“阁下当真是华山弟子?”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道:“正是!”那姓谭的瞧出他已身受重伤,虽然剑法精妙,但只须再挨得片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会支持不住,眼前正有个大便宜可捡,心想:“适才少林派的两名好手一伤一走,栽在华山派这少年手下。我如将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给掌门方丈发落,不但给了少林派一个极大人情,且昆仑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脸。”当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剑法不错,跟我比一下拳掌上的功夫,你瞧怎样?” 令狐冲一见他神情,便已测知他的心思,心想这人好生奸猾,比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恶,挺剑便往他肩头刺去。岂知剑到中途,手臂已然无力,当的一声响,长剑落地。那姓谭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令狐冲胸口。 令狐冲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两人相距甚近,这口鲜血对准了这姓谭的,直喷在他脸上,更有数滴溅入了他口中。那姓谭的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令狐冲拾剑反击,右掌一起,又欲拍出,突然间一阵昏晕,摔倒在地。 令狐冲见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时摔倒,既感奇怪,又自庆幸,见他脸上显出一层黑气,肌肉不住扭曲颤抖,模样诡异可怖,说道:“你用错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 游目四顾,五霸冈上更无一个人影,树梢百鸟声喧,地下散满了酒肴兵刃,种种情状,说不出的古怪。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说道:“婆婆,别来福体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劳神,请坐下休息。”令狐冲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当即依言坐下。 只听得草棚内琴声轻轻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冲全身轻飘飘地,更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过了良久良久,琴声越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而止。 令狐冲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婆婆雅奏,令晚辈大得补益。”那婆婆道:“你舍命力抗强敌,让我不致受辱于伧徒,该我谢你才是。”令狐冲道:“婆婆说那里话来?此是晚辈义所当为。” 那婆婆半晌不语,琴上发出轻轻的仙翁、仙翁之声,似是手拨琴弦,暗自沉吟,有什么事好生难以委决,过了一会,问道:“你……你这要上那里去?” 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不由得连声咳嗽,好容易咳嗽止息,才道:“我……我无处可去。” 那婆婆道:“你不去寻你师父、师娘?不去寻你的师弟、师……师妹他们了?”令狐冲道:“他们……他们不知到那里去了,我伤势沉重,寻不着他们。就算寻着了,唉!”一声长叹,心道:“就算寻着了,却又怎地?他们也不要我了。” 那婆婆道:“你受伤不轻,何不去风物佳胜之处,登临山水,以遣襟怀?却也强于徒自悲苦。”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婆婆说得是,令狐冲于生死之事,本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晚辈这就别过,下山游玩去也!”说着向草棚一揖,转身便走。 他走出三步,只听那婆婆道:“你……你这便去了吗?”令狐冲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你伤势不轻,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当。”令狐冲听得那婆婆言语之中颇为关切,心头又是一热,说道:“多谢婆婆挂怀。我的伤是治不好的了,早死迟死,死在那里,也没多大分别。” 那婆婆道:“嗯,原来如此。只不过……只不过……”隔了好一会,才道:“你走了之后,倘若那两个少林派的恶徒又来啰唣,却不知如何是好?这昆仑派的谭迪人一时昏晕,醒来之后,只怕又会找我的麻烦。”令狐冲道:“婆婆,你要去那里?我护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来甚好,只是中间有个极大难处,生怕连累了你。”令狐冲道:“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那婆婆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厉害对头,寻到洛阳绿竹巷来跟我为难,我避到了这里,但朝夕之间,他又会追踪到来。你伤势未愈,不能跟他动手,我只想找个隐僻所在暂避,等约齐了帮手再跟他算帐。要你护送我罢,一来你身上有伤,二来你一个鲜龙活跳的少年,陪着我这老太婆,岂不闷坏了你?”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我道婆婆有什么事难以委决,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你要去那里,我送你到那里便是,不论天涯海角,只要我还没死,总是护送婆婆前往。”那婆婆道:“如此生受你了。当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语音中大有欢喜之意。令狐冲道:“不错,不论天涯海角,令狐冲都随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这可另有一个难处。”令狐冲道:“却是什么?”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分丑陋,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吓坏了他,因此我说什么也不愿给人见到。否则的话,刚才那三人要进草棚来,见他们一见又有何妨?你得答允我一件事,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都不许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脸,不能瞧我的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令狐冲道:“晚辈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对我关怀,至于婆婆容貌如何,那有什么干系?” 那婆婆道:“你既不能答允此事,那你便自行去罢。”令狐冲忙道:“好,好!我答允就是。晚辈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决不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令狐冲心想:“难道连你的背影也丑陋不堪?世上最难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驼背,那也没什么。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连背影也不许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听他迟疑不答,问道:“你办不到么?” 令狐冲道:“办得到,办得到。要是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眼睛。” 那婆婆道:“你可要记着才好。你先走,我跟在你后面。” 令狐冲道:“是!”迈步向冈下走去,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那婆婆在后面跟了上来。走出数丈,那婆婆递了一根树枝过来,说道:“你把这树枝当作拐杖撑着走。” 令狐冲道:“是。”撑着树枝,慢慢下冈。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婆婆,那昆仑派姓谭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这谭迪人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师兄、二师兄来,却还差得远。那少林派的大个子辛国梁,剑法还比他强些。” 令狐冲道:“原来那大喉咙汉子叫做辛国梁,这人倒似乎还讲道理。”那婆婆道:“他师弟叫做易国梓,那就无赖得紧了。你一剑穿过他右掌,一剑刺伤他左腕,这两剑可帅得很哪。”令狐冲道:“那是出于无奈,唉,这一下跟少林派结了梁子,不免后患无穷。”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样?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过。我可没想到那谭迪人会用掌打你,更没想到你会吐血。”令狐冲道:“婆婆,你都瞧见了?那谭迪人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么?蓝凤凰和手下的四名苗女给你注血,她们日日夜夜跟毒物为伍,血中含毒,那不用说了。那五仙酒更剧毒无比。谭迪人口中溅到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令狐冲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我反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蓝教主无冤无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道:“谁说她要害你了?她是对你一片好心,哼,妄想治你的伤来着。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戏。”令狐冲道:“是,我原想蓝教主并无害我之意。平一指大夫说她的药酒是大补之物。”那婆婆道:“她当然不会害你,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 令狐冲微微一笑,又问:“不知那谭迪人会不会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溅入了他口中。” 令狐冲想起谭迪人中毒后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又走出十余丈后,突然想起一事,叫道:“啊哟,婆婆,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冈去。”那婆婆问道:“干什么?”令狐冲道:“平大夫的遗体在冈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已把他尸体化了,埋了。”令狐冲道:“啊,原来婆婆已将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也不是什么安葬。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在那草棚之中,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尸首?平一指活着的时候已没什么好看,变了尸首,这副模样,你自己想想罢。” 令狐冲“嗯”了一声,只觉这位婆婆行事在在出人意表,平一指对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该当好好将他入土安葬才是,但这婆婆却用药化去他的尸体,越想越不安,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行出数里,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那婆婆道:“你张开手掌!”令狐冲应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什么花样,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投入掌中,乃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小指头大小。 那婆婆道:“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令狐冲道:“是。”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着你的神妙剑法护送脱险,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有什么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你记住了。” 令狐冲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涌将上来,似有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寻思:“这颗药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补益,婆婆偏不承认对我有什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她却为什么要说这等反话?”又想:“适才她将药丸掷入我手掌,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她武功比我强得多,又何必要我卫护?唉,她爱这么说,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 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来,道:“咱们走罢。婆婆,你累不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紧,再歇一忽儿。”令狐冲道:“是。”心想:“上了年纪之人,凭她多高的武功,精力总不如少年。我只顾自己,可太不体恤婆婆了。”当下重行坐倒。 又过了好半晌,婆婆才道:“走罢!”令狐冲应了,当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后面。 令狐冲服了药丸,步履登觉轻快得多,依着那婆婆的指示,尽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了将近十里,山道渐觉崎岖,行走时已有些气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忽儿。”令狐冲应道:“是。”坐了下来,心想:“听她气息沉稳,一点也不累,明明是要我休息,却说是她自己倦了。” 歇了一盏茶时分,起身又行,转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得有人大声说道:“大伙儿赶紧吃饭,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数十人齐声答应。令狐冲停住脚步,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上,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便在此时,那些汉子也已见到了令狐冲,有人说道:“是令狐公子!”令狐冲依稀认了出来,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五霸冈上,正要出声招呼,突然之间,数十人鸦雀无声,一齐瞪眼瞧着他身后。 这些人的脸色都古怪之极,有的显然甚是惊惧,有的则是惶惑失措,似乎蓦地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无法应付的怪事一般。令狐冲一见这等情状,登时便想转头,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什么事端,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变得泥塑木雕一般,但脑袋只转得一半,立即惊觉:这些人所以如此,是由于见到了那位婆婆,自己曾答允过她,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过头来,使力过巨,连头颈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为什么他们一见婆婆,便这般惊惶?难道婆婆当真形相怪异之极,人世所无?” 忽见一名汉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对准自己双眼刺了两下,登时鲜血长流。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你干什么?”那汉子大声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什么东西也瞧不见了。”又有两名汉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双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什么都瞧不见了。”令狐冲惊奇万状,眼见其余的汉子纷纷拔出匕首铁锥之属,要刺瞎自己眼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话好说,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什么缘故?” 一名汉子惨然道:“小人本想立誓,决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难以取信。” 令狐冲叫道:“婆婆,你救救他们,叫他们别刺瞎自己眼睛了。” 那婆婆道:“好,我信得过你们。东海中有座蟠龙岛,可有人知道么?”一个老者道:“福建泉州东南一百多里海中,有座蟠龙岛,听说人迹罕至,甚为荒凉。”那婆婆道:“正是这座小岛,你们立即动身,到蟠龙岛上去玩玩罢。过得了七年八年,再回中原罢。” 数十名汉子齐声答应,脸上均现喜色,说道:“咱们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们一路之上,决不跟外人说半句话。”那婆婆冷冷的道:“你们说不说话,关我什么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说八道。”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用力击打。那婆婆道:“去罢!”数十名大汉发足狂奔。三名刺瞎了眼的汉子则由旁人掺扶,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 第1446章 笑傲江湖(85) 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单凭一句话,便将他们发配去东海荒岛,七年八年不许回来。这些人反而欢天喜地,如得大赦,可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声的行走,心头思潮起伏,只觉身后跟随着的这位婆婆实是生平从所未闻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别再遇见五霸冈上的朋友。他们一番热心,为治我的病而来,倘若给婆婆撞见了,不是刺瞎双目,便得罚去荒岛充军,岂不冤枉?这样看来,黄帮主、司马岛主、祖千秋要我说从来没见过他们,五霸冈上群豪片刻间散得干干净净,都是因为怕了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么一个可怖的大魔头?”想到此处,不由自主的连打两个寒噤。 又行得七八里,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前面那人便是令狐冲。”这人叫声响亮之极,一听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国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见他,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冲应道:“是。”只听得簌的一声响,身旁灌木一阵摇晃,那婆婆钻入了树丛之中。 只听辛国梁说道:“师叔,那令狐冲身上有伤,走不快的。”其时相隔尚远,但辛国梁的话声实在太过宏亮,虽是随口一句话,令狐冲也听得清清楚楚,心道:“原来他还有个师叔同来。”婆婆既躲在附近,便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过了一会,来路上脚步声响,几人快步走来,辛国梁和易国梓都在其中,另有两个僧人,一个中年汉子。两个僧人一个年纪甚老,满脸皱纹,另一个三十来岁,手持方便铲。 令狐冲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华山派晚辈令狐冲,参见少林派诸位前辈,请教前辈上下怎生称呼。”易国梓喝道:“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说话,易国梓立时住口,但怒容满脸,显是对适才受挫之事气愤已极。 令狐冲躬身道:“参见大师。”方生点了点头,和颜悦色的道:“少侠不用多礼。尊师岳先生可好?” 令狐冲初时听得他们来势汹汹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见方生和尚说话神情是个有道高僧模样,又知“方”字辈僧人是当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与方丈方证大师是师兄弟,料想他不会如易国梓这般蛮不讲理,心中登时一宽,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大师垂询,敝业师安好。” 方生道:“这四个都是我师侄。这僧人法名觉月,这是黄国柏师侄,这是辛国梁师侄,这是易国梓师侄。辛易二人,你们曾会过面的。”令狐冲道:“是。令狐冲参见四位前辈。晚辈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礼数不周,请众位前辈原谅。”易国梓哼了一声,道:“你身受重伤!”方生道:“你当真身上有伤?国梓,是你打伤他的吗?” 令狐冲道:“一时误会,算不了什么。易前辈以袖风摔了晚辈一交,又击了晚辈一掌,好在晚辈一时也不会便死,大师却也不用深责易前辈了。”他一上来便说自己身受重伤,又将全部责任推在易国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辈高僧,决不能再容这四个师侄跟自己为难,又道:“种种情事,辛前辈在五霸冈上都亲眼目睹。既是大师佛驾亲临,晚辈已有了好大面子,决不在敝业师面前提起便是。大师放心,晚辈虽伤重难愈,此事却不致引起五岳剑派和少林派的纠葛。”这么一说,倒像自己伤重难愈,全是易国梓的过失。 易国梓怒道:“你……你……胡说八道,你本来就已身受重伤,跟我有甚干系?” 令狐冲叹了口气,淡淡的道:“这句话,易前辈,你可是说不得的。倘若传了出去,岂不于少林派清誉大大有损。” 辛国梁、黄国柏和觉月三人都微微点了点头。各人心下明白,少林派“方”字辈的僧人辈份甚尊,虽说与五岳剑派门户各别,但上辈叙将起来,比之五岳剑派各派的掌门人还长了一辈,因此辛国梁、易国梓等人的辈份也高于令狐冲。易国梓和令狐冲动手,本已有以大压小之嫌,何况他少林派有师兄弟二人在场?更何况令狐冲在动手之前已然受伤?少林派门规綦严,易国梓倘若当真将华山派一个受了伤的后辈打死,纵不处死抵命,那也是非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不可。易国梓念及此节,不由得脸都白了。 方生道:“少侠,你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令狐冲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冲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渊”、“经渠”两处穴道上一搭,登时觉得他体内生出一股希奇古怪的内力,一震之下,便将手指弹开。方生心中一凛,他是当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数的好手,竟会给这少年的内力弹开手指,当真匪夷所思。他那知令狐冲体内已蓄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气,他武功虽强,但在绝无防范之下,究竟也挡不住这七个高手的合力。他“哦”的一声,双目向令狐冲瞪视,缓缓的道:“少侠,你不是华山派的。” 令狐冲道:“晚辈确是华山派弟子,是敝业师岳先生所收的第一个门徒。”方生问道:“那么后来你又怎地跟从旁门左道之士,练了一身邪派武功?” 易国梓插口道:“师叔,这小子使的确是邪派武功,半点不错,他赖也赖不掉。刚才咱们还见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怎么躲起来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东西。” 令狐冲听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怒道:“你是名门弟子,怎地出言无礼?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愿见你,免得生气。”易国梓道:“你叫她出来,是正是邪,我师叔法眼无讹,一见便知。”令狐冲道:“你我争吵,便是因你对我婆婆无礼而起,这当儿还在胡说八道。”觉月接口道:“令狐少侠,适才我在山冈之上,望见跟在你身后的那女子步履轻捷,不似是年迈之人。”令狐冲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轻捷,那有什么希奇?” 方生摇了摇头,说道:“觉月,咱们是出家人,怎能强要拜见人家的长辈女眷?令狐少侠,此事中间疑窦甚多,老衲一时也参详不透。你果然身负重伤,但内伤怪异,决不是我易师侄出手所致。咱们今日在此一会,也是有缘,盼你早日痊愈。你身上的内伤着实不轻,我这里有两颗药丸,给你服了罢,就只怕治不了……”说着伸手入怀。 令狐冲心下敬佩:“少林高僧,果然气度不凡。”躬身道:“晚辈有幸得见大师……” 一语未毕,突然间唰的一声响,易国梓长剑出鞘,喝道:“在这里了!”连人带剑,扑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丛中。方生叫道:“易师侄,休得无礼!”只听得呼的一声,易国梓从权木丛中又飞身出来,一跃数丈,啪的一声响,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方生等都大吃一惊,只见他额头一个伤口,鲜血汨汨流出,手中兀自抓着那柄长剑,却早已气绝。 辛国梁、黄国柏、觉月三人齐声怒喝,各挺兵刃,纵身扑向灌木丛去。方生双手一张,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开来,一股柔和的劲风将三人一齐挡住,向着灌木丛朗声说道:“是黑木崖那一位道兄在此?”但见数百株灌木中一无动静,更没半点声息。方生又道:“敝派跟黑木崖素无纠葛,道兄何以对敝派易师侄骤施毒手?”灌木中仍无人答话。 令狐冲大吃一惊:“黑木崖?黑木崖是魔教总舵的所在,难道……难道这位婆婆竟是魔教中的前辈?” 方生大师又道:“老衲昔年和东方教主也曾有一面之缘。道友既出手杀了人,双方是非,今日须作了断。道友何不现身相见?” 令狐冲又心头一震:“东方教主?他说的是魔教的教主东方不败?此人号称当世第一高手,那么……那么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 那婆婆藏身灌木丛中,始终不理。方生道:“道友一定不肯赐见,恕老衲无礼了!”说着双手向后一伸,两只袍袖中登时鼓起劲气,跟着向前推出,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数十株灌木从中折断,枝叶纷飞。便在此时,呼的一声响,一个人影从灌木中跃出。 令狐冲满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样,总是记着诺言,急忙转身,只听得辛国梁和觉月齐声呼叱,兵刃撞击之声如暴雨洒窗,既密且疾,显是那婆婆与方生等已斗了起来。 其时正当巳牌时分,日光斜照,令狐冲为守信约,心下虽又焦虑,又好奇,却也不敢回头去瞧四人相斗的情景,只见地下黑影晃动,方生等四人将那婆婆围在垓心。方生手中并无兵刃,觉月使的是方便铲,黄国柏使刀,辛国梁使剑,那婆婆使的是一对极短的兵刃,似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单凭日影,认不出是何种兵器。那婆婆和方生都不出声,辛国梁等三人却大声框喝,声势威猛。 令狐冲叫道:“有话好说,你们四个大男人,围攻一位年老婆婆,成什么样子?” 黄国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这小子睁着眼睛说梦话。她……”一语未毕,只听得方生叫道:“国柏,留神!”黄国柏“啊”的一声大叫,似是受伤不轻。 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好厉害的武功!适才方生大师以袖风击断树木,内力强极,可是那婆婆以一敌四,居然还占到上风。”跟着觉月也一声大叫,方便铲脱手飞出,越过令狐冲头顶,落在数丈之外。地下晃动的黑影这时已少了两个,黄国柏和觉月都已倒下,只方生和辛国梁二人仍在和那婆婆相斗。 方生说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连杀我师侄三人。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啪啪啪几下急响,显是方生大师已使上了兵刃,似是木棒木棍之属。令狐冲觉得背后的劲风越来越凌厉,逼得他不断向前迈步。 方生大师一用到兵刃,果然非同小可,战局当即改观。令狐冲隐隐听到那婆婆的喘息之声,似乎已有些内力不济。方生大师道:“抛下兵刃!我也不来难为你,你随我去少林寺,禀明方丈师兄,请他发落。”那婆婆不答,向辛国梁急攻数招。辛国梁抵挡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师接过,辛国梁定了定神,舞动长剑,又攻了上去。 又斗片刻,但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渐缓,劲风却越来越响。方生大师说道:“你内力非我之敌,我劝你快抛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再支持得一会,你非受沉重内伤不可。”那婆婆哼了一声,突然“啊”的一声呼叫,令狐冲后颈中觉得有些水点溅了过来,伸手一摸,只见手掌中血色殷然,溅到头颈中的竟是血滴。方生大师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了伤,更加支撑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该当知道。”辛国梁怒道:“这婆娘是邪魔妖女,师叔快下手斩妖,给三位师弟报仇。对付妖邪,岂能慈悲?” 耳听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脚步踉跄,随时都能倒下,令狐冲心道:“婆婆叫我随伴,原是要我保护她,此时她身遭大难,我岂可不理?虽然方生大师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也是个直爽汉子,终不成让婆婆伤在他们的手下?”唰的一声,抽出了长剑,朗声说道:“方生大师,辛前辈,请你们住手,否则晚辈可要得罪了。” 辛国梁喝道:“妖邪之辈,一并诛却!”呼的一剑,向令狐冲背后刺来。令狐冲生怕见到婆婆,不敢转身,只往旁一让。那婆婆叫道:“小心!”令狐冲这么一侧身,辛国梁的长剑跟着也斜刺而至。猛听得辛国梁“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起来,从令狐冲左肩外斜斜向外飞出,摔在地下,也是一阵抽搐,便即毙命,不知如何,竟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响,那婆婆中了方生大师一掌,向后摔入灌木丛中。 令狐冲大惊,叫道:“婆婆,婆婆,你怎么了?”那婆婆在灌木丛中低声呻吟。令狐冲知她未死,稍觉放心,侧身挺剑向方生刺去,这一剑的去势方位巧妙已极,逼得方生向后跃开。令狐冲跟着又是一剑,方生举兵刃一挡,令狐冲缩回长剑,已和方生面对着面,见他所用兵刃原来是根三尺来长的旧木棒。他心头一怔:“没想到他的兵刃只是这么一根短木棒。这位少林高僧内力太强,我若不以剑术将他制住,婆婆无法活命。”当即上刺一剑,下刺一剑,跟着又上刺两剑,都是风清扬所授的剑招。 方生大师登时脸色大变,说道:“你……你……”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自己没丝毫内力,只要有半点空隙给对方的内力攻来,自己固然立毙,那婆婆也会给他擒回少林寺处死,当下心中一片空明,将“独孤九剑”诸般奥妙变式,任意所之的使了出来。 这“独孤九剑”剑法精妙无比,令狐冲虽内力已失,而剑法中的种种精微之处亦尚未全部领悟,但饶是如此,也已逼得方生大师不住倒退。令狐冲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手臂酸软难当,使出去的剑招越来越弱。 方生猛地里大喝一声:“撤剑!”左掌按向令狐冲胸口。 令狐冲此时精疲力竭,一剑刺出,剑到中途,手臂便即下沉。他长剑下沉,仍刺了出去,去势却已略慢,方生大师左掌飞出,已按中他胸口,劲力不吐,问道:“你这独孤九剑……”便在此时,令狐冲长剑剑尖也已刺入他胸口。 令狐冲对这位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觉剑尖和对方肌肤相触,急忙用力一收,将剑缩回,这一下用力过巨,身子后仰,坐倒在地,口喷鲜血。 方生大师按住胸膛伤口,微笑道:“好剑法!少侠如不是剑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他却不提自己掌下留情,说了这句话后不住咳嗽。令狐冲虽及时收剑,长剑终于还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许,受伤不轻。令狐冲道:“冒……冒犯了……前辈。” 第1447章 笑傲江湖(86) 方生大师道:“没想到华山风清扬前辈的剑法,居然世上尚有传人。老衲当年曾受过风前辈的大恩,今日之事,老衲……老衲没法自作主张。”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里面有两颗龙眼大小的丸药,说道:“这是少林寺的疗伤灵药,你服下一丸。”微一迟疑,又道:“另一丸给了那女子。” 令狐冲道:“晚辈的伤治不好啦,还服什么药!另一颗大师你自己服罢。” 方生大师摇了摇头,道:“不用。”将两颗药丸放在令狐冲身前,瞧着觉月、辛国梁等四具尸体,神色凄然,举起手掌,轻声诵念“往生咒”,渐渐的容色转和,到后来脸上竟似笼罩了一层圣光,当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 令狐冲只觉头晕眼花,实难支持,于是拾起两颗药丸,服了一颗。 方生大师念毕经文,向令狐冲道:“少侠,风前辈‘独孤九剑’的传人,决不会是妖邪一派,你侠义心肠,按理不应横死。只是你身上内伤十分怪异,非药石可治,须当修习高深内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见,你随我去少林寺,由老衲恳求掌门师兄,将少林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相授,当能疗你内伤。”他咳嗽了几声,又道:“修习这门内功,讲究缘法,老衲却于此无缘。少林派掌门师兄胸襟广大,或能与少侠有缘,传此心法。” 令狐冲道:“多谢大师好意,待晚辈护送婆婆到达平安的所在,倘若侥幸未死,当来少林寺拜见大师和掌门方丈。”方生脸现诧色,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侠,你是名门正派高弟,不可和妖邪一流为伍。老衲好言相劝,少侠还须三思。”令狐冲道:“男子汉一言既出,岂能失信于人?” 方生大师叹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侠到来。”向地下四具尸体看了一眼,说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罢,不葬也罢,离此尘世,一了百了。”转身缓缓迈步而去。 令狐冲坐在地下只是喘息,全身酸痛,动弹不得,道:“婆婆,你……你还好罢?” 只听得身后簌簌声响,那婆婆从灌木丛中出来,说道:“死不了!你跟这老和尚去罢。他说能疗你内伤,少林派内功心法当世无匹,你为什么不去?” 令狐冲道:“我说过护送婆婆,自然护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伤,还护送什么?”令狐冲笑道:“你也有伤,大家走着瞧罢!”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名门弟子,跟我混在一起,没的败坏了你名门弟子的令誉。”令狐冲道:“我本来就没名誉,管他旁人说甚短长?婆婆,你待我极好,令狐冲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伤,我倘若舍你而去,还算是人么?” 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无伤,你便舍我而去了,是不是?”令狐冲一怔,笑道:“婆婆倘若不嫌我后生无知,要我相伴,令狐冲便在你身畔谈谈说说。就只怕我这人生性粗鲁,任意妄为,过不了几天,婆婆便不愿跟我说话了。”那婆婆嗯了一声。 令狐冲回过手臂,将方生大师所给的那颗药丸递了过去,说道:“这位少林高僧当真了不起,婆婆,你杀他门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伤灵药给你,宁可自己不服。他刚才跟你相斗,只怕也未出全力。”那婆婆怒道:“呸!他未出全力,怎地又将我打伤了?这些人自居名门正派,假惺惺的冒充好人,我才不瞧在眼里呢。”令狐冲道:“婆婆,你把这颗药服下罢。我服了之后,确是觉得胸腹间舒服了些。”那婆婆应了一声,却不来取。 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地‘婆婆,婆婆’的叫个不休?少叫几句成不成?”令狐冲笑道:“是。少叫几句,有什么不成?你怎么不服药丸?”那婆婆道:“你既说少林派的疗伤灵丹好,说我给你的伤药不好,那你何不将老和尚这颗药丸一并吃了?”令狐冲道:“啊哟,我几时说过你的伤药不好,那不是冤枉人吗?再说,少林派的伤药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气走路。”那婆婆道:“你嫌陪着我气闷,是不是?那你自己尽管走啊,我又没留着你。” 令狐冲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气这样大,老是跟我闹别扭?是了,她受伤不轻,身子不适,脾气自然大了,原也怪她不得。”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动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何况……何况……哈哈……”那婆婆怒道:“何况什么?又哈哈什么?” 令狐冲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况,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本来对那婆婆说话甚为恭谨有礼,但她乱发脾气,不讲道理,他也就放肆起来。岂知那婆婆却不生气,突然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令狐冲道:“婆婆……” 那婆婆道:“又是婆婆!你一辈子没叫过人‘婆婆’,是不是?这等叫不厌?” 令狐冲笑道:“从此之后,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什么?” 那婆婆不语,过了一会,道:“便只咱二人在此,又叫什么了?你一开口,自然就是跟我说话,难道还会跟第二人说话不成?”令狐冲笑道:“有时候我喜欢自言自语,你可别误会。”那婆婆哼了一声,道:“说话没点正经,难怪你小师妹不要你。” 这句话可刺中了令狐冲心中的创伤,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到:“小师妹不喜欢我而喜欢林师弟,只怕当真为了我说话行事没点正经,以致她不愿以终身相托?是了,林师弟循规蹈矩,确是个正人君子,跟我师父再像也没有了。别说小师妹,倘若我是女子,也会喜欢他而不要我这没点正经的无行浪子令狐冲。唉,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喝酒胡闹,不守门规,委实不可救药。我跟采花大盗田伯光结交,在衡山妓院中睡觉,小师妹一定大大的不高兴。” 那婆婆听他不说话了,问道:“怎么?我这句话伤了你吗?你生气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没生气。你说得对,我说话没点正经,行事也没点正经,难怪小师妹不喜欢我,师父、师娘也都不喜欢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难过,你师父、师娘、小师妹不喜欢你,难道……难道世上便没旁人喜欢你了?”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充满了慰藉之意。 令狐冲大是感激,胸口一热,喉头似是塞住了,说道:“婆婆,你待我这么好,就算世上再没别人喜欢我,也……也没有什么!” 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张嘴甜,说话教人高兴。难怪连五毒教蓝凤凰那样的人物,也对你赞不绝口。好啦,你走不动,我也走不动,今天只好在那边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死。”令狐冲微笑道:“今日不死,也不知明日会不会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会不会死。”那婆婆道:“少说废话。你慢慢爬过去,我随后过来。” 令狐冲道:“你如不服老和尚这颗药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动。” 那婆婆道:“又来胡说八道了。我不服药丸,为什么你便爬不动?”令狐冲道:“半点也不是胡说。你不服药,身上的伤就不易好,没精神弹琴,我心中一急,那里还会有力气爬过去?别说爬过去,连躺在这里也没力气。”那婆婆嗤的一声笑,说道:“躺在这里也得有力气?”令狐冲道:“这个自然!这里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气,登时滚了下去,摔入下面的山涧,就不摔死,也淹死了。” 那婆婆叹道:“你身受重伤,朝不保夕,偏偏还有这么好兴致来说笑。如此惫懒家伙,世所罕有。”令狐冲将药丸轻轻向后一抛,道:“你快吃了罢。”那婆婆道:“哼,凡是自居名门正派之徒,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吃了少林派的药丸,没的污了我嘴。” 令狐冲“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左一侧,顺着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涧滚了下去。那婆婆大吃一惊,叫道:“小心!”令狐冲继续向下滚动,这斜坡并不甚陡,但却甚长,令狐冲滚了好一会才滚到涧边,手脚力撑,便止住了。 那婆婆叫道:“喂,喂,你怎么啦?”令狐冲脸上、手上给地下尖石割得鲜血淋漓,忍痛不作声。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老和尚的臭药丸便了,你……你上来罢。” 令狐冲道:“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其时二人相距已远,令狐冲中气不足,话声不能及远。那婆婆隐隐约约的只听到一些声音,却不知他说些什么,问道:“你说什么?”令狐冲道:“我……我……”气喘不已。那婆婆道:“快上来!我答应你吃药丸便是。” 令狐冲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想要爬上斜坡,但顺势下滚甚易,再爬将上去,委实难如登天,只走得两步,腿上一软,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当真摔入了山涧。 那婆婆在高处见到他摔入山涧,心中一急,便也顺着斜坡滚落,滚到令狐冲身畔,左手抓住了他左足踝。她喘息几下,伸右手抓住他背心,将他湿淋淋的提起。 令狐冲已喝了好几口涧水,眼前金星乱舞,定了定神,只见清澈的涧水之中,映上来两个倒影,一个妙龄姑娘正抓着自己背心。 他一呆之下,突然听得身后那姑娘“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热烘烘的都吐在他颈中,同时伏在他背上,便如瘫痪了一般。 令狐冲感到那姑娘柔软的躯体,又觉她一头长发拂在自己脸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时,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双目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他奇怪之极:“这姑娘是谁?怎地忽然有这样一个姑娘前来救我?” 水中倒影,背心感觉,都在跟他说这姑娘已然晕了过去,令狐冲想要转过身来,将她扶起,但全身软绵绵地,连抬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无。他犹似身入梦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颜,恰又如身在仙境,只想:“我是死了吗?这已经升了天吗?” 过了良久,只听得背后那姑娘嘤咛一声,说道:“你到底是吓我呢,还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冲一听到她说话之声,不禁大吃一惊,这声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样,他骇异之下,身子发颤,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什么?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药丸,你寻死给我看啊。”令狐冲道:“婆婆,原来你是个……是个挺美丽的小……小姑娘。” 那姑娘惊道:“你怎么知道?你……你这说话不算数的小子,你偷看过了?”一低头,见到山涧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冲背上,登时羞不可抑,忙挣扎着站起,刚站直身子,膝间一软,又摔在他怀中,支撑了几下,又欲晕倒,只得不动。令狐冲心中奇怪之极,说道:“你为什么装成个老婆婆来骗我?冒充长辈,害得我……害得我……”那姑娘道:“害得你什么?” 令狐冲的目光和她脸颊相距不到一尺,只见她肌肤白得便如透明一般,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说道:“害得我婆婆长、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还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过八十年啦!” 那姑娘噗哧一笑,说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是婆婆了?一直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的叫‘婆婆’,刚才我还生气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 令狐冲心想这话倒也不假,但给她骗了这么久,自己成了个大傻瓜,心下总是不忿,道:“你不许我看你脸,就是存心骗人。倘若我跟你面对面,难道我还会叫你婆婆不成?你在洛阳就在骗我啦,串通了绿竹翁那老头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这么老了,你既是他姑姑,我岂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绿竹翁的师父,叫我爸爸做师叔,那么绿竹翁该叫我什么?”令狐冲一怔,迟迟疑疑的道:“你当真是绿竹翁的姑姑?”那姑娘道:“绿竹翁这小子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为什么要冒充他姑姑?做姑姑有什么好?” 令狐冲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我真傻,其实早该知道了。” 那姑娘笑问:“早该知道什么?”令狐冲道:“你说话声音这么好听,世上那有八十岁的婆婆,话声是这般清脆娇嫩的?”那姑娘笑道:“我声音又粗糙,又嘶嘎,就像是乌鸦一般,难怪你当我是个老太婆。”令狐冲道:“你的声音像乌鸦?唉,时世大不同了,今日世上的乌鸦,原来叫声比黄莺儿还好听。” 那姑娘听他称赞自己,脸上一红,心中大乐,笑道:“好啦,令狐公公,令狐爷爷。你叫了我这么久婆婆,我也叫还你几声。这可不吃亏、不生气了罢?” 令狐冲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两个公公婆婆,岂不是……”他生性不羁,口没遮拦,正要说“岂不是一对儿”,突见那姑娘双眉一蹙,脸有怒色,急忙住口。 那姑娘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令狐冲道:“我说咱两个做了公公婆婆,岂不是……岂不是都成为武林中的前辈高人?” 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却也不便相驳,只怕他越说越难听。她倚在令狐冲怀中,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中烦乱已极,要想挣扎着站起身来,说什么也没力气,红着脸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冲道:“推你一把干什么?”那姑娘道:“咱们这样子……这样子……成什么样子?”令狐冲笑道:“公公婆婆,那便是这个样子了。” 那姑娘哼的一声,厉声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 令狐冲一凛,想起她迫令数十名大汉自剜双目、往东海蟠龙岛上充军之事,不敢再跟她说笑,随即想起:“她小小年纪,一举手间便杀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行事又这等狠辣,真令人难信就是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姑娘。” 第1448章 笑傲江湖(87) 那姑娘听他不出声,说道:“你又生气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汉,气量恁地窄小。”令狐冲道:“我不是生气,我是心中害怕,怕给你杀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后说话规规矩矩,谁来杀你了?”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生来就是个不能规规矩矩的脾气,这叫做无可奈何,看来命中注定,非给你杀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来叫我婆婆,对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后仍是那样便了。”令狐冲摇头道:“不成!我既知你是个小姑娘,便不能再当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说了两个“你”字,忽然脸上一红,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便住口不说了。 令狐冲低下头来,见到她娇羞之态,娇美不可方物,心中一荡,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惊,突然生出一股力气,反过手来,啪的一响,在令狐冲脸上重重打了个巴掌,跟着跃起身来。但她这一跃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随即摔下,又跌在令狐冲怀中,全身瘫软,再也没法动弹了。 她生怕令狐冲再肆轻薄,心下焦急,说道:“你再这样……这样无礼,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冲笑道:“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长了。我偏偏再要无礼。”那姑娘大急,道:“我……我……我……”却无法可施。 令狐冲奋起力气,轻轻扶起她肩头,自己侧身向旁滚了开去,笑道:“你便怎样?”说了这句话,连连咳嗽,咳出好几口血来。他一时情动,吻了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后悔,给她打了一掌后,更加自知不该,虽仍嘴硬,却再也不敢和她相偎相依了。 那姑娘见他自行滚远,倒大出意料之外,见他用力之后又再吐血,内心暗暗歉仄,只是脸嫩,难以开口说几句道歉的话,柔声问道:“你……你胸口很痛,是不是?” 令狐冲道:“胸口倒不痛,另一处却痛得厉害。”那姑娘问道:“什么地方很痛?”语气甚是关怀。令狐冲抚着刚才被她打过的脸颊,道:“这里。”那姑娘微微一笑,道:“你要我赔不是,我就向你赔个不是好了。”令狐冲道:“是我不好,婆婆,请您别见怪。”那姑娘听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娇笑。 令狐冲问道:“老和尚那颗臭药丸呢?你始终没吃,是不是?”那姑娘道:“来不及捡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还在上面。”顿了一顿,道:“我依你的。待会上去拾来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两人躺在斜坡下,若在平时,飞身即上,此刻却如是万仞险峰一般,高不可攀。两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声叹了口气。 那姑娘道:“我静坐片刻,你莫来吵我。”令狐冲道:“是。”只见她斜倚涧边,闭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了,心道:“她这静坐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并非盘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来也休息片刻,却是气息翻涌,说什么也静不下来,忽听得阁阁阁几声叫,一只肥大的青蛙从涧畔跳了过来。令狐冲大喜,心想折腾了这半日,早就饿得很了,这送到口边来的美食,当真再好不过,伸手便向青蛙抓去,岂知手上酸软无力,一抓之下,竟抓了个空。那青蛙嗒的一声,跳了开去,阁阁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冲无用。令狐冲叹了口气,偏生涧边青蛙甚多,跟着又跳来两只,令狐冲仍没法捉住。忽然腰旁伸过来一只纤纤素手,轻轻一挟,便捉住了一只青蛙,却是那姑娘静坐半晌,便能行动,虽仍乏力,捉几只青蛙可轻而易举。 令狐冲喜道:“妙极!咱们有一顿蛙肉吃了。”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只,顷刻间捕了二十余只。令狐冲道:“够啦!请你去拾些枯枝来生火,我来洗剥青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冲拔剑将青蛙斩首除肠。 那姑娘道:“古人杀鸡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侠以独孤九剑杀青蛙。”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独孤大侠九泉有灵,得知传人如此不肖,当真要活活气……”说到这个“气”字立即住口,心想独孤求败逝世已久,怎说得上“气死”二字? 那姑娘道:“令狐大侠……”令狐冲手中拿着一只死蛙,连连摇晃,说道:“大侠二字,万万不敢当。天下那有杀青蛙的大侠?”那姑娘笑道:“古时有屠狗英雄,今日岂可无杀蛙大侠?你这独孤九剑神妙得很哪,连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过。他说传你这剑法之人姓风那位前辈,是他的恩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令狐冲道:“传我剑法那位师长,是我华山派的前辈。”那姑娘道:“这位前辈剑术通神,怎地江湖上不闻他的名头?”令狐冲道:“这……这……我答允过他老人家,决不泄漏他的行迹。”那姑娘道:“哼,希罕么?你就跟我说,我还不爱听呢。你可知我是什么人?是什么来头?”令狐冲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连姑娘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我也不跟你说。”令狐冲道:“我虽不知,却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脸上微微变色,道:“你猜到了?怎么猜到的?” 令狐冲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惊奇,问道:“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冲道:“我抬起头来看天,看天上少了那一颗星,便知姑娘是什么星宿下凡了。姑娘就像天仙一般,凡间那有这样的人物?” 那姑娘脸上一红,“呸”的一声,心中却甚欢喜,低声道:“又来胡说八道了。” 这时她已将枯枝生了火,把洗剥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树枝之上,在火堆上烧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发出嗤嗤之声,香气一阵阵的冒出。她望着火堆中冒起的青烟,轻轻的道:“我名字叫做‘盈盈’。说给你听了,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 令狐冲道:“盈盈,这名字好听得很哪。我要是早知道你叫作盈盈,便决不会叫你婆婆了。”盈盈道:“为什么?”令狐冲道:“盈盈二字,明明是个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将来真的成为老婆婆,又不会改名,仍然叫作盈盈。”令狐冲道:“你不会成为老婆婆的,你这样美丽,到了八十岁,仍然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盈盈笑道:“那不变成了妖怪吗?”隔了一会,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说了,可不许你随便乱叫。”令狐冲道:“为什么?”盈盈道:“不许就不许,我不喜欢。” 令狐冲伸了伸舌头,说道:“这个也不许,那个也不许,将来谁做了你的……”说到这里,见她沉下脸来,当即住口。盈盈哼的一声。 令狐冲道:“你为什么生气?我说将来谁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头吃了。”他本来想说“丈夫”,但一见情势不对,忙改说“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说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老实,三句话中,倒有两句颠三倒四。我……我不会强要人家怎么样,人家爱听我的话就听,不爱听呢,也由得他。”令狐冲笑道:“我爱听你的话。”这句话中也带有三分调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发作,但随即满脸晕红,转过了头。 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忽然闻到一阵焦臭,盈盈一声“啊哟”,却原来手中一串青蛙烧得焦了,嗔道:“都是你不好。” 令狐冲笑道:“你该说亏得我逗你生气,才烤了这样精采的焦蛙出来。”取下一只烧焦了的青蛙,撕下一条腿,放入口中一阵咀嚼,连声赞道:“好极,好极!如此火候,才恰到好处,甜中带苦,苦尽甘来,世间除此之外,更无这般美味。”盈盈给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来。令狐冲抢着将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给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和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觉间都合上眼睛睡着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伤,这一觉睡得甚是沉酣。令狐冲在睡梦之中,忽觉正和岳灵珊在瀑布中练剑,突然多了一人,却是林平之,跟着便和林平之斗剑。但手上没半点力气,拚命想使独孤九剑,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林平之一剑又一剑的刺在自己心口、腹上、头上、肩上,又见岳灵珊在哈哈大笑。他又惊又怒,大叫:“小师妹,小师妹!” 叫了几声,便惊醒过来,听得一个温柔的声音道:“你梦见小师妹了?她对你怎样?”令狐冲兀自心中酸苦,说道:“有人要杀我,小师妹不睬我,还……还笑呢!”盈盈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你额头上都是汗水。” 令狐冲伸袖拂拭,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噤,但见繁星满天,已是中夜。 令狐冲神智一清,便即坦然,正要说话,突然盈盈伸手按住了他嘴,低声道:“有人来了。”令狐冲凝神倾听,果然听得远处有三人的脚步声传来。 又过一会,听得一人说道:“这里还有两个死尸。”令狐冲认出说话的是祖千秋。另一人道:“啊,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却是老头子发现了觉月的尸身。 盈盈慢慢缩转了手,只听得计无施道:“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死在这里?咦,这人是辛国梁,他是少林派的好手。”祖千秋道:“是谁这样厉害,一举将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杀了?”老头子嗫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是东方教主自己?”计无施道:“瞧来倒也甚像。咱们赶紧把这四具尸体埋了,免得给少林派中人瞧出踪迹。”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下的手,他们也就不怕给少林派知道。说不定故意遗尸于此,向少林派示威。”计无施道:“若要示威,不会将尸首留在这荒野之地。咱们若非凑巧经过,这尸首给鸟兽吃了,就也未必会发现。日月神教如要示威,多半便将尸首悬在通都大邑,写明是少林派的弟子,这才教少林派面上无光。”祖千秋道:“不错,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杀了这四人后,又去追敌,来不及掩埋尸首。”跟着便听得一阵挖地之声,三人用兵刃掘地,掩埋尸体。 令狐冲寻思:“这三人和黑木崖东方教主定然大有渊源,否则不会费这力气。” 忽听得祖千秋“咦”的一声,道:“这是什么?一颗丸药?”计无施嗅了几嗅,说道:“这是少林派的治伤灵药,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这几个少林弟子的衣袋里掉出来的。”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计无施道:“许多年前,我曾在一个少林老和尚处见过。”祖千秋道:“既是治伤灵药,那可妙极。老兄,你拿去给你那不死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头子道:“我女儿的死活,也管不了这许多,咱们赶紧去找令狐公子,送给他服。” 令狐冲心头一阵感激,寻思:“这是盈盈掉下的药丸。怎地去向老头子要回来,给她服下?”一转头,淡淡月光下只见盈盈微微一笑,扮个鬼脸,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笑容说不出的动人,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曾连杀四名少林好手。 但听得一阵抛石搬土之声,三人将死尸埋好。老头子道:“眼下有个难题,夜猫子,你帮我想想。”计无施道:“什么难题?”老头子道:“这当儿令狐公子一定是和……和圣姑她在一起。我送这颗药丸去,非撞到圣姑不可。圣姑生气把我杀了,也没什么,只是这么一来,定要冲撞了她,惹得她生气,可就大大不妙。” 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道:“原来他们叫你圣姑,又对你怕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动不动便杀人?” 计无施道:“今日咱们在道上见到的那三个瞎子,倒有用处。咱们明日一早追到那三个瞎子,要他们将药丸送去给令狐公子。他们眼睛是盲的,就算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没杀身之祸。”祖千秋道:“我却在疑心,只怕这三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为见到圣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之故。”老头子一拍大腿,道:“不错!若非如此,怎地三个人好端端的都坏了眼睛?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运气不好,无意中撞见了圣姑和令狐公子。” 三人半晌不语。令狐冲心中疑团愈多,只听得祖千秋叹了口气,道:“只盼令狐公子伤势早愈,圣姑尽早和他成为神仙眷属。他二人一日不成亲,江湖上总是难得安宁。” 令狐冲大吃一惊,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胧中隐隐可见她脸上晕红,目光中却射出了恼怒之意。令狐冲生怕她跃出去伤害了老头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轻轻握住她左手,但觉她全身都在颤抖,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害羞。 祖千秋道:“咱们在五霸冈上聚集,圣姑竟然会生这么大的气。其实男欢女爱,理所当然。像令狐公子那样潇洒仁侠的豪杰,也只有圣姑那样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为什么圣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却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喜欢令狐公子,却不许旁人提起,更不许人家见到,这不是……不是有点不近情理吗?” 令狐冲心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觉到掌中盈盈那只小手一摔,要将自己手掌甩脱,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时便将祖千秋等三人杀了。 计无施道:“圣姑虽是黑木崖上了不起的人物,便东方教主,也从来对她没半点违拗,但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世上的年轻姑娘初次喜欢了一个男人,纵然心中爱煞,脸皮子总是薄的。咱们这次拍马屁拍在马脚上,虽是一番好意,还是惹得圣姑发恼,只怪大伙儿都是粗鲁汉子,不懂得女孩儿家的心事。来到五霸冈上的姑娘大嫂,本来也有这么几十个,偏偏她们的性子粗粗鲁鲁,跟男子汉可也没多大分别。五霸冈群豪聚会,拍马屁圣姑生气。这一回书传了出去,可笑坏了名门正派中那些狗崽子们。” 第1449章 笑傲江湖(88) 老头子朗声道:“圣姑于大伙儿有恩,众兄弟感恩报德,只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伤。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什么错了?那一个狗崽子敢笑话咱们,老子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令狐冲这时方才明白: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原来都是为了这个闺名叫作盈盈的圣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冈上一哄而散,也为了圣姑不愿旁人猜知她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张扬,因而生气。他转念又想:圣姑以一个年轻姑娘,能令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讨好自己,自是魔教中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听计无施说,连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对她也从不违拗。我令狐冲只是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和她相识,只不过在洛阳小巷中隔帘传琴,说不上有半点情愫,是不是绿竹翁误会其意,传言出去,以致让圣姑大大生气呢? 只听祖千秋道:“老头子的话不错,圣姑于咱们有大恩大德,只要能成就这段姻缘,让她一生满意喜乐,大家就算粉身碎骨,那也死而无悔。在五霸冈上碰一鼻子灰,又算得什么?只是……只是令狐公子乃华山派首徒,和黑木崖势不两立,要结成这段美满姻缘,恐怕这中间阻难重重。” 计无施道:“我倒有一计在此。咱们何不将华山派的掌门人岳不群抓了来,以死相胁,命他主持这桩婚姻?”祖千秋和老头子齐声道:“夜猫子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动身,去抓岳不群。”计无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一派掌门,内功剑法俱有极高造诣。咱们对他动粗,第一难操必胜,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宁死不屈,却又如何?”老头子道:“那么咱们只好绑架他老婆、女儿,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错!但此事须当做得隐秘,不可令人知晓,扫了华山派的颜面。令狐公子如得知咱们得罪了他师父,定然不快。”三人当下计议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灵珊。 盈盈突然朗声道:“喂,三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快滚得远远地,别惹姑娘生气!” 令狐冲听她忽然开口说话,吓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 计无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惊。老头子道:“是,是,小人……小人……小人……”连说了三声“小人”,惊慌过度,再也接不下去。计无施道:“是,是!咱们胡说八道,圣姑可别当真。咱们明日便远赴西域,再也不回中原来了。” 令狐冲心想:“这一来,又是三个人给充了军。” 盈盈站起身来,说道:“谁要你们到西域去?我有一件事,你们三个给我办一办。”计无施等三人大喜,齐声应道:“圣姑但请吩咐,小人自当尽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杀一个人,一时却找他不到。你们传下话去,那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杀了此人,我重重酬谢。”祖千秋道:“酬谢是决不敢当,圣姑要取此人性命,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寻到了他。只不知这贼子是谁,竟敢得罪了圣姑?”盈盈道:“单凭你们三人,耳目不广,须当立即传言出去。”三人齐声道:“是!是!”盈盈道:“你们去罢!”祖千秋道:“是。请问圣姑要杀的,是那一个大胆恶贼。” 盈盈哼了一声,道:“此人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乃华山派门下弟子。” 此言一出,令狐冲、计无施、祖千秋、老头子四人都大吃一惊,谁都不作声。 过了好半天,老头子道:“这个……这个……”盈盈厉声道:“这个什么?你们怕了五岳剑派,不敢动华山门下的弟子,是不是?”计无施道:“给圣姑办事,别说五岳剑派,便是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敢得罪了。咱们设法去把令狐……令狐冲擒了来,交给圣姑发落。老头子,祖千秋,咱们去罢。”老头子心想:“定是令狐公子在言语上得罪了圣姑,年轻人越相好,越易闹别扭,当年我跟不死她妈好得蜜里调油,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架?唉,不死这孩子胎里带病,还不是因为她妈怀着她时,我在她肚子上狠狠擂了一拳,伤了胎气?说不得,只好去将令狐公子请了来,由圣姑自己对付他。” 他正在胡思乱想,那知听得盈盈怒道:“谁叫你们去擒他了?这令狐冲倘若活在世上,于我清白的名声有损。早一刻杀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恶气。”祖千秋吞吞吐吐的道:“圣姑……”盈盈道:“好,你们跟令狐冲有交情,不愿为我办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传言便是。” 三人听她说得认真,只得一齐躬身说道:“谨遵圣姑台命!” 老头子却想:“令狐公子是个大仁大义之人,老头子今日奉圣姑之命,不得不去杀他,杀了他后,老头子也当自刎以殉。”从怀中取出那颗伤药,放在地下。 三人转身离去,渐渐走远。 令狐冲向盈盈瞧去,见她低了头沉思,心想:“她为保全自己名声,要取我性命,那又是什么难事了?”说道:“你要杀我,自己动手便是,又何必劳师动众?要不然,我立刻自刎,那也不妨。”缓缓拔出长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 盈盈接过长剑,微微侧头,凝视着他。令狐冲哈哈一笑,将胸膛挺了挺。盈盈道:“你死在临头,还笑什么?”令狐冲道:“正因为死在临头,所以要笑。” 盈盈提起长剑,手臂一缩,作势便欲刺落,突然转过身去,用力一挥,将剑掷了出去。长剑在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当的一声,落在远处地下。 盈盈顿足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于我。倒似我一辈子……一辈子没人要了,千方百计的要跟你相好。你……你有什么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没脸见人。”令狐冲又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么一哭,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蓦然间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这许多豪杰汉子都对她十分敬畏,自必向来十分骄傲,又是女孩儿家,天生的腼腆,忽然间人人都说她喜欢了我,也真难免令她不快。她叫老头子他们如此传言,未必真要杀我,只不过是为了辟谣。她既这么说,自是谁也不会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柔声道:“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损及姑娘清名。在下这就告辞。” 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泪,道:“你到那里去?”令狐冲道:“信步所之,到那里都好。”盈盈道:“你答允过要保护我的,怎地自行去了?”令狐冲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说这些话,可教姑娘笑话了。姑娘武功如此高强,又怎需人保护?便有一百个令狐冲,也及不上姑娘。”说着转身便走。 盈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冲道:“为什么?”盈盈道:“祖千秋他们已传了话出去,数日之间,江湖上便无人不知,那时人人都要杀你,这般步步荆棘,别说你身受重伤,就算完好无恙,也难逃杀身之祸。” 令狐冲淡然一笑,道:“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语之下,那也不错啊。”走过去拾起长剑插入剑鞘,自忖无力走上斜坡,便顺着山涧走去。 盈盈眼见他越走越远,追了上来,叫道:“喂,你别走!”令狐冲道:“令狐冲跟姑娘在一起,只有累你,还是独自走了的好。”盈盈道:“你……你……”咬着嘴唇,心头烦乱之极,见他始终不肯停步,又奔近几步,说道:“令狐冲,你定要迫我亲口说了出来,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冲奇道:“什么啊?我可不懂了。” 盈盈又咬了咬嘴唇,说道:“我叫祖千秋他们传言,是要你……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能离开我一步。”说了这句话后,身子发颤,站立不稳。 令狐冲大是惊奇,道:“你……你要我陪伴?” 盈盈道:“不错!祖千秋他们把话传出之后,你只有陪在我身边,才能保全性命。没想到你这不顾死活的小子,竟一点不怕,那不是……那不是反而害了你么?” 令狐冲心下感激,寻思:“原来你当真是对我好,但对着那些汉子,却又死也不认。”转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双手,入掌冰凉,只觉她两只掌心都是冷汗,低声道:“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冲道:“怕什么?”盈盈道:“怕你这傻小子不听我话,当真要去江湖涉险,只怕过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钱的臭家伙手下。” 令狐冲叹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汉子,对你又是极好,你为什么对他们如此轻贱?”盈盈道:“他们在背后笑我,又想杀你,还不是该死的臭汉子?”令狐冲忍不住失笑,道:“是你叫他们杀我的,怎能怪他们了?再说,他们也没在背后笑你。你听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三人谈到你时,语气何等恭谨?那里有丝毫笑话你了?”盈盈道:“他们口里没笑,肚子里在笑。” 令狐冲觉得这姑娘蛮不讲理,没法跟她辩驳,只得道:“好,你不许我走,我便在这里陪你便是。唉,给人家斩成十七八块,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 盈盈听他答允不走,登时心花怒放,答道:“什么滋味不大好受?简直难受之极。” 她说这话时,将脸侧了过来。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脸庞似乎发射出柔和的光芒,令狐冲心中一动:“这姑娘其实比小师妹美貌得多,待我又这么好,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 盈盈却不知他正在想到岳灵珊,道:“我给你的那张琴呢?不见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是啊,路上没钱使,我将琴拿到典当店里去押了。”一面说,一面取下背囊,打了开来,捧出了短琴。 盈盈见他包裹严密,足见对自己所赠之物极为重视,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说几句谎话,心里才舒服?”接过琴来,轻轻拨弄,随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来,问道:“你都学会了没有?”令狐冲道:“差得远呢。”静听她指下优雅的琴音,甚是愉悦。 听了一会,觉得琴音与她以前在洛阳城绿竹巷中所奏的颇为不同,犹如枝头鸟喧,清泉迸发,丁丁东东的十分动听,心想:“曲调虽同,音节却异,原来这〈清心普善咒〉尚有这许多变化。” 忽然间铮的一声,最短的一根琴弦断了。盈盈皱了皱眉头,继续弹奏,过不多时,又断了一根琴弦。令狐冲听得琴曲中颇有烦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异其趣,正讶异间,琴弦啪的一下,又断了一根。 盈盈一怔,将瑶琴推开,嗔道:“你坐在人家身边,只是捣乱,这琴那里还弹得成?”令狐冲心道:“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几时捣乱过了?”随即明白:“你自己心神不定,便来怪我。”却也不去跟她争辩,卧在草地上闭目养神,疲累之余,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次日醒转,见盈盈正坐在涧畔洗脸,又见她洗罢脸,用一只梳子梳头,皓臂如玉,长发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回头,见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脸上一红,笑道:“瞌睡鬼,这时候才醒来。”令狐冲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没有力气。”盈盈道:“你躺着多歇一会儿,我去捉。” 令狐冲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手足酸软,稍一用力,胸口又气血翻腾,心下好生烦恼:“死就死,活就活,这般不死不活,废人一个,别说人家瞧着累赘,自己也真厌烦。” 盈盈见他脸色不愉,安慰他道:“你这内伤未必当真难治。这里甚是僻静,左右无事,慢慢养伤,又何必性急?” 山涧之畔地处偏僻,自从计无施等三人那晚经过,此后便没人来。二人一住十余日。盈盈的内伤早就好了,每日采摘野果、捕捉青蛙为食,却见令狐冲一日消瘦一日。她硬逼他服了方生大师留下的药丸,弹奏琴曲抚其入睡,但于他的伤势已没半分好处。 令狐冲自知大限将届,好在他生性豁达,也不以为忧,每日里仍与盈盈说笑。 盈盈本来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冲每一刻都会突然死去,对他便加意温柔,千依百顺的服侍,偶尔忍不住使些小性儿,也是立即懊悔,向他赔话。 这一日令狐冲吃了两个桃子,即感困顿,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睡梦中听到一阵哭泣之声,他微微睁眼,见盈盈伏在他脚边,不住啜泣。令狐冲一惊,正要问她为何伤心,突然心下明白:“她知我快死了,是以难过。”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她秀发,强笑道:“别哭,别哭!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那有这么快便去西天。” 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了……” 令狐冲听她说得又诚挚,又伤心,不由得大为感激,胸口一热,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不住有血狂涌,便此人事不知。 第十八回 联手 令狐冲这一番昏迷,实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时微有知觉,身子也如在云端飘飘荡荡,过不多时,又晕了过去。如此时晕时醒,有时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时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身烧炙,手足固然没法动弹,连眼皮也睁不开来。 这一日神智略清,只觉双手手腕的脉门给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热之气分从两手脉门中注入,登时和体内所蓄真气激荡冲突。他全身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张口呼喊,却叫不出半点声音,犹如身受千般折磨、万种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只觉每一次真气入体,均比前一次苦楚略减,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有一位内功极高之人在给自己治伤,心道:“难道是师父、师娘请了一位前辈高人来救我性命?盈盈却到那里去了?师父、师娘呢?小师妹又怎地不见?”一想到岳灵珊,胸口气血翻涌,便又人事不知。 如此每日有人来给他输送内力。这一日输了真气后,令狐冲神智比前大为清醒,说道:“多……多谢前辈,我……我是在那里?”缓缓睁眼,见到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着温和的笑容。 第1450章 笑傲江湖(89) 令狐冲觉得这张脸好生熟悉,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会,见这人头上无发,烧有香疤,是个和尚,隐隐约约想了起来,说道:“你……你是方……方……大师……”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认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冲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师。”这时他察觉处身于一间斗室之中,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淡淡黄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盖了棉被。 方生道:“你觉得怎样?”令狐冲道:“我好些了。我……我在那里?”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冲大为惊奇,问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么会到少林寺来?”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刚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伤势更有反覆。一切以后慢慢再说。” 此后朝晚一次,方生来到斗室,以内力助他疗伤。过了十余日,令狐冲已能坐起,自用饮食,但每次问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来到寺中,方生总微笑不答。 这一日,方生又给令狐冲输了内力,说道:“令狐少侠,现下你这条命暂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没法化去你体内的异种真气,眼前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过不了一年,你内伤又会大发,那时纵有大罗金仙,也难救你性命了。”令狐冲点头道:“当日平一指平大夫对晚辈也这么说。大师尽心竭力相救,晚辈已感激不尽。一个人寿算长短,各有天命,大师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摇头道:“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讲缘法。当日我曾跟你说过,本寺住持方证师兄内功渊深,倘若和你有缘,能传你《易筋经》秘术,则筋骨尚能转易,何况化去内息异气?我这就带你去拜见方丈。” 令狐冲素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的声名,心下甚喜,道:“有劳大师引见。就算晚辈无缘,不蒙方丈大师垂青,但能拜见这位当世高僧,也是十分难得的机遇。”当下慢慢起床,穿好衣衫,随着方生大师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阳光耀眼,竟如进入了另一个天地,精神为之一爽。 他移步之际,双腿酸软,只得慢慢行走,但见寺中一座座殿堂构筑宏伟。一路上遇到不少僧人,都远远便避在一旁,向方生合什低首,执礼甚恭。 穿过三条长廊,来到一间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弥道:“方生有事求见方丈师兄。”小沙弥进去禀报了,随即转身出来,合什道:“方丈有请。” 令狐冲跟在方生之后,走进室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间一个蒲团上。方生躬身行礼,说道:“方生拜见方丈师兄,引见华山派首徒令狐冲令狐少侠。”令狐冲当即跪下,叩首礼拜。方证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举,说道:“少侠少礼,请坐。” 令狐冲拜毕,在方生下首的蒲团上坐了,只见那方证方丈容颜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纪,心下暗暗纳罕:“想不到这位名震当世的高僧,竟如此貌不惊人,若非事先得知,有谁会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门。” 方生大师道:“令狐少侠经过两个多月来调养,已好得多了。”令狐冲又是一惊:“原来我昏迷不醒,已有两个多月,我还道只二十多天的事。” 方证道:“很好。”转头向令狐冲道:“少侠,尊师岳先生执掌华山一派,为人严正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来十分佩服。”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不敢。晚辈身受重伤,不省人事,多蒙方生大师相救,原来已二月有余。我师父、师娘想必平安?”自己师父、师娘是否平安,本不该去问旁人,只是他心下挂念,忍不住脱口相询。 方证道:“听说岳先生、岳夫人和华山派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 令狐冲当即放宽了心,道:“多谢方丈大师示知。”随即不禁心头一酸:“师父、师娘终于带着小师妹,到了林师弟家里。” 方证道:“少侠请坐。听方生师弟说道,少侠剑术精绝,已深得华山前辈风老先生的真传,实乃可喜可贺。”令狐冲道:“不敢。”方证道:“风老先生归隐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谢世,原来尚在人间,令人闻之不胜之喜。”令狐冲道:“是。” 方证缓缓说道:“少侠受伤之后,为人所误,以致体内注有多种异样真气,难以化去,方生师弟已为老衲详告。老衲仔细参详,唯有修习敝派内功秘要《易筋经》,方能以本身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加强少侠之体,虽能延得一时之命,实则乃饮鸩止渴,为患更深。方生师弟两个月来以内力延你性命,可是他的真气注入你体内之后,你身体中可又多了一道异种真气了。少侠试一运气,便当自知。”令狐冲微一运气,果觉丹田中内息澎湃,难以抑制,剧痛攻心,登时身子摇晃,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什道:“老衲无能,致增少侠病苦。”令狐冲道:“大师说那里话来?大师为晚辈尽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辈二世为人,实拜大师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风老先生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举,亦不过报答风老先生之恩德于万一。” 方证抬起头来,说道:“说什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缘,冤仇亦是缘,仇恨不可执着,恩德亦不必执着。尘世之事,皆如过眼云烟,百岁之后,更有什么恩德仇怨?”方生应道:“是,多谢师兄指点。” 方证缓缓说道:“佛门子弟,慈悲为本,既知少侠负此内伤,自当尽心救解。那《易筋经》神功,乃东土禅宗初祖达摩老祖所创,禅宗二祖慧可大师得之于老祖。慧可大师本来法名神光,是洛阳人氏,幼通孔老之学,尤精玄理。达摩老祖驻锡本寺之时,神光大师来寺请益。达摩老祖见他所学驳杂,先入之见甚深,自恃聪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神光大师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入,当即提起剑来,将自己左臂砍断了。” 令狐冲“啊”的一声,心道:“这位神光大师求法学道,竟如此坚毅。” 方证说道:“达摩老祖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改名慧可,终得承受达摩老祖衣钵,传禅宗法统。二祖跟着达摩老祖所学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经》而明心见性。我宗武功之名虽流传天下,实则那是末学,殊不足道。达摩老祖当年只传授弟子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而已。身健则心灵,心灵则易悟。但后世门下弟子往往迷于武学,以致舍本逐末,不体老祖当年传授武功的宗旨,可叹,可叹。”说着连连摇头。 过了一会,方证又道:“老祖圆寂之后,二祖在老祖的蒲团之旁见到一卷经文,那便是《易筋经》了。这卷经文义理深奥,二祖苦读钻研,不可得解,心想达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遗留此经,虽然经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历名山,访寻高僧,求解妙谛。但二祖其时已是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虑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胜于他的大德,那也难得很了。因此历时二十余载,经文秘义,终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绝大法缘,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谛,讲谈佛学,大相投机。二祖取出《易筋经》来,和般刺密谛共同研读参究。二位高僧在峨嵋金顶互相启发,经七七四十九日,终于豁然贯通。” 方生合什赞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方证方丈续道:“但那般刺密谛大师所阐发的,大抵是禅宗佛学。直至十二年后,二祖在长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轻人,谈论三日三晚,才将《易筋经》中的武学秘奥尽数领悟。”他顿了一顿,说道:“那位年轻人,便是唐朝开国大功臣,后来辅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将入相,爵封卫公的李靖。李卫公建不世奇功,想来也是从《易筋经》中得到了不少教益。” 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易筋经》有这等大来头。” 方证又道:“易筋经的功夫圜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练成此经后,心动而力发,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涨,似雷之发。少侠,练那易筋经,便如一叶小舟于大海巨涛之中,怒浪澎湃之际,小舟自然抛高伏低,何尝用力?若要用力,又那有力道可用?又从何处用起?” 令狐冲连连点头,觉得这道理果然博大精深,和风清扬所说的剑理颇有相通处。 方证又道:“只因这易筋经具如斯威力,是以数百年来非其人不传,非有缘不传,纵然是本派出类拔萃的弟子,若无福缘,也不获传授。便如方生师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复精严,乃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却未获上代师父传授此经。” 令狐冲道:“是。晚辈无此福缘,不敢妄自干求。” 方证摇头道:“不然。少侠是有缘人。” 令狐冲惊喜交集,心中怦怦乱跳,没想到这项少林秘技,连方生大师这样的少林高僧也未蒙传授,自己却属有缘。 方证缓缓的道:“佛门广大,只渡有缘。少侠是风老先生的传人,此是一缘;少侠来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缘;少侠不习易筋经便须丧命,方生师弟习之固为有益,不习亦无所害,这中间的分别又是一缘。” 方生合什道:“令狐少侠福缘深厚,方生亦代为欣慰。” 方证道:“师弟,你天性执着,一切事物拘泥实相,于‘空、无相、无作’这三解脱门的至理,始终未曾参透,了生死这一关,也就勘不破。不是我不肯传你《易筋经》,实是怕你研习这门上乘武学之后,沉迷其中,于参禅的正业不免荒废。” 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师兄教诲的是。” 方证微微点头,意示激励,过了半晌,见方生脸现微笑,这才脸现喜色,又点了点头,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中间本来尚有一重大障碍,此刻却也跨过去了。自达摩老祖以来,这《易筋经》只传本寺弟子,不传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侠须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门下,为少林派俗家弟子。”顿了一顿,又道:“少侠若不嫌弃,便归老衲门下,为‘国’字辈弟子,可更名为令狐国冲。” 方生喜道:“恭喜少侠。我方丈师兄生平只收过两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侠为我方丈师兄的关门弟子,不但得窥易筋经的高深武学,而我方丈师兄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绝艺,亦可量才而授,那时少侠定可光大我门,在武林中放一异采。” 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多承方丈大师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身属华山派门下,不便另投明师。”方证微微一笑,说道:“我所说的大障碍,便是指此而言。少侠,你眼下已不是华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还不知道。” 令狐冲吃了一惊,颤声道:“我……我……怎么已不是华山派门下?” 方证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道:“请少侠过目。”手掌轻轻一送,那信便向令狐冲身前平平飞来。 令狐冲双手接住,只觉全身一震,不禁骇然:“这位方丈大师果然内功深不可测,单凭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传过来这等浑厚内力。”见信封上盖着“华山派掌门之印”的朱钤,上书“谨呈少林派掌门大师”,九个字间架端正,笔致凝重,正是师父岳不群的亲笔。令狐冲隐隐感到大事不妙,双手发颤,抽出信纸,看了一遍,真难相信世上竟有此事,又看了一遍,登觉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待得醒转,只见身在方生大师怀中,令狐冲支撑着站起,忍不住放声大哭。方生问道:“少侠何故悲伤?难道尊师有甚不测么?”令狐冲将书函递过,哽咽道:“大师请看。”方生接了过来,只见信上写道: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顿首,书呈少林派掌门大师座前:猥以不德,执掌华山门户。久疏问候,乃阕清音。顷以敝派逆徒令狐冲,秉性顽劣,屡犯门规,比来更结交妖孽,与匪人为伍,宣称与之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群无能,虽加严训痛惩,迄无显效。为维系武林正气,正派清誉,兹将逆徒令狐冲逐出本派门墙。自今而后,该逆徒非复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结淫邪、为祸江湖之举,祈我正派诸友共诛之,不群感激无已。临书惶愧,言不尽意,祈大师谅之。” 方生看后,也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慰令狐冲,当下将书信交还方证,见令狐冲泪流满脸,叹道:“少侠,你与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该。” 方证道:“诸家正派掌门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师此信,传谕门下。你就算身上无伤,只须出得此门,江湖之上,步步荆棘,诸凡正派门下弟子,无不以你为敌。” 令狐冲一怔,想起在那山涧之旁,盈盈也说过这么一番话。此刻不但旁门左道之士要杀自己,而正派门下亦人人以己为敌,当真天下虽大,却无容身之所;又想起师恩深重,师父师娘于自己向来便如父母一般,不仅有传艺之德,更兼有养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为,竟给逐出师门,料想师父写这些书信时,心中伤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时又伤心,又惭愧,恨不得一头便即撞死。 他泪眼模糊中,只见方证、方生二僧脸上均有怜悯之色,忽然想起刘正风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结交了魔教长老曲洋,终于命丧嵩山派之手,可见正邪不两立,连刘正风如此艺高势大之人,尚且不免,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孤立无援、卑不足道、重伤垂死的少年?更何况五霸冈上群邪聚会,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方证缓缓的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纵是十恶不赦的奸人,只须心存悔悟,佛门亦来者不拒。你年纪尚轻,一时失足,误交匪人,难道就此便无自新之路?你与华山派的关连已然一刀两断,今后在我少林门下,痛改前非,再世为人,武林之中,谅来也不见得有什么人能与你为难。”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 第1451章 笑傲江湖(90) 令狐冲心想:“此时我已无路可走,若托庇于少林派门下,不但能学到神妙内功,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确实无人胆敢向方证大师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时,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什么英雄好汉?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了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热血上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什么生死门派,尽数置之脑后,霎时之间,连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灵珊,也变得如同陌路人一般。 他站起身来,向方证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 二僧只道他已决意投入少林派,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令狐冲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晚辈既不容于师门,亦无颜改投别派。两位大师慈悲,晚辈感激不尽,就此拜别。” 方证愕然,没想到这少年竟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劝道:“少侠,此事有关你生死大事,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令狐冲嘿嘿一笑,躬身行礼,转身出了室门。他胸中充满了一股不平之气,步履竟十分轻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 令狐冲出得寺来,心中一股苍苍凉凉,仰天长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为敌,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杀我,令狐冲多半难以活过今日,且看是谁取了我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无钱,腰间无剑,连盈盈所赠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当真是一无所有,了无挂碍,便即走下少室山。心想:“世人成千成万,未必皆有门派,我今后是无门无派的无主孤魂,师父、师娘、小师妹个个视我如陌路之人。小师妹怀疑我吞没林师弟的辟邪剑谱,当我是个无耻之徒,卑视、贱视,又岂仅视如陌路而已?” 行到下午时分,眼见离少林寺已远,人既疲累,腹中也甚饥饿,寻思:“却到那里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脚步声响,七八人自西方奔来,都是劲装结束,身负兵刃,奔行甚急。令狐冲心想:“你们要杀我,那就动手,免得我又麻烦去找饭吃。吃饱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当即在道中一站,双手叉腰,大声道:“令狐冲在此。要杀我的便上罢!” 那知这几名汉子奔到他身前时,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绕身而过。一人道:“这人是个疯子。”又一人道:“是,别要多生事端,误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给那厮逃了,可糟糕之极。”霎时间便奔得远了。令狐冲心道:“原来他们去追拿另一个人。” 这几人脚步声方歇,西首传来一阵蹄声,五骑马如风般驰至,从他身旁掠过。驰出十余丈后,忽然一骑马兜了转来,马上是个中年妇人,说道:“客官,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吗?这人身材瘦长,腰间佩一柄弯刀。”令狐冲摇头道:“没瞧见。”那妇人更不打话,圈转马头,追赶另外四骑而去。 令狐冲心想:“他们去追拿这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左右无事,去瞧瞧热闹也好。”当下折而东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身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来。一行人越过他身畔后,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回头问道:“兄弟,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子么?这人身材高瘦,腰挂弯刀。”令狐冲道:“没瞧见。” 又走了一会,来到一处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鸾铃声响,三骑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当先一人手扬马鞭,说道:“喂,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令狐冲接口道:“你要问一个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穿一件白色长袍的老头儿,是不是?”三人脸露喜色,齐声道:“是啊,这人在那里?”令狐冲叹道:“我没见过。”当先那青年大怒,喝道:“没的来消遣老子!你既没见过,怎么知道?”令狐冲微笑道:“没见过,便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马鞭,便要向令狐冲头顶劈落。另一个青年道:“二弟,别多生枝节,咱们快追。”那手扬马鞭的青年哼了一声,将鞭子在空中虚挥一记,纵马奔驰而去。 令狐冲心想:“这些人一起去追寻一个白衣老者,不知为了何事?去瞧瞧热闹,固然有趣,但如他们知道我便是令狐冲,定然当场便将我杀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转念又想:“眼下正邪双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闪闪的,纵然苟延残喘,多活得几日,最后终究难逃这一刀之厄。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多过一天又有什么好处?反不如随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谁的手下送命便了。” 当即随着那三匹马激起的烟尘,向前行去。其后又有几批人赶来,都向他探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的老者。令狐冲心想:“这些人追赶那白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处,走的却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 又行出里许,穿过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平野,黑压压的站着不少人,少说也有六七百人,只旷野实在太大,六七百人置身其间,也不过占了中间小小的一团。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冲便沿着大路向前。 行到近处,见人群中有座小小凉亭,那是山道上供行旅憩息之用,构筑颇为简陋。那群人围着凉亭,相距约有数丈,却不逼近。 令狐冲再走近十余丈,只见亭中赫然有个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张板桌旁饮酒,他是否腰悬弯刀,一时没法见到。此人虽然坐着,几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冲见他在群敌围困之下,仍好整以暇的泰然饮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见所闻的英雄人物,极少有人如此这般豪气干云。他慢慢行前,挤入了人群。 那些人个个都目不转睛的瞧着那白衣老者,对令狐冲的过来毫没留意。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见他容貌清臞,颏下疏疏朗朗一丛花白长须,垂在胸前,手持酒杯,眼望远处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一眼不瞧。他背上负着一个包袱,再看他腰间时,却无弯刀。原来他竟连兵刃也没携带。 令狐冲不知这老者姓名来历,不知何以有这许多武林中人要跟他为难,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钦佩他这般旁若无人的豪气,此时江湖各路武人正都要与自己为敌,不知不觉间起了一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便大踏步上前,朗声说道:“前辈请了,你独酌无伴,未免寂寞,我来陪你喝酒。”走入凉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来。 那老者转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向令狐冲一扫,见他不持兵刃,脸有病容,是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脸上微现诧色,哼了一声,也不回答。令狐冲提起酒壶,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了酒,举杯说道:“请!”咕的一声,将酒喝干了,那酒极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无数火炭般流入腹中,大声赞道:“好酒!” 只听得凉亭外一条大汉粗声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来!咱们要跟向问天拚命,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令狐冲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辈喝酒,碍你什么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翘,说道:“好酒!” 左首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小子走开,别在这里枉送了性命。咱们奉东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问天。旁人若来滋扰干挠,教他死得惨不堪言。” 令狐冲向话声来处瞧去,见说话的是个脸如金纸的瘦小汉子,身穿黑衣,腰系黄带。他身旁站着二三百人,衣衫也都是黑色,腰间带子却各种颜色均有。令狐冲蓦地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见到魔教长老曲洋,他便身穿这样的黑衣,依稀记得腰间所系也是黄带。那瘦子说奉了东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么这些人都是魔教教众了,莫非这瘦子也是魔教长老? 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干了,赞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问天道:“向老前辈,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谢,多谢!” 忽听得东首有人喝道:“这小子是华山派弃徒令狐冲。”令狐冲晃眼瞧去,认出说话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英。这时看得仔细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岳剑派中的人物。 一名道士朗声道:“令狐冲,你师父说你和妖邪为伍,果然不错。这向问天双手染满了英雄侠士的鲜血,你跟他在一起干什么?再不给我快滚,大伙儿把你一起斩成了肉酱。”令狐冲道:“这位是泰山派的师叔么?在下跟这位向前辈素不相识,只是见你们几百人围住了他一个儿,那算什么样子?五岳剑派几时又跟魔教联手了?正邪双方一起来对付向前辈一人,岂不令天下英雄耻笑?”那道士怒道:“我们几时跟魔教联手了?魔教追拿他们教下叛徒,我们却是为命丧在这恶贼手下的朋友们复仇。各干各的,毫无关连!”令狐冲道:“好好好,只须你们单打独斗,我便坐着喝酒看热闹。” 侯人英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大伙儿先将这小子毙了,再找姓向的算帐。”令狐冲笑道:“要毙我令狐冲一人,又怎用得着大伙儿动手?侯兄自己请上来便是。”侯人英曾给令狐冲一脚踢下酒楼,知道自己武功不如,还真不敢上前动手,他却不知令狐冲内力已失,已然远非昔比。旁人似乎都忌惮向问天了得,也不敢便此冲入凉亭。 那魔教的瘦小汉子叫道:“姓向的,快跟我们去见教主,请他老人家发落,未必便无生路。你也是本教的英雄,难道大家真要斗个血肉横飞,好教旁人笑话么?” 向问天嘿的一声,举杯喝了一口酒,却发出呛啷一声响。 令狐冲见他双手之间竟系着一根铁链,大为惊诧:“原来他是从囚牢中逃出来的,连手上的束缚也尚未去掉。”对他同情之心更盛,心想:“这人已无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挡一会,胡里胡涂的在这里送了性命便是。”当即站起,双手在腰间一叉,朗声说道:“这位向前辈手上系着铁链,怎能跟你们动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说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强敌。谁要动姓向的,非得先杀了令狐冲不可。” 向问天见令狐冲疯疯颠颠,毫没来由的强自出头,不由得大为诧异,低声道:“小子,你为什么要帮我?”令狐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向问天道:“你的刀呢?”令狐冲道:“在下使剑,就可惜没剑。”向问天道:“你剑法怎样?你是华山派的,剑法恐怕也不怎么高明。”令狐冲笑道:“原本不怎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伤,内力全失,更糟糕之至。”向问天道:“你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给你弄把剑来。”只见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冲了过去。 霎时间白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齐向他砍去。向问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挺剑刺出,向问天身形一晃,闪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噗的一声,撞中了那道士后心,双手轻挥,已将他手中长剑卷在铁链之中,右足一点,跃回凉亭。这几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那里还来得及?一名汉子追得最快,逼近凉亭不逾数尺,提起单刀砍落,向问天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头,左脚反足踢出,脚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声,直飞出去,右手单刀这一砍之势力道正猛,嚓的一响,竟将自己右腿砍了下来。 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几下,软软的瘫倒,口中鲜血不住涌出。 魔教人丛中采声如雷,数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手。” 向问天微微一笑,举起双手向魔教诸人一抱拳,答谢采声,手上铁链呛啷啷直响。他一甩手,那剑嗒的一声,插入了板桌,说道:“拿去使罢!” 令狐冲好生钦佩,心道:“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惊人艺业。”却不伸手拔剑,说道:“向前辈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辈再来献丑。”一抱拳,说道:“告辞了。”向问天尚未回答,只见剑光闪烁,三柄长剑指向凉亭,却是青城派中侯人英等三名弟子攻了过来。三人三剑都是指向令狐冲,一剑指住他背心,两剑指住他后腰,相距均不到一尺。侯人英喝道:“令狐冲,给我跪下!”这一声喝过,长剑挺前,已刺到了令狐冲肌肤。 令狐冲心道:“令狐冲堂堂男儿,今日虽无幸理,却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这些卑鄙之徒的剑下。”此刻自身已在三剑笼罩之下,只须一转身,那便一剑插入胸膛,二剑插入小腹,当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长剑,回手一挥,青城派弟子三只手掌齐腕而断,连着三柄长剑一齐落地。侯人英等三人脸上立无血色,真难相信世上居然会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这才向后跃开。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十七八岁,痛得大声号哭。令狐冲歉然道:“兄弟,是你先要杀我!” 向问天喝采道:“好剑法!”接着又道:“剑上无劲,内力太差!” 令狐冲笑道:“岂但内力太差,简直毫无内力。” 突然听得向问天一声呼叱,跟着呛啷啷铁链声响,只见两名黑衣汉子已扑入凉亭,疾攻向问天。这二人一个手执镔铁双怀杖,另一个手持双铁牌,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问天的铁链相撞,火星四溅。向问天连闪几下,欲待抢到那使怀杖之人身后,那人双杖严密守卫,护住了周身要害。向问天双手给铁链缚住了,运转不灵。 魔教中连声呼叱,又有二人抢入凉亭。这二人均使八角铜锤,直上直下的猛砸。二人四锤一到,那使双怀杖的便转守为攻。向问天穿来插去,身法灵动之极,却也没法伤到对手。每当有隙可乘,铁链攻向一人,其余三人便奋不顾身的扑上,打法凶悍之极。 堪堪斗了十余招,魔教人众的首领喝道:“八枪齐上!”八名黑衣汉子手提长枪,分从凉亭四面抢上,东南西北每一方均有两杆长枪,朝向问天攒刺。 第1452章 笑傲江湖(91) 向问天向令狐冲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罢!”喝声未绝,八根长枪已同时向他刺去。便在此时,四柄铜锤砸他胸腹,双怀杖掠地击他胫骨,两块铁牌向他脸面击到,四面八方,无处不是杀手。这十二名魔教好手各奋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来人人均知和向问天交手,乃世间最凶险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令狐冲眼见众人如此狠打,向问天势难脱险,叫道:“好不要脸!” 向问天突然迅速无比的旋转身子,甩起手上铁链,撞得一众兵刃叮叮当当直响。他身子便如一个陀螺,转得各人眼也花了,只听得当当两声大响,两块铁牌撞上铁链,穿破凉亭顶,飞了出去。向问天更不去瞧对方来招,越转越快,将八根长枪都荡了开去。魔教那首领喝道:“缓攻游斗,耗他力气!”使枪的八人齐声应道:“是!”各退了两步,只待向问天力气稍衰,铁链中露出空隙,再行抢攻。 旁观众人稍有阅历的都看了出来,向问天武功再高,也决难长久旋转不休,如此打法,终究会力气耗尽,束手就擒。 向问天哈哈一笑,突然间左腿微蹲,铁链呼的甩出,打在一名使铜锤之人的腰间。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左手铜锤反撞过来,打中自己头顶,登时脑浆迸裂。八名使枪之人八枪齐出,分刺向问天前后左右。向问天以铁链荡开了两杆枪,其余六人的钢枪不约而同的刺向他左胁。当此情景,向问天避得开一杆枪,避不开第二杆,避得开第二杆,避不开第三杆,更何况六枪齐发? 令狐冲一瞥之下,看到这六枪攒刺,向问天势无可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独孤九剑的第四式“破枪式”,当这间不容发之际,那里还能多想?长剑闪出,只听得当啷一声响,八杆长枪一齐跌落,八枪跌落,却只发出当啷一响,几乎是同时落地。令狐冲一剑分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别,只是剑势实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时中剑一般。 他长剑既发,势难中断,跟着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这“破鞭式”只是个总名,其中变化多端,举凡钢鞭、铁锏、点穴橛、判官笔、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八角锤、铁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但见剑光连闪,两根怀杖、两柄铜锤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入凉亭的魔教教众,除了一人为向问天所杀、一人铁牌已脱手之外,其余十人皆手腕中剑,兵刃脱落。十一人发一声喊,狼狈逃归本阵。 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大声喝采:“好剑法!”“华山派剑法,教人大开眼界!” 那魔教首领发了声号令,立时又有五人攻入凉亭。一个中年妇人手持双刀,向令狐冲杀来。四名大汉围攻向问天。那妇人刀法极快,一刀护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敌时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敌时左手刀守御,双刀连使,每一招均在攻击,同时也每一招均在守御,守是守得牢固严密,攻亦攻得淋漓酣畅。令狐冲看不清来路,连退四步。 便在这时,只听呼呼风响,似是有人用软兵刃和向问天相斗,令狐冲百忙中斜眼一瞥,见两人使链子锤,两人使软鞭,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斗得正烈。链子锤上的钢链甚长,甩将开来,横及丈余,好几次从令狐冲头顶掠过。只听得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一名汉子叫道:“向右使,得罪!”原来一根链子锤上的钢链已和向问天手上的铁链缠住。便在这一瞬之间,其余三人三般兵刃,同时往向问天身上击来。 向问天“嘿”的一声,运劲猛拉,将使链子锤的拉了过来,正好挡在他身前。两根软鞭、一枚钢锤尽数击上那人背心。 令狐冲斜刺里刺出一剑,剑势飘忽,正中那妇人左腕,却听得当的一声,长剑一弯,那妇人手中柳叶刀竟不跌落,反挥刀横扫过来。令狐冲一惊,随即省悟:“她腕上有钢制护腕,剑刺不入。”手腕微翻,长剑挑上,噗的一声,刺入她左肩“肩贞穴”。那妇人一怔,但她极为勇悍,左肩虽然剧痛,右手刀仍奋力砍出。令狐冲长剑闪处,那妇人右肩的“肩贞穴”又再中剑。她兵刃再也拿捏不住,使劲将双刀向令狐冲掷出,但双臂使不出力道,两柄刀只掷出一尺,便即落地。 令狐冲刚将那妇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人挺剑而上,铁青着脸喝道:“华山派中,只怕没这等妖邪剑法。”令狐冲见他装束,知是泰山派的长辈,想是他不忿同门为向问天所伤,上来找还场子。令狐冲虽为师父革逐,但自幼便在华山派门下,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见到这位泰山派前辈,自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转长剑,剑尖指地,抱拳说道:“弟子没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师伯。” 那道人道号天乙,和天门、天松等道人乃属同辈,冷冷的道:“你使的是什么剑法?”令狐冲道:“弟子所使剑法,乃华山派长辈所传。”天乙道人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不知到那里去拜了个妖魔为师,看剑!”挺剑向令狐冲当胸刺到,剑光闪烁,长剑发出嗡嗡之声,单只这一剑,便罩住了他胸口的膻中、神藏、灵墟、神封、步廊、幽门、通谷七处大穴,不论他闪向何处,总有一穴会让剑尖刺中。这一剑叫做“七星落长空”,是泰山派剑法的精要所在。 这一招刺出,对方须得轻功高强,立即倒纵出丈许之外,方可避过,但也必须识得这一招“七星落长空”,当他剑招甫发,立即毫不犹豫的飞快倒跃,方能免去剑尖穿胸之祸,而落地之后,又须应付跟着而来的三招凌厉后着,这三招一着狠似一着,连环相生,实所难当。天乙道人眼见令狐冲剑法厉害,出手第一剑便使上了这下绝招。自泰山派先辈创了这招剑招以来,与人动手第一招便即使用,只怕从所未有。 令狐冲一惊之下,猛地想起在思过崖后洞的石壁之上见过这招,当日自己学了来对付田伯光,只学得不像,未能取胜,但于这招剑法的势路却了然于胸。这时剑气森森,将及于体,更无思索余暇,登时挺剑直刺天乙道人小腹。 这一剑正是石壁上的图形,魔教长老用以破解此招,粗看似是与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其实泰山派这招“七星落长空”分为两节,第一节以剑气罩住敌人胸口七大要穴,当敌人惊慌失措之际,再以第二节中的剑法择一穴而刺。剑气所罩虽是七穴,致敌死命,却只一剑。这一剑不论刺在那一穴中,都可克敌取胜,是以既不须同时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时刺中七穴。招分两节,本是这一招剑法的厉害之处,但当年魔教长老仔细推敲,正从这厉害之处找出了弱点,待对方第一节剑法使出之后,立时疾攻其小腹,这一招“七星落长空”便即从中断绝,招不成招。 天乙道人一见敌剑来势奥妙,绝无可能再行格架,大惊失色,纵声大叫,料想自己肚腹定然给长剑洞穿,惊惶中也不知痛楚,脑中一乱,只道自己已经死了,登时昏晕摔倒。其实令狐冲剑尖将及他小腹,便即凝招不发,倘若天乙的武功稍差,料想不到令狐冲这一下剑刺小腹的厉害招数,反不致吓得晕去。 泰山派门下眼见天乙倒地,均道是为令狐冲所伤,纷纷叫骂,五名青年道人挺剑来攻。这五人都是天乙的门人,心急师仇,五柄长剑犹如狂风暴雨般急刺疾舞。令狐冲长剑连点,五名道人手腕中剑,长剑呛啷、呛啷落地。五人惊惶之下,各自跃开。只见天乙道人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叫道:“刺死我了,刺死我了!” 五个弟子见他身上无伤,不住大叫,尽皆骇然,不知他是死是活。天乙道人叫了几声,身子一晃,又复摔倒。两名弟子抢过去扶起,狼狈退开。 群豪见令狐冲只使半招,便将泰山派高手天乙道人打得生死不知,无不心惊。 这时围攻向问天的又换了数人。两个使剑的汉子是衡山派中人,双剑起落迅速,找寻向问天铁链中的空隙。另一个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却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人以盾护体,展开地堂刀法,滚近向问天足边,以刀砍他下盘。向问天的铁链在盾牌上接连狠击两下,都伤他不到。盾牌下的钢刀陡伸陡缩,招数狠辣。 令狐冲心想:“这人盾牌护身,防守严密,但他一出刀攻人,自身便露破绽,立时可断他手臂。”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小子,你还要不要性命?”这声音虽然不响,但相距极近,离他耳朵似不过一两尺。令狐冲一惊回头,已和一人面对面而立,两人鼻子几乎相触,急待闪避,那人双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内力一吐,教你肋骨尽断。” 令狐冲心知他所说不虚,站定了不敢再动,连一颗心似也停止了跳动。那人双目凝视着令狐冲,只因相距太近,令狐冲反而无法见到他容貌,但见他双目神光炯炯,凛然生威,心道:“原来我死在此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个了断,心下反而舒泰。 那人初见令狐冲眼色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现出一股漫不在乎的神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亦所难能,不由得起了钦佩之心,哈哈一笑,说道:“我偷袭得手,制你要穴,虽然杀了你,谅你死得不服!”双掌一撤,退了三步。 令狐冲这才看清,这人矮矮胖胖,面皮黄肿,约莫五十来岁年纪,两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摆着“嵩阳手”的架式。令狐冲微笑道:“这位嵩山派前辈,不知尊姓大名?多谢掌下留情。” 那人道:“我是孝感乐厚。”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剑法的确甚高,临敌经验却太也不足。”令狐冲道:“惭愧。‘大阴阳手’乐师伯,好快的身手。”乐厚道:“师伯二字,可不敢当!”接着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的第五师弟,其人貌相丑陋,但一掌出手,登时全身犹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说不出的好看。 令狐冲见他周身竟无一处破绽,喝采道:“好掌法!”长剑斜挑,因见乐厚掌法身形中全无破绽,这一剑便守中带攻,九分虚,一分实。乐厚见令狐冲长剑斜挑,自己双掌不论拍向他那一个部位,掌心都会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双掌只拍出尺许,立即收掌跃开,叫道:“好剑法!”令狐冲道:“晚辈无礼!” 乐厚喝道:“小心了!”双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风逼体而至。令狐冲暗叫:“不好!”此时乐厚和他相距甚远,双掌发力遥击,令狐冲没法以长剑挡架,刚要闪避,只觉一股寒气袭上身来,登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乐厚双掌掌力不同,一阴一阳,阳掌先出,阴力却先行着体。令狐冲只一呆,一股炙热的掌风跟着扑到,击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了几晃。 阴阳双掌掌力着体,本来更无幸理,但令狐冲内力虽失,体内真气却充沛欲溢,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气,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气,在少林寺中养伤,又得了方生大师的真气,每一股都浑厚之极。这一阴一阳两般掌力打在身上,他体内真气自然而然的生出相应之力,护住心脉内脏,不受损伤。但霎时间全身剧震,说不出的难受,生怕乐厚再以掌力击来,当即提剑冲出凉亭,挺剑疾刺而出。 乐厚双掌得手,只道对方纵不立毙当场,也必重伤倒地,那知他竟安然无恙,跟着又见剑光点点,指向自己掌心,惊异之下,双掌交错,一拍令狐冲面门,一拍他的小腹。掌力甫吐,突然间一阵剧痛连心,只见自己两只手掌叠在一起,都已穿在对方长剑之上,不知是他用剑连刺自己双掌,还是自己将手掌击到他剑尖之上,但见左掌在前,右掌在后,剑尖从左掌的手背透入五寸有余。 令狐冲倘若顺势挺剑,立时便刺入了他胸膛,但念着他先前掌底留情之惠,剑穿双掌后便即凝剑不动。乐厚大叫一声,双掌回缩,拔离剑锋,倒跃而出。 令狐冲心下歉然,躬身道:“得罪了!”他所使这一招是“独孤九剑”中“破掌式”的绝招之一,自从风清扬归隐,从未一现于江湖。 猛听得砰蓬、喀喇之声大作,令狐冲回过头来,但见七八条汉子正在围攻向问天,其中二人掌力凌厉,将那凉亭打得柱断梁折,顶上椽子瓦片纷纷堕下。各人斗得兴发,瓦片落在头顶,都置之不理。 他便这么望得一眼,乐厚倏地欺近,远远发出一掌,掌力击中令狐冲胸口,打得他身子飞了出去,长剑跟着脱手。他背心未曾着地,已有七八人追将过来,齐举兵刃,往他身上砸落。 令狐冲笑道:“捡现成便宜吗?”忽觉腰间一紧,一根铁链飞过来卷住了他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给人拖着凌空而行。 救了令狐冲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问天。他受魔教和正教双方围攻追击,势穷力竭之时,突然有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来打抱不平,助他击退劲敌,自然大生知己之感。他一见令狐冲退敌的手段,便知这少年剑法极高,内力却极差,当此强敌环攻,凶险殊甚,是以一面和敌人周旋,却时时留心令狐冲的战况,眼见他受击飞出,当即飞出铁链,卷了他狂奔。向问天这一展开轻功,当真疾逾奔马,瞬息间便已在数十丈外。 后面数十人飞步赶来,只听得数十人大声呼叫:“向问天逃了,向问天逃了!” 向问天大怒,突然回身,冲了几步。追赶之人俱皆大惊,急忙停步。一人下盘功夫较浮,奔得势急,收足不住,直冲过来。向问天飞起左足,将他踢得往人丛中摔去,当即转身又奔。众人又随后追来,但这时谁也不敢发力狂追,和他相距越来越远。 向问天脚下疾奔,心头盘算:“这少年跟我素不相识,居然肯为我卖命,这样的朋友,天下到那里找去?这些狗崽子阴魂不散,怎生摆脱他们才好?” 第1453章 笑傲江湖(92) 奔了一阵,忽然想起一处所在,心头登时一喜:“那地方极好!”转念又想:“只是相去甚远,不知有没力气奔得到那里?不妨,我若力气不够,那些狗崽子们更没力气。”抬头一望太阳,辨明方向,斜刺里横越麦田,迳向东北角上奔去。 奔出十余里后,又来到大路,忽有三匹快马从身旁掠过,向问天骂道:“你奶奶的!”提气疾冲,追到马匹身后,纵身跃在半空,飞脚将马上乘客踢落,跟着便落上马背。他将令狐冲横放在马鞍桥上,铁链横挥,将另外两匹马上的乘客也都击了下来。那二人筋折骨断,眼见不活了。三人都是寻常百姓,看装束不是武林中人,适逢其会,遇上这个煞星,无端送了性命。乘者落地,两匹马仍继续奔驰。向问天铁链挥出,卷住了缰绳,这铁链在他手中挥洒自如,倒似是一条极长的手臂一般。令狐冲见他滥杀无辜,不禁暗暗叹息。 向问天抢得三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那些狗崽子追咱们不上了。”令狐冲淡淡一笑,道:“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问天骂道:“他奶奶的,追他个屁!咱两人将他们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 向问天轮流乘坐三马,在大路上奔驰一阵,转入了一条山道,渐行渐高,到后来马匹已不能行。向问天道:“你饿不饿?”令狐冲点头道:“嗯,你有干粮么?”向问天道:“没干粮,喝马血!”跳下马来,右手五指在马颈中一抓,登时穿了一洞,血如泉涌。向问天凑口过去,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马血,道:“你喝!” 令狐冲见到这等情景,甚是骇异。向问天道:“不喝马血,怎有力气再战?”令狐冲道:“还要再打?”向问天道:“你怕了吗?”令狐冲豪气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说我怕不怕?”就口马颈,只觉马血冲向喉头,当即咽了下去。 马血初入口时血腥刺鼻,但喝得几口,也已不觉如何难闻,令狐冲连喝了十几大口,直至腹中饱胀,这才离嘴。向问天跟着凑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时,那马支持不住,长声悲嘶,软倒在地。向问天飞起左腿,将马踢入了山涧。令狐冲不禁骇然,这匹马如此庞然大物,少说也有八百来斤,他随意抬足,便踢了出去。向问天跟着又将第二匹马踢下,转过身来,呼的一掌,将第三匹马的后腿硬生生切了下来,随即又切了那马的另一条后腿。那马嘶叫得震天价响,中了向问天一腿后堕入山涧,兀自嘶声不绝。 向问天道:“你拿一条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粮。”令狐冲这才醒悟,原来他割切马腿是作粮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残忍好杀,当下依言取了一条马腿。只见向问天提了马腿迳向山岭上行去,便跟在后面。向问天放慢脚步,缓缓而行。令狐冲内力全失,行不到半里,已远远落后,赶得气喘吁吁,脸色发青。向问天只得停步等待。又行里许,令狐冲再也走不动了,坐在道旁歇足。 向问天道:“小兄弟,你这人倒也奇怪,内力如此差劲,但身中乐厚这混蛋的两次大阴阳手掌力,居然若无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令狐冲苦笑道:“那里是若无其事了?我五脏六腑早给震得颠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几十样内伤。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这时候居然还不死?只怕随时随刻就会倒了下来,再也爬不起身。”向问天道:“既是如此,咱们便多歇一会。”令狐冲本想对他说明,自己命不长久,不必相候自己,致为敌人追上,但转念一想,此人甚是豪迈,决不肯抛下自己独自逃生,倘若说这等话,不免将他看得小了。 向问天坐在山石之上,问道:“小兄弟,你内力是怎生失去的?” 令狐冲微微一笑,道:“此事说来当真好笑。”当下将自己如何受伤、桃谷六仙如何为自己输气疗伤、后来不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体内输入真气等情简略说了。 向问天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这等怪事,我老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 大笑声中,忽听得远处传来呼喝:“向问天,你逃不掉的,还是乖乖的投降罢!” 向问天仍哈哈大笑,说道:“好笑,好笑!这桃谷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涂蛋。”又再笑了三声,双眉一竖,骂道:“他奶奶的,大批混蛋追来了。”双手一抄,将令狐冲抱在怀中,那只马腿不便再提,任其弃在道旁,便即提气疾奔。 这一下发足快跑,令狐冲便如腾云驾雾一般,不多时忽见眼前白茫茫一片,果真是钻入了浓雾,心道:“妙极!这一上山,那数百人便没法一拥而上,只须一个个上来单打独斗,我和这位向先生定能对付得了。”可是后面呼叫声竟越来越近,显然追来之人也都是轻功好手,虽和向问天相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人,奔驰既久,总不免慢了下来。 向问天奔到一处转角,放下令狐冲,低声道:“别作声。”两人均贴着山壁而立,片刻之间,便听得脚步声响,有人追近。 追来的两人奔跑迅速,浓雾中没见到向问天和令狐冲,直至奔过两人身侧,这才察觉,待要停步转身,向问天双掌推出,既狠且准,那两人哼也没哼,便掉下了山涧,过了一会,才腾腾两下闷响,身子堕地。令狐冲心想:“这两人堕下之时,怎地并不呼叫?是了,他两人中了掌力,尚未堕下,早就已死了。” 向问天嘿嘿一笑,道:“这两个混蛋平日耀武扬威,说什么‘点苍双剑,剑气冲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涧之中,烂个臭气冲天。” 令狐冲曾听到过“点苍双剑”的名头,听说他二人剑法着实了得,曾杀过不少黑道的厉害人物,没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连相貌如何也没见到。 向问天又抱起令狐冲,说道:“此去仙愁峡,还有十来里路,一到了峡口,便不怕那些混蛋了。”他脚下越奔越快。却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好几人追了上来。这时所行山道转而向东,其侧已无深涧,向问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间偷袭,只有提气直奔。 只听得呼的一声响,一枚暗器飞了过来,破空声劲急,显然暗器份量甚重。向问天放下令狐冲,回过身来,伸手抄住,骂道:“姓何的,你也来淌这浑水干什么?” 浓雾中传来一人声音叫道:“你为祸武林,人人得而诛之,再接我一锥。”只听得呼呼呼呼响声不绝,他口说“一锥”,飞射而来的少说也有七八枚飞锥。 令狐冲听了这暗器破空的凄厉声响,心下暗暗发愁:“风太师叔传我的剑法虽可击打任何暗器,但这飞锥上所带劲力如此厉害,我长剑纵然将其击中,但我内力全无,长剑势必给他震断。” 只见向问天双腿摆了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紧张,反不若在凉亭中受群敌围困时那么漫不在乎。一枚枚飞锥飞到他身前,便都没了声息,想必都给他收了去。 突然响声大盛,不知有多少飞锥同时掷出,令狐冲知道这是“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本来以此手法发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钱镖、铁莲子等等细小暗器,这飞锥从破空声中听来,每枚若没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数十枚同时发出?他听到这凌厉的破空之声,自然而然身子往地下一伏,却听得向问天大叫一声:“啊哟!”似是身受重伤。 令狐冲大惊,纵身过去,挡在他的前面,急问:“向先生,你受了伤吗?”向问天道:“我……我不成了,你……你……快走……”令狐冲大声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冲决不舍你独生!” 只听得追敌大声呼叫:“向问天中了飞锥!”白雾中影影绰绰,十几个人渐渐逼近。 便在此时,令狐冲猛觉一股劲风从身右掠过,向问天哈哈大笑,前面十余人纷纷倒地。原来他将数十枚飞锥都接在手中,却假装中锥受伤,令敌人不备,随即也以“满天花雨”手法射了出去。其时浓雾弥天,视界不明;而令狐冲惶急之声出于真诚,对方听了,尽皆深信不疑;再加向问天居然也能以“满天花雨”手法发射如此沉重暗器,大出追者意料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余人或死或伤,竟没一人幸免。 向问天抱起令狐冲,转身又奔,说道:“不错,小兄弟,你很有义气。”他想令狐冲挺身而出,胡乱打抱不平,还不过是少年人的古怪脾气,可是自己适才假装身受重伤,装得极像,令狐冲竟不肯舍己逃生,决意同生共死,那实是江湖上最可贵的“义气”。 过得少时,敌人又渐追近,只听得飕飕之声不绝,暗器连续飞至。向问天窜高伏低的闪避,追者更加迫近,他将令狐冲放下,一声大喝,回身冲入追敌人丛之中,乒乒乓乓几声响,又再奔回,背上已负了一人。他将那人双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铁链绕住,负在背上,这才将令狐冲抱起,继续奔跑,笑道:“咱们多了块活盾牌。” 那人大叫:“别放暗器!别放暗器!”可是追敌置之不理,暗器发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声:“哎唷!”背心上给暗器打中。向问天背负活盾牌,手抱令狐冲,仍然奔跃迅捷。背上那人大声叱骂:“王崇古,他妈的你不讲义气,明知我……哎哟,是袖箭,你奶奶的,张芙蓉你这骚狐狸,你……你借刀杀人。”只听得噗噗噗之声连响,那人叫骂之声渐低,终于一声不响。向问天笑道:“活盾牌变了死盾牌。” 他不须顾忌暗器,提气疾奔,转了两个山坳,说道:“到了!”吁了一口长气,哈哈大笑,心怀大畅,最后这十里山道委实凶险万分,是否能摆脱追敌,当时实在殊无把握。 令狐冲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惊,眼前一条窄窄的石梁,通向一个万仞深谷,所见到的石梁不过八九尺长,再过去便云封雾锁,不知尽头。向问天低声道:“白雾之中是条铁索,可别随便踏上去。”令狐冲道:“是!”忍不住心惊:“这石梁宽不逾尺,下临深谷,本已危险万状,再换作了铁索,以我眼前功力,绝难渡过。” 向问天放开了缠在“死盾牌”手上的铁链,从那人腰间抽出一柄长剑,递给令狐冲,再将“盾牌”竖在身前,静待追敌。 等不到一盏茶时分,第一批追敌已然赶到,正、魔双方的人物均有。众人见地形险恶,向问天布的是背水为阵之势,倒也不敢逼近。过了一会,追敌越来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声喝骂,随即飞镖、飞蝗石、袖箭等暗器纷纷打了过来。向问天和令狐冲缩在“盾牌”之后,诸般暗器都只打到了“盾牌”。 蓦地里一声大吼,声震山谷,一名莽头陀手舞禅杖冲来,一柄七八十斤的铁禅杖往向问天腰间砸到。向问天一低头,禅杖自头顶掠过,铁链着地挥出,抽他脚骨。那头陀这一杖用力极猛,没法收转挡架,当即上跃闪避。向问天铁链急转,已卷住他右踝,乘势向前一送,使上借力打力之法,那头陀立足不定,向前摔出,登时跌向深谷。向问天一抖一送,已将铁链从他足踝放开。那头陀惊吼声惨厉之极,一路自深谷中传上来。众人听了无不毛骨悚然,不自禁的都退开几步,似怕向问天将自己也摔下谷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众而出。一人手挺双戟,另一个是个和尚,持一柄月牙铲。两人并肩齐上,双戟一上一下,戳往向问天面门与小腹,那月牙铲却往他左胁推到。这三件兵刃都斤两甚重,挟以浑厚内力,攻出时大具威势。二人看准了地形,教向问天没法旁避,非以铁链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问天铁链挥出,当当当三响,将双戟和月牙铲尽数砸开,四件兵刃上发出点点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无取巧余地。对面人丛中采声大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为铁链荡开,随即又攻了上来,当当当三响,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和尚及那汉子都晃了几下,向问天却稳稳站住。他不等敌人缓过气来,大喝一声,疾挥铁链击出。二人分举兵刃挡住,又爆出当当当三声急响。那和尚大声吼叫,抛去月牙铲,口中鲜血狂喷。那汉子高举双戟,对准向问天刺去。向问天挺直胸膛,不挡不架,哈哈一笑,只见双戟刺到离他胸口半尺之处,忽然软软的垂了下来。那汉子顺着双戟落下之势,俯伏于地,就此一动不动。两敌竟然都给向问天的硬劲活生生震死。 聚在山峡前的群豪相顾失色,无人再敢上前。 向问天道:“小兄弟,咱们跟他们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说着坐了下来,抱膝向天,对众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忽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大胆妖邪,竟敢如此小视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剑而上,走到向问天面前,四剑一齐横转,说道:“站起来交手。”向问天嘿嘿一笑,冷冷的道:“姓向的惹了你们峨嵋派什么事了?”左首一名道士说道:“邪魔外道为害江湖,我辈修真之士伸张正义,除妖灭魔,责无旁贷。”向问天笑道:“好一个除妖灭魔,责无旁贷!你们身后这许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除妖灭魔?”那道人道:“先诛首恶!” 向问天仍抱膝而坐,举头望着天上浮云,淡淡的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突然一声大喝,身子纵起,铁链如深渊腾蛟,疾向四人横扫而至。这一下奇袭来得突兀之至,总算四名道人皆属峨嵋派好手,仓卒中三道长剑下竖,挡在腰间,站在最右的第四名道士长剑刺出,指向向问天咽喉。只听得啪的一声响,三柄长剑齐为铁链打弯,向问天一侧头,避开了这一剑。那道人剑势如风,连环三剑,逼得向问天没法缓手。其余三名道人退了开去,换了剑又再来斗。四道剑势相互配合,宛似一个小小的剑阵。四柄长剑矢矫飞舞,忽分忽合。 第1454章 笑傲江湖(93) 令狐冲瞧得一会,见向问天挥舞铁链时必须双手齐动,远不及单手运使的灵便,时刻一长,难免落败,从向问天右侧踏上,长剑刺出,疾取一道的胁下。这一剑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极,那道士万难避开,噗的一声,胁下已然中剑。令狐冲心念电闪:“听说峨嵋派向来洁身自好,不理江湖上的闲事,声名甚佳,我助向先生解围,不必伤这道士性命。”剑尖甫刺入对方肌肤,立刻回剑,但临时强缩,剑招便不精纯。那道人手臂下压,竟不顾痛楚,强行将他的长剑夹住。 令狐冲长剑回拖,登时将那道人的手臂和胁下都划出了一道长长口子,便这么一缓,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长剑击了过来,砸在令狐冲剑上。令狐冲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剑,但想兵器一失,便成废人,拚命抓住剑柄,只觉剑上劲力一阵阵传来,疾攻自己心脉。 第一名道士胁下中剑,受伤不重,但他以手臂夹剑,给令狐冲长剑拖回时所划的口子却深及见骨,鲜血狂涌,没法再战。其余两名道人这时已在令狐冲背后,正和向问天激斗,二道剑法精奇,双剑联手,守得严谨异常。 向问天接斗数招,便退后一步,一连退了十余步,身入白雾之中。二道继续前攻,长剑前半截已没入雾中。石梁彼端突然有人大叫:“小心,再过去便是铁索桥!”这“桥”字刚出口,只听得二道齐声惨呼,身子向前疾冲,钻入了白雾,显是身不由主,给向问天拖了过去。惨呼声迅速下沉,从桥上传入谷底,霎时之间便即无声无息。 向问天哈哈大笑,从白雾中走出来,蓦见令狐冲身子摇摇欲坠,不禁一惊。 令狐冲在凉亭中以“独孤九剑”连续伤人,四个峨嵋派道士眼见之下,自知剑法决非其敌,但都已瞧出他内力平平。此刻那道士便将内力源源不绝的攻去。别说令狐冲此时内力全失,即在往昔,毕竟修为日浅,也非这个已练了三十余年峨嵋内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幸好他体内真气充沛,一时倒也不致受伤,但气血狂翻乱涌,眼前金星飞舞。忽觉背心“大椎穴”上一股热气透入,手上的压力立时一轻,令狐冲精神一振,知已得向问天之助,但随即察觉,向问天竟是将对方攻来的内力导引向下,自手臂传至腰胁,又传至腿脚,随即在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道人察觉到不妙,大喝一声,撤剑后跃,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 群豪听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立时脸色大变。 向问天哈哈一笑,说道:“不错,这是吸星大法,那一位有兴致的便上来试试。” 魔教中那名黄带长老嘶声说道:“难道那任……任……又出来了?咱们回去禀告教主,再行定夺。”魔教人众答应了一声,一齐转身,百余人中登时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教中人低声商议了一会,便有人陆陆续续的散去,到得后来,只剩下寥寥十余人。 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向问天,令狐冲,你们竟使用吸星妖法,堕入万劫不复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对付你们两个,更不必计较手段是否正当。这是你们自作自受,事到临头,可别后悔。” 向问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几时后悔过了?你们数百人围攻我等二人,难道便是正当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脚步声响,那十余人也都走了。 向问天侧耳倾听,察知来追之敌确已远去,低声说道:“这批狗家伙必定去而复回。你伏在我背上。”令狐冲见他神情郑重,当下也不多问,便伏在他背上。向问天弯下腰来,左足慢慢伸落,竟向深谷中走去。令狐冲微微一惊,只见向问天铁链挥出,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树,试了试那树甚是坚牢,吃得住两人身子的份量,这才轻轻向下纵落。两人身悬半空,向问天晃了几下,找到了踏脚之所,当即手腕回力,自相反方向甩去,铁链自树干上滑落。向问天双手在山壁上一按,略行凝定,铁链已卷向脚底一块凸出的大石,两人身子便又下降丈余。 如此不住下落,有时山壁光溜溜地既无树木,又无凸出石块,向问天便即行险,身贴山壁,迳自向下滑溜,一溜十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须稍有可资借力之处,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或挥炼勾树,延缓下溜之势。 令狐冲身历如此大险,委实惊心动魄,这般滑下深谷,凶险处实不下于适才的激斗,但想这等平生罕历之奇,险固极险,若非遇上向问天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难逢,是以当向问天双足踏到谷底时,他反觉微微失望,恨不得这山谷更深数百丈才好,抬头上望,谷口尽是白云,石梁已成了极细的一条黑影。 令狐冲道:“向先生……”向问天伸出手来,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冲随即省悟,追敌果然去而复来,极目望去,却不见石梁上有何人影。 向问天放开了手,将耳贴山壁倾听,过了好一会,才微笑道:“他奶奶的,有的守在上面,有的在四处找寻。”转头瞪着令狐冲,说道:“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却是旁门妖邪,双方向来便是死敌。你为什么甘愿得罪正教朋友,这般奋不顾身的来救我性命?” 令狐冲道:“晚辈适逢其会,和先生联手,跟正教魔教双方群豪周旋一场,居然得能不死,实是侥天之幸。向先生说什么救命不救命,当真……咳咳……当真是……”向问天接口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是不是?”令狐冲道:“晚辈可不敢说向先生胡说八道,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却大大的不对了。”向问天道:“姓向的说过了的话,从不改口。我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冲笑了笑,便不再辩。 向问天道:“刚才那些狗娘养的大叫什么‘吸星大法’,吓得一哄而散。你可知‘吸星大法’是什么功夫?他们为什么这等害怕?”令狐冲道:“晚辈正要请教。”向问天皱眉道:“什么晚辈长辈、先生学生的,教人听了好不耐烦。干干脆脆,你叫我大哥,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是不敢。”向问天怒道:“好,你见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过我性命,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们先来打上一架。”他话声虽低,却怒容满面,显然甚为气恼。 令狐冲笑道:“打架倒也不必,而且我是万万不敌。大哥既执意如此,小弟自当从命。”寻思:“我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交为友,多交一个向问天又有何妨?这人豪迈洒脱,真是一条好汉子,我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俯身下拜,说道:“大哥在上,受小弟一礼。” 向问天大喜,说道:“天下跟向某义结金兰的,就只兄弟你一人,你可要记好了。”令狐冲笑道:“小弟受宠若惊之至。”照江湖上惯例,二人结义为兄弟,至少也当撮土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他二人均是放荡不羁之人,经此一战,都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缛节谁都不加理会,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问天身在魔教,但教中兄弟极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日认了一个义兄弟,心下甚喜,说道:“可惜这里没好酒,否则咱们一口气喝他妈的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冲道:“正是,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痒,大哥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 向问天向上一指,道:“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咱们只好在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适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以内力攻你,我以内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内力便怎样了?”令狐冲道:“大哥似是将那道人的内力都引入了地下。”向问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错,不错!兄弟的悟心真好。我这门功夫,是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武林中无人得知,我给取个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法’。”令狐冲道:“这名字倒也奇怪。” 向问天道:“我这门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吸星大法’相比,真如小巫见大巫,因此只好称为‘小法’。我这功夫只是移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将对方的内力导入地下,使之不能为害,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处。再者,这功夫只有当对方以内力相攻之时方能使用,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对方当时但觉内力源源外泄,不免大惊失色,过不多时,便即复元。我料到他们必定去而复回,只因那峨嵋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便知我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个唬人的玩意儿,其实不足为惧。你哥哥素来不喜搅这些骗人的伎俩,因此从来没用过。” 令狐冲笑道:“向问天从不骗人,今日为了小弟,却破了戒。”向问天嘿嘿一笑,说道:“从不骗人,却也未必,但如峨嵋派松纹道人这等小小脚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要骗人,就得拣件大事,骗得惊天动地,天下皆知。” 两人相对大笑,生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了,虽压低了笑声,却笑得甚为欢畅。 第十九回 打赌 这时两人都已甚为疲累,分别倚在山石旁闭目养神。 令狐冲不久便睡着了。睡梦之中,忽见盈盈手持三只烤熟了的青蛙,递在他手里,问道:“你忘了我么?”令狐冲大声道:“没忘,没忘!你……你到那里去了?”见盈盈的影子忽然隐去,忙叫:“你别走!我有很多话跟你说。”却见刀枪剑戟,纷纷杀来,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向问天笑嘻嘻的道:“梦见了情人么?要说很多话?” 令狐冲脸上一红,也不知说了什么梦话给他听了去。向问天道:“兄弟,你要见情人,只有养好了伤,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冲黯然道:“我……我没情人。再说,我的伤是治不好的。”向问天道:“我欠了你一命,虽是自家兄弟,总是心中不舒服,非还你一条命不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定可治好你的伤。” 令狐冲虽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毕竟出于无奈,只好淡然处之,听向问天说自己之伤可治,此言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未必能信,但向问天实有过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师叔风清扬外,生平从所未睹,以师父岳不群之能,也必有所不及,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份量之重,无可言喻,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喜悦之情,道:“我……我……”说了两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这时一弯冷月从谷口照射下来,清光遍地,谷中虽仍阴森森地,但在令狐冲眼中瞧出来,便如是满眼阳光。 向问天道:“咱们去见一个人。这人脾气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让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过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冲道:“那有什么信不过的?大哥是要设法治我之伤,这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本来是没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谢天谢地、意外之喜,治不好那是理所当然!” 向问天微微一笑,说道:“兄弟,你我生死如一,本来万事不能瞒你。但这件事,事前可不能泄露机关,事后自会向你说个一清二楚。”令狐冲道:“大哥不须耽心,你说什么,我一切照做便是。”向问天道:“兄弟,我是日月神教的右使者,在你们正教中人看来,我们的行事不免有点古里古怪,邪里邪气。哥哥要你去做一件事,若能成功,于治你之伤大有好处,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这件事哥哥也是利用了你,要委屈你吃些苦头。”令狐冲一拍自己胸膛,说道:“你我既已义结金兰,我这条命就是你的。吃点苦头打什么紧?做人义气为重,还能讨价还价、说好说歹么?”向问天甚喜,说道:“那咱们也不必说多谢之类的话了。”令狐冲道:“当然!” 他自华山派学艺以来,一番心意尽数放在小师妹身上,虽和陆大有交好,也只当他是师弟那么照顾,直至此刻,方始领略到江湖上慷慨重义,所谓“过命的交情”、那种把性命交给了朋友的真味。其实他于向问天的身世、过往、为人所知实在极少,远不及对施戴子、高根明等师弟的了解,但所谓一见心折,于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际,自然而然成了生死之交。 向问天伸舌头舐了舐嘴唇,道:“那条马腿不知丢到那里去了?他妈的,杀了这许多狗崽子,山谷里却一个也不见。”令狐冲见他这副神情,知他是想寻死尸来吃,心下骇然,不敢多说,又即闭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向问天道:“兄弟,这里除了青草苔藓,什么也没有。咱们在这里挨下去,非去找死尸来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这山谷中的,个个又老又韧,我猜你吃起来胃口不会太好。”令狐冲忙道:“简直半点胃口也没有。” 向问天笑道:“咱们只好觅路出去。我先给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底去抓了些烂泥,涂在他脸上,随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会,神力到处,长须尽脱,双手再在自己头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精滑的秃头。令狐冲见他顷刻之间相貌便全然不同,又好笑,又佩服。向问天又去抓些烂泥来,加大自己鼻子,敷肿双颊,此时便是对面细看,也不易辨认。 向问天在前觅路而行,他双手拢在袖中,遮住了系在腕上的铁链,只要不出手,谁也认不出这秃头胖子便是那矍铄潇洒的向问天。二人在山谷中穿来穿去,到得午间,在山坳里见到一株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涩,两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采来饱餐了一顿。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又再前行。到得黄昏时,向问天终于寻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须翻越一个数百尺的峭壁。他将令狐冲负于背上,腾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条小道蜿蜒于长草之间,虽景物荒凉,总是出了那连鸟兽之迹也丝毫不见的绝地,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 第1455章 笑傲江湖(94) 次日清晨,两人迳向东行,到得一处大市镇,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要令狐冲去一家银铺兑成了银子,然后投店住宿。向问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来一大坛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睡去,一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先后醒转。两人相对一笑,回想前日凉亭中、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 向问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这一去竟是一个多时辰。令狐冲正自担忧,生怕他遇上了敌人,却见他双手大包小包,挟了许多东西回来,手腕间的铁链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铁匠给凿开了。向问天打开包裹,一包包都是华贵衣饰,说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样,越阔绰越好。”当下和令狐冲二人里里外外换得焕然一新。出得店时,店小二牵过两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过来,也是向问天买来的。 二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两日,令狐冲感到累了,向问天便雇了大车给他乘坐,到得运河边上,索性弃车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问天花钱如流水,身边的金叶子似乎永远用不完。过了长江,运河两岸市肆繁华,向问天所买的衣饰也越来越华贵。 舟中日长,向问天谈些江湖上的轶闻趣事。许多事情令狐冲都是闻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问天却绝口不提,令狐冲也就不问。 这一天将到杭州,向问天在舟中又为令狐冲及自己刻意化装了一番,剪下令狐冲一些头发,再剪短了当作小胡子,用胶水黏在令狐冲上唇。打点妥当,这才舍舟登陆,买了两匹骏马,乘马进了杭州城。 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得城来,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令狐冲跟着向问天来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冲道:“常听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没去过,不知端的,今日亲见西湖,这天堂之誉,确是不虚了。” 向问天一笑,纵马来到一个所在,一边倚着小山,和外边湖水相隔着一条长堤,更是幽静。两人下了马,将坐骑系在湖边的柳树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向问天似是到了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悉。转了几个弯,遍地都是梅树,老干横斜,枝叶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观赏不尽。 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令狐冲读书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觉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 向问天走上前去,抓住门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铜环,回头低声道:“一切听我安排。兄弟,这件事难免有性命之忧,就算一切顺利,也要大大的委屈你几天。”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不妨!”心想:“这座梅庄,显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住的是一位当世名医?大哥说有性命之忧,难道这治病之法会令我十分痛苦,且甚为凶险?” 只见向问天将铜环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两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铜环,退在一旁。 过了半晌,大门缓缓打开,并肩走出两个家人装束的老者。令狐冲微微一惊,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稳重,显是武功不低,却如何在这里干这仆从厮养的贱役?左首那人躬身说道:“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向问天道:“嵩山门下、华山门下弟子,有事求见江南四友,四位前辈。”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见客。”说着便欲关门。 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物,展了开来,令狐冲又是一惊,只见他手中之物宝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锦旗,上面镶满了珍珠宝石。令狐冲知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令旗所到之处,犹如左盟主亲到,五岳剑派门下,无不凛遵持旗者的号令。令狐冲隐隐觉得不妥,猜想向问天此旗定然来历不正,说不定还是杀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抢来的,又想正教中人追杀于他,或许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称是嵩山派弟子,不知有何图谋?自己答允了一切听他安排,只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那两名家人见了此旗,神色微变,齐声道:“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问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岳剑派素不往来,便是嵩山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话没说下去,意思却甚明显:“便是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见。”嵩山派左盟主毕竟位高望重,这人不愿口出轻侮之言,但他显然认为“江南四友”的身分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 令狐冲心道:“这‘江南四友’是何等样人物?倘若他们在武林之中真有这等大来头,怎地从没听师父、师娘提过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听人讲到当世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却也不曾听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向问天微微一笑,将令旗收入怀中,说道:“我左师侄这面令旗,不过是拿来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辈是何等样人,自不会将这令旗放在眼里……”令狐冲心道:“你说‘左师侄’?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师叔,越来越不成话了。”只听向问天续道:“只是在下一直无缘拜见江南四位前辈,拿这面令旗出来,不过作为信物而已。” 两名家人“哦”了一声,听他话中将江南四友的身分抬得甚高,脸色便和缓了下来。一人道:“阁下是左盟主的师叔?” 向问天又是一笑,说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无名小卒,两位自是不识了。想当年丁兄在祁连山下单掌劈四霸,一剑伏双雄;施兄在湖北横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杀得青龙帮一十三名大头子血溅汉水江头,这等威风,在下却常在心头。” 那两个家人打扮之人,一个叫丁坚,一个叫施令威,归隐梅庄之前,是江湖上两个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气,做了事后,绝少留名,是以武功虽高,名字却少有人知。向问天所说那两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意杰作。一来对手甚强,而他二人以寡敌众,胜得干净利落;二来这两件事都曲在对方,二人所作的乃行侠仗义的好事,这等义举他二人生平所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虽不欲故意宣扬,但若给人无意中得知,毕竟心中窃喜。丁施二人听了向问天这一番话,不由得都脸露喜色。丁坚微微一笑,说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齿?阁下见闻倒广博得很。” 向问天道:“武林中沽名钓誉之徒甚众,而身怀真材实学、做了大事而不愿宣扬的清高之士,却十分难得。‘一字电剑’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头,在下仰慕已久。左师侄说起,有事须向江南四友请教。在下归隐已久,心想江南四友未必见得着,但如能见到‘一字电剑’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虚此行,因此上便答允来杭州走一趟。左师侄说道:如他自己亲来,只怕四位前辈不肯接见,因他近年来在江湖上太过张扬,生恐前辈们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不在外走动,说不定还不怎么惹厌。哈哈!” 丁施二人听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都甚为高兴,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见这秃头胖子虽衣饰华贵,面目可憎,但言谈举止,颇具器度,确然不是寻常人物,他既是左冷禅的师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几分敬意。 施令威心下已决定代他传报,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一位是华山派门下?” 向问天抢着道:“这一位风兄弟,是当今华山掌门岳不群的师叔。” 令狐冲听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给自己捏造一个名字和身分,却决计料不到他竟说自己是师父的师叔。令狐冲虽诸事漫不在乎,但要他冒认是恩师的长辈,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脸上涂了厚厚的黄粉,震惊之情丝毫不露。 丁坚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都有些起疑:“这人真实年纪瞧不出来,虽留了小胡子,看来多半未过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师叔?” 向问天虽已将令狐冲的面貌扮得大为苍老,毕竟难以使他变成一个老者,如强加化装,难免露出马脚,当即接口:“这位风兄弟年纪比岳不群还小了几岁,却是风清扬风师兄的堂房小兄弟,也是风师兄独门剑法的唯一传人,剑术之精,华山派中少有人能及。” 令狐冲又大吃一惊:“向大哥怎知我是风太师叔的传人?”随即省悟:“风太师叔剑法如此了得,当年必定威震江湖。向大哥识见不凡,见了我的剑法后自能推想得到。方生大师既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坚“啊”的一声,他是使剑的名家,听得令狐冲精于剑法,忍不住技痒,可是见这人满脸黄肿,形貌猥葸,实不像是个精擅剑法之人,问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称呼。” 向问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这位风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 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说道:“久仰,久仰。” 向问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铜化金”之意,以铜化金,自然是假货了;这“二中”二字却是将“冲”字拆开来的。武林中并没这样两个人,他二人居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更不用说“久”了。 丁坚说道:“两位请进厅上用茶,待在下去禀告敝上,见与不见,却是难言。”向问天笑道:“两位和江南四友名虽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辈可不会不给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坚微微一笑,让在一旁。向问天便即迈步入内,令狐冲跟了进去。 走过一个大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来到大厅,施令威请二人就座,自己站着相陪,丁坚进内禀报。 向问天见施令威站着,自己踞坐,未免对他不敬,但他在梅庄身为仆役,却不能请他也坐,说道:“风兄弟,你瞧这一幅画,虽只寥寥数笔,气势可着实不凡。”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走到悬在厅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令狐冲和他同行多日,知他虽十分聪明机智,于文墨书画却不擅长,这时忽然赞起画来,自是另有深意,当即应了一声,走到画前。见画中所绘是一个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笔力雄健,令狐冲虽不懂画,却也知确是力作,又见画上题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泼墨”八字,笔法森严,一笔笔便如长剑的刺划。令狐冲看了一会,说道:“童兄,我一见画上这个‘醉’字,便十分喜欢。这字中画中,更似乎蕴藏着一套极高明的剑术。”他见到这八个字的笔法,以及画中仙人的手势衣摺,不禁想到了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剑法。 向问天尚未答话,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说道:“这位风爷果然是剑术名家。我家四庄主丹青先生说道:那日他大醉后绘此一画,无意中将剑法蕴蓄于内,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后再也绘不出了。风爷居然能从画中看出剑意,四庄主定当引为知己。我进去告知。”说着喜孜孜的走了进去。 向问天咳嗽一声,说道:“风兄弟,原来你懂得书画。”令狐冲道:“我什么也不懂,胡诌几句,碰巧撞中。这位丹青先生倘若和我谈书论画,可要我大大出丑了。” 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道:“他从我画中看出了剑法?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声中,走进一个人来,髯长及腹,左手拿着一只酒杯,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后,说道:“这两位是嵩山派童爷,华山派风爷。这位是梅庄四庄主丹青先生。四庄主,这位风爷一见庄主的泼墨笔法,便说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剑术。” 那四庄主丹青生斜着一双醉眼,向令狐冲端相一会,问道:“你懂得画?会使剑?”这两句话问得甚是无礼。 令狐冲见他手中拿的是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杯,又闻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地里想起祖千秋在黄河舟中所说的话来,说道:“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四庄主果然是饮酒的大行家。”他没读过多少书,什么诗词歌赋,全然不懂,但生性聪明,于别人说过的话,却有过耳不忘之才,这时迳将祖千秋的话照搬过来。 丹青生一听,双眼睁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冲,大叫:“啊哈,好朋友到了。来来来,咱们喝他三百杯去。风兄弟,老夫好酒、好画、好剑,人称三绝。三绝之中,以酒为首,丹青次之,剑道居末。” 令狐冲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窍不通,我是来求医治伤,终不成跟人家比剑动手。这喝酒吗,可就求之不得。”当即跟着丹青生向内走去,向问天和施令威跟随在后。穿过一道回廊,来到西首一间房中。门帷掀开,便是一阵扑鼻酒香。 令狐冲自幼嗜酒,只师父、师娘没给他多少钱零花,自来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选好恶,自从在洛阳听绿竹翁细论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种各样美酒,一来天性相投,二来得了名师指点,此后便赏鉴甚精,一闻到这酒香,便道:“好啊,这儿有三锅头的陈年汾酒。唔,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儿酒更加难得。”他闻到猴儿酒的酒香,登时想起六师弟陆大有来,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一进我酒室,便将我所藏三种最佳名酿报了出来,当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 第1456章 笑傲江湖(95) 令狐冲见室中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酒坛、酒瓶、酒葫芦、酒杯,说道:“前辈所藏,岂止名酿三种而已。这绍兴女儿红固是极品,这西域吐鲁番的葡萄浓酒,四蒸四酿,在当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惊又喜,问道:“我这吐鲁番四蒸四酿葡萄浓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来?”令狐冲微笑道:“这等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数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 丹青生叫道:“来来来,咱们便来喝这四蒸四酿葡萄浓酒。”将屋角落中一只大木桶搬了出来。那木桶已旧得发黑,上面弯弯曲曲的写着许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盖了印,显得极为郑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轻轻拔开,登时满室酒香。 施令威向来滴酒不沾唇,闻到这股浓冽的酒气,不禁便有醺醺之意。 丹青生挥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别醉倒了你。”将三只酒杯并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藤黄如脂油,酒高于杯缘,只因酒质黏醇,似含胶质,却不溢出半点。令狐冲心中喝一声采:“此人武功了得,抱住这百来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齐口而止,实是难能。” 丹青生将木桶夹在胁下,左手举杯,道:“请,请!”双目凝视令狐冲的脸色,瞧他尝酒之后的神情。令狐冲举杯喝了半杯,大声辨味,只是他脸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欢。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生怕这位酒中行家觉得他这桶酒平平无奇。 令狐冲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说道:“奇怪,奇怪!”丹青生问道:“什么奇怪?”令狐冲道:“此事难以索解,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闪动着十分喜悦的光芒,道:“你问的是……”令狐冲道:“这酒晚辈生平只在洛阳城中喝过一次,虽然醇美之极,酒中却有微微酸味。据一位酒国前辈言道,那是由于运来之时沿途颠动之故。这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浓酒,多搬一次,便减色一次。从吐鲁番来到杭州,不知有几万里路,可是前辈此酒,竟然绝无酸味,这个……” 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极,说道:“这是我的不传之秘。我是用三招剑法向西域剑豪莫花尔彻换来的秘诀,你想不想知道?” 令狐冲摇头道:“晚辈得尝此酒,已心满意足,前辈这秘诀却不敢多问了。”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见令狐冲不问这秘诀,不禁心痒难搔,说道:“其实这秘诀说出来不值一文,可说毫不希奇。”令狐冲知道自己越不想听,他越是要说,忙摇手道:“前辈千万别说,你这三招剑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价换来的秘诀,晚辈轻轻易易的便学了去,于心何安?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说得出此酒的来历,便是大大的功劳了。这秘诀你非听不可。” 令狐冲道:“晚辈蒙前辈接见,又赐以极品美酒,已经感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愿意说,你就听好了。”向问天劝道:“四庄主一番美意,风兄弟不用推辞了。”丹青生道:“对,对!”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这酒已有多少年份?” 令狐冲将杯中酒喝干,辨味多时,说道:“这酒另有一个怪处,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陈,陈中有新,比之寻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般别致风味。” 向问天眉头微蹙,心道:“这一下可献丑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可相提并论。”他生怕丹青生听了不愉,却见这老儿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笔直,笑道:“好兄弟,果然厉害。我这秘诀便在于此。我跟你说,那西域剑豪莫花尔彻送了我十桶三蒸三酿的一百二十年吐鲁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马驮到杭州来,然后我依法再加一酿一蒸,十桶美酒,酿成一桶。屈指算来,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这美酒历关山万里而不酸,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在于此。” 向问天和令狐冲一齐鼓掌,道:“原来如此。”令狐冲道:“能酿成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剑法去换,也是值得。前辈只用三招去换,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不过料想前辈这三招剑法精妙异常,足足抵得十招而有余。” 向问天心想:“我这兄弟剑法精妙,想不到口才也伶俐如此。”他不知令狐冲向来擅于言词,常给岳不群骂太过油嘴滑舌。 丹青生更加欢喜,说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当日大哥、三哥都埋怨我以剑招换酒,令我中原绝招传入了西域。二哥虽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是占了大便宜,咱们再喝一杯。”他见向问天显然不懂酒道,对之便不多加理睬。 令狐冲又喝了一杯,说道:“四庄主,此酒另有一个喝法,可惜眼下没法办到。”丹青生忙问:“怎么个喝法?为什么办不到?”令狐冲道:“吐鲁番是天下最热之地,听说当年玄奘大师到天竺取经,途经火焰山,便是吐鲁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当真热得可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还是难熬,到得冬天,却又奇寒彻骨。正因如此,所产葡萄才与众不同。”令狐冲道:“晚辈在洛阳城中喝此酒之时,天时尚寒,那位酒国前辈拿了一大块冰来,将酒杯放于冰上。这美酒一经冰镇,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当初夏,这冰镇美酒的奇味,便品尝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时,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尔彻也说过冰镇美酒的妙处。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这里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们同来品尝。”他顿了一顿,皱眉道:“只是要人等上这许多时候,实是心焦。” 向问天道:“可惜江南一带,并无练‘寒冰掌’、‘阴风爪’一类纯阴功夫的高手,否则……”他一言未毕,丹青生喜叫:“有了,有了!”说着放下酒桶,兴冲冲的走了出去。令狐冲朝向问天瞧去,满腹疑窦。向问天含笑不语。 过不多时,丹青生拉了一个极高极瘦的黑衣老者进来,说道:“二哥,这一次无论如何要请你帮帮忙。”令狐冲见这人眉清目秀,只是脸色泛白,似是一具僵尸模样,令人一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凉意。丹青生给二人引见了,原来这老者是梅庄二庄主黑白子,他头发极黑而皮肤极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帮什么忙?”丹青生道:“请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给我这两位好朋友瞧瞧。” 黑白子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没的让大行家笑话。”丹青生道:“二哥,不瞒你说,这位风兄弟言道,吐鲁番葡萄酒以冰镇之,饮来别有奇趣。这大热天却到那里找冰去?”黑白子道:“这酒香醇之极,何必更用冰镇?” 令狐冲道:“吐鲁番是酷热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热得紧!”令狐冲道:“当地所产的葡萄虽佳,却不免有点儿暑气。”丹青生道:“是啊,那是理所当然。”令狐冲道:“这暑气带入了酒中,过得百年,虽已大减,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终究难免。”丹青生道:“是极,是极!老弟不说,我还道是我蒸酒之时火头太旺,可错怪了那个御厨了。”令狐冲问道:“什么御厨?”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时火候不对,蹧蹋了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宫之中,将皇帝老儿的御厨抓了来生火蒸酒。” 黑白子摇头道:“当真小题大做。” 向问天道:“原来如此。若是寻常的英雄侠士,喝这酒时多一些辛辣之气,原亦不妨。但二庄主、四庄主隐居于这风景秀丽的西湖边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这酒一经冰镇,去其火气,便和二位高人的身分相配了。好比下棋,力斗搏杀,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却是入神坐照……” 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头,急问:“你也会下棋?”向问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天资所限,棋力不高,于是走遍大江南北、黄河上下,访寻棋谱。三十年来,古往今来的名局,胸中倒记得不少。”黑白子忙问:“记得那些名局?”向问天道:“比如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弈的棋局,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他话未说完,黑白子已连连摇头,道:“这些神话,焉能信得?更那里真有棋谱了?”说着松手放开了他肩头。 向问天道:“在下初时也道这是好事之徒编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见到了刘仲甫和骊山仙姥的对弈图谱,着着精警,实非世间凡人所能,这才死心塌地,相信确非虚言。前辈于此道也有所好吗?” 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飘起来。向问天问道:“前辈如何发笑?”丹青生道:“你问我二哥喜不喜欢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号黑白子,你说他喜不喜欢下棋?二哥之爱棋,便如我之爱酒。”向问天道:“在下胡说八道,当真是班门弄斧了,二庄主莫怪。” 黑白子道:“你当真见过刘仲甫和骊山仙姥对弈的图谱?我在前人笔记之中,见过这则记载,说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在骊山之麓给一个乡下老媪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这局棋谱便称为‘呕血谱’。难道世上真有这局呕血谱?”他初进室时神情冷漠,此刻却十分热切。 向问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处世家旧宅之中见过,只因这一局实在杀得太过惊心动魄,虽事隔廿五年,全数一百一十二着,至今倒还着着记得。” 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着?你倒摆来给我瞧瞧。来来,到我棋室中去摆局。” 丹青生伸手拦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给我制冰,说什么也不放你走。”说着捧过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满了清水。 黑白子叹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无可如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间水面便浮起一丝丝白气,过不多时,瓷盆边上起了一层白霜,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 向问天和令狐冲都大声喝采。向问天道:“这‘黑风指’的功夫,听说武林失传已久,却原来二庄主……”丹青生抢着道:“这不是‘黑风指’,这叫‘玄天指’,和‘黑风指’的霸道功夫颇有上下床之别。”一面说,一面将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不久酒面上便冒出丝丝白气。令狐冲道:“行了!”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既厚且醇,更没半分异味,再加一股清凉之意,沁人心脾,大声赞道:“妙极!我这酒酿得好,风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着向问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档,搭档得好。” 丹青生又倒了四杯酒,他性子急,要将盛冰的瓷盆放在酒杯之上,说道:“寒气自上而下,冰气下去得快些。”令狐冲道:“冰气下去得虽快,但如此一来,一杯酒便从上至下一般的冰凉,非为上品。如冰气从下面透上来,酒中便一层有一层微异的冷暖,可以细辨其每一层气味的不同。”丹青生听他品酒如此精辨入微,钦佩之余大为高兴,照法试饮,细辨酒味,果有些微差别。 黑白子将酒随口饮了,也不理会酒味好坏,拉着向问天的手,道:“去,去!摆刘仲甫的‘呕血谱’给我看。”向问天一扯令狐冲的袖子,令狐冲会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什么好看?我跟你不如在这里喝酒。”令狐冲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说着跟了黑白子和向问天而去。丹青生无奈,只得挟着那只大酒桶跟入棋室。 只见好大一间房中,除了一张石几、两张软椅之外,空荡荡地一无所有,石几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对放着一盒黑子、一盒白子。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设另物,当是免得对局者分心。 向问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盘的“平、上、去、入”四角摆了势子,跟着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渐放渐慢。 黑白双方一起始便缠斗极烈,中间更无一子余裕,黑白子只瞧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冲暗暗纳罕,眼见他适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强的内功修为,当时他浑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却瞧得满头大汗,可见关心则乱,此人爱棋成痴,向问天多半是拣正了他这弱点进袭。又想:“那位名医不知跟他们是什么关系?” 黑白子见向问天置了第六十六着后,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问道:“下一步怎样?”向问天微笑道:“这是关键所在,以二庄主高见,该当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这一子吗?断又不妥,连也不对,冲是冲不出,做活却又活不成。这……这……这……”他手中拈着一枚白子,在石几上轻轻敲击,直过了一顿饭时分,这一子始终没法放入棋局。这时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饮了十七八杯葡萄浓酒。 丹青生见黑白子的脸色越来越青,说道:“童老兄,这是‘呕血谱’,难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呕血不成?下一步怎么下,爽爽快快说出来罢。” 向问天道:“好!这第六十七子,下在这里。”于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黑白子啪的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既然那边下什么都不好,最好便是‘脱先他投’,这一子下在此处,确是妙着。” 向问天微笑道:“刘仲甫此着,自然精采,但那也只是人间国手的妙棋,和骊山仙姥的仙着相比,却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问:“骊山仙姥的仙着,却又如何?”向问天道:“二庄主不妨想想看。” 第1457章 笑傲江湖(96) 黑白子思索良久,总觉局面不利,难以反手,摇头说道:“既是仙着,我辈凡夫俗子又怎想得出来?童兄不必卖关子了。”向问天微笑道:“这一着神机妙算,当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来。”黑白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于揣度对方心意,见向问天不肯将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说出,好教人心痒难搔,料想他定有所求,便道:“童兄,你将这一局棋说与我听,我也不会白听了你的。” 令狐冲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这位二庄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来求他?” 向问天抬起头来,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风兄弟,对四位庄主绝无所求。二庄主此言,可将我二人瞧得小了。” 黑白子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失言,这里谢过。”向问天和令狐冲还礼。 向问天道:“我二人来到梅庄,乃是要和四位庄主打一个赌。”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问道:“打一个赌?打什么赌?”向问天道:“我赌梅庄之中,没人能在剑法上胜得过这位风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齐转看令狐冲。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打什么赌?” 向问天道:“倘若我们输了,这一幅图输给四庄主。”说着解下负在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里面是两个卷轴。他打开一个卷轴,乃是一幅极为陈旧的图画,右上角题着“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字,一座高山冲天而起,墨韵凝厚,气势雄峻之极。令狐冲虽不懂绘画,也知这幅山水实是精绝之作,但见那山森然高耸,虽是纸上的图画,也令人不由自主的兴高山仰止之感。 丹青生大叫一声:“啊哟!”目光牢牢钉住了那幅图画,再也移不开来,隔了良久,才道:“这是北宋范宽的真迹,你……你……却从何处得来?” 向问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将卷轴卷起。丹青生道:“且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画,岂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内力涌将出来,将他手掌轻轻弹开。向问天却如一无所知,将卷轴卷好了。丹青生好生诧异,他刚才扯向问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图画,手上并未用力,但对方内劲这么一弹,却显示了极上乘的内功,而且显然尚自行有余力。他暗暗佩服,说道:“老童,原来你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丹青生之下。” 向问天道:“四庄主取笑了。梅庄四位庄主除剑法之外,那一门功夫都是当世无敌。我童化金无名小卒,如何敢和四庄主相比?”丹青生脸一沉,道:“你为什么说‘除剑法之外’?难道我的剑法当真及不上他?” 向问天微微一笑,道:“二位庄主,请看这一幅书法如何?”将另一个卷轴打了开来,却是一幅笔走龙蛇的狂草。 丹青生奇道:“咦,咦,咦!”连说三个“咦”字,突然张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宝贝来了!”这一下呼叫声音响极,墙壁门窗都为之震动,椽子上灰尘簌簌而落,加之这声叫唤突如其来,令狐冲不禁吃了一惊。 只听得远处有人说道:“什么事大惊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来看,人家收了起来,可叫你后悔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觅到什么冒牌货的书法了,是不是?” 门帷掀起,走进一个人来,矮矮胖胖,头顶秃得油光滑亮,一根头发也无,右手提着一枝大笔,衣衫上都是墨迹。他走近看时,突然双目直瞪,呼呼喘气,颤声道:“这……这是真迹!真是……真是唐朝……唐朝张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 帖上的草书大开大阖,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开轻功,窜高伏低,虽行动迅捷,却不失高雅风致。令狐冲在十个字中还识不到一个,但见帖尾写满了题跋,盖了不少图章,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 丹青生道:“这位是我三哥秃笔翁,他取此外号,是因他性爱书法,写秃了千百枝毛笔,却不是因他头顶光秃秃地。这一节千万不可弄错。”令狐冲微笑应道:“是。” 那秃笔翁伸出右手食指,顺着率意帖中的笔路一笔一划的临空钩勒,神情如醉如痴,对向问天和令狐冲二人固一眼不瞧,连丹青生的说话也显然浑没听在耳中。 令狐冲突然间心头一震:“向大哥此举,只怕全是早有预谋。记得我和他在凉亭中初会,他背上便有这么一个包袱。”但转念又想:“当时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这两个卷轴,说不定他为了来求梅庄的四位庄主治我之病,途中当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时,出去买来,甚或是偷来抢来。嗯,多半是偷盗而得,这等无价之宝,又那里买得到手?”耳听得那秃笔翁临空写字,指上发出极轻微的嗤嗤之声,内力之强,和黑白子各擅胜场,又想:“我的内伤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师而起,这梅庄三位庄主的内功,似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之下,那大庄主说不定更加厉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许便能治我之伤了。但愿他们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向问天不等秃笔翁写完,便将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秃笔翁向他愕然而视,过了好一会,问道:“换什么?”向问天摇头道:“不换!”秃笔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笔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叫道:“不行!”秃笔翁道:“行,为什么不行?能换得这幅张旭狂草真迹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笔法又何足惜?” 向问天摇头道:“不行!”秃笔翁急道:“那你为什么拿来给我看?”向问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庄主只当从来没看过便是。”秃笔翁道:“看已经看过了,怎么能只当从来没看过?”向问天道:“三庄主真的要得这幅张旭真迹,那也不难,只须和我们打一个赌。”秃笔翁忙问:“赌什么?” 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疯疯颠颠。他说赌我们梅庄之中,没一人能胜得这位华山派风朋友的剑法。”秃笔翁道:“倘若有人胜得了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问天道:“倘若梅庄之中,不论那一位胜得我风兄弟手中长剑,那么在下便将这幅张旭真迹‘率意帖’奉送三庄主,将那幅范宽真迹‘溪山行旅图’奉送四庄主,还将在下心中所记神仙鬼怪所下的围棋名局二十局,一一录出,送给二庄主。”秃笔翁道:“我们大哥呢?你送他什么?” 向问天道:“在下有一部〈广陵散〉琴谱,说不定大庄主……” 他一言未毕,黑白子等三人齐声道:“广陵散?” 令狐冲也是一惊,寻思:“这〈广陵散〉琴谱,是曲洋前辈发掘古墓而得,他将之谱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来?”随即恍然:“向大哥是魔教右使,曲长老是魔教长老,两人多半交好。曲长老得到这部琴谱之后,喜悦不胜,自会跟向大哥说起。向大哥要借来钞录,曲长老自必欣然允诺。”想到谱在人亡,不禁喟然。 秃笔翁摇头道:“自嵇康死后,〈广陵散〉从此不传于世,童兄这话未免是欺人之谈了。”向问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爱琴成痴。他说嵇康一死,天下从此便无〈广陵散〉。这套琴谱在西晋之后固然从此湮没,然而在西晋之前呢?” 秃笔翁等三人茫然相顾,一时不解这句话的意思。 向问天道:“我这位朋友心智过人,兼又大胆妄为,便去发掘晋前擅琴名人的坟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数十个古墓之后,终于在东汉蔡邕的墓中,寻到了此曲。” 秃笔翁和丹青生都惊噫一声。黑白子缓缓点头,说道:“智勇双全,了不起!” 向问天打开包袱,取了一本册子,封皮上写着“广陵散琴曲”五字,随手一翻,册内录的果是琴谱。他将那册子交给令狐冲,说道:“风兄弟,梅庄之中,倘若有那一位高人胜得你的剑法,兄弟便将此琴谱送给大庄主。” 令狐冲接过,收入怀中,心想:“说不定这便是曲长老的遗物。曲长老既死,向大哥要取他一本琴谱,有何难处?” 丹青生笑道:“这位风兄弟精通酒理,剑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纪轻轻,难道我梅庄之中……嘿嘿,这可太笑话了。” 黑白子道:“倘若我梅庄之中,果然无人能胜得风少侠,我们要赔什么赌注?” 令狐冲和向问天有约在先,一切听由他安排,但事情演变至斯,觉得向问天做得太也过份,既来求医,怎可如此狂妄,轻视对方?何况自己内力全失,如何能是梅庄中这些高人的对手?便道:“童大哥爱说笑话,区区末学后辈,怎敢和梅庄诸位庄主讲武论剑?” 向问天道:“这几句客气话当然是要说的,否则别人便会当你狂妄自大了。” 秃笔翁似乎没将二人的言语听在耳里,喃喃吟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二哥,那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这三句诗,便是杜甫在〈饮中八仙歌〉写张旭的。此人也是‘饮中八仙’之一。你看了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当年酒酣落笔的情景。唉,当真是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爱喝酒,自是个大大的好人,写的字当然也不会差的了。” 秃笔翁道:“韩愈品评张旭道:‘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此公正是我辈中人,不平有动于心,发之于草书,有如仗剑一挥,不亦快哉!”提起手指,又临空书写,写了几笔,对向问天道:“喂,你打开来再给我瞧瞧。” 向问天摇了摇头,笑道:“三庄主取胜之后,这张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于弈棋,思路周详,未算胜,先虑败,又问:“倘若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少侠的剑法,我们该输什么赌注?”向问天道:“我们来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风兄弟只不过来到天下武学的巅峰之所,与当世高手印证剑法。倘若侥幸得胜,我们转身便走,什么赌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这位风少侠是求扬名来了。一剑连败‘江南四友’,自是名动江湖。”向问天摇头道:“二庄主料错了。今日梅庄印证剑法,不论谁胜谁败,若有一字泄漏于外,我和风兄弟天诛地灭,乃狗屎不如之辈。” 丹青生道:“好,好!说得爽快!这房间甚为宽敞,我便和风兄弟来比划两手。风兄弟,你的剑呢?”向问天笑道:“来到梅庄,我们敬仰四位庄主,怎敢携带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咙叫道:“拿两把剑来!” 外边有人答应,接着丁坚和施令威各捧一剑,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从丁坚手中接了剑,道:“这剑给他。”施令威道:“是!”双手托剑,走到令狐冲面前。 令狐冲觉得此事甚为尴尬,转头去瞧向问天。向问天道:“梅庄四庄主剑法通神,风兄弟,你只消学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令狐冲眼见当此情势,这场剑已不得不比,只得微微躬身,伸双手接过长剑。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这位童兄打的赌,是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兄。丁坚也会使剑,他也是梅庄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亲自出手。”他越听向问天说得有恃无恐,越觉此事不妥,当下决定要丁坚先行出手试招,心想他剑法着实了得,而在梅庄只是家人身分,纵然输了,也无损梅庄令名,一试之下,这风二中剑法的虚实便可得知。 向问天道:“是,是。只须梅庄之中有人胜得我风兄弟的剑法,便算我们输了,也不必定要四位庄主亲自出手。这位丁兄,江湖上人称‘一字电剑’,剑招迅捷无伦,世所罕见。风兄弟,你先领教这位丁兄的一字电剑,也是好的。” 丹青生将长剑向丁坚一抛,笑道:“你如输了,罚你去吐鲁番运酒。” 丁坚躬身接住长剑,转身向令狐冲道:“丁某领教风爷的剑法。”唰的一声,将剑拔了出来。令狐冲当下也拔剑出鞘,将剑鞘放上石几。 向问天道:“三位庄主,丁兄,咱们是印证剑法,可不用较量内力。”黑白子道:“那自是点到为止。”向问天道:“风兄弟,你可不得使出丝毫内力。咱们较量剑法,招数精熟者胜,粗疏者败。你华山派的气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以内力取胜,便算是咱们输了。”令狐冲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没半分内力,却用这些言语挤兑人家。”便道:“小弟的内力使将出来,教三位庄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齿,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 向问天道:“咱们来到梅庄,实出于一片至诚,风兄弟若再过谦,对四位前辈反而不敬了。你华山派‘紫霞神功’远胜于我嵩山派内功,武林中众所周知。风兄弟,你站在我这两只脚印之中,双脚不可移动,和丁兄试试剑招如何?” 他说了这几句话,身子往旁一让,只见地下两块青砖之上,分别各出现一个脚印,深及两寸。原来他适才说话之时,潜运内力,竟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 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齐声喝采:“好功夫!”眼见向问天口中说话,不动声色的将内力运到了脚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并无青砖碎粉,两个足印又一般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用锋利小刀细心雕刻出来一般,内力惊人,实非自己所及。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试演内功,这等做作虽不免有点肤浅,非高人所为,但毕竟神功惊人,令人钦佩,却不知他另有深意。令狐冲自然明白,他宣扬自己内功较他为高,他内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厉害,则对方于过招之时便决不敢运行内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自己除剑法之外,其他武功一无可取,轻功纵跃,绝非所长,双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施展剑法,便可藏拙。 第1458章 笑傲江湖(97) 丁坚听得向问天要令狐冲双足踏在脚印中再和自己比剑,显然对自己有轻蔑之意,不禁恼怒,但见他踏砖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也不禁骇异,寻思:“他们胆敢来向四位庄主挑战,自然非泛泛之辈。我只消能和这人斗个平手,便已为孤山梅庄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后来遭逢强敌,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庄,甘为厮养,当年的悍勇凶焰早收敛殆尽了。 令狐冲举步踏入向问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请!” 丁坚道:“风爷,有僭了!”长剑横挥,嗤的一声轻响,众人眼前便是一道长长的电光疾闪而过。他在梅庄归隐十余年,当年的功夫竟丝毫没搁下。这“一字电剑”每招之出,皆如闪电横空,令人一见之下,惊心动魄,先自生了怯意。当年丁坚乃败在一个盲眼独行大盗手下,只因对手眼盲,听声辨形,这一字电剑的慑人声势便无所施其技。此刻他将剑法施展出来,霎时之间,满室都是电光,耀人眼目。 但这一字电剑只出得一招,令狐冲便瞧出了其中三个老大破绽。丁坚并不急于进攻,只长剑连划,似是对来客尽了礼敬之道,真正用意却是要令狐冲于神驰目眩之余,难以抵挡他的后着。他使到第五招时,令狐冲已看出了他剑法中的十八个破绽,说道:“得罪!”长剑斜斜指出。 其时丁坚一剑正自左而右急掠而过,令狐冲的剑锋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坚这一掠之势,正好将自己手腕送到他剑锋上去。这一掠劲道太急,其势已无法收转,旁观五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着黑白两枚棋子,待要掷出击打令狐冲的长剑,以免丁坚手腕切断,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敌一,梅庄摆明是输了,以后也不用比啦。”只一迟疑,丁坚的手腕已向剑锋上直削过去。施令威大叫一声:“啊哟!”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间,令狐冲手腕轻轻一转,剑锋侧过,啪的一声响,丁坚的手腕击在剑锋平面之上,竟然丝毫无损。丁坚一呆,才知对方手下留情,便在这顷刻之间,自己已捡回了一只手掌,此腕一断,终身武功便即废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谢风大侠剑下留情。”令狐冲躬身还礼,说道:“不敢!承让了。” 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见令狐冲长剑这么一转,免得丁坚血溅当场,心下都大起好感。丹青生斟满了一杯酒,说道:“风兄弟,你剑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冲道:“不敢当。”接过来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冲杯中斟满,说道:“风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坚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冲道:“那是碰巧,何足为奇?”双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说道:“这第三杯,咱俩谁都别先喝,我跟你玩玩,谁输了,谁喝这杯酒。”令狐冲笑道:“那自然是我输的,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摇手道:“别忙,别忙!”将酒杯放在石几上,从丁坚手中接过长剑,道:“风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冲喝酒之时,心下已在盘算:“他自称第一好酒,第二好画,第三好剑,剑法必定是极精的。我看大厅上他所画的那幅仙人图,笔法固然凌厉,然而似乎有点管不住自己,倘若他剑法也是这样,那么破绽必多。”躬身道:“四庄主,请你多多容让。”丹青生道:“不用客气,出招。”令狐冲道:“遵命!”长剑一起,挺剑便向他肩头刺出。 这一剑歪歪斜斜,显然全无力气,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剑法中决不能有这么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什么?”他既知令狐冲是华山派的,心中便一直思忖华山派的诸路剑法,岂知这一剑之出,浑不是这么一回事,非但不是华山派剑法,甚至不是剑法。 令狐冲跟风清扬学剑,除了学得古今独步的“独孤九剑”之外,更领悟到了“以无招胜有招”这剑学中的精义。这要旨和“独孤九剑”相辅相成,“独孤九剑”精微奥妙,达于极点,但毕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待得再将“以无招胜有招”的剑理加入运用,那就更加的空灵飘忽,令人无从捉摸。是以令狐冲一剑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觉倘若出剑挡架,实不知该当如何挡,如何架,只得退了两步相避。 令狐冲一招迫得丁坚弃剑认输,黑白子和秃笔翁虽暗赞他剑法了得,却也并不如何惊奇,心想他既敢来梅庄挑战,倘若连梅庄的一名仆役也斗不过,未免太过笑话了,待见丹青生为他一剑逼得退出两步,无不骇然。 丹青生退出两步后,随即踏上两步。令狐冲长剑跟着刺出,这一次刺向他左胁,仍是随手而刺,全然不符剑理。丹青生横剑想挡,但双剑尚未相交,立时察觉对方剑尖已斜指自己右胁,此处门户大开,对方乘虚攻来,确实无可挽救,这一格万万不可,危急中迅即变招,双足一弹,向后纵开了丈许。他猛喝一声:“好剑法!”毫不停留的又扑了上来,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疾刺,势道威猛。 令狐冲看出他右臂弯处是个极大破绽,长剑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变招,那么右肘先已让对方削了下来。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长剑刺向地下,借着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个筋斗翻出,稳稳落在两丈之外,其时背心和墙壁相去已不过数寸,倘若这个筋斗翻出时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墙壁,可大失高人身分了。饶是如此,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脸上已泛起了微微紫红。 他是豁达豪迈之人,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竖,叫道:“好剑法!”舞动长剑,一招“白虹贯日”,跟着变“春风杨柳”,又变“腾蛟起凤”,三剑一气呵成,似乎没见他脚步移动,但这三招使出之时,剑尖已及令狐冲面门。 令狐冲斜剑轻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时刻方位,拿捏得不错分毫,其时丹青生长剑递到此处,精神气力,尽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已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他手中长剑沉了下去。令狐冲长剑外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声,向左侧纵开。 他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又攻将过来,这一次乃硬劈硬砍,当头挥剑砍落,叫道:“小心了!”他并不想伤害令狐冲,但这一剑“玉龙倒悬”势道凌厉,对方倘若不察,自己一个收手不住,只怕当真砍伤了他。 令狐冲应道:“是!”长剑倒挑,唰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剑锋斜削而上。丹青生这一剑如乘势砍下,剑锋未及令狐冲头顶,自己握剑的五根手指已先给削落,眼见对方长剑顺着自己剑锋滑将上来,这一招无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击在地下,蓬的一声响,身子借力向后跃出,已在丈许之外。 他尚未站定,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光圈。三个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缓缓向令狐冲身前移去。这几个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一字电剑的凌厉,但剑气满室,寒风袭体。令狐冲长剑伸出,从光圈左侧斜削过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劲力未生之间的一个空隙。丹青生“咦”的一声,退了开去,剑气光圈跟着他退开,随即见光圈陡然一缩,跟着胀大,立时便向令狐冲涌去。令狐冲手腕一抖,长剑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声,急跃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越快,片刻之间,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见他须髯俱张,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声断喝,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光圈齐向令狐冲袭到。那是他剑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数十招剑法合而为一。这数十招剑法每一招均有杀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令狐冲以简御繁,身子微蹲,剑尖从数十个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 丹青生又是一声大叫,奋力跃出,砰的一声,重重坐上石几,跟着呛啷一声响,几上酒杯震于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你剑法比我高明得太多。来,来,来!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秃笔翁素知四弟剑法的造诣,眼见他攻击一十六招,令狐冲双足不离向问天所踏出的足印,却将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剑法之高,委实可怖可畏。 丹青生斟了酒来,和令狐冲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哥却不肯服。多半他们都要跟你试试。”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庄主一招未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丹青生摇头道:“第一招便已输了,以后这一十七剑都是多余的。大哥说我风度不够,果真一点不错。”令狐冲笑道:“四庄主风度高极,酒量也是一般的极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们再喝酒。就只酒量还可以,剑法不成!” 眼见他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手中,居然毫不气恼,这等潇洒豁达,实是人中第一等的风度,向问天和令狐冲都不禁为之心折,觉得此人品格甚高。 秃笔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烦你将我那杆秃笔拿来。”施令威应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令狐冲一看,见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官笔笔头上竟然缚有一束沾过墨的羊毛,恰如平日写字用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笔头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想来他武功固另有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羊毛亦能伤人。 秃笔翁将判官笔取在手里,微笑道:“风兄,你仍双足不离足印么?” 令狐冲忙退后两步,躬身道:“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何敢托大?” 丹青生点头道:“是啊,你跟我比剑,站着不动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 秃笔翁举起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是从名家笔帖中变化出来的。风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子。风兄是好朋友,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上便要蘸墨。笔上蘸墨,却又怎地?”他不知秃笔翁临敌之时,这判官笔上所蘸之墨,乃以特异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后墨痕深印,数年内水洗不脱,刀刮不去。当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友”对敌,最感头痛的对手便是这秃笔翁,一不小心,便给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好几年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断去一臂,也胜于给他在脸上涂抹。秃笔翁见令狐冲跟丁坚及丹青生动手时出剑颇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蘸墨了。令狐冲虽不明其意,但想总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三庄主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秃笔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书法?好罢,我先跟你解说。我这一套笔法,叫做‘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中变化出来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听好了:‘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令狐冲道:“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什么诗词、书法,反正我一概不懂。” 秃笔翁大笔一起,向令狐冲右颊连点三点,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高举,正要自上而下的划将下来,令狐冲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刺他右肩。秃笔翁迫不得已,横笔封挡,令狐冲长剑已然缩回。两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均是虚招,但秃笔翁这路“裴将军诗笔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没法使全。他大笔挡了个空,立时使出第二式。令狐冲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秃笔翁回笔封架,令狐冲长剑又已缩回,秃笔翁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 秃笔翁一上手便给对方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法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几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笔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终没法好好写一个字。秃笔翁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着次序来。”大笔虚点,自右上角至左下角挥洒而下,劲力充沛,笔尖所划正是“若”字草书的长撇。令狐冲长剑递出,指向他右胁。秃笔翁吃了一惊,判官笔急忙反挑,砸他长剑,令狐冲这一剑其实并非真刺,只是摆个姿式,秃笔翁又只使了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间中途转向,不但笔路登时为之窒滞,同时内力改道,内息岔了,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给令狐冲攻得回笔拆解。秃笔翁好生恼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死,没法再写下去。 他大喝一声,笔法登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磊落波磔意态。令狐冲自不知他这路笔法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八濛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使的是什么招式,总之见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只写得半个字,无论如何写不全一字。 第1459章 笑傲江湖(98) 秃笔翁笔法又变,大书“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纵横飘忽,流转无方,心想:“怀素的草书本已十分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那知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击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 秃笔翁这路狂草每一招仍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青生那桶酒来,在石几上倒了一大片,大笔往酒中一蘸,便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若”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藤黄如脂的大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罢,我舍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很好!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枰,什么也没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怎么还能静心下棋?”秃笔翁对着那几行字摇头晃脑,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头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没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佳构。你的剑法好,我的书法好,这叫做各有所长,不分胜败。” 向问天道:“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丹青生道:“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有点过意不去,说道:“我这三弟天真烂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是比输了不认。”向问天道:“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是梅庄中无人能胜过风兄弟的剑法。只要双方不分胜败,这赌注我们也就没输。”黑白子点头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块方形铁板出来。铁板上刻着十九道棋路,原来是一块铁铸的棋枰。他抓住铁枰之角,说道:“风兄,我以这块棋枰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 向问天道:“听说二庄主这块棋枰是件宝物,能收诸种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视,说道:“童兄当真博闻强记,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磁铁所制,用以吸住铁制的棋子,舟中马上和人对弈,颠簸之际,便不致乱了棋路。”向问天道:“原来如此。” 令狐冲听在耳里,心道:“幸得向大哥指点,否则一上来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剑尖下垂,抱拳说道:“请二庄主赐教。”黑白子道:“不敢,风兄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请进招!” 令狐冲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这是什么招数?”眼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当即举枰一封。令狐冲拨转剑头,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举枰一挡。令狐冲不等长剑接近棋枰,便已缩回,挺剑刺向他小腹。 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击,如何争先?”下棋讲究一个先手,比武过招也讲究一个先手,黑白子精于棋理,自然深谙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枰,向令狐冲右肩疾砸。这棋枰二尺见方,厚达一寸,是件极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剑上,就算铁枰平平无奇,全没特性,长剑也非给砸断不可。 令狐冲身子略侧,斜剑往他右胁下刺去。黑白子见对方这一剑虽似不成招式,所攻之处却务须照应,当即斜枰封他长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这一招“大飞”本来守中有攻,只要对方应得这招,后着便源源而至。那知令狐冲竟不理会,长剑斜挑,迳和他抢攻。黑白子这一招守中带攻之作只半招起了效应,唯有招架之功,却无反击之力。 此后令狐冲一剑又一剑,毫不停留的连攻四十余剑。黑白子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守得几乎连水也泼不进去,委实严密无伦。但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余招,竟腾不出手来还击一招。 秃笔翁、丹青生、丁坚、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见令狐冲的剑法既非极快,更不威猛凌厉,变招之际,亦无什么特别巧妙,但每一剑刺出,总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绌,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绽。秃笔翁和丹青生自都理会得,任何招数中必有破绽,但教能够抢先,早一步攻击对方要害,那么自己的破绽便不成破绽,纵有千百处破绽,亦是无妨。令狐冲这四十余招源源不绝的连攻,正是使上了这道理。 黑白子心下也越来越惊,只想变招还击,但棋枰甫动,对方剑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绽,四十余招之中,自己连半手也缓不出来反击,便如是和一个比自己棋力远为高明之人对局,对方连下四十余着,自己每一着都非应不可,跟随而走,全然不能自主。 黑白子眼见如此斗下去,纵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将处于挨打而不能还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险,以图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为流水。”横过棋枰,疾挥出去,迳砸令狐冲左腰。令狐冲仍不闪不避,长剑先刺他小腹。这一次黑白子却不收枰防护,仍顺势砸将过去,似是决意拚命,要打个两败俱伤,待长剑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剑刃上夹去。他练就“玄天指”神功,这两根手指上内劲凌厉,实不下于另有一件厉害兵刃。 旁观五人见他行此险着,都不禁“咦”的一声惊呼,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较艺,而是生死相搏,若他一夹不中,那便是剑刃穿腹之祸。一霎时间,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 眼见黑白子两根手指将要碰到剑刃,不论是否夹中,必将有一人或伤或死。倘若夹中,令狐冲的长剑没法刺出,棋枰便击在他腰间,其势已无可闪避;但如一夹不中,甚或虽然夹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剑势,则长剑一通而前,黑白子纵欲后退,亦已不及。 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剑刃将触未触之际,长剑剑尖突然昂起,指向他咽喉。 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来武学之中,决不能有这么一招。如此一来,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剑竟是虚招,高手相搏而使这等虚招,直如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之所绝无,毕竟已在令狐冲手下使了出来。剑尖上挑,疾刺咽喉,黑白子两指来不及上提夹剑,他的棋枰如继续前砸,这一剑定然先刺穿了他喉头。 黑白子大惊之下,右手奋力凝住棋枰不动。他心思敏捷,又善于弈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料到了对方心意,如自己棋枰顿住不砸,对方长剑也不会刺来。 果然令狐冲见他棋枰不再进击,长剑便也凝住不动,剑尖离他咽喉不过数寸,而棋枰离令狐冲腰间也已不过数寸。两人相对僵持,全身没半分颤动。 局势虽似僵持,其实令狐冲已占了全面上风。棋枰乃是重物,至少也须相隔数尺之遥运力重击,方能伤敌,此时和令狐冲只隔数寸,纵然大力向前猛推,也伤他不得,但令狐冲的长剑只须轻轻一刺,便送了对方性命。双方处境之优劣,谁也瞧得出来。 向问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这在棋理之中,乃是‘双活’。二庄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风兄弟斗了个不分胜败。” 令狐冲长剑一撤,退开两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什么不胜不败?风兄剑术精绝,在下已一败涂地。” 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绝,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将出去,无人能挡,何不试试这位风兄弟破暗器的功夫?” 黑白子心中一动,见向问天微微点头,侧头向令狐冲瞧去,却见他丝毫不动声色,忖道:“此人剑法高明之极,当今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能胜得过他。瞧他二人神色之间有恃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当即摇了摇头,笑道:“我既已输了,还比什么暗器?” 注:有评论家论及丹青生与令狐冲在梅庄品酒一节,细心及此,盛意可感。唯我国古人制酒及酒具与今日大异,论者以在美国之自身经历为标准,论及丹青生、令狐冲之品酒,则未必相合。如欲以现代标准评论古人,现代葡萄酒之正宗者在法国,其次德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瑞士、比利时、罗森堡、奥地利亦有佳酿,近年来澳大利亚之penfold granger 崛起,国际间大受欢迎,价格陡涨;此外智利、阿根廷、南非、纽西兰等地红酒白酒亦有佳者。美国加州红酒白酒品质较次,世界高级酒店及西餐厅之酒牌中常不予列入,否则自损餐厅品位。美国人饮红酒,往往冲以橘子汽水加冰,犹似香港、新加坡人以加冰七喜汽水冲白兰地,以此为标准论令狐冲梅庄品酒,当不相合。法国人葡萄酒再加蒸馏,醇正者常为cognac 或armagnac,今小说中称之为葡萄浓酒,与葡萄酒略作区别。“白兰地”一名,原出荷兰文,用于法国酒,往往为多种葡萄蒸馏酒之混合品,各种牌子之混合成份不同,并不醇正。 第二十回 探狱 秃笔翁只是挂念着那幅张旭的“率意帖”,恳求道:“童兄,请你再将那帖给我瞧瞧。”向问天微笑道:“只等大庄主胜了我风兄弟,此帖便属三庄主所有,纵然连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秃笔翁道:“我连看七日七夜!”向问天道:“好,便连看七日七夜。”秃笔翁心痒难搔,问道:“二哥,我去请大哥出手,好不好?” 黑白子道:“你二人在这里陪客,我跟大哥说去。”转身出外。 丹青生道:“风兄弟,咱们喝酒。唉,这桶酒给三哥蹧蹋了不少。”说着倒酒入杯。 秃笔翁怒道:“什么蹧蹋了不少?你这酒喝入肚中,不久便化尿拉出,那及我粉壁留书,万古不朽?酒以书传,千载之下有人看到我的书法,才知世上有过你这桶吐鲁番葡萄浓酒。” 丹青生举起酒杯,向着墙壁,说道:“墙壁啊墙壁,你生而有幸,能尝到四太爷手酿的美酒,纵然没有我三哥在你脸上写字,你……你……你也万古不朽了。”令狐冲笑道:“比之这堵无知无识的墙壁,晚辈能尝到这等千古罕有的美酒,那更幸运得多了。”说着举杯干了。向问天在旁陪得两杯,就此停杯不饮。丹青生和令狐冲却酒到杯干,越喝兴致越高。 两人各自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这才出来,说道:“风兄,我大哥有请,请你移步。童兄便在这里再饮几杯如何?” 向问天一愕,说道:“这个……”见黑白子全无邀己同去之意,终不成硬要跟去?叹道:“在下无缘拜见大庄主,实是终身之憾。”黑白子道:“童兄请勿见怪。我大哥隐居已久,向来不见外客,只因听到风兄剑术精绝,心生仰慕,这才邀请一见,可决不敢对童兄有不敬之意。”向问天道:“岂敢,岂敢!” 令狐冲放下酒杯,心想不便携剑去见主人,便两手空空跟着黑白子走出棋室,穿过一道走廊,来到一个月洞门前。 月洞门门额上写着“琴心”两字,以蓝色琉璃砌成,笔致苍劲,当是出于秃笔翁的手笔。过了月洞门,是一条清幽的花径,两旁修竹珊珊,花径鹅卵石上生满青苔,显得平素少有人行。花径通到三间石屋之前。屋前屋后七八株苍松夭矫高挺,遮得四下里阴沉沉地。黑白子轻轻推开屋门,低声道:“请进。” 令狐冲一进屋门,便闻到一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华山派的风少侠来了。” 内室走出一个老者,拱手道:“风少侠驾临敝庄,未克远迎,恕罪,恕罪。” 令狐冲见这老者六十来岁年纪,骨瘦如柴,脸上肌肉都凹了进去,直如一具骷髅,双目却炯炯有神,躬身道:“晚辈来得冒昧,请前辈恕罪。”那人道:“好说,好说。”黑白子道:“我大哥道号黄钟公,风少侠想必早已知闻。”令狐冲道:“久仰四位庄主的大名,今日拜见清颜,实是有幸。”寻思:“向大哥当真开玩笑,事先全没跟我说及,只说要我一切听他安排。现下他又不在我身边,倘若这位大庄主出下什么难题,不知如何应付才是。” 黄钟公道:“听说风少侠是华山派前辈风老先生的传人,剑法如神。老朽对风老先生的为人和武功向来十分仰慕,只可惜缘悭一面。前些时江湖之间传闻,说道风老先生已经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见风老先生的嫡系传人,也算大慰平生之愿了。听二弟说,风少侠还是风老先生的堂兄弟?” 令狐冲寻思:“风太师叔郑重嘱咐,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行踪。向大哥见了我的剑法,猜到是他老人家所传,在这里大肆张扬不算,还说我也姓风,未免有招摇撞骗之嫌。但我如直陈真相,却又不甚妥当。”只得含混说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后辈子弟。晚辈资质愚鲁,兼之受教日浅,他老人家的剑法,晚辈学不到十之一二。” 黄钟公叹道:“倘若你真只学到他老人家剑法的十之一二,而我三个兄弟却都败在你剑下,风老先生的造诣可当真深不可测了。”令狐冲道:“三位庄主和晚辈都只随意过了几招,并没分什么胜败,便已住手。”黄钟公点了点头,皮包骨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年轻人不骄不躁,十分难得。请进琴堂用茶。” 令狐冲和黑白子随着他走进琴堂坐好,一名童子奉上清茶。黄钟公道:“听说风少侠怀有〈广陵散〉古谱,这事可真么?老朽颇喜音乐,想到嵇中散临刑时抚琴一曲,说道:‘广陵散从此绝矣!’每自叹息。倘若此曲真能重现人世,老朽垂暮之年得能按谱一奏,生平更无憾事。”说到这里,苍白的脸上竟然现出血色,显得颇为热切。 第1460章 笑傲江湖(99) 令狐冲心想:“向大哥谎话连篇,骗得他们惨了。我看孤山梅庄四位庄主均非常人,而且是来求他们治我伤病,可不能再卖什么关子。这本琴谱倘若正是曲洋前辈在东汉蔡什么人墓中所得的〈广陵散〉,该当便给他瞧瞧。”从怀中掏出向问天携来的琴谱,离座而起,双手奉上,说道:“大庄主请观。” 黄钟公欠身接过,说道:“〈广陵散〉绝响于人间已久,今日得睹古人名谱,实不胜之喜,只是……只不知……”言下似乎是说,却又如何得知这确是〈广陵散〉真谱,并非好事之徒伪造来作弄人的。他随手翻阅,说道:“唔,曲子很长啊。”从头自第一页看起,只瞧得片刻,脸上便已变色。 他右手翻阅琴谱,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抚琴姿式,赞道:“妙极!和平中正,却又清绝幽绝。”翻到第二页,看了一会,又赞:“高量雅致,深藏玄机,便这么神游琴韵,片刻之间已然心怀大畅。” 黑白子见黄钟公只看到第二页,便已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这般看下去,几个时辰也不会完,便插口道:“这位风少侠和嵩山派的一位童兄到来,说道梅庄之中若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黄钟公道:“嗯,定须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他才肯将这套〈广陵散〉借我抄录,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们三个都败下阵来,若非大哥出马,我孤山梅庄,嘿嘿……”黄钟公淡淡一笑,道:“你们既然不成,我也不成啊。”黑白子道:“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黄钟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大庄主道号‘黄钟公’,自是琴中高手。此谱虽然难得,却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大庄主尽管留下慢慢抄录,三五日之后,晚辈再来取回便是。” 黄钟公和黑白子都是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见向问天大卖关子,一再刁难,将自己引得心痒难搔,却料不到这风二中却十分慷慨。他是善弈之人,便想令狐冲此举必是布下了陷阱,要引黄钟公上当,但又瞧不出破绽。黄钟公道:“无功不受禄。你我素无渊源,焉可受你这等厚礼?二位来到敝庄,到底有何见教,还盼坦诚相告。” 令狐冲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庄来是什么用意?推想起来,自必是求四位庄主为我疗伤,但他所作安排处处透着十分诡秘,这四位庄主又均是异行特立之士,说不定不能跟他们明言。反正我确不知向大哥来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并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辈是跟随童大哥前来宝庄,实不相瞒,踏入宝庄之前,晚辈既未得闻四位庄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庄’这座庄子。”顿了一顿,又道:“这自是晚辈孤陋寡闻,不识武林中诸位前辈高人,二位庄主莫怪。” 黄钟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脸露微笑,道:“风少侠极是坦诚,老朽多谢了。老朽本来十分奇怪,我四兄弟隐居杭州,江湖上极少人知,五岳剑派跟我兄弟更素无瓜葛,怎地会寻上门来?如此说来,风少侠确是不知我四人的来历了?”令狐冲道:“晚辈惭愧,还望二位庄主指教。适才说什么‘久仰四位庄主大名’,其实……其实……” 黄钟公点了点头,道:“黄钟公、黑白子什么的,都是我们自己取的外号,我们原来的姓名早就不用了。少侠从来不曾听见过我们四人的名头,原是理所当然。”右手翻动琴谱,问道:“这部琴谱,你是诚心借给老朽抄录?”令狐冲道:“正是。只因这琴谱是童大哥所有,晚辈才说相借,否则的话,前辈尽管取去便是,宝剑赠烈士,那也不用赐还了。”黄钟公“哦”了一声,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黑白子道:“你将琴谱借给我大哥,那位童兄可答允么?”令狐冲道:“童大哥与晚辈是过命的交情,他为人慷慨豪迈,既是在下答允了的,再大的事,他也不会介意。”黑白子点了点头。 黄钟公道:“风少侠一番好意,老朽深实感谢。只不过此事既未得到童兄亲口允诺,老朽毕竟心中不安。那位童兄言道,要得琴谱,须得本庄有人胜过你的剑法,老朽可不能白占这个便宜。咱们便来比划几招如何?” 令狐冲寻思:“刚才二庄主言道:‘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那么这位大庄主的武功,自当在他三人之上。三位庄主武功卓绝,我全仗风太师叔所传剑法才占了上风,若和大庄主交手,未必再能获胜,没来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胜得了他,又有什么好处?”便道:“童大哥一时好事,说这等话,当真令晚辈惭愧已极。四位庄主不责狂妄,晚辈已十分感激,如何再敢请大庄主赐教?” 黄钟公微笑道:“你这人甚好,咱们较量几招,点到为止,又有什么干系?”回头从壁上摘下一杆玉箫,交给令狐冲,说道:“你以箫作剑,我则用瑶琴当作兵刃。”从床头几上捧起一张瑶琴,微微一笑,说道:“我这两件乐器虽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难得之物,总不成拿来砸坏了?大家装模作样的摆摆架式罢了。” 令狐冲见那箫通身碧绿,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青翠欲滴。黄钟公手中所持瑶琴颜色暗旧,当是数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这两件乐器只须轻轻一碰,势必同时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眼见无可再推,双手横捧玉箫,恭恭敬敬的道:“请大庄主指点。” 黄钟公道:“风老先生一代剑豪,我向来十分佩服,他老人家所传剑法定然非同小可。风少侠请!”令狐冲提起箫来,轻轻一挥,风过箫孔,发出几声柔和的乐音。黄钟公右手在琴弦上轻拨几下,琴音响处,琴尾向令狐冲右肩推来。 令狐冲听到琴音,心头微微一震,玉箫缓缓点向黄钟公肘后。瑶琴倘若继续撞向自己肩头,他肘后穴道势必先让点上。黄钟公倒转瑶琴,向令狐冲腰间砸到,琴身递出之时,又再拨弦生音。令狐冲心想:“我若以玉箫相格,两件名贵乐器一齐撞坏。他为了爱惜乐器,势必收转瑶琴。但如此打法,未免迹近无赖。”当下玉箫转个弧形,点向对方腋下。黄钟公举琴封挡,令狐冲玉箫便即缩回。黄钟公在琴上连弹数声,乐音转急。 黑白子脸色微变,倒转着身子退出琴堂,随手带上了板门。 他知黄钟公在琴上拨弦发声,并非故示闲暇,却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上乘内力,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内力和琴音一生共鸣,便不知不觉的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出招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出招也跟着急骤。但黄钟公琴上招数却和琴音恰正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闲,对方势必没法挡架。黑白子深知黄钟公这门功夫非同小可,生怕自己内力受损,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虽隔着一道板门,仍隐隐听到琴声时缓时急,忽尔悄然无声,忽尔铮然大响,过得一会,琴声越弹越急。黑白子只听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门外,再将大门关上。琴音经过两道门的阻隔,已几不可闻,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几声出来,仍令他心跳加剧。伫立良久,听得琴音始终不断,心下诧异:“这姓风少年剑法固然极高,内力竟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无形剑’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 正凝思间,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并肩而至。丹青生低声问道:“怎样?”黑白子道:“已斗了很久,这少年还在强自支撑。我耽心大哥会伤了他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个情,不能伤了这位好朋友。”黑白子摇头道:“进去不得。” 便在此时,琴音铮铮大响,琴音响一声,三个人便退出一步,琴音连响五下,三个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五步。秃笔翁脸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这‘六丁开山’无形剑法当真厉害。这六音连续狠打猛击,那姓风的如何抵受得了?” 言犹未毕,只听得又是一声大响,跟着啪啪数响,似是断了好几根琴弦。 黑白子等吃了一惊,推开大门抢了进去,又再推开琴堂板门,只见黄钟公呆立不语,手中瑶琴七弦皆断,在琴边垂了下来。令狐冲手持玉箫,站在一旁,躬身说道:“得罪!”显而易见,这番比武又是黄钟公输了。 黑白子等三人尽皆骇然。三人深知这位大哥内力浑厚,在武林中是一位了不起的顶尖高手,不料仍折在这华山派少年手中,若非亲见,当真难信。 黄钟公苦笑道:“风少侠剑法之精,固为老朽生平所仅见,而内力造诣竟也如此了得,委实可敬可佩。老朽的‘七弦无形剑’,本来自以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门绝学,那知在风少侠手底直如儿戏一般。我们四兄弟隐居梅庄,十余年来没涉足江湖,嘿嘿,竟然变成了井底之蛙。”言下颇有凄凉之意。令狐冲道:“晚辈勉力支撑,多蒙前辈手下留情。”黄钟公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颓然坐倒,神情萧索。 令狐冲见他如此,意有不忍,寻思:“向大哥显是不欲让他们知晓我内力已失,以免他们得悉我受伤求治,便生障碍。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这个便宜。”便道:“大庄主,有一事须当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发出的无形剑气,并非由于我内力高强,实因晚辈身上一无内力之故。” 黄钟公一怔,站起身来,说道:“什么?”令狐冲道:“晚辈多次受伤,内力尽失,是以对你琴音全无感应。”黄钟公又惊又喜,颤声问道:“当真?”令狐冲道:“前辈如果不信,一搭晚辈脉搏便知。”说着伸出了右手。 黄钟公和黑白子都大为奇怪,心想他来到梅庄,虽非明显为敌,终究不怀好意,何以竟敢坦然伸手,将自己命脉交于人手?倘若黄钟公借着搭脉的因头,扣住他手腕上穴道,他便有天大本事,也已无从施展,只好任由宰割了。 黄钟公适才运出“六丁开山”神技,非但丝毫奈何不了令狐冲,而且最后七弦同响,内力催到顶峰,竟致七弦齐断,如此大败,终究心有不甘,寻思:“你若引我手掌过来,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内力便了。”当即伸出右手,缓缓向令狐冲右手腕脉上搭去。他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龙爪功”、“小十八拿”三门上乘擒拿手法,不论对方如何变招,他至多抓不住对方手腕,却决不致为对方所乘,不料五根手指搭将上去,令狐冲竟一动不动,毫无反击之象。 黄钟公刚感诧异,便觉令狐冲脉搏微弱,弦数弛缓,确是内力尽失。他一呆之下,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可上了当啦,上了你老弟的当啦!”他口中虽说自己上当,神情却欢愉之极。 他那“七弦无形剑”只是琴音,声音本身自不能伤敌,效用全在激发敌人内力,扰乱敌招,对手内力越强,对琴音所起感应也越厉害,万不料令狐冲竟半点内力也无,这“七弦无形剑”对他也就全无功效。黄钟公大败之余,心灰意冷,待得知悉所以落败,并非由于自己苦练数十年的绝技不行,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冲的手连连摇晃,笑道:“好兄弟,好兄弟!你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知老夫?” 令狐冲笑道:“晚辈内力全失,适才比剑之时隐瞒不说,已不免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辈对牛弹琴,恰好碰上了晚辈牛不入耳。” 黄钟公捋须大笑,说道:“如此说来,老朽的‘七弦无形剑’倒还不算是废物,我只怕‘七弦无形剑’变成了‘断弦无用剑’呢,哈哈,哈哈!” 黑白子道:“风少侠,你坦诚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岂不知自泄弱点,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已易如反掌?你剑法虽高,内力全无,终不能和我等相抗。” 令狐冲道:“二庄主此言不错。晚辈深知四位庄主皆是英雄豪杰,这才明言。” 黄钟公点头道:“甚是,甚是。风兄弟,你来到敝庄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言。我四兄弟跟你一见如故,只须力之所及,无不从命。” 秃笔翁道:“你内力尽失,想必是受了重伤。我有一至交好友,医术如神,只是为人古怪,轻易不肯为人治病,但冲着我的面子,必肯为你施治。那‘杀人名医’平一指跟我向来交情……”令狐冲失声道:“是平一指平大夫?”秃笔翁道:“正是,你也听过他的名字,是不是?” 令狐冲黯然道:“这位平大夫,数月之前,已在山东的五霸冈上逝世了。”秃笔翁“啊哟”一声,惊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什么病都能治,怎么反而医不好自己的病?啊,他是给仇人害死的吗?”令狐冲摇了摇头,于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歉仄,说道:“平大夫临死之时,还为晚辈把了脉,说道晚辈之伤甚是古怪,他确是不能医治。”秃笔翁听到平一指的死讯,甚是伤感,呆呆不语,流下泪来。 黄钟公沉思半晌,说道:“风兄弟,我指点你一条路子,对方肯不肯答允,却是难言。我修一通书信,你持去见少林寺掌门方证大师,如他能以少林派内功绝技《易筋经》相授,你内力便有恢复之望。这《易筋经》本是他少林派不传之秘,但方证大师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说不定能卖我的老面子。” 令狐冲听他二人一个介绍平一指,一个指点去求方证大师,都十分对症,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见这两位庄主不但见识超人,对自己也确是一片热诚,不禁心下感激,说道:“这《易筋经》神技,方证大师只传本门弟子,而晚辈却不便拜入少林门下,此中甚有难处。”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四位庄主的好意,晚辈深为感激。死生有命,晚辈身上的伤也不怎么打紧,倒教四位挂怀了。晚辈这就告辞。” 第1461章 笑傲江湖(100) 黄钟公道:“且慢。”转身走进内室,过了片刻,拿了一个瓷瓶出来,说道:“这是昔年先师所赐的两枚药丸,补身疗伤颇有良效。送了给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识一场的一点小意思。”令狐冲见瓷瓶的木塞极是陈旧,心想这是他师父的遗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贵无比,忙道:“这是前辈的尊师所赐,非同寻常,晚辈不敢拜领。”黄钟公摇了摇头,说道:“我四人绝足江湖,早就不与外人争斗,疗伤圣药,也用它不着。我兄弟既无门人,亦无子女,你推辞不要,这两枚药丸我只好带进棺材里去了。” 令狐冲听他说得凄凉,只得郑重道谢,接了过来,告辞出门。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陪他回到棋室。 向问天见四人脸色均甚郑重,知道令狐冲和大庄主比剑又已胜了。倘是大庄主得胜,黑白子固仍不动声色,秃笔翁和丹青生却必意气风发,一见面就会伸手来取张旭的书法和范宽的山水,假意问道:“风兄弟,大庄主指点了你剑法吗?” 令狐冲道:“大庄主功力之高,人所难测,但适逢小弟内力全失,对大庄主瑶琴上所发内力不起感应。天下侥幸之事,莫过于此。” 丹青生瞪眼对向问天道:“这位风兄弟为人诚实,什么都不隐瞒。你却说他内力远胜于你,教我大哥上了这个大当。”向问天笑道:“风兄弟内力未失之时,确是远胜于我啊。我说的是从前,可没说现今。”秃笔翁哼了一声,道:“你不是好人!” 向问天拱了拱手,说道:“既然梅庄之中,无人胜得了我风兄弟的剑法,三位庄主,我们就此告辞。”转头向令狐冲道:“咱们走罢。” 令狐冲抱拳躬身,说道:“今日有幸拜见四位庄主,大慰平生。四位风采,在下景仰之至,日后若有机缘,当再造访宝庄。”丹青生道:“风兄弟,你不论那一天想来喝酒,只管随时驾临,我把所藏的诸般名酒,一一与你品尝。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问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当然不敢来自讨没趣了。”说着又拱了拱手,拉着令狐冲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送了出来。向问天道:“三位庄主请留步,不劳远送。”秃笔翁道:“哈,你道我们是送你吗?我们送的是风兄弟。倘是你童兄一人来此,我们一步也不送呢。”向问天笑道:“原来如此。” 黑白子等直送到大门之外,这才和令狐冲珍重道别。秃笔翁和丹青生对着向问天只直瞪眼,恨不得将他背上那包袱抢了下来。 向问天携着令狐冲的手,步入柳荫深处,离梅庄已远,笑道:“那位大庄主琴上所发的无形剑气十分厉害,兄弟,你如何取胜?”令狐冲道:“原来大哥一切早知就里。幸好我内力尽失,否则只怕此刻性命也已不在了。大哥,你跟这四位庄主有仇么?”向问天道:“没有仇啊。我跟他们从未会过面,怎说得上有仇?” 忽听得有人叫道:“童兄,风兄,请你们转来。”令狐冲转过身来,只见丹青生快步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着大半碗酒,说道:“风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叶青,你若不尝一尝,甚是可惜。”说着将酒碗递了过去。 令狐冲接过酒碗,见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见底,酒香极是醇厚,赞道:“真是好酒。”喝一口,赞一声:“好!”一连四口,将半碗酒喝干了,道:“这酒轻灵厚重兼而有之,当是扬州、镇江一带的名酿。”丹青生喜道:“正是,那是镇江金山寺的镇寺之宝,共有六瓶。寺中大和尚守戒不饮酒,送了一瓶给我。我喝了半瓶,便不舍得喝了。风兄弟,我那里着实还有几种好酒,请你去品评品评如何?” 令狐冲对“江南四友”颇有亲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当下转头向着向问天,瞧他意向。向问天道:“兄弟,四庄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罢。至于我呢,三庄主和四庄主见了我就生气,我就那个……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几时见你生气了?一起去,一起去!你是风兄弟的朋友,我也请你喝酒。” 向问天还待推辞,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了令狐冲,笑道:“去,去!再去喝几杯。”令狐冲心想:“我们告辞之时,这位四庄主对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亲热起来?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书画,另行设法谋取么?” 三人回到梅庄,秃笔翁等在门口,喜道:“风兄弟又回来了,妙极,妙极!”四人重回棋室。丹青生斟上诸般美酒和令狐冲畅饮,黑白子却始终没露面。 眼见天色将晚,秃笔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什么人,不住斜眼向门口张望。向问天告辞了几次,他二人始终全力挽留。令狐冲并不理会,只是喝酒。向问天看了看天色,笑道:“二位庄主若不留我们吃饭,可要饿坏我这饭桶了。”秃笔翁道:“是,是!”大声叫道:“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坚在门外答应。 便在此时,室门推开,黑白子走了进来,向令狐冲道:“风兄弟,敝庄另有一位朋友,想请教你的剑法。” 秃笔翁和丹青生一听此言,同时跳起身来,喜道:“大哥答允了?” 令狐冲心想:“那人和我比剑,须先得到大庄主允可。他们留着我在这里,似是二庄主向大庄主商量,求了这么久,大庄主方始答允。那么此人不是大庄主的子侄后辈,便是他的门人下属,难道他的剑法竟比大庄主还要高明么?”转念一想,暗叫:“啊哟,不好!他们知我内力全无,自己顾全身分,不便出手,但若派一名后辈或下属来跟我动手,专门和我比拚内力,岂不是立时取了我性命?”但随即又想:“这四位庄主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岂能干这等卑鄙行迳?但三庄主、四庄主爱那两幅书画若狂,二庄主貌若冷静,对那些棋局却也是不到手便难甘心,为了这些书画棋局而行此下策,也非事理之所无。要是有人真欲以内力伤我,我先以剑法刺伤他的关节要害便了。” 黑白子道:“风少侠,劳你驾再走一趟。”令狐冲道:“若以真实功夫而论,晚辈连三庄主、四庄主都非敌手,更不用说大庄主、二庄主了。孤山梅庄四位前辈武功卓绝,只因和晚辈杯酒相投,这才处处眷顾容让。晚辈一些粗浅剑术,实在不必再献丑了。” 丹青生道:“风兄弟,那人的武功当然比你高,不过你不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敝庄之中,尚有一个精研剑术的前辈名家,他听说风少侠的剑法如此了得,说什么也要较量几手,还望风少侠再比一场。” 令狐冲心想再比一场,说不定被迫伤人,便和“江南四友”翻脸成仇,说道:“四位庄主待晚辈极好,若再比一场,也不知这位前辈脾气如何,要是闹得不欢而散,或者晚辈伤在这位前辈剑底,岂不是坏了和气?”丹青生笑道:“没关系,不会……”黑白子又抢着道:“不论怎样,我四人决不会怪你风少侠。”向问天道:“好罢,再比试一场,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须得先走一步。风兄弟,咱们到嘉兴府见。”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你要先走,那怎么成?”秃笔翁道:“除非你将张旭的书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风少侠输了之后,又到那里去找你取书画棋谱?不成,不成,你再耽一会儿。丁管家,快摆筵席哪!” 黑白子道:“风少侠,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请用饭,咱们过不多久,便回来陪你。”向问天连连摇头,说道:“这场比赛,你们志在必胜。我风兄弟剑法虽高,临敌经验却浅。你们又已知他内力已失,我如不在旁掠阵,这场比试纵然输了,也输得心不甘服。”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难道我们还会使诈不成?”向问天道:“孤山梅庄四位庄主乃豪杰之士,在下久仰威望,自然十分信得过的。但风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剑,在下实不知梅庄中除四位庄主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请问二庄主,此人是谁?在下若知这人和四位庄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侠士,那就放心了。” 丹青生道:“这位前辈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向问天道:“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庄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数,谅来在下必知其名。”秃笔翁道:“这人的名字,却不便跟你说。”向问天道:“那么在下定须在旁观战,否则这场比试便作罢论。”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执?我看童兄临场,于你有损无益,此人隐居已久,不喜旁人见到他面貌。”向问天道:“那么风兄弟又怎么和他比剑?”黑白子道:“双方都戴上头罩,只露出一对眼睛,便谁也看不到谁了。”向问天道:“四位庄主是否也戴上头罩?”黑白子道:“是啊。这人脾气古怪得紧,否则他便不肯动手。”向问天道:“那么在下也戴上头罩便是。” 黑白子踌躇半晌,说道:“童兄既执意要临场观斗,那也只好如此,但须请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终不可出声。”向问天笑道:“装聋作哑,那还不容易?” 当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问天和令狐冲跟随其后,秃笔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后。令狐冲见他走的是通向大庄主居室的旧路,来到大庄主琴堂外,黑白子在门上轻扣三声,推门进去。只见室中一人头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衣衫便是黄钟公。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头在他耳边低语数句。黄钟公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几句话,显是不愿向问天参与。黑白子点了点头,转头道:“我大哥以为,比剑事小,但如惹恼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这事就此作罢。”五人躬身向黄钟公行礼,告辞出来。 丹青生气忿忿的道:“童兄,你这人当真古怪,难道还怕我们一拥而上,欺侮风兄弟不成?你非要在旁观斗不可,闹得好好一场比试,就此化作云烟,岂不令人扫兴?”秃笔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气,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来捣蛋。” 向问天笑道:“好啦,好啦!我便让一步,不瞧这场比试啦。你们可要公公平平,不许欺骗我风兄弟。”秃笔翁和丹青生大喜,齐声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了?那有欺骗风少侠之理?”向问天笑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风兄弟,他们鬼鬼祟祟的不知玩什么把戏,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千万小心了。”令狐冲笑道:“梅庄之中,尽是高人雅士,岂有行诡使诈之人?”丹青生笑道:“是啊,风少侠那像你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向问天走出几步,回头招手道:“风兄弟,你过来,我得嘱咐你几句,可别上了人家的当。”丹青生笑了笑,也不理会。令狐冲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真要骗我,也没这么容易。”走近身去。 向问天拉住他手,令狐冲便觉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个纸团。 令狐冲一捏之下,觉得纸团中有一枚硬物。向问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见了那人之后,便跟他拉手亲近,将这纸团连同其中的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这事牵连重大,千万不可轻忽。哈哈,哈哈!”他说这几句话之时,语气甚是郑重,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最后几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说话更毫不相干。黑白子等三人都道他说的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语。丹青生道:“有什么好笑?风少侠固然剑法高明,你童兄剑法如何,咱们可还没请教。”向问天笑道:“在下的剑法稀松平常,可不用请教。”说着摇摇摆摆的出外。 丹青生笑道:“好,咱们再见大哥去。”四人重行走进黄钟公的琴堂。 黄钟公没料到他们去而复回,已将头上罩子除去。黑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终于给我们说服,答允不去观战了。”黄钟公道:“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头上。丹青生拉开木柜,取了三只黑布罩子出来,将其中一只交给令狐冲,道:“这是我的,你戴着罢。大哥,我借你的枕头套用用。”走进内室,过得片刻,出来时头上已罩了一只青布的枕头套子,套上剪了两个圆孔,露出一双光溜溜的眼睛。 黄钟公点了点头,向令狐冲道:“待会比试,你们两位都使木剑,以免拚上内力,让风兄弟吃亏。”令狐冲喜道:“那再好不过。”黄钟公向黑白子道:“二弟,带两柄木剑。”黑白子打开木柜,取出两柄木剑。 黄钟公向令狐冲道:“风兄弟,这场比试不论谁胜谁败,请你对外人一句也别提起。”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晚辈先已说过,来到梅庄,决非求名,岂有到外面胡说张扬之理?何况晚辈败多胜少,也没什么好说的。” 黄钟公道:“那倒未必尽然。但相信风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传。此后一切所见,请你也一句不提,连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这件事做得到么?”令狐冲踌躇道:“连童大哥也不能告知?比剑之后,他自然要问起经过,我如绝口不言,未免于友道有亏。”黄钟公道:“那位童兄是老江湖了,既知风兄弟已答允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诺,不能食言而肥,自也不致于强人所难。”令狐冲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晚辈答允了便是。”黄钟公拱了拱手,道:“多谢风兄弟厚意。请!” 令狐冲转过身来,便往外走。那知丹青生向内室指了指,道:“在这里面。” 令狐冲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内室之中?”随即省悟:“啊,是了!和我比剑之人是个女子,说不定是大庄主的夫人或姬妾,因此他们坚决不让向大哥在旁观看,既不许她见到我相貌,又不许我见到她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别之故。大庄主一再叮嘱,要我不可向旁人提及,连对向大哥也不能说,若非闺阁之事,何必如此郑重?” 第1462章 笑傲江湖(101) 想通了此节,种种疑窦豁然而解,但一捏到掌心中的纸团和其中那枚小小硬物,寻思:“看来向大哥种种布置安排,深谋远虑,只不过要设法和这女子见上一面。他自己既不能见她之面,便要我传递书信和信物。这中间定有私情暧昧。向大哥和我虽义结金兰,但四位庄主待我甚厚,我如传递此物,太也对不住四位庄主,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大哥和四位庄主都是五六十岁年纪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轻,纵有情缘牵缠,也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就算递了这封信,想来也不会坏了那女子的名节。”沉吟之际,五人已进了内室。 室内一床一几,陈设简单,床上挂了纱帐,甚是陈旧,已呈黄色。几上放着一张短琴,通体黝黑,似是铁制。 令狐冲心想:“事情一切推演,全入于向大哥的算中。唉,他情深若斯,我岂可不助他完偿这个心愿?”他生性洒脱,于名教礼仪之防向来便不放在心上,这时内心之中,隐隐似乎那女子便是小师妹岳灵珊,她嫁了师弟林平之,自己则是向问天,隔了数十年后,千方百计的又想去和小师妹见上一面,会面竟不可得,则传递一样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数十年的相思之苦。心下又想:“向大哥摆脱魔教,不惜和教主及教中众兄弟翻脸,说不定也是为了这旧情人之故。” 他心涉遐想之际,黄钟公已掀开床上被褥,揭起床板,下面却是块铁板,上有铜环。黄钟公握住铜环,向上提起,一块四尺来阔、五尺来长的铁板应手而起,露出一个长大方洞。这铁板厚达半尺,显是甚为沉重,他平放在地上,说道:“这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风兄弟请跟我来。”说着便向洞中跃入。黑白子道:“风少侠先请。” 令狐冲心感诧异,跟着跳下,只见下面墙壁上点着一盏油灯,发出淡黄色光芒,置身之所似是个地道。他跟着黄钟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跃下。 行了约莫二丈,前面已无去路。黄钟公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插入了一个匙孔,转了几转,向内推动。只听得轧轧声响,一扇石门缓缓开了。令狐冲心下越感惊异,而对向问天却又多了几分同情之意,寻思:“他们将这女子关在地底,自然是强加囚禁,违其本愿。这四位庄主似是仁义豪杰之士,却如何干这等卑鄙勾当?” 他随着黄钟公走进石门,地道一路向下倾斜,走出数十丈后,又来到一扇门前。黄钟公又取出钥匙,将门开了,这一次却是一扇铁门。地势不断的向下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余。地道转了几个弯,前面又出现一道门。令狐冲忿忿不平:“我还道四位庄主精擅琴棋书画,乃高人雅士,岂知竟私设地牢,将一个女子关在这等暗无天日的所在。” 他初下地道时,对四人并无提防之意,此刻却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栗栗:“他们跟我比剑不胜,莫非引我来到此处,也要将我囚禁于此?这地道中机关门户,重重叠叠,当真是插翅难飞。”可是虽有戒备之意,但前有黄钟公,后有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没有,却也无可奈何。 第三道门户却是由四道门夹成,一道铁门后,一道钉满了棉絮的木门,其后又是一道铁门,又是一道钉棉的木门。令狐冲寻思:“为什么两道铁门之间要夹两道钉满棉絮的木门?是了,想来被囚之人内功厉害,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以防她击破铁门。” 此后接连行走十余丈,不见再有门户,地道隔老远才有一盏油灯,有些地方油灯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数丈,才又见到灯光。令狐冲只觉呼吸不畅,壁上和足底潮湿之极,突然间想起:“啊哟,梅庄是在西湖之畔,走了这么远,只怕已深入西湖之底。这人给囚于湖底,自然没法自行脱困。别人便要设法搭救,也是不能,倘若凿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 再前行数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须弓身而行,越向前行,弯腰越低。又走了数丈,黄钟公停步晃亮火摺,点着了墙壁上油灯,微光之下,只见前面又是一扇铁门,铁门上有个尺许见方的洞孔。 黄钟公对着那方孔朗声道:“任先生,黄钟公四兄弟拜访你来啦。” 令狐冲一呆:“怎地是任先生?难道里面所囚的不是女子?”但里面无人答应。 黄钟公又道:“任先生,我们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来告知一件大事。” 室内一个浓重的声音骂道:“去你妈的大事小事!有狗屁就放,如没屁放,快给我滚得远远地!” 令狐冲惊讶莫名,先前的种种设想,霎时间尽皆烟消云散,这口音不但是个老年男子,而且出语粗俗,直是个市井俚人。 黄钟公道:“先前我们只道当今之世,剑法之高,自以任先生为第一,岂知大谬不然。今日有一人来到梅庄,我们四兄弟固不是他敌手,任先生的剑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见大巫了。” 令狐冲心道:“原来他是以言语相激,要那人和我比剑。”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们四个狗杂种斗不过人家,便激他来和我比剑,想我为你们四个混蛋料理强敌,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盘,只可惜我十多年不动剑,剑法早忘得干干净净了。操你奶奶的王八羔子,夹着尾巴快给我滚罢。” 令狐冲心下骇然:“此人机智无比,料事如神,一听黄钟公之言,便已算到。” 秃笔翁道:“大哥,任先生决不是此人敌手。那人说梅庄之中没人胜得过他,这句话原是不错的。咱们不用跟任先生多说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什么用?姓任的难道还能为你们这四个小杂种办事?”秃笔翁道:“此人剑法得自华山派风清扬风老先生真传。大哥,听说任先生当年纵横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风老先生一个。任先生有个外号,叫什么‘望风而逃’。这个‘风’字,便是指风清扬风老先生而言,这话可真?”那姓任的哇哇大叫,骂道:“放屁,放屁,臭不可当!” 丹青生道:“三哥错了。”秃笔翁道:“怎地错了?”丹青生道:“你说错了一个字。任先生的外号不是叫‘望风而逃’,而是叫‘闻风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望见了风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远,风老先生还容得他逃走吗?只有一听到风老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丧家之犬……”秃笔翁接口道:“忙忙似漏网之鱼!”丹青生道:“这才得保首领,直至今日啊。” 那姓任的不怒反笑,说道:“四个臭混蛋给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无可奈何,这才想到来求老夫出手。操你奶奶,老夫要是中了你们的鬼计,那也不姓任了。” 黄钟公叹了口气,道:“风兄弟,这位任先生一听到你这个‘风’字,已然魂飞魄散,心胆俱裂。这剑不用比了,我们承认你是当世剑法第一便是。” 令狐冲虽见那人并非女子,先前猜测全都错了,但见他深陷牢笼,显然岁月已久,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从各人的语气之中,推想这人既是前辈,武功又必极高,听黄钟公如此说,便道:“大庄主这话可不对了,风老前辈和晚辈谈论剑法之时,对这位……这位任老先生极是推崇,说道当世剑法他便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辈若有机缘拜见任老先生,务须诚心诚意、恭恭敬敬的向他老人家磕头,请他老人家指点一二。” 此言一出,黄钟公等四人尽皆愕然。那姓任的却十分得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你这话说得很对,风清扬并非泛泛之辈,也只有他,才识得我剑法的精妙。” 黄钟公道:“风……风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这里?”语音微颤,似有惊恐之意。 令狐冲信口胡吹:“风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归隐于名山胜地。他老人家教导晚辈练剑之时,常自提及任老先生,说道练这等剑招,只是用来和任老先生的传人对敌,世上若无任老先生,这等繁难的剑法压根儿就不必学。”他此时对梅庄四个庄主颇为不满,这几句话颇具奚落之意,心想这姓任的是前辈英雄,却给囚禁于这阴暗卑湿的牢笼,定是中了暗算。他四人所使手段之卑鄙,不问可知。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风清扬果然挺有见识。你将梅庄这几个家伙都打败了,是不是?” 令狐冲道:“晚辈的剑法既是风老先生亲手所传,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的传人,寻常之人自不是敌手。”他这几句话,那是公然和黄钟公等四人过不去了。他只觉这地底黑牢潮湿郁闷,只耽得片刻已如此难受,四个庄主却将这位武林高人关在这等所在,不知已关了多少年,激动义愤之下,出言便无所顾忌。 黄钟公等听在耳里,自是老大没趣,但他们确是比剑而败,那也无话可说。丹青生道:“风兄弟,你这话……”黑白子扯扯他的衣袖,丹青生便即住口。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给我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你怎样打败了他们?”令狐冲道:“梅庄中第一个和我比剑的,是个姓丁的朋友,叫什么‘一字电剑’丁坚。”那人道:“此人剑法华而不实,但以剑光唬人,并无真实本领。你根本不用出招伤他,只须将剑锋摆在那里,他自己会将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剑锋上来,自行切断。” 五人一听,尽皆骇然,不约而同的都“啊”了一声。 那人问道:“怎样?我说得不对吗?”令狐冲道:“说得对极了,前辈便似亲眼见到一般。”那人笑道:“好极!他割断了五根手指,还是一只手掌?”令狐冲道:“晚辈将剑锋侧了一侧。”那人道:“不对,不对!对付敌人有什么客气?你心地仁善,将来必吃大亏。第二个是谁跟你对敌?” 令狐冲道:“四庄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剑法当然比那个什么‘一字屁剑’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他见你胜了丁坚,定然上来便使他的得意绝技,哼哼,那叫什么剑法啊?是了,叫作‘泼墨披麻剑法’,什么‘白虹贯日’、‘腾蛟起凤’,又是什么‘春风杨柳’。”丹青生听他将自己的得意剑招说得丝毫不错,更加骇异。 令狐冲道:“四庄主的剑法其实也挺高明,只不过攻人之际,自己破绽太多。” 那人呵呵一笑,说道:“老风的传人果然有两下子,你一语破的,将他这路‘泼墨披麻剑法’的致命弱点说了出来。他这路剑法之中,有一招自以为最厉害的杀手,叫做‘玉龙倒悬’,仗剑当头硬砍,他不使这招便罢,倘若使将出来,遇上老风的传人,只须将长剑顺着他剑锋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给披断了,手上的鲜血,便如泼墨一般的泼下来了。这叫做‘泼血披指剑法’,哈哈,哈哈!” 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晚辈果是在这一招上胜了他。不过晚辈跟他无冤无仇,四庄主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这五根手指吗,倒不必披下来了,哈哈!” 丹青生的脸色早气得又红又青,当真是名副其实的“丹青生”,只是头上罩了枕套,谁也瞧不见而已。 那人道:“秃头老三善使判官笔,他这一手字写得三岁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风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称包含了书法名家的笔意。嘿嘿,小朋友,要知临敌过招,那是生死系于一线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胜,那里还有闲情逸致,讲究什么钟王碑帖?除非对方武功跟你差得太远,你才能将他玩弄戏耍。但如双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笔来写字,那是将自己的性命双手献给敌人了。” 令狐冲道:“前辈之言是极,这位三庄主和人动手,确是太过托大了些。” 秃笔翁初时听那人如此说,极是恼怒,但越想越觉他的说话十分有理,自己将书法融化在判官笔的招数之中,虽是好玩,笔上的威力毕竟大减,若不是令狐冲手下留情,十个秃笔翁也给他毙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笑道:“要胜秃头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笔法本来相当可观,就是太过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什么书法。嘿嘿,高手过招,所争的只是尺寸之间,他将自己性命来闹着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桩奇事。秃头老三,近十多年来你龟缩不出,没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 秃笔翁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话一点不错,这十多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闯荡,焉能活到今日?” 那人道:“老二玄铁棋盘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实料了,一动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势如疾风骤雨,等闲之辈确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却怎样破他,说来听听。” 令狐冲道:“这个‘破’字,晚辈是不敢当的,只不过我一上来就跟二庄主对攻,第一招便让他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冲道:“第二招晚辈仍是抢攻,二庄主又取了守势。”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样?”令狐冲道:“第三招仍然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当年在江湖上着实威风,那时他使一块大铁牌,只须有人能挡得他连环三击,黑白子便饶了他不杀。后来他改使玄铁棋枰,兵刃上大占便宜,那就更加了得。小朋友居然逼得他连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怎生反击?”令狐冲道:“第四招还是晚辈攻击,二庄主守御。”那人道:“老风的剑法当真如此高明?虽然要胜黑白子并不为难,但居然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势,嘿嘿,很好!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令狐冲道:“第五招攻守之势并未改变。” 那姓任的“哦”的一声,半晌不语,隔了好一会,才道:“你一共攻了几剑,黑白子这才回击?”令狐冲道:“这个……这个……招数倒记不起了。” 黑白子道:“风少侠剑法如神,自始至终,晚辈未能还得一招。他攻到四十余招时,晚辈自知不是敌手,这便推枰认输。”他直到此刻,才对那姓任的说话,语气竟十分恭敬。 第1463章 笑傲江湖(102) 那人“啊”的一声大叫,说道:“岂有此理?风清扬虽是华山派剑宗出类拔萃的人才,但华山剑宗的剑法有其极限。我决不信华山派之中,有那一人能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他没法还上一招。” 黑白子道:“任老先生对晚辈过奖了!这位风兄弟青出于蓝,剑法之高,早已远远超越华山剑宗的范围。环顾当世,也只任老先生这等武林中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高手,方能指点他几招。”令狐冲心道:“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言语侮慢,黑白子却恭谨之极。但或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要这位任老先生跟我比剑。” 那人道:“哼,你大拍马屁,一般的臭不可当。黄钟公的武术招数,与黑白子也只半斤八两,但他内力不错,小朋友,你的内力也胜过他吗?”令狐冲道:“晚辈受伤在先,内力全失,以致大庄主的‘七弦无形剑’对晚辈全不生效用。”那人呵呵大笑,说道:“倒也有趣。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见识见识你的剑法。” 令狐冲道:“前辈不可上当。江南四友只想激得你和我比剑,其实别有所图。”那人道:“有什么图谋?”令狐冲道:“他们和我的一个朋友打了个赌,倘若梅庄之中有人胜得了晚辈的剑法,我那朋友便要输几件物事给他们。”那人道:“输几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见的琴谱、棋谱,又或是前代的什么书画真迹。”令狐冲道:“前辈料事如神。” 那人道:“我只想瞧瞧你的剑法,并非真的过招,再说,我也未必能胜得了你。”令狐冲道:“前辈要胜过晚辈,那是十拿九稳,但须请四位庄主先答允一件事。”那人道:“什么事?”令狐冲道:“前辈胜了晚辈手中长剑,给他们赢得那几件希世珍物,四位庄主便须大开牢门,恭请前辈离开此处。”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这个万万不能。”黄钟公哼了一声。 那人笑道:“小朋友有点儿异想天开。是风清扬教你的吗?” 令狐冲道:“风老先生绝不知前辈囚于此间,晚辈更加万万料想不到。” 黑白子忽道:“风少侠,这位任老先生叫什么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什么外号?他原是那一派的掌门?为何囚于此间?你都曾听风老先生说过么?” 黑白子突如其来的连问四事,令狐冲却一件也答不上来。先前令狐冲连攻四十余招,黑白子还能守了四十余招,此刻对方连发四问,有如急攻四招,令狐冲却一招也守不住,嗫嚅半晌,说道:“这个倒没听风老先生说起过,我……我确是不知。” 丹青生道:“是啊,谅你也不知晓,你如得知其中原由,也不会要我们放他出去了。此人倘若得离此处,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将有多少人命丧其手,江湖上从此更无宁日。”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老夫身脱牢笼。再说,他们只奉命在此看守,不过四名小小的狱卒而已,他们那里有权放脱老夫?小朋友,你说这句话,可将他们的身分抬得太高了。” 令狐冲不语,心想:“此中种种干系,我半点也不知,当真一说便错,露了马脚。” 黄钟公道:“风兄弟,你见这地牢阴暗潮湿,对这位任先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对我们四兄弟甚是不忿,这是你的侠义心肠,老夫也不来怪你。你可知道,这位任先生要是重入江湖,单是你华山一派,少说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先生,我这话不错罢?” 那人笑道:“不错,不错。华山派的掌门人还是岳不群罢?此人一脸孔假正经,只可惜我先是忙着,后来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则早就将他的假面具撕了下来。” 令狐冲心头一震,师父虽将他逐出华山派,并又传书天下,将他当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敌,但师父师母自幼将他抚养长大的恩德,一直对他有如亲儿的情义,却令他感怀不忘,此时听得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师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师……”下面这个“父”字将到口边,立即忍住,记起向问天带自己来到梅庄,是让自己冒认是师父的师叔,对方善恶未明,可不能向他们吐露真相。 那姓任的自不知他这声怒喝的真意,继续笑道:“华山门中,我瞧得起的人当然也有。风老是一个,小朋友你是一个。还有一个你的后辈,叫什么‘华山玉女’宁……宁什么的。啊,是了,叫作宁中则。这小姑娘倒也慷慨豪迈,是个人物,只可惜嫁了岳不群,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令狐冲听他将自己的师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好不加置答,总算他对师娘颇有好评,说她是个人物。 那人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令狐冲道:“晚辈姓风,名叫二中。” 那人道:“华山派姓风的人,都不会差。你进来罢!我领教领教风老的剑法。”他本来称风清扬为“老风”,后来改了口,称为“风老”,想是令狐冲所说的言语令他颇为欢喜,言语中对风清扬也客气了起来。 令狐冲好奇之心早已大动,亟想瞧瞧这人是怎生模样,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辈一些粗浅剑法,在外面唬唬人还勉强可以,到了前辈跟前,实在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是人中龙凤,既到此处,焉可不见?” 丹青生挨近前来,在他耳畔低声说道:“风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异,手段又阴毒无比,你千万要小心了。稍有不对,便立即出来。”他语声极低,但关切之情显是出于至诚。令狐冲心头一动:“四庄主对我很够义气啊!适才我说话讥刺于他,他非但毫不记恨,反而真心关怀我的安危。”不由得暗自惭愧。 那人大声道:“进来,进来。他们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说些什么?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除了叫你上当,别的决没什么好话,半句也信不得。” 令狐冲好生难以委决,不知到底那一边是好人,该当助谁才是。 黄钟公从怀中取出另一枚钥匙,在铁门的锁孔中转了几转。令狐冲只道他开了锁后,便会推开铁门,那知他退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从怀中取出一条钥匙,在另一个锁孔中转了几转。然后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别各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令狐冲恍然省悟:“原来这位前辈的身分如此重要,四个庄主各怀钥匙,要用四条钥匙分别开锁,铁门才能打开。他江南四友有如兄弟,四人便如是一人,难道互相还信不过吗?”又想:“适才那位前辈言道,江南四友只不过奉命监守,有如狱卒,根本无权放他。说不定四人分掌四条钥匙之举,是委派他们那人所规定的。听钥匙转动之声极为窒滞,锁孔中显是生满铁锈。这道铁门,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没打开了。” 丹青生转过了钥匙后,拉住铁门摇了几下,运劲向内一推,只听得叽叽格格一阵响,铁门向内开了数寸。铁门一开,丹青生随即向后跃开。黄钟公等三人同时跃退丈许。令狐冲不由自主的也退了几步。 那人呵呵大笑,说道:“小朋友,他们怕我,你却又何必害怕?” 令狐冲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铁门上推去。只觉门枢中铁锈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气才将铁门推开两尺,一阵霉气扑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来,将两柄木剑递了给他。令狐冲拿在左手之中。秃笔翁道:“兄弟,你拿盏油灯进去。”从墙壁上取下一盏油灯。令狐冲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 只见那囚室不过丈许见方,靠墙一榻,榻上坐着一人,长发垂至胸前,胡子满脸,再也瞧不清他面容,头发须眉尽为深黑,全无斑白。令狐冲躬身说道:“晚辈今日有幸拜见任老前辈,还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不用客气,你来解我寂寞,可多谢你啦。”令狐冲道:“不敢。这盏灯放在榻上罢?”那人道:“好!”却不伸手来接。 令狐冲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剑?”当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灯,随手将向问天交给他的纸团和硬物轻轻塞入那人手中。 那人微微一怔,接过纸团,朗声说道:“喂,你们四个家伙,进不进来观战?”黄钟公道:“地势狭隘,容身不下。”那人道:“好!小朋友,带上了门。”令狐冲道:“是!”转身将铁门推上。那人站起身来,身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呛啷之声,似是一根根细小的铁链自行碰撞作声。他伸出右手,从令狐冲手中接过一柄木剑,叹道:“老夫十余年不动兵刃,不知当年所学的剑法还记不记得。” 令狐冲见他手腕上套着个铁圈,圈上连着铁链通到身后墙壁之上,再看他另一只手和双足,也都有铁链和身后墙壁相连,一瞥眼间,见四壁青油油地发出闪光,原来四周墙壁均是钢铁所铸,心想他手足上的链子和铐镣想必也都是纯钢之物,否则这链子不粗,难以系住他这等武学高人。 那人将木剑在空中虚劈一剑,这一剑自上而下,只不过移动了两尺光景,但斗室中竟嗡嗡之声大作。令狐冲赞道:“老前辈,好深厚的功力!” 那人转过身去,令狐冲隐约见到他已打开纸团,见到所裹的硬物,在阅读纸上的字迹。令狐冲退了一步,将脑袋挡住铁门上的方孔,使得外边四人瞧不见那人的情状。那人将铁链弄得当当发声,身子微微发颤,似是读到纸上的字后极为激动,但片刻之间,便转过身来,眼中陡然精光大盛,说道:“小朋友,我双手虽行动不便,未必便胜不了你!”令狐冲道:“晚辈末学后进,自不是前辈对手。” 那人道:“你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逼得他没法反击一招,现下便向我试试。” 令狐冲道:“晚辈放肆。”挺剑向那人刺去,正是先前攻击黑白子时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赞道:“很好!”木剑斜刺令狐冲左胸,守中带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备的凌厉剑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内观看,一见之下,忍不住大声叫道:“好剑法!” 那人笑道:“今日算你们四个家伙运气,叫你们大开眼界。”便在此时,令狐冲第二剑早已刺到。 那人木剑挥转,指向令狐冲右肩,仍是守中带攻、攻中有守的妙着。令狐冲一凛,只觉来剑中竟没半分破绽,难以仗剑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横剑一封,剑尖斜指,含有刺向对方小腹之意,也是守中有攻。那人笑道:“此招极妙。”当即回剑旁掠。 二人你一剑来,我一剑去,霎时间拆了二十余招,两柄木剑始终未曾碰过一碰。令狐冲眼见对方剑法变化繁复无比,自己自从学得“独孤九剑”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对方剑法中也并非没有破绽,只是招数变幻无方,无法攻其瑕隙。他谨依风清扬所授“以无招胜有招”的要旨,任意变幻。那“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虽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门各派剑法要义兼收并蓄,虽说“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那人见令狐冲剑招层出不穷,每一变化均从所未见,仗着经历丰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余招之后,出剑已略感窒滞。他将内力慢慢运到木剑之上,一剑之出,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但不论敌手的内力如何深厚,到了“独孤九剑”精微的剑法之下,尽数落空。只是那人内力之强,剑术之精,两者混而为一,实已无可分割。那人接连数次已将令狐冲迫得处于绝境,除了弃剑认输之外似更无他法,但令狐冲总是突出怪招,非但解脱显已无可救药的困境,而且乘势反击,招数之奇,当真匪夷所思。 黄钟公等四人挤在铁门之外,从方孔中向内观看。那方孔实在太小,只容两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须得一用左眼,一用右眼。两人看了一会,便让开给另外两人观看。 初时四人见那人和令狐冲相斗,剑法精奇,不胜赞叹,看到后来,两人剑法的妙处已没法领略。有时黄钟公看到一招后,苦苦思索其中精要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领会,但其时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这十余招到底如何拆,他是全然的视而不见了,骇异之余,寻思:“原来这风兄弟剑法之精,一至于斯。适才他和我比剑,只怕不过使了三四成功夫。别说他身无内力,我瑶琴上的‘七弦无形剑’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内力充沛,我这无形剑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来只须连环三招,我当下便得丢琴认输。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招便能用玉箫点瞎了我双目。” 黄钟公自不知对令狐冲的剑法却也高估了。“独孤九剑”是敌强愈强,敌人如武功不高,“独孤九剑”的精要处也就用不上。此时令狐冲所遇的,乃当今武林中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武功之强,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议的境界,一经他激发,“独孤九剑”中种种奥妙精微之处,方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独孤求败如若复生,又或风清扬亲临,能遇到这样的对手,也当欢喜不尽。使这“独孤九剑”,除了精熟剑诀剑术之外,极大部分依赖使剑者的灵悟,一到自由挥洒、更无规范的境界,使剑者聪明智慧越高,剑法也就越高,每一场比剑均无旧轨可循,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作出了一首好诗一般。 再拆四十余招,令狐冲出招越来越得心应手,许多妙诣竟是风清扬也未曾指点过的,遇上了这敌手的精奇剑法,“独孤九剑”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应招数,与之抗御。他心中惧意尽去,也可说全心倾注于剑法之中,更无恐惧或欢喜的余暇。那人接连变换八门上乘剑法,有的攻势凌厉,有的招数连绵,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稳。但不论他如何变招,令狐冲总是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竟如这八门剑法每一门他都是从小便拆解纯熟一般。 那人横剑一封,喝道:“小朋友,你这剑法到底是谁传的?谅来风老并无如此本领。”令狐冲微微一怔,道:“这剑法若非风老先生所传,更有那一位高人能传?” 第1464章 笑傲江湖(103) 那人道:“这也说得是。再接我这路剑法!”一声长啸,木剑倏地劈出。令狐冲斜剑刺出,逼得他收剑回挡。那人连连呼喝,竟似发了疯一般。呼喝越急,出剑也越快。 令狐冲觉得他这路剑法也无甚奇处,但每一声断喝都令他双耳嗡嗡作响,心烦意乱,只得强自镇定,拆解来招。 突然之间,那人石破天惊般一声狂啸。令狐冲耳中嗡的一响,耳鼓都似给他震破了,脑中一阵晕眩,登时人事不知,昏倒在地。 第二十一回 囚居 令狐冲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终于醒转,脑袋痛得犹如已裂了开来,耳中仍似雷霆大作,轰轰不绝。睁眼漆黑一团,不知身在何处,支撑着想要站起,浑身更没半点力气,心想:“我定是死了,给埋在坟墓中了。”一阵伤心,一阵焦急,又晕了过去。 第二次醒转时仍头脑剧痛,耳中响声却轻了许多,只觉得身下又凉又硬,似是卧在钢铁之上,伸手去摸,果觉草席下是块铁板,右手这么一动,竟发出一声呛啷轻响,同时觉得手上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缚住,伸左手去摸时,也发出呛啷一响,左手竟也有物缚住。他又惊又喜,又是害怕,自己显然没死,身子却已为铁链所系,左手再摸,察觉手上所系的是根细铁链,双足微一动弹,立觉足胫上也系了铁链。 他睁眼出力凝视,眼前更没半分微光,心想:“我晕去之时,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剑,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来也是给囚于湖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辈囚于一处。”当即叫道:“任老前辈,任老前辈。”叫了两声,不闻丝毫声息,惊惧更增,纵声大叫:“任老前辈!任老前辈!” 黑暗中只听到自己嘶嘎而焦急的叫声,大叫:“大庄主!四庄主!你们为什么关我在这里?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终没听到半点别的声息。由惶急转为愤怒,破口大骂:“卑鄙无耻的奸恶小人,你们斗剑不胜,便想关住我不放吗?”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样,此后一生便给囚于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时间心中充满了绝望,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 他越想越怕,又张口大叫,叫了一会,只听得叫出来的声音竟变成了号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然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叫道:“你梅庄这四个……这四个卑鄙狗贼,我……我……令狐冲他日得脱牢笼,把你们……你们的眼睛刺瞎,把你们双手双足都割了……割了下来。我出了黑牢之后……”突然间静了下来,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叫:“我能出这黑牢么?我能出这黑牢么?任老前辈如此本领,尚且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一阵焦急,哇的一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又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听得喀的一声响,跟着亮光耀眼,蓦地惊醒,一跃而起,却没记得双手双足均已为铁链缚住,兼之全身乏力,只跃起尺许,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断折了一般。他久处暗中,陡见光亮,眼睛不易睁开,但生怕这一线光明稍现即隐,就此失去了脱困良机,虽双眼刺痛,仍使力睁得大大地,瞪着光亮来处。 亮光是从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中射进来,随即想起,任老前辈所居的黑牢,铁门上有一方孔,便与此一模一样,再一瞥间,自己果然也是处身于这样的一间黑牢之中。他大声叫嚷:“快放我出去!黑白子、秃头鬼,卑鄙狗贼,有胆的快放我出去!” 只见方孔中慢慢伸进来一只大木盘,盘上放了一大碗饭,饭上堆着些菜肴,另有一个瓦罐,当是装着汤水。 令狐冲一见,更加恼怒,心想:“你们送饭菜给我,定是要将我在此长期拘禁了。”大声骂道:“四个狗贼,你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没的来消遣大爷。”只见那只木盘停着不动,显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愤怒已极,伸出手去用力一击,呛当当几声响,饭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饭菜汤水泼得满地都是。那只木盘慢慢缩了出去。 令狐冲狂怒之下,扑到方孔上,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左手提灯,右手拿着木盘,正缓缓转身。这老者满脸都是皱纹,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叫道:“你去叫黄钟公来,叫丹青生来,那四个狗贼,有种的就来跟大爷决个死战!”那老者毫不理睬,弯腰曲背,一步步的走远。令狐冲大叫:“喂,喂,你听见没有?”那老者竟头也不回的走了。 令狐冲眼见他背影在地道转角处消失,灯光也逐渐暗淡,终于瞧出去一片漆黑。过了一会,隐隐听得门户转动之声,再听得木门和铁门依次关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无一丝光亮,亦无半分声息。令狐冲又一阵晕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寻思:“这送饭的老者定然奉有严令,不得跟我交谈。我向他叫嚷也是无用。” 又想:“这牢房和任老前辈所居一模一样,看来梅庄地底筑有不少黑牢,可不知囚禁着多少英雄好汉。我若能和任老前辈通上消息,又或能和那一个被囚于此的难友连络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脱困之机。”当下伸手往墙壁上敲去。 墙壁上当当几响,发出钢铁之声,回音既重且沉,显然隔墙并非空房,而是实土。 走到另一边墙前,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传出来的亦是极重实的声响,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后敲去,声音仍然如此。他摸着墙壁,细心将三面墙壁都敲遍了,除了装有铁门的那面墙壁之外,似乎这间黑牢竟是孤另另的深埋地底。这地底当然另有囚室,至少尚有一间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但既不知在什么方位,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多远。 他倚在壁上,将昏晕过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遍,只记得那老者剑招越使越急,呼喝越来越响,陡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自己便晕了过去,至于如何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给送入这牢房监禁、上了铐镣,便一无所知了。 心想:“这四个庄主面子上都是高人雅士,连日常遣兴的也是琴棋书画,暗底里竟卑鄙龌龊,无恶不作。武林中这一类小人甚多,原不足为奇。所奇的是,这四人于琴棋书画这四门,确是喜爱出自真诚,要假装也假装不来。秃笔翁在墙上书写那首‘裴将军诗’,大笔淋漓,决非寻常武人所能。”又想:“师父曾说:‘真正大奸大恶之徒,必是聪明才智之士。’这话果然不错,江南四友所设下的奸计,委实令人难防难避。” 忽然间叫了一声:“啊哟!”情不自禁的站起,心中怦怦乱跳:“向大哥却怎样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们毒手?”寻思:“向大哥聪明机变,看来对这江南四友的为人早有所知,他纵横江湖,身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会轻易着他们的道儿。只须他不为江南四友所困,定会设法救我。我纵然被囚在地底之下百丈深处,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处,不由得大为宽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语:“令狐冲啊令狐冲,你这人忒也胆小没用,适才竟吓得大哭起来,要是给人知道了,颜面往那里搁去?” 心中一宽,慢慢坐下,登觉又饿又渴,心想:“可惜刚才大发脾气,将好好一碗饭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饱饱地,向大哥来救我出去之后,那有力气来和这江南四狗厮杀?哈哈,不错,江南四狗!这等奸恶小人,又怎配称江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动声色,最为阴沉,一切诡计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脱困之后,第一个便要杀了他。丹青生较为老实,便饶了他狗命,却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却非给我喝个干净不可了。”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晕了多少时候,怎地向大哥还不来救?” 忽然又想:“啊哟,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单打独斗,胜这江南四狗自绰绰有余,但如他四人联手,向大哥便难操必胜之算,纵然向大哥大奋神勇,将四人都杀了,要觅到这地道的入口,却也千难万难。谁又料想得到,牢房入口竟会在黄钟公的床下?” 只觉体困神倦,便躺了下来,忽尔想到:“任老前辈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决不在他之下,而机智阅历,料事之能,也非向大哥所及。以他这等人物,尚且给关入黑牢,为什么向大哥便一定能胜?自来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向大哥隔了这许多时候仍不来救我,只怕他也已身遭不测了。”一时忘了自己受困,却为向问天的安危耽起心来。 如此胡思乱想,不觉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时,睁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时,寻思:“凭我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脱困的了。如向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谁来搭救?师父已传书天下,将我逐出华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会来救。盈盈,盈盈……” 一想到盈盈,精神一振,当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头子他们在江湖上扬言,务须将我杀死,那些旁门左道之士,自也不会来救我的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于此,定会前来相救。左道中人听她号令的人极多,她只须传一句话出去,嘻嘻……”忽然之间,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这个姑娘脸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说她喜欢了我,就算她来救我,也必孤身前来,决不肯叫帮手。若有人知道她前来救我,这人还多半性命难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好教人难以捉摸。像小师妹……” 一想到岳灵珊,心头蓦地一痛,伤心绝望之意又深了一层:“我为什么只想有人来救我?这时候,说不定小师妹已和林师弟拜堂成亲,我便脱困而出,做人又有什么意味?还不如便在这黑牢中给囚禁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颇有好处,至少不会知晓岳灵珊与林平之的事,登时便不怎么焦急,竟然有些洋洋自得。 但这自得其乐的心情挨不了多久,只觉饥渴难忍,想起昔日在酒楼中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的乐趣,总觉还是脱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师妹和林师弟成亲却又如何?反正我给人家欺侮得够了。我内力全失,早已是废人一个,平大夫说我已活不了多久,小师妹就算愿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难道叫她终身为我守寡吗?” 但内心深处总觉得:倘若岳灵珊真要相嫁,他固不会答允,可是岳灵珊另行爱上了林平之,却又令他痛心之极。最好……最好……最好怎样?“最好小师妹仍然和以前一样,最好这一切事情都未有过,我仍和她在华山的瀑布中练剑,林师弟没到华山来,我和小师妹永远这样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仪琳师妹……” 想到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脸上登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心想:“这个仪琳师妹,现今不知怎样了?她如知道我给关在这里,一定焦急得很。她师父收到了我师父的信后,当然不会准许她前来救我。但她会求她的父亲不戒和尚设法,说不定还会邀同桃谷六仙一齐前来。唉,这七个人乱七八糟,说什么也成不了事。只不过有人来救,总是胜于没人理睬。”想起桃谷六仙的缠七夹八,不由得嘻嘻一笑,当和他们共处之时,对这六兄弟不免有些轻视,这时却恨不得他们也在这牢房内作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话,这时倘能听到,实如仙乐纶音一般了,想了一会,又复睡去。 黑狱之中,不知时辰,蒙蒙眬眬间,又见方孔中射进微光。令狐冲大喜,当即坐起,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是谁来救我了?”但这场欢喜维持不了多久,随即听到缓慢滞重的脚步之声,显然便是那送饭的老人。他颓然卧倒,叫道:“叫那四只狗贼来,瞧他们有没脸见我?”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灯光也渐明亮,跟着一只木盘从方孔中伸了进来,盘上仍放着一大碗米饭,一只瓦罐。 令狐冲早饿得肚子干瘪,干渴更是难忍,微一踌躇,便接过木盘。那老人木盘放手,转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话问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听得踢跶、踢跶,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灯光也即隐没。 令狐冲诅咒了几声,提起瓦罐,将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气喝了半罐,这才吃饭,饭上堆着菜肴,黑暗中辨别滋味,是些萝卜、豆腐之类。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总是来送一次饭,跟着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论令狐冲跟他说什么话,他脸上总是绝无半分表情。 也不知是第几日上,令狐冲一见灯光,便扑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盘,叫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到底听见了我的话没有?” 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摇了摇头,示意耳朵是聋的,跟着张开口来。令狐冲一见之下,惊得呆了,只见他口中舌头只剩下半截,模样甚为可怖。他“啊”的一声大叫,说道:“你的舌头给人割去了?是梅庄这四名狗庄主下的毒手?”那老人并不答话,慢慢将木盘递进方孔,显然他听不到令狐冲的话,就算听到了,也没法回答。 令狐冲心头惊怖,直等那老人去远,兀自静不下心来吃饭,那老人给割去了半截舌头的可怖模样,不断出现在眼前。他恨恨的自言自语:“这江南四狗如此可恶。令狐冲终身不能脱困,那便罢了,有一日我得脱牢笼,定当将这四狗一个个割去舌头、钻聋耳朵、刺瞎眼睛……” 突然之间,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丝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想起那晚在药王庙外刺瞎一十五名汉子的双目,这些人来历如何,始终不知。“难道他们将我囚于此处,是为了报当日之仇么?”想到这里,叹了口长气,胸中积蓄多日的恶气,登时便消了大半:“我刺瞎这一十五人的眼睛,他们要报仇,那也是应当的。” 第1465章 笑傲江湖(104) 他气愤渐平,日子也就容易过了些。黑狱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给囚了多少日子,只觉过一天便热一天,想来已到盛夏。 小小一间囚室中没半丝风息,湿热难当。这一天实在热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缚了铁链,衣裤没法全部脱除,只得将衣衫拉上,裤子褪下,又将铁板床上所铺的破席卷起,赤身裸体的睡在铁板上,登时感到一阵清凉,大汗渐消,不久便睡着了。 睡了个把时辰,铁板给他身子煨热了,迷迷糊糊的向里挪去,换了个较凉的所在,左手按在铁板上,觉得似乎刻着什么花纹,其时睡意正浓,也不加理会。 这一觉睡得甚是畅快,醒转来时,顿觉精神饱满。过不多时,那老人又送饭来了。令狐冲对他甚为同情,每次他托木盘从方孔中送进来,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轻拍数下,表示谢意,这一次仍然如此。他接了木盘,缩臂回转,突然之间,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见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个字,清清楚楚是“我行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这四字的来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盘,伸手去摸床上铁板,原来竟刻满了字迹,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时省悟,这铁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时床上有席,因此未曾发觉,昨晚赤身在铁板上睡卧,手背上才印了这四个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禁哑然失笑,触手处尽是凸起的字迹。每个字约有铜钱大小,印痕甚深,字迹却颇潦草。 其时送饭老人已然远去,囚室又漆黑一团,他喝了几大口水,顾不得吃饭,伸手从头去摸铁床上的字迹,慢慢一个字、一个字的摸索下去,轻轻读了出来: “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杀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属应有之报。唯老夫任我行被困……”读到这里,心想:“原来‘我行被困’四字,是在这里印出来的。”继续摸下去,那字迹写道:“……于此,一身通天彻地神功,不免与老夫枯骨同朽,后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冲停手抬起头来,寻思:“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这些字迹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了。原来这人也姓任,不知与任老前辈有没干系?”又想:“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说不定刻字之人,在数十年或数百年前便已逝世了。” 继续摸下去,以后的字迹是:“兹将老夫神功精义要旨,留书于此,后世小子习之,自可纵横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调气行功的法门。 令狐冲自习“独孤九剑”之后,于武功中只喜剑法,而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怅然,只盼以后字迹中留有一门奇妙剑法,不妨便在黑狱之中习以自遣,脱困之望越来越渺茫,坐困牢房,若不寻些事情做做,日子委实难过。 可是此后所摸到的字迹,尽是“呼吸”、“意守丹田”、“气转金井”、“任脉”等等修习内功的用语,直摸到铁板尽头,也寻不着一个“剑”字。他好生失望:“什么通天彻地的神功?这不是跟我开玩笑么!什么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练内功,一凝内息,胸腹间立时气血翻涌。我去练内功,那是自找苦吃。” 叹了口长气,端起饭碗吃饭,心想:“这任我行不知是什么人物?他口气好狂,什么通天彻地,纵横天下,似乎世上更无敌手。原来这地牢是专门用来囚禁武学高手的。”初发现铁板上的字迹时,原有老大一阵兴奋,此刻不由得意兴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没寻到这些字迹,倒还好些。”又想:“那个任我行若确如他所自夸,功夫这等了得,又怎会仍被困于此,无法得脱?可见这地牢固密之极,纵有天大本事,一入牢笼,也只有慢慢在这里等死了。”对铁板上的字迹不再理会。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犹如蒸笼。地牢深处湖底,不受日晒,本该阴凉得多,但一来不通风息,二来潮湿无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般困顿。令狐冲每日都拉高了衣裤,睡上铁板取凉,一伸手便摸到字迹,不知不觉间,已将其中许多字句记在心中。 一日正自思忖:“不知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现今在那里?已回到华山没有?”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既轻且快,和那送饭老人全然不同。他困处多日,已不怎么热切盼望有人来救,突然听到这脚步声,不由得惊喜交集,本想一跃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无力,竟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听脚步声极快的便到了铁门外。 只听门外有人说道:“任先生,这几日天气好热,你老人家身子好罢?” 话声入耳,令狐冲便认出是黑白子,倘若此人在一个多月以前到来,令狐冲定然破口大骂,什么恶毒的言语都会骂出来,但经过这些时日的囚禁,已然火气大消,沉稳得多,又想:“他为什么叫我任先生?是走错了牢房么?”当下默不作声。 只听得黑白子道:“有一句话,我每隔两个月便来请问你老人家一次。今日七月初一,我问的还是这一句话,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语气甚是恭谨。 令狐冲暗暗好笑:“这人果然走错了牢房,以为我是任老前辈了,怎地如此胡涂?”随即心中一凛:“梅庄这四个庄主之中,显以黑白子心思最为缜密。如是秃笔翁、丹青生,说不定还会走错了牢房。黑白子却怎会弄错?其中必有缘故。”当下仍默不作声。 只听得黑白子道:“任老先生,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这地牢之中与腐土同朽?只须你答允了我这事,在下言出如山,自当助你脱困。” 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却摸不到半点头绪,黑白子来跟自己说这几句话,实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黑白子又问:“老先生到底答不答允?”令狐冲心知眼前是个脱困机会,不论对方有何歹意,总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这里好得多,但没法揣摸到对方用意所在,生怕答错了话,致令良机坐失,只好仍然不答。 黑白子叹了口气,说道:“任老先生,你怎么不作声?上次那姓风的小子来跟你比剑,你在我三个兄弟面前,绝口不提我向你问话之事,足感盛情。我想老先生经过那一场比剑,当年的豪情胜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来罢?外边天地多广阔,你老爷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杀那一个便杀那一个,没人敢与老爷子违抗,岂不痛快之极?你答允我这件事,于你丝毫无损,却为什么十二年来总不肯应允?” 令狐冲听他语音诚恳,确是将自己当作了那姓任的前辈,心下更加起疑,只听黑白子又说了一会话,翻来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允那件事。令狐冲急欲获知其中详情,但料想自己只须一开口,情形立时会糟,只有硬生生的忍住,不发半点声息。 黑白子道:“老爷子如此固执,只好两个月后再见。”忽然轻笑几声,说道:“老爷子这次没破口骂我,看来已有转机。这两个月中,请老爷子再好好思量罢。”说着转身向外。令狐冲着急起来,他这一出去,须得再隔两月再来,在这黑狱中渡日如年,怎能再等得两个月?等他走出几步,便即压低嗓子,粗声道:“你求我答允什么?” 黑白子转身纵到方孔之前,行动迅捷之极,颤声问:“你……你肯答允了吗?” 令狐冲转身向着墙壁,将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允什么?”黑白子道:“十二年来,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险来到此处,求恳你答允,老爷子怎地明知故问?”令狐冲哼的一声,道:“我忘记了。”黑白子道:“我求老爷子将那大法的秘要传授在下,在下学成之后,自当放老爷子出去。” 令狐冲寻思:“他是真的将我错认作那姓任的前辈?还是另有阴谋诡计?”一时无法知他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噜几句,连自己都不知说的是什么,黑白子自然更加听不明白了,连问:“老爷子答不答允?老爷子肯答允了?” 令狐冲道:“你言而无信,我才不上这当呢。” 黑白子道:“老爷子要在下作什么保证,才能相信?”令狐冲道:“你自己说好了。”黑白子道:“老爷子定是耽心传授了这大法的秘要之后,在下食言而肥,不放老爷子出去,是不是?这一节在下自有安排。总是教老爷子信得过便是。”令狐冲道:“什么安排?” 黑白子道:“请问老爷子,你是答允了?”语气中显得惊喜不胜。 令狐冲脑中念头转得飞快:“他求我传大法的秘要,我又有什么大法的秘要可传?但不妨听听他有什么安排。他如真的能放我出去,我便将铁板上那些秘诀说给他听,管他有用无用,先骗一骗他再说。” 黑白子听他不答,又道:“老爷子将大法传我之后,我便是老爷子门下的弟子了。本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没人能逃得过。在下如何胆敢不放老爷子出去?”令狐冲哼的一声,说道:“原来如此。三天之后,你来听我回话。”黑白子道:“老爷子今日答允了便是,何必在这黑牢中多耽三天?” 令狐冲心想:“他比我还心急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说,看他到底有何诡计。”当下重重哼了一声,显得甚为恼怒。 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后,在下再来向你老人家请教。” 令狐冲听得他走出地道,关上了铁门,心头思潮起伏:“难道他当真将我错认为那姓任的前辈?此人甚是精细,怎会铸此大错?”突然想起一事:“莫非黄钟公窥知了他的秘密,暗中将任前辈囚于别室,却将我关在此处?不错,这黑白子十二年来,每隔两月便来一次,多半给人察觉了。定是黄钟公暗中布下了机关。” 突然之间,想起了黑白子适才所说的一句话来:“本教弟子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没人能逃得过。”寻思:“本教?什么教?难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辈和江南四狗都是魔教中人?向大哥是魔教右使,此事自必跟他相干。也不知他们捣什么鬼,却将我牵连在内。”一想到“魔教”,便觉其中诡秘重重,难以明白,也就不再多想,只琢磨着两件事:“黑白子此举出于真情,还是作伪?三天之后他再来问我,那便如何答覆?” 东猜西想,种种古怪的念头都转到了,却想破了头也没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后来疲极入睡。一觉醒转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见多识广,顷刻间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那姓任的前辈智慧之高,显然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唷!” 脱口一声大叫,站起身来。睡了这一觉之后,脑子大为清醒,心道:“十二年来,任老前辈始终没答允他,自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他是何等样人,岂不知其中的利害关节?”随即又想:“任老前辈固不能答允,我可不是任老前辈,又为什么不能?” 情知此事十分不妥,中间含有极大凶险,但脱困之心企急,当下打定主意:“三天后黑白子再来问我,我便答允了他,将铁板上这些练气的秘诀传授于他,听他如何应对,再随机应变便是。” 于是摸着铁板上的字迹默默记诵,心想:“我须当读得烂熟,教他时脱口而出,他便不会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辈相差太远,只好拚命压低嗓子。是了,我大叫两日,把喉咙叫得哑了,到那时再说得加倍含糊,他当不易察觉。” 当下读一会口诀,便大叫大嚷一会,知道黑牢深处地底,门户重叠,便在狱室里大放炮仗,外面也听不到半点声息。他放大了喉咙,一会儿大骂江南四狗,一会儿唱歌唱戏,唱到后来,自觉实在难听,不禁大笑一场,便又去记诵铁板上的口诀,突然间读到几句话: “当令丹田常如空箱,恒似深谷,须知空箱方可贮物,深谷始能容水。丹田中若有丝毫内息,便即散之于任脉诸穴。” 这几句话,以前也曾摸到过好几次,只是心中对这些练气的法门存着厌恶之意,字迹过指,从不去思索其中含意,此刻却觉大为奇怪:“师父教我修习内功,基本要义在于充气丹田,丹田之中须当内息密实,越是浑厚,内力越强。为什么这口诀却说丹田之中不可存丝毫内息?丹田中若无内息,内力从何而来?任何练功的法门都不会如此,这不是跟人开玩笑么?哈哈,黑白子此人卑鄙无耻,我便将这法门传他,教他上一个大当,有何不可?” 摸着铁板上的字迹,慢慢琢磨其中含意,起初数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身内力,越来越感骇异:“天下有那一个人如此蠢笨,居然肯将毕生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力设法化去?除非他是决意自尽了。若要自尽,横剑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费事?这般化散内功,比修积内功还着实艰难得多,练成了又有什么用?”想了一会,不由得大是沮丧:“黑白子一听这些口诀法门,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当?看来这条计策是行不通的了。” 越想越烦恼,口中翻来覆去的只念着那些口诀:“丹田有气,散之任脉,如竹中空,似谷恒虚……”念了一会,心中有气,捶床大骂:“他妈的,这人在这黑牢中给关得怒火难消,便安排这诡计来捉弄旁人。”骂了一会,便睡着了。睡梦之中,似觉正在照着铁板上的口诀练功,什么“丹田有气,散之任脉”,便有一股内息向任脉中流动,四肢百骸,竟说不出的舒服。 过了好一会,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觉丹田中的内息仍在向任脉流动,突然动念:“啊哟,不好!我内力如此不绝流出,岂不是转眼变成废人?”一惊之下,坐了起来,内息登时从任脉中转回,只觉气血翻涌,头晕眼花,良久之后,这才定下神来。 第1466章 笑傲江湖(105) 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惊喜交集:“我所以伤重难愈,全因体内积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异种真气,以致连平一指大夫也没法医治。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言道,只有修习《易筋经》,才能将这些异种真气逐步化去。这铁板上所刻的内功秘要,不就正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内力吗?哈哈,令狐冲,你这人当真蠢笨之极,别人怕内力消失,你却是怕内力不能消失。有此妙法,练上一练,那是何等的美事?” 自知适才在睡梦中练功,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清醒时不断念诵口诀,脑中所想,尽是铁板上的练功法门,入睡之后,不知不觉的便依法练了起来,但毕竟思绪纷乱,并非全然照着法门而行。这时精神一振,重新将口诀和练法摸了两遍,心下想得明白,这才盘膝而坐,循序修习。只练得一个时辰,便觉长期郁积在丹田中的异种真气,已有一些散入了任脉,虽未能驱出体外,气血翻涌的苦况却已大减。 他站起身来,喜极而歌,却觉歌声嘶嗄,甚是难听,原来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哑喉咙,居然已收功效,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这些口诀法门,想要害人。那知道撞在我手里,反而于我有益无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气得你大翘胡子罢!哈哈,哈哈!” 如此毫不间歇的散功,多练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气尽数散去之后,再照师父所传的法子,重练本门内功。虽然一切从头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这条性命,只怕就此捡回来了。如向大哥终于来救我出去,江湖之上,岂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尔又想:“师父既已将我逐出华山派,我又何必再练华山派内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内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学,又或是跟盈盈学,却又何妨?”心中一阵凄凉,又一阵兴奋。 这日吃了饭后,散了一会功,只觉说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的纵声大笑。 忽听得黑白子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前辈你好,晚辈在这里侍候多时了。”原来不知不觉间三日之期已届,令狐冲潜心练功散气,连黑白子来到门外亦未发觉,幸好嗓子已哑,他并未察觉,于是又干笑几声。 黑白子道:“前辈今日兴致甚高,便收弟子入门如何?” 令狐冲寻思:“我如答允收他为弟子,传他这些练功的法门,他一开门进来,发见是我风二中而不是那姓任的前辈,自然立时翻脸。再说,就算传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辈,黑白子练成之后,多半会设法将他害死,譬如在饭菜中下毒之类。是了,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当真易如反掌,他学到了口诀,怎会再将我放出?任前辈十二年来所以不肯传他,自是为此了。” 黑白子听他不答,说道:“前辈传功之后,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鸡来孝敬前辈。”令狐冲遭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听到“美酒肥鸡”,不由得馋涎欲滴,说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鸡来,我吃了之后,心中一高兴,或许便传你些功夫。” 黑白子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鸡。不过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机缘,弟子自当取来奉献。”令狐冲道:“干么今日不成?”黑白子道:“来到此处,须得经过我大哥的卧室,只有乘着我大哥静坐用功、全神出窍之时,才能……才能……”令狐冲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了。 黑白子记挂着黄钟公坐功完毕,回入卧室,当下不敢多耽,告辞而去。 令狐冲心想:“怎生才能将黑白子诱进牢房,打死了他?此人狡猾之极,决不会上当。何况扯不断手足的铁链,就算打死了黑白子,我仍然不能脱困。”心中转着念头,右手几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铁圈中,用力一扳,那是无意中的随手而扳,决没想真能扯开铁圈,可是那铁圈竟然张了开来,又扳了几下,左腕竟从铁圈中脱出。 这一下大出意外,惊喜交集,摸那铁圈,原来中间竟然有一断口,但若自己内力未曾散开,稍一使力,便欲昏晕,圈上虽有断口,终究也扳不开来。此刻他已散了两天内息,桃谷六仙与不戒大师注入他体内的真气有部分到了任脉之中,自然而然生出强劲内力,而不致如往日般气血翻涌。再摸右腕上的铁圈,果然也有一条细缝。这条细缝以前不知曾摸到过多少次,但说什么也想不到这竟是断口。当即左手使劲,将右腕上的铁圈也扳开了,跟着摸到箍在两只足胫上的铁圈,也都有断口,运劲扳开,一一除下,只累得满身大汗,气喘不已。铁圈既除,铁链随之脱落,身上已无束缚。他好生奇怪:“为什么每个铁圈上都有断口?这样的铁圈,怎能锁得住人?” 次日那老人送饭来时,令狐冲就着灯光一看,只见铁圈断口处有一条条细微的钢丝锯纹,显是有人以一条极细的钢丝锯子,将足镣手铐上四个铁圈都锯断了,断口处闪闪发光,并未生锈,铁圈锯断必是在不久以前,何以这些铁圈又合了拢来,套在自己手足上?“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设法救我。这地牢如此隐密,外人决计无法入来,救我之人必是梅庄中的人物。想来他不愿这等对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时,暗中用钢丝锯子将脚镣手铐锯开了。此人自不肯和梅庄中余人公然为敌,只有觑到机会,再来放我出去。” 想到此处,精神大振,心想:“这地道的入口处在黄钟公的卧床之下,如是黄钟公想救我,随时可以动手,不必耽搁这许多时光。黑白子当然不会。秃笔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是酒中知己,交情与众不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再想到黑白子明日来时如何应付:“我只跟他顺口敷衍,骗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 随即又想:“丹青生随时会来救我出去,须得赶快将铁板上的口诀法门记熟了。”摸着字迹,口中诵读,心中记忆。先前摸到这些字迹时并不在意,此时真要记诵得绝无错失,倒也不是易事。铁板上字迹潦草,他读书不多,有些草字便不识得,只好强记笔划,胡乱念个别字充数。心想这些上乘功夫的法门,一字之错,往往令得练功者人鬼殊途,成败逆转,只要练得稍有不对,难免走火入魔。出此牢后,当再无机会重来读诀,非记得没半点错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读了多少遍,几乎倒背也背得出了,这才安心入睡。 睡梦之中,果见丹青生前来打开牢门,放他出去,令狐冲一惊而醒,待觉是南柯一梦,却也并不沮丧,心想:“他今日不来救,只不过未得其便,不久自会来救。” 心想这铁板上的口诀法门于我十分有用,于别人却有大害,日后如再有人给囚于这黑牢之中,那人自然是好人,可不能让他上了那任我行的大当。当下摸着字迹,又从头至尾的读了十来遍,拿起除下的铁铐,将其中的字迹刮去了十几个字。 这一天黑白子并未前来,令狐冲也不在意,照着口诀法门,继续修习。其后数日,黑白子始终没来。令狐冲自觉练功大有进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体内的异种真气,已有六七成从丹田中驱出,散之于任脉、督脉,以及阳维、阴维、阳跷、阴跷,以至冲脉、带脉等奇经八脉。虽要散入带脉、冲脉较为艰难,但铁板上所刻心法详加教导,令狐冲以前修习过华山派内功,于这经脉之学倒也知之甚稔,心想即使目前不成,只须持之有恒,自能尽数驱出。 他每日背诵口诀数十遍,刮去铁板上的字迹数十字,自觉力气越来越大,用铁铐刮削铁板,已花不了多大力气。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他虽在地底,亦觉得炎暑之威渐减,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于此,决不会发见铁板上的字迹。说不定热天未到,丹青生已将我救了出去。” 正想到此处,忽听得甬道中又传来了黑白子的脚步声。 令狐冲本来横卧在床,当即转身,面向里壁,只听得黑白子走到门外,说道:“任……任老前辈,真正万分对不起。这一个多月来,我大哥一直不出室门。在下每日里焦急万状,只盼来跟你老人家请安问候,总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万别见怪才好!”一阵酒香鸡香,从方孔中传了进来。 令狐冲这许多日子滴酒未沾,一闻到酒香,那里还忍得住,转身道:“把酒菜拿来吃了再说。”黑白子道:“是,是。前辈答允传我神功的秘诀了?”令狐冲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只鸡来,我便传你四句口诀。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只鸡,口诀也传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这样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变。晚辈每次送六斤酒,两只鸡,前辈每次便传八句口诀如何?”令狐冲笑道:“那也可以。拿来,拿来!” 黑白子托着木盘,从方孔中递将进去,盘上果是一大壶酒,一只肥鸡。 令狐冲心想:“我未传口诀,你总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壶,骨嘟嘟的便喝。这酒并不甚佳,但这时喝在口里,实在醇美无比,似乎丹青生四酿四蒸的吐鲁番葡萄浓酒也有所不及,当下一口气便喝了半壶,跟着撕下一条鸡腿大嚼起来,顷刻之间,将一壶酒、一只鸡吃得干干净净,拍了拍肚子,赞道:“好酒,好酒!” 黑白子笑道:“老爷子吃了肥鸡美酒,便请传授口诀了。”令狐冲听他再也不提拜师之事,只道自己喝酒吃鸡之余,一时记不起了,当下也就不提,说道:“好,这四句口诀,你牢牢记住了:‘奇经八脉,中有内息,聚之丹田,会于膻中。’你懂得解么?”铁板上原来的口诀是:“丹田内息,散于四肢,膻中之气,分注八脉。”他故意将之倒了转来。黑白子一听,觉这四句口诀平平无奇,乃练气的寻常法门,说道:“这四句,在下领会得,请前辈再传四句。” 令狐冲心想:“这四句经我一改,变得毫无特色,他自感不足了,须当念四句十分古怪的,吓唬吓唬他。”说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传四句,你记好了。‘震裂阳维,塞绝阴跷,八脉齐断,神功自成。’” 黑白子大吃一惊,道:“这……这……这人身的奇经八脉倘若断绝了,那里还活得成?这……这四句口诀,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令狐冲道:“这等神功大法,倘若人人都能领会,那还有什么希奇?这中间自然有许多精微奇妙之处,常人不易索解。” 黑白子听到这里,越来越觉他说话的语气、所用的辞句,与那姓任之人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前两次令狐冲说话极少,辞语又十分含糊,这一次吃了酒后,精神振奋,说话多了,黑白子十分机警,登时便生疑窦,料想他有意改变口诀,戏弄自己,说道:“你说‘八脉齐断,神功自成’,难道老爷子自己这奇经八脉都已断绝了吗?” 令狐冲道:“这个自然。”他从黑白子语气之中,听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说,道:“全部传完,你融会贯通,自能明白。”说着将酒壶放在盘上,从方孔中递将出去。黑白子伸手来接。 令狐冲突然“啊哟”一声,身子向前一冲,当的一响,额头撞上铁门。 黑白子惊道:“怎样了?”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反应极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盘,生怕酒壶掉在地下摔碎。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谁?”黑白子大惊,颤声道:“你……你……” 令狐冲将木盘递出去之时,并未有抓他手腕的念头,待在油灯微光下见到黑白子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盘,突然之间,心中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自己在这里囚禁多日,全是出于这人的狡计,若能将他手腕扭断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恶气;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给自己抓住,必然大吃一惊,这人如此奸诈,吓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于报复之意,还是一时童心大盛,便这么假装摔跌,引得他伸手进来,抓住了他手腕。 黑白子本来十分机警,只是这一下实在太过突如其来,事先更没半点朕兆,待得心中微觉不妥,手腕已遭对方抓住,只觉对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只铁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右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当即手腕急旋,反打擒拿。 当的一声大响,左足三根足趾立时折断,痛得啊啊大叫。 何以他右手手腕遭扣,左足的足趾却会折断,岂非甚奇?原来黑白子于对方向来深自敬惮,这时手腕遭扣,立即想到有性命之忧,忙不迭的使出一招“蛟龙出渊”。这一招乃手腕为人扣住时所用,手臂向内急夺,左足无影无踪的疾踢而出,这一脚势道厉害已极,正中敌人胸口,非将他踢得当场吐血不可。敌人若是高手,知所趋避,便须立时放开他手腕,否则没法躲得过这当胸一脚。也是事出仓卒,黑白子急于脱困,没想到自己和对方之间隔了一道厚厚的铁门,这一招“蛟龙出渊”确是使对了,这一脚也踢得部位既准,力道又凌厉之极,只是当的一声大响,踢中的乃是铁门。 令狐冲听到铁门这一声大响,这才明白,自己全仗铁门保护,才逃过了黑白子如此厉害的当胸一脚,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再踢一脚,踢得也这样重,我便放你。” 突然之间,黑白子猛觉右腕“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中内力源源外泄,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来,登时魂飞天外,一面运力凝气,一面哀声求告:“老……老爷子,求你……”他一说话,内力更大量涌出,只得住口,但内力还是不住飞快泄出。 令狐冲自练了铁板上的功夫之后,丹田已然如竹之虚,如谷之空,这时觉得丹田中有气注入,却也并不在意。只觉黑白子的手腕不住颤抖,显是害怕之极,心中气他不过,索性吓他一吓,喝道:“我传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门弟子了,你欺师灭祖,该当何罪?” 第1467章 笑傲江湖(106) 黑白子只觉内力愈泄愈快,勉强凝气,还暂时能止得住,但呼吸终究难免,一呼一吸之际,内力便大量外泄,这时早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求右手能从方孔中脱出,纵然少了一只手一只脚也所甘愿,一想到此处,伸手便去腰间拔剑。 他身子这么一动,右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便如开了两个大缺口,立时全身内力急泻而出,有如河水决堤,再难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须再捱得一刻,全身内力便尽数为对方吸去,当下奋力抽出腰间长剑,咬紧牙齿,举将起来,便欲将自己手臂砍断。但这么一使力,内力奔腾而出,耳朵中嗡的一声,便晕了过去。 令狐冲抓住他手腕,只不过想吓他一吓,最多也是扭断他腕骨,以泄心中积忿,没料到他竟会吓得如此的魂不附体,以致晕去,哈哈一笑,便松了手。他这一松手,黑白子身子倒下,右手便从方孔中缩回。 令狐冲脑中突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其时出手迅捷异常,及时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铁铐将他铐住,逼迫黄钟公他们放我?”当下使力将黑白子的手腕拉近,没料想用力一拉,黑白子的脑袋竟从方孔中钻了进来,呼的一声,整个身子都进了牢房。 这一下实大出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骂自己愚不可及,这洞孔有尺许见方,只要脑袋通得过,身子便亦通得过,黑白子既能进来,自己又何尝不能出去?以前四肢为铐炼所系,自然无法越狱,但铐炼早已暗中给人锯开,却为何不逃?又忖:“丹青生暗中给我锯断了铐炼,日日盼望我跟着那送饭的老人越狱逃走,想必心焦之极了。”他发觉铐炼已为人锯断之时,正自全副精神贯注于散功,其时铁板上的功诀尚未背熟,自不愿就此离去,只因内心深处不愿便即离开牢房,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狱。 他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对调了穿好,连黑白子那头罩也套在头上,心想:“出去时就算遇上了旁人,他们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 将黑白子的长剑插在自己腰间,一剑在身,更加精神大振,又将黑白子的手足都铐在铐镣的铁圈之中,用力捏紧,这一捏便察觉自己力气大极,铁圈深陷入肉。 黑白子痛得醒了过来,呻吟出声。令狐冲笑道:“咱哥儿俩扳扳位!那老头儿每天会送饭送水来。”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爷子……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冲那日在荒郊和向问天联手抗敌,听得对方人群中有人叫过“吸星大法”,这时又听黑白子说起,便问:“什么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我……该……该死……” 令狐冲脱身要紧,也不去理他,从方孔中探头出去,两只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铁门上轻轻一推,身子射出,稳稳站在地下,只觉丹田中又积蓄了大量内息,颇不舒服。他不知这些内力乃从黑白子身上吸来,只道久不练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内力又回入了丹田。这时只盼尽快离开黑狱,当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灯,从地道中出去。 地道中门户都是虚掩,料想黑白子要待出去时再行上锁,这一来,令狐冲便毫不费力的脱离了牢笼。他迈过一道道坚固的门户,想起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当真如同隔世,突然之间,对黄钟公他们也已不怎么怀恨,但觉身得自由,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走到了地道尽头,拾级而上,头顶是块铁板,侧耳倾听,上面并无声息。自从经过这次失陷,他一切小心谨慎得多了,并不立即冲上,站在铁板之下等了好一会,仍没听得任何声息。确知黄钟公当真不在卧室,这才轻轻托起铁板,纵身而上。 他从床上的孔中跃出,放好铁板,拉上席子,蹑手蹑足的走出来,忽听得身后一人阴恻恻的道:“二弟,你下去干什么?” 令狐冲一惊回头,只见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刃,围在身周。他不知秘门上装有机关消息,这么贸然闯出,机关上铃声大作,将黄钟公等三人引了来,只是他戴着头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长袍,无人认他得出。令狐冲一惊之下,说道:“我……我……”黄钟公冷冷的道:“我什么?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练那吸星妖法,哼哼,当年你发过什么誓来?” 令狐冲心中混乱,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还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时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间长剑,向秃笔翁刺去。秃笔翁怒道:“好二哥,当真动剑吗?”举笔一封。令狐冲这一剑只是虚招,乘他举笔挡架,便即发足奔出。黄钟公等三人直追出来。 令狐冲提气疾奔,脚步奇速,片刻间便奔到了大厅。黄钟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那里去?”令狐冲不答,仍拔足飞奔。突见迎面一人站在大门正中,说道:“二庄主,请留步!” 令狐冲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声,重重撞在他身上。这一冲之势好急,那人直飞出去,摔在数丈之外。令狐冲忙中看时,见是一字电剑丁坚,直挺挺的横在当地,身子倒确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电剑”二字却拉不上干系了。 令狐冲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黄钟公等一到庄子门口,便不再追来。丹青生大叫:“二哥,二哥,快回来,咱们兄弟有什么事不好商量……” 令狐冲只拣荒僻的小路飞奔,到了一处无人的山野,显是离杭州城已远。他如此迅捷飞奔,停下来时竟既不疲累,也不气喘,似乎功力尚胜过了受伤之前。 其时黑夜四野无人,他除下头上罩子,听到淙淙水声,口中正渴,当下循声过去,来到一条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月光掩映下,水中映出一个人来,头发蓬松,满脸污秽,神情甚是丑怪。 令狐冲吃了一惊,随即哑然失笑,囚居数月,从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龌龊了,霎时间只觉全身奇痒,当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个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没半担,也会有三十斤。”浑身上下擦洗干净,喝饱清水后,将头发挽在头顶,提起剑来,剃去了满腮胡渣,水中一照,已回复了本来面目,与那满脸浮肿的风二中已没半点相似之处。 穿衣之际,觉得胸腹间气血不畅,当下在溪边行功片刻,便觉丹田中的内息已散入奇经八脉,丹田内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虚,而全身振奋,说不出的畅快。他不知自己已练成了当世第一等厉害功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八道真气、在少林寺疗伤时方生大师注入他体内的内力,均已为他散入经穴,尽皆化为己有,而适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又已将他毕生修习的内力吸了过来贮入丹田,再散入奇经八脉,那便是又多了一个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须知不同内力若只积于丹田,不加融合,则稍一运使,便互相冲突,内脏如经刀割,但如散入经穴,再汇而为一,那便多一分强一分了。 他跃起身来,拔出腰间长剑,对着溪畔一株绿柳的垂枝随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声轻响,长剑还鞘,这才左足落地,抬起头来,只见五片柳叶缓缓从空中飘落。长剑二次出鞘,在空中转了个弧形,五片柳叶都收到了剑刃之上。他左手从剑刃上取过一片柳叶,说不出的又欢喜,又奇怪。 在溪畔悄立片时,陡然间心头一阵酸楚:“我这身功夫,师父师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内力剑法,一无足取,却在华山门中逍遥快乐,和小师妹朝夕相见,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 自觉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凄凉。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过去数月受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另另地。独立溪畔,欢喜之情渐消,清风拂体,冷月照影,心中惆怅无限。 第二十二回 脱困 令狐冲悄立良久,眼见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种种疑窦,务当到梅庄去查个明白,那姓任的前辈如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也当救他脱困。 当下认明路径,向梅庄行去。上了孤山后,从斜坡上穿林近庄,耳听得庄中寂静无声,轻轻跃进围墙。见几十间屋子都黑沉沉地,只右侧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提气悄步走到窗下,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黄钟公,你知罪么?”声音甚是严厉。 令狐冲大感奇怪,以黄钟公如此身分,居然会有人对他用这等口吻说话,矮下身子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只见四人分坐在四张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另一人是个中年妇人。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系黄带。令狐冲见了他们的服色,便知是魔教中的人物。又见黄钟公、秃笔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冲瞧不见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显然尊卑有别。 只听黄钟公道:“是,属下知罪。四位长老驾临,属下未曾远迎,罪甚,罪甚。” 坐在中间一个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远迎有什么罪了?又装什么腔。黑白子呢?怎不来见我?” 令狐冲暗暗好笑:“黑白子给我关在地牢之中,黄钟公他们却当他已经逃走了。”又想:“怎么是长老、属下?是了,他们全都是魔教中人。”只听黄钟公道:“四位长老,属下管教不严,这黑白子性情乖张,近来大非昔比,这几日竟不在庄中。” 那老者双目瞪视着他,突然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黄钟公,教主命你们驻守梅庄,是叫你们在这里弹琴喝酒,绘画玩儿,是不是?”黄钟公躬身道:“属下四人奉了教主令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样了?”黄钟公道:“启禀长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来属下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们寸步不离梅庄,不敢有亏职守。如此说来,那要犯仍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黄钟公道:“正是。” 那老者抬起头来,眼望屋顶,突然间打个哈哈,登时天花板上灰尘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说道:“很好!你带那名要犯来让我们瞧瞧。”黄钟公道:“四位长老谅鉴,当日教主严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亲临,否则不论何人,均不许探访要犯,违者……” 那老者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高高举起,跟着便站起身来。其余坐着的三人也即站起,状貌恭谨。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那物长约半尺,是块枯焦的黑色木头,上面雕刻有花纹文字,看来十分诡异。黄钟公等三人躬身说道:“教主黑木令牌驾到,有如教主亲临,属下谨奉令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将那要犯带上来。” 黄钟公踌躇道:“那要犯手足铸于精钢铐炼之中,没法……没法提至此间。”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强辞夺理,意图欺瞒。我问你,那要犯到底是怎生逃出去的?” 黄钟公惊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决……决无此事。此人好端端的便在地牢之中,不久之前属下还亲眼见到,怎……怎能逃得出去?” 那老者脸色登和,温言道:“哦,原来他还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错怪你们了,对不起之至。”和颜悦色的站起身来,慢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赔礼,突然间一伸手,在黄钟公肩头一拍。秃笔翁和丹青生同时急退两步。可是他们行动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啪啪两声,秃笔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让他先后拍中。那老者这三下出手,实是不折不扣的偷袭,脸上笑吟吟的甚是和蔼,竟连黄钟公这等江湖大行家也没提防。秃笔翁和丹青生武功较弱,虽及时察觉,却已无法闪避。 丹青生大声叫道:“鲍长老,我们犯了什么罪?怎地你使这等毒手对付我们?”叫声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为愤怒。 鲍长老嘴角垂下,缓缓的道:“教主命你们在此看管要犯,给那要犯逃了出去,你们该不该死?”黄钟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属下自然罪该万死,可是他好端端的便在地牢之中。鲍长老滥施毒刑,可教我们心中不服。”他说话之时身子略侧,令狐冲在窗外见到他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渗将出来,心想这鲍长老适才这么一拍,定然十分厉害,以致连黄钟公这等武功高强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黄钟公的武功该当不在此人之下,这鲍长老若非使诈偷袭,未必便制他得住。 鲍长老道:“你们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鲍大楚给你们三位磕头赔罪,自当立时给你们解了这蓝砂手之刑。”黄钟公道:“好,请四位在此稍待。”当即和秃笔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见他三人走出房门时都身子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心下激动,还是由于身中蓝砂手之故。 他生怕给屋中四人发觉,不敢再向窗中张望,缓缓坐倒在地,寻思:“他们说的什么教主,自必是号称当世武功第一的东方不败。他命江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不是指我而言,当是指那姓任的前辈了。难道他竟已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连黄钟公他们都不知道,确是神通广大。不错,他们一定不知,否则黑白子也不会将我错认作了任前辈。”心想黄钟公等一入地牢,自然立时将黑白子认了出来,这中间变化曲折甚多,想来又希奇,又好笑,又想:“他们却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辈比剑之后,他们怕我出去泄漏了机密,是以将我关住。哼,这虽非杀人灭口,跟杀人灭口也相差无几。此刻他们身中蓝砂手,滋味定然极不好受,也算是为我出了口恶气。” 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话不说。令狐冲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和那四人虽有一墙之隔,但相距不过丈许,只须呼吸稍重,立时便会给他们察觉。 第1468章 笑傲江湖(107)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悲号,声音中充满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冲听得是黑白子的叫声,不禁微感歉仄,虽然他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报,可说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鲍大楚诸人手中,定然凶多吉少。跟着听得脚步声渐近,黄钟公等进了屋中。令狐冲又凑眼到窗缝上去张望,只见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着黑白子。黑白子脸上一片灰色,双目茫然无神,与先前所见的精明强干情状已全然不同。 黄钟公躬身道:“启……启禀四位长老,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属下在四位长老跟前领死。”他似明知已然无幸,话声颇为镇定,反不如先前激动。 鲍大楚森然道:“你说黑白子不在庄中,怎地他又出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钟公道:“种种原由,属下实在莫名其妙。唉,玩物丧志,都因属下四人耽溺于琴棋书画,给人窥到了这老大弱点,定下奸计,将那人……将那人劫了出去。” 鲍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来查明那要犯脱逃的真相。你们倘若据实禀告,确无分毫隐瞒,那么……那么我们或可向教主代你们求情,请教主慈悲发落。” 黄钟公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长老眷顾,属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属下如不明白真相,纵然死了也不瞑目。鲍长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么?” 鲍大楚长眉一轩,说道:“谁说他老人家在杭州?”黄钟公道:“然则那要犯今晚刚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长老前来梅庄?” 鲍大楚哼的一声,道:“你这人越来越胡涂啦,谁说那要犯是今晚逃走的?” 黄钟公道:“那人确是今日傍晚越狱的,当时我三人还道他是黑白子,没想到他移花接木,将黑白子关入地牢,穿了黑白子的衣冠冲将出来。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丁坚,给他一撞之下,肋骨断了十几根……”鲍大楚转头向其余三名长老瞧去,皱眉道:“这人胡说八道,不知说些什么。”一个肥肥矮矮的老者道:“咱们是上月十四得到的讯息。”说着屈指计算,道:“到今日是第十七天了。” 黄钟公猛退两步,砰的一声,背脊重重撞上墙壁,说道:“决……决无此事!我们的的确确,今晚是亲眼见到他逃出去的。” 他走到门口,大声叫道:“施令威,将丁坚抬来。”施令威在远处应道:“是!” 鲍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将他身子提起,只见他手足软软的垂下,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断绝,只剩下一个皮囊。鲍大楚脸上变色,大有惶恐之意,一松手,黑白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道:“不错,这是中了那厮的……那厮的吸星大法,将全身精力都吸干了。”语音颤抖,十分惊惧。 鲍大楚问黑白子道:“你在什么时候着了他道儿?”黑白子道:“我……我……的确是今晚不久之前,那厮……那厮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由他摆布。”鲍大楚甚为迷惑,脸上肌肉微微颤动,眼神迷惘,问道:“那便怎样?”黑白子道:“他将我从铁门的方孔中拉进牢去,除下我衣衫换上了,又……又将足镣手铐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后从那方孔中钻……钻了出去。” 鲍大楚皱眉道:“今晚?怎能是今晚?”那矮胖老者问道:“足镣手铐都是精钢所铸,又怎地弄开的?”黑白子道:“我……我实在不知道。”秃笔翁道:“属下细看过足镣手铐的断口,是用钢丝锯子锯断的。这钢丝锯子,不知那厮何处得来?” 说话之间,施令威已引着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进来。他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鲍大楚揭开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按。丁坚长声大叫,显是痛楚已极。 鲍大楚点点头,挥了挥手。施令威和两名家人将丁坚抬了出去。 鲍大楚道:“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显然是那厮所为。” 坐在左面那中年妇人一直没开口,这时突然说道:“鲍长老,倘若那厮确是今晚才越狱逃走,那么上月中咱们得到的讯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厮的同党在外面故布疑阵,令咱们心慌意乱。”鲍大楚摇头道:“不会是假的。”那妇人道:“不会假?”鲍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寻常刀剑也砍他不入,可是给人五指插入胸膛,将一颗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对头中除了这厮之外,当世更没第二人……” 令狐冲正听得出神,突然之间,肩头有人轻轻一拍。这一拍事先更没半点朕兆,他一惊之下,跃出三步,拔剑在手,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人站在当地。 这二人脸背月光,瞧不见面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们进去。”正是向问天的声音。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向大哥!” 令狐冲急跃拔剑,又和向问天对答,屋中各人已然听见。鲍大楚喝问:“什么人?” 只听得一人哈哈大笑,发自向问天身旁之人口中。这笑声声震屋瓦,令狐冲耳中嗡嗡作响,但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过。那人迈步向前,遇到墙壁,双手一推,轰隆一声响,墙上登时穿了一个大洞,那人便从墙洞中走了进去。向问天伸手挽住令狐冲的右手,并肩走进屋去。 鲍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执兵刃,脸上神色紧张。令狐冲急欲看到这人是谁,只不过他背向自己,但见他身材甚高,一头黑发,穿的是一袭青衫。 鲍大楚颤声道:“原……原来是任……任前辈到了。”那人哼了一声,踏步而前。鲍大楚、黄钟公等自然而然退开了两步。那人转过身来,往中间的椅中一坐,这张椅子正是鲍大楚适才坐过的。令狐冲这才看清楚,只见他一张长长的脸孔,脸色雪白,更无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脸色实在白得怕人,便如刚从坟墓中出来的僵尸一般。 他对向问天和令狐冲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兄弟,过来请坐。”令狐冲一听到他声音,惊喜交集,问道:“你……你是任前辈?”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剑法可高明得紧啊。”令狐冲道:“你果然已经脱险了。我正想来救……”那人笑道:“你想来救我脱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这位兄弟很够朋友啊。” 向问天拉着令狐冲的手,让他在那人右侧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侧,说道:“令狐兄弟肝胆照人,是当世少有的堂堂血性男儿。”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两个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 这时令狐冲心中已隐隐知道了些端倪,但仍未能全然明白。 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着令狐冲,说道:“你虽为我受了两个多月牢狱之灾,但练成了我刻在铁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补偿而有余了。”令狐冲奇道:“那铁板上的秘诀是前辈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会这吸星大法?” 向问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当世便只你一个传人,委实可喜可贺。”令狐冲奇道:“任教主?”向问天道:“原来你到此刻还不知任教主的身分,这一位便是日月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讳是上‘我’下‘行’,你可曾听见过吗?” 令狐冲知“日月神教”就是魔教,只不过他本教之人自称日月神教,教外之人则称之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来是东方不败,怎地又出来一个任我行?他嗫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讳,我是在那铁板上摸到的,却不知他是教主。” 那身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什么教主了?我日月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是东方教主。这姓任的反教作乱,早已除名开革。向问天,你附逆为非,罪大恶极。” 任我行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他,说道:“你叫秦伟邦,是不是?”那魁梧老人道:“不错。”任我行道:“我掌执教中大权之时,你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秦伟邦道:“正是。”任我行叹了口气,道:“你现今身列本教十长老之位,升得好快哪。东方不败为什么这样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强呢,还是办事能干?”秦伟邦道:“我尽忠本教,遇事向前,十多年来积功而升为长老。”任我行点头道:“原来如此。” 任我行突然身子一晃,欺到鲍大楚身前,左手疾探,向他咽喉抓去。鲍大楚大骇,右手单刀已不及挥过来砍对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急抬,护住咽喉,同时左足退后一步,右手单刀顺势劈下。这一守一攻只在一刹那间完成,守得严密,攻得凌厉,的是极高明手法。但任我行右手还是快了一步,鲍大楚单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胸口,嗤的一声响,撕破了他长袍,左手将一块物事从他怀中抓出,正是那块黑木令。他右手掠落,抓住了鲍大楚右腕,将他手腕连刀扭转。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响,却是向问天递出长剑,向秦伟邦以及其余两名长老分别递了一招。三长老各举兵刃相架。向问天攻这三招,只是阻止他们出手救援鲍大楚,三招一过,鲍大楚已全在任我行掌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尝尝滋味?” 鲍大楚在这一瞬之间,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无第三条路好走。他决断也是极快,说道:“任教主,我鲍大楚自今而后,效忠于你。”任我行道:“当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后来反悔?”鲍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许属下戴罪图功,将功赎罪。”任我行道:“好,吃了这颗丸药。”放开他手腕,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火红色的药丸,向鲍大楚抛去。鲍大楚一把抓过,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 秦伟邦失声道:“这……这是‘三尸脑神丹’?” 任我行点点头,说道:“不错,这正是‘三尸脑神丹’!”又从瓷瓶中倒出六粒“三尸脑神丹”,随手往桌上掷去,六颗火红色的丹丸在桌上滴溜溜转个不停,道:“你们知道这‘三尸脑神丹’的厉害吗?” 鲍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脑神丹后,便当死心塌地,永远听从教主驱使,否则丹中所藏尸虫便由僵伏而活动,钻而入脑,咬啮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说得甚是。你既知我这脑神丹的灵效,却何以大胆吞服?”鲍大楚道:“属下自今而后,永远对教主忠心不二,这脑神丹便再厉害,也跟属下并不相干。” 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很好,很好。这里的药丸那一个愿服?” 黄钟公和秃笔翁、丹青生面面相觑,都是脸色大变。他们与秦伟邦等久在魔教,早知这“三尸脑神丹”中藏有尸虫,平时并不发作,一无异状,但若到了每年端午节的午时不服克制尸虫的药物,原来的药性一过,尸虫脱伏而出。一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当世毒物,无逾于此。再者,不同药主所炼丹药,药性各不相同,东方教主的解药,解不了任我行所制丹药之毒。 众人正惊惶踌躇间,黑白子忽然大声道:“教主慈悲,属下先服一枚。”说着挣扎着走到桌边,伸手去取丹药。 任我行袍袖轻轻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墙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废人一个,没的蹧蹋了我的灵丹。”转头说道:“秦伟邦、王诚、桑三娘,你们不愿服我这灵药,是不是?” 那中年妇人桑三娘躬身道:“属下誓愿自今而后,向教主效忠,永无贰心。”那矮胖老者王诚道:“属下谨供教主驱策。”两人走到桌边,各取一枚丸药吞入腹中。他二人对任我行向来十分忌惮,眼见他脱困复出,已吓得心胆俱裂,积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虽然东方教主也有自制丹药,逼他们服了之后受到控制,不敢稍起异心,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日后如何为患作祟,也只有到时再说了。 那秦伟邦是从中级头目升上来的,任我行掌教之时,他在江西管辖数县之地,还没资格领教过这位前任教主的厉害手段,叫道:“少陪了!”双足一点,向墙洞窜出。 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拦。待他身子已纵出洞外,向问天左手轻挥,袖中倏地窜出一条黑色细长软鞭,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秦伟邦“啊”的一声叫,长鞭从墙洞中缩转,已然卷住他左足,倒拖了回来。这长鞭鞭身极细,还没一根小指头粗,但秦伟邦给卷住了左足足踝,不住在地下翻滚,竟没法起立。 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脑神丹,将外皮小心剥去了。”桑三娘应道:“是!”从桌上拿了一枚丹药,用指甲将外面一层红色药壳剥了下来,露出里面灰色的一枚小圆球。任我行道:“喂他吃了。”桑三娘道:“是!”走到秦伟邦身前,叫道:“张口!” 秦伟邦一转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虽较桑三娘略逊,但相去也不甚远,可是足踝给长鞭卷住了,穴道受制,手上已无多大劲力。桑三娘左足踢他手腕,右足飞起,啪的一声,踢中胸口,左足鸳鸯连环,跟着在他肩头踢了一脚,接连三脚,踢中了三处穴道,左手捏住他脸颊,右手便将那枚脱壳药丸塞入他口中,右手随即在他喉头一捏,咕的一声响,秦伟邦已将药丸吞入肚中。 令狐冲听了鲍大楚之言,知“三尸脑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尸虫,全仗药物克制,桑三娘所剥去的红色药壳,想必是克制尸虫的药物,又见桑三娘这几下手脚兔起鹘落,干净利落,倒似平日习练有素,专门逼人服药,心想:“这婆娘手脚伶俐得紧!”他不知桑三娘擅于短打擒拿功夫,此刻归附任我行,自是抖擞精神,施展生平绝技,既卖弄手段,又是向教主表示效忠。 第1469章 笑傲江湖(108) 任我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桑三娘站起身来,神色不动,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任我行目光向黄钟公等三人瞧去,显是问他们服是不服。 秃笔翁一言不发,走过去取过一粒丹药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终于也过去取了一粒丹药吃了。 黄钟公脸色惨然,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那〈广陵散〉琴谱,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尊驾武功固高,智谋又富,设此巧计将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紧。这本琴谱害得我四兄弟身败名裂,原物奉还。”说着举手一掷,将琴谱投入了令狐冲怀中。 令狐冲一怔之际,只见他转过身去,走向墙边,心下不禁颇为歉仄,寻思:“相救这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计谋,事先我可半点不知。但黄钟公他们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没法分辩了。” 黄钟公转过身来,靠墙而立,说道:“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作一番事业。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萌退志。东方教主接任之后,宠信奸佞,锄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加心灰意懒,讨此差使,一来得以远离黑木崖,不必与人勾心斗角,二来闲居西湖,琴书遣怀。十二年来,清福也已享得够了。人生于世,忧多乐少,本就如此……”说到这里,轻哼一声,身子慢慢软垂下去。 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叫:“大哥!”抢过去将他扶起,只见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双目圆睁,却已气绝。秃笔翁和丹青生连叫:“大哥,大哥!”哭了出来。 王诚喝道:“这老儿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尽,须当罪加一等。你们两个家伙又吵些什么?”丹青生满脸怒容,转过身来,便欲向王诚扑将过去,和他拚命。王诚道:“怎样?你想造反么?”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尸脑神丹,此后不得稍有违抗任我行的意旨,一股怒气登时消了,只得低头拭泪。 原本倒在一旁的秦伟邦突然发出一声嘶叫,圆睁双目,对着任我行吼道:“我跟你拚了!”但他穴道受点,又怎挣扎得起身?只见他肌肉扭曲,呼呼喘气,显得极为痛苦。向问天走上前去,重重一脚,将他踢死。 任我行道:“把尸首和这废人都撵了出去,取酒菜来,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谋一醉。”秃笔翁和丹青生齐道:“是!”抱了黄钟公和秦伟邦的尸身,以及软瘫在地的黑白子出去。 跟着便有家丁上来摆陈杯筷,共设了六个座位。鲍大楚道:“摆三副杯筷!咱们怎配和教主共席?”一面帮着收拾。任我行道:“你们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鲍大楚、王诚、桑三娘一齐躬身,道:“谢教主恩典。”慢慢退出。 令狐冲见黄钟公自尽,心想此人倒是个义烈汉子,想起那日他要修书荐自己去见少林寺方证大师,求他治病,对己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伤感。 向问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机缘巧合,学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这件事倒要你说来听听。”令狐冲便将如何自行修习,如何无意中练成等情一一说了。向问天笑道:“恭喜,恭喜,这种种机缘,缺一不成。做哥哥的好生为你欢喜。”说着举起酒杯,一口干了。任我行和令狐冲也都举杯干了。 任我行笑道:“此事说来也是险极。我当初在那铁板上刻这套练功秘诀,虽是在黑狱中闷得很了,聊以自遣,却未必存着什么好心。神功秘诀固然是真,但若非我亲加指点,助其散功,依法修习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过此劫者千中无一。练这神功,有两大难关。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内力,使得丹田中一无所有,只要散得不尽,或行错了穴道,立时便会走火入魔,轻则全身瘫痪,从此成了废人,重则经脉逆转,七孔流血而亡。这门功夫创成已达数百年,但得获传授的固已稀有,幸而能练成的更寥寥无几,实因散功这一步太过艰难之故。令狐兄弟却占了极大的便宜,你内力本已全失,原无所有,要散便散,不费半点力气,于旁人最艰难最凶险的一步,在你竟不知不觉间便迈过去了。散功之后,又须吸取旁人的内力,贮入自己丹田,再依法驱入奇经八脉以供己用。这一步本来也甚艰难,自己内力已然散尽,再要吸取旁人内力,岂不是以卵击石,徒然送命?令狐兄弟却又有巧遇,听向兄弟说,你身上早已有几名高手所注的八道异种真气,虽只各人的一部分,亦已极为厉害。令狐兄弟,你居然轻轻易易的渡此两大难关,练成大法,也真是天意了。” 令狐冲手心中捏了把冷汗,说道:“幸好我内力全失,否则当真不堪设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脱困,兄弟至今仍不明所以。” 向问天笑嘻嘻的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冲手中,道:“这是什么?”令狐冲觉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坚硬的圆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给任我行的,摊开手掌,见是一枚钢球,球上嵌有一粒小小钢珠。令狐冲一拨钢珠,那钢珠轻轻转得几转,便拉了一条极细的钢丝出来。这钢丝一端连在钢球之上,钢丝上都是锯齿,正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极的钢丝锯子。令狐冲恍然大悟,道:“原来教主手足上的铐镣,是用此物锯断的。” 任我行笑道:“我在几声大笑之中运上了内力,将你们五人尽皆震倒,随即锯断铐镣。你后来怎样对付黑白子,当时我便怎样对付你了。”令狐冲笑道:“原来你跟我换了衣衫,将铐镣套在我手足之上,难怪黄钟公等都没察觉。”向问天道:“本来此事也不易瞒得过黄钟公和黑白子,但他们醒转之后,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庄。黑白子他们见到我留下的棋谱书画,各人神魂颠倒,欢喜得紧,又那里会疑心到狱中人已掉了包。” 令狐冲道:“大哥神机妙算,人所难及。”心想:“原来你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投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但教主脱困已久,却何以迟迟不来救我?” 向问天鉴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咱们今日便是救你来啦。好在你因祸得福,练成了不世神功,总算有了补偿。哈哈哈,做哥哥的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满了酒,自己一口喝干。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冲笑道:“赔什么不是?我得多谢两位才是。我本来身受内伤,没法医治,练了教主的神功后,内伤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条性命。”三人纵声大笑,甚是高兴。 向问天道:“十二年之前,教主离奇失踪,东方不败篡位。我知事出蹊跷,只有隐忍,与东方不败敷衍。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便即来助教主脱困。岂知我一下黑木崖,东方不败那厮便派出大队人马来追杀我,又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帐王八蛋挤在一起赶热闹。兄弟,那日两派的王八蛋追杀你我之时,在山道上你说了内功尽失的缘由,我当时便想,要散去你体内的诸般异种真气,当世惟教主的‘吸星大法’。教主脱困之后,我便会求他老人家传你这项神功,救你性命,想不到不用我出口恳求,教主已自传你了。”三人又一起干杯大笑。 令狐冲心想:“向大哥去救任教主,固然是利用了我,却也确是存了救我性命之心。他当日曾说要办一件大事,坦言是要利用我,要委屈我多时,当时我一口答允,为此坐牢,无可抱怨。何况我若不是在这件事上出了大力,那‘吸星大法’何等神妙,任教主又怎肯轻易便即传给我这毫不相干的外人?”不禁对向问天好生感激,转头问道:“任教主,你这门神功出神入化,任谁都难以猜度,来历如何,尚请指教。” 任我行喝了一口酒,说道:“我这门神功,始创者是北宋年间的‘逍遥派’,后来分为‘北冥神功’和‘化功大法’两门(作者按:请参阅《天龙八部》)。修习北冥神功的是大理段氏。那位段皇爷初觉将别人毕生修习的功力吸了过来作为己用,似乎不合正道,不肯修习。后来读了逍遥派一位前辈高人的遗书,才明白了这门神功的至理。那遗书中说道:不论好人坏人,学武功便是要伤人杀人。武功本身无所谓善恶,用之为善即善,用之为恶即恶,拳脚兵刃都是一般。同一招‘黑虎偷心’,打死了恶人那是好招,打死了好人便是恶招。宝刀宝剑用来杀了好人,那是坏刀坏剑,用来杀了奸人,那是好刀好剑。令狐兄弟,你说是不是啊?”令狐冲点头道:“任教主宏论,精辟之极。” 任我行道:“那不是我的宏论,我不过复述北宋年间那位先辈的遗言而已。有人抡刀使剑杀伤善人良民,咱们就当把他手中的刀剑夺了过来,令他手中没了兵刃,此事乃是为善。坏人内力越强,作恶越厉害,将他的内功吸个干净,便是废了他用以作恶的本领,犹似夺了他的宝刀利剑。逍遥派的传人有善有恶,大理段氏却志在为善,只要所吸的是奸人恶人的内力,那就不错。少林神拳、武当长拳,是污秽功夫吗?一样能用以伤人杀人,只不过千百年来他们不用这拳法去滥伤无辜而已。”他为了要收服令狐冲,言语之中,将“吸星大法”说成具有大篇道理。 任我行又道:“哈哈!其实人家来打我,便是敌人,管他是好人坏人,老子便吸他妈的内力,以其内功为我所用,何乐不为?逍遥派的前辈言道,百川汇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并不是大海去强抢百川之水,这话再对也没有了。敌人不以内力来打我,我便吸他不到,‘北冥神功’立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那‘化功大法’却不同了。创始者本出于逍遥派,但因他不得师门真传,不明散功吸功的道理,便将他常使的下毒法门用之于这神功,敌人中毒之后,经脉受损,内力散失,似乎为对方所吸去。我这‘吸星大法’源于‘北冥神功’正宗,并非下毒,这中间的分别,你可须仔细了。” 令狐冲一直心中嘀咕,自觉吸人内力颇有不当,听了任我行这番讲论,心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不去立意害人,但若有人想来杀我害我,那么我吸他内力,自卫保命,也不能说是恶事。不过人家辛辛苦苦练成的内功,我吸了它来作为己用,跟任意取人钱财也相差不远。” 又饮得十几杯酒后,令狐冲觉这位任教主谈吐豪迈,识见非凡,不由得大为心折,先前见他对付秦伟邦和黑白子,手段未免过于毒辣,但听他谈论了一会后,颇信英雄处事,有不能以常理测度者,心中本来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渐淡去。 任我行道:“令狐兄弟,我对待敌人,出手极狠,御下又是极严,你或许不大看得惯。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关了多久?你在牢中淆过,知道这些日子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对于敌人叛徒,难道能心慈么?” 令狐冲点头称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身来,说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教主能够允可。”任我行道:“什么事?”令狐冲道:“我当日在地牢初见教主,曾听黄钟公言道,教主倘若脱困,重入江湖,单是华山一派,少说便会死去一大半人。又听教主言道,他日见到我师父,要令他大大难堪。教主功力通神,倘欲和华山派为难,没人能够抵挡……” 任我行道:“我听向兄弟说,你师父已传言天下,将你逐出了华山派门墙。我去将他们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灭了华山一派,将之在武林中除名,为你出一口恶气。” 令狐冲摇头道:“在下自幼父母双亡,蒙恩师、师娘收入门下,抚养长大,名虽师徒,情同父子。师父将我逐出门墙,一来确是我的不是,二来只怕也有些误会。在下可万万不敢怨怪恩师。”任我行微笑道:“原来岳不群对你无情,你倒不肯对他不义?” 令狐冲道:“在下想求恳教主的,便是请你宽宏大量,别跟我师父、师娘,以及华山派的师弟、师妹们为难。”任我行沉吟道:“我得脱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传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命,两者已然相抵,谁也不亏负谁。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怨大事甚多,可不能对你许下什么诺言,以后行事未免缚手缚脚。” 令狐冲听他这么说,竟是非和岳不群为难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见于颜色。 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亲信之人,你有事求我,总也有个商量处。这样罢,你先答允我一件事,我也就答允你,今后见到华山派中师徒,只要他们不是对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纵然要教训他们,也当瞧在你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说如何?” 令狐冲大喜,躬身道:“如此感激不尽。教主有何嘱咐,在下无有不遵。” 任我行道:“我和你二人结为金兰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向兄弟为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你便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 令狐冲一听,登时愕然,万没料到他要自己加入魔教。他自幼便听师父和师娘说及魔教的种种奸邪恶毒事迹,自己虽遭逐出门墙,只盼闲云野鹤,在江湖上做个无门无派的散人,要自己身入魔教,却是万万不能,一时间心中乱成一团,难以回答。 任我行和向问天两对眼睛凝视着他,霎时之间,室中更无半点声息。 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冲乃末学后进,如何敢和教主比肩称兄道弟?再说,在下虽已不属华山一派,仍盼师父能回心转意,收回成命……” 第1470章 笑傲江湖(109) 任我行淡淡一笑,说道:“你叫我教主,其实我此刻虽得脱牢笼,仍然性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也不过说来好听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日月神教的教主乃东方不败。此人武功之高,决不在我之下,权谋智计,更远胜于我。他麾下人才济济,凭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从他手中夺回教主之位,确是以卵击石、痴心妄想之举。你不愿和我结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来来来,咱们杯酒言欢,这话再也休提了。” 令狐冲道:“教主的权位如何给东方不败夺去,又如何给囚在黑牢之中,种种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两位能赐告否?” 任我行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说道:“湖底一居,一十二年,什么名利权位,本该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纪越老,越是心热。”他满满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哈哈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满是苍凉之意。 向问天道:“兄弟,那日东方不败派出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若不是你仗义出手,我早已在那凉亭中给他们砍为肉酱。你心中尚有正派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们数百人联手,围杀你我二人,那里还分什么正派,什么魔教?其实事在人为,正派中固有好人,何尝没有卑鄙奸恶之徒?魔教中坏人确是不少,但等咱们三人掌了大权,好好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了,岂不教江湖上豪杰之士扬眉吐气?” 令狐冲点头道:“大哥这话,说得甚是。” 向问天道:“想当年教主对待东方不败犹如手足一般,提拔他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应大权都交了给他。其时教主潜心修习这吸星大法,要将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纠正过来,教中日常事务便无暇多管。不料那东方不败狼子野心,面子上对教主十分恭敬,什么事都不违背,暗中却培植一己势力,假借诸般藉口,将所有忠于教主的部属或撤或革、或迳行处死,数年之间,教主的亲信凋零殆尽。教主是忠厚至诚之人,见东方不败处处恭谨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条,始终没加怀疑。” 任我行叹了口气,说道:“向兄弟,这件事我实在好生惭愧。你曾对我进了数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对东方不败信任太过,忠言逆耳,反怪你对他心怀嫉忌,责你挑拨离间,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飞远走,从此不再见面。” 向问天道:“属下决不敢对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见情势不对,那东方不败部署周密,发难在即,属下若随侍教主身侧,非先遭了他毒手不可。虽然为本教殉难,份所当为,但属下思前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如教主能洞烛他的奸心,令他逆谋不逞,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属下身在外地,至少也能让他心有所忌,不敢太过放肆。” 任我行点头道:“是啊,可是我当时怎知道你的苦心?见你不辞而别,心下大是恼怒,其时练功正当紧要关头,还险些出了乱子。那东方不败却来大献殷勤,劝我不可烦恼。这一来,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计,竟将本教的秘籍《葵花宝典》传了给他。” 令狐冲听到《葵花宝典》四字,不禁“啊”了一声。 向问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宝典》么?”令狐冲道:“我曾听师父说起过这部宝典的名字,知是博大精深的武学秘笈,却不知曾在教主手中。” 任我行道:“多年以来,《葵花宝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镇教之宝,历来均是上代教主传给下一代教主。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废寝忘食,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便想将教主之位传给东方不败。将《葵花宝典》传给他,原是向他表明清楚:不久之后,我便会以教主之位相授。唉,东方不败是个聪明人,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手里,他为什么这样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开总坛,正式公布于众?却偏偏要干这叛逆篡位之事?”他皱起了眉头,似乎直到此刻,对这件事仍弄不明白。 向问天道:“他一来是等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时才正式相传;二来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间,大事有变。” 任我行道:“其实他一切已部署妥当,又怕什么突然之间大事有变?当真令人好生难以索解。我在黑牢中静心思索,对他的种种奸谋已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发难,至今仍想他不通。本来嘛,他对你颇有所忌,怕我说不定会将教主之位传了给你。但你既不别而行,已去了他眼中之钉,尽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 向问天道:“东方不败发难那一年,端午节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说了一句话,教主还记得么?”任我行搔了搔头,道:“端午节?那小姑娘说过什么话啊?那有什么干系?我可全不记得了。”向问天道:“教主别说小姐是小孩子。她聪明伶俐,心思之巧,实不输于大人。那年小姐是七岁罢?她在席上点点人数,忽然问你:‘爹爹,怎么咱们每年端午节喝酒,一年总是少一个人?’你一怔,问道:‘什么一年少一个人?’小姐说道:‘我记得去年有十一个人,前年有十二个。今年一、二、三、四、五……咱们只剩下了十个。’” 任我行叹了口气,道:“是啊,当时我听了小姑娘这句话,心下甚是不快。早一年东方不败处决了郝贤弟。再早一年,丘长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肃,此刻想来,自也是东方不败暗中安排的毒计了。再先一年,文长老遭革出教,受嵩山、泰山、衡山三派高手围攻而死,此事起祸,自也是在东方不败身上。唉,小姑娘无意中吐露真言,当时我犹在梦中,竟自不悟。” 他顿了一顿,喝了口酒,又道:“这门‘吸星大法’,原是继承了北宋年间的‘北冥神功’,只是学者不得其法,其中颇有缺陷。其时我修习吸星大法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这神功大法也大有声名,正派中人闻者无不丧胆。可是我却知这神功之中实有几个重大缺陷,初时不觉,其后祸患却慢慢显露出来。那几年中我已深明其患,心知若不及早补救,终有一日会得毒火焚身。他人功力既是吸取而来,终非己有,会突然反噬作怪,吸来的功力愈多,反扑之力愈大。” 令狐冲听到这里,心下隐隐觉得有一件大事十分不妥。 任我行又道:“那时我身上已积聚了十余名正邪高手的功力。但这十余名高手分属不同门派,所练功力各不相同。我须得设法将之融合为一,以为己用,否则总是心腹大患。那几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挂心的便是这件事。那日端午节大宴席上,我虽在饮酒谈笑,心中却兀自在推算阳跷二十二穴和阳维三十二穴,在这五十四个穴道之间,如何使内息游走自如,既可自阳跷入阳维,亦可自阳维入阳跷。因此小姑娘那几句话,我听了当时心下虽然不快,但片刻间便也忘了。” 向问天道:“属下也一直奇怪。教主向来机警万分,别人只须说得半句话,立时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稳,从不失误。可是在那几年中,不但对东方不败的奸谋全不察觉,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是也不是?” 向问天道:“是啊。小姐说了那几句话后,东方不败哈哈一笑,道:‘小姐,你爱热闹,是不?明年咱们多邀几个人来一起喝酒便是。’他说话时满脸堆欢,可是我从他眼光之中,却看出满是疑虑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过假痴假呆,试他一试。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对这样明显的事,决不会不起疑心。” 任我行皱起眉头,说道:“小姑娘那日在端午节大宴中说过这几句话,这十二年来,我却从来没记起过。此刻经你一提,我才记得确有此言。不错,东方不败听了那几句话,焉不大起疑心?”向问天道:“再说,小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聪明,便在一二年间,只怕便会给她识破机关。等她成长之后,教主又或许会将大位传她。东方不败所以不敢多等,宁可冒险发难,其理或在于此。” 任我行连连点头,叹了口气,道:“唉,此刻我女儿若在我身边,咱们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势孤力弱了。” 向问天转过头来,向令狐冲道:“兄弟,教主适才言道,他这吸星大法之中,不免有重大缺陷。以我所知,教主虽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脱却俗务羁绊,潜心思索,已解破了这神功中的秘奥。教主,是也不是?” 任我行摸摸浓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极是得意,说道:“正是。从此而后,吸到别人的功力,尽为我用,再也不用耽心这些异种真气突然反扑了。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气,是否觉得玉枕穴和膻中穴中有真气鼓荡,猛然窜动?” 令狐冲依言吸了口气,果觉玉枕穴和膻中穴两处有真气隐隐流窜,不由得脸色微变。 任我行道:“你不过初学乍练,还不怎么觉得。可是当年我尚未解破这秘奥之时,这两处穴道中真气鼓荡,当真是天翻地覆,实难忍受。外面虽静悄悄地一无声息,我耳中却满是万马奔腾之声,有时又似一个个焦雷连续击打,轰轰发发,一个响似一个。唉,若不是我体内有如此重大变故,那东方不败的逆谋焉能得逞?” 令狐冲知他所言不虚,又知向问天对他说这番话,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日月神教,求教之言自是说不出口,心想:“练他这吸星大法,是要吸取旁人功力以为己用。这功夫自私阴毒,我若非受攻被逼,决计不使。至于我体内异种真气没法化除,本来便已如此,我这条性命原是捡来的。令狐冲岂能贪生怕死,便去做大违素愿之事?”当下转过话题,说道:“教主,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在下曾听师父言道,那《葵花宝典》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练成了宝典中的武学,固然无敌于天下,而且长生延年,寿过百岁。教主何以不练那宝典中的武功,却去练那甚为凶险的吸星大法?” 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是,在下冒昧了。” 向问天道:“兄弟,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老人家小不了几岁。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继承人非你莫属。就算你嫌日月神教的声名不好,难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顿,为天下人造福么?” 令狐冲听他这番话入情入理,微觉心动,只见任我行左手拿过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壶,斟满了一杯酒,说道:“数百年来,我日月神教和正教诸派为仇,向来势不两立。你如固执己见,不入我教,自己内伤难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说,只怕你师父、师娘的华山派……嘿嘿,我要使华山派师徒尽数覆灭,华山一派从此在武林中除名,却也不是什么难事。你我今日在此相聚,大是有缘,你若听我良言相劝,便请干了此杯,万事都可商量。” 这番话充满了威胁之意,令狐冲胸口热血上涌,朗声说道:“教主,大哥,我本就身患绝症,命在旦夕,无意中却学得了教主的神功大法,此后如没法化解,也不过回复旧状而已,那也没什么。我于自己这条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华山派开派数百年,当有自存之道,未必别人一举手间便能予以覆灭。今日言尽于此,后会有期!”说着站起身来,向二人躬身为礼,转身便走。 向问天欲待再有话说,令狐冲早去得远了。 令狐冲出得梅庄,重重吁了口气,拂体凉风,适意畅怀,一抬头,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云的倒影。 走到湖边,悄立片刻,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当是去向东方不败算帐,夺回教主之位,自不会去寻华山派的晦气。但若师父、师娘、师弟妹们不知内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毒手不可。须得尽早告知,好让他们有所防备。却不知他们从福州回来了没有?这里去福州不远,左右无事,我就去福建走一趟。倘若他们已动身回来,在途中或能遇上。” 随即想到师父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了师门,胸口不禁又是一酸,又想:“我将任教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师父、师娘禀明。他们当能明白,我并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结交。说不定师父能收回成命,只罚我去思过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师门有望,精神为之一振,当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 这一觉睡到午时方醒,心想在见到师父、师娘之前,别要显了自己本来面目,何况盈盈曾叫祖千秋他们传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还是乔装改扮,免惹麻烦。却扮作什么样子才好?心下沉吟,从房中踱了出来,刚走进天井,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盆水向他身上泼将过来。令狐冲立时倒纵避开,那盆水便泼了个空。只见一个军官手中正捧着一只木脸盆,向着他怒目而视,粗声道:“走路也不带眼睛?你不见老爷在倒水吗?” 令狐冲气往上冲,心想天下竟有这等横蛮之人,见这军官四十来岁年纪,满腮虬髯,倒也颇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个校尉,腰中挂了把腰刀,挺胸凸肚,显是平素作威作福惯了的。那军官喝道:“还瞧什么?不认得老爷么?” 令狐冲灵机一动:“扮成这个军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样的在江湖上走动,武林中朋友谁也不会来向我多瞧一眼。”那军官喝道:“笑什么?你奶奶的,有什么好笑?”原来令狐冲想到得意处,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令狐冲走到柜台前付了房饭钱,低声问道:“那位军爷是什么来头?”那掌柜的愁眉苦脸的道:“谁知他是什么来头?他自称是北京城来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记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呢。” 令狐冲点了点头,走到附近一家茶馆中,泡了壶茶,慢慢喝着等候。 第1471章 笑傲江湖(110) 等了半个时辰,只听得马蹄声响,那军官骑了匹枣红马,从客店中出来,马鞭挥得啪啪作响,大声吆喝:“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还不快走!”几个行人让得稍慢,给他马鞭抽去,呼痛声不绝。 令狐冲早已付了茶钱,站起身来,快步跟在马后。他内力充沛,脚步疾逾奔马,见那军官出了西门,向西南大路上驰去,便紧紧跟随。奔得数里,路上行人渐稀。令狐冲加快脚步,抢到马前,右手一扬。那马吃了一惊,嘘溜溜一声叫,人立起来,那军官险些掉下马来。令狐冲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么?你这畜生险些踹死了老子!”他不开口,那军官已然大怒,这三声一骂,那军官自更怒不可遏,待那马前足落地,唰的一鞭,便向令狐冲头上抽落。 令狐冲见大道上不便行事,叫声:“啊哟!”一个踉跄,抱头便向小路上逃去。那军官怎肯就此罢休,跃下马来,匆匆将马缰系在树上,狂奔追来。令狐冲叫道:“啊哟,我的妈啊!”逃入树林。那军官大叫大嚷的追来,突然间胁下一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令狐冲左足踏住他胸口,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济,怎能行军打仗?”在他怀中一搜,掏了只大信封出来,上面盖有“兵部尚书大堂正印”的朱红大印,写着“告身”两个大字。打开信封,抽了一张厚纸出来,却是兵部的一张委任令,写明委任河北沧州游击吴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参将,克日上任。令狐冲笑道:“原来是位参将大人,你便是吴天德么?” 那军官给他踏住了动弹不得,一张脸皮胀得发紫,喝道:“快放我起来,你……你……胆大妄为,侮辱朝廷命官,不……不怕王法吗?”嘴里虽然吆喝,气势却已馁了。 令狐冲笑道:“老子没了盘缠,要借你的衣服去当一当。”反掌在他头顶一拍,那军官登时晕去。 令狐冲迅速剥下他衣服,心想这人如此可恶,教他多受些罪,将他内衣内裤一起剥下,全身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一提他包袱重甸甸地,打开一看,竟有好几百两银子,还有三只金元宝,心想:“这都是这狗官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难以物归原主,只好让我吴天德参将大人拿来买酒喝了。”想着不禁好笑,脱去衣衫,将那参将的军服、皮靴、腰刀、包裹都换到了自己身上,撕烂自己衣衫,将他反手绑了,缚在树上,再在他口中塞满了烂泥。转念一想,回身抽出单刀,将他满脸虬髯都剃了下来,将剃下的胡子揣入怀中,笑道:“你变成了小白脸,这可美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解开系在树上的马缰,纵身上马,举鞭一挥,喝道:“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吗?哈哈,哈哈!”长笑声中,纵马南驰。 当晚来到余杭投店,掌柜的和店小二“军爷前,军爷后”的,招呼得极是周到。令狐冲次晨向掌柜问明了去福建的道路,赏了五钱银子,掌柜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门外。令狐冲心想:“总算你们时运好,遇上了我这位冒牌参将,要是真参将吴天德前来投宿,你们可有得苦头吃了。”去店铺买了面镜子,一瓶胶水,出城后来到荒僻处,对着镜子将一根根胡子胶在脸上。这番细功夫花了几有一个时辰,黏完后对镜一照,满脸虬髯,蓬蓬松松,着实神气,不禁哈哈大笑。 一路向南,到金华府、处州府后,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异,甚难听懂。好在人人见他是军官,都卷起了舌头跟他说官话。他一生手头从未有过这许多钱,喝起酒来尽情畅怀,颇为自得其乐。 只是体内的诸般异种真气逼入了自己各处经脉之中,半分也没驱出体外,时时突然间涌向丹田,令他头晕眼花,烦恶欲呕。每当发作,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铁板上所刻的法门,将之驱离丹田,散入经脉。只要异种真气一离丹田,立即精神奕奕,舒畅无比。如此每练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层,却也是陷溺深了一层,好在总是想到:“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多活一日,已多占了一分便宜。”便即坦然。 这日午后,过了衢州府,已进入仙霞岭。山道崎岖,渐行渐高,岭上人烟稀少。再行出二十余里后,始终没见到人家,已知贪着赶路,错过了宿头。眼见天色已晚,于是采些野果裹腹。见悬崖下有个小山洞,颇为干燥,不致有虫蚁所扰,便将马系在树上,让其自行吃草,找些干草来铺在洞里,预备过夜。忽觉丹田中气血不舒,当即坐下行功。任我行所传的那神功每多一次修习,便多受一次羁縻,越来越觉滋味无穷。直练了一个更次,但觉全身舒泰,飘飘欲仙,直如身入云端一般。 他吐了口长气,站起身来,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问任教主,他既有武功绝学《葵花宝典》在手,何以还要练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这时我却明白了。原来这吸星大法一经修习,便再也无法罢手。”想到此处,不由得暗暗心惊:“曾听师娘说过苗人养蛊之事,一养之后,纵然明知其害,也已难以舍弃,若不放蛊害人,蛊虫便会反噬其主。将来我可别成为养蛊的苗人才好。” 走出山洞,但见繁星满天,四下里虫声唧唧,忽听得山道上有人行来,其时相距尚远,但他内力既强,耳音便亦及遥,心念一动,当即过去放开了马缰,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那马缓缓走向山坳。 他隐身树后,过了好一会,听得山道上脚步声渐近,人数着实不少,星光下但见一行人均穿黑衣,其中一人腰缠黄带,瞧装束是魔教中人,其余高高矮矮的一共三十余人,都默不作声的随在其后。令狐冲心想:“他们此去向南入闽,莫非和我华山派有关?难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师父师娘为难?”待一行人去远,便悄悄跟随。 行出数里,山路突然陡峭,两旁山峰笔立,中间留出一条窄窄的山路,已不能两人并肩而行。那三十余人排成一字长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冲心道:“我如跟着上去,这些人居高临下,只须有一人偶一回头,便见到了我。”于是闪入草丛躲起,要等他们上了高坡,从南坡下去后再追赶上去。那知这行人将到坡顶,突然散开,分别隐在山石之后,顷刻间藏得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令狐冲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已见到了我。”但随即知道不是,寻思:“他们在此埋伏,要袭击上坡之人。是了,此处地势绝佳,在此陡然发难,上坡之人势必难逃毒手。他们要伏击的是谁?难道师父师娘他们北归之后,又有急事要回福建?否则怎会连夜赶路?今晚我又能和小师妹相会?” 一想到岳灵珊,登时全身皆热,悄悄在草丛中爬了开去,直爬到远离山道,这才从乱石间飞奔下山,转了几个弯,回头已望不见那高坡,再转到山道上向北而行。 他一路疾走,留神倾听对面是否有人过来,走出十余里后,忽听得左侧山坡上有人斥道:“令狐冲这混帐东西,你还要为他强辩!” 注:今日浙闽间已筑有不少隧道穿过仙霞岭,行人或汽车不必爬山。 第二十三回 伏击 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听到有人清清楚楚的叫出自己姓名,令狐冲不禁大吃一惊,第一个念头便是:“是师父他们!”但这明明是女子声音,却不是师娘,更不是岳灵珊。跟着又听得一个女子的话声,只相隔既远,话声又低,听不清说些什么。令狐冲向山坡上望去,只见影影绰绰的站着三四十人,心中一酸:“不知是谁在骂我?如果真是华山派一行,小师妹听别人这般骂我,不知又如何说?” 当即矮身钻入道旁灌木丛中,绕到那山坡之侧,弓腰疾行,来到一株大树之后,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师伯,令狐师兄行侠仗义……”只听得这半句话,脑海中便映出一张俏丽清秀的脸蛋来,胸口微微一热,知说话之人是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他既知这些人是恒山派而不是华山派,不免失望,心神一激动间,仪琳下面两句话便没听见。 只听先前那尖锐而苍老的声音怒道:“你小小年纪,却恁地固执?难道华山派掌门岳先生的来信是假的?岳先生传书天下,将令狐冲逐出了门墙,说他与魔教中人勾结,还能冤枉他么?令狐冲以前救过你,他多半要凭着这一点点小恩小惠,向咱们暗算下手。” 仪琳道:“师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师兄不顾自己性命……”那苍老的声音喝道:“你还叫他令狐师兄?这人多半是个工于心计的恶贼,装模作样,欺骗你们小孩子家。江湖上人心鬼蜮,什么狡猾伎俩都有。你们年轻人没见识,便容易上当。”仪琳道:“师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听?不过……不过……令狐师……”底下这个“兄”字终于没说出口,硬生生的给忍住了。那老人问道:“不过怎样?”仪琳似乎甚为害怕,不敢再说下去。 那老人道:“这次嵩山左盟主传来讯息,魔教大举入闽,企图劫夺福州林家的《辟邪剑谱》。左盟主要五岳剑派一齐设法拦阻,以免给这些妖魔歹徒夺到了剑谱,武功大进,五岳剑派不免人人死无葬身之地。那福州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岳先生门下,剑谱若为华山派所得,自然再好不过。就怕魔教诡计多端,再加上个华山派旧徒令狐冲,他熟知内情,咱们的处境便十分不利了。掌门人既将这副重担放在我肩头,命我率领大伙儿入闽,此事有关正邪双方气运消长,万万轻忽不得。再过三十里,便是浙闽交界之处。今日大家辛苦些,连夜赶路,到廿八铺歇宿。咱们赶在头里,等魔教人众大举赶到之时,咱们便占了以逸待劳的便宜。但仍须事事小心。”只听得数十名女子齐声答应。 令狐冲心想:“这位师太既非恒山派掌门,仪琳师妹又叫她师伯,‘恒山三定’,那么是定静师太了。她接到我师父传书,将我当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赶在头里,殊不知魔教教众已埋伏在前。幸好给我发觉了,却怎生去告知她们才好?” 只听定静师太道:“一入闽境,须得步步提防,要当四下里全是敌人。说不定饭店中的店小二,茶馆里的茶博士,都是魔教的奸细。别说隔墙有耳,就是这草丛之中,也难免没藏着敌人。自今而后,大伙儿决不可提一句《辟邪剑谱》,连岳先生、令狐冲、东方必败的名头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齐声应道:“是。” 令狐冲知魔教教主东方不败神功无敌,自称不败,但正教中人提到他时,往往称之为“必败”,一音之转,含有长自己志气、灭敌人威风之意,听她竟将自己的名字和师父及东方不败相提并论,不禁苦笑,心道:“我这无名小卒,你恒山派前辈竟如此瞧得起,那可不敢当了。”只听定静师太道:“大伙儿这就走罢!”众弟子又应了一声,便见七名女弟子从山坡上疾驰而下,过了一会,又有七人奔下。恒山派轻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颇有声名,前七人、后七人相距都一般远近,宛似结成阵法一般,十四人大袖飘飘,同步齐进,远远望去,美观之极。再过一会,又有七人奔下。 过不多时,恒山派众弟子一批批都动身了,一共六批,最后一批却有八人,想是多了个定静师太。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黑夜之中,令狐冲难辨仪琳在那一队中,心想:“这些恒山派的师姊师妹虽各有绝技,但一上得那陡坡,双峰夹道,魔教教众忽施奇袭,势必伤亡惨重。” 当即摘了些青草,挤出草汁,搽在脸上,再挖些烂泥,在脸上手上涂抹一阵,绕到山道左侧,提气追了上去。他轻功本来并不甚佳,但轻功高低,全系于内力强弱,他身上既集桃谷六仙、不戒和尚、方生大师、黑白子等众高手的部分内力,较之当世高手,已然远胜,此时随意迈步,都是一步跨出老远。这一提气急奔,顷刻间便追上了恒山派众人。他怕定静师太武功了得,听到他奔行的声息,是以兜了个大圈子,这才赶在众人头里,一上山道后,奔得更加快了。 他来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静听,竟无半点声息,心想:“若不是我亲眼见到魔教教众埋伏在侧,又怎想得到此处危机四伏,凶险无比。”慢慢走上陡坡,来到双峰夹道处的山口,离魔教教众埋伏处约有里许,坐了下来,寻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见到了我,只是他们生怕打草惊蛇,想来不会对我动手。”等了一会,索性卧倒在地。 终于隐隐听到山坡下传来了脚步声,心下转念:“最好引得魔教教众来和我动手,只须稍稍打斗一下,恒山派自然知道了。”于是自言自语:“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伤人,有本事的何不真刀真枪,狠狠打上一架?躲了起来,鬼鬼祟祟的害人,那是最无耻的卑鄙行迳!”他对着高坡提气说话,藉着充沛内力远远传送出去,料想魔教人众定然听到。岂知这些人真能沉得住气,竟毫不理睬。 过不多时,恒山派第一拨七名弟子已到了他身前。 七弟子在月光下见一名军官伸张四肢,睡在地下。这条山道便只容一人行过,两旁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过他身子不可。这些弟子只须轻轻一纵,便能跃过他身子,但男女有别,在男人头顶纵跃而过,未免太过无礼。 一名中年女尼朗声说道:“劳驾,这位军爷,请借一借道。”令狐冲唔唔两声,忽然间鼾声大作。那女尼法名仪和,性子却毫不和气,见这军官深更半夜的睡在当道,情状已极突兀,而这等大声打鼾,十九是故意做作。她强抑怒气,说道:“你如不让开,我们可要从你身上跳过去了。”令狐冲鼾声不停,迷迷糊糊的道:“这条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紧,可过去不得啊。唔唔,苦海无边,回……回……回头是岸!” 第1472章 笑傲江湖(111) 仪和一怔,听他这几句话似乎意带双关。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七人都退开几步。一人悄声道:“师姊,这人有点古怪。”又一人道:“说不定他是魔教奸人,在此向咱们挑战。”另一人道:“魔教中人决不会去做朝廷军官,就算乔装改扮,也当扮作别种装束。”仪和道:“不管他!他再不让道,咱们就跳了过去。”迈步上前,喝道:“你真的不让,我们可要得罪了。” 令狐冲伸个懒腰,慢慢坐起。他仍怕给仪琳认了出来,脸向山坡,背脊对着恒山派众弟子,右手撑在峭壁上,身子摇摇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般,说道:“好酒啊,好酒!” 便在此时,恒山派第二拨弟子已然到达。一名俗家弟子问道:“仪和师姊,这人在这里干什么?”仪和皱眉道:“谁知道他了!” 令狐冲大声道:“刚才宰了一条狗,吃得肚子发胀,酒又喝得太多,只怕要呕。啊哟,不好,真的要呕!”当下呕声不绝。众女弟子皱眉掩鼻,纷纷退开。令狐冲呕了几声,却呕不出什么。众女弟子窃窃私议间,第三拨又已到了。 只听得一个清柔的声音道:“这人喝醉了,怪可怜的,让他歇一歇,咱们再走不迟。”令狐冲听到这声音,心头微微一震,寻思:“仪琳小师妹心地真好。” 仪和却道:“这人故意在此捣乱,并非安着好心!”迈步上前,喝道:“让开!”伸掌往令狐冲左肩拨去。令狐冲身子连晃,叫道:“啊哟,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的向上走了几步。这几步一走,局势更加尴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后面来人除非从他头顶飞跃而过,否则再也没法超越。 仪和跟着上去,喝道:“让开了!”令狐冲道:“是,是!”又走上几步。他越行越高,将上山的道路塞得更死了,突然大声叫道:“喂,上面埋伏的朋友们留神了,你们要等的人正上来啦。你们这一杀出来,那可谁也逃不了啦!” 仪和等一听,当即退回。一人道:“此处地势奇险,倘若敌人在此埋伏袭击,可难以抵挡。”仪和道:“倘若有人埋伏,他怎会叫了出来?这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上面定然没人。咱们如显得畏缩,可让敌人笑话了。”另两名中年女尼齐声道:“是啊!咱三人在前开路,师妹们在后跟来。”三人长剑出鞘,又奔到了令狐冲身后。 令狐冲不住大声喘气,说道:“这道山坡可当真陡得紧,唉,老人家年纪大了,走不动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让在一旁,给我们先走行不行?”令狐冲道:“出家人火气别这么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门关吗,还是走得慢些的好。”那女尼道:“你不是绕弯子骂人吗?”呼的一剑,从仪和身侧刺出,指向令狐冲背心。她只是想将令狐冲吓得让开,这一剑将刺到他身子,便即凝力不发。 令狐冲恰于此时转过身来,见剑尖指着自己胸口,大声喝道:“喂!你……你……你这是干什么来了?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无礼。来人哪,将这尼姑拿了下来!”几名年轻女弟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此人在这荒山野岭之上,还在硬摆官架子,实是滑稽之至。 一名尼姑笑道:“军爷,咱们有要紧事,心急赶路,劳你驾往旁边让一让。”令狐冲道:“什么军爷不军爷?我是堂堂参将,你该当叫我将军,才合道理。”七八名女弟子齐声笑着叫道:“将军大人,请你让道!” 令狐冲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气十足,突然间脚下一滑,摔跌下来。众弟子尖声惊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手臂。令狐冲又滑了一下,这才站定,骂道:“他奶奶……地下这样滑。地方官全是饭桶,也不差些民夫,将山道给好好修一修。” 他这么两滑一跌,身子已缩在山壁微陷的凹处,恒山女弟子展开轻功,一一从他身旁掠过。有人笑道:“地方官该得派辆八人大轿,把将军大人抬过岭去,才是道理。”有人道:“将军是骑马不坐轿的。”先一人道:“这位将军与众不同,骑马只怕会摔跌下来。”令狐冲怒道:“胡说八道!我骑马几时摔跌过?上个月那该死的畜牲作老虎跳,我才从马背上滑了一滑,摔伤了膀子,那也算不得什么。”众女弟子一阵大笑,如风般上坡。 令狐冲眼见一个苗条身子一晃,正是仪琳,便跟在她身后。这一来,可又将后面众弟子阻住了去路。幸好他虽脚步沉重,气喘吁吁,三步两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后面一名女弟子又笑又埋怨:“你这位将军大人真是……咳,一天也不知要摔多少交!” 仪琳回过头来,说道:“仪清师姊,你别催将军了。他心里一急,别真的摔了下去。这山坡陡得紧,摔下去可不是玩的。” 令狐冲见到她一双大眼,清澄明澈,犹如两泓清泉,一张俏脸在月光下秀丽绝俗,更没半分人间烟火气,想起那日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击,她在衡山城中将自己抱出来,自己也曾这般怔怔的凝视过她,突然间心底升起一股柔情,心想:“这高坡之上,伏得有强仇大敌想要害她。我便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她平安周全。” 仪琳见他双目呆滞,容貌丑陋,向他微微点头,露出温和笑容,又道:“仪清师姊,这位将军倘若摔跌,你可得快拉住他。”仪清笑道:“他这么重,我怎拉得住?” 本来恒山派戒律甚严,这些女弟子轻易不与外人说笑。但令狐冲大装小丑模样,不住逗她们的乐子,众女弟子年轻喜事,四周又并无长辈,黑夜赶路,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笑话,亦有振奋精神之效。 令狐冲怒道:“你们这些女孩子说话便不知轻重。我堂堂将军,想当年在战场上破阵杀贼,那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模样,你们要是瞧见了,嘿嘿,还有不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这区区山路,压根儿就没瞧在我眼里,怎会摔交?当真信口开河……啊哟,不好!”脚下似乎踏到一块小石子,便即俯跌下去。他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挥乱抓。在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都尖声叫了出来。 仪琳急忙回身,伸手去拉。令狐冲凑手过去,握住了她手。仪琳运劲一提,令狐冲左手在地下连撑,这才站定,神情狼狈不堪。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咯的嘻笑。令狐冲道:“我这皮靴走山路太过笨重,倘若穿了你们的麻鞋,那就包管不会摔交。再说,我只不过滑了一滑,又不是摔交,有什么好笑?”仪琳缓缓松开了手,说道:“是啊,将军穿了马靴,走山道确是不大方便。”令狐冲道:“虽然不便,可威风得紧,要是像你们老百姓那样,脚上穿双麻鞋草鞋,可又太不体面了。”众女弟子听他死要面子,又都笑了起来。 这时后面几拨人已络绎到了山脚下,走在最先的将到坡顶。 令狐冲大声嚷道:“这一带所在,偷鸡摸狗的小贼最多,冷不防的便打人闷棍,抢人钱财。你们出家人身边虽没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缘得来的银子财物,却也小心别让人给抢了去。”仪清笑道:“有咱们大将军在此,谅来小毛贼也不敢前来太岁头上动土。”令狐冲叫道:“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见上面有人探头探脑。” 一名女弟子道:“你这位将军当真啰唆,难道咱们还怕了几个小毛贼不成?” 一言甫毕,突然听得两名女弟子叫声:“哎唷!”骨碌碌滚将下来。两名女弟子急忙抢上,同时抱住。前面几名女弟子叫了起来:“贼子放暗器,小心了!”叫声未歇,又有一人滚跌下来。仪和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当下众人都伏低了身子。令狐冲骂道:“大胆毛贼,你们不知本将军在此么?”仪琳拉拉他手臂,急道:“快伏低了!”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铁菩提纷纷向上射去。但上面敌人隐伏石后,一个也瞧不见,暗器尽数落空。 定静师太听得前面现了敌踪,纵身急上,从一众女弟子头顶跃过,来到令狐冲身后时,呼的一声,也从他头顶跃了过去。 令狐冲叫道:“出门大吉!晦气,晦气!”吐了几口口水。只见定静师太大袖飞舞,当先攻上,敌人的暗器嗤嗤射来,有的钉上了她衣袖,有的给她袖力激飞。 定静师太几个起落,到了坡顶,尚未站定,但觉风声劲急,一条熟铜棍从头顶砸到。听这兵刃劈风之声,便知十分沉重,当下不敢硬接,侧身从棍旁窜过,却见两柄链子枪一上一下的同时刺到,来势迅疾。敌人在这隘口上伏着三名好手,扼守要道。定静师太喝道:“无耻!”反手拔出长剑,一剑破双枪,格了开去。那熟铜棍又拦腰扫来。定静师太长剑在棍上一搭,乘势削下,一条链子枪却已刺向她右肩。只听得山腰中女弟子尖声惊呼,跟着砰砰之声大作,原来敌人从峭壁上将大石推将下来。 恒山派众弟子挤在窄道之中,窜高伏低,躲避大石,顷刻间便有数人为大石砸伤。定静师太退了两步,叫道:“大家回头,下坡再说!”她舞剑断后,以阻敌人追击。却听得轰轰之声不绝,头顶不住有大石掷下,接着听得下面兵刃相交,山脚下竟也伏有敌人。这些人待恒山派众人上坡,上面一发动,便现身堵住退路。 下面传上讯息:“师伯,拦路的贼子功夫硬得很,冲不下去。”接着又传讯上来:“两位师姊受了伤。” 定静师太大怒,如飞奔下,只见两名汉子手持钢刀,正逼得两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静师太一声呼叱,长剑疾刺,忽听得呼呼两声,两个拖着长链的镔铁八角锤从下飞击而上,直攻她面门。定静师太举剑撩去,一枚八角锤一沉,迳砸她长剑,另一枚却向上飞起,自头顶压落。定静师太微微一惊:“好大的膂力。”如在平地,她也不会对这等硬打硬砸的武功放在心上,只须展开小巧功夫,便能从侧抢攻,但山道狭窄,除了正面冲下之外,别无他途。敌人两柄八角铁锤正舞得劲急,犹如两团黑雾扑面而来,定静师太没法施展精妙剑术,只得一步步倒退上坡。 猛听上面“哎唷”声连作,又有几名女弟子中了暗器,摔跌下来。定静师太定了定神,觉得还是坡顶的敌人武功稍弱,较易对付,便又冲上,从众女弟子头顶跃过,跟着又越过令狐冲头顶。 令狐冲大声叫道:“啊哟,干什么啦,跳田鸡么?这么大年纪,还闹着玩。你在我头顶跳来跳去,人家还能赌钱么?”定静师太急于破敌解围,没将他的话听在耳中。仪琳歉然道:“对不住,我师伯不是故意的。”令狐冲唠唠叨叨的埋怨:“我早说这里有毛贼,你们就是不信。”心中却道:“我只见魔教人众埋伏在坡顶,却原来山坡下也伏有好手。恒山派人数虽多,挤在这条山道中施展不出手脚,大事当真不妙。” 定静师太将到坡顶,蓦见杖影晃动,一条铁禅杖当头击落,原来敌人另调好手把守。定静师太心想:“今日我如冲不破此关,带出来的这些弟子们只怕要覆没于此。”身形侧过,长剑斜刺,身子离铁禅杖不过数寸,便已闪过,长剑和身扑前,急刺那手挥禅杖的胖大头陀。这一招可说险到了极点,直是不顾性命、两败俱伤的打法。那头陀猝不及防,收转禅杖已自不及,嗤的一声轻响,长剑从他胁下刺入。那头陀悍勇已极,一声大叫,左拳击落,将长剑打得断成两截,拳上自也是鲜血淋漓。 定静师太叫道:“快上来,拿剑来!”仪和飞身而上,横剑叫道:“师父,剑!”定静师太转身去接,斜刺里一柄链子枪攻向仪和,另一柄链子枪向定静师太刺到。仪和只得挥剑挡格,那使链子枪之人着着进逼,又将仪和逼得退下山道,长剑竟没能递到定静师太手中。 跟着上面抢过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对判官笔,将定静师太围在垓心。定静师太一双肉掌上下翻飞,使开恒山派“天长掌法”,在四般兵刃间翻滚来去。她年近六旬,身手矫捷却不输少年。魔教三名好手合力围攻,竟奈何不了这位赤手空拳的老尼。 仪琳轻轻惊叫:“啊哟,那怎么办?”令狐冲大声道:“这些小毛贼太不成话,让道,让道!本将军要上去捉拿毛贼了。”仪琳急道:“去不得!他们不是毛贼,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上去,他们便要杀了你。”令狐冲胸口一挺,昂然叫道:“青天白日之下……”抬头一看,天刚破晓,还说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些小毛贼拦路打劫,欺侮女流之辈,哼哼,难道不怕王法么?”仪琳道:“我们不是寻常的女流之辈,敌人也不是拦路打劫的小毛贼……”令狐冲大踏步上前,从一众女弟子身旁硬挤过去。众女弟子只得贴紧石壁,让他擦身而过。 令狐冲将上坡顶,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会,假装拔不出来,骂道:“他奶奶的,这刀子硬是捣乱,要紧关头却生了锈。将军刀锈,怎生拿贼?”仪和正挺剑和两名魔教教众剧斗,拚命守住山道,听他在身后唠唠叨叨,刀子生了锈,拔不出来,又好气,又好笑,叫道:“快让开,这里危险!”只这么叫了一声,微一疏神,一柄链子枪唰的一声,刺向她肩头,险些中枪。仪和退了半步,那人又挺枪刺到。 令狐冲叫道:“反了,反了!大胆毛贼,不见本将军在此吗?”斜身闪在仪和身前。那使链子枪的汉子一怔,此时天色渐明,见他服色打扮确是朝廷命官模样,当下凝枪不发,枪尖指住他胸口,喝道:“你是谁?刚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这狗官么?” 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贼!你们在这里拦路打劫,本将军到此,你们还不逃之夭夭,当真无法无天!本将军拿住了你们,送到县衙门去,每人打五十大板,打得你们屁股开花,鲜血淋漓,每人大叫我的妈啊!” 第1473章 笑傲江湖(112) 那使枪汉子不愿戕杀朝廷命官,惹下麻烦,骂道:“快滚你妈的臭鸭蛋!再啰唆不清,老子在你这狗官身上戳三个透明窟窿。” 令狐冲见定静师太一时尚无败象,而魔教教众也不再向下发射暗器、投掷大石,大声喝道:“大胆毛贼,快跪下叩头,本将军看在你们家有八十岁老娘,或者还可从轻发落,否则的话,哼哼,将你们狗头一个个砍将下来……” 恒山派众弟子听得都皱眉摇头,均想:“这人是个疯子。”仪和走上一步,挺剑相护,如敌人发枪刺他,便出剑招架。 令狐冲又使劲拔刀,骂道:“你奶奶的,临急上阵,这柄祖传的宝刀偏偏生了锈。哼,我这宝刀只消不生锈哪,你毛贼便有十个脑袋也都砍了下来。”那使枪汉子呵呵大笑,喝道:“去你妈的!”横枪向令狐冲腰里砸来。令狐冲一扯之下,连刀带鞘都扯了下来,叫声:“啊哟!”身子向前直扑,摔了下去。仪和叫道:“小心!”令狐冲摔跌之时,腰刀递出,刀鞘头正好点中那使枪汉子腰眼。那汉子哼也不哼,便已软倒。 令狐冲啪的一声,摔倒在地,挣扎着爬起,“咦”的一声,叫道:“啊哈,你也摔了交,大家扯个直,二一添作五,老子不算输,咱们再来打过。” 仪和一把抓起那汉子,向后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虏在手,事情便易办了些。 魔教中三人冲将过来,意图救人。令狐冲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小毛贼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东打西,使的全然不成章法。“独孤九剑”本来便无招数,固可使得潇洒优雅,但使得笨拙丑怪,一样的威力奇大,其要点乃在剑意而不在招式。他并不擅于点穴打穴,激斗之际,难以认准穴道,但精妙剑法附之以浑厚内力,虽非戳中要害,但教撞在穴道之侧,敌人一般的也禁受不住,随手戳出,便点倒一人。 但见他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一把连鞘腰刀乱挥乱舞,忽然间收足不住,向一名敌人撞去,噗的一声响,刀鞘尖头刚好撞正那人小腹。那人吐了口长气,登时软倒。令狐冲叫声“啊哟”,向后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后。那人立时摔倒,在地下打滚。令狐冲双脚在他身上一绊,骂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戳中一名持刀教众。此人是围攻定静师太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受撞,单刀脱手飞出。定静师太乘机发掌,砰的一声,击正那人胸口。那人口喷鲜血,眼见不活了。 令狐冲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几步,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笔之人。那人挺笔向他背脊点去。令狐冲一个踉跄,向前冲出,刀鞘到处,又有两名教众受戳倒地。那使判官笔之人向他疾扑而至。令狐冲大叫:“我的妈啊!”拔步奔逃,那人发足追来。令狐冲突然停步弯腰,刀柄从腋下露出半截,那人万料不到他奔跑正速之际忽然站定不动,他武功虽高,变招却已不及,急冲之下,将自己胸腹交界处撞上了令狐冲向后伸出的刀柄。那人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情,对适才之事似是绝不相信,可是身子却慢慢软倒。 令狐冲转过身来,见坡顶打斗已停,恒山派众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正和魔教众人对峙而立,其余弟子正自迅速上来。他大声叫道:“小小毛贼,见到本将军在此,还不快快跪下投降,真正奇哉怪也!”手舞刀鞘,大叫一声,向魔教人丛中冲了进去。 魔教教众登时刀枪交加。恒山派众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却见令狐冲大叫:“厉害,厉害!好凶狠的毛贼!”已从人丛中奔了出来。他脚步沉重,奔跑时拖泥带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交,刀鞘弹起,击上自己额头,登时晕去。但他在魔教人丛中一入一出,又已戳倒了五人。双方见他如此,无不惊得呆了。 仪和、仪清双双抢上,叫道:“将军,你怎么啦?”令狐冲双目紧闭,佯作不醒。 魔教领头的老人眼见片刻间己方一人身亡,更有十一人为这疯疯颠颠的军官戳倒。适才见他冲入阵来,自己接连出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险些给他刀鞘戳中,刀鞘鞘尖所指处虽非穴道所在,但来势凌厉,方位古怪,生平从所未见,此人武功之高,委实深不可测。又见己方给戳倒的人之中,五人已遭恒山派擒住,今日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当即朗声说道:“定静师太,你们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药?” 定静师太见己方中了暗器的几名弟子昏迷不醒,伤处流出的都是黑血,知暗器淬有剧毒,听他这句话,已明其意,叫道:“拿解药来换人!”那人点了点头,低语数句。一名教众拿了一个瓷瓶,走到定静师太身前,微微躬身。定静师太接过瓷瓶,厉声道:“解药倘若有效,自当放人。”那老人道:“好,恒山定静师太,当非食言之人。”将手一挥。众人抬起伤者和死者尸体,齐从西侧山道下坡,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 令狐冲悠悠醒转,叫道:“好痛!”摸了摸额头肿起的一个硬块,奇道:“咦,那些毛贼呢?都到那里去啦?”仪和嗤的一笑,道:“你这位将军当真希奇古怪,刚才幸亏你冲入敌阵,胡打一通,那些小毛贼居然给你吓退了。”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大将军出马,果然威风八面,与众不同。小毛贼望风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额头,登时苦起了脸。仪清道:“将军,你可砸伤了吗?咱们有伤药。”令狐冲道:“没伤,没伤!大丈夫马革里尸,也是闲事……”仪和抿嘴笑道:“只怕是马革裹尸罢,什么叫马革里尸?”仪清横了她一眼,道:“你就是爱挑眼,这会儿说这些干什么?”令狐冲道:“我们北方人,就读马革里尸,你们南方人读法有些不同。”仪和转过了头,笑道:“我们可也是北方人。” 定静师太将解药交给了身旁弟子,嘱她们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门,走到令狐冲身前,躬身施礼,说道:“恒山老尼定静,不敢请问少侠高姓大名。” 令狐冲心中一凛:“这位恒山派前辈果然眼光厉害,瞧出了我年纪不大,又是个冒牌将军。”当下躬身抱拳,恭恭敬敬的还礼,说道:“老师太请了。本将军姓吴,官名天德,天恩浩荡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参将之职,这就上任去也!” 定静师太料他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未必真是将军,但见他礼数周到,心有好感,说道:“今日我恒山派遭逢大难,得蒙将军援手相救,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报答才是。将军武功深湛,贫尼却瞧不出将军的师承门派,确实佩服。”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老师太夸奖,不过老实说,我的武功倒的确有两下子,上打雪花盖顶,下打老树盘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一拳打出,似乎用力过度,自己弄痛了关节,偷眼看仪琳时,见她吃了一惊,颇有关切之意,心想:“这位小师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 定静师太自然明知他是假装,微笑道:“将军既真人不露相,贫尼只有朝夕以清香一炷,祷祝将军福体康健,万事如意了。” 令狐冲道:“多谢,多谢。请你求求菩萨,保佑我升官发财。小将也祝老师太和众位小师太一路顺风,逢凶化吉,万事顺利。哈哈,哈哈!”大笑声中,向定静师太一躬到地,扬长而去。他虽狂妄做作,但久在五岳剑派,对这位恒山派前辈却也不敢缺了礼数。 恒山派群弟子望着他脚步蹒跚的向南行去,围着定静师太,叽叽喳喳的纷纷询问:“师伯,这人是什么来头?”“他是真的疯疯颠颠,还是假装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还是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的打中了敌人?”“师父,我瞧他不像将军,好像年纪也不大,是不是?” 定静师太叹了口气,转头去瞧身中暗器的众弟子,见她们敷了解药后,黑血转红,脉搏加强,已无险象,她恒山派治伤灵药算得是各派之冠,自能善后,当下解开了五名魔教教众的穴道,令其自去,说道:“大伙儿到那边树下坐下休息。” 她独自在一块大岩石畔坐定,闭目沉思:“这人冲入魔教阵中之时,魔教领头的长老向他动手。但他仍能在顷刻间戳倒五人,却又不是打穴功夫,所用招式竟丝毫没显示他的家数门派。当世武林之中,竟有这般厉害的年轻人,却是那一位高人的弟子?这样的人物是友非敌,实是我恒山派的大幸了。” 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过笔砚,一张薄绢,写了一信,说道:“仪质,取信鸽来。”仪质答应了,从背上所负竹笼中取出一只信鸽。定静师太将薄绢书信卷成细细的一条,塞入一个小竹筒中,盖上了盖子,再浇了火漆,用铁丝缚在鸽子的左足上,心中默祷,将信鸽往上一掷。鸽儿振翅北飞,渐高渐远,顷刻间成为一个小小黑点。 定静师太自写书以至放鸽,每一行动均十分迟缓,和她适才力战群敌时矫捷若飞的情状全然不同。她抬头仰望,那小黑点早在白云深处隐没不见,但她兀自向北遥望。众人谁都不敢出声,适才这一战,虽有那小丑般的将军插科打诨,似乎颇为热闹有趣,其实局面凶险之极,各人都可说是死里逃生。 隔了良久,定静师太转过身来,向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招了招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身前,低声叫道:“师父!”定静师太轻轻抚了抚她头发,说道:“绢儿,你刚才怕不怕?”那少女点了点头,道:“怕的!幸亏这位将军勇敢得很,将这些恶人打跑了。”定静师太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将军不是勇敢得很,而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师父,他武功好得很么?我瞧他出招乱七八糟,一不小心,把刀鞘砸在自己头上。怎么他的刀又会生锈,拔不出鞘?” 这少女秦绢是定静师太所收的关门弟子,聪明伶俐,甚得师父怜爱。恒山派女弟子中,出家的尼姑约占六成,其余四成是俗家弟子,有些是中年妇人,五六十岁的婆婆也有,秦绢在恒山派中年纪最小。众弟子见定静师太和小师妹秦绢说话,慢慢都围了上来。 仪和插口道:“他出招那里乱七八糟了?那都是假装出来的。将上乘武功掩饰得一点不露痕迹,那才叫高明呢!师父,你看这位将军是什么来头?是那一家那一派的?” 定静师太缓缓摇头,说道:“这人的武功,只能以‘深不可测’四字来形容,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秦绢问道:“师父,你这封信是写给掌门师叔的,是不是?马上能送到吗?”定静师太道:“鸽儿到苏州白衣庵换一站,从白衣庵到济南妙相庵又换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静庵换一站。四只鸽儿接力,当可送到恒山了。” 仪和道:“幸好咱们没损折人手,那几个师姊妹中了喂毒暗器的,过得两天相信便没大碍。给石头砸伤和中了兵刃的,也没性命之忧。” 定静师太抬头沉思,没听到她的话,心想:“恒山派这次南下,行踪甚秘,昼宿宵行,如何魔教人众竟能得知讯息,在此据险伏击?”转头对众弟子道:“敌人远遁,谅来一时不敢再来。大家都累得很了,便在这里吃些干粮,到那边树荫下睡一忽儿。” 大家答应了,便有人支起铁架,烹水泡茶。 众人睡了几个时辰,用过了午餐。定静师太见受伤的弟子神情委顿,说道:“咱们行迹已露,以后不用晚间赶路了,受伤的人也须休养,咱们今晚在廿八铺歇宿。” 从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个多时辰到了廿八铺。那是浙闽间的交通要冲,仙霞岭上行旅必经之所。进得镇来,天还没黑,但镇上竟无一人。 仪和道:“福建风俗真怪,这么早大家便睡了。”定静师太道:“咱们且找一家客店投宿。”恒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声气,但廿八铺并无尼庵,不能前去挂单,只得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对尼姑颇有忌讳,认为见之不吉,往往多惹闲气,好在一众女尼受之已惯,也从来不加计较。 但见一家家店铺都上了门板。廿八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两三百家店铺,可是一眼望去,竟似一座死镇。落日余晖未尽,廿八铺街上已如深夜一般。众人在街上转了个弯,见一家客店前挑出一个白布招子,写着“仙居客店”四个大字,但大门紧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女弟子郑萼当下便上前敲门。这郑萼是俗家弟子,一张圆圆的脸蛋常带笑容,能说会道,很讨人喜欢。一路上凡有与人打交道之事,总是由她出马,免得旁人一见尼姑,便生拒却之心。 郑萼敲了几下门,停得片刻,又敲几下,过了良久,却没人应门。郑萼叫道:“店家大叔,请开门来。”她声音清亮,又是习武之人,声音颇能及远,便隔着几重院子,也当听见了。可是客店中竟没一人应声,情形显甚突兀。 仪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门板上一听,店内全无声息,转头道:“师父,店内没人。” 定静师太隐隐觉得不对,眼见店招甚新,门板也洗刷得十分干净,决不是歇业不做的模样,说道:“过去瞧瞧,这镇上该不止这一家客店。” 向前走过数十家门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郑萼上前拍门,一模一样,仍没人答应。郑萼道:“仪和师姊,咱们进去瞧瞧。”仪和道:“好!”两人越墙而入。郑萼叫道:“店里有人吗?”不听有人回答,两人拔剑出鞘,并肩走进客堂,再到后面厨房、马厩、客房各处查看,果然一人也无。但桌上、椅上未积灰尘,连桌上一把茶壶中的茶也尚有微温。郑萼打开大门,让定静师太等进来,将情形说了。各人都啧啧称奇。 第1474章 笑傲江湖(113) 定静师太道:“你们七人一队,分别到镇上各处去瞧瞧,打听一下到底是何缘故。七人不可离散,一有敌踪便吹哨为号。”众弟子答应了,分别快步行出。客堂上便只剩下定静师太一人。初时尚听到众弟子的脚步之声,到后来便寂无声息。这廿八铺镇上,静得令人只感毛骨悚然,偌大一个镇甸,人声俱寂,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半点,确实大异寻常。 定静师太突然耽心:“莫非魔教布下了阴毒陷阱?女弟子们没多大江湖阅历,别要中了诡计,给魔教一网打尽。”走到门口,见东北角人影晃动,西首又有几人跃入店铺屋中,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过一会,众弟子络绎回报,都说镇上并无一人。 仪和道:“别说没人,连畜生也没一只。”仪清道:“看来镇上各人离去不久,许多屋中箱笼打开,大家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定静师太点点头,问道:“你们以为怎么?”仪和道:“弟子猜想,那是魔教妖人驱散了镇民,不久便会大举来攻。”定静师太道:“不错!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们明枪交战,那好得很啊。你们怕不怕?”众弟子齐声道:“降魔灭妖,乃我佛门弟子的天职。”定静师太道:“咱们便在这客店中宿歇,做饭饱餐一顿再说。先试试水米蔬菜中有无毒药。” 恒山派会餐之时,本就不许说话,这一次更人人竖起了耳朵,倾听外边声息。第一批吃过后,出去替换外边守卫的弟子进来吃饭。 仪清忽然心生一计,说道:“师父,咱们去将许多屋中的灯烛都点了起来,教敌人不知咱们的所在。”定静师太道:“这疑兵之计甚好。你们七人去点灯。” 她从大门中望出去,只见大街西首许多店铺的窗户中,一处处透了灯火出来,再过一会,东首许多店铺的窗中也有灯光透出。大街上灯光处处,便是没半点声息。定静师太一抬头,见到天边月亮,心中默祷:“菩萨保佑,让我恒山派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弟子定静若能复归恒山,从此青灯礼佛,再也不动刀剑了。” 她昔年叱吒江湖,着实干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迹,但昨晚仙霞岭上这一战,局面之凶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所耽心的是率领着这许多弟子,若她孤身一人,情境便再可怖十倍,也不放在心上,又再默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如我恒山诸人此番非有损折不可,只让弟子定静一人身当此灾,诸般杀业报应,只由弟子一人承当。”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北方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救命哪!”万籁俱寂之中,尖锐之音特别显得凄厉。定静师太微微一惊,听声音并非本派弟子,凝目向东北角望去,并未见到有何动静,随见仪清等七名弟子向东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过了良久,不见仪清等回报。仪和道:“师父,弟子和六位师妹过去瞧瞧。”定静点点头,仪和率领六人,循着呼叫声来处奔去。黑夜中剑光闪烁,不多时便即隐没。 隔了好一会,忽然那女子声音又尖叫起来:“杀了人哪,救命,救命!”恒山派群徒面面相觑,不知那边出了什么事,何以仪清、仪和两批人过去多时,始终没来回报,若说遇上了敌人,却又不闻打斗之声。但听那女子一声声的高叫“救命”,大家瞧着定静师太,候她发令派人再去施救。 定静师太道:“于嫂,你带领六名师妹前去,不论见到什么事,即刻派人回报。”于嫂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原是恒山白云庵中服侍定闲师太的佣妇。后来定闲师太见她忠心能干,收为弟子,此次随同定静师太出来,却是第一次闯荡江湖。于嫂躬身答应,带同六名师妹向东北方而去。 可是这七人去后,仍如石沉大海,有去无回。定静师太越来越惊,猜想敌人布下了陷阱,诱得众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仍无半点动静,那高呼“救命”之声却也不再响了。定静师太道:“仪质、仪真,你们留在这里,照料受伤的师姊、师妹,不论见到什么古怪,总之不可离开客店,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仪质、仪真二人躬身答应。 定静师太对郑萼、仪琳、秦绢三名年轻弟子道:“你们三个跟我来。”抽出长剑,向东北方奔去。来到近处,但见一排房屋,黑沉沉地既无灯火,亦无声息,定静师太厉声喝道:“魔教妖人,有种的便出来决战,在这里装神弄鬼,是什么英雄好汉?”停了片刻,听屋中没人回答,飞腿向身畔一座屋子的大门上踢去。喀喇一声,门闩断截,大门向内弹开,屋内一团漆黑,也不知有人没人。 定静师太不敢贸然闯进,叫道:“仪和、仪清、于嫂,你们听到我声音么?”她叫声远远传了开去,过了片刻,远处传来一些轻微回声,回声既歇,便又是一片静寂。 定静师太回头道:“你们三人紧紧跟着我,不可离开。”提剑绕着这排屋子奔行一周,没见丝毫异状,纵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时微风不起,树梢俱定,冷月清光铺在瓦面之上,这情景便如昔日在恒山午夜出来步月时所见一般,但在恒山是一片宁静,此刻却蕴藏着莫大诡秘和杀气。定静师太空有一身武功,敌人始终没露面,当真束手无策。 她又焦躁,又后悔:“早知魔教妖人鬼计多端,可不该派她们分批过来……”突然间心中一凛,双手一拍,纵下屋来,展开轻功,急驰回到南安客店,叫道:“仪质、仪真,见到什么没有?”客店中竟没人答应。 她疾冲进内,店内已无一人,本来睡在榻上养伤的几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 这一下定静师太便修养再好,却也无法镇定了,剑尖在烛光下不住跃动,闪出一丝丝青光,知自己握着长剑的手已忍不住颤抖。数十名女弟子突然无声无息的就此失踪,到底什么缘故?却又如何是好?一霎那间,但觉唇干舌燥,全身筋骨俱软,竟尔无法移动。 但这瘫软只顷刻间事,她吸一口气,在丹田中一加运转,立即精神大振,在客店各处房舍庭院中迅速兜了一圈,不见丝毫端倪,叫道:“萼儿、绢儿,你们过来。”可是黑夜之中,只听到自己的叫声,郑萼、秦绢和仪琳三人均无应声。定静师太暗叫:“不好!”急冲出门,叫道:“萼儿、绢儿、仪琳,你们在那里?”门外月光淡淡,那三个小弟子也已影踪不见。 当此大变,定静师太不惊反怒,跃上屋顶,叫道:“魔教妖人,装神弄鬼,成什么样子?”她连呼数声,四下里静悄悄地没半点声音。她不住口大声叫骂,但廿八铺偌大一座镇甸,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 正无法可施之际,忽然灵机一动,朗声说道:“魔教众妖人听了,你们再不现身,那便显得东方不败无耻胆怯,不敢派人和我正面为敌。什么东方不败,只不过是东方必败而已。东方必败,有种敢出来见见老尼吗?东方必败,你既然必败,我料定你就是不敢!”她知魔教中上上下下对教主奉若神明,如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徒闻声而不出来舍命维护教主令誉,实为罪大恶极。果然她叫了几声“东方必败”,突见几间屋中拥出七人,悄没声的跃上屋顶,四面将她围住。 敌人一现身形,定静师太心中一喜,心想:“你们这些妖人终究给我骂了出来,便将我乱刀分尸,也胜于这般鬼影也见不到半个。”可是这七人只一言不发的站在她身周。定静师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将她们绑架到那里去了?”那七人仍默不作声。 定静师太见站在西首的两人年纪均有五十来岁,脸上肌肉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半分喜怒之色。她吐了一口气,叫道:“好,看剑!”挺剑向西北角上那人胸口刺去。 她身在重围之中,自知这一剑没法当真刺到他,这一刺只是虚招。眼前那人可也当真了得,他料到这剑只是虚招,竟然不闪不避。定静师太这一剑本拟收回,见他毫不理会,刺到中途却不收回了,力贯右臂,迳自疾刺过去。却见身旁两个人影一闪,两人各伸双手,分别往她左肩、右肩插落。 定静师太身形略侧,疾如飘风般转了过来,攻向东首那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开半步,呛啷一声,兵刃出手,乃是一面沉重的铁牌,举牌往她剑上砸去。定静师太长剑早已圈转,嗤的一声,刺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左手,迳来抓她剑身,月光下隐隐见他手上似是戴有黑色手套,料想是刀剑不入之物,这才敢赤手来夺长剑。 转斗数合,定静师太已和七名敌人中的五人交过了手,只觉这五人无一不是好手,倘若单打独斗,甚或以一敌二,她决不畏惧,还可占到七八成赢面,但七人齐上,只要稍有破绽空隙,旁人立即补上,她变成只有挨打、绝难还手的局面。 越斗下去,越是心惊:“魔教中有那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闻。他们的武功家数、所用兵刃,我五岳剑派并非不知。但这七人是什么来头,我却全然猜想不出。料不到魔教近年来势力大张,竟收罗了这许多身分隐秘的高手。” 堪堪斗到六七十招,定静师太左支右绌,已气喘吁吁,一瞥眼间,忽见屋面上又多了十几个人影。这些人显然早已隐伏在此,到这时才突然现身。她暗叫:“罢了,罢了!眼前这七人我已对付不了,再有这些敌人窥伺在侧,定静今日大限难逃,与其落入敌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及早自寻了断。这臭皮囊只是我暂居的舍宅,毁了殊不足惜,只是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尽数断送,定静老尼却愧对恒山派的列位先人了。” 唰唰唰疾刺三剑,将敌人逼开两步,忽地倒转长剑,向自己心口插了下去。 剑尖将及胸膛,突然当的一声响,手腕剧震,长剑荡开。只见一个男子手中持剑,站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静师太勿寻短见,嵩山派朋友在此!”自己长剑自是他挡开的。 只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急响,伏在暗处的十余人纷纷跃出,和那魔教的七人斗了起来。定静师太死中逃生,精神一振,当即仗剑上前助战。嵩山派那些人以二对一,魔教的七人立处下风。那七人眼见寡不敌众,齐声唿哨,从南方退了下去。 定静师太持剑疾追,迎面风声响动,屋檐上十多枚暗器同时发出。定静师太举起长剑,凝神将攒射过来的暗器一一拍开。黑夜之中,唯有星月微光,长剑飞舞,但听得叮叮之声连响,十多枚暗器给她尽数击落。只是给暗器这么一阻,那魔教七人却逃得远了。只听得身后那人叫道:“恒山派万花剑法精妙绝伦,今日教人大开眼界。” 定静师太长剑入鞘,缓缓转身,刹那之间,由动入静,一位适才还在奋剑剧斗的武林健者,登时变成了谦和仁慈的有道老尼,双手合什行礼,说道:“多谢钟师兄解围。” 她认得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嵩山派左掌门的师弟,姓钟名镇,外号人称“九曲剑”。这并非因他所用兵刃是弯曲的长剑,而是恭维他剑法变幻无方,人所难测。当年泰山日观峰五岳剑派大会,定静师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缘。其余的嵩山派人物中,她也有三四人相识。 钟镇抱拳还礼,微笑道:“定静师太以一敌七,力斗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剑法高超,佩服,佩服!” 定静师太寻思:“原来这七个家伙叫做什么‘七星使者’。”她不愿显得孤陋寡闻,当下也不再问,心想日后慢慢打听不迟,既知道了他们的名号,那就好办。 嵩山派余人一一过来行礼,有二人是钟镇的师弟,其余是低一辈弟子。定静师太还礼罢,说道:“说来惭愧,我恒山派这次来到福建,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突然在这镇上失踪。钟师兄你们各位是几时来到廿八铺的?可曾见到一些线索吗?”她想嵩山派这些人早就隐伏在旁,却要等到自己势穷力竭,挺剑自尽,这才出手相助,显是要自己先行出丑,再来显他们的威风,心下暗暗不悦。只数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踪,实在事关重大,不得不向他们打听,若是她个人之事,那就宁可死了,也不会出口向这些人相求,此时向钟镇问到这一声,已是委屈之至了。 钟镇道:“魔教妖人诡计多端,深知师太武功卓绝,力敌难以取胜,便暗设阴谋,将贵派弟子尽数擒了去。师太也不用着急,魔教虽然大胆,料来也不敢立时加害贵派诸位师妹。咱们下去详商救人之策便是。”说着左手一伸,请她下屋。 定静师太点了点头,一跃落地。钟镇等跟着跃下。 钟镇向西走去,说道:“在下引路。”走出数十丈后折而向北,来到仙居客店之前,推门进去,说道:“师太,咱们便在这里商议。”他两名师弟一个叫“神鞭”滕八公,另一个叫“锦毛狮”高克新,三人都身居“嵩山十三太保”之列。三人引着定静师太走进一间宽大的上房,点了蜡烛,分宾主坐下。嵩山弟子们献上茶后,退了出去。高克新便将房门关上了。 钟镇说道:“我们久慕师太剑法恒山派第一……”定静师太摇头道:“不对,我剑法不及掌门师妹,也不及定逸师妹。”钟镇微笑道:“师太不须过谦。我和两个师弟素仰英名,企盼见识师太神妙剑法,以致适才救援来迟,其实绝无不敬之意,谨此谢过,师太请勿怪罪。”定静师太心意稍平,见三人站起身来抱拳行礼,便也站起合什还礼,道:“好说。” 钟镇待她坐下,说道:“我五岳剑派结盟之后,同气连枝,原不分彼此。只是近年来大家见面的时候少,好多事情又没联手共为,致令魔教坐大,气焰日甚。” 第1475章 笑傲江湖(114) 定静师太“嘿”的一声,心道:“这当儿却来说这些闲话干什么?”钟镇又道:“左师哥日常言道:合则势强,分则力弱。我五岳剑派若能合而为一,魔教固非咱们敌手,便是少林、武当这些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声势也远远不及咱们了。左师哥他老人家有个心愿,想把咱们有如一盘散沙般的五岳剑派,归并为一个‘五岳派’。那时人多势众,齐心合力,实可成为武林中诸门派之冠。不知师太意下如何?” 定静师太长眉一轩,说道:“贫尼在恒山派中乃是闲人,素来不理事。钟师兄所提的大事,该当去跟我掌门师妹说才是。眼前最要紧的,是设法将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搭救出来。其余种种,尽可从长计议。”钟镇微笑道:“师太放心。这件事既教嵩山派给撞上了,恒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说什么也不能让贵派诸位师妹们受委屈吃亏。”定静师太道:“那可多谢了。但不知钟师兄有何高见?有什么把握说这句话?”钟镇微笑道:“师太亲身在此,恒山派鼎鼎大名的高手,难道还怕了魔教的几名妖人?再说,我们师兄弟和几名师侄,自也当尽心竭力,倘若仍奈何不了魔教中这几个二流脚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话了。” 定静师太听他说来说去,始终不着边际,又焦躁,又气恼,站起身来,说道:“钟师兄这般说,自是再好不过,咱们这便去罢!” 钟镇道:“师太那里去?”定静师太道:“去救人啊!”钟镇问道:“到那里去救人?”这一问之下,定静师太不由得哑口无言,顿了一顿,道:“我这些弟子们失踪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耽误得久,那就越难找了。”钟镇道:“据小弟所知,魔教在离廿八铺不远之处有一巢穴,那些师妹们,多半已给囚禁在那里,依小弟……” 定静师太忙问:“这巢穴在那里?咱们便去救人。” 钟镇缓缓的道:“魔教有备而发,咱们贸然前去,若有错失,说不定人还没救出来,先着了他们的道儿。依小弟之见,还是计议定当,再去救人,较为妥善。” 定静师太无奈,只得又坐了下来,道:“愿聆钟师兄高见。” 钟镇道:“小弟此次奉掌门师兄之命,来到福建,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师太会商。此事攸关中原武林气运,关连我五岳剑派的盛衰,实是非同小可。待大事商定,其余救人等等,也只是举手之劳。”定静师太道:“却不知是何大事?” 钟镇道:“那便是小弟适才所提,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之事了。”他口口声声自称“小弟”,倒似五岳剑派已合并为一,而他是同一派的师弟。 定静师太霍地站起,脸色发青,道:“你……你……你这……”钟镇微笑道:“师太千万不可误会,还道小弟乘人之危,逼师太答允此事。”定静师太怒道:“你自己说了出来,就免得我说。你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什么?”钟镇道:“贵派是恒山派,敝派是嵩山派。贵派之事,敝派虽然关心,毕竟是刀剑头上拚命之事。小弟自然愿意为师太效力,却不知众位师弟、师侄们意下如何。但若两派合而为一,是自己本派的事,便不容推委了。” 定静师太道:“照你说来,如我恒山派不允与贵派合并,嵩山派对恒山弟子失陷之事,便要袖手旁观了?”钟镇道:“话可也不是这么说。小弟奉掌门师兄之命,赶来跟师太商议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门师兄命令,小弟可不敢胡乱行事。师太莫怪。” 定静师太气得脸都白了,冷冷的道:“两派合并之事,贫尼可作不得主。就算是我答允了,我掌门师妹不允,也是枉然。” 钟镇上身移近尺许,低声道:“只须师太答允了,到时候定闲师太非允不可。自来每一门每一派的掌门,十之八九由本门大弟子执掌。师太论德行、论武功、论入门先后,原当执掌恒山派门户才是……” 定静师太左掌倏起,啪的一声,将板桌的一角击落,厉声道:“你这是想来挑拨离间吗?我师妹出任掌门,原系我向先师力求,又向定闲师妹竭力劝说而致。定静倘若要做掌门,当年早就做了,还用得着旁人来撺掇摆弄?” 钟镇叹了口气,道:“左师哥之言,果然不错。”定静师太道:“他说什么了?”钟镇道:“我此番南下之前,左师哥言道:‘恒山派定静师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极高,大家向来都是很佩服的,就可惜不识大体。’我问他这话怎么说。他说:‘我素知定静师太为人,她生性清高,不爱虚名,又不喜理会俗务,你跟她去说五派合并之事,定会碰个老大钉子。只是这件事实在牵涉太广,咱们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倘若定静师太只顾一人享清闲之福,不顾正教中数千人的生死安危,那是武林的大劫难逃,却也无可如何了。’” 定静师太站起身来,冷冷的道:“你种种花言巧语,在我跟前全然无用。你嵩山派这等行迳,不但乘人之危,简直是落井下石。” 钟镇道:“师太此言差矣。师太倘若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肯毅然挑起重担,促成我嵩山、恒山、泰山、华山、衡山五派合并,则我嵩山派必定力举师太出任‘五岳派’掌门。可见我左师哥一心为公,绝无半分私意……” 定静师太连连摇手,喝道:“你再说下去,没的污了我耳朵。”双掌一起,掌力挥出,砰的一声大响,两扇木门板脱臼飞起。她身影晃动,便出了仙居客店。 出得门来,金风扑面,热辣辣的脸上感到一阵清凉,寻思:“那姓钟的说道,魔教在廿八铺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们都失陷在那里。不知此言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彷徨无策,踽踽独行,其时月亮将沉,照得她一条长长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 走出数丈后,停步寻思:“单凭我一人之力,说什么也不能救出众弟子了。古来英雄豪杰,无不能屈能伸。我何不暂且答允了那姓钟的?待众弟子获救之后,我立即自刎以谢,教他落一个死无对证。就算他宣扬我无耻食言,一应污名,都由我定静承担便了。” 她一声长叹,回过身来,缓缓向仙居客店走去,忽听得长街彼端有人大声吆喝叫嚷:“你奶奶的,本将军要喝酒睡觉,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开门?”正是昨日在仙霞岭上所遇那参将吴天德的声音。定静师太一听之下,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条大木材。 令狐冲在仙霞岭上助恒山派脱困,心下得意,快步赶路,到了廿八铺镇上。其时饭店刚打开门,他走进店去,大喝一声:“拿酒来!”店小二见是一位将军,何敢怠慢,斟酒做饭,杀鸡切肉,毕恭毕敬、战战兢兢的侍候他饱餐一顿。令狐冲喝得微醺,心想:“魔教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九又会去向恒山派生事。定静师太有勇无谋,不是魔教对手,我暗中还得照顾着她们才是。”结了酒饭帐后,便到仙居客店中开房睡觉。 睡到下午,刚醒来起身洗脸,忽听得街上有人大声吆喝:“乱石岗黄风寨的强人今晚要来洗劫廿八铺,逢人便杀,见财便抢。大家这便赶快逃命罢!”片刻之间,吆喝声东边西边到处响起。店小二在他房门上擂得震天价响,叫道:“军爷,大事不好!” 令狐冲道:“你奶奶的,什么大事不好?”店小二道:“军爷,军爷,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们,今晚要来洗劫。家家户户都在逃命了。”令狐冲打开房门,骂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那有什么强盗了?本将军在此,他们敢放肆么?”店小二苦着脸道:“那些大王,可凶……凶狠得紧,他……他们又不知将军你……你在这里。”令狐冲道:“你去跟他们说去。”店小二道:“小……小人万万不敢去说,没的让强人将我脑袋瓜子砍了下来。”令狐冲道:“乱石岗黄风寨在什么地方?”店小二道:“乱石岗在什么地方,倒没听说过,只知道黄风寨的强人厉害之极。两天之前,刚洗劫了廿八铺东三十里的大榕头,杀了六七十人,烧了一百多间屋子。将军,你……你老人家虽武艺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山寨里大王爷不算,单是小喽啰便有三百多人。” 令狐冲骂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人便怎样?本将军在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可也七进七出,八进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转身快步奔出。 外面已乱成一片,呼儿唤娘之声四起。浙语闽音,令狐冲懂不了一成,料想都是些什么“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头没有?”什么“大宝,小宝,快走,强盗来啦!”之类。走到门外,只见已有数十人背负包裹,手提箱笼,向南逃去。 令狐冲心想:“此处是浙闽交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将军都管不到,致令强盗作乱,为害百姓。我泉州府参将吴天德大将军既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将那些强盗头子杀了,也算立了功劳。这叫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奶奶的,有何不可,哈哈!”想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叫道:“店小二,拿酒来!本将军要喝饱了酒杀贼。” 但其时店中住客、掌柜、掌柜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厨子都已纷纷夺门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给强人撞上了。令狐冲叫声再响,也没人理会。 令狐冲无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上,自斟自饮,但听得鸡鸣犬吠、马嘶猪嚎之声大作,料想是镇人带了牲口逃走。又过一会,声息渐稀,再喝得三碗酒,一切惶急惊怖的声音尽皆消失,镇上更没半点声息。寻思:“这次黄风寨的强人运气不好,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待得来到镇上时,可什么也抢不到了。” 这样偌大一座镇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有四匹马从南急驰而来。 令狐冲心道:“大王爷到啦,但怎地只这么几个人?”耳听得四匹马驰到了大街,马蹄铁和青石板相击,发出铮铮之声。一人大声叫道:“廿八铺的肥羊们听着,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通统站到大门外来。在门外的不杀,不出来的一个个都砍了脑袋。”口中呼喝,纵马在大街上奔驰而来。令狐冲从门缝中向外张望,四匹马风驰而过,只见到马上乘者的背影,心念一动:“这可不对了!瞧这四人骑在马上的神态,显然武功不弱。强盗窝中的小喽啰,怎会有如此人物?” 推门出来,在空无一人的镇上走出十余丈,见一座土地庙侧有株大槐树,枝叶茂密,当即纵身而上,此时内力既盛,轻轻一跃便高过槐树顶不少,缓缓落上枝干,在最高的一根横枝上坐下。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他越等得久,越知其中必有蹊跷,黄风寨先行的喽啰来了这么久,大队人马仍没到来,难道是派几名喽啰先来通风报信,好让镇上百姓逃避一空? 直等了大半个时辰,才隐约听到人声,却是叽叽喳喳的女子声音。凝神听得几句,便知是恒山派众人到了,心想:“她们怎地这时候方到?是了,她们日间定是在山野中休息过了。”耳听得她们到仙居客店打门,又去另一家客店打门。南安客店和土地庙相距颇远,恒山派众人进了客店后干些什么,说些什么,便听不到了。他心下隐隐觉得:“这多半是魔教安排下陷阱,要让恒山派上钩。”当下仍隐身树顶,静以待变。 过了良久,见到仪清等七人出来点灯,大街上许多店铺的窗户中都透了灯光出来。又过一会,忽听得东北角上有女子声音大叫:“救命!”令狐冲一惊:“啊哟不好,恒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当即从树上跃下,奔到那女子呼救处的屋外。 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屋内并无灯火,窗中照入淡淡月光,见七八名汉子贴墙而立,一个女子站在屋子中间,大叫:“救命,救命,杀了人哪!”令狐冲只见到她侧面,但见她脸上带着微笑,神情奸险,显是候人前来上钩。 果然她叫声未歇,外边便有一个女子喝道:“什么人在此行凶?”那屋子大门并未关上,门一推开,便有七个女子窜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仪清。这七人手中都执长剑,为了救人,进来甚急。 突见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扬,一块约莫四尺见方的青布抖起,仪清等七人立时身子发颤,似是头晕眼花,转了几个圈子,便即栽倒。令狐冲大吃一惊,心念电转:“那女子手中这块布上,定有厉害的迷魂毒药。我若冲进去救人,定也着了她道儿,只有等着瞧瞧再说。”见贴墙而立的汉子一拥而上,取出绳子,将仪清等七人手足都绑住了。 过不多时,外面又有声响,一个女子尖声喝道:“什么人在这里?”令狐冲在过仙霞岭时,曾和这个急性子的尼姑说过许多话,心知是仪和到了,心想:“你这人鲁莽暴躁,这番又非变成一只福建大粽子不可。”只听得仪和又叫:“仪清师妹,你们在这里么?”接着砰的一声,大门踢开,仪和等人两个一排,并肩齐入。一踏进门,便使开剑花,分别护住左右,以防敌人从暗中来袭。第七人却倒退入内,使剑护住后路。 屋中众人屏息不动,直等七人一齐进屋,那女子又展开青布,将七人都迷倒了。 跟着于嫂率领六人进屋,又给迷倒,前后二十一名恒山女弟子,尽数昏迷不醒,给绑缚了置在屋角。隔了一会,一个老者打了几下手势,众人从后门悄悄退出。 第1476章 笑傲江湖(115) 令狐冲纵上屋顶,弓着身子跟去,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屋上有衣襟带风之声,忙在屋脊边一伏,便见十来名汉子互打手势,分别在一座大屋的屋脊边伏下,和他藏身处相距不过数丈。令狐冲溜墙轻轻下来,见定静师太率领着三名弟子正向这边赶来。令狐冲心道:“不好,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留在客店中的尼姑可要糟糕。”遥遥望见几个人影向南安客店急奔过去,正想赶去看个究竟,忽听得屋顶上有人低声道:“待会那老尼姑过来,你们七人在这里缠住他。”这声音正在他头顶,令狐冲只须一移动身子,立时便给发觉,只得躲在墙角后贴墙而立。 耳听得定静师太踢开板门,大叫:“仪和、仪清、于嫂,你们听到我声音吗?”叫声远远传了过去,又见她绕屋奔行,跟着纵上屋顶,却没进屋察看。令狐冲心想:“她干么不进去瞧瞧?一进去便见到廿一名女弟子给人绑缚在地。”随即省悟:“她不进去倒好。魔教人众守在屋顶,只待她进屋,便即四下里团团围困,成了瓮中捉鳖。” 眼见定静师太东驰西奔,显是六神无主,突然间她奔回南安客店,奔行奇速,身后三名女弟子追赶不上。但见街角边转出数人,青布一扬,那三名女弟子又即栽倒,给人拖进了屋中,朦胧月光下隐约见那三人中似有仪琳在内。令狐冲心念一动:“是否须当即去救了仪琳小师妹出来?”随即又想:“我此刻一现身,便是一场大打。恒山派这许多人给魔教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们正面相斗,还是暗中动手的为是。” 跟着便见定静师太从南安客店中出来,又纵上屋顶,高声叫骂,更大骂东方必败,果然魔教人众忍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缠斗。令狐冲看得几招,寻思:“定静师太剑术精湛,虽然以一敌七,一时不致落败。我还是先去救了仪琳师妹的为是。” 当下闪身进了那屋,只见厅堂中一人持刀而立,三个女子给绑住了,横卧在地。令狐冲一跃而前,腰刀连鞘挺出,直刺其喉。那人尚未惊觉,已然送命。令狐冲不禁一呆:“我这一刀怎地如此快法?手刚伸出,刀鞘已戳中了他咽喉要害?”自己也不知自从修习了“吸星大法”之后,桃谷六仙、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体内的真气已尽为其用,高强内力再加独孤九剑,那便势不可当。他原意是这刀刺出,敌人举刀封挡,刀鞘便戳他双腿,教他栽倒在地,然后救人,不料对方竟无丝毫招架还手的余暇,一下便制了他死命。 令狐冲心下微有歉意,拖开死尸,低头看去,果见地下所卧的三个女子中有仪琳在内,伸手探她鼻息,呼吸调匀,除了昏迷不醒之外并无他碍,当即到灶下取了一杓冷水,泼了少许在她脸上。 过得片刻,仪琳嘤咛一声,醒了转来。她初时不知身在何地,微微睁眼,突然省悟,当即跃起,想去摸身边长剑时,才知手足被缚,险些重又跌倒。 令狐冲道:“小师太,别怕,那坏人已给本将军杀了。”拔刀割断了她手足上绳索。 仪琳在黑暗中乍闻他声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令狐师兄”,又惊又喜,叫道:“你……你是令狐师……”这个“兄”字没说出口,便觉不对,只羞得满脸通红,嗫嚅道:“你……你是谁?” 令狐冲听她已将自己认了出来,却又改口,低声道:“本将军在此,那些小毛贼不敢欺侮你们。”仪琳道:“啊,原来是吴将军。我……我师伯呢?”令狐冲道:“她在外边和敌人交战,咱们便过去瞧瞧。”仪琳道:“郑师姊、秦师妹……”从怀中摸出火摺晃亮了,见二人卧在地下,说道:“嗯,她们都在这里。”忙去割断她们手足上的绳索,取冷水泼醒了二人。令狐冲道:“咱们快去帮定静师太要紧。”仪琳、郑萼、秦绢三人齐道:“正是。” 令狐冲转身出外,仪琳和郑萼、秦绢跟在他身后。没走出几步,只见七个人影如飞般窜了出去,跟着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击落暗器之声,又听得有人大声称赞定静师太剑法高强,定静师太认出对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见定静师太随着十几名汉子走入仙居客店。令狐冲向仪琳等三人招招手,跟着潜入客店,站在窗外偷听。 只听到定静师太在屋中和钟镇说话,那姓钟的口口声声要定静师太先行答允恒山派赞同并派,才能助她去救人。令狐冲听他乘人之危,不怀好意,心下暗暗生气,又听得定静师太越说越怒,独自从店中出来。 令狐冲待定静师太走远,便去仙居客店外打门大叫:“你奶奶的,本将军要喝酒睡觉,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开门?” 定静师太正当束手无策之际,听得这冒牌将军呼喝,心下大喜,当即抢上。郑萼、秦绢和仪琳迎了上去。秦绢眼眶含泪,叫道:“师父!”定静师太又是一喜,忙问:“刚才你们在那里?”郑萼道:“弟子们给魔教妖人擒住了,是这位将军救了我们……”这时令狐冲已推开店门,走了进去。定静师太等也跟了进去。 大堂上点了两枝明晃晃的蜡烛。钟镇坐在正中椅上,阴森森的道:“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给我滚了出去。” 令狐冲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本将军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胆敢出言冲撞?掌柜的,老板娘,店小二,大家快快都给我滚出来!” 嵩山派诸人听他骂了两句后,便大叫掌柜的、老板娘,显是色厉内荏,心中已大存怯意,都觉好笑。钟镇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里却撞来了这狗官,低声道:“把这家伙点倒了,可别伤他性命。”锦毛狮高克新点了点头,笑嘻嘻走上前去,说道:“原来是一位官老爷,这可失敬了。” 令狐冲道:“你知道了就好,你们这些蛮子老百姓,就是不懂规矩……”高克新笑道:“是,是!”闪身上前,伸出食指,往令狐冲腰间戳去。令狐冲见到他出指的方位,急运内息,鼓于腰间。高克新这指正中令狐冲“笑腰穴”,对方本当大笑一阵,随即昏晕。不料令狐冲只嘻的一笑,说道:“你这人没规没矩,动手动脚的,跟本将军开什么玩笑?” 高克新大为诧异,第二指又即点出,这一次劲贯食指,已使上了十成力。令狐冲哈哈一笑,跳了起来,笑骂:“你奶奶的,在本将军腰里摸啊摸的,想偷银子呢,还是瞧中了本将军一表人才?你这家伙相貌堂堂,却干么不学好?” 高克新左手一翻,已抓住了令狐冲右腕,向右急甩,要将他拉倒在地。不料手掌刚和他手腕相触,自己内力立时从掌心中倾泻而出,再也收束不住,不由得惊怖异常,想要大叫,可是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令狐冲察觉对方内力正注向自己体内,便如当日自己抓住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心下一惊:“这邪法可不能使用。”当即用力一甩,摔脱了他手掌。 高克新犹如遇到皇恩大赦,一呆之下,向后纵开,只觉全身软绵绵的恰似大病初愈,叫道:“吸星大法,吸……吸星大法!”声音嘶哑,充满了惶惧之意。钟镇、滕八公和嵩山派诸弟子同时跃起,齐问:“什么?”高克新道:“这……这人会使吸……吸星大法。” 霎时间青光乱闪,锵锵声响,各人长剑出鞘,神鞭滕八公手握的却是一条软鞭。钟镇剑法最快,寒光一颤,剑尖便已疾刺令狐冲咽喉。 当高克新张口大叫之时,令狐冲便料到嵩山派诸人定会一拥而上,向自己攒刺,眼见众人长剑出手,当即取下腰刀,连刀带鞘当作长剑使用,手腕抖动,向各人手背上点去。但听得呛啷、呛啷响声不绝,长剑落了一地。钟镇武功最高,手背虽给他刀鞘头刺中,长剑却不落地,惊骇之下,向后跃开。滕八公可狼狈了,鞭柄脱手,那软鞭却倒卷上来,卷住了他头颈,箍得他气也透不过来。 钟镇背靠墙壁,脸上已无半点血色,说道:“江湖上盛传,魔教前任教主复出,你……你……便是任教主……任我行么?” 令狐冲笑道:“他奶奶的什么任我行,任你行,任他行,本将军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吴,官讳天德的便是。你们却是什么岗、什么寨的小毛贼啊?” 钟镇双手一拱,道:“阁下重临江湖,钟某自知不是敌手,就此别过。”纵身跃起,破窗而出。滕八公和高克新跟着跃出,余人一一从窗中飞身出去,满地长剑,谁也不敢去拾。 令狐冲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势连拔数下,那把刀始终拔不出来,说道:“这把宝刀可真锈得厉害,明儿得找个磨剪刀的,给打磨打磨才行。” 定静师太合什道:“吴将军,咱们去救了几个女徒儿出来如何?” 令狐冲料想钟镇等人一去,再也没人抵挡得住定静师太的神剑,说道:“本将军要在这里喝几碗酒,老师太,你也喝一碗么?” 仪琳听他又提到喝酒,心想:“这位将军倘若遇到令狐师兄,二人倒是一对酒友。”妙目向他偷看过去,却见这将军的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脸上微微一红,便低下了头。 定静师太道:“恕贫尼不饮酒,将军,少陪了!”合什行礼,转身而出。 郑萼等三人跟着出去。将出门口时,仪琳忍不住转头又向他瞧了一眼,只见他起身找酒,大声呼喝:“他奶奶的,这客店里的人都死光了,这会儿还不滚出来。”她心中想:“听他口音,似乎有点儿像令狐师兄。但这位将军出口粗俗,每一句话都带个他什么的,令狐师兄决不会这样,他武功也比令狐师兄高得多了。我……我居然会这样胡思乱想,唉,当真……” 令狐冲找到了酒,将嘴就在酒壶上喝了半壶,心想:“这些尼姑、婆娘、姑娘们就要回来,叽叽喳喳、啰啰唆唆的说个没完没了,一个应付不当,可别露出了马脚,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妙。将这些人一个个的救醒来,总得花上小半个时辰,肚子可饿得狠了,先得找些吃的。” 将一壶酒喝干,走到灶下想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远远传来秦绢尖锐的叫声:“师父,你在那里?”声音大是惶急。 令狐冲急冲出店,循声而前,只见郑萼、仪琳、秦绢三人站在长街上,大叫:“师伯,师父!”令狐冲问道:“怎么啦?”郑萼道:“我和仪琳师妹、秦师妹去找寻受缚的众师姊们,岂知这么一忙乱,可又……不知师伯她老人家到那里去啦。” 令狐冲眼见郑萼不过二十一二岁,秦绢年龄更稚,只十五六岁年纪,心想:“这些年轻姑娘毫没见识,恒山派派她们出来干什么?”微笑道:“我知道她们在那里,你们跟我来。”快步向东北角上那间大屋走去,到得门外,飞脚踢开大门,生怕那女子还在里面,又抖迷魂药害人,说道:“你们用手帕掩住口鼻,里面有个臭婆娘会放毒。”左手捏住鼻孔,嘴唇紧闭,直冲进屋,一进大堂,不禁呆了。 本来大堂中躺满了恒山派女弟子,这时却已影踪全无。他“咦”的一声,见桌上有只烛台,晃火摺点着了,厅堂中空荡荡地,那里还有人在?在大屋各处搜了一遍,没见到丝毫端倪,叫道:“这又奇哉怪也!” 郑萼、仪琳、秦绢三人眼睁睁的望着他,脸上尽是疑色。令狐冲道:“他奶奶的,你们这许多师姊们,都给一个会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给绑了放在这里,个个变成了福建粽子,只这么一转眼功夫,怎地都不见啦?”郑萼问道:“吴将军,你见到我们那些师姊,是给迷倒在这里的么?”令狐冲道:“昨晚我睡觉发梦,亲眼目睹,见到许多尼姑婆娘,横七竖八的在这厅堂上躺了一地,怎会有错?”郑萼道:“你……你……”她本想说你做梦见到,怎作得准?但知他喜欢信口胡言,说是发梦,其实是亲眼见到,当即改口道:“你想她们都到那里去了啦?” 令狐冲沉吟道:“说不定什么地方有大鱼大肉,她们都去大吃大喝了,又或者什么地方做戏文,她们在看戏。”招招手道:“你们三个小妞儿,最好紧紧跟在我身后,不可离开,要吃肉看戏,却也不忙在一时。” 秦绢年纪虽少,却也知情势凶险,众师姊都已落入了敌手,这将军瞎说一通,全当不得真,恒山派数十人出来,只剩下了自己三个年轻弟子,除了听从这位将军吩咐之外,别无其他计较,当下和仪琳、郑萼二人跟着他走到门外。 令狐冲自言自语:“难道我昨晚这个梦发得不准,眼花看错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过一个梦不可。”心下寻思:“这些女弟子就算给人掳了去,怎么定静师太也突然失了踪迹?只怕她落了单,遭了敌人暗算,该当立即去追寻才是。仪琳她们三个年轻女子倘若留在廿八铺,却大大不妥,只得带了她们同去。”说道:“咱们左右也没什么事,这就去找找你们的师伯,看她在那里玩儿,你们说好不好?” 郑萼道:“那好极了!将军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若不是你带领我们去找,只怕难以找到。”令狐冲笑道:“‘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这八个字倒说得不错。本将军将来挂帅平番,升官发财,定要送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给你们三个小妞儿买新衣服穿。” 他信口开河,将到廿八铺尽头,跃上屋顶,四下张望。其时朝暾初上,白雾弥漫,树梢上烟雾霭霭,极目远眺,两边大路上一个人影也无。突然见到南边大路上有一件青色物事,相距远了,看不清楚。但一条大路空荡荡地,路中心放了这样一件物事,显得颇为触目。他纵身下屋,发足奔去,拾起那物,却是一只青布女履,似乎便和仪琳所穿的相同。 第1477章 笑傲江湖(116) 他等了一会,仪琳等三人跟着赶到。他将那女履交给仪琳,问道:“是你的鞋子吗?怎么落在这里?”仪琳接过女履,明知自己脚上穿着鞋子,还是不自禁的向脚下瞧了一眼,见两只脚上好端端都穿着鞋子。郑萼道:“这……这是我们师姊妹穿的,怎么会落在这里?”秦绢道:“定是那一位师姊给敌人掳去,在这里挣扎,鞋子落了下来。”郑萼道:“也说不定她故意留下一只鞋子,好让我们知道。”令狐冲道:“不错,你也武艺高强、见识过人。咱们该向南追,还是向北?”郑萼道:“自然是向南了。” 令狐冲发足向南疾奔,顷刻间便在数十丈外,初时郑萼她们三人还和他相距不远,后来便相距甚远。令狐冲沿途察看,不时转头望着她们三人,唯恐相距过远,救援不及,这三人又给敌人掳了去,奔出里许,便住足等候。 待得仪琳等三人追了上来,又再前奔,如此数次,已奔出了十余里。眼见前面道路崎岖,两旁树木甚多,若敌人在转弯处设伏,将仪琳等掳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见秦绢久奔之下,已然双颊通红,知她年幼,不耐长途奔驰,便放慢了脚步,大声道:“他奶奶的,本将军足登皮靴,这么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还真有些舍不得,咱们慢慢走罢。” 四人又走出七八里路,秦绢突然叫道:“咦!”奔到一丛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顶青布帽子,正是恒山派众女尼所戴的。郑萼道:“将军,我们那些师姊确是给敌人掳了,从这条路上去的。”三名女弟子见走对了路,当下加快脚步,令狐冲反落在后面。 中午时分,四人在一家小饭店打尖。饭店主人见一个将军带了一名小尼姑、两个年轻姑娘同行,甚是诧异,侧过了头不住打量。令狐冲拍桌骂道:“你奶奶的,有什么好看?和尚尼姑没见过么?”那汉子道:“是,是!小人不敢。” 郑萼问道:“这位大叔,你可见到好几个出家人,从这里过去吗?”那汉子道:“好几个是没有,一个倒是有的。有一个老师太,可比这小师太年纪老得多了……”令狐冲喝道:“啰里啰唆!一位老师太,难道还会比小师太年纪小?”那汉子道:“是,是。”郑萼忙问:“那老师太怎样啦?”那汉子道:“那老师太匆匆忙忙的问我,可见到有好几个出家人,从这条路上过去。我说没有,她就奔下去了。唉,这样大的年纪,奔得可真快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倒像是戏台上做戏的。” 秦绢拍手道:“那是师父了,咱们快追。”令狐冲道:“不忙,吃饱了再说。”四人匆匆吃了饭,临去时秦绢买了四个馒头,说要给师父吃。令狐冲心中一酸:“她对师父如此孝心,我虽欲对师父尽孝,却不可得。” 可是直赶到天黑,始终没见到定静师太和恒山派众人的踪迹。一眼望去尽是长草密林,道路越来越窄,又走一会,草长及腰,到后来路也不大看得出了。 突然之间,西北角上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 令狐冲叫道:“那里有人打架,可有热闹瞧了。”秦绢道:“啊哟,莫不是我师父?”令狐冲循声奔去,奔出数十丈,眼前忽地大亮,十数枝火把高高点起,兵刃相交之声却更加响了。 他加快脚步,奔到近处,只见数十人点了火把,围成个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飞舞,长剑霍霍,力敌七人,正是定静师太。圈子之外躺着数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恒山派的众女弟子。令狐冲见对方个个都蒙了面,当下一步步走近。众人都在凝神观斗,一时谁也没发见他。令狐冲哈哈大笑,叫道:“七个打一个,有什么味儿?” 一众蒙面人见他突然出现,都是一惊,回头察看。只有正在激斗的七人恍若不闻,仍围着定静师太,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令狐冲见定静师太布袍上已有好几摊鲜血,连脸上也溅了不少血,同时左手使剑,显然右手受伤。 这时人丛中有人呼喝:“什么人?”两条汉子手挺单刀,跃到令狐冲身前。 令狐冲喝道:“本将军东征西战,马不停蹄,天天就是撞到你们小毛贼。来将通名,本将军刀下不斩无名之将。”一名汉子笑道:“原来是个浑人。”挥刀向令狐冲腿上砍来。令狐冲叫道:“啊哟,真的动刀子吗?”身子一晃,冲入战团,提起刀鞘,啪啪啪连响七下,分别击中七人手腕,七件兵器纷纷落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定静师太一剑插入了一名敌人胸膛。那人突遭击落兵刃,骇异之下,不及闪避定静师太这迅如雷电的一剑。 定静师太身子晃了几下,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 秦绢叫道:“师父,师父!”奔过去想扶她起身。 一名蒙面人举起单刀,架在一名恒山派女弟子颈中,喝道:“退开三步,否则我一刀先杀了这女子!” 令狐冲笑道:“很好,很好,退开便退开好了,有什么希奇?别说退开三步,三十步也行。”腰刀忽地递出,刀鞘头戳在他胸口。那人“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后直飞出去。令狐冲没料到自己内力竟如此强劲,却也一呆,顺手挥过刀鞘,噼噼啪啪几声响,击倒了三名蒙面汉子,喝道:“你们再不退开,我将你们一一擒来,送到官府里去,每个人打你奶奶的屁股三十大板。” 蒙面人的首领见到他武功之高,简直匪夷所思,拱手道:“冲着任教主的金面,我们且让一步。”左手一挥,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走罢!”众人抬起一具死尸和给击倒的四人,抛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顷刻间都隐没在长草之中。 秦绢将本门治伤灵药服侍师父服下。仪琳和郑萼分别解开众师姊绑缚。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火把,围在定静师太四周。众人见她伤重,都脸有忧色,默不作声。 定静师太胸口不住起伏,缓缓睁开眼来,向令狐冲道:“你……你果真便是当年……当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么?”令狐冲摇头道:“不是。”定静师太目光茫然无神,出气多,入气少,显然已难支持,喘了几口气,突然厉声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恒山派纵然一败涂地,尽……尽数覆灭,也不……不要……”说到这里,一口气已接不上来。令狐冲见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胡说八道,说道:“在下这一点儿年纪,难道会是任我行么?”定静师太问道:“那么你为什么……为什么会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行的弟子……” 令狐冲想起在华山时师父、师娘日常说起的魔教种种恶行,这两日来又亲眼见到魔教偷袭恒山派的鬼蜮伎俩,说道:“魔教为非作歹,在下岂能与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决不是我师父。师太放心,在下的恩师人品端方,行侠仗义,乃武林中众所钦仰的前辈英雄,跟师太也颇有渊源。” 定静师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的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烦足下将恒山派……这……这些弟子们,带……带……”她说到这里,呼吸急促,隔了一阵,才道:“带到福州无相庵中……安顿,我掌门师妹……日内……就会赶到。” 令狐冲道:“师太放心,你休养得几天,就会痊可。”定静师太道:“你……你答允了吗?”令狐冲见她双眼凝望着自己,满脸是企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允,便道:“师太如此吩咐,自当照办。”定静师太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这副重担,我……我本来……本来是不配挑的。少侠……你到底是谁?” 令狐冲见她眼神涣散,呼吸极微,已命在顷刻,不忍再瞒,凑嘴到她耳边,悄声道:“定静师伯,晚辈便是华山派门下弃徒令狐冲。” 定静师太“啊”的一声,道:“你……你……多谢少侠……”颤巍巍的伸手抓住了他手,目光中尽是感激之意,忽然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气绝。 令狐冲叫道:“师太,师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不禁凄然。恒山派群弟子放声大哭,荒原之上,一片哀声。几枝火把掉在地下,逐次熄灭,四周登时黑沉沉地。 令狐冲心想:“定静师太也算得一代高手,却遭宵小所算,命丧荒郊。她是个与人无争的出家老尼,魔教却何以总是放她不过?”突然间心念一动:“那蒙面人的首脑临去之时,叫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走罢!’魔教中人自称本教为‘日月神教’,听到‘魔教’二字,认为是污辱之称,往往便因这二字称呼,就此杀人。他既说‘魔教’,便决不是魔教中人。况且,这人若是魔教中的首脑人物,又怎会不认得任教主,却错认了我?那么这一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耳听得众弟子哭声甚悲,当下也不去打扰,倚在一株树旁,片刻便睡着了。 次晨醒来,见几名年长的弟子在定静师太尸身旁守护,年轻的姑娘、女尼们大都蜷缩着身子,睡在其旁。令狐冲心想:“要本将军带领这一批女人赶去福州,当真古里古怪、不伦不类之至。好在我本来也要去福州见师父、师娘,带领是不必了,我沿途保护便是。”当下咳嗽一声,走将过去。 仪和、仪清、仪质、仪真等几名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什行礼,说道:“贫尼等俱蒙大侠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师父不幸遭难,圆寂之际重托大侠,此后一切还望吩咐指点,自当遵行。”她们都不再叫他作将军,自然明白他这将军是个冒牌货了。 令狐冲道:“什么大侠不大侠,难听得很。你们如果瞧得起我,还是叫我将军好了。”仪和等互望了一眼,都只得点头。令狐冲道:“我前晚发梦,梦见你们给一个婆娘用毒药迷倒,都躺在一间大屋之中。后来怎地到了这里?” 仪和道:“我们给迷倒后人事不知,后来那些贼子用冷水浇醒了我们,松了我们脚下绑缚,从镇后小路上绕了出来,一路足不停步的拉着我们快奔。走得慢一步的,这些贼子便用鞭子抽打。天黑了仍然不停,后来师父追来,他们便围住了师父,叫她投降……”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哭了出来。 令狐冲道:“原来另外有条小路,怪不得片刻之间,你们便走了个没影没踪。” 仪清道:“将军,我们想眼前的第一件大事,是火化师父的遗体。此后如何行止,还请示下。”令狐冲摇头道:“和尚尼姑们的事情,本将军一窍不通,要我吩咐示下,当真瞎缠三官经了。本将军升官发财,最是要紧,这就去也!”迈开大步,疾向北行。众弟子大叫:“将军,将军!”令狐冲那去理会?他转过山坡后,便躲在一株树上,直等了两个多时辰,才见恒山一众女弟子悲悲切切的上路。他远远跟在后面,暗中保护。 令狐冲到了前面镇甸投店,寻思:“我已跟魔教人众及嵩山派那些家伙动过手。泉州府参将吴天德这副大胡子模样,在江湖上不免已有了点儿小小名声。他奶奶的,老子这将军只好不做啦!”当下将店小二叫了进来,取出二两银子,买了他全身衣衫鞋帽,说道要改装之后,办案拿贼,嘱咐他不得泄漏风声,倘若教江洋大盗跑了,回来捉他去抵数。 次日行到僻静处,换上了店小二的打扮,扯下满腮虬髯,连同参将的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古脑儿的掘地埋了,想到从此不能再做“将军”,一时竟有点茫然若失。 两日之后,在建宁府兵器铺中买了一柄长剑,裹在包袱之中。 且喜一路无事,令狐冲直到眼见恒山派一行进了福州城东的一座尼庵,那尼庵的匾额确是写着“无相庵”三字,这才嘘了一口长气,心想:“这副担子总算是交卸了。我答允定静师太,将她们带到福州无相庵,带虽没带,这可不都平平安安的进了无相庵么?” 第二十四回 蒙冤 令狐冲转身走向大街,向行人打听了福威镖局的所在,一时却不想便去,只在街巷间漫步而行。到底是不敢去见师父、师娘呢,还是不敢亲眼见到小师妹和林师弟现下的情状,可也说不上来,自己找寻藉口拖延,似乎挨得一刻便好一刻。突然之间,一个极熟悉的声音钻进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 令狐冲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脑中一阵晕眩。他千里迢迢的来到福建,为的就是想听到这声音,想见到这声音主人的脸庞。可是此刻当真听见了,却不敢转过头去。霎时之间,竟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泪水涌到眼眶之中,望出来模糊一片。 只这么一个称呼,这么一句话,便知小师妹跟林师弟亲热异常。 只听林平之道:“我没功夫。师父交下来的功课,我还没练熟呢。”岳灵珊道:“这三招剑法容易得紧。你陪我喝了酒,我就教你其中的窍门,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师父、师娘吩咐,要咱们这几天别在城里胡乱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说呢,咱们还是回去罢。”岳灵珊道:“难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许么?我就没见到什么武林人物。再说,就是有江湖豪客到来,咱们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什么了?”两人说着渐渐走远。 令狐冲慢慢转过身来,只见岳灵珊苗条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并肩而行。岳灵珊穿件湖绿衫子,翠绿裙子。林平之穿的是件淡黄色长袍。两人衣履鲜洁,单看背影,便是一双才貌相当的璧人。令狐冲胸口便如有什么东西塞住了,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他和岳灵珊一别数月,虽思念不绝,但今日一见,才知对她相爱之深。他手按剑柄,恨不得抽出剑来,就此横颈自刎。突然之间,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一交便坐倒在街上。 第1478章 笑傲江湖(117) 过了好一会,他定了定神,慢慢站起,脑中兀自晕眩,心想:“我是永远不能跟他二人相见的了。徒自苦恼,复有何益?今晚我暗中去瞧一瞧师父师娘,留书告知,任我行重入江湖,要与华山派作对,此人武功奇高,要他两位老人家千万小心。我也不必留下名字,从此远赴异域,再不踏入中原一步。”回到店中呼酒而饮。大醉之后,和衣倒在床上便睡。 睡到中夜醒转,越墙而出,迳往福威镖局而去。镖局建构宏伟,极是易认。见镖局中灯火尽熄,更没半点声息,心想:“不知师父、师娘住在那里?此刻当已睡了。” 便在此时,只见左边墙头人影一闪,一条黑影越墙而出,瞧身形是个女子,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轻功正是本门身法。令狐冲提气追了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岳灵珊,心想:“小师妹半夜三更却到那里去?” 但见岳灵珊挨在墙边,快步而行,令狐冲好生奇怪,跟在她身后四五丈远,脚步轻盈,没让她听到半点声息。福州城中街道纵横,岳灵珊东一转,西一弯,这条路显是平素走惯了的,在岔路上没半分迟疑,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座石桥之侧转入了一条小巷。 令狐冲飞身上屋,见她走到小巷尽头,纵身跃进一间大屋墙内。大屋黑门白墙,墙头盘着一株老藤,屋内好几处窗户中都透出光来。 岳灵珊走到东边厢房窗下,凑眼到窗缝中向内一张,突然吱吱吱的尖声鬼叫。 令狐冲本来料想此处必是敌人所居,她是前来窥敌,突然听到她尖声叫了起来,大出意料之外,但一听到窗内那人说话之声,便即恍然。 窗内那人说道:“师姊,你想吓死我么?吓死了变鬼,最多也不过和你一样。” 岳灵珊笑道:“臭林子,死林子,你骂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来。”林平之道:“不用你来挖,我自己挖给你看。”岳灵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说风话,我这就告诉娘去。”林平之笑道:“师娘要是问你,这句话我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说的,你怎生回答?”岳灵珊道:“我便说是今日午后,在练剑场上说的。你不用心练剑,却尽跟我说这些闲话。”林平之道:“师娘一恼,定然把我关了起来,三个月不能见你面。”岳灵珊道:“呸!我希罕么?不见就不见!喂,臭林子,你还不开窗,干什么啦?” 林平之长笑声中,呀的一声,两扇木窗推开。岳灵珊缩身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语:“我还道是师姊来了,原来没人。”作势慢慢关窗。岳灵珊纵身从窗中跳进。 令狐冲蹲在屋角,听着两人一句句调笑,浑不知自己是否尚在人世,只盼一句也不听见,偏偏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的钻入耳来。但听得厢房中两人笑作一团。 窗子半掩,两人的影子映上窗纸,两个人头相偎相倚,笑声却渐渐低了。 令狐冲轻轻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忽听得岳灵珊说道:“这么晚还不睡,干什么来着?”林平之道:“我在等你啊。”岳灵珊笑道:“呸,说谎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会来?”林平之笑道:“山人神机妙算,心血来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师姊要大驾光临。”岳灵珊道:“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乱成这个样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剑谱了,是不是?” 令狐冲已然走出几步,突然听到“剑谱”二字,心念一动,又回转身来。只听得林平之道:“几个月来,这屋子也不知给我搜过几遍了,连屋顶上瓦片也都一张张翻过了,就差着没将墙上的砖头拆下来瞧瞧……啊,师姊,这座老屋反正也没什么用了,咱们真的将墙头都拆开来瞧瞧,好不好?”岳灵珊道:“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问我干什么?”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问你。”岳灵珊道:“为什么?”林平之笑道:“不问你问谁啊?难道你……你将来不姓……不姓我这个……哼……哼……嘻嘻。”岳灵珊笑骂:“臭林子,死林子,你讨我便宜是不是?”又听得啪啪作响,显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 他二人在屋内调笑,令狐冲心如刀割,本想即行离去,但那辟邪剑谱却与自己有莫大干系。林平之的父母临死之时,有几句遗言要自己带给他们儿子,其时只自己一人在侧,由此便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后来得风太师叔传授,学会了独孤九剑的神妙剑法,华山门中,人人都以为自己吞没了辟邪剑谱,连素来知心的小师妹也大加怀疑。平心而论,此事原也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过崖那日,还曾与师娘对过剑来,便挡不住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可是在崖上住得数月,突然剑术大进,而这剑法又与本门剑法大不相同,若不是自己得了别派的剑法秘笈,怎能如此?而这别派的剑法秘笈,若不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又会是什么? 他身处嫌疑之地,只因答允风太师叔决不泄漏他的行迹,当真有口难辩。中夜自思,师父所以将自己逐出门墙,处事如此决绝,虽说由于自己与魔教妖人交结,但另一重要原因,多半认定自己吞没辟邪剑谱,行止卑鄙,不容再列于华山派门下。此刻听到岳、林二人谈及剑谱,虽然他二人亲昵调笑,也当强忍心酸,听个水落石出。 只听得岳灵珊道:“你已找了几个月,既然找不到,剑谱自然不在这儿了,还拆墙干什么?大师哥……大师哥随口一句话,你也作得真的?”令狐冲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还叫我‘大师哥’!”林平之道:“大师哥传我爹爹遗言,说道向阳巷老宅中的祖先遗物,不可妄自翻看。我想那部剑谱,纵然是大师哥借了去,暂不归还……”令狐冲黯然冷笑,心道:“你倒说得客气,不说我吞没,却说是借了去暂不归还,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婉其词。” 只听林平之接着道:“但想‘向阳巷老宅’这五个字,却不是大师哥所能编造得出的,定是我爹爹妈妈的遗言。大师哥和我家素不相识,又从没来过福州,不会知道福州有个向阳巷,更不会知道我林家祖先的老宅是在向阳巷。即使福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 岳灵珊道:“就算确是你爹爹妈妈的遗言,那又怎样?” 林平之道:“大师哥转述我爹爹的遗言,又提到‘翻看’两字,那自不会翻看什么四书五经,或是什么陈年烂帐,想来想去,必与剑谱有关。我想,爹爹遗言中既提到向阳巷老宅,即使剑谱早已不在,在这里当也能发现一些端倪。” 岳灵珊道:“那也说得是。这些日子来,我见你总是精神不济,晚上又不肯在镖局子里睡,定要回到这里,我不放心,因此过来瞧瞧。原来你白天练剑,又要强打精神陪我,晚间却在这里掏窝子。” 林平之淡淡一笑,随即叹了口气,道:“我爹爹妈妈死得好惨,我若找到了剑谱,能以林家祖传剑法手刃仇人,方得慰爹爹妈妈在天之灵。” 岳灵珊道:“不知大师哥此刻在那里?我能见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向他索还剑谱。他剑法早已练得高明之极,这剑谱也该当物归原主啦。我说,小林子,你乘早死了这条心,不用在这旧屋子里东翻西寻啦。就没这剑谱,练成了我爹爹的紫霞神功,也报得了仇。”林平之道:“这个自然。只我爹爹妈妈生前遭人折磨侮辱,又死得这等惨,若能以我林家祖传剑法报仇,才真正是为爹娘出了这口气。再说,本门紫霞神功向来不轻传弟子,我入门最迟,纵然恩师、师娘看顾,众位师兄、师姊也都不服,定要说……定要说……”岳灵珊道:“定要说什么啊?” 林平之道:“说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只不过瞧在紫霞神功的面上,讨恩师、师娘的欢心。”岳灵珊道:“呸!旁人爱怎么说,让他们说去。只要我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林平之笑道:“你怎知我是真心?”岳灵珊啪的一声,不知在他肩头还是背上重重打了一下,啐道:“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 林平之笑道:“好啦,来了这么久,该回去啦,我送你回镖局子。要是给师父、师娘知道了,那可糟糕。”岳灵珊道:“你赶我回去,是不是?你赶我,我就走。谁要你送了?”语气甚是不悦。令狐冲知她这时定是撅起了小嘴,轻嗔薄怒,自是另有一番系人心处。 林平之道:“师父说道,魔教前教主任我行重现江湖,听说已到了福建境内,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心狠手辣。你深夜独行,如不巧遇上了他,那……那怎么办?” 令狐冲心道:“原来此事师父已知道了。是了,我在仙霞岭这么一闹,人人都说是任我行复出,师父岂有不听到讯息之理?我也不用写这封信了。” 岳灵珊道:“哼,你送我回去,如不巧遇上了他,难道你便能杀了他,拿住他?” 林平之道:“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来取笑?我自然对付不了他,但只须跟你在一起,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 岳灵珊柔声道:“小林子,我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你这般用功苦练,将来一定比我强。其实除了剑法还不怎么熟,要是真打,我可还真不是你对手。” 林平之轻轻一笑,说道:“除非你用左手使剑,或许咱们还能比比。” 岳灵珊道:“我帮你找找看。你对家里的东西看得熟了,见怪不怪,或许我能见到些什么惹眼的东西。”林平之道:“好啊,你就瞧瞧这里又有什么古怪。” 接着便听得开抽屉、拉桌子的声音。过了半晌,岳灵珊道:“这里什么都平常得紧。你家里可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林平之沉吟一会,道:“异乎寻常的地方?没有。”岳灵珊道:“你家练武场在那里?”林平之道:“也没什么练武场。我曾祖父创办镖局子后,便搬到镖局去住。我祖父、父亲,都是在镖局子练功夫。再说,我爹爹遗言中有‘翻看’二字,练武场中也没什么可翻看的。”岳灵珊道:“对啦,咱们到你家书房去瞧瞧。”林平之道:“我们是保镖世家,只有帐房,没有书房。帐房可也是在镖局子里。”岳灵珊道:“那可真难找了。在这座屋子中,有什么可翻看的?” 林平之道:“我琢磨大师哥那句话,他说我爹爹命我千万不可翻看祖宗的遗物,其实多半是句反话,叫我定要去翻看这老宅中祖宗的遗物。但这里有什么东西好翻看呢?想来想去,只有我曾祖的一些佛经了。”岳灵珊跳将起来,拍手道:“佛经!那好得很啊。达摩老祖是武学之祖,佛经中藏有剑谱,可没什么希奇。” 令狐冲听到岳灵珊这般说,精神为之一振,心道:“林师弟如能在佛经中找到了那部剑谱,可就好了,免得他们再疑心是我吞没了。” 却听得林平之道:“我早翻过啦。不但是翻一遍两遍,也不是十遍八遍,只怕一百遍也翻过了。我还去买了金刚经、法华经、心经、楞伽经来和曾祖父遗下的佛经逐字对照,确是一个字也不错。那些佛经,便是寻常的佛经。”岳灵珊道:“那就没什么可翻看的了。”她沉吟半晌,突然说道:“佛经的夹层之中,你可找过没有?” 林平之一怔,说道:“夹层?我可没想到。咱们这便去瞧瞧。” 二人各持一只烛台,手拉手的从厢房中出来,走向后院。令狐冲在屋面上跟去,见烛光从一间间房子的窗户中透出来,最后到了西北角一间房中。令狐冲跟着过去,轻轻纵下院子,凑眼窗缝向内张望。只见里面是座佛堂。居中悬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达摩老祖背面,自是描写他面壁九年的情状。佛堂靠西有个极旧的蒲团,桌上放着木鱼、钟磬,还有一叠佛经。 令狐冲心想:“这位创办福威镖局的林老前辈,当年威名远震,手下伤过的绿林大盗定然不少,想来到得晚年,在这里忏悔生平杀业。”想像一位叱吒江湖的英雄豪杰,白发苍苍之时,坐在这间阴沉沉的佛堂中敲木鱼念经,那心境可着实寂寞凄凉。 岳灵珊取过一部佛经,道:“咱们把经书拆了开来,查一查夹层中可有物事。如果查不到,再将经书重行钉好便是。你说好不好?”林平之道:“好!”拿起一本佛经,拉断钉书的丝线,将书页平摊开来,查看夹层之中可有字迹。 岳灵珊拆开另一本佛经,一张张拿起来在烛光前映照。 令狐冲瞧着她背影,但见她皓腕如玉,左手上仍戴着那只银镯子,有时脸庞微侧,与林平之四目交投,相对便是一笑,又去查看书页,也不知是烛光照射,还是她脸颊晕红,但见半边俏脸,当真艳若春桃。令狐冲悄立窗外,瞧得痴了。 二人拆了一本又一本,堪堪便要将桌上十二本佛经拆完,突然之间,令狐冲听得背后轻轻一响。他身子一缩,回过头来,只见两条人影从南边屋面上欺将过来,互打手势,跃入院子,落地无声。二人随即都凑眼窗缝,向内张望。 过了好一会,听得岳灵珊道:“都拆完啦,什么都没有。”语气甚是失望,忽然又道:“小林子,我想到啦,咱们去打盆水来。”声音转得颇为兴奋。林平之问道:“干什么?”岳灵珊道:“我小时候曾听爹爹说过个故事,说有一种草,浸了酸液出来,用来写字,干了后字迹便即隐没,但如浸湿了,字迹却又重现。” 令狐冲心中一酸,记得师父说这个故事时,岳灵珊还只八九岁,自己却有十五六岁了。当年旧事,霎时间涌上心来,记得那天和她去捉蟋蟀来打架,自己把最大最壮的蟋蟀让了给她,偏偏还是她的输了。她哭个不停,自己哄了她很久,她才回嗔作喜,两个人同去请师父讲故事。念及这些往事,泪水又涌到眼眶之中。 只听林平之道:“对,不妨试一试。”转身出来。岳灵珊道:“我和你同去。” 第1479章 笑傲江湖(118) 两人手拉手的出来。躲在窗后的那二人屏息不动。过了一会,林平之和岳灵珊各捧一盆水走进佛堂,将七八张佛经的散页浸在水中。林平之迫不及待的将一页佛经提起,在烛光前映照,不见有什么字迹。两人试了二十余页,没发见丝毫异状。 林平之叹了口气,道:“不用试啦,没写上别的字。” 他刚说了这两句话,躲在窗外那二人悄没声的绕到门口,推门而入。林平之喝道:“什么人?”那二人直扑进门,势疾如风。林平之举手待要招架,胁下已让人出指点中。岳灵珊长剑只拔出一半,敌人两只手指已向她眼中插去,岳灵珊只得放脱剑柄,举手上挡。那人右手连抓三下,都是指向她咽喉。岳灵珊大骇,退得两步,背脊已靠在供桌边上,没法再退。那人左手向她天灵盖劈落,岳灵珊双掌上格,不料那人这一掌乃是虚招,右手点出,岳灵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桌之上,再也不能动弹了。 这一切令狐冲全瞧在眼里,见林岳二人一时并无性命之忧,心想不忙出手相救,且看敌人是甚来头。只见这二人在佛堂中东张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团,撕成两半,另一人啪的一掌,将木鱼劈成了七八片。林平之和岳灵珊既不能言,亦不能动,见到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团,碎木鱼,显然便是来找寻那辟邪剑谱,均想:“怎没想到剑谱或许藏在蒲团和木鱼之中。”但见蒲团和木鱼中并没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 那二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一个秃头,另一个却满头白发。二人行动迅疾,顷刻间便将佛堂中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无物可碎,两人目光都向那幅达摩老祖画像瞧去。秃头老者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画像。白发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 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三人的目光都向画像瞧去,但见图中达摩左手放在背后,似是捏着个剑诀,右手食指指向屋顶。秃头老者问道:“他手指有什么古怪?”白发老者道:“不知道!且试试看。”身子纵起,双掌对准了图中达摩食指所指之处,掌发劲力,击向屋顶。蓬的一声,泥沙灰尘簌簌而落。秃头老者道:“那有什么……”只说了四个字,一团红色物事从屋顶洞中飘了下来,却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 白发老者伸手接住,在烛光下一照,喜道:“在……在这里了。”他大喜若狂,声音也发颤了。秃头老者道:“怎么?”白发老者道:“你瞧!” 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见袈裟之上隐隐似写满了无数小字。 秃头老者道:“这难道便是辟邪剑谱?”白发老者道:“十之八九,该是剑谱。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弟,收了起来罢。”秃头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拢来,将袈裟小心摺好,放入怀中,左手向林岳二人指了指,道:“毙了吗?” 令狐冲手持剑柄,只待白发老者一露杀害林岳二人之意,立时抢入,先将这两名老者杀了。那知那白发老者道:“剑谱既已得手,不必跟华山派结下深仇,让他们去罢。”两人并肩走出佛堂,越墙而出。 令狐冲也即跃出墙外,跟随其后。两名老者脚步十分迅疾。令狐冲生怕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脚步,和二人相距不过三丈。 两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冲便也加快脚步。突然之间,两名老者倏地站住,转过身来,眼前寒光一闪,令狐冲只觉右肩、右臂一阵剧痛,竟已给对方双刀同时砍中。两人这一下突然站定,突然转身,突然出刀,来得当真便如雷轰电闪一般。 令狐冲只是内力浑厚,剑法高明,这等临敌应变的奇技快招,却跟第一流高手还差着老大一截,对方蓦地出招,别说拔剑招架,连手指也不及碰到剑柄,便已身受重伤。 两名老者的刀法快极,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着砍到。令狐冲大骇之下,忙向后跃出,幸好他内力奇厚,这倒退一跃,已在两丈之外,跟着又是一纵,又跃出了两丈。两名老者见他重伤之下,倒跃仍如此快捷,也吃了一惊,随即扑上。 令狐冲转身便奔,肩头臂上初中刀时还不怎么疼痛,此时却痛得几欲晕倒,心想:“这二人盗去的袈裟,上面所写的多半便是辟邪剑谱。我身蒙不白之冤,说什么也要夺了回来,去还给林师弟。”当下强忍疼痛,伸手去拔长剑。 一拔之下,长剑只出鞘一半,竟拔不出来,右臂中刀之后,力气半点也没法使出。耳听得脑后风响,敌人钢刀砍到,当即提气向前急跃,左手用力一扯,拉断了腰带,这才将长剑握在手中,使劲急抖,摔落剑鞘。堪堪转身,但觉寒气扑面,双刀同时砍到。 他又倒跃一步。其时天色将明,但天明之前一刻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闪闪之外,睁眼不见一物。他所学的独孤九剑,要旨是看到敌人招数的破绽所在,乘虚而入,此时敌人的身法招式全然无法见到,剑法便使不出来。只觉左臂又是一痛,给敌人刀锋划了一道口子,只得斜向长街急冲出去,左手握剑,将拳头按住右肩伤口,以免流血过多,不支倒地。 两名老者追了一阵,见他脚步极快,追赶不上,好在剑法秘谱已经夺到,不愿多生枝节,当即停步不追,转身回去。令狐冲叫道:“喂,大胆贼子,偷了东西想逃吗?”反而转身追来。两名老者大怒,又即转身,挥刀向他砍去。令狐冲不和他们正面交锋,返身又逃,心下暗暗祷祝:“有人提一盏灯笼过来,那就好了。”奔得几步,灵机一动,跃上屋顶,四下张望,见左前方一间屋中有灯光透出,忙向灯光处奔去。两名老者却又停步不追。 令狐冲俯身拿起两张瓦片,向二人投去,喝道:“你们盗了林家辟邪剑谱,一个秃头,一个白发,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汉也要拿到你们碎尸万段。”啪喇喇一声响,两张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得粉碎。 两名老者听他叫出《辟邪剑谱》的名称,当即上屋向他追去。 令狐冲只觉脚下发软,力气越来越弱,猛提一口气,向灯光处狂奔一阵,突然一个踉跄,从屋面上摔了下来,急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靠墙而立。 两名老者轻轻跃下,分从左右掩上。秃头老者狞笑道:“老子放你一条生路,你偏不走。”令狐冲见他秃头上油光晶亮,心头一凛:“原来天亮了。”笑道:“两位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为什么定要杀我而甘心?” 白发老者单刀一举,向令狐冲头顶疾劈而下。 令狐冲剑交右手,轻轻一刺,剑尖刺入了他咽喉。 秃头老者大惊,舞刀直扑而前。令狐冲长剑削出,正中其腕,连刀带手,一齐切了下来,剑尖随即指住他喉头,喝道:“你二人到底是什么门道,说了出来,饶你一命。”秃头老者嘿嘿一笑,跟着凄然道:“我兄弟横行江湖,罕逢敌手,今日死在尊驾剑下,佩服,佩服。只不知尊驾高姓大名,我死了……死了也是个胡涂鬼。” 令狐冲见他虽断了一手,仍气概昂然,敬重他是条汉子,道:“在下被迫自保,其实跟两位素不相识,失手伤人,可对不住了。那件袈裟,阁下交了给我,咱们就此别过。” 秃头老者森然道:“秃鹰岂是投降之人?”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窝。 令狐冲心道:“这人宁死不屈,倒是个人物。”俯身去他怀中掏那件袈裟。只觉一阵头晕,知是失血过多,于是撕下衣襟,胡乱扎住肩头和臂上的伤口,这才在秃头老者怀中将袈裟取出。 这时又觉一阵头晕,当即吸了几口气,辨明方向,迳向林平之那向阳巷老宅走去。走出数十丈,已感难以支持,心想:“我如倒了下来,不但性命不保,死后人家还道我偷了辟邪剑谱,赃物在身,死后还是落了污名。”当下强自支撑,终于走进了向阳巷。 但林家大门紧闭,林平之和岳灵珊又为人点倒,没人开门,要他此刻跃墙入内,却无论如何无此力气,只得打了几下门,跟着出脚往大门上踢去。 这一脚大门没踢开,一下震荡,晕了过去。 待得醒转,只觉身卧在床,一睁眼,便见到岳不群夫妇站在床前,令狐冲大喜,叫道:“师父、师娘……我……”心情激动,泪水不禁滚滚而下,挣扎着坐起身来。岳不群不答,只问:“却是怎么会事?”令狐冲道:“小师妹呢?她……她平安无事吗?”岳夫人道:“没事!你……你怎么到了福州?”语音中充满了关怀之意,眼眶却不禁红了。 令狐冲道:“林师弟的辟邪剑谱,给两个老头儿夺了去,我杀了那二人,抢了回来。那两人……那两人多半是魔教中的好手。”一摸怀中,袈裟已然不见,忙问:“那……那件袈裟呢?”岳夫人问道:“什么?”令狐冲道:“袈裟上写得有字,多半便是林家的辟邪剑谱。”岳夫人道:“那么这是平之的物事,该当由他收管。”令狐冲道:“正是。师娘,你和师父都好?众位师弟师妹也都好?” 岳夫人眼眶红了,举起衣袖拭了拭眼泪,道:“大家都好。” 令狐冲道:“我怎么到了这里?是师父、师娘救我回来的么?”岳夫人道:“我今儿一早到平之的向阳巷老宅去,在门外见你晕在地下。”令狐冲“嗯”了一声,道:“幸亏师娘到来,否则如给魔教的妖人先见到,孩儿就没命了。”他知师娘定是早起不见了女儿,便赶到向阳巷去找寻,只这件事不便跟自己说起。 岳不群道:“你说杀了两名魔教妖人,怎知他们是魔教的?”令狐冲道:“弟子南来,一路上遇到不少魔教中人,跟他们动了几次手。这两个老头儿武功怪异,显然不是我正派中人。”心下暗暗欢喜:“我夺回了林师弟的辟邪剑谱,师父、师娘、小师妹便不会再对我生疑;而我杀了这两名魔教妖人,师父当也不再怪我和魔教勾结了。” 那知岳不群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厉声道:“你到这时还在胡说八道!难道我便如此容易受骗么?”令狐冲大惊,忙道:“弟子决不敢欺瞒师父。”岳不群森然道:“谁是你师父了?岳某早跟你脱却了师徒名份。” 令狐冲从床上滚下地来,双膝跪地,磕头道:“弟子做错了不少事,愿领师父重责,只是……只是逐出门墙的责罚,务请师父收回成命。” 岳不群向旁避开,不受他大礼,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对你青眼有加,你早跟他们勾结在一起,还要我这师父干么?”令狐冲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师父这话不知从何说起?虽然听说那任……任我行有个女儿,可是弟子从来没见过。” 岳夫人道:“冲儿,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说谎?”叹了口气,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门左道之士,在山东五霸冈上给你治病,那天我们又不是没去……” 令狐冲大为骇异,颤声道:“五霸冈上那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的女儿?”岳夫人道:“你起来说话。”令狐冲慢慢站起,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她……她是任教主之女?这……这真是从何说起?” 岳夫人怫然不悦,道:“为什么对着师父、师娘,你还要说谎?” 岳不群怒道:“谁是他师父、师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击,啪的一声响,桌角登时掉下了一块。令狐冲惶恐道:“弟子决不敢欺骗师父、师娘……” 岳不群厉声道:“岳某当初有眼无珠,收容了你这无耻小儿,实是愧对天下英豪。你是不是要我长此负这污名?你再叫一声‘师父、师娘’,我立时便将你毙了!”怒喝时脸上紫气忽现,委实恼怒已极。 令狐冲应道:“是!”伸手扶着床缘,脸上全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说道:“他们给我治伤疗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谁也没跟我说过,她……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儿。”岳夫人道:“你聪明伶俐,何等机警,怎会猜想不到?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只这么一句话,便调动了三山五岳的左道之士,个个争着来给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谁能有这样的天大面子?”令狐冲道:“弟……我……我当时只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岳夫人道:“她易容改装了么?”令狐冲道:“没有,只不过……只不过我当时一直没见到她脸。”岳不群“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却无半分笑意。 岳夫人叹了口气,道:“冲儿,你年纪大了,性格儿也变了。我的说话,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冲道:“师……师……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可……可……可真不……”他想要说“我对你老人家的说话,可真不敢违背”,但事实俱在,师父、师娘一再命他不可与魔教中人结交,他和盈盈、向问天、任我行这些人的干系,又岂仅是“结交”而已? 岳夫人又道:“就算那个任教主的小姐对你好,你为了活命,让她召人给你治病,或者说情有可原……”岳不群怒道:“什么情有可原?为了活命,那就可以无所不为么?”他平时对这位师妹兼夫人向来彬彬有礼,当真相敬如宾,今日却一再疾言厉色的打断她话头,可见实是怒不可遏。岳夫人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计较,继续说道:“但你为什么又和魔教那大魔头向问天勾结在一起,杀害了不少我正派同道?你双手染满了正教人士的鲜血,你……你快快走罢!” 令狐冲背上一阵冰冷,想起那日在凉亭之中、深谷之前,和向问天并肩迎敌,确有不少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虽说当其时恶斗之际,自己若不杀人,便是被杀,委实出于无奈,可是这大笔血债,总是算在自己身上了。 岳夫人道:“在五霸冈下,你又与魔教的任小姐联手,杀害了好几个少林派和昆仑派弟子。冲儿,我从前视你有如我的亲儿,但事到如今,你……你师娘无能,可再没法子庇护你了。”说到这里,两行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 第1480章 笑傲江湖(119) 令狐冲黯然道:“孩儿确是做了错事,罪不可赦。但一人做事一身当,决不能让华山派名头蒙污。请两位老人家大开法堂,邀集各家各派英雄与会,将孩儿当场处决,以正华山派的门规便是。” 岳不群长叹一声,说道:“令狐师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华山派门下弟子,此举原也使得。你性命虽亡,我华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师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传书天下,将你逐出门墙。你此后的所作所为,与我华山派何涉?我又有什么身分来处置你?嘿嘿,正邪势不两立,下次你再为非作歹,撞在我手里,妖孽奸贼,人人得而诛之,那就容你不得了。” 正说到这里,房外一人叫道:“师父、师娘。”却是劳德诺。岳不群问道:“怎么?”劳德诺道:“外面有人拜访师父、师娘,说道是嵩山派的钟镇,还有他的两个师弟。”岳不群道:“九曲剑钟镇,他也来福建了吗?好,我便出来。”迳自出房。 岳夫人向令狐冲瞧了一眼,眼色中充满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头尚有话说,跟着走了出去。 令狐冲自幼对师娘便如与母亲无异,见她对自己爱怜,心中懊悔已极,寻思:“种种情事,总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恶,不辨别清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问情由,上前便帮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师父、师娘没脸见人。华山派门中出了这样一个不肖弟子,连众师弟、师妹们也都脸上少了光采。” 又想:“原来盈盈是任教主的女儿,怪不得老头子、祖千秋他们对她如此尊崇。她随口一句话,便将许多江湖豪士充军到东海荒岛,七八年不得回归中原。唉,我原该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头脑,又有谁能有这等权势?但她和我在一起之时,扭扭捏捏,娇羞腼腆,比之小师妹尚且胜了三分,又怎想得到她竟是魔教中的大人物?然而那时任教主尚给东方不败囚在西湖底下,他的女儿又怎会有偌大权势?” 正自思涌如潮,起伏不定,忽听得脚步声细碎,一人闪进房来,正是他日思夜想、念兹在兹的小师妹。令狐冲叫道:“小师妹!你……”下面的话便接不下去了。岳灵珊道:“大师哥,快……快离开这儿,嵩山派的人找你晦气来啦。”语气甚是焦急。 令狐冲只一见到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脑后,什么嵩山派不嵩山派,压根儿便没放在心上,双眼怔怔的瞧她,一时甜、酸、苦、辣,诸般滋味尽皆涌向心头。 岳灵珊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有个什么姓钟的,带着两个师弟,说你杀了他们嵩山派的人,一直追寻到这儿来。” 令狐冲一呆,茫然道:“我杀了嵩山派的人?没有啊。” 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推开,岳不群怒容满脸走了进来,厉声道:“令狐冲,你干的好事!你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辈,却说是魔教妖人,欺瞒于我。”令狐冲奇道:“弟……我……我杀了嵩山派属下的武林前辈?我……我没有……” 岳不群怒道:“‘白头仙翁’卜沉,‘秃鹰’沙天江,这两人可是你杀的?” 令狐冲听到这二人的外号,记起那秃顶老者自杀之时,曾说过“秃鹰岂是投降之人”这句话,那么另一个白发老者,便是什么“白头仙翁”卜沉了,便道:“一个白头发的老人,一个秃头老者,那确是我杀的。我……我可不知他们是嵩山派门下。他们使的是单刀,全不是嵩山派武功。”岳不群神色愈是严峻,问道:“那么这两个人,确是你杀的?”令狐冲道:“正是。” 岳灵珊道:“爹,那个白头发和那秃顶的老头儿……”岳不群喝道:“出去!谁叫你进来的?我在这里说话,要你插什么嘴?”岳灵珊低下了头,慢慢走到房门口。 令狐冲心下一阵凄凉,一阵欢喜:“师妹虽和林师弟要好,毕竟对我仍有情谊。她干冒父亲申斥,前来向我示警,要我尽速避祸。” 岳不群冷笑道:“五岳剑派各派的武功,你都明白么?这卜沙二人出于嵩山派的旁支,你心存不规,不知用什么卑鄙手段害死了他们,却将血迹带到了向阳巷平之的老宅。嵩山派一查,便跟着查到了这里。眼下嵩山派的钟师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你有什么话说?” 岳夫人走进房来,说道:“他们又没亲眼见到是冲儿杀的?单凭几行血迹,也不能认定是咱们镖局中人杀的。咱们给他们推个一干二净便是了。” 岳不群怒道:“师妹,到了这时候,你还要包庇这无恶不作的无赖子。我堂堂华山派掌门,岂能为了这小畜生而说谎?你……你……咱们这么干,非搞到身败名裂不可。” 令狐冲这几年来,常想师父、师娘是师兄妹而结成眷属,自己若能和小师妹也有这么一天,那当真万事俱足,更无他求,此刻见师父对师娘说话,竟如此的声色俱厉,心中忽想:“倘若小师妹是我妻子,她要干什么,我便由得她干什么,是好事也罢,是坏事也罢,我决不会有半点拂逆她的意愿。她便要我去干十恶不赦的大坏事,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岳不群双目盯在令狐冲脸上,忽然见他脸露温柔微笑,目光含情,射向站在房门口的女儿,怒喝:“小畜生,在这当儿,你心中还在打坏主意么?” 岳不群这一声大喝,登时教令狐冲从胡思乱想中醒觉过来,一抬头,只见师父脸上紫气隐隐,手掌提起,便要往自己头顶击落,突然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欢喜,只觉在这世上委实苦涩无味之极,今日死在师父掌底,那是痛痛快快的解脱,尤其小师妹在旁,看着自己给她父亲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全心所企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岳灵珊瞧去,只待师父挥掌打落。 但觉脑顶风生,岳不群右掌劈将下来,却听得岳夫人叫道:“使不得!”手指便往丈夫后脑“玉枕穴”上点去。他二人自幼同门学艺,相互拆招,已熟极而流,岳夫人这一指所点之处,乃致命要穴,岳不群自然而然回掌拆格。岳夫人已闪身挡在令狐冲身前。 岳不群脸色铁青,怒道:“你……你干什么?”岳夫人急叫:“冲儿,快走!快走!”令狐冲摇头道:“我不走,师父要杀我,便杀好了。我是罪有应得。”岳夫人顿足道:“有我在这里,他杀不了你的,快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 岳不群道:“哼,他一走了之,外面厅上嵩山派那三人,咱们又如何对付?” 令狐冲心道:“原来师父耽心应付不了钟镇他们,我可须先得去替他打发了。”朗声道:“好,我去见见他们。”说着大踏步往外走去。岳夫人叫道:“去不得,他们会杀了你的。”但令狐冲走得极快,立时已冲入了大厅。 果见嵩山派的九曲剑钟镇、神鞭滕八公、锦毛狮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宾位。令狐冲往对面的太师椅中一坐,冷冷的道:“你们三个,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此刻令狐冲身上穿着店小二衣衫,除去虬髯,与廿八铺客店中夜间相逢时的参将模样已全不相同。钟镇等三人突然见到这样一个满身血迹的市井少年如此无礼,都不禁勃然大怒。高克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令狐冲笑道:“你们三个,是什么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怎叫做‘是什么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什么好话,怒道:“快去请岳先生出来!凭你也配跟我们说话?” 这时岳不群、岳夫人、岳灵珊以及华山派众弟子都已到了屏门之后,听着令狐冲跟这三人对答。岳灵珊听他问“你们三个是什么南北?”不由得好笑,但知眼前这三人都是嵩山派好手,大师哥杀了他们的人,又对他们如此无礼,待会定要动手,未免凶多吉少,而父亲、母亲看来决不会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发愁,便笑不出来。 令狐冲道:“岳先生是谁?啊,你说的是华山派掌门。我正来寻他晦气。嵩山派有两个不肖之徒,一个叫什么白头妖翁卜沉,一个叫秃枭沙天江,半夜里去抢人家的辟邪剑谱,还点了年轻人的穴道,不怀好意。我要救人,便将这两个家伙杀了。听说嵩山派还有三个家伙,躲在福威镖局之中。我要岳先生交出人来,岳先生却不肯。气死我也,气死我也!”跟着纵声大叫:“岳先生,嵩山派有三个无聊家伙,一个叫烂铁剑钟镇,一个叫小鬼滕八婆,还有一个癞皮猫高克新。请你快快交出人来,我要跟他们算帐。你想包庇他们,那可不成!你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我可不卖这个帐!” 岳不群等听了,无不骇然,均知他如此叫嚷,是要表明华山派与杀人之事无关。可是嵩山派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剑钟镇更加了得,在“嵩山十三太保”中排名甚高,听令狐冲所嚷的言语,显已知晓钟镇等三人的来历。那日夜战,他打败剑宗封不平,刺瞎十五名江湖好手的双眼,剑法确是非同小可,但他此刻受伤极重,只怕再站立一会便会倒下,何以这等胆大妄为,贸然向人挑衅? 高克新大怒跃起,长剑出鞘,便要向令狐冲刺出。钟镇举手拦住,向令狐冲问道:“尊驾是谁?” 令狐冲道:“哈哈,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你们嵩山派想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由你嵩山派吞并其余四派。你们三个南北来到福建,一来是要抢夺林家的辟邪剑谱,二来是要戕害华山、恒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种种阴谋,可全给我知悉了。只怕是徒劳无功,到头一场空,嘿嘿,好笑啊好笑!” 岳不群和岳夫人对瞧了一眼,均想:“他这话倒未必全是无稽之谈。” 钟镇脸有惊疑之色,问道:“尊驾是那一派的人物?” 令狐冲道:“我大庙不收,小庙不受,是个无主孤魂,荒山野鬼,决不会来抢你们嵩山派的生意,你这可放心了罢?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凄凉之意。 钟镇道:“尊驾既非华山派人物,咱们可不能骚扰了岳先生,这就借步到外面说话。”这几句话语调平淡,但目露凶光,充满了杀机,显是令狐冲揭了他的底,已决心诛却。他对岳不群毕竟有所忌惮,不敢在福威镖局中拔剑杀人,要将令狐冲引到镖局之外再行动手。 这句话正合令狐冲心意,大声叫道:“岳先生,你今后可得多加提防。魔教教主任我行复出,此人身有吸星大法,专吸旁人内力,他说要跟华山派为难。还有,嵩山派想并吞你华山派。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却不可不防。”他此番来到福州,为的便是要向师父说这几句话,说罢便即大踏步出门。钟镇等跟了出来。 令狐冲迈步走出福威镖局,只见一群尼姑、妇女站在大门外,正是恒山派那批女弟子。仪和与郑萼二人手持拜盒,走在最前,当是到镖局来拜会岳不群和岳夫人。令狐冲一怔,急忙转头,不让她们见到,但已跟仪和她们打了个照面,好在仪琳远远在后,没见到他面目。 钟镇等三人出来时,郑萼却认得他们,不禁一怔,停住了脚步。 令狐冲心想:“恒山派弟子既知我师父在此,自当前来拜会,有我师父、师娘照料,她们也不会吃亏了。”他不愿给仪琳见到,斜刺里便欲溜走。 钟镇、滕八公、高克新同时兵刃出手,拦在他面前,喝道:“你还想逃吗?” 令狐冲笑道:“我手里没兵器,又怎生打法?” 这时岳不群、岳夫人和华山派众弟子都来到门前,要看令狐冲如何对付钟镇等三人。岳灵珊拔剑出鞘,叫道:“大……”想将长剑掷过去给他。岳不群左手两指伸出,搭在她剑刃之上,摇了摇头。岳灵珊急道:“爹!”岳不群又摇了摇头。 这一切全瞧在令狐冲眼里,心中大慰:“小师妹对我,毕竟还有昔日之情。” 突然之间,好几人齐声惊呼。 令狐冲情知必是有人偷袭,不及回头,立即向前急纵而出。他内力奇厚,这一跃既高且速,但饶是如此,只觉脑后生风,一剑在背后直劈而下,刚才这一跃只须慢得刹那,又或力道不足,跃得近了半尺,身子已给人劈成两半,当真凶险已极。 他站定后立即回头,但听得一声呼叱,白光闪动,恒山派女弟子同时出手。七人一队,分成三队,七柄长剑指住一人,将钟镇等三人分别围住。这一下拔剑、移步、围敌、出招,动作迅捷无比,加之身法轻盈,姿式美观,显是习练有素的阵法。每柄长剑剑尖指住对方一处要害,头、喉、胸、腹、腰、背、胁,每人身上七处要害,均给一柄长剑指住。阵法既成,七名女弟子便不再动。 适才出手向令狐冲偷袭的,便是钟镇。听得令狐冲的言语对嵩山派甚是不利,当即乘其不备,忽施杀手,意欲尽速灭口,以免他多嘴多舌,更增岳不群的疑心。他出手固然极毒,却还是让对方避了开去,而恒山派众女弟子剑阵一成,他武功虽强,可也半点动弹不得,四肢百骸,只须那里动上一动,料想便有一柄剑刺将过来。 原来恒山群弟子早已从郑萼、仪琳口中,得知钟镇等三人如何乘人之危,在廿八铺逼迫定静师太同意五派合并之议,都心中有气,此时得郑萼示知,又见钟镇偷袭伤人,当即使动剑阵,将嵩山派三人围住。 岳不群、岳夫人自不知恒山派与钟镇等在廿八铺中曾有一番过节,突见双方动手,都大为惊奇,眼见恒山派众女弟子所结剑阵甚是奇妙,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风中飘动外,二十一柄长剑寒光闪闪,竟皆纹丝不动,其中却蕴藏着无限杀机。 令狐冲见恒山剑阵凝式不动,七柄剑既攻敌,复自守,七剑连环,绝无破绽可寻,宛然有独孤九剑“以无招破有招”之妙诣,气喘吁吁的喝采:“妙极!这剑阵精采之至!” 第1481章 笑傲江湖(120) 钟镇眼见受制,当即哈哈一笑,说道:“大家是自己人,开什么玩笑?我认输了,好不好?”当的一声,掷剑下地。围住他的七人以仪和为首,见对方掷剑认输,当即长剑一抖,收了转去,其余六人跟着收剑。不料钟镇左足足尖在地下长剑剑身上一点,那剑猛地跳起。钟镇手指尖一碰剑柄,剑锋如电,蓦地刺出。 仪和“啊”的一声惊呼,右臂中剑,手中长剑呛啷落地。钟镇长笑声中,寒光连闪,恒山派众弟子纷纷受伤。这么一乱,其余两个剑阵中的十四名女弟子心神稍分,滕八公和高克新同时乘隙发动,登时兵刃相交,铮铮之声大作。 令狐冲抢起仪和掉在地下的长剑,挥剑击出。但听得呛啷,啊,嘿,几下声响,高克新手腕受击,长剑落地。滕八公的软鞭倒了转来,圈在自己头颈之中。钟镇手腕给剑背击中,退了几步,长剑总算还握在手中,但整条手臂已酸软无力。 两个少女同时尖声叫了起来,一个叫:“吴将军!”一个叫:“令狐师兄!” 叫“吴将军”的是郑萼。适才令狐冲击退三人所使手法,与在廿八铺客店中对付这三人时所用剑招一模一样,连高克新茫然失措、滕八公险些窒息、钟镇又惊又怒的神情也殊无二致。郑萼心思机敏,当日曾见令狐冲如此出招,他容貌衣饰虽已大变,还是立即认了出来。另一个叫“令狐师兄”的却是仪琳。她本来和仪真、仪质等六位师姊结成剑阵,围住了滕八公。每人全神贯注,双目盯住敌人,绝不斜视,目中所见,仅只他身上一处要害,视头则只见其头,视胸则只见其胸,连敌人别处肢体都没瞧见,自然更加没见到旁人,直至剑阵散开,她才见到令狐冲。睽别经年,陡然相遇,仪琳全身大震,险些晕去。 令狐冲真相既显,眼见已无法隐瞒,笑道:“你奶奶的,你这三个家伙太也不识好歹,恒山派众位师太饶了你们一命,你们居然恩将仇报。本将军可实在太瞧着不顺眼了。我……我……”说到这里,突然脑中晕眩,眼前发黑,咕咚倒地。 仪琳抢上扶起,急叫:“令狐师兄,令狐师兄!”只见他肩头、臂上血如泉涌,忙卷起他衣袖,取出本门治伤灵药白云熊胆丸塞入他口中。郑萼、仪真等取过天香断续胶为他搽上伤口。恒山派众女弟子个个感念他救援之德,当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人人都已死于非命,不但惨死,说不定还会受贼子污辱,是以递药的递药,抹血的抹血,包扎的包扎,便在这长街之上尽心救治。天下女子遇到这等紧急事态,自不免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围住了议论不休。恒山派众女弟子虽是武学之士,却也难免,或发叹息,或示关心,或问何人伤我将军,或曰凶手狠毒无情,言语纷纭,且杂“阿弥陀佛”之声。 华山派众人见到这等情景,尽皆诧异。 岳不群心想:“恒山派向来戒律精严,这些女弟子却不知如何,竟给令狐冲这无行浪子迷得七颠八倒,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师兄的叫师兄,呼将军的呼将军。这小贼几时又做过将军了?当真昏天黑地,一塌胡涂。怎地恒山派的前辈也不管管?” 钟镇向两名师弟打个手势,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冲冲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后患无穷,何况两番失手在他剑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诛却此人的良机。 仪和一声呼哨,立时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长剑飞舞,将钟镇三人挡住。这些女弟子各别武功并不甚高,但一结成阵,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人便挡得住四五名一流高手。 岳不群初时原有替双方调解之意,只种种事端皆大出意料之外,既不知双方何以结怨,又对嵩山、恒山双方均生反感,心想暂且袖手旁观,静待其变。但见恒山派十四名女弟子守得极为严密,钟镇等连连变招,始终没法攻近。高克新一个大意,攻得太前,反给仪清在大腿上刺了一剑,伤势虽然不重,却已鲜血淋漓,甚为狼狈。 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听得兵刃相交声叮当不绝,眼睁一线,见到仪琳脸上神色焦虑,口中喃喃念佛:“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他心下感激,站了起来,低声道:“小师妹,多谢你,将剑给我。”仪琳道:“你……你别……别……”令狐冲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剑来,左手扶着她肩头,摇摇晃晃的走出去。仪琳本来耽心他伤势,但一觉自己肩头正承担着他身子重量,登时勇气大增,全身力气都运上右肩。 令狐冲从几名女弟子身旁走过,第一剑挥出,高克新长剑落地,第二剑挥出,滕八公软鞭绕颈,第三剑当的一声,击上钟镇的剑刃。钟镇知他剑法奇幻,自己决非其敌,但见他站立不定,正好凭内力将他兵刃震飞,双剑相交,当即在剑上运足了内劲,猛觉自身内力急速外泄,竟收束不住。原来令狐冲的吸星大法在不知不觉间功力日深,不须肌肤相触,只要对方运劲攻来,内力便会通过兵刃而传入他体内。 钟镇大惊之下,急收长剑,跟着立即刺出。令狐冲见到他胁下空门大开,本来只须顺势一剑,即可制其死命,但手臂酸软,力不从心,只得横剑挡格。双剑相交,钟镇又是内力急泻,心跳不已,惊怒交集之下,鼓起平生之力,长剑疾刺,剑到中途,陡然转向,剑尖竟刺向令狐冲身旁仪琳的胸口。 这一招虚虚实实,后着甚多,极为阴狠,令狐冲如横剑去救,他便回剑刺其小腹,如若不救,则这一剑真的刺中了仪琳,也要教令狐冲心神大乱,便可乘机猛下杀手。 众人惊呼声中,眼见剑尖已及仪琳胸口衣衫,令狐冲长剑蓦地翻过,压上他剑刃。 钟镇的长剑突然在半空中胶住不动,用力前送,剑尖竟没法向前推出分毫,剑刃却向上缓缓弓起,同时内力急倾而出。总算他见机极快,急忙撤剑,向后跃出,可是前力已失,后力未继,身在半空,突然软瘫,重重的直挞下来,砰的一声大响,背脊着地。这一下挞得如此狼狈,浑似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常人。他双手支地,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背心剧痛,又侧身摔倒。 滕八公和高克新忙抢过将他扶起,齐问:“师哥,怎么了?”钟镇双目盯住在令狐冲脸上,随即想起,数十年前便已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任我行,决不能是这样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说道:“你是任我行的弟……弟子,会使吸星……吸星妖法!”高克新惊道:“师哥,你内力给他吸去了?”钟镇道:“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觉内力渐增。原来令狐冲所习吸星大法修为未深,又不是有意要吸他内力,只是钟镇突觉内劲倾泻而出,惶怖之下,以致摔得狼狈不堪。 滕八公低声道:“咱们去罢,日后再来找回场子。”钟镇将手一挥,对着令狐冲大声道:“魔教妖人,你使这等阴毒绝伦的妖法,那是与天下英雄为敌。姓钟的今日不是你对手,可是我正教的千千万万好汉,决不会屈服于你妖法的淫威之下。”说着转过身来,向岳不群拱了拱手,说道:“岳先生,这个魔教妖人,跟阁下没什么渊源罢?” 岳不群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钟镇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说道:“真相若何,终当大白,后会有期。”带着滕高二人,迳自走了。 岳不群从大门的阶石走了下来,森然道:“令狐冲,你好,原来你学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令狐冲确是学了任我行这一项功夫,虽是无意中学得,但事实如此,却也无从置辩。岳不群厉声道:“我问你,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是!” 岳不群厉声道:“你习此妖法,更是正教中人的公敌。今日你身上有伤,我不来乘人之危。第二次见面,不是我杀了你,便是你杀了我。”侧身向众弟子道:“这人是你们的死敌,那一个对他再有昔日的同门之情,那便自绝于正教门下。大家听到了没有?”众弟子齐声应道:“是!”岳不群见女儿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什么话,说道:“珊儿,你虽是我女儿,却也并不例外,你听到了没有?”岳灵珊低声道:“听到了。” 令狐冲本已衰弱不堪,听了这几句话,更觉双膝无力,当的一声,长剑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 仪和站在他身旁,伸臂托在他右胁下,说道:“岳师伯,这中间必有误会,你没查问明白,便如此绝情,可忒也鲁莽了。”岳不群道:“有什么误会?”仪和道:“我恒山派众人为魔教妖人所辱,全仗这位令狐吴将军援手救命。他若是魔教教下,怎么会来帮我们去跟魔教为敌?”她听仪琳叫他“令狐师兄”,岳不群又叫“令狐冲”,自己却只知他是“吴将军”,只好两个名字一起叫了。 岳不群道:“魔教妖人鬼计多端,你们可别上了他的当。贵派众位南来,是那一位师太为首?”他想这些年轻的尼姑、姑娘们定是为令狐冲的花言巧语所惑,只有见识广博的前辈师太,方能识破他的奸计。 仪和凄然道:“我师定静师太,不幸为魔教妖人所害。”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啊”的一声,甚感惊惋。 便在此时,长街彼端一个中年尼姑快步奔来,说道:“白云庵信鸽有书传到。”走到仪和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竹筒,双手递将过去。 仪和接过,拔开竹筒一端的木塞,倒出一个布卷,展开一看,惊叫:“啊哟,不好!”恒山派众弟子听得白云庵有书信到来,早就纷纷围拢,见仪和神色惊惶,忙问:“怎么?”“师父信上说什么?”“什么事不好?” 仪和道:“师妹你瞧。”将布卷递给仪清。仪清接了过来,朗声诵读布卷上的文字:“余与定逸师妹,被困于龙泉铸剑谷。”又道:“这是掌门师叔的……的血书。她老人家怎地到了龙泉?” 仪真道:“咱们快去!”仪清道:“却不知敌人是谁?”仪和道:“管他是什么凶神恶煞,咱们急速赶去。便是要死,也和师叔死在一起。” 仪清心想:“两位师叔的武功何等了得,尚且被困,咱们这些人赶去,多半也无济于事。”拿着血书,走到岳不群身前,躬身说道:“岳师伯,我们掌门师叔来信,说道:‘被困于龙泉铸剑谷。’请师伯念在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谊,设法相救。” 岳不群接过书信,看了一眼,沉吟道:“定闲师太和定逸师太怎地会去浙南?她二位武功卓绝,怎么会遭敌人所困,这可奇了?这通书信,可是师太亲笔么?”仪清道:“确是我掌门师叔亲笔。只怕她老人家已受了伤,仓卒之际,蘸血书写。”岳不群道:“不知敌人是谁?”仪清道:“多半是魔教中人,否则敝派也没什么仇敌。”岳不群斜眼向令狐冲瞧去,缓缓的道:“说不定是魔教妖人假造书信,诱你们去自投罗网。妖人鬼计层出不穷,不可不防。”顿了一顿,又道:“这事可须查个明白,从长计议才是。” 仪和朗声叫道:“师叔有难,急如星火,快去救援要紧。仪清师妹,咱们速速赶去,岳师伯没空,多求也是无用。”仪真也道:“不错,倘若迟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恨。”恒山派见岳不群推三阻四,不顾义气,都心头有气。 仪琳道:“令狐师兄,你且在福州养伤。我们去救了师父、师伯回来,再来探你。”令狐冲大声道:“大胆毛贼又在害人,本将军岂能袖手旁观?大伙儿一同前去救人便了。”仪琳道:“你身受重伤,怎能赶路?”令狐冲道:“本将军为国捐躯,马革里尸,何足道哉?去,去,快去。” 恒山众弟子本来全无救师尊脱险的把握,有令狐冲同去,胆子便大了不少,登时都脸现喜色。仪真道:“那可多谢你了。我们去找坐骑给你乘坐。” 令狐冲道:“大家都骑马!出阵打仗,不骑马成什么样子?走啊,走啊!”他眼见师父如此绝情,心下气苦,狂气便又发作。 仪清向岳不群、岳夫人躬身说道:“晚辈等告辞。”仪和气忿忿的道:“这种人跟他客气什么?徒然多费时刻。哼,全无义气,浪得虚名,叫什么‘君子剑’,还不如……”仪清喝道:“师姊,别多说啦!” 岳不群笑了笑,只当没听见。 劳德诺闪身而出,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我五岳剑派本来同气连枝,一派有事,四派共救。可是你们和令狐冲这魔教妖人勾结在一起,行事鬼鬼祟祟,我师父自要考虑周详。你们先得把令狐冲这妖人杀了,表明清白。否则我华山派可不能跟你恒山派同流合污。” 仪和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剑柄,朗声问道:“你说什么‘同流合污’?”劳德诺道:“你们跟魔教勾勾搭搭,那便是同流合污了。”仪和怒道:“这位令狐大侠见义勇为,急人之难,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那像你们这种人,自居豪杰,其实却是见死不救、临难苟免的伪君子!” 岳不群外号“君子剑”,华山门下最忌的便是“伪君子”这三字。劳德诺听她言语中显在讥讽师父,唰的一声,长剑出鞘,直指仪和咽喉。这一招正是华山剑法中的妙着“有凤来仪”。仪和没料到他竟会突然出手,不及拔剑招架,剑尖已及其喉,一声惊呼。跟着寒光闪动,七柄长剑已齐向劳德诺刺到。 劳德诺忙回剑招架,可是只架开了刺向胸膛的一剑,嗤嗤声响,恒山派的六柄长剑已在他衣衫上划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一尺来长。总算恒山派弟子并没想取他性命,每一剑都及身而止,只郑萼功夫较浅,出剑轻重拿捏不准,划破他右臂袖子之后,剑尖又刺伤了他右臂肌肤。劳德诺大惊,急向后跃,啪的一声,怀中掉下一本册子。 日光照耀下,人人瞧得清楚,只见册子上写着“紫霞秘笈”四字。 劳德诺脸色大变,急欲上前抢还。令狐冲叫道:“阻住他!”仪和这时已拔剑在手,唰唰唰连刺三剑。劳德诺举剑架开,却进不得一步。 岳灵珊道:“爹,这本秘笈,怎地在二师哥身上?” 第1482章 笑傲江湖(121) 令狐冲大声问道:“劳德诺,六师弟是你害死的,是不是?” 那日华山绝顶上六弟子陆大有遭害,《紫霞秘笈》失踪,始终是一绝大疑团,不料此刻恒山女弟子割断了劳德诺衣衫的带子,又划破了他口袋,这本华山派镇山之宝的内功秘笈竟掉了出来。 劳德诺喝道:“胡说八道!”突然矮身疾冲,闯入了一条小胡同中,飞奔而去。 令狐冲愤极,发足追去,只奔出几步,便一晃倒地。仪琳和郑萼忙奔过去扶起。 岳灵珊拾起册子,交给父亲,道:“爹,原来是给二师哥偷了去的。” 岳不群脸色铁青,接过一看,果然便是本派历祖相传的内功秘笈,幸喜书页完整,未遭损坏,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拿了去给人,才会给劳德诺偷去。” 仪和口舌上不肯饶人,大声道:“这才叫同流合污呢!” 于嫂走到令狐冲跟前,问道:“令狐大侠,觉得怎样?”令狐冲咬牙道:“我师弟给这奸贼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见岳不群及众弟子转身入内,掩上了镖局大门,心想:“师父的大弟子学了魔教阴毒武功,二弟子又是个戕害同门、偷盗秘本的恶贼,难怪他老人家气恼!”说道:“尊师被困,事不宜迟,咱们火速赶去救人要紧。劳德诺这恶贼,迟早会撞在我手里。”于嫂道:“你身上有伤,如此……如此……唉,我不会说……”她是佣妇出身,此时在恒山派中虽身分已然不低,武功也自不弱,但知识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 令狐冲道:“咱们快去骡马市上,见马便买。”掏出怀中金银,交给于嫂。 但市上买不够马匹,身量较轻的女弟子便二人共骑,出福州北门,向北飞驰。 奔出十余里,只见一片草地上有数十匹马放牧,看守的是六七名兵卒,当是军营中的官马。令狐冲道:“去把马抢过来!”于嫂忙道:“这是军马,只怕不妥。”令狐冲道:“救人要紧,皇帝的御马也抢了,管他什么妥不妥。”仪清道:“得罪了官府,只怕……”令狐冲大声道:“救师尊要紧,还是守王法要紧?去他奶奶的官府不官府!我吴将军就是官府。将军要马,小兵敢不奉号令吗?”仪和道:“正是。”令狐冲叫道:“把这些兵卒点倒了,拉了马走。”仪清道:“拉十二匹就够了。”令狐冲叫道:“尽数都拉了来,路上好换骑。” 他呼号喝令,自有一番威严。自从定静师太逝世后,恒山派弟子凄凄惶惶,六神无主,听令狐冲这么一喝,众人便拍马冲前,随手点倒几名牧马的兵卒,将几十匹马都拉了过来。那些兵卒从未见过如此无法无天的尼姑和姑娘们,只叫得一两句“干什么?”“开什么玩笑?”已摔在地下,动弹不得。 众弟子抢到马匹,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大为兴奋。大家贪新鲜,都跃到官马之上,疾驰一阵。中午时分,来到一处市镇上打尖。 镇民见一群女子和尼姑带了大批马匹,其中却混着一个男人,无不大为诧异。 吃过素餐粉条,仪清取钱会帐,低声道:“令狐师兄,咱们带的钱不够了。”适才在骡马市上买马,众人救师心切,那有心情讨价还价,已将银两使了个干净,只剩下些铜钱。令狐冲道:“郑师妹,你和于嫂牵一匹马去卖了,官马却不能卖。” 郑萼答应了,牵了马和于嫂到市上去卖。众弟子掩嘴偷笑,均想:“于嫂倒也罢了,郑萼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居然在市上卖马,倒也希罕得很。”但郑萼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来到福建没多日,天下最难讲的福建话居然已给她学会了几百句,不久便卖了马,拿了钱来付帐。 傍晚时分,在山坡上遥遥望见一座大镇,屋宇鳞比,至少有七八百户人家。众人到镇上吃了饭,将卖马钱会了钞,已没剩下多少。郑萼兴高采烈,笑道:“明儿咱们再卖一匹。”令狐冲低声道:“你到街上打听打听,这镇上最有钱的财主是谁,最坏的坏人是谁。” 郑萼点点头,拉了秦绢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回来说道:“本镇只一个大财主,姓白,外号叫做白剥皮,又开当铺,又开米行。这人外号叫做白剥皮,想来为人也好不了。”令狐冲笑道:“今儿晚上,咱们去跟他化缘。”郑萼道:“这种人最是小气,只怕化不到什么钱米。”令狐冲微笑不语,隔了一会,说道:“大伙儿上路罢。” 众人眼见天色已黑,但想师尊有难,原该不辞辛劳,连夜赶路的为是,当即出镇向北。行不数里,令狐冲道:“行了,咱们便在这里歇歇。”众人依言在一条小溪边坐地休息。令狐冲闭目养神,过了大半个时辰,睁开眼来,向于嫂和仪和道:“你们两位各带六位师妹,到白剥皮家去化缘,郑师妹带路。” 于嫂和仪和等心中奇怪,但还是答应了。令狐冲道:“至少得化五百两银子,最好是二千两。”仪和大声道:“啊哟,那能化到这么多?”令狐冲道:“小小二千两银子,本将军还不瞧在眼里呢。二千两,咱们自己使一千,余下一千分了给镇上穷人。”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面面相觑。仪和道:“你是……是要咱们劫富济贫?”令狐冲道:“劫是不劫的,咱们是化富济贫。咱们几十个人,身边凑起来也没几两银子,那是穷得到了姥姥家啦。不请富家大举布施,来周济咱们这些贫民,怎到得了龙泉铸剑谷哪?” 众人听到“龙泉铸剑谷”五字,更无他虑,都道:“这就化缘去!” 令狐冲道:“这种化缘,只怕你们从来没化过,法子有点儿小小不同。你们脸上用帕子蒙了起来,跟白剥皮化缘之时,也不用开口,见到金子银子,随手化了过来便是。”郑萼笑道:“要是他不肯呢?”令狐冲道:“那就太也不识抬举了。恒山派门下英杰,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辈,旁人便用八人大轿来请,轻易也请不到你们上门化缘,是不是?白剥皮只不过是小小镇上的一个土豪劣绅,在武林中有什么名堂位份?居然有十五位恒山派高手登门造访,大驾光临,那不是给他脸上贴金么?他倘若当真瞧你们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动手过招,比划比划。也不必倚多为胜,尽管公公道道,单打独斗,且看是白剥皮的武功厉害,还是咱们恒山派郑师妹的拳脚了得。”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笑了起来。群弟子中几个老成持重的如仪清等人,心下隐隐觉得不妥,暗想恒山派戒律精严,戒偷戒盗,这等化缘,未免犯戒。但仪和、郑萼等已快步而去,那些心下不以为然的,也已来不及再说什么。 令狐冲一回头,只见仪琳一双妙目正注视着自己,微笑道:“小师妹,你说不对么?”仪琳避开他眼光,低声道:“我不知道。你说该这么做,我……我想总是不错的。”令狐冲道:“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里化了一个来吗?” 仪琳脸上一红,想起了当日和他在旷野共处的那段时光,便在此时,天际一个流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闪烁而过。令狐冲道:“你记不记得心中许愿的事?”仪琳低声道:“怎么不记得?”她转过头来,说道:“令狐师兄,这样许愿真的很灵。”令狐冲道:“是吗?你许了个什么愿?”仪琳低头不语,心中想:“我许过几千几百个愿,盼望能再见你,真的又见到你了。” 突然远远传来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南疾驰而来,正是来自于嫂、仪和她们一十五人的去路,但她们去时并未乘马,难道出了什么事?众人都站了起来,向马蹄声来处眺望。 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令狐冲,令狐冲!”令狐冲心头大震,那正是岳灵珊的声音,叫道:“小师妹,我在这里!”仪琳身子一颤,脸色苍白,退开一步。 黑暗中一骑白马急速奔来,奔到离众人数丈处,那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这才停住,显是岳灵珊突然勒马。令狐冲见她来得仓卒,暗觉不妙,叫道:“小师妹!师父、师母没事吗?”岳灵珊骑在马上,月光斜照,虽只见到她半边脸庞,却也瞧见她铁青着脸,只听她大声道:“谁是你师父、师母?我爹爹妈妈,跟你又有甚相干?” 令狐冲胸口犹如给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本来岳不群对他十分严厉,但岳夫人和岳灵珊始终顾念旧情,没令他难堪,此刻听她如此说,不禁凄然道:“是,我已给逐出华山派门墙,无福再叫师父、师娘了。”岳灵珊道:“你既知不能叫,又挂在嘴上干什么?”令狐冲垂头不语,心如刀割。 岳灵珊哼了一声,纵马上前数步,说道:“拿来!”伸出了右手。令狐冲有气没力的道:“什么?”岳灵珊道:“到这时候还在装腔作势,能瞒得了我么?”突然提高嗓子,叫道:“拿来!”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明白。你要什么?”岳灵珊道:“要什么?要林家的辟邪剑谱!”令狐冲大奇,道:“辟邪剑谱?你怎会向我要?” 岳灵珊冷笑道:“不问你要,却问谁要?那件袈裟,是谁从林家老宅中抢去的?”令狐冲道:“是嵩山派的两个家伙,一个叫什么‘白头仙翁’卜沉,一个叫‘秃鹰’沙天江。”岳灵珊道:“这姓卜姓沙的两个家伙,是谁杀的?”令狐冲道:“是我。”岳灵珊道:“那件袈裟,又是谁拿了?”令狐冲道:“是我。”岳灵珊道:“那么拿来!” 令狐冲道:“我受伤晕倒,蒙师……师……蒙你母亲所救。此后这件袈裟,便不在我身上。”岳灵珊仰起头来,打个哈哈,声音中却无半分笑意,说道:“依你说来,倒是我娘吞没了?这等卑鄙无耻的话,亏你说得出口!”令狐冲道:“我决没说是你母亲吞没。老天在上,令狐冲心中,可没半分对你母亲不敬之意。我只是说……只是说……”岳灵珊道:“什么?”令狐冲道:“你母亲见到这件袈裟,得知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给了林师弟。” 岳灵珊冷冷的道:“我娘怎会来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还林师弟,是你拚命夺来的物事,哼哼,你醒过来后,自己不会交还么?怎会不让你做这个人情?” 令狐冲心道:“此言有理。难道这袈裟又给人偷去了?”心中一急,背上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说道:“既是如此,其中必有别情。”将衣衫抖了抖,说道:“我全身衣物,俱在此处,你如不信,尽可搜检。” 岳灵珊又一声冷笑,说道:“你这人精灵古怪,拿了人家的物事,难道会藏在自己身上?再说,你手下这许多尼姑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那一个不会代你收藏?” 岳灵珊如此审犯人般的对付令狐冲,恒山派群弟子早已俱都忿忿不平,待听她如此说,登时有几人齐声叫了出来:“胡说八道!”“什么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这里有什么和尚了?”“你自己才不三不四!” 岳灵珊手持剑柄,大声道:“你们是佛门弟子,纠缠着一个大男人,跟他日夜不离,那还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脸!” 恒山群弟子大怒,唰唰唰之声不绝,七八人都拔出了长剑。 岳灵珊一按剑上簧扣,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叫道:“你们要倚多为胜,杀人灭口,尽管上来!岳姑娘怕了你们,也不是华山门下弟子了!” 令狐冲左手一挥,止住恒山群弟子,叹道:“你始终见疑,我也没法可想。劳德诺呢?你怎不去问问他?他既会偷紫霞秘笈,说不定这件袈裟也是给他偷去了?”岳灵珊大声道:“你要我去问劳德诺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岳灵珊喝道:“好,那你上来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林家的辟邪剑法,我本来就不是你对手!”令狐冲奇道:“我……我怎会伤你?”岳灵珊道:“你要我去问劳德诺,你不杀了我,我怎能去阴世见着他?” 令狐冲又惊又喜,说道:“劳德诺他……他给师……师……给你爹爹杀了?”他知劳德诺带艺投师,华山门下除自己之外,要数他武功最强,若非岳不群亲自动手,旁人也除不了他。此人害死陆大有,自己恨之入骨,听说已死,实是一件大喜事。 岳灵珊冷笑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你杀了劳德诺,又为何不认?”令狐冲奇道:“你说是我杀的?倘若真是我杀的,却何必不认?此人害死六师弟,早就死有余辜,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岳灵珊大声道:“那你为什么又害死八师哥?他可没得罪你啊,你……你好狠心!” 令狐冲更大吃一惊,颤声道:“八师弟跟我向来很好,我……我怎会杀他?”岳灵珊道:“你……你自从跟魔教妖人勾结之后,行为反常,谁又知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八师哥,你……你……”说到这里,不禁垂下泪来。令狐冲踏上一步,说道:“小师妹,你可别胡乱猜想。八师弟他年纪轻轻,和人无冤无仇,别说是我,谁都不会忍心害他。”岳灵珊柳眉突然上竖,厉声道:“那你又为什么忍心杀害小林子?” 令狐冲大惊失色,道:“林师弟……他……他也死了?”岳灵珊道:“现下还没死,你一剑没砍死他,可是……可是谁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说到这里,呜咽起来。令狐冲舒了口气,问道:“他受伤很重,是吗?他自然知道是谁砍他的。他怎么说?”岳灵珊道:“世上又有谁像你这般狡猾?你在他背后砍他,他……他背后又没生眼睛。” 令狐冲心头酸苦,气不可遏,拔出腰间长剑,一提内力,运劲于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那剑平平飞出,削向一株径长尺许的大乌柏树,剑刃拦腰而过,将那大树居中截断。半截大树摇摇晃晃的摔将下来,砰的一声大响,地下飞沙走石,尘土四溅。 岳灵珊见到这等威势,情不自禁的勒马退了两步,说道:“怎么?你学会了魔教妖法,武功厉害,向我显威风么?” 令狐冲摇头道:“我如要杀林师弟,不用在他背后动手,更不会一剑砍他不死。” 第1483章 笑傲江湖(122) 岳灵珊道:“谁知你心中打什么鬼主意了?哼,定是八师哥见到你的恶行,你这才杀他灭口,还将他面目剁得稀烂,便如你对付二……劳德诺一般。” 令狐冲沉住了气,情知这中间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透的大阴谋,问道:“劳德诺的面目,也给人剁得稀烂了?”岳灵珊道:“是你亲手干下的好事,难道自己不知道?却来问我!”令狐冲道:“华山派门下,更有何人受到损伤?”岳灵珊道:“你杀了两个,伤了一个,这还不够么?” 令狐冲听她这般说,知华山派中并没旁人再受到伤害,心下略宽,寻思:“这是谁下的毒手?”突然间心中一凉,想起任我行在杭州孤山梅庄所说的话来,他说自己倘若不允加入魔教,便要将华山派尽数屠灭,莫非他已来到福州,起始向华山派下手?急道:“你……你快回去,禀告你爹爹、妈妈,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头来对华山派痛下毒手了。” 岳灵珊扁了扁嘴,冷笑道:“不错,确是魔教的大魔头在对我华山派痛下毒手。不过这个大魔头,以前却是华山派的。这才叫做养虎贻患,恩将仇报!” 令狐冲只有苦笑,心想:“我答允去龙泉相救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可是我师父、师娘他们又面临大难,这可如何是好?倘若真是任我行施虐,我自然也决不是他敌手,但恩师、师娘有难,纵然我赶去徒然送死,无济于事,也当和他们同生共死。事有轻重,情有亲疏,恒山派的事,只好让她们自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挡了任我行,当再赶去龙泉赴援。”他心意已决,说道:“今日自离福州之后,我跟恒山派的这些师姊们一直在一起,怎能分身去杀八师弟、劳德诺?你不妨问问她们。” 岳灵珊道:“哼,我问她们?她们跟你同流合污,难道不会跟你圆谎么?” 恒山众弟子一听,又有七八个叫嚷起来。几个出家人言语还算客气,那些俗家弟子却骂得甚是尖刻。 岳灵珊勒马退开几步,说道:“令狐冲,小林子受伤极重,昏迷之中仍挂念剑谱,你如还有半点人性,便该将剑谱还了给他。否则……否则……”令狐冲道:“你瞧我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么?”岳灵珊怒道:“你若不卑鄙无耻,天下再没卑鄙无耻之人了!” 仪琳在旁听着二人对答之言,心中激动,这时再也忍不住,说道:“岳姑娘,令狐师兄对你好得很。他心中对你实在是真心诚意,你为什么这样凶的骂他?”岳灵珊冷笑道:“他对我好不好,你是出家人,又怎么知道了?”仪琳突然感到一阵骄傲,只觉令狐冲受人冤枉诬蔑,自己纵然百死,也要为他辩白,至于佛门中的清规戒律,日后师父如何责备,一时全都置之脑后,当即朗声说道:“是令狐师兄亲口跟我说的。”岳灵珊道:“哼,他连这种事也对你说。他……他就是想对我好,这才出手加害林师弟。” 令狐冲叹了口气,说道:“仪琳师妹,不用多说了。贵派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治伤大有灵效,请你给一点我师……给一点岳姑娘,让她带去救人治伤。” 岳灵珊一抖马头,转身而去,说道:“你一剑斩他不死,还想再使毒药么?我才不上你当。令狐冲,小林子倘若好不了,我……我……”说到这里,语音已转成了哭声,急抽马鞭,疾驰向南。 令狐冲听着蹄声渐远,心中一片酸苦。 秦绢道:“这女人这样泼辣,让她那个小林子死了最好。”仪真道:“秦师妹,咱们身在佛门,慈悲为怀,这位姑娘虽然不是,却也不可咒人死亡。” 令狐冲心念一动,道:“仪真师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请你辛苦一趟。”仪真道:“令狐师兄但有所命,自当遵依。”令狐冲道:“不敢。那个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门师弟,据那位岳姑娘说受伤甚重。我想贵派的金创药灵验无比……”仪真道:“你要我送药去给他,是不是?好,我这就回福州城去。仪灵师妹,你陪我同去。”令狐冲拱手道:“有劳两位师妹大驾。”仪真道:“令狐师兄一直跟咱们在一起,怎会去杀人了?这样冤枉人,我们也须向岳师伯分说分说。” 令狐冲摇头苦笑,心想师父只当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无所不为,无恶不作,那还能信你们的话?见仪真、仪灵二人驰马而去,心想:“她们对我的事如此热心,我若撇下她们,回去福州,此心何安?何况定闲师太她们确是为敌所困,而任我行是否来到福州,我却一无所知……”见秦绢过去拾起斩断大树的长剑,给他插入腰间剑鞘,忽然想起:“我说如要杀死林平之,何必背后斩他?又岂会一剑斩他不死?倘若下手之人是任我行,他更怎会一剑斩他不死?那定是另有其人了。只须不是任我行,我师父怕他何来?” 想到此节,心下登时一宽,只听得远处脚步声响,听来人数目,当是于嫂她们化缘回来了。果然过不多时,仪和等十五人奔到跟前。于嫂说道:“令狐少侠,咱们化……化了不少金银,可使不了……使不了这许多。黑夜之中,也不能分些去救济贫苦。”仪和道:“这当儿去龙泉要紧。济贫的事,慢慢再办不迟。”转头向仪清道:“刚才道上遇到了个年轻女子,你们见到没有?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却跟我们动上了手。” 令狐冲惊道:“跟你们动上了手?”仪和道:“是啊。黑暗之中,这女子骑马冲来,一见到我们,便骂什么不三不四的尼姑,什么也不怕丑。”令狐冲暗暗叫苦,忙问:“她受伤重不重?”仪和奇道:“咦,你怎知她受了伤?”令狐冲心想:“她这样骂你们,你又是这等火爆霹雳的脾气,她一个对你们一十五人,岂有不受伤的?”又问:“她伤在那里?” 仪和道:“我先问她,为什么素不相识,一开口就骂人?她说:‘哼,我才识得你们呢。你们是恒山派中一群不守清规的尼姑。’我说:‘什么不守清规?胡说八道,你嘴里放干净些。’她马鞭一扬,不再理我,喝道:‘让开!’我伸手抓住了她马鞭,也喝道:‘让开!’这样便动起手来啦。” 于嫂道:“她拔剑出手,咱们便瞧出她是华山派的,黑暗之中当时看不清面貌,后来认出好像便是岳先生的小姐。我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两处剑伤,却也不怎么重。”仪和笑道:“我可早认出来啦。他们华山派在福州城中,对令狐师兄好生无礼,咱们恒山派有难,又都袖手不理,全没义气,全没心肝。我有心要她吃点苦头。” 郑萼道:“仪和师姊对这岳姑娘确是手下留情,那一招‘金针渡劫’砍中了她左膀,只轻轻一划,便收了转来,若是真打哪,还不卸下了她一条手臂。” 令狐冲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师妹心高气傲,素来不肯认输,今晚这一战定然认为是毕生奇耻大辱,多半还要怪在自己头上。一切都是运数使然,那也无可如何,好在她受伤不重,料想当无大碍。 郑萼早瞧出令狐冲对这岳姑娘关心殊甚,说道:“咱们倘若早知是令狐师兄的师妹,就让她骂上几句也没什么,偏生黑暗之中什么也瞧不清楚。日后见到,倒要向她赔个罪才是。”仪和气忿忿的道:“赔什么罪?咱们又没得罪她,是她一开口就骂人。走遍天下,也没这个道理!” 令狐冲道:“几位化到了缘,咱们走罢。那白剥皮怎样?”他心中难过,不愿再提岳灵珊之事,便岔开了话题。 仪和等人说起化缘之事,大为兴奋,登时滔滔不绝,还道:“平时向财主化缘,要化一两二两银子也为难得紧,今晚却一化便是几千两。”郑萼笑道:“那白剥皮躺在地下,又哭又嚷,说道几十年心血,一夜之间便化为流水。”秦绢笑道:“谁叫他姓白呢?他去剥人家的皮,搜刮财物,到头来还是白白的一场空。” 众人笑了一阵,但不久便想起二位师尊被困,心情又沉重起来。 令狐冲道:“咱们盘缠有了着落,这就赶路罢!” 第二十五回 闻讯 一行人纵马疾驰,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沿途毫无耽搁,数日后便到了浙南龙泉。令狐冲给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伤,流血虽多,毕竟只皮肉之伤。他内力浑厚,兼之内服外敷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到得浙江境内时已好了大半。 众弟子心下焦急,甫入浙境便即打听铸剑谷的所在,但沿途乡人均无所知。到得龙泉城内,见铸刀铸剑铺甚多,可是向每家刀剑铺打听,竟没一个铁匠知道铸剑谷的所在。众人大急,再问可见到两位年老尼姑,有没听到附近有人争斗打架。众铁匠都说并没听到有什么人打架,至于尼姑,那是常常见到的,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几个尼姑,却也不怎么老。 众人问明水月庵的所在,当即驰马前往,到得庵前,只见庵门紧闭。 郑萼上前打门,半天也没人出来。仪和见郑萼又打了一会门,没听见庵中有丝毫声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剑出鞘,越墙而入。仪清跟着跃进。仪和道:“你瞧,这是什么?”指着地下。只见院子中有七八枚亮晶晶的剑头,显是给人用利器削下来的。仪和叫道:“庵里有人么?”寻向后殿。仪清拔闩开门,让令狐冲和众人进来。她拾起一枚剑头,交给令狐冲道:“令狐师兄,这里有人动过手。” 令狐冲接过剑头,见断截处极是光滑,问道:“定闲、定逸两位师伯,使的可是宝剑么?”仪清道:“她二位老人家都不使宝剑。掌门师叔曾道,只须剑法练得到了家,便木剑竹剑,也能克敌制胜。她老人家又道,宝刀宝剑太过霸道,稍有失手,便取人性命,残人肢体……”令狐冲沉吟道:“那么这不是两位师伯削断的?”仪清点了点头。 只听得仪和在后殿叫道:“这里又有剑头。”众人跟着走向后殿,见殿堂中地下桌上,到处积了灰尘。天下尼庵佛堂,必定洒扫十分干净,这等尘封土积,至少也有数日没人居住了。令狐冲等又来到庵后院子,只见好几株树木为利器劈断,检视断截之处,当也已历时多日。后门洞开,门板飞出在数丈之外,似是给人踢开的。 后门外一条小径通向群山,走出十余丈后,便分为两条岔路。 仪清叫道:“大伙儿分头找找,且看有无异状。”过不多时,秦绢在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来:“这里有一枝袖箭。”又有一人跟着叫道:“铁锥!有一枚铁锥。”眼见这条小路通入一片丘岭起伏的群山,众人当即向前疾驰,沿途不时见到暗器和断折的刀剑,草丛间尚有干了的大片血渍。 突然之间,仪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从草丛中拾起一柄长剑,向令狐冲道:“本门的兵器!”令狐冲道:“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和人相斗,定是向这里过去。”众人皆知掌门人和定逸师太定是斗不过敌人,从这里逃了下去,令狐冲这么说,不过措词冠冕些而已。眼见一路上散满了兵刃暗器,料想这场争斗定然十分惨烈,事隔多日,不知是否还来得及相救。众人忧心忡忡,发足急奔。 山路越走越险,盘旋而上,绕入了后山。行得数里,遍地皆是乱石,已无道路可循。恒山派中武功较低的弟子仪琳、秦绢等已然堕后。 又走一阵,山中更无道路,亦不再见有暗器等物指示方向。 众人正没做理会处,突见左侧山后有浓烟升起。令狐冲道:“咱们快到那边瞧瞧。”疾向该处奔去。但见浓烟越升越高,绕过一处山坡后,眼前好大一个山谷,谷中烈焰腾空,柴草烧得噼啪作响。令狐冲隐身石后,回身挥手,叫仪和等人不可作声。 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叫道:“定闲、定逸,今日送你们一起上西方极乐世界,得证正果,不须多谢我们啦。”令狐冲心中一喜:“两位师太并未遭难,幸喜没来迟。”又有一个男子声音叫道:“东方教主好好劝你们归降投诚,你们偏偏固执不听,自今而后,武林中可再没恒山一派了。”先前那人叫道:“你们可怨不得我日月神教心狠手辣,只好怪自己顽固,累得许多年轻弟子枉自送了性命,实在可惜。哈哈,哈哈!” 眼见谷中火头越烧越旺,显是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已给困在火中,令狐冲执剑在手,提一口气,长声叫道:“大胆魔教贼子,竟敢向恒山派众位师太为难。五岳剑派的高手四方来援,贼子还不投降?”口中叫嚷,向山谷冲了下去。 一到谷底,便是柴草阻路,枯枝干草堆得两三丈高,令狐冲更不思索,踊身从火堆中跳将进去。幸好火圈之中柴草燃着的还不甚多,他抢前几步,见有两座石窑,却不见有人,便叫:“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恒山派救兵来啦!” 这时仪和、仪清、于嫂等众弟子也在火圈外纵声大呼,大叫:“师父、师叔,弟子们都到了。”跟着敌人呼叱之声大作:“一起都宰了!”“都是恒山派的尼姑!”“虚张声势,什么五岳剑派的高手。”随即兵刃相交,恒山派众弟子和敌人交上了手。 只见窑洞口中一个高大人影钻了出来,满身血迹,正是定逸师太,手执长剑,当门而立,虽衣衫破烂,脸有血污,但这么一站,仍神威凛凛,不失一代高手的气派。 她一见令狐冲,怔了一怔,道:“你……你是……”令狐冲道:“弟子令狐冲。”定逸师太道:“我正识得你是令狐冲!”她在衡山群玉院外,曾隔窗见过令狐冲一面。令狐冲道:“弟子开路,请众位一齐冲杀出去。”俯身拾起一根长条树枝,挑动燃着的柴草。定逸师太道:“你已投入魔教……” 第1484章 笑傲江湖(123)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人喝道:“什么人在这里捣乱!”刀光闪动,一柄钢刀在火光中劈将下来。令狐冲眼见火势甚烈,情势危急,而定逸师太对自己大有见疑之意,竟不肯随己冲出,当此情势,只有快刀斩乱麻,大开杀戒,方能救得众人脱险,当即退了一步。那人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复砍下。令狐冲长剑削出,嗤的一声响,将他右臂连刀一齐斩落。却听得外边一个女子尖声惨叫,当是恒山派女弟子遭了毒手。 令狐冲一惊,急从火圈中跃出,但见山坡上东一团、西一堆,数百人已斗得甚急。 恒山派群弟子七人一队,组成剑阵与敌人相抗,但也有许多人落了单,不及组成剑阵,便已与敌人接战。组成剑阵的即使未占上风,一时之间也是无碍,但各自为战的凶险百出,已有两名女弟子在这顷刻之间尸横就地。 令狐冲双目向战场扫了一圈,见仪琳和秦绢二人背靠背的正和三名汉子相斗。他提气急冲过去,猛见青光闪动,一柄长剑疾刺而至。令狐冲长剑挺出,刺向那人咽喉,登即了帐。几个起落,已奔到仪琳之前,一剑刺入一名汉子背心,又一剑从另一名汉子胁下通入。第三名汉子举起钢鞭,正要往秦绢头顶砸下,令狐冲长剑反迎上去,将他一条手臂齐肩卸落。 仪琳脸色惨白,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阿弥陀佛,令狐师兄。” 令狐冲放眼见于嫂为两名好手攻得甚急,纵身过去,唰唰两剑,一中小腹、一断右腕,敌方两名好手一死一伤;他回过身来,长剑到处,三名正和仪和、仪清剧斗的汉子在惨呼声中倒地不起。 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合力料理他,先杀了这厮!”三条灰影应声扑至,三剑齐出,分指令狐冲咽喉、胸口和小腹。这三剑剑招精奇,势道凌厉,实是第一流好手的剑法。令狐冲一惊,心道:“这是嵩山派剑法!难道他们竟是嵩山派的?” 他心念只这么一动,敌人三柄长剑的剑尖已逼近他三处要害。令狐冲运起“独孤九剑”中“破剑式”要诀,长剑圈转,将敌人攻来的三剑一齐化解了,剑意未尽,又将敌人逼得退开了两步。只见左首是个胖大汉子,四十来岁年纪,颏下一部短须。居中是个干瘦老者,皮色黝黑,双目炯炯。他不及瞧第三人,斜身窜出,反手唰唰两剑,刺倒了两名正在夹攻郑萼的敌人。那三人大声吼叫,追了上来。令狐冲已打定主意:“这三人剑法甚高,一时三刻打发不了。缠斗一久,恒山门下损伤必多。”他提起内力,足下丝毫不停,东刺一招,西削一剑,长剑到处,必有一名敌人受伤倒地,甚或中剑身亡。 那三名高手大呼追来,可是和他始终相差丈许,追赶不及。只一盏茶功夫,已有三十余名敌人死伤在令狐冲剑下,果真是当者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敌方顷刻间损折了三十余人,强弱之势登时逆转。令狐冲每杀伤得几名敌人,恒山派女弟子便有数人缓出手来,转去相助同门,原是以寡敌众,反过来渐渐转为以强凌弱,越来越占上风。 令狐冲心想今日这一战性命相搏,决不能有丝毫容情,若不在极短时刻内杀退敌人,火势渐旺,困在石窑中的定闲师太等人便没法脱险。他奔行如飞,忽而直冲,忽而斜进,足迹所到处,丈许内的敌人无一得能幸免,过不多时,又有二十余人倒地。 定逸站在窑顶高处,见令狐冲如此神出鬼没的杀伤敌人,剑法之奇,直是生平从所未见,心喜之余,诧异中再加骇然。 余下敌人尚有四五十名,眼见令狐冲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挡,蓦地里发一声喊,有二十余人向树丛中逃了进去。令狐冲再杀数人,其余各人更无斗志,也即逃个干干净净。只有那三名高手仍在他身后追逐,但相距渐远,显然也已大有怯意。 令狐冲立定脚步,转过身来,喝道:“你们是嵩山派的,是不是?” 那三人急向后跃。一个高大汉子喝道:“阁下何人?” 令狐冲不答,向于嫂等人叫道:“快拨开火路救人。”众弟子砍下树枝,扑打燃着的柴草。仪和等几名弟子已跃进火圈。枯枝干草一经着火,再也扑打不熄,但十余人合力扑打之下,火圈中已开了个缺口,仪和等人从窑中扶了几名奄奄一息的尼姑出来。令狐冲问道:“定闲师太怎样了?”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说道:“有劳挂怀!”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尼从火圈中缓步而出。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无血迹,亦无尘土,手中不持兵刃,左手拿着一串念珠,面目慈祥,神定气闲。令狐冲大为诧异,心想:“这位定闲师太竟如此镇定,身当大难,却没半分失态,当真名不虚传。”当即躬身行礼,说道:“拜见师太。”定闲师太合什回礼,却道:“有人偷袭,小心了。” 令狐冲应道:“是!”侧身窥敌,反手挥剑,挡开了那胖大汉子刺过来的一剑,说道:“弟子赴援来迟,请师太恕罪。”当当连声,又挡开身旁刺来的两剑。 这时火圈中又有十余名尼姑出来,更有人背负着尸体。定逸师太大踏步走出,厉声骂道:“无耻奸徒,这等狼子野心……”她袍角着火,正向上延烧,她却置之不理。于嫂过去为她扑熄。令狐冲道:“两位师太无恙,实是万千之喜。” 身后嗤嗤风响,三柄长剑同时刺到,令狐冲此刻不但剑法精奇,内功之强也已当世少有匹敌,火光浓烟之中,只一瞥之间,已知敌招来路,长剑挥出,反刺敌人手腕。那三人武功极高,急闪避过,但那高大汉子的手背还是给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涔涔。 令狐冲道:“两位师太,嵩山派是五岳剑派之首,和恒山派同气连枝,何以忽施偷袭,实令人大惑不解。” 定逸师太问道:“师姊呢?她怎么没来?”秦绢哭道:“师……师父为奸人围攻,力战圆……圆寂了……”定逸师太悲愤交集,骂道:“好贼子!”踏步上前,可是只走得两步,身子一晃,便即坐倒,口中鲜血狂喷。 嵩山派三名高手接连变招,始终奈何不了令狐冲分毫,眼见他一面跟定闲、定逸两位师太说话,只眼角微斜,反手持剑,剑招已神妙难测,倘若正面攻战,更怎能是他之敌?三人暗暗叫苦,只想脱身逃走。 令狐冲转过身来,唰唰数剑急攻,剑招之出,对左首敌人攻其左侧,对右首敌人攻其右侧,逼得三人越挤越紧。他一柄长剑将三人圈住,连攻一十八剑,那三人挡了一十八招,竟没余裕能还得一手。三人所使均是嵩山派的精妙剑法,但在“独孤九剑”的攻击之下,全无还手余地。令狐冲有心逼得他们施展本门剑法,再也无可抵赖,眼见三人满脸都是汗水,神情狰狞可怖,但剑法却并不散乱,显然每人数十年的修为,均是大非寻常。 定闲师太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赵师兄、张师兄、司马师兄,我恒山派和贵派无怨无仇,三位何以如此苦苦相逼,竟要纵火将我烧成焦炭?难道是奉了左掌门的号令吗?贫尼不明,倒要请教。” 那嵩山派三名好手正是姓赵、姓张、姓司马。三人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只道自己身分十分隐秘,本已给令狐冲迫得手忙脚乱,忽听定闲师太叫了姓氏出来,都是一惊。呛啷、呛啷两响,两人手腕中剑,长剑落地。令狐冲剑尖指在那姓赵矮小老者喉头,喝道:“撤剑!”那老者长叹一声,说道:“天下居然有这等武功,这等剑法!赵某人栽在阁下剑底,却也不算冤枉。”手腕一振,内力到处,手中长剑断为七八截,掉在地下。 令狐冲退开几步,仪和等七人各出长剑,围住三人。 定闲师太缓缓的道:“贵派意欲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并成一个五岳派。贫尼以恒山派传世数百年,不敢由贫尼手中而绝,拒却了贵派的倡议。此事本来尽可从长计议,何以各位竟冒充魔教,痛下毒手,要将我恒山派尽数诛灭。如此行事,那不是太霸道了些吗?” 定逸师太怒道:“师姊跟他们多说什么?一概杀了,免留后患,咳……咳……”她咳得几声,又大口吐血。 那姓司马的高大汉子道:“我们是奉命差遣,内中详情,一概不知……”那姓赵老者怒道:“任他们要杀要剐便了,你多说什么?”那姓司马的给他这么一喝,便不再说,脸上颇有惭愧之意。 定闲师太说道:“三位三十年前横行冀北,后来突然销声匿迹。贫尼还道三位已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却不料暗中投入嵩山派,另有图谋。唉,嵩山派左掌门一代高人,却收罗了许多左道……这许多江湖异士,和同道中人为难,真是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她虽当此大变,仍不愿出言伤人,说话自觉稍有过份,便即转口,长叹一声,问道:“我师姊定静师太,也是伤在贵派之手吗?” 那姓司马的先前言语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颜面,大声道:“不错,那是钟师弟……”那姓赵老者“嘿”的一声,向他怒目而视。那姓司马的才知失言,兀自说道:“事已如此,还隐瞒什么?左掌门命我们兵分两路,各赴浙闽干事。” 定闲师太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左掌门已身为五岳剑派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归并五派,由一人出任掌门?如此大动干戈,伤残同道,岂不为天下英雄所笑?”定逸师太厉声道:“师姊,贼子野心,贪得无厌……你……”定闲师太挥了挥手,向那三人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义,必遭恶报。你们去罢!相烦三位奉告左掌门,恒山派从此不再奉左掌门号令。敝派虽都是孱弱女子,却也决计不屈于强暴。左掌门并派之议,恒山派恕不奉命。” 仪和叫道:“掌门师叔,他们……他们好恶毒……”定闲师太道:“撤了剑阵!”仪和应道:“是!”长剑一举,七人收剑退开。 这三名嵩山派好手万料不到居然这么容易便获释放,不禁心生感激,向定闲师太躬身行礼,转身飞奔而去。那姓赵的老者奔出数丈,停步回身,朗声道:“请问这位剑法通神的少侠尊姓大名。在下今日栽了,不敢存报仇之望,却想得知是栽在那一位英雄的剑底。” 令狐冲笑笑不答。仪和朗声道:“这位令狐冲令狐少侠,以前是华山派的,现今无门无派,行侠江湖,是我恒山派的好朋友!” 那老者说道:“令狐少侠剑法高妙,在下拜服!”长叹一声,转头而去。 其时火头越烧越旺,嵩山派死伤的人众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下。十余名伤势较轻的慢慢爬起走开,重伤的卧于血泊之中,眼见火势便要烧到,无力相避,有的便大声呼救。 定闲师太道:“这事不与他们相干,皆因左掌门一念之差而起。于嫂、仪清,便救他们一救。”众人知掌门人素来慈悲,不敢违拗,当下分别去检视嵩山派中死伤之辈,只要尚有气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药给之敷治。 定闲师太举首向南,泪水滚滚而下,叫道:“师姊!”身子晃了两下,向前直摔下去。众人大惊,抢上扶起,只见她口中一道道鲜血流出,而定逸师太伤势亦重。众弟子十分惶急,不知如何是好,一齐望着令狐冲,要听他的主意。 令狐冲道:“快给两位师太服用伤药。受伤的先裹伤止血。此处火气仍烈,大伙儿到那边休息。请几位师姊去找些野果或什么吃的。”众人应命,分头办事。郑萼、秦绢用水壶装了山水,服侍定闲、定逸以及受伤的众位同门喝水服药。 龙泉一战,恒山派弟子死了三十七人。众弟子想起定静师太和战死了的师姊师妹,尽皆伤感,突然有人放声大哭,余人也都哭了起来。霎时之间,山谷中充满了悲号之声。 定逸师太厉声喝道:“死的已经死了,怎地如此想不开?大家平时学佛诵经,为的便是参悟这‘生死’两字,一副臭皮囊,又有什么好留恋的?”众弟子素知这位师太性如烈火,谁也不敢拗她之意,当下便收了哭声,但许多人兀自抽噎不止。定逸师太又道:“师姊到底如何遭难?萼儿,你口齿清楚些,给掌门人禀告明白。” 郑萼应道:“是。”站起身来,将如何仙霞岭中魔教之伏,得令狐冲援手,如何廿八铺为敌人迷药迷倒遭擒,如何定静师太为嵩山派钟镇所胁,又受蒙面人围攻,幸得令狐冲赶到杀退,而定静师太终于伤重圆寂等情,一一说了。 定逸师太道:“这就是了。嵩山派的贼子冒充魔教,胁迫师姊赞同并派之议。哼,用心好毒。倘若你们皆为嵩山派所擒,师姊便欲不允,那也不可得了。”她说到后来,已气力不继,声音渐渐微弱,喘息了一会,又道:“师姊在仙霞岭遭到围攻,便知敌人不是易与之辈,信鸽传书,要我们率众来援,不料……不料……这件事,也落在敌人算中。” 定闲师太座下的二弟子仪文说道:“师叔,你请歇歇,弟子来述说咱们遇敌的经过。”定逸师太怒道:“有什么经过?水月庵中敌人夜袭,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仪文道:“是。”仍简述数日来遇敌的情景。 原来当晚嵩山派大举来袭,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教众。恒山派仓卒受攻,当时大有覆没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脉,庵中藏得五柄龙泉宝剑,住持清晓师太在危急中将宝剑分交定闲、定逸等御敌。龙泉宝剑削铁如泥,既将敌人兵刃削断了不少,又伤了不少敌人,这才且战且退,逃到了这山谷之中。清晓师太却因护友殉难。这山谷旧产精铁,数百年前原是铸剑之所,后来精铁采完,铸剑炉搬往别处,只剩下几座昔日炼焦的石窑。也幸得这几座石窑,恒山派才支持多日,未遭大难。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积柴草,使起火攻毒计,倘若令狐冲等来迟半日,众人势难幸免了。 第1485章 笑傲江湖(124) 定逸师太不耐烦去听仪文述说往事,双目瞪着令狐冲,突然说道:“你……你很好啊。你师父为什么将你逐出门墙?说你和魔教勾结?”令狐冲道:“弟子交游不慎,确是结识了几个魔教中的人物。”定逸师太哼了一声,道:“像嵩山派这等狼子野心,却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吗?” 仪和道:“令狐师兄,我不敢说你师父的是非。可是他……他明知我派有难,却袖手旁观,这中间……这中间……说不定他早已赞成嵩山派的并派之议了。” 令狐冲心中一动,觉这话也未尝无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师,心中决不敢对他存丝毫不敬的念头,道:“我恩师也不是袖手旁观,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这个……” 定闲师太一直在闭目养神,这时缓缓睁开眼来,说道:“敝派数遭大难,均蒙令狐少侠援手,这番大恩大德……”令狐冲忙道:“弟子稍效微劳,师伯之言,弟子可万不敢当。”定闲师太摇了摇头,道:“少侠何必过谦?岳师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前来效力,那也是一样。仪和,可不能胡言乱语,对尊长无礼。”仪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过……不过令狐师兄已给逐出华山派,岳师伯早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岳师伯派来的。”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气,定要辩个明白。” 仪和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令狐师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定闲师太问道:“为什么?”仪和道:“他已给逐出华山派,无所归依,如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们共历患难,已是自己人一样……”定逸师太喝道:“胡说八道,你年纪越大,说话越像个孩子。”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岳师兄一时误会,将来辨明真相,自会将令狐少侠重收门墙。嵩山派图谋之心,不会就此便息,华山派也正要倚仗令狐少侠呢。就算他不回华山,以他这样的胸怀武功,就是自行创门立派,也非难事。” 郑萼道:“掌门师伯说得真对。令狐师兄,华山派这些人都对你这么凶,你就来自创一个……创个‘令狐派’给他们瞧瞧。哼,难道非回华山派不可,好希罕么?”令狐冲脸现苦笑,道:“师伯奖饰之言,弟子何以克当?但愿恩师日后能原恕弟子过失,得许重入门墙,弟子便更无他求了。”秦绢道:“你更无他求?你小师妹呢?” 令狐冲摇了摇头,岔开话头,说道:“一众殉难的师姊遗体,咱们是就地安葬呢,还是火化后将骨灰运回恒山?” 定闲师太道:“都火化了罢!”她虽对世事看得透彻,但见这许多尸体横卧地下,都是多年相随自己的好弟子,说这句话时,声音也不免哽咽了。众弟子又有好几人哭了出来。有些弟子已死数日,有的尸体还远在数十丈外。众弟子搬移同门尸身之时,无不痛骂嵩山派掌门左冷禅居心险恶,手段毒辣。 待诸事就绪,天色已黑,当晚众人便在荒山间露宿一宵。次晨众弟子背负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以及受伤的同门,到了龙泉城内,改行水道,雇了七艘乌篷船,向北进发。 令狐冲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偷袭,随着众人北上。恒山派既有两位长辈同行,令狐冲深自收敛,再也不敢和众弟子胡说八道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等受伤本来颇为不轻,幸好恒山派治伤丸散极具神效,过钱塘江后,便已脱险境。恒山派此次元气大伤,不愿途中再生事端,尽量避开江湖人物,到得长江边上,便即另行雇船,溯江西上。如此缓缓行去,预拟到得汉口后,受伤众人便会好得十之六七,那时再舍舟登陆,折向北行,回归恒山。 这一日来到鄱阳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时所乘江船甚大,数十人分乘两船。令狐冲晚间在后梢和梢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听得江岸之上有人轻轻击掌,击了三下,停得一停,又击三下。跟着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击掌三响,停得一停,再击三下。击掌声本来极轻,但令狐冲内力既厚,耳音随之极好,一闻异声,立即从睡梦中醒觉,知是江湖上人物相互招呼的讯号。这些日来,他随时随刻注视水面上的动静,防人袭击,寻思:“不妨前去瞧瞧,若和恒山派无关,那是最好,否则暗中便料理了,免得惊动定闲师太她们。” 凝目往西首的船只上瞧去,果见一条黑影从数丈外跃起,到了岸上,轻功却也平平。令狐冲轻轻一纵,悄没声息的上岸,绕到东首排在江边的一列大油篓之后,掩将过去,只听一人说道:“那船上的尼姑,果然是恒山派的。”另一人道:“你说怎么办?” 令狐冲慢慢欺近,星月微光之下,只见一人满脸胡子,另一人脸形又长又尖,不但是瓜子脸,而且是张葵花子脸。只听这尖脸汉子说道:“单凭咱们白蛟帮,人数虽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着动手是不成的。”那胡子道:“谁说明着动手了?这些尼姑武功虽强,水上的玩艺却未必成。明儿咱们驾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上,跳下水去凿穿了她们坐船,还不一一的手到擒来?”那尖脸汉子喜道:“此计大妙。咱哥儿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帮的万儿从此在江湖上可响得很啦。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耽心。” 那胡子道:“耽心什么?”那尖脸的道:“他们五岳剑派结盟,说什么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要是给莫大先生得知了,来寻咱们晦气,白蛟帮可吃不了要兜着走啦。”那胡子道:“哼,这几年来咱们受衡山派的气,可也受得够啦。这一次咱们倘若不替朋友们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时,朋友们也不会出力相帮。这番大事干成后,说不定衡山派也会闹个全军覆没,又怕莫大先生作甚?”那尖脸的道:“好,就是这个主意。咱们去招集人手,可得拣水性儿好的。” 令狐冲一窜而出,反转剑柄,在那尖脸的后脑一撞,那人登时晕了过去。那胡子挥拳打来,令狐冲剑柄探出,登的一声,正中他左边太阳穴。那胡子如陀螺般转了几转身,一交坐倒。令狐冲横过长剑,削下两只大油篓的盖子,提起二人,分别塞入了油篓。油篓中装满了菜油,每一篓装三百斤,原是要次日装船,运往下游去的。这二人一浸入油篓,登时油过口鼻,冷油一激,便即醒转,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 忽然背后有人说道:“令狐少侠,勿伤他们性命。”正是定闲师太的声音。 令狐冲微微一惊,心想:“定闲师太何时到了身后,我竟没知晓。”当下松开按在二人头上的双手,说道:“是!”那二人头上一松,便欲跃出。令狐冲笑道:“别动!”伸剑在二人头顶一击,又将二人迫入了油篓。那二人屈膝而蹲,菜油及颈,双眼难睁,竟不知何以会处此狼狈境地。 只见一条灰影从船上跃将过来,却是定逸师太,问道:“师姊,捉到了小毛贼么?”定闲师太道:“是九江白蛟帮的两位堂主,令狐少侠跟他们开开玩笑。”她转头向那胡子道:“阁下姓易还是姓齐?史帮主可好?”那胡子正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怎知道?咱们史帮主很好啊。”定闲微笑道:“白蛟帮易堂主、齐堂主,江湖上人称‘长江双飞鱼’,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贯耳。” 定闲师太心细如发,虽平时极少出庵,但于江湖上各门各派的人物,无一不了如指掌,否则怎能认出嵩山派中那三名为首的高手?以这姓易的胡子、这姓齐的尖脸汉子而论,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人物,但她一见到两人容貌,便猜到了他们的身分来历。 那尖脸汉子甚是得意,说道:“如雷贯耳,那可不敢。”令狐冲手上一用力,用剑刃将他脑袋压入了油中,又再松手,笑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贯耳。”那汉子怒道:“你……你……”想要破口骂人,却又不敢。令狐冲道:“我问一句,你们就老老实实答一句,若有丝毫隐瞒,叫你‘长江双飞鱼’变成一对‘油浸双泥鳅’。”说着将那胡子也按在油中浸了一下。那胡子先自有备,没吞油入肚,但菜油从鼻孔中灌入,却也说不出的难受。 定闲和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这年轻人十分胡闹顽皮。但这倒也不失为逼供的好法子。” 令狐冲问道:“你们白蛟帮几时跟嵩山派勾结了?是谁叫你们来跟恒山派为难的?”那胡子道:“和嵩山派勾结?这可奇了。嵩山派英雄,咱们一位也不识啊。”令狐冲道:“啊哈!第一句话你就没老实回答。叫你喝油喝一个饱!”挺剑平按其顶,将他按入油中。这胡子虽非一流好手,武功亦不甚弱,但令狐冲浑厚的内力自长剑传到,便如千斤之重的大石压在他头顶,丝毫动弹不得。菜油没其口鼻,露出了双眼,骨碌碌的转动,甚是狼狈。 令狐冲向那尖脸汉子道:“你快说!你想做长江飞鱼呢,还是想做油浸泥鳅?” 那姓齐的道:“遇上了你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鳅,可也办不到了。不过易大哥可没说谎,咱们确是不识得嵩山派的人物。再说,嵩山派和恒山派结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山派怎会叫咱们白蛟帮来跟……贵派过不去?” 令狐冲松开长剑,放了那姓易的抬起头来,又问:“你说明儿要在长江之中,凿沉恒山派的座船,用心如此险恶,恒山派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 定逸师太后到,本不知令狐冲何以如此对待这两名汉子,听他一说,登时勃然大怒,喝道:“好贼子,想在长江中淹死我们啊。”她恒山派门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全都不会水性,大江之中倘若坐船沉没,势不免葬身鱼腹,想起来当真不寒而栗。 那姓易的生怕令狐冲再将他脑袋按入油中,抢先答道:“恒山派跟我们白蛟帮本来无怨无仇。我们只是九江码头上赚水脚、走私货的一个小小帮会,又有什么能耐跟恒山派众位师太结梁子了。只不过……只不过我想大家都是佛门一脉,贵派向西而去,多半是前去应援。因此……这个……我们不自量力,起下了歹心,下次再也不敢了。” 令狐冲越听越胡涂,问道:“什么叫做佛门一脉,西去赴什么援?说得不清不楚,莫名其妙!”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虽不是五岳剑派之一,但我们想和尚尼姑是一家人……”定逸师太喝道:“胡说!”那姓易的吃了一惊,自然而然的身子一缩,吞了一大口油,腻住了口,说不出话来。定逸师太忍住了笑,向那尖脸汉子道:“你来说。” 那姓齐的道:“是,是!有一个‘万里独行’田伯光,不知师太是否和他相熟?” 定逸师太大怒,心想这“万里独行”田伯光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采花淫贼,我如何会和他相熟?这厮竟敢问出这句话来,当真是莫大的侮辱,右手一扬,便要往他顶门拍落。 定闲师太伸手一拦,道:“师妹勿怒。这二位在油中耽得久了,脑筋不大清楚。且别和他们一般见识。”问那姓齐的道:“田伯光怎么了?”那姓齐的道:“‘万里独行’田伯光田大爷,跟我们史帮主是好朋友。早几日田大爷……”定逸师太怒道:“什么田大爷?这等恶行昭彰的贼子,早就该将他杀了。你们反和他结交,足见白蛟帮就不是好人。”那姓齐的道:“是,是,是。我们不是……不是好人。”定逸师太问道:“我们只问你,白蛟帮何以要和恒山派为难,又牵扯上田伯光什么了?”田伯光曾对她弟子仪琳非礼,定逸师太一直未能杀之泄愤,心下颇以为耻,雅不愿旁人提及此人名字。 那姓齐的道:“是,是。大伙儿要救任大小姐出来,生怕正教中人帮和尚的忙,因此我哥儿俩猪油蒙了心,打起了胡涂主意,这就想对贵派下手……” 定逸师太更摸不着半点头脑,叹道:“师姊,这两个浑人,还是你来问罢。” 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问道:“任大小姐,可便是日月神教前教主的大小姐吗?” 令狐冲心头一震:“他们说的是盈盈?”登时脸上变色,手心出汗。 那姓齐的道:“是。田大爷……不,那田……田伯光前些时来到九江,在我白蛟帮总舵跟史帮主喝酒,说道预期十二月十五,大伙儿要大闹少林寺,去救任大小姐出来。” 定逸师太忍不住插嘴:“大闹少林寺?你们又有多大能耐,敢去太岁头上动土?”那姓齐的道:“是,是。我们自然是不成的。” 定闲师太道:“那田伯光脚程最快,由他来往联络传讯,是不是?这件事,到底是谁在从中主持?” 那姓易的说道:“大家听得任大小姐给少林寺的贼……不,少林寺的和尚扣住了,不约而同,都说要去救人,也没什么人主持。大伙儿想起任大小姐的恩义,都说,便是为任大小姐粉身碎骨,也所甘愿。” 一时之间,令狐冲心中起了无数疑团:“他们说的任大小姐,到底是不是便是盈盈?她怎么会给少林寺的僧人扣住?她小小年纪,平素有什么恩义待人?为何这许多人一听到她有难的讯息,便都奋不顾身的去相救?” 定闲师太道:“你们怕我恒山派去相助少林派,因此要将我们坐船凿沉,是不是?”那姓齐的道:“是,我们想和尚尼姑……这个那个……”定逸师太怒道:“什么这个那个?”那姓齐的忙道:“是,是。这个……小人不敢多说。小人没说什么……” 定闲师太道:“十二月十五之前,你们白蛟帮也要去少林寺?”姓易姓齐二人齐声道:“这可得听史帮主号令。”姓齐的又道:“既然大伙儿都去,我们白蛟帮总也不能落在人家后面。”定闲师太问道:“大伙儿?到底有那些大伙儿?”那姓齐的道:“那田……田伯光说,浙西海沙帮、山东黑风会、湘西排教……”一口气说了江湖上三十来个大大小小帮会的名字。此人武功平平,帮会门派的名称倒记得挺熟。定逸师太皱眉道:“都是些不务正业的旁门左道人物,人数虽多,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对手。” 第1486章 笑傲江湖(125) 令狐冲听那姓齐的所说人名中,有天河帮帮主“银髯蛟”黄伯流,长鲸岛岛主司马大,还有几人,也都是当日在五霸冈上会过的,心下更无怀疑,他们所要救的定然便是盈盈,斗然得到她的讯息,甚是欢喜,但想到她为少林派所扣押,而她曾杀过好几名少林弟子,又不禁担忧,问道:“少林派为什么要扣住这位……这位任大小姐?” 那姓齐的道:“这可不知道了。多半是少林派的和尚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故意找些事来跟大伙儿为难。” 定闲师太道:“请二位回去拜上贵帮主,便说恒山派定闲、定逸和这位朋友路过九江,没来拜会史帮主,多有失礼,请史帮主包涵则个。我们明日乘船西行,请二位大度包容,别再派人来凿沉我们的船只。”她说一句,二人便说一句:“不敢。” 定闲师太向令狐冲道:“月白风清,少侠慢慢领略江岸夜景。恕贫尼不奉陪了。”携了定逸之手,缓步回舟。 令狐冲知她有意相避,好让自己对这二人仔细再加盘问,但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想不出更有什么话要问,在岸边走来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见半钩月亮映在江心,大江滚滚东去,月光颤动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他们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为时已然无多。少林派方证、方生两位大师待我甚好。这些人为救盈盈而去,势必和少林派大动干戈,不论谁胜谁败,双方损折必多。我何不赶在头里,求方证方丈将盈盈放出,将一场血光大灾化于无形,岂不甚好?” 又想:“定闲、定逸两位师太伤势已痊愈了大半。定闲师太外表瞧来跟寻常老尼无异,其实所知既博,见识又极高超,实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高人。由她率众北归,只要不再遇到嵩山派这样的大批强敌,该不会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危难。只是我怎生向她们告辞才好?”这些日来,和这些尼姑、姑娘们共历患难,众人对他既恭敬,又亲切,于他被逐出师门、为小师妹所弃之事,虽从不提及,但神情之间,显然犹似她们自身遭此不幸一般。华山众同门中,除陆大有外,反无人待他如此亲厚,突然要中途分手,颇感难以启齿。 只听得脚步声细碎,两人缓缓走近,却是仪琳和郑萼,走到离令狐冲二三丈外,叫了声:“令狐师兄。”便停住了脚步。令狐冲迎将上去,说道:“你们也给惊醒了?”仪琳道:“令狐师兄,掌门师伯吩咐我们来跟你说……”推了推郑萼,道:“你跟他说。”郑萼道:“掌门师伯要你说的。”仪琳道:“你说也是一样。” 郑萼说道:“令狐师兄,掌门师伯说道,大恩不言谢,今后你不论有什么事,恒山派都供你驱策。你如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大家自当尽力效命。” 令狐冲大奇,心想:“我又没说要去相救盈盈,怎地定闲师太却恁地说?啊哟,是了!群雄在五霸冈上聚会,设法为我治病,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定闲师太焉有不知?”想及此事,不由得脸上一红。 郑萼又道:“掌门师伯说道,此事最好不要硬来。她老人家和我师父两位,此刻已过江去了,要赶赴少林寺,去向方丈大师求情放人,请令狐师兄带同我们,缓缓前去。” 令狐冲听了这番话,登时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举目向长江中眺望,果见一叶小舟,挂起了一张小小白帆,正自向北航去,心中又感激,又觉惭愧,心想:“两位师太是佛门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们肯亲身去向少林派求情,原是再好不过,比之我这浪迹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无名小卒,面子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方证方丈能瞧着二位师太的金面,肯放了盈盈。”想到此处,心下登时一宽。 回过头来,只见那姓易、姓齐的兀自在油篓子中探头探脑,不敢爬将出来,心想这二人一片热心,为的是去救盈盈,自己可将他们得罪了,颇觉过意不去,迈步上前,拱了拱手,说道:“在下一时鲁莽,得罪了白蛟帮‘长江双飞鱼’两位英雄,实因事先未知其中缘由,还请恕罪。”说着深深一揖。 “长江双飞鱼”突然见他前倨后恭,大感诧异,急忙抱拳还礼,这一手忙脚乱,无数菜油飞溅出来,溅得令狐冲身上点点滴滴的都是油迹。 令狐冲微笑着点了点头,向仪琳和郑萼道:“咱们走罢!” 回到舟中,恒山派众弟子竟绝口不提此事,连仪和、秦绢这些素来事事好奇之人,居然也不向他问一句话,自是定闲师太临去时已然嘱咐,免得令他尴尬。令狐冲暗自感激,但见到好几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脸色,却又不免颇为狼狈,寻思:“她们这副模样,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情人了。其实我和盈盈之间清清白白,并无什么逾规越礼之事。但她们不问,我又如何辩白?”眼见秦绢眼中闪着狡狯的光芒,忍不住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你们可别胡思乱想。” 秦绢笑道:“我胡思乱想什么了?”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我猜也猜得到。”秦绢笑道:“猜到什么?”令狐冲还未答话,仪和道:“秦师妹,别多说了,掌门师叔吩咐的话,你忘了吗?”秦绢抿嘴笑道:“是,是,我没忘记。” 令狐冲转过头来,避开她眼光,只见仪琳坐在船舱一角,脸色苍白,神情甚为冷漠,不禁心中一动:“她心中在想什么?为什么她不和我说话?”怔怔的瞧着她,忽然想到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伤之后,她抱了自己在旷野中奔跑时的脸色。那时她又关切,又激动,浑不是眼前这般百事不理的模样。为什么?为什么? 仪和忽道:“令狐师兄!”令狐冲没听见,并没答应。仪和大声又叫:“令狐师兄!”令狐冲一惊,回头应道:“嗯,怎么?”仪和道:“掌门师叔说道,明日咱们或改行陆道,或仍走水路,悉听令狐师兄的意思。” 令狐冲心中只盼改行陆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讯息,但斜眼一睨,见仪琳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泪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说道:“掌门师太叫咱们缓缓行去,那么还是仍旧坐船罢。谅来那白蛟帮也不敢对咱们怎地。”秦绢笑道:“你放心得下吗?”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尚未作答,仪和喝道:“秦师妹,小孩儿家,少说几句行不行?”秦绢笑道:“行!有什么不行?阿弥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冲命舟子将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白蛟帮来袭,但直至湖北境内,一直没任何动静。此后数日之中,令狐冲也不和恒山弟子多说闲话,每逢晚间停泊,便独自一人上岸饮酒,喝得醺醺而归。 这一日舟过夏口,折而向北,溯汉水而上,傍晚停泊在小镇鸡鸣渡旁。他又上岸去,在一家冷酒铺中喝了几碗酒,忽想:“小师妹的伤不知好了没有?仪真、仪灵两位师姊送去恒山灵药,想来必可治好她剑伤。林师弟的伤势又不知如何?倘若林师弟竟致伤重不治,她又怎样?”想到这里,心下不禁一惊:“令狐冲啊令狐冲,你直是个卑鄙小人!你虽盼小师妹早日痊愈,内心却又似在盼望林师弟伤重而死?难道林师弟死了,小师妹便会嫁你不成?”自觉无聊,连尽了三碗酒,又想:“劳德诺和八师弟不知是谁杀的?那人为什么又去暗算林师弟?师父、师娘不知近来若何?” 端起酒碗,又一饮而尽,小店之中无下酒物,随手抓起几粒咸水花生,抛入口中,忽听背后有人叹了口气,说道:“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幸。” 令狐冲转过面来,向说话之人瞧去,摇晃的烛光之下,但见小酒店中除自己之外,便只店角落里一张板桌旁有人伏案而卧。板桌上放了酒壶、酒杯,那人衣衫褴褛,身形猥葸,不像是如此吐属文雅之人。当下令狐冲也不理会,又喝了一碗酒,只听得背后那声音又道:“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自己却整天在脂粉堆中厮混,小姑娘也好,光头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单全收。唉,可叹啊可叹!” 令狐冲知他说的是自己,却不回头,寻思:“这人是谁?他说‘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说的是盈盈吗?为什么盈盈是为了我而给人幽禁?” 只听那人又道:“不相干之辈,倒是多管闲事,说要去拚了性命,将人救出来。偏生你要做头子,我也要做头子,人还没救,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地。唉,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没眼瞧的了。” 令狐冲拿着酒碗,走过去坐在那人对面,说道:“在下多事不明,要请老兄指教。” 那人仍伏在桌上,并不抬头,说道:“唉,有多少风流,便有多少罪孽。恒山派的姑娘、尼姑们,这番可当真糟糕之极了。” 令狐冲更是心惊,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令狐冲拜见前辈,还望赐予指点。”突然见到那人凳脚旁放着一把胡琴,琴身深黄,久经年月,心念一动,已知此人是谁,当即俯身便拜,说道:“晚辈令狐冲,有幸拜见衡山莫师伯。” 那人抬起头来,双目如电,冷冷的在令狐冲脸上一扫,正是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声,道:“师伯之称,可不敢当。令狐大侠,这些日来可快活哪!” 令狐冲躬身道:“莫师伯明鉴,弟子奉定闲师伯之命,随同恒山派诸位师姊师妹回归恒山。弟子虽然无知,却决不敢对恒山师姊妹们有丝毫失礼。”莫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请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纷纷,众口铄金?”令狐冲苦笑道:“晚辈行事狂妄,不知检点,连本门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闲言闲语,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莫大先生冷笑道:“你自己甘负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来理你。可是恒山派数百年的清誉,竟败坏在你手里,你也毫不动心吗?江湖上传说纷纭,说你一个大男人,混在恒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间。别说几十位黄花闺女的名声给你损了,甚至连……连那几位苦守戒律的老师太,也给人作为笑柄,这……这可太不成话了。” 令狐冲退开两步,手按剑柄,说道:“不知是谁造谣,说这些无耻荒唐的言语,请莫师伯示知。”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杀了他们吗?江湖上说这些话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杀得干净么?哼,人家都羡慕你艳福齐天,那又有什么不好了?” 令狐冲颓然坐下,心道:“我做事总是不顾前,不顾后,但求自己问心无愧,却没想到累了恒山派众位上下的清誉。这……这便如何是好?” 莫大先生叹了口气,温言道:“这五日里,每天晚上,我都曾到你船上窥探……”令狐冲“啊”的一声,心想:“莫师伯接连五晚来船窥探,我竟半点不知,可算是十分无能。”莫大先生续道:“我见你每晚总是在后梢和衣而卧,别说对恒山众弟子并没分毫无礼的行为,连闲话也不说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决不是无行浪子,实是一位守礼君子。对着满船妙龄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绝不动心,不仅是一晚不动心,而且是数十晚始终如一。似你这般男子汉、大丈夫,当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右手握拳,在桌上重重一击,说道:“来来来,我莫大敬你一杯。”说着便提起酒壶斟酒。 令狐冲道:“莫师伯之言,倒教小侄好生惶恐。小侄品行不端,以致不容于师门,但恒山派同道的师姊师妹,却如何可以得罪?”莫大先生呵呵笑道:“光明磊落,这才是男儿汉的本色。我莫大如年轻二十岁,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那就办不到。难得啊难得!来,干了!”两人举碗一饮而尽,相对大笑。 令狐冲见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饰寒酸,那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门?偶尔眼光一扫,锋锐如刀,但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心想:“恒山掌门定闲师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门天门道长威严厚重,嵩山掌门左冷禅阴鸷险刻,我恩师是位彬彬君子,这位莫师伯外表猥葸平庸,似是个市井小人,实则武功惊人,可骇可怖。五岳剑派的五位掌门人,其实个个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我令狐冲草包一个,可跟他们差得远了。” 莫大先生道:“我在湖南,听到你和恒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甚是诧异,心想定闲师太是何等样的人物,怎能容门下做出这等事来?后来听得白蛟帮的人说起你们行踪,便赶了下来。令狐老弟,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闹,我莫大当时认定你是个儇薄少年。你后来仗义助我刘正风师弟,我心中对你生了好感,只想赶将上来,善言相劝,不料却见到后一辈英侠之中,竟有你老弟这样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来来来,咱们同干三杯!”说着叫店小二添酒,和令狐冲对饮。 几碗酒一下肚,一个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显得逸兴遄飞,连连呼酒,只是他酒量和令狐冲差得甚远,喝得几碗后,便已满脸通红,醉态可掬,说道:“令狐老弟,我知你最喜喝酒。莫大无以为敬,只好陪你多喝几碗。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却也没几个。那日嵩山大会,座上有个大嵩阳手费彬。此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越不顺眼,当时便一滴不饮。此人居然还口出不逊之言,他臭妹子的,你说可不可恼?” 令狐冲笑道:“是啊,这种人不自量力,横行霸道,终究没好下场。” 莫大先生道:“后来听说此人突然失了踪,下落不明,不知到了何处,倒也奇怪。” 令狐冲心想,那日在衡山城外,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剑法杀了费彬,他当日明明见到自己在旁,此刻却又如此说,自是不愿留下了形迹,便道:“嵩山派门下行事令人莫测高深,这费彬嘛,说不定是在嵩山那一处山洞中隐居了起来,正在勤练剑法,也未可知。” 第1487章 笑傲江湖(126) 莫大先生眼中闪出一丝狡狯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道:“原来如此,若不是老弟提醒,我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其中缘由。”喝了一口酒,问道:“令狐老弟,你到底何以跟恒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大小姐对你情深一往,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她啊。” 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莫师伯明鉴,小侄情场失意,于这男女之事,可早已瞧得淡了。”想起了小师妹岳灵珊,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红了,突然哈哈一笑,朗声说道:“小侄本想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就怕出家人的戒律太严,五大戒之一便是不准喝酒,这才没去做和尚。哈哈,哈哈!”虽是大笑,笑声中毕竟大有凄凉之意。过了一会,便叙述如何遇到定静、定闲、定逸三位师太的经过,说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每次都只轻描淡写的随口带过。 莫大先生静静听完,瞪着酒壶呆呆出神,过了半晌,才道:“左冷禅意欲吞并四派,联成一个大派,企图和少林、武当两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礼。他这密谋由来已久,虽然深藏不露,我却早已瞧出了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许我刘师弟金盆洗手,暗助华山剑宗去和岳先生争夺掌门之位,归根结底,都是为此。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对恒山派明目张胆的下手。” 令狐冲道:“他倒也不是明目张胆,原本是假冒魔教,要逼得恒山派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答允并派之议。” 莫大先生点头道:“不错。他下一步棋子,当是去对付泰山派天门道长了。哼,魔教虽毒,却也未必毒得过左冷禅。令狐兄弟,你现下已不在华山派门下,闲云野鹤,无拘无束,也不必管他什么正教魔教。我劝你和尚倒也不必做,也不用为此伤心,尽管去将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来,娶她做老婆便是。别人不来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来喝你三碗。他奶奶的,怕他个鸟卵蛋?”他有时出言甚是文雅,有时却又夹几句粗俗俚语,说他是一派掌门,也真有些不像。 令狐冲心想:“他只道我情场失意乃是为了盈盈,但小师妹之事,也不便跟他提起。”便问:“莫师伯,到底少林派为什么要拘留任小姐?” 莫大先生张大了口,双眼直视,脸上充满了惊奇之状,道:“少林派为什么要拘留任小姐?你当真不知,还是明知故问?江湖上众人皆知,你……你……还问什么?” 令狐冲道:“过去数月之中,小侄为人囚禁,江湖上之事一无所闻。那任小姐曾杀过少林派四名弟子,原也是从小侄身上而起,只不知后来怎地失手,竟为少林派所擒?” 莫大先生道:“如此说来,你是真的不明白其中原委了。你身中奇异内伤,无药可治,听说旁门左道中有数千人聚集五霸冈,为了讨好这位任大小姐而来治你的伤,结果却人人束手无策,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莫大先生道:“这件事轰传江湖,都说令狐冲这小子不知几生修来的福气,居然得到黑木崖圣姑任大小姐的垂青,就算这场病医不好,也是不枉的了。”令狐冲道:“莫师伯取笑了。”心想:“老头子、黄伯流他们虽是一番好意,毕竟行事太过鲁莽,这等张扬其事,难怪盈盈生气。” 莫大先生问道:“你后来怎地却好了?是修习了少林派《易筋经》神功,是不是?” 令狐冲道:“不是。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慈悲为怀,不念旧恶,答允传授少林派无上内功。只是小侄不愿改投少林派,而这门少林神功又不能传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负了方丈大师的一番美意。”莫大先生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其时已给逐出华山门墙,正好改投少林。那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却为何连自己性命也不顾了?”令狐冲道:“小侄自幼蒙恩师、师娘收留,养育之恩,粉身难报,只盼日后恩师能许小侄改过自新,重列门墙,决不愿贪生怕死,另投别派。” 莫大先生点头道:“这也有理。如此说来,你的内伤得愈,那是由于另一桩机缘了。”令狐冲道:“正是。其实小侄的内伤也没完全治好。” 莫大先生凝视着他,说道:“少林派和你向来并无渊源,佛门中人虽说慈悲为怀,却也不能随便传人以本门的无上神功。方证大师答应以《易筋经》相授,你当真不知是什么缘故吗?”令狐冲道:“小侄确是不知,还望莫师伯示知。” 莫大先生道:“好!江湖上都说,那日黑木崖任大小姐亲身背负了你,来到少林寺中,求见方证大师,说道只须方丈救了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派处置,要杀要剐,绝不皱眉。” 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将桌上一大碗酒都带翻了,全身登时出了一阵冷汗,手足发抖,颤声道:“这……这……这……”脑海中一片混乱,想起当时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一晚睡梦之中,听到盈盈哭泣甚哀,说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说得诚挚无比,自己心中感激,狂吐鲜血,就此人事不知。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间斗室之中,方生大师已费了无数心力为己施救。自己一直不知如何会到少林寺中,又不知盈盈到了何处,原来竟是她舍命相救,不由得热泪盈眶,跟着两道眼泪扑簌簌的直流下来。 莫大先生叹道:“这位任大小姐虽出身魔教,但待你的至诚至情,却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辛国梁、易国梓、黄国柏、觉月禅师四名大弟子命丧她手。她去到少林,自无生还之望,但为了救你,她……她是全不顾己了。方证大师不愿就此杀她,却也不能放她,因此将她囚禁在少林寺后的山洞之中。任大小姐属下那许多三山五岳之辈,自然都要去救她出来。听说这几个月来,少林寺没一天安宁,擒到的人,少说也有一百来人了。” 令狐冲心情激荡,良久不能平息,过了好一会,才问:“莫师伯,你刚才说,大家争着要做头子,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地,那是怎么一会事?” 莫大先生叹了口气,道:“这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平日除了听从任大小姐的号令之外,个个狂妄自大,好勇斗狠,谁也不肯服谁。这次上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祖宗,事情很棘手,何况单独去闯寺的,个个有去无回。因此上大家说要广集人手,结盟而往。既然结盟,便须有个盟主。听说这些日子来为了争夺盟主之位,许多人动上了手,死的死,伤的伤,着实损折了不少人。令狐老弟,我看只有你急速赶去,才能制得住他们。你说什么话,那是谁也不敢违拗的,哈哈,哈哈!” 莫大先生这么一笑,令狐冲登时满脸通红,情知他这番话不错,但群豪服了自己,只不过是瞧在盈盈的面上,而盈盈日后知道,定要大发脾气,突然间心念一动:“盈盈对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脸皮子薄,最怕旁人笑话于她,说她对我落花有意,而我却流水无情。我要报答她这番厚意,务须教江湖上好汉众口纷传,说道令狐冲对任大小姐一往情深,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须孤身去闯少林,能救得出她来,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闹得众所周知。”说道:“恒山派定闲、定逸两位师伯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情,请他放了这位任小姐出来,以免酿成一场大动干戈的流血浩劫。” 莫大先生点头道:“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定闲师太如此老成持重之人,怎会放心由你陪伴她门下这大群姑娘、尼姑,自己却另行他往,原来是为你作说客去了。” 令狐冲道:“莫师伯,小侄既知此事,着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插翅飞去少林寺,瞧瞧两位师太求情的结果如何。只恒山派这些师姊妹都是女流之辈,倘若途中遇上了什么意外,可又难处。” 莫大先生道:“你尽管去好了!”令狐冲喜道:“我先去不妨?”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胡琴,咿咿呀呀的拉了起来。 令狐冲知他既这么说,便是答允照料恒山派一众弟子了,这位莫师伯武功识见,俱皆非凡,不论他明保还是暗护,恒山派自可无虞,当即躬身行礼,说道:“深感大德。” 莫大先生笑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我帮恒山派的忙,要你来谢什么?那位任大小姐得知,只怕要喝醋了。” 令狐冲道:“小侄告辞。恒山派众位师姊妹,相烦莫师伯代为知照。”说着直冲出店。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见坐船的窗中透出灯光,倒映在汉水之中,一条黄光,缓缓闪动。身后小酒店中,莫大先生的琴声渐趋低沉,静夜听来,甚是凄清。 第二十六回 围寺 令狐冲向北疾行,天明时到了一座大镇,走进一家饭店。湖北出名的点心乃是豆皮,以豆粉制成面条,煮以鲜汤,甚为可口。令狐冲连尽三大碗,付帐出门。 只见迎面走来一群汉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黄河老祖”之一的老头子。令狐冲大喜,大声叫道:“老头子!你好啊。” 老头子一见是他,登时神色尴尬之极,迟疑半晌,唰的一声,抽出了大刀。 令狐冲又向前迎了一步,说道:“祖千秋……”只说了三个字,老头子举刀便向他砍将过来,可是这一刀虽力劲势沉,准头却是奇差,和令狐冲肩头差着一尺有余,呼的一声,直削了下去。令狐冲吓了一跳,向后跃开,叫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冲!” 老头子叫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令狐冲。众位朋友听了,圣姑当日曾有令谕,不论那一个见到令狐冲,务须将他杀了,圣姑自当重重酬谢。这句话,大伙儿可都知道么?” 众人轰然道:“咱们都知道。”众人话虽如此,但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神情都甚古怪,没一人拔兵刃上前动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地,似觉十分有趣。 令狐冲脸上一红,想起那日盈盈要老头子等传言江湖,务须将自己杀了,她是既盼自己再不离开她身边,又要群豪知道,她任大小姐决非痴恋令狐冲,反而恨他入骨。此后多经变故,早将当时这话忘了,此刻听老头子这么说,才想起她这号令尚未通传取消。 当时老头子等传言出去,群豪已然不信,待得她为救令狐冲之命,甘心赴少林寺就死,这事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泄漏了出来,登时轰动江湖。人人固赞她情深义重,却也不免好笑,觉这位大小姐太也要强好胜,明明爱煞了人家却又不认,拚命掩饰,不免欲盖弥彰。这事不但魔教属下那些左道旁门的好汉们知之甚详,连正派中人也多有所闻,日常闲谈往往引为笑柄。此刻群豪突见令狐冲出现,惊喜交集之际,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圣姑有令,叫我们将你杀了。但你武功甚高,适才我这一刀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没取我性命,足感盛情。众位朋友,大家亲眼目睹,咱们决不是不肯杀令狐公子,实在是杀他不了。我老头子不行,当然你们也都不行的了。是不是?”众人哈哈大笑,都道:“正是!” 一人道:“适才咱们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双方打得筋疲力尽,谁也杀不了谁,只好不打。大伙儿再不妨斗斗酒去。倘若有那一位英雄好汉,能灌得令狐公子醉死了,日后见到圣姑,也好有个交代。”群豪捧腹狂笑,都道:“妙极,妙极!”又一人笑道:“圣姑只吩咐咱们杀了令狐公子,可没规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可以啊。这叫做不能刀敌,便当酒取。” 群豪欢呼大叫,簇拥着令狐冲上了当地最大的一间酒楼,四十余人坐满了六张桌子。几个人敲台拍凳,大呼:“酒来!” 令狐冲一坐定后,便问:“圣姑到底怎样啦?这可急死我了。” 群豪听他关心盈盈,尽皆大喜。 老头子道:“大伙儿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圣姑出寺。这些日子来,却为了谁做盟主之事,大家争闹不休,大伤和气。令狐公子驾到,可再好不过了。这盟主若不是你当,更有谁当?倘若别人当了,就算接了圣姑出来,她老人家也必不开心。” 一个白须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纵然一时遇上阻难,接不到圣姑,她老人家只须得知讯息,心下也必欢喜得紧。这盟主一席,天造地设,是由令狐公子来当的了。” 令狐冲慨然道:“是谁当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须救得圣姑出来,在下便粉身碎骨,也所甘愿。”这几句话倒不是随口胡诌,他感激盈盈为己舍身,若要他为盈盈而死,那是一往无前,决不用想上一想。不过如在平日,这念头在自己心头思量也就是了,不用向人宣之于口,此刻却要拚命显得多情多义,好叫旁人不去笑话盈盈。 群豪一听,更加心下大慰,觉得圣姑看中此人,眼光确实不错。 那白发老者笑道:“原来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义的英雄,若如江湖上所讹传,说道令狐公子置身事外,全不理会,可教众人心凉了。” 令狐冲道:“这几个月来,在下失手身陷牢笼,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知。既会不到圣姑,又全不知她讯息,日夜思念,想得头发也白了。来来来,在下敬众位朋友一杯,衷心感谢各位为圣姑出力。”说着站起身来,举杯一饮而尽。群豪也都干了。 令狐冲道:“老先生,你说许多朋友在争盟主之位,大伤和气,事不宜迟,咱们便须立即赶去劝止。”老头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猫子都已赶去了。我们也正要去。”令狐冲道:“不知大伙儿都在那里?”老头子道:“都在黄保坪聚会。”令狐冲道:“黄保坪?”那白须老者道:“那是在襄阳以西的荆山之中。” 令狐冲道:“咱们快些吃饭喝酒,立即去黄保坪。咱们已斗了三日三夜酒,各位费尽心机,放怀大饮,灌死令狐冲后他又活了过来,日后见到圣姑,已大可交代了。” 群豪大笑,都道:“令狐公子酒量如海,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奈何不了你。” 第1488章 笑傲江湖(127) 令狐冲和老头子并肩而行,问道:“令爱的病,可大好了?”老头子道:“多承公子关怀,她虽没怎么好,幸喜也没怎么坏。”令狐冲心中一直有个疑团,眼见余人在身后相距数丈,便问:“众位朋友都说圣姑于各位有大恩大德。在下委实不明其中原因,圣姑小小年纪,怎能广施恩德于这许多江湖朋友?”老头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须相瞒,只是大家向圣姑立过誓,不能泄漏此中机密。请公子恕罪。”令狐冲点头道:“既不便说,那就不说罢。”老头子道:“日后由圣姑亲口向公子说,那不是好得多么?”令狐冲道:“但愿此日早临。”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两批好汉,也都是去黄保坪的,三伙人相聚,已有二百余人。 群豪赶到黄保坪时天已入黑,群雄聚会处是在黄保坪以西的荒野。还在里许之外,便已听到人声嘈杂,有人粗声喝骂,有人尖声叫嚷。令狐冲加快脚步奔去,月光下见群山围绕的一块草坪上,黑压压地聚集着无数人众,一眼望去,少说也有一两千人。 只听有人大声说道:“盟主,盟主,既然称得这个‘主’字,自然只好一人来当。你们六个人都要当,那还成什么盟主?”另一人道:“我们六个人便是一个人,一个人便是六个人。你们都听我六兄弟的号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啰里啰唆,先将你撕成四块再说。”令狐冲不用眼见其人,便知是“桃谷六仙”之一,但他六兄弟说话声音都差不多,却分辨不出是六人中的那一个。 先前那人给他一吓,登时不敢再说。但群雄对“桃谷六仙”显然心中不服,有的在远处叫骂,有的躲在黑暗中大声嘻笑,更有人投掷石块泥沙,乱成一团。 桃叶仙大声嚷道:“是谁向老子投掷石块?”黑暗中有人道:“是你老子。”桃花仙怒道:“什么?你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说道:“那也未必!”登时数百人齐声轰笑。桃花仙问道:“为什么未必?”另一人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生一个儿子。”桃根仙道:“你只生一个儿子,跟我有什么相干?”又一个粗嗓子的大声笑道:“跟你没相干,多半跟你兄弟相干了。”桃干仙道:“难道跟我相干么?” 先一人笑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实仙道:“你说跟我的相貌有些相像,出来瞧瞧。”那人笑道:“有什么好瞧的,你自己照镜子好了!” 突然之间,四条人影迅捷异常的纵起,一扑向前,将那人从黑暗中抓出。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二百来斤,给桃谷四仙抓住了四肢,竟丝毫动弹不得。四人将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桃实仙道:“不像我,我那有这样难看?老三,只怕有些像你。”桃枝仙道:“呸,我就比你难看吗?天下英雄在此,不妨请大伙儿品评品评。” 群雄早就见到桃谷六仙个个五官不正,面貌丑陋,要说那一个更好看些,这番品评功夫可也真着实不易,这时见那大汉给四仙抓在手中,顷刻之间便会给撕成了四块,人人栗栗危惧,谁也笑不出来。 令狐冲知桃谷六仙的脾气,一个不对便会将这大汉撕了,朗声说道:“桃谷六仙,让我令狐冲来品评品评如何?”说着缓步从暗处走了出来。 群雄一听到“令狐冲”三字,登时耸动,千余对目光都注集在他身上。 令狐冲却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桃谷四仙,唯恐他们一时兴起,登时便将这大汉撕裂,说道:“你们将这位朋友放下,我才瞧得清楚。”桃谷四仙当即将他放下。 这条大汉身材雄伟已极,站在当地,便似一座铁塔。他适才死里逃生,已吓得魂不附体,脸如死灰,身子簌簌发抖。他明知如此当众发抖,实非英雄行迳,可是身子自己要抖,却也勉强不来,想说几句撑门面之言,只颤声道:“我……我……我……” 令狐冲见他吓得厉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谷六仙道:“六位桃兄,你们的相貌和这位朋友全然不像,可比他俊美得多了。桃根仙骨格清奇、桃干仙身材魁伟、桃枝仙四肢修长、桃叶仙眉清目秀,桃花仙呢……这个……这个目如朗星,桃实仙精神饱满,任谁一见到,立刻都知是六位行侠仗义的玉面英雄,英俊少……这个英俊中年。” 群雄听了,尽皆大笑。桃谷六仙更大为高兴。 老头子吃过这六兄弟的苦头,知他们极不好惹,跟着凑趣,说道:“依在下之见,环顾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说到相貌,那是谁也比不上桃谷六仙了。” 群豪跟着起轰,有的说:“岂仅俊美而已,简直是风流潇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的说:“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风。”有的说:“武林中从第一到第六的美男子,自当算他们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到第七。” 桃谷六仙不知众人取笑自己,还道是真心称赞,更加笑得合不拢嘴。桃枝仙道:“我妈当年说咱六个是丑八怪,原来说得不对。”有人笑道:“当然不对了,你们只六个人,怎能成为丑八怪?”有人轻声道:“加上他们爹娘……”一句话没说完,便给人掩住了嘴巴。 老头子大声道:“众位朋友,大伙儿运气不小。令狐公子正要单枪匹马,独闯少林,去接圣姑出来,道上遇到我们,听说大伙儿在此,便过来和大家商议商议。说到相貌之美,自然要算桃谷六仙……”群雄一听,又都轰笑。老头子连连摇手,在众人大笑声中继续说道:“可是这闯少林、接圣姑的大事,跟相貌如何干系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见,咱们齐奉令狐公子为盟主,请他主持全局,发号施令,大伙儿一体凛遵,众位意下如何?” 群雄人人都知圣姑是为了令狐冲而陷身少林,令狐冲武功卓绝,当日在河南和向问天联手,大战各路英雄,此事早已轰动江湖,但即令他手无缚鸡之力,瞧在圣姑面上,也当奉他为主,是以听到老头子的话,当即欢声雷动,许多人都鼓掌叫好。 桃花仙突然怪声道:“咱们去救任大小姐,救了她出来,是不是给令狐冲做老婆?” 群雄都对任大小姐十分尊敬,虽觉桃花仙这话没错,却谁也不敢公然称是。令狐冲更十分尴尬,只好默不作声。 桃叶仙道:“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可太过便宜他了。我们去帮他救老婆,盟主却要我们六兄弟来做。”桃根仙道:“正是!除非他本事强过我们,却又当别论。” 蓦地里桃根、桃干、桃枝、桃实四仙一齐动手,将令狐冲四肢抓住,提在空中。他四人出手实在太快,事先又没半点朕兆,说抓便抓,令狐冲竟闪避不及。 群雄齐声惊呼:“使不得,快放手!” 桃叶仙笑道:“大家放心,我们决不伤他性命,只要他让我们六兄弟做盟主……” 一句话没说完,桃根、桃干、桃枝、桃实四仙忽地齐声怪叫,忙不迭的将令狐冲抛下,嚷道:“啊哟,你……你使什么妖法?” 原来令狐冲手足分别为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傻头傻脑,什么怪事都做得出来,别要真的将自己撕了,当即运起吸星大法。桃谷四仙只觉内力源源从掌心中外泄,越运功相抗,内力奔泻得越快,惊骇之下,立即撒手。令狐冲腰背一挺,稳稳站直。 桃叶仙忙问:“怎么?”桃根仙、桃实仙齐道:“这……这令狐冲的功夫好奇怪,咱们可抓他不住。”桃干仙道:“不是抓他不住,而是忽然之间,不想抓他了。”群雄欢呼之声大作,都道:“桃谷六仙,你们这次可服了么?”桃根仙道:“令狐冲是我们六兄弟的好朋友,令狐冲就是桃谷六仙,桃谷六仙就是令狐冲。令狐冲来当盟主,就等如是桃谷六仙当盟主,那有什么不服?”桃花仙道:“天下那有自己不服自己之理?那不是太谦虚么?你们问得太笨了。” 群雄见桃谷六仙的神情,料想适才抓住令狐冲时暗中已吃了亏,只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虽不明其中缘由,却都嘻笑欢呼。 令狐冲道:“众位朋友,咱们这次去迎接圣姑,并相救失陷在少林寺中的许多朋友。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七十二绝技数百年来驰名天下,任何门派都不能与之抗衡。但咱们人多势众,除了这里已有千余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汉前来。咱们的武功就算暂且不及少林寺僧俗弟子,十个打一个,总也打赢了。” 众人轰叫:“对,对!难道少林寺的和尚真有三头六臂不成?” 令狐冲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师们虽留住了圣姑,却也没难为于她。寺中大师们都是有道高僧,慈悲为怀,令人好生相敬。咱们纵然将少林寺毁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汉要说我们倚多为胜,不是英雄所为。因此依在下之见,咱们须得先礼后兵,如能说得少林寺让了一步,对圣姑和其他朋友们不再留难,免了一场争斗,那便再好不过。”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言,正合我意,倘若当真动手,双方死伤必多。”桃枝仙道:“令狐公子之言,却不合我意。双方如不动手,死伤必少,那还有什么趣味?”祖千秋道:“咱们既奉令狐公子为盟主,他发号施令,大伙儿自当听从。”桃根仙道:“不错,这发号施令之事,还是由我们桃谷六仙来干好了。” 群雄听他六兄弟尽是无理取闹,阻挠正事,都不由得发恼,许多人手按刀柄,只待令狐冲稍有示意,便要将这六人乱刀分尸,他六人武功再高,终究挡不住数十人刀剑齐施。 祖千秋道:“盟主是干什么的?那自然是发号施令的了。他如不发号施令,那还叫什么盟主?这个‘主’字,便是发号施令之意。” 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单叫他一个‘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桃叶仙摇头道:“单叫一个‘盟’字,多么别扭。”桃干仙道:“依我的高见,单是一个‘盟’字既然别扭,便可拆将开来,称他为‘明血’!”桃枝仙叫道:“错了,错了!‘盟’字拆开来,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撇。那是什么字?” 桃谷六仙都不识那器皿的“皿”字,群雄任由他们出丑,没人出声指点。 桃干仙道:“少了一些,也还是血。好比我割你一刀,割得深,出的血多,固然是血,倘若我顾念手足之情,割得很轻,出的血甚少,虽然少了些,那仍然是血。”桃枝仙怒道:“你割我一刀,就算割得轻,也不是顾念手足之情了。你又为什么要割我一刀?”桃干仙道:“我可没有割,我手里也没刀。”桃花仙道:“如果你手里有刀呢?” 群雄听他们越扯越远,不禁怒喝:“安静些,大家听盟主的号令。” 桃枝仙道:“他号令便号令好了,又何必安静?” 令狐冲提高嗓子说道:“众位朋友,屈指算来,离十二月十五还有十七日,大伙儿动身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这次可不是秘密行事,乃是大张旗鼓而去。明日咱们去买布制旗,写明‘江湖群豪上少林,拜佛参僧迎任姑’的字样,须是任大小姐的‘任’字,不是神圣的‘圣’字。再多买些皮鼓,一路敲击前往,好教少林的僧俗弟子们听到,先自胆战心惊。” 这些左道豪客十之八九是好事之徒,听他说要如此大闹,都不胜之喜,欢呼声响震山谷。其中也颇有若干老成持重之辈,但见大伙儿都喜胡闹,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须微笑而已。 次日清晨,令狐冲请祖千秋、计无施、老头子三人率领人众去赶制旗帜,采办皮鼓。到得中午时分,已写就了数十面白布大旗,皮鼓却只买到两面。令狐冲道:“咱们便即起程,沿路经过城镇,不停添购便是。” 当即有人擂起鼓来,群豪齐声呐喊,列队向北进发。 令狐冲见过恒山派弟子在仙霞岭上受人袭击的情形,当下与计无施等商议,派出七个帮会,两帮在前作为前哨,两帮左护,两帮右卫,另有一帮殿后接应,余人则是中军大队;又派汉水的神乌帮来回传递消息。神乌帮是本地帮会,自鄂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势力范围,若有风吹草动,自能尽早得悉。群豪见他分派井井有条,除桃谷六仙外,尽皆悦服凛遵。 行了数日,沿途不断有豪士来聚。旗帜皮鼓,越置越多,更有不少人提了大铜锣,嘡嘡敲响。蓬蓬嘡嘡声中,三千余人喧哗叫嚷,涌向少林。 这日将到武当山脚下。令狐冲道:“武当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声势之盛,仅次于少林。咱们这次去迎接圣姑,连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当派了。咱们还是避道而行,以示对武当派掌门人冲虚道长尊重之意。不知诸位意下如何?”老头子道:“令狐公子怎么说,便怎么行。咱们只须接到圣姑,那便心满意足,原不必旁生枝节,多树强敌。如接不到圣姑,就算将武当山踏平了,又有个屁用?” 令狐冲道:“如此甚好!便请传下令去,偃旗息鼓,折向东行。” 当下群豪停了锣鼓,改道东行。这日正行之际,迎面有人骑了一头毛驴过来,驴后随着两名乡农,一个挑着一担菜,另一个挑着一担山柴。毛驴背上骑着个老者,弯着背不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满了补钉。群豪人数众多,手持兵刃,一路上大呼小叫,声势甚壮,道上行人见到,早就避在一旁。但这三人竟如视而不见,向群豪直冲过来。 桃根仙骂道:“干什么的?”伸手一推,那毛驴一声长嘶,摔了出去,喀喇几声,腿骨折断。驴背上老者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来。 令狐冲好生过意不去,当即纵身过去扶起,说道:“真对不起。老丈,可摔痛了吗?”那老者哼哼唧唧,说道:“这……这……这算什么?我穷汉……” 第1489章 笑傲江湖(128) 两名乡农放下肩头担子,站在大路正中,双手扠腰,满脸怒色。挑菜的汉子气喘吁吁的道:“这里是武当山脚下,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这里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当山脚下,那便怎地?”那汉子道:“武当山脚下,人人都会武功。你们外路人到这里来撒野,当真是不知死活,自讨苦吃。” 群豪见这二人面黄肌瘦,都是五十来岁年纪,这挑菜的说话中气不足,居然自称会武,登时有数十人大笑起来。 桃花仙笑道:“你也会武功?”那汉子道:“武当山脚下,三岁孩儿也会打拳,五岁孩子就会使剑,那有什么希奇?”桃花仙指着那挑柴汉子,笑道:“他呢?他会不会使剑?”挑柴的汉子道:“我……我……小时候学过几个月,有几十年没练,这功夫……咳咳,可都搁下了。”挑菜的道:“武当派武功天下第一,只要学过几个月,你就不是对手。”桃叶仙笑道:“那么你练几手给我们瞧瞧。” 挑柴汉子道:“练什么?你们又看不懂。”群豪轰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汉子道:“唉,既然如此,我便练几手,只不知是否还记得全?那一位借把剑来。”便有一人笑着递过一把剑。那汉子接过,走到干硬的稻田中,东刺一剑、西劈一剑的练了起来,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记了,搔头凝思,又使了几招。 群豪见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身手又笨拙之极,无不捧腹大笑。 那挑菜汉子道:“有什么好笑?让我来练练,借把剑来。”接了长剑在手,便即乱劈乱刺,出手极快,犹如发疯一般,更引人狂笑不已。 令狐冲初时也是负手微笑,但看到十几招时,不禁渐觉讶异,这两个汉子的剑招一个迟缓,一个迅捷,可是剑法中破绽之少,实所罕见。二人的姿式固难看之极,但剑招古朴浑厚,剑上的威力似乎只发挥得一二成,其余的却蓄势以待,深藏不露,当即跨上几步,拱手说道:“今日拜见两位前辈,得睹高招,实不胜荣幸。”语气甚为诚恳。 两名汉子收起长剑。那挑柴的瞪眼道:“你这小子,你看得懂我们的剑法么?”令狐冲道:“不敢说懂。两位剑法博大精深,这个‘懂’字,怎说得上?武当派剑法驰名天下,果然令人叹为观止。”那挑菜汉子道:“你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令狐冲还未答话,群豪中已有好几人叫了起来:“什么小子不小子的?”“这位是我们的盟主,令狐公子。”“乡巴佬,你说话客气些!” 挑柴汉子侧头道:“令狐瓜子?不叫阿猫阿狗,却叫什么瓜子花生,名字难听得紧。”令狐冲抱拳道:“令狐冲今日得见武当神剑,甚为佩服,他日自当上山叩见冲虚道长,谨致仰慕之诚。两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吗?”挑柴汉子向地下吐了口浓痰,说道:“你们这许多人,哗啦哗啦的,打锣打鼓,可是大出丧吗?” 令狐冲情知这二人必是武当派高手,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我们有位朋友,给拘留在少林寺中,我们是去求恳方证方丈,请他老人家慈悲开释。”挑菜汉子道:“原来不是大出丧!可是你们打坏了我伯伯的驴子,赔不赔钱?” 令狐冲顺手牵过三匹骏马,说道:“这三匹马,自然不及前辈的驴子了,只好请前辈将就骑骑。晚辈们不知前辈驾到,大有冲撞,还请恕罪。”说着将三匹马牵将过去。 群豪见令狐冲神态越来越谦恭,绝非故意做作,无不大感诧异。 挑菜汉子道:“你既知我们的剑法了得,想不想比上一比?”令狐冲道:“晚辈不是两位对手。”挑柴汉子道:“你不想比,我倒想比比。”歪歪斜斜的一剑,向令狐冲刺来。令狐冲见他这一剑笼罩自己上身九处要害,的是精妙,叫道:“好剑法!”拔出长剑,反刺过去。那汉子向着空处乱刺一剑。令狐冲长剑回转,也削在空处。两人连出七八剑,每一剑都刺在空处,双剑未曾一交。但那挑柴汉子却一步又一步的倒退。 那挑菜汉子叫道:“瓜子花生,果然有点门道。”提起剑来一阵乱刺乱削,刹那间接连劈了二十来剑。每一剑都不是劈向令狐冲,剑锋所及,和他身子差着七八尺。 令狐冲提起长剑,有时向挑柴汉子虚点一式,有时向挑菜汉子空刺一招,剑刃离他们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两人一见他出招,便神情紧迫,或跳跃闪避,或舞剑急挡。 群豪都看得呆了,令狐冲的剑刃明明离他们还有老大一截,他出剑之时又没半点劲风,决非以无形剑气攻人,为何这两人如此避挡唯恐不及?看到此时,群豪都已知这两人乃身负深湛武功的高手。他们出招攻击之时虽仍一个呆滞,一个颠狂,但当闪避招架之际,身手却轻灵沉稳,兼而有之,同时全神贯注,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听得两名汉子齐声呼啸,剑法大变,挑柴汉长剑大开大阖,势道雄浑,挑菜汉疾趋疾退,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令狐冲手中长剑剑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动,一双目光有时向挑柴汉瞪视,有时向挑菜汉斜睨。他目光到处,两汉便即变招,或大呼倒退,或转攻为守。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等武功高强之士已渐渐瞧出端倪,发觉两个汉子所闪避卫护的,必是令狐冲目光所及之处,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 只见挑柴汉举剑相砍,令狐冲目光射他小腹处的“商曲穴”,那汉子一剑没使老,当即回过,挡在自己“商曲穴”上。这时挑菜汉挺剑向令狐冲作势连刺,令狐冲目光看到他左颈“天鼎穴”处,那汉子急忙低头,长剑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泥,倒似令狐冲的双眼能发射暗器,他说什么也不让对方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对。 两名汉子又使了一会剑,全身大汗淋漓,顷刻间衣裤都汗湿了。 那骑驴的老头一直在旁观看,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咳嗽一声,说道:“佩服,佩服,你们退下罢!”两名汉子齐声应道:“是!”但令狐冲的目光还是盘旋往复,不离二人身上要穴。二人一面舞剑,一面倒退,始终摆脱不了令狐冲的目光。 那老头道:“好剑法!令狐公子,让老汉领教高招。”令狐冲道:“不敢当!”转过头来,向那老者抱拳行礼。 那两名汉子至此方始摆脱了令狐冲目光的羁绊,同时向后纵出,便如两头大鸟一般,稳稳的飞出数丈之外。群豪忍不住齐声喝采,他二人剑法如何,难以领会,但这一下倒纵,跃距之远,身法之美,谁都知道乃极上乘的功夫。 那老者道:“令狐公子剑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创,岂能让你们将一路剑法从容使完?快来谢过了。” 两名汉子飞身过来,一躬到地。挑菜汉子说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见,适才间言语无礼,公子恕罪。”令狐冲拱手还礼,说道:“武当剑法,的是神妙。两位的剑招一阴一阳,一刚一柔,可是太极剑法吗?”挑菜汉道:“却教公子见笑了。我们使的是‘两仪剑法’,剑分阴阳,未能混而为一。”令狐冲道:“在下在旁观看,勉强能辨别一些剑法中的精微。要是当真出手相斗,也未必便能乘隙而进。” 那老头道:“公子何必过谦?公子目光到处,正是两仪剑法每一招的弱点所在。唉,这路剑法……这路剑法……”不住摇头,说道:“五十余年前,武当派有两位前辈师长,在这路两仪剑法上花了数十年心血,自觉剑法中有阴有阳,亦刚亦柔,唉!”长长一声叹息,显然是说:“那知遇到剑术高手,还是不堪一击。” 令狐冲恭恭敬敬的道:“这两位大叔剑术已如此精妙,武当派冲虚道长和其余高手,自必更加令人难窥堂奥。晚辈和众位朋友这次路过武当山脚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见冲虚道长,甚为失礼。待此事一了,自当上真武观来,向真武大帝与冲虚道长叩头。”令狐冲为人本来狂傲,但适才见二人剑法刚柔并济,内中实有不少神奇之作,虽找到了其中破绽,但天下任何武功招式均有破绽,因之心下的确好生佩服,料想这老者定是武当派中的一流高手,因之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挚。 那老者点头道:“年纪轻轻,身负绝艺而不骄,也真难得。令狐公子,你曾得华山风清扬前辈的亲传吗?”令狐冲心头一惊:“他目光好生厉害,竟知道我所学的来历。我虽不能吐露风太师叔的行迹,但他既直言相询,可不能撒谎不认。”说道:“晚辈有幸,曾学得风太师叔剑术的一些皮毛。”这句话模棱两可,并不直认曾得风清扬亲手传剑。 那老者微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风前辈剑术的皮毛,便已如此了得么?”从挑柴汉手中接过长剑,握在左手,说道:“我便领教一些风老前辈剑术的皮毛。” 令狐冲躬身道:“晚辈如何敢与前辈过招?” 那老者又微微一笑,身子缓缓右转,左手持剑向上提起,剑身横于胸前,左右双掌掌心相对,如抱圆球。令狐冲见他长剑未出,已蓄势无穷,当下凝神注视。那老者左手剑缓缓向前划出,成一弧形。令狐冲只觉一股森森寒气,直逼过来,若不还招,已势所不能,说道:“得罪了!”看不出他剑法中破绽所在,只得虚点一剑。 突然之间,那老者剑交右手,寒光一闪,向令狐冲颈中划出。这一下快速无伦,旁观群豪都情不自禁的叫出声来。但他如此奋起一击,令狐冲已看到他胁下是个破绽,长剑刺出,迳指他胁下“渊液穴”。 那老者长剑竖立,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两人都退开了一步。令狐冲但觉对方剑上有股绵劲,震得自己右臂隐隐发麻。那老者“咦”的一声,脸上微现惊异之色。 那老者又剑交左手,在身前划了两个圆圈。令狐冲见他剑劲连绵,护住全身,竟没半分空隙,暗暗惊异:“我从未见过谁的招式之中,竟能如此毫无破绽。他若以此相攻,那又如何破法?任我行前辈的剑法或许比这位老先生更强,但每一招中难免仍有破绽。难道一人使剑,竟可全无破绽?”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额头渗出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着剑诀,左手剑不住抖动,突然平刺,剑尖急颤,看不出攻向何处。 他这一招中笼罩了令狐冲上盘七大要穴,但就因这一抢攻,令狐冲已瞧出了他身上三处破绽,这些破绽不用尽攻,只攻一处已足制死命,登时心中一宽:“他守御时全无破绽,攻击之时,毕竟仍有隙可乘。”当下长剑平平淡淡的指向对方左眉。那老者倘若继续挺剑前刺,左额必先中剑,待他剑尖再刺中令狐冲时,已迟了一步。 那老者剑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突然之间,令狐冲眼前出现了几个白色光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闪烁不已。他眼睛一花,当即回剑向对方剑圈斜攻。当的一响,双剑再交,令狐冲只感手臂一阵酸麻。 那老者剑上所幻的光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光圈之中,光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长剑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金刃劈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达化境。这时令狐冲已瞧不出他剑法中的空隙,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他全身。那老者纯采守势,端的是绝无破绽。可是这座剑锋所组成的堡垒却能移动,千百个光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那老者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招剑法混成的一团守势,同时化为攻势。令狐冲没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 他退一步,光圈便逼进一步,顷刻之间,令狐冲已连退了七八步。 群豪眼见盟主战况不利,已落下风,屏息而观,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 桃根仙忽道:“那是什么剑法?这是小孩子乱画圈儿,我也会画。”桃花仙道:“我来画圈,定然比他画得还圆。”桃枝仙道:“令狐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输了,我们把这老儿撕成四块,给你出气。”桃叶仙道:“此言差之极矣,第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怕?”桃枝仙道:“令狐冲虽做了盟主,年纪总还是比我小,难道一当盟主,年纪便大了几岁,便成为令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爷爷、令狐老太爷了?” 这时令狐冲又再倒退,群豪都十分焦急,耳听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乱语,更增恼怒。 令狐冲再退一步,波的一声,左足踏入了一个小水坑,心念一动:“风太师叔当日谆谆教导,说道天下武术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论对方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有招,便有破绽。独孤大侠传下来的这路剑法,所以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便在能从敌招之中瞧出破绽。眼前这位前辈的剑法圆转如意,竟没半分破绽,可是我瞧不出破绽,未必便真无破绽,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几步,凝视对方剑光所幻的无数圆圈,蓦地心想:“说不定这圆圈的中心,便是破绽。但若不是破绽,我一剑刺入,给他长剑这么一绞,手臂便登时断了。” 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只能渐进,当真要伤我性命,却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终究是输了。此仗一败,大伙儿心虚气馁,那里还能去闯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对自己情深义重,为她断送一条手臂,又有何妨?内心深处,竟觉能为她断送一条手臂,实乃十分快慰之事,又觉自己负她良多,须得为她受到什么重大伤残,方能稍报深恩。 言念及此,内心深处,倒似渴望对方能将自己一条手臂斩断,当下手臂一伸,长剑便从老者的剑光圈中刺了进去。 当的一声大响,令狐冲只感胸口剧烈一震,气血翻涌,惊怖之下,一只手臂却仍完好。 那老者退开两步,收剑而立,脸上神色古怪,既有惊诧之意,亦有惭愧之色,更带着几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剑法高明,胆识过人,佩服,佩服!” 第1490章 笑傲江湖(129) 令狐冲此时方知,适才如此冒险一击,果真是找到了对方剑法的弱点所在,只是那老者剑法实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凶险之处,他居然练得将破绽藏于其中,天下成千成万剑客之中,只怕难得有一个胆敢以身犯险。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侥幸,侥幸!”只觉一道道汗水从背脊流下,当即躬身道:“前辈剑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辈得益非浅。”这句话倒不是寻常客套,这一战于他武功的进益确是大有好处,令他得知敌人招数中之最强处,竟然便是最弱处,最强处都能击破,其余自迎刃而解了。 那老者既见令狐冲敢从自己剑光圈中挺刃直入,以后也就不必再比。他向令狐冲凝视半晌,说道:“令狐公子,老朽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令狐冲道:“是,恭聆前辈教诲。”那老者将长剑交给挑菜汉子,往东走去。令狐冲将长剑抛在地下,跟随其后。 到得一棵大树之旁,和群豪已相去数十丈,虽可互相望见,话声却已传不过去。那老者在树荫下坐下,指着树旁一块圆石,道:“请坐下说话。”待令狐冲坐好,缓缓说道:“令狐公子,年轻一辈人物之中,如你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 令狐冲道:“不敢。晚辈行止不端,声名狼藉,不容于师门,怎配承前辈如此见重?”那老者道:“我辈武人,行事当求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你的所作所为,虽然有时狂放大胆,不拘习俗,却不失为好男儿、大丈夫的行迳。我暗中派人打听,并没查到你什么真正的劣迹。江湖上的流言蜚语,不足为凭。” 令狐冲听他如此为自己分辩,句句都打入心坎,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这位前辈在武当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则怎会暗中派人查察我的为人行事。”当即站起身来,恭立受教。 那老者又道:“请坐!少年人锋芒太露,也在所难免。岳先生外貌谦和,度量却嫌不广……”令狐冲道:“恩师待晚辈情若父母,晚辈不敢闻师之过。”那老者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忘本,那便更好。老朽失言。”忽然间脸色郑重,问道:“你习这‘吸星大法’有多久了?” 令狐冲道:“晚辈于半年前无意中习得,当初修习,实不知是‘吸星大法’。” 那老者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我适才三次兵刃相交,我内力为你所吸,但我察觉你尚不善运用这项为祸人间的妖法。老朽有一言相劝,不知少侠能听否?”令狐冲大是惶恐,躬身道:“前辈金石良言,晚辈自当凛遵。”那老者道:“这吸星妖法临敌交战,虽然威力奇大,可是于修习者本身却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为害越烈。少侠如能临崖勒马,尽弃所学妖术,自然最好不过,否则也当从此停止修习。” 令狐冲当日在孤山梅庄,便曾听任我行言道,习了“吸星大法”后有极大后患,要自己答允参与魔教,才将化解之法相传,其时自己曾予坚拒,此刻听这老者如此说,更信所言非虚,说道:“前辈指教,晚辈决不敢忘。晚辈明知此术不正,也曾立意决不用以害人,只是身上既有此术,纵想不用,亦不可得。” 那老者点头道:“据我所闻,确是如此。有一件事,要少侠行来恐怕甚难,但英雄豪杰,须当为人之所不能为。少林寺有一项绝艺《易筋经》,少侠想来曾听见过。” 令狐冲道:“正是。听说这是武林中至高无上的内功,即是少林派当今第一辈的高僧大师,也有未蒙传授的。”那老者道:“少侠这番率人前往少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罢,不论那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武林之福。老朽不才,愿意居间说项,请少林方丈慈悲为怀,将《易筋经》传于少侠,而少侠则向众人善为开导,就此散去,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少侠以为如何?” 令狐冲道:“然则为少林寺所拘的任氏小姐却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杀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为害人间。方证大师将她幽禁,决不是为了报复本派私怨,实是出于为江湖同道造福的菩萨心肠。少侠如此人品武功,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必抛舍不下这魔教妖女,以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 令狐冲道:“受人之恩,必当以报。前辈美意,晚辈衷心感激,却不敢奉命。” 那老者叹了口气,摇头道:“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难以自拔。” 令狐冲躬身道:“晚辈告辞。”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华山派虽少往来,但岳先生多少也要给老朽一点面子,你若依我所劝,老朽与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担保,令你重回华山派。你信不信得过我?” 令狐冲不由得心动,重归华山原是他最大的心愿,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听他言语,必是武当派中一位响当当的前辈,他说可和方证方丈一同担保,相信必能办成此事。师父向来十分重视同道交谊,少林、武当是当今武林中最大的两个门派,这两派的头面人物出来说项,师父极难不卖这个面子。师父对自己向来情同父子,这次所以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门墙,自是因自己与向问天、盈盈等人结交,令师父无颜以对正派同道,但既有少林、武当两大派出面,师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交代。但自己回归华山,日夕和小师妹相见,却难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后山阴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处,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说道:“晚辈若不能将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为人。此事不论成败若何,晚辈若还留得命在,必当上武当山真武观来,向冲虚道长和前辈叩谢。” 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你不以性命为重,不以师门为重,不以声名前程为重,一意孤行,便为了这魔教妖女。将来她若对你负心,反脸害你,你也不怕后悔吗?” 令狐冲道:“晚辈这条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将这条命还报了她,又有何足惜?” 那老者点头道:“好,那你就去罢!” 令狐冲又躬身行礼,转身回向群豪,说道:“走罢!” 桃实仙道:“那老头儿跟你比剑,怎么没分胜败,便不比了?”适才二人比剑,确是胜败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不敌,便即罢手,旁观众人都瞧不出其中关窍所在。 令狐冲道:“这位前辈剑法极高,再斗下去,我也必占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 桃实仙道:“你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胜败,再打下去你就一定胜了。”令狐冲笑道:“那也不见得。”桃实仙道:“怎不见得?这老头儿的年纪比你大得多,力气当然没你大,时候一长,自然是你占上风。”令狐冲还没回答,只听桃根仙道:“为什么年纪大的,力气一定不大?”令狐冲登时省悟,桃谷六仙之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实仙是六弟,桃实仙说年纪大的力气不大,桃根仙便不答应。 桃干仙道:“如果年纪越小,力气越大,那么三岁孩儿力气最大了?”桃花仙道:“这话不对,三岁孩儿力气最大这个‘最’字,可用错了,两岁孩儿比他力气更大。”桃干仙道:“那也错了,一岁孩儿比两岁孩儿力气又要大些。”桃叶仙道:“还没出娘胎的胎儿,力气最大。” 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内,突然有两批豪士分从东西来会,共有二千余人,这么一来,总数已在五千以上。这五千余人晚上睡觉倒还罢了,不论草地树林、荒山野岭,都可倒头便睡,这吃饭喝酒却是极大麻烦。接连数日,都是将沿途城镇上的饭铺酒店,吃喝得锅镬俱烂,桌椅皆碎。群豪酒不醉,饭不饱,恼起上来,自是将一干饭铺酒店打得落花流水。 令狐冲眼见这些江湖豪客凶横暴戾,却也皆是义气极重的直性汉子,一旦少林寺不允释放盈盈,双方展开血战,势必惨不忍睹。他连日都在等待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回音,只盼凭着她二人的金面,方证方丈释放盈盈,就可免去一场大厮杀的浩劫。屈指算来,距十二月十五只差三日,离少林寺也已不过一百多里,却始终没得两位师太的回音。 这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大张旗鼓而来,早已远近知闻,对方却一直没任何动静,倒似有恃无恐一般。令狐冲和祖千秋、计无施等人谈起,均也颇感忧虑。 这晚群豪在一片旷野上露宿,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敌人晚间突来偷袭。寒风凛冽,铅云低垂,似乎要下大雪。方圆数里的平野上,到处烧起了一堆堆柴火。这些豪士并无军令部勒,乌合之众,聚在一起,但听得唱歌吆喝之声,震动四野。更有人挥刀比剑,斗拳摔角,吵嚷成一片。 令狐冲心想:“最好不让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先去向方证、方生两位大师相求?要是能接盈盈出来,岂不是天大喜事?”想到此处,全身一热,但转念又想:“但若少林僧众对我一人动手,将我擒住甚或杀死,我死不足惜,无人主持大局,群豪势必乱成一团,盈盈固然救不出来,这数千位血性朋友,说不定都会葬身于少室山上。我只凭一时血气之勇而误此大事,如何对得住众人?” 站起身来,放眼四望,但见一个个火堆烈焰上腾,火堆旁人头涌涌,心想:“他们不负盈盈,我也不能负了他们。” 两日之后,群豪来到少室山上、少林寺外。这两日中,又有大批豪士来会。当日曾在五霸冈上聚会的豪杰如黄伯流、司马大、蓝凤凰等尽皆到来,九江白蛟帮史帮主带着“长江双飞鱼”也到了,还有许许多多是令狐冲从未见过的,少说也有六七千人众。数百面大皮鼓同时擂起,蓬蓬之声,当真惊天动地。 群豪擂鼓良久,不见有一名僧人出来。令狐冲道:“止鼓!”号令传下,鼓声渐轻,终于慢慢止歇。令狐冲提一口气,朗声说道:“晚辈令狐冲,会同江湖上一众朋友,前来参拜如来佛祖和诸位大菩萨,拜访少林寺方丈和各位前辈大师,敬请赐予接见。”这几句话以充沛内力传送出去,声闻数里。 但寺中寂无声息,竟没半点回音。令狐冲又说了一遍,仍无人应答。 令狐冲道:“请祖兄奉上拜帖。” 祖千秋道:“是。”持了事先预备好的拜盒,中藏自令狐冲以下群豪首领的名帖,来到少林寺大门之前,在门上轻叩数下,倾听寺中寂无声息,在门上轻轻一推,大门并未上闩,应手而开,向内望去,空荡荡地并无一人。他不敢擅自进内,回身向令狐冲禀报。 令狐冲武功虽高,处事却无阅历,更无统率群豪之才,遇到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实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呆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桃根仙叫道:“庙里的和尚都逃光了?咱们快冲进去,见到光头的便杀。”桃干仙道:“你说和尚都逃光了,那里还有光头的人给你来杀?”桃根仙道:“尼姑不是光头的吗?”桃花仙道:“和尚庙里,怎会有尼姑?”桃根仙指着游迅,说道:“这个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却是光头。”桃干仙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计无施道:“咱们进去瞧瞧如何?”令狐冲道:“甚好,请计兄、老兄、祖兄、黄帮主四位陪同在下,进寺察看。请各位传下令去,约束属下弟兄,不得我的号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不得对少林僧人有任何无礼言行,亦不可毁损少室山上的一草一木。”桃枝仙道:“当真拔一根草也不可以吗?” 令狐冲心下焦虑,挂念盈盈,大踏步向寺中走去。计无施等四人跟随其后。 进得山门,走上一道石级,过前院,经前殿,来到大雄宝殿,但见如来佛宝相庄严,地下和桌上却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祖千秋道:“难道寺中僧人当真都逃光了?”令狐冲道:“祖兄别说这个‘逃’字。”跪下向如来佛佛像礼拜。五个人静了下来,侧耳倾听,所听到的只是庙外数千豪杰的喧哗,庙中却无半点声息。 计无施低声道:“得防少林僧布下机关埋伏,暗算咱们。”令狐冲心想:“方证方丈、方生大师都是有道高僧,怎会行使诡计?但咱们这些旁门左道大举来攻,少林僧跟我们斗智不斗力,也非奇事。”眼见偌大一座少林寺竟没一个人影,心底隐隐感到一阵极大的恐惧,不知他们将如何对付盈盈。 五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步步向内走去,穿过两重院子,到得后殿,突然之间,令狐冲和计无施同时停步,打个手势。老头子等一齐止步。令狐冲向西北角的一间厢房一指,轻轻掩将过去。老头子等跟着过去。随即听到厢房中传出一声极轻的呻吟。 令狐冲走到厢房之前,拔剑在手,伸手在房门上轻推,身子侧在一旁,以防房中发出暗器。那房门呀的一声开了,房中又是一声低呻。令狐冲探头向房中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两位老尼躺在地下,侧面向外的正是定逸师太,眼见她脸无血色,双目紧闭,似已气绝身亡。他一个箭步抢了进去。祖千秋叫道:“盟主,小心!”跟着进内。令狐冲绕过躺在地下的定逸师太身子,去看另一人时,果然便是恒山掌门定闲师太。 令狐冲俯身叫道:“师太,师太!”定闲师太缓缓睁眼,初时神色呆滞,但随即目光中闪过一丝喜色,嘴唇动了几动,却发不出声音。 令狐冲身子俯得更低,说道:“是晚辈令狐冲。” 定闲师太嘴唇又动了几下,发出几下极低的声音,令狐冲只听到她说:“你……你……你……”眼见她伤势十分沉重,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定闲师太运了口气,说道:“你……你答允我……”令狐冲忙道:“是,是。师太但有所命,令狐冲纵然粉身碎骨,也当为师太办到。”想到两位师太为了自己,只怕要双双命丧少林寺中,心中悲恸,不由得泪水直滚而下。 定闲师太低声说道:“你……你一定能答允……答允我?”令狐冲道:“一定能答允!”定闲师太眼中又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说道:“请你……请你答允接掌……接掌恒山派门户……”说了这几个字,已上气不接下气。 第1491章 笑傲江湖(130) 令狐冲大吃一惊,说道:“晚辈是男子之身,不能作贵派掌门。不过师太放心,贵派不论有何艰巨危难,晚辈自当尽力担当。恒山派的事,便是晚辈的事!” 定闲师太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不是。我……我传你令狐冲,为恒山派……恒山派掌门人,你若……你若不答允,我死……死不瞑目。” 祖千秋等四人站在令狐冲身后,面面相觑,均觉定闲师太这遗命太也匪夷所思。 令狐冲心神大乱,只觉这实在是件天大难事,但眼见定闲师太命在顷刻,心头热血上涌,说道:“好,晚辈应允师太便是。” 定闲师太嘴角露出微笑,低声道:“多……多谢!恒山派门下数百弟……弟子,今后都要累……累你令狐少侠了。” 令狐冲又惊又怒,又是伤心,说道:“少林寺如此不讲情理,何以竟对两位师太痛下毒手,晚辈……”只见定闲师太将头一侧,闭上了眼睛。令狐冲大惊,伸手去探她鼻息时,已然气绝。他心中伤痛,回身去摸了摸定逸师太的手,着手冰凉,早死去多时,心中愤激难过,忍不住痛哭失声。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咱们必当为两位师太报仇。少林寺的秃驴逃得一个不剩,咱们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 令狐冲悲愤填膺,拍腿道:“正是!咱们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 计无施忙道:“不行!不行!倘若圣姑仍囚在寺中,岂不烧死了她?”令狐冲登时恍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说道:“我鲁莽胡涂,若不是计兄提醒,险些误了大事。眼前该当如何?”计无施道:“少林寺千房百舍,咱们五人难以遍查,请盟主传下号令,召唤二百位弟兄进寺搜查。”令狐冲道:“对,便请计兄出去召人。”计无施道:“是!”转身出外。祖千秋叫道:“可千万别让桃谷六怪进来。” 令狐冲将两位师太的尸身扶起,放在禅床之上,跪下磕了几个头,心下默祝:“弟子必当尽力,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光大恒山派门户,以慰师太在天之灵。”站起身来,察看二人尸身上的伤痕,不见有何创伤,亦无血迹,却不便揭开二人衣衫详查,料想是中了少林派高手的内功掌力,受内伤而亡。 只听得脚步声响,二百名豪士拥将进来,分往各处查察。 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令狐冲不让我们进来,我们偏要进来,他又有什么法子?”正是桃枝仙的声音。令狐冲眉头一皱,装作没听见。只听桃干仙道:“来到名闻天下的少林寺,不进来逛逛,岂不冤枉?”桃叶仙道:“进了少林寺,没见到名闻天下的少林和尚,那更加冤枉。”桃枝仙道:“见不到少林寺和尚,便不能跟名闻天下的少林派武功较量较量,那可冤枉透顶,无以复加了。”桃花仙道:“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中,居然看不到一个和尚,真是奇哉怪也。”桃实仙道:“没一个和尚,倒也不奇,奇在却有两个尼姑。”桃根仙道:“有两个尼姑,倒也不奇,奇在两个尼姑不但是老的,而且是死的。”六兄弟各说各的,走向后院。 令狐冲和祖千秋、老头子、黄伯流三人走出厢房,带上了房门。但见群豪此来彼往,在少林寺中到处搜查。过得一会,便有人不断来报,说道寺中和尚固然没见一个,便厨子杂工也都不知去向。有人报道:寺中藏经、簿籍、用具都已移去,连碗盏也没一只。有人报道:寺中柴米油盐,空无所有,连菜园中所种的蔬菜也拔得干干净净。 令狐冲每听一人禀报,心头便低沉一分,寻思:“少林寺僧人布置得如此周详,甚至青菜也不留下一条,自然早将盈盈移往别处。天下如此之大,却到那里去找?” 不到一个时辰,二百名豪士已将少林寺的千房百舍都搜了个遍,即令神像座底,匾额背后,也都查过了,便一张纸片也没找到。有人得意洋洋的说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名门大派,一听到咱们来到,竟然逃之夭夭,那是千百年来从所未有之事。”有人说道:“咱们这一下大显威风,从此武林中人,再也不敢小觑了咱们。”有人却道:“赶跑少林寺和尚固然威风,可是圣姑呢?咱们是来接圣姑,却不是来赶和尚的。”群豪均觉有理,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望着令狐冲听他示下。 令狐冲道:“此事大出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会舍寺而去。眼前之事如何办理,在下可没了主意。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还请众位各抒高见。” 黄伯流道:“依属下之见,找圣姑难,找少林僧易。少林寺僧众不下千人,这些人总不会躲将起来,永不露面。咱们找到了少林僧,着落在他们身上,说出圣姑芳驾的所在。”祖千秋道:“黄帮主之言不错。咱们便住在这少林寺中,难道少林派弟子竟会舍得这千百年的基业,任由咱们占住?只要他们想来夺回此寺,便可向他们打听圣姑的下落了。”有人道:“打听圣姑的下落?他们又怎肯说?”老头子道:“所谓打听,只是说得客气些而已,其实便是逼供。所以啊,咱们见到少林僧,须得只擒不杀,但教能捉得十个八个来,还怕他们不说吗?” 又一人道:“要是这些和尚倔强到底,偏偏不说,那又如何?”老头子道:“那倒容易。请蓝教主放些神龙、神物在他们身上,怕他们不吐露真相?”众人点头称是。大家均知所谓“蓝教主的神龙、神物”,便是五毒教教主蓝凤凰的毒蛇、毒虫,这些毒物放在人身,咬啮起来,可比任何苦刑都更厉害。蓝凤凰微微一笑,说道:“少林寺和尚久经修练,我的神龙、神物制他们不了,也未可知。” 令狐冲却想:“如此滥施刑罚,倒也不必。咱们却只管尽量捉拿少林僧人,捉到一百个后,以百换一,他们总得释放盈盈了。” 突然间一个粗鲁的声音说道:“这半天没吃肉,可饿坏我了。偏生庙里没和尚,否则捉个细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倒也妙得很!”说话之人身材高大,正是“漠北双熊”中的大个子白熊。群豪知他和另一个和尚黑熊都爱吃人肉,他这几句话虽听来令人作呕,但来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几个时辰,无饮无食,均感饥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咕的响了起来。 黄伯流道:“少林派使的是坚什么清什么之计。”祖千秋道:“坚壁清野。”黄伯流道:“正是。他们盼望咱们在寺中挨不住,就此乖乖的退下山去,可是天下那有这么容易的事?”令狐冲道:“不知黄帮主有何高见?”黄伯流道:“咱们一面派遣兄弟,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一面派人采办粮食,大伙儿便在寺中守……什么待兔,以便大和尚们自投……自投什么网,咱们便来个……什么中捉鳖。”这位黄帮主爱用成语,只不大记得清楚,用起来也往往并不贴切。 令狐冲道:“这个甚是。便请黄帮主传下令去,派遣五百位精明干练的弟兄们下山,打听少林僧众的下落。采购粮食之事,也请黄帮主一手办理。”黄伯流答应了,转身出去。蓝凤凰笑道:“黄帮主可得赶着办,要不然白熊、黑熊两位饿得狠了,什么东西都会吃下肚去。”黄伯流笑道:“老朽理会得。但漠北双熊就算饿瘪了肚子,也不敢碰蓝教主的一根手指头儿。” 祖千秋道:“寺中和尚是走清光的了,请各位朋友辛苦一番,再到各处瞧瞧,且看有何异状,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群豪轰然答应,又到各处察看。 令狐冲坐在大雄宝殿的一个蒲团之上,见如来佛像宝相庄严,一副怜悯慈悲的神情,心想:“方证方丈固然是有道高僧,得知我们大举而来,宁可自堕少林派威名,也不愿率众出战,终于避开了这场大杀戮、大流血的浩劫。但他们何以又将定逸、定闲两位师太害死?料想害死两位师太的多半是寺中的凶悍僧人,决非出于方丈大师之意。我当体念方证大师的善意,不可去找少林僧人为难,须得另行设法相救盈盈才是。” 突然之间,一阵朔风从门中直卷进来,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扬了起来,风势猛烈,香炉中的香灰飞得满殿都是。令狐冲步到殿口,只见天上密云如铅,北风甚紧,心想:“这早晚便要下大雪了。”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飘下,又忖:“天寒地冻,不知盈盈身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多势众,部署又如此周密。咱们这些人都是一勇之夫,要想救盈盈出来,只怕是千难万难了。”负手背后,在殿前长廊上走来走去,一片片细碎的雪花飘在头上、脸上、衣上、手上,迅即融化。 又想:“定闲师太临死之时,受伤虽重,神智仍很清醒,丝毫无迷乱之象,她却何以要我去当恒山派的掌门?恒山派门下没一个男人,听说上一辈的掌门人也都是女尼,我一个大男人怎能当恒山派掌门?这话传将出去,岂不教江湖上好汉都笑掉了下巴?哼,哼!我既已答允了她,大丈夫岂能食言?我行我素,旁人耻笑,又理他怎地?”想到此处,胸中豪气顿生。 忽听得半山隐隐传来一阵喊声,过不多时,寺外的群豪都喧哗起来。令狐冲心头一惊,抢出寺门,只见黄伯流满脸鲜血,奔将过来,肩上中了一枝箭,箭杆兀自不住颤动,叫道:“盟主,敌……敌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们这……这可是自投那个网了。” 令狐冲惊道:“是少林寺僧人吗?”黄伯流道:“不是和尚,是俗家人。他奶奶的,咱们下山没够三里,便给一阵急箭射了回来,死了十几名弟兄,伤的怕有七八十人,那真是全军那个没了。” 只见数百人狼狈退回,中箭的着实不少。群豪喊声如雷,都要冲下去决一死战。 令狐冲又问:“敌人是什么门派,黄帮主可瞧出些端倪么?” 黄伯流道:“我们没能跟敌人近斗,他奶奶的,弓箭厉害得很,还没瞧清楚这些王八蛋的模样,一枝枝箭便射了过来。当真是远交近攻,箭无虚发。” 祖千秋道:“看来少林派是故意布下陷阱,乃是个瓮中捉鳖之计。”老头子道:“什么瓮中捉鳖?岂不自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是个……这是个诱敌深入之计。”祖千秋道:“好,就算是诱敌深入,咱们来都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些和尚要将咱们都活生生的饿死在这少室山上,要咱们坐困危城!” 白熊大声叫道:“那一个跟我冲下去杀了这些王八蛋?”登时有千余人轰然答应。 令狐冲道:“且慢!对方弓箭了得,咱们须得想个对付之策,免得枉自损伤。”计无施道:“这和尚庙中别的没有,蒲团倒有数千个之多。”这一言提醒了众人,都道:“当作盾牌,当真是再好不过。”当下便有数百人冲入寺中,搬了许多蒲团出来。 令狐冲叫道:“以此挡箭,大伙儿便冲下山去。”计无施道:“盟主,下山之后在何处聚会,以后作何打算,如何设法搭救圣姑,现下都须先作安排。”令狐冲道:“正是。你瞧我临事毫无主张,那里能作什么盟主?我想下山之后,大伙儿暂且散归原地,各自分别访查圣姑的下落,互通声气,再定救援之策。” 计无施道:“那也只好如此。”当即将令狐冲之意大声说了。 那吃人肉的和尚黑熊叫道:“少林寺的秃驴们如此可恶,大伙儿把这鬼庙一把火烧了,再冲下去,跟他们拚个死活。”他自己也是和尚,但骂人“秃驴”,却也毫无避忌。群豪轰然叫好。令狐冲连连摇手,说道:“圣姑眼下还受他们所制,大家可鲁莽不得,免得圣姑吃了眼前亏。”众人一想不错,都道:“好,那就便宜了他们。” 令狐冲道:“计兄,如何分批冲杀,请你分派。” 计无施见令狐冲确无统率群豪以应巨变之才,便也当仁不让,朗声说道:“众位朋友听了,盟主有令,大伙儿分八路下山,东南西北四路,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又是四路。咱们只求突围而出,却也不须多所杀伤。”当下分派各帮各派,从那一方下山,每一路或六七百人,或八九百人不等。 计无施道:“正南方是上山大路,想必敌人最多,盟主,咱们先从正南下山,牵制敌人,好让其余各路兄弟从容突围。”令狐冲拔剑在手,也不持蒲团,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群豪齐声呐喊,分从八方冲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无八条之多,众人奔跃而前,初时还分八路,到后来漫山遍野,蜂拥而下。 令狐冲奔出数里,便听得几声锣响,前面树林中一阵箭雨,急射而至。他使开独孤九剑中的“破箭式”,拨挑拍打,将迎面射来的羽箭一一拨开,脚下丝毫不停,向前冲去。 忽听得身后有人“啊”的一声,却是蓝凤凰左腿、左肩同时中箭,倒在地下。令狐冲急忙转身,将她扶起,说道:“我护着你下山。”蓝凤凰道:“你别管我,你……你……自己下山要紧。”这时羽箭仍如飞蝗般攒射而至,令狐冲信手挥洒,尽数挡开,却见四下里群豪纷纷中箭倒地。 令狐冲左手揽住了蓝凤凰,向山下奔去,羽箭射来,便挥剑拨开。只觉来箭势道劲急,发箭之人竟皆武功高强,来箭又密,以致群豪手中虽有蒲团,也难尽数挡开,中箭之人越来越多。令狐冲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冲下山去,还是回去接应众人。 计无施叫道:“盟主,敌人弓箭厉害,弟兄们冲不下去,伤亡已众,还是叫大伙儿暂且退回,再作计较。” 令狐冲知败势已成,若给对方冲杀上来,更加不可收拾,纵声叫道:“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伙儿退回少林寺!”他内力充沛,这一叫喊,虽在数千人高呼酣战之时,仍四处皆闻。计无施、祖千秋等数十人齐声呼唤:“盟主有令,大伙儿退回少林寺。” 群豪听得呼声,陆续退回。 第1492章 笑傲江湖(131) 少林寺前但闻一片咒骂声、呻吟声、叫唤声,地下东一摊,西一片,尽是鲜血。计无施传下号令,命八百名完好无伤之人分为八队,守住了八方,以防敌人冲击。来到少林寺的数千人众,其中大半数分属门派帮会,各有统属,还能遵守规矩号令,其余二千余人却皆是乌合之众,这一仗败了下来,乱成一团,各说各的,谁都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 令狐冲道:“大伙儿快去为受伤的弟兄们敷药救治。”心想:“可惜恒山派的女弟子们不在山上,缺了治伤灵药。”又想:“倘若恒山派众人在此,是帮我呢,还是帮他们正教各派?嗯,两位师太遭害,恒山派众弟子一定帮我。” 耳听得群豪喧扰不已,不由得心乱如麻,若是他独自一人被困山上,早已冲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也不放在心上,但自己是这群人的首领,这数千人的生死安危,全在自己一念之间,偏生束手无策,这可真为难了。 眼见天色将暮,突然间山腰里擂起鼓来,喊声大作。令狐冲拔出长剑,抢到路口。群豪也各执兵刃,要和敌人决一死战。只听得鼓声越敲越响,敌人却并不冲上。 过了一会,鼓声同时止歇,群豪纷纷议论:“鼓声停了,要上来了。”“冲上来倒好,便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免得在这里等死。”“他奶奶的,这些王八蛋便是要咱们在这里饿死、渴死。”“龟儿子不上来,咱们便冲下去。”“只要冲得下去,那还用你多说?” 计无施悄声对令狐冲道:“咱们今晚要是不能脱困,再饿得一日一晚,大伙儿可没力气再战了。”令狐冲道:“不错。咱们挑选二三百位武功高强的朋友开路,黑夜中敌人射箭没准头,只消打乱了敌人的阵脚,大家便可一拥而下。”计无施道:“也只有如此。” 便在此时,山腰里鼓声响起,跟着便有百余名头缠白布之人冲上山来。 群豪大声呼喝,拥上去接战。但攻上来的这百余人只斗得片刻,一声唿哨,便都退下山去。 群豪放下兵刃休息。跟着鼓声又起,另有一批头缠白布之人攻上山来,杀了一阵,又即退去。 敌人虽退,擂鼓声、呐喊声此伏彼起,始终不息。 计无施道:“盟主,敌人使的显是疲兵之计,要扰得咱们难以休息。”令狐冲道:“正是。请计兄安排。”计无施传下令去,若再有敌人冲上,只由把守山口的数百人接战,余人只管休息,不可理会。祖千秋道:“在下倒有个计较,咱们选定三百名好手,也都头缠白布,敌人再来进攻,这三百人便乘势冲下,攻入敌阵混战。王八羔子们便不能放箭,大伙儿就乘势下山。为今之计,只有先搅得天下大乱,才能乘乱脱身。”令狐冲道:“极好,请祖兄去分别挑选,嘱咐众朋友,只待势头一乱,便即猛冲。” 不到半个时辰,祖千秋回报三百人已挑选定当,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以此精锐奋力下冲,敌人纵有数千人列队拦阻,也未必挡得住这三百头猛虎。令狐冲精神一振,跟着祖千秋走到西首山边,只见那三百人头缠白布,排得整整齐齐,便道:“众位请坐下稍息,待到天色全黑,大伙儿下去决个死战。”群豪轰然答应。 这时候雪下得更大了,雪花一大片一大片的飘将下来,地下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群豪头上、衣上都飘满了雪花。寺中所有水缸固已倒得滴水不存,连水井也都用泥土填满。各人抓起地下积雪,捏成一团,送入口中解渴。天色越来越黑,到后来即是两人相对,面目也已模糊。祖千秋道:“幸好今晚下雪,否则刚好十五,月光可亮得很呢。” 突然之间,四下里万籁无声。少林寺寺内寺外聚集豪士数千之众,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脚,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三四千人,竟不约而同的谁都没出声,便有人想说话的,也为这寂静的气氛所慑,话到嘴边都缩了回去。似乎只听到雪花落在树叶和丛草之上,发出轻柔异常的声音。令狐冲心中忽想:“小师妹这时候不知在干什么?” 蓦地里山腰间传上来一阵呜呜呜的号角声,跟着四面八方喊声大作。这一次敌人似是乘黑全力进攻,再不如适才那般虚张声势。 令狐冲长剑一挥,低声道:“冲!”向西北方的山道抢先奔下,计无施、祖千秋、漠北双熊,以及那三百名精选的豪士跟着冲了下去。 三百余人一路冲下,前途均无阻拦。奔出里许后,祖千秋取出一枚大炮仗,晃火熠点燃了,砰的一声响,射入半空,跟着火光一闪,啪的一声巨响,炸了开来。这是通知山上群豪的讯号,寺中群豪也即杀出。 令狐冲正奔之际,忽觉脚底一痛,踹着了一枚尖钉,心知不妙,急忙提气上跃,落在一株树上,只听得祖千秋等纷纷叫了起来:“啊哟,不好,地下有鬼!”各人脚底都踹到了耸起的尖钉,有的尖钉直穿过脚背,痛不可当。数十人继续奋勇下冲,突然啊啊大叫,跌入一个大陷坑中,树丛中伸出十几枝长枪,往坑中戳去,一时惨呼之声,响遍山野。 计无施叫道:“盟主快传号令,退回山上!” 令狐冲见这等情势,显然正教门派在山下布满了陷阱,若再贸然下冲,非全军覆没不可,当即纵声高叫:“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伙儿退回少林寺!” 他从一株树顶跃到另一株树顶,将到陷坑之边,长剑下掠,刺倒了三名长枪手,纵身下地,落在一名长枪手身边,料想此人立足处必无尖钉,霎时间刺倒了七八人。其余的长枪手发一声喊,四下退走。落在陷坑中的四十余人才一一跃起,但已有十余人丧身坑中。群豪望出去漆黑一片,地下虽有积雪反光,却不知何处布有陷阱,各人垂头丧气,一跛一拐的回到山上,幸好敌人并不乘势来追。 群豪回入寺中,在灯烛光下检视伤势,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足底给刺得鲜血淋漓,人人破口大骂,显然对方这几个时辰中擂鼓呐喊,乃是遮掩在山腰里挖坑布钉的声音。这些铁钉长达一尺,有七寸埋在土中,三寸露在地面,钉头尖利,倘若满山都布满了,怕不有数十万枚?这许多利钉当然是事先预备好了的,敌人如此处心积虑,群豪中凡稍有见识的,思之无不骇然。 计无施将令狐冲拉在一边,悄声说道:“令狐公子,大伙儿要一齐全身而退,势已万万不能。咱们日思夜想,只是盼望救圣姑脱险,这件大事,只好请公子独力承担了。” 令狐冲惊道:“你……你……是什么意思?” 计无施道:“我自然知道公子义薄云天,决不肯舍众独行。但人人在此就义,将来由谁来为大伙儿报此大仇?圣姑困于苦狱,又有谁去救她重出生天?” 令狐冲嘿嘿一笑,说道:“原来计兄要我独自下山逃命,此事再也休提。大伙儿死就死了,又怎能理会得这许多?世人有谁不死?咱们一起死了,圣姑困在狱中,将来也就死了。正教门派今日虽然得胜,过得数十年,他们还不是一个个都死了?胜负之分,也不过早死迟死之别而已。” 计无施眼见劝他不听,情知多说也无用,但如今晚不乘黑逃走,明日天一亮,敌人大举来攻,那可再也没脱身之机了,不由得摊手长叹。 忽听得几个人嘻嘻哈哈的大笑,越笑越欢畅。群豪大败之余,坐困寺中,性命便在旦夕之间,居然还有人笑得这么开心,令狐冲和计无施一听,便知是桃谷六仙,均想:“世上也只这六个怪物,死到临头,还能如此嘻笑。” 只听桃谷六仙中一人说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傻子!把好好一双脚,踏到铁钉上去,哈哈哈,真笑死我也。”另一人道:“你们这些笨蛋,定是要试试到底脚板厉害,还是铁钉了得,哈哈,铁钉穿足,味道可舒服得很罢?”又一人笑道:“你们要尝尝铁钉穿足的滋味,何不用个大铁锤,将铁钉从脚背上自己锤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六兄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乎天下滑稽之事莫过于此。 群豪给铁钉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连天,偏生有如此不识趣之人在旁嘲笑,无不破口大骂。可是和桃谷六仙对骂,那是艰难无比之事,每一句话他都要和你辩个明白。你骂他“直娘贼”,他就问你为什么是“直娘”而不是“弯娘”;你骂他“王八蛋”,他就苦苦追问为何不是“王七蛋、王九蛋”,而定要“王八蛋”。 一时殿上嘈声四起,有人抄起兵刃,便要动手。 令狐冲见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这是什么东西?有趣啊有趣,古怪之极了!”桃谷六仙一听,一齐奔了过来,问道:“什么东西如此有趣?”令狐冲道:“我瞧见六只老鼠咬住一只猫,从这里奔了过去。”桃谷六仙大喜,都道:“老鼠咬猫,我们可从来没见过。走向那里去了?”令狐冲随手一指,道:“向那边过去了。”桃根仙拉住他手腕,道:“去,去!大伙儿都去瞧瞧。”群豪知道令狐冲绕弯儿骂他们六兄弟是六只老鼠,他们居然信以为真,都纵声大笑。桃谷六仙却簇拥着令狐冲,迳向后殿奔去。 令狐冲笑道:“咦!那不是吗?”桃实仙道:“我怎地没瞧见?”令狐冲有意将他们远远引开,免得和群豪争闹相斗,当下信手乱指,七人越走越远。 桃干仙砰的一声,推开一间偏殿之门,里面黑漆漆地一无所见。令狐冲笑道:“啊哟,六只老鼠抬了一只大猫,钻进洞里去啦。”桃根仙道:“你可别骗人。”晃亮火熠,但见房中空荡荡地一无所有,只一尊菩萨石像面壁而坐。 桃根仙过去点燃了供桌上的油灯,说道:“那里有洞?咱把老鼠赶出来。”拿了油灯四下照看,却一个洞穴也无。 桃枝仙道:“只怕是在菩萨的背后?”桃干仙道:“菩萨的背后,就是咱们七人,难道咱们是老鼠么?”桃枝仙道:“菩萨对着墙壁,他的背后,就是前面。”桃干仙道:“你明明说错了,偏不承认!背后怎么会就是前面?”桃花仙道:“是背后也好,前面也好,咱们拉开来瞧瞧。”桃叶仙、桃实仙齐道:“正是。”三人伸手便去拉动石像。 令狐冲叫道:“使不得,这是达摩老祖。”他知达摩老祖乃少林寺的祖师,少林寺武学领袖群伦,历千余年而不衰,便是自达摩老祖一脉相承。达摩当年曾面壁九年,终于大彻大悟,因此寺中所供奉的达摩像,也是面向墙壁。达摩老祖又是中土禅宗之祖,不论在武林或在佛教,地位均甚尊崇。此番来到少林寺,群豪均遵从他的告诫,对寺中各物并无损毁,这达摩老祖的石像,决不可对之稍有轻侮。 但桃花仙等野性已发,那去理会令狐冲的呼唤,三人一齐使劲,力逾千斤,只听得轧轧连声,已将达摩石像扳了转来。突然之间,七人齐声大叫,只见眼前一块铁板缓缓升起,露出了一个大洞。铁板的机括日久生锈,纠结甚固,在桃花仙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发出叽叽格格之声,闻之耳刺牙酸。 桃枝仙叫道:“果然有个洞!”桃根仙道:“去瞧瞧六只老鼠抬猫。”头一低,已从洞中钻了进去。桃干仙等五人谁肯落后,纷纷钻进。洞内似乎极大,六人进去之后,但听得脚步之声。但片刻之间,六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来。桃枝仙叫道:“里面黑漆漆地,深不见底。”桃叶仙道:“既是黑漆漆地,又怎知一定很深?说不定再走几步,便到了尽头呢。”桃枝仙道:“你既知再走几步便到尽头,干么不再走几步,以便知道尽头所在?”桃叶仙道:“我说的是‘说不定’,却不是‘一定’。‘说不定’与‘一定’之间,大有分别。”桃枝仙道:“你既知是‘说不定’,又何必多说?”桃根仙道:“吵什么?快点两根火把,进去瞧瞧。”桃实仙道:“为什么只点两根,点三根不可以么?”桃花仙道:“既然点得三根,为什么便点不得四根?” 六人口中不停,手下却也十分迅捷,顷刻间已扳下桌腿,点起了四根火把,六人你争我夺,抢了火把,钻入洞中。 令狐冲寻思:“瞧这模样,分明是少林寺的一条秘密地道。当日我在孤山梅庄被困,也是经过一条长长的地道。说不定盈盈便囚在其中。”思念及此,一颗心怦怦大跳,当即钻入洞中,加快脚步,追上桃谷六仙。这地道甚是宽敞,与梅庄地道的狭隘潮湿全然不同,只洞中霉气甚重,呼吸不畅。 桃实仙道:“那六只老鼠还是不见?只怕不是钻到这洞里来的。咱们回去吧,到别的地方找找。”桃干仙道:“到了尽头再回去,也还不迟。” 七人又行一阵,突然间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禅杖当头直击下来。桃花仙走在最前,急忙后跃,重重撞在桃实仙胸前。只见一名僧人手执禅杖,迅速闪入右边山壁之中。桃花仙大怒,喝道:“你奶奶的,贼秃驴,却躲在这里暗算老爷。”伸手往山壁中抓去,呼的一声响,左边山壁中又有一条禅杖击了出来。这一杖将桃花仙的退路尽数封死,他无可退避,只得向前纵出,左足刚落地,右侧又有一条禅杖飞出。 这时令狐冲已看得清楚,使禅杖的并非活人,黄澄澄地乃是机括操纵的铜人,但装置得极妙,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机括,便有禅杖击出,而且进退呼应,每一杖都是极精妙厉害之着。桃花仙抽出短铁棒挡架,当的一声大响,短铁棒登时给震得脱手飞出。 桃花仙叫声“啊哟”,着地滚倒,又有一柄铁禅杖搂头击落。桃根仙、桃枝仙各抽短铁棒,抢过去相救兄弟,双棒齐上,这才挡住。但一杖甫过,二杖又至,桃干仙、桃叶仙、桃实仙三人扑将进去。五根短铁棒使开,与两壁不断击到的禅杖斗了起来。 第1493章 笑傲江湖(132) 使禅杖的铜和尚虽是死物,但当时装置之人却是心思机灵之极的大匠,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绝艺,便是有少林高僧在旁指点,是以这些铜和尚每一杖击出,尽属妙着,更有一桩极厉害处,铜和尚的手臂和禅杖均系镔铁所铸,近百斤的重量再加机括牵引,下击力道之强,不逊大力高手。桃谷六仙武功虽强,可是短铁棒实在太短,难以挡架禅杖的撞击。六兄弟叫苦连天,只想退出,后路呼呼风响,尽是禅杖影子,但每向前踏出一步,又增添了几个铜和尚参与夹击。 令狐冲眼见势危,又看出这些铜和尚招数固然极精,每一招中均具极大破绽,当即抽出长剑,刺向两个铜和尚的手腕,当当两声,剑尖都刺中铜和尚的手腕穴道,火花微溅,长剑却弹了转来。便在此时,猛听得桃根仙一声大叫,已给禅杖击中,倒在地下。令狐冲本已心下惊惶,这一来神智更乱,眼见禅杖晃动,想也不想,又是两剑刺出,铮铮两声,仍刺中了铜和尚的要害,但这两下剑术中的至精至妙之着,只刮去了铜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一些铜绿,头顶风响,铁杖罩将下来。令狐冲大惊,踏前闪避,左前方又有一根铁禅杖击到。 蓦地里眼前一黑,接着什么也看不到了。原来桃谷六仙携入四根火把,抢前接战铜和尚时都抛在地下,这些火把是燃着的桌脚,横持在手时可以烧着,一抛落地,不久便即熄灭。令狐冲抢上之时,已有三根火把熄灭,避得几杖时连第四根火把也熄灭了。他目不见物,登时手足无措,接着左肩一阵剧痛,俯跌了下去,但听得“啊哟!”“哼!”“我的妈啊!”喊叫连连,桃谷六仙一一都给击倒。 令狐冲俯伏在地,只听得背后呼呼风响,尽是禅杖扫掠之声,便如身在梦魇之中,心下惶怖已达极点,却全然的无能为力。但不久风声渐轻,叽叽格格之声不绝,似是各个铜和尚回归了原位。 忽然间眼前一亮,有人叫道:“令狐公子,你在这里么?”令狐冲大喜,叫道:“我……我在这里……”伏在地下,不敢稍动,脚步声响,几个人走了进来,听得计无施“咦”的一声,甚是惊奇。令狐冲道:“别……别过来……机关……机关厉害得紧。” 计无施等久候令狐冲不归,心下挂念,十余人一路寻将过来,在达摩堂中发现了地道的入口,眼见令狐冲和桃谷六仙横卧于地,身上尽是鲜血,无不骇然。祖千秋叫道:“令狐公子,你怎么了?”令狐冲道:“站住别动,一动便触发了机关。”祖千秋道:“是!我用软鞭拖你们出来可好?”令狐冲道:“最好不过!”祖千秋软鞭甩出,卷住桃枝仙的左足,将他着地拖出。 桃枝仙躺在地道的最外处,祖千秋先将他拉了出来,这才用软鞭卷住令狐冲右足,叫声:“得罪了!”又将他拉出。如此陆续将余下桃谷五仙都拉了出来,并未触动机括,那些装在两壁的铜制和尚也就没再跃出伤人。 令狐冲摇摇晃晃的站起,忙去察看桃谷六仙。六人肩头、背上都为禅杖击伤,幸好六人皮粗肉厚,又以深厚内力相抗,受的都只皮肉之伤。 桃根仙便即吹牛:“这些铜做铁打的和尚好生厉害,可都教桃谷六仙给破了。”桃花仙觉得不便尽居其功,说道:“令狐公子也有一点功劳,只不过功劳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令狐冲强忍肩头疼痛,笑道:“这个自然,谁又及得上桃谷六仙了?” 祖千秋问道:“令狐公子,到底是怎么一会事?”令狐冲将情形简略说了,说道:“多半圣姑便给囚在其内。咱们怎生想个计较,将这些铜和尚破了?”祖千秋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道:“原来铜和尚还没破去。” 桃干仙道:“要破铜和尚,又有何难?我们只不过一时还不想出手而已。”桃实仙道:“是啊,桃谷六仙所到之处,无坚不摧,无敌不克。”计无施道:“不知这些铜和尚到底怎样厉害法,请桃谷六仙再冲进去引动机括,让大伙儿开开眼界如何?” 桃谷六仙适才吃过苦头,那肯再上前去领略那禅杖飞舞、无处可避的困境。桃干仙道:“众位,猫捉老鼠,大家都见过了,可是老鼠咬猫,有人见过没有?”桃叶仙道:“我们七个人,适才便见了,当真是大开眼界,从来没见过。”他六兄弟另有一项绝技,遇上难题无法对答,便即顾左右而言他,扯开话题。 令狐冲道:“请那一位去搬几块大石来,都须一二百斤的。”当下便有三人出外,搬了三块大石进来,都是少林寺庭院中的假山石笋。令狐冲端起一块,运起内力,着地滚去。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响,引发机括,两壁轧轧连声,铜和尚一个个闪将出来,眼前杖影晃动,呼呼风声不绝,一柄柄铁杖横扫竖击,过了良久,一个个铜和尚才缩回石壁。 群豪只瞧得目眩神驰,挢舌不下。 计无施道:“公子,这些铜和尚有机括牵引,机括之力有时而尽,须得以绞盘绞紧机簧铁链,铜人方能再动。只须再用大石滚动几次,机簧力道一尽,铜和尚便不能动了。” 令狐冲急于要救盈盈脱险,说道:“我看铜和尚出杖之势毫不缓慢,不知要再舞几次,机簧力道方尽,再试得七八次,天也亮了。那一位兄长有宝刀宝剑,请借来一用。” 当即有人越众而前,拔刀出鞘,道:“盟主,在下这口兵刃颇为锋利。”令狐冲见那人高鼻深目,颏下一部黄须,似是西域人氏。接过那口刀来,果然冷气森森,大非寻常,说道:“多谢了!要借兄长宝刀,去削铜人铁杖,若有损伤莫怪。”那人笑道:“为接圣姑,大伙儿性命尚且不惜,刀剑是身外之物,何足道哉!” 令狐冲点点头,向前踏出。桃谷六仙齐叫:“小心!”令狐冲又踏出两步,呼的一声,一柄禅杖当头击下。这招式他已是第三次见到,毫不思索的举刀一挥,嗤的一声,铜和尚右腕应声而断,铁手和铁杖掉在地下。和尚虽是铜制,脸孔和身子都黄澄澄地,手臂和禅杖却为镔铁所铸。令狐冲赞道:“好宝刀!” 他初时尚恐这口刀不够锋利,不能一举削断铜和尚的手腕,待见此刀削铁如泥,登时精神大振,唰唰两声,又已削断了两只铜和尚的手腕。他以刀作剑,所使的全是“独孤九剑”中的招数。铜和尚不绝从两壁进攻,但手腕一断,禅杖跌落,两只手臂虽仍上下左右的不绝挥舞,但既无禅杖,也就全无威胁之力了。令狐冲眼见越向前行,铜和尚所出的招数越是精妙,心下暗暗佩服,但毕竟是铜铸铁打的死物,一招既出,破绽大露,手腕既断之后,机括虽仍不住作响,却全成废物了。 群豪高举火把跟随,替他照明,削断了百余只铁手之后,石壁中再无铜和尚跃出。有人一数,铜和尚共是一百零八名。群豪在地道中齐声欢呼,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 令狐冲亟盼及早见到盈盈,接过一个火把,抢前而行,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恐又触上什么机关,地道不住向下倾斜,越走越低,直行出三里外,地道通入了几个天生的洞穴,始终没再遇到什么机关陷阱。突然之间,前面透过来淡淡的光芒,令狐冲快步抢前,一步踏出,足底一软,竟是踏在一层积雪之上,同时一阵清新的寒气灌入胸臆,身子竟然已在空处。 他四下张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大雪纷飞飘落,跟着听得淙淙水响,却是处身在一条山溪之畔。霎时之间,心下好生失望,原来这地道并非通向囚禁盈盈之处。 却听计无施在身后说道:“大家传话下去,千万别出声,多半咱们已在少室山下。”令狐冲问道:“难道咱们已然脱险?”计无施道:“公子,隆冬之际,山上的溪流早已结冰,不会有水,看来咱们通过地道,已到了山脚。”祖千秋喜道:“是了,咱们误打误撞,找到了少林寺的秘密地道。” 令狐冲惊喜交集,将宝刀还给了那西域豪士,说道:“那就快快传话进去,要大伙儿从地道中出来。” 计无施命众人散开探路,再命数十人远远守住地道的出口,以防敌人陡然来攻,倘若地道的前后都给堵死,未及出来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 过不多时,已有探路的人回报,确是到了少室山山脚,处身之所是在后山,抬头可望到山顶的寺院。群豪此时未曾脱险,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从地道中出来的豪士渐渐增多,跟着连伤者和死者的尸体也都抬了出来。 群豪死里逃生,虽不纵声欢呼,但窃窃私议,无不喜形于色。 漠北双熊中的黑熊说道:“盟主,那些王八羔子只道咱们仍在寺中,不如就去攻他们的屁股,斩断王八蛋的尾巴,也好出一口胸中恶气。”桃干仙插口道:“王八有尾巴,那不错!可是王八蛋是个蛋,蛋有尾巴吗?” 令狐冲道:“咱们来到少林寺是为迎接圣姑,圣姑既然接不到,当再继续寻访,不必多所杀伤。”白熊道:“哼,好歹我要捉几个王八蛋来吃了,管它有没有尾巴,否则给他们欺负得太过厉害。” 令狐冲道:“请各位传下号令,大伙儿分别散去,遇到正教门下,最好不要打斗动粗。有谁听到圣姑的消息,务须广为传布。我令狐冲有生之日,不论经历多大艰险,便自己性命不在,也要救圣姑脱困。寺中的兄弟可都出来了么?” 计无施走到地道出口之处,向内叫了几声,隔了半晌,又叫了几声,里面无人答应,这才回报:“都出来了!” 令狐冲童心忽起,说道:“咱们一齐大叫三声,好教正教中人吓一大跳。” 祖千秋笑道:“妙极!大伙儿跟着盟主齐声大叫。” 令狐冲运起内力叫道:“大家跟着呼叫,一、二、三!‘喂,我们下山来啦!’”数千人跟着齐声大叫:“喂,我们下山来啦!”令狐冲又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罢!”群豪跟着大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罢!”令狐冲再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群豪也都大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令狐冲笑道:“走罢!” 忽然有人大声叫道:“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群豪跟着大叫:“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这等粗俗下流的骂人之声,由数千人齐声喊了出来,声震山谷,当真是前所未有。 令狐冲大声叫道:“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儿走罢!” 群豪喊得兴起,跟着又叫:“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儿走罢!” 众人叫嚷了一阵,眼见半山里并无动静,天色渐明,便纷纷告别散去。 令狐冲心想:“眼前第一件大事,是要找到盈盈的所在,其次是须得查明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是何人所害,要办这两件大事,该去何处才是?”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少林僧和正教中人已知我们都下了少室山,既然围歼不成,自然都会回入少林寺去。说不定他们将盈盈带在身边。办此二事,须回少林。”又想:“要混入少林寺中,人越少越好,可不能让计无施他们同行。” 当下向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蓝凤凰、黄伯流等一干人作别,说道:“大家分头努力,迎到圣姑之后,再行欢聚痛饮。”计无施问道:“公子,你要到那里去?”令狐冲道:“小弟要舍命去寻访圣姑,日后自当详告。” 众人不敢多问,当下施礼作别。 第二十七回 三战 令狐冲窜入树林,随即纵身上树,藏身在枝叶浓密之处,过了好半晌,耳听得群豪喧哗声渐歇,终于寂然无声,料想各人已然散去,当下缓步回向地道的出口处,果然已无一人。出口处隐藏在两块大石之后,长草掩映,不知内情之人即使到了其旁,亦决不会发现。 他回入地道,快步前行,回到达摩堂中,只听得前殿隐隐已有人声,想来正教中人行事持重,缓缓查将过来,只怕中了陷阱机关。令狐冲凝力双臂,将达摩石像慢慢推回原处,寻思:“该去那里偷听正教领袖人物议事,设法查知囚禁盈盈的所在?少林寺中千房百舍,可不知他们将在那一间屋子中聚会。” 想起当日方生大师引着自己去见方丈,依稀记得方丈禅房的所在,当即奔出达摩堂,迳向后行。少林寺中房舍实在太多,奔了一阵,始终找不到方丈的禅房。耳听得脚步声响,外边有十余人走近,他处身之所是座偏殿,殿上悬着一面金字木匾,写着“清凉境界”四字,四顾无处可以藏身,纵身便钻入了木匾之后。 脚步声渐近,有七八人走进殿来。一人说道:“这些邪魔外道本事也真不小,咱们四下里围得铁桶也似,居然还是给他们逃了下山。”另一人道:“看来少室山上有什么地道秘径通向山下,否则他们怎逃得出去?”又一人道:“地道秘径是决计没有的。小僧在少林寺出家二十余年,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秘密的下山路径。”先前那人道:“既然说是秘径,自不会有多少人知道啦。”那少林僧道:“就算小僧不知,难道我们当家方丈也不知道?寺中若有此秘径地道,敝寺方丈事先自会知照各派首领,怎能容这些邪魔外道从容脱身?” 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什么人?给我出来!” 令狐冲大吃一惊:“原来我踪迹给他们发现了?”正想纵身跃出,忽听得东侧的木匾之后传出哈哈一笑,一人说道:“老子透了口大气,吹落了几片灰尘,居然给你们见到了。眼光倒厉害得很哪!”声音清亮,正是向问天的口音。 令狐冲又惊又喜,心道:“原来向大哥早就躲在这儿,他屏息之技甚是了得,我在这里多时,却没听出来。若不是灰尘跌落,谅来这些人也决不会知觉……” 便在这心念电转之际,忽听得嗒嗒两声,东西两侧各有一人跃下,跟着有三人齐声呼喝:“甚……”“你……”“干……”这三人的呼喝声都只吐得一个字,随即哑了。 第1494章 笑傲江湖(133) 令狐冲忍不住探头出去,只见大殿中两条黑影飞舞,一人是向问天,另一人身材高大,却是任我行。这两人出掌无声,每出一掌,殿中便有一人倒下,顷刻之间,殿中便倒下了八人,其中五人俯伏不动,三人仰面向天,都双目圆睁,神情可怖,脸上肌肉一动不动,显然均已给任、向二人出掌击毙。 任我行双手在身侧一擦,说道:“盈儿,下来罢!” 西首木匾中一人飘然而落,身形婀娜,正是多日不见的盈盈。 令狐冲脑中一阵晕眩,但见她身穿一身粗布衣衫,容色憔悴。他正想跃下相见,任我行向着他藏身处摇了摇手。令狐冲寻思:“他们先到,我藏身木匾之后,他们自然都见到了。任老先生叫我不可出来,却是何意?”但刹那之间,便明白了任我行的用意。 只见殿门中几个人快步抢进,一瞥之下,见到了师父师娘岳不群夫妇和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其余尚有不少人众。他不敢多看,立即缩头匾后,一颗心剧烈跳动,心想:“盈盈他们陷身重围,我……我纵然粉身碎骨,也要救她脱险。” 只听得方证大师说道:“阿弥陀佛!三位施主好厉害的掌力。女施主既已离去少林,却何以去而复回?这两位想必是黑木崖的高手了,恕老衲眼生,无缘识荆。” 向问天道:“这位是日月神教任教主,在下向问天。” 他二人的名头一出口,当真如雷贯耳,便有数人轻轻“咦”的一声。 方证说道:“原来是任教主和向右使,确然久仰大名。两位光临,有何见教?” 任我行道:“老夫不问世事已久,江湖上的后起之秀都不识得了,不知这几位小朋友都是何方高人。” 方证道:“待老衲为两位引见。这一位是武当派掌门道长,道号上冲下虚。”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贫道年纪或许比任先生还大着几岁,但执掌武当门户,确是任先生退隐之后的事。后起是后起,这个‘秀’字,可不敢当了,呵呵。” 令狐冲一听他声音,心想:“这位武当掌门道长口音好熟。”随即恍然:“啊哟!我在武当山下遇到三人,一个挑柴,一个挑菜,另一位骑驴的老先生,剑法精妙无比,原来竟然便是武当派掌门。”霎时间心头涌起了一阵自得之情,手心中微微出汗。武当派和少林派齐名数百年,一柔一刚,各擅胜场。冲虚道长剑法之精,向来众所推崇。令狐冲突然得知自己居然曾战胜冲虚道长,实是意外之喜。 却听任我行道:“这位左大掌门,咱们以前是会过的。左师傅,近年来你的‘大嵩阳神掌’又精进不少了罢?”令狐冲又微微一惊:“原来嵩山派掌门左师伯也到了。” 只听一个冷峻的声音道:“听说任先生为属下所困,蛰居多年,此番复出,实是可喜可贺。在下的‘大嵩阳神掌’已有十多年未用,只怕倒有一半忘记了。”任我行笑道:“江湖上那可寂寞得很啊。老夫一隐,就没一人再能和左兄对掌,可叹啊可叹!”左冷禅道:“江湖上武功与任先生相埒的,数亦不少。只是如方证大师、冲虚道长这些有德之士,决不会无缘无故的来教训在下就是了。”任我行道:“很好。几时有空,要再试试你的新招。”左冷禅道:“自当奉陪!”听他二人对答,显然以前曾有过一场剧斗,谁胜谁败,从言语中却听不出来。 方证大师道:“这位是泰山派掌门天门道长,这位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这位岳夫人,便是当年的宁女侠,任先生想必知闻。” 任我行道:“华山派宁女侠我是知道的,岳什么先生,可没听见过。” 令狐冲心下不快:“我师父成名在师娘之先,他倘若二人都不知,那也罢了,却决无只知宁女侠、不知岳先生之理。他受困西湖湖底,也不过是近十年之事,那时我师父早就名满天下。显然他是在故意向我师父招惹。” 岳不群淡然道:“晚生贱名,原不足以辱任先生清听。”任我行道:“岳先生,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可知他下落。听说此人从前是你华山派门下。”岳不群道:“任先生要问的是谁?”任我行道:“此人武功既高,人品又世所罕有。有些睁眼瞎子妒忌于他,出力将他排挤,我姓任的却跟他一见如故,觉得他是个少年英雄,一心一意要将我这宝贝女儿许配给他……” 令狐冲听他说到这里,心中怦怦乱跳,隐隐觉得即将有件十分为难之事出现。 只听任我行续道:“这年轻人有情有义,听说我这个宝贝女儿给囚在少林寺中,便率领了数千位英雄豪杰,来到少林寺迎妻。只一转眼间却不知了去向,我做泰山的心下焦急之极,因此上要向你打听打听。” 岳不群仰天哈哈一笑,说道:“任先生神通广大,怎地连自己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见了?任先生所说的少年,便是敝派弃徒令狐冲这小贼么?” 任我行笑道:“明明是珠玉,你却当是瓦砾,老弟的眼光可也真差劲得很了。我说的这少年,正是令狐冲。哈哈,你骂他是小贼,不是骂我为老贼么?” 岳不群正色道:“这小贼行止不端,贪恋女色,为了一个女子,竟鼓动江湖上一批旁门左道,狐群狗党,来到天下武学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捣乱,若不是嵩山左师兄安排巧计,这千年古刹倘若给他们烧成了白地,岂不是万死莫赎的大罪?这小贼昔年曾在华山派门下,在下有失教诲,思之汗颜无地。” 向问天接口道:“岳先生此言差矣!令狐兄弟来到少林,只是迎接任大姑娘,他们张开大旗,书明‘江湖群豪上少林,拜佛参僧迎任姑’,用意恭敬得很哪,决无妄施捣乱之心。你且瞧瞧,这许多朋友们在少林寺中一日一夜,可曾损毁了一草一木?连白米也没吃一粒,清水也没喝一口。” 忽然有人说道:“这些猪朋狗友们一来,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东西。” 令狐冲听这人声音尖锐,辨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心道:“这人也来了。” 向问天道:“请问余观主,少林寺多了些什么?” 余沧海道:“牛矢马溺,遍地黄白之物。”当下便有几个人笑了起来。 令狐冲心下微感歉仄:“我只约束众兄弟不可损坏物事,却没想到叮嘱他们不得随地便溺。这些粗人拉开裤子便撒,可污秽了这清净佛地。” 方证大师道:“令狐公子率领众人来到少林,大旗上的口号确是客气,老衲中心铭感,‘拜佛’是要拜的,‘参僧’可不敢当了。这几日来,老衲不免忧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现火光烛天的惨状。但众位朋友于少林物事不损毫末,定是令狐公子菩萨心肠,极力约束所致,合寺上下,无不感激。日后见到令狐公子,自当亲谢。余观主戏谑之言,向先生不必介意。” 向问天赞道:“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气度胸襟,何等不凡?和什么伪君子、什么真小人,那是全然不同了。” 方证又道:“老衲却有一事不明,恒山派的两位师太,何以竟会在敝寺圆寂?” 盈盈凄然道:“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慈和有德,突然圆寂,令人神伤……” 方证道:“她两位的遗体在寺中发见,推想她两位圆寂之时,正是众位江湖朋友进入敝寺的时刻。难道令狐公子未及约束属下,以致两位师太众寡不敌,命丧于斯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跟着一声长叹。 盈盈道:“那日小女子在贵寺后殿与两位师太相见,蒙方丈大师慈悲,说道瞧在两位师太金面,放小女子离寺……” 令狐冲心下又感激,又难过:“两位师太向方丈求情,原来方丈果真是放了盈盈出去,她二位却在这里送了性命。那是为了我和盈盈而死。到底害死她们的凶手是谁?我非为她们报仇不可。” 只听盈盈道:“这些日子来,不少江湖上的朋友,为了想救小女子脱身,前来少林寺滋扰,给少林派擒住了一百多人。方丈大师慈悲为怀,说道要向他们说十天法,盼望能消解他们的戾气,然后尽数恭送出寺。但小女子受禁已久,可以先行离去。” 令狐冲心道:“这位方证大师当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只不过未免有点迂腐。盈盈手下那些江湖豪客,又怎能听你说十天法,便即化除了戾气?” 只听盈盈续道:“小女子感激无已,拜谢了方丈大师后,随同两位师太离开少室山,第三日上,便听说令狐……令狐公子率领江湖上朋友,到少林寺来迎接小女子。定闲师太言道:须得兼程前往,截住众人,以免惊扰了少林寺的众位高僧。这天晚上,我们又遇上一位江湖朋友,他说众人从四面八方分道而来,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两位师太便即计议,说道江湖豪士人多口杂,而且来自四方,无所统属,未必都听令狐公子的号令。当下定闲师太吩咐小女子赶着去和他……和令狐公子相见,请众人立即散去。两位师太则重上少林,要在方丈大师座下效一臂之力,维护佛门福地的清净。” 她娓娓说来,声音清脆,吐属优雅,说到两位师太时,带着几分伤感悼念之意,说到“令狐公子”之时,却又掩不住腼腆之情。令狐冲在木匾之后听着,不由得心情一阵阵激荡。 方证道:“阿弥陀佛!两位师太一番好意,老衲感激之至。少林寺有警的讯息一传出,正教各门派的同道,不论识与不识,齐来援手,敝派实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幸得双方未曾大动干戈,免去了一场浩劫。唉,两位师太妙悟佛法,慈悲有德,我佛门中少了两位高人,可惜,可叹!” 盈盈又道:“小女子和两位师太分手之后,当天晚上便受嵩山派劫持,寡不敌众,为左先生的门下所擒,不知何故,又给囚禁了数日,待得爹爹和向叔叔将我救出,众位江湖上的朋友却已进了少林寺。向叔叔和我父女三人,来到少林寺还不到半个时辰,也是刚发觉两位师太圆寂,却不知众人如何离去。” 方证说道:“如此说来,两位师太不是任先生和向右使所害了。”盈盈道:“两位师太于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小女子只有感恩图报。倘若我爹爹和向叔叔遇上了两位师太,双方言语失和,小女子定当从中调解,决不会不加劝阻。”方证道:“那也说得是。” 余沧海突然插口道:“魔教中人行迳与常人相反,常人是以德报德,奸邪之徒却是恩将仇报。”向问天道:“奇怪,奇怪!余观主是几时入的日月神教?”余沧海怒道:“谁说我入了魔教?”向问天道:“你说我神教中人恩将仇报。但福建福威镖局林总镖头,当年救过你全家性命,每年又送你一万两银子,你青城派却反去害死林总镖头。余观主恩将仇报之名播于天下,无人不知。如此说来,余观主必是我教的教友了。很好,很好,欢迎之至!”余沧海怒道:“胡说八道,乱放狗屁!”向问天道:“我说欢迎之至,乃是一番好意。余观主却骂我乱放狗屁,这不是恩将仇报,却是什么?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一生一世恩将仇报,便在一言一动之中也流露了出来。” 方证怕他二人多作无谓争执,便道:“两位师太到底是何人所害,咱们向令狐公子查询,必可水落石出。但三位来到少林寺中,一出手便害了我正教门下八名弟子,却不知又是何故?”任我行道:“老夫在江湖上纵横来去,从没一人敢对老夫无礼。这八人对老夫大声呼喝,叫老夫从藏身之处出来,岂非死有余辜?”方证道:“阿弥陀佛,原来只不过他八人呼喝了几下,任先生就下此毒手,那岂不是太过了吗?”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方丈大师说是太过,就算太过好了。你对小女没加留难,老夫很承你的情,本来是要谢谢你的,这一次不跟你多辩,道谢也免了,双方就算扯直。” 方证道:“任先生既说扯直,就算扯直便了。只是三位来到敝寺,杀害八人,此事却又如何了断?”任我行道:“那又有什么了断?我日月神教教下徒众甚多,你们有本事,尽管也去杀八人来抵数就是。”方证道:“阿弥陀佛。胡乱杀人,大增罪业。左施主,被害八人之中,有两位是贵派门下的,你说该当如何?” 左冷禅尚未答话,任我行抢着道:“人是我杀的。为什么你去问旁人该当如何,却不来问我?听你口气,你们似是恃着人多,想把我三人杀来抵命,是也不是?” 方证道:“岂敢?只是任先生复出,江湖上从此多事,只怕将有无数人命伤在任先生手下。老衲有意屈留三位在敝寺盘桓,诵经礼佛,教江湖上得以太平,三位意下如何?”任我行仰天大笑,说道:“妙,妙,这主意甚是高明。” 方证续道:“令爱在敝寺后山驻足,本寺上下对她礼敬有加,供奉不敢有缺。老衲所以要屈留令爱,倒不在为本派已死弟子报仇。唉,冤冤相报,纠缠不已,岂是佛门弟子之所当为?少林派那几名弟子死于令爱手下,也是前生的业报,只是……只是女施主杀业太重,动辄伤人,若在敝寺修心养性,于大家都有好处。”任我行笑道:“如此说来,方丈大师倒是一番美意了。”方证道:“正是。不过此事竟引得江湖上大起风波,却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了。再说,令爱当日背负令狐少侠来寺求救,言明只须老衲肯救令狐少侠的性命,她甘愿为所杀本寺弟子抵命。老衲说道,抵命倒不必了,但须在少室山上幽居,未得老衲许可,不可自行离山。她一口答允。任小姐,这话可是有的?” 盈盈低声道:“不错。” 令狐冲听方证大师亲口说及当日盈盈背负自己上山求救的情景,心下好生感激,此事虽早已听人说过,但从方证大师口中说出,而盈盈又直承其事,比之闻诸旁人之口,又自不同,不由得眼眶湿润。 第1495章 笑傲江湖(134) 余沧海冷笑道:“倒是有情有义得紧。只可惜这令狐冲品行太差,当年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贫道亲眼所见,却辜负任大小姐一番恩情了。”向问天笑问:“是余观主在妓院中亲眼目睹,并没看错?”余沧海道:“当然,怎会看错?”向问天低声道:“余观主,原来你常逛窑子,倒是在下的同道。你在那妓院里的相好是谁?相貌可不错罢?下次我作东道,请你一起再去逛逛如何?”余沧海大怒,喝道:“放屁,放屁!”向问天道:“我请你逛窑子,你却骂我。当真是恩将仇报,臭不可当!” 方证道:“任先生,你们三位便在少室山上隐居,大家化敌为友。只须你们三位不下少室山一步,老衲担保没人敢来向三位招惹是非。从此乐享清净,岂不皆大欢喜?” 令狐冲听方证大师说得十分诚挚,心想:“这位佛门高僧不通世务,当真迂得厉害。这三人杀人不眨眼,你想说得他们自愿给拘禁在少室山上,可真异想天开之至了。” 任我行微笑道:“方丈的美意,想得面面俱到,在下原该遵命才是。”方证喜道:“那么施主是愿意留在少室山了?”任我行道:“不错。”方证喜道:“老衲这就设斋款待,自今而后,三位是少林寺的嘉宾。”任我行道:“只不过我们最多只能留上三个时辰,再多就不行了。”方证大为失望,说道:“三个时辰?那有什么用?”任我行笑道:“在下本来也想多留数日,向方丈大师请教佛法,跟诸位朋友盘桓倾谈,只不过在下的名字取得不好,这叫做无可如何。” 方证茫然道:“老衲这可不明白了。为什么与施主的大号有关?” 任我行道:“在下姓得不好,名字也取得不好。我既姓了个‘任’,又叫作‘我行’。早知如此,当年叫作‘你行’,那就方便得多了。现下已叫作‘我行’,只好任着我自己性子,喜欢走到那里,就走到那里。” 方证怫然道:“原来任先生是消遣老衲来着。” 任我行道:“不敢,不敢。老夫于当世高人之中,心中佩服的没几个,数来数去只有三个半,大和尚算得是一位。还有三个半,是老夫所不佩服的。”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绝无讥嘲之意。方证道:“阿弥陀佛,老衲可不敢当。” 令狐冲听他说于当世高人之中,佩服三个半,不佩服三个半,甚是好奇,亟盼知道他所指的,除方证之外更有何人。 只听一个声音洪亮之人问道:“任先生,你还佩服那几位?”适才方证只为任我行等引见到岳不群夫妇,双方便即争辩不休,余人一直不及引见。令狐冲听下面呼吸之声,方证等一行共有十人,除了方证大师、师父、师娘、冲虚道长、左冷禅、天门道长、余沧海,此外尚有三人。这声音洪亮之人,便不知是谁。 任我行笑道:“抱歉得很,阁下不在其内。”那人道:“在下如何敢与方证大师比肩?自然是任先生所不佩服了。”任我行道:“我不佩服的三个半人之中,你也不在其内。你再练三十年功夫,或许会让我不佩服一下。”那人嘿然不语。 令狐冲心道:“原来要叫你不佩服,却也不容易。” 方证道:“任先生所言,倒颇为新颖。”任我行道:“大和尚,你想不想知道我佩服的是谁,不佩服的又是谁?”方证道:“正要恭聆施主的高论。”任我行道:“大和尚,你精研易筋经,内功外功俱臻化境,但心地慈祥,为人谦退,不像老夫这样嚣张,那是我向来真正佩服的。”方证道:“不敢当。” 任我行道:“不过在我所佩服的人中,大和尚的排名还不是第一。我所佩服的当世第一位武林人物,是篡了我日月神教教主之位的东方不败。” 众人都“啊”的一声,显然大出意料之外。令狐冲幸而将这“啊”字忍住了,心想他为东方不败所算,遭囚多年,定然恨之入骨,那知竟然对之不胜佩服。 任我行道:“老夫武功既高,心思又机敏之极,只道普天下已无抗手,不料竟会着了东方不败的道儿,险些葬身湖底,永世不得翻身。东方不败如此厉害的人物,老夫对他怎不佩服?”方证道:“那也说得是。” 任我行道:“第三位我所佩服的,乃当今华山派的绝顶高手。”令狐冲又大出意料之外,他适才言语之中,对岳不群不留半分情面,那知他内心竟会对之颇为佩服。 岳夫人道:“你不用说这等反语,讥刺于人。” 任我行笑道:“哈哈,岳夫人,你还道我说的是尊夫么?他……他可差得远了。我所倾倒佩服的,乃是剑术通神的风清扬风老先生。风老先生剑术比我高明得多,非老夫所及,我是衷心佩服,决无虚假。” 方证问道:“岳先生,难道风老先生还在人世么?” 岳不群道:“风师叔于数十年前便已……便已归隐,与本门始终不通消息。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那可真是本门的大幸。” 任我行冷笑道:“风老先生是剑宗,你是气宗。华山派剑气二宗势不两立。他老人家仍在人世,于你何幸之有?”岳不群给他这几句抢白,默然不语。 令狐冲早就猜到风清扬是本派剑宗中的人物,此刻听任我行一说,师父并不否认,那么此事自确然无疑。 任我行笑道:“你放心。风老先生是世外高人,你还道他希罕你这华山派掌门,会来抢你的宝座么?”岳不群道:“在下才德庸驽,若得风师叔耳提面命,真是天大的喜事。任先生,你可能指点一条明路,让在下去拜见风师叔。华山门下尽感大德。”说得甚是恳切。 任我行道:“第一,我不知风老先生在那里。第二,就算知道,也决不跟你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小人容易对付,伪君子可叫人头痛得很。”岳不群不再说话。 令狐冲心道:“我师父是彬彬君子,自不会跟任先生恶言相向。” 任我行侧身过来,对着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道:“老夫第四个佩服的,是牛鼻子老道。你武当派太极剑颇有独到之处,精绝妙绝,非常之了不起,你老道却也洁身自爱,不去多管江湖上的闲事。只不过你不会教徒弟,武当门下没什么杰出人材,等你牛鼻子鹤驾西归,太极剑法的绝艺只怕要失传。再说,你的太极剑法虽高,未必胜得过老夫,因此我只佩服你一半,算是半个。” 冲虚道人笑道:“能得任先生佩服一半,贫道已脸上贴金,多谢了!” 任我行道:“不用客气。”转头向左冷禅道:“左大掌门,你倒不必脸上含笑,肚里生气,你虽不属我佩服之列,但在我不佩服的三个半高人之中,阁下却居其首。”左冷禅笑道:“在下受宠若惊。”任我行道:“你武功了得,心计也深,很合老夫的脾胃。你想合并五岳剑派,要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种种阴谋诡计,不是英雄豪杰的行迳,可教人十分的不佩服。” 左冷禅道:“在下所不佩服的当世三个半高人之中,阁下却只算得半个。”任我行道:“拾人牙慧,全无创见,因此你就不令人佩服了。你所学嵩山派武功虽精,却全是前人所传。依你的才具,只怕这些年中,也不见得有什么新招创出来。” 左冷禅哼了一声,冷笑道:“阁下东拉西扯,是在拖延时辰呢,还是在等救兵?” 任我行冷笑道:“你说这话,是想倚多为胜,围攻我们三人吗?” 左冷禅道:“阁下来到少林,戕害良善,今日再想全身而退,可太把我们这些人不放在眼里了。你说我们倚多为胜也好,不讲武林规矩也好。你杀了我嵩山派门下弟子,眼放着左冷禅在此,今日正要领教阁下高招。” 任我行向方证道:“方丈大师,这里是少林寺呢,还是嵩山派的下院?”方证道:“施主明知故问了,这里自然是少林寺。”任我行道:“然则此间事务,是少林方丈作主,还是嵩山派掌门作主?”方证道:“虽是老衲作主,但众位朋友若有高见,老衲自当听从。” 任我行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不错,果然是高见,明知单打独斗是输定了的,便要群殴烂打。姓左的,你今日拦得住任我行,姓任的不用你动手,在你面前横剑自刎。” 左冷禅冷冷的道:“我们这里十个人,拦你或许拦不住,要杀你女儿,却也不难。”方证道:“阿弥陀佛,杀人可使不得。” 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知左冷禅所言确是实情,下面十人中虽不知余下三人是谁,但料想必与方证、冲虚等身分相若,不是一派掌门,便是绝顶高手。任我行武功再强,最多不过全身而退。向问天是否能够保命脱困,已所难言,盈盈是更加没指望了。 任我行道:“那妙得很啊。左大掌门有个儿子,名叫‘天外寒松’左挺,听说武功差劲,脑筋不大灵光,杀起来挺容易。岳君子有个女儿。余观主好像有几个爱妾,还有三个小儿子。天门道长没儿子女儿,心爱徒弟却不少。莫大先生有老父、老母在堂。昆仑派乾坤一剑震山子有个一脉单传的孙子。还有这位丐帮的解大帮主呢,向左使,解帮主世上有什么舍不得的人啊?” 令狐冲心道:“原来莫大师伯也到了。任先生其实不用方证大师引见,于对方十人不但均早知形貌,而且他们的身世眷属也都已查得清清楚楚。” 向问天道:“听说丐帮中的青莲使者、白莲使者两位,虽然不姓解,却都是解帮主的私生儿子。”任我行道:“你没弄错罢?咱们可别错杀了好人?”向问天道:“错不了,属下已查问清楚。”任我行点头道:“就算杀错了,那也没法子,咱们杀他丐帮中三四十人,总有几个杀对了的。”向问天道:“教主高见!” 他一提到各人的眷属,左冷禅、解帮主等无不凛然,情知此人言下无虚,众人拦他是拦不住的,但若杀了他的女儿,他必以毒辣手段相报,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只怕个个难逃他毒手,思之不寒而栗。一时殿中鸦雀无声,人人脸上变色。 隔了半晌,方证说道:“冤冤相报,无有已时。任施主,我们决计不伤任大小姐,却要屈三位大驾,在少室山居留十年。” 任我行道:“不行,我杀性已动,忍不住要将左大掌门的儿子断其四肢、毁其双目,再将余观主那几个爱妾和儿子一并杀了。岳先生的令爱,更加不容她活在世上。” 令狐冲大惊,不知这喜怒难测的大魔头只不过虚声恫吓,还是真的要大开杀戒。 冲虚道人说道:“任先生,咱们来打个赌,你瞧如何?” 任我行道:“老夫赌运不佳,打赌没把握,杀人却有把握。杀高手没把握,杀高手的父母子女、大老婆小老婆却挺有把握。”冲虚道人道:“那些人没什么武功,杀之不算英雄。”任我行道:“虽然不算英雄,却可教我的对头一辈子伤心,老夫就开心得很了。”冲虚道人道:“你自己没了女儿,也没什么开心。没有女儿,连女婿也没了。你女婿不免去做人家的女婿,你也不见得有什么光采。”任我行道:“没有法子,没有法子。我只好将他们一古脑儿都杀了,谁教我女婿对不住我女儿呢?” 冲虚道人道:“这样罢,我们不倚多为胜,你也不可胡乱杀人。大家公公平平,以武功决胜败。你们三位,和我们之中的三个人比斗三场,三战两胜。” 方证忙道:“是极,冲虚道兄高见大是不凡。点到为止,不伤人命。” 任我行道:“我们三人倘若败了,便须在少室山上居留十年,不得下山,是也不是?”冲虚道人道:“正是。要是三位胜了两场,我们自然服输,任由三位下山。这八名弟子也只好算是白死了。” 任我行道:“我心中对你牛鼻子有一半佩服,觉得你所说的话,也有一半道理。那你们这一方是那三位出场?由我挑选成不成?” 左冷禅道:“方丈大师是主,他是非下场不可的。老夫的武功搁下了十几年,也想试上一试。至于第三场吗?这场赌赛既是冲虚道长的主意,他终不成袖手旁观,出个难题让人家顶缸?只好让他的太极剑法露上一露了。”他们这边十人之中,虽然个个不是庸手,毕竟以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和他自己三人武功最高。他一口气便举了这三人出来,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盈盈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武功再高,修为也必有限,不论和那一位掌门相斗,注定是要输的。 岳不群等一齐称是。方证、冲虚、左冷禅三人是正教中的三大高手,任谁一人的武功都不见得会在任我行之下,比之向问天只怕尚可稍胜半筹,三战两胜,赢面占了七八成,甚至三战三胜,也是五五之数。各人所耽心的,只是怕擒不住任我行,给他逃下山去,以阴险毒辣手段戕害各人的家人弟子,只要是正大光明决战,那就无所畏惧了。 任我行道:“三战两胜,这个不妥,咱们只比一场。你们挑一位出来,我们这里也挑一人,干干脆脆只打一场了事。” 左冷禅道:“任兄,今日你们势孤力单,处在下风。别说我们这里十个人,已比你方多了三倍有余,方丈大师一个号令出去,单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高手,便有二三十位,其余各派好手还不计在内。”任我行道:“因此你们要倚多为胜。”左冷禅道:“不错,正是要倚多为胜。”任我行道:“不要脸之至。”左冷禅道:“无故杀人,才不要脸。” 任我行道:“杀人一定要有理由?左大掌门,你吃荤还是吃素?”左冷禅哼了一声道:“在下杀人也杀,干么吃素?”任我行道:“你每杀一人,死者都是罪有应得的了?”左冷禅道:“这个自然。”任我行道:“你吃牛吃羊,牛羊又有什么罪?” 方证大师道:“阿弥陀佛,任施主这句话,大有菩萨心肠。”左冷禅道:“方丈大师别上他的当。他将咱们这八个无辜丧命的弟子比作了牛羊。”任我行道:“虫蚁牛羊,菩萨凡人,都是众生。”方证又道:“是,是。阿弥陀佛!” 第1496章 笑傲江湖(135) 左冷禅道:“任兄,你一意迁延时刻,今日是不敢一战的了?” 任我行突然一声长啸,只震得屋瓦俱响,供桌上的十二枝蜡烛一齐暗了下来,待他啸声止歇,烛光这才重明。众人听了他这一啸声,都不禁心头怦怦而跳,脸上变色。 任我行道:“好,姓左的,咱们就比划比划。”左冷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战两胜,你们之中若有三个人输了两个,三人便都得在少室山停留十年。” 任我行道:“也罢!三战两胜,我们这一伙人中,若有三个人输了两个,我们三人便在少室山上停留十年。” 正教中人听他受了左冷禅之激,居然答允下来,无不欣然色喜。 任我行道:“我就跟你再打一场,向左使斗余矮子,我女儿女的斗女的,便向宁女侠请教。”左冷禅道:“不行。我们这边由那三人出场,由我们自己来推举,岂能由你指定。”任我行道:“一定要自己来选,不能由对方指定?” 左冷禅道:“正是。少林、武当两大掌门,再加上区区在下。”任我行道:“凭你的声望、地位和武功,又怎能和少林、武当两大掌门相提并论?”左冷禅哼了一声,说道:“在下自不敢和少林、武当两大掌门相提并论,却勉强可跟阁下斗斗。” 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方证大师,在下向你讨教少林神拳,配得上吗?” 方证道:“阿弥陀佛,老衲功夫荒疏已久,不是施主对手。但老衲亟盼屈留大驾,只好拿几根老骨头来挨挨施主的拳脚。” 左冷禅见他竟向方证大师挑战,固是摆明了轻视自己,心下却是一喜,暗想:“我本来耽心你跟我斗,让向问天跟冲虚斗,却叫你女儿去斗方证。向问天武功了得,冲虚道人若有疏虞,我又输了给你,那就糟了。”当下不再多言,向旁退开了几步。 余人将地下的八具尸体搬在一旁,空出殿中的战场。 任我行道:“方丈大师请。”双袖一摆,抱拳为礼。方证合什还礼,说道:“施主请先发招。”任我行道:“在下使的是日月教正宗功夫,大师使的是少林派正宗武艺。咱们正宗对正宗,这一架原是要打的。” 余沧海道:“呸!你魔教是什么正宗了?也不怕丑!”任我行道:“方丈,让我先杀了余矮子,再跟你斗。我杀余矮子,不过瞧着他讨厌,今天不杀,迟早要杀,这不算一场比武。”方证忙道:“不可。”知此人出手似电,一击如雷霆,说不定余沧海真的给他杀了,当下更不耽搁,轻飘飘拍出一掌,叫道:“任施主,请接掌。” 这一掌招式寻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变八掌。任我行脱口叫道:“千手如来掌!”心知只须迟得顷刻,他便八掌变十六掌,进而幻化为三十二掌,当即呼的一掌拍出,攻向方证右肩。方证左掌从右掌掌底穿出,仍微微晃动,一变二、二变四的掌影飞舞。任我行身子跃起,呼呼还了两掌。 令狐冲居高临下,凝神细看,见方证大师掌法变幻莫测,每一掌击出,甫到中途,已变为好几个方位,掌法如此奇幻,直是生平所未睹。任我行的掌法却单纯质朴,出掌收掌,似乎显得有些窒滞生硬,但不论方证的掌法如何离奇莫测,一当任我行的掌力送到,他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功力悉敌。 令狐冲拳脚功夫造诣甚浅,因之独孤九剑中那“破掌式”一招便也学不到家,既看不出对方拳脚中的破绽,便没法乘虚而入。这两大高手所施展的乃当世最高深的掌法,他看得莫名其妙,浑不明其中精奥,寻思:“剑法上我可胜得冲虚道长,与任先生相斗,也不输于他。但遇到眼前这两位的拳掌功夫,我只好用利剑一味抢攻。风太师叔说,我要练得二十年后,方可与当世高手一争雄长,主要当是指‘破掌式’而言。” 看了一会,见任我行突然双掌平平推出,方证大师连退三步,令狐冲一惊,暗叫:“啊哟,糟糕,方证大师要输。”接着便见方证大师左掌划了几个圈子,右掌急拍,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得几拍,任我行便退了一步,再拍几拍,任我行又退一步。 令狐冲心道:“还好,还好!”他轻吁一口气,忽想:“为什么我见方证大师要输,便即心惊,见他扳回,则觉宽慰?是了,方证大师是有道高僧,任教主毕竟是左道之士,我心中总还有善恶是非之念。”转念又想:“可是任教主若输,盈盈便须在少室山上囚禁十年,岂是我心中所愿?”一时之间,连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盼望谁胜谁败,内心只隐隐觉得,任我行父女与向问天一入江湖,世上便即风波大作,但心中又想:“风波大作,又有什么不好?那不是挺热闹么?” 他眼光慢慢转过去,只见盈盈倚在柱上,娇怯怯地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秀眉微蹙,若有深忧,突然间怜念大盛,心想:“我怎忍让她在此再给囚禁十年?她怎经得起这般折磨?”想到她为了相救自己,甘愿舍生,自己一生之中,师友厚待者虽也不少,可没一个人竟能如此甘愿把性命来交托给了自己。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别说盈盈不过是魔教教主的女儿,纵然她万恶不赦、天下人皆欲杀之而甘心,自己宁可性命不在,也决计要维护她平安周全。 殿上的十一对目光,却都注视在方证大师和任我行的掌法之上,心下无不赞叹。左冷禅心想:“幸亏任老怪挑上了方证大师,否则他这似拙实巧的掌法,我便不知如何对付才好。本门的大嵩阳神掌与之相比,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如他这掌法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向问天却想:“少林派武功享名千载,果然非同小可。方证大师这‘千手如来掌’掌法虽繁,功力不散,那确是千难万难。倘若让我遇上了,只好跟他硬拚内力,掌法是比他不过的。”岳不群、余沧海等各人心中,也均以本身武功与二人的掌法相印证。 任我行酣斗良久,渐觉方证大师的掌法稍形缓慢,心中暗喜:“你掌法虽妙,终究年纪老了,难以持久。”当即急攻数掌,劈到第四掌时,猛觉收掌时右臂微微一麻,内力运转,不甚舒畅,不由得大惊,知是自身内力的干扰,心想:“这老和尚所练的易筋经内功竟如此厉害,掌力没和我掌力相交,却已在克制我的内力。”心知再斗下去,对方深厚的内力发将出来,自己势须处于下风,眼见方证大师左掌拍到,一声呼喝,左掌迅捷无伦的迎了上去,啪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两人各退一步。 任我行只觉对方内力虽然柔和,却浑厚无比,自己使出了“吸星大法”,竟吸不到他丝毫内力,心下更加惊讶。方证大师道:“善哉!善哉!”跟着右掌击到。 任我行又出右掌与之相交。两人身子一晃,任我行但觉全身气血都晃了一晃,当即疾退两步,陡地转身,右手已抓住了余沧海胸口,左掌往他天灵盖疾拍下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实是谁都料想不到的奇变,眼见任我行与方证大师相斗,情势渐居不利,按理说他力求自保尚且不及,那知竟会转身去攻击余沧海。这一着变得太奇太快,否则余沧海也是一代武学宗匠,若与任我行相斗,虽最后必败,却决不致在一招之间便为他所擒。众人“啊”的一声,齐声呼叫。 方证大师身子跃起,犹似飞鸟般扑到,双掌齐出,击向任我行后脑,这是武学中“围魏救赵”之策,攻敌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任我行撤回击向余沧海头顶的左掌,反手挡架。 众高手见方证大师在这瞬息之间使出这一掌,都大为钦服,却来不及喝采,情知余沧海这条性命是有救了。岂知任我行左掌固是撤了回来,却不反手挡架,一把便抓住了方证大师的“膻中穴”,跟着右手一指,点中了他心口。方证大师身子一软,摔倒在地。 众人大惊之下,纷纷呼喝,一齐拥了上去。 左冷禅突然飞身而上,发掌猛向任我行后心击到。任我行反手回击,喝道:“好,这是第二场。”左冷禅忽拳忽掌,忽指忽抓,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 任我行给他陡然一轮急攻,一时只能勉力守御。他适才和方证大师相斗,最后这三招虽是用智,却也已竭尽平生之力,否则以少林派掌门人如此深厚的内功,如何能让他一把抓住“膻中穴”?一指点中心口?这几招全力以搏,实是孤注一掷。 任我行所以胜得方证大师,纯是使诈。他算准对方心怀慈悲,自己突向余沧海痛下杀手,一来余人相距较远,纵欲救援也所不及,二来各派高手与余沧海无甚交情,决不会干冒大险,舍生相救,只方证大师却定会出手。当此情境,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击自己,以解余沧海之困,但他对方证大师击来之掌偏又不挡不格,反拿对方要穴。这一着又险到了极处。方证大师双掌击他后脑,不必击实,掌风所及,便能令他脑浆迸裂。他反擒余沧海之时,便已拿自己性命来作此大赌,赌的是这位佛门高僧菩萨心肠,眼见双掌可将自己后脑击碎,便会收回掌力。但方证身在半空,双掌击出之后随即全力收回,纵是绝顶高手,胸腹之间内力亦必不继。他一拿一点,果然将方证大师点倒。只是方证浑厚的掌力所及,已扫得他后脑剧痛欲裂,一口丹田之气竟转不上来。 冲虚道人忙扶起方证大师,拍开他被封的穴道,叹道:“方丈师兄一念之仁,反遭奸人所算。”方证道:“阿弥陀佛。任施主心思机敏,斗智不斗力,老夫是输了。” 岳不群大声道:“任先生行奸使诈,胜得毫不光明正大,非正人君子之所为。”向问天笑道:“我日月神教之中,也有正人君子么?任教主若是正人君子,早就跟你同流合污了,还比试什么?”岳不群为之语塞。 任我行背靠木柱,缓缓出掌,将左冷禅的拳脚一一挡开。左冷禅向来自负,若在平时,决不会当任我行力斗少林派第一高手之后,又去向他索战。明占这等便宜,绝非一派宗师之所为,未免为人所不齿。但任我行适才点倒方证大师,纯是利用对方一片好心,胜得奸诈之极,正教各人无不为之扼腕大怒。他奋不顾身的上前急攻,旁人均道他是激于义愤,已顾不到是否车轮战。在左冷禅却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向问天见任我行一口气始终缓不过来,抢到柱旁,说道:“左大掌门,你捡这便宜,可要脸么?我来接你的。”左冷禅道:“待我打倒了这姓任的匹夫,再跟你斗,老夫还怕你车轮战么?”呼的一拳,向任我行击出。 任我行左手撩开,冷冷的道:“向兄弟,退开!” 向问天知教主极为要强好胜,不敢违拗,说道:“好,我就暂且退开。只是这姓左的无耻卑鄙,我踢他屁股。”飞起一脚,便往左冷禅后臀踢去。 左冷禅怒道:“两个打一个吗?”斜身避让。岂知向问天虽作飞腿之状,这一腿竟没踢出,只右脚抬起,微微一动,乃是一招虚招。他见左冷禅上当,哈哈一笑,说道:“孙子王八蛋刚说过要倚多为胜。”一纵向后,站在盈盈身旁。 左冷禅这么一让,攻向任我行的招数缓了一缓。高手对招,相差原只一线,任我行得此余暇,深深吸一口气,内息畅通,登时精神大振,砰砰砰三掌劈出。左冷禅奋力化解,心下暗暗吃惊:“这老儿十多年不见,功力大胜往昔,今日若要赢他,可须全力相拚。” 两人此番二度相逢,这一次相斗,乃在天下顶尖高手之前一决雌雄。两人都将胜败之数看得极重,可不像适才任我行和方证大师较量之时那样和平。任我行一上来便使杀着,双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左冷禅忽拳忽掌,忽抓忽拿,更极尽变化之能事。 两人越斗越快,令狐冲在木匾之后瞧得眼也花了。他看任我行和方证大师相斗,只不过看不懂二人的招式精妙所在,但此刻二人身形招式快极,竟连一拳一掌如何出,如何收,也都看不明白。他转眼去看盈盈,只见她脸色雪白,双眼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脸上却无惊异或耽心的神态。向问天的脸色却忽喜忽忧,一时惊疑,一时惋惜,一时攒眉怒目,一时咬牙切齿,倒似比他亲自决战犹为要紧。令狐冲心想:“向大哥的见识自比盈盈高明得多,他如此着紧,只怕任先生这一仗很是难赢。” 慢慢斜眼过去,见到那边厢师父和师娘并肩而立,其侧是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两人身后一个是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一个是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莫大先生来到殿中之后,始终未曾出过半分声息,令狐冲一见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胸中登时感到一阵温暖,随即心想:“仪琳师妹她们这群恒山弟子没了师父,可不知怎样了。”青城派掌门余沧海独个儿站在墙后,手按剑柄,满脸怒色。站在西侧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身穿乞丐装束,当是丐帮帮主解风。另一人穿一袭青衫,模样颇为潇洒,当是昆仑派掌门乾坤一剑震山子了。 这九人乃当今正教中最强的高手,若不是九人都在全神贯注的观战,自己在木匾后藏身这么久,虽竭力屏气凝息,多半还是早已给下面诸人发觉了。他暗想:“下面聚集着这许多高人,尤其有师父、师娘在内,而方证大师、冲虚道长、莫大先生这三位,更是我十分尊敬的前辈。我在这里偷听他们说话,委实不敬之极,虽说是我先到而他们后至,但不论如何,总之是我在这里窃听,倘若给他们发觉,我可当真无地自容了。”只盼任我行尽快再胜一场,三战两胜,便可带着盈盈从容下山,一等方证大师他们退出后殿,自己便赶下山去和盈盈相会。 第1497章 笑傲江湖(136) 一想到和盈盈对面相晤,不由得胸口一热,连耳根子也热烘烘地,自忖:“自今而后,我真的要和盈盈结为夫妻吗?她待我情深义重,可是我……可是我……”这些日子来,虽时时想到盈盈,但每次念及,总是想到要报她相待之恩,要助她脱却牢狱之灾,要在江湖上大肆宣扬,是自己对她倾心,并非她对己有意,免得江湖豪士讥嘲于她,令她尴尬羞惭。每当盈盈的倩影在脑海中出现之时,心中却并不感到喜悦不胜之情、温馨无限之意,和他想到小师妹岳灵珊时温柔缠绵的心意大不相同,对于盈盈,内心深处竟似乎有些惧怕。 他和盈盈初遇,一直当她是个年老婆婆,心中对她有七分尊敬,三分感激;其后见她举手杀人,指挥群豪,尊敬之中不免掺杂了几分惧怕,直至得知她对自己颇有情意,这几分厌憎之心才渐渐淡了;及后得悉她为自己舍身少林,那更是深深感激。然而感激之意虽深,却并无亲近之念,只盼能报答她的恩情;听到任我行说自己是他女婿,心底竟颇感为难。这时见到她的丽色,只觉和她相距极远极远。 他向盈盈瞧了几眼,不敢再看,只见向问天双手握拳,两目圆睁,顺着他目光看任我行和左冷禅时,见左冷禅已缩在殿角,任我行一掌一掌向他劈将过去,每一掌都似开山大斧一般,威势惊人。左冷禅全处下风,双臂出招极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缩回,显似只守不攻。突然之间,任我行一声大喝,双掌疾向对方胸口推去。四掌相交,蓬的一声大响,左冷禅背心撞向墙壁,头顶泥沙灰尘簌簌而落,四掌却不分开。令狐冲只感身子摇动,藏身的那张木匾似乎便要跌落。他一惊之下,便想:“左师伯这番可要糟了。他二人比拚内力,任先生使出‘吸星大法’吸他内力,时刻一长,左师伯非输不可。” 却见左冷禅右掌一缩,竟以左手单掌抵御对方掌力,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向任我行戳去。任我行一声怪叫,急速跃开。左冷禅右手跟着点了过去。他连点三指,任我行连退三步。 方证大师、冲虚道长等均大为奇怪:“素闻任我行的‘吸星大法’擅吸对方内力,何以适才他二人四掌相交,左冷禅竟安然无恙?难道他嵩山派的内功居然不怕吸星妖法?” 旁观众高手固觉惊异,任我行心下更是骇然。 十余年前任我行与左冷禅剧斗,未曾使用“吸星大法”,已然占上风,眼见便可制住了左冷禅,突感心口奇痛,真力几乎难以使用,心下惊骇无比,自知这是修练“吸星大法”的反击之力,若在平时,自可静坐运功,慢慢化解,但其时劲敌当前,如何有此余裕?正彷徨无计之际,忽见左冷禅身后出现了两人,乃左冷禅的师弟托塔手丁勉和大阴阳手乐厚。任我行立即跳出圈子,哈哈一笑,说道:“说好单打独斗,原来你暗中伏有帮手,君子不吃眼前亏,咱们后会有期,今日爷爷可不奉陪了。” 左冷禅败局已成,对方竟自愿罢战,自是求之不得,他也不敢讨嘴头上便宜,说什么“要人帮手的不是好汉”之类,只怕激恼了对方,再斗下去,丁勉与乐厚又不便插手相助,自己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当即说道:“谁教你不多带几名魔教的帮手来?” 任我行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这一场拚斗,面子上似乎未分胜败,但任左二人内心均知,自己的武功之中具有极大弱点,当日不输,实乃侥幸,自此分别苦练。 尤其任我行更知“吸星大法”之中伏有莫大隐患,便似附骨之疽一般。他不断以“吸星大法”吸取对手功力,但对手门派不同,功力有异,诸般杂派功力吸在自身,无法融而为一,作为己用,往往会出其不意的发作出来。他本身内力甚强,一觉异派内功作怪,立时将之压服,从未遇过凶险,但这一次对手是极强高手,激斗中自己内力消耗甚巨,用于压制体内异派内功的便相应减弱,大敌当前之时,既有外患,复生内忧,自不免狼狈不堪。此后潜心思索,要揣摩出一个法门来融合体内的异派内功,心无二用,乃致聪明一世的枭雄,竟连变生肘腋亦不自知,终于为东方不败所困。他在西湖湖底一囚十二年,心无旁骛,这才悟出了融汇体内异派内功的妥善法门,修习这“吸星大法”才不致有惨遭反噬之危。 此番和左冷禅再度相逢,一时未能取胜,当即运出“吸星大法”,与对方手掌相交,岂知一吸之下,竟发现对方内力空空如也,不知去向。任我行这一惊非同小可。对方内力凝聚,一吸不能吸到,那并不奇,适才便吸不到方证的内力;但左冷禅在瞬息间竟将内力藏得无影无踪,教他的“吸星大法”无力可吸,别说生平从所未遇,连做梦也没想到过有这等奇事。 他又连吸了几下,始终没摸到左冷禅内力的半点边儿,眼见左冷禅指法凌厉,于是退了三步,随即变招,狂砍狠劈,威猛无俦。左冷禅改取守势。两人又斗了二三十招,任我行左手一掌劈将过去,左冷禅无名指弹他手腕,右手食指戳向他左肋。任我行见他这一指劲力狠辣,心想:“难道你这一指之中,竟又没有内力?”当下微微斜身,似是闪避,其实却故意露出空门,让他戳中胸肋,同时将“吸星神功”布于胸口,心想:“你有本事深藏内力,不让我吸星大法吸到,但你以指攻我,指上若无内力,那么刺在我身上只当是给我搔痒。但若有分毫内力,便非尽数给我吸来不可。” 便在心念电闪之际,噗的一声响,左冷禅的手指已戳中他左胸“天池穴”。 旁观众人“啊”的一声,齐声呼叫。 左冷禅的手指在任我行的胸口微一停留。任我行立即全力运功,果然对方内力犹如河堤溃决,从自己“天池穴”中直涌进来。他心下大喜,加紧施为,吸取对方内力越快。 突然之间,他身子一晃,一步步的慢慢退开,一言不发的瞪视着左冷禅,身子发颤,手足不动,便如是给人封了穴道一般。 盈盈惊叫:“爹爹!”扑过去扶住,只觉他手上肌肤冰凉彻骨,转头道:“向叔叔!”向问天纵身上前,伸掌在任我行胸口推拿了几下。任我行嘿的一声,回过气来,脸色铁青,说道:“很好,这一着棋我倒没料到。咱们再来比比。” 左冷禅缓缓摇了摇头。 岳不群道:“胜败已分,还比什么?任先生适才难道不是给左掌门封了‘天池穴’?” 任我行呸的一声,喝道:“不错,是我上了当,这一场算我输便是。” 原来左冷禅适才这一招大是行险,他以修练了十余年的“寒冰真气”注于食指之上,拚着大耗内力,将计就计,便让任我行吸了过去,不但让他吸去,反加催内力,急速注入对方穴道。左冷禅所练的“寒冰真气”,和梅庄黑白子所练的“玄天指”乃是一路,都是至阴至寒的功夫,不过左冷禅的内力更深厚得多,一瞬之间,任我行全身为之冻僵。左冷禅乘着他“吸星大法”一窒的顷刻之间,内力一催,就势封住了他的穴道。穴道被封之举,原只见于第二三流武林人物动手之时,高手过招,决不使用这一类平庸招式。左冷禅却舍得大耗功力,竟以第二三流的手段制胜,这一招虽是使诈,但若无极厉害的内力,却也决难办到。 向问天知左冷禅虽然得胜,却已大损真元,只怕非花上几个月时光,没法复元,便上前说道:“适才左掌门说过,你打倒了任教主之后,再来打倒我。现下便请动手!” 方证大师、冲虚道人等都看得明白,左冷禅自点中任我行之后,脸色惨白,始终不敢开声说话,可见内力消耗之重,此刻二人倘若动手,不但左冷禅非败不可,而且数招之间便会给向问天送了性命。但这一句话左冷禅刚才确是说过了的,眼见向问天挑战,难道是自食前言不成? 众人正踌躇间,岳不群道:“咱们说过,这三场比试,那一方由谁出马,由该方自行决定,却不能由对方指名索战。这一句话,任教主是答应过了的,是不是?任教主是大英雄、大豪杰,说过了的话岂能不算?” 向问天冷笑道:“岳先生能言善辩,令人好生佩服,只不过和‘君子’二字,未免有些不称。这般东拉西扯,倒似个反覆无常的小人了。” 岳不群淡淡的道:“自君子的眼中看出来,天下滔滔,皆是君子。自小人的眼中看来,世上无一而非小人。” 左冷禅慢慢挨了几步,将背脊靠到柱上,以他此时的情状,简直要站立不倒也十分为难,更不用说和人动手过招了。 武当掌门冲虚道人走上两步,说道:“素闻向右使人称‘天王老子’,实有惊天动地的能耐。贫道忝居武当掌门,于正教诸派与贵教之争始终未能出什么力,常感惭愧,今日有幸,若能以‘天王老子’为对手,实感荣宠。” 他武当掌门何等身分,对向问天说出这等话来,那是将对方看得极重了。向问天在情在理,实难推却,便道:“恭敬不如从命。久仰冲虚道长的‘太极剑法’天下无双,在下舍命陪君子,只好献丑。”抱拳行礼,退了几步。冲虚道人宽袍大袖双手一摆,躬身还礼。两人相对而立,凝目互视,一时却均不拔剑。 冲虚道人与向问天在武林中均享大名已久,却全无迹象不知谁高谁下,这一战决定少林寺是否能留住任我行等一行,事关重大,可是谁也看不出胜负之数。旁观众人均和冲虚及向问天一般的心情,都所谓“提心吊胆”。 任我行突然说道:“且慢!向兄弟,你且退下。”一伸手,从腰间拔出了长剑。 众人尽皆骇然:“他已连斗两位高手,内力显已大为耗损,竟然要连斗三阵,再来接冲虚道长。”左冷禅更为惊诧,心想:“我苦练十多年的寒冰真气倾注于他‘天池穴’中,纵是武功高他十倍之人,只怕也得花三四个时辰方能化解。难道此人一时三刻之间便又能与人动手?”众人怎知此刻任我行丹田之中,犹似有数十把小刀在乱攒乱刺,他使尽了力气,才将这几句话说得平平稳稳,没泄出半点痛楚之情。 冲虚道人微笑道:“任教主要赐教么?咱们先前说过,双方由那一位出手,由每一方自定,任教主若要赐教,原也不违咱们约定之议。只是贫道这个便宜,却占得太大了。” 任我行道:“在下拚斗了两位高手之余,再与道长动手,未免小觑了武当派享誉数百年的神妙剑法,在下虽然狂妄,却还不致于如此。” 冲虚道人心下甚喜,点头道:“多谢了。”他一见到任我行拔剑,心下便大为踌躇,以车轮战胜得任我行,说不上有何光采,但此仗若败,武当派在武林中可无立足之地了,听说不是他自己出战,这才宽心。 任我行道:“冲虚道长在贵方是生力军,我们这一边也得出一个生力军才是。”抬头叫道:“令狐冲小兄弟,你下来罢!” 众人大吃一惊,都顺着他目光向头顶的木匾望去。 令狐冲更为惊讶,一时手足无措,狼狈之极,当此情势,没法再躲,只得踊身跳下,向方证大师跪倒在地,纳头便拜,说道:“小子擅闯宝刹,罪该万死,谨领方丈责罚。” 方证呵呵笑道:“原来是令狐少侠。我听得少侠呼吸匀净,内力深厚,心下正在奇怪,不知是那一位高人光临敝寺。请起,请起,行此大礼,可不敢当。”说着合什还礼。 令狐冲心想:“原来他早知我藏在匾后了。” 丐帮帮主解风忽道:“令狐冲,你来瞧瞧这几个字。” 令狐冲站起身来,顺着他手指向一根木柱后看去,见柱上刻着三行字。第一行是:“匾后有人。”第二行是:“我揪他下来。”第三行是:“且慢,此人内功亦正亦邪,未知是友是敌。”每一字都深入柱内,木质新露,自是方证大师和解风二人以指力在柱上所刻。 令狐冲甚是惊佩,心想:“方证大师从我极微弱的呼吸之中,能辨别我武功家数,真乃神人。”随即抱拳躬身,团团行礼,说道:“众位前辈来到殿上之时,小子心虚,未敢下来拜见,还望恕罪。”料想此刻师父的脸色必定难看之极,那敢和他目光相接?解风笑道:“你作贼心虚,到少林寺偷什么来啦?”令狐冲道:“小子闻道任大小姐留居少林,斗胆前来接她出去。”解风笑道:“原来是偷老婆来着,哈哈,这不是贼胆心虚,这叫做色胆包天。”令狐冲正色道:“任大小姐有大恩于我,小子纵为她粉身碎骨,亦所甘愿。” 解风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好好一个年轻人,一生前途却为女子所误。你若不堕邪道,这华山派掌门的尊位,日后还会逃得出你手掌么?” 任我行大声道:“华山掌门,有什么希罕?将来老夫一命归天,日月神教教主的尊位,难道还逃得出我这乘龙快婿的手掌么?” 令狐冲吃了一惊,颤声道:“不……不……不能……” 任我行笑道:“好啦。闲话少说。冲儿,你就领教一下这位武当掌门的神剑。冲虚道长的剑法以柔克刚,圆转如意,世间罕有,可要小心了。”他改口称他为“冲儿”,当真是将他当作女婿了。 令狐冲默察眼前情势,双方已各胜一场,这第三场的胜败,将决定是否能救盈盈下山;自己曾和冲虚道人比过剑,剑法上可以胜得过他,要救盈盈,那是非出场不可,当下转过身来,向冲虚道人跪倒在地,叩首为礼。 冲虚道人忙伸手相扶,说道:“不敢当!少侠何以行此大礼?”令狐冲道:“道长高义,爱护小子,小子好生感激相敬。现下迫于情势,要向道长领教,心中不安。”冲虚道人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忒也多礼了。” 令狐冲站起身来,任我行递过长剑。令狐冲接剑在手,剑尖指地,侧身站在下首。 冲虚道人举目望着殿外天井中的天空,呆呆出神,心下盘算令狐冲的剑招。 众人见他始终不动,似是入定一般,都觉十分奇怪。 过了良久,冲虚道人长吁一口气,说道:“这一场不用比了,你们四位下山去罢。” 第1498章 笑傲江湖(137)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骇然。令狐冲大喜,激动之余,又欲跪倒,冲虚忙伸手拦住。解风道:“道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冲虚道:“我想不出破解他的剑法之道,这场比试,贫道认输。”解风道:“两位可还没动手啊。”冲虚道:“数日之前,在武当山脚下,贫道曾和他拆过三百余招,那次是我输了。今日再比,贫道仍然要输。”方证等都问:“有这等事?”冲虚道:“令狐小兄弟深得风清扬风前辈剑法真传,贫道不是他对手。”说着微微一笑,退在一旁。 任我行呵呵大笑,说道:“道长虚怀若谷,令人好生佩服。老夫本来只佩服你一半,现下可佩服你七分了。”说是七分,毕竟还没十足。他向方证大师拱了拱手,说道:“方丈大师,咱们后会有期。” 令狐冲走到师父、师娘跟前,跪倒磕头。岳不群侧身避开,冷冷的道:“可不敢当!”岳夫人心中一酸,泪水盈眶。令狐冲又过去向莫大先生行礼,知他不愿旁人得悉两人之间过去的交往,只磕了三个头,却不说话。莫大先生作揖还礼。 任我行一手牵了盈盈,一手牵了令狐冲,笑道:“走罢!”大踏步走向殿门。 解风、震山子、余沧海、天门道人等自知武功不及冲虚道人,既然冲虚自承非令狐冲之敌,他们心下虽将信将疑,却也不敢贸然上前挑战,自取其辱。 任我行正要出殿,忽听得岳不群喝道:“且慢!”任我行回头道:“怎么?”岳不群道:“冲虚道长大贤不和小人计较,这第三场可还没比。令狐冲,我来跟你比划比划。” 令狐冲大吃一惊,不由得全身皆颤,嗫嚅道:“师父,我……我……怎能……” 岳不群却泰然自若,说道:“人家说你蒙本门前辈风师叔指点,剑术已深得华山派神髓,看来我也已不是你对手。虽然你已被逐出本门,但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使的仍是华山派剑法。我管教不善,使得正教中各位前辈,都为你这不肖少年呕气,倘若我不出手,难道让别人来负此重任?我今天如杀不了你,你就将我杀了罢。”说到后来,已声色俱厉,唰的一声,抽出长剑,喝道:“你我已无师徒之情,亮剑!” 令狐冲退了一步,道:“弟子不敢!” 岳不群嗤的一剑,当胸平刺。令狐冲侧身避过。岳不群接着又刺出两剑,令狐冲又避开了,长剑始终指地,并不出剑挡架。岳不群道:“你已让我三招,算得已尽了敬长之义,这就拔剑!” 任我行道:“冲儿,你再不还招,当真要将小命送在这儿不成?” 令狐冲应道:“是。”横剑当胸。这场比试,是让师父得胜呢,还是须得胜过师父?倘若故意容让,输了这一场,纵然自己身受重伤,也不打紧,可是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却得在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禁。方证大师固是有道高僧,但左冷禅和少林寺中其他僧众,难保不对盈盈他们三人毒计陷害,说是囚禁十年,但是否能保性命,挨得过这十年光阴,却难说得很。若说不让罢,自己自幼孤苦,得蒙师父、师娘教养成材,直与亲生父母一般,大恩未报,又怎能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将师父打败,令他面目无光,声名扫地? 便在他踌躇难决之际,岳不群已急攻了二十余招。令狐冲只以师父从前所授的华山剑法挡架,“独孤九剑”每一剑都攻人要害,一出剑便是杀着,当下不敢使用。他自从习得“独孤九剑”后,见识大进,加之内力浑厚之极,虽使的只寻常华山剑法,剑上所生的威力自然与俦昔大不相同。岳不群连连催动剑力,始终攻不到他身前。 旁观众人见令狐冲如此使剑,自均知他有意相让。任我行和向问天相对瞧了一眼,都深有忧色。两人不约而同的想起,那日在杭州孤山梅庄,任我行邀令狐冲投身日月神教,许他担当光明右使之位,日后还可出任教主,又允授他秘诀,用以化解“吸星大法”中异种内力反噬的恶果。但这年轻人丝毫不为所动,足见他对师门甚为忠义。此刻更见他对旧日的师父、师娘神色恭谨之极,直似岳不群便要一剑将他刺死,也是心所甘愿。他所使招式全为守势,如此斗下去焉有胜望?令狐冲显然决不肯胜过师父,更不肯当着这许多成名的英雄之前胜过师父。若不是他明知这一仗输了之后,盈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只怕拆不上十招,便已弃剑认输了。任、向二人彷徨无计,相对又望了一眼,目光中便只三个字:“怎么办?” 任我行转过头来,向盈盈低声道:“你到对面去。”盈盈明白父亲意思,他是怕令狐冲顾念昔日师门之恩,这一场比试要故意相让,他叫自己到对面去,是要令狐冲见到自己之后,想到自己待他的情义,便会出力取胜。她轻轻嗯了一声,却不移动脚步。 过了片刻,任我行见令狐冲不住后退,更加焦急,又向盈盈道:“到对面去。”盈盈仍然不动,连“嗯”的那一声也不答应。她心中在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道。你如以我为重,决意救我下山,你自会取胜。你如以师父为重,我便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也是无用。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来提醒你?”深觉两情相悦,贵乎自然,倘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后,令狐冲再为自己打算,那可无味之极了。 令狐冲随手挥洒,将师父攻来的剑招一一挡开,所使已不限于华山剑法。他若还击一招半式,早便已逼得岳不群弃剑认输,虽见师父剑招破绽大露,却始终不出手攻击。岳不群自已明白他的心意,运起紫霞神功,将华山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既知令狐冲不会还手,每一招便全是进手招数,不再顾及自己剑法中是否留有破绽。这么一来,剑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 旁观众人见岳不群剑法精妙,又占尽了便宜,却始终没法刺中令狐冲;又见令狐冲出剑有时有招,有时无招,而无招之时,长剑似乎乱挡乱架,却曲尽其妙,轻描淡写的便将岳不群极尽巧妙的剑招化解了,越看越佩服,均想:“冲虚道长自承剑术不及,当非虚言。” 岳不群久战不下,心下焦躁,突然想起:“啊哟,不好!这小贼不愿负那忘恩负义的恶名,却如此跟我缠斗。他虽不来伤我,却总叫我难以取胜。这里在场的个个都是目光如炬的高手,便在此时,也早已瞧出这小贼是在故意让我。我不断的死缠烂打,成什么体统?那里还像是一派掌门的模样?这小贼是要逼我知难而退,自行认输。” 他当即将紫霞神功都运到了剑上,呼的一剑,当头直劈。令狐冲斜身闪开。岳不群圈转长剑,拦腰横削。令狐冲纵身从剑上跃过。岳不群长剑反撩,疾刺他后心,这一剑变招快极,令狐冲背后不生眼睛,势在难以躲避。众人“啊”的一声,都叫了出来。 令狐冲身在半空,隐隐感到后心来剑,既已无处借势再向前跃,回剑挡架也已不及,他只得长剑挺出,拍在身前数尺外的木柱之上,这一借力,身子便已跃到了木柱之后。只听得噗的一声响,岳不群长剑刺入木柱。剑刃柔韧,但他内劲所注,长剑竟穿柱而过,剑尖和令狐冲身子相距不过数寸。 众人又都“啊”的一声。这一声叫唤,声音中充满了喜悦、欣慰和赞叹之情,人人都不禁为令狐冲欢喜,既佩服他这一下躲避巧妙之极,又庆幸岳不群终于没刺中他。 岳不群施展平生绝技,连环三击,仍奈何不了令狐冲,又听得众人的叫唤,竟然都在同情对方,心下大为懊怒。 这“夺命连环三仙剑”是华山派剑宗的绝技,他气宗弟子原本不知。当年两宗自残,剑宗弟子曾以此剑法杀了好几名气宗好手。后来气宗弟子将剑宗的弟子屠戮殆尽、夺得华山派掌门,气宗好手仔细参研这三式高招“夺命连环三仙剑”。诸人想起当日拚斗时这三式连环的威力,心下犹有余悸,参研之时,各人均说这三招剑法入了魔道,但求剑法精妙,却忘了本派“以气驭剑”的不易至理,大家嘴里说得漂亮,内心深处对这剑法却无不佩服。 当岳不群与令狐冲两人出剑相斗,岳夫人就已伤心欲涕,见丈夫突然使出这三招,心头大震:“当年两宗同门相残,便因重气功、重剑法的纷争而起。师哥是华山气宗的掌门人,在这时居然使用剑宗绝技,若给外人识破了,岂不令人轻视齿冷?唉,他既用此招,自是迫不得已,其实他非冲儿敌手,早已昭然,又何必苦苦缠斗?”有心上前劝阻,但此事关涉实在太大,并非单是本门一派之事,欲前又却,手按剑柄,忧心如焚。 岳不群右手一提,从柱中拔出长剑。令狐冲站在柱后,并不转出。岳不群只盼他就此躲在木柱之后,不再出来应战,算是怕了自己,也就顾全了自己颜面。两人相对而视。令狐冲低头道:“弟子不是你老人家敌手。咱们不用再比试了罢?”岳不群哼了一声。 任我行道:“他师徒二人动手,没法分出胜败。方丈大师,咱们这三场比试,双方就算不胜不败。老夫向你赔个罪,咱们就此别过如何?” 岳夫人暗自舒了口长气,心道:“这一场比试,我们明明是输了。任教主如此说,总算顾全到我们面子,如此了事,那就再好不过。” 方证说道:“阿弥陀佛!任施主这等说,大家不伤和气,足见高明,老衲自无异……”这个“议”字尚未出口,左冷禅忽道:“那么我们便任由这四人下山,从此为害江湖,屠杀无辜?任由他们八只手掌沾满千千万万人的鲜血,任由他们残杀天下良善?岳师兄以后还算不算是华山派掌门?”方证迟疑道:“这个……” 嗤的一声响,岳不群绕到柱后,挺剑向令狐冲刺去。 令狐冲闪身避过,数招之间,二人又已斗到了殿心。岳不群快剑进击,令狐冲或挡或避,又成了缠斗闷战之局。 再拆得二十余招,任我行笑道:“这场比试,胜败终究是会分的,且看谁先饿死,再打得七八天,相信便有分晓了。” 众人觉得他这番话虽是夸张,但如此打法,只怕几个时辰之内,也的确难有结果。 任我行心想:“这岳老儿倘若老起脸皮,如此胡缠下去,他是立于不败之地,说什么也不会输的。可是冲儿只须有一丝半分疏忽,那便糟了,久战下去,可于咱们不利。须得以言语激他一激。”便道:“向兄弟,今日咱们来到少林寺中,当真是大开眼界。” 向问天道:“不错。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尽集于此……”任我行道:“其中一位,更加了不起。”向问天道:“是那一位?”任我行道:“此人练就了一项神功,令人叹为观止。”向问天道:“请问是什么神功?”任我行道:“此人练的是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向问天道:“属下只听过金钟罩、铁布衫,却没听过金脸罩、铁面皮。”任我行道:“人家金钟罩、铁布衫功夫是周身刀枪不入,此人的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却只练硬一张脸皮。”向问天道:“这金脸罩、铁面皮神功,不知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功夫?”任我行道:“这功夫说来非同小可,乃西岳华山、华山派掌门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剑岳不群岳先生所创。”向问天道:“素闻君子剑岳先生气功盖世,剑术神妙,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这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将一张脸皮练得刀枪不入,不知有何用途?”任我行道:“这用处可说之不尽。我们不是华山派门下弟子,其中诀窍,难以了然。”向问天道:“岳先生创下这路神功,从此名扬江湖,永垂不朽的了。”任我行道:“这个自然。咱们以后遇上华山派的人物,对他们这路铁面皮神功,可得千万小心在意。”向问天道:“是,属下牢记在心。练得脸皮老,谁也没法搞!” 他二人一搭一档,便如说相声一般,尽量的讥刺岳不群。余沧海听得嘻笑不绝,大为幸灾乐祸。岳夫人一张粉脸胀得通红。 岳不群却似一句话也没听进耳中。他提剑刺出,令狐冲向左闪避,岳不群侧身向右,长剑斜挥,突然回头,剑锋猛地倒刺,正是华山剑法中一招妙着,叫作“浪子回头”。令狐冲举剑挡格,岳不群剑势从半空中飞舞而下,却是一招“苍松迎客”。令狐冲挥剑挡开。 岳不群唰唰两剑,令狐冲一怔,急退两步,不由得满脸通红,叫道:“师父!”岳不群哼的一声,又一剑刺将过去,令狐冲再退一步。 旁观众人见令狐冲神情忸怩,狼狈万状,都大惑不解,均想:“他师父这三剑平平无奇,有什么了不起?何以竟使令狐冲难以抵挡?” 众人自均不知,岳不群所使的这三剑,乃是令狐冲和岳灵珊二人练剑时私下所创的“冲灵剑法”。当时令狐冲一片痴心,只盼日后能和小师妹共缔鸳盟,岳灵珊对他也是极好。二人心中都有个孩子气的念头,心想岳不群夫妇所传的武功,其余同门都会,这一套“冲灵剑法”,天下却只他二人会使,因此使到这套剑法时,内心都有丝丝甜意。 不料岳不群竟在此时将这三招剑法使了出来,令狐冲登时手足无措,既觉羞惭,又感伤心,心道:“小师妹对我早已情断义绝,你却使出这套剑法来,叫我触景生情,心神大乱。你要杀我,便杀好了。”只觉活在世上了无意趣,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 岳不群长剑跟着刺到,这一招却是“弄玉吹箫”。令狐冲熟知此招,迷迷糊糊中顺手挡架。岳不群跟着使出下一式“萧史乘龙”。这两式相辅相成,姿势曼妙,尤其“萧史乘龙”这一式,长剑矫矢飞舞,直如神龙破空一般,却又潇洒蕴藉,颇有仙气。 第1499章 笑傲江湖(138) 相传春秋之时,秦穆公有女,小字弄玉,最爱吹箫。有一青年男子萧史,乘龙而至,奏箫之技精妙入神,前来教弄玉吹箫。秦穆公便将爱女许配他为妻。“乘龙快婿”这典故便由此而来。后来夫妻双双仙去,居于华山中峰。华山玉女峰有“引凤亭”,中峰有玉女祠、玉女洞、玉女洗头盆、梳装台,皆由此传说得名。这些所在,令狐冲和岳灵珊不知曾多少次并肩同游,萧史和弄玉这故事中的绸缪之意,逍遥之乐,也不知曾多少次缭绕在他二人心底。 此刻眼见岳不群使出这招“萧史乘龙”,令狐冲心下乱成一片,随手挡架,只想:“师父为什么要使这一招?他要激得我神智错乱,以便乘机杀我么?” 只见岳不群使完这一招后,又使一招“浪子回头”,一招“苍松迎客”,三招“冲灵剑法”,接着又是一招“弄玉吹箫”,一招“萧史乘龙”。高手比武,即令拚到千余招以上,招式也不会重复,这一招既能为对方所化解,再使也必无用,反令敌方熟知了自己的招式之后,乘隙而攻。岳不群却将这几招第二次重使,旁观众人均大惑不解。 令狐冲见岳不群第二次“萧史乘龙”使罢,又使出三招“冲灵剑法”时,突然之间,脑海中灵光一闪,登时恍然:“原来师父是以剑法点醒我。只须我弃邪归正,浪子回头,便可重归华山门下。” 华山上有数株古松,枝叶向下伸展,有如张臂欢迎上山的游客一般,称为“迎客松”。这招“苍松迎客”,便是从这几株古松的形状上变化而出。他想:“师父是说,我若重归华山门墙,不但师父、师娘与众同门欢迎,连山上的松树也会欢迎我了。”蓦地里心头大震:“师父是说,不但我可重入华山门户,他还可将小师妹配我为妻。师父使那数招‘冲灵剑法’,明明白白的说出了此意,只是我胡涂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箫’、‘萧史乘龙’这两招。” 重归华山和娶岳灵珊为妻,那是他心中两个最大的愿望,突然之间,师父当着天下高手之前,将这两件事向他允诺了,虽非明言,但在这数招剑法之中,已说得明白无比。令狐冲素知师父最重然诺,说过的话决无反悔,他既答允自己重列门墙,又将女儿许配自己为妻,自是言出如山,一定会做到的事。霎时之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 他自知岳灵珊和林平之情爱正浓,对自己不但已无爱心,且大有恨意。但男女婚配,全凭父母之命,做儿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岳不群既允将女儿许配于他,岳灵珊决计无可反抗。令狐冲心想:“我得重回华山门下,已然谢天谢地,更得与小师妹为偶,那实是喜从天降了。小师妹初时定然不乐,但我处处将顺于她,日子久了,定会感于我的至诚,慢慢的回心转意。”岳灵珊向他大发娇嗔,他终于哄得她转嗔为喜,过往已不知有几十百次,而他深知小师妹性情,有把握必能办到。 他心下大喜,脸上自也笑逐颜开。岳不群又是一招“浪子回头”,一招“苍松迎客”,两招连绵而至。剑招渐急,若不可耐。令狐冲猛地省悟:“师父叫我浪子回头,当然不是口说无凭,是要我立刻弃剑认输,这才将我重行收归门下。我得重返华山,再和小师妹成婚,人生又复何求?但盈盈、任教主、向大哥却又如何?这场比试一输,他们三人便得留在少室山上,说不定尚有杀身之祸。我贪图一己欢乐,却负人一至于斯,那还算是人么?”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眼中瞧出来也模模糊糊,只见岳不群长剑横过,在他自己口边掠过,跟着剑锋便推将过来,正是一招“弄玉吹箫”。 令狐冲心中又是一动:“盈盈甘心为我而死,我竟可舍之不顾,天下负心薄幸之人,还有更比得上我令狐冲吗?无论如何,我可不能负了盈盈对我的恩义。”突然脑中一晕,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一柄长剑落在地下。 旁观众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令狐冲身子晃了晃,睁开眼来,只见岳不群正向后跃开,满脸怒容,右腕上鲜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长剑时,剑尖上鲜血点点滴滴的掉将下来。他大吃一惊,才知适才心神混乱之际,随手挡架攻来的剑招,不知如何,竟使出了“独孤九剑”中的剑法,刺中了岳不群右腕。他立即抛去长剑,跪倒在地,说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 岳不群一腿飞出,正中他胸膛。这一腿力道好不凌厉,令狐冲登时身子飞起,身在半空之时,便只觉眼前一团漆黑,直挺挺的摔将下来,耳中隐约听得砰的一声,身子落地,却已不觉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第二十八回 积雪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令狐冲渐觉身上寒冷,慢慢睁开眼来,只觉火光耀眼,又即闭上,听得盈盈欢声叫道:“你……你醒转来啦!” 令狐冲再度睁眼,见盈盈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满脸都是喜色。令狐冲便欲坐起,盈盈摇手道:“躺着再歇一会儿。”令狐冲一看周遭情景,见处身在一个山洞之中,洞外生着一堆大火,这才记得是给师父踢了一脚,问道:“我师父、师娘呢?” 盈盈扁扁嘴道:“你还叫他作师父吗?天下也没这般不要脸的师父。你一味相让,他却不知好歹,终于弄得下不了台,还这么狠心踢你一腿。震断了他腿骨,才真活该。” 令狐冲惊道:“我师父断了腿骨?”盈盈微笑道:“没震死他是客气的呢?爹爹说,你对吸星大法还不会运用,否则也不会受伤。”令狐冲喃喃的道:“我刺伤了师父,又震断了他腿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懊悔吗?”令狐冲心下惶愧已极,说道:“我实是大大的不该。当年若不是师父、师娘抚养我长大,说不定我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将仇报,真是禽兽不如。” 盈盈道:“他几次三番的痛下杀手,想要杀你。你如此忍让,实已报了师恩。像你这样的人,到那里都不会死,就算岳氏夫妇不养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决计死不了。他把你逐出华山派,师徒间的情义早已断了,还想他作甚?”说到这里,慢慢放低了声音,道:“冲哥,你为了我而得罪师父、师娘,我……我心里……”说着低下了头,晕红双颊。 令狐冲见她露出了小儿女的腼腆神态,洞外熊熊火光照在她脸上,直是明艳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荡,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左手,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盈盈柔声道:“你为什么叹气?你后悔识得我吗?”令狐冲道:“没有,没有!我怎会后悔?你为了我,宁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里,我以后粉身碎骨,也报不了你的大恩。”盈盈凝视他双目,道:“你为什么说这等话?你直到现下,心中还是在将我当作外人。” 令狐冲内心一阵惭愧,在他心中,确然总对她有一层隔膜,说道:“是我说错了,自今而后,我要死心塌地的对你好。”这句话一出口,不禁想到:“小师妹呢?小师妹呢?难道我从此忘了小师妹?” 盈盈眼光中闪出喜悦的光芒,道:“冲哥,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 令狐冲当此之时,再也不自计及对岳灵珊铭心刻骨的相思,全心全意的道:“我如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盈盈的左手慢慢翻转,也将令狐冲的手握住了,只觉一生之中,实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都暖烘烘地,一颗心却又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永恒如此。过了良久,缓缓说道:“咱们武林中人,只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日后倘若对我负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劈,我……我……我宁可亲手一剑刺死了你。” 令狐冲心头一震,万料不到她竟会说出这句话来,怔了一怔,笑道:“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早就归于你了。你几时要取,随时来拿去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说你是个浮滑无行的浪子,果然说话这般油腔滑调,没点正经。也不知是什么缘份,我就是……就是喜欢了你这轻薄浪子。”令狐冲笑道:“我几时对你轻薄过了?你这么说我,我可要对你轻薄了。”说着坐起身来。 盈盈双足一点,身子弹出数尺,沉着脸道:“我心中对你好,咱们可得规规矩矩的。你若当我是个水性女子,可以随便欺我,那可看错人了。” 令狐冲一本正经的道:“我怎敢当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高德劭、不许我回头瞧一眼的婆婆。” 盈盈噗哧一笑,想起初识令狐冲之时,他一直叫自己为“婆婆”,神态恭谨之极,不由得笑靥如花,坐了下来,却和令狐冲隔着有三四尺远。 令狐冲笑道:“你不许我对你轻薄,今后我仍一直叫你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孙子。”令狐冲道:“婆婆,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许叫婆婆啦,待过得六十年,再叫不迟。”令狐冲道:“若从现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这一生可也不枉了。” 盈盈心神荡漾,寻思:“当真得能和他厮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 令狐冲见到她的侧面,鼻子微耸,长长睫毛低垂,容颜娇嫩,脸色柔和,心想:“这样美丽的姑娘,为什么江湖上成千成万桀傲不驯的豪客,竟会对她又敬又畏,又甘心为她赴汤蹈火?”想要询问,却觉在这时候说这等话未免大煞风景,欲言又止。 盈盈道:“你想说什么话,尽管说好了。”令狐冲道:“我一直心中奇怪,为什么老头子、祖千秋他们,会对你怕得这么厉害。”盈盈嫣然一笑,说道:“我知道你若不问明白这件事,总是不放心。只怕在你心中,始终当我是个妖魔鬼怪。”令狐冲道:“不,不,我当你是位神通广大的活神仙。” 盈盈微笑道:“你说不了三句话,便会胡说八道。其实你这人,也不见得真的是浮薄无行,只不过爱油嘴滑舌,以致大家说你是个浪荡子弟。”令狐冲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时,可曾油嘴滑舌吗?”盈盈道:“那你一辈子叫我婆婆好了。”令狐冲道:“我要叫你一辈子,只不过不是叫婆婆。” 盈盈脸上浮起红云,心下甚甜,低声道:“只盼你这句话,不是油嘴滑舌才好。”令狐冲道:“你怕我油嘴滑舌,这一辈子你给我煮饭,菜里不放猪油豆油。”盈盈微笑道:“我可不会煮饭,连烤青蛙也烤焦了。” 令狐冲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只觉此时此刻,又回到了当日的情景,心中满是缠绵之意。 盈盈低声道:“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饭,我便煮一辈子饭给你吃。”令狐冲笑道:“只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饭,却又何妨?”盈盈轻轻的道:“你爱说笑,尽管说个够好了。其实,你说话逗我欢喜,我也开心得很呢。” 两人四目交投,半晌无语。隔了好一会,盈盈缓缓道:“我爹爹本是日月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后来东方叔叔……不,东方不败,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惯了,他行使诡计,把爹爹囚禁起来,欺骗大家,说爹爹在外逝世,遗命要他接任教主。当时我年纪还小,东方不败又机警狡猾,这件事做得不露半点破绽,我也就没丝毫疑心。东方不败为了掩人耳目,对我异乎寻常的优待客气,我不论说什么,他从来没一次驳回。因此我在教中,地位甚为尊荣。”令狐冲道:“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日月神教属下的了?”盈盈道:“他们并非全都是正式教众,大多数是挂名的,一向归我教统属,他们的首领也大都服过我教的‘三尸脑神丹’。” 令狐冲哼了一声。当日他在孤山梅庄,曾见魔教长老鲍大楚、桑三娘等人一见任我行那几颗火红色的“三尸脑神丹”,登即吓得魂不附体,想到当日情景,不由得眉头微皱。 盈盈续道:“这‘三尸脑神丹’服下之后,每年须服一次解药,否则毒性发作,死得惨不堪言。东方不败对那些江湖豪士十分严厉,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药不发,每次总是我去求情,讨得解药给了他们。”令狐冲道:“那你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了。” 盈盈道:“也不是什么恩人。他们来向我磕头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肠,置之不理。原来这也是东方不败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对我十分爱护尊重。这样一来,自然再也无人怀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夺来的。” 令狐冲点头道:“此人也当真工于心计。”盈盈道:“不过老是要我向东方不败求情,实在太烦。再者,教里的情形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人人见了东方不败都要满口谀词,肉麻无比。前年春天,我叫师侄绿竹翁陪伴,出来游山玩水,见到洛阳城绿竹巷闹中有静,住下来挺好,便隐居了一段时日,既免再管教中的闲事,也不必向东方不败说那些无耻言语。想不到竟撞到了你。”她向令狐冲瞧了一眼,想起绿竹巷中初遇的情景,轻轻叹息一声,心中充满了柔情。过了好一会,说道:“来到少林寺的这数千豪客,当然并非都曾服过我求来的解药。但只要有一人受过我的恩惠,他的亲人好友、门下弟子、所属帮众等等,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说,他们到少室山来,也未必真的是为了我,多半还是应令狐大侠的召唤,不敢不来。”说到这里,抿嘴一笑。 令狐冲叹道:“你跟着我没什么好处,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也长进了三分。” 盈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一生下地,日月神教中人人便当她公主一般,谁也不敢违拗她半点,待得年纪愈长,更加颐指气使,要怎么便怎么,从没一人敢和她说一句笑话。此刻和令狐冲如此笑谑,当真是生平从无此乐。 第1500章 笑傲江湖(139) 过了一会,盈盈将头转向山壁,说道:“你率领众人到少林寺来接我,我自然欢喜。那些人贫嘴贫舌,背后都说我……说我真心对你好,而你却是个风流浪子,到处留情,压根儿没将我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幽幽的道:“你这般大大的胡闹一场,总算是给足了我面子,我……我就算死了,也不枉担了这虚名。” 令狐冲道:“你负我到少林寺求医,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后来又给关在孤山梅庄的西湖底牢,待得脱困而出,又遇上了恒山派的事。好容易得悉情由,再来接你,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 盈盈道:“我在少林寺后山,也没受什么苦。我独居一间石屋,每隔十天,便有个老和尚给我送柴送米,平时有个佣妇给我煮饭洗衣。那老和尚与佣妇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什么都没说。直到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来到少林,方丈要我去相见,才知道他没传你易筋经。我发觉上了当,生气得很,便骂了方丈。定闲师太劝我不用着急,说你平安无恙,又说是你求她二位师太来向少林方丈求情的。” 令狐冲道:“你听她这么说,才不骂方丈大师了?” 盈盈道:“少林寺方丈听我骂他,只是微笑,也不生气,说道:‘女施主,老衲当日要令狐少侠归入少林门下,算是我的弟子,老衲便可将本门易筋经内功相授,助他驱除体内的异种真气。但他坚决不允,老衲也没法相强。再说,你当日背负他上……当日他上山之时,朝不保夕,奄奄一息,下山时内伤虽然未愈,却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对他总也不无微功。’我想这话也有道理,便说:‘那你为什么留我在山上?出家人不打诳语,那不是骗人么?’” 令狐冲道:“是啊,他们可不该瞒着你。”盈盈道:“方丈说起来却又是一片道理。他说留我在少室山,是盼望以佛法化去我的什么暴戾之气,当真胡说八道之至。”令狐冲道:“是啊,你又有什么暴戾之气了?”盈盈道:“你不用说好话讨我欢喜。我暴戾之气当然是有的,不但有,而且相当不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发作。”令狐冲道:“承你另眼相看,那可多谢了。” 盈盈道:“当时我对方丈说:‘你年纪这么大了,却来欺侮我们年纪小的,也不怕丑。’方丈道:‘那日你自愿在少林寺舍身,以换令狐少侠这条性命。我们虽没治愈令狐少侠,可也没要了你的性命。听恒山派两位师太说,令狐少侠近来在江湖上着实做了不少行侠仗义的好事,老衲也代他欢喜。冲着恒山两位师太的金面,你这就下山去罢。’他还答允释放我百余名江湖朋友,我很承他的情,向他拜了几拜。就这么着,我跟恒山派两位师太下山来了。后来在山下听到消息,说你已率领了数千人到少林寺来接我。两位师太言道:少林寺有难,她们不能袖手。于是和我分手,要我来阻止你。不料两位心地慈祥的前辈,竟会死在少林寺中。”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禁泫然欲泣。 令狐冲叹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两位师太身上并没伤痕,连如何丧命也不知。” 盈盈道:“怎么没伤痕?我和爹爹、向叔叔在寺中见到两位师太的尸身,我曾解开她们衣服察看,见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针孔大的红点,是给人用钢针刺死的。” 令狐冲“啊”的一声,跳了起来,道:“毒针?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 盈盈摇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说,这针并非毒针,其实是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闲师太心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令狐冲道:“是了。我见到定闲师太之时,她还没断气。这针既是当心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 令狐冲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盈盈道:“正是。” 令狐冲扶着石壁坐起身来,但觉四肢运动如常,胸口也不疼痛,竟似没受过伤一般,说道:“这可奇了,我师父踢了我这一腿,好似没伤到我什么。” 盈盈道:“我爹爹说,你已吸到不少别人的内力,内功高出你师父甚远。只因你不肯运力和你师父相抗,这才受伤,但有深厚内功护体,受伤甚轻。向叔叔给你推拿了几次,激发你自身的内力疗伤,很快就好了。只是你师父的腿骨居然会断,那可奇怪得很。爹爹想了半天,难以索解。”令狐冲道:“我内力既强,师父这一腿踢来,我内力反震,害得他老人家折断腿骨,为什么奇怪?”盈盈道:“不是的。爹爹说,吸自外人的内力虽可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比之自己练成的内力,毕竟还是逊了一筹。” 令狐冲道:“原来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去多想,只是想到害得师父受伤,更当着天下众高手之前失尽了面子,实是负疚良深。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默然,偶然听到洞外柴火燃烧时的轻微爆裂之声,但见洞外大雪飘扬,比在少室山上之时,雪下得更大了。 突然之间,令狐冲听得山洞外西首有几下呼吸粗重之声,当即凝神倾听,盈盈内功不及他,没听到声息,见了他神情,便问:“听到了什么?”令狐冲道:“刚才我听到一阵喘气声,有人来了。但喘声急促,那人武功低微,不足为虑。”又问:“你爹爹呢?” 盈盈道:“爹爹和向叔叔说出去溜跶溜跶。”说这句话时,脸上一红,知道父亲故意避开,好让令狐冲醒转之后,和她细叙离情。 令狐冲又听到了几下喘息,道:“咱们出去瞧瞧。”两人走出洞来,见向任二人踏在雪地里的足印已给新雪遮了一半。令狐冲指着那两行足印道:“喘息声正是从那边传来。”两人顺着足迹,行了十余丈,转过山坳,突见雪地之中,任我行和向问天并肩而立,却一动也不动。两人吃了一惊,同时抢过去。 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刚和父亲的肌肤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觉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他手上直透过来,惊叫:“爹,你……你怎么……”一句话没说完,已全身战栗,牙关震得格格作响,心中却已明白,父亲中了左冷禅的“寒冰真气”后,一直强自抑制,此刻终于镇压不住,寒气发作了出来,向问天是在竭力助她父亲抵挡。任我行在少林寺中如何给左冷禅以诡计封住穴道,下山之后,曾向她简略说过。 令狐冲却尚未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见任向二人脸色甚为凝重,跟着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几口气,才知适才所闻的喘息声是他所发。但见盈盈身子颤抖,便伸手去握她左手,立觉一阵寒气钻入体内。他登时恍然,任我行中了敌人的阴寒内力,正在全力散发,于是依照西湖底铁板上所刻散功之法,将钻进体内的寒气缓缓化去。 任我行得他相助,心中登时一宽,向问天和盈盈的内功和他所习并非一路,只能助他抗寒,却不能化散。他自己全力运功,以免全身冻结为冰,已再无余力散发寒气,坚持既久,越来越觉吃力。令狐冲这运功之法却是釜底抽薪,将“寒冰真气”从他体内一丝丝的抽将出来,散之于外。 四人手牵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纷纷落在四人头上脸上,渐渐将四人的头发、眼睛、鼻子、衣服都盖了起来。 令狐冲一面运功,心下暗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脸上,竟不消融?”他不知左冷禅所练的“寒冰真气”厉害之极,散发出来的寒气远比冰雪寒冷。此时他四人只脏腑血液才保有暖气,肌肤之冷已若坚冰,雪花落在身上,竟丝毫不融,比之落在地下还积得更快。 过了良久,天色渐明,大雪仍不断落下。令狐冲耽心盈盈娇女弱质,受不起这寒气长期侵袭,只是任我行体内的寒毒并未去尽,虽喘息之声已不再闻,却不知此时是否便可罢手,罢手之后是否另有他变。他拿不定主意,只得继续助他散功,好在从盈盈的手掌中觉到,她肌肤虽冷,身子却已不再颤抖,自己掌心觉察到她手掌上脉搏微微跳动。这时他双眼上早已积了数寸白雪,只隐隐觉到天色已明,却什么也看不到了。当下不住加强运功,将任我行体内的阴寒之气,一丝丝抽将出来,通过奇经八脉,从“少商”、“商阳”等手指上的穴道逼出体外。 又过良久,忽然东北角上远远传来马蹄声,渐奔渐近,听得出是一骑前,一骑后,跟着听得一人大声呼叫:“师妹,师妹,你听我说。” 令狐冲双耳外虽堆满了白雪,仍听得分明,正是师父岳不群的声音。两骑不住驰近,又听得岳不群叫道:“你不明白其中缘由,便乱发脾气,你听我说啊。”跟着听得岳夫人叫道:“我自己不高兴,关你什么事了?又有什么好说?”听两人叫唤和马匹奔跑之声,是岳夫人乘马在前,岳不群乘马在后追赶。 令狐冲甚是奇怪:“师娘生了好大的气,不知师父如何得罪了她。” 但听得岳夫人那乘马笔直奔来,突然间她“咦”的一声,跟着坐骑嘘哩哩一声长嘶,想必是她突然勒马止步,那马人立了起来。不多时岳不群纵马赶到,说道:“师妹,你瞧这四个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岳夫人哼的一声,似乎余怒未息,跟着自言自语:“在这旷野之地,怎么有人来堆了这四个雪人?” 令狐冲刚想:“这旷野间有什么雪人?”随即明白:“我们四人全身堆满了白雪,臃肿不堪,以致师父、师娘把我们当作了雪人。”师父、师娘便在眼前,情势尴尬,但这件事却实在好笑之极。跟着却又栗栗危惧:“师父一发觉是我们四人,势必一剑一个。他此刻要杀我们,实是容易之极,用不着花多少力气。” 岳不群道:“雪地里没足印,这四个雪人堆了有好几天啦。师妹,你瞧,似乎三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岳夫人道:“我看也差不多,又有什么男女之别了?”一声吆喝,催马欲行。岳不群道:“师妹,你性子这么急!这里左右无人,咱们从长计议,岂不是好?”岳夫人道:“什么性急性缓?我自回华山去。你爱讨好左冷禅,你独自上嵩山去罢。” 岳不群道:“谁说我爱讨好左冷禅了?我好端端的华山派掌门不做,干么要向嵩山派低头?”岳夫人道:“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向左冷禅低首下心,听他指使?虽说他是五岳剑派盟主,可也管不着我华山派的事。五个剑派合而为一,武林中还有华山派的字号吗?当年师父将华山派掌门之位传给你,曾说什么话来?”岳不群道:“恩师要我发扬光大华山一派的门户。”岳夫人道:“是啊。你若答应了左冷禅,将华山派归入嵩山,怎对得住泉下的恩师?常言道得好:宁为鸡口,毋为牛后。华山派虽小,咱们尽可自立门户,不必去依附旁人。” 岳不群叹了口气,道:“师妹,恒山派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武功,和咱二人相较,谁高谁下?”岳夫人道:“没比过。我看也差不多。你问这个又干什么了?”岳不群道:“我也看是差不多,这两位师太在少林寺中丧命,显然是给左冷禅害的。” 令狐冲心头一震,他本来也早疑心是左冷禅作的手脚,否则别人也没这么好的功夫。少林、武当两派掌门武功虽高,但均是有道之士,决不会干这害人的勾当。嵩山派数次围攻恒山三尼不成,这次定是左冷禅亲自出手。任我行这等厉害的武功,尚且败在左冷禅手下,恒山派两位师太自然非他之敌。 岳夫人道:“是左冷禅害的,那又如何?你如拿到了证据,便当邀集正教中的英雄,齐向左冷禅问罪,为两位师太伸冤雪恨才是。”岳不群道:“一来没证据,二来又强弱不敌。” 岳夫人道:“什么强弱不敌?咱们把少林派方证方丈、武当派冲虚道长两位都请出来主持公道,左冷禅又敢怎么样了?”岳不群道:“就只怕方证方丈他们还没请到,咱夫妻已如恒山那两位师太一样了。”岳夫人道:“你说左冷禅下手将咱二人害了?哼,咱们既在武林立足,又怎顾得了这许多?前怕虎、后怕狼的,还能在江湖上混么?” 令狐冲暗暗佩服:“师娘虽是女流之辈,豪气尤胜须眉。” 岳不群道:“咱二人死不足惜,可又有什么好处?左冷禅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结果他还不是开山立派,创成了那五岳派?说不定他还会捏造个难听的罪名,加在咱们头上呢。”岳夫人沉吟不语。岳不群又道:“咱夫妇一死,华山门下的群弟子尽成了左冷禅刀下鱼肉,那还有反抗的余地?不管怎样,咱们总得为珊儿想想。” 岳夫人唔了一声,似已给丈夫说得心动,隔了一会,才道:“嗯,咱们那就暂且不揭破左冷禅的阴谋,依你的话,面子上跟他客客气气的敷衍,待机而动。” 岳不群道:“你肯答应这样,那就很好。平之那家传的《辟邪剑谱》,偏偏又给令狐冲这小贼吞没了,倘若他肯还给平之,我华山群弟子大家学上一学,又何惧于左冷禅的欺压?我华山派又怎致如此朝不保夕、难以自存?” 岳夫人道:“你怎么仍在疑心冲儿剑术大进,是由于吞没了平儿家传的辟邪剑谱?少林寺中这一战,方证大师、冲虚道长这等高人,都说他的精妙剑法是得自风师叔的真传。虽然风师叔是剑宗,终究还是咱们华山派的。冲儿跟魔教妖邪结交,的确大大不对,但无论如何,咱们再不能冤枉他吞没了辟邪剑谱。倘若方证大师与冲虚道长的话你仍信不过,天下还有谁的话可信?” 令狐冲听师娘如此为自己分说,心中感激之极,忍不住便想扑出去抱住她。 第1501章 笑傲江湖(140) 突然之间,他头上震动了几下,正是有人伸掌在他头顶拍击,心道:“不好,咱们的行藏给识破了。任教主寒毒尚未去尽,师父、师娘又再向我动手,那便如何是好?”只觉盈盈手上传过来的内力跟着剧震数下,料想任我行也是心神不定。但头顶给人这么轻轻拍了几下后,便不再有什么动静。 只听得岳夫人道:“昨天你跟冲儿动手,连使‘浪子回头’、‘苍松迎客’、‘弄玉吹箫’、‘萧史乘龙’这四招,那是什么意思?”岳不群嘿嘿一笑,道:“这小贼人品虽然不端,毕竟是你我亲手教养长大,眼看他误入歧途,实在可惜,只要他浪子回头,我便许他重归华山门户。”岳夫人道:“这意思我理会得。可是另外两招呢?”岳不群道:“你心中早已知道,又何必问我?”岳夫人道:“倘若冲儿肯弃邪归正,你就答允将珊儿许配他为妻,是不是?”岳不群道:“不错。”岳夫人道:“你这样向他示意,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呢,还是确有此意?” 岳不群不语。令狐冲又感到头顶有人轻轻敲击,当即明白,岳不群是一面沉思,一面伸手在雪人的头上轻拍,倒不是识破了他四人。 只听岳不群道:“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既答允了他,自无反悔之理。”岳夫人道:“他对那魔教妖女十分迷恋,你岂有不知?”岳不群道:“不,他对那妖女感激则有之,迷恋却未必。平日他对珊儿那般情景,和对那妖女大不相同,难道你瞧不出来?”岳夫人道:“我自然也瞧出了。你说他对珊儿仍未忘情?”岳不群道:“岂但并未忘情,简直是……简直是相思入骨。他一明白了我那几招剑招的用意之后,你不见他那一股喜从天降、心花怒放的神气?”岳夫人冷冷的道:“正因为如此,因此你是以珊儿为饵,要引他上钩?要引得他为了珊儿之故,故意输了给你?” 令狐冲虽积雪盈耳,仍听得出师娘这几句话中,充满着愤怒和讥刺之意。这等语气,他从来没听到曾出之于师娘之口。岳不群夫妇向来视他如子,平素说话,在他面前亦无避忌。岳夫人性子较急,在家务细事上,偶尔和丈夫顶撞几句,原属常有,但遇上门户弟子之事,她向来尊重丈夫的掌门身分,绝不违拗其意。此刻如此说法,足见她心中已不满之极。 岳不群长叹一声,道:“原来连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我一己的得失荣辱事小,华山派的兴衰成败却是事大。倘若我终能劝服令狐冲,令他重归华山,那是一举四得的大大美事。”岳夫人道:“什么一举四得?”岳不群道:“令狐冲剑法高强之极,远胜于我。他是得自辟邪剑谱也好,是得自风师叔的传授也好,他如能重归华山,我华山派自必声威大振,名扬天下,这是第一桩大事。左冷禅吞并华山派的阴谋固难以得逞,连泰山、恒山、衡山三派也得保全,这是第二桩大事。他重归正教门下,令魔教不但去了一个得力臂助,反而多了一个大敌,正盛邪衰,这是第三桩大事。师妹,你说是不是呢?” 岳夫人道:“嗯,那第四桩呢?”岳不群道:“这第四桩啊,我夫妇膝下无子,向来当冲儿是亲生孩儿一般。他误入歧途,我实在痛心非凡。我年纪已不小了,这世上的虚名,又何足道?只要他真能改邪归正,咱们一家团圆,融融泄泄,岂不是天大的赏心乐事?” 令狐冲听到这里,不由得心神激荡,“师父!师娘!”这两声,险些便叫出口来。 岳夫人道:“珊儿和平之情投意合,难道你忍心硬生生的将他二人拆开,令珊儿终身遗恨?”岳不群道:“我这是为了珊儿好。”岳夫人道:“为珊儿好?平之勤勤恳恳,规规矩矩,有什么不好了?”岳不群道:“平之虽然用功,可是和令狐冲相比,那是天差地远了。他天资不如,这一辈子拍马也追人家不上。”岳夫人道:“武功强便是好丈夫吗?我真盼冲儿能改邪归正,重入本门。但他胡闹任性、轻浮好酒,珊儿倘若嫁了他,势必给他误了终身。” 令狐冲心下惭愧,寻思:“师母说我‘胡闹任性,轻浮好酒’,这八字确是的评。可是倘若我真能娶小师妹为妻,难道我会辜负她吗?不,万万不会!要我规矩便规矩,戒酒便戒酒!” 岳不群又叹了口气,说道:“反正我枉费心机,这小贼陷溺已深,咱们这些话,也都是白说了。师妹,你还生我气么?” 岳夫人不答,过了一会,问道:“你腿上痛得厉害么?”岳不群道:“那只是外伤,不打紧。咱们这就回华山去罢。”岳夫人“嗯”了一声。但听得二骑踏雪之声,渐渐远去。 令狐冲心乱如麻,反覆思念师父、师娘适才的说话,竟尔忘了运功,突然一股寒气从手心中涌来,不禁机伶伶的打个冷战,只觉全身奇寒彻骨,忙运功抵御,一时运得急了,忽觉内息在左肩之处阻住,没法通过。他急忙提气运功。可是他练这“吸星大法”,只是依据铁板上所刻要诀,无师自通,种种细微精奥之处,未得明师指点,这时强行冲荡,内息反而岔得更加厉害,先是左臂渐渐僵硬,跟着麻木之感随着经脉通至左胁、左腰,顺而向下,整条左腿也麻木了。令狐冲惶急之下,张口大呼,却发觉口唇也已无法动弹。 便在此时,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近。有人说道:“这里蹄印杂乱,爹爹、妈妈曾在这里停留。”正是岳灵珊的声音。令狐冲又惊又喜:“怎地小师妹也来了?”听得另一人道:“师父腿上有伤,别要出了岔子,咱们快随着蹄印追去。”却是林平之的声音。令狐冲心道:“是了,雪地中蹄印清晰。小师妹和林师弟追寻师父、师娘,一路寻了过来。” 岳灵珊忽然叫道:“小林子,你瞧这四个雪人儿多好玩,手拉手的站成一排。”林平之道:“附近好像没人家啊,怎地有人到这里堆雪人玩儿?”岳灵珊笑道:“咱们也堆两个雪人玩玩好不好?”林平之道:“好啊,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也要手拉手的。”岳灵珊翻身下马,捧起雪来便要堆砌。 林平之道:“咱们还是先去找寻师父、师娘要紧。找到他二位之后,慢慢再堆雪人玩不迟。”岳灵珊道:“你便扫人家的兴。爹爹腿上虽然受伤,骑在马上便跟不伤一般无异,有妈妈在旁,还怕有人得罪他们么?他两位双剑纵横江湖之时,你都还没生下来呢。”林平之道:“话是不错。不过师父、师娘还没找到,咱们却在这里贪玩,总是心中不安。”岳灵珊道:“好罢,就听你的。不过找到了爹妈,你可得陪我堆两个挺好看的雪人。”林平之道:“这个自然。” 令狐冲心想:“我料他必定会说:‘就像你这般好看。’又或是说:‘要堆得像你这样好看,可就难了。’不料他只说‘这个自然’,就算了事。”转念又想:“林师弟稳重厚实,那似我这般轻佻?小师妹倘若要我陪她堆雪人,便有天大的事,我也置之脑后了。偏生小师妹就服他的,虽然不愿意,却半点也不使小性儿,没闹别扭,那里像她平时对我这样?嗯,林师弟身子是大好了,不知那一剑是谁砍他的,小师妹却把这笔帐算在我头上。” 他全神贯注倾听岳灵珊和林平之说话,忘了自身僵硬,这一来,正合了“吸星大法”行功的要诀:“无所用心,浑不着意。”左腿和左腰的麻木便渐渐减轻。 只听得岳灵珊道:“好,雪人便不堆,我却要在这四个雪人身上写几个字。”唰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又是一惊:“她要用剑在我们四人身上乱划乱刺,那可糟了。”要想出声叫唤,挥手阻止,苦于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但听得嗤嗤几声轻响,她已用剑尖在向问天身外的积雪上划字,一路划将过来,划到了令狐冲身上。幸好她划得甚浅,没破雪见衣,更没伤到令狐冲皮肉。令狐冲寻思:“不知她在我们身上写了些什么字?” 只听岳灵珊柔声道:“你也来写几个字罢。”林平之道:“好!”接过剑来,也在四个雪人身上划字,也是自左而右,至令狐冲身上而止。 令狐冲心道:“不知他又写了什么字?” 只听岳灵珊道:“对了,咱二人定要这样。”良久良久,两人默然无语。 令狐冲更是好奇,寻思:“一定要怎么样?只有他二人走了之后,任教主身上的寒毒去净,我才能从积雪中挣出来看。啊哟不好,我身子一动,积雪跌落,他们在我身上刻的字可就毁了。如四人同时行动,更加一个字也没法看到。” 又过一会,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之声,相隔尚远,但显是向这边奔来。令狐冲听蹄声共有十余骑之多,心道:“多半是本派其余的师弟妹们来啦。”蹄声渐近,但林岳二人似乎始终未曾在意。听得那十余骑从东北角上奔来,到得数里之外,有七八骑向西驰去,列成横队后才继续驰近,显然要两翼包抄。令狐冲心道:“来人不怀好意!” 突然之间,岳灵珊惊呼:“啊哟,有人来啦!”蹄声急响,十余骑发力疾驰,随即飕飕两声响,两枝长箭射来,两匹马齐声悲嘶,中箭倒地。令狐冲心道:“来人武功不弱,用意更加歹毒,先射死小师妹和林师弟的坐骑,教他们难以逃走。” 只听得十余人大笑吆喝,纵马逼近。岳灵珊惊呼一声,退了几步。只听一人笑道:“一个小弟弟,一个小妹妹,你们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下啊?”林平之朗声道:“在下华山门下林平之,这位是我师姊姓岳。众位素不相识,何故射死了我们的坐骑?”那人笑道:“华山门下?嗯,你们师父,便是那个比剑败给徒儿的,什么君子剑岳先生了?” 令狐冲心头一痛:“此番群豪聚集少林,我得罪师父,还只昨日之事,但顷刻间便天下皆知。我累得师父给旁人如此耻笑,当真罪孽深重。” 林平之道:“令狐冲素行不端,屡犯门规,早在一年之前,便已逐出了华山派门户。”意思是说,师父虽输了给他,却只是输于外人,并非输给本门弟子。 那人笑道:“这个小妞儿姓岳,是岳不群的什么人?”岳灵珊怒道:“关你什么事了?你射死我的马,赔我马来。”那人笑道:“瞧她这副浪劲儿,多半是岳不群的小老婆。”其余十余人轰然大笑。 令狐冲暗自吃惊:“此人吐属粗鄙,绝非正派人士,只怕对小师妹不利。” 林平之道:“阁下是江湖前辈,何以说话如此不干不净?我师姊是我师父的千金。” 那人笑道:“原来是岳不群的大小姐,当真是浪得虚名。”旁边一人问道:“卢大哥,为什么浪得虚名?”那人道:“我曾听人说,岳不群的女儿相貌标致,算是后一辈人物中的美女,一见之下,却也不过如此。”另一人笑道:“这妞儿相貌稀松平常,倒也细皮白肉,脱光了瞧瞧,只怕不差。哈哈,哈哈!”十几个人又都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淫秽之意。 岳灵珊、林平之、令狐冲听到如此无礼的言语,尽皆怒不可遏。林平之拔出长剑,喝道:“你们再出无耻之言,林某誓死周旋。” 那人笑道:“你们瞧,这两个奸夫淫妇,在雪人上写了什么字啊?” 林平之大叫:“我跟你们拚了!”令狐冲只听得嗤的一声响,知是林平之挺剑刺出,跟着乒乒乓乓声响,有人跃下马来,跟他动上了手。随即岳灵珊挺剑上前。七八名汉子同时叫道:“我来对付这妞儿。”一名汉子笑道:“大家别争,谁也轮得到。”兵刃撞击,岳灵珊也和敌人动上了手。猛听一名汉子大声怒吼,叫声中充满了痛楚,当是中剑受伤。一名汉子道:“这妞儿下手好狠,史老三,我跟你报仇。” 刀剑格斗声中,岳灵珊叫道:“小心!”当的一声大响,跟着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惊叫:“小林子!”似是林平之受了伤。有人叫道:“将这小子宰了罢!”那带头的道:“别杀他,捉活的。拿了岳不群的女儿女婿,不怕那伪君子不听咱们的。” 令狐冲凝神倾听,只闻金刃劈空之声呼呼而响。突然当的一声,又是啪的一响。一名汉子骂道:“他妈的,臭小娘!”令狐冲忽觉有人靠在自己身上,听得岳灵珊喘息甚促,正是她靠在自己这个“雪人”之上。叮当数响,一名汉子欢声叫道:“这还拿不住你?”岳灵珊“啊”的一声惊叫,不再听得兵刃相交,众汉子却都哈哈大笑起来。 令狐冲感到岳灵珊给人拖开,又听她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一人笑道:“闵老二,你说她一身细皮白肉,老子可就不信,咱们剥光了她衣衫瞧瞧。”众人鼓掌欢呼。林平之骂道:“狗强……”啪的一声,给人踢了一脚,跟着嗤的一声响,竟是布帛撕裂之声。 令狐冲耳听小师妹为贼人所辱,那里还顾得任我行的寒毒是否已经驱尽,使力一挣,从积雪中跃出,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便去抹眼上积雪,岂知左手竟不听使唤,没法动弹。 众人惊呼声中,他伸右臂在眼上一抹,一见到光亮,长剑递出,三名汉子咽喉中剑。他回过身来,唰唰两剑,又刺倒二人。眼见一名汉子拿住了岳灵珊双手,将她双臂反在背后,另一名汉子站在她身前,拔刀欲待迎敌,令狐冲长剑从他左胁下刺入,右腿一抬,将那人踢开,长剑从尸身中拔出,耳听得背后有人偷袭,侧过头来,反手两剑,刺中了背后二人的心口,顺手挺剑,从岳灵珊身旁掠过,直刺拿住她双手那人的咽喉。那人双手一松,扑在岳灵珊肩头,喉头血如泉涌。 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令狐冲连杀九人,仅是瞬息间之事。那带头的一声吆喝,舞动双铁牌向令狐冲头顶砸到。令狐冲长剑抖动,从他两块铁牌间的空隙中穿入,直刺他左眼。那人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令狐冲回过头来,横削直刺,又杀了三人。余下四人只吓得心胆俱裂,发一声喊,没命价四下奔逃。 第1502章 笑傲江湖(141) 令狐冲叫道:“你们辱我小师妹,一个也休想活命。”追上二人,长剑疾刺,都是从后背穿向前胸。这二人奔行正急,中剑气绝,脚下未停,兀自奔出十余步这才倒地。 眼见余下二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令狐冲疾奔往东,使劲一掷,长剑幻作一道银光,从那人后腰插入。令狐冲转头向西首那人追去,奔行十余丈后,已追到那人身后,一伸手,这才发觉手中并无兵刃。他运力于指,向那人背心戳去。那人背上一痛,回刀砍来。令狐冲拳脚功夫平平,适才这一指虽戳中了敌人,但不知运力之法,却伤不了他,见他举刀砍到,不由得心下发慌,急忙闪避,见他右胁下是个老大破绽,左手一拳直击过去,不料左臂只微微一动,抬不起来,敌人的钢刀却已砍向面前。 令狐冲大骇之下,急向后跃。那汉子举刀猛扑。令狐冲手中没了兵刃,不敢和他对敌,只得转身而逃。岳灵珊拾起地下长剑,叫道:“大师哥,接剑!”将长剑掷来。令狐冲右手一抄,接住了剑,转过身子,哈哈一笑。那汉子钢刀举在半空,作势欲待砍下,突然见到他手中长剑闪烁,登时吓呆了,这一刀竟尔砍不下来。 令狐冲慢慢走近,那汉子全身发抖,双膝一屈,跪倒在雪地之中。令狐冲怒道:“你辱我师妹,须饶你不得。”长剑指在他咽喉之上,心念一动,走近一步,低声问道:“写在雪人上的,是些什么字?”那汉子颤声道:“是……是……‘海枯……海枯……石烂,两……情……情不……不渝’。”自从世上有了“海枯石烂,两情不渝”这八个字以来,说得如此胆战心惊、丧魂落魄的,只怕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了。令狐冲一呆,道:“嗯,是海枯石烂,两情不渝。”心头酸楚,长剑送出,刺入他咽喉。 回过身来,只见岳灵珊正在扶起林平之,两人满脸满身都是鲜血。 林平之站直身子,向令狐冲抱拳道:“多谢令狐兄相救之德。”令狐冲道:“那算得什么?你伤得不重吗?”林平之道:“还好!”令狐冲将长剑还给了岳灵珊,指着地下两行马蹄印痕,说道:“师父、师娘向此而去。”林平之道:“是。” 岳灵珊牵过敌人留下的两匹坐骑,翻身上马,道:“咱们找爹爹、妈妈去。”林平之挣扎着上了马。岳灵珊纵马驰过令狐冲身边,将马一勒,向他脸上望去。 令狐冲见到她的目光,也向她瞧去。岳灵珊道:“大……大师哥,多……多谢你……”一回头,提起缰绳,两骑马随着岳不群夫妇坐骑所留下的蹄印,向西北方而去。 令狐冲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没在远处树林之后,这才慢慢转过身子,只见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都已抖去身上积雪,凝望着他。 令狐冲喜道:“任教主,我没累到你的事?”任我行苦笑道:“我的事没累到,你自己可糟得很了。你左臂怎样?”令狐冲道:“臂上经脉不顺,气血不通,竟不听使唤。” 任我行皱眉道:“这件事有点儿麻烦,咱们慢慢再想法子。你救了岳家大小姐,总算报了师门之德,从此谁也不欠谁的情。向兄弟,卢老大怎地越来越不长进了。干起这些卑鄙龌龊的事来?”向问天道:“我听他口气,似是要将这两个年轻人擒回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难道是东方不败的主意?他跟这伪君子又有什么梁子了?” 令狐冲指着雪地中横七竖八的尸首,问道:“这些人是东方不败的属下?”任我行道:“是我的属下。”令狐冲点了点头。 盈盈道:“爹爹,他手臂怎么了?”任我行笑道:“你别心急!乖女婿给爹爹驱除寒毒,泰山老儿自当设法治好他手臂。”说着呵呵大笑,瞪视令狐冲,瞧得他甚感尴尬。 盈盈低声道:“爹爹,你休说这等言语。冲哥自幼和华山岳小姐青梅竹马,一同长大,适才冲哥对岳小姐那样的神情,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任我行笑道:“岳不群这伪君子是什么东西?他的女儿又怎能和我的女儿相比?再说,这岳姑娘早已另外有了心上人,这等水性的女子,冲儿今后也不会再将她放在心上。小孩子时候的事怎作得准?”盈盈道:“冲哥为了我大闹少林,天下知闻,又为了我而不愿重归华山,单此两件事,女儿已心满意足,其余的话不用提了。” 任我行知女儿十分要强好胜,令狐冲既未提出求婚,此刻就不便多说,反正那也只是迟早间之事,当下又哈哈一笑,说道:“很好,很好,终身大事,慢慢再谈。冲儿,打通左臂经脉的秘诀,我先传你。”将他招往一旁,将如何运气、如何通脉的法门说了,待听他复述一遍,记忆无误,又道:“你助我驱除寒毒,我教你通畅经脉,咱俩仍两不亏欠。要让左臂经脉复元,须得七日时光,可不能躁进。”令狐冲应道:“是。” 任我行招招手,叫向问天和盈盈过来,说道:“冲儿,那日在孤山梅庄,我邀你入我日月神教,当时你一口拒却。今日情势已大不相同,老夫旧事重提,这一次,你再不会推三阻四了罢?”令狐冲踌躇未答,任我行又道:“你习了我的吸星大法之后,他日后患无穷,体内异种真气发作之时,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夫说过的话,决无反悔,你若不入本教,纵然盈盈嫁你,我也不能传你化解之道。就算我女儿怪我一世,我也是这一句话。我们眼前大事,是去向东方不败算帐,你是不是随我们同去?” 令狐冲道:“教主莫怪,晚辈决计不入日月神教。”这两句话朗朗说来,斩钉截铁,绝无转圜余地。 任我行等三人一听,登时变色。向问天道:“那却是为何?你瞧不起日月神教吗?” 令狐冲指着雪地上十余具尸首,说道:“日月神教中尽是这些人,晚辈虽然不肖,却也羞与为伍。再说,晚辈已答允了定闲师太,要去当恒山派的掌门。” 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脸上都露出怪异之极的神色。令狐冲不愿入教,并不如何出奇,而他最后这一句话当真奇峰突起,三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任我行伸出食指,指着令狐冲的脸,突然哈哈大笑,直震得周遭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他笑了好一阵,才道:“你……你……你要去做尼姑?去做众尼姑的掌门人?” 令狐冲正色道:“不是做尼姑,是去做恒山派掌门人。定闲师太临死之时,亲口求我,晚辈若不答允,老师太死不瞑目。定闲师太是为我而死,晚辈明知此事势必骇人听闻,当时却没法推却。” 任我行仍笑声不绝。盈盈道:“定闲师太是为了女儿而死的。”令狐冲向她瞧去,眼光中充满了感激之意。任我行慢慢止住了笑声,道:“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令狐冲道:“不错。定闲师太是受我之托,因此丧生。” 任我行点头道:“那也好!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惊世骇俗之事,何以成惊天动地之人?你去当大小尼姑的掌门人罢。你这就上恒山去?” 令狐冲摇头道:“不!晚辈要上少林寺去。” 任我行微微一奇,随即明白,道:“是了,你要将两个老尼姑的尸首送回恒山。”转头向盈盈道:“你要随冲儿一起上少林寺去罢?”盈盈道:“不,我随着爹爹。” 任我行道:“对啦,终不成你跟着他上恒山去做尼姑。”说着呵呵呵的笑了几声,笑声中却尽是苦涩之意。 令狐冲一拱到地,说道:“任教主,向大哥,盈盈,咱们就此别过。”转过身来,大踏步的去了。他走出十余步,回头说道:“任教主,你们何时上黑木崖去?” 任我行道:“这是本教教内之事,可不劳外人操心。”他知令狐冲问这句话,意欲届时拔刀相助,共同对付东方不败,当即一口拒却。 令狐冲点了点头,从雪地里拾起一柄长剑,挂在腰间,转身而去。 第二十九回 掌门 傍晚时分,令狐冲又到少林寺外,向知客僧说明来意,要将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遗体迎归恒山。知客僧进内禀告,过了一会,出来说道:“方丈言道:两位师太的法体已然火化。本寺僧众正在诵经恭送。两位师太的荼毗舍利,我们将派人送往恒山。” 令狐冲走到正在为两位师太做法事的偏殿,向骨灰坛和莲位灵牌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暗暗祷祝:“令狐冲有生之日,定当尽心竭力,协助恒山一派发扬光大,不负师太的付托。” 令狐冲也不求见方证方丈,迳和知客僧作别,便即出寺。到得山下,大雪兀自未止,便在一家农家中借宿。次晨又向北行,在市集上买了一匹马代步。每日只行七八十里,便即住店,依着任我行所授法门,缓缓打通经脉,七日之后,左臂经脉运行如常。 又行数日,这日午间在一家酒楼中喝酒,见街上人来人往,甚是忙碌,家家户户正预备过年,一片喜气洋洋。令狐冲自斟自饮,心想:“往年在华山,师娘早已督率众师弟妹到处打扫,磨年糕,办年货,缝新衣,小师妹也已剪了不少窗花,热闹非凡。今年我却孤另另的在这里喝闷酒。” 正烦恼间,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口干得很了,在这里喝上几杯,倒也不坏。”另一人道:“就算口不干,喝上几杯,难道就坏了?”又一人道:“喝酒归喝酒,口干归口干,两件事岂能混为一谈?”又一人道:“越是喝酒口越干,两件事非但不能混为一谈,而且截然相反。”令狐冲一听,自知是桃谷六仙到了,心中大喜,叫道:“六位桃兄,快快上来,跟我一起喝酒。” 突然间呼呼声响,桃谷六仙一齐飞身上楼,抢到令狐冲身旁,伸手抓住他肩头、手臂,纷纷叫嚷:“是我先见到他的。”“是我先抓到他。”“是我第一个说话,令狐公子才听到我声音。”“若不是我说要到这里来,怎能见得到他?” 令狐冲大是奇怪,笑问:“你们六个又捣什么鬼了?” 桃花仙奔到酒楼窗边,大声叫道:“小尼姑,大尼姑,老尼姑,不老不小中尼姑!我桃花仙找到令狐公子啦,快拿一千两银子来。”桃枝仙跟着奔过去,叫道:“是我桃枝仙第一个发见他,大小尼姑,快拿银子来。”桃根仙和桃实仙各自抓住令狐冲一条手臂,兀自叫嚷:“是我寻到的!”“是我!是我!” 只听得长街彼端有个女子声音叫道:“找到了令狐大侠么?” 桃实仙道:“是我找到了令狐冲,快拿钱来。”桃干仙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桃根仙道:“对,对!小尼姑倘若赖帐,咱们便将令狐冲藏了起来,不给她们。”桃枝仙问道:“怎生藏法?将他关起来,不给小尼姑们见到么?” 楼梯上脚步声响,抢上几个女子,当先一人正是恒山派弟子仪和,后面跟着四个尼姑,另有两个年轻姑娘,却是郑萼和秦绢。七人一见令狐冲,满脸喜色,有的叫“令狐大侠”,有的叫“令狐师兄”,也有的叫“令狐公子”的。 桃干仙等一齐伸臂,拦在令狐冲面前,说道:“不给一千两银子,不能交人。” 令狐冲笑道:“六位桃兄,那一千两银子,却是如何?” 桃枝仙道:“刚才我们见到她们,她们问我有没见到你。我说暂时还没见到,过不多时便见到了。”秦绢道:“这位大叔当面撒谎,他说:‘没有啊,令狐冲身上生脚,他这会儿多半到了天涯海角,我们怎见得到?’”桃花仙道:“不对,不对。我们早有先见之明,早就算到要在这里见到令狐冲。”桃干仙道:“是啊!否则的话,怎地我们不去别的地方,偏偏到这里来?” 令狐冲笑道:“我猜到啦。这几位师姊师妹有事寻我,托六位相助寻访,你们便开口要一千两银子,是不是?” 桃干仙道:“我们开口讨一千两银子,那是漫天讨价,她们如会做生意,该当着地还钱才是。那知她们大方得紧,这中尼姑说道:‘好,只要找到令狐大侠,我们便给一千两银子。’这句话可是有的?”仪和道:“不错,六位相帮寻访到了令狐大侠,我们恒山派该当奉上纹银一千两便是。” 六只手掌同时伸出,桃谷六仙齐道:“拿来。” 仪和道:“我们出家人,身上怎会带这许多银子?相烦六位随我们到恒山去取。”她只道桃谷六仙定然怕麻烦,岂知六人竟一般心思,齐声道:“很好,便跟你们上恒山去,免得你们赖帐。” 令狐冲笑道:“恭喜六位发了大财哪,将区区在下卖了这么大价钱。” 桃谷六仙橘皮般的脸上满是笑容,拱手道:“托福,托福!沾光,沾光!” 仪和等七人却惨然变色,齐向令狐冲拜倒。令狐冲惊道:“各位何以行此大礼?”急忙还礼。仪和道:“参见掌门人。”令狐冲道:“你们都知道了?快请起来。” 桃根仙道:“是啊,跪在地下,说话可多不方便。”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六位桃兄,我和恒山派这几位有要紧事情商议,请六位在一旁喝酒,不可打扰,以免你们这一千两银子拿不到手。”桃谷六仙本来要大大啰唆一番,听到最后一句话,当即住口,走到靠街窗口一张桌旁坐下,呼酒叫菜。 仪和等站起身来,想到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惨死,不禁都痛哭失声。 桃花仙道:“咦,奇怪,奇怪,怎么忽然哭了起来?你们见到令狐冲要哭,那就不用见了。”令狐冲向他怒目而视,桃花仙吓得伸手按住了口。 第1503章 笑傲江湖(142) 仪和哭道:“那日令狐师兄……不,掌门人你上岸喝酒,没再回船,后来衡山派的莫大师伯来向我们谕示,说你到少林寺去见掌门师叔和定逸师叔去了。大伙儿一商量,都说不如也往少林寺来,以便和两位师叔及你相聚。不料行到中途,便遇到几十个江湖豪客,听他们高谈阔论,大讲你如何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如何将少林寺数千僧众尽数吓跑之事。有一个大头矮胖子,说是姓老,还有个中年书生,说是姓祖,他二人……他二人说掌门师叔和定逸师叔两位,在少林寺中为人所害。掌门师叔临终之时,要你……要你接任本派掌门,你已答允了。这一句话,当时许多人都亲耳听见的……”她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其余六名弟子也都抽抽噎噎的哭泣。 令狐冲叹道:“定闲师太当时确是命我肩负这个重任,但想我是个年轻男子,声名又极差,人人都知我是无行浪子,如何能做恒山派掌门?只不过眼见当时情势,我若不答允,定闲师太死不瞑目。唉,这可为难得紧了。” 仪和道:“我们……我们大伙儿都盼望你……盼望你来执掌恒山门户。”郑萼道:“掌门师叔,你领着我们出死入生,不止一次救了众弟子性命。恒山派众弟子人人都知你是位正人君子。虽然你是男子,但本门门规之中,也没不许男子做掌门那一条。”一个中年尼姑仪文道:“大伙儿听到师父和师叔圆寂的讯息,自是不胜悲伤,但得悉由掌门师叔你来接掌门户,恒山一派不致就此覆灭,都大感宽慰。”仪和道:“我师父和两位师叔都给人害死,恒山派‘定’字辈三位师长,数月之间先后圆寂,我们可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掌门师叔,你来做掌门人当真最好不过,你算‘定’字辈,不妨改名令狐定冲。若不是你,也不能给我们三位师长报仇。” 令狐冲点头道:“为三位师太报仇雪恨的重任,我自当肩负。” 秦绢道:“你给华山派赶了出来,现下来做恒山派掌门。西岳北岳,武林中并驾齐驱。以后你见到岳先生,也不用叫他做师父啦,最多称他一声岳师兄便是。” 令狐冲只有苦笑,心道:“我可没面目再去见这位‘岳师兄’了。” 郑萼道:“我们得知两位师尊的噩耗后,兼程赶往少林寺,途中又遇到了莫大师伯。他说你已不在寺中,要我们赶快寻访你掌门师叔。”秦绢道:“莫大师伯说道,越早寻着你越好,要是迟了一步,你给人劝得入了魔教,正邪水火不容,恒山派可就没了掌门人啦。”郑萼向她白了一眼,道:“秦师妹便口没遮拦。掌门师叔怎会去入魔教?”秦绢道:“是,不过莫大师伯可真的这么说。” 令狐冲心想:“莫大师伯推算得极准,我没参与日月神教,相差也只一线之间。当日任教主若不是以内功秘诀相诱,而是诚诚恳恳的邀我入教,我情面难却,又瞧在盈盈和向大哥份上,说不定会答允料理了恒山派大事之后便即加盟。”说道:“因此上你们便定下一千两银子赏格,到处捉拿令狐冲了?” 秦绢破涕为笑,说道:“捉拿令狐冲?我们怎敢啊?”郑萼道:“当时大家听了莫大师伯的吩咐,便分成七人一队,寻访掌门师叔,要请你早上恒山,处理派中大事。今日见到桃谷六仙,他们出口要一千两银子。只要寻到掌门师叔,别说一千两,就是要一万两,我们也会设法去化了来给他们。” 令狐冲微笑道:“我做你们掌门,别的好处没有,向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化缘要银子,这副本事大家定有长进。” 七名弟子想起那日在福建向白剥皮化缘之事,悲苦少抑,忍不住都脸露微笑。 令狐冲道:“好,大家不用耽心,令狐冲既答允了定闲师太,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我倒不必改名为令狐定冲,只要你们大家不反对,我这恒山派掌门是做定了。咱们吃饱了饭,这就上恒山去罢。”七名弟子尽皆大喜,连说:“当然不反对。” 令狐冲和桃谷六仙共席饮酒,问起六人要一千两银子何用。桃根仙道:“夜猫子计无施穷得要命,若没一千两银子便过不了日子,我们答允给他凑乎凑乎。”桃干仙道:“那日在少林寺中,我们跟计无施打了个赌……”桃花仙抢着道:“结果自然是计无施输了,这小子怎能赢得我们兄弟?”令狐冲心道:“你们和计无施打赌,输的定是你们。”问道:“赌什么事?”桃实仙道:“赌的这件事,可和你有关。我们料你一定不会做恒山派掌门,不……不……我们料定你必做恒山派掌门。”桃花仙道:“夜猫子却料你必定不做恒山派掌门,我们说,大丈夫言而有信,你已答允老尼姑做恒山派掌门,天下英雄,尽皆知闻,怎能抵赖?”桃枝仙道:“夜猫子说道,令狐冲浪荡江湖,不久便要娶魔教的圣姑做老婆,那肯去跟老尼姑、小尼姑们磨菇?” 令狐冲心想:“夜猫子对盈盈十分敬重,怎会口称‘魔教’?定是桃谷六仙将言语颠倒了来说。”说道:“于是你们便赌一千两银子?” 桃根仙道:“不错,当时我们想那是赢定了的。计无施又道:这一千两银子可得正大光明挣来,不能去偷去抢。我说这个自然,桃谷六仙还能去偷去抢么?”桃叶仙道:“今天我们撞到这几个尼姑,她们打起了锣到处找你,说要请你去当恒山派掌门,我们答允帮她们找你,这寻访费是一千两银子。”令狐冲微笑道:“你们想到夜猫子要输一千两银子,太过可怜,因此要挣一千两银子来给他,好让他输给你们?”桃谷六仙齐声说道:“正是,正是。你料事如神。”桃叶仙道:“和我们六兄弟料事的本领,也就相差并不太远。” 令狐冲等一行往恒山进发,不一日到了山下。 派中弟子早已得讯,齐在山脚下恭候,见到令狐冲都拜了下去。令狐冲忙即还礼。 说起定闲、定逸两位师太逝世之事,尽皆伤感。 令狐冲见仪琳杂在众弟子之中,容色憔悴,别来大见清减,问道:“仪琳师妹,近来你身子不适么?”仪琳眼圈儿一红,道:“也没什么。”顿了一顿,又道:“你做了我们掌门人,可不能再叫我做师妹啦。” 一路之上,仪和等都叫令狐冲作“掌门师叔”。他叫各人改口,众人总是不允,此刻听仪琳又这般叫,朗声道:“众位师姊师妹,令狐冲承本派前掌门师太遗命,前来执掌恒山派门户,其实是无德无能,决不敢当。”众弟子都道:“掌门师叔肯负此重任,实是本派大幸。”令狐冲道:“不过大家须答允我一事。”仪和等道:“掌门人有何吩咐,弟子等无有不遵。”令狐冲道:“我只做你们掌门师兄,却不做掌门师叔。” 仪和、仪清、仪真、仪文等诸大弟子低声商议了几句,回禀道:“掌门人既如此谦光,自当从命。”令狐冲喜道:“如此甚好。” 当下众人共上恒山。恒山主峰甚高,众人脚程虽快,到得见性峰峰顶,也花了大半日时光。恒山派主庵无色庵是座小小庵堂,庵旁有三十余间瓦屋,分由众弟子居住。令狐冲见无色庵只前后两进,和构筑宏伟的少林寺相较,直如蝼蚁之比大象。来到庵中,见堂上供奉一尊白衣观音,四下里一尘不染,陈设简陋,想不到恒山派威震江湖,主庵竟然质朴若斯。 令狐冲向观音神像跪拜后,由于嫂引导,来到定闲师太日常静修之所,但见四壁萧然,只地下有个旧蒲团,此外一无所有。 令狐冲最爱热闹,爱饮爱食,如何能在这静如止水般的斗室中清修?若将酒坛子、熟狗腿之类搬到这静室来,未免太过亵渎了,向于嫂道:“我虽来做恒山掌门,但既不出家,又不做尼姑,派中师姊师妹们都是女流,我一个男子住在这庵中诸多不便。请你在远处搬空一间屋子,我和桃谷六仙到那边居住,较为妥善。” 于嫂道:“是。峰西有三间大屋,原是客房,以供本派女弟子的父母们上峰探望时住宿之用。掌门人倘若合意,便暂且住在那边如何?咱们另行再为掌门人建造新居。” 令狐冲喜道:“那再好没有了。另建什么新居,倒也不必了。”寻思:“难道我一辈子当这恒山派掌门人?一旦在派中找到合适人选,只要群弟子服她,我这掌门人之位便即传了给她,我拍拍屁股走路,到江湖上逍遥快乐去也。以后恒山派若有危难,我全力扶持便是了。” 来到峰西客房,见床褥桌椅便和乡间的富农人家相似,虽仍粗陋,却已不似无色庵那样空荡荡地一无所有。 于嫂道:“掌门人请坐,我去给你拿酒。”令狐冲喜道:“这山上有酒?”这件事可令他喜出望外。于嫂微笑道:“不但有酒,且有好酒,仪琳小师妹听说掌门人要上恒山来,跟我说若无好酒,只怕你这掌门人做不长。我们连夜派人下山,买得有数十坛好酒在此。”令狐冲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本派人人清苦,为我一人太过破费,那可说不过去。”仪清微笑道:“那日向白剥皮化来的银子,虽分了一半救济穷人,还剩下许多,又卖了那几十匹官马,掌门师兄便喝十年二十年,酒钱也足够了。” 当晚令狐冲和桃谷六仙痛饮一顿。次日清晨,便和于嫂、仪清、仪和等人商议如何迎回两位师太的骨灰,如何设法为三位师太报仇。 仪清道:“掌门师兄接任此位,须得公告武林同道才是,也须得遣人告知五岳剑派的盟主左师伯。”仪和怒道:“呸,师父就是他嵩山派这批奸贼害死的,两位师叔多半也是他们下的毒手,告知他们干什么?”仪清道:“礼数可不能缺了。待得咱们查明确实,倘若三位师尊真是嵩山派所害,那时在掌门师兄率领之下,自当大举向他们问罪。” 令狐冲点头道:“仪清师姊之言有理。只是这掌门人嘛,做就做了,却不用行什么典礼啦。”记得幼年之时,师父接任华山掌门,繁文缛节,着实不少,上山来道贺观礼的武林同道不计其数;又想起衡山派刘正风“金盆洗手”,衡山城中也是群豪毕集。恒山派和华山、衡山两派齐名,自己出任掌门,到贺的人如寥寥无几,未免丢脸,但如到贺之人极多,眼见自己一个大男人做一群女尼的掌门人,又未免可笑。 仪清明白他心意,说道:“掌门师兄既不愿惊动武林朋友,那么届时不请宾客上山观礼,也就是了,但咱们总得定下一个正式就任的日子,知会四方。” 令狐冲心想恒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掌门人就任倘若太过草草,未免有损恒山派威名,点头称是。仪清取过一本历本,翻阅半晌,说道:“二月十六、三月初八、三月二十七,这三天都是黄道吉日,大吉大利。掌门师兄你瞧那一天合适?” 令狐冲素来不信什么黄道吉日、黑道凶日那一套,心想典礼越行得早,上山来参预的人越少,就免了不少尴尬狼狈,说道:“正月里有好日子吗?” 仪清道:“正月里好日子倒也不少,不过都是利于出行、破土、婚姻、开张等等的,要到二月里,才有利于‘接印、坐衙’的好日子。”令狐冲笑道:“我又不是做官,什么接印、坐衙?”仪和笑道:“你不是做过大将军吗?做掌门人也是接印。” 令狐冲不愿拂逆众意,道:“既是如此,便定在二月十六罢。”当下派遣弟子,分赴少林寺迎回两位师太的骨灰,向各门派分送通知。他向下山的诸弟子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张扬其事,又道:“你们向各派掌门人禀明,定闲师太圆寂,大仇未报,恒山派众弟子在居丧期内,不行什么掌门人就任的大典,请勿遣人上山观礼道贺。” 打发了下山传讯的弟子后,令狐冲心想:“我既做恒山掌门,恒山派的剑法武功,可得好好揣摩一下才是。”当下召集留在山上的众弟子,命各人试演剑法武功,自入门的基本功夫练起,最后是仪和、仪清两名大弟子拆招,施展恒山剑法中最上乘的招式。 令狐冲见恒山派剑法绵密严谨,长于守御,而往往在最令人出其不意之处突出杀着,剑法绵密有余,凌厉不足,正是适于女子所使的武功。恒山派历代高手都是女流,自不及男子所练的武功那样威猛凶悍。但恒山剑法可说是破绽极少的剑法之一,若言守御之严,仅逊于武当派的“太极剑法”,但偶尔忽出攻招,却又在“太极剑法”之上。恒山一派在武林中卓然成家,自有其独到处。 心想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上,曾见到刻有恒山剑法,变招之精奇,远在仪和、仪清所使剑法之上。但纵是那套剑法,亦为人所破,恒山派日后要在武林中发扬光大,其基本剑术显然尚须好好改进才是。又想起曾见定静师太与人动手,内功浑厚,招式老辣,远非仪和等诸弟子所及,听说定闲师太的武功更高,看来三位前辈师太的功夫,尚有一大半未能为诸弟子所习得。三位师太数月间先后谢世,恒山派许多精妙功夫,只怕就此失传了。 仪和见他呆呆出神,对诸弟子的剑法不置可否,便道:“掌门师兄,我们的剑法你自瞧不入眼,还请多多指点。”令狐冲道:“有一套恒山派的剑法,不知三位师太传过你们没有?”从仪和手中接过剑来,将石壁上所刻的恒山派剑法,一招招使了出来。他使得甚慢,好让众弟子看得分明。 使不数招,群弟子便都大声喝采,但见他每一招均包含了本派剑法的精要,可是变化之奇,却比自己以往所学的每一套剑法都高明得不知多少,一招一式,人人瞧得血脉贲张,心旷神怡。这套剑招刻在石壁之上,乃是死的,令狐冲使动之时,将一招招串连在一起,其中转折连贯之处,不免加上一些自创的新意。一套剑法使罢,群弟子轰然喝采,个个喜不自胜,一齐躬身拜服。 第1504章 笑傲江湖(143) 仪和道:“掌门师兄,这明明是我们恒山派剑法,可是我们从未见过,只怕师父和两位师叔也是不会,不知你从何处学来?”令狐冲道:“我是在一个山洞中的石壁上看来的。你们倘若愿学,便传了你们如何?”群弟子大喜,连声称谢。 这日令狐冲便传了她们三招,将这三招中奥妙之处细细分说,命各弟子自行练习。 剑法虽只三招,但这三招博大精深,纵是仪和、仪清等大弟子,也得七八日功夫,才略明其中精要所在,至于郑萼、仪琳、秦绢等人,更加不易领悟。到第九日上,令狐冲又传了她们两招剑法。这套石壁上的剑法,招数并不甚多,却也花了一个多月时光,才大致授完,至于是否能融会贯通,那得瞧各人的修为与悟性了。 这一个多月中,下山传讯的众弟子陆续回山,大都面色不愉,向令狐冲回禀时说话吞吞吐吐。令狐冲情知她们必是受人讥嘲羞辱,说她们一群尼姑,却要个男子来做掌门,也不细问,只好言安慰几句,要她们分别向师姊学习所传剑法,遇有不明之处,亲自再加指点。 华山派那通书信,由于嫂与仪文两名老成持重之人送去。华山和恒山相距不远,按理该当早回。但往南方送信的弟子都已归山,于嫂和仪文却一直没回来,眼见二月十六将届,始终不见于嫂和仪文的影踪,于是又派了两名弟子仪光、仪空前去接应。 群弟子料想各门各派无人上山道贺观礼,也不准备宾客的食宿,大家只除草洗地,将数十座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各人又均缝了新衣新鞋。郑萼等为令狐冲缝了一件黑布长袍,以待这日接任时穿着。恒山是五岳中的北岳,服色尚黑。 二月十六清晨,令狐冲起床后出来,只见见性峰上每一座屋子前悬灯结彩,布置得一片喜气。一众女弟子心细,连一纸一线之微,也均安排得十分妥贴。令狐冲又惭愧,又感激,心想:“因我之故,累得两位师太惨死,她们非但不来怪我,反而对我如此看重。令狐冲若不能为三位师太报仇,好好为恒山派出一番大力,当真枉自为人了。” 忽听得山坳后有人大声叫道:“阿琳,阿琳,你爹爹瞧你来啦,你好不好?阿琳,你爹爹来啦!”声音宏亮,震得山谷间回声不绝:“阿琳……阿琳……你爹爹……你爹爹……”仪琳听到叫声,忙奔出庵来,叫道:“爹爹,爹爹!” 山坳后转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和尚,正是仪琳的父亲不戒和尚,他身后又有个和尚。两人行得甚快,片刻间已走近身来。不戒和尚大声道:“令狐公子,你受了重伤居然不死,还做了我女儿的掌门人,那好得很啊。”令狐冲笑道:“这是托大师的福。” 仪琳走上前去,拉住父亲的手,甚是亲热,笑道:“爹,你知道今日是令狐师兄接任恒山派掌门的好日子,因此来道喜吗?” 不戒笑道:“道喜也不用了,我是来投入恒山派。大家是自己人,又道什么喜?” 令狐冲微微一惊,问道:“大师要投入恒山派?” 不戒道:“是啊。我女儿是恒山派,我是她老子,自然也是恒山派。他奶奶的,我听到人家笑话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却来做一群尼姑和女娘的掌门人。他奶奶的,他们可不知你多情多义,别有居心……”他眉花眼笑,显得十分欢喜,向女儿瞧了一眼,又道:“老子一拳就打落他满口牙齿,喝道:‘你这小子懂个屁!恒山派怎么全是尼姑和女娘们?老子就是恒山派的,老子虽剃了光头,你瞧老子是尼姑吗?老子解开裤子给你瞧瞧!’我伸手便解裤子,这小子吓得掉头就跑,哈哈,哈哈!” 令狐冲和仪琳也都大笑。仪琳笑道:“爹爹,你做事就这么粗鲁,也不怕人笑话!” 不戒道:“不给他瞧个清楚,只怕这小子还不知老子是尼姑还是和尚。令狐兄弟,我自己入了恒山派,又带了个徒孙来。不可不戒,快参见令狐掌门。” 他说话之时,随着他上山的那个和尚一直背转了身子,不跟令狐冲、仪琳朝相,这时转过身来,满脸尴尬之色,向令狐冲微微一笑。 令狐冲只觉那和尚相貌极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一怔之下,才认出他竟然便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不由得大为惊奇,冲口而出:“是……是田兄?” 那和尚正是田伯光。他微微苦笑,躬身向仪琳行礼,道:“参……参见师父。” 仪琳也诧异之极,问道:“你……你怎地出了家?是假扮的吗?” 不戒大师洋洋得意,笑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的确确是个和尚。不可不戒,你法名叫做什么,说给你师父听。”田伯光苦笑道:“师父,太师父给我取了个法名,叫什么‘不可不戒’。”仪琳奇道:“什么‘不可不戒’,那有这样长的名字?” 不戒道:“你懂得什么?佛经中菩萨的名字要多长便有多长。‘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名字不长吗?他的名字只四个字,怎会长了?”仪琳点头道:“原来如此。他怎么出了家?爹,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吗?”不戒道:“不。他是你的徒弟,我是他祖师爷。不过你是小尼姑,他拜你为师,若不做和尚,于恒山派名声有碍。因此我劝他做了和尚。”仪琳笑道:“什么劝他?爹爹,你定是硬逼他出家,是不是?” 不戒道:“他是自愿,出家是不能逼的。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一样不好,因此我给他取个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仪琳脸上微微一红,明白了爹爹用意。田伯光这人贪花好色,以前不知怎样给她爹爹捉住了,饶他不杀,却有许多古怪的刑罚加在他身上,这一次居然又硬逼他做了和尚。 只听不戒大声道:“我法名叫不戒,什么清规戒律,一概不守。可是这田伯光在江湖上做的坏事太多,倘若不戒了这一桩坏事,怎能在你门下做你弟子?令狐公子也不喜欢啊。他将来要传我衣钵,因此他法名之中,也应该有‘不戒’二字。” 忽听得一人说道:“不戒和尚和不可不戒投入恒山派,我们桃谷六仙也入恒山派。”正是桃谷六仙到了,说话的是桃干仙。桃根仙道:“我们最先见到令狐冲,因此我们六人是大师兄,不戒和尚是小师弟。” 令狐冲心想:“恒山派既有不戒大师和田伯光,不妨再收桃谷六仙,免得江湖上说令狐冲是一群尼姑、姑娘的掌门。”说道:“六位桃兄肯入恒山派,那是再好不过。师兄师弟大小排起来麻烦得紧,大家都免了罢!” 桃叶仙忽道:“不戒的弟子叫做不可不戒,不可不戒将来收了徒弟,法名叫作什么?”桃实仙道:“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中须有不可不戒四字,可称为‘当然不可不戒’。”桃枝仙问道:“那么‘当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做什么?” 令狐冲见田伯光处境尴尬,便携了他手道:“我有几句话问你。”田伯光道:“是。”二人加紧脚步,走出了数丈,却听得背后桃干仙说道:“他的法名可以叫做‘理所当然不可不戒’。”桃花仙道:“那么‘理所当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做什么?”桃根仙道:“上面加不上了,只好加在下面,叫做‘理所当然不可不戒之至’。” 田伯光苦笑道:“令狐掌门,那日我受太师父逼迫,来华山邀你去见小师太,这中间的经过,当真一言难尽。”令狐冲道:“我只知他逼你服了毒药,又骗你说点了你的死穴。” 田伯光道:“这件事得从头说起。那日在衡山群玉院外跟余矮子打了一架,心想这当儿湖南白道上的好手太多,不能多耽,于是北上河南。这天说来惭愧,老毛病发作,在开封府黑夜里摸到一家富户小姐的闺房之中。我掀开纱帐,伸手一摸,竟摸到个光头。” 令狐冲笑道:“不料是个尼姑。”田伯光苦笑道:“不,是个和尚。”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小姐绣被之内,睡着个和尚,想不到这位小姐偷汉,偷的却是个和尚。” 田伯光摇头道:“不是!那位和尚便是太师父了。原来太师父一直便在找我,终于得到线索,找到了开封府。我白天在这家人家左近踩盘子,给太师父瞧在眼里。他老人家料到我不怀好意,跟这家人说了,叫小姐躲了起来,他老人家睡在床上等我。” 令狐冲笑道:“田兄这一下就吃了苦头。”田伯光苦笑道:“那还用说吗?当时我一伸手摸到太师父的光头,便知不妙,跟着小腹上一麻,已给点中了穴道。太师父跳下床来,点了灯,问我要死要活。我自知一生作恶多端,终有一日会遭到报应,当下便道:‘要死!’太师父大为奇怪,问我:‘为什么要死?’我说:‘我不小心给你制住,难道还能想活命吗?’太师父脸孔一板,怒道:‘你说不小心给我制住,倒像如果小心些,便不会给我制住了。好!’他说了这‘好’字,一伸手便解开了我穴道。” “我坐了下来,问道:‘有什么吩咐?’他说:‘你带得有刀,干么不向我砍?你生得有脚,干么不跳窗逃走?’我说:‘姓田的男子汉大丈夫,岂是这等无耻小人?’他哈哈一笑,道:‘你不是无耻小人?你答允拜我女儿为师,怎地赖了?’我大是奇怪,问道:‘你女儿?’他道:‘在那酒楼之上,你跟那华山派的小伙子打赌,说道输了便拜我女儿为师,难道那是假的?我上恒山去跟我女儿相认,她一五一十,从头至尾的都跟我说了。’我道:‘原来如此。那个小尼姑是你大和尚的女儿,那倒奇了。’他道:‘有什么奇怪了?’我自然说不出。” 令狐冲笑道:“这件事本来颇为奇怪。人家是生了儿女再做和尚,不戒大师却是做了和尚再生女儿,他法名叫做不戒,便是什么清规戒律都不遵守之意。” 田伯光道:“是。当时我说:‘打赌之事,乃是戏言,又如何当得真?这场打赌是我输了,那不错,我再也不去骚扰那位小师太,也就是了。’太师父道:‘那不行。你说过要拜师,一定得拜师。你非拜我女儿为师不可。我可不能生了个女儿,却让人欺侮。我一路上找你,功夫花得着实不小。你这小子滑溜得紧,你如不再干这采花的勾当,要捉到你可还真不容易。’我见他纠缠不清,当下一个‘倒踩三叠云’,从窗口中跳出去。在下自以为轻功了得,太师父定然追赶不上,不料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太师父直追了下来。我叫道:‘大和尚,刚才你没杀我,我此刻也不杀你。你再追来,我可要不客气了。’” “太师父哈哈笑道:‘你怎生不客气?’我拔刀转身,向他砍了过去。但太师父的武功也真高强,他以一双肉掌和我拆招,封得我的快刀没法递进招去,拆到四十招后,他一把抓住我后颈,跟着又将我单刀夺了下来,问我:‘服了没有?’我说:‘服了,你杀了我罢!’他道:‘我杀了你有什么用?又救不活我女儿了?’我吃了一惊,问道:‘小师太死了吗?’他道:‘这时候还没死,可也就差不多了。我在恒山见到她,她瘦得皮包骨头似的,见到我就哭,我慢慢问明白了她的事,原来都是给你害的。’我说:‘你要杀便杀,田伯光生平光明磊落,不打谎语。我本想对你的小姐无礼,可是她给华山派的令狐冲救了,田某可没侵犯到你小姐,她仍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姑娘,不,是冰清玉洁的尼姑师太。’太师父道:‘你奶奶的,冰清玉洁有什么用?我闺女生了相思病啦,倘若令狐冲不娶她,她便活不了。但我一提到这件事,我闺女便骂我,说什么出家人不可动凡心,否则菩萨要责怪,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他说了一会,忽然揪住我头颈,骂我:‘臭小子,都是你搞出来的事。那日若不是你对我女儿非礼,令狐冲便不会出手相救,我女儿就不致瘦成这个样子。’我道:‘那倒不然。小师太美若天仙,当日我就算不对她无礼,令狐冲也必定会另借因头,上前去勾勾搭搭。’” 令狐冲皱眉道:“田兄,你这几句话可未免过份了。” 田伯光笑道:“对不起,这可得罪了。当时情势危急,我若不这么说,太师父决计不会放我。果然他一听之下,便即转怒为喜,说道:‘臭小子,你自己想想,你一生做过多少坏事?要不是你非礼我女儿,老子早就将你脑袋捏扁了。’” 令狐冲奇道:“你对她女儿无礼,他反而高兴?”田伯光道:“那也不是高兴,他赞我有眼光。”令狐冲不禁莞尔。 田伯光道:“太师父左手将我提在半空,右手打了我十七八个耳光,我给他打得晕了过去。他将我浸入小河之中,浸醒了我,说道:‘我限你一个月之内,去请令狐冲到恒山来见我女儿,就算一时不能娶她,让他们说说情话,也是好的,我女儿的一条性命就可保得下来。师父有难,你做徒弟的怎可不救?’他点了我几处穴道,说是死穴,又逼我服了一剂毒药,说道倘若一个月之内邀得你去见小师太,便给解药,否则剧毒发作,无药可救。” 令狐冲这才恍然,当日田伯光到华山来邀自己下山,满腹难言之隐,什么都不肯明说,怎料到其间竟有这许多过节。 田伯光续道:“我到华山来邀你大驾,却给你打得一败涂地,只道这番再也性命难保,不料太师父放心不下,亲自带同小师太上华山找你,又给了我解药,我听你的劝,从此不再做采花奸淫的勾当。不过田伯光天生好色,女人是少不了的,反正身边金银有的是,要找荡妇淫娃、娼妓歌女,丝毫不是难事。半个月前,太师父又找到了我,说你做了恒山派掌门,却给人家背后讥笑,江湖上的名声不大好听,他老人家爱屋及乌,爱女及婿……” 令狐冲皱眉道:“田兄,这等无聊的话,以后可再也不能出口。” 第1505章 笑傲江湖(144) 田伯光道:“是,是。我只不过转述太师父的话而已。他说他老人家要投入恒山派,叫我跟着一起来,第一步他要代女收徒。我不肯答应,他老人家挥拳就打,我打是打不过,逃又逃不了,只好拜师。”说到这里,愁眉苦脸,神色甚是难看。 令狐冲道:“就算拜师,也不一定须做和尚。少林派不也有许多俗家弟子?” 田伯光摇头道:“太师父是另有道理的。他说:‘你这人太也好色,入了恒山派,师伯师叔们都是美貌尼姑,那可大大不妥。须得斩草除根,方为上策。’他出手将我点倒,拉下我的裤子,提起刀来,就这么喀的一下,将我那话儿斩去了半截。” 令狐冲一惊,“啊”的一声,摇了摇头,虽觉此事甚惨,但想田伯光一生所害的良家妇女太多,那也是应得之报。 田伯光也摇了摇头,说道:“当时我便晕了过去。待得醒转,太师父已给我敷上了金创药,包好伤口,命我养了几日伤。跟着便逼我剃度,做了和尚,给我取个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他说:‘我已斩了你那话儿,你已干不得采花坏事,本来也不用做和尚。我叫你做和尚,取个不可不戒的法名,以便众所周知,那是为了恒山派的名声。本来嘛,做和尚的人,跟尼姑们混在一起,大大不妥,但打明招牌不可不戒,就不要紧了。’” 令狐冲微笑道:“你太师父倒挺细心,想得周到。”田伯光道:“太师父说:为了宝贝女儿,只好用尽心思,要救她一命。太师父要我向你说明此事,又要我请你别责怪我师父。”令狐冲奇道:“我为什么要责怪你师父?全没这回子事。” 田伯光道:“太师父说:每次见到我师父,她总更加瘦了一些,脸色也越来越坏,问起她时,她总是流泪,一句话不说。太师父说:定是你欺负了她。”令狐冲惊道:“没有啊!我从来没重言重语说过你师父一句。再说,她什么都好,我怎会责骂她?” 田伯光道:“就是你从来没骂过她一句,因此我师父要哭了。”令狐冲道:“这个我可不明白了。”田伯光道:“太师父为了这件事,又狠狠打了我一顿。” 令狐冲搔了搔头,心想这不戒大师之胡缠瞎搅,与桃谷六仙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田伯光道:“太师父说:他当年和太师母做了夫妻后,时时吵嘴,越骂得凶,越是恩爱。你不骂我师父,就是不想娶她为妻。” 令狐冲道:“这个……你师父是出家人,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件事。”田伯光道:“我也这样说,太师父大大生气,便打了我一顿。他说:我太师母本来是尼姑,他为了要娶她,才做和尚。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世上怎会有我师父这人?如果世上没我师父,又怎会有我?”令狐冲忍不住好笑,心想你比仪琳小师妹年纪大得多,两桩事怎能拉扯在一起?田伯光又道:“太师父还说:如果你不是想娶我师父,干么要做恒山派掌门?他说:恒山派尼姑虽多,可没一个比我师父更貌美的,人人差得远了!你不是为我师父,却又为了那一个尼姑?” 令狐冲暗暗叫苦不迭,心想:“不戒大师当年为了要娶一个尼姑为妻,才做和尚,他只道普天下人个个和他一般心肠。这句话如传了出去,岂不糟糕之至?” 田伯光苦笑道:“太师父问我:我师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我说:‘就算不是最美,那也是美得很了。’他一拳打落了我两枚牙齿,大发脾气,说道:‘为什么不是最美?如果我女儿不美,你当日为什么意图对她非礼?令狐冲这小子为什么舍命救她?’我连忙说:‘最美,最美。太师父你老人家生下来的姑娘,岂有不是天下最美貌之理?’他听了这话,这才高兴,大赞我眼光高明。” 令狐冲微笑道:“仪琳小师妹本来相貌甚美,那也难怪不戒大师夸耀。”田伯光喜道:“你也说我师父相貌甚美,那就好极啦。”令狐冲奇道:“为什么那就好极啦?”田伯光道:“太师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给我,说道着落在我身上,要我设法叫你……叫你……”令狐冲道:“叫我什么?”田伯光笑道:“叫你做我的师公。” 令狐冲一呆,道:“田兄,不戒大师爱女之心,无微不至。然而这桩事情,你也明知是办不到的。”田伯光道:“是啊。我说那可难得很,说你曾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率众攻打少林寺。我说:‘任大小姐的相貌虽及不上我师父的一成,可是令狐公子和她有缘,已给她迷上了,旁人那也没法可施。’令狐公子,在太师父面前,我不得不这么说,以便保得几枚牙齿来吃东西,你可别见怪。”令狐冲微笑道:“我自然明白。” 田伯光道:“太师父说:这件事他也知道,他说那很好办,想个法子将任大小姐杀了,不让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说不可,倘若害死了任大小姐,令狐公子一定自杀。太师父道:‘这也说得是。令狐冲这小子死了,我女儿要守活寡,岂不倒霉?这样罢,你去跟令狐冲这小子说,我女儿嫁给他做二房,也无不可。’我说:‘太师父,你老人家的堂堂千金,岂可如此委屈?’他叹道:‘你不知道,我这个姑娘如嫁不成令狐冲,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长。’他说到这里,突然流下泪来。唉,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可不是假的。” 两人面面相对,都感尴尬。田伯光道:“令狐公子,太师父对我的吩咐我都对你说了。我知道这其中颇有难处,尤其你是恒山派掌门,更加犯忌。不过我劝你对我师父多说几句好话,让她高高兴兴,将来再瞧着办罢。” 令狐冲点头道:“是了。”想起这些日来每次见到仪琳,确是见她日渐瘦损,却原来是为相思所苦。仪琳对他情深一往,他如何不知?但她是出家人,又年纪幼小,料想这些闲情稍经时日,也便收拾起了,此后在仙霞岭上和她重逢,自闽至赣,始终没单独跟她说过什么话。此番上恒山来,更加大避嫌疑。自己名声早就不佳,于世人毁誉原不放在心上,可不能坏了恒山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恒山女弟子传授剑法之外,平日极少和谁说什么闲话,往日装疯乔痴的小丑模样,更早已收得干干净净。此刻听田伯光说到往事,仪琳对自己的一番柔情,蓦地里涌上心头。 眼望着远处山头皑皑积雪,正自沉思,忽听得山道上有大群人喧哗之声。见性峰上向来清静,从无有人如此吵嚷,正诧异间,只听得脚步声响,数百人拥将上来,当先一人叫道:“恭喜令狐公子,你今日大喜啊!”这人又矮又肥,正是老头子。他身后计无施、祖千秋,以及黄伯流、司马大、蓝凤凰、游迅、漠北双熊等一干人竟都到了。 令狐冲又惊又喜,忙迎上前去,说道:“在下受定闲师太遗命,只得前来执掌恒山派门户,没敢惊动众位朋友。怎地大伙儿都到了?” 这些人曾随令狐冲攻打少林寺,经过一场生死搏斗,已是患难之交。众人纷纷抢上,将他围在中间,十分亲热。老头子大声道:“大伙儿听得公子已将圣姑接了出来,人人都十分欢喜。公子出任恒山派掌门,此事早已轰传江湖,大伙儿今日若不上山道喜,可真该死之极了。”这些人豪迈爽快,三言两语之间,已笑成一片。 令狐冲自上恒山之后,对着一群尼姑、姑娘,说话行事,无不极尽拘束,此刻陡然间遇上这许多老友,自不胜之喜。 黄伯流道:“我们是不速之客,恒山派未必备有我们这批粗胚的饮食。酒食饭菜这就挑上山来了。”令狐冲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心想:“这情景倒似当年五霸冈上的群豪大会。”说话之间,又有数百人上山。计无施笑道:“令狐公子,咱们自己人不用客气。你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弟子,也招呼不来我们这些浑人。大家自便最好。” 这时见性峰上已喧闹成一片。恒山众弟子绝未料到竟有这许多宾客到贺,均各兴奋。有些见多识广的老成弟子,察觉来贺的这些客人颇为不伦不类,虽有不少知名之士,却均是邪派高手,也有许多是绿林英雄、黑道豪客。恒山派门规素严,群弟子人人洁身自爱,纵然同是正教之士,也少交往。这些左道旁门的人物,向来对之绝不理睬,今日竟一窝蜂的拥上峰来。但眼见掌门人和他们抱腰拉手,神态亲热,也只得自己心下嘀咕而已。 到得午间,数百名汉子挑了鸡鸭牛羊、酒菜饭面来到峰上。令狐冲心想:“见性峰上供奉白衣观音,自己一做掌门人,便即大鱼大肉,杀猪宰羊,未免对不住恒山派历代祖宗。”当下命这些汉子在山腰间埋灶造饭。一阵阵酒肉香气飘将上来,群尼无不暗暗皱眉。 群豪用过中饭,团团在见性峰主庵前的旷地上坐定。令狐冲坐在西首之侧,数百名女弟子依着长幼之序,站在他身后,只待吉时一到,便行接任之礼。 忽听得丝竹声响,一群乐手吹着箫笛上峰。中间两名青衣老者大踏步走上前来,群豪中“咦、啊”之声四起,不少人站起身来。 左首青衣老者蜡黄面皮,朗声说道:“日月神教东方教主,委派两位长老贾布、上官云,前来祝贺令狐大侠荣任恒山派掌门。恭祝恒山派发扬光大,令狐掌门威震武林。” 此言一出,群豪都“啊”的一声,轰然叫了起来。 这些左道之士大半与魔教颇有瓜葛,其中还有人服了东方不败的“三尸脑神丹”,听到“东方教主”四字便即心惊胆战。群豪就算不识得这两个老者的,也都久闻其名,左首那人是“黄面尊者”贾布,右首那人复姓上官,单名一个云字,外号叫做“雕侠”。两人武功之高,据说远在一般寻常门派的掌门人与帮主、总舵主之上。两人在日月神教中的资历也不甚深,但近数年来教中变迁甚大,元老耆宿如向问天一类人或遭排斥,或自行退隐,眼前贾布与上官云是教中极有权势、极有头脸的第一流人物。这一次东方不败派他二人亲来,对令狐冲可说是给足面子了。 令狐冲上前相迎,说道:“在下与东方先生素不相识,有劳二位大驾,愧不敢当。”他见那“黄面尊者”贾布一张瘦脸蜡也似黄,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便如藏了一枚核桃相似。那“雕侠”上官云长手长脚,双目精光灿烂,甚有威势,足见二人内功均甚深厚。 贾布说道:“令狐大侠今日大喜,东方教主说道原该亲自前来道贺才是。只是教中俗务羁绊,难以分身,令狐掌门勿怪才好。” 令狐冲道:“不敢。”心想:“瞧东方不败这副排场,任教主自是尚未夺回教主之位,不知他和向大哥、盈盈三人现下怎样了?” 贾布侧过身来,左手一摆,说道:“一些薄礼,是东方教主的小小心意,请令狐掌门哂纳。”丝竹声中,数十名汉子抬了四十口朱漆大箱上来。每一口箱子都由两名壮汉抬着,瞧各人脚步沉重,箱子中所装物事着实不轻。 令狐冲忙道:“两位大驾光临,令狐冲已感荣宠,如此重礼,却万万不敢拜领。还请上覆东方先生,说道令狐冲多谢了,恒山弟子山居清苦,也不需用这些华贵的物事。” 贾布道:“令狐掌门若不笑纳,在下与上官兄弟可为难得紧了。”略略侧头,向上官云道:“上官兄弟,你说这话对不对?”上官云道:“正是!” 令狐冲心下为难:“恒山派是正教门派,和你魔教势同水火,就算双方不打架,也不能结交为友。再说,任教主和盈盈就要去跟东方不败算帐,我怎能收你的礼物?”便道:“两位兄台请上覆东方先生,所赐万万不敢收受。两位倘若不肯将原礼带回,在下只好遣人送到贵教总坛来了。” 贾布微微一笑,说道:“令狐掌门可知这四十口箱中,装的是什么物事?”令狐冲道:“在下自然不知。”贾布笑道:“令狐掌门看了之后,一定再也不会推却了。这四十口箱子中所装,其实也并非全是东方教主的礼物,有一部分原是该属令狐掌门所有,我们抬了来,只物归原主而已。”令狐冲大奇,道:“怎么会是我的东西?那是什么?”贾布踏上一步,低声道:“其中大多数是任大小姐留在黑木崖上的衣衫首饰和常用物事,东方教主命在下送来,以供任大小姐应用。另外也有一些,是教主送给令狐大侠与任大小姐的薄礼。许多物事混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令狐掌门也不用客气了。哈哈,哈哈!” 令狐冲生性豁达随便,向来不拘小节,见东方不败送礼之意甚诚,其中又有许多是盈盈的衣物,却也不便坚拒,跟着哈哈一笑,说道:“如此便多谢了。” 只见一名女弟子快步过来,禀道:“武当派冲虚道长亲来道贺。” 令狐冲吃了一惊,忙迎到峰前。只见冲虚道人带着八名弟子走上峰来。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有劳道长大驾,令狐冲感激不尽。”冲虚道人笑道:“老弟荣任恒山掌门,贫道闻知,不胜之喜。少林寺方证、方生两位大师也要前来道贺,不知他们两位到了没有?”令狐冲更是惊讶。 便在此时,山道上走上来一群僧人,当先二人大袖飘飘,正是方证方丈和方生大师。方证叫道:“冲虚道兄,你脚程好快,可比我们先到了。” 令狐冲迎下山去,叫道:“两位大师亲临,令狐冲何以克当?”方生笑道:“令狐少侠,你曾三入少林,我们到恒山来回拜一次,那也是礼尚往来啊。” 令狐冲将一众少林僧和武当道人迎上峰来。峰上群豪见少林、武当两大门派的掌门人亲身驾到,无不骇异,说话也不敢这么大声了。 恒山一众女弟子个个喜形于色,均想:“掌门师兄的面子可大得紧啊。” 贾布与上官云对望一眼,站在一旁,对方证、方生、冲虚等人上峰,似是视而不见。 第1506章 笑傲江湖(145) 令狐冲招呼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上座,寻思:“记得师父当年接任华山派掌门,少林派和武当派的掌门人并未到来,只遣人到贺而已。其时我虽年幼,不知有那些宾客,但师父、师娘后来跟众弟子讲述当年就任掌门时的风光,也从未提过少林、武当的掌门人大驾光临。今日他二位同时到来,难道真的是向我道贺,还是别有用意?” 这时上峰来的宾客络绎不绝,大都是当日曾参与攻打少林寺之役的群豪。此外昆仑派、点苍派、峨嵋派、崆峒派、青城派、丐帮等各大门派帮会,也都派人呈上掌门人、帮主的贺帖和礼物。令狐冲见贺客众多,心下释然:“他们都是瞧着恒山派和定闲师太的脸面,才来道贺,可不是凭着我令狐冲的面子。” 嵩山、华山、衡山、泰山四派,却均并未遣人来贺。 耳听得砰砰砰三声号炮,吉时已届。令狐冲站到场中,躬身抱拳,向众人团团为礼,朗声说道:“恒山派前任掌门定闲师太不幸遭人暗算,与定逸师太同时圆寂。小子令狐冲秉承定闲师太遗命,接掌恒山一派的门户。承众位前辈、众位朋友不弃,大驾光临,恒山派上下同蒙荣宠,不胜感激。” 磬钹声中,恒山派群弟子列成两行,鱼贯而前,居中是仪和、仪清、仪真、仪质四名大弟子。四名大弟子手捧法器,走到令狐冲面前,躬身行礼。令狐冲长揖还礼。 仪和说道:“四件法器,乃恒山派创派之祖晓风师太所传,向由本派掌门人接管。新任掌门人令狐师兄便请收领。”令狐冲应道:“是。” 四名大弟子将法器依次递过,乃是一卷经书,一个木鱼,一串念珠,一柄短剑。令狐冲见到木鱼、念珠,不由得发窘,只得伸手接过,双眼视地,不敢与众人目光相接。 仪清展开一个卷轴,说道:“恒山派门人,须当严守佛戒,以及本门五大戒律:一戒犯上忤逆,二戒同门相残,三戒妄杀无辜,四戒持身不正,五戒结交奸邪。恒山派祖宗遗训,掌门师兄须当身体力行,督率弟子,一概凛遵。”令狐冲应道:“是!”心想:“前三戒倒也罢了,可是令狐冲持身不大端正,至于不得结交奸邪那一款,更加令人为难。今日上峰来的宾客,倒有一大半是左道旁门之士。” 忽听得山道上有人叫道:“五岳剑派左盟主有令,令狐冲不得擅篡恒山派掌门之位。”呼喝声中,五个人飞奔而至,后面跟着数十人。当先五人各执一面锦旗,正是五岳剑派的盟旗。五人奔至人群外数丈处站定,居中那人高大魁梧,五十来岁年纪。 令狐冲认得此人姓丁名勉,外号“托塔手”,是嵩山掌门左冷禅的师弟,“嵩山十三太保”中的第一太保,当日曾在药王庙外见过,当下抱拳说道:“丁前辈,您好。” 丁勉将手中锦旗一展,说道:“恒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须遵左盟主号令。” 令狐冲道:“丁前辈想必忘了。那日在浙南龙泉铸剑谷中,嵩山派的朋友们假扮日月教人士,围攻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死伤了多位恒山师姊妹。定闲师太早已声明,恒山派从此不奉左盟主号令,这番言语,想来姓赵、姓张、姓司马那三位仁兄,都已禀明左掌门了。令狐冲接掌恒山门户,自当遵奉定闲师太遗命,不再加盟五岳剑派。” 这时其余数十人都已上峰,却是嵩山、华山、衡山、泰山四派的弟子。华山派那八人都是令狐冲当年的师弟,林平之却不在其内。这数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剑柄,默不作声。 丁勉大声道:“恒山一派,向由出家的女尼执掌门户。令狐冲身为男子,岂可坏了恒山派数百年来的规矩?” 令狐冲道:“规矩是人所创,也可由人所改。况且恒山派早已不奉左盟主号令,恒山派之事,与嵩山派全不相干。” 群豪之中已有人向丁勉叫骂起来:“他恒山派的事,要你嵩山派来多管什么鸟闲事?”“你奶奶的,快给我滚罢!”“什么五岳盟主?狗屁盟主,好不要脸。” 当年衡山派刘正风意欲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左冷禅派出丁勉、陆柏、费彬等嵩山派高手,率领史登达等弟子,持五岳令旗前来阻止。由于事先布置周详,声势浩大,泰山、华山、恒山各派首脑均无法与抗,最后刘正风不但金盆洗手之举作罢,其弟子家人亦都死于非命。定逸师太曾欲主持公道,从中调解,反为丁勉击伤,愤而退走。今日嵩山派的作为,与当年阻止刘正风金盆洗手甚为相似,而派来的人马,除嵩山派之外,尚有华山、衡山、泰山三派弟子,声势更较当日“衡山攻刘”为盛。 仪和、仪清等恒山弟子原不免心中栗栗,然见贺客甚众,不但少林、武当两派掌门亲临,更有五湖四海的豪士近千人,嵩山派再想旧事重演,强行阻止令狐冲接掌恒山派门户,只怕难以办到了。眼见群豪气势甚壮,心中登即大定,反觉这些人乱糟糟的来捣乱一番,倒于己方有利。 丁勉向令狐冲道:“这些口出污言之人,在这里干什么来着?” 令狐冲道:“这些兄台都是在下的朋友,是上峰来观礼的。”丁勉道:“这就是了。恒山派五大戒律,第五条是什么?”令狐冲心道:“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我便来跟你强辩。”说道:“恒山五大戒律,第五戒是不得结交奸邪。像丁兄这样的人,以及嵩山派其余的奸邪之徒,令狐冲是决计不会结交的。” 群豪一听,登时轰笑起来,都道:“奸邪之徒,快快滚罢!” 丁勉以及嵩山、华山等各派弟子见了这等声势,均想敌众我寡,对方倘若翻脸动手,那可糟糕。丁勉更想:“左师哥这次可失算了。他料想见性峰上冷冷清清,只不过一些恒山派的尼姑、姑娘,我们四派数十名好手,尽可制得住。令狐冲剑术虽精,我们乘他手中无剑之时,师兄弟五人突以拳脚夹攻,必可取他性命。那知贺客竟这么多,连少林、武当的两大掌门也到了。”当下转身向方证和冲虚说道:“两位掌门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所共仰,今日须请两位说句公道话。令狐冲招揽了这许多妖魔鬼怪来到恒山,是不是坏了恒山派不得结交奸邪这条门规?恒山派这样一个历时已久、享誉甚隆的名门正派,在令狐冲手中转眼便闹得万劫不复,两位是否坐视不理?” 方证咳嗽一声,说道:“这个……这个……唔……”心想此人的话倒也在理,这里果然大多数是旁门左道之士,可是难道要令狐冲将他们都逐下山去不成? 忽听得山道上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叫声:“日月神教任大小姐到!” 令狐冲惊喜交集,情不自禁的冲口而出:“盈盈来了!”急步奔到崖边,只见两名大汉抬着一乘青呢小轿,快步上峰。小轿之后跟着四名青衣女婢。 左道群豪听得盈盈到来,纷纷冲下山道去迎接,欢声雷动,拥着小轿,来到峰顶。 小轿停下,轿帷掀开,走出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艳美少女,正是盈盈。 群豪大声欢呼:“圣姑!圣姑!”一齐躬身行礼。瞧这些人的神情,对盈盈又敬畏,又感佩,欢喜之情出自心底。 令狐冲走上几步,微笑道:“盈盈,你也来啦!” 盈盈微笑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怎能不来?”眼光四下一扫,走上几步,向方证与冲虚二人敛衽为礼,说道:“方丈大师,掌门道长,小女子有礼。” 方证和冲虚一齐还礼,心下都想:“你和令狐冲再好,今日却也不该前来,这可叫令狐冲更加为难了。” 丁勉大声道:“这个姑娘,是魔教中的要紧人物。令狐冲,你说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是又怎样?”丁勉道:“恒山派五大戒律,规定不得结交奸邪。你若不与这些奸邪人物一刀两断,便做不得恒山派掌门。”令狐冲道:“做不得便做不得,那又有什么打紧?” 盈盈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深情无限,心想:“你为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问道:“请问令狐掌门,这位朋友是什么来头?凭什么来过问恒山派之事?” 令狐冲道:“他自称是嵩山派左掌门派来的,手中拿的,便是左掌门的令旗。别说这是左掌门的一面小小令旗,就是左掌门自己亲至,又怎管得了我恒山派的事。” 盈盈点头道:“不错。”想起那日少林寺比武,左冷禅千方百计的为难,寒冰真气又使爹爹身受重伤,险些性命不保,不由得恼怒,说道:“谁说这是五岳剑派的盟旗?他是来骗人的……”一言未毕,身子微晃,左手中已多了柄寒光闪闪的短剑,疾向丁勉胸口刺去。 丁勉武功虽高,但万万料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美貌少女说打便打,事先更没半点朕兆,出手如电,挺剑便刺了过来,拔剑招架已然不及,只得侧身闪避。他更没料到盈盈这一招乃是虚招,身子略转之际,右手稍松,手中锦旗已给这姑娘夺了过去。盈盈身子不停,连刺五剑,连夺五面锦旗,所使身法剑招一模一样,五招皆是如此。嵩山派其余四人都是丁勉的师弟,个个拳脚功夫甚为了得,左冷禅派了来,原是要避令狐冲剑招之长,以拳脚袭击令狐冲的,可是盈盈出手实在太快,一霎之间,给她奇兵突出,攻了个措手不及,与其说是输招,还不如说是中了奇袭暗算。 盈盈手到旗来,转到了令狐冲身后,大声道:“令狐掌门,这些旗果然是假的。这那里是五岳剑派的令旗,这是五仙教的五毒旗啊。” 她将手中五面锦旗张了开来,人人看得明白,五面旗上分别绣着青蛇、蜈蚣、蜘蛛、蝎子、蟾蜍五样毒物,色彩鲜明,奕奕如生,那里是五岳剑派的令旗了? 丁勉等人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老头子、祖千秋等群豪却大声喝采。人人均知盈盈夺到令旗之后,立即便掉了包,将五岳令旗换了五毒旗,只她手脚实在太快,谁也没看清楚她掉旗之举。 盈盈叫道:“蓝教主!”人群中一个身穿苗家装束的美女站了出来,笑道:“在!圣姑有何吩咐?”正是五仙教教主蓝凤凰。盈盈问道:“你教中的五毒旗,怎会落入了嵩山派手中?”蓝凤凰笑道:“这几个嵩山弟子,都是我教下女弟子的好朋友,想必是他们甜言蜜语,将我教中的五毒旗骗了去玩儿。”盈盈道:“原来如此。这五面旗儿,便还了你罢。”说着将五面旗子掷将过去。蓝凤凰笑道:“多谢。”伸手接了。 丁勉怒极大骂:“无耻妖女,在老子面前使这掩眼的妖法,快将令旗还来。”盈盈笑道:“你要五毒旗,不会向蓝教主去讨吗?”丁勉无法可施,向方证和冲虚道:“方丈大师、冲虚道长,请你二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主持公道。” 方证道:“这个……唔……不得结交奸邪,恒山派戒律中原是有这么一条,不过……今日江湖上朋友们前来观礼,令狐掌门也不能闭门不纳,太不给人家面子……” 丁勉突然指着人群中一人,大声道:“他……我认得他是采花大盗田伯光,他这么扮成个和尚,便想瞒过我的眼去吗?像这样的人,也是令狐冲的朋友?”厉声道:“田伯光,你到恒山干什么来着?”田伯光道:“拜师来着。”丁勉奇道:“拜师?” 田伯光道:“正是。”走到仪琳面前,跪下磕头,叫道:“师父,弟子请安。弟子痛改前非,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仪琳满脸通红,侧身避过,道:“你……你……” 盈盈笑道:“田师傅有心改邪归正,另投明师,那是再好不过。他落发出家,法名‘不可不戒’,更显得其意极诚。方证大师,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个人只要决心改过迁善,佛门广大,便会给他一条自新之路,是不是?” 方证喜道:“正是!不可不戒投入恒山派,从此严守门规,实是武林之福。” 盈盈大声道:“众位听了,咱们今日到来,都是来投恒山派的。只要令狐掌门肯收留,咱们便都是恒山弟子了。恒山弟子,怎能算是妖邪?” 令狐冲恍然大悟:“原来盈盈早料到我身为众女弟子的掌门,十分尴尬,倘若派中有许多男弟子,那便无人耻笑了。因此特地叫这一大群人来投入恒山派。”当即朗声问道:“仪和师姊,本派可有不许收男弟子这条门规么?” 仪和道:“不许收男弟子的门规倒没有,不过……不过……”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总觉派中突然多了这许多男弟子出来,实是大大不妥。 令狐冲道:“众位要投入恒山派,那是再好不过。但也不必拜师。恒山派另设一个……唔……一个‘恒山别院’,安置各位,那边通元谷,便是一个极好去处。” 那通元谷在见性峰之侧,相传唐时仙人张果老曾在此炼丹。恒山大石上有蹄印数处,历代相传为张果老倒骑驴子所踏出。如此坚硬的花岗石上,居然有驴蹄之痕深印,若不是仙人遗迹,何以生成?唐玄宗封张果老为“通元先生”,通元谷之名,便由此而来。通元谷和见性峰上主庵相距虽然不远,但由谷至峰,山道绝险。令狐冲将这批江湖豪客安置在通元谷中,令他们男女隔绝,以免多生是非。 方证连连点头,说道:“如此甚好。这些朋友们归入了恒山派,受恒山派门规约束,真是武林中一件大大的美事。” 丁勉见方证大师也如此说,对方又人多势众,看来今日已无法阻止令狐冲出任恒山派掌门,只得传达左冷禅的第二道命令,咳嗽一声,朗声说道:“五岳剑派左盟主有令:三月十五清晨,五岳剑派各派师长弟子齐集嵩山,推举五岳派掌门人,务须依时到达,不得有误。” 令狐冲问道:“五岳剑派并为一派,是谁的主意?” 丁勉道:“嵩山、泰山、华山、衡山四派,均已一致同意。你恒山派倘若独持异议,便是公然跟四派过不去,只有自讨苦吃了。”转身向泰山派等人问道:“你们说是不是?”站在他身后的数十人齐声道:“正是!”丁勉一阵冷笑,转身便走。走出几步,不禁回头向盈盈瞧了一眼,心想:“那五面令旗,如何想法子夺回来才好。” 第1507章 笑傲江湖(146) 蓝凤凰笑道:“丁老师,你失了旗子,回去怎么向左掌门交代啊?不如我还了你罢!”说着右手一挥,将一面锦旗掷了过去。 丁勉见一面小旗势挟劲风飞来,心想:“这是你的五毒旗,又不是五岳令旗,我要来干什么?”心念甫转,那旗已飞向面前,戳向他咽喉,当即伸手抄住。突然一声大叫,急忙将旗掷下,只觉掌心犹似烈火烧炙,提手一看,掌心已成淡紫之色,才知旗杆上喂有剧毒,已受了五毒教暗算,又惊又怒,气急败坏的骂道:“妖女……” 蓝凤凰笑道:“你叫一声‘令狐掌门’,向他求情,我便给你解药,否则你这只手掌要整个儿烂掉。” 丁勉素知五毒教使毒的厉害,一犹豫间,但觉掌心麻木,知觉渐失,心想我毕生功力,全在两掌,烂掉手掌便成废人,情急之下,只得叫道:“令狐掌门,你……”蓝凤凰笑道:“求情啊。”丁勉道:“令狐掌门,在下得罪了你,是我不是。求……求你赐给解……解药。” 令狐冲微笑道:“蓝姑娘,这位丁兄不过奉左掌门之命而来,请你给他解药罢!” 蓝凤凰一笑,向身畔一名苗女挥手示意。那苗女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纸小包,走上几步,抛给了丁勉。丁勉伸手接过,在群豪轰笑声中疾趋下峰。其余数十人都跟了下去。 令狐冲朗声道:“众位朋友,大伙儿既愿在恒山别院居住,可得遵守本派的戒律。这戒律其实也不怎么难守,只是第五条不得结交奸邪,有些麻烦。但自今而后,大伙儿都算是恒山派的人,恒山派弟子自然不是奸邪。不过和派外之人交友时,却得留神些了。”群豪轰然称是。令狐冲又道:“你们要喝酒吃肉,也无不可,可是吃荤之人,过了今日,便不能再上这见性峰来。” 方证合什道:“善哉,善哉!清净佛地,原是不可亵渎了。” 令狐冲笑道:“好啦,我这掌门人,算是做成了。大家肚子也饿啦,快开素斋来,我陪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和各位前辈用饭。到得明日,再和各位喝酒。” 素斋后,方证道:“令狐掌门,老衲和冲虚道兄二人有几句话,想和掌门人商议。” 令狐冲应道:“是。”心想:“当今武林中二大门派的掌门人亲身来到恒山,必有重要话说。见性峰上龙蛇混杂,不论在那里说话,都不免隔墙有耳。”当下吩咐仪和、仪清等弟子分别招待宾客,向方证、冲虚二人道:“下此峰后,磁窑口侧有一座山,叫作翠屏山,峭壁如镜。山上有座悬空寺,是恒山的胜景。二位前辈若有雅兴,让晚辈导往一游如何?” 冲虚道人喜道:“久闻翠屏山悬空寺建于北魏年间,于松不能生、猿不能攀之处,发偌大愿力,凭空建寺。那是天下奇景,贫道仰慕已久,正欲一开眼界。” 第三十回 密议 令狐冲引着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下见性峰,趋磁窑口,来到翠屏山下。方证与冲虚仰头而望,但见飞阁二座,耸立峰顶,宛似仙人楼阁,现于云端。方证叹道:“造此楼阁之人当真妙想天开,果然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三人缓步登山,来到悬空寺中。那悬空寺共有楼阁二座,皆高三层,凌虚数十丈,相距数十步,二楼之间,联以飞桥。寺中有一年老仆妇看守打扫,见到令狐冲等三人到来,瞠目以视,既不招呼,也不行礼。令狐冲于十多日前曾偕仪和、仪清、仪琳等人来过,知这仆妇又聋又哑,什么事也不懂,当下也不理睬,迳和方证、冲虚来到飞桥之上。 飞桥阔仅数尺,若是常人登临,放眼四周皆空,云生足底,有如身处天上,自不免心目俱摇,手足如废,但三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临此胜境,胸襟大畅。 方证和冲虚向北望去,于缥缈烟云之中,隐隐见到城郭出没,磁窑口双峰夹峙,一水中流,形势甚为雄峻。方证说道:“古人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的形势,确是如此。”冲虚道:“北宋年间杨老令公扼守三关,屯兵于此,这原是兵家必争的要塞。始见悬空寺,但觉鬼斧神工,惊诧古人的功夫毅力,待见到这五百里开凿的山道,悬空寺又渺不足道了。” 令狐冲奇道:“道长,你说这数百里山道,都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冲虚道:“史书记载,北魏道武帝天兴元年克燕,将兵自中山归平城,发卒数万人凿恒岭,通直道五百余里,磁窑口便是这直道的北端。”方证道:“所谓直道五百余里,当然大多数是天生的。北魏皇帝发数万兵卒,只是将其间阻道的山岭凿开而已。但纵是如此,工程之大,也已令人挢舌难下。” 令狐冲道:“无怪乎有这许多人想做皇帝。他只消开一句口,数万兵卒便将阻路的山岭给他凿了开来。”冲虚道:“权势这一关,古来多少英雄豪杰,却都难以凿开。别说做皇帝了,今日武林中所以风波迭起,纷争不已,还不是为了那‘权势’二字。” 令狐冲心下一凛:“他说到正题了。”便道:“晚辈不明,请二位前辈指点。” 方证道:“令狐掌门,今日嵩山派的丁老师率众前来,为的是什么?”令狐冲道:“他传达左盟主的号令,不许晚辈接任恒山派掌门。”方证道:“左盟主为什么不许你做恒山派掌门?”令狐冲道:“左盟主要将五岳剑派并而为一,晚辈曾一再阻挠他的大计,杀了不少嵩山派之人,左盟主对晚辈自是痛恨之极。”方证问道:“你为什么要阻挠他的大计?” 令狐冲一呆,一时难以回答,顺口重复了一句:“我为什么要阻挠他的大计?” 方证问道:“你以为五岳剑派合而为一,这件事不妥么?” 令狐冲道:“晚辈当时也没想过此事妥或不妥。只是嵩山派为了胁迫恒山派答允,假扮日月教教众,劫掳恒山弟子,围攻定静师太,所使的手段太过卑鄙。晚辈刚巧遇上此事,心觉不平,是以出手相助。后来嵩山派火烧铸剑谷,要烧死定闲、定逸两位师太,那是更加可恶了。晚辈心想,五岳剑派合并之举倘是美事、好事,嵩山派何不正大光明的与各派掌门商议,却要干这鬼鬼祟祟的勾当?” 冲虚点头道:“令狐掌门所见不差。左冷禅野心极大,要做武林中的第一人。自知难以服众,只好暗使阴谋。”方证叹道:“左盟主文才武略,确是武林中的杰出人物,五岳剑派之中,原本没第二人比得上。不过他抱负太大,急欲压倒武当、少林两派,未免有些不择手段。” 冲虚道:“少林派向为武林领袖,数百年来众所公认。少林之次,便是武当。更其次是昆仑、峨嵋、崆峒诸派。令狐贤弟,一个门派创建成名,那是数百年来无数英雄豪杰,花了无数心血累积而成,一套套的武功家数,都是一点一滴、千锤百炼的积聚起来,决非一朝一夕之功。五岳剑派在武林崛起,不过是近六七十年的事,虽然兴旺得快,家底总还不及昆仑、峨嵋,更不用说和少林派博大精深的七十二绝艺相比了。”令狐冲点头称是。 冲虚又道:“各派之中,偶尔也有一二才智之士,武功精强,雄霸当时。一个人在武林中出人头地,扬名立万,事属寻常。但若只凭一人之力,便想压倒天下各大门派,那可从所未有。左冷禅满腹野心,想干的却正是这件事。当年他一任五岳剑派的盟主,方丈大师就料到武林中从此多事。近年来左冷禅的所作所为,果然证明了方丈大师的先见。”方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冲虚道:“左冷禅当上五岳剑派盟主,那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要将五派归一,由他自任掌门。五派归一之后,实力雄厚,便可隐然与少林、武当成为鼎足而三之势。那时他会进一步蚕食昆仑、峨嵋、崆峒、青城诸派,一一将之合并,那是第三步。然后他向魔教启衅,率领少林、武当诸派,一举将魔教挑了,这是第四步。” 令狐冲内心感到一阵惧意,说道:“这等事情难办之极,左冷禅的武功未必当世无敌,他何以要花偌大心力?” 冲虚道:“人心难测。世上之事,不论多么难办,总是有人要去试上一试。你瞧,这五百里山道,不是有人凿开了?这悬空寺,不是有人建成了?左冷禅若能灭了魔教,在武林中已是唯我独尊之势,再要吞并武当,收拾少林,也未始不能。干办这些大事,那也不是全凭武功,更要紧的是凭着一股势头。兵败如山倒固然不错,胜势若潮涌也非奇事。”方证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令狐冲道:“原来左冷禅是要天下武林之士,个个遵他号令。” 冲虚说道:“正是!那时候只怕他想做皇帝了,做了皇帝之后,又想长生不老,万寿无疆!这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英雄豪杰之士,绝少有人能逃得过这‘权位’的关口。” 令狐冲默然,一阵北风疾刮过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说道:“人生数十年,但贵适意,却又何苦如此?左冷禅要挑了魔教,要消灭崆峒、昆仑,要吞并少林、武当,不知将杀多少人,流多少血?” 冲虚双手一拍,说道:“照啊,咱三人身负重任,须得阻止左冷禅,不让他野心得逞,以免江湖之上,遍地血腥。” 令狐冲悚然道:“道长这等说,可令晚辈大是惶恐。晚辈见识浅陋,谨奉二位前辈教诲驱策。” 冲虚说道:“那日你率领群豪,赴少林寺迎接任大小姐,不损少林寺一草一木,方丈大师很承你的情。”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道:“晚辈胡闹,甚是惶恐。”冲虚道:“你走了之后,左冷禅等人也分别告辞,我却又在少林寺中住了七日,和方丈大师日夜长谈,深以左冷禅的野心勃勃为忧。那日任我行使诡计占了方证大师的上风,左冷禅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来那也算不了什么,但武林中无知之徒不免会说:‘方证大师敌不过任我行,任我行又敌不过左冷禅……’” 令狐冲连连摇头,道:“不见得,不见得!”冲虚道:“我们都知不见得。可是经此一战,左冷禅的名头终究又响了不少,也增长了他的自负与野心。后来我们分别接到你老弟出任恒山派掌门的讯息,决定亲自上恒山来,一来是向老弟道贺,二来是商议这件大事。”令狐冲道:“两位如此抬举,晚辈实不敢当。” 冲虚道:“那丁勉传来左冷禅的号令,说道三月十五,五岳剑派人众齐集嵩山,推举五岳派的掌门人。此举原早在方丈大师的意料之中,只是我们没想到左冷禅竟会如此性急。他说推举五岳派掌门人,倒似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之事已成定局。其实,衡山莫大先生脾气怪僻,是不会附和左冷禅的。泰山天门道兄性子刚烈,也决计不肯屈居人下。令师岳先生外圆内方,对华山一派的道统看得极重,左冷禅要他取消华山派的名头,岳先生该会据理力争。只恒山一派,三位前辈师太先后圆寂,一众女弟子无力和左冷禅相抗,说不定就此屈服。岂知定闲师太竟能破除成规,将掌门人一席重任,交托在老弟手中。我和方丈师兄谈起定闲师太的胸襟远见,当真钦佩之极。她在身受重伤之际,仍能想到这一着,更是难得,足见定闲师太平素修为之高,直至寿终西归,始终灵台清明。只要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四派联手,不允并成五岳派,左冷禅为祸江湖的阴谋便不能得逞了。” 令狐冲道:“然而瞧丁勉今日前来传令的声势,似乎泰山、衡山、华山三派均已受了左冷禅的挟制。”冲虚点头道:“正是。令师岳先生的动向,也令方丈大师和贫道大惑不解。听说福州林家有一名子弟,拜在令师门下,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林师弟名叫林平之。”冲虚道:“他祖传有一部辟邪剑谱,江湖上传言已久,均说谱中所载剑法,威力极大,老弟想来必有所闻。”令狐冲道:“是。”当下将如何在福州向阳巷中寻到一件袈裟、如何嵩山派有人谋夺、自己如何受伤晕倒等情说了。 冲虚沉吟半晌,道:“按情理说,令师见到了这件袈裟,自会交给你林师弟。” 令狐冲道:“是。可是后来师妹却又向我追讨辟邪剑谱。其中疑难,实无法索解。晚辈蒙冤已久,那也不去理他,但辟邪剑法到底实情如何,要向二位前辈请教。” 冲虚向方证瞧了一眼,道:“方丈大师,其中原委,请你向令狐老弟解说罢。” 方证点了点头,说道:“令狐掌门,你可听到过《葵花宝典》的名字?” 令狐冲道:“曾听晚辈师父提起过,他老人家说,《葵花宝典》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可是失传已久,不知下落。后来晚辈又听任教主说,他曾将《葵花宝典》传给了东方不败,然则这部《葵花宝典》,目下是在日月教手中了。” 方证摇头道:“日月教所得的残缺不全,并非原书。”令狐冲应道:“是。”心想武林中的重大隐秘之事,这两位前辈倘若不知,旁人更不会知道了,料来有一件武林大事,即将从方证大师口中透露出来。 方证抬起头来,望着天空悠悠飘过的白云,说道:“华山派当年有气宗、剑宗之分,一派分为两宗。华山派前辈,曾因此而大动干戈,自相残杀,这一节你是知道的?”令狐冲道:“是。只是我师父亦未详加教诲。”方证点头道:“本派中同室操戈,实非美事,是以岳先生不愿多谈。华山派所以有气宗、剑宗之分,据说便是因那部《葵花宝典》而起。” 第1508章 笑傲江湖(147) 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这部《葵花宝典》,武林中向来都说,是前朝皇宫中一位宦官所著。”令狐冲道:“宦官?”冲虚道:“宦官就是太监。”令狐冲点头道:“嗯。”方证道:“至于这位前辈的姓名,已无可查考,以他这样一位大高手,为什么在皇宫中做太监,那更加谁也不知道了。至于宝典中所载的武功,却精深之极,三百余年来,始终没一人能据书练成。百余年前,这部宝典为福建泉州少林寺下院所得。其时泉州少林寺方丈红叶禅师,乃是一位大智大慧的了不起人物,依照他老人家的武功悟性,该当练成宝典上所载武功才是。但据他老人家的弟子说道,红叶禅师并未练成。更有人说,红叶禅师参究多年,直到逝世,始终就没起始修练宝典中所载武功。” 令狐冲道:“说不定此外另有秘奥诀窍,却不载在书中,以致以红叶禅师这样的智慧之士,也难以全部领悟,甚至根本无从着手。” 方证大师点头道:“这也大有可能。老衲和冲虚道兄都无缘法见到宝典,否则虽不敢说修习,但看看其中到底是些什么高深莫测的文字,也是好的。” 冲虚微微一笑,道:“大师却动尘心了。咱们学武之人,不见到宝典则已,要是见到,定然会废寝忘食的研习参悟,结果不但误了清修,反而空惹一身烦恼。咱们没缘份见到,其实倒是福气。” 方证哈哈一笑,说道:“道兄说得是,老衲尘心不除,好生惭愧。”他转头又向令狐冲道:“据说华山派有两位师兄弟,曾到泉州少林寺作客,不知因何机缘,竟看到了这部《葵花宝典》。” 令狐冲心想:“《葵花宝典》既如此要紧,泉州少林寺自然秘不示人。华山派这两位前辈得能见到,定是偷看。方证大师说得客气,不提这个‘偷’字而已。” 方证又道:“其时匆匆之际,二人不及同时遍阅全书,当下二人分读,一个人读一半,后来回到华山,共同参悟研讨。不料二人将书中功夫一加印证,竟然牛头不对马嘴,全然合不上来。二人都深信对方读错了书,只有自己所记才是对的。可是单凭自己所记得的一小半,却又不能依之照练。两个本来亲逾同胞骨肉的师兄弟,到后来竟变成了对头冤家。华山派分为气宗、剑宗,也就由此而起。” 令狐冲道:“这两位前辈师兄弟,想来便是岳肃和蔡子峰两位华山前辈了?”岳肃是华山气宗之祖,蔡子峰则是剑宗之祖。华山一派分为二宗,那是许多年前之事了。 方证道:“正是。岳蔡二位私阅《葵花宝典》之事,红叶禅师不久便即发觉。他老人家知道这部宝典中所载武学不但博大精深,兼且凶险之极。据说最难的还是第一关,只消第一关能打通,以后倒也没什么了。天下武功都是循序渐进,越到后来越难。这葵花宝典最艰难之处却在第一步,修习时只要有半点岔错,立时非死即伤。当下派遣他的得意弟子渡元禅师前往华山,劝谕岳蔡二位,不可修习宝典中的武学。” 令狐冲道:“这门功夫竟是第一步最难,如无人指点,照书自练,定然凶险之极。但想来岳蔡二位前辈并未听从。”方证道:“其实那也怪不得岳蔡二人。想我辈武学之人,一旦得窥精深武学的秘奥,如何肯不修习?老衲出家修为数十载,一旦想到宝典的武学,也不免起了尘念,冲虚道兄适才以此见笑,何况是俗家武师?不料渡元禅师此一去,却又生出一番事来。”令狐冲道:“难道岳蔡二位,对渡元禅师有所不敬吗?” 方证摇头道:“那倒不是。渡元禅师上得华山,岳蔡二人对他好生相敬,承认私阅《葵花宝典》,一面深致歉意,一面却以经中所载武学向他请教。殊不知渡元禅师虽是红叶禅师的得意弟子,宝典中的武学却未蒙传授。只因红叶禅师自己也不大明白,自不能以之传授弟子。岳蔡二人只道他定然精通宝典中所载的学问,那想得到其中另有原由。渡元禅师也不点明,听他们背诵经文,随口解释,心下却暗自记忆。渡元禅师武功本极高明,又是绝顶机智之人,听到一句经文,便以己意演绎几句,居然也说来头头是道。” 令狐冲道:“这样一来,渡元禅师反从岳蔡二位那里,得悉了宝典中的经文?”方证点头道:“不错。不过岳蔡二人所记的,本来便已不多,经过这么一转述,不免又打了折扣。据说渡元禅师在华山上住了八日,这才作别,但从此却也没再回泉州少林寺去。”令狐冲奇道:“他不再回去?却到了何处?”方证道:“当时就没人得知了。不久红叶禅师就收到渡元禅师的一通书信,说道他凡心难抑,决意还俗,无面目再见师父云云。”令狐冲大为奇怪,心想此事当真出乎意料之外。 方证道:“由于这一件事,少林下院和华山派之间,便生了许多嫌隙,而华山弟子偷窥《葵花宝典》之事,也流传于外。过不多时,即有魔教十长老攻华山之举。” 令狐冲登时想起在思过崖后洞所见的骷髅,以及石壁上所刻的武功剑法,不禁“啊”的一声。方证道:“怎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打断了方丈的话题,恕罪则个。” 方证点了点头,说道:“算来那时候连你师父也还没出世呢。魔教十长老攻华山,便是想夺这部《葵花宝典》,其时华山派已与泰山、嵩山、恒山、衡山四派结成了五岳剑派,其余四派得讯便即来援。华山脚下一场大战,魔教十长老多数身受重伤,铩羽而去,但岳肃、蔡子峰两人均在这一役中毙命,而他二人所笔录的《葵花宝典》残本,也给魔教夺了去,因此这一仗的输赢却也难说得很。五年之后,魔教卷土重来。这一次十长老有备而来,对五岳剑派剑术中的精妙之着,都想好了破解之法。冲虚道兄与老衲推想,魔教十长老武功虽高,但要在短短五年之内,尽破五岳剑派的精妙剑招,多半也还是由于从《葵花宝典》中得到了好处。二次决斗,五岳剑派着实吃了大亏,高手耆宿,死伤惨重,五派许多精妙剑法从此失传湮没。只是那魔教十长老却也不得生离华山。想像那一场恶战,定是惨烈非凡。” 令狐冲道:“晚辈曾在华山思过崖的一个石洞之中,见到这魔教十长老的遗骨,又见到石壁上刻下的若干题字。”冲虚道:“有这等事?题字中写些什么?”令狐冲道:“有十六个大字,写的是‘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此外还有许多小字,都是咒骂五岳剑派卑鄙无赖,不要脸等等。”冲虚道:“华山派怎地容得这些诽谤的字迹留在石壁之上,这倒奇了。”令狐冲道:“这石洞是晚辈无意中发见的,旁人均不知道。”当下将如何发见这石洞的经过说了,又说那使斧之人以利斧开山数十丈,却只相差不到一尺,力尽而死,毅力可佩,而命运之蹇,着实令人可叹。 方证大师道:“使斧头的?难道是十长老中的‘大力’范松?”令狐冲道:“正是!石壁上刻有一行字,说‘范松赵鹤破恒山剑法于此’。”方证道:“赵鹤?他是十长老中的‘飞天’。他是不是使雷震挡的?”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不知道,但石洞中地下,确有一具雷震挡。晚辈记得石壁上题字,破了华山派剑法的,是两个姓张的,叫什么张乘风、张乘云。”方证道:“果然不错,‘金猴’张乘风,‘白猿’张乘云,乃兄弟二人,据说所使兵刃是熟铜棍。”令狐冲道:“正是。石壁上图形,确是以棍棒破了我华山派的剑法,设想之奇,令人叹服。” 方证道:“从你所见者推想,似乎魔教十长老中了五岳剑派的埋伏,被诱入山洞之中,囚禁了起来,没法脱身。”令狐冲道:“晚辈也这么想,料想因此这些人心怀不平,既在石壁上刻字痛骂五岳剑派,又刻下破解五岳剑派剑招的法门,好使后人得知,他们并非战败,只是误中机关而已。石壁上所刻华山派剑法,确是精妙非凡,我师父师娘似乎并不知晓。此中缘故,晚辈一直大惑不解,适才听了方丈大师述说往事,才知华山派前辈大都在此役中丧命,这些高招就此失传。恒山、泰山等四派想来也是这样。”冲虚道:“确是如此。” 令狐冲道:“在魔教十长老的骷髅之旁,还有好几柄长剑,却是五岳剑派的兵刃。” 方证出了一会神,道:“那就难以推想了,说不定是十长老从五岳剑派手中夺来的。你在后洞中所见,一直没跟人说起过?”令狐冲道:“晚辈发见了后洞中的奇事之后,变故迭生,一直没机缘向师父、师娘提起此事。风太师叔却早就知道了。” 方证点头道:“我方生师弟当年曾与风老前辈有数面之缘,颇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方生师弟说道,你的剑法确是风老前辈嫡传。我们只道风老前辈当年在华山气剑两宗火并之后便已仙去,原来尚仍健在,实乃可喜。” 冲虚道:“当年武林中传说,华山两宗火并之时,风老前辈刚好在江南娶亲,得讯之后赶回华山,剑宗好手已伤亡殆尽,一败涂地。否则以他剑法之精,倘若参与斗剑,气宗无论如何不能占到上风。风老前辈随即发觉,江南娶亲云云,原来是一场大骗局,他那岳丈暗中受了华山气宗之托,买了个妓女来冒充小姐,将他羁绊在江南。风老前辈重回江南岳家,他的假岳丈全家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江湖上都说,风老前辈恼怒羞愧,就此自刎而死。” 方证连使眼色,要他住口。冲虚却装作并未会意,最后才道:“令狐掌门,贫道对风老前辈好生敬仰,决不敢揭他老人家的旧日阴私。今日所以重提此事,是盼你明白,英雄难过美人关,大丈夫一时误中奸计,那也算不了什么,只不可愈陷愈深。” 令狐冲知他其意所指,说的是盈盈,他言语中比喻不伦,不过总是一番好意,当下喟然不答,寻思:“风太师叔这些年来一直在思过崖畔隐居,原来是忏悔前过,想是他无面目见武林中同道,因此命我决计不可泄露他的行踪,又说从此不再见华山派之人。他一生遭遇极惨,数十年来孤单寂寞,待我大事一了,须得上思过崖去陪陪他说话解闷才是。我现下已不属华山派,去拜见他老人家,不算是不遵嘱咐。” 三人说了半天话,太阳快下山了,照映得半天皆红。 方证道:“华山派岳肃、蔡子峰二人录到《葵花宝典》不久,便即为魔教十长老所杀,两人都来不及修习,宝典又给魔教夺了去。因此华山派中没人学到宝典中的丝毫武功。但两人由于所见宝典经文不同,在武学上重气、重剑的偏歧,却已分别跟门人弟子详细讲论过,华山派后来分为气剑两宗,同门相残,便种因于此。说这部宝典是不祥之物,也不为过。”冲虚点头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本来就是这个道理。” 方证道:“魔教得到了岳蔡二人手录的宝典残本,恐怕也没什么得益。十长老惨死华山,那不必说了。令狐掌门说道,任教主将那宝典传给了东方不败。那么两人交恶,说不定也与这部手录本有关。其实这部手录本残缺不全,本上所录,只怕还不及林远图所悟。” 令狐冲问道:“林远图是谁?”方证道:“嗯,林远图便是你林师弟的曾祖,福威镖局的创办人,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镇慑群小的,便是他了。”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也曾得见《葵花宝典》吗?” 方证道:“他便是渡元禅师,便是红叶禅师的弟子!”令狐冲身子一震,道:“原来如此。”方证道:“渡元禅师本来姓林,还俗之后,便复了本姓。” 令狐冲道:“原来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威震江湖的林前辈,便是这位渡元禅师,那真料想不到。”那天晚上衡山城外破庙中林震南临死时的情景,蓦地里涌上心头。 方证道:“渡元就是图远。这位前辈禅师还俗之后,复了原姓,却将他法名颠倒过来,取名为远图,后来娶妻生子,创立镖局,在江湖上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这位林前辈立身甚正,吃的虽是镖局子饭,但行侠仗义,急人之难,他不在佛门,行的却是佛门之事。一个人只要心地好,心即是佛,是否出家,也没多大分别。红叶禅师当然不久即知,这林镖头便是他的得意弟子,但听说师徒之间,以后也没来往。” 令狐冲道:“这位林前辈从华山派岳蔡二位前辈口中,获知《葵花宝典》的精要,不知那《辟邪剑谱》又从何而来?而林家传下来的辟邪剑法,却又不甚高明?” 方证道:“辟邪剑法是从葵花宝典残本中悟出来的武功,两者系出同源,但都只得到了原来宝典的一小部分。”转头向冲虚道:“道兄,剑法之道,你是大行家,比我懂得多了,这中间的道理,你向令狐少侠说说。” 冲虚笑道:“你这么说,若非多年知己,老道可要怪你取笑我了。当今剑术之精,除了风老前辈,又有谁及得上令狐少侠?”方证道:“令狐少侠剑术虽精,剑道上的学问却远不及你。大家是自己人,无话不说,那也不用客气。” 冲虚叹道:“其实以老道之所知,与剑道中浩如烟海的学问相比,实只太仓一粟而已。将来也不知是否得有机缘拜见风老前辈,向他老人家请教疑难。”向令狐冲道:“今日林家的辟邪剑法平平无奇,而林远图前辈曾以此剑法威震江湖,却又绝不虚假。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号称‘三峡以西剑法第一’,却也败在林前辈手下。今日青城派的剑法,可就比福威镖局的辟邪剑法强得太多,其中一定别有原因。这个道理,老道已想了很久,其实,天下学剑之士,人人都曾想过这个道理。” 令狐冲道:“林师弟家破人亡,父母双双惨死,便是由于这疑团难解而起?” 第1509章 笑傲江湖(148) 冲虚道:“正是。辟邪剑法的威名太甚,而林震南的武功太低,这中间的差别,自然而然令人推想,定然是林震南太蠢,学不到家传武功。进一步便想,倘若这剑谱落在我手中,定然可以学到当年林远图那辉煌显赫的剑法。老弟,百余年来以剑法驰名的,原不只林远图一人。但少林、武当、峨嵋、昆仑、点苍、青城,以及五岳剑派诸派,后代各有传人,旁人决计不会去打他们的主意。只因林震南武功低微,那好比一个三岁娃娃,手持黄金,在闹市之中行走,谁都会起心抢夺了。” 令狐冲道:“这位林远图前辈既是红叶禅师的高足,然则他在泉州少林寺中,早已学到了一身惊人武功,什么辟邪剑法,说不定只是他将少林派剑法略加变化而已,未必真的另有剑谱。” 冲虚道:“这么想的人,本来也是不少。不过辟邪剑法与少林派武功截然不同,任何学剑之士,一见便知。嘿嘿,起心抢夺剑谱的人虽多,终究还是青城矮子脸皮最老,第一个动手。可是余矮子脸皮虽厚,脑筋却笨,怎及得上令师岳先生不动声色,坐收巨利。”令狐冲脸上变色,颤声道:“道长,你……你说什么?” 冲虚微微一笑,道:“那林平之拜入了你华山门下,辟邪剑谱自然跟着带进来了。听说岳先生有个独生爱女,也要许配你那林师弟,是不是?果然是深谋远虑。” 令狐冲初时听冲虚说“令师岳先生不动声色、坐收巨利”,辱及师尊,颇为气恼,待又听他说到师父“深谋远虑”,突然想起,那日师父派遣二师弟劳德诺乔装改扮,携带小师妹到福州城外开设酒店,当时不知师父用意,此刻想来,自是为了针对福威镖局。林震南武功平平,师父如此处心积虑,若说不是为了辟邪剑谱,又为了什么?只是师父所用的策略乃是巧取,不像余沧海和木高峰那样豪夺罢了。随即又想:“小师妹是个妙龄闺女,师父为什么要她抛头露面,去开设酒店?”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涌起一阵寒意,突然省悟:“师父要将小师妹许配给林师弟,其实在他二人相见之前,早就有这安排了。” 方证和冲虚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神气甚为难看,知他向来尊敬师父,这番话颇伤他心意。方证道:“这些言语,也只是老衲与冲虚道兄闲谈之时胡乱推测的。尊师为人方正,武林中向有君子之称。只怕我们是以小人之心,妄度君子之腹了。”冲虚微微一笑。 令狐冲心下一片混乱,只盼冲虚所言非实,但内心深处,却知他每句话说的都是实情,忽然又想:“是了,林远图前辈本是和尚,因此他向阳巷老宅之中,有一佛堂,而那剑谱又是写在袈裟上。猜想起来,他在华山与岳肃、蔡子峰两位前辈探讨葵花宝典,一字一句记在心里,当时他尚是禅师,到得晚上,便笔录在袈裟之上,以免遗忘。” 冲虚道:“时至今日,这部葵花宝典上所载的武学秘奥,魔教手中有一些,令师岳先生手上有一些。你林师弟既拜入华山派门下,左冷禅便千方百计的来找岳先生麻烦,用意显然有二:一是想杀了岳先生,便于他归并五岳剑派;其二自然是劫夺辟邪剑谱了。” 令狐冲连连点头,说道:“道长推想甚是。那宝典原书是在泉州少林寺,左冷禅可知道吗?倘若他得知此事,只怕更要去滋扰泉州少林寺了。” 方证微笑道:“泉州少林寺中的《葵花宝典》早已毁了,那倒不足为虑。”令狐冲奇道:“毁了?”方证道:“红叶禅师临圆寂之时,召集门人弟子,说明这部宝典的前因后果,便即投入炉中火化,说道:‘这部武学秘笈精微奥妙,但其中许多关键之处,当年的撰作人并未能妥为参通解透,留下的难题太多,尤其是第一关难过,不但难过,简直是不能过、不可过,流传后世,实非武林之福。’他有遗书写给嵩山本寺方丈,也说及了此事。” 令狐冲叹道:“这位红叶禅师前辈见识非凡。倘若世上从来就没有《葵花宝典》,这许许多多变故,也就不会发生了。”他心中想的是:“倘若没有葵花宝典,就没有辟邪剑法,师父就不会安排将小师妹许配给林师弟,林师弟不会投入华山派门下,也就不会遇见小师妹。”但转念又想:“可是我令狐冲浮滑无行,与旁门左道之士结交,又跟葵花宝典有什么干系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种因,自己得果,不用怨天尤人。” 冲虚道:“下月十五,左冷禅召集五岳剑派齐集嵩山推举掌门,令狐少侠有何高见?”令狐冲微笑道:“那有什么推举的?掌门之位,自然是非左冷禅莫属。” 冲虚道:“令狐少侠便不反对吗?”令狐冲道:“他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早已商妥,我恒山派孤掌难鸣,纵然反对,也属枉然。恒山派既已不再听令于左冷禅,这嵩山之会那也不必去了。” 冲虚摇头道:“不然!泰山、衡山、华山三派,慑于嵩山派之威,不敢公然异议,容或有之,若说当真赞成并派,却为事理之所必无。” 方证道:“以老衲之见,五岳剑派唇齿相关,恒山一派绝难置身事外。这嵩山之会,少侠理应前往,而且一上来就该反对五派合并,理正辞严,他嵩山派未必说得人心尽服。倘若五派合并之议终于成了定局,那么掌门人一席,便当以武功决定。少侠如全力施为,剑法上当可胜得过左冷禅,索性便将这掌门人之位抢在手中。” 令狐冲大吃一惊,道:“我……我……那怎么成?万万不能!” 冲虚道:“方丈大师和老道商议良久,均觉老弟是直性子人,随随便便,无可无不可,又跟魔教左道之士结交,你如做了五岳派掌门人,老实说,五岳派不免门规松弛,众弟子行为放纵,未必是武林之福……”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道长说得真对,要晚辈去管束别人,那如何能够?上梁不正下梁歪,令狐冲自己,便是个浮滑无行、好酒贪杯的浪子。” 冲虚道:“浮滑无行,为害不大,好酒贪杯更于人无损,野心勃勃,可害得人多了。老弟如做了五岳派掌门,第一,不会欺压五岳剑派的前辈耆宿与门人弟子;第二,不会大动干戈,想去灭了魔教,不会来吞并我们少林、武当;第三,大概吞并峨嵋、昆仑诸派的兴致,老弟也不会太高。”方证微笑道:“冲虚道兄和老衲如此打算,虽说是为江湖同道造福,一半也是自私自利。”冲虚道:“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和尚、老道士来到恒山,一来是为老弟捧场,二来是为正邪双方万千同道请命。”方证合什道:“阿弥陀佛!左冷禅倘若当上了五岳派掌门人,这杀劫一起,可不知伊于胡底了。” 令狐冲沉吟道:“两位前辈如此吩咐,令狐冲原不敢推辞。但两位明鉴,晚辈后生小子,这么一块胡涂材料,做这恒山掌门,已经狂妄之极,实是迫于无奈;如再想做五岳派掌门,势必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齿。这三分自知之明,晚辈总还是有的。这么着,做五岳派掌门,晚辈万万不敢,但三月十五这一天,晚辈一定去嵩山大闹一场,说什么也要让左冷禅做不成五岳派掌门。令狐冲成事不足,捣捣乱或许还行。” 冲虚道:“一味捣乱,也不成话。届时倘若事势所逼,你非做掌门人不可,所谓当仁不让,可就不能推辞。”令狐冲只是摇头。 冲虚道:“你如不跟左冷禅抢,当然是他做掌门。那时五派归一,左掌门手操生杀之权,第一个自然来对付你。”令狐冲默然,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无可奈何。”冲虚道:“就算你一走了之,他捉你不到,左冷禅对付你恒山派门下的弟子,却也不会客气。定闲师太交在你手上的这许多弟子,你便任由她们听凭左冷禅宰割么?”令狐冲伸手在栏干一拍,大声道:“不能!”冲虚又道:“那时你师父、师娘、师弟、师妹,左冷禅一定也容他们不得。数年之间,他们一个个大祸临头,你也忍心不理吗?” 令狐冲心头一凛,不由得全身毛骨悚然,退后两步,向方证与冲虚二人深深作揖,说道:“多蒙二位前辈指点,否则令狐冲不自努力,贻累多人。” 方证、冲虚行礼作答。方证道:“三月十五,老衲与冲虚道兄率同本门弟子,前赴嵩山为令狐少侠助威。”冲虚道:“他嵩山派若有什么不轨异动,我们少林、武当两派自当出手制止。” 令狐冲大喜,说道:“得有二位前辈在场主持大局,谅那左冷禅也不敢胡作非为。” 三人计议已罢,虽觉前途多艰,但既有了成算,便觉宽怀。冲虚笑道:“咱们该回去了罢。新任掌门人陪着一个老和尚、一个老道士不知去了那里,只怕大家已在耽心了。” 三人转过身来,刚走得七八步,突然间同时停步。令狐冲喝道:“什么人?”他察觉天桥彼端传来多人的呼吸之声,显然悬空寺左首的灵龟阁中伏得有人。 他一声呼喝甫罢,只听得砰砰砰几声响,灵龟阁的几扇窗户同时给人击飞,窗口露出十余枝长箭的箭头,对准了三人。便在此时,身后神蛇阁的窗门也为人击飞,窗口也有十余人弯弓搭箭,对准三人。 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均是当世武林中顶尖高手,虽然对准他们的强弓硬弩,自非寻常弓箭之可比,而伏在窗后的箭手料想也非庸手,但毕竟奈何不了三人。只是身处二阁之间的天桥上,下临万丈深渊,既不能纵跃而下,而天桥桥身窄仅数尺,亦无回旋余地,加之三人身上均未携带兵刃,猝遇变故,不禁都吃了一惊。 令狐冲身为主人,斜身闪过,挡在二人身前,喝道:“大胆鼠辈,怎地不敢现身?” 只听一人喝道:“射!”却见窗中射出十七八道黑色水箭。这些水箭竟是从箭头上射将出来,原来这些箭并非羽箭,而是装有机括的水枪,用以射水。水箭斜射向天,颜色乌黑,在夕阳反照之下,显得诡异之极。 令狐冲等三人跟着便觉奇臭冲鼻,既似腐烂的尸体,又似大批死鱼死虾,闻着忍不住便要作呕。十余道水箭射上天空,化作雨点,洒将下来,有些落上了天桥栏干,片刻之间,木栏干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孔。方证和冲虚虽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这等猛烈的毒水。若是羽箭暗器,他三人手中虽无兵刃,也能以袍袖运气挡开,但这等遇物即烂的毒水,身上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二人对视一眼,都见到对方脸上变色,眼中微露惧意。要令这二大掌门眼中显露惧意,那可真难得之极了。 一阵毒水射过,窗后那人朗声说道:“这阵毒水是射向天空的,要是射向三位身上,那便如何?”只见十七八枝长箭慢慢斜下,又平平的指向三人。天桥长十余丈,左端与灵龟阁相连,右端与神蛇阁相连,双阁之中均伏有毒水机弩,要是两边机弩齐发,三人武功再高,也必难以逃生。 令狐冲听得这人的说话声音,微一凝思,便已记起,说道:“东方教主派人前来送礼,送的好礼!” 伏在灵龟阁中说话之人,正是东方不败派来送礼道贺的那个黄面尊者贾布。 贾布哈哈一笑,说道:“令狐公子好聪明,认出了在下口音。既是在下暗使卑鄙诡计,占到了上风,聪明人不吃眼前亏,令狐公子便暂且认输如何?”他把话说在头里,自称是“暗使卑鄙诡计”,倒免得令狐冲出言指责了。 令狐冲气运丹田,朗声长笑,山谷鸣响,说道:“我和少林、武当两位前辈在此闲谈,只道今日上山来的都是好朋友,没作防范的安排,可着了贾兄的道儿。此刻便不认输,也不可得了。” 贾布道:“如此甚好。东方教主素来尊敬武林前辈,看重后起之秀的少年英侠。何况任大小姐自幼在东方教主照料下长大,便如是东方教主的嫡亲侄女一般,便看在任大小姐面上,我们也不敢对令狐公子无礼。”令狐冲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方证和冲虚当令狐冲和贾布对答之际,察看周遭情势,要寻觅空隙,冒险一击,但见前后水枪密密相对,僧道二人同时出手,当可扫除得十余枝水枪,但若要一股尽歼,却万万不能,只须有一枝水枪留下发射毒水,三人便均难保性命。僧道二人对望了一眼,眼光中所示心意都是说:“不能轻举妄动。” 只听贾布又道:“既然令狐公子愿意认输,双方免伤和气,正合了在下心愿。我和上官兄弟下山之时,东方教主吩咐下来,要请公子和少林寺方丈、武当掌门道长,同赴黑木崖敝教总坛盘桓数日。此刻三位同在一起,那是再好不过,咱们便即起行如何?” 令狐冲又哼了一声,心想天下那有这样的便宜事,己方三人只消一离开天桥,要制住贾布、上官云和他一干手下,自是易如反掌。 果然贾布跟着便道:“只不过三位武功太高,倘若行到中途,忽然改变主意,不愿去黑木崖了,我们可没法交差,吃罪不起,因此斗胆向三位借三只右手。”令狐冲道:“借三只右手?”贾布道:“正是,请三位各自砍下右臂,那我们就放心得多了。” 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原来如此。东方不败是怕了我们三人的武功剑术,因此布下了这圈套。只消我们砍下了自己右臂,使不了兵刃,他便高枕无忧了。”贾布道:“高枕无忧倒不见得。任我行少了令狐公子这样一位强援,便势孤力弱得多了。”令狐冲道:“阁下说话倒坦率得很。” 贾布道:“在下是真小人。”他提高嗓子说道:“方丈大师,掌门道长,两位是宁可舍却一臂呢,还是甘愿把性命拚在这里?” 冲虚道:“好!东方不败要借手臂,我们把手臂借给他便是。只是我们身上不带兵刃,要割手臂,却有些难。” 第1510章 笑傲江湖(149) 他这个“难”字刚脱口,窗口中寒光一闪,一个钢圈掷了出来。这钢圈直径近尺,边缘锋利,圈中有一横条作为把手,乃是外门的短打兵刃,若有一对,便是“乾坤圈”之类了。令狐冲站在最前,伸手一抄,接了过来,不由得微微苦笑,心想这贾布也真工于心计,这钢圈外缘锋利如刀,一转之下,便可割断手臂,但不论舞得如何迅捷,总因兵刃太短,没法挡开飞射过来的水箭。 贾布厉声喝道:“既已答应,快快下手!别要拖延时刻,妄图救兵到来。我叫一、二、三!若不断臂,毒水齐发。一!” 令狐冲低声道:“我向前急冲,两位跟在我身后!”冲虚道:“不可!” 贾布叫道:“二!” 令狐冲左手将钢圈一举,心想:“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是我恒山客人,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二位受到伤害。他‘三’字一叫出口,我掷出钢圈,舞动袍袖冲上,只要毒水都射在我身上,他二位便有机会乘隙脱身。” 只听得贾布叫道:“大家预备,我要叫‘三’了!” 忽听得灵龟阁屋顶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喝道:“且慢!”跟着便似有一团绿云冉冉从阁顶飘落,挡在令狐冲身前,正是盈盈。 令狐冲急叫:“盈盈,退后!”盈盈反过左手,在身后摇了摇,叫道:“贾叔叔,黄面尊者在江湖上好响的万儿,怎地干起这等没出息的勾当来啦!”贾布道:“这个……大小姐,你……退开,别淌混水。”盈盈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来着?东方叔叔叫你和上官叔叔来送礼给我,你怎地受了嵩山派左冷禅的贿赂,竟来对恒山派掌门无礼?”贾布道:“谁说我受了左冷禅的贿赂?我奉有东方教主密令,捉拿令狐冲送交总坛。” 盈盈道:“你胡说八道。教主的黑木令在此。教主有令:贾布密谋不轨,一体教众见之即行擒拿格杀,重重有赏!”说着右手高高举起,手中果然是一根黑木令牌。 贾布大怒,喝道:“放箭!”盈盈道:“东方教主叫你杀我吗?”贾布道:“你违抗教主令旨……”盈盈叫道:“上官叔叔,你将叛徒贾布拿下,你便升作青龙堂长老。” 上官云自负武功较贾布为高,入教资历也较他为深,但贾布是青龙堂长老,自己是白虎堂长老,排名反在其下,本来就对贾布颇有心病,听得盈盈的呼唤,不禁迟疑。盈盈是前任教主之女,现下任教主重入江湖,谋复教主之位,东方教主虽向来对这位任大小姐尊重有加,今后却势必不同,但要他指挥部属向盈盈发射毒水,却万万不能。 贾布又叫:“放箭!”但他那些部属一直视盈盈有若天神,又见她手中持有黑木令,如何敢对她无礼? 正僵持间,灵龟阁下忽然有人叫道:“火起,火起!”红光闪动,黑烟冲上,正是楼阁底下着了火。盈盈大声叫道:“贾布,你好狠心,干么放火想烧死你的老部下?”贾布怒道:“胡说八……” 盈盈叫道:“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日月神教教众,东方教主有令:快下去救火!”说着向前疾冲。令狐冲、方证、冲虚三人乘势奔前。盈盈叫的是本教切口,加之阁下火起,混乱中诸教众只一呆,令狐冲等三人便已横越半截飞桥,破窗入阁。 三人冲入阁内,毒水机弩即已无所施其技。令狐冲抢到真武大帝座前,提起一只烛台,右臂一振,蜡烛飞出。他知道毒水实在太过厉害,只须身上溅到一点,那便后患无穷,眼见方证、冲虚二人掌劈足踢,下手毫不容情,霎时间已料理了七八人,他提起烛台当剑使,手臂一抬便刺入一人咽喉,顷刻间杀了六人。 贾布与上官云这次来到恒山,共携带四十口箱子,每口箱子两人扛抬,一共有八十名汉子。这八十人都是日月教中的得力教众,武功均颇了得。四十人分布悬空寺四周,其余四十人便取出暗藏在身的机弩,分自神蛇阁、灵龟阁中出袭。令狐冲等三人片刻之间,将贾布手下的二十人屠戮干净,毒水机弩散了一地。 贾布手持一对判官笔,和盈盈手中一长一短的双剑斗得甚紧。 令狐冲和盈盈交往,初时是闻其声而不见其人,随后是见其威慑群豪而不知其所由,感其深情而不知其所踪。当日她手杀少林弟子,力斗方生大师,令狐冲也只是见其影而不见其形,直至此刻,才初次正面见到她与人相斗。但见她身形轻灵,倏来倏往,剑招攻人,出手诡奇,长短剑或虚或实,极尽飘忽,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令狐冲心中,仍觉得飘飘缈缈,如烟如雾。 贾布所使的一对判官笔份量极重,挥舞之际,发出有似钢鞭、铁锏般声息。盈盈的双剑始终不和他判官笔相碰。贾布每一招都是笔尖指向盈盈身上各处大穴,但总是差之毫厘。 方证大师喝道:“孽障,还不撤下兵刃就擒?” 贾布眼见今日之势已有死无生,双笔归一,疾向盈盈喉头戳去。令狐冲一惊,生怕盈盈避不开这招,手中烛台刺出,嗤嗤两声,刺在贾布双手腕脉之上。贾布手指无力,判官笔脱手,双掌上挥,和身向令狐冲扑来。 方证大师斜刺里穿上,一举臂,两只手掌将他双掌拿住了。贾布使力挣扎,没法脱出对方手掌,当即飞起左腿,踢向方证下阴,招式毒辣。方证叹一口气,双手一送,贾布向外直飞,穿门而出。只听得叫声惨厉,越叫越远,跌入翠屏山外深谷之中。 令狐冲向盈盈一笑,说道:“亏得你来相救!” 盈盈笑道:“总算及时赶到!”纵声叫道:“扑熄了火!”阁下有人应道:“是!”原来楼阁下起火,是以硫磺硝石之属烧着茅草,用以扰乱贾布心神,并非真的起火。 盈盈走到窗口,向对面神蛇阁叫道:“上官叔叔,贾布抗命,自取其祸,你率领部属下阁来罢,我不跟你为难。”上官云道:“大小姐,你可得言而有信。”盈盈道:“我向本教历代发誓,只消上官云听我号令,今后我决不加害于他。若违此誓,给三尸虫嚼食脑髓而死。”这是日月教最重的毒誓,上官云一听,便即放心,率领二十名部属下阁。 令狐冲等四人走下灵龟阁,只见老头子、祖千秋等数十人已候在阁下。令狐冲问盈盈道:“你怎知贾布他们前来偷袭?”盈盈道:“东方不败那有这等好心,会诚心来给你送礼?我初时还道四十口箱子之中藏着什么诡计,后来见贾布鬼鬼祟祟,领着从人到这边来,我起了疑心,带老先生他们一起过来瞧瞧。那些守在翠屏山下的饭桶居然不许我们上山,一下子便露出了马脚。”老头子、祖千秋等尽皆大笑。 上官云低下了头,脸上深有惭色。 令狐冲叹道:“我这恒山派掌门第一天上任,也便露出了马脚,胡涂无能!明知东方不败派人前来决无善意,却也不加防范。令狐冲死了,那是活该,倘若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竟也遭到奸人暗算……唉!”说着不住摇头。 盈盈道:“上官叔叔,今后你是跟我呢,还是跟东方不败?”上官云脸上变色,在这顷刻之间,要他决定背叛东方教主,那可为难之极。 盈盈道:“神教十长老之中,已有六人服了我爹爹给他们的三尸脑神丹。这一颗丹丸,你服是不服?”说着伸出手掌,一颗殷红色的药丸,在她手中滴溜溜的打转。上官云颤声道:“大小姐,你说本教十大长老之中,已有六位长老……六位长老……”盈盈道:“不错,你从未跟过我爹爹办事,这几年跟随东方不败,并不算是背叛我爹爹。你若能弃暗投明,我固然定当借重,我爹爹自也另眼相看。” 上官云向四周一瞧,心道:“我若不投降,眼见便得命丧当场,既然十长老中已有六人归顺了任教主,大势所趋,我上官云也不能独自向东方教主效忠。”当即上前,从盈盈掌上取过三尸脑神丹,咽入腹中,说道:“上官云蒙大小姐不杀之恩,今后奉命驱使,不敢有违。”一面说,一面躬身行礼。盈盈笑道:“今后咱们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多礼。你手下这些兄弟,自然也跟着你罢?” 上官云转头向二十名部属瞧去。那些汉子见首领已降,且已服了三尸脑神丹,当即向盈盈拜伏于地,说道:“愿听圣姑差遣,万死不辞。” 这时群豪已扑熄了火,见盈盈收服上官云,尽皆庆贺。上官云在日月教中武功既高,职位又尊,归降盈盈,于任我行夺回教主之事自必助力甚大。 方证和冲虚见事已平息,当即告辞下山。令狐冲送出数里,这才互道珍重而别。 盈盈与令狐冲并肩缓缓回见性峰来,说道:“东方不败此人行事阴险毒辣,适才你已亲见。我爹爹和向叔叔刻下正在向教中故旧游说,要他们重投旧主。欣然顺服的自然最好,不肯归降的便一一解决,以削弱东方不败的势力。东方不败这当儿也已展开反攻,他派遣贾布和上官云来向你下手,便是一着极厉害的棋子。只因我爹爹和向叔叔行踪隐秘,东方不败没法找到他们,若能伤害了你,我……我……”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转过了头。 其时暮色苍茫,晚风吹动她柔发,从后脑向双颊边飘起。令狐冲见到她雪白的后颈,心中一荡,寻思:“她对我一往情深,天下皆知,连东方不败也想到要擒拿了我,向她要胁,再以此要胁她爹爹。适才悬空寺天桥之上,她明知毒水中人即死,却挡在我身前,唯恐我受伤。有妻如此,令狐冲复有何求?”伸出双臂,便往她腰中抱去。 盈盈嗤的一笑,身子微侧,令狐冲便抱了个空。他剑法虽精,内力虽厚,但于拳脚、擒拿、轻身等功夫,却差得远了。盈盈笑道:“一派掌门大宗师,如此没规没矩吗?” 令狐冲笑道:“普天下掌门人之中,以恒山派掌门最为莫名奇妙,贻笑大方了。” 盈盈正色道:“为什么这样说?连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对你也礼敬有加,还有谁敢瞧你不起?你师父将你逐出华山门墙,你可别老将这件事放在心头,自觉愧对于人。” 盈盈这几句话,正说中了令狐冲的心事,他生性虽然豁达,但于被逐出师门之事,却一直既惭愧又痛心,不由得长叹一声,低下了头。 盈盈拉住他手,说道:“你身为恒山掌门,已于天下英雄之前扬眉吐气。恒山华山两派向来齐名,难道堂堂恒山派掌门,还及不上一个华山派的弟子吗?”令狐冲道:“多谢你相劝。只是我总觉做尼姑头儿,有点儿尴尬可笑。”盈盈道:“今日已有近千名英雄好汉投入恒山派麾下,五岳剑派之中,说到声势之盛,只嵩山派尚可跟你较量一下,泰山、衡山、华山三派,又怎及得上你?” 令狐冲道:“这件大事,我还没谢你呢。”盈盈微笑道:“谢什么?”令狐冲道:“你怕我做尼姑头儿不大体面光采,于是派遣手下好汉,投归恒山。若不是圣姑有令,这些放荡不羁、桀傲不驯的江湖朋友,怎肯来做大小尼姑的同门?来乖乖的受我约束?”盈盈抿嘴一笑,说道:“那也未必尽然,你做他们的盟主,攻打少林寺,大伙儿都很服你呢。” 两人谈谈说说,离主庵已近,隐隐听到群豪笑语喧哗。盈盈停步道:“咱们暂且分手,待爹爹大事已定,我再来见你。” 令狐冲胸口突然一热,说道:“你去黑木崖吗?”盈盈道:“是。”令狐冲道:“我和你同去。”盈盈目光中放出十分喜悦的光采,却缓缓摇头。 令狐冲道:“你不要我同去?”盈盈道:“你今天刚做恒山派掌门,便和我一起去办日月教的事。虽说恒山派新掌门行事令人莫测高深,但这样干,总未免过份些罢?”令狐冲道:“对付东方不败,那是艰危之极的事,我难道能置身事外,忍心你去涉险?”盈盈道:“那些江湖汉子住在恒山别院之中,难保他们不向恒山派的姑娘啰唣。”令狐冲道:“只须你去传个号令,谅他们便有天大胆子,再也不敢。” 盈盈道:“好,你肯和我同去,我代爹爹多谢了。”令狐冲笑道:“咱二人你谢我、我谢你的,干么这样客气?”盈盈嫣然一笑,道:“以后我对你不客气,可别怪我。” 走了一阵,盈盈道:“我爹爹说过,你既不允入教,他去夺回教主之事,便不能要你相助,可是……可是……”说着红晕上脸。令狐冲道:“我虽不属日月神教,跟你却是生死与共。就算你爹爹要撵我走,我也是厚了脸皮,死赖活挨。”盈盈微笑道:“我爹爹得你相助,心中也一定挺欢喜的。” 二人回到见性峰上,分别向众弟子吩咐。令狐冲命诸弟子勤练武功,说自己要送盈盈一程,办完事后,即行回山。盈盈则叮嘱群豪,过了今天之后,若是有人踏上见性峰一步,上左足砍左足,上右足砍右足,双足都上便两腿齐砍。 次日清晨,令狐冲和盈盈跟众人别过,带同上官云及二十名教众,向黑木崖进发。 黑木崖是在河北境内,由恒山而东,不一日到了平定州。令狐冲和盈盈一路都分别坐在两辆大车之中,车帷低垂,以防为东方不败的耳目知觉。当晚盈盈和令狐冲在平定客店之中歇宿。该地和日月神教总坛相去不远,城中颇多教众来往,上官云派遣四名得力部属,在客店前后把守,不许闲杂人等行近。 晚膳之时,盈盈陪着令狐冲小酌。店房中火盆里的熊熊火光映在盈盈脸上,更增娇艳。令狐冲喝了几杯酒,说道:“你爹爹那日在少林寺中,说道他于当世豪杰之中,佩服三个半人,其中以东方不败居首。此人既能从你爹爹手中夺得教主之位,自然是个才智极高之士。江湖上又向来传言,天下武功以东方不败为第一,不知此言真假如何?” 盈盈道:“东方不败这厮富于机智,极工心计,那不必说了。武功到底如何,我却不大了然,近几年来我极少见到他面。” 第1511章 笑傲江湖(150) 令狐冲点头道:“近几年你在洛阳城中绿竹巷住,自是少见他面。”盈盈道:“那倒也不尽然。我虽在洛阳城,每年总回黑木崖一两次,但回到黑木崖,往往也见不着东方不败。听教中长老说,这些年来,越来越难见到教主。”令狐冲道:“身居高位之人,往往装神弄鬼,令人不易见到,以示与众不同。”盈盈道:“这自然是一个原因。但我猜想他是在苦练《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不愿教中事务打扰他心神。”令狐冲道:“你爹爹曾说,当年他日夕苦思‘吸星大法’中融合异种真气之法,不理教务,这才让东方不败篡夺了权位。难道东方不败又来重蹈覆辙么?” 盈盈道:“东方不败自从不亲教务之后,这些年来,教中事务,尽归那姓杨的小子大权独揽了。这小子不会夺东方不败的权,重蹈覆辙之举,倒决不至于。”令狐冲道:“姓杨的小子?那是谁啊?怎地我从来没听见过?”盈盈脸上忽现忸怩之色,微笑道:“说起来没的污了口。教中知情之人,谁也不提;教外之人,谁也不知。你自然不会听到了。” 令狐冲好奇之心大起,道:“好妹子,你便说给我听听。”盈盈道:“那姓杨的叫做杨莲亭,只二十来岁年纪,武功既低,又没办事才干,但近来东方不败却对他宠信得很,当真莫名奇妙。”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嘴角微斜,显得甚是鄙夷。 令狐冲恍然道:“啊,这姓杨的是东方不败的男宠了。原来东方不败虽是英雄豪杰,却喜欢……喜欢娈童。” 盈盈道:“别说啦,我不懂东方不败捣什么鬼。总之他把什么事儿都交给杨莲亭去办,教里很多兄弟都害在这姓杨的手上,当真该杀……” 突然之间,窗外有人笑道:“这话错了,咱们该得多谢杨莲亭才是。” 盈盈喜叫:“爹爹!”快步过去开门。 任我行和向问天走进房来。二人都穿着庄稼汉衣衫,头上破毡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若非听到声音,当真见了面也认不出来。令狐冲上前拜见,命店小二重整杯筷,再加酒菜。任我行精神勃勃,意气风发,说道:“这些日子来,我和向兄弟联络教中旧人,竟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十个中倒有八个不胜之喜,均说东方不败近年来倒行逆施,已近于众叛亲离的地步。尤其那杨莲亭,本来不过是神教中一个无名小卒,只因巴结上东方不败,大权在手,作威作福,将教中不少功臣斥革的斥革,害死的害死。若不是限于教中严规,早已有人起来造反了。那姓杨的帮着咱们干了这桩大事,岂不是须得多谢他才是。” 盈盈道:“正是。”又问:“爹爹,你们怎知我们到了?” 任我行笑道:“向兄弟和上官云打了一架,后来才知他已归降了你。”盈盈道:“向叔叔,你没伤到他罢?”向问天微笑道:“要伤到上官雕侠,可也真不容易。”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外面嘘溜溜、嘘溜溜的哨子声响,静夜中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盈盈道:“难道东方不败知道我们到了?”转向令狐冲解说:“这哨声是教中捉拿刺客、叛徒的讯号,本教教众一闻讯号,便当一体戒备,奋勇拿人。” 过了片刻,听得四匹马从长街上奔驰而过,马上乘者大声传令:“教主有令:风雷堂长老童百熊勾结敌人,谋叛本教,立即擒拿归坛,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盈盈失声道:“童伯伯!那怎么会?”只听得马蹄声渐远,号令一路传了下去。瞧这声势,日月教在这一带嚣张得很,简直没把地方官放在眼里。 任我行道:“东方不败消息倒也灵通,咱们前天刚和童老会过面。”盈盈吁了口气,道:“童伯伯也答应帮咱们?” 任我行摇头道:“他怎肯背叛东方不败?我和向兄弟二人跟他剖析利害,说了半天,最后童老说道:‘我和东方兄弟是过命的交情,两位不是不知,今日跟我说这些话,那分明是瞧不起童百熊,把我当作了出卖朋友之人。东方教主近来受小人之惑,的确干了不少错事。但就算他身败名裂,我姓童的也决不做半件对不起他的事。姓童的不是两位敌手,要杀要剐,便请动手。’这位童老,果然是老姜越老越辣。” 令狐冲赞道:“好汉子!” 盈盈道:“他既不答应帮咱们,东方不败又怎地要拿他?” 向问天道:“这就叫做倒行逆施了。东方不败年纪没怎么老,行事却已颠三倒四。像童老这么对他忠心耿耿的好朋友,普天下又那里找去?” 任我行拍手笑道:“连童老这样的人物,东方不败竟也和他翻脸,咱们大事必成!来,干一杯!”四个人一齐举杯喝干。 盈盈向令狐冲道:“这位童伯伯是本教元老,昔年曾立有大功,教中上下,人人对他甚为尊敬。他向来和爹爹不和,跟东方不败却交情极好。按情理说,他便犯了再大的过失,东方不败也决不会难为他。” 任我行兴高采烈,说道:“东方不败捉拿童百熊,黑木崖上自是吵翻了天,咱们乘这时候上崖,当真最好不过。”向问天道:“咱们请上官兄弟一起来商议商议。”任我行点头道:“甚好。”向问天转身出房,随即和上官云一起进来。 上官云一见任我行,便即躬身行礼,说道:“属下上官云,参见教主,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笑道:“上官兄弟,向来听说你是个不爱说话的硬汉子,怎地今日初次见面,却说这等话?”上官云一楞,道:“属下不明,请教主指点。” 盈盈道:“爹爹,你听上官叔叔说‘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觉得这句话很突兀,是不是?”任我行道:“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当我是秦始皇吗?” 盈盈微笑道:“这是东方不败想出来的玩意儿,他要下属众人见到他时,都说这句话,就是他不在跟前,教中兄弟们互相见面之时,也须这么说。那还是不久之前搞的花样。上官叔叔说惯了,对你也这么说了。” 任我行点头道:“原来如此。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倒想得挺美!然而又非神仙,那有千秋万载的事?上官兄弟,听说东方不败下了令要捉拿童老,料想黑木崖上甚是混乱,咱们今晚便上崖去,你说如何?” 上官云道:“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烛照天下,造福万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 任我行心下暗自嘀咕:“江湖上多说‘雕侠’上官云武功既高,为人又极耿直,怎地说起话来满口谀词,陈腔烂调,直似个不知廉耻的小人?难道江湖上传闻多误,他只是浪得虚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盈盈笑道:“爹爹,咱们要混上黑木崖去,第一自须易容改装,别给人认了出来。可是更要紧的,却得学会一套黑木崖上的切口,否则你开口便错。”任我行道:“什么叫做黑木崖上的切口?”盈盈道:“上官叔叔说的什么‘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什么‘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等等,便是近年来在黑木崖上流行的切口。这一套都是杨莲亭那厮想出来奉承东方不败的。他越听越喜欢,到得后来,只要有人不这么说,便是大逆不道的罪行,说得稍有不敬,立时便有杀身之祸。”任我行道:“你见到东方不败之时,也说这些狗屁吗?”盈盈道:“身在黑木崖上,不说又有什么法子?女儿所以常在洛阳城中住,便是听不得这些教人生气的言语。” 任我行道:“上官兄弟,咱们之间,今后这一套全都免了。”上官云道:“是。教主指示圣明,历百年而常新,垂万世而不替,明如日月,光照天下,属下自当凛遵。” 盈盈抿着嘴,不敢笑出声来。 任我行道:“你说咱们该当如何上崖才好?”上官云道:“教主胸有成竹,神机妙算,当世无人能及万一。教主座前,属下如何敢参末议?”任我行皱眉道:“东方不败会商教中大事之时,也没人敢发一言吗?”盈盈道:“东方不败才智超群,别人原不及他的见识。就算有人想到什么话,那也是谁都不敢乱说,免遭飞来横祸。” 任我行道:“原来如此。那很好,好极了!上官兄弟,东方不败命你去捉拿令狐冲,当时如何指示?”上官云道:“他说捉到令狐大侠,重重有赏,捉拿不到,提头来见。”任我行笑道:“很好!你就绑了令狐冲去领赏。” 上官云退了一步,脸上大有惊惶之色,说道:“令狐大侠是教主爱将,有大功于本教,属下何敢得罪?”任我行笑道:“东方不败的居处,甚是难上,你绑缚了令狐冲去黑木崖,他定要传见。” 盈盈笑道:“此计大妙,咱们便扮作上官叔叔的下属,一同去见东方不败。只要见到他面,大伙儿抽兵刃齐上,凭他武功再高,总是双拳难敌四手。”向问天道:“令狐兄弟最好假装身受重伤,手足上绑了布带,染些血迹,咱们几个人用担架抬着他,一来好叫东方不败不防,二来担架之中可暗藏兵器。”任我行道:“甚好,甚好!” 只听得长街彼端传来马蹄声响,有人大呼:“拿到风雷堂主了,拿到风雷堂主了!” 盈盈向令狐冲招了招手。两人走到客店大门后,只见数十人骑在马上,高举火把,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疾驰而过。那老者须发俱白,满脸是血,当是经过一番剧斗。他双手给绑在背后,双目炯炯,如要喷出火来,显是心中愤怒已极。盈盈低声道:“以前东方不败见到童伯伯时,熊兄长,熊兄短,亲热之极,那想到今日竟会反脸无情。” 过不多时,上官云取来了担架等物。盈盈将令狐冲的左臂用白布包扎了,吊在他头颈之中,宰了口羊,将羊血洒得他满身都是。任我行和向问天都换上教中兄弟的衣服,盈盈也换上男装,涂黑了脸。各人饱餐之后,带同上官云的部属,向黑木崖进发。 离平定州西北四十余里,山石殷红如血,一片长滩,水流湍急,那便是有名的猩猩滩。更向北行,两边石壁如墙,中间仅有一道宽约五尺的石道。一路上日月教教众把守严密,但一见到上官云,都十分恭谨。一行人经过三处山道,来到一处水滩之前,上官云放出响箭,对岸摇过来三艘小船,将一行人接了过去。令狐冲暗想:“日月教数百年基业,果然非同小可。若不是上官云作了内应,咱们要从外攻入,那是谈何容易?” 到得对岸,一路上山,道路陡峭。上官云等在过渡之时便已弃马不乘,一行人在松柴火把照耀下徒步上坡。盈盈守在担架之侧,手持双剑,全神监视。这一路上山,地势极险,抬担架之人倘若拚着性命不要,将担架往万丈深谷中一抛,令狐冲不免命丧宵小之手。 到得总坛时天尚未明,上官云命人向东方不败急报,说道奉行教主令旨,已成功而归。过了一会,半空中银铃声响,上官云立即站起,恭恭敬敬的等候。 盈盈拉了任我行一把,低声道:“教主令旨到,快站起来。”任我行当即站起,放眼瞧去,只见总坛中一干教众在这刹那间突然都站在原地不动,便似中邪着魔一般。 银铃声从高而下的响将下来,十分迅速,铃声止歇不久,一名身穿黄衣的教徒走进来,双手展开一幅黄布,读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东方令曰:贾布、上官云遵奉令旨,成功而归,殊堪嘉尚,着即带同俘虏,上崖进见。” 上官云躬身道:“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令狐冲见了这情景,暗暗好笑:“这不是戏台上太监宣读圣旨吗?” 只听上官云大声道:“教主赐属下进见,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属下众人一齐说道:“教主赐属下进见,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任我行、向问天等随着众人动动嘴巴,肚中暗暗咒骂。 一行人沿着石级上崖,经过了三道铁门,每一处铁闸之前,均有人喝问当晚口令,检查腰牌。到得一道大石门前,只见两旁刻着两行大字,右首是“文成武德”,左首是“仁义英明”,横额上刻着“日月光明”四个大红字。 过了石门,只见地下放着一只大竹篓,足可装得十来石米。上官云喝道:“把俘虏抬进去。”和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三人弯腰抬了担架,跨进竹篓。 铜锣三响,竹篓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竹篓绞了上去。 竹篓不住上升,令狐冲抬头上望,只见头顶有数点火星,这黑木崖着实高得厉害。盈盈伸出右手,握住了他左手。黑夜之中,仍可见到一片片轻云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云雾,俯视篓底,但见黑沉沉的一片,连灯火也望不到了。 过了良久,竹篓才停。上官云等抬着令狐冲踏出竹篓,向左走了数丈,又抬进了另一只竹篓,原来崖顶太高,中间有三处绞盘,共分四次才绞到崖顶。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住得这样高,属下教众要见他一面自是极难。” 好容易到得崖顶,太阳已高高升起。日光从东射来,照上一座汉白玉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泽被苍生”,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这副排场,武林中确实无人能及。少林、嵩山,俱不能望其项背,华山、恒山,那更差得远了。他胸中大有学问,可不是寻常的草莽豪雄。”任我行轻声道:“泽被苍生,哼!” 上官云朗声叫道:“属下白虎堂长老上官云,奉教主之命,前来进谒。” 第1512章 笑傲江湖(151) 右首一间小石屋中出来四人,都身穿紫袍,走了过来。为首一人道:“恭喜上官长老立了大功,贾长老怎地没来?”上官云道:“贾长老力战殉难,已报答了教主的大恩。”那人道:“原来如此,然则上官长老立时便可升级了。”上官云道:“若蒙教主提拔,决不敢忘了老兄的好处。”那人听他答应行贿,眉花眼笑的道:“我们可先谢谢你啦!”他向令狐冲瞧了一眼,笑道:“任大小姐瞧中的,便是这小子吗?我还道是潘安宋玉一般的容貌,原来也不过如此。青龙堂上官长老,请这边走。”上官云道:“教主还没提拔我,可别叫得太早了,倘若传进了教主和杨总管耳中,可吃罪不起。”那人伸了伸舌头,当先领路。 从牌楼到大门之前,是一条笔直的石板大路。进得大门后,另有两名紫衣人将五人引入后厅,说道:“杨总管要见你,你在这里等着。”上官云道:“是!”垂手而立。 过了良久,那“杨总管”始终没出来,上官云一直站着,不敢就座。令狐冲寻思:“这上官长老在教中职位着实不低,可是上得崖来,人人没将他放在眼里,似乎一个厮养侍仆也比他威风些。那杨总管是什么人?多半便是那杨莲亭了,原来他只是个总管,那是打理杂务琐事的仆役头儿,可是日月教的白虎堂长老,竟要恭恭敬敬的站着,静候他到来。东方不败当真欺人太甚!” 又过良久,才听得脚步声响,步声显得这人下盘虚浮,无甚内功。一声咳嗽,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令狐冲斜眼瞧去,只见这人三十岁不到年纪,穿一件枣红色缎面皮袍,身形魁梧,满脸虬髯,形貌极为雄健威武。 令狐冲寻思:“盈盈说东方不败对此人甚是宠信,又说二人之间关系暧昧。我总道是个姑娘般的美男子,那知竟是个彪形大汉,可大出意料之外了。难道他不是杨莲亭?” 只听这人说道:“上官长老,你大功告成,擒了令狐冲而来,教主极是欢喜。”声音低沉,甚为悦耳动听。 上官云躬身道:“那是托赖教主的洪福,杨总管事先的详细指点,属下只是遵照教主的令旨行事而已。” 令狐冲心下暗暗称奇:“这人果然便是杨莲亭!” 杨莲亭走到担架旁,向令狐冲脸上瞧去。令狐冲目光散涣,嘴巴微张,装得一副身受重伤后的痴呆模样。杨莲亭道:“这人死样活气的,当真便是令狐冲,你可没弄错?” 上官云道:“属下亲眼见到他接任恒山派掌门,并没弄错。只是他给贾长老点了三下重穴,又中了属下两掌,受伤甚重,一年半载之内,只怕不易复原。”杨莲亭笑道:“你将任大小姐的心上人打成这副模样,小心她找你拚命。”上官云道:“属下忠于教主,旁人的好恶也顾不得了。若得能为尽忠于教主而死,那是属下毕生之愿。” 杨莲亭道:“很好。你这番忠心,我必告知教主知道,教主定然重重有赏。风雷堂堂主背叛教主、犯上作乱之事,想来你已知道了?”上官云道:“属下不知其详,正要向总管请教。教主和总管若有差遣,属下奉命便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杨莲亭在椅中一坐,叹了口气,说道:“童百熊这老儿,平日仗着教主善待于他,一直倚老卖老,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近年来他暗中营私结党,阴谋造反,我早已瞧出不妥,那知他越来越无法无天,竟然去和反教大逆任我行勾结,真正岂有此理。” 上官云道:“他竟去和那……那姓任的勾结吗?”话声发颤,显然大为震惊。 杨莲亭道:“上官长老,你为什么怕得这样厉害?那任我行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之徒,教主昔年便将他玩弄于掌心之中,摆布得他服服贴贴。只因教主开恩,才容他活到今日。他不来黑木崖便罢,倘若胆敢到来,还不是像宰鸡一般的宰了。”上官云道:“是,是。只不知童百熊如何暗中和他勾结?” 杨莲亭道:“童百熊和任我行偷偷相会,长谈了几个时辰,还有一名反教的大叛徒向问天在侧。那是有人亲眼目睹的。跟任我行、向问天这两个大叛徒有什么好谈的?那自是密谋反叛教主了。童百熊回到黑木崖来,我问他有无此事,他竟然一口认了!”上官云道:“他竟一口承认,那自然不是冤枉的了。” 杨莲亭道:“我问他既和任我行见过面,为什么不向教主禀报?他说:‘任老弟瞧得起我姓童的,跟我客客气气的说话。他当我是朋友,我也当他是朋友,朋友之间说几句话,有什么了不起?’我问他:‘任我行重入江湖,意欲和教主捣乱,这一节你又不是不知。他既对不起教主,你怎可还当他是朋友?’他可回答得更加不成话了,他妈的,这老家伙竟说:‘只怕是教主对不起人家,未必是人家对不起教主!’” 上官云道:“这老儿胡说八道!教主义薄云天,对待朋友向来是最厚道的,怎会对不起人?那自然是忘恩负义之辈对不起教主。”这几句话在杨莲亭听来,自然以为“教主”二字是指东方不败,令狐冲等却知他是在讨好任我行,只听他又道:“属下既决意向教主效忠,有那个鼠辈胆敢言语中对教主他老人家稍有无礼,我上官云决计放他不过。” 这几句话,其实是当面在骂杨莲亭,可是他却那里知道,笑道:“很好,教中众兄弟倘若都能像你上官长老一般,对教主忠心耿耿,何愁大事不成?你辛苦了,这就下去休息罢。” 上官云一怔,说道:“属下很想参见教主。属下每见教主金面一次,便觉精神大振,做事特别有劲,全身发热,似乎功力修为陡增十年。” 杨莲亭淡淡一笑,说道:“教主很忙,恐怕没空见你。” 上官云探手入怀,伸出来时,掌心中已多了十来颗大珍珠,走上几步,低声道:“杨总管,属下这次出差,弄到了这十八颗珍珠,尽数孝敬了总管,只盼总管让我参见教主。教主一欢喜,说不定升我的职,那时再当重重酬谢。” 杨莲亭皮笑肉不笑的道:“自己兄弟,又何必这么客气?那可多谢你了。”放低了喉咙道:“教主座前,我尽力为你多说好话,劝他升你做青龙堂长老便了。” 上官云连连作揖,说道:“此事若成,上官云终身不敢忘了教主和总管的大恩大德。”杨莲亭道:“你在这里等着,待教主有空,便叫你进去。”上官云道:“是,是!”将珍珠塞在他手中,躬身退下。杨莲亭站起身来,大模大样的进内去了。 第三十一回 绣花 过了良久,一名紫衫侍者走了出来,居中一站,朗声说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有令:着白虎堂长老上官云带同俘虏进见。” 上官云道:“多谢教主恩典,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左手一摆,跟着那紫衫人向后进走去。任我行和向问天、盈盈抬了令狐冲跟在后面。 一路进去,走廊上排满了执戟武士,一共进了三道大铁门,来到一道长廊,数百名武士排列两旁,手中各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交叉平举。上官云等从阵下弓腰低头而过,数百柄长刀中只要有一柄突然砍落,便不免身首异处。 任我行、向问天等身经百战,自不将这些武士放在眼里,但在见到东方不败之前先受如许屈辱,心下暗自不忿,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待属下如此无礼,如何能令人为他尽忠效力?一干教众所以没有反叛,只是迫于淫威,不敢轻举妄动而已。东方不败轻视豪杰之士,焉得不败?” 走完刀阵,来到一座门前,门前悬着厚厚的帷幕。上官云伸手推幕,走了进去,突然之间寒光闪动,八杆枪分从左右交叉向他疾刺,四杆枪在他胸前掠过,四杆枪在他背后掠过,相去均不过数寸。 令狐冲看得明白,吃了一惊,伸手去握藏在大腿绷带下的长剑,却见上官云站立不动,朗声道:“属下白虎堂长老上官云,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 殿里有人说道:“进见!”八名执枪武士便即退回两旁。令狐冲这才明白,原来这八枪齐出,还是吓唬人的,倘若进殿之人心怀不轨,眼见八枪刺到,立即抽兵刃招架,便即阴谋败露了。 进得大殿,令狐冲心道:“好长的长殿!”殿堂阔不过三十来尺,纵深却有三百来尺,长殿彼端高设一座,坐着个长须老者,那自是东方不败了。殿中无窗,殿口点着明晃晃的蜡烛,东方不败身边却只点着两盏油灯,两朵火焰忽明忽暗,相距既远,火光又暗,此人相貌如何便瞧不清楚。 上官云在阶下跪倒,说道:“教主文成武德,仁义英明,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属下白虎堂长老上官云叩见教主。” 东方不败身旁的紫衫侍从大声喝道:“你属下小使,见了教主为何不跪?” 任我行心想:“时刻未到,便跪你一跪,又有何妨?待会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当即低头跪下。向问天和盈盈见他跪了,也即跪倒。 上官云道:“属下几个小使朝思暮想,只盼有幸一睹教主金面,今日得蒙教主赐见,真是他们祖宗十八代积的德,一见到教主,欢喜得浑身发抖,迟了跪倒,教主恕罪。” 杨莲亭站在东方不败身旁,说道:“贾长老如何力战殉教,你禀明教主。” 上官云道:“贾长老和属下奉了教主令旨,都说我二人多年来身受教主培养提拔,大恩难报。此番教主又将这件大事交在我二人身上,想到教主平时的教诲,我二人心中的血也要沸了,均想教主算无遗策,不论派谁去擒拿令狐冲,仗着教主的威德,必定成功,教主所以派我二人去,那是无上的眷顾……” 令狐冲躺在担架之上,心中不住暗骂:“肉麻,肉麻!上官云的外号之中,总算也有个‘侠’字,说这等话居然脸不红,耳不赤,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便在此时,听得身后有人大声叫道:“东方兄弟,当真是你派人将我捉拿吗?”这人声音苍老,但内力充沛,一句话说了出去,回音从大殿中震了回来,显得威猛之极,料想此人便是风雷堂堂主童百熊了。 杨莲亭冷冷的道:“童百熊,在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见了教主,怎么不跪下?胆敢不称颂教主的文武圣德?” 童百熊仰天大笑,说道:“我和东方兄弟交朋友之时,那里有你这小子了?当年我和东方兄弟出死入生,共历患难,你这乳臭小子生也没生下来,怎轮得到你来和我说话?” 令狐冲侧过头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见他白发披散,银髯戟张,脸上肌肉牵动,圆睁双眼,脸上鲜血已然凝结,神情甚是可怖。他双手双足都铐在铁铐之中,拖着极长的铁链,说到愤怒处,双手摆动,铁链发出铮铮之声。 任我行本来跪着不动,一听到铁链之声,在西湖底受囚的种种苦况突然间涌上心头,再也克制不住,身子颤动,便欲发难,却听得杨莲亭道:“在教主面前胆敢如此无礼,委实狂妄已极。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结,可知罪吗?” 童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患重症,退休隐居于杭州,这才将教务交到东方兄弟手里,怎说得上是反教大叛徒?东方兄弟,你明明白白说一句,任教主到底怎么反教,怎么背叛本教了?” 杨莲亭道:“任我行疾病治愈之后,便应回归本教,可是他却去了少林寺,和少林、武当、嵩山诸派的掌门人勾搭,那不是反教谋叛是什么?他为什么不前来参见教主,恭聆教主的指示?” 童百熊哈哈一笑,说道:“任教主是东方兄弟的旧上司,武功见识,未必在东方兄弟之下。东方兄弟,你说是不是?” 杨莲亭大声喝道:“别在这里倚老卖老了。教主待属下兄弟宽厚,不来跟你一般见识。你若深自忏悔,明日在总坛之中,向众兄弟说明自己的胡作非为,保证今后痛改前非,对教主尽忠,教主或许还可网开一面,饶你不死。否则的话,后果如何,你自己也该知道。”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活得不耐烦了,还怕什么后果?” 杨莲亭喝道:“带人来!”紫衫侍者应道:“是!”只听得铁链声响,押了十余人上殿,有男有女,还有几个儿童。 童百熊一见到这干人进来,登时脸色大变,提气暴喝:“杨莲亭,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你拿我的儿孙来干什么?”他这一声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响。 令狐冲见居中而坐的东方不败身子一震,心想:“这人良心未曾尽泯,见童百熊如此情急,不免心动。” 杨莲亭笑道:“教主宝训第三条是什么?你读来听听!”童百熊重重“呸”了一声,并不答话。杨莲亭道:“童家各人听了,那一个知道教主宝训第三条的,念出来听听。”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道:“文成武德、仁义英明教主宝训第三条:‘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杨莲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条教主宝训,你都背得出吗?”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读教主宝训,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读了教主宝训,练武有长进,打仗有气力。”杨莲亭笑道:“很对,这话是谁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杨莲亭指着童百熊道:“他是谁?”那男孩道:“是爷爷。”杨莲亭道:“你爷爷不读教主宝训,不听教主的话,反而背叛教主,你说怎么样?”那男孩道:“爷爷不对。每个人都应该读教主宝训,听教主的话。” 杨莲亭向童百熊道:“你孙儿只是个十岁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这大把年纪,怎地反而胡涂了?” 童百熊道:“我只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说过一阵子话。他们要我背叛教主,我可没答允。童百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他见到全家十余口长幼全遭拿来,口气不由得软了下来。 杨莲亭道:“你倘若早这么说,也不用这么麻烦了。现下你知错了吗?” 童百熊道:“我没有错。我没叛教,更没背叛教主。” 第1513章 笑傲江湖(152) 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认错,我可救不得你了。左右,将他家属带下去,从今天起,不得给他们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几名紫衫侍者应道:“是!”押了十余人便行。童百熊叫道:“且慢!”向杨莲亭道:“好,我认错便是。是我错了,恳求教主网开一面。”虽然认错,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杨莲亭冷笑道:“刚才你说什么来?你说什么和教主共历患难之时,我生都没生下来,是不是?”童百熊忍气吞声,道:“是我错了。”杨莲亭道:“是你错了?这么说一句话,那可容易得紧啊。你在教主之前,为何不跪?” 童百熊道:“我和教主当年是八拜之交,数十年来,向来平起平坐。”他突然提高嗓子说道:“东方兄弟,你眼见老哥哥受尽折磨,怎地不开口,不说一句话?你要老哥哥下跪于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说一句话,老哥哥便为你死了,也不皱一皱眉。” 东方不败坐着一动不动。一时大殿之中寂静无声,人人都望着东方不败,等他开口。可是隔了良久,他始终没出声。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这几年来,我要见你一面也难。你隐居起来,苦练《葵花宝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旧星散,大祸便在眉睫吗?”东方不败仍默不作声。童百熊道:“你杀我不打紧,折磨我不打紧,可是将一个威震江湖数百年的日月神教毁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练功走了火,不会说话了,是不是?” 杨莲亭喝道:“胡说!跪下了!”两名紫衫侍者齐声吆喝,飞脚往童百熊膝弯里踢去。只听得砰砰两声响,两名紫衫侍者腿骨断折,摔了出去,口中狂喷鲜血。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我要听你亲口说一句话,死也甘心。三年多来你不出一声,教中兄弟都已动疑。”杨莲亭怒道:“动什么疑?”童百熊大声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给服了哑药。为什么他不说话?为什么他不说话?”杨莲亭冷笑道:“教主金口,岂为你这等反教叛徒轻开?左右,将他带了下去!”八名紫衫侍者应声而上。 童百熊大呼:“东方兄弟,我要瞧瞧你,是谁害得你不能说话?”双手舞动,铁链挥起,双足拖着铁链,便向东方不败抢去。 八名紫衫侍者见他神威凛凛,不敢逼进。杨莲亭大叫:“拿住他,拿住他!”殿下武士只在门口高声呐喊,不敢上殿。教中立有严规,教众若携带兵刃踏入成德殿一步,那是十恶不赦的死罪。东方不败站起身来,便欲转入后殿。 童百熊叫道:“东方兄弟,别走!”加快脚步。他双足给铁镣系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摔了出去。他乘势几个筋斗,跟着向前扑出,和东方不败相去已不过百尺之遥。 杨莲亭大呼:“大胆叛徒,行刺教主!众武士,快上殿擒拿叛徒!” 任我行见东方不败闪避之状极为颟顸,而童百熊与他相距尚远,一时赶他不上,从怀中摸出三枚铜钱,运力于掌,向东方不败掷了过去。盈盈叫道:“动手罢!” 令狐冲一跃而起,从绷带中抽出长剑。向问天从担架的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任我行和盈盈,跟着用力一抽,担架下的绳索原来是一条软鞭。四人展开轻功,抢将上去。 只听得东方不败“啊”的一声叫,额头上中了一枚铜钱,鲜血涔涔而下。任我行发射这三枚铜钱时和他相距甚远,掷中他额头时力道已尽,所受的只是些肌肤轻伤。但东方不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居然连这样的一枚铜钱也避不开,自是情理之所无。 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这东方不败是假货。” 向问天唰的一鞭,卷住了杨莲亭的双足,登时便将他拖倒。 东方不败掩面狂奔。令狐冲斜刺里兜过去,截住他去路,长剑一指,喝道:“站住!”岂知东方不败急奔之下,竟不会收足,身子便向剑尖上撞来。令狐冲急忙缩剑,左掌轻轻拍出,东方不败仰天直摔出去。 任我行纵身抢到,一把抓住东方不败后颈,将他提到殿口,大声道:“众人听着,这家伙假冒东方不败,祸乱我日月神教,大家看清了他嘴脸。” 但见这人五官相貌,和东方不败实在十分相似,只是此刻神色惶急,和东方不败平素那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态,却有天壤之别。众武士面面相觑,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任我行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不好好说,我把你脑袋砸得稀烂。” 那人只吓得全身发抖,颤声道:“小……小……人……人……叫……叫……叫……” 向问天已点了杨莲亭数处穴道,将他拉到殿口,喝问:“这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杨莲亭昂然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问我?我认得你是反教叛徒向问天。日月神教早将你革逐出教,你凭什么重回黑木崖来?” 向问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来,便是为了收拾你这奸徒!”右掌一起,喀的一声,将他左腿小腿骨斩断。岂知杨莲亭武功平平,为人居然极硬朗,喝道:“你有种便将我杀了,这等折磨老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向问天笑道:“有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声响,又将他右腿小腿骨斩断,左手一桩,将他顿在地下。 杨莲亭双足着地,小腿上的断骨戳将上来,剧痛可想而知,可是他竟不哼一声。 向问天大拇指一翘,赞道:“好汉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在那假东方不败肚子上轻轻一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啊”的大叫,说道:“小……小……人……名……名叫……包……包……包……”向问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道:“是……是……包……包……包……”结结巴巴的半天,也没说出叫包什么名字。 众人随即闻到一阵臭气,只见他裤管下有水流出,原来是吓得屎尿直流。 任我行道:“事不宜迟,咱们去找东方不败要紧!”提起那姓包汉子,大声道:“你们大家都瞧见了,此人冒充东方不败,扰乱我教。咱们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们的真正教主任我行,你们认不认得?” 众武士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从未见过他,自是不识。自东方不败接任教主,手下亲信揣摩到他的心意,相诫不提前任教主之事,因此这些武士连任我行的名字也没听见过,倒似日月神教创教数百年,自古至今便是东方不败当教主一般。众武士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上官云大声道:“东方不败多半早给杨莲亭他们害死了。这位任教主,便是本教教主。自今而后,大伙儿须得尽忠于任教主。”说着便向任我行跪下,说道:“属下参见任教主,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众武士认得上官云是本教职位极高的大人物,见他向任我行参拜,又见东方教主确是冒充假货,而权势显赫的杨莲亭给人折断双腿,抛在地下,更没半分反抗之力,便有数人抢先向任我行跪倒,都是些平素擅于吹牛拍马之徒,大声道:“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其余众武士先后跟着跪倒。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十字,大家每日里都说上好几遍,说来顺口纯熟之至。 任我行哈哈大笑,一时之间,志得意满,说道:“你们严守上下黑木崖的通路,任何人不得上崖下崖。”众武士齐声答应。 这时向问天已呼过紫衫侍者,将童百熊的铐镣打开。童百熊关心东方不败的安危存亡,抓起杨莲亭后颈,喝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东方兄弟,你……你……”心情激动,喉头哽咽,两行眼泪流将下来。 杨莲亭双目一闭,不去睬他。童百熊一个耳光打过去,喝道:“我那东方兄弟到底怎样了?”向问天忙叫:“下手轻些!”但已不及,童百熊只使了三成力,却已将杨莲亭打得晕了过去。童百熊拚命摇晃他身子,杨莲亭双眼翻白,便似死了一般。 任我行向一干紫衫侍者道:“有谁知道东方不败下落的,尽速禀告,重重有赏。”连问三句,没人答话。 霎时之间,任我行心中一片冰凉。他困囚西湖湖底十余年,除练功之外,便是想像脱困之后,如何折磨东方不败,天下快事,无逾于此。那知今日来到黑木崖上,找到的竟是个假货。显然东方不败早已不在人世,否则以他的机智武功,怎容得杨莲亭如此胡作非为,命人来假冒他?而折磨杨莲亭和这姓包的混蛋,又有什么意味? 他向数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只见有些人显得十分恐惧,有些惶惑,有些隐现狡谲之色。任我行失望之余,烦躁已极,喝道:“你们这些家伙,明知东方不败是假货,却伙同杨莲亭欺骗教下兄弟,个个罪不容诛!”身子一晃,欺将过去,啪啪啪啪四声轻响,手掌到处,四名紫衫侍者哼也不哼一声,便即毙命。其余侍者骇然惊呼,四散逃开。任我行狞笑道:“想逃!逃到那里去?”拾起地下从童百熊身上解下来的铐镣铁链,向人丛中猛掷过去,登时血肉横飞,又有七八人毙命。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跟随东方不败的,一个都活不了!” 盈盈见父亲举止有异,大有狂态,叫道:“爹爹!”过去牵住了他手。 忽见众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教……东方不败还没死!” 任我行大喜,抢过去抓住他肩头,问道:“东方不败没死?”那人道:“是!啊!”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原来任我行激动之下,用力过巨,竟捏碎了他双肩肩骨。任我行将他身子摇了几下,这人始终没转醒。他转头向众侍者喝道:“东方不败在那里?快快带路!迟得片刻,一个个都杀了。” 一名侍者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不败所居处所十分隐秘,只杨莲亭知道如何开启秘门。咱们把这姓杨的反教叛徒弄醒过来,他能带引教主前往。” 任我行道:“快取冷水来!”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当即有五人飞奔出殿,却只三人回来,各自端了一盆冷水,其余两人却逃走了。三盆冷水都泼在杨莲亭头上。只见他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向问天道:“姓杨的,我敬重你是条硬汉,不来折磨于你。此刻黑木崖上下通路早已断绝,东方不败如非身有双翼,否则没法逃脱。你快带我们去找他,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个了断,岂不痛快?” 杨莲亭冷笑道:“东方教主天下无敌,你们胆敢去送死,真再好也没有了。好,我就带你们去见他。” 向问天对上官云道:“上官兄,我二人暂且做一下轿夫,抬这家伙去见东方不败。”说着抓起杨莲亭,将他放上担架。上官云道:“是!”和向问天二人抬起了担架。杨莲亭道:“向里面走!” 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他在前领路。任我行、令狐冲、盈盈、童百熊四人跟随其后。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后,经过一道长廊,到了一座花园之中,走入西首一间小石屋。杨莲亭道:“推左首墙壁。”童百熊伸手推去,那墙原来是活的,露出一扇门来。门后尚有一道铁门。杨莲亭从身边摸出一串钥匙,交给童百熊,打开了铁门,里面是一条地道。 众人从地道一路向下。地道两旁点着几盏油灯,昏灯如豆,一片阴沉沉地。任我行心想:“东方不败这厮将我关在西湖湖底,那知道报应不爽,他自己也身在牢笼。这条地道,比之孤山梅庄的也好不了多少。”不料转了几个弯,前面豁然开朗,露出天光。众人突然闻到一阵花香,胸襟为之一爽。 从地道中出来,竟是置身于一个极精致的小花园中,红梅绿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极具匠心,池塘中数对鸳鸯悠游其间,池旁有四只白鹤。众人万料不到会见到这等美景,无不暗暗称奇。绕过一堆假山,一个大花圃中尽是深红和粉红的玫瑰,争芳竞艳,娇丽无俦。 盈盈侧头向令狐冲瞧去,见他脸孕笑容,甚是喜悦,低声问:“你说这里好不好?”令狐冲微笑道:“咱们把东方不败赶跑后,我和你在这里住上几个月,你教我弹琴,那才叫快活呢。”盈盈道:“你这话可不是骗我?”令狐冲道:“就怕我学不会,婆婆可别责罚。”盈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观赏美景,便落了后,见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杨莲亭已走进一间精雅小舍,令狐冲和盈盈忙跟着进去。一进门,便闻到一阵浓冽花香。房中挂着一幅仕女图,图中绘着三个美女,椅上铺了绣花锦垫。令狐冲心想:“这是女子的闺房,怎地东方不败住在这里?是了,这是他爱妾的居所。他身处温柔乡中,不愿处理教务了。” 只听得内室一人说道:“莲弟,你带谁一起来了?”声音尖锐,嗓子却粗,似是男子,又似女子,令人一听之下,不由得寒毛直竖。 杨莲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见你不可。” 内室那人道:“你为什么带他来?这里只你一人才能进来。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爱见。”最后这两句说得嗲声嗲气,显然是女子声调,但声音却明明是男人。 任我行、向问天、盈盈、童百熊、上官云等和东方不败都甚熟悉,这声音确然是他,只是恰如捏紧喉咙学唱花旦一般,娇媚做作,却又不像是开玩笑。各人面面相觑,尽皆骇异。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不行啊,我不带他来,他便要杀我。我怎能不见你一面而死?” 房内那人尖声道:“有谁这样大胆,敢欺侮你?是任我行吗?你叫他进来!” 任我行听他只凭一句话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深佩他的才智,作个手势,示意各人进去。上官云掀起绣着一丛牡丹的锦缎门帷,将杨莲亭抬进,众人跟着入内。 房内花团锦簇,脂粉浓香扑鼻,珠帘旁一张梳妆台畔坐着一人,身穿粉红衣衫,左手拿着一个绣花绷架,右手持着一枚绣花针,抬起头来,脸有诧异之色。 第1514章 笑傲江湖(153) 但这人脸上的惊讶神态,却又远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除令狐冲之外,众人都认得这人明明便是夺取了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十余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可是此刻他剃光了胡须,脸上竟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样男不男、女不女,颜色之妖,便穿在盈盈身上,也显得太娇艳、太刺眼了些。 这样一位惊天动地、威震当世的武林怪杰,竟然躲在闺房之中刺绣! 任我行本来满腔怒火,这时却也忍不住好笑,喝道:“东方不败,你在装疯吗?” 东方不败尖声道:“果然是任教主!你终于来了!莲弟,你……你……怎么了?是给他打伤了吗?”扑到杨莲亭身旁,把他抱起,轻轻放在床上。东方不败脸上一副爱怜横溢的神情,连问:“疼得厉害吗?”又道:“只断了腿骨,不要紧的,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给你接好。”慢慢给他除了鞋袜,拉过薰得喷香的绣被,盖在他身上,便似一个贤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 众人不由得相顾骇然,人人想笑,只这情状太过诡异,却又笑不出来。锦帷珠帘、富丽灿烂的绣房之中,竟充满了阴森森的妖氛鬼气。 东方不败从身边摸出一块绿绸手帕,缓缓为杨莲亭拭去额头的汗水和泥污。杨莲亭怒道:“大敌当前,你跟我这般婆婆妈妈干什么?你能打发得了敌人,再来跟我亲热不迟。”东方不败微笑道:“是,是!你别生气,腿上痛得厉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 如此怪事,任我行、令狐冲等皆是从所未见,从所未闻。男风娈童固所在多有,但东方不败以堂堂教主之尊,何以竟会甘扮女子,自居妾妇?此人定然疯了。杨莲亭对他说话,声色俱厉,他却显得十分的“温柔娴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恶心。 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东方兄弟,你……你到底在干什么?”东方不败抬起头来,阴沉着脸,问道:“伤害我莲弟的,也有你在内吗?”童百熊道:“你为什么受杨莲亭这厮摆弄?他叫一个混蛋冒充了你,任意发号施令,胡作非为,你可知道么?” 东方不败道:“我自然知道。莲弟是为我好,对我体贴。他知我无心处理教务,代我操劳,有什么不好?”童百熊指着杨莲亭道:“这人要杀我,你也知道么?”东方不败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莲弟既要杀你,定是你不好。你为什么不让他杀了?” 童百熊一怔,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中尽是悲愤之意,笑了一会,才道:“他要杀我,你便让他杀我,是不是?” 东方不败道:“莲弟喜欢干什么,我便得给他办到。当世就只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个好。童大哥,咱们一向是过命的交情,不过你不应该得罪我的莲弟啊。” 童百熊满脸胀得通红,大声道:“我还道你是失心疯了,原来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们是好朋友,一向是过命的交情。”东方不败道:“正是。你得罪我,那没什么。得罪我莲弟,却是不行。”童百熊大声道:“我已经得罪他了,你待怎地?这奸贼想杀我,可是未必能如愿。” 东方不败伸手轻轻抚摸杨莲亭的头发,柔声道:“莲弟,你想杀了他吗?”杨莲亭怒道:“快快动手!婆婆妈妈的,令人闷煞。”东方不败笑道:“是!”转头向童百熊道:“童兄,今日咱们恩断义绝,须怪不了我。” 童百熊来此之前,已从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单刀,当即退了两步,抱刀在手,立个门户。他素知东方不败武功了得,此刻虽见他疯疯颠颠,毕竟不敢有丝毫轻忽,抱元守一,凝目而视。 东方不败冷冷一笑,叹道:“这可真教人为难了!童大哥,想当年在太行山之时,潞东七虎向我围攻。其时我练功未成,又遭他们忽施偷袭,右手受了重伤,眼见得命在顷刻,若不是你舍命相救,做兄弟的又怎能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声,道:“你竟还记得这些旧事。” 东方不败道:“我怎不记得?当年我接掌日月神教大权,朱雀堂罗长老心中不服,啰里啰唆,是你一刀将罗长老杀了。从此本教之中,再也没第二人敢有半句异言。你这拥戴的功劳,可着实不小啊。”童百熊气愤愤的道:“只怪我当年胡涂!” 东方不败摇头道:“你不是胡涂,是对我义气深重。我十一岁上就识得你了。那时我家境贫寒,全蒙你多年救济。我父母故世后无以为葬,丧事也是你代为料理的。”童百熊左手一摆,道:“过去之事,提来干么?”东方不败叹道:“那可不得不提。童大哥,做兄弟的不是没良心,不顾旧日恩情,只怪你得罪了我莲弟。他要取你性命,我这叫做无法可施。”童百熊大叫:“罢了,罢了!” 突然之间,众人只觉眼前有一团粉红色的物事一闪,似乎东方不败的身子动了一下。但听得当的一声响,童百熊手中单刀落地,跟着身子晃了几晃。 只见童百熊张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直扑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动也不动了。他摔倒时虽只一瞬之间,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阳穴、鼻下人中四处大穴上,都有一个细小红点,微微有血渗出,显是给东方不败以手中绣花针所刺。 任我行等大骇之下,不由自主都退了几步。令狐冲左手将盈盈一扯,自己挡在她身前。一时房中一片寂静,谁也没喘一口大气。 任我行缓缓拔出长剑,说道:“东方不败,恭喜你练成了《葵花宝典》上的武功。”东方不败道:“任教主,这部《葵花宝典》是你传给我的。我一直念着你的好处。” 任我行冷笑道:“是吗?因此你将我关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见天日。”东方不败道:“我没杀你,是不是?只须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给你喝,你能捱得十天半月吗?”任我行道:“这样说来,你待我还算不错了?”东方不败道:“正是。我让你在杭州西湖颐养天年。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风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孤山梅庄,更是西湖景色绝佳之处。”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来你让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颐养天年,可要多谢你了。”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种种好处,我永远记得。我在日月神教,本来只是风雷堂长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你破格提拔,连年升我的职,甚至连本教至宝《葵花宝典》也传了给我,指定我将来接替你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东方不败永不敢忘。” 令狐冲向地下童百熊的尸体瞧了一眼,心想:“你刚才不断赞扬童长老对你的好处,突然之间,对他猛下杀手。现下你又想对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会上你这个当。” 但东方不败出手实在太过迅捷,如电闪,如雷轰,事先又没半分朕兆,委实可畏可怖。令狐冲提起长剑,指住了他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动,立即便挺剑疾刺,只有先行攻击,方能制他死命,倘若让他占了先机,这房中又将有一人殒命了。任我行、向问天、上官云、盈盈四人也都目不转瞬的注视着东方不败,防他暴起发难。 只听东方不败又道:“初时我一心一意只想做日月神教教主,想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于是处心积虑的谋你的位,翦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这番计谋,可瞒不过你。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东方不败之外,要算你是个人才了。” 向问天手握软鞭,屏息凝气,竟不敢分心答话。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说道:“我初当教主,那可意气风发了,说什么文成武德,中兴圣教,当真是不要脸的胡吹法螺。直到后来修习《葵花宝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其后勤修内功,数年之后,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 众人听他尖着嗓子说这番话,渐渐的手心出汗,这人说话有条有理,脑子十分清楚,可是这副不男不女的妖异模样,令人越看越心中发毛。 东方不败的目光缓缓转到盈盈脸上,问道:“任大小姐,这几年来我待你怎样?”盈盈道:“你待我很好。”东方不败又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很好是谈不上,只不过我一直很羡慕你。一个人生而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何况你这般千娇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别说是日月神教的教主,就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 令狐冲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身而处,要我死心塌地的爱上你这老妖怪,可有点不容易!” 任我行等听他这么说,都是一惊。 东方不败双目凝视着他,眉毛渐渐竖起,脸色发青,说道:“你是谁?竟敢如此对我说话,胆子当真不小。”这几句话音尖锐之极,显得愤怒无比。 令狐冲明知危机已迫在眉睫,却也忍不住笑道:“是须眉男儿汉也好,是千娇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讨厌的,是男扮女装的老旦。”东方不败尖声怒道:“我问你,你是谁?”令狐冲道:“我叫令狐冲。” 东方不败怒色登敛,微微一笑,说道:“啊!你便是令狐冲。我早想见你一见,听说任大小姐爱煞了你,为了你连头都割得下来,可不知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平平无奇,比起我那莲弟来,可差得远了。” 令狐冲笑道:“在下没什么好处,胜在用情专一。这位杨君虽然英俊,就可惜太过喜欢拈花惹草,到处留情,爱上的美女俊男太多……” 东方不败突然大吼:“你……你这混蛋,胡说什么?”一张脸胀得通红,突然间粉红色人影一晃,绣花针向令狐冲疾刺。 令狐冲说那两句话,原是要惹他动怒,但见他衣袖微摆,便即唰的一剑,向他咽喉疾刺过去。这一剑刺得快极,东方不败若不缩身,立即便会利剑穿喉。但便在此时,令狐冲只觉左颊微微一痛,跟着手中长剑向左荡开。 东方不败出手之快,委实难以想像,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他已用针在令狐冲脸上刺了一下,跟着缩回手臂,用针挡开了令狐冲这一剑。幸亏令狐冲这一剑刺得也是极快,又是攻敌之所不得不救,而东方不败大怒之下攻敌,不免略有心浮气粗,这一针才刺得偏了,没刺中他人中要穴。东方不败手中这枚绣花针长不逾寸,几乎是风吹得起,落水不沉,竟能拨得令狐冲的长剑直荡开去,武功之高,当真不可思议。 令狐冲大惊之下,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强敌,只要一给对方有施展手脚的余暇,自己立时性命不保,当即唰唰唰唰疾出四剑,都是刺向对方要害。 东方不败“咦”的一声,赞道:“剑法很高啊。”左一拨,右一拨,上一拨,下一拨,将令狐冲刺来的四剑尽数拨开。令狐冲凝目看他出手,这绣花针四下拨挡,周身竟没半分破绽,当此危在瞬息之际,决不容他出手回刺,大喝一声,长剑当头直砍。东方不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拈住绣花针,向上横举,挡住来剑,长剑便砍不下去。 令狐冲手臂微感酸麻,见红影闪动,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来。此刻既不及挡架,又不及闪避,百忙中长剑颤动,也向东方不败的左目急刺,竟欲拚个两败俱伤。 这一下剑刺敌目,已迹近无赖,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数,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剑法”本无招数,他为人又随随便便,素来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际更不暇细思,但觉左边眉间微微一痛,东方不败已跳了开去,避开了他这一剑。 令狐冲心知自己左眉已为他绣花针所刺中,幸亏他要闪避自己长剑这一刺,绣花针才失了准头,否则一只眼睛已给他刺瞎了,骇异之余,长剑便如疾风骤雨般狂刺乱劈,不容对方缓出手来还击一招。东方不败左拨右挡,兀自好整以暇的啧啧连赞:“好剑法,好剑法!” 任我行和向问天见情势不对,一挺长剑,一挥软鞭,同时上前夹击。这当世三大高手联手出战,势道何等凌厉,但东方不败两根手指拈着一枚绣花针,在三人之间穿来插去,趋退如电,竟没半分败象。上官云拔出单刀,冲上助战,以四敌一。斗到酣处,猛听得上官云大叫一声,单刀落地,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双手按住右目,这只眼睛已给东方不败刺瞎。 令狐冲见任我行和向问天二人攻势猛迅,东方不败已缓不出手来向自己攻击,当下展动长剑,尽往他身上各处要害刺去。但东方不败的身形如鬼如魅,飘忽来去,直似轻烟。令狐冲的剑尖剑锋总是和他身子差着数寸。 忽听得向问天“啊”的一声叫,跟着令狐冲也“嘿”的一声,二人身上先后中针。任我行所练的“吸星大法”功力虽深,但东方不败身法快极,难与相触,再者所使兵刃是一根绣花针,没法从针上吸他内力。又斗片刻,任我行也“啊”的一声叫,胸口、喉头都受到针刺,幸好其时令狐冲攻得正急,东方不败急谋自救,以致一针刺偏了准头,另一针刺得虽准,却只深入数分,未能伤敌。 四人围攻东方不败,未能碰到他一点衣衫,而四人都受了他的针刺。盈盈在旁观战,越来越耽心:“不知他针上是否喂有毒药,要是有毒,可不堪设想!”但见东方不败身子越转越快,一团红影滚来滚去。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连声吆喝,声音中透着既愤怒又惶急。三人兵刃上都贯注了内力,风声大作。东方不败却不发出半点声息。 盈盈暗想:“我若加入混战,只有阻手阻脚,帮不了忙,那可如何是好?看来东方不败以一敌三,还能取胜。”一瞥眼间,见杨莲亭已撑腰坐起,凝神观斗,满脸关切。盈盈心念一动,慢慢移步走向床边,突然左手短剑一起,嗤的一声,刺在杨莲亭右肩。杨莲亭猝不及防,大叫一声。盈盈跟着又是一剑,斩中他大腿。 第1515章 笑傲江湖(154) 杨莲亭这时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声,分散东方不败的心神,强忍疼痛,竟再也不哼一声。盈盈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斩了下来。”长剑一颤,斩落了他右手一根手指。不料杨莲亭十分硬气,虽伤口剧痛,却没发出半点声息。 但杨莲亭的第一声呼叫已传入东方不败耳中。他斜眼见到盈盈站在床边,正挥剑折磨杨莲亭,骂道:“死丫头!”一团红云斗向盈盈扑去。 盈盈忙侧头缩身,也不知是否能避得开东方不败刺来的这一针。令狐冲、任我行双剑向东方不败背上疾刺。向问天唰的一鞭,向杨莲亭头上砸去。东方不败不顾自己生死,反手一针,刺入了向问天胸口。 向问天只觉全身酸麻,软鞭落地,便在此时,令狐冲和任我行两柄剑都插入了东方不败后心。东方不败身子一颤,扑在杨莲亭身上。 任我行大喜,拔出剑来,以剑尖指住他后颈,喝道:“东方不败,今日终于……终于教你落在我手里。”剧斗之余,说话时气喘不已。 盈盈惊魂未定,双腿发软,身子摇摇欲坠。令狐冲抢过去扶住,只见细细一行鲜血,从她左颊流下。盈盈却道:“你可受了不少伤。”伸袖在令狐冲脸上一抹,只见袖上斑斑点点,都是鲜血。令狐冲转头问向问天:“受伤不重罢?”向问天苦笑道:“死不了!” 东方不败背上两处伤口中鲜血狂涌,受伤极重,不住呼叫:“莲弟,莲弟,这批奸人折磨你,好不狠毒!” 杨莲亭怒道:“你往日自夸武功盖世,为什么杀不了这几个奸贼?”东方不败道:“我已……我……”杨莲亭怒道:“你什么?”东方不败道:“我已尽力而为,他们……武功都强得很!”突然身子一晃,滚倒在地。任我行怕他乘机跃起,一剑斩上他左腿。 东方不败苦笑道:“任教主,终于是你胜了,是我败了。”任我行哈哈大笑,道:“你这大号,可得改一改罢?”东方不败摇头道:“那也不用改。东方不败既然落败,也不会再活在世上。”他本来说话声音极尖,此刻却变得低沉起来,又道:“倘若单打独斗,我不会败给你。” 任我行微一犹豫,说道:“不错,你武功比我高,我很佩服。”东方不败道:“令狐冲,你剑法极高,但如单打独斗,也打不过我。”令狐冲道:“正是。其实我们便四人联手,也打你不过,只不过你顾着那姓杨的,这才分心受伤。阁下武功极高,不愧为‘天下第一’,在下十分钦佩。” 东方不败微微一笑,道:“你二位能这么说,足见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唉,冤孽,冤孽,我练那《葵花宝典》,照着宝典上的秘方,炼丹服药,自……唉,渐渐的胡子没有了,说话声音变了,性子也变了。我从此不爱女子,把七个小妾都杀了,却……却把全副心意放在杨莲亭这须眉男子身上。倘若我生为女儿身,那就好了。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请……请你瞧在我这些年来善待你大小姐的份上……” 任我行问道:“什么事?”东方不败道:“请你饶了杨莲亭一命,将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将他千刀万剁,分一百天凌迟处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脚趾。” 东方不败怒叫:“你……你好狠毒!”猛地纵起,向任我行扑去。 他重伤之余,身法已远不如先前迅捷,但这一扑之势仍凌厉惊人。任我行长剑直刺,从他前胸通到后背。便在此时,东方不败手指一弹,绣花针飞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目。 任我行撤剑后跃,砰的一声,背脊撞在墙上,喀喇喇一响,一堵墙给他撞塌了半边。盈盈忙抢前瞧父亲右眼,只见那枚绣花针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时东方不败手劲已衰,否则这针直贯入脑,不免性命难保,但这只眼珠恐怕终不免废了。 盈盈伸指去抓绣花针的针尾,但钢针甚短,露出在外者不过一分,实无着手处。她转过身来,拾起东方不败抛下的绣花绷子,抽了一根丝线,款款轻送,穿入针鼻,拉住丝线,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声。那绣花针带着几滴鲜血,挂在丝线之下。 任我行怒极,飞腿猛向东方不败的尸身上踢去。尸身飞将起来,砰的一声响,撞在杨莲亭头上。任我行盛怒之下,这一腿踢出时使足了劲力,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两颗脑袋一撞,尽皆头骨破碎,脑浆迸裂。 任我行得诛大仇,重夺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却也由此而失了一只眼睛,一时喜怒交迸,仰天长笑,声震屋瓦。但笑声之中,却也充满了愤怒之意。 上官云道:“恭喜教主,今日诛却大逆。从此我教在教主庇荫之下,扬威四海。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笑骂:“胡说八道!什么千秋万载?”忽觉倘若真能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确是人生至乐,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称心畅怀,志得意满。 向问天给东方不败一针刺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会,此刻四肢才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贺喜教主!”任我行笑道:“这一役诛奸复位,你实占首功。”转头向令狐冲道:“冲儿的功劳自也不小。” 令狐冲见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脸颊上一道殷红的血痕,想起适才的恶战,兀自心有余悸,说道:“若不是盈盈去对付杨莲亭,要杀东方不败,可当真不易。”顿了一顿,又道:“幸好他绣花针上没喂毒。” 盈盈身子一颤,低声道:“别说啦。这不是人,是妖怪。唉,我小时候,他常抱着我去山上采果子游玩,今日却变得如此下场。” 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衣衫袋中,摸出一本薄薄的旧册页,随手一翻,其中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正是那本《葵花宝典》。他握在手中扬了扬,心道:“这《葵花宝典》要诀注明:‘欲练神功,引刀自宫。炼丹服药,内外齐通。’老夫可不会没了脑子,去干这等傻事,哈哈,哈哈……”随即又想:“可是宝典上所载的武功实在厉害,任何学武之人,一见之后决不能不动心。那时候幸好我已学得‘吸星大法’,否则跟着去练这宝典上的害人功夫,却也难说。” 他在东方不败尸身上又踢了一脚,笑道:“饶你奸诈似鬼,也猜不透老夫传你《葵花宝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难道老夫瞧不出来吗?哈哈,哈哈!” 令狐冲心中一寒:“原来任教主以《葵花宝典》传他,当初便就没怀善意。两人尔虞我诈,各怀机心。”见任我行右目中不绝流出鲜血,张嘴狂笑,显得十分的面目狰狞,心中更感到一阵惊怖。 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胯下一摸,果然他的两枚睾丸已然割去,心想:“这部《葵花宝典》要是教太监去练,那就再好不过。”将《葵花宝典》放在双掌中力搓,内力到处,一本原已十分陈旧的册页登时化作碎片。他双手挥扬,许多碎片随风吹到了窗外。 盈盈虽不明《葵花宝典》的精义,但见东方不败练了这门功夫后,变成这等不男不女的模样,也猜得到其中包含不少奸邪法门,见父亲将书毁去,吁了一口气道:“这种害人东西,毁了最好!”令狐冲笑道:“你怕我去练么?”盈盈满脸通红,啐了一口,道:“说话就没半点正经。” 盈盈取出金创药,为父亲及上官云敷了眼上针伤。各人脸上给刺出的针孔,一时也难计数。盈盈对镜一照,见左颊上划了一道血痕,虽然极细,伤愈之后,只怕仍要留下些微痕迹,不由得郁郁不乐。 令狐冲道:“你占尽了天下的好处,未免为鬼神所妒,脸上小小破一点相,那便后福无穷。”盈盈道:“我占尽了什么天下的好处?”令狐冲道:“你聪明美貌,武功高强,父亲是神教教主,自己又为天下豪杰所敬服。兼之身为女子,千娇百媚,青春年少,东方不败就羡慕得不得了。”盈盈给他逗得噗哧一笑,登时将脸上受伤之事搁在一旁。 任我行等五人从东方不败的闺房中出来,经过花园、地道,回入殿中。 任我行传下号令,命各堂长老、香主,齐来会见。他坐入教主的座位,笑道:“东方不败这厮倒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在上的坐着,下属和他相距既远,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这叫做什么殿啊?” 上官云道:“启禀教主,这叫作‘成德殿’,那是颂扬教主文成武德之意。”任我行呵呵而笑,道:“文成武德!文武全才,可不容易哪。”向令狐冲招招手,道:“冲儿,你过来。”令狐冲走到他座位之前。 任我行道:“冲儿,当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时我光身一人,甫脱大难,许下的种种诺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复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旧事重提……”说到这里,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几拍,道:“这个位子,迟早都是你坐的,哈哈!” 令狐冲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做什么事,原不该推辞。只是我已答允了人,有一件大事要办,加盟神教之事,请恕晚辈不能奉命。” 任我行双眉渐渐竖起,阴森森道:“不听我吩咐,日后会有什么下场,你该知道!” 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冲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为这种小事伤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说不迟。” 任我行侧着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声,道:“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爹爹了,是不是?” 向问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执拗得很,待属下慢慢开导于他……”正说到这里,殿外有十余人朗声说道:“玄武堂属下长老、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圣教主。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喝道:“进殿!”只见十余条汉子走进殿来,一排跪下。 任我行以前当日月神教教主,与教下部属兄弟相称,相见时只抱拳拱手而已,突见众人跪下,当即站起,将手一摆,道:“不必……”心下忽想:“无威不足以服众。当年我教主之位为奸人篡夺,便因待人太过仁善。这跪拜之礼既是东方不败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当下将“多礼”二字缩住了不说,跟着坐下。 不多时,又有一批人入殿参见,向他跪拜时,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点了点头。 令狐冲这时已退到殿口,与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遥,灯光又暗,远远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颇为蒙眬,忽想:“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却有什么分别?” 只听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赞颂之辞越说越响,显然众人心怀极大恐惧,自知过去十余年来为东方不败尽力,言语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处,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倘若要算旧帐,不知会受到如何惨酷的刑罚。更有一干新进,从来不知任我行是何等人,只知努力奉承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便可升职免祸,料想换了教主仍是如此,是以人人大声颂扬。 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阳光从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暗的长殿之中却有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辞。他心下说不出厌恶,寻思:“盈盈对我如此,她如真要我加盟日月神教,我原非顺她之意不可。待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禅当上五岳派的掌门,对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二位有了交代,再在恒山派中选出女弟子来接任掌门,我身一获自由,加盟神教,也可商量。可是要我学这些人的样,岂非枉自为人?我日后娶盈盈为妻,任教主是我岳父,向他磕头跪拜,原是应有之义,可是什么‘中兴圣教,泽被苍生’,什么‘文成武德,仁义英明’,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玷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我当初只道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只是东方不败与杨莲亭想出来折磨人的手段,但瞧这情形,任教主听着这些谀词,竟也欣然自得,丝毫不觉得肉麻!” 又想:“当日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上,见到魔教十长老所刻下的武功,曾想魔教前辈之中,着实有不少英雄好汉。若非如此,日月教焉能与正教抗衡百年,互争雄长,始终不衰?即以当世之士而论,向大哥、上官云、贾布、童百熊、孤山梅庄中的江南四友,那一个不是奇材杰出之士?这样一群英雄豪杰,身处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受者无礼!其实受者逼人行无耻之事,自己更加无耻。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汉?” 只听得任我行洋洋得意的声音从长殿彼端传了出来,说道:“你们以前都在东方不败手下服役,所干过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录在案。但本教主宽大为怀,只瞧各人今后如何,决不会追究前事,翻算老帐。今后只须大家尽忠本教主,本教主自当善待尔等,共享荣华富贵。” 瞬时之间,殿中颂声大作,都说教主仁义盖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计小人过,众部属自当谨奉教主令旨,忠字当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立下决心,为教主尽忠到底。 任我行待众人说了一阵,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又道:“但若有谁胆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严惩不贷。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迟处死。” 众人齐声道:“属下万万不敢。” 令狐冲听这些人话声颤抖,显得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还是和东方不败一样,以恐惧之心威慑教众。众人面子上恭顺,心底却愤怒不服,这个‘忠’字,从何说起?” 只听得有人向任我行揭发东方不败的罪恶,说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杨莲亭一人,如何乱杀无辜,赏罚有私,爱听恭维的言语,祸乱神教。有人说他败坏本教教规,乱传黑木令,强人服食三尸脑神丸。另有一人说他饮食穷侈极欲,吃一餐饭往往宰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 第1516章 笑傲江湖(155) 令狐冲心道:“一个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他定是宴请朋友或是与众部属同食。东方不败身为一教之主,宰几头牛羊,又怎算是什么罪行?” 但听各人所提东方不败罪名,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琐碎。有人骂他喜怒无常,哭笑无端;有人骂他爱穿华服,深居不出。更有人说他见识肤浅,愚蠢胡涂;另有一人说他武功低微,全仗装腔作势吓人,其实没半分真实本领。 令狐冲寻思:“你们指骂东方不败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们说得对不对。可是适才我们五人敌他一人,个个死里逃生,险些儿尽数命丧他绣花针下。倘若东方不败武功低微,世上更无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了。当真胡说八道之至。” 接着又听一人说东方不败荒淫好色,强抢民女,淫辱教众妻女,生下私生子无数。 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早已甘心化身为女子,只爱男人,不喜女色,什么淫辱妇女,生下私生子无数,哈哈,哈哈!”他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一纵声大笑,登时声传远近。长殿中各人一齐转过头来,向他怒目而视。 盈盈知他闯了祸,抢过来挽住了他手,道:“冲哥,他们在说东方不败的事,没什么听的,咱们到崖下逛逛去。”令狐冲伸了伸舌头,笑道:“可别惹你爹爹生气。”二人并肩而出,经过那座汉白玉的牌楼,从竹篓中挂了下去。 二人偎倚着坐在竹篓之中,眼见轻烟薄雾从身旁飘过,与崖上长殿中的情景换了另一个世界。令狐冲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见日光照在那汉白玉牌楼上,发出闪闪金光,心下感到一阵快慰:“我终于离此而去,昨晚的事情便如做了一场恶梦。从此而后,说什么也不再踏上黑木崖来了。” 盈盈道:“冲哥,你在想什么?”令狐冲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吗?”盈盈脸上一红,道:“我们……我们……”令狐冲道:“什么?”盈盈低头道:“我们又没成婚,我……我怎能跟着你去?”令狐冲道:“以前你不也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况,也因此惹起了不少闲言闲语。刚才爹爹说我……说我只向着你,不要爹爹了,倘若我跟了你去,爹爹一定大大不高兴。爹爹受了这十几年牢狱之灾,性子很有些不同了,我想多陪陪他。只要你我此心不渝,今后咱们相聚的日子可长着呢。”说到最后这两句话,声音细微,几不可闻。 恰好一团白云飘来,将竹篓和二人都裹在云中。令狐冲望出来时但觉蒙蒙眬眬,盈盈虽偎依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却又似极远,好像她身在云端,伸手不可触摸。 竹篓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篓外。盈盈低声道:“你这就要去了?”令狐冲道:“左冷禅邀集五岳剑派于三月十五聚会,推举五岳派掌门。他野心勃勃,势将不利于天下英雄。嵩山之会,我是必须去的。”盈盈点了点头,道:“冲哥,左冷禅剑术非你敌手,但你须提防他诡计多端。”令狐冲应道:“是。” 盈盈道:“我本该跟你一起去,只不过我是魔教妖女,倘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碍你的大计。”她顿了一顿,黯然道:“待得你当上了五岳派掌门,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那……那……那可更加难了。” 令狐冲握住她手,柔声道:“到这时候,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么?”盈盈凄然一笑,道:“信得过!”隔了一会,幽幽的道:“只是我觉得,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大,往往性子会变。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种种事情,总是和从前不同了。东方叔叔是这样,我耽心爹爹说不定也会这样。”令狐冲微笑道:“你爹爹不会去练《葵花宝典》上的武功,那宝典早已给他撕得粉碎,便是想练,也不成了。” 盈盈道:“我不是说武功,是说一个人的性子。东方叔叔就算不练《葵花宝典》,他当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大权在手,生杀予夺,自然而然的会狂妄自大起来。” 令狐冲道:“盈盈,你不妨耽心别人,却决不必为我耽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会装模作样。就算我再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远永远就像今天这样。” 盈盈叹了口气,道:“那就好了。”随即笑问:“像今天这样,是怎么样?”令狐冲正色道:“千秋万载,万载千秋,令狐冲是婆婆跟前的一个乖孙子。”盈盈嫣然一笑,道:“这样,我才真正占尽了天下的好处。什么千娇百媚,青春年少,全不打紧。千秋万载,万载千秋,我任盈盈也永远是令狐大侠身边的一个乖女孩。” 令狐冲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俩的事,早已天下皆知。给你充军到东海荒岛的那些朋友们,可以让他们回来了罢?”盈盈微笑道:“我就派人去接他们回来就是。” 令狐冲拉近她身子,轻轻搂了搂她,说道:“我这就向你告辞。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来寻你,自此而后,咱二人也不分开了。”盈盈眼中一亮,闪出异样的神采,低声道:“但愿你事事顺遂,早日前来。我……我在这里日日夜夜望着。”令狐冲道:“是了!”伸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盈盈满脸飞红,娇羞无限。 令狐冲哈哈大笑,牵过马来,上马出了日月教。 第三十二回 并派 不一日,令狐冲回到恒山。在山脚下守望的恒山弟子望见了,报上山去,群弟子齐来迎接。接着居于恒山别院中的群豪,也一窝蜂的拥来相见。令狐冲问起别来情况。祖千秋道:“启禀掌门人,男弟子们都住在别院,没一人敢上主峰,规矩得很。”令狐冲喜道:“那就好极!” 仪和笑道:“他们确是谁也没上主峰来,至于是否规矩得很,只怕未必。”令狐冲问:“怎么?”仪和道:“我们在主庵之中,白天晚上,总听得通元谷中喧哗无比,没片刻安静。”令狐冲哈哈大笑,道:“要这些朋友们有片刻安静,可就难了。” 令狐冲当下简略说了任我行夺回教主之位的事。群豪欢声雷动,叫嚷声响彻山谷。大家都想:“任教主夺回大位,圣姑自然权重。大伙儿今后的日子一定好过得多。” 令狐冲上了见性峰,到无色庵中,在定闲等三位师太灵位前磕了头,与仪和、仪清等大弟子商议,离三月十五嵩山之会已无多日,恒山派该当首途去河南了。仪和等都说,为了对抗嵩山派的并派之议,带同通元谷群豪上嵩山固然声势浩大,但难免引得泰山、衡山、华山三派的非议,也让左冷禅多了反对恒山派的藉口。 仪和道:“掌门师兄剑法上胜过左冷禅,出任五岳派掌门人就已顺理成章,但如通元谷的大批仁兄在旁,势必多生枝节。”令狐冲微笑道:“咱们的主旨是让左冷禅吞并不了其余四派。我做恒山派掌门人已挺不像样,更不用说做五岳派掌门人了。大家都说不带通元谷这些仁兄们去嵩山,那么不带便是。” 他去通元谷悄悄向计无施、祖千秋、老头子三人说了。计无施等也说以不带通元谷群豪为妥,要令狐冲带同众女弟子先去,他三人自会向群豪解释明白。大伙儿在通元谷准备好了候命,一面安排人手,传递讯息,倘若嵩山派要倚多为胜,通元谷恒山下院的近千弟子便即大举南下嵩山赴援。当晚令狐冲和群豪纵酒痛饮,喝得烂醉如泥,原定次日动身前赴嵩山,但酒醒时日已过午,一切都未收拾定当,只得顺延一日。到第二日早晨,令狐冲才率同一众女弟子向嵩山进发。 一行人行了数日,这天来到一处市镇,众人在一座破败的大祠堂中做饭休息。郑萼等七名女弟子出外四下查察,以防嵩山派又搞什么阴谋诡计。 过不多时,郑萼和秦绢飞步奔来,叫道:“掌门师兄,快来看!”两人脸上满是笑容,显是见到了滑稽之极的事。仪和忙问:“什么事?”秦绢笑道:“师姊你自己去看。”令狐冲等跟着她二人奔进一家客店,走到西边厢一间客房门外,只见一张炕上几人叠成一团,正是桃谷六仙。六人都动弹不得。 令狐冲大为骇异,忙走进房中,将放在最上的桃根仙抱下,见他身上给点了穴道,口中塞有一个麻核桃,便给他挖出。桃根仙立时破口大骂:“你奶奶的,你十八代祖宗个个不得好死,十八代灰孙子个个生下来没屁股眼……”令狐冲笑道:“喂,桃根仙大哥,我可没得罪你啊。”桃根仙道:“我怎么敢骂你?你别缠夹!这狗娘养的,老子见了他,将他撕成八块、十六块、三十四块……”令狐冲问道:“你骂谁?”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不骂他骂谁?” 令狐冲又将余下五人中堆得最高的桃花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麻核。 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便已急不及待,叽哩咕噜的含糊说话,待得麻核离口,便道:“大哥,你说得不对,八块的一倍是十六块,十六块的一倍是三十二块,你怎么说是三十四块?”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欢说三十四块,却又怎地?我又没说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桃花仙道:“为什么一倍加二?可没道理。”两人身上穴道尚未解开,只嘴巴一得自由,立即辩了起来。 令狐冲笑道:“两位且别吵,到底是怎么回事?” 桃花仙骂道:“不戒和不可不戒这两个臭和尚,他祖宗十八代个个是臭和尚!” 令狐冲笑道:“怎么骂起不戒大师来啦?”桃根仙道:“不骂他骂谁?你不告而别,祖千秋跟大伙儿一说,我六兄弟怎能不去嵩山瞧瞧热闹?自然跟了来啦。我们还要抢在你头里。走到这里,遇见了不可不戒这臭和尚,假装跟我们喝酒,又说见到六只狗子咬死一头大虫,骗我们出去瞧。那知道他太师父不戒这臭和尚却躲在门角落里,冷不防把我们一个个都点了穴道,像堆柴草般堆在一起,说道我们如上嵩山,定要坏了令狐掌门的大事。他奶奶的,我们怎会坏你的大事?” 令狐冲这才明白,笑道:“这一次是桃谷六仙赢了,不戒大师输了。下次你们六兄弟见到他师徒俩,千万不能提起这件事,更不可跟他们二人动手。否则的话,天下英雄好汉问起原因,都知道不戒大师折在桃谷六仙手里,他面目无光,太丢人了。” 桃根仙和桃花仙连连点头,说道:“下次见到这两个臭和尚,我们只装作没事人一般便了,免得他师徒俩难以做人。”令狐冲笑道:“赶快解开这几位的穴道要紧,他们可给憋得狠了。”当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走出房外,带上了房门,以免听他六兄弟缠夹不清的争吵。 郑萼笑问:“掌门师兄,这六兄弟在干什么?”秦绢笑道:“他们在叠罗汉。”桃花仙听到了,隔房骂出来:“小尼姑,胡说八道,谁说我们是在叠罗汉?”秦绢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桃根仙道:“你和小尼姑在一起,也就是小尼姑了。”秦绢道:“令狐掌门跟我们在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吗?”郑萼笑道:“你和我们在一起,那么你们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了。”桃根仙和桃花仙无言以对,互相埋怨,都怪对方不好,以致弄得自己也变成了小尼姑。 令狐冲和仪和等在房外候了好半晌,始终不见桃谷六仙出来。令狐冲又推门入内,却见桃花仙笑吟吟的走来走去,始终没给五兄弟解开穴道。令狐冲哈哈大笑,忙伸手给五人都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听得砰嘭、喀喇之声大作,房中已打成一团。 令狐冲笑嘻嘻的走开,转了个弯,行出数丈,便到了田边小路之上。但见一株桃树上生满了蓓蕾,只待春风一至,便即盛开,心想:“这桃花何等娇艳,可是桃谷六仙却又这等颠三倒四,和桃树可拉不上半点干系。” 他闲步一会,心想六兄弟的架该打完了,不妨便去跟他们一起喝酒,忽听得身后脚步声轻响,有个女子声音叫道:“掌门师兄!”令狐冲转过身来,见是仪琳。她走上前来,轻声道:“我问你一句话,成不成?”令狐冲微笑道:“当然成啊,什么事?”仪琳道:“到底你喜欢任大小姐多些,还是喜欢你那个姓岳的小师妹多些?” 令狐冲一怔,微感尴尬,道:“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仪琳道:“是仪和、仪清师姊她们叫我问的。”令狐冲更感奇怪,微笑道:“她们怎地想到要问这些话?”仪琳低下了头,道:“令狐师兄,你小师妹的事,我从来没跟旁人说过。那日仪和师姊剑伤岳小姐,双方生了嫌隙。仪真、仪灵两位师姊奉你之命送去伤药,华山派非但不收,还把两位师姊轰了出来。大家怕惹你生气,也没敢跟你说。后来于嫂和仪文师姊又上华山去,报知你接任恒山掌门,却让华山派给扣了起来。” 令狐冲微微一惊,道:“你怎知道?”仪琳忸怩道:“是那田……不可不戒说的。”令狐冲道:“田伯光?”仪琳道:“正是。你去了黑木崖之后,师姊们叫他上华山去探听讯息。”令狐冲点头道:“田伯光轻功了得,打探消息,不易为人发觉。他见到了报讯的两位师姊?”仪琳道:“是。不过华山派看守得很严,他若不伤人,没法相救,好在两位师姊也没吃苦。我写给他的条子上说,千万不可得罪了华山派,更加不得动手伤人,以免惹你生气。”令狐冲微笑道:“你写了条子对他说,倒像是师父的派头!”仪琳脸上一红,道:“我在见性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知他,只好写了条子,叫佛婆送去给他。”令狐冲笑道:“是了,我是说笑话。田伯光又说些什么?” 仪琳道:“他说见到一场喜事,你从前的师父招女婿……”突然之间,只见令狐冲脸色大变,她心下惊恐,便停了口。 令狐冲喉头哽住,呼吸艰难,喘着气道:“你说好啦,不……不要紧。”听到自己语音干涩,几乎不像是自己说的话。 第1517章 笑傲江湖(156) 仪琳柔声道:“令狐师兄,你别难过。仪和、仪清师姊她们都说,任大小姐虽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对你又一心一意,那一点都比岳小姐强上十倍。” 令狐冲苦笑道:“我难过什么?小师妹有了个好归宿,我欢喜还来不及呢。他……他……田伯光见到了我小师妹……” 仪琳道:“田伯光说,华山玉女峰上张灯结彩,热闹得很,各门各派中有不少人到贺。岳先生却没通知咱们恒山派,竟把咱们当作敌人看待。” 令狐冲点了点头。仪琳又道:“于嫂和仪文师姊好意去华山报讯。他们不派人送礼,不来祝贺你接任掌门,那也罢了,干么却将报讯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冲呆呆出神,没回答她的话。仪琳又道:“仪和、仪清两位师姊说,他华山派行事不讲道理,咱们也不能太客气了。在嵩山见到了,咱们应该当众质问,叫他们放人。要不,咱们自行去把两位师姊先救了出来。”令狐冲又点了点头。仪琳见他失神落魄的模样,叹了口气,柔声道:“令狐师兄,你自己保重。”缓步走开。 令狐冲见她渐渐走远,唤道:“师妹!”仪琳停步回头。令狐冲问道:“和我师妹成亲的,是……是……” 仪琳点头道:“是!便是那个姓林的。”她快步走到令狐冲面前,拉住他右手衣袖,说道:“令狐师兄,那姓林的没半分及得上你。岳小姐是个胡涂人,才嫁给他,师姊们怕你生气,一直没敢跟你说。可是桃谷六仙说,我爹爹和田伯光便在左近。田伯光见到了你,多半会跟你说。就算田伯光不说,再过几天,便上嵩山了,定会遇上岳小姐和她丈夫。那时你见到她改了装,穿着新媳妇打扮,说不定……说不定……有碍大事。大家都说,倘若任大小姐在你身边,那就好了。众师姊叫我来劝劝你,别把那个又胡涂又没良心的岳姑娘放在心上。” 令狐冲脸露苦笑,心想:“她们都关心我,怕我伤心,因此一路上对我加意照顾。” 忽觉手背上落上几滴水点,一侧头,只见仪琳正自流泪,奇道:“你……你怎么了?” 仪琳凄然道:“我见到你伤心的……伤心的模样,令狐师兄,你如要哭,就……就哭出声来好了。” 令狐冲哈哈一笑,道:“我为什么要哭?令狐冲是个无行浪子,为师父师娘所不齿,早给逐出了师门。小师妹怎会……怎会……哈哈!”纵声大笑,发足往山道上奔去。 这一番奔驰,直奔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荒无人迹的所在,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抑制,扑在地下,放声大哭。哭了好一会,心中才稍感舒畅,寻思:“我这时回去,双目红肿,若教仪和她们见了,不免笑话于我,不如晚上再回去罢。”但转念又想:“我久出不归,她们定然耽心。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冲苦恋岳灵珊,天下知闻。她弃我有若敝屣,我若不伤心,反倒是矫情做作了。” 当下放开脚步,回到镇尾的破祠堂中。仪和、仪清等正散在各处找寻,见他回来,无不喜动颜色,又见他双目红肿,谁也不敢多说多问。桌上早已安排了酒菜,令狐冲自斟自饮,大醉之后,伏案而睡。 数日后到了嵩山脚下,离会期尚有两天。等到三月十五正日,令狐冲率同众弟子,一早动身上山。走到半山,四名嵩山弟子下来迎接,执礼甚恭,说道:“嵩山末学后进,恭迎恒山派令狐掌门大驾,敝派左掌门在山上恭候。”又说:“泰山、衡山、华山三派的师伯叔和师兄们,昨天便都已到了。令狐掌门和众位师姊到来,嵩山派上下尽感荣宠。” 令狐冲一路上山,只见山道上打扫干净,每过数里,便有几名嵩山弟子备了茶水点心,迎接宾客,足见嵩山派这次安排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见,左冷禅对这五岳派掌门之位志在必得,决不容有人阻拦。 行了一程,又有几名嵩山弟子迎了上来,和令狐冲见礼,说道:“昆仑、峨嵋、崆峒、青城各派的掌门人和前辈名宿,今日都要聚会嵩山,参与五岳派推举掌门人大典。昆仑和青城派的各位都已到了。令狐掌门来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大驾。”这几人眉宇之间颇有傲色,听他们语气,显然认为五岳派掌门一席,说什么也脱不出嵩山掌门的掌心。 又行一程,忽听得水声如雷,峭壁上两条玉龙直挂下来,双瀑并泻,屈曲回旋,飞跃奔逸。众人自瀑布之侧上峰。嵩山派领路的弟子说道:“这叫作胜观峰。令狐掌门,你看比之恒山景物却又如何?”令狐冲道:“恒山灵秀而嵩山雄伟,风景都是挺好的。”那人道:“嵩山位居天下之中,在汉唐二朝邦畿之内,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门请看,这等气象,无怪历代帝王均建都于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说嵩山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当为诸派的领袖。令狐冲微微一笑,道:“不知我辈江湖豪士,跟帝皇亲贵拉得上什么干系?左掌门常结交官府吗?”那人脸上一红,便不再说。 由此而上,山道越来越险,领路的嵩山派弟子一路指点,道:“这是青冈峰,青冈坪。这是大铁梁峡,小铁梁峡。”铁梁峡之右尽是怪石,其左则是万仞深壑,渺不见底。一名嵩山弟子拾起一块大石抛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时轰然如雷,其后声响渐小,终至杳不可闻。仪和道:“请问这位师兄,今日来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汉子道:“少说也有二千人了。”仪和道:“每一个客人上山,你们都投一块大石示威,过不多时,这山谷可让你们嵩山派给填满了。”那汉子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转了一个弯,前面云雾迷濛,山道上有十余名汉子手执兵刃,拦在当路。一人阴森森的道:“令狐冲几时上来?朋友们倘若见到,跟我瞎子说一声。” 令狐冲见说话之人须髯似戟,脸色阴森可怕,一双眼却是瞎的,再看其余各人时,竟个个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凛,朗声道:“令狐冲在此,阁下有何见教?” 他一说“令狐冲在此”五字,十几名瞎子立时齐声大叫大骂,挺着兵刃,便欲扑上,都骂:“令狐冲贼小子,你害得我好苦,今日这条命跟你拚了。” 令狐冲登时省悟:“那晚华山派荒庙遇袭,我以新学的独孤九剑剑法刺瞎了不少敌手的眼睛。这些人的来历一直猜想不出,此刻想来,自是嵩山派所遣,不料今日在此处重会。”眼见地势险恶,这些人倘若拚命,只要给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齐堕下万丈深谷。 又见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灾乐祸之意,寻思:“我在龙泉铸剑谷所杀嵩山派人物着实不少,今日上得嵩山,可半分大意不得。”说道:“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门下的弟子吗?请阁下叫他们让路。”那嵩山弟子笑道:“他们不是敝派的。在下说出来的话管不了事。还是请令狐掌门自行打发的好。” 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老子先打发了你再说。”正是不戒和尚到了。他身后跟着不可不戒田伯光。不戒大踏步走上前去,一伸手,抓住两名嵩山弟子,向众瞎子投将过去,叫道:“令狐冲来也!”众瞎子挥兵刃乱砍乱劈,总算两名嵩山弟子武功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剑抵挡,大叫:“是嵩山派自己人,快让开了!” 众瞎子急忙闪避,乱成一团。不戒抢上前去,又抓住了两名嵩山弟子,喝道:“你不叫这些瞎子们让开,老子把你这两个混蛋抛了下去。”双臂运劲,将二人向天投去。不戒和尚膂力雄健无比,两名嵩山弟子给他投向半空,直飞上七八丈,登时魂飞魄散,齐声惨叫,只道这番定是跌入了下面万丈深谷,顷刻间便成为一团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跌落,双臂齐伸,又抓住了二人后颈,说道:“要不要再来一次?”一名汉子忙道:“不……不要了!”另一名嵩山弟子甚是乖觉,大声叫道:“令狐冲,你往那里逃?众位瞎子朋友,快追,快上山追!” 十余名瞎子听了,信以为真,拔足便向山上追去。田伯光怒道:“令狐掌门的名字,也是你这小子叫得的?”伸手啪啪两记耳光,大声呼唤:“令狐大侠在这里!令狐掌门在这里!那一个瞎子有种,便过来领教他的剑法。” 众瞎子受了嵩山弟子的怂恿,又想到双目被令狐冲刺瞎的仇怨,满腔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听得两名嵩山弟子的惨呼,不由得心寒,跟着在山道上来回乱奔,双目不能见物,一时无所适从,茫然站立。 令狐冲、不戒、田伯光及恒山诸弟子从众瞎子身畔走过,更向上行。陡见双峰中断,天然现出一道门户,疾风从断绝处吹出,云雾随风扑面而至。不戒喝道:“这叫作什么所在?怎地变哑巴了?”那嵩山弟子苦着脸道:“这叫作朝天门。” 众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路,望见峰顶的旷地之上,无数人众聚集。引路的数名嵩山弟子加快脚步,上峰报讯。跟着便听得鼓乐声响起,欢迎令狐冲等上峰。 左冷禅身披土黄色布袍,率领了二十名弟子,走上几步,拱手相迎。令狐冲此刻虽是恒山掌门,但先前一直叫他“左师伯”,毕竟是后辈,便躬身行礼,说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嵩山掌门。”左冷禅道:“多日不见,令狐世兄丰采尤胜往昔。世兄英俊年少而执掌恒山派门户,开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可喜可贺。”他向来冷口冷面,这时口中说“可喜可贺”,脸上神色,却绝无丝毫“可喜可贺”的模样。 令狐冲明白他言语中皮里阳秋,说什么“开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其实是讽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领袖,“英俊年少”四字,更不怀好意,说道:“晚辈奉定闲师太遗命,执掌恒山门户,志在为两位师太复仇雪恨。报仇大事一了,自当退位让贤。” 他说着这几句话时,双目紧紧和左冷禅的目光相对,瞧他脸上是否现出惭色,抑或有愤怒憎恨之意,却见左冷禅脸上连肌肉也不牵动一下,说道:“五岳剑派向来同气连枝,今后五派归一,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血仇,不单是恒山之事,也是我五岳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于此,那好得很啊。”他顿了一顿,说道:“泰山天门道兄、衡山莫大先生、华山岳先生,以及前来观礼道贺的不少武林朋友都已到达,请过去相见罢。” 令狐冲道:“是。少林方证大师和武当冲虚道长到了没有?”左冷禅淡淡的道:“他二位住得虽近,但自持身分,是不会来的。”说着向令狐冲瞪了一眼,目光中深有恨意。令狐冲一怔,便即省悟:“我接任掌门,这两位武林前辈亲临道贺。左冷禅却以为他们今日不会来,因此不但恨上了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对我可恨得更加厉害了。” 便在此时,忽见山道上两名黄衣弟子疾奔而上,全力快跑,显是身有急事。峰顶上诸人不约而同的都向这二人瞧去。不多时两人奔到左冷禅身前,禀道:“恭喜师父,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率领两派门人弟子,正上山来。” 左冷禅道:“他二位老人家也来了?那可客气得很啊。这可须得下去迎接了。”他语气似乎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令狐冲见他衣袖微微颤动,心中喜悦之情毕竟难以遮掩。 在嵩山绝顶的群雄听到少林方证大师、武当冲虚道长齐到,登时耸动,不少人跟在左冷禅之后,迎下山去。令狐冲和恒山弟子避在一旁,让众人下山。 只见泰山派天门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帮帮主解风、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闻先生等前辈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狐冲和众人一一见礼,忽见黄墙后转出一群人来,正是师父、师娘和华山派一众师弟师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抢前,跪下磕头,说道:“令狐冲拜见两位老人家。” 岳不群身子一侧,冷冷的道:“令狐掌门何以行此大礼?那不是笑话奇谈吗?”令狐冲拜毕站起,退立道侧。岳夫人眼圈一红,说道:“听说你当了恒山派掌门。以后只须不再胡闹,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岳不群冷笑道:“他不再胡闹?那是日头从西方出来了。他第一日当掌门,恒山派便收了成千名旁门左道的人物,那还不够胡闹?听说他又跟大魔头任我行联手,杀了东方不败,让任我行重登魔教教主宝座。恒山派掌门人居然去参预魔教这等大事,还不算胡闹得到了家吗?” 令狐冲道:“是,是。”不愿多说此事,岔开了话题:“今日嵩山之会,瞧左师伯的用意,是要五岳剑派合而为一,合成一个五岳派。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问道:“你意下如何?”令狐冲道:“弟子……”岳不群微笑道:“‘弟子’二字,那不用提了。你倘若还念着昔日华山之情,那就……那就……”微微沉吟,似乎以下的话不易措词。 令狐冲自给逐出华山门墙以来,从未见过岳不群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晚辈无有不遵。” 岳不群点头道:“我也没什么吩咐,只不过我辈学武之人,最讲究的是正邪是非之辨。当日你不能再在华山派耽下去,并不是我和你师娘狠心,不能原宥你的过失,实在你是犯了武林大忌。我虽将你自幼抚养长大,待你有如亲生儿子,却也不能徇私。” 令狐冲听到这里,眼泪涔涔而下,哽咽道:“师父师娘的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岳不群轻拍他肩头,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林寺中,闹到我师徒二人兵刃相见。我所使的那几招剑招,其中实含深意,盼你回心转意,重入我华山门墙。但你坚执不从,可令我好生灰心。” 第1518章 笑傲江湖(157) 令狐冲垂首道:“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为,弟子当真该死。如得重列师父门墙,原是弟子毕生大愿。”岳不群微笑道:“这句话,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为恒山一派掌门,指挥号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风光,何等自在,又何必重列我夫妇门下?再说,以你此刻武功,我又怎能再做你师父?”说着向岳夫人瞧了一眼。 令狐冲听得岳不群口气松动,竟有重新收自己为弟子之意,心中喜不自胜,双膝一屈,便即跪下,说道:“师父、师娘,弟子罪大恶极,今后自当痛改前非,遵奉师父、师娘的教诲。只盼师父、师娘慈悲,收留弟子,重列华山门墙。” 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群雄簇拥着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上得峰来。岳不群低声道:“你起来,这件事慢慢商量不迟。”令狐冲大喜,又磕了个头,道:“多谢师父、师娘!”这才站起。 岳夫人又悲又喜,说道:“你小师妹和你林师弟,上个月在华山已成……成了亲。”她口气颇有些担忧,生怕令狐冲所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华山,只是为了岳灵珊,一听到她嫁人的讯息,就算不发作吵闹,也非大失所望不可。 令狐冲心中一阵酸楚,微微侧头,向岳灵珊瞧去,只见她已改作了少妇打扮,衣饰颇为华丽,但容颜一如往昔,并无新嫁娘那种容光焕发的神情。 她目光和令狐冲一触,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头去。 令狐冲胸口便如给大铁锤重重打了一下,霎时间眼前金星乱冒,身子摇晃,站立不定,耳边隐隐听得有人说道:“令狐掌门,你是远客,反先到了。少林寺和峻极禅院近在咫尺,老衲却来得迟了。”令狐冲觉得有人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神,见方证大师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忙道:“是,是!”拜了下去。 左冷禅朗声道:“大伙儿不用多礼了。否则几千人拜来拜去,拜到明天也拜不完。请进禅院坐地。” 嵩山绝顶,古称“峻极”。嵩山绝顶的峻极禅院本是佛教大寺,其后改为道家,近百年来成为嵩山派掌门的住所。左冷禅的名字中虽有一个“禅”字,却非佛门弟子,其武功属于道家。 群雄进得禅院,见院子中古柏森森,殿上并无佛像,大殿虽也甚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宝殿却有不如,进来还不到千人,已连院子中也站满了,后来者更无插足之地。 左冷禅朗声道:“我五岳剑派今日聚会,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赏脸,光临者极众,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诸般供应,颇有不足,招待简慢,还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声道:“不用客气啦,只不过人太多,这里站不下。”左冷禅道:“由此后院更上二百步,是古时帝皇封禅嵩山的封禅台,地势宽阔,本来极好。只是咱们布衣草莽,来到封禅台上议事,流传出去,有识之士未免要讥刺讽嘲,说咱们太过僭越了。” 古代帝皇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禅泰山、或封禅嵩山之举,向上天呈表递文,乃国家盛事。这些江湖豪杰,又怎懂得“封禅”是怎么回事?只觉挤在这大殿中气闷之极,别说坐地,连呼口气也不畅快,纷纷说道:“咱们又不是造反做皇帝,既有这等好所在,何不便去?旁人爱说闲话,去他妈的!”说话之间,已有数人冲向后院。 左冷禅道:“既是如此,大伙儿便去封禅台下相见。” 令狐冲心想:“左冷禅事事预备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议大事之际,反让众人挤得难以转身,天下宁有是理?他自是早就想要众人去封禅台,只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却由旁人来倡议而已。”又想:“这封禅台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他说跟皇帝有关,他引大伙儿去封禅台,难道当真以帝皇自居么?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说他野心极大,混一了五岳剑派之后,便图扫灭日月教,再行并吞少林、武当。嘿嘿,他和东方不败倒是志同道合得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他跟随众人,来到封禅台下,寻思:“听师父口气,是肯原宥我的过失,准我重回华山门下。为什么师父从前十分严厉,今日却脸色甚好?是了,多半他打听之下,得知我在恒山行为端正,绝无秽乱恒山门户,心中欢喜。小师妹嫁了林师弟,他二位老人家对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又知我没偷盗紫霞秘笈、吞没辟邪剑谱,以前冤枉错了我,再加上师娘一再劝说,师父这才回心转意。今日左冷禅力图吞并四派,师父身为华山掌门,自要竭力抗拒。他待我好些,我就可以和他联手,力保华山一派。这一节我自当尽力,不负他老人家期望,同时也保全了恒山派。” 封禅台为大麻石所建,每块大石都凿得极为平整,想像当年帝皇为了祭天祀福,不知驱使几许石匠,始成此巨构。令狐冲细看时,见有些石块上斧凿之印甚新,虽已涂抹泥苔,仍可看出是新近补上,显然这封禅台年深月久,颇已毁败,左冷禅曾命人好好修整过一番,只是着意掩饰,不免欲盖弥彰,反而令人看出来其居心不善。 群豪来到这嵩山绝顶,都觉胸襟大畅。这绝巅独立天心,万峰在下。其时云开日朗,纤翳不生。令狐冲向北望去,遥见成皋玉门,黄河有如一线,西向隐隐见到洛阳伊阙,东南两方皆是重重叠叠的山峰。 只见三个老者向着南方指指点点。一人说道:“这是大熊峰,这是小熊峰,两峰笔立并峙的是双圭峰,三峰插云的是三尖峰。”另一位老者道:“这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寺去,颇觉少室之高,但从此而望,少林寺原来是在嵩山脚下。”三名老者都大笑起来。令狐冲瞧这三人服色打扮并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却说这等言语,以山为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这三人双目炯炯有光,内功大是了得,看来左冷禅这次约了不少帮手,如若有变,出手的不仅仅是嵩山一派而已。 只见左冷禅正在邀请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登上封禅台去。方证笑道:“我们两个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来只是观礼道贺,却不用上台做戏,丢人现眼了。”左冷禅道:“方丈大师说这等话,可太过见外了。”冲虚道:“宾客都已到来,左掌门便请勾当大事,不用陪着我们两个老家伙了。” 左冷禅道:“如此遵命了。”向两人一抱拳,拾级走上封禅台。上了数十级,距台顶尚有丈许,他站在石级上朗声说道:“众位朋友请了。”嵩山绝顶山风甚大,群豪又散处在四下里观赏风景,左冷禅这一句话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各人耳中。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纷纷走近,围到封禅台旁。 左冷禅抱拳说道:“众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驾临嵩山,在下感激不尽。众位朋友来此之前,想必已然风闻,今日乃我五岳剑派协力同心、归并为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数百人齐声叫了起来:“是啊,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禅道:“各位请坐。这里不设桌椅,简陋怠慢了,敬请各位贵宾见谅。” 群雄当即就地坐下,各门各派的弟子都随着掌门人坐在一起。 左冷禅道:“想我五岳剑派向来同气连枝,百余年来携手结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为五派盟主,亦已多历年所。只是近年来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与五岳剑派的前辈师兄们商量,均觉若非联成一派,统一号令,则来日大难,只怕不易抵挡。” 忽听得台下有人冷冷的道:“不知左盟主跟那一派的前辈师兄们商量过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说话的正是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先生。他此言一出,显见衡山派是不赞成合并的。 左冷禅道:“兄弟适才说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派非合而为一不可,其中一件大事,便是咱们五派中人,自相残杀戕害,不顾同盟义气。莫大先生,我嵩山派弟子大嵩阳手费师弟,在衡山城外丧命,有人亲眼目睹,说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 莫大先生心中一凛:“我杀这姓费的,只刘师弟、曲洋、令狐冲,以及恒山派一名小尼姑亲眼所见。其中二人已死,难道令狐冲酒后失言,又或那小尼姑少不更事,走漏风声?”其时台下数千道目光,都集于莫大先生脸上。莫大先生神色自若,摇头说道:“并无其事!谅莫某这一点儿微末道行,怎杀得了大嵩阳手?” 左冷禅冷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单打独斗,莫大先生原未必能杀得了我费师弟,但如忽施暗算,以衡山派这等百变千幻的剑招,再强的高手也难免着了道儿。我们细查费师弟尸身上伤痕,创口是给人捣得稀烂了,可是落剑的部位却改不了啊,那不是欲盖弥彰吗?”莫大先生心中一宽,摇头道:“你妄加猜测,又怎作得准?”心想原来他只是凭费彬尸身上的剑创推想,并非有人泄漏,我跟他来个抵死不认便了。但这么一来,衡山派与嵩山派总之已结下了深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可就难说得很。 左冷禅续道:“我五岳剑派合而为一,是我五派立派以来最大的大事。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当知大事为重,私怨为轻。只要于我五派有利,个人的恩怨也只好搁在一旁了。莫兄,这件事你也不用太过耽心,费师弟是我师弟,等我五派合并之后,莫兄和我也是师兄弟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又何必再逞凶杀,多造杀孽?” 他这番话听来平和,含意却着实咄咄逼人,意思显是说,倘若莫大先生赞同合派,那么杀死费彬之事便一笔勾销,否则自是非清算不可。他双目瞪视莫大先生,问道:“莫兄,你说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左冷禅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说道:“南岳衡山派于并派之议是无异见了。东岳泰山派天门道兄,贵派意思如何?” 天门道人站起身来,声若洪钟的说道:“泰山派自祖师爷东灵道长创派以来,已三百余年。贫道无德无能,不能发扬光大泰山一派,可是这三百多年的基业,说什么也不能自贫道手中断绝。这并派之议,万万不能从命。” 泰山派中一名白须道人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天门师侄这话就不对了。泰山一派,四代共有四百余众,可不能为了你一个人的私心,阻挠了利于全派的大业。”众人见这白须道人脸色枯槁,说话中气却十分充沛。有人识得他的,便低声相告:“他是玉玑子,是天门道人的师叔。” 天门道人脸色本就红润,听得玉玑子这么说,更加胀得满脸通红,大声道:“师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师侄自从执掌泰山门户以来,那一件事不是为了本派的声誉基业着想?我反对五派合并,正是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什么私心了?” 玉玑子嘿嘿一笑,说道:“五派合并,行见五岳派声势大盛,五岳派门下弟子,那一个不沾到光?只是师侄你这掌门人却做不成了。”天门道人怒气更盛,大声道:“我这掌门人,做不做有甚干系?只泰山一派,说什么也不能在我手中给人吞并。”玉玑子道:“你嘴上说得漂亮,心中却就是放不下掌门人的名位。” 天门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柄黑黝黝的铁铸短剑,大声道:“从此刻起,我这掌门人不做了。你要做,你就做去!” 众人见这柄短剑貌不惊人,但五岳剑派中年纪较长的,都知是泰山派创派祖师东灵道人的遗物,近三百年来代代相传,已成为泰山派掌门人的信物。 玉玑子逼上几步,冷笑道:“你倒舍得?”天门道人怒道:“为什么舍不得?”玉玑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给我!”右手急探,已抓住了天门道人手中的铁剑。天门道人全没料到他竟会真的取剑,一怔之下,铁剑已让玉玑子夺了过去。他不及细想,唰的一声,抽出了腰间长剑。玉玑子飞身退开,两条青影晃处,两名老道仗剑齐上,拦在天门道人面前,齐声喝道:“天门,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门戒条么?” 天门道人看这二人时,却是玉磬子、玉音子两个师叔。他气得全身发抖,叫道:“二位师叔,你们亲眼瞧见了,玉玑……玉玑师叔刚才干什么来!” 玉音子道:“我们确是亲眼瞧见了。你已把本派掌门人之位,传给了玉玑师兄,退位让贤,那也好得很啊。”玉磬子道:“玉玑师兄既是你师叔,眼下又是本派掌门人,你仗剑行凶,对他无礼,这是欺师灭祖、犯上作乱的大罪。” 天门道人眼见两个师叔无理偏袒,反指责自己的不是,怒不可遏,大声道:“我只是一时的气话,本派掌门人之位,岂能如此草草……草草传授,就算要让人,他……他……他妈的,我也决不能传给玉玑。”急怒之余,竟忍不住口出秽语。玉音子喝道:“你说这种话,配不配当掌门人?” 泰山派人群中一名中年道人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本派掌门向来是俺师父,你们几位师叔祖在捣什么鬼?”这中年道人法名建除,是天门道人的第二弟子。跟着又有一人站起来喝道:“天门师兄将掌门人之位交给了俺师父,这里嵩山绝顶数千对眼睛都见到了,数千对耳朵都听到了,难道是假的?天门师兄刚才说道:‘从此刻起,我这掌门人不做了,你要做,你就做去!’你没听见吗?”说这话的是玉玑子的弟子。 泰山派中一百几十人齐叫:“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位!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位!”天门道人是泰山派的长门弟子,他这一门声势本来最盛,但他五六个师叔暗中联手,突然同时跟他作对,泰山派来到嵩山的二百来人中,倒有一百六十余人和他敌对。 玉玑子高高举起铁剑,说道:“这是东灵祖师爷的神兵。祖师爷遗言:‘见此铁剑,如见东灵。’咱们该不该听祖师爷的遗训?”一百多名道人大声呼道:“掌门人说得对!”又有人叫道:“逆徒天门犯上作乱,不守门规,该当擒下发落。” 第1519章 笑傲江湖(158) 令狐冲见了这般情势,料想这均是左冷禅暗中布置。天门道人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两语,便堕入了彀中。此时敌方声势大盛,天门又乏应变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却一筹莫展。令狐冲举目向华山派人群中望去,见师父负手而立,脸上全无动静,心想:“玉玑子他们这等搞法,师父自是大大的不以为然,但他老人家目前并不想插手干预,当是暂且静观其变。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马首是瞻便了。” 玉玑子左手挥了几下,泰山派的一百六十余名道人突然散开,拔出长剑,将其余五十多名道人围在垓心,被围的自然都是天门座下的徒众了。天门道人怒吼:“你们真要打?那就来拚个你死我活。”玉玑子朗声道:“天门听着:泰山派掌门有令,叫你弃剑降服,你服不服东灵祖师爷的铁剑遗训?”天门怒道:“呸,谁说你是本派的掌门人了?”玉玑子叫道:“天门座下诸弟子,此事与你们无干,大家抛下兵刃,过来归顺,那便概不追究,否则严惩不贷。” 建除道人大声道:“你若能对祖师爷的铁剑立下重誓,决不让祖师爷当年辛苦缔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么大家拥你为本派掌门,原也不妨。但若你一当掌门,立即将本派出卖给嵩山派,那可是本派的千古罪人,你就死了,也没面目去见祖师爷。” 玉音子道:“你后生小子,凭什么跟我们‘玉’字辈的前人说话?五派合并,嵩山派还不是一样的除名?五岳派这‘五岳’二字,就包括泰山在内,又有什么不好了?” 天门道人道:“你们暗中捣鬼,都给左冷禅收买了。哼,哼!要杀我可以,要我答应归降嵩山,那是万万不能。” 玉玑子道:“你们不服掌门人的铁剑号令,小心顷刻间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天门道人道:“忠于泰山派的弟子们,今日咱们死战到底,血溅嵩山。”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齐声呼道:“死战到底,决不投降!”他们人数虽少,但个个脸上现出坚毅之色。玉玑子若挥众围攻,一时之间未必能将他们尽数杀了。封禅台旁聚集了数千位英雄好汉,少林派方证大师、武当派冲虚道人这些前辈高人,也决不能让他们以众欺寡,干这屠杀同门的惨事。玉玑子、玉磬子、玉音子等数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忽听得左侧远处有人懒洋洋的道:“老子走遍天下,英雄好汉见得多了,然而说过了话立刻就赖的狗熊,倒是少见。”众人齐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个麻衣汉子斜倚在一块大石之旁,左手拿着一顶范阳斗笠,当扇子般在面前扇风。这人身材瘦长,眯着一双细眼,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气。众人都不知他来历,也不知他这几句话是在骂谁。 只听他又道:“你明明已把掌门让了给人家,难道说过的话便是放屁?天门道人,你名字中这个‘天’字,只怕得改一改,改个‘屁’字,那才相称。”玉玑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笑了起来。天门怒道:“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用不着旁人多管闲事。” 那麻衣汉子仍懒洋洋的道:“老子见到不顺眼之事,那闲事便不得不管。” 突然间众人眼一花,只见这麻衣汉子斗然跃起,迅捷无比的冲进了玉玑子等人的圈子,左手斗笠一起,便向天门道人头顶劈落。天门道人竟不招架,挺剑往他胸口刺去。那人倏地一扑,从天门道人的胯下钻过,右手据地,身子倒转,砰的一声,足跟重重的踢中了天门道人背心。这几下招数怪异之极,峰上群英聚集,各负绝艺,但这汉子所使的招数,众人却都是从所未见。天门猝不及防,登时给他踢中了穴道。 天门身侧的几名弟子各挺长剑向那汉子刺去。那汉子哈哈一笑,抓住天门后心,挡向长剑,众弟子缩剑不迭。那汉子喝道:“再不抛剑,我把这牛鼻子的脑袋给扭了下来。”说着右手揪住了天门头顶的道髻。天门空负一身武功,给他制住之后,竟全然动弹不得,一张红脸已变得铁青。瞧这情势,那汉子只消双手用力一扭,天门的颈骨立时会给他扭断了。 建除道:“阁下忽施偷袭,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阁下尊姓大名?”那人左手一扬,啪的一声,打了天门道人一个耳光,懒洋洋的道:“谁对我无礼,老子便打他师父。”天门道人的众弟子见师尊受辱,无不又惊又怒,各人挺着长剑,只消同时攒刺,这麻衣汉子当场便得变成一只刺猬,但天门道人为他所制,投鼠忌器,谁也不敢妄动。一名青年骂道:“你这狗畜生……”那汉子举起手来,啪的一声,又打了天门一记耳光,说道:“你教出来的弟子,便只会说脏话吗?” 突然之间,天门道人哇的一声大叫,脑袋一转,和那麻衣汉子面对着面,口中一股鲜血直喷了出来。那汉子吃了一惊,待要放手,已然不及。霎时之间,那汉子满头满脸都给喷满了鲜血,便在同时,天门道人双手环转,抱住了他头颈,但听得喀的一声,那人颈骨竟给硬生生的折断。天门道人右手一抬,那人直飞了出去,啪的一声响,跌在数丈之外,扭曲得几下,便已死去。 天门道人身材本就十分魁梧,这时更加神威凛凛,满脸都是鲜血,令人见之生怖。过了一会,他猛喝一声,身子一侧,倒在地下。原来他为这汉子出其不意的突施怪招制住,又当众连遭侮辱,气愤难当之际,竟甘舍己命,运内力冲断经脉,由此而解开被封的穴道,奋力一击,杀毙敌人,但自己经脉俱断,也活不成了。 天门座下众弟子齐叫“师父”,抢去相扶,见他已然气绝,尽皆放声大哭。 人丛中忽然有人说道:“左掌门,你请了‘青海一枭’这等人物来对付天门道长,未免太过份了罢?”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形貌猥琐的老者,有人认得他名叫何三七,常自挑了副馄饨担,出没三湘五泽市井之间。给天门道人击毙的那汉子到底是何来历,谁也不知道,听何三七说叫做“青海一枭”。“青海一枭”是何来头,知道的人却也不多。 左冷禅道:“这可是笑话奇谈了,这位季兄,和在下今天是初次见面,怎能说是在下所请?”何三七道:“左掌门和‘青海一枭’或许相识不久,但和这人的师父‘白板煞星’,交情却大非寻常。” 这“白板煞星”四字一出口,人丛中登时轰的一声。令狐冲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师娘曾提到“白板煞星”的名字。那时岳灵珊还只六七岁,不知为什么事哭闹不休,岳夫人吓她道:“你再哭,‘白板煞星’来捉你去了。”令狐冲便问:“‘白板煞星’是什么东西?”岳夫人道:“‘白板煞星’是个大恶人,专捉爱哭的小孩子去咬来吃。这人没鼻子,脸孔是平的,好像一块白板那样。”当时岳灵珊一害怕,便不哭了。令狐冲想起往事,凝目向岳灵珊望去,只见她眼望远处青山,若有所思,眉目之间微带愁容,显然没留心到何三七提及“白板煞星”这名字,恐怕幼时听岳夫人说过的话,也早忘了。 令狐冲心想:“小师妹新婚燕尔,林师弟是她心中所爱,该当十分欢喜才是,又有什么不如意事了?难道小夫妇两个闹别扭吗?”见林平之站在她身边,脸上神色颇为怪异,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令狐冲又是一惊:“这是什么神气?我似乎在谁脸上见过的。”但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想不起来。 只听得左冷禅道:“玉玑道兄,恭喜你接任泰山派掌门。于五岳剑派合并之议,道兄高见若何?”众人听得左冷禅不答何三七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那么于结交“白板煞星”一节,是默认不辩了。“白板煞星”的恶名响了二三十年,但真正见过他、吃过他苦头的人,却也没几个,似乎他的恶名主要还是从形貌丑怪而起,然从他弟子“青海一枭”的行止瞧来,自然师徒都非正派人物。 玉玑子手执铁剑,得意洋洋的说道:“五岳剑派并而为一,于我五派上下人众,惟有好处,没半点害处。只有像天门道人那样私心太重之人,贪名恋位,不顾公益,那才会创议反对。左盟主,在下执掌泰山派门户,于五派合并的大事,全心全意赞成。泰山全派,决在你老人家麾下效力,跟随你老人家之后,发扬光大五岳派门户。倘若有人恶意阻挠,我泰山派首先便容他们不得。” 泰山派中百余人轰然应道:“泰山派全派尽数赞同并派,有人妄持异议,泰山全派誓不与之干休。”这些人同声高呼,虽人数不多,但声音整齐,倒也震得群山鸣响。 令狐冲心道:“他们显然是早就练熟了的,否则纵然大家赞同并派,也决不能每一个字都说得一模一样。”又听玉玑子的语气,对左冷禅老人家前、老人家后的恭敬万分,料想左冷禅若不是暗中已给了他极大好处,便是曾以毒辣手段,制得他服服贴贴。 天门道人座下的徒众眼见师尊惨死,大势已去,只得默不作声,有人咬牙切齿的低声咒诅,有人握紧了拳头,满脸悲愤之色。 左冷禅朗声道:“我五岳剑派之中,衡山、泰山两派,已赞同并派之议,看来这是大势所趋,既然并派一举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嵩山派自也当追随众位之后,共襄大举。” 令狐冲心下冷笑:“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划促成,嘴里却说得好不轻松漂亮,居然还是追随众人之后,倒像别人在创议,而你不过是依附众意而已。” 只听左冷禅又道:“五派之中,已有三派同意并派,不知恒山派意下如何?恒山派前掌门定闲师太,曾数次和在下谈起,于并派一事,她老人家是极力赞成的。定静、定逸两位师太,也均持此见。” 恒山派众黑衣女弟子中,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左掌门,这话可不对了。我两位师伯和师父圆寂之前,对并派之议痛心疾首,极力反对。三位老人家所以先后不幸逝世,就是为了反对并派。你怎可擅以己见,加之于她三位老人家身上?”众人齐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圆脸女郎。这姑娘正是能言善道的郑萼,她年纪尚轻,别派人士大都不识。 左冷禅道:“你师伯定闲师太武功高强,见识不凡,实是我五岳剑派中最了不起的人物,老夫生平深为佩服。只可惜在少林寺中不幸为奸徒所害。倘若她老人家今日尚在,这五岳派掌门一席,自非她莫属。”他顿了一顿,又道:“当日在下与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谈及并派之事,在下就曾极力主张,并派之事不行便罢,倘若倡议告成,则五岳派的掌门一席,必须请定闲师太出任。当时定闲师太虽谦逊推辞,但在下全力拥戴,后来定闲师太也就不怎么坚辞了。唉,可叹,可叹!这样一位佛门女侠,竟然大功未成身先死,丧身少林寺中,实令人不胜叹息。”他连续两次提及少林寺,言语之中,隐隐将害死定闲师太的罪责加之于少林寺。就算害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但少林寺为武学圣地,居然有人能在其中害死这两位武学高人,则少林派纵非串谋,也逃不了纵容凶手、疏于防范之责。 忽然有个粗糙的声音大声道:“左掌门此言差矣。当日定闲师太跟我说道,她老人家本来是想推举你做五岳派掌门的。” 左冷禅心头一喜,向那人瞧去,见那人马脸鼠目,相貌古怪,不知是谁,但身穿黑衫,乃恒山派中的人物,他身旁又站着五个容貌类似、衣饰相同之人,却不知六人便是桃谷六仙。他心中虽喜,脸上不动声色,说道:“这位尊兄高姓大名?定闲师太当时虽有这等言语,但在下与她老人家相比,可万万不及了。” 先前说话之人乃桃根仙,他大声道:“我是桃根仙,这五个都是我的兄弟。”左冷禅道:“久仰,久仰。”桃枝仙道:“你久仰我们什么?是久仰我们武功高强呢,还是久仰我们见识不凡?”左冷禅心想:“撕裂成不忧的,原来是这么六个浑人。”念在桃根仙为自己捧场的份上,便道:“六位武功高强,见识不凡,我都是久仰的。” 桃干仙道:“我们的武功,也没什么,六人齐上,比你左盟主高些,单打独斗,就差得远了。”桃花仙道:“但说到见识,可真比你左掌门高得不少。”左冷禅皱起眉头,哼了一声,道:“是吗?”桃花仙道:“半点不错。当日定闲师太便这么说。”桃叶仙道:“定闲师太和定静师太、定逸师太三位老人家在庵中闲话,说起五岳剑派合并之事。定逸师太说道:‘五岳剑派不并派便罢,倘要并派,须得请嵩山派左冷禅先生来当掌门。’这一句话,你信不信?” 左冷禅心下暗喜,说道:“那是定逸师太瞧得起在下,我可不敢当。” 桃根仙道:“你别忙欢喜。定静师太却道:‘当世英雄好汉之中,嵩山派左掌门也算得是位人物,倘若由他来当五岳派掌门人,倒也是一时之选。只不过他私心太重,胸襟太窄,不能容物,如果是他当掌门,我座下这些女弟子们,苦头可吃得大了。’”桃干仙接着道:“定闲师太便说:‘以大公无私而言,倒有六位英雄在此。他们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见识不凡,足可当得五岳派的掌门人。’” 左冷禅冷笑道:“六位英雄?是那六位?”桃花仙道:“那便是我们六兄弟了。” 此言一出,山上数千人登时轰然大笑。这些人虽大半不识桃谷六仙,但瞧他们形貌古怪,神态滑稽,这时更自称英雄,说什么“武功高强,见识不凡”,自是忍不住好笑。 第1520章 笑傲江湖(159) 桃枝仙道:“当时定闲师太一提到‘六位英雄’四字,定静、定逸两位师太立即便想到是我们六兄弟,当下一齐鼓掌喝采。那时候定逸师太说什么来?兄弟,你记得吗?”桃实仙道:“我当然记得。那时候定逸师太说道:‘桃谷六仙嘛,比之少林寺方证大师,见识是差一些了。比之武当派冲虚道长,武功是有所不及了。但在五岳剑派之中,倒也无人能及。两位师姊,你们以为如何?’定静师太便道:‘我却以为不然。定闲师妹的武功见识,决不在桃谷六仙之下。只可惜咱们是女流之辈,又是出家人,要做五岳派掌门,做五岳派数千位英雄好汉的首领,总是不便。所以啊,咱们还是推举桃谷六仙为是。’”桃叶仙道:“定闲师太当下连连点头,说道:‘五岳剑派如真要并派,若不是由他六兄弟出任掌门,势必难以发扬光大,昌大门户。’” 令狐冲越听越好笑,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与左冷禅捣乱。左冷禅既妄造死者的言语,桃谷六仙依样葫芦,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左冷禅倒也无法可施。 嵩山上群雄之中,除了嵩山一派以及为左冷禅所笼络的人物之外,对于五岳并派一举,大都颇具反感。有的高瞻远瞩之士如方证方丈、冲虚道长等人,深恐左冷禅羽翼一成,便即为祸江湖;有的眼见天门道人惨死,而左冷禅咄咄逼人,深感憎恶;更有的料想五岳并派之后,五岳派声势大张,自己这一派不免相形见绌;而如令狐冲等恒山派中人,料得定闲等三位师太是为左冷禅所害,只盼诛他报仇,自然敌意更盛。众人耳听得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却又说得似模似样,左冷禅几乎无法辩驳,大都笑吟吟的颇以为喜,年轻的更笑出声来。 忽然有个粗豪的声音问道:“桃谷六怪,定闲师太说这些话,有谁听到了?” 桃根仙道:“恒山派的几十名女弟子都亲耳听到的。郑萼郑师妹,你说是不是?” 郑萼忍住了笑,正色道:“不错。左掌门,你说我师伯赞成五派合并,那些言语又有谁听到了?恒山派的师姊师妹们,左掌门说的话,有谁听见咱们师尊说过没有?”百余名女弟子齐声答道:“没听见过。”有人大声道:“多半是左掌门自己捏造出来的。”更有一名女弟子道:“和左掌门相比,我师父还是对桃谷六仙推许多些。我们随侍三位老人家多年,岂有不知师尊心意之理?” 众人轰笑声中,桃枝仙大声道:“照啊,我们并没说谎,是不是?后来定闲师太又道:‘五派合并,掌门人只有一个,他桃谷六仙共有六人,却是请谁来当的好?’兄弟,定静师太却怎么说啊?”桃花仙道:“这个……嗯,是了,定静师太说道:‘五派虽并而为一,但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嵩山这东南西北中五岳,相隔千里万里,却是并不到一块的。左冷禅又不是玉皇大帝,难道他还能将五座大山搬在一起吗?请桃谷六仙中的五兄弟分驻五山,剩下一个做总掌门也就是了。’”桃叶仙道:“不错!定逸师太便说:‘师姊此见甚是。原来桃谷六仙的父母当年甚有先见之明,知道日后左冷禅要合并五岳剑派,因此生下他六个兄弟来,不多不少,既不是五个,又不是七个,佩服啊,佩服!’” 群雄一听,登时笑声震天。 左冷禅筹划这一场五岳并派,原拟办得庄严隆重,好教天下英雄齐生敬畏之心,不料斜刺里钻了这六个惫懒家伙出来,插科打诨,将一个盛大的典礼搞得好似一场儿戏,心下之恼怒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只是他乃嵩山之主,可不能随便发作,只得强忍气恼,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待大事告成,若不杀了这六个无赖,我可真不姓左了。” 桃实仙突然放声大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六兄弟自出娘胎,从来寸步不离,这一做五岳派掌门,从此要分驻五岳,那可不干,万万的不干。”他哭得情意真切,恰似五岳派掌门名位已定,他六兄弟面临生离死别之境了。 桃干仙道:“六弟不须烦恼,咱们六人是不能分开的,兄弟固然舍不得,做哥哥的也舍不得。但既然众望所归,这五岳派掌门又非我们六兄弟来做不可,我们只好反对五岳派合而为一了。”桃根仙等五人齐声道:“对,对,五岳剑派一如现状,并他作甚?” 桃实仙破涕为笑,说道:“就算真的要并,也得五岳派中将来出了一位大英雄大豪杰,比我六兄弟见识更高,武功更强,也如我六兄弟那样的众望所归。有这样的人来做掌门,那时再并不迟。” 左冷禅眼见再与这六个家伙纠缠下去,只有越闹越糟,须以快刀斩乱麻手法,截断他们的话题,当下朗声说道:“恒山派的掌门,到底是你们六位大英雄呢,还是另有其人?恒山派的事,你们六位大英雄作得了主呢,还是作不了主?” 桃枝仙道:“我们六位大英雄要当恒山派掌门,本来也无不可。但想到嵩山派掌门是你左老弟,我们六人一当恒山掌门,便得和你姓左的相提并论,未免有点,嘿嘿,这个……那个……”桃花仙道:“和他相提并论,我们六位大英雄当然是大失身分,因此上这恒山派掌门人之位,只好请令狐冲来勉为其难了。” 左冷禅只气得七窍生烟,冷冷的道:“令狐掌门,你执掌恒山派门户,于贵派门下却不好生约束,任由他们在天下英雄之前胡说八道,出丑露乖。” 令狐冲微笑道:“这六位桃兄说话天真烂漫,心直口快,却不是瞎造谣言之人。他们转述本派先掌门定闲师太的遗言,当比派外之人的胡说八道靠得住些。” 左冷禅哼了一声,道:“五岳剑派今日并派,贵派想必是要独持异议了?” 令狐冲摇头道:“恒山派却也不是独持异议。华山派掌门岳先生,是在下启蒙传艺的恩师,在下今日虽然另归别派,却不敢忘了昔日恩师的教诲。”左冷禅道:“这么说来,你仍听从华山岳先生的话?”令狐冲道:“不错,我恒山派与华山派并肩携手,协力同心。” 左冷禅转头瞧向华山派人众,说道:“岳先生,令狐掌门不忘你旧日对他的恩义,可喜可贺。阁下于五派合并之举,赞成也罢,反对也罢,令狐掌门都唯你马首是瞻。但不知阁下尊意若何?” 岳不群道:“承左盟主询及,在下虽于此事曾细加考虑,但要作出一个极为妥善周详的抉择,却亦不易。” 一时峰上群雄的数千对目光都向他望去,许多人均想:“衡山派势力孤弱,泰山派内哄分裂,均不足与嵩山派相抗。此刻华山、恒山两派联手,再加上衡山派,当可与嵩山派一较短长了。” 只听岳不群说道:“我华山创派二百余年,中间曾有气宗、剑宗之争。众位武林前辈都知道的。在下念及当日两宗自相残杀的惨状,至今兀自不寒而栗……” 令狐冲寻思:“师父曾说,华山气剑二宗之争,是本派门户之羞,实不足为外人道,为什么他此刻却当着天下英雄公然谈论?”又听得岳不群语声尖锐,声传数里,每说一句话,远处均有回音,心想:“师父修习‘紫霞神功’,又到了更高的境界,说话声音,内力的运用,都跟从前不同了。” 岳不群续道:“因此在下深觉武林中的宗派门户,分不如合。千百年来,江湖上仇杀斗殴,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于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门户之见而起。在下常想,倘若武林之中并无门户宗派之别,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那么种种流血惨剧,十成中至少可以减去九成。英雄豪杰不致盛年丧命,世上也少了许许多多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 他这番话中充满了悲天悯人之情,极大多数人都不禁点头。有人低声说道:“华山岳不群人称‘君子剑’,果然名不虚传,深具仁者之心。” 方证大师合什道:“善哉,善哉!岳居士这番言语,宅心仁善。武林中人只要都如岳居士这般想法,天下的腥风血雨,刀兵纷争,便都泯于无形了。” 岳不群道:“大师过奖了。在下的一些浅见,少林寺历代高僧大德,自然早已想到过。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登高一呼,各家各派中的高明卓识之士,闻风响应,千百年来必能有所建树。固然各家各流武术源流不同,修习之法大异,要武学之士不分门户派别,那是谈何容易?但‘君子和而不同’,武功尽可不同,却大可和和气气。可是直至今日,江湖上仍派别众多,或明争,或暗斗,无数心血性命,耗费于无谓的意气之争。既然历来高明之士都知门户派别的纷歧大有祸害,为什么不能痛下决心,予以消除?在下于此事苦思多年,直至前几日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关窍所在。此事关系到武林全体同道的生死祸福,在下不敢自秘,谨提出请各位指教。” 群雄纷纷道:“请说,请说。”“岳先生的见地,定然是很高明的。”“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要清除门户派别之见,只怕难于登天!” 岳不群待人声一静,说道:“在下潜心思索,发觉其中道理,原来在于一个‘急’字与‘渐’字的差别。历来武林中的有心人,盼望消除门户派别,往往操之过急,要一举而将天下所有宗派门户之间的界限,尽数消除。殊不知积重难返,武林中的宗派,大者数十,小者过千,每个门户都有数十年乃至千百年的传承,要一举而消除之,确是难于登天。” 左冷禅道:“以岳先生高见,要消除宗派门户之别,那是绝不可能了?如此说来,岂不令人失望?” 岳不群摇头道:“虽然艰难万分,却也非绝无可能。在下适才言道,其间差别,在于缓急之不同。常言道得好,欲速则不达。只须方针一变,天下同道协力以赴,期之以五十年、一百年,决无不成之理。” 左冷禅叹道:“五十年、一百年,这里的英雄好汉,十之八九是尸骨已寒了。” 岳不群道:“吾辈只须尽力,事功是否成于我手,却不必计较。前人种树后人凉,咱们只种树,让后人得享清凉之福,岂非美事?再说,五十年、一百年,乃期于大成,若说小有成就,则十年八年之间,也已颇有足观。” 左冷禅道:“十年八年便有小成,那倒很好。却不知如何共策进行?” 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左盟主眼前所行,便是大有福于江湖同道的美事。咱们要一举而泯灭门户宗派之见,那是没法办到的。但各家各派如择地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互交好,先行尽量合并,则十年八年之内,门户宗派便可减少一大半。咱们五岳剑派合成五岳派,就可为各家各派树一范例,成为武林中千古艳称的盛举。”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叫了起来:“原来华山派赞成五派合并。” 令狐冲更大吃一惊,心道:“料不到师父竟然赞成并派。我说过恒山派唯华山派马首是瞻,师父说赞成并派,我可不能食言。”心中焦急,举目向方证大师与冲虚道人望去,只见二人都摇了摇头,神色颇为沮丧。 左冷禅一直耽心岳不群会力持异议,此人能言善辩,江湖上声名又好,不能对他硬来,万料不到他竟会支持并派,当真大喜过望,说道:“嵩山派赞成五派合并,老实说,本来只是念到众志成城的道理,只觉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今日听了岳先生一番大道理,令在下茅塞顿开,方知原来五派合并,于武林前途有这等重大关系,却不单单是于我五派有利之事了。” 岳不群道:“我五派合并之后,如欲张大己力,以与各家门派争雄斗胜,那只有在武林中徒增风波,于我五岳派固然未必有什么好处,于江湖同道更是祸多于福。因此并派的宗旨,必须着眼于‘息争解纷’四字。在下推测同道友好的心情,以为我五派合并之后,于别派或有不利,此点诸位大可放心。” 群雄听了他这几句话,有的似乎松了口气,有的却将信将疑。 左冷禅道:“如此说来,华山派是赞成并派的?” 岳不群道:“正是。”他顿了顿,眼望令狐冲,说道:“恒山派令狐掌门,以前曾在华山门下,在下与他曾有二十年师徒之情。他出了华山门墙之后,承他不弃,仍念念不忘昔日在下对他的情谊,盼望与在下终于同居一派。在下今日已答应于他,要同归一派,亦非难事。”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笑容。 令狐冲胸口一震,登时醒悟:“他答应我重入他门下,原来并非回归华山,而是五派合并之后,我和师父、师娘又在一派之中,那也好得很啊。”又想:“听师父适才言道:五派合并,宗旨当在‘息争解纷’四字,如真是如此,五派合并倒是好事而非坏事了。看来前途吉凶,在于五岳派是照我师父的宗旨去做呢,还是照左冷禅的宗旨去做。如果我华山、恒山两派协力同心,再加上衡山派,以及泰山派中的一些道友,我们三派半对抗嵩山派和泰山派的半数,未始不能占到赢面。” 令狐冲心下思潮起伏,听得左冷禅道:“恭贺岳先生与令狐掌门,自今日起,贤师徒重归同一门派,那真是天大的喜事。”群雄中便有数百人跟着鼓掌叫好。 突然间桃枝仙大声说道:“这件事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桃干仙道:“为什么不妥?”桃枝仙道:“这恒山派的掌门,本来是我六兄弟做的,是不是?”桃干仙等五人齐声应道:“是!”桃枝仙道:“后来我们客气,因此让给了令狐冲来做,是不是?让给令狐冲做,有一个条款,便是他要为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报仇,是不是?”他问一句,桃干仙等五人都答道:“是!” 桃枝仙道:“可是杀害定闲师太她们三位的,却在五岳剑派之中,依我看来,多半是个若非姓左、便是姓右之人,又或是不左不右、姓中之人。如果令狐冲加入了五岳派,和这个姓左姓右又或姓中之人变成了同门师兄弟,如何还可动刀动枪,为定闲师太报仇?”桃谷五仙齐声道:“半点也不错。” 第1521章 笑傲江湖(160) 左冷禅心下大怒,寻思:“你这六个家伙如此当众辱我,再留你们多活几个时辰,只怕更将有不少胡言乱语说了出来。” 只听桃根仙又道:“如令狐冲不给定闲师太报仇,便做不得恒山派掌门,是不是?如他不是恒山派掌门,便拿不得恒山派的主意,是不是?如他拿不得恒山派的主意,那么恒山派是否加入五岳派,便不能由令狐冲来说话了,是不是?”他问一句,桃谷五仙又齐声答一句:“是!” 桃干仙道:“一派不能没有掌门,令狐冲既然做不得恒山派掌门,便须另推高明,是不是?恒山派中有那六位英雄武功高强,见识不凡,当年定闲师太固然早有定评,连五岳剑派左盟主刚才也说:‘六位武功高强,见识不凡,我都是久仰的’,是不是?” 桃干仙这么问,他五兄弟便都答一声:“是!”问的人声音越来越响,答的人也越答越起劲。与会的群雄一来确实觉得好笑,二来见到有人与嵩山派捣蛋,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情,颇有人跟着起哄,数十人随着桃谷五仙齐声叫道:“是!” 当岳不群赞成五派合并之后,令狐冲心中便即大感混乱,这时听桃谷六仙胡说八道的捣乱,内心深处颇觉欢喜,似乎这六兄弟正在设法为自己解围脱困,但再听一会,突然奇怪:“桃谷六仙说话素来缠夹,前言不对后语,可是来到嵩山之后,每一句竟都含有深意。刚才这些言语似乎强辞夺理,可是事先早有伏笔,教人难以辩驳,跟他们平素乱扯一顿的情形大不相同。难道暗中另有高人在指点吗?” 只听得桃花仙道:“恒山派中这六位武功卓绝、识见不凡的大英雄是谁,各位不是蠢人,想来也必知道,是不是?”百余人笑着齐声应道:“是!”桃花仙道:“天下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请问各位,这六位大英雄是谁?”二百余人在大笑声中说道:“自然是你们桃谷六仙了。” 桃根仙道:“照啊,如此说来,恒山派掌门的位子,我们六兄弟只好当仁不让,勉为其难,德高望重,众望所归,水到渠成,水落石出,高山滚鼓,门户大开……” 他乱用成语,越说越不知所云,群雄无不捧腹大笑。 嵩山派中不少人大声吆喝:“你六个家伙在这里捣什么乱?快跟我滚下山去。” 桃枝仙道:“奇哉怪也!你们嵩山派千方百计的要搞五派合并,我恒山派的六位大英雄诚意来到嵩山,你们居然要赶我们下去。我们六位大英雄一走,恒山派其余的小英雄、女英雄们,自然跟着也都下了嵩山,你们这五派合并,便稀哩呼噜,搞不成了。好!恒山派的朋友们,咱们都下山去,让他们搞四派合并。左冷禅爱做四岳派掌门,便由他做去。咱们恒山派可不凑这个热闹。” 仪和、仪清等女弟子对左冷禅恨之入骨,听桃枝仙这么一说,立时齐声答应,纷纷呼叫:“咱们走罢!” 左冷禅一听,登时发急,心想:“恒山派一走,五岳派变了四岳派。自古以来,天下便是五岳,绝无缺一而成四岳之理。就算四派合并,我当了四岳派的掌门,说起来也少光采。非但不够威风,反成为武林中的笑柄了。”当即说道:“恒山派的众位朋友,有话慢慢商量,何必急在一时?” 桃根仙道:“是你的狐群狗党、虾兵蟹将大声吆喝,要赶我们下去,可不是我们自己要走。” 左冷禅哼了一声,向令狐冲道:“令狐掌门,咱们武林中人说话一诺千金,你说过要以岳先生的意旨为依归,可不能说过了不算。” 令狐冲举目向岳不群望去,见他满脸殷切之状,不住向自己点头;令狐冲转头又望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却见他二人连连摇头,正没做道理处,忽听得岳不群道:“冲儿,我和你向来情若父子,你师娘更待你不薄,难道你就不想和我们言归于好,就同从前那样吗?” 令狐冲听了这句话,霎时之间热泪盈眶,更不思索,朗声道:“师父、师娘,孩儿所盼望的便是如此。你们赞同五派合并,孩儿不敢违命。”他顿了顿,又道:“可是,三位师太的血海深仇……” 岳不群朗声道:“恒山派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不幸遭人暗害,武林同道,无不痛惜。今后咱们五派合并,恒山派的事,也便是我岳某人的事。眼前首要急务,莫过于查明真凶,然后以咱们五派之力,再请此间所有武林同道协助,那凶手便是金刚不坏之身,咱们也把他砍成了肉泥。冲儿,你不用过虑,这凶手就算是我五岳派中的顶尖儿人物,咱们也决计放他不过。”这番话大义凛然,说得又斩钉截铁,绝无回旋余地。 恒山派众女弟子登时喝采。仪和高声叫道:“岳先生之言不错。尊驾若能竭力以赴,为我们三位师尊报得血海深仇,恒山上下,尽感大恩大德。” 岳不群道:“这事着落在我身上,三年之内,岳某人若不能为三位师太报仇,武林同道便可说我是无耻之徒,卑鄙小人。” 他此言一出,恒山派女弟子更大声欢呼,别派人众也不禁鼓掌喝采。 令狐冲寻思:“我虽决心为三位师太报仇,但要限定时日,却是不能。大家疑心左冷禅是凶手,但如何能证明?就算将他制住逼问,他也决不承认。师父何以能说得这般肯定?是了,他老人家定然已确知凶手是谁,又拿到了确切证据,则三年之内自能对付他。”他先前随同岳不群赞成并派,还怕恒山派的弟子们不愿,此刻见她们大声欢呼,无人反对,心中为之一宽,朗声道:“如此极好。我师父岳先生已然说过,只要查明戕害三位师太的真凶是谁,就算他是五岳派中的顶尖儿人物,也决计放他不过。左掌门,你赞同这句话吗?” 左冷禅冷冷的道:“这句话很对啊。我为什么不赞成?” 令狐冲道:“今日天下众英雄在此,大伙儿都听见了,只要查到害死三位师太的主凶是谁,是他亲自下手也好,是指使门下弟子所干的也好,不论他是什么尊长前辈,人人得而诛之。”群雄之中,倒有一半人轰声附和。 左冷禅待人声稍静,说道:“五岳剑派之中,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五派一致同意并派。那么自今而后,武林之中便没五岳剑派的五个名称了,我五派的门人弟子,都成为新的五岳派门下。” 他左手一挥,只听得山左山右鞭炮声大作,跟着砰啪、砰啪之巨响不绝,许多大炮仗升入天空,庆祝“五岳派”正式开山立派。群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都露出笑容,均想:“左冷禅预备得如此周到,五岳剑派合派之举,自是势在必行。倘若今日合派不成,这嵩山绝顶,只怕腥风血雨,非有一场大厮杀不可。”峰上硝烟弥漫,纸屑纷飞,鞭炮声越来越响,谁都没法说话,直过了良久,鞭炮声方歇。 便有若干江湖豪士纷纷向左冷禅道贺,这些人或是嵩山派事先邀来助拳的,或是眼见五岳合派已成,左冷禅声势大张,当即抢先向他奉承讨好的。左冷禅口中不住谦逊,冷冰冰的脸上居然也露出一二丝笑容。 忽听得桃根仙说道:“既然五岳剑派并成了一个五岳派,我桃谷六仙也就顺其自然,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左冷禅心想:“你六怪这一句话,才挺像人话。” 桃干仙道:“不论那一个门派,都有个掌门人。这五岳派的掌门人,由谁来当好?如果大伙一致推举桃谷六仙,我们也只好当仁不让了。”桃枝仙道:“适才岳先生言道:五派合并,乃是为了武林公益,不是为谋私利。既然如此,虽然当这五岳派掌门责任重大,事务繁多,我六兄弟也只好勉为其难了。”桃叶仙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大伙儿都这么热心,我六兄弟焉可袖手旁观,不为江湖上同道出一番力气?”他六人你吹我唱,便似众人已公举他六兄弟作了五岳派掌门人一般。 嵩山派中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大声道:“是谁推举你们作五岳派掌门人了?这般疯疯颠颠胡说,太不成话了!”这是左冷禅的师弟“托塔手”丁勉。嵩山派中登时许多人都鼓噪起来,有一人说:“今日若不是五派合并的大喜日子,将你六个疯子的十二条腿都砍了下来。”丁勉又道:“令狐掌门,这六个疯子尽在这里胡闹,你也不管管。” 桃花仙大声道:“你叫令狐冲作‘令狐掌门’,你举他为五岳派掌门人吗?适才左冷禅说过,恒山派啦,华山派啦,这些名字在武林中从此不再留存,你既叫他作令狐掌门,心中自然认他是五岳派掌门人了。” 桃实仙道:“要令狐冲做五岳派掌门,虽比我六兄弟差着一筹,但不得已而求其次,也可将就将就。”桃根仙提高嗓子,叫道:“嵩山派提名令狐冲为五岳派掌门人,大伙儿以为如何?”只听得百余名女子娇声叫好,那自然都是恒山派的女弟子了。 丁勉只因顺口叫了声“令狐掌门”,给桃谷六仙抓住了话柄,不由得尴尬万分,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只说:“不,不!我……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提名令狐冲做五岳派掌门……” 桃干仙道:“你说不是要令狐冲做五岳派掌门,那么定然认为非由桃谷六仙出马不可了。阁下既如此抬爱,我六兄弟却之不恭,居之无愧。”桃枝仙道:“这样罢,咱们不妨先做上一年半载,待得大局已定,再行退位让贤,亦自不妨。”桃谷五仙齐道:“对,对,这也不失为折衷之策。” 左冷禅冷冷的道:“六位说话真多,在这嵩山绝顶放言高论,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让别人也来说几句话行不行?” 桃花仙道:“行,行,为什么不行?有话请说,有屁请放。”他说了这“有屁请放”四字,一时之间,封禅台下一片寂静,谁也没有出声,免得一开口就变成放屁。 过了好一会,左冷禅才道:“众位英雄,请各抒高见。这六个疯子胡说八道,大家不必理会,免得扫了清兴。” 桃谷六仙六鼻齐吸,嗤嗤有声,说道:“放屁甚多,不算太臭。” 嵩山派中站出一名瘦削的老者,朗声说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联手结盟,近年来均由左掌门为盟主。左掌门统率五派已久,威望素着,今日五派合并,自然由左盟主为我五岳派掌门人,若换作旁人,有谁能服?”当年曾参与刘正风金盆洗手之会的,都认得这人名叫陆柏。他和丁勉、费彬三人曾残杀刘正风的满门和亲传弟子,甚是狠辣。 桃花仙道:“不对,不对!五派合并,乃是推陈出新的盛举,这个掌门人嘛,也得破旧立新,除旧更新,换个新人,焕然一新!”桃实仙道:“正是。倘若仍由左冷禅当掌门,那是换汤不换药,新瓶装旧酒,没半分新气象,然则五派又何必合并?”桃枝仙道:“虽然换了新招牌,卖的全是旧货色,装腔作势,陈腔滥调,生意一定不好。这五岳派的掌门人,谁都可以做,就是左冷禅不能做。”桃干仙道:“以我高见,不如大家轮流来做。一个人做一天,今天你做,明天我做,个个有份,决不落空。那叫做公平交易,老少无欺,货真价实,皆大欢喜。五岳并派,岂是儿戏?武林之中,一团和气!”他说话押韵,倒也悦耳动听。 桃根仙鼓掌道:“这法子妙极,那应当由年纪最小的小姑娘轮起。我推恒山派的秦绢小妹妹,做五岳派今天的掌门人。” 恒山派一众女弟子情知桃谷六仙如此说法,旨在和左冷禅捣蛋,都大声叫好,连秦绢自己也连声喝采。 大批事不关己、只盼越乱越好之辈,便也随着起哄。一时嵩山绝顶又乱成一团。 第三十三回 比剑 泰山派一名老道朗声道:“五岳派掌门一席,自须推举一位德才兼备、威名素着的前辈高人担任,岂有轮流来做之理?”这人语声高亢,众人在一片嘈杂之中,仍听得清清楚楚。 桃枝仙道:“德才兼备,威名素着?够得上这八字考语的,武林之中,我看也只有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了。” 每当桃谷六仙说话,旁人无不嘻笑,谁也没当他们是一回事,但此刻桃枝仙提到方证大师的名字,顷刻之间,嵩山绝顶上的数千人登时鸦雀无声。方证大师武功高强,慈悲侠义,于武林中纷争向来主持公道,数十年来人所共仰,而少林派声势极盛,又是武林中的第一大派,这“德才兼备,威名素着”八个字加在他身上,谁都没丝毫异议。 桃根仙大声道:“少林寺方证方丈,算不算得是德才兼备,威名素着?”数千人齐声应道:“算得!”桃根仙道:“好了,那是众口一词,众望所归。比之我们桃谷六仙的众望所归,方证大师的众望所归,那是更加众望所归些。既是如此,这五岳派的掌门人,便请方证大师担任。” 嵩山派与泰山派中登时便有不少人叫道:“胡说八道!方证大师是少林派的掌门人,跟我们五岳派有甚相干?” 桃枝仙道:“刚才这位道爷说要请一位德才兼备、威名素着的前辈高人来做掌门,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位。方证大师难道不是德才兼备?难道不是威名素着?又难道不是前辈高人?你们却来反对。难道方证大师无德无才,全无威名,他老人家是后辈低人?真正岂有此理!那一个胆敢这么说,不要他做掌门人,我桃谷六仙跟他拚命。”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做掌门已做了十几年,少林派的掌门人也做得,为什么五岳派的掌门人便做不得?难道五岳派今天便已盖过了少林派?那一个大胆狂徒,敢说方证大师不会做掌门人,不配做掌门人?” 泰山派的玉玑子皱眉道:“方证大师德高望重,那是谁都敬重的,可是今日我们是在推举五岳派的掌门人。方证大师乃是贵客,怎可将他老人家拉扯在一起?” 第1522章 笑傲江湖(161)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不能做五岳派掌门人,依你说,是为了少林派和五岳派无关。”玉玑子道:“正是。”桃干仙道:“少林派为什么和五岳派无关?我说关系大得很呢!五岳派是那五派?”玉玑子道:“阁下是明知故问了。五岳派便是嵩山、泰山、华山、衡山,恒山五派。” 桃花仙和桃实仙齐声道:“错了,错了!适才左先生言道,五岳剑派合并之后,什么嵩山派、泰山派之名不再留存,怎地你又重提五派之名?”桃叶仙道:“足见他对原来宗派念念不忘,恋派成狂,一有机缘,便图复辟,要将好好一个五岳派打得稀巴烂,重建泰山派的雄风,再整日观峰的威名。” 群雄中不少人都笑出声来,均想:“莫看这桃谷六仙疯疯颠颠,但只要有人说错了半句话,立即给他们抓住,再也难以脱身。”他们那知桃谷六仙打从两三岁起能说话以来,便即互相辩驳不休,专捉兄弟中说话的漏洞,数十年来习以为常,再加上六个脑袋齐用,六张嘴巴齐开,旁人焉是他六兄弟的对手? 玉玑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只道:“五岳派中有了你们六个宝贝,也叫倒霉。” 桃花仙道:“你说五岳派倒霉,便是瞧不起五岳派,不愿自居于五岳派之中。”桃实仙道:“我们五岳派第一日开山立派,你便立心诅咒,说他倒霉。五岳派将来张大门户,要在武林中扬眉吐气,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成为江湖上人所共仰的大门派。玉玑道长,你为什么不存好心,今天来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桃叶仙道:“足见玉玑道人身在五岳,心在泰山,只盼五岳派开派不成,第一天便摔个大筋斗,如此用心,我五岳派如何容得了他?” 江湖上学武之人,过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于这吉祥兆头,忌讳最多。各人听桃谷六仙这么一说,均觉言之有理,玉玑子在今天这个好日子中说五岳派倒霉,确是大大不该。连左冷禅心中也对玉玑子这话颇为不满。玉玑子自知说错了话,当下默不作声,暗自气恼。 桃干仙道:“我说少林派跟嵩山有关,玉玑道人却说无关。到底是有关无关?是你对还是我对?”玉玑道人气愤愤的道:“你爱说有关,便算有关好了。”桃干仙道:“哈,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少林寺是在那一座山中?嵩山派又是在那一座山中?”桃花仙道:“少林寺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少室太室,都属嵩山,是不是?为什么说少林派与嵩山无关?”这一句倒确非强辞夺理,群雄听得一齐点头。 桃枝仙道:“适才岳先生言道,各派合并,可以减少江湖上的门户纷争,他所以赞成五岳并派,便是为此。他又言道,各派可择武功相近,或是地域相邻,互求合并。说到地域之近,无过于少林和嵩山。两大门派,同在一山之中。少林派和嵩山派若不合并,那么岳先生的说话,未免怕有点迹近放……放……放那个……一种气了。” 群雄听得他强行将那个“屁”字忍住,都哈哈大笑,心中却都觉得,少林派和嵩山派合并,未免匪夷所思,可是桃枝仙的说话,却也言之成理,是顺着岳不群先前一片大道理推论下来的。令狐冲暗暗称奇:“桃谷六仙要抓别人话中的岔子,那是拿手好戏,但这一番话却料想他们说不出来。却不知是谁在旁提示指点?”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众望所归,本来大伙儿要请他老人家当五岳派掌门人。只是有人提出,方证大师不属五岳派。那么只须少林派与五岳派合并,成为一个‘少林五岳派’,方证大师便可成为这新派的掌门人了。”桃根仙道:“正是。当今之世,要找一位比方证大师更合式的掌门人,那是谁也没法子了。”桃实仙道:“我桃谷六仙服了方证大师,难道还有旁人不服的?” 桃花仙道:“若有人不服的,不妨站出来,和我桃谷六仙较量较量。打赢了桃谷六仙,不妨再和方证大师较量较量。打赢了方证大师,再和少林派中达摩堂、罗汉堂、戒律院、藏经阁的众位大师高手较量较量。打赢了少林派达摩堂、罗汉堂、戒律院、藏经阁的众位大师高手,可以再和武当派的冲虚道长较量较量……”桃实仙道:“五哥,怎么要和武当派的冲虚道长较量较量?”桃花仙道:“武当派和少林派的两位掌门人是过命的交情,同荣共辱。有人打赢了少林派的方证大师,武当派的冲虚道长岂有不出头之理?” 桃叶仙道:“正是,一点儿也不错,打赢了武当派的掌门冲虚道长,再来和我们桃谷六仙较量较量。”桃根仙道:“咦,他和我们桃谷六仙已经较量过了,怎么又要较量较量?”桃叶仙道:“第一次我们打输了,桃谷六仙难道就此甘心认输?自然是死缠烂打,阴魂不散,跟那些臭王八蛋再来较量较量。” 群雄听了,尽皆大笑,有的怪声叫好,有的随着起哄。 玉玑子心头恼怒,再也不可抑止,纵身而出,手按剑柄,叫道:“桃谷六怪,我玉玑子便是不服,要和你们较量较量。”桃根仙道:“咱们大伙儿都是五岳派门下,动起手来,岂不是自相残杀?”玉玑子道:“你们说话太多,神憎鬼厌。五岳派门下少了你们六个人,大家乐得眼目清凉,耳根清净。”桃干仙道:“好啊,你手按剑柄,心中动了杀机,只想拔出剑来,嚓嚓嚓嚓嚓嚓六声,砍了我们六兄弟的脑袋?”玉玑子哼了一声,给他来个默认,目光中杀气更盛。 桃枝仙道:“今日我五派合并,第一天你五岳派中的泰山支派便动手杀了我恒山支派的六大高手,五岳派今后怎说得上齐心协力,和衷共济?” 玉玑子心想此言倒是不错,今日若杀了这六人,只怕以后纷争无穷,恒山派中势必有人为他六兄弟报仇,当下强忍怒气,说道:“你们既知要齐心协力,和衷共济,那么有碍大局的胡说八道,便不可再说。”将长剑抽出剑鞘尺许,唰的一声,送回剑鞘。 桃叶仙道:“倘若是有益于光大五岳派前途,有利于全体武林同道的好话呢?”玉玑子冷笑道:“哼,谅你们也说不出那种话来!”桃花仙道:“五岳派的掌门人由谁来当,这件事是不是与我派前途、武林同道的祸福大有关连?我六兄弟苦口婆心,想推举一位众望所归的前辈高人来当掌门,你总是存了私心,想叫那个给了你三千两黄金、四个美女的人来做掌门。”玉玑子大怒,喝道:“胡说八道!谁说有人给了我三千两黄金、四个美女?”桃花仙道:“嗯,我说错了数目,也是有的,不是三千两,定是四千两了。不是四名美女,那么若非三名,便是五名。是谁给你,难道你不知道吗?你想推举谁做掌门,便是谁给你了。” 玉玑子唰的一声,拔出了长剑,喝道:“你再胡言乱语,我便叫你血溅当场。” 桃花仙哈哈一笑,昂首挺胸,向他走了过去,说道:“你用卑鄙手段,害死了泰山派掌门人天门道人,还想继续害人吗?天门道人已给你害得血溅当场,戕害同门,原是你的拿手好戏。你我现为同门,你倒在我身上试试看。”说着一步步向玉玑子走去。 玉玑子长剑挺出,厉声喝道:“停步,你再向前走一步,我便不客气了。”桃花仙笑道:“难道你现下对我客气得很吗?这嵩山绝顶,又不是你玉玑子私有之地,我偏要迈迈方步,东走西行,你又管得着我?”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和玉玑子相距已不过数尺。 玉玑子看到他丑陋的长长马脸,露出一副焦黄牙齿,裂嘴而笑,厌憎之情大生,长剑一挺,嗤的一声响,便向桃花仙胸口刺去。 桃花仙急忙闪避,骂道:“臭贼,你真……真打啊!”玉玑子已深得泰山派剑术精髓,一剑既出,二剑随至,剑招迅疾无伦。桃花仙说话之间,已连避了他四剑。但玉玑子剑招越来越快,桃花仙手忙脚乱,哇哇大叫,想要抽出腰间短铁棍招架,却缓不出手来。剑光闪烁之中,噗的一声响,桃花仙左肩中剑。 便在此时,玉玑子长剑脱手,飞上半天,跟着身子离地,双手双脚已给桃根、桃干、桃枝、桃叶四仙分别抓住。这一下兔起鹘落,变化迅速之极。但见黄影一闪,挟着一道剑光,有人挥剑向桃枝仙头顶砍落。桃实仙早已护持在旁,伸短铁棍架住。那人又是一剑向桃根仙胸口刺去。桃花仙抽铁棍挡开,看那人时,正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 左冷禅心知桃谷六仙虽然说话乱七八糟,身上却实负惊人艺业,当年在华山绝顶,曾将自己所派去的华山剑宗高手成不忧撕成四截,一见玉玑子为他六兄弟所擒,知道只要相救稍迟,玉玑子立遭裂体之厄,是以自己虽是主人身分,实不宜随便出手,当此危急之际,也只得拔剑相救。他两剑急攻桃枝仙和桃根仙,用意是在迫使二人放手退避,不料桃谷六仙相互配合得犹如天衣无缝,四人抓住敌人手脚,余下二人便在旁护持,左冷禅这两剑招式精奇,势道凌厉,还是分别给桃实仙和桃花仙架开了。 其时玉玑子生死系于一线,在这一霎之间,左冷禅已从桃实仙、桃花仙出棍相架的招式与内力之中,知道要迫退二人,至少须在六招以外,待得拆到六招,玉玑子早给四人撕裂,当下长剑圈转,剑光闪烁。 只听得玉玑子大叫一声,脑袋摔在地下。桃根仙、桃枝仙手中各握一只断手,桃干仙手中握着一只断脚,只桃叶仙手中所握着的那只脚,仍连在玉玑子身上。原来左冷禅心知没法在这瞬息之间迫得桃谷六仙放手,惟有当机立断,砍断了玉玑子的双手和一只足踝,使得桃谷四仙没法将他撕裂,那是毒蛇螫手、壮士断腕之意。左冷禅切断了他三肢,料想桃谷六仙不会再难为这个废人,当即冷笑一声,退了开去。 桃枝仙道:“咦,左冷禅,你送黄金美女给玉玑子,要他助你做掌门,为什么反来断他手脚,是想杀他灭口吗?”桃根仙道:“他怕我们把玉玑子撕成四块,因此出手相救,那全是会错意了。”桃实仙道:“自作聪明,可叹,可笑。我们抓住玉玑子,只不过跟他开开玩笑。今日是五岳派开山立派的好日子,又有谁敢胡乱杀人了?”桃花仙道:“玉玑子确想杀我,但我们念及同门之谊,怎能杀他?他虽不仁,我们却不能不义。”桃干仙道:“我们只不过将他抛上天空,摔将下来,又再接住,同门师兄弟,大家玩玩!左冷禅出手如此鲁莽,脑筋胡涂得紧。” 桃叶仙拖着只剩独脚、全身是血的玉玑子,走到左冷禅身前,松开了玉玑子的左脚,连连摇头,说道:“左冷禅,你下手太过毒辣,怎地将一个好好的玉玑子伤成这般模样?他没了双手,只有一只独脚,今后叫他如何做人?” 左冷禅怒气填膺,心想:“刚才我只要出手迟得片刻,玉玑子早给你们撕成四块,那里还有命在?这会儿却来说这风凉话!只是无凭无据,一时却说不明白。” 桃根仙道:“左冷禅要杀玉玑子,一剑刺死了他,倒也干净,却断了他双手一足,叫他不生不死,当真残忍,可说是大大的不仁。”桃干仙道:“大家都是五岳派中的同门,便有什么事过不去,也可好好商量,为什么下手如此毒辣?没半点同门义气。” “托塔手”丁勉大声道:“你们六个怪人,动不动便将人撕成四块。左掌门出手相救玉玑子道长,正是瞧在同门的份上,你们却来胡说。” 桃枝仙道:“我们明明跟玉玑子开玩笑,左冷禅却信以为真,真假难辨,是非不分,那是不智之极。”桃叶仙道:“男子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你既然伤了玉玑子,便当直承其事,却又闪闪缩缩,意图抵赖,竟没半分勇气。殊不知这嵩山绝顶,数千位英雄好汉,众目睽睽,个个见到玉玑子的手足是你砍断的,难道还能赖得了吗?”桃花仙道:“不仁、不义、不智、不勇,五岳派的掌门人,岂能由这样的人来充当吗?左冷禅,你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说罢,六兄弟一齐摇头。 其实左冷禅若不以精妙绝伦的剑法斩断玉玑子的双手一足,这个做了泰山派掌门还不到一个时辰的道人,当时便给撕成四截了。封禅台旁的一流高手自然都看出来,心下不免称赞左冷禅剑法精妙,应变神速。但桃谷六仙如此振振有辞的说来,旁人却也难以辩驳。知道左冷禅吃了冤枉的,肚里暗自好笑;没看出其中原由的,均觉左冷禅此举若非过于鲁莽,便是十分的凶狠毒辣,脸上均有不满之色。 令狐冲与桃谷六仙相处日久,深知他们为人,寻思:“今日桃谷六仙所说的话,句句击中左冷禅的要害。他六兄弟的脑筋怎能如此清楚?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点。”慢慢走近桃谷六仙身旁,想察看到底是那位高人隐身其侧,但见桃谷六仙聚在一起,身边并无旁人,五兄弟正手忙脚乱的为桃花仙肩头止血。令狐冲转过头来,向西首瞧去,耳中忽然传来细若蚊鸣的声音:“冲哥,你是在找我吗?” 令狐冲又惊又喜,声音虽细,但清清楚楚,正是盈盈的声音。他微微侧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身材臃肿的虬髯大汉倚在一块大石之旁,懒洋洋的伸手在头上搔痒。在这嵩山绝顶之上,如这般的虬髯大汉少说也有一二百人,谁都没加留心,令狐冲略一凝神,突然从那大汉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丝又狡狯又妩媚的笑意。他大喜之下,向她走去。 第1523章 笑傲江湖(162) 盈盈传音说道:“别过来,不可拆穿了西洋镜。”这声音如一缕细丝,远远传来,钻入他耳中。令狐冲当即停步,心想:“我倒不知你有这门传音功夫,定然又是你父亲的一项秘传了。”立时明白:“桃谷六仙所说的那些话,原来都是你教他们的,难怪这六个粗胚,居然讲出什么不仁不义、不智不勇的话来?”心下喜悦,忍不住要发泄,大声道:“桃谷七仙的话,当真有理。我本来只道桃谷只有六仙,那知道还有一位又聪明、又美丽的七仙女桃萼仙!” 群雄听得令狐冲突然开口,说的言语却如此不伦不类,尽皆愕然。 盈盈传音道:“这当口事关重大,你是恒山派掌门,可别胡说八道。左冷禅此刻狼狈万分,正是你当五岳派掌门的好机会。” 令狐冲心中一凛,暗道:“盈盈乔装改扮来到嵩山,原来要助我当五岳派掌门。她是日月神教教主之女,是此间正教门下的死敌,若给人发觉了,那可危险之极。她干冒奇险,一心助我在武林中立大功、享大名,对我如此深情,我……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 只听得桃根仙道:“方证大师这样的前辈高人,你们不愿让他做掌门人。玉玑子断手断脚,左冷禅不仁不义,自然都不能做掌门了。我们便推举一位剑术当世第一的少年英雄,来做五岳派掌门人。有那一个不服的,不妨来领教领教他的剑法。”他说到这里,左掌摊开,向令狐冲一摆。 桃干仙道:“这位令狐少侠,原是恒山派掌门,与华山派岳先生渊源极深,跟衡山派莫大先生又是好友。五岳剑派之中,已有三派是一定拥戴他的了。”桃枝仙道:“泰山派门下的群道并非都是胡涂虫,自然也是拥戴他的多,反对他的少。”桃叶仙道:“五岳派中人人使剑,本来就叫作五岳剑派嘛,因此谁的剑法最高,谁就一定理所当然、不可不戒的做掌门人。”他说了“理所当然”四字,顺口便加上“不可不戒”,也不理会通与不通。 原来之前桃叶仙一直在想:“理所当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该叫什么?”虽然桃根仙勉强说上面没法加,可以加在下面,提议叫做“理所当然不可不戒之至”,虽也言之成理,总觉未臻十全十美,适才突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在“理所当然不可不戒”上面加了“一定”二字,不由得满意之极。 桃花仙按住肩头伤口,说道:“左冷禅,你若不服,不妨便和令狐少侠比比剑。谁赢了,谁做五岳派掌门。这叫做比剑夺帅!” 此次来到嵩山的群雄,除了五岳剑派门下以及方证大师、冲虚道人这等有心之人外,大都是存着瞧热闹之心。此刻各人均知五派合并,已成定局,争夺之鹄的,当在掌门人一席。这些江湖上好汉最怕的是长篇大论的争执,适才桃谷六仙跟左冷禅瞎缠,只因说得有趣,倒不气闷,但若个个似岳不群那么满口仁义道德,说到太阳落山,还是没了没完,那可闷死人了,是以众人一听到桃花仙说出“比剑夺帅”四字,登时轰天价叫起好来。群豪上得山来,见到天门道人自戕毙敌,左冷禅剑断三肢,这两幕看得人惊心动魄,可说此行已然不虚,但如五岳派中众高手为争夺掌门人而大战一场,好戏纷呈,那可更加过瘾了。因此群雄鼓掌喝采,甚是真诚热烈。 令狐冲心想:“我答应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力阻左冷禅为五岳派掌门,以免他为祸武林。只要师父做了掌门,他老人家大公无私,自然人人心悦诚服。除了他老人家之外,五岳剑派中,又有谁配当此重任?”朗声道:“眼前有一位最适宜的前辈,怎地大家忘了?五岳派若不由君子剑岳先生来当掌门人,那里还找得出第二位来?岳先生武功既高,识见更是卓超。他老人家为人仁义,众所周知,否则怎地会得了‘君子剑’三字的外号?我恒山派推举岳先生为五岳派掌门。”他说了这番话,华山派的群弟子登时大声鼓掌喝采。 嵩山派中有人说道:“岳先生虽然不错,比之左掌门却总是逊着一筹。”有人道:“左掌门是五岳剑派盟主,已当了这么多年,由他老人家出任五岳派掌门,这才顺理成章。又何必另推旁人?”又有人道:“以我之见,五岳派掌门当然由左掌门来当,另外可设四位副手,由岳先生、莫大先生、令狐少侠、玉……玉……玉……那个玉磬子或是玉音子道长分别担任,那就妥当得很了。” 桃枝仙叫道:“玉玑子还没死呢,他断了两只手一只脚,你们就不要他了?” 桃叶仙道:“比剑夺帅,比剑夺帅!谁的武功高,谁就做掌门!” 千余名江湖汉子跟着叫嚷:“对!对!比剑夺帅,比剑夺帅!” 令狐冲心想:“今日的局面,必须先将左冷禅打倒,断了嵩山派众人的指望,否则我师父永远做不了五岳派掌门。”当下仗剑而出,叫道:“左先生,天下英雄在此,众口一辞,要咱们比剑夺帅。在下和你二人抛砖引玉,先来过过招如何?”暗自思忖:“左冷禅的阴寒掌力十分厉害,我拳脚上功夫可跟他天差地远,但剑法决不会输他。我赢了左冷禅之后,再让给师父,谁也没话说。就算莫大先生要争,他也未必胜得了师父。泰山派的两大高手一死一伤,不会有什么好手剩下了。就算我剑法也不是左冷禅对手,但也得在千余招之后方始落败,大耗他内力之后,师父再下场跟他相斗,便颇有胜望。”他长剑虚劈两剑,说道:“左先生,咱们五岳剑派门下,人人都使剑,在剑上分胜败便了。”他这么说,那是先行封住了左冷禅的口,免得他提出要比拳脚、比掌法。 群雄纷纷喝采:“令狐少侠快人快语,就在剑上比胜败。”“胜者为掌门,败者听奉号令,公平交易,最妙不过。”“左先生,下场去比剑啊!有什么顾忌,怕输么?”“说了这半天话,有什么屁用?早就该动手打啦!” 一时嵩山绝顶之上,群雄叫嚷声越来越响,人数一多,人人跟着起哄,纵是平素老成持重之辈,也忍不住大叫大吵。这些人只是左冷禅邀来的宾客,五岳派由谁出任掌门,如何决定掌门席位,本来跟他们毫不相干,他们原也无由置喙,但比武夺帅,大有热闹可瞧,大家都盼能多看几场好戏。这股声势一成,竟然喧宾夺主,变得若不比剑,这掌门人便无法决定了。 令狐冲见众人附和己见,心下大喜,叫道:“左先生,你如不愿和在下比剑,那么当众宣布决不当这五岳派的掌门人,自也不妨。再由其余的人来比剑便了!” 群雄纷纷叫嚷:“比剑,比剑!不比的不是英雄,乃是狗熊!” 嵩山派中不少人均知令狐冲剑法精妙,左冷禅未必有胜他的把握,但要说左冷禅不能跟他比剑,却也举不出什么正大光明的理由,一时都皱起了眉头,默不作声。 喧哗声中,一个清亮的声音拔众而起:“各位英雄众口一辞,都愿五岳派掌门人一席以比剑决定,我们自也不能拂逆了众位的美意。”说话之人正是岳不群。 群雄叫道:“岳先生言之不差,比剑夺帅,比剑夺帅!” 岳不群道:“比剑夺帅,原也是一法,只不过我五岳剑派合而为一,本意是减少门户纷争,以求武林中同道和睦友爱,因此比武只可点到为止,一分胜败便须住手,切不可伤残性命。否则可大违我五派合并的本意了。” 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都静了下来。有一大汉说道:“点到为止固然好,但刀剑不生眼睛,真有死伤,那也是自己晦气,怪得谁来?”又有一人道:“倘若怕死怕伤,不如躲在家里抱娃娃,又何必来夺这五岳派的掌门?”群雄都轰笑起来。岳不群道:“话虽如此,总是以不伤和气为妙。在下有几点浅见,说出来请各位参详参详。” 有人叫道:“快动手打,又说些什么了?”另有人道:“别瞎捣乱,且听岳先生说什么。”先前那人道:“谁捣乱了?你回家问你大妹子去!”那边跟着也对骂起来。 岳不群道:“那一个有资格参与比武夺帅,可得有个规定……”他内力充沛,一出声说话,便将污言对骂之人的声音压了下来,只听他继续道:“比武夺帅,这帅是五岳派之帅,因此若不是五岳派门下,不论他有通天本领,可也不能见猎心喜,一时手痒,下场角逐。否则的话,争的是‘剑法天下第一’,却不是为定五岳派掌门了。” 群雄都道:“对!不是五岳派门下,自然不能下场比武。”也有人道:“大伙儿乱打一起,争夺‘剑法天下第一’,可也不错啊。”这人显是胡闹,旁人也没加理会。 岳不群道:“至于如何比武,方不致伤残人命,不伤同门和气,请左先生一抒宏论。”左冷禅冷冷的道:“既动上了手,定要不可伤残人命,不伤同门和气,那可为难得紧。不知岳先生有何高见?” 岳不群道:“在下以为,最好是请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丐帮解帮主、青城派余观主等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出来作公证。谁胜谁败,由他们几位评定,免得比武之人缠斗不休。咱们只分高下,不决生死。” 方证道:“善哉,善哉!‘只分高下,不决生死’这八个字,便消弭了无数血光之灾,左先生意下如何?” 左冷禅道:“这是大师对敝派慈悲眷顾,自当遵从。原来的五岳剑派五派,每一派只能派出一人比武夺帅,否则每一派都出数百人,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方有结局。” 群雄虽觉五岳剑派每派只出一人比武,五派便只五人,未免太不热闹。但这五派若都是掌门人出手,他本派中人决不会有人向他挑战。只听得嵩山派中数百人大声附和,旁人也就没有异议。 桃枝仙忽道:“泰山派的掌门人是玉玑子,难道由他这个断手断足的牛鼻子来比武夺帅么?”桃叶仙道:“他断手断足,为什么便不能参与比武?他还剩下一只独脚,大可起飞脚踢人。”群雄听了,无不大笑。 泰山派的玉音子怒道:“你这六个怪物,害得我玉玑子师兄成了残废,还在这里出言讥笑,终须叫你们一个个也都断手断足。有种的,便来跟你道爷单打独斗,比试一场。”说着挺剑而出,站在当场。这玉音子身形高瘦,气宇轩昂,这么出来一站,风度俨然,道袍随风飘动,更显得神采飞扬。群雄见了,不少人大声喝采。 桃根仙道:“泰山派中,由你出来比武夺帅吗?”桃叶仙道:“是你同门公举呢?还是你自告奋勇?”玉音子道:“跟你又有什么相干?”桃叶仙道:“当然相干,而且理所当然相干之至。如是泰山派公举你出来比武夺帅,那么你落败之后,泰山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来比武。”玉音子道:“第二人不能出来比武,那便如何?” 忽然泰山派中有人说道:“玉音子师弟并非我们公举,如果他败了,泰山派另有好手,自然可再出手。”正是玉磬子。桃花仙道:“哈哈,另有好手,只怕便是阁下了?”玉磬子道:“不错,说不定便是你道爷。”桃实仙叫道:“大家请看,泰山派中又起内哄,天门道人死了,玉玑道人伤了,这玉磬、玉音二人,又争着做泰山派的新掌门。” 玉音子道:“胡说八道!”玉磬子却冷笑着数声,并不说话。桃花仙道:“泰山派中,到底是那一个出来比武?”玉磬子和玉音子齐声道:“是我!”桃根仙道:“好,你们哥儿俩自己先打一架,且看是谁强些。嘴上说不清,打架定输赢!” 玉磬子越众而出,挥手道:“师弟,你且退下,可别惹得旁人笑话。”玉音子道:“为什么会惹得旁人笑话?玉玑师兄身受重伤,我要替他报仇雪恨。”玉磬子道:“你是要报仇呢,还是比武夺帅?”玉音子道:“凭咱们这点儿微末道行,还配当五岳派掌门吗?那不是痴心妄想?我泰山派众人,早就已一致主张,请嵩山左盟主为五岳派掌门,我哥儿俩又何必出来献丑?”玉磬子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泰山派眼前以我居长。”玉音子冷笑道:“哼,你虽居长,可是平素所作所为,服得了人吗?上下人众,都听你话吗?” 玉磬子勃然变色,厉声道:“你说这话,是何用意?你不理长幼之序,欺师灭祖,本派门规第一条怎么说?”玉音子道:“哈哈,你可别忘了,咱们此刻都已是五岳派门下,大伙儿同年同月同时齐入五岳派,有什么长幼之序?五岳派门规还未订下,又有什么第一条、第二条?你动不动提出泰山派门规来压人,只可惜这当儿却只有五岳派,没有泰山派了。”桃枝仙插口道:“有五岳派而没泰山派,正是大大的好事,为什么玉音子要说‘可惜’?你们想拆散五岳派,再兴泰山派,是不是?玉音子,你倒说说看,为什么说这‘可惜’两字?”玉音子和玉磬子一时都无言可对。 千余名汉子齐声大叫:“上去打啊,那个本事高强,打一架便知道了。” 玉磬子手中长剑不住晃动,却不上前。他虽是师兄,但平素沉溺酒色,武功剑法比之玉音子已大有不如。此后五岳剑派合并,但五岳派人众必将仍然分居五岳,每一处名山定有一人为首。玉磬子、玉音子二人自知本事与左冷禅差得甚远,原无作五岳派掌门的打算,但颇想回归本山之后,便为泰山之长。这时群雄怂恿之下,师兄弟势必兵戎相见,玉磬子可不敢贸然动手,只是在天下英雄之前为玉音子所屈,心中却也不甘;何况这么一来,左掌门多半会派玉音子为泰山之长,从此听他号令,终身抬不起头来了。一时之间,师兄弟二人怒目相向,僵持不决。 第1524章 笑傲江湖(163) 突然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说道:“我看泰山派武功的精要,你二人谁都摸不着半点边儿,偏有这么厚脸皮,在这里啰唆争吵,虚耗天下英雄的时光。”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相貌俊美,但脸色青白,嘴角边微带冷嘲,正是华山派的林平之。有人识得他的,便叫了出来:“这是华山派岳先生的新女婿。” 令狐冲心道:“林师弟向来拘谨,不多说话,不料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竟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讥讽这两个贼道。”适才玉磬子、玉音子二道与玉玑子狼狈为奸,逼死泰山派掌门人天门道人,向左冷禅谄媚讨好,令狐冲心中对二道极是不满,听得林平之如此辱骂,颇为痛快。 玉音子道:“我摸不着泰山派武功的边儿,阁下倒摸得着了?却要请阁下施展几手泰山派武功,好让天下英雄开开眼界。”他特别将“泰山派”三字说得极响,意思说,你是华山派弟子,武功再强,也只是华山派的,决不会连我泰山派的武功也会练。 林平之冷笑一声,说道:“泰山派武功博大精深,岂是你这等认贼为父、戕害同门的不肖之徒所能领略……”岳不群喝道:“平儿,玉音道长乃是长辈,不得无礼!”林平之应道:“是!” 玉音子怒道:“岳先生,你调教的好徒儿,好女婿!连泰山派的武功如何,他也能来胡言乱语。” 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怎知他是胡言乱语?”一个俊俏的少妇越众而出,长裙拂地,衣带飘风,鬓边插着一朵小小红花,正是岳灵珊。她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右手反过去握住剑柄,说道:“我便以泰山派的剑法,会会道长的高招。” 玉音子认得她是岳不群的女儿,心想岳不群这番大力赞同五派合并,左冷禅言语神情中对他甚是客气,倒也不敢得罪了她,微微一笑,说道:“岳姑娘大喜,贫道没来道贺,讨一杯喜酒喝,难道为此生我的气了吗?贵派剑法精妙,贫道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但华山派门人居然也会使泰山派剑法,贫道今日还是首次得闻。” 岳灵珊秀眉一轩,道:“我爹爹要做五岳派掌门人,对五岳剑派每一派的剑法,自然都得钻研一番。否则的话,就算我爹爹打赢了四派掌门人,那也只是华山派独占鳌头,算不得是五岳派真正的掌门人。” 此言一出,群雄登时耸动。有人道:“岳先生要做五岳派掌门人?”有人大声道:“难道泰山、衡山、嵩山、恒山四派的武功,岳先生也都会吗?” 岳不群朗声道:“小女信口开河,小孩儿家的话,众位不可当真。” 岳灵珊却道:“嵩山左师伯,如果你能以泰衡华恒四派剑法,分别打败我四派好手,我们自然服你做五岳派掌门。否则你嵩山派的剑法就算独步天下,也不过嵩山派的剑法十分高明而已,跟别的四派,终究拉不上干系。” 群雄均想:这话确然不错。如果有人精擅五岳剑派各派剑法,以他来做五岳派掌门,自是再合适不过。可是五岳剑派每一派的剑法,都是数百年来经无数好手呕心沥血锻炼而成。有人纵得五派名师分别传授,经数十年苦练,也未必能学全五派的全部剑法,而各派秘招绝艺,都是非本派弟子不传,如说一人而能同时精擅五岳派剑法,决计无此可能。 左冷禅却想:“岳不群的女儿为什么说这番话?其中必有用意。难道岳不群当真痰迷了心窍,想跟我争夺这五岳派掌门人之位吗?” 玉音子道:“原来岳先生已精通五派剑法,那可是自从五岳剑派创派以来,从所未有的大事。贫道便请岳姑娘指点指点泰山派的剑法。” 岳灵珊道:“甚好!”唰的一声,从背上剑鞘中拔出了长剑。 玉音子心下大是着恼:“我比你父亲还长着一辈,你这女娃娃居然敢向我拔剑!”他只道岳不群定会出手阻拦,就算真要动手,华山派中也只有岳不群夫妇才堪与自己匹敌,岂知岳不群只摇头叹息,说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玉音、玉磬两位前辈,乃泰山派一等一好手。你要用泰山派剑法跟他们过招,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玉音子心中一凛:“岳不群居然叫女儿用泰山剑法跟我过招。”一瞥眼间,只见岳灵珊右手长剑斜指而下,左手五指正在屈指而数,从一数到五,握而成拳,又将拇指伸出,次而食指,终至五指全展,跟着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登时大吃一惊:“这女娃娃怎地懂得这一招‘岱宗如何’?” 玉音子在三十余年前,曾听师父说过这一招“岱宗如何”的要旨,这一招可算得是泰山派剑法中最高深的绝艺,要旨不在右手剑招,而在左手的算数。左手不住屈指计算,算的是敌人所处方位、武功门派、身形长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计算极为繁复,一经算准,挺剑击出,无不中的。当时玉音子心想,要在顷刻之间,将这种种数目尽皆算得清清楚楚,自知无此本领,其时并未深研,听过便罢。他师父对此术其实也未精通,只说:“这招‘岱宗如何’使起来太过艰难,似乎不切实用,实则威力无俦。你既无心详参,那是与此招无缘,也只好算了。你的几个师兄弟都不及你细心,他们更不能练。可惜本派这一招博大精深、世无其匹的剑招,从此便要失传了。”玉音子见师父并未勉强自己苦练苦算,暗自欣喜,此后在泰山派中也从未见人练过,不料事隔数十年,竟见岳灵珊这年轻少妇使了出来,霎时之间,额头上出了一片汗珠。 他从未听师父说过如何对付此招,只道自己既然不练,旁人也决不会使这奇招,自无需设法拆解,岂知世事之奇,竟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情急智生,自忖:“我急速改变方位,窜高伏低,她自然算我不准。”当即长剑一晃,向右滑出三步,一招“青天无云”,转过身来,身子微矮,长剑斜刺,离岳灵珊右肩尚有五尺,便已圈转,跟着一招“峻岭横空”,去势奇疾而收剑极快。只见岳灵珊站在原地不动,右手长剑的剑尖不住晃动,左手五指仍伸屈不定。 玉音子展开剑势,身随剑走,左边一拐,右边一弯,越转越急。这路剑法叫做“泰山十八盘”,乃泰山派昔年一位名宿所创,他见泰山山门下十八盘处羊肠曲折,五步一转,十步一回,势甚险峻,因而将地势融入剑法之中,与八卦门的“八卦游身掌”有异曲同工之妙。泰山“十八盘”越盘越高,越行越险,这路剑招也是越转越狠辣。玉音子每一剑似乎均要在岳灵珊身上对穿而过,其实自始至终,并未出过一招真正杀着。 他双目所注,不离岳灵珊左手五根手指的不住伸屈。昔年师父有言:“这一招‘岱宗如何’,可说是我泰山剑法之宗,击无不中,杀人不用第二招。剑法而到这地步,已是超凡入圣。你师父也不过是略知皮毛,真要练到精绝,那可谈何容易?”想到师父这些话,背上冷汗一阵阵的渗了出来。 那泰山“十八盘”,有“缓十八、紧十八”之分,正面十八处盘旋较缓,侧坡十八处盘旋甚紧,一步高一步,所谓“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发顶”。泰山派这路剑法,纯从泰山这条陡道的地势中化出,也是忽缓忽紧,回旋曲折。 令狐冲见岳灵珊既不挡架,也不闪避,左手五指不住伸屈,似乎在计算数目,不由得心下大急,只想大叫:“小师妹,小心!”但这五个字塞在喉头,始终叫不出来。 玉音子这路剑法将要使完,长剑始终不敢递到岳灵珊身周二尺之处。岳灵珊长剑倏地刺出,一连五剑,每一剑的剑招皆苍然有古意。 一旁玉磬子失声叫道:“‘五大夫剑’!”泰山有松树极古,相传为秦时所封之“五大夫松”,虬枝斜出,苍翠相掩。玉磬子、玉音子的师伯祖曾由此而悟出一套剑法来,便称之为“五大夫剑”。这套剑法招数古朴,内藏奇变,玉磬子二十余年前便已学得精熟,但眼见岳灵珊这五招似是而非,与自己所学颇有不同,却显然又比原来剑法高明得多,心下惊诧之余,慢慢走近,要想看个仔细。岳灵珊突然纤腰一弯,挺剑向他刺去,叫道:“这也是你泰山派的剑法吗?” 玉磬子急举剑相架,叫道:“‘来鹤清泉’,如何不是泰山剑法,不过……”这一招虽然架开,却已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敌剑之来,方位与自己所学大不相同,这一剑险些便透胸而过。岳灵珊道:“是泰山剑法就好!”唰的一声,反手砍向玉音子。玉磬子道:“‘石关回马’!你使得不……不大对……”岳灵珊道:“剑招名字,你记得倒熟。”长剑展开,唰唰两剑,只听玉音子“啊”的一声大叫,右腿已然中剑。几乎便在同一刹那,玉磬子也右膝中剑,一个踉跄,右腿一屈,跪了下来,急忙以剑支地撑起,力道用得猛了,剑尖又刚好撑在一块麻石之上,啪的一响,长剑断为两截,口中兀自说道:“‘快活三’!不过……不过……” 岳灵珊一声冷笑,将长剑反手插入背上剑鞘。 旁观群雄轰然叫好。这样一位年轻美貌的少妇,竟在举手投足之间,以泰山派剑法将两位泰山派高手杀败,剑法之妙,令人看得心旷神怡,这一番采声,当真山谷鸣响。 左冷禅与嵩山派的几名高手对望一眼,都大为疑虑:“这女娃娃所使确是泰山剑法。然而其中大有更改,剑招老练狠辣,决非这女娃娃所能琢磨而得,定是岳不群暗中练就了传授于她。要练成这路剑法,不知要花多少时日,岳不群如此处心积虑,其志决不在小。” 玉音子突然大叫:“你……你……这不是真的‘岱宗如何’!”他于中剑受伤之后,这才省悟,岳灵珊只不过摆个“岱宗如何”的架子,其实并非真的会算,否则的话,她一招即已取胜,又何必再使“五大夫剑”、“来鹤清泉”、“石关回马”、“快活三”等等招术?更气人的是,她竟将泰山派的剑招在关键处忽加改动,自己和师哥二人仓卒之际,不及多想,自然而然以数十年来练熟了的剑招拆解,而她出剑方位陡变,以致师兄弟俩双双中计落败。倘若她使的是别派剑法,不论招式如何精妙,凭着自己剑术上的修为,决不能输了给这娇怯怯的少妇。但她使的确是泰山派剑法,却又不是假的,心中既惭愧气恼,又惊惶诧异,更有七分上了当的不服气。 令狐冲眼见岳灵珊以这几招剑法破敌,心下一片迷茫,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道:“令狐掌门,这几招剑法是你教她的?”令狐冲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田伯光,便摇了摇头。田伯光微笑道:“那日在华山顶上,你和我动手,记得你便曾使过这一招来鹤清什么的,只不过那时你还没使熟。” 令狐冲神色茫然,宛如不闻。当岳灵珊一出手,他便瞧了出来,她所使的乃是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泰山派剑法。但自己在后洞石壁上发现剑招石刻之事,并未对华山派任何人提过,当日离开思过崖,记得已将后洞的洞口掩好,岳灵珊怎会发见?转念又想:“我既能发见后洞,小师妹当然也能发见。何况我已在无意中打开了洞口,小师妹便易找得多了。” 他在华山思过崖后洞,见到石壁上所刻五岳剑法的绝招,以及魔教诸长老破解各家剑法的法门,虽于所刻招数记得颇熟,但这些招数叫作什么名字,却全然不知。眼见岳灵珊最后三剑使得犹似行云流水,大有善御者驾轻车而行熟路之意,三剑之间击伤泰山派两名高手,将石壁上的剑招发挥得淋漓尽致,心下也暗自赞叹。又听得玉磬子说出“快活三”三字,想起当年曾随师父去过泰山,过水帘洞后,一条长长的山道斜坡,名为“快活三”,意思说连续三里,顺坡而下,走起来十分快活,想不到这连环三剑,竟是从这条斜坡化出。 一个瘦削的老者缓步而出,说道:“岳先生精擅五岳剑派各派剑法,实是武林中从所未有。老朽潜心参研本派剑法,有许多处所没法明白,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请教。”他左手拿着一把抚摩得晶光发亮的胡琴,右手从琴柄中慢慢抽出一柄剑身极细的短剑,正是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 岳灵珊躬身道:“莫师伯手下留情。侄女胡乱学得几手衡山剑法,请莫师伯指点。” 莫大先生口说“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请教”,原是向岳不群索战,不料岳灵珊一句话便接了过去,还言明是用衡山派剑法。莫大先生江湖上威名素着,群雄适才又听得左冷禅言道,嵩山派好手大嵩阳手费彬便死在他剑下,均想:“难道岳灵珊以泰山剑法伤了两名泰山派高手,又能以衡山剑法与他对敌?” 莫大先生微笑道:“很好,很好!了不起,了不起!”岳灵珊道:“等到侄女敌不过莫师伯,再由我爹爹下场。”莫大先生喃喃的道:“敌得过的,敌得过的!”短剑慢慢指出,突然间在空中一颤,发出嗡嗡之声,跟着便是嗡嗡两剑。岳灵珊举剑招架,莫大先生的短剑如鬼如魅,竟已绕到了岳灵珊背后。 岳灵珊急忙转身,耳边只听得嗡嗡两声,眼前有一团头发飘过,却是自己的头发已给莫大先生削了一截下来。她大急之下,心念电转:“他这是手下留情,否则适才这一剑已然杀了我。他既不伤我,便可和他对攻。”当下更不理会对方剑势来路,唰唰两剑,分向莫大先生小腹与额头刺去。 莫大先生微微一惊:“这两招‘泉鸣芙蓉’、‘鹤翔紫盖’,确是我衡山派绝招,这小姑娘如何学得了去?” 第1525章 笑傲江湖(164) 衡山七十二峰,以芙蓉、紫盖、石廪、天柱、祝融五峰最高。衡山派剑法之中,也有五路剑法,分别以这五座高峰为名。莫大先生眼见适才岳灵珊所出,均是“一招包一路”的剑法,在一招之中,包含了一路剑法中数十招的精要。“芙蓉剑法”三十六招,“紫盖剑法”四十八招。“泉鸣芙蓉”与“鹤翔紫盖”两招剑法,分别将芙蓉剑法、紫盖剑法每一路数十招中的精奥之处,融会简化而入一招,一招之中有攻有守,威力之强,为衡山剑法之冠,是以这五招剑法,合称“衡山五神剑”。 众人只听得铮铮铮之声不绝,不知两人谁攻谁守,也不知在顷刻间两人已拆了几招。 莫大先生事事谋定而后动,“比剑夺帅”之议既决,他便即筹思对策。他绝无半分要当五岳派掌门人之念,更知不是左冷禅和令狐冲的敌手,但身为衡山掌门,不能自始至终龟缩不出。他气恼玉磬子为虎作伥,逼死天门道人,本拟和这道人一拚,岂知泰山三子一上来便先后受伤,于是剩下的对手便只岳不群一人。他在少林寺中,已将岳不群的武功瞧得清清楚楚,自己不致输了于他,但上来动手的竟是岳不群的女儿。岳灵珊会使衡山派剑法,他已是一惊,而她所使的更是衡山剑法中最上乘的“一招包一路”,更令他心中尽是惊惧惶惑。 莫大先生的师祖和师叔祖,当年在华山绝顶与魔教十长老会斗,双双毙命。其时莫大先生的师父年岁尚轻,芙蓉、紫盖等五路剑法是学全了,但“一招包一路”的“泉鸣芙蓉”、“鹤翔紫盖”那五招衡山神剑,却只知了个大概。莫大先生自然也未得师父详加传授指点。岂知此刻竟会在别派一个年轻女子剑底显了出来。只是岳灵珊那两招只得剑形而未得其意,否则的话,莫大先生心神激荡之际,在第二招上便已落败。 他好容易接过了这两招,只见岳灵珊长剑晃动,正是一招“石廪书声”,跟着又是一招“天柱云气”。那“天柱剑法”主要是从云雾中变化出来,极尽诡奇之能事,动向无定,不可捉摸。莫大先生一见岳灵珊使出“天柱云气”,他见机极快,当即不架而走。所谓不架而走,那不过说得好听,其实是打不过而逃跑。只是他剑法变化繁复,逃走之际,短剑东刺西削,使人眼花缭乱,不知他已是在使三十六策中的上策。 他知衡山五大神剑之中,除了“泉鸣芙蓉”、“鹤翔紫盖”、“石廪书声”、“天柱云气”之外,最厉害的一招叫做“雁回祝融”。衡山五高峰中,以祝融峰最高,这招“雁回祝融”,在衡山五神剑中也最为精深。莫大先生的师父当年说到这一招时,含糊其词,并说自己也不大清楚,如岳灵珊再使出这一招来,自己纵不丧命当场,那也非大大出丑不可。他脚下急闪,短剑急挥,心念急转:“她虽学到了奇招,看来只会呆使,不会随机应便。说不得,只好冒险跟她拚上一拚,否则莫大今后也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 眼见岳灵珊脚步微一迟疑,知她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到底要追呢还是不追,莫大先生暗叫:“惭愧!毕竟年轻人没见识。”岳灵珊以这招“天柱云气”逼得莫大先生转身而逃,他虽掩饰得高明,似乎未呈败象,但武功高明之士,人人都已见到他不敌而走的窘态。倘若岳灵珊立时收剑行礼,说道:“莫师伯,承让!侄女得罪。”那么胜败便已分了。莫大先生何等身分地位,岂能败了一招之后,再转身与后辈女子缠斗?可是岳灵珊竟然犹豫,实是莫大先生难得之极的良机。 但见岳灵珊笑靥甫展,樱唇微张,正要说话,莫大先生手中短剑嗡嗡作响,向她直扑过去。这几下急剑,乃莫大先生毕生功力之所聚,剑发琴音,光环乱转,霎时之间已将岳灵珊裹在一团剑光之中。岳灵珊一声惊呼,连退了几步。莫大先生岂容她缓出手来施展那招“雁回祝融”?他手中短剑越使越快,一套“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有如云卷雾涌,旁观者不由得目为之眩,若不是群雄觉得莫大先生颇有以长凌幼、以男欺女之嫌,采声早已大作。 当岳灵珊使出“泉鸣芙蓉”等几招时,令狐冲更无怀疑,她这几路剑法,是从华山思过崖后洞的石壁上学来的,寻思:“小师妹为什么会到思过崖去?师父、师娘对她甚是疼爱,当然不会罚她在这荒僻的危崖上静坐思过。就算她犯了什么重大过失,师父、师娘也不过严加斥责而已。思过崖与华山主峰相距不近,地形又极凶险,即令是一个寻常女弟子,也不会罚她孤另另的去住在崖上。难道是林师弟受罚到崖上思过,小师妹每日去送饭送茶,便像她从前待我那样吗?”想到此处,不由得心口一热。 又想:“林师弟沉默寡言,循规蹈矩,宛然便是一位‘小君子剑’。他正因此而得到师父、师娘和小师妹的欢心,怎会犯错而受罚到崖上思过?何况师父早就要将小师妹配与林师弟。不会,不会,决计不会!”猛然想起:“难道小师妹……小师妹……”内心深处突然浮起一个念头,可是这念头太过荒唐,刚浮入脑海,便即压下,一时心中恍恍惚惚,到底是个什么念头,自己也不大清楚。 便在此时,只听得岳灵珊“啊”的一声惊呼,长剑脱手斜飞,左足一滑,仰跌在地。莫大先生手中短剑伸出,指向她的左肩,笑道:“侄女请起,不用惊慌!” 突然间啪的一声响,莫大先生手中短剑断折,却是岳灵珊从地下拾起了两块圆石,左手圆石砸在莫大先生剑上,那短剑剑身甚细,一砸之下,立即断成两截。跟着岳灵珊右手的圆石向左急掷。莫大先生兵刃断折,吃了一惊,又见她将一块圆石向左掷出,左侧并无旁人,此举甚是古怪,不明其意。蓦地里那块圆石竟飞了转来,撞在莫大先生右胸。砰的一声,跟着喀喇几响,他胸口肋骨登时有数根撞断,一张口,鲜血直喷。 这几下变幻莫测,岳灵珊的动作不但快得甚奇,每一下却又干净利落,众人尽皆呆了。人人都看得分明,莫大先生占了先机之后,不再进招,只说:“侄女请起,不用惊慌。”那原是长辈和晚辈过招占胜后应有之义。可是岳灵珊拾起圆石所使的那两招,却实有鬼神莫测之机。令狐冲却明白,岳灵珊这两招,正是当年魔教长老破解衡山剑法的绝招。不过石壁上所刻人形所使的是一对铜锤。岳灵珊以圆石当铜锤使,要拆招久战,当然不行,但一招间掷出飞回,只要练成了运力的巧劲,圆石与铜锤并无二致。 岳不群飞身入场,啪的一声响,打了岳灵珊一个耳光,喝道:“莫大师伯明明让你,你何敢对他老人家无礼?”弯腰扶起莫大先生,说道:“莫兄,小女不知好歹,小弟当真抱歉之至。尚请原谅。” 莫大先生苦笑道:“将门虎女,果然不凡。”说了这两句话,又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衡山派两名弟子奔了出来,将他扶回。岳不群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退在一旁。 令狐冲见岳灵珊左边脸颊登时肿起,留下了五个手指印,足见她父亲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岳灵珊眼泪涔涔而下,可是嘴角微撇,神情颇为倔强。令狐冲便即想起:“从前我和她同在华山,她有时顽皮,受到师父师娘的责骂,心中委屈,便是这么一副又可怜又可爱的神气。那时我必千方百计的哄得她欢喜。小师妹最开心的,莫过于和我比剑而胜,只不过我必须装得似模似样,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给她占了先机,决不能让她看出是故意让她……” 想到这里,脑海中一个本来十分模糊的念头,突然之间,显得清晰异常:“她怎么会到思过崖去?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后,思念昔日我对她的深情,因而孤身来到崖上,缅怀旧事。后洞的入口我本是用石子封砌好了的,若非在崖上长久逗留,不易发见。如此说来,她在崖上所留时间不短,去了也不止一次。”转头向林平之瞥了一眼,寻思:“林师弟和她新婚,该当喜气洋洋,心花怒放才是。为什么他始终神色郁郁?小师妹给她父亲当众打了一掌,他做丈夫的既不过去劝慰,也无关心之状,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他想岳灵珊为了挂念自己而到思过崖去追忆昔情,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可是他似乎已迷迷惘惘的见到,岳灵珊如何在崖上泪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错了林平之,如何为了辜负自己的一片深情而伤心不已。一抬头,只见岳灵珊正弯腰拾剑,泪水滴在青草之上,一根青草因泪水的滴落而弯了下去,令狐冲胸口一阵冲动:“我当然要哄得她破涕为笑!”在他眼中看出来,这嵩山绝顶的封禅台侧,已成为华山的玉女峰,数千名江湖好汉,不过是一棵棵树木,便只一个他刻骨相思、倾心而恋的意中人,为了受到父亲的责打而在哭泣。他一生之中,曾哄过她无数次,今日怎可置之不理? 他大踏步而出,说道:“小师……小……”随即想起,要哄得她欢喜,必须真打,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说道:“你胜了泰山、衡山两派掌门人,剑法非同小可。我恒山派心下不服,你能以恒山派剑法,跟我较量较量么?” 岳灵珊缓缓转身,一时却不抬头,似在思索什么,过了好一会,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突然脸上一红。令狐冲道:“岳先生本领虽高,但竟能尽通五岳剑派各派剑法,我可难以相信。”岳灵珊抬起头来,说道:“你本来也不是恒山派的,今日为恒山掌门,不是也精通了恒山派剑法吗?”脸颊上兀自留着泪水。 令狐冲听她这几句话语气甚和,颇有友善之意,心下喜不自胜,暗道:“我定要装得极像,不可让她瞧出来我是故意容让。”说道:“‘精通’二字,可不敢说。但我已在恒山多时,恒山派剑法应当习练。此刻我以恒山派剑法领教,你也当以恒山派剑法拆解。倘若所使剑法不是恒山一派,那么虽胜亦败,你意下如何?”他已打定了主意,自己剑法比她高明得多,那是众所周知之事,倘若假装落败,别人固然看得出,连岳灵珊也不会相信,只有斗到后来,自己突然在无意之间,以一招“独孤九剑”或是华山派的剑法将她击败,那时虽然取胜,亦作败论,人人不会怀疑。 岳灵珊道:“好,咱们便比划比划!”提起长剑,划了个半圈,斜斜向令狐冲刺去。 只听得恒山派一群女弟子中,同时响起了“咦”的一声。群雄之中便有不识得恒山派剑法的,听得这些女弟子这声惊呼,而呼叫中显是充满了钦佩之意,也即知岳灵珊这招确是恒山剑法,而且招式着实不凡。 她所使的,正是思过崖后洞的招式,而这招式,却是令狐冲曾传过恒山派女弟子的。 令狐冲挥剑挡开。他知道恒山派剑法以圆转绵密见长,每一招剑法中都隐含阴柔之力,与人对敌时,往往十招中有九招都是守势,只有一招才乘虚突袭。他与恒山派弟子相处已久,又亲眼见过定静师太数次与敌人斗剑,这时施展出来的,招招成圆,余意不尽,显然已深得恒山派剑法的精髓。 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丐帮帮主、左冷禅等人于恒山剑法均熟识已久,眼见令狐冲并非恒山派出身,却将恒山剑法使得中规中矩,于极平凡的招式之中暗蓄锋芒,深合恒山派武功“绵里藏针”的要诀,无不暗赞。他们都知数百年来恒山门下均以女尼为主,出家人慈悲为本,女流之辈更不宜妄动刀剑,学武只是为了防身。这“绵里藏针”诀,便如是暗藏钢针的一团棉絮。旁人倘若不加触犯,棉絮轻柔温软,于人无忤,但若猛力紧捏,棉絮中所藏钢针便刺入手掌;刺入的深浅,并非决于钢针,而决于手掌上使力的大小。使力小则受伤轻,使力大则受伤重。这武功要诀,本源便出于佛家因果报应、业缘自作、善恶由心之意。 令狐冲学过“独孤九剑”后,于各式武功皆能明其要旨。他所使剑法原是重意不重招,这时所使的恒山剑法,方位变化与原来招式颇有歧异,但恒山剑意却清清楚楚的显了出来。各家高手虽然识得恒山剑法,但所知的只是大要,于细微曲折处的差异自是不知,是以见到令狐冲的剑意,均想:“这少年身为恒山掌门,果然不是幸致!原来早得定闲、定静诸师太的真传。”只恒山派门下弟子仪和、仪清等人,才看出他所使招式与师传并不完全相符。但招式虽异,于本门剑法的含意,却只有体会得更加深切。 令狐冲和岳灵珊二人所使的恒山派剑法,均是从思过崖后洞中学来,但令狐冲剑法根柢比岳灵珊强得太多,加之他与恒山派师徒相处日久,所知恒山派剑法的范围,自非岳灵珊所及。二人一交上剑,若不是令狐冲故意相让,只在数招之间便即胜了。拆到三十余招后,岳灵珊从石壁上学来的剑招已穷,只得从头再使。好在这套剑法精妙繁复,使动时圆转如意,一招与一招之间绝少斧凿之痕,从第一招到三十六招,便如是一气呵成的一式大招。她剑招重复,除了令狐冲也学过石壁剑法之外,谁也看不出来。 岳灵珊的剑招使得绵密,令狐冲依法与之拆解。两人所学剑招相同,俱是恒山派剑法的精华,打来丝丝入扣,悦目动人。旁观群雄看得高兴,忍不住喝采。 第1526章 笑傲江湖(165) 有人道:“令狐冲是恒山派掌门,这路剑法使得如此精采,也没什么希奇。岳姑娘明明是华山派的,怎么也会使恒山剑法?”有人道:“令狐冲本来也是岳先生的门下,还是华山派的大弟子呢,否则他怎么也会这路剑法了?若不是岳先生一手亲授,两个人怎会拆解得这等合拍?”又有人道:“岳先生精通华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剑法,看来于嵩山剑法也必熟悉。这五岳派掌门人一席,那是非他莫属了。”另一人道:“那也不见得。嵩山左掌门的剑法比岳先生高得多。武功之道,贵精不贵多,你就算于天下武功无所不会,通统都是三脚猫,又有什么用处?左掌门单是一路嵩山剑法,便能击败岳先生的五派剑法。”先一人道:“你又怎知?当真大言不惭。”那人怒道:“什么大言不惭?你有种,咱们便来赌五十两银子。”先一人道:“什么有种没种?咱们赌一百两。现银交易,输了赖的便是恒山派门下。”那人道:“好,赌一百两!什么恒山派门下?”先一人道:“那个赖的,便是尼姑!”那人“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一口痰。 这时岳灵珊出招越来越快,令狐冲瞧着她婀娜的身形,想起昔日同在华山练剑的情景,渐渐的神思恍惚,不由得痴了,眼见她一剑刺到,顺手还了一招。不想这一招并非恒山派剑法。岳灵珊一怔,低声道:“青梅如豆!”跟着还了一剑,削向令狐冲额间。令狐冲也是一呆,低声道:“柳叶似眉。” 他二人于所拆的恒山剑法,只知其式而不知其名,适才交换的这两招,却不是恒山剑法,而是两人在华山练剑时共创的“冲灵剑法”。“冲”是令狐冲,“灵”是岳灵珊,是二人为了好玩而共同钻研出来的剑术。 令狐冲的天份比师妹高得多,不论做什么事都喜不拘成法,别创新意,这路剑法虽说是二人共创,十之八九却是令狐冲想出来的。当时二人武功造诣尚浅,这路剑法中也没什么厉害招式,只是二人常在无人处拆解,练得却十分纯熟。令狐冲无意间使了一招“青梅如豆”,岳灵珊便还了一招“柳叶似眉”。两人原无深意,可是突然之间,脸上都是一红。令狐冲手上不缓,还了一招“雾中初见”,岳灵珊随手便是一招“雨后乍逢”。这套剑法,二人在华山已不知拆过了多少遍,但怕岳不群、岳夫人知道后责骂,从不让第三人知晓,此刻却情不自禁,在天下英雄之前使了出来。 这一接上手,顷刻间便拆了十来招,不但令狐冲早已回到了昔日华山练剑的情景之中,连岳灵珊心里,也渐渐忘却了自己此刻是已嫁之身,是在数千江湖汉子之前,为了父亲的声誉而出手试招,眼中所见,只是这个倜傥潇洒的大师哥,正在和自己试演二人合创的剑法。 令狐冲见她脸上神色越来越柔和,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显然已将适才给父亲打了记耳光的事淡忘了,心想:“今天我见她一直郁郁不乐,容色也甚憔悴,现下终于高兴起来了。唉,但愿这套冲灵剑法有千招万招,一生一世也使不完。”自从他在思过崖上听得岳灵珊口哼福建小调以来,只有此刻,小师妹对他才像从前这般相待,不由欢喜无限。 又拆了二十来招,岳灵珊长剑削向他左腿,令狐冲左足飞起,踢向她剑身。岳灵珊剑刃一沉,砍向他足面。令狐冲长剑急攻她右腰,岳灵珊剑锋斜转,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剑尖震起。二人同时挺剑急刺向前,同时疾刺对方咽喉,出招迅疾无比。 瞧双剑去势,谁都没法挽救,势必要同归于尽,旁观群雄都忍不住惊叫。却听得铮的一声轻响,双剑剑尖竟在半空中抵住了,溅出星星火花,两柄长剑弯成了弧形,跟着二人左手推出,双掌相交,同时借力飘了开去。这一下变化谁都料想不到,这两把长剑竟有如此巧法,居然在疾刺之中,会在半空中相遇而剑尖相抵,这等情景,便有数千数万次比剑,也难得碰到一次,而他二人竟然在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碰到了。 殊不知双剑如此在半空中相碰,在旁人是数千数万次比剑不曾遇上一次,他二人却是练了数千数万次要如此相碰,而终于练成了的。这招剑法必须二人同使,两人出招的方位力道又须拿捏得分毫不错,双剑才会在迅疾互刺的一瞬之间剑尖相抵,剑身弯成弧形。这剑法以之对付旁人,自无半分克敌制胜之效,在令狐冲与岳灵珊,却是一件又艰难又有趣的玩意。二人练成招数之后,更进一步练得剑尖相碰,溅出火花。 当他二人在华山上练成这一招时,岳灵珊曾问,这一招该当叫作什么。令狐冲道:“你说叫什么好?”岳灵珊笑道:“双剑疾刺,简直是不顾性命,叫作‘同归于尽’罢?”令狐冲道:“同归于尽,倒似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还不如叫作‘你死我活’!”岳灵珊啐道:“为什么我死你活?你死我活才对。”令狐冲道:“我本来说是‘你死我活’。”岳灵珊道:“你啊我啊的缠夹不清,这一招谁都没死,叫作‘同生共死’好了。”令狐冲拍手叫好。岳灵珊一想“同生共死”这四字太过亲热,一撒剑,掉头便跑了。 旁观群雄见二人在必死之境中逃了出来,实是惊险无比,手中无不捏了把冷汗,连那一声喝采也都忘了。那日在少林寺中,岳不群与令狐冲拔剑动手,为了劝他重归华山门下,也曾使过几招“冲灵剑法”,但这一招却没使过。岳不群虽曾在暗中窥看二人练剑,得知冲灵剑法的招式,却并未花下心血时间去练这招既无聊又无用的“同生共死”。因此连方证、冲虚、左冷禅等人见到这一招时,也都大吃一惊。盈盈心中的惊骇,更不在话下。 只见他二人在半空中轻身飘开,俱是嘴角含笑,姿态神情,便似裹在一团和煦的春风之中。两人挺剑再上,随即又斗在一起。二人在华山创制这套剑法时,师兄妹间情投意合,互相依恋,因之剑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份多,而凶杀的意味少。此刻二人对剑,不知不觉之间,都回想到从前的情景,出剑转慢,眉梢眼角,渐渐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马的柔情。这与其说是“比剑”,不如说是“舞剑”,而“舞剑”两字,又不如“剑舞”之妥贴,这“剑舞”却又不是娱宾,而是为了自娱。 突然间人丛中“嘿”的一声,有人冷笑。岳灵珊一惊,听得出是丈夫林平之的声音,心中一寒:“我和大师哥这么打法,那可不对。”长剑一圈,自下而上,斜斜撩出一剑,势劲力疾,姿式美妙已极,却是华山派“玉女剑十九式”中的一式。 林平之那一声冷笑,令狐冲也听见了,但见岳灵珊立即变招,来剑毫不容情,再不像适才使冲灵剑法那样充满了缠绵之意。他胸口一酸,种种往事,霎时间都涌向心头,想起自己给师父罚去思过崖面壁思过,小师妹每日给自己送饭,一日大雪,二人竟在山洞共处一宵;又想起小师妹生病,二人相别日久,各怀相思之苦,但便在此时,不知如何,林平之竟讨得了她的欢心,自此之后,两人之间隔膜日深一日;又想起那日小师妹学得师娘所授的“玉女剑十九式”后,来崖上与自己试招,自己心中酸苦,出手竟不容让…… 这许许多多念头,都是一瞬之间在他脑海中电闪而过,便在此时,岳灵珊长剑已撩到他胸前。令狐冲脑中混乱,左手中指弹出,铮的一声轻响,正好弹在她长剑之上。岳灵珊把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直射上天。 令狐冲一指弹出,暗叫一声“糟糕!”只见岳灵珊神色苦涩,似乎勉强要笑,却那里笑得出来?当日令狐冲在思过崖上,便是以这么一弹,将她宝爱的“碧水剑”弹入深谷之中,二人由此而生芥蒂,不料今日又旧事重演。这些日子来,他有时静夜自思,早知那日所以弹去岳灵珊的长剑,其实是自己在喝林平之的醋,激情汹涌,难以克制,自不免自怨自艾。岂知今日听得林平之的冷笑之声,眼见岳灵珊神态立变,自己又旧病复发。当日在思过崖上,他一指已能将岳灵珊手中长剑弹脱,此刻身上内力,与其时相去不可道里计,但见那长剑直冲上天,一时竟不落下。 他心念电转:“我本要败在小师妹手里,哄得她欢喜。现下我却弹去了她的长剑,那是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面子,难道我竟以这等卑鄙手段,去报答小师妹待我的情义?”一瞥之间,只见那长剑正自半空中向下射落,当即身子一晃,叫道:“好恒山剑法!”似是竭力闪避,其实却是将身子往剑尖凑将过去,噗的一声响,长剑从他左肩后直插了进去。令狐冲向前一扑,长剑竟将他钉在地下。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兀无比,群雄发一声喊,无不惊得呆了。 岳灵珊惊道:“你……大师哥……”只见一名虬髯汉子冲将上来,拔出长剑,抱起了令狐冲。令狐冲肩背上伤口中鲜血狂涌,恒山派十余名女弟子围了上去,竞相取出伤药,给他敷治。岳灵珊不知他生死如何,奔过去想看。剑光晃动,两柄长剑拦住去路,一名女尼喝道:“好狠心的女子!”岳灵珊一怔,退了几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得岳不群纵声长笑,朗声说道:“珊儿,你以泰山、衡山、恒山三派剑法,力败三派掌门,也算难得!” 岳灵珊长剑脱手,群雄明明见到是给令狐冲伸指弹落,但令狐冲为她长剑所伤,却也属实。这一招到底是否恒山剑法,谁也说不上来。他二人以冲灵剑法相斗之时,旁人早已看得全然摸不着头脑,眼见这路剑法招数稚拙,全无用处,偏偏又舞得这生好看;最后这一招变生不测,谁都为这突如其来的结局所震惊,这时听岳不群称赞女儿以三派剑法打败三派掌门,想来岳灵珊这招长空落剑,定然也是恒山剑法了。虽也有人怀疑,觉得这与恒山剑法大异其趣,但没法说得出其来龙去脉,也不便公然与岳不群辩驳。 岳灵珊拾起地下长剑,见剑身上血迹殷然。她心中怦怦乱跳,只是想:“不知他性命如何?只要他能不死,我便……我便……” 第三十四回 夺帅 群豪纷纷议论声中,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华山一派,在岳先生精心钻研之下,连泰山、衡山、恒山诸派剑法也都通晓,不但通晓,而且精绝,实令人赞叹不已。这五岳派掌门一席,若不是岳先生来担任,普天下更选不出第二位了。”说话之人衣衫褴褛,正是丐帮解帮主。他与方证、冲虚两人心意相同,也早料到左冷禅将五岳剑派并而为一,势必不利于武林同道,迟早会惹到丐帮头上,以彬彬君子的岳不群出任五岳派掌门,远胜于野心勃勃的左冷禅。丐帮自来在江湖中潜力极强,丐帮帮主如此说,等闲之人便不敢贸然而持异议。 忽听一人冷森森的道:“岳姑娘精通泰山、衡山、恒山三派剑法,确是难能可贵,若能以嵩山剑法胜得我手中长剑,我嵩山全派自当奉岳先生为掌门。”说话的正是左冷禅。他说着走到场中,左手在剑鞘上一按,嗤的一声响,长剑自剑鞘中跃出,青光闪动,长剑上腾,他右手伸处,挽住了剑柄。这一手悦目之极,而左手一按剑鞘,便能以内力逼出长剑,其内功之深,当真罕见罕闻。嵩山门下弟子固然大声欢呼,别派群雄也采声雷动。 岳灵珊道:“我……我只出一十三剑,十三剑内倘若胜不得左师伯……” 左冷禅心中大怒:“你这小女娃敢公然接我剑招,已大胆之极,居然还限定十三招。你如此说,直是将我姓左的视若无物。”冷冷的道:“倘若你十三招内取不了姓左的项上人头,那便如何?”岳灵珊道:“我……我怎能是左师伯的对手?侄女只不过学到十三招嵩山派剑法,是爹爹亲手传我的,想在左师伯手下印证印证。”左冷禅哼了一声。岳灵珊道:“我爹爹说,这一十三招嵩山剑法,虽是嵩山派的高明招数,但在我手下使出来,只怕一招之间,便给左师伯震飞了长剑,要再使第二招也是艰难。”左冷禅又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岳灵珊初说之时,声音发颤,也不知是酣斗之余力气不足,还是与左冷禅这样一位武林大豪面对面说话,不禁害怕,说到此时,声音渐渐平静,续道:“我对爹爹说:‘左师伯是嵩山派中第一高手,当然绝无疑问,但他未必是我五岳剑派中的第一高手。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如爹爹这样,精通五岳剑派的剑法。’我爹爹说道:‘精通二字,谈何容易?为父的也不过粗知皮毛而已。你若不信,你初学乍练、三脚猫般的嵩山剑法,能在左师伯威震天下的嵩山剑法之前使得上三招,我就夸你是乖女儿了。’” 左冷禅冷笑道:“如你在三招之内将左某击败,那你更是岳先生的乖女儿了。” 岳灵珊道:“左师伯剑法通神,乃嵩山派数百年罕见的奇材,侄女刚得爹爹传授,学得几招嵩山剑法,如何敢有此妄想?爹爹叫我接左师伯三招,侄女却痴心妄想,盼望能在左师伯跟前,使上一十三招嵩山派剑法,也不知是否得能如愿。” 左冷禅心想:“别说一十三招,要是我让你使上了三招,姓左的已然面目无光。”伸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握住了剑尖,右手一松,长剑突然弹起,剑柄在前,不住晃动,说道:“进招罢!” 左冷禅露了这手绝技,群雄登时为之耸动。左手使剑已极不顺手,但他竟以三根手指握住剑尖,以剑柄对敌,这比之空手入白刃更要艰难十倍,以手指握住剑尖,剑刃只须稍受震荡,便割伤了自己手指,那里还用得上力?他使出这手法,固然对岳灵珊十分轻蔑,心中却也大为恼怒,存心要以惊世骇俗的神功威震当场。 第1527章 笑傲江湖(166) 岳灵珊见他如此握剑,心中一寒,寻思:“他这是什么武功,爹爹可没教过。”心下暗生怯意,又想:“事已如此,怕有何用?”百忙中向恒山派群弟子瞥了一眼,见她们仍围成一团,没传出哭声,料想令狐冲受伤虽重,性命却当无碍。当下长剑一立,举剑过顶,弯腰躬身,使一招“万岳朝宗”,正是嫡系正宗的嵩山剑法。 这一招含意甚为恭敬,嵩山群弟子都轰的一声,颇感满意。嵩山弟子和本派长辈拆招,必须先使此招,意思说并非敢和前辈动手,只是请你老人家指教。左冷禅微一点头,心道:“你居然懂使此招,总算是乖觉的,看在这一招份上,我不让你太过出丑便了。” 岳灵珊一招“万岳朝宗”使罢,突然间剑光一吐,长剑化作一道白虹,向左冷禅直刺过来。这一招端严雄伟,正是嵩山剑法的精要所在,但饶是左冷禅于嵩山派剑法“内八路、外九路”,一十七路长短、快慢各路剑法尽皆通晓,却也从来没见过。他心头一震:“这一招是什么招数?我嵩山派一十七路剑法之中,似乎没一招比得上,这可奇了。”他不但是嵩山派的宗师,亦是当代武学大家,一见到本派这一招雄奇精奥的剑招,自要看个明白。眼见岳灵珊这一剑刺来,内力并不强劲,只须刺到自己身前数寸处,自己以手指一弹,立时可将她长剑震飞,不妨看清楚这一招的后着,是否尚有古怪变化。但见岳灵珊这一剑刺到他胸口尚有尺许,便已缩转,一斜身,长剑圈转,向他左肩削落。 这一剑似是嵩山剑法中的“千古人龙”,但“千古人龙”清隽过之,无其古朴;又似是“叠翠浮青”,但较之“叠翠浮青”,却胜其轻灵而输其雄杰;也有些像是“玉井天池”,可是“玉井天池”威仪整肃,这一招在岳灵珊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剑下使将出来,另具一股端丽飘逸之态。 左冷禅眼光何等敏锐,对嵩山剑法又是毕生浸淫其间,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纵是最细微曲折之处,也无不了然于胸,这时突见岳灵珊这一招中蕴藏了嵩山剑法中数大名招的长处,似乎尚能补足各招中所含破绽,不由得手心发热,又惊奇,又欢喜,便如陡然见到从天上掉下来一件宝贝一般。 当年五岳剑派与魔教十长老两度会战华山,五派好手死伤殆尽,五派剑法的许多精艺绝招,随五派高手而逝。左冷禅会集本派残存的耆宿,将各人所记得的剑招,不论精粗,尽数录下,汇成一部剑谱。这数十年来,他去芜存菁,将本派剑法中种种不够狠辣的招数,不够堂皇的姿式,一一修改,使得本派一十七路剑招完美无缺。他虽未创设新的剑路,却算得是整理嵩山剑法的大功臣。此刻陡然间见到岳灵珊所使的嵩山剑法,却是本派剑谱中所未载,而比之现有嵩山剑法的诸式剑招,显得更为博大精深,不由得欢喜赞叹,看出了神。 倘若这剑法是在劲敌手下使出,比如是任我行或令狐冲,又或是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左冷禅自当全神贯注的迎敌,纵见对方剑招精绝,也只有竭力应付,那有余暇来细看敌手剑法?但岳灵珊内力低浅,殊不足畏,真到危急关头,随时可以震去她的长剑,当下打起精神,潜心观察她剑势的法度变化。 群雄见岳灵珊长剑飞舞,每一招都离对方身子尺许而止,似是故意容让,又似心存畏惧,左冷禅却呆呆不动,脸上神色忽喜忽忧,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如此比武,实是从所未见。群雄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惊奇不已。 只嵩山派门下群弟子,个个目不转瞬的凝神观看,生怕漏过了一招半式。岳灵珊这几招嵩山剑法,正是从思过崖后洞石壁上学来。石壁上所刻招式共有六七十招,岳不群细心参研后,料想其中的四十余招左冷禅多半会使,另有数招虽然精采,却尚不足以动其心目,只有这一十三招,倘若陡然使出,定要令他张口结舌,说什么也非瞧个究竟不可。石壁上所刻招式毕竟是死的,未能极尽变化,岳灵珊只依样葫芦的使出,但左冷禅看后,所有前招后着,自行在脑中补足,越想越觉其内含蕴蓄,无穷无尽。 岳灵珊堪堪将这一十三招使完,第十四招又从头使起,左冷禅心念一动:“再看下去呢,还是将她长剑震飞?”这两件事在他均轻而易举,若要继续观看,岳灵珊剑招再高,毕竟也伤他不得;若要震飞她兵刃,那也只举手之劳。可是要在这两件事中作一抉择,却大费周章。霎时之间,在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这些嵩山剑法如此奇妙,过了此刻,日后只怕再也没机缘见到。要杀伤这小妮子容易,可是这些剑法,却再从何处得见?我又怎能去求岳先生试演?但我如容她继续使剑,显得左某人奈何不了华山门下一个年轻女子,于我脸面何存?啊哟,只怕已过了一十三招!” 一想到“一十三招”这四字,领袖武林的念头登时压倒了钻研武学的心意,左手三根手指一转,手中长剑翻了上来,当的一声响,与岳灵珊的长剑一撞,喀喀喀十余声轻响过去,岳灵珊手中只剩了一个剑柄,剑刃寸断,折成数十截掉在地下。 岳灵珊纵身反跃,倒退数丈,朗声道:“左师伯,侄女在你老人家跟前,已使了几招嵩山剑法?”左冷禅闭住双目,将岳灵珊所使的那些剑招,一招招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睁开眼来,说道:“你使了一十三招!很好,不容易!”岳灵珊躬身行礼,道:“多承左师伯手下容情,得让侄女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使了一十三招嵩山剑法。” 左冷禅以绝世神功,震断了岳灵珊手中长剑,群雄无不叹服。只是岳灵珊先前有言,要在左冷禅面前施展一十三招嵩山剑招,大多数人想来,就算她能使三招,也已不易,决计没法使到一十三招,不料左冷禅忽似心智失常,竟容她使到第十四招上,方始出手。各人心下暗自骇异,有人还想到了歪路上去,只道左冷禅是个好色之徒,见到对手是个美貌少妇,竟给她的花容玉颜迷得失了魂,否则何以显得如此心不在焉。 嵩山派中一名瘦削老者走了出来,正是“仙鹤手”陆柏,朗声道:“左掌门神功盖世,众所共见,兼且雅量高致,博大能容。这位岳大小姐学得了我嵩山派剑法一些皮毛,便在他老人家面前妄自卖弄。左掌门直等她技穷,这才一击而将之制服。足见武学之道,贵精不贵多,不论那一门那一派的武功,只须练到登峰造极之境,皆能在武林中矫然自立……” 他说到这里,群雄都不禁点头。这一番话正打中了各人心坎。这些江湖汉子除了极少数高手之外,所学的均只一派武功,陆柏说武学贵精不贵多,众人自表赞同,这些人于这个“精”字是否能够做到,固然难说,至于“多”,那是决计多不了的。 陆柏续道:“这位岳大小姐仗着一点小聪明,当别派同道练剑之时,暗中窥看,偷学到了一些剑法,便自称是精通五岳剑派的各派剑法。其实各派武功均有秘传的师门心法,偷看到一些招式的外形,如何能说到‘精通’二字?”群雄又都点头,均想:“偷学别派武功,原是武林大忌。这笔帐其实该当算在岳不群头上。”陆柏又道:“倘若一见到旁人使出几下精妙的招式,便学了过来,自称是精通了这一派的武功,武林中那里还有什么独门秘技、还有什么精妙绝招?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岂不是一塌胡涂了?” 他说到这里,群雄中便有许多人轰笑起来。岳灵珊以衡山剑法打败莫大先生,以恒山剑法打败令狐冲,对方不免有容让之意,但她以泰山剑法力败玉磬子和玉音子,却是真真实实的功夫。她所使的石壁剑招比玉磬子、玉音子所学为精,又攻了他们个出其不意,虽仍不免有取巧之意,然剑法较精,原该得胜,所取巧者,只是假装会使“岱宗如何”这一招而已,这事除了泰山派中少数高手之外,谁也不知。可是群雄不愿见到旁人通晓各派武功,人同此心,陆柏这么一说,登时便有许多人随声附和,倒不仅以嵩山弟子为然。 陆柏见一番话博得众人赞赏,神情极是得意,提高了嗓子说道:“所以哪,这五岳派掌门一席,实非左掌门莫属。也由此可知,一家之学而练到炉火纯青的境地,那可比贪多嚼不烂的大杂会高明得多了。”他这几句话,直是明指岳不群而言。嵩山派中便有数十名青年弟子跟着叫好起哄。陆柏道:“五岳剑派之中,若有谁自信武功胜得了左掌门的,便请出来,一显身手。”他接连说了两遍,没人接腔。 本来桃谷六仙必定会出来胡说八道一番,但此时盈盈正急于救治令狐冲,无暇指点桃谷六仙去跟嵩山派捣蛋。桃根仙等六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才好。 “托塔手”丁勉大声道:“既然无人向左掌门挑战,左掌门众望所归,便请出任我五岳派的掌门人。”左冷禅假意谦逊,说道:“五岳派中人才济济,在下无德无能,可不敢当此重任。”嵩山派第六太保汤英鹗朗声道:“五岳派掌门一席,位高任重,务请左掌门勉为其难,为五岳派门下千余弟子造福,也为江湖同道尽力。请左掌门登坛!” 只听得锣鼓之声大作,爆竹又连串响起,都是嵩山弟子早就预备好了的。 爆竹噼啪声中,嵩山派众弟子以及左冷禅邀来助阵壮威的朋友齐声呐喊:“请左掌门登台,请左掌门登台!” 左冷禅纵起身子,轻飘飘落上封禅台。他身穿杏黄色布袍,其时夕阳即将下山,日光斜照,映射其身,显得金光灿烂,大增堂皇气象。他抱拳转身,向台下众人作了个四方揖,说道:“既承众位朋友推爱,在下倘若再不答允,出任艰巨,倒显得过于保身自爱,不肯为武林同道尽力了。”嵩山门下数百人欢声雷动,大力鼓掌。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左师伯,你震断了我的长剑,就这样,便算是五岳派的掌门人吗?”说话的正是岳灵珊。 左冷禅道:“天下英雄在此,大家原说好比剑夺帅。岳小姐如能震断我手中长剑,则大伙儿奉岳小姐为五岳派掌门,亦无不可。” 岳灵珊道:“要胜过左师伯,侄女自然无此能耐,但咱们五岳派之中,武功胜过左师伯的,未必就没有了。” 左冷禅在五岳派诸人之中,真正忌惮的只令狐冲一人,眼见他与岳灵珊比剑而身受重伤,心头早就放下一块大石,这时听岳灵珊如此说,便道:“以岳小姐之见,五岳派中武功剑法胜过在下的,是令尊呢、令堂呢,还是尊夫?”嵩山群弟子又都轰笑起来。 岳灵珊道:“我夫君是后辈,比之左师伯不免要逊一筹。我妈妈的剑法自可与左师伯旗鼓相当。至于我爹爹,想来比左师伯要稍为高明一点。” 嵩山群弟子怪声大作,有的猛吹口哨,有的顿足擂地。 左冷禅对着岳不群道:“岳先生,令爱对阁下的武功,倒推许得很呢。” 岳不群道:“小女孩儿口没遮拦,左兄不必当真。在下的武功剑法,比之少林派方证大师、武当派冲虚道长,以及丐帮解帮主诸位前辈英雄,那可望尘莫及。”左冷禅脸上登时变色。岳不群提到方证大师等三人,偏就不提左冷禅的名字,人人都听了出来,那显是自承比他高明。 丁勉道:“比之左掌门却又如何?”岳不群道:“在下和左兄神交多年,相互推重。嵩山华山两派剑法,各擅胜场,数百年来从未分过高下。丁兄这一句话,在下可难答得很了。”丁勉道:“听岳先生的口气,倒似乎自以为比左掌门强着些儿?” 岳不群道:“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较量武功高低,自古贤者所难免,在下久盼向左师兄讨教。只是今日五岳派新建,掌门人尚未推出,在下倘若和左师兄比剑,倒似是来争做这五岳派掌门一般,那不免惹人闲话了。”左冷禅道:“岳兄只消胜得在下手中长剑,五岳派掌门一席,自当由岳兄承当。”岳不群摇手道:“武功高的,未必人品见识也高。在下就算胜得了左兄,也不见得能胜过五岳派中其余高手。”他口中说得谦逊,但每一句话扣得极紧,始终显得自己比左冷禅高上一筹。 左冷禅越听越怒,冷冷的道:“岳兄‘君子剑’三字,名震天下。‘君子’二字,人所共仰。这个‘剑’字到底如何,却是耳闻者多,目睹者少。今日天下英雄毕集,便请岳兄露一手高明剑法,也好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许多人都大叫起来:“到台上去打,到台上去打。”“光说不练,算什么英雄好汉?”“上台比剑,分个强弱,自吹自擂有什么用?” 岳不群双手负在背后,默不作声,脸上神情肃穆,眉间微有忧意。 左冷禅在筹谋合并五岳剑派之时,于四派中高手的武功根柢,早已了然于胸,自信四派中无一能胜得过自己,这才不遗余力的推动其事。否则若有人武功强过于他,那么五岳剑派合并之后,掌门人一席反为旁人夺去,岂不是徒然为人作嫁?岳不群剑法高明,修习“紫霞神功”造诣已颇不低,那是他所素知。他怂恿封不平、成不忧等剑宗好手上华山明争,又遣十余异派好手赴药王庙伏击,虽所谋不成,却已摸清了岳不群武功的底细。待得在少林寺中亲眼见到他与令狐冲相斗,更大为放心,他剑法虽精,毕竟非自己敌手,岳不群脚踢令狐冲,反震断自己右腿,则内功修为亦不过尔尔。只是令狐冲一个后生小子突然剑法大进,却始料所不及,然总不能为了顾忌这无行浪子,就此放弃这筹划了十数年的大计,何况令狐冲所长者只是剑术,拳脚功夫平庸之极,当真比武动手,剑招倘若不胜,大可同时再出拳掌,便立时能取他性命,待见令狐冲甘愿伤在岳灵珊剑底,天下事便无足虑。 第1528章 笑傲江湖(167) 左冷禅这时听得岳不群父女俩口出大言,心想:“你不知如何学到了五岳剑派一些失传的绝招,便狂妄自大起来。你若在和我动手之际,突然之间使将出来,倒可吓人一跳,可是偏偏行错了一着棋,叫你女儿先使,我既已有备,复有何用?”又想:“此人极工心计,须得当着群豪之前打得他从此抬不起头来,否则此人留在我五岳派中,必有后患。”说道:“岳兄,天下英雄都请你上台,一显身手,怎地不给人家面子?” 岳不群道:“左兄既如此说,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当下一步一步的拾级上台。 群雄见有好戏可看,都鼓掌叫好。 岳不群拱手道:“左兄,你我今日已份属同门,咱们切磋武艺,点到为止,如何?” 左冷禅道:“兄弟自当小心,尽力不要伤到了岳兄。” 嵩山派众门人叫了起来:“还没打就先讨饶,不如不用打了。”“刀剑不生眼睛,一动上手,谁保得了你不死不伤?”“倘若害怕,趁早乖乖的服输下台,也还来得及。” 岳不群微微一笑,朗声道:“刀剑不生眼睛,一动上手,难免死伤,这话不错。”转头向华山派群弟子道:“华山门下众人听着:我和左师兄是切磋武艺,绝无仇怨,倘若左师兄失手杀了我,或者打得我身受重伤,乃激斗之际各尽全力,不易拿捏分寸,大伙儿不可对左师伯怀恨,更不可与嵩山门下寻仇生事,坏了我五岳派同门的义气。”岳灵珊等都高声答应。 左冷禅听他如此说,倒颇出于意料之外,说道:“岳兄深明大义,以本派义气为重,那好得很啊。” 岳不群微笑道:“我五派合并为一,那是十分艰难的大事。倘若因我二人论剑较技,伤了和气,五岳派同门大起纷争,那可和并派的原意背道而驰了。” 左冷禅道:“不错!”心想:“此人已生怯意,我正可乘势一举而将其制服。” 高手比武,内劲外招固然重要,而胜败之分,往往只在一时气势之盛衰,左冷禅见他示弱,心下暗暗欢喜,唰的一声响,抽出了长剑。这一下长剑出鞘,竟然声震山谷。原来他潜运内力,长剑出鞘之时,剑刃与剑鞘内壁不住相撞,震荡而发巨声。不明其理之人无不骇异。嵩山门人又大声喝采。 岳不群将长剑连剑鞘从腰间解下,放在封禅台一角,这才慢慢将剑抽出。单从二人拔剑的声势姿式看来,这场比剑可说高下已分。 令狐冲给长剑插入肩胛,自背直透至前胸,受伤自是极重。盈盈看得分明,心急之下,顾不得掩饰自己身分,抢过去拔起长剑,将他抱起。恒山派众女弟子纷纷围了上来。仪和取出“白云熊胆丸”,手忙脚乱的倒出五六颗丸药,喂入令狐冲口里。盈盈早已伸指点了他前胸后背伤口四周的穴道,止住鲜血迸流。仪清和郑萼分别以“天香断续胶”搽在他伤口上。掌门人受伤,群弟子那里会有丝毫吝惜?敷药唯恐不多,将千金难买的灵药,当作石灰烂泥一般,厚厚的涂上他伤口。 令狐冲受伤虽重,神智仍然清醒,见盈盈和恒山弟子情急关切,登感歉仄:“为了哄小师妹一笑,却累得盈盈和恒山众师姊妹如此担惊受怕。”当下强露笑容,说道:“不知怎地,一个不小心,竟让……竟让这剑给伤了。不……不要紧的,不用……” 盈盈道:“别作声。”她虽尽量放粗了喉咙,毕竟女音难掩。恒山弟子听得这个虬髯汉子话声娇嫩,均感诧异。 令狐冲道:“我……我瞧瞧……”仪清应道:“是。”将挡在他身前的两名师妹拉开,让他观看岳灵珊与左冷禅比剑。此后岳灵珊施展嵩山剑法,左冷禅震断她剑刃,以及左冷禅与岳不群同上封禅台,他都模模糊糊的看在眼里。 岳不群长剑指地,转过身来,脸露微笑,与左冷禅相距约有二丈。 其时群雄尽皆屏息凝气,一时嵩山绝顶之上,寂静无声。 令狐冲却隐隐听到一个极低的声音在诵念经文: “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去无边方。蟒蛇及螟蝎,气毒烟火燃,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澍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解救世间苦……” 令狐冲听到念经声中所充满的虔诚和热切之情,便知是仪琳又在为自己向观世音祈祷,求恳这位救苦救难的菩萨解除自己的苦楚。许多日子以前,在衡山城郊,仪琳曾为他诵念这篇经文。这时他并未转头去看,但当时仪琳那含情脉脉的眼光,温雅秀美的容貌,此刻又清清楚楚的出现在眼前。他心中涌起一片柔情:“不但是盈盈,还有这仪琳小师妹,都将我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我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答深恩。” 左冷禅见岳不群横剑当胸,左手捏了个剑诀,似是执笔写字一般,知道这招华山剑法“诗剑会友”,是华山派与同道友好过招时所使的起手式,意思说,文人交友,联句和诗,武人交友则是切磋武艺。使这一招,是表明和对手绝无怨仇敌意,不可性命相搏。左冷禅嘴角边也现出一丝微笑,说道:“不必客气。”心想:“岳不群号称君子,我看还是伪君子的成份较重。他对我不露丝毫敌意,未必真是好心,一来是心中害怕,二来是叫我去了戒惧之意,他便可突下杀手,打我个措手不及。”他左手向外一分,右手长剑向右掠出,使的是嵩山派剑法“开门见山”。他使这一招,意思说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那也含有讽刺对方是伪君子之意。 岳不群吸一口气,长剑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乃华山剑法的一招“青山隐隐”,端的是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左冷禅一剑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惊的气势。旁观群豪中不少人都“咦”的一声,叫了出来。本来嵩山剑法中并没这一招,左冷禅是借用了拳脚中的一个招式,以剑为拳,突然使出。这一招“独劈华山”甚是寻常,凡学过拳脚的无不通晓。 五岳剑派数百年声气互通,嵩山剑法中别说并无此招,就算本来就有,碍在华山派的名字,也当舍弃不用,或是变换其形。此刻左冷禅却有意化成剑招,自是存心要激怒岳不群。嵩山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见长,这招“独劈华山”招式虽平平无奇,但呼的一声响,从空中疾劈而下,确有开山裂石之势,将嵩山剑法之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岳不群侧身闪过,斜刺一剑,还的是一招“古柏森森”。左冷禅见他法度严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正是久战长斗之策,对自己“开门见山”与“独劈华山”这两招中的含意,绝未显出愠怒,心想此人确是劲敌,我若再轻视于他,乱使新招,别让他占了先机,当下长剑自左而右急削过去,正是一招嵩山派正宗剑法“天外玉龙”。 嵩山群弟子都学过这一招,可是有谁能使得这等奔腾矫夭,气势雄浑?但见他长剑自半空中横过,剑身似曲似直,时弯时进,长剑便如一件活物一般,登时采声大作。 别派群雄来到嵩山之后,见嵩山派门人又打锣鼓,又放爆竹,左冷禅不论说什么话,都鼓掌喝采,群相附和,人人心中均不免有厌恶之情。但此刻听到嵩山弟子大声喝采,却觉实是理所当然,将自己心意也喝了出来。左冷禅这一招“天外玉龙”,将一柄死剑使得如灵蛇,如神龙,不论是使剑或使别种兵刃的,无不赞叹。泰山、衡山等派中的名宿高手一见此招,都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此刻在封禅台上和他对敌的,是岳不群而不是我!” 只见左岳二人各使本派剑法,斗在一起。嵩山剑气象森严,便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长枪大戟,黄沙千里;华山剑轻灵机巧,恰如春日双燕飞舞柳间,高低左右,回转如意。岳不群一时虽未露败象,但封禅台上剑气纵横,嵩山剑法占了八成攻势。岳不群的长剑尽量不与对方兵刃相交,只闪避游斗,眼见他剑法虽然精奇,但单仗一个“巧”字,终究非嵩山剑法堂堂之阵、正正之师的敌手。 似他二人这等武学宗师,比剑之时自无一定理路可循。左冷禅将一十七路嵩山剑法夹杂在一起使用。岳不群所用剑法较少,但华山剑法素以变化繁复见长,招数亦自层出不穷。再拆了二十余招,左冷禅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笼罩了对方上盘三十六处要穴,岳不群倘若闪避,立时便受剑伤。只见他脸上紫气大盛,也伸出左掌,与左冷禅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岳不群身子飘开,左冷禅却端立不动。岳不群叫道:“这掌法是嵩山派武功吗?” 令狐冲见他二人对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极是关切。他知左冷禅的阴寒内力厉害无比,以任我行内功之深厚,中了他内力之后,发作时情势仍极凶险,竟使得四人都变成了雪人。岳不群虽久练气功,终究不及任我行,只要再对数掌,就算不致当场冻僵,也定然抵受不住。 左冷禅笑道:“这是在下自创的掌法,将来要在五岳派中选择弟子,量才传授。”岳不群道:“原来如此,那可要向左兄多讨教几招。”左冷禅道:“甚好。”心想:“他华山派的‘紫霞神功’倒也了得,接了我的‘寒冰神掌’之后,居然说话声音并不颤抖。”当下舞动长剑,向岳不群刺去。岳不群仗剑封住,数招之后,砰的一声,又双掌相交。岳不群长剑圈转,向左冷禅腰间削去。左冷禅竖剑挡开,左掌加运内劲,向他背心直击而下,这一掌居高临下,势道奇劲。岳不群反转左掌一托,啪的一声轻响,双掌第三次相交。岳不群矮着身子,向外飞跃出去。 左冷禅左手掌心中但觉一阵疼痛,举手看时,只见掌心中已刺了个小孔,隐隐有黑血渗出。他又惊又怒,骂道:“好奸贼,不要脸!”心想岳不群在掌中暗藏毒针,冷不防在自己掌心中刺了一针,渗出的鲜血既现黑色,自是针上喂毒,想不到此人号称“君子剑”,行事却如此卑鄙。他吸一口气,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点了三点,不让毒血上行,心道:“这区区毒针,岂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须当速战,可不能让他拖延时刻了。”当下长剑如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岳不群挥剑还击,剑招也变得极为狠辣猛恶。 这时候暮色苍茫,封禅台上二人斗剑不再是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来。方证大师说道:“善哉,善哉!怎地突然之间戾气大作?” 数十招过去,左冷禅见对方封得严密,耽心自己掌中毒质上行,剑力越运越劲。岳不群左支右绌,似是抵挡不住,突然间剑法一变,剑刃忽伸忽缩,招式诡奇绝伦。 台下群雄大感诧异,纷纷低声相询:“这是什么剑法?”问者尽管问,答者却无言可对,只是摇头。 令狐冲倚在盈盈身上,突然见到师父使出的剑法既快又奇,与华山剑法大相迳庭,甚感诧异,一转眼间,却见左冷禅剑法一变,所使剑招的路子与师父竟极为相似。 二人攻守趋避,配合得天衣无缝,便如同门师兄弟数十年来同习一套剑法,这时相互在拆招一般。二十余招过去,左冷禅着着进逼,岳不群不住倒退。令狐冲最善于查察旁人武功中的破绽,见师父剑招中的漏洞越来越大,情势越来越险,不由得大为焦急。 眼见左冷禅胜势已定,嵩山派群弟子大声呐喊助威。左冷禅一剑快似一剑,见对方剑法散乱,十招之内便可将他手中兵刃击飞,不禁暗喜,手上更连连催劲。果然他一剑横削,岳不群举剑挡格,手上劲力颇为微弱,左冷禅回剑疾撩,岳不群把捏不住,长剑直飞上天。嵩山派弟子欢声雷动。 蓦地里岳不群空手猱身而上,双手擒拿点拍,攻势凌厉之极。他身形飘忽,有如鬼魅,转了几转,移步向西,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左冷禅大骇,叫道:“这……这……这……”奋剑招架。岳不群的长剑落了下来,插在台上,谁都没加理会。 盈盈低声道:“东方不败!”令狐冲心中念头相同,此时师父所使的,正是当日东方不败手持绣花针和他四人相斗的功夫。他惊奇之下,竟忘了伤处剧痛,站起身来。旁边一只纤纤小手伸了过来,托在他腋下,他全然不觉;一双妙目怔怔的瞧着他,他也茫无所知。 这时嵩山绝顶之上,数千对眼睛,只有一双眼睛才不瞧左岳二人相斗。自始至终,仪琳的眼光未有片刻离开过令狐冲身子。 猛听得左冷禅一声长叫,岳不群倒纵出去,站在封禅台的西南角,离台边不到一尺,身子摇晃,似乎便要摔下台去。左冷禅右手舞动长剑,越使越急,使的尽是嵩山剑法,一招接一招,护住了全身前后左右的要穴。但见他剑法精奇,劲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风声虎虎,许多人都喝起采来。 过了片刻,见左冷禅始终只是自行舞剑,并不向岳不群进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他的剑招只是守御,绝非向岳不群攻击半招,如此使剑,倒似是独自练功一般,又怎是应付劲敌的打法?突然之间,左冷禅一剑刺出,停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侧头,似在倾听什么奇怪的声音。只见他双眼中流下两道极细的血线,横过面颊,直挂到下颏。 人丛中有人说道:“他眼睛瞎了!” 这一声说得并不甚响,左冷禅却大怒起来,叫道:“我没瞎,我没瞎!那一个狗贼说我瞎了?岳不群你这奸贼,有种的,就过来和你爷爷再战三百回合。”他越叫越响,声音中充满了愤怒、痛楚和绝望,便似是一头猛兽受了致命重伤,临死时全力嗥叫。 岳不群站在台角,只是微笑。 人人都看了出来,左冷禅确是双眼给岳不群刺瞎了,自是尽皆惊异无比。 第1529章 笑傲江湖(168) 只令狐冲和盈盈,才对如此结局不感诧异。岳不群长剑脱手,此后所使的招术,便和东方不败的武功大同小异。那日在黑木崖上,任我行、令狐冲、向问天、上官云四人联手和东方不败相斗,尚且不敌,尽皆中针受伤,直到盈盈转而攻击杨莲亭,这才侥幸得手,饶是如此,任我行终究还是给刺瞎了一只眼睛,当时生死所差,只在一线。岳不群身形之飘忽迅捷,比之东方不败虽颇不如,但料到单打独斗,左冷禅非输不可,果然过不多时,他双目便为细针刺瞎。 令狐冲见师父得胜,心下并不喜悦,反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害怕。岳不群性子温和,待他向来亲切,他自小对师父挚爱实胜于敬畏。后来师父将他逐出门墙,他也深知自己行事乖张任性,浮滑胡闹,确属罪有应得,只盼能得师父师娘宽恕,从未生过半分怨怼之意。但这时见到师父大袖飘飘的站在封禅台边,神态儒雅潇洒,不知如何,心中竟生起了强烈的憎恨。或许由于岳不群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东方不败的怪模怪样,也或许他觉得师父胜得殊不光明正大,他呆了片刻,伤口一阵剧痛,便即颓然坐倒。 盈盈和仪琳同时伸手扶住,齐问:“怎样?”令狐冲摇了摇头,勉强露出微笑,道:“没……没什么。” 只听得左冷禅又在叫喊:“岳不群,你这奸贼,有种的便过来决一死战,躲躲闪闪的,真是无耻小人!你……你过来,过来再打!” 嵩山派中汤英鹗说道:“你们去扶师父下来。” 两名大弟子史登达和狄修应道:“是!”飞身上台,说道:“师父,咱们下去罢!” 左冷禅叫道:“岳不群,你不敢来吗?” 史登达伸手去扶,说道:“师……”突然间寒光一闪,左冷禅长剑一剑从史登达左肩直劈到右腰,跟着剑光带过,狄修已齐胸而断。这两剑势道之凌厉,端的是匪夷所思,只如闪电般一亮,两名嵩山派大弟子已遭斩成四截。 台下群雄齐声惊呼,尽皆骇然。 岳不群缓步走到台中,说道:“左兄,你已成残废,我也不会来跟你一般见识。到了此刻,你还想跟我争这五岳派掌门吗?” 左冷禅慢慢提起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口。岳不群手中并无兵器,他那柄长剑从空中落下后,兀自插在台上,在风中微微晃动。岳不群双手拢在大袖之中,目不转瞬的盯住胸口三尺外的剑尖。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发出轻轻的嗒嗒声响。左冷禅右手衣袖鼓了起来,犹似吃饱了风的帆篷一般,左手衣袖平垂,与寻常无异,足见他全身劲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内力鼓荡,连衣袖都欲胀裂,直是非同小可。这一剑之出,自是雷霆万钧之势。 突然之间,白影急晃,岳不群向后滑出丈余,立时又回到了原地,一退一进,竟如常人一霎眼那么迅捷。他站立片刻,又向左后方滑出丈余,跟着快迅无伦的回到原处,以胸口对着左冷禅的剑尖。人人都看得清楚,左冷禅这乾坤一掷的猛击,不论如何厉害,终究不能及于岳不群之身。 左冷禅心中无数念头纷至沓来,这一剑若不能刺入岳不群胸口,只要给他闪避了过去,自己双眼已盲,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儿,想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筹划五派合并,料不到最后霸业为空,功败垂成,反中暗算,突然间心中一酸,热血上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岳不群微一侧身,早避在一旁,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左冷禅右手一抖,长剑自中而断,随即抛下断剑,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为之鸣响。长笑声中,他转过身来,大踏步下台,走到台边时左脚踏空,但心中早就有备,右足踢出,飞身下台。 嵩山派几名弟子抢过去,齐叫:“师父,咱们一齐动手,将华山派上下斩为肉泥。” 左冷禅朗声道:“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说是比剑夺帅,各凭本身武功争胜,岳先生武功远胜左某,大伙儿自当奉他为掌门,岂可更有异言?” 他双目初盲之时,惊怒交集,不由得破口大骂,但略一宁定,便即恢复了武学大宗师的身分气派。群雄见他拿得起,放得下,的是一代豪雄,无不佩服。否则以嵩山派人数之众,所约帮手之盛,又占了地利,若与华山派群殴乱斗,岳不群武功再高,也难抵敌。 五岳剑派和来到嵩山看热闹的人群之中,自有不少趋炎附势之徒,听左冷禅这么说,登时大声欢呼:“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华山门下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劲,只是这变故太过出于意料之外,华山门人实难相信眼前所见乃是事实。 岳不群走到台边,拱手说道:“在下与左师兄比武较艺,原盼点到为止。但左师兄武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长剑,危急之际,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左师兄双目受损,在下心中好生不安。咱们当寻访名医,为左师兄治疗复明。” 台下有人说道:“刀剑不生眼睛,那能保得绝无损伤。”另一人道:“阁下没赶尽杀绝,足见仁义。”岳不群道:“不敢!”他拱手不语,也无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那一个想做五岳派掌门,上台去较量啊。”另一人道:“那一个招子太亮,上台去请岳先生剜了出来,也无不可。”数百人齐声叫道:“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 岳不群待人声稍静,朗声说道:“既是众位抬爱,在下也不敢推辞。五岳派今日新创,百废待举,在下只能总领其事。衡山的事务仍请莫大先生主持。恒山事务仍由令狐冲贤弟主持。泰山事务请玉磬、玉音两位道长,再会同天门师兄的门人建除道长,三人共同主持。嵩山派的事务嘛,左师兄眼睛不便,却须斟酌……” 岳不群顿了一顿,眼光向嵩山派人群中射去,缓缓说道:“依在下之见,暂时请丁勉丁师兄、陆柏陆师兄、汤英鹗汤师兄,会同左师兄,四位一同主理日常事务。”陆柏大出意料之外,说道:“这个……这个……”嵩山门人与别派人众也都甚为诧异。丁勉长期来做左冷禅的副手,汤英鹗近年来甚得左冷禅信任,那也罢了,陆柏适才一直出言与岳不群为难,冷嘲热讽,甚是无礼,不料岳不群居然不计前嫌,指定他会同主领嵩山派的事务。嵩山派门人本来对左冷禅双目遭刺一事极为忿忿,许多人正欲俟机生事,但听岳不群派丁勉、陆柏、汤英鹗、左冷禅四人料理嵩山事务,然则嵩山派一如原状,岳不群不来强加干预,登时气愤稍平。 岳不群道:“咱们五岳剑派今日合派,若不和衷同济,那么五派合并云云,也只有虚名而已。大家今后都份属同门,再也休分彼此。在下无德无能,暂且执掌本门门户,种种兴革,还须和众位兄弟从长计议,在下不敢自专。现下天色已晚,各位都辛苦了,便请到嵩山本院休息,喝酒用饭!”群雄齐声欢呼,纷纷奔下峰去。 岳不群下得台来,方证大师、冲虚道人等都过来向他道贺。方证和冲虚本来耽心左冷禅混一五岳派后,野心不息,更欲吞并少林、武当,为祸武林。各人素知岳不群乃谦谦君子,由他执掌五岳一派门户,自大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贺之意均甚诚恳。 方证大师低声道:“岳先生,此刻嵩山门下,只怕颇有人心怀叵测,欲对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施主身在嵩山,可须小心在意。” 岳不群道:“是,多谢方丈大师指点。”方证道:“少室山与此相距只咫尺之间,呼应极易。”岳不群深深一揖,道:“大师美意,岳某铭感五中。” 他又向冲虚道人、丐帮解帮主等说了几句话,快步走到令狐冲跟前,问道:“冲儿,你的伤不碍事么?”自从他将令狐冲逐出华山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和颜悦色叫他“冲儿”。令狐冲却心中一寒,颤声道:“不……不打紧。”岳不群道:“你便随我同去华山养伤,和你师娘聚聚如何?”岳不群如在几个时辰前提出此事,令狐冲自是大喜若狂,答应之不暇,但此刻竟大为踌躇,颇有些怕上华山。岳不群道:“怎么样?”令狐冲道:“恒山派的金创药好,弟子……弟子伤势痊愈后,再来拜见师父、师娘。” 岳不群侧头凝视他脸,似要查察他真正心意,过了好一会,才道:“那也好!你安心养伤,盼你早来华山。”令狐冲道:“是!”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岳不群伸手扶住他右臂,温言道:“不用啦!”令狐冲身子一缩,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惧意。 岳不群哼的一声,眉间闪过一阵怒色,但随即微笑,叹道:“你小师妹还是跟从前一样,出手不知轻重,总算没伤到你要害!”跟着和仪和、仪清等恒山派二大弟子点头招呼,这才慢慢转过身去。 数丈外有数百人等着,待岳不群走近,纷纷围拢,大赞他武功高强,为人仁义,处事得体,一片谄谀奉承声中,簇拥着下峰。 令狐冲目送着师父的背影在山峰边消失,各派人众也都走下峰去,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恨恨的道:“伪君子!” 令狐冲身子一晃,伤处剧烈疼痛,这“伪君子”三字,便如是一个大铁椎般,在他当胸重重一击,霎时之间,他几乎气也喘不过来。 第三十五回 复仇 天色渐黑,嵩山封禅台旁除恒山派外已无旁人。仪和问道:“掌门师兄,咱们也下去吗?”她仍叫令狐冲“掌门师兄”,显是既不承认五派合并,更不承认岳不群是本派掌门。令狐冲道:“咱们便在这里过夜,好不好?”只觉和岳不群离开得越远越好,实不愿再到嵩山本院和他见面。 他此言一出,恒山派许多女弟子都欢呼起来,人同此心,谁都不愿下去。当日在福州城中,她们得悉师长有难,危急中求华山派援手,岳不群不顾“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义,冷然拒绝,恒山弟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令狐冲又为岳灵珊所伤,自是人人气愤,待见岳不群夺得了五岳派掌门之位,各人均感不服,在这封禅台旁露宿一宵,倒也耳目清净。 仪清道:“掌门师兄不宜多动,在这里静养最好。只这位大哥……”说时眼望盈盈。 令狐冲笑道:“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扶着令狐冲,听他突然泄露自己身分,不由得大羞,忙抽身站起,逃出数步。令狐冲不防,身子向后仰跌。仪琳站在他身旁,伸手托住他左肩,叫道:“小心了!” 仪和、仪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冲恋情深挚,非比寻常。一个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个为她率领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令狐冲就任恒山派掌门人,这位任大小姐又亲来道贺,击破了魔教的奸谋,可说大有惠于恒山派,听得眼前这个虬髯大汉竟便是任大小姐,都不禁惊喜交集。恒山众弟子心目中早就将这位任大小姐当作是未来的掌门夫人,相见之下,甚为亲热。当下仪和等取出干粮、清水,分别吃了,众人便在封禅台旁和衣而卧。 令狐冲重伤之余,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有女子声音喝问:“什么人?”令狐冲虽受重伤,但内力深厚,一听之下,便即醒转,知是巡查守夜的恒山弟子盘问来人。听得有人答道:“五岳派同门,掌门人岳先生座下弟子林平之。”守夜的恒山弟子问道:“夤夜来此,为了何事?”林平之道:“在下约得有人在封禅台下相会,不知众位师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语甚为有礼。 便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西首传来:“姓林的小子,你在这里伏下五岳派同门,想倚多为胜,找老道的麻烦吗?”令狐冲认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微微一惊:“林师弟与余沧海有杀父杀母的大仇,约他来此,当是索还这笔血债了。” 林平之道:“恒山众师姊在此歇宿,我事先并不知情。咱们另觅处所了断,免得骚扰了旁人清梦。”余沧海哈哈大笑,说道:“免得骚扰旁人清梦?嘿嘿,你扰都扰了,却在这里装滥好人。有这样的岳父,便有这样的女婿。你有什么话,爽爽快快的说了,大家好安稳睡觉。”林平之冷冷的道:“要安稳睡觉,你这一生是别妄想了。你青城派来到嵩山的,连你共有三十四人。我约你一齐前来相会,干么只来了三个?” 余沧海仰天大笑,说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我这样那样么?你岳父新任五岳派掌门,我是瞧在他脸上,才来听你有什么话说。你有什么屁,赶快就放。要动手打架,那便亮剑,让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剑法,到底有什么长进。” 令狐冲慢慢坐起,月光之下,只见林平之和余沧海相对而立,相距约有三丈。令狐冲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负伤,这余矮子想一掌将我击死,幸得林师弟仗义,挺身而出,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当日余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冲焉有今日?林师弟入我华山门下之后,武功大有进境,但与余矮子相比,毕竟尚有不逮。他约余矮子来此,想必师父、师娘定在后相援。但若师父师娘不来,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 余沧海冷笑道:“你如有种,便该自行上我青城山来寻仇,却鬼鬼祟祟的约我到这里来,又在这里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齐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 仪和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朗声说道:“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们恒山派有甚相干?你这矮子便会胡说八道。你们尽可拚个你死我活,咱们只瞧热闹。你心中害怕,可不用将恒山派拉扯在一起。”她对岳灵珊大大不满。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连带将岳灵珊的丈夫也憎厌上了。 第1530章 笑傲江湖(169) 余沧海与左冷禅一向交情不坏,此次左冷禅又先后亲自连写了两封信,邀他上山观礼,兼壮声势。余沧海来到嵩山之时,料定左冷禅定会当五岳派掌门,因此虽与华山派门人有仇,却全不放在心上,那知这五岳派掌门一席竟会给岳不群夺了去,大为始料所不及,觉得在嵩山殊无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青城派一行从嵩山绝顶下来之时,林平之走到他身旁,低声相约,要他今晚子时在封禅台畔相会。林平之说话虽轻,措词神情却无礼已极,令他难以推托。余沧海寻思:“你华山派新掌五岳派门户,气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丰,五岳派内四分五裂,我也不来怕你。只须提防你邀约帮手,对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约稍迟,跟在林平之身后,看他是否有大批帮手,眼见林平之竟孤身上峰赴约。他暗暗心喜,本来带齐了青城派门人,当下只带了两名弟子上峰,其余门人则散布峰腰,一见到有人上峰应援,便即发声示警。上得峰来,见封禅台旁有多人睡卧,余沧海暗暗叫苦,心想:“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只去查他有没带同大批帮手上峰,没想到他大批帮手早在峰顶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可得筹划脱身之计。” 他素知恒山派的武功剑术不在青城派之下,虽然三位前辈师太圆寂,令狐冲又身受重伤,此刻恒山派中人材凋零,并无高手,但毕竟人多势众,倘若数百名尼姑结成剑阵围攻,可棘手得紧。待听仪和如此说,虽直呼自己为“矮子”,好生无礼,但言语中显然表明两不相助,不禁心中一宽,说道:“各位两不相助,就再好不过。大家不妨眼睛睁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与华山派,剑法相较却又如何。”顿了一顿,又道:“各位别以为岳不群侥幸胜得嵩山左师兄,他剑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绝技,华山剑法未必就能独步天下。以贫道看来,恒山剑法就比华山高明得多。” 他这几句话的弦外之意,恒山门人如何听不出来,仪和却不领他情,说道:“你们两个,要打便爽爽快快动手,半夜三更在这里叽哩咕噜,扰人清梦,未免太不识相。” 余沧海心下暗怒,寻思:“今日老道要对付姓林的小子,又落了单,不能跟你们这些臭尼姑算帐。日后你恒山门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总教你们有苦头吃的。”他为人小气,一向又自尊自大惯了的,武林后辈见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他已老大不高兴,仪和如此说话,倘在平时,他早就大发脾气了。 林平之走上两步,说道:“余沧海,你为了觊觎我家剑谱,害死我父母双亲,我福威镖局中数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派手下,这笔血债,今日要鲜血来偿。” 余沧海气往上冲,大声道:“我亲生孩儿死在你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来找我,我也要将你这小狗千刀万剐。你托庇华山门下,以岳不群为靠山,难道就躲得过了?”呛啷一声响,长剑出鞘。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他身子虽矮,剑刃却长。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动,只这一拔剑,气势便大为不凡。 恒山弟子均想:“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 林平之仍不拔剑,又走上两步,与余沧海相距已只丈余,侧头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 余沧海见他并不拔剑,心想:“你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须一招‘碧渊腾蛟’,长剑挑起,便将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划一道两尺半的口子。只不过你是后辈,我可不便先动手。”喝道:“你还不拔剑?”他蓄势以待,只须林平之手按剑柄,长剑抽动,不等他长剑出鞘,这一招“碧渊腾蛟”便剖了他肚子。恒山弟子就只能赞他出手迅捷,不能说他突然偷袭。 令狐冲见余沧海手中长剑剑尖不住颤动,叫道:“林师弟,小心他刺你小腹。” 林平之一声冷笑,蓦地疾冲上前,当真是动如脱兔,一瞬之间,与余沧海相距已不到一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一起。这一冲招式之怪,没人想像得到,而行动之快,更难以形容。他这么一冲,余沧海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便都已到了对方背后。他长剑没法弯过来戳刺林平之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 余沧海只觉“肩井穴”上一阵酸麻,右臂竟没半分力气,长剑便欲脱手。 眼见林平之一招制住强敌,手法之奇,恰似岳不群战胜左冷禅时所使的招式,路子也一模一样,令狐冲转过头来,和盈盈四目交视,不约而同的低呼:“东方不败!”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惊恐和惶惑之意。显然,林平之这一招,便是东方不败当日在黑木崖所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劲不吐,月光之下,只见余沧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极大的恐惧。林平之快意殊甚,只觉若是一掌将这大仇人震死,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岳灵珊的声音响了起来:“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暂且饶他。” 她一面呼唤,一面奔上峰来。见到林平之和余沧海面对面的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抢前几步,见林平之一手已拿住余沧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嘘了口气,说道:“爹爹说道,余观主今日是客,咱们不可难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声,搭在余沧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劲。余沧海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随即觉察到,对方内力其实平平无奇,苦在自己要穴受制,否则以内功修为而论,和自己可差得远了,一时之间悲怒交集,对方武功明明稀松平常,再练十年也不是自己对手,偏偏一时疏忽,竟为他怪招所乘。 岳灵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饶他性命。你要报仇,还怕他逃到天边去吗?” 林平之提起左掌,啪啪两声,打了余沧海两个耳光。余沧海怒极,但对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上,这少年内力不济,但稍一用劲,便能震坏自己心脉,这一掌如将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惨了。在一刹那间他权衡轻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动弹。 林平之打了他两记耳光,一声长笑,身子倒纵出去,已离他有三丈远近,侧头向他瞪视,一言不发。余沧海挺剑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众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缠斗,那是痞棍无赖的打法,较之比武而输,更加羞耻十倍,虽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却不再踏出。林平之一声冷笑,转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岳灵珊顿了顿足,瞥眼见到令狐冲坐在封禅台之侧,当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大师哥,你……你的伤不碍事罢?”令狐冲先前听到她呼声,心中便已怦怦乱跳,这时更加心神激荡,说道:“我……我……我……”仪和向岳灵珊冷冷的道:“死不了,没能如你的意!”岳灵珊听而不闻,眼光只望着令狐冲,低声道:“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心想伤你的。”令狐冲道:“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我……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小师妹面前,竟呆头呆脑,变得如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句“我当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 岳灵珊道:“你受伤很重,我好生过意不去,盼你别见怪。”令狐冲道:“不,不会,我当然不怪你。”岳灵珊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轻声道:“我去啦!”令狐冲道:“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岳灵珊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站定脚步,转身说道:“大师哥,恒山派来到华山的两位师姊,爹爹说我们多有失礼,很对不起。我们一回华山,立即向两位师姊赔罪,恭送她们下山。” 令狐冲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树后消失,忽然想起,当年在思过崖上,初时她天天给自己送酒送饭,离去时也总是这么依依不舍,勉强想些话来说,多讲几句才罢,直到后来她移情于林平之,情景才变。 他回思往事,情难自已,忽听得仪和一声冷笑,说道:“这女子有什么好?三心二意,水性杨花,待人没半点真情,跟咱们任大小姐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 令狐冲一惊,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边,自己对小师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都给她瞧在眼里了,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见盈盈倚在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盈盈如此精细,怎会在这当儿睡着? 对付盈盈,他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既无话可说,最好便什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法子,是将她心思引开,不去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背上的伤痛。盈盈果然十分关心,过来低声问道:“碰痛了吗?”令狐冲道:“还好。”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脱,但令狐冲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伤口,只得任由他握着。令狐冲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也就睡着了。 次晨醒转,已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他,都没敢说话。令狐冲觉得手中已空,不知什么时候,盈盈已将手抽回了,但她一双关切的目光却凝视着他脸。令狐冲向她微微一笑,坐起身来,说道:“咱们回恒山去罢!” 这时田伯光已砍下树木,做了个担架,当下与不戒和尚二人抬起令狐冲,走下峰来。众人行经嵩山本院时,见岳不群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相送,岳夫人和岳灵珊却不在其旁。令狐冲道:“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岳不群道:“不用,不用。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详细商谈。我做这五岳派掌门,没什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着呢。”令狐冲勉强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着他行走如飞,顷刻间走得远了。 山道上尽是这次来嵩山聚会的群豪。到得山脚,众人雇了几辆骡车,让令狐冲、盈盈等人乘坐。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见一家茶馆的木棚下坐满了人,都是青城派的,余沧海也在其内。他见到恒山弟子到来,脸上变色,转过身子。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恒山众人便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坐下休息。郑萼和秦绢到茶馆中去张罗了热茶来给令狐冲喝。 忽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正是林平之和岳灵珊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干么不赶快逃走?却在这里等死?” 令狐冲在骡车中听得林平之的声音,问道:“是林师弟他们追上来了?”秦绢坐在车中正服侍他喝茶,便卷起车帷,让他观看车外情景。 余沧海坐在板凳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着,并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道:“我正要等你前来送死。” 林平之喝道:“好!”这“好”字刚出口,便即拔剑下马,反手挺剑刺出,跟着飞身上马,一声吆喝,和岳灵珊并骑而去。站在街边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慢倒下。 林平之这一剑出手之奇,实令人难以想像。他拔剑下马,摆明了是要攻击余沧海。余沧海见他拔剑相攻,正求之不得,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以报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岳不群便来找自己晦气,理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事了。那料到对方这一剑竟会在中途转向,快如闪电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马驰去。余沧海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坐骑奔跑迅速,已追赶不上。 林平之这一剑奇幻莫测,迅捷无伦,令狐冲只看得挢舌不下,心想:“这一剑倘是向我刺来,如我手中没兵刃,决然没法抵挡,非给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剑术而论,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他适才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却确无拆解之方。 余沧海指着林平之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但林平之和岳灵珊早去得远了,那里还听得到他骂声?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来,便先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恒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数多上数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内,倘若动手,青城派决无胜望。双方强弱悬殊,余沧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虽向来老谋深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 仪和当即抽出长剑,怒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 令狐冲道:“仪和师姊,别去理他!” 盈盈向桃谷六仙低声说了几句话。桃根仙、桃干仙、桃枝仙、桃叶仙四人突然间飞身而起,扑向系在凉棚上的一匹马。 那马便是余沧海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桃谷四仙已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竟给撕成了四片,脏腑鲜血,到处飞溅。这马腿高身壮,竟为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强,出手之快,实所罕见。青城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恒山门人也都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盈盈说道:“余老道,姓林的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只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当真要打,你们不是对手,大家省些力气罢!” 余沧海一惊之下,气势怯了,唰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说道:“大家既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们先请罢。”盈盈道:“那可不行,我们得跟着你们。”余沧海眉头一皱,问道:“那为什么?”盈盈道:“实不相瞒,那姓林的剑法太怪,我们须得看个清楚。”令狐冲心头一凛,盈盈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剑术之奇,连“独孤九剑”也没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清楚不可。 第1531章 笑傲江湖(170) 余沧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甚相干?”这句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自己与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决不会只杀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再来寻仇。恒山派众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青城派人众。 任何学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为快,恒山派人人使剑,自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是他们跟定了青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岂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稽,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声,心道:“这姓林的小子只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我一个措手不及,难道他还有什么真实本领?否则的话,他又怎么不敢跟我正大光明的动手较量?好,你们跟定了,叫你们看个清楚,瞧道爷怎地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 他转过身来,回到凉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发抖,茶壶盖震动作声。适才林平之在他跟前,他镇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干,浑没将大敌当前当一回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说:“为什么手发抖?为什么手发抖?”勉力运气宁定,茶壶盖总是不住的发响。他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余沧海内心深处,却知自己实是害怕之极,林平之这一剑倘若刺向自己,决计抵挡不了。 余沧海喝了一杯茶后,心神始终不能宁定,吩咐众弟子将死去的弟子抬到镇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这凉棚中宿歇。镇上居民远远望见这一伙人斗殴杀人,早已吓得家家闭门,谁敢过来瞧上一眼? 恒山派一行散在店铺与人家的屋檐下。盈盈独自坐在一辆骡车之中,与令狐冲的骡车离得远远地。虽然她与令狐冲的恋情早已天下知闻,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减。恒山女弟子为令狐冲敷伤换药,她正眼也不去瞧。郑萼、秦绢等知她心意,不断将令狐冲伤势情形说给她听,盈盈只微微点头,不置一辞。 令狐冲细思林平之这一招剑法,剑招本身全无特异,只出手实在太过突兀,事先绝无半分朕兆,这一招不论向谁攻出,就算是绝顶高手,只怕也难以招架。当日在黑木崖上围攻东方不败,他手中只持一枚绣花针,可是四大高手竟无法与之相抗,仔细想来,非因东方不败内功奇高,也非由于招数极巧,只是他行动如电,攻守进退全出于对手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禅台旁制住余沧海、适才出剑刺死青城弟子,武功路子便与东方不败相同,而岳不群刺瞎左冷禅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辟邪剑法与东方不败所学的《葵花宝典》系出同源,料来岳不群与林平之所使的,自便是“辟邪剑法”了。 念及此处,不禁摇头,喃喃道:“辟邪,辟邪!辟什么邪?这功夫本身便邪得紧。”心想:“当今之世,能对付得这门剑法的,恐怕只有风太师叔。我伤愈之后,须得再上华山,去向风太师叔请教,求他老人家指点破解之法。风太师叔说过不见华山派的人,我此刻可已不是华山派了。”又想:“东方不败已死。岳不群是我师父,林平之是我师弟,他二人决不会用这剑法来对付我,然则又何必去钻研破解这路剑法的法门?”突然间想起一事,猛地坐起,一动之下,骡车忽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秦绢站在车旁,忙问:“要喝茶吗?”令狐冲道:“不用。小师妹,请你去请任姑娘过来。”秦绢答应了。过了一会,盈盈随着秦绢过来,淡淡问道:“什么事?” 令狐冲道:“我忽然想起一事。你爹爹曾说,你教中那部《葵花宝典》,是他传给东方不败的。当时我总道《葵花宝典》上所载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习的神功,可是……”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后来却显然不及东方不败,是不是?” 令狐冲道:“正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可不明白了。”学武之人见到武学秘录,决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不过是共同修习,又或是自己先习,再传亲人。舍己为人,那可大悖常情。 盈盈道:“这事我也问过爹爹。他说:第一,这部宝典上的武功是学不得的,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宝典上的武功学成之后,竟有这般厉害。”令狐冲道:“学不得的?那为什么?”盈盈脸上一红,道:“为什么学不得,我怎知道?”顿了一顿,又道:“东方不败如此下场,有什么好?” 令狐冲“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父似乎正在走上东方不败的路子。他这次击败左冷禅,夺到五岳派掌门人之位,令狐冲殊无丝毫欢喜之情。“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黑木崖上所见情景、所闻谀辞,在他心中,似乎渐渐要与岳不群连在一起了。 盈盈低声道:“你静静的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令狐冲道:“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脸上,突然之间,心下只觉十分对她不起。盈盈慢慢转过身去,忽道:“你那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说了这句话,走向自己骡车。 令狐冲微觉奇怪:“她说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什么意思?林师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饰,也没什么希奇。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剑法,却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有趣。”他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剑刺出时的闪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什么花式的衣衫,可半点也想不起来。 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西奔来,令狐冲坐起身来,掀开车帷,见恒山弟子和青城人众一个个都醒了转来。恒山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位,凝立不动。青城人众有的冲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不若恒山弟子镇定。 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林平之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为了想偷学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给你看,可要瞧仔细了。”他将马一勒,跃下马鞍,长剑负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众走来。 令狐冲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翠绿衫子,袍角和衣袖上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一条绣金带,走动时闪闪生光,果然十分华丽灿烂,心想:“林师弟本来甚为朴素,做了新郎后,登时大不相同。那也难怪,少年得意,娶得这样的媳妇,自是兴高采烈,要尽情的打扮一番。” 昨晚在封禅台侧,林平之空手袭击余沧海,正是这么一副模样,此时青城派岂容他故技重施?余沧海一声呼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剑直上,两把剑分刺他左胸右胸,两把剑分自左右横扫,斩其双腿。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两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无比的一按,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盘的两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刺他胸膛,但给他在手腕上一按,长剑回转,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剑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罢?”转身上鞍,纵马而去。 青城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的刺入了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这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连住,仍直立不倒。 林平之这么一按一推,令狐冲看得分明,又惊骇,又佩服,心道:“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拿。只不过他手中没持剑而已。” 月光映照下,余沧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呆呆出神。青城群弟子围在他身周,离得远远地,谁都不敢说话。 隔了良久,令狐冲从车中望出去,见余沧海仍呆立不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开去,有些坐了下来,余沧海仍如僵了一般。令狐冲心中突然生起一阵怜悯之意,这青城派的一代宗师给人制得一筹莫展,束手待毙,不自禁的代他难过。 睡意渐浓,便合上了眼,睡梦中忽觉骡车驰动,跟着听得吆喝之声,原来已然天明,众人启行上道。他从车帷边望出去,笔直的大道上,青城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着他们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觉说不出的凄凉,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场一般。他想:“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会再来,也都知决计没法与之相抗,若分散逃去,青城一派就此毁了。难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风观中竟没人出来应接?” 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大镇甸上,青城人众在酒楼中吃喝,恒山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打尖。隔街望见青城师徒大块肉大碗酒的大吃大喝,群尼都默不作声。各人知道,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顿便是一顿。 行到未牌时分,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林平之夫妇又纵马驰来。仪和一声口哨,恒山人众都停了下来。 其时红日当空,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岳灵珊先勒定了马,林平之继续前行。余沧海一挥手,众弟子同时转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余矮子,你逃到那里去?”纵马冲来。 余沧海猛地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林平之脸上刺去。这一剑势道竟如此厉害,林平之似乎吃了一惊,忙拔剑挡架。青城群弟子纷纷围上。余沧海一剑紧似一剑,忽而窜高,忽而伏低,这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矫健犹胜少年,手上剑招全采攻势。八名青城弟子长剑挥舞,围绕在林平之马前马后,却不向马匹身上砍斩。 令狐冲看得几招,便明白了余沧海的用意。林平之剑法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迅若雷电,他骑在马上,这长处便大大打了折扣,如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坐骑可不能似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无所捉摸。八名青城弟子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马。令狐冲心想:“青城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倒很厉害。” 林平之剑法变幻,甚为奇妙,但既身在马上,余沧海便尽自抵敌得住,令狐冲又看了数招,目光便射向远处的岳灵珊,突然间全身一震,大吃一惊。 只见六名青城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跟着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悲嘶,跳将起来,将她从马背上摔落。岳灵珊侧身架开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六名青城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拚命一般,令狐冲认得有侯人英和洪人雄两人在内。侯人英左手使剑,仍极悍勇。岳灵珊虽学过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剑法,青城派剑法却没学过。石壁上的剑招,对她而言都太过高明,她其实并未真正学会,只是经父亲指点后,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禅台侧以泰山剑法对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剑法对付衡山派掌门,令对方大吃一惊,颇具先声夺人之势,但以之对付青城弟子,却无此效。 令狐冲只看得数招,便知岳灵珊没法抵挡,正焦急间,忽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给岳灵珊以一招衡山剑法的巧招削断。令狐冲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就此吓退,岂知其余五人固没退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也如发狂般扑上。岳灵珊见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吓得连退数步,一脚踏空,摔在江边的碎石滩上。 令狐冲惊呼一声,叫道:“不要脸,不要脸!”忽听盈盈说道:“那日咱们对付东方不败,也就是这个打法。”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已到了身边。令狐冲心想不错,那日黑木崖之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盈盈转而进攻杨莲亭,分散了东方不败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余沧海所使的正便是这计策,他们如何击毙东方不败,余沧海自然不知,只是情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不谋而合。料想林平之见到爱妻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余沧海相斗,竟全不理会妻子身处奇险。 岳灵珊摔倒后便即跃起,长剑急舞。六名青城弟子心知青城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杀了对手,都不顾性命的进逼。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着地打滚,右臂向岳灵珊小腿揽去。岳灵珊大惊,叫道:“平弟,平弟,快来助我!” 林平之朗声道:“余矮子要瞧辟邪剑法,让他瞧个明白,死了也好闭眼!”奇招迭出,只压得余沧海透不过气来。他辟邪剑法的招式,余沧海早已详加钻研,尽数了然于胸,可是这些并无多大奇处的招式之中,突然间会多了若干奇异之极的变化,更以犹如雷轰电闪般的手法使出,只逼得余沧海怒吼连连,狼狈不堪。余沧海知对手内力远不如己,不住以剑刃击向林平之长剑,只盼将之震落脱手,但始终碰它不着。 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来还道林平之给余沧海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竟是没将岳灵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要将余沧海戏弄个够。这时阳光猛烈,远远望见林平之嘴角微斜,脸上神色又兴奋又痛恨,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快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但猫儿对老鼠却绝无这般痛恨和恶毒。 岳灵珊又叫:“平弟,平弟,快来!”声嘶力竭,已然紧急万状。林平之道:“这就来啦,你再支持一会儿,我得把辟邪剑法使全了,好让他看个明白。余矮子跟我们原没怨仇,一切都是为了这‘辟邪剑法’,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的看个分明,你说是不是?”他慢条斯理的说话,显然不是说给妻子听,而是在对余沧海说,还怕对方不明白,又加一句:“余矮子,你说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剑一指,极尽优雅,神态中竟大有华山派女弟子所学“玉女剑十九式”的风姿,只是带着三分阴森森的邪气。 第1532章 笑傲江湖(171) 令狐冲原想观看他辟邪剑法的招式,此刻他向余沧海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他挂念岳灵珊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后林平之定会以这路剑法来杀他,也决无余裕去细看一招,耳听得岳灵珊连声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仪和师姊、仪清师姊,请你们快去救岳姑娘。她……她抵挡不住了。” 仪和道:“我们说过两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讲究“信义”二字,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得信守诺言。令狐冲听仪和这么说,知道确是实情,前晚在封禅台之侧,她们就已向余沧海说得明白,决不插手,倘若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岳灵珊,确是大损恒山一派的令誉,不由得心中大急,叫道:“不戒大师呢?不可不戒呢?” 秦绢道:“他二人昨天便跟桃谷六仙一起走了,说道瞧着余矮子的模样太也气闷,要去喝酒。再说,他们八个也都是恒山派的……” 盈盈突然纵身而出,奔到江边,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两柄短剑,朗声道:“你们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恒山派的。你们六个大男人,合手欺侮一个女流之辈,教人看不过去。任姑娘路见不平,这桩事得管上一管。” 令狐冲见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长气,只觉伤口剧痛,坐倒车中。 青城六弟子对盈盈之来,竟全不理睬,仍拚命向岳灵珊进攻。岳灵珊退得几步,噗的一声,左足踩入了江水。她不识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时慌了,剑法更加散乱。便在此时,只觉左肩一痛,给敌人刺了一剑。那断臂人乘势扑上,伸右臂揽住了她右腿。岳灵珊长剑砍下,中其背心,那断臂人张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岳灵珊眼前一黑,心想:“我就这么死了?”遥见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剑,左手捏着剑诀,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的卖弄剑法。她心头一阵气苦,险些晕去,突然间眼前两把长剑飞起,跟着扑通、扑通声响,两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岳灵珊意乱神迷,摔倒在地。 盈盈舞动短剑,十余招间,余下五名青城弟子尽皆受伤,兵刃脱手,只得退开。盈盈将那垂死的独臂人踢开,拉起岳灵珊,见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尽湿,衣裳上溅满了鲜血,扶着她走上江岸。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你们都看清楚了吗?”剑光闪处,围在他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剑。他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你这恶贼,这般死法,可便宜了你!”他一提缰绳,坐骑跃过方人智尸身,驰了出来。 余沧海筋疲力竭,那敢追赶? 林平之勒马四顾,突然叫道:“你是贾人达!”纵马向前。贾人达本就远远缩在一旁,见他追来,大叫一声,转身狂奔。林平之却也并不急赶,纵马缓缓追上,长剑挺出,刺中他右腿。贾人达扑地摔倒。林平之一提缰绳,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贾人达长声惨呼,一时却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声中,拉转马头,又纵马往他身上践踏,来回数次,贾人达惨呼声越叫越低,终于寂无声息。 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众人多瞧一眼,纵马驰到岳灵珊和盈盈的身边,向妻子道:“上马!”岳灵珊向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咬牙说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问道:“你呢?”岳灵珊道:“你管我干么?”林平之向恒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声,双腿一夹,纵马绝尘而去。 盈盈料想不到林平之对他新婚妻子竟会如此绝情,不禁愕然,说道:“林夫人,你到我车中歇歇。”岳灵珊泪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呜咽道:“我……我不去。你……你为什么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师哥要救你。”岳灵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涌出,说道:“你……请你借我一匹马。”盈盈道:“好。”转身去牵了一匹马过来。岳灵珊道:“多谢,你……你……”跃上马背,勒马转向东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 余沧海见她驰过,颇觉诧异,但也没加理会,心想:“过了一夜,这姓林的小畜生又会来杀我们几人,要将我众弟子一个个都杀了,叫我孤另另的一人,然后再向我下手。” 令狐冲不忍看余沧海这等失魂落魄的模样,说道:“走罢!”赶车的应道:“是!”一声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虚击一记,啪的一响,骡子拖动车子,向前行去。令狐冲“咦”的一声。他见岳灵珊向东回转,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随她而去,不料骡车却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却不能吩咐骡车折向东行,掀开车帷向后望去,早已瞧不见她背影,心头沉重:“她身上受伤,孤身独行,没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听秦绢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边就平安了,你不用耽心!” 令狐冲心下一宽,道:“是。”心想:“秦师妹好细心,猜到了我的心思。”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这饭店其实算不上是什么店,只是大道旁的几间草棚,放上几张板桌,供过往行人喝茶买饭。恒山派人众涌到,饭店中便没这许多米,好在众人带得有米,连锅子碗筷等等也一应俱备,当下便在草棚旁埋锅造饭。 令狐冲在车中坐得久了,甚是气闷,在恒山派金创药内服外敷之下,伤势已好了许多,郑萼与秦绢二人携扶着他,下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 他眼望东边,心想:“不知小师妹会不会来?”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群人从东而至,正是余沧海等一行。青城派人众来到草棚外,也即下马做饭打尖。余沧海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一言不发,呆呆出神。显然他自知命运已然注定,对恒山派众人也不回避忌惮,当真是除死无大事,不论恒山派众人瞧见他如何死法,都没什么相干。 过不多久,西首马蹄声响,一骑马缓缓行来,马上骑者锦衣华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马,见青城派众人对他不瞧一眼,各人自顾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茶。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说道:“不管你们逃不逃走,我一样要杀人!”跃下马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踱了开去,自去吃草。他见草棚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便去一张桌旁坐下。 他一进草棚,令狐冲便闻到一股浓冽的香气,但见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极,显是衣衫上都薰了香,帽上缀着块翠玉,手上戴了红宝石戒指,每只鞋头上都缝着两枚珍珠,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那里像是个武林人物? 令狐冲心想:“他家里本来开福威镖局,原是个极有钱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几年苦,现下学成了本事,自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抹了抹脸。他相貌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直如是戏台上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后,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冲点了点头,道:“你好!” 林平之侧过头去,见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壶热茶上来,给余沧海斟茶,说道:“你叫于人豪,是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于人豪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道:“老子正是于人豪,你待怎地?”他说话声音虽粗,却语音发颤,脸色铁青。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没半点豪杰的气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杰,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强的四名弟子,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罗人杰。其中罗人杰已在湘南回雁楼头为令狐冲所杀,其余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笑一声,说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他将你们比作野兽,还是看得起你们了。依我看来,哼哼,只怕连禽兽也不如。” 于人豪又怕又气,脸色更加青了,手按剑柄,这把剑却始终没拔出来。 便在此时,东首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众人回头看去,有的人“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前面马上坐的是个身材肥矮的驼子,正是外号“塞北明驼”的木高峰。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岳灵珊。 令狐冲一见到岳灵珊,胸口一热,心中大喜,却见岳灵珊双手反缚背后,坐骑的缰绳也牵在木高峰手中,显是为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发作,转念又想:“她丈夫便在这里,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不迟。” 林平之见到木高峰到来,当真如同天上掉下无数宝贝来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内,不料阴差阳错,今日他竟会自己送将上来,真叫做老天爷有眼。” 木高峰却不识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二人虽曾相见,但林平之扮作了驼子,脸上贴满了膏药,与此刻这样一个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浑不相同,后来虽知他是假装驼子,却也没见过他真面目。木高峰转头向岳灵珊道:“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罢。”他见到青城和恒山两派人众,心下颇为忌惮,料想有人会出手相救岳灵珊,不如及早远离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便行。 早一日岳灵珊受伤独行,想回去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时,便遇上了木高峰。木高峰心眼儿极窄,那日与岳不群较量内功不胜,后来林震南夫妇又让他救了去,不免引为奇耻大辱,后来听得林震南的儿子林平之投入华山门下,又娶岳不群之女为妻,料想这部《辟邪剑谱》自然也带入了华山门下,更加气恼万分。五岳派开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五岳剑派中人素来瞧他不起,左冷禅也没给他请柬。他心中气不过,伏在嵩山左近,只待五岳派门人下山,若是成群结队,有长辈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单,他便要暗中料理几个,以泄心中之愤。但见群雄纷纷下山,都是数十人、数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见到岳灵珊单骑奔来,当即上前截住。 岳灵珊武功本就不及木高峰,加之身上受伤,木高峰又忽施偷袭,占了先机,终于遭他所擒。木高峰听她口出恫吓之言,说是岳不群的女儿,更加心花怒放,当下想定主意,要将她藏在一个隐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剑谱》来换人。一路上纵马急行,不料却撞见了青城、恒山两派人众。 岳灵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将我带走了,那里还有人来救我?”顾不得肩头伤势,斜身从马背上摔落。木高峰喝道:“怎么啦?”跃下马来,俯身往岳灵珊背上抓去。 令狐冲心想林平之决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妻子为人所辱,定会出手相救,那知林平之全不理会,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摺扇,轻轻挥动,一个翡翠扇坠不住晃动。其时三月天时,北方冰雪初销,又怎用得着扇子?他这么装模作样,显然只不过故示闲暇。 木高峰抓着岳灵珊背心,说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举,将她放上马鞍,自己跃上马背,又欲纵马而行。 林平之说道:“木驼子,这里有人说道,你的武功甚为稀松平常,你以为如何?” 木高峰一怔,见林平之独坐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恒山派的,一时摸不清他来路,便问:“你是谁?”林平之微笑道:“你问我干什么?说你武功稀松平常的,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谁说的?”林平之啪的一声,扇子合了拢来,向余沧海一指,道:“便是这位青城派的余观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剑术,乃天下剑法之最,好像叫作辟邪剑法。” 木高峰一听到“辟邪剑法”四字,精神登时大振,斜眼向余沧海瞧去,只见他手中捏着茶杯,呆呆出神,对林平之的话似乎听而不闻,便道:“余观主,恭喜你见到了辟邪剑法,这可不假罢?” 余沧海道:“不假!在下确是从头至尾、一招一式都见到了。”木高峰又惊又喜,从马背上跃下,坐到余沧海桌畔,说道:“听说这剑谱给华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见到了?”余沧海道:“我没见到剑谱,只见到有人使这路剑法。”木高峰道:“哦,原来如此。辟邪剑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就学得了一套他妈的辟邪剑法,使出来可教人笑掉了牙齿。你所见到的,想必是真的了?”余沧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这路剑法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后人。”木高峰哈哈大笑,说道:“枉为你是一派宗主,连剑法的真假也分不出。福威镖局的那个林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吗?”余沧海道:“辟邪剑法的真假,我确然分不出。你木大侠见识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这矮道人武功见识,乃武林中第一流人物,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深意,他嘿嘿嘿的干笑数声,环顾四周,见每个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为古怪,倒似自己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道:“倘若给我见到,好歹总分辨得出。” 余沧海道:“木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路剑法。”木高峰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见林平之神情最漫不在乎,问道:“是这少年会使吗?”余沧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来。” 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见他服饰华丽,便如是个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儿,心想:“余矮子这么说,定有阴谋诡计要对付我。对方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跟他们纠缠,及早动身的为是,只要岳不群的女儿在我手中,不怕他不拿剑谱来赎。”当即打个哈哈,说道:“余矮子,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驼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剑法也好,降魔剑法也好,驼子从来就没放在心上,再见了。”这句话一说完,身子弹起,已落上马背,身法敏捷之极。 第1533章 笑傲江湖(172) 便在这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见到林平之跃了出去,拦在木高峰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摺扇轻摇,坐在板桌之旁,却似从未离座。众人正诧异间,木高峰一声吆喝,催马便行。但令狐冲、盈盈、余沧海这等高手,却清清楚楚见到林平之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骑点了两下,定是做了手脚。 果然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柱上。这一撞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时塌下。余沧海一跃而起,纵出棚外。令狐冲与林平之等人头上都落满了麦杆茅草。郑萼伸手为令狐冲拨开头上柴草。林平之却毫不理会,目不转睛的瞪视着木高峰。 木高峰微一迟疑,纵下马背,放开了缰绳。那马冲出几步,又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上,一声长嘶,倒在地下,头上满是鲜血。这马的行动如此怪异,显是双眼盲了,自是林平之适才以快速无伦的手法刺瞎了马眼。 林平之用摺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说道:“盲人骑瞎马,可危险得紧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下子。余矮子说你会使辟邪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林平之道:“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爹爹妈妈,罪恶之深,跟余沧海也不相上下。” 木高峰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公子哥儿便是林震南的儿子,暗自盘算:“他胆敢如此向我挑战,当然是有恃无恐。他五岳剑派已联成一派,这些恒山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帮手了。”心念一动,回手便向岳灵珊抓去,心想:“敌众我寡,这小娘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还不服服贴贴吗?” 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木高峰斜身闪开,却见这一剑竟是岳灵珊所劈。原来盈盈已割断了缚在她手上的绳索,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穴道,再将一柄长剑递在她手中。岳灵珊挥剑将木高峰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给封了这么久,四肢酸麻,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林平之冷笑道:“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木高峰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扮成了驼子,向我磕头,大叫‘爷爷’,拚命要爷爷收你为徒。爷爷不肯,你才投入了岳老儿的门下,骗到了个老婆,是不是呢?” 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满是怒火,脸上却又大有兴奋之色,摺扇一拢,交于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薰风过处,人人闻到一阵香气。 忽听得啊啊两声响,青城派中于人豪、吉人通脸色大变,胸口鲜血狂涌,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惊叫出声,明明眼见他要出手对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会拔剑刺死了于吉二人。他拔剑杀人之后,立即还剑入鞘,除了令狐冲等几个高手之外,但觉寒光一闪,都没瞧清楚他如何拔剑,更不用说见他如何挥剑杀人了。 令狐冲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我初遇田伯光的快刀之时,也难以抵挡,待得学了独孤九剑,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林平之这快剑,田伯光只消遇上了,只怕挡不了三剑。我呢?我能挡得了几剑?”霎时之间,手掌中全是汗水。 木高峰在腰间一掏,抽出一柄剑。他这把剑的模样可奇特得紧,弯成弧形,人驼剑亦驼,乃是一柄驼剑。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间木高峰大吼一声,有如狼嗥,身子扑前,驼剑划了个弧形,向林平之胁下勾到。林平之长剑出鞘,反刺他前胸。这一剑后发先至,既狠且准,木高峰又一声大吼,身子弹了出去,只见他胸前棉袄破了一条大缝,露出胸膛上的一丛黑毛。林平之这一剑只须再递前两寸,木高峰便是破胸开膛之祸。众人“哦”的一声,无不骇然。 木高峰这一招死里逃生,可是这人凶悍之极,竟无丝毫惧意,吼声连连,连人带剑的向林平之扑去。 林平之连刺两剑,当当两声,都给驼剑挡开。林平之一声冷笑,出招越来越快。木高峰窜高伏低,一柄驼剑使得便如是一个剑光组成的钢罩,将身子罩在其内。林平之长剑刺入,和他驼剑相触,手臂便一阵酸麻,显然对方内力比自己强得太多,稍有不慎,长剑还会给他震飞。这么一来,出招时便不敢托大,看准了他空隙再以快剑进袭。木高峰只管自行使剑,一柄驼剑运转得风雨不透,竟不露丝毫空隙。林平之剑法虽高,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林平之毕竟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无法伤得对方,木高峰可并无还手的余地。各高手都看了出来,只须木高峰一加还击,剑网便会露出空隙,林平之快剑一击,他绝无抵挡之能。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须出尽全力,方能使后一招与前一招如水流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可是不论内力如何深厚,终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驼剑所交织的剑网之中,木高峰吼声不绝,忽高忽低,吼声和剑招相互配合,神威凛凛。林平之几次想要破网直入,总是给驼剑挡了出来。 余沧海观看良久,忽见剑网的圈子缩小了半尺,显然木高峰的内力渐有不继。他一声清啸,提剑而上,唰唰唰急攻三剑,尽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剑挡架。木高峰驼剑挥出,疾削林平之下盘。余沧海与木高峰两个成名前辈,合力夹击一个少年,按理说实在大失面子。但恒山派众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杀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绝不容情,余沧海非他敌手,这时眼见二大高手合力夹攻,均不以为奇,反觉理所固然。木余二人若不联手,如何抵挡得了林平之势若闪电的快剑? 既得余沧海联手,木高峰剑招便变,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转扇柄,蓦地刺出,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长的尖针,刺在木高峰右腿“环跳穴”上。木高峰一惊,驼剑急掠,只觉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动,狂舞驼剑护身,双腿渐渐无力,不由自主的跪下来。 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这时候跪下磕头,未免迟了!”说话之时,向余沧海急攻三招。 木高峰双腿跪地,手中驼剑丝毫不缓,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输定,每一招都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初战时他只守不攻,此刻却豁出了性命,变成只攻不守。 余沧海也知时不我与,若不在数招之内胜得对手,木高峰一倒,自己孤掌难鸣,一柄剑使得有如狂风骤雨一般。突然间只听得林平之一声长笑,他双眼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了,跟着双肩一凉,两条手臂离身飞出。 只听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来杀你!让你既无手臂,又没眼睛,一个人独闯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却要杀得一个不留,教你在这世上只有仇家,并无亲人。”余沧海只觉断臂处剧痛难当,心中却甚明白:“他如此处置我,可比一剑杀了我残忍万倍。我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我。”他辨明声音,举头向林平之怀中撞去。 林平之纵声大笑,侧身退开。他大仇得报,狂喜之余,未免不够谨慎,两步退到了木高峰身边。木高峰驼剑狂挥而来,林平之竖剑挡开,突然间双腿一紧,已给木高峰牢牢抱住。林平之吃了一惊,眼见四下里数十名青城弟子扑将上来,双腿力挣,却挣不脱木高峰手臂犹似铁圈般的紧箍,当即挺剑向他背上驼峰直刺下去。波的一声响,驼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难当。 这一下变生不测,林平之双足急登,欲待跃开闪避,却忘了双腿已为木高峰抱住,登时满脸都让臭水喷中,剧痛入心,纵声大叫。原来木高峰驼背之中,暗藏毒水皮囊,这些臭水竟是剧毒之物。林平之左手挡住了脸,闭着双眼,挺剑在木高峰身上乱刺乱斩。 这几剑出手快极,木高峰绝无闪避余裕,只牢牢抱住林平之的双腿。便在这时,余沧海凭着二人叫喊之声,辨别方位,扑将上来,张嘴便咬,一口咬住林平之右颊,再也不放。三人缠成一团,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剑纷向林平之身上斩去。 令狐冲在车中看得分明,初时大为惊骇,待见林平之受缠,青城群弟子提剑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 盈盈纵身上前,短剑出手,当当当响声不绝,将青城群弟子挡在数步之外。 木高峰狂吼之声渐歇,林平之兀自一剑一剑的往他背上插落。余沧海全身是血,始终牢牢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颊。过了好一会,林平之左手使力推出,将余沧海推得飞了出去,他同时长声惨呼,但见他右颊上血淋淋地,竟给余沧海硬生生的咬下一块肉来。木高峰早已气绝,却仍紧紧抱住林平之的双腿。林平之左手摸准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剑一划,割断了他两条手臂,这才得脱纠缠。盈盈见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 青城弟子纷纷拥到师父身旁施救,也不再来理会林平之这强仇大敌了。 忽听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师父,师父!”“师父死了,师父死了!”众人抬了余沧海的尸身,远远逃开,唯恐林平之再来追杀。 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 恒山派众弟子见到这惊心动魄的变故,无不骇然失色。 岳灵珊慢慢走到林平之身畔,说道:“平弟,恭喜你报了大仇。”林平之仍狂笑不已,大叫:“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岳灵珊见他双目紧闭,道:“你眼睛怎样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一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岳灵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着他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一盘清水,从他头上淋下去。林平之纵声大叫,声音惨厉,显然痛楚难当。 站在远处的青城群弟子都吓了一跳,又逃出了几步。 令狐冲道:“小师妹,你拿些伤药去,给林师弟敷上。扶他到我们的车中休息。”岳灵珊道:“多……多谢。”林平之大声道:“不要!要他卖什么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相干?”令狐冲一怔,心想:“我几时得罪你了?为什么你这么恨我?”岳灵珊柔声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天下有名,难得……”林平之怒道:“难得什么?”岳灵珊叹了口气,又将一盆清水轻轻从他头顶淋下。这一次林平之却只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没再呼叫,说道:“他对你这般关心,你又一直说他好,为什么不跟了他去?你还理我干么?” 恒山群弟子听了他这句话,尽皆相顾失色。仪和大声道:“你……你……竟敢说这等不要脸的话?”仪清忙拉了拉她袖子,劝道:“师姊,他伤得这个样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仪和怒道:“呸!我就是气不过……” 这时岳灵珊拿了一块手帕,正在轻按林平之面颊上的伤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岳灵珊全没防备,立时摔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墙上。 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但随即想起,他二人乃是夫妻,夫妻间口角争执,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预,何况听林平之的言语,显是对自己颇有疑忌,话中大含醋意,自己一直苦恋小师妹,林平之当然知道,他重伤之际,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间,当即强行忍住,但已气得全身发抖。 林平之冷笑道:“我说话不要脸?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手指草棚之外,说道:“这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驼子,他们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便出手硬夺,害死我父亲母亲,虽然凶狠毒辣,还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迳,那像……”回身指向岳灵珊,续道:“那像你的父亲伪君子岳不群,却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的剑谱。” 岳灵珊正扶着土墙,慢慢站起,听他这么说,身子一颤,复又坐倒,颤声道:“那……那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无耻贱人!你父女俩串谋好了,引我上钩。华山派掌门的岳大小姐,下嫁我这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小子,那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林家的辟邪剑谱。剑谱既已骗到了手,还要我姓林的干什么?” 岳灵珊“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哭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教我天诛地灭。” 林平之道:“你们暗中设下奸计,我初时蒙在鼓里,毫不明白。此刻我双眼盲了,反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俩若非有此存心,为什么……为什么……” 岳灵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的心,跟从前没半点分别。”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道:“咱们回去华山好好养伤。你眼睛好得了也罢,好不了也罢。我岳灵珊如有三心两意,教我……教我死得比这余沧海还惨。”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来对我这等花言巧语。” 岳灵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辆大车。”盈盈道:“自然可以。请两位恒山派的师姊送你们一程,好不好?”岳灵珊不住呜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谢。”盈盈拉过一辆车来,将骡子的缰绳和鞭子交在她手里。 岳灵珊扶着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车罢!”林平之显是极不愿意,但双目不能见物,实是寸步难行,迟疑了一会,终于跃入车中。岳灵珊咬牙跳上赶车的座位,向盈盈点了点头示谢,鞭子一挥,赶车向西北行去,向令狐冲却始终一眼不瞧。 第1534章 笑傲江湖(173) 令狐冲目送大车越走越远,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出,心想:“林师弟双目已盲,小师妹又受了伤。他二人无依无靠,漫漫长路,如何是好?倘若青城派弟子追去寻仇,怎生抵敌?”眼见青城群弟子裹了余沧海的尸身,放上马背,向西南方行去,虽和林平之、岳灵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们行得十数里后,不会折而向北,又向林平之夫妇赶去?再琢磨林平之和岳灵珊二人适才那一番话,只觉中间实藏着无数隐情,夫妻间的恩怨爱憎,虽非外人所得与闻,但林岳二人婚后定非和谐,当可断言;想到小师妹青春年少,父母爱如掌珠,同门师兄弟对她无不敬重爱护,却受林平之这等折辱,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当日众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冲睡到半夜,好几次均为噩梦所缠,昏昏沉沉中忽听得一缕微声钻入耳中,有人在叫:“冲哥,冲哥!”令狐冲嗯了一声,醒了过来,只听得盈盈的声音道:“你到外面来,我有话说。” 令狐冲忙即坐起,走到祠堂外,只见盈盈坐在石级上,双手支颐,望着白云中半现的明月。令狐冲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坐。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 过了好一会,盈盈道:“你在挂念小师妹?”令狐冲道:“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盈盈道:“你耽心她受丈夫欺侮?”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怕青城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令狐冲道:“青城弟子痛于师仇,又见到他夫妻已然受伤,赶去意图加害,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不设法前去相救?”令狐冲又叹了口气,道:“听林师弟的语气,对我颇有疑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只怕更伤了他夫妻间的和气。” 盈盈道:“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冲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觉她手掌甚凉,柔声道:“盈盈,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嫌隙,做人还有什么意味?” 盈盈缓缓将头倚过去,靠在他肩上,说道:“你心中既这样想,你我之间又怎会生什么嫌隙?事不宜迟,咱们就追赶前去,别要为了避什么嫌疑,致贻终生之恨。”令狐冲矍然而惊:“致贻终身之恨,致贻终生之恨!”似乎眼见数十名青城弟子正围在林平之、岳灵珊所乘大车之旁,数十柄长剑正在向车中乱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颤。 盈盈道:“我去叫醒仪和、仪清两位姊姊,你吩咐她们自行先回恒山,咱们暗中护送你小师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 仪和与仪清见令狐冲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伤药,送着他二人上车驰去。 当令狐冲向仪和、仪清吩咐之时,盈盈站在一旁,转过了头,不敢向仪和、仪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笑,直到骡车行出数里,这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华山,只一条官道,料想不会岔失。拉车的是匹健骡,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听得车声辚辚,蹄声得得,更无别般声息。 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盈盈赶着骡子,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道:“咱们暗中保护你师妹、师弟。他们倘若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令狐冲道:“正是。你还是扮成那大胡子罢!”盈盈摇摇头道:“不行了。在封禅台侧我现身扶你,你小师妹已瞧在眼里了。”令狐冲道:“那改成什么才好?” 盈盈伸鞭指着前面一间农舍,说道:“我去偷几件衣服来,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罢。”她本想说“一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令狐冲自已听了出来,知她最会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微微一笑。盈盈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红,问道:“有什么好笑?”令狐冲微笑道:“没什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人没年轻女子,只有一位老太婆,一个小孩儿,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 盈盈噗哧一笑,记起当日和令狐冲初识,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向那农舍奔去。 令狐冲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一声,便没了声息,想是给盈盈一脚踢晕了。过了好一会,见她捧着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骡车之畔,脸上似笑非笑,神气甚为古怪,突然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上吃吃而笑。 令狐冲提起几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底青花的花边,式样古老,并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的衣衫。这些衣物中还有男人的帽子,女装的包头,又有一根旱烟筒。 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婆婆,只可惜没孩儿……”说到这里,便红着脸住了口。令狐冲微笑道:“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盈盈笑着啐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冲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 盈盈忍不住好笑,当下在骡车之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道旁抓些泥尘,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令狐冲换上老农的衣衫。令狐冲和她脸颊相距不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想伸手搂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端严,半点亵渎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可难以料想,当即收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轻狂异样、随又庄重克制之态,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孙子,婆婆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令狐冲闭住眼,只感她掌心温软柔滑,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的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师妹一定认不出,只小心别开口。”令狐冲道:“我头颈中也得抹些尘土才是。” 盈盈笑道:“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令狐冲是要自己伸手去抚摸他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回身坐在车夫位上,一声唿哨,赶骡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大声,竟弯住了腰,难以坐直。 令狐冲微笑道:“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什么?” 盈盈笑道:“还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那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两个……”令狐冲笑道:“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两个。”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令狐冲道:“好,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起来,我便将狗子拍晕了。那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爹,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只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来时,总是带一块牛肉、骡肉来喂狗。’” 令狐冲微笑道:“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狼。”他知盈盈最为腼腆,她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装全然不懂,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须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子又快跑起来。令狐冲道:“没成亲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车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盈盈呸了一声,不再说了。令狐冲道:“好妹子,亲妹子,他们说些什么,你说给我听。”盈盈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既宽且直的官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入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令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盈盈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对老农夫妇的谈话: 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鸡杀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什么名字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对啦,叫大花。它吃了半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爹爹、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咱们的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只管自己,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来。”老公公道:“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的话,你爹怎肯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发怒,骂道:“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瞒着我,我……我决不能饶你。”老公公道:“别吵,别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什么?” 当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来年老迟钝,二来说得兴起,竟浑不知觉。 盈盈想着他二人的说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幸好是在黑夜之中,否则教令狐冲见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不再催赶骡子,大车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个弯,来到一座大湖之畔。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盈盈轻声问道:“冲哥,你睡着了吗?”令狐冲道:“我睡着了,我正在做梦。”盈盈道:“你在做什么梦?”令狐冲道:“我梦见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为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缩回。令狐冲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什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道:“冲哥,我真快活。”令狐冲道:“我也一样。”盈盈道:“你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我虽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 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脱口而出:“啊哟,咱们快些赶去!” 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她轻拉缰绳,转过骡头,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快跑起来。 这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骡子脚力已疲,这才放缓脚步。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官道旁都种满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目远眺,忽见官道彼端有一辆大车似乎停着不动。令狐冲道:“这辆大车,好像就是林师弟他们的。”盈盈道:“咱们慢慢上去瞧瞧。”她轻勒缰绳,令骡子慢行,车声不响,以免林平之察觉。 行了一会,才发觉前车其实也在行进,只行得慢极,又见骡子旁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赶车之人看背影便是岳灵珊。 令狐冲好生诧异,伸出手去一勒缰绳,不令骡子向前,低声道:“那是干什么?”盈盈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若赶车上前,立时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窥。令狐冲很想同去,但伤处未愈,轻功提不起来,只得点头道:“好!” 盈盈轻跃下车,钻入了高粱丛中。高粱生得极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粱杆子尚矮,叶子也未茂密,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而行,辨明蹄声的所在,赶上前去,在高粱丛中与岳灵珊的大车并肩而行。 只听得林平之说道:“我的剑谱早已尽数交给你爹爹了,自己没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跟着我?”岳灵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图谋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心说,你初入华山门下,那时又没什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别有居心吗?”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天下知名,余沧海、木高峰他们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便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妈妈的嘱咐,故意来向我卖好?”岳灵珊呜咽道:“你真要这么想,我又有什么法子?” 林平之气忿忿的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你?这辟邪剑谱,你爹爹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谁都知道,要得辟邪剑谱,总须向我这姓林的傻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沧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什么分别了?只不过岳不群成则为王,余沧海、木高峰败则为寇而已。” 岳灵珊怒道:“你如此损我爹爹,当我是什么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林平之站定了脚步,大声道:“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伤,你便要杀我,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灵珊道:“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勒住缰绳,骡车停了下来。 第1535章 笑傲江湖(174)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谋远虑,为了一部辟邪剑谱,竟会到福州来开小酒店?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我出手。哼,林平之,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凭这一手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你是爹娘的心肝肉儿,他们若不是有重大图谋,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面、干这当鑪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 岳灵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师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来玩儿,定要跟着二师哥去。”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不妥,便任你跪着哀求三日三夜,也决不会准许。只因他信不过二师哥,这才派你在旁监视。” 岳灵珊默然,似乎觉得林平之的猜测也非全然没道理,隔了一会,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福州之前,从未听见过‘辟邪剑谱’四字。爹爹只说,大师哥打了青城弟子,双方生了嫌隙,现下青城派人众大举东行,只怕于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师哥和我去暗中查察。” 林平之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罢,我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变成这样子,你跟着我又有什么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就回头……回头到令狐冲那里去罢!” 盈盈一听到“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句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道:“那是什么缘故?”随即羞得满面通红,连脖子中也热了,心想:“女孩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已大大不该,却又去想那是什么缘故,真是……真是……”转身便行,但只走得几步,想到林平之那句“回头到令狐冲那里去罢”,这事跟自己切身有关,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停步,侧耳又听,但心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处,和林岳二人便相隔远了些,但二人的话声仍清晰入耳。 只听岳灵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亲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极深,虽和我同房,却不肯和我同床。你既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叹了口气,说道:“我没恨你。”岳灵珊道:“你不恨我?那为什么日间假情假意,对我亲热之极,一等晚上回到房中,连话也不跟我说一句?爸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我总是说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说到这里,突然纵声大哭。 林平之一跃上车,双手握住她肩膀,厉声道:“你说你爹妈几次三番的查问,要知道我待你怎样,此话当真?”岳灵珊呜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么?”林平之问道:“明明我待你不好,从来没跟你同床。那你又为什么说很好?”岳灵珊泣道:“我既嫁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转意。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编排自己夫君的不是?” 林平之半晌不语,只咬牙切齿,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的道:“哼,我只道你爹爹顾念着你,对我还算手下留情,岂知全仗你从中遮掩。你若不是这么说,姓林的早就死在华山之巅了。” 岳灵珊抽抽噎噎的道:“那有此事?夫妻俩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岳父的岂能为此而将女婿杀了?” 盈盈听到这里,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杀我,不是为我待你不好,而是为我学了辟邪剑法。” 岳灵珊道:“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这几日来所使的剑法古怪之极,但威力却又强大无比。爹爹打败左冷禅,夺得五岳派掌门,你杀了余沧海、木高峰,难道……难道这当真便是辟邪剑法吗?” 林平之道:“正是!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当年我曾祖远图公以这七十二路剑法威慑群邪,创下‘福威镖局’的基业,天下英雄,无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说到这件事时,声音也响了起来,语音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岳灵珊道:“可是,你一直没跟我说已学会了这套剑法。”林平之道:“我怎么敢说?令狐冲在福州抢到了那件袈裟,毕竟还是拿不去,只不过录着剑谱的这件袈裟,却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灵珊尖声叫道:“不,不会的!爹爹说,剑谱给大师哥拿了去。我曾求大师哥还给你,他说什么也不肯。”林平之哼的一声冷笑。岳灵珊又道:“大师哥剑法厉害,连爹爹也敌他不过,难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不是从你家的辟邪剑谱学的?” 林平之又一声冷笑,说道:“令狐冲虽然奸猾,比起你爹爹来,可又差得远了。再说,他的剑法乱七八糟,怎能跟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在封禅台侧比武,他连你也比不过,在你剑底受了重伤,哼哼,又怎能跟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岳灵珊低声道:“他是故意让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对你的情义可深着哪!” 这句话盈盈倘若早一日听见,虽早知令狐冲比剑时故意容让,仍会恼怒之极,可是今宵二人良夜同车,湖畔清谈,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阵甜蜜:“他从前确是对你很好,可是现下却待我更加好得多了。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对你变心,实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岳灵珊道:“原来大师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那为什么爹爹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辟邪剑谱?那日爹爹将他逐出华山门墙,宣布他罪名之时,那也是一条大罪。这么说来,我……我可错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什么错怪?令狐冲又不是不想夺我的剑谱,实则他确已夺去了。只不过强盗遇着贼爷爷,他重伤之后,晕了过去,你爹爹从他身上搜了出来,乘机赖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这叫做贼喊捉贼……”岳灵珊怒道:“什么贼不贼的,说得这么难听!”林平之道:“你爹爹做这种事,就不难听?他做得,我便说不得?” 岳灵珊叹了口气,说道:“那日在向阳巷中,这件袈裟给嵩山派的坏人夺了去。大师哥杀了这二人,将袈裟夺回,未必是想据为己有。大师哥气量大得很,从小就不贪图旁人的物事。爹爹说他取了你的剑谱,我一直有点怀疑,只是爹爹既这么说,又见大师哥剑法突然大进,连爹爹也及不上,这才不由得不信。” 盈盈心道:“你能说这几句话,不枉了冲郎爱你一场。” 林平之冷笑道:“他这么好,你为什么又不跟他去?”岳灵珊道:“平弟,你到此刻,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到华山之后,我跟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便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妈。”语气转为柔和,显然对岳灵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颇感动。 两人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岳灵珊道:“平弟,你对我爹爹成见很深,你们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鸡……我……我总之是跟定了你。咱们还是远走高飞,找个隐僻的所在,快快活活的过日子。” 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这一杀余沧海、木高峰,已闹得天下皆知,你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学了辟邪剑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岳灵珊叹道:“你说我爹爹谋你的剑谱,事实俱在,我也不能为他辩白。但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你学过辟邪剑法,他定要杀你,天下焉有是理?辟邪剑谱本是你林家之物,你学这剑法乃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决不能为此杀你。” 林平之道:“你这么说,只因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为人,也不明白这辟邪剑谱到底是什么东西。”岳灵珊道:“我虽对你死心塌地,可是对你的心,我实在也不明白。”林平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当然不明白!你又何必要明白?”说到这里,语气又暴躁起来。 岳灵珊不敢再跟他多说,道:“嗯,咱们走罢!”林平之道:“上那里去?”岳灵珊道:“你爱去那里,我也去那里。天涯海角,总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这话当真?将来不论如何,可都不要后悔。”岳灵珊道:“我决心和你好,决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辈子的主意,那里还会后悔?你的眼睛受伤,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难以复原,我也永远陪着你,服侍你,直到我俩一起死了。” 这番话情意真挚,盈盈在高粱丛中听着,不禁心中感动。 林平之哼了一声,似乎仍然不信。岳灵珊轻声说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什么都交了给你,你……你总信得过我了罢。我俩今晚在这里洞房花烛,做真正的夫妻,从今而后,做……真正的夫妻……”她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已几不可闻。 盈盈又一阵奇窘,不由得满脸通红,心想:“到了这时候,我再听下去,以后还能做人吗?”当即缓步移开,暗骂:“这岳姑娘真不要脸!在这阳关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 猛听得林平之一声大叫,声音凄厉,跟着喝道:“滚开!别过来!”盈盈大吃一惊,心道:“干什么了?为什么这姓林的这么凶?”跟着便听得岳灵珊哭了出来。林平之喝道:“走开,走开!快走得远远的,我宁可给你父亲杀了,不要你跟着我。”岳灵珊哭道:“你这样轻贱于我……到底……到底我做错了什么……”林平之道:“我……我……”顿了一顿,又道:“你……你……”但又住口不说。 岳灵珊道:“你心中有什么话,尽管说个明白。倘若真是我错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不肯原谅,你明白说一句,也不用你动手,我立即横剑自刎。”唰的一声响,拔剑出鞘。 盈盈心道:“她这可要给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离大车甚近,以便抢救。 林平之又道:“我……我……”过了一会,长叹一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好。”岳灵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又羞又急,又甚气苦。林平之道:“好,我跟你说了便是。”岳灵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就别这样教人家不明不白。”林平之道:“你既对我并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说了,好教你从此死了这心。” 岳灵珊道:“为什么?” 林平之道:“为什么?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向来大大有名。余沧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门,自身原以剑法见长,却也要千方百计的来谋我家剑谱。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却何以如此不济?他任人欺凌,全无反抗之能,那又为什么?”岳灵珊道:“或者因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习武,又或者自幼体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个个武功高强的。”林平之道:“不对。我爹爹就算剑法不行,也不过是学得不到家,内功根柢浅,剑法造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剑法,压根儿就是错的,从头至尾,就不是那一会事。”岳灵珊沉吟道:“这……这可就奇怪得很了。” 林平之道:“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远图公,本来是什么人?”岳灵珊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来是个和尚。”岳灵珊道:“原来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创下了轰轰烈烈的事业,临到老来看破世情,出家为僧,那也是有的。”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后来再还俗的。”岳灵珊道:“英雄豪杰,少年时做过和尚,也不是没有。明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时候便曾在皇觉寺出家为僧。” 盈盈心想:“岳姑娘知丈夫心胸狭窄,不但没一句话敢得罪他,还不住口的宽慰。” 只听岳灵珊又道:“咱们曾祖远图公少年时曾出过家,想必是公公对你说的。”林平之道:“我爹爹从未说过,恐怕他也不知道。我家向阳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你一起去过。”岳灵珊道:“是。”林平之道:“这辟邪剑谱为什么抄录在一件袈裟上?只因为他本来是和尚,见到剑谱之后,偷偷的抄在袈裟上,盗了出来。他还俗之后,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没敢忘了礼敬菩萨。”岳灵珊道:“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说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将剑谱传给了远图公,这套剑谱本来就是写在袈裟上的。远图公得到这套剑谱,手段本就光明正大。” 林平之道:“不是的。”岳灵珊道:“你既这么推测,想必不错。”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测,是远图公亲笔写在袈裟上的。”岳灵珊道:“啊,原来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剑谱之末注明,他原在寺中为僧,以特殊机缘,从旁人口中闻此剑谱,录于袈裟之上。他郑重告诫,这门剑法太过阴损毒辣,修习者必会断子绝孙。尼僧习之,已然甚不相宜,大伤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万万不可研习。”岳灵珊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学了。”林平之道:“当时我也如你这么想,这剑法就算太过毒辣,不宜修习,可是远图公习了之后,还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传种接代?”岳灵珊道:“是啊。不过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后来再学剑法。” 林平之道:“决计不是。天下习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强,一见到这剑谱,决不可能不会依法试演一招。试了第一招之后,决不会不试第二招;试了第二招后,更不会不试第三招。不见剑谱则已,一见之下,定然着迷,再也难以自拔,非从头至尾修习不可。就算明知将有极大祸患,那也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第1536章 笑傲江湖(175) 盈盈听到这里,心想:“爹爹曾道,这辟邪剑谱其实和我教的葵花宝典同出一源,基本原理并无二致,无怪岳不群和这林平之的剑法,竟和东方不败如此近似。”又想:“爹爹说道,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习之有损无益。他知学武之人一见到内容精深的武学秘籍,纵然明知习之有害,却也会陷溺其中,难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宝典,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他为什么传给了东方不败?” 想到这一节,自然而然的就会推断:“原来当时爹爹已瞧出东方不败包藏祸心,传他宝典是有意害他。向叔叔却还道爹爹颟顸懵懂,给东方不败蒙在鼓里,空自着急。其实以爹爹如此精明厉害之人,怎会长期的如此胡涂?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东方不败竟先下手为强,将爹爹捉了起来,囚入西湖湖底。总算他心地还不是坏得到家,倘若那时竟将爹爹一刀杀了,或者吩咐不给饮食,爹爹那里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其实我们能杀了东方不败,也是侥幸之极,若无冲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上官云和我四人,一上来就会给东方不败杀了。又若无杨莲亭在旁乱他心神,东方不败仍是不败。” 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东方不败有些可怜,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后,待我着实不薄,礼数周到。我在日月教中便和公主娘娘无异。今日我亲生爹爹身为教主,我反无昔时的权柄风光。唉,我今日已有了冲郎,还要那些劳什子的权柄风光干什么?” 回思往事,想到父亲的心计深沉,不由得暗暗心惊:“直到今天,爹爹还是没答允将融功的法门传授冲郎。冲郎体内积贮了别人的异种真气,不加融合,祸胎越结越巨,迟早必生大患。爹爹说道,只须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传他此术,还宣示教众,立他为教主的继承之人,可是冲郎偏不肯低头屈从,当真为难得很。”一时喜,一时忧,悄立于高粱丛中,虽说是思潮杂沓,但想来想去,总仍归结在令狐冲身上。 这时林平之和岳灵珊也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听得林平之说道:“远图公一见剑谱之后,当然立即就练。”岳灵珊道:“这套剑法就算真有祸患,也决不会立即发作,总是在练了十年八年之后,才有不良后果。远图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祸患发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这三个字拖得很长,可是语意中并无丝毫犹疑,顿了一顿,道:“我初时也如你这般想,只过得几天便知不然。我爷爷决不能是远图公的亲生儿子,多半是远图公领养的。远图公娶妻生子,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岳灵珊“啊”的一声,颤声道:“掩人耳目?那……那为了什么?” 林平之哼了一声不答,过了一会,说道:“我见到剑谱之时,和你好事已近。我几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亲之后,真正做了夫妻,这才起始练剑。可是剑谱中所载的招式法门,非任何习武之人所能抗拒。我终于……我终于……自宫习剑……” 岳灵珊失声道:“你……你自……自宫练剑?”林平之阴森森的道:“正是。这辟邪剑谱的第一道法诀,便是:‘武林称雄,挥剑自宫。’”岳灵珊道:“那……那为什么?”林平之道:“练这辟邪剑法,自练内功入手,再要加炼内丹,服食燥药。若不自宫,练功服药之后,便即欲火如焚,不免走火入魔,僵瘫而死。”岳灵珊道:“原来如此。”语音如蚊,几不可闻。 盈盈心中也道:“原来如此!”这时她才明白,为什么东方不败一代枭雄,武功无敌于天下,却身穿妇人装束,拈针绣花,而对杨莲亭这样一个虬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却又如此着迷,原来为了练这邪门武功,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 只听得岳灵珊轻轻啜泣,说道:“当年远图公假装娶妻生子,是为了掩人耳目,你……你也是……”林平之道:“不错,我自宫之后,仍和你成亲,也是掩人耳目,不过只是要掩你爹爹一人的耳目。” 岳灵珊呜呜咽咽的只是低泣。林平之道:“我一切都跟你说了,你痛恨我入骨,这就走罢。”岳灵珊哽咽道:“我不恨你,你是为情势所逼,无可奈何。我只恨……只恨当年写下那辟邪剑谱之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害人。”林平之嘿嘿一笑,说道:“这位前辈英雄是个太监。” 岳灵珊“嗯”了一声,说道:“然则……然则我爹爹……也是……也是像你这样……”林平之道:“既练此剑法,又怎能例外?你爹爹身为一派掌门,倘若有人知道他挥剑自宫,传将出去,岂不腾笑江湖?因此他如知我习过这门剑法,非杀我不可。他几次三番查问我对你如何,便是要确知我有无自宫。假如当时你稍有怨怼之情,我这条命早已不保了。”岳灵珊道:“现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杀余沧海,杀木高峰,数日之内,便将传遍武林,天下皆知。”言下甚是得意。岳灵珊道:“照这么说,只怕……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过,咱们到那里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奇道:“咱们?你既已知道我这样了,还愿跟着我?”岳灵珊道:“这个自然。平弟,我对你一片心意,始终……始终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怜……”她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啊”的一声叫,跃下车来,似是给林平之推了下来。只听得林平之怒道:“我不要你可怜,谁要你可怜了?林平之剑术已成,什么也不怕。等我眼睛好了以后,林平之雄霸天下,什么岳不群、令狐冲,什么方证和尚、冲虚道士,都不是我对手。” 盈盈心下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吗?”对林平之遭际不幸,她本来颇有恻然之意,待听到他对妻子这等无情无义,又这等狂妄自大,不禁颇为不齿。 岳灵珊叹了口气,道:“咱们总得先找个地方,暂避一时,将你眼睛养好了再说。”林平之道:“我自有对付你爹爹的法子。”岳灵珊道:“这件事既然说来难听,你自然不会说,爹爹也不用耽心你。”林平之冷笑道:“哼,对你爹爹的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了。明天我一见到有人,立即便说及此事。” 岳灵珊急道:“那又何必?你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门。我逢人便说,不久自然传入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说了出来,便不能再杀我灭口,他反要千方百计的保全我性命。”岳灵珊道:“你的想法真希奇。”林平之道:“有什么希奇?你爹爹是否自宫,一眼是瞧不出来的。他胡子落了,大可用漆黏上去,旁人不免将信将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会说是岳不群所杀,这叫做欲盖弥彰。”岳灵珊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盈盈寻思:“林平之这人心思机敏,这一着委实厉害。岳姑娘夹在中间,可为难得很了。这么一来,她父亲不免声名扫地,她如设法阻止,却又危及丈夫性命。” 林平之道:“我纵然双眼从此不能见物,但父母大仇得报,一生也决不后悔。当日令狐冲传我爹爹遗言,说向阳巷老宅中祖宗的遗物,千万不可翻看,这是曾祖传下来的遗训。现下我是细看过了,虽然没遵照祖训,却报了父母之仇。若非如此,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浪得虚名,福威镖局历代总镖头都是欺世盗名之徒。” 岳灵珊道:“当时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师哥,说他取了你林家的辟邪剑谱,说他捏造公公的遗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错怪了他,却又怎地?当时连你自己也不是一样的疑心?”岳灵珊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你和大师哥相识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却不该疑他。世上真正信得过他的,只妈妈一人。” 盈盈心道:“谁说只你妈妈一人?还有我呢!” 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欢令狐冲。为了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岳灵珊讶道:“我爹爹妈妈为了大师哥口角?我爹妈是从来不口角的。”林平之冷笑道:“从来不口角?那只是装给外人看看而已。连这种事,岳不群也戴起伪君子的假面具。我亲耳听得清清楚楚,难道会假?” 岳灵珊道:“我不是说假,只是十分奇怪。怎么我没听到,你反而听到了?”林平之道:“现下说与你知,也不相干。那日在福州,嵩山派的两人抢了那袈裟去。那两人给令狐冲杀死,袈裟自然是令狐冲得去了。可是当他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之际,我搜他身上,袈裟却已不知去向。”岳灵珊道:“原来在福州城中,你已搜过大师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那又怎样?”岳灵珊道:“没什么。” 盈盈心想:“岳姑娘以后跟着这奸狡凶险、暴躁乖戾的小子,这一辈子,苦头可有得吃了。”忽然又想:“我在这里这么久了,冲郎一定挂念。”侧耳倾听,不闻有何声息,料想他定当平安无事。 只听林平之续道:“袈裟既不在令狐冲身上,定是给你爹娘取了去。从福州回到华山,我潜心默察,你爹爹掩饰得也真好,竟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你爹爹那时得了病,当然,谁也不知道他是一见袈裟上的辟邪剑谱之后,立即便自宫练剑。旅途之中众人聚居,我不敢去窥探你父母的动静,一回华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卧室之侧的悬崖上,要从他们的谈话之中,查知剑谱的所在。”岳灵珊道:“你每天晚上都躲在那悬崖上?” 林平之道:“正是。”岳灵珊又重复问了一句:“每天晚上?”盈盈听不到林平之的回答,想来他是点了点头。只听得岳灵珊叹道:“你真有毅力。”林平之道:“为报大仇,不得不然。”岳灵珊低低应了声:“是。” 只听林平之道:“我接连听了十几晚,都没听到什么异状。有一天晚上,听得你妈妈说道:‘师哥,我觉得你近来神色不对,是不是练那紫霞神功有些儿麻烦?可别太求精进,惹出乱子来。’你爹笑了一声,说道:‘没有啊,练功顺利得很。’你妈道:‘你别瞒我,为什么你近来说话的嗓子变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说八道!我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的。’我听得他说这句话,嗓声就尖得很,确像是个女子在大发脾气。你妈道:‘还说没变?你一生之中,就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话。我俩夫妇多年,你心中有什么解不开的事,何必瞒我?’你爹道:‘有什么解不开的事?嗯,嵩山之会不远,左冷禅意图吞并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为此烦心,那也是有的。’你妈道:‘我看还不止于此。’你爹又生气了,尖声道:‘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什么?’你妈道:‘我说了出来,你可别发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冲儿。’你爹道:‘冲儿?他跟魔教中人来往,和魔教那个姓任的姑娘结下私情,天下皆知,有什么冤枉他的?’” 盈盈听他转述岳不群之言,提到自己,更有“结下私情,天下皆知”八字,脸上微微一热,但随即心中涌起一股柔情。 只听林平之续道:“你妈说道:‘他跟魔教中人结交,自是没冤枉他。我说你冤枉他偷了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道:‘难道剑谱不是他偷的?他剑术突飞猛进,比你比我还要高明,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妈道:‘那定是他另有际遇。我断定他决计没拿辟邪剑谱。冲儿任性胡闹,不听你我的教训,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决不做偷偷摸摸的事。自从珊儿跟平儿要好,将他撇下之后,他这等傲性之人,便是平儿双手将剑谱奉送给他,他也决计不收。’” 盈盈听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欢喜,真盼立时便能搂住了岳夫人,好好感谢她一番,心想不枉你将冲郎从小抚养长大,华山全派,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为人;又想单凭她这几句话,他日若有机缘,便须好好报答她才是。 林平之续道:“你爹哼了一声,道:‘你这么说,咱们将令狐冲这小子逐出门墙,你倒似好生后悔。’你妈道:‘他犯了门规,你执行祖训,清理门户,无人可以非议。但你说他结交左道,罪名已经够了,何必再冤枉他偷盗剑谱?其实你比我还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没拿平儿的辟邪剑谱。’你爹叫了起来:‘我怎知道?我怎知道?’” 林平之的声音也是既高且锐,仿效岳不群尖声怒叫,静夜之中,有如厉枭夜啼,盈盈不由得毛骨悚然。 隔了一会,才听他续道:“你妈妈缓缓的道:‘你自然知道,只因为这部剑谱,是你取了去的。’你爹怒声吼叫:‘你……你说……是我……’但只说了几个字,突然住口。你妈声音十分平静,说道:‘那日冲儿受伤昏迷,我为他止血治伤之时,见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写满了字,似乎是剑法之类。第二次给他换药,那件袈裟已经不见了,其时冲儿仍昏迷未醒。这段时候之中,除了你我二人,并无别人进房。这件袈裟可不是我拿的。’” 岳灵珊哽咽道:“我爹爹……我爹爹……”林平之道:“你爹几次插口说话,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两个字,便没再说下去。你妈妈语声渐转柔和,说道:‘师哥,我华山一派的剑术,自有独到的造诣,紫霞神功的气功更加不凡,以此与人争雄,自亦足以树名声于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学别派剑术。只是近来左冷禅野心大炽,图并四派。华山一派在你手中,说什么也不能沦亡于他手中。咱们联络泰山、恒山、衡山三派,到时以四派斗他一派,我看还是占了六成赢面。就算真的不胜,大伙儿轰轰烈烈的剧斗一场,将性命送在嵩山,也就是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对华山派的列祖列宗。他如将咱们四派杀得干干净净,这样一来,五岳剑派只剩下他嵩山一派,他要并五派为一,却也并不成了。’” 第1537章 笑傲江湖(176) 盈盈听到这里,心下暗赞:“岳夫人确是女中须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气得多了。” 只听岳灵珊道:“我妈这几句话,可挺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时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剑谱,早已开始修习,那里还肯听师娘的劝?”他突然称一句“师娘”,足见在他心中,对岳夫人仍不失敬意,继续道:“你爹爹那时说道:‘你这话当真是妇人之见。逞这等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华山派还是给左冷禅吞了,死了之后,未必就有脸面去见华山派列祖列宗。左冷禅杀光了咱们之后,他找些虾兵蟹将来,分在泰衡华恒四岳,虚立四派的名衔,还不容易?’你妈半晌不语,叹道:‘你苦心焦虑以求保全本派,有些事我也不能怪你。只是……只是那辟邪剑法练之有损无益,否则的话,为什么林家子孙都不学这剑法,以致给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及早别学了罢?’你爹爹大声道:‘你怎知我在学辟邪剑法?你……你……在偷看我吗?’你妈道:‘我又何必偷看这才知道?’你爹大声道:‘你说,你说!’他说得声嘶力竭,话音虽响,却显得颇为气馁。” “你妈道:‘你说话的声音,就已全然变了,人人都听得出来,难道你自己反而不觉得?’你爹还在强辩:‘我向来便是如此。’你妈道:‘每天早晨,你被窝里总是落下了许多胡须……’你爹尖叫一声:‘你瞧见了?’语音甚是惊怖。你妈叹道:‘我早瞧见了,一直不说。你黏的假须,能瞒过旁人,却怎瞒得过和你做了几十年夫妻的枕边之人?’你爹见事已败露,无可再辩,隔了良久,问道:‘旁人还有谁知道了?’你妈道:‘没有。’你爹问:‘珊儿呢?’你妈道:‘她不会知道的。’你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了?’你妈道:‘不知。’你爹道:‘好,我听你的劝,这件袈裟,明儿咱们就设法交还给平之,再慢慢想法为令狐冲洗刷清白。这路剑法,我今后也不练了。’你妈十分欢喜,说道:‘那当真再好也没有了。不过这剑谱于人有损,岂可让平儿见到?还是毁去了的为是。’” 岳灵珊道:“爹爹当然不肯答允了。要是他肯毁去剑谱,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林平之道:“你猜错了。你爹爹当时说道:‘很好,我立即毁去剑谱!’我大吃一惊,便想出声阻止,剑谱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没权毁去。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子呀的一声打开,我急忙缩头,眼前红光一闪,那件袈裟飘将下来,跟着窗子又即关上。眼看那袈裟从我身旁飘过,我伸手一抓,差了数尺,没能抓到。其时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报,系于是否能抓到袈裟,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脚拚命向外一勾,只觉脚尖似乎碰到了袈裟,立即缩回,当真幸运得紧,竟将那袈裟勾到了,没落入天声峡下的万仞深渊之中。” 盈盈听他说得惊险,心想:“你若没能将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运得紧呢。” 岳灵珊道:“妈妈只道爹爹将剑谱掷入了天声峡中,其实爹爹早将剑法记熟,袈裟于他已然无用,却让你因此而学得了剑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 岳灵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爷一切早有安排,要你由此而报公公、婆婆的大仇。那……那……那也很好。” 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这几天来几乎想破了头,也难以明白。为什么左冷禅也会使辟邪剑法?”岳灵珊“嗯”了一声,语音冷漠,显然对左冷禅会不会使辟邪剑法,全没放在心上。林平之道:“你没学过这路剑法,不知其中的奥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禅与你爹爹在封禅台上大战,斗到最后,两人使的全是辟邪剑法。只不过左冷禅的剑法全然似是而非,每一招都似故意要输给你爹爹,总算他剑术根柢奇高,每逢极险之处,急变剑招,才得避过,但后来终于给你爹爹刺瞎了双眼。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剑法,给你爹爹以辟邪剑法所败,那并不希奇。辟邪剑法无敌于天下,原非嵩山剑法之所能匹敌。左冷禅并没自宫,练不成真正的辟邪剑法,那也不奇。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禅这辟邪剑法却是从那里学来的,为什么又学得似是而非?”他最后这几句话说得迟疑不定,显是在潜心思索。 盈盈心想:“没什么可听的了。左冷禅的辟邪剑法,多半是从我教偷学去的。他只学了些招式,却不懂这无耻的法门。东方不败的辟邪剑法比岳不群还厉害得多。你若见了,管教你就有三个脑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道理。” 她正欲悄悄退开,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二十余骑在官道上急驰而来。 第三十六回 伤逝 盈盈生怕令狐冲有失,急展轻功,赶到大车旁,说道:“冲哥,有人来了!” 令狐冲笑道:“你又在偷听人家杀鸡喂狗了,是不是?怎地听了这么久?”盈盈呸了一声,想到刚才岳灵珊确是便要在那大车之中,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满脸发烧,说道:“他们……他们在说修习……修习辟邪剑法的事。”令狐冲道:“你说话吞吞吐吐,一定另有古怪,快上车来,说给我听,不许隐瞒抵赖。”盈盈道:“不上来!好没正经。”令狐冲笑问:“怎么好没正经?”盈盈道:“不知道!”这时蹄声更加近了,盈盈道:“听人数是青城派没死完的弟子,果真是跟着报仇来啦!” 令狐冲坐起身来,说道:“咱们慢慢过去,时候也差不多了。”盈盈道:“是。”她知令狐冲对岳灵珊关心之极,既有敌人来袭,他受伤再重,也非过去援手不可,何况任由他一人留在车中,自己过去救人,也不放心,当下扶着他跨下车来。 令狐冲左足踏地,伤口微觉疼痛,身子一侧,碰了碰车辕。拉车的骡子一直悄无声息,大车一动,只道是赶它行走,头一昂,便欲嘶叫。盈盈短剑一挥,一剑将骡头切断,干净利落之极。令狐冲轻声赞道:“好!”他不是赞她剑法快捷,以她这等武功,快剑一挥,骡头便落,毫不希奇,难得的是决断迅速明快,毫没思索,竟不让骡子发出半点声息。至于以后如何拉车,如何赶路,那是另一回事了。 令狐冲走了几步,听得来骑蹄声又近了些,当即加快步子。盈盈寻思:“他要抢在敌人头里,走得快了,不免牵动伤口。我如伸手抱他负他,岂不羞人?”轻轻一笑,说道:“冲哥,可要得罪了。”不等令狐冲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后腰带,左手抓住他衣领,将他横着提起,展开轻功,从高粱丛中疾行而前。令狐冲又感激,又好笑,心想自己堂堂恒山派掌门,给她这等如提婴儿般抓在手里,如给人见了,当真颜面无存,但若非如此,只怕给青城派人众先到,小师妹立遭凶险,她此举显然是深体自己心意。 盈盈奔出数十步,来骑马蹄声又近了许多。她转头望去,只见黑暗中一列火把高举,沿着大道驰来,说道:“这些人胆子不小,竟点了火把追人。”令狐冲道:“他们拚死一击,什么都不顾了,啊哟,不好!”盈盈也即想起,说道:“青城派要放火烧车。”令狐冲道:“咱们上去截住了,不让他们过来。”盈盈道:“不用心急,要救两个人,总还办得到。”令狐冲知她武功了得,青城派中余沧海已死,余人殊不足道,当下也放宽了心。 盈盈抓着令狐冲,走到离岳灵珊大车的数丈处,扶他在高粱丛中坐好,低声道:“你安安稳稳的坐着别动。” 只听得岳灵珊在车中说道:“敌人快到了,果然是青城派的鼠辈。”林平之道:“你怎知道?”岳灵珊道:“他们欺我夫妻受伤,竟手执火把追来,哼,肆无忌惮!”林平之问道:“大家都手执火把?”岳灵珊道:“正是。”林平之多历患难,心思缜密,可比岳灵珊机灵得多,忙道:“快下车,鼠辈要放火烧车!”岳灵珊一想不错,道:“是!否则要这许多火把干什么?”一跃下车,伸手握住林平之的手。林平之跟着也跃了下来。两人走出数丈,伏在高粱丛中,与令狐冲、盈盈两人所伏处相距不远。 蹄声震耳,青城派众人驰近大车,先截住了去路,将大车团团围住。一人叫道:“林平之,你这狗贼,做乌龟么?怎地不伸出头来?”众人听得车中寂静无声,有人道:“只怕是下车逃走了。”只见一个火把划过黑暗,掷向大车。 忽然车中伸出一只手来,接住了火把,反掷出来。 青城众人大哗,叫道:“狗贼在车里!狗贼在车里!” 令狐冲和盈盈见车中有人伸手,接火把反掷,自是大出意料之外,万想不到大车之中另有强援。岳灵珊却更大吃一惊,她和林平之说了这许久话,全没想到车中竟有旁人,眼见这人掷出火把,手势极劲,武功显是不低。 青城弟子掷出八个火把,那人一一接住,一一还掷,虽没伤到人,余下青城弟子却也不再投掷火把,只远远围着大车,齐声呐喊。火光下人人瞧得明白,那只手干枯焦黄,青筋突起,是老年人之手。有人叫道:“不是林平之!”另有人道:“也不是他老婆。”有人叫道:“龟儿子不敢下车,多半也受了伤。” 众人犹豫半晌,见车中并无动静,突然间发一声喊,二十余人一拥而上,各挺长剑,向大车中插去。 只听得波的一声响,一人从车顶跃出,手中长剑闪烁,窜到青城派群弟子之后,长剑挥动,两名青城弟子登时倒地。这人身披黄衫,似是嵩山派打扮,脸上蒙了青布,只露出精光闪闪的一双眼珠,出剑奇快,数招之下,又有两名青城弟子中剑倒地。 令狐冲和盈盈双手一握,想的都是同一个念头:“这人使的又是辟邪剑法。”但瞧他身形绝不是岳不群。两人又是同一念头:“世上除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禅三人外,居然还有第四人会使辟邪剑法。” 岳灵珊低声道:“这人所使的,似乎跟你的剑法一样。”林平之“咦”的一声,奇道:“他……他也会使我的剑法?你可没看错?” 片刻之间,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剑。但令狐冲和盈盈都已瞧了出来,这人所使剑招虽是辟邪剑法,但闪跃进退的速度固与东方不败相去甚远,亦不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没,只是他本身武功甚高,远胜青城派诸弟子,加上辟邪剑法的奇妙,以一敌众,仍大占上风。 岳灵珊道:“他剑法好像和你相同,但出手没你快。”林平之吁了口气,道:“出手不快,便不合我家剑法的精义。可是……可是,他是谁?为什么会使这剑法?” 酣斗声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为他长剑贯胸,那人大喝一声,抽剑出来,将另一人拦腰斩为两截。余人心胆俱寒,四下散开。那人一声呼喝,冲出两步。青城弟子中有人“啊”的一声叫,转头便奔,余人泄了气,一窝蜂的都走了。有的两人一骑,有的不及乘马,步行飞奔,刹那间走得不知去向。 那人显然也颇为疲累,长剑拄地,不住喘气。令狐冲和盈盈从他喘息之中,知道此人适才一场剧斗,为时虽暂,却已大耗内力,多半还已受了颇重内伤。 这时地下有七八个火把仍在燃烧,火光闪耀,明暗不定。 这黄衫老人喘息半晌,提起长剑,缓缓插入剑鞘,说道:“林少侠、林夫人,在下奉嵩山左掌门之命,前来援手。”他语音极低,嗓音嘶哑,每一个字都说得含糊不清,似乎口中含物,又似舌头少了一截,声音从喉中发出。 林平之道:“多谢阁下相助,请教高姓大名。”说着和岳灵珊从高粱丛中出来。 那老人道:“左掌门得悉少侠与夫人为奸人所算,受了重伤,命在下护送两位前往稳妥之地,治伤疗养,管保令岳没法找到。” 盈盈、林平之、岳灵珊均想:“左冷禅怎会知道其中诸般关节?嗯,这人在车中,把话都听去了。”令狐冲却不明“管保令岳没法找到”这话的用意。 林平之道:“左掌门和阁下的美意,在下甚为感激。养伤一节,在下自能料理,却不敢烦劳尊驾了。” 那老人道:“少侠双目为塞北明驼毒液所伤,不但复明甚难,而且此人所使毒药阴狠厉害,若不由左掌门亲施刀圭药石,只怕……只怕……少侠的性命亦自难保。” 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后,双目和脸上均麻痒难当,恨不得伸指将自己眼珠挖了出来,以偌大耐力,方始强行克制,知此人所言非虚,沉吟道:“在下和左掌门无亲无故,左掌门如何这等眷爱?阁下若不明言,在下难以奉命。” 那老人嘿嘿一笑,说道:“同仇敌忾,那便如同有亲有故了。左掌门的双目为岳不群所伤。阁下双目受伤,推寻源由,祸端也是从岳不群身上而起。岳不群既知少侠已修习辟邪剑法,少侠便避到天涯海角,他也非追杀你不可。他此时身为五岳派掌门,权势薰天,少侠一人又如何能与之相抗?何况……何况……嘿嘿,岳不群的亲生爱女,便朝夕陪在少侠身旁,少侠便有通天本领,也难防床头枕边的暗算……” 岳灵珊突然大声道:“二师哥,原来是你!” 她这一声叫了出来,令狐冲全身一震。他听那老者说话,声音虽然十分含糊,但语气听来甚熟,觉得是个相稔之人,听岳灵珊一叫,登时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劳德诺。只是先前曾听岳灵珊说道,劳德诺已在福州为人所杀,以致万万想不到是他,然则岳灵珊先前所云的死讯并非事实。 只听那老者冷冷的道:“小丫头倒也机警,认出了我的声音。”他不再以喉音说话,语音清晰,确是劳德诺。 岳灵珊道:“二师哥,你在福州假装为人所杀,然则……然则八师哥是你杀的?” 劳德诺哼了一声,说道:“不是。英白罗是个小孩儿,无足轻重,我杀他干么?” 第1538章 笑傲江湖(177) 岳灵珊大声道:“还说不是呢?他……小林子背上这一剑,也是你砍的。我一直还冤枉了大师哥。哼,原来是你做的好事!你又另外杀了个老人,将他面目剁得稀烂,把你衣服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你是给人害死了。” 劳德诺道:“你所料不错,若非如此,岳不群岂能就此轻易放过了我?但林少侠背上这一剑,却不是我砍的。”岳灵珊道:“不是你?难道另有旁人?” 劳德诺冷冷的道:“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你的令尊大人。”岳灵珊叫道:“胡说!自己干了坏事,却来含血喷人。我爹爹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剑砍平弟?”劳德诺道:“只因为那时候,你爹爹已从令狐冲身上得到了辟邪剑谱。这剑谱是林家之物,岳不群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的平弟。林平之如活在世上,你爹爹怎能修习辟邪剑法?” 岳灵珊一时无语,在她内心,也知这几句话甚是有理,但想到父亲竟会对林平之忽施暗算,总是不愿相信。她连说几句“胡说八道”,说道:“就算我爹爹要害平弟,难道一剑会砍他不死?” 林平之忽道:“这一剑,确是岳不群砍的,二师哥没说错。” 岳灵珊道:“你……你……你也这么说?” 林平之道:“岳不群一剑砍在我背上,我受伤极重,情知无法还手,倒地之后,立即装死不动。那时我还不知暗算我的竟是岳不群,可是昏迷之中,听到八师哥的声音,他叫了句:‘师父!’八师哥一句‘师父’,救了我的命,却送了他自己的命。”岳灵珊惊道:“你说八师哥也……也……也是我爹爹杀的?”林平之道:“当然是啦!我只听得八师哥叫了‘师父’之后,随即一声惨呼。我也就晕了过去,人事不知了。” 劳德诺道:“岳不群本来想在你身上再补一剑,可是我在暗中窥伺,便轻轻咳嗽了一声。岳不群不敢逗留,立即回屋。林兄弟,我这声咳嗽,也可说是救了你命。” 岳灵珊道:“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以后……以后机会甚多,他怎地又不动手了?”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后步步提防,教他再也没下手的机会。那倒也多亏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杀我,就没这么方便。”岳灵珊哭道:“原来……原来……你所以娶我,既为了掩人耳目,又……又……不过将我当作一面挡箭牌。” 林平之不去理她,向劳德诺道:“劳兄,你几时和左掌门结交上了?”劳德诺道:“左掌门是我恩师,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林平之道:“原来你改投了嵩山派门下。”劳德诺道:“不是改投嵩山门下。我一向便是嵩山门下,只不过奉了恩师之命,投入华山,用意是在查察岳不群的武功,以及华山派的诸般动静。” 令狐冲恍然大悟。劳德诺带艺投师,本门中人都知道,但他所演示的原来武功驳杂平庸,似是云贵一带旁门所传,万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原来左冷禅意图吞并四派,蓄心已久,早就伏下了这着棋子;那么劳德诺杀陆大有、盗紫霞神功的秘谱,自也顺理成章,再没什么希奇了。只是师父为人机警之极,居然也会给他瞒过。 林平之沉思片刻,说道:“原来如此,劳兄将紫霞神功秘笈和辟邪剑谱从华山门中带到嵩山,让左掌门习到这路剑法,功劳不小。” 令狐冲和盈盈都暗暗点头,心道:“左冷禅和劳德诺所以会使辟邪剑法,原来由此。林平之的脑筋倒也动得甚快。” 劳德诺恨恨的道:“不瞒林兄弟说,你我二人,连同我恩师,可都栽在岳不群这恶贼手下了。这人阴险无比,咱们都中了他毒计。”林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劳兄盗去的辟邪剑谱,已给岳不群做了手脚,因此左掌门和劳兄所使的辟邪剑法,有些不大对头。” 劳德诺咬牙切齿的道:“当年我混入华山派门下,原来岳不群一起始便即发觉,只不动声色,暗中留意我的作为。那日在福州,我盗走紫霞秘笈一事败漏,在华山派是待不下去了,但我仍暗中跟随,窥伺岳不群的一举一动。那知他故意将假剑谱让我盗去,使我恩师所习剑法不全。岳不群所录的辟邪剑谱上,所记的剑法虽妙,却都似是而非,更缺了修习内功的法门。临到生死决战之际,他引我恩师使此剑法,以真剑法对假剑法,自是手操胜券了。否则五岳派掌门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 林平之叹了口气,道:“岳不群奸诈凶险,你我都堕入了他彀中。” 劳德诺道:“我恩师十分明白事理,虽给我坏了大事,却没一言一语责怪于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却于心何安?我便拚着上刀山、下油锅,也要杀了岳不群这奸贼,为恩师报仇雪恨。”这几句话语气激愤,显得心中怨毒奇深。 林平之嗯了一声。劳德诺又道:“我恩师坏了双眼,此时稳居嵩山西峰。西峰上另有十来位坏了双目之人,都是给岳不群与令狐冲害的。林兄弟随我去见我恩师,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剑门的唯一传人,便是辟邪剑门的掌门,我恩师自当以礼相待,好生相敬。你双目如能治愈,自然最好,否则和我恩师一起隐居,共谋报此大仇,岂不甚妙?” 这番话只说得林平之怦然心动,心想自己双目为毒液所染,自知复明无望,所谓治愈云云,不过是自欺自慰,自己和左冷禅都是失明之人,同病相怜,敌忾同仇,原是再好不过,只是素知左冷禅手段厉害,突然对自己这样好,必然另有所图,便道:“左掌门一番好意,在下却不知何以为报。劳兄是否可先加明示?” 劳德诺哈哈一笑,说道:“林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后同心合力,自当坦诚相告。我在岳不群那里取了一本不尽不实的剑谱去,累我师徒大上其当,心中自然不甘。我一路上见到林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无比的剑法杀木高峰、诛余沧海,青城小丑,望风披靡,显是已得辟邪剑法真传,愚兄好生佩服,抑且艳羡得紧……”林平之已明其意,说道:“劳兄之意,是要我将辟邪剑谱的真本取出来让贤师徒瞧瞧?” 劳德诺道:“这是林兄弟家传秘本,外人原不该妄窥。但今后咱们歃血结盟,合力扑杀岳不群。林兄弟倘若双目完好,年轻力壮,自亦不惧于他。但以今日局面,却只有我恩师及愚兄都学到了辟邪剑法,三人合力,才有诛杀岳不群的指望,林兄弟莫怪。” 林平之心想:自己双目失明,实不知何以自存,何况若不答应,劳德诺便即用强,杀了自己和岳灵珊二人,劳德诺此议倘是出于真心,于己实利多于害,便道:“左掌门和劳兄愿与在下结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破人亡,失明残废,虽是由余沧海而起,但岳不群的阴谋亦是主因,要诛杀岳不群之心,在下与贤师徒一般无异。你我既然结盟,这辟邪剑谱,在下何敢自秘,自当取出供贤师徒参阅。” 劳德诺大喜,道:“林兄弟慷慨大量,我师徒得窥辟邪剑谱真诀,自是感激不尽,今后林兄弟永远是我嵩山派上宾。你我情同手足,再也不分彼此。”林平之道:“多谢了。在下随劳兄到得嵩山之后,立即便将剑谱真诀,尽数背了出来。” 劳德诺道:“背了出来?”林平之道:“正是。劳兄有所不知,这剑谱真诀,本由我家曾祖远图公录于一件袈裟之上。这件袈裟给岳不群盗了去,他才得窥我家剑法。后来阴错阳差,这袈裟又落入我手中。小弟生怕岳不群发觉,将剑谱苦记背熟之后,立即毁去袈裟。若将袈裟藏在身上,有我这样一位贤妻相伴,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 岳灵珊在旁听着,一直不语,听到他讥讽,又哭了起来,泣道:“你……你……” 劳德诺在车中曾听到他夫妻对话,知林平之所言非虚,便道:“如此甚好,咱们便同回嵩山如何?”林平之道:“很好。”劳德诺道:“须当弃车乘马,改行小道,否则途中撞上了岳不群,咱们可还不是他对手。”他侧头问岳灵珊道:“小师妹,你今后帮父亲呢?还是帮丈夫?” 岳灵珊收起哭声,说道:“我是两不相帮!我……我是个苦命人,明日去落发出家,爹爹也罢,丈夫也罢,从此不再见面了。” 林平之冷冷的道:“你到恒山去出家为尼,正是得其所哉。”岳灵珊怒道:“林平之,当日你走投无路之时,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已死在木高峰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对你不起,我岳灵珊可没对你不起。你说这话,那是什么意思?” 林平之道:“什么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门表明心迹。”声音极为凶狠。 突然之间,岳灵珊“啊”的一声惨呼。 令狐冲和盈盈同时叫道:“不好!”从高粱丛中跃出。令狐冲大叫:“林平之,别害小师妹!” 劳德诺此刻最怕的,是岳不群和令狐冲二人,一听到令狐冲的声音,不由得魂飞天外,当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跃上青城弟子骑来的一匹马,双腿力夹,纵马狂奔。 令狐冲挂念岳灵珊的安危,不暇追敌,见岳灵珊倒在大车的车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长剑,探她鼻息,已然奄奄一息。 令狐冲大叫:“小师妹,小师妹!”岳灵珊道:“是……是大师哥么?”令狐冲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剑,盈盈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 令狐冲见那剑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伤,这一拔出来,立时令她气绝而死,眼见无救,心中大恸,哭了出来,叫道:“小……小师妹!”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陪在我身边,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吗?”令狐冲咬牙切齿,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杀了他给你报仇。”岳灵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见,你要杀他,他不能抵挡。我……我要去妈妈那里。”令狐冲道:“好,我送你去见师娘。”盈盈听她话声越来越微,命在顷刻,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对你不起。我……我就要死了。”令狐冲垂泪道:“你不会死的,咱们能想法子治好你。”岳灵珊道:“我……我这里痛……痛得很。大师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允我。”令狐冲握住她左手,道:“你说,你说,我一定答允。”岳灵珊叹了口气,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也太委屈了你……”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越微弱。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说好了。”岳灵珊道:“你说什么?” 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办什么事,我一定给你办到。”岳灵珊道:“大师哥,我的丈夫……平弟……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怜……你知道么?”令狐冲道:“是,我知道。”岳灵珊道:“他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别……别让人欺侮他……” 令狐冲一怔,万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杀妻,岳灵珊命在垂危,竟还不能忘情于他。令狐冲此时恨不得将林平之抓来,将他千刀万剐,日后要饶他性命,那也千难万难,如何肯去照顾这负心恶贼? 岳灵珊缓缓的道:“大师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要杀我……他怕我爹爹……他要投靠左冷禅,只好……只好刺我一剑……” 令狐冲怒道:“这等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恶贼,你……你还念着他?” 岳灵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杀我的,只不过……只不过一时失手罢了。大师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顾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脸上,只见她目光散乱无神,一对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血,脸上全是求恳的神色。 令狐冲想起过去十余年中,和小师妹在华山各处携手共游,有时她要自己做什么事,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气,不论这些事多么艰难,多么违反自己心愿,可从来没拒却过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恳之中却又充满了哀伤,她明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去,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什么,这是最后一次求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 霎时之间,令狐冲胸中热血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后不但受累无穷,而且要强迫自己做许多绝不愿做之事,但眼见岳灵珊这等哀恳的神色和语气,当即点头道:“是了,我答允便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允?” 岳灵珊紧紧握着令狐冲的手,道:“大师哥,多……多谢你……我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发出光采,嘴角边露出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令狐冲见到她这等神情,心想:“能见到她这般开心,不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 忽然之间,岳灵珊轻轻唱起歌来。令狐冲胸口如受重击,听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听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采茶去”的曲调,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当日在思过崖上心痛如绞,便是为了听到她唱这山歌。她这时又唱了起来,自是想着当日与林平之在华山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 她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松开了抓着令狐冲的手,终于手掌一张,慢慢闭上了眼睛。歌声止歇,也停住了呼吸。 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身子抱起,轻轻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去你妈妈那里,没人再欺侮你了。” 盈盈见到他背上殷红一片,显是伤口破裂,鲜血不住渗出,衣衫上的血迹越来越大,但当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劝他才好。 令狐冲抱着岳灵珊的尸身,昏昏沉沉的迈出了十余步,口中只说:“小师妹,你别怕,别怕!我抱你去见师娘。”突然间双膝一软,扑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 第1539章 笑傲江湖(178) 迷糊之中,耳际听到几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声,跟着琴声宛转往复,曲调熟习,听着说不出的受用。他只觉全身没半点力气,连眼皮也不想睁开,只盼永远永远听着这琴声不断。琴声果然绝不停歇的响了下去,听得一会,令狐冲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待得二次醒转,耳中仍是清幽的琴声,鼻中更闻到芬芳花香。他慢慢睁开眼来,触眼尽是花朵,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堆满眼前,心想:“这是什么地方?”听得琴声几个转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侧过头来,见到盈盈的背影,她坐在地下,正自抚琴。他渐渐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是在一个山洞之中,阳光从洞口射进来,自己躺在一堆柔软的草上。 令狐冲想要坐起,身下所垫的青草簌簌作声。琴声曳然而止,盈盈回过头来,满脸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冲身畔坐下,凝望着他,脸上爱怜横溢。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中充满了幸福之感,知自己为岳灵珊惨死而晕了过去,盈盈将自己救到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阵难过,但逐渐逐渐,从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无比温馨。两人脉脉相对,良久无语。 令狐冲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间从花香之中,透出一些烤肉的香气。盈盈拿起一根树枝,树枝上穿着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冲大笑。两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边捉蛙烧烤的情景。 两次吃蛙,中间已经过了无数变故,但终究两人还是聚在一起。 令狐冲笑了几声,心中一酸,又掉下泪来。盈盈扶着他坐起,指着山外一个新坟,低声道:“岳姑娘便葬在那里。”令狐冲含泪道:“多……多谢你了。”盈盈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用多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也各有各的业报。”令狐冲心下暗感歉仄,说道:“盈盈,我对小师妹始终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见怪。” 盈盈道:“我自然不怪你。如果你真是个浮滑男子,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低声道:“我开始……开始对你倾心,便因在洛阳绿竹巷中,隔着竹帘,你跟我说怎样恋慕你的小师妹。岳姑娘原是个好姑娘,她……她便是跟你无缘。如果你不是从小和她一块儿长大,多半她一见到你,便会喜欢你的。” 令狐冲沉思半晌,摇了摇头,道:“不会的。小师妹崇仰我师父,她喜欢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样端庄严肃,沉默寡言。我只是她的游伴,她从来……从来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许你说得对。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师父一样,一本正经,却满肚子都是机心。”令狐冲叹了口气,道:“小师妹临死之前,还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杀她,还是对他全心相爱,那……那也很好。她并不是伤心而死。我想过去看看她的坟。” 盈盈扶着他手臂,走出山洞。令狐冲见那坟虽以乱石堆成,但大小石块错落有致,殊非草草,坟前坟后都种了鲜花,足见盈盈颇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激。坟前竖着一根削去了枝叶的树干,树皮上用剑尖刻着几个字:“华山女侠岳灵珊姑娘之墓”。 令狐冲又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小师妹或许喜欢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林平之如此无情无义,岳姑娘泉下有灵,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肠,不会愿作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无实,并不是什么夫妻。” 令狐冲道:“那也说得是。”只见四周山峰环抱,处身之所是在一个山谷之中,树林苍翠,遍地山花,枝头啼鸟唱和不绝,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们便在这里住些时候,一面养伤,一面伴坟。”令狐冲道:“好极了。小师妹独自个在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胆小的。”盈盈听他这话甚痴,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便在这翠谷之中住了下来,烤蛙摘果,倒也清静自在。令狐冲所受的只是外伤,既有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兼之内功深厚,养了二十余日,伤势已痊愈了八九。盈盈每日教他奏琴,令狐冲本极聪明,潜心练习,进境也是甚速。 这日清晨起来,见岳灵珊的坟上茁发了几枚青草的嫩芽,令狐冲怔怔的瞧着这几枚草芽,心想:“小师妹坟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坟中,却又不知如何?” 忽听得背后传来几下清幽的箫声,他回过头来,只见盈盈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持箫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心普善咒〉。他走将过去,见那箫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剑削下竹枝,穿孔调律,制成了洞箫。他搬过瑶琴,盘膝坐下,跟着她的曲调奏了起来。渐渐的潜心曲中,更无杂念,一曲既罢,只觉精神大爽。两人相对一笑。 盈盈道:“这曲〈清心普善咒〉你已练得熟了,从今日起,咱们来练那〈笑傲江湖曲〉如何?”令狐冲道:“这曲子如此难奏,不知什么时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这曲子乐旨深奥,我也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但这曲子有个特异之处,似乎倘若二人同奏,互相启发,比之一人独自摸索,进步要快得多。大概曲子写聂政和他姊姊手足情深,两心相融之故。”令狐冲拍手道:“是了,当日我听衡山派刘师叔,与魔……与日月教的曲长老合奏此曲,琴箫之声共起和鸣,确是动听无比。这一首曲子,据刘师叔说,原是为琴箫合奏而作的。”盈盈道:“你抚琴,我吹箫,咱们慢慢一节一节的练下去。” 令狐冲微笑道:“只可惜这是箫,不是瑟,琴瑟和谐,那就好了。”盈盈脸上一红,道:“这些日子没听你说风言风语,只道是转性了,却原来还是一般。”令狐冲做个鬼脸,知盈盈性子最是腼腆,虽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对,却从来不许自己言行稍有越礼,再说句笑话,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当下凑过去看她展开琴箫之谱,静心听她解释,学着奏了起来。 抚琴之道原非易事,〈笑傲江湖曲〉曲旨深奥,变化繁复,且琴韵为此曲主调,但令狐冲秉性聪明,既得名师指点,而当日在洛阳绿竹巷中就已起始学奏,兼之曾听过曲刘两大名家奏过,此后每逢闲日便即练习,时日既久,自有进境。此刻合奏,初时难以合拍,慢慢的终于也跟上去了,虽不能如曲刘二人之曲尽其妙,却也略有其意境韵味。 此后十余日中,两人耳鬓厮磨,合奏琴箫,这青松环绕的翠谷,便是世间的洞天福地,将江湖上的刀光血影,渐渐都淡忘了。两人都觉得若能在这翠谷中偕老以终,再也不卷入武林的斗殴仇杀之中,那可比什么都快活了。 这日午后,令狐冲和盈盈合奏了大半个时辰,忽觉内息不顺,无法宁静,接连奏错了几处,心中着急,指法更加乱了。盈盈道:“你累吗?休息一会再说。”令狐冲道:“累倒不累,不知怎地,觉得有些烦躁。我去摘些桃子来,晚上再练琴。”盈盈道:“好,可别走远了。” 令狐冲知山谷东南有不少野桃树,其时桃实已熟,当下分草拂树,行出八九里,来到野桃树下,纵身摘了两枚桃子,二次纵起时又摘了三枚。见桃子已然熟透,树下已掉了不少,数日间便会尽数自落,在地下烂掉,便一口气摘了数十枚,心想:“我和盈盈吃了桃子后,将桃核种在山谷四周,数年后桃树成长,翠谷中桃花灿烂,那可多美?” 忽然间想起了桃谷六仙:“这山谷四周种满桃树,岂不成为桃谷?我和盈盈岂不变成了桃谷二仙?日后我和她生下六个儿子,可不是小桃谷六仙?那小桃谷六仙倘若便如那老桃谷六仙一般,说话缠夹不清,岂不糟糕?” 想到这里,正欲纵声大笑,忽听得远处树丛中簌的一声响。令狐冲立即伏低,藏身长草之中,心想:“老是吃烤蛙野果,嘴也腻了,听这声音多半是只野兽,若能捉到一只羚羊野鹿,也好教盈盈惊喜一番。”思念未定,便听得脚步声响,竟是两个人行走之声。令狐冲吃了一惊:“这荒谷中如何有人?定是冲着盈盈和我来了。” 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你没弄错吗?岳不群那厮确会向这边来?”令狐冲惊讶更甚:“他们是追我师父来了,那是什么人?”另一个声音低沉之人道:“史香主四周都查察过了。岳不群的女儿女婿都受了伤,突然在这一带失踪,各处市镇码头、水陆两道,都不见这对小夫妇的踪迹,定是躲在这一带山谷中养伤。岳不群早晚便会寻来。” 令狐冲心中一酸,寻思:“原来他们已知小师妹受伤,却不知她已经死了,自是有不少人在寻觅她的下落,尤其是师父师娘。若不是山谷偏僻,早就该寻到这里了。” 只听那声音苍老之人道:“若你所料不错,岳不群早晚会到此处,咱便在山谷入口处设伏。”那声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岳不群不来,咱们布置好了之后,也可设法引他过来。”那老者拍了两下手掌,道:“此计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还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笑道:“葛长老说得好。属下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什么差遣,自当尽心竭力,报答你老的恩典。” 令狐冲心下恍然:“原来是日月教的,是盈盈的手下。最好他们走得远远地,别来骚扰我和盈盈。”又想:“此刻师父武功大进,他们人数再多,也决不是师父的对手。师父精明机警,武林中无人能及。凭他们这点儿能耐,想要诱我师父上当,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忽听得远处有人啪啪啪的击了三下手掌,那姓薛的道:“杜长老他们也到了。”葛长老也啪啪啪的击了三下。脚步声响,四人快步奔来,其中二人脚步沉滞,奔到近处,令狐冲听了出来,这二人抬着一件什么物事。 葛长老喜道:“杜老弟,抓到岳家小妞儿了?功劳不小哪。”一个声音洪亮之人笑道:“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儿,可不是小妞儿。”葛长老“咦”了一声,显是惊喜交集,道:“怎……怎……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 令狐冲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便欲扑出救人,但随即记起身上没带剑。他手无长剑,武功便不敌寻常高手,心下暗暗着急,只听那杜长老道:“可不是吗?”葛长老道:“岳夫人剑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将她拿到?啊,定是使了迷药。”杜长老笑道:“这婆娘失魂落魄,来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说岳不群的老婆宁中则如何了不起,却原来是草包一个。” 令狐冲心下恼怒,暗道:“我师娘听说爱女受伤失踪,数十天遍寻不获,自然心神不定,这是爱女心切,那里是草包一个?你们辱我师娘,待会教你们一个个都死于我剑下。”寻思:“怎能夺到一柄长剑就好了。没剑,刀也行。” 只听那葛长老道:“咱们既将岳不群的老婆拿到手,事情就十分好办了。杜兄弟,眼下之计,是如何将岳不群引来。”杜长老道:“引来之后,却又如何?”葛长老微一踌躇,道:“咱们以这婆娘作为人质,逼他弃剑投降。料那岳不群夫妻情深义重,决不敢反抗。”杜长老道:“葛兄之言有理,就只怕这岳不群心肠狠毒,夫妻间情不深,义不重,那就有点儿棘手。”葛长老道:“这个……这个……嗯,薛兄弟,你看如何?”那姓薛的道:“在两位长老之前,原挨不上属下说话……” 正说到这里,西首又有一人接连击掌三下。杜长老道:“包长老到了。”片刻之间,两人自西如飞奔来,脚步极快。葛长老道:“莫长老也到了。” 令狐冲暗暗叫苦:“从脚步声听来,这二人似乎比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赤手空拳,如何才救得师娘?” 只听葛杜二长老齐声说道:“包莫二兄也到了,当真再好不过。”葛长老又道:“杜兄弟立了大功,拿到了岳不群的婆娘。”一个老者喜道:“妙极,妙极!两位辛苦了。”葛长老道:“那是杜兄弟的功劳。”那老者道:“大家奉教主之命出来办事,不论是谁的功劳,都是托教主的洪福。” 令狐冲听这老者的声音有些耳熟,心想:“莫非是当日在黑木崖上曾经见过的?”他运起内功,听得到各人说话,却不敢探头查看。魔教中的长老都是武功高手,自己稍一动弹,只怕便给他们查觉了。 葛长老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议,怎生才诱得岳不群到来,擒他到黑木崖去。”另一名长老道:“你们想到了什么计较?”葛长老道:“我们一时还没想到良策,包莫二兄到来,定有妙计。”先一名老者说道:“五岳剑派在嵩山封禅台争夺掌门之位,岳不群刺瞎左冷禅双目,威震嵩山,五岳剑派之中,再也没人敢上台挑战。听说这人已得林家辟邪剑法的真传,非同小可,咱们须得想个万全之策,可不能小觑了他。”杜长老道:“正是。咱们四人合力齐上,虽然未必便输于他,却也没必胜把握。”莫长老道:“包兄,你胸中想已算定,便请说出来如何?” 那姓包的长老道:“我虽已想到一条计策,但平平无奇,只怕三位见笑了。”莫葛杜三长老齐道:“包兄是本教智囊,想的计策,定是好的。”包长老道:“这其实是个笨法子。咱们掘个极深的陷坑,上面铺上树枝青草,不露痕迹,然后点了这婆娘的穴道,将她放在坑边,再引岳不群到来。他见妻子倒地,自必上前相救,咕咚……扑通……啊哟,不好……”他一面说,一面打手势。三名长老和其余四人都哈哈大笑。 莫长老笑道:“包兄此计大妙。咱们自然都埋伏在旁,只等岳不群跌下陷坑,四件兵刃立即封住坑口,不让他上跃。否则这人武功高强,怕他没跌入坑底,便跃了上来。”包长老沉吟道:“但这中间尚有难处。”莫长老道:“什么难处?啊,是了,包兄怕岳不群剑法诡异,跌入陷阱之后,咱们仍封他不住?” 第1540章 笑傲江湖(179) 包长老道:“莫兄料得甚是。这次教主派咱们办事,所要对付的,是个合并了五岳剑派的大高手。咱们若得为教主殉身,本来十分荣耀,只不过却损了神教与教主的威名。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既是对付伪君子,便当下些狠毒手段。看来咱们还须在陷阱之中,加上些物事。”杜长老道:“包老之言,大合我心。这‘百花消魂散’,兄弟身边带得不少,大可尽数撒在陷阱上的树枝草叶之中。那岳不群一入陷阱,立时会深深吸一口气……”四人说到这里,又都齐声哄笑。 包长老道:“事不宜迟,便须动手。这陷阱却设在何处最好?”葛长老道:“自此向西三里,一边是参天峭壁,另一边下临深渊,唯有一条小道可行,岳不群不来则已,否则定要经过这条小道。”包长老道:“甚好,大家过去瞧瞧。”说着拔足便行,余人随后跟去。 令狐冲心道:“他们挖掘陷阱,非一时三刻之间所能办妥,我得赶快去通知盈盈,取了长剑,再来救师娘不迟。”待魔教众人走远,悄悄循原路回去。 行出数里,忽听得嗒嗒嗒的掘地之声,心想:“怎么他们是在此处掘地?”藏身树后,探头一张,果见四名魔教的教众在弓身掘地,几个老者站在一旁。此刻相距近了,见到一个老者的侧面,心下一凛:“原来这人便是当年在杭州孤山梅庄见过的鲍大楚。什么包长老,却是鲍长老。那日任我行在西湖脱困,第一个收服的魔教长老,便是这鲍大楚。”令狐冲曾见他出手制服黄钟公,知他武功甚高;心想师父出任五岳派掌门,摆明要跟魔教为难,魔教自不能坐视,任我行派出来对付他的,只怕尚不止这一路四个长老。 只见四名教众用一对铁戟、一对钢斧,先斫松了土,再用手扒土,抄了出来,心想:“他们明明说要到那边峭壁去挖掘陷阱,却怎么改在此处?”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峭壁旁都是岩石,要挖陷阱,谈何容易?”但这么一来,阻住了去路,使他没法回去取剑。眼见四人以临敌交锋用的兵刃来挖土掘地,甚是不便,陷阱当非片刻间所能掘成,他却又不敢离师娘太远,绕道回去取剑。 忽听葛长老笑道:“岳不群年纪已经不小,他老婆居然还这么年轻貌美。”杜长老笑道:“相貌自然不错,年轻却不见得了。我瞧早四十出头了。葛兄若是有兴,待拿住了岳不群,禀明教主,便要了这婆娘如何?”葛长老笑道:“要了这婆娘,那可不敢,拿来玩玩,倒是不妨。” 令狐冲大怒,心道:“无耻狗贼,胆敢辱我师娘,待会一个个教你们不得好死。”听葛长老笑得甚是猥亵,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这葛长老伸出手来,在岳夫人脸颊上拧了一把。岳夫人要穴遭点,没法反抗,一声也不能出。魔教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杜长老笑道:“葛兄这般猴急,你有没胆子就在这里玩了这个婆娘?”令狐冲怒不可遏,这姓葛的倘真对师娘无礼,尽管自己手中无剑,也要跟这些魔教奸人拚个死活。 只听葛长老淫笑道:“玩这婆娘,有什么不敢?但若坏了教主大事,老葛便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鲍大楚冷冷的道:“如此最好。葛兄弟、杜兄弟,你两位轻功好,便去引那岳不群到来,预计再过一个时辰,这里一切便可布置就绪。”葛杜二老齐声道:“是!”纵身向北而去。 二人去后,空谷之中便听得挖地之声,偶尔莫长老指挥几句。令狐冲躲在草丛之中,大气也不敢透,心想:“我这么久没回,盈盈定然挂念,必会出来寻我。她听到掘地声,过来察看,自会救我师娘。这些魔教中的长老见到任大小姐到来,怎敢违抗?冲着任教主、向大哥和盈盈的面子,我能不与魔教人众动手,自再好不过。”想到此处,反觉等得越久越好,那好色的葛长老既已离去,师娘已无受辱之虞。 耳听得众人终于掘好陷阱,放入柴草,撒了迷魂毒药,再在陷阱上盖以乱草,鲍大楚等六人分别躲入旁边的草丛,静候岳不群到来。令狐冲轻轻拾起一块大石头,拿在手里,心道:“等得师父过来,倘若走近陷阱,我便将石头投上陷阱口上柴草。石头落入陷阱,师父一见,自然警觉。” 其时已是初夏,幽谷中蝉声此起彼和,偶有小鸟飞鸣而过,此外更无别般声音。令狐冲将呼吸压得极缓极轻,倾听岳不群和葛杜二长老的脚步声。 过了半个多时辰,忽听得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啊”的一声叫,正是盈盈,令狐冲心道:“盈盈已发见外人到来。不知她见到了我师父,还是葛杜二长老?”跟着听得脚步声响,两人一前一后,疾奔而来,听得盈盈不住叫唤:“冲哥,冲哥,你师父要杀你,千万不可出来。”令狐冲大吃一惊:“师父为什么要杀我?” 只听盈盈又叫:“冲哥快走,你师父要杀你。”她全力呼唤,显是要令狐冲闻声远走。叫唤声中,只见她头发散乱,手提长剑,快步奔来,岳不群空着双手,在后追赶。 眼见盈盈再奔得十余步,便会踏入陷阱,令狐冲和鲍大楚等均十分焦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岳不群电闪而出,左手拿住了盈盈后心,右手随即抓住她双手手腕,将她双臂反在背后。盈盈登时动弹不得,手一松,长剑落地。岳不群这一下出手快极,令狐冲和鲍大楚固不及救援,盈盈本来武功也是甚高,竟无闪避抗拒之能,一招间便给他擒住。 令狐冲大惊,险些叫出声来。盈盈仍在叫唤:“冲哥快走,你师父要杀你!”令狐冲热泪涌入眼眶,心想:“她只顾念我的危险,全不念及自己。” 岳不群左手一松,随即伸指在盈盈背上点了几下,封了她穴道,放开右手,让她委顿在地。便在此时,他一眼见到岳夫人躺在地下,全不动弹,岳不群吃了一惊,但立时料到左近定然隐伏重大危险,并不立即走到妻子身边,只不动声色的四下察看,一时不见异状,便淡淡的道:“任大小姐,令狐冲这恶贼杀我爱女,你也有一份吗?” 令狐冲又大吃一惊:“师父说我杀了小师妹,这话从那里说起?” 盈盈道:“你女儿是林平之杀的,跟令狐冲有什么相干?你口口声声说令狐冲杀了你女儿,当真冤枉好人。”岳不群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女婿,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新婚燕尔,何等恩爱,岂有杀妻之理?”盈盈道:“林平之投靠嵩山派,为了取信于左冷禅,表明与你势不两立,因此将你女儿杀了。” 岳不群又哈哈一笑,说道:“胡说八道。嵩山派?这世上还有什么嵩山派?嵩山一派早已并入了五岳派。武林之中,嵩山派已然除名,林平之又怎能去投靠嵩山派?再说,左冷禅是我属下,林平之又不是不知。他不追随身为五岳派掌门的岳父,却去投靠一个瞎了双眼、自身难保的左冷禅,天下再蠢的傻子也不会干这等笨事。” 盈盈道:“你不信,那也由得你。你找到了林平之,自己问他好了。” 岳不群语音突转严峻,说道:“眼前我要找的不是林平之,而是令狐冲。江湖上人人都道,令狐冲对我女儿非礼,我女儿力拒淫贼,遭杀身亡。你编了一大篇谎话出来,为令狐冲隐瞒,显是与他狼狈为奸。”盈盈哼了一声,嘿嘿几下冷笑。 岳不群道:“任大小姐,令尊是日月教教主,我对你本来不会为难,但为了逼迫令狐冲出来,说不得,只好在你身上加一点儿小小刑罚。我要先斩去你左手手掌,然后斩去你右手手掌,下一步是斩去你的左脚,再斩去你的右脚。令狐冲这恶贼若还有半点良心,便该现身。”盈盈大声道:“料你也不敢,你动了我身上一根头发,我爹爹将你五岳派杀得鸡犬不留。” 岳不群笑道:“我不敢吗?”说着从腰间剑鞘中慢慢抽出长剑。 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从草丛中冲了出来,叫道:“师父,令狐冲在这里!” 盈盈“啊”的一声,忙道:“快走,快走!他不敢伤我的。” 令狐冲摇了摇头,走近几步,说道:“师父……”岳不群厉声道:“小贼,你还有脸叫我‘师父’?”令狐冲目中含泪,双膝跪地,颤声道:“皇天在上,令狐冲对岳姑娘向来敬重,决不敢对她有分毫无礼。令狐冲受你夫妇养育的大恩,你要杀我,动手好了!” 盈盈大急,叫道:“冲哥,这人半男半女,早已失了人性,你还不快走!” 岳不群脸上蓦地现出一股凌厉杀气,转向盈盈,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盈盈道:“你为了练辟邪剑法,自……自……自己搅得半死半活,早已如鬼怪一般。冲哥,你记得东方不败么?他们都是疯子,你别当他们是常人。”她只盼令狐冲赶快逃走,明知这么说,岳不群定然放不过自己,却也顾不得了。 岳不群冷冷的道:“你这些怪话,是从那里听来的?” 盈盈道:“是林平之亲口说的。你偷了林平之的辟邪剑谱,你当他不知么?你将那件袈裟投入峡谷,那时候林平之躲在你窗外,伸手捡了去,因此他……他也练成了辟邪剑法,若非如此,他怎能杀得了木高峰和余沧海?他自己怎样练成辟邪剑法,自然知道你是怎样练成的。冲哥,你听这岳不群说话的声音,就像女人一般。他……他和东方不败一样,早已失却常性了。”她曾听到林平之和岳灵珊在大车中的说话,令狐冲却没听到。她知令狐冲始终敬爱师父,不愿更增他心中难过,这番话又十分不便出口,是以数月来一直不提。但此刻事机紧迫,只好抖露出来,要令狐冲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武林中的宗师掌门,不过是个失却常性的怪人,与疯子岂可讲什么恩义交情? 岳不群目光中杀气大盛,恶狠狠的道:“任大小姐,我本想留你一条性命,但你说话如此胡闹,却容你不得了。这是你自取其死,可别怪我。” 盈盈叫道:“冲哥,快走,快走!” 令狐冲知师父出手快极,长剑一颤之下,盈盈便没了性命,眼见岳不群长剑提起,作势便欲刺出,大叫:“你要杀人,便来杀我,休得伤她。” 岳不群转过头来,冷笑道:“你学得一点三脚猫的剑法,便以为能横行江湖么?拾起剑来,教你死得心服。”令狐冲道:“万万不敢……不敢与师……与你动手?”岳不群大声道:“到得今日,你还装腔作势干什么?那日在黄河舟中、五霸冈上,你勾结一般旁门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时我便已决意杀你,隐忍至今,已便宜了你。在福州你落入我手中,若不是碍着我夫人,早教你这小贼见阎王去了。当日一念之差,反让我女儿命丧于你这淫贼之手。”令狐冲急得只叫:“我没有……我没有……” 岳不群怒喝:“拾起剑来!你只要能胜得我手中长剑,便可立时杀我,否则我也决不饶你。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我先废了她!”说着举剑便往盈盈颈中斩落。 令狐冲左手一直拿着一块石头,本意是要用来相救岳不群,免他落入陷阱,此时无暇多想,立时掷出石头,往岳不群胸口投去。岳不群侧身避开。令狐冲着地一滚,拾起盈盈掉在地下的长剑,挺剑刺向岳不群的左腋。倘若岳不群这一剑是刺向令狐冲,他便束手就戮,并不招架,但岳不群听得盈盈揭破自己秘密,惊怒之下,这剑竟向她斩落,令狐冲不能不救。岳不群挡了三剑,退开两步,心下暗惊,适才挡这三招,已震得他手臂隐隐发麻。当日师徒二人曾在少林寺中拆到千招以上,令狐冲剑上始终没催动内力,此刻事急,这三剑却没再容让。 令狐冲一逼开岳不群,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叫道:“别管我,小心!”白光一闪,岳不群长剑刺到。令狐冲见过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三人的武功,知对方出手如鬼如魅,迅捷无伦,待得看清楚来招破绽,自身早已中剑,当下长剑反挑,疾刺岳不群小腹。 岳不群双足一弹,向后反跃,骂道:“好狠的小贼!”其实岳不群虽将令狐冲自幼抚养长大,竟不明白他的为人,倘若他不理令狐冲的反击,适才这一剑直刺到底,已取了令狐冲性命。令狐冲使的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实则他决不会真的一剑刺入师父小腹。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即跃开,失却了一个伤敌的良机。 岳不群数招不胜,出剑更快,令狐冲打起精神,与之周旋。初时他尚想倘若败在师父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盈盈也必为他所杀,而且盈盈出言伤他,死前定遭惨酷折磨,是以奋力酣斗,一番心意,全是为了回护盈盈。拆到数十招后,岳不群变招繁复,令狐冲凝神接战,渐渐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对方长剑的一点剑尖。独孤九剑,敌强愈强。那日在西湖湖底囚室与任我行比剑,任我行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论他剑招如何腾挪变化,令狐冲的独孤九剑之中,定有相应的招式随机衍生,或守或攻,与之针锋相对。此时令狐冲已学得吸星大法,内力比之当日湖底比剑又已大进。岳不群所学的辟邪剑法剑招虽然怪异,毕竟修习的时日尚浅,远不及令狐冲研习独孤九剑之久,与东方不败之所学相比,更加不如了。 斗到一百五十六招后,令狐冲出剑已毫不思索,而以岳不群剑招之快,令狐冲亦全无思索余裕。林家辟邪剑法虽号称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数十着变化,一经推衍,变化繁复之极。换作旁人与之对剑,纵不头晕眼花,也必为这万花筒般的剑法所迷,无所措手,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九剑全无招数可言,随敌招之来而自然应接。敌手若只一招,他也只一招,敌手有千招万招,他也有千招万招。 第1541章 笑傲江湖(180) 然在岳不群眼中看来,对方剑法之繁更远胜于己,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来,想到此处,不由得暗生怯意,又想:“任家这妖女揭破了我练剑的秘密,今日若不杀得此二人,此事传入江湖,我焉有脸面再做五岳派掌门?已往种种筹谋,尽数付于流水了。但林平之这小贼既对任家妖女说了,又怎不对别人说,这……这可……”心下焦急,剑招更加狠了。他焦虑之意既起,剑招便略有窒碍。辟邪剑法原是以快取胜,百余招急攻未能奏效,剑法上的锐气已不免顿挫,再加心神微分,剑上威力便即大减。 令狐冲心念一动,已瞧出了对方剑法中的破绽所在。 独孤九剑的要旨,在于看出敌手武功中的破绽,不论是拳脚刀剑,任何招式之中必有破绽,由此乘虚而入,一击取胜。那日在黑木崖上与东方不败相斗,东方不败只握一枚绣花针,可是身如电闪,快得无与伦比,虽身法与招数之中仍有破绽,但这破绽瞬息即逝,待得见到破绽,破绽已不知去向,决计无法批亢捣虚,攻敌之弱。是以合令狐冲、任我行、向问天、上官云四大高手之力,没法胜得了一枚绣花针。令狐冲此后见到岳不群与左冷禅在封禅台上相斗,林平之与木高峰、余沧海、青城群弟子相斗。他这些日子来苦思破解这剑招之法,总有一不可解的难题,那便是对方剑招太快,破绽一现即逝,难加攻击。 此刻堪堪与岳不群斗到将近二百招,见他一剑挥来,右腋下露出破绽。岳不群这一招先前已经使过,本来以他剑招变化之繁复,二百招内不该重复,但毕竟重复了一次,数招之后,岳不群长剑横削,左腰间露出破绽,这一招又是重复使出。斗然之间,令狐冲心中灵光连闪:“他这辟邪剑法于极快之际,破绽便不成其为破绽。然而剑招中虽无破绽,剑法中的破绽却终于给我找到了。这破绽便是剑招不免重复。” 天下任何剑法,不论如何繁复多变,总有使完之时,倘若仍不能克敌制胜,那么先前使过的剑招自不免再使一次。不过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剑法总有十路八路,每路数十招,招招有变,极少有使到千余招后仍未分胜败的。岳不群所会的剑法虽众,但师徒俩所学一脉相承,又知令狐冲的剑法实在太强,除了辟邪剑法,决无别的剑法能胜得了他。他数招重复,令狐冲便已想到了取胜之机,心下暗喜。 岳不群见到他嘴角边忽露微笑,暗暗吃惊:“这小贼为什么要笑?难道他已有胜我的法子?”当下潜运内力,忽进忽退,绕着令狐冲身子乱转,剑招如狂风骤雨一般,越来越快。盈盈躺在地下,连岳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只看得头晕眼花,胸口烦恶,只欲作呕。 又斗得三十余招后,岳不群左手前指,右手一缩,令狐冲知他那一招要第三次使出。其时久斗之下,令狐冲新伤初愈,已感神困力倦,情知局势凶险无比,在岳不群这如雷震、如电闪的快招急攻之下,只要稍有疏虞,自己固然送了性命,更让盈盈大受荼毒,是以一见他这一招又将使出,立即长剑一送,看准了对方右腋,斜斜刺去,剑尖所指,正是这一招破绽所在。那正是料敌机先、制敌之虚。 岳不群这一招虽快,但令狐冲一剑抢在头里,辟邪剑法尚未变招,对方剑招已刺到腋下,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岳不群一声尖叫,声音中充满了又惊又怒、又无奈又绝望之意。 令狐冲剑尖刺到对方腋下,猛然听到他这一下尖锐的叫喊,立时惊觉:“我可斗得昏了,他是师父,如何可以伤他?”当即凝剑不发,说道:“胜败已分,咱们快救了师娘,这就……这就分手了罢!” 岳不群脸如死灰,缓缓点头,说道:“好!我认输了。” 令狐冲抛下长剑,回头去看盈盈。突然之间,岳不群一声大喝,长剑电闪而前,直刺令狐冲左腰。令狐冲大骇之下,忙伸手去拾长剑,那里还来得及,噗的一声,剑尖已刺中他后腰。幸好令狐冲内力深厚,剑尖及体时肌肉自然而然的一弹,将剑尖滑得偏了,剑锋斜入,没伤到要害。 岳不群大喜,拔出剑来,跟着又一剑斩下,令狐冲忙滚开数尺。岳不群抢上来挥剑猛斫,令狐冲危急中一滚,当的一声,剑锋砍落在地,与他脑袋相去不过数寸。 岳不群提起长剑,一声狞笑,长剑高高举起,抢上一步,正待这一剑便将令狐冲脑袋砍落,斗然间足底空了,身子直向地底陷落。他大吃一惊,忙吸一口气,右足着地,待欲纵起,刹那间天旋地转,已人事不知,腾的一声,落入了陷阱。 令狐冲死里逃生,左手按着后腰伤口,挣扎着坐起。 只听得草丛中有数人同时叫道:“大小姐!圣姑!”几个人奔了出来,正是鲍大楚、莫长老等六人。鲍大楚先抢到陷阱之旁,屏住呼吸,倒转刀柄,在岳不群头顶重重一击,就算他内力了得,迷药迷他不久,这一击也当令他昏迷半天。 令狐冲忙抢到盈盈身边,问道:“他……他封了你那几处穴道?”盈盈道:“你……你……不碍事么?”她惊骇之下,说话颤抖,难以自制,只听到牙关相击,格格作声。令狐冲道:“死不了,别……别怕。”盈盈大声道:“将这恶贼斩了!”鲍大楚应道:“是!”令狐冲忙道:“别伤他性命!”盈盈见他情急,便道:“好,那么快……快擒住他。”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迷药,只怕岳不群又再纵上,各人不是他对手。 鲍大楚道:“遵命!”他决不敢说这陷阱是自己所掘,自己六人早就躲在一旁,否则何以大小姐为岳不群所困之时,各人贪生怕死,竟不出来相救,此事追究起来,势将担当老大干系,只好假装是刚于此时恰好赶到。他伸手揪住岳不群的后领提起,出手如风,连点他身上十二处大穴,又取出绳索,将他手足紧紧绑缚。迷药、击头、点穴、捆缚,四道束缚之下,岳不群本领再大,也难逃脱了。 令狐冲和盈盈凝眸相对,如在梦寐。隔了好久,盈盈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令狐冲伸过手去,搂住了她,这番死里逃生,只觉人生从未如此之美,问明了她受封穴道的所在,为她解开,一眼瞥见师娘仍躺在地上,叫声:“啊哟!”忙抢过去扶起,解开她穴道,叫道:“师娘,多有得罪。” 适才一切情形,岳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她深知令狐冲的为人,对岳灵珊自来敬爱有加,当她犹似天上神仙一般,决不敢有丝毫得罪,连一句重话也不会对她说,若说为她舍命,倒毫不希奇,至于什么逼奸不遂、将之杀害,简直荒谬绝伦。何况眼见他和盈盈如此情义深重,岂能更有异动?他出剑制住丈夫,忍手不杀,而丈夫却对他忽施毒手,如此卑鄙行迳,纵是旁门左道之士亦不屑为,堂堂五岳派掌门竟出此手段,当真令人齿冷,刹那间万念俱灰,淡淡问道:“冲儿,珊儿真是给林平之害死的?” 令狐冲心中一酸,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弟子……我……我……”岳夫人道:“他不当你是弟子,我却仍当你是弟子。只要你喜欢,我仍是你师娘。”令狐冲心中感激,拜伏在地,叫道:“师娘!师娘!”岳夫人抚摸他头发,眼泪也流了下来,缓缓的道:“那么这位任大小姐所说不错,林平之也学了辟邪剑法,去投靠左冷禅,因此害死了珊儿?”令狐冲道:“正是。” 岳夫人哽咽道:“你转过身来,我看看你的伤口。”令狐冲应道:“是。”转过身来。岳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点了他伤口四周的穴道,说道:“恒山派的伤药,你还有么?”令狐冲道:“有的。”盈盈到他怀中摸了出来,交给岳夫人。岳夫人揩拭了他伤口血迹,敷上伤药,从怀中取出一条洁白的手巾,按在他伤口上,又在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条,给他包扎好了。令狐冲向来当岳夫人是母亲,见她如此对待自己,心下大慰,竟忘了创口疼痛。 岳夫人道:“将来杀林平之为珊儿报仇,这件事,自然是你去办了。”令狐冲垂泪道:“小师妹……小师妹……临终之时,求孩儿照料林平之。孩儿不忍伤她之心,已答允了她。这件事……这件事可真为难得紧。”岳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道:“冤孽!冤孽!”又道:“冲儿,你以后对人,不可心地太好了!” 令狐冲道:“是!”突觉后颈中有热热的液汁流下,回过头来,只见岳夫人脸色惨白,吃了一惊,叫道:“师娘,师娘!”忙站起身来扶住岳夫人时,只见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对准心脏刺入,已然气绝毙命。令狐冲惊得呆了,张嘴大叫,却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 盈盈也惊骇无已,毕竟她对岳夫人并无情谊,只惊讶悼惜,并不伤心,当即扶住了令狐冲,过了好一会,令狐冲才哭出声来。 鲍大楚见他二人少年情侣,遭际大故,自有许多情话要说,不敢在旁打扰,又怕盈盈追问陷阱的由来,六人须得商量好一番瞒骗她的言词,当下提起了岳不群,和莫长老等远远退开。 令狐冲道:“他……他们要拿我师父怎样?”盈盈道:“你还叫他师父?”令狐冲道:“唉,叫惯了。师娘为什么要自尽?她为……为什么要自杀?”盈盈恨恨的道:“自然是为了岳不群这奸人了。嫁了这么卑鄙无耻的丈夫,若不杀他,只好自杀。咱们快杀了岳不群,给你师娘报仇。” 令狐冲踌躇道:“你说要杀了他?他终究曾经是我师父,养育过我。”盈盈道:“他虽是你师父,曾对你有养育之恩,但他数度想害你,恩仇早已一笔勾销。你师娘对你的恩义,你却未报。你师娘难道不是死在他手中的吗?”令狐冲叹了口气,凄然道:“师娘的大恩,那是终身难报的了。就算岳不群和我之间恩仇已了,我总不能杀他。” 盈盈道:“没人要你动手。”提高嗓子,叫道:“鲍长老!” 鲍大楚大声答应:“是,大小姐。”和莫长老等过来。盈盈道:“是我爹爹差你们出来办事的吗?”鲍大楚垂手道:“是,教主令旨,命属下同葛、杜、莫三位长老,带领十名兄弟,设法捉拿岳不群回坛。”盈盈道:“葛杜二人呢?”鲍大楚道:“他们于两个多时辰之前,出去诱引岳不群到来,至今未见,只怕……只怕……”盈盈道:“你去搜一搜岳不群身上。”鲍大楚应道:“是!”过去搜检。 他从岳不群怀中取出一面锦旗,那是五岳剑派的盟旗,十几两金银,另有两块铜牌。鲍大楚声音愤激,大声道:“启禀大小姐:葛杜二长老果然已遭了这厮毒手,这是二位长老的教牌。”说着提起脚来,在岳不群腰间重重踢了一脚。 令狐冲大声道:“不可伤他。”鲍大楚恭恭敬敬的应道:“是。” 盈盈道:“拿些冷水来,浇醒了他。”莫长老取过腰间水壶,打开壶塞,将冷水淋在岳不群头上。过了一会,岳不群呻吟一声,睁开眼来,只觉头顶和腰间剧痛,又呻吟了一声。盈盈问道:“姓岳的,本教葛杜二长老,是你杀的?”鲍大楚拿着那两块铜牌,在手中抛了几抛,铮铮有声。 岳不群料知无幸,骂道:“是我杀的。魔教邪徒,人人得而诛之。”鲍大楚本欲再踢,但想令狐冲跟教主交情极深,又是大小姐的未来夫婿,他说过“不可伤他”,便不敢违命。盈盈冷笑道:“你自负是正教掌门,可是干出来的事,比我们日月神教教下邪恶百倍,还有脸来骂我们是邪徒。连你夫人也对你痛心疾首,宁可自杀,也不愿再和你做夫妻,你还有脸活在世上吗?”岳不群骂道:“小妖女胡说八道!我夫人明明是给你们害死的,却来诬赖,说她是自杀。” 盈盈道:“冲哥,你听他的话,可有多无耻。”令狐冲嗫嚅道:“盈盈,我想求你一件事。”盈盈道:“你要我放他?只怕是缚虎容易纵虎难。此人心计险恶,武功高强,日后再找上你,咱们未必再有今日这般幸运。”令狐冲道:“今日放他,我和他师徒之情已绝。他的剑法我已全盘了然于胸,他胆敢再找上来,我教他决计讨不了好去。” 盈盈明知令狐冲决不容自己杀他,只要令狐冲此后不再顾念旧情,对岳不群也就无所畏惧,说道:“好,今日咱们就饶他一命。鲍长老、莫长老,你们到江湖之上,将咱们如何饶了岳不群之事四处传播。又说岳不群为了练那邪恶剑法,自残肢体,不男不女,好教天下英雄众所知闻。”鲍大楚和莫长老同声答应。 岳不群脸如死灰,双眼中闪动恶毒光芒,但想到终于留下了一条性命,眼神中也混和着几分喜色。 盈盈道:“你恨我,难道我就怕了?”长剑几挥,割断了绑缚住他的绳索,走近身去,解开了他背上一处穴道,右手手掌按在他嘴上,左手在他后脑一拍。岳不群口一张,只觉嘴里已多了一枚丸药,同时觉得盈盈右手两指已捏住了自己鼻孔,登时气为之窒。 盈盈为岳不群割断绑缚、解开他身上受封穴道之时,背向令狐冲,遮住了他眼光,以丸药塞入岳不群口中,令狐冲也就没瞧见,只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师父,心下甚慰。 岳不群鼻孔阻塞,张嘴吸气,盈盈手上劲力一送,登时将丸药顺着气流送入他腹中。 岳不群一吞入这枚丸药,只吓得魂不附体,料想这是魔教中最厉害的“三尸脑神丹”,早就听人说过,服了这丹药后,每年端午节必须服食解药,以制住丹中所裹尸虫,否则尸虫脱困而钻入脑中,嚼食脑髓,痛楚固不必言,且狂性大发,连疯狗也有所不如。饶是他足智多谋,临危不乱,此刻身当此境,却也汗出如浆,脸如土色。 第1542章 笑傲江湖(181) 盈盈站直身子,说道:“冲哥,他们下手太重,这穴道点得很劲,余下两处穴道,稍待片刻再解,免得他难以抵受。”令狐冲道:“多谢你了。”盈盈嫣然一笑,心道:“我暗中做了手脚,虽是骗你,却是为了你好。”过了一会,料知岳不群肠中丸药渐化,已没法运功吐出,这才再为他解开余下的两处穴道,俯身在他身边低声道:“每年端午节之前,你上黑木崖来,我有解药给你。” 岳不群听了这句话,确知适才所服当真是“三尸脑神丹”了,不由得全身发抖,颤声道:“这……这是三尸……三尸……” 盈盈格格一笑,大声道:“不错,恭喜阁下。这等灵丹妙药,制炼极为不易,我教下只有身居高位、武功超卓的头号人物,才有资格服食。鲍长老,是不是?” 鲍大楚躬身道:“谢教主的恩典,这神丹曾赐属下服过。属下忠心不二,奉命唯谨,服了神丹后,教主信任有加,实有说不尽的好处。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令狐冲吃了一惊,问道:“你给我师……给他服了三尸脑神丹?” 盈盈笑道:“是他自己忙不迭的张口吞食的,多半他肚子饿得狠了,什么东西都吃。岳不群,以后你出力保护冲哥和我的性命,于你大为有益。” 岳不群心下恨极,但想:“倘若这妖女遭逢意外,给人害死,我……我可就惨了。甚至她性命还在,受了重伤,端午节之前不能回到黑木崖,我又到那里去找她?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想给我解药……”想到这里,忍不住全身发抖,虽一身神功,竟难以镇定。 令狐冲叹了口气,心想盈盈出身魔教,行事果然带着三分邪气,但此举实是为自己着想,可也怪不得她。 盈盈向鲍大楚道:“鲍长老,你去回禀教主,说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已诚心归服我教,服了教主的神丹,再也不会反叛。”鲍大楚先前见令狐冲定要释放岳不群,正自发愁,生怕回归总坛之后教主怪责,待见岳不群被逼服食“三尸脑神丹”,登时大喜,当下喜孜孜的应道:“全仗大小姐主持,方得大功告成,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欢喜。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盈盈道:“岳先生既归我教,那么于他名誉有损之事,外边也不能提了。他服食神丹之事,更半句不可泄漏。此人在武林中位望极高,智计过人,武功了得,教主必有重用他之处。”鲍大楚应道:“是,谨遵大小姐吩咐。” 令狐冲见到岳不群这等狼狈的模样,不禁恻然,虽他此番意欲相害,下手狠辣,但过去二十年中,自己自幼至长,皆由他和师娘养育成人,自己一直当他是父亲一般,突然间反脸成仇,心下甚为难过,要想说几句话相慰,喉头便如鲠住了一般,竟说不出来。 盈盈道:“鲍长老、莫长老,两位回到黑木崖上,请替我问爹爹安好,问向叔叔好,待得……待得他……他令狐公子伤愈,我们便回总坛来见爹爹。” 倘若换作了另一位姑娘,鲍大楚定要说:“盼公子早日康复,和大小姐回黑木崖来,大伙儿好尽早讨一杯喜酒喝。”对于少年情侣,此等言语极为讨好,但对盈盈,他却那里敢说这种话?向二人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低头躬身,板起了脸,唯唯答应,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气,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这位姑娘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冲相爱,曾令不少江湖豪客受累无穷,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之事。他不敢多耽,当即向盈盈和令狐冲告辞,带同众人而去,告别之时,对令狐冲的礼貌比之对盈盈尤更敬重了三分。他老于江湖,历练人情,知道越对令狐冲礼敬有加,盈盈越欢喜。 盈盈见岳不群木然而立,说道:“岳先生,你也可以去了。尊夫人的遗体,你带去华山安葬吗?”岳不群摇了摇头,道:“相烦二位,便将她葬在小山之旁罢!”说着竟不向二人再看一眼,快步而去,顷刻间已在树丛之后隐没,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黄昏时分,令狐冲和盈盈将岳夫人的遗体在岳灵珊墓旁葬了,令狐冲又大哭了一场。 次日清晨,盈盈问道:“冲哥,你伤口怎样?”令狐冲道:“这一次伤势不重,不用耽心。”盈盈道:“那就好了。咱俩住在这里,已为人所知。我想等你休息几天,咱们换一个地方。”令狐冲道:“那也好。小师妹有妈妈相伴,也不怕了。”心下酸楚,叹道:“我师父一生正直,为了练这邪门剑法,竟致性情大变。” 盈盈摇头道:“那也未必。当日他派你小师妹和劳德诺到福州去开小酒店,想谋取辟邪剑谱,就不见得是君子之所为。”令狐冲默然,这件事他心中早就曾隐隐约约的想到过,却从来不敢好好的去想一想。 盈盈又道:“这其实不是辟邪剑法,该叫作‘邪门剑法’才对。这剑谱流传江湖,遗害无穷。岳不群还活在世上,林平之心中也记着一部,不过我猜想,他不会全本背给左冷禅和劳德诺听。林平之这小子心计甚深,岂肯心甘情愿的将这剑谱给人?”令狐冲道:“左冷禅和林平之眼睛都盲了,劳德诺却眼睛不瞎,占了便宜。这三人都十分聪明深沉,聚在一起,勾心斗角,不知结果如何。以二对一,林平之怕要吃亏。” 盈盈道:“你真要想法子保护林平之吗?”令狐冲瞧着岳灵珊的墓,说道:“我实不该答允小师妹去保护林平之。这人猪狗不如,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如何又能去帮他?只是我答允了小师妹,倘若食言,她在九泉之下也难瞑目。”盈盈道:“她活在世上之时,不知道谁真的对她好,死后有灵,应该懂了。她不会再要你去保护林平之的!” 令狐冲摇头道:“那也难说。小师妹对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对自己存心加害,却也不忍他身遭灾祸。” 盈盈心想:“这倒不错,换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总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 令狐冲在山谷中又将养了十余日,新伤已大好了,说道须到恒山一行,将掌门之位传给仪清,此后心无挂碍,便可和盈盈浪迹天崖,择地隐居。 盈盈道:“那林平之的事,你又如何向你过世的小师妹交代?”令狐冲搔头道:“这是我最头痛的事,你最好别提,待我见机行事便是。”盈盈微微一笑,不再说了。 两人在两座墓前行了礼,相偕离去。 第三十七回 迫娶 令狐冲和盈盈出得山谷,行了半日,来到一处市镇,到一家面店吃面。 令狐冲筷子上挑起长长几根面条,笑吟吟的道:“我跟你还没拜堂成亲……”盈盈羞得满脸通红,嗔道:“谁跟你拜堂成亲了?”令狐冲微笑道:“将来总是要成亲的。你如不愿,我捉住了你拜堂。”盈盈似笑非笑的道:“在山谷中倒是乖乖的,一出来就来说这些不正经的疯话。”令狐冲笑道:“终身大事,最正经不过。盈盈,那日在山谷之中,我忽然想起,日后和你做了夫妻,不知生几个儿子好。”盈盈站起身来,秀眉微蹙,道:“你再说这些话,我不跟你一起去恒山啦。”令狐冲笑道:“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因为那山谷中有许多桃树,倒像是个桃谷,要是有六个小鬼在其间鬼混,岂不是变了小桃谷六仙?” 盈盈坐了下来,问道:“那里来六个小鬼?”一语出口,便即省悟,白了令狐冲一眼,低头吃面,心中却甚甜蜜。 令狐冲道:“我和你同上恒山,有些心地龌龊之徒,还以为我和你已成夫妻,在他自己的脏肚子里胡说八道,只怕你不高兴。”这一言说中了盈盈的心事,道:“正是。好在我现下跟你都穿了乡下庄稼人的衣衫,旁人未必认得出。”令狐冲道:“你这般花容月貌,不论如何改扮,总是惊世骇俗。旁人一见,心下暗暗喝采:‘嘿,好一个美貌乡下大姑娘,怎地跟着这一个傻不楞登的臭小子,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待得仔细多看上几眼,不免认出这朵鲜花原来是日月神教的任大小姐,这堆牛粪呢,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冲了。”盈盈笑道:“阁下大可不用如此谦虚。” 令狐冲道:“我想,咱们这次去恒山,我先乔装成个毫不起眼之人,暗中察看。如果太平无事,我便独自现身,将掌门之位传了给人,然后和你在什么秘密地方相会,一同下山,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好?” 盈盈听他这么说,知他是体贴自己,甚是欢喜,笑道:“那好极了,不过你上恒山去,尤其是去见那些师太们,最好自己剃光了头,也扮成个师太,旁人才不起疑。冲哥,来,我就给你乔装改扮,你扮成个小尼姑,只怕倒也俊俏得紧。”令狐冲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一见尼姑,逢赌必输。令狐冲扮成尼姑,今后可倒足了大霉,那决计不成。”盈盈笑道:“你只要不照镜子,便自己瞧不见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既上恒山,尼姑总是要见的,却偏有这许多忌讳。我非剃光你的头不可。” 令狐冲笑道:“扮尼姑倒也不必了,但要上见性峰,扮女人却势在必行。只是我一开口说话,就给听出来是男人。我倒有个计较,你可记得恒山磁窑口翠屏山悬空寺中的一个人吗?”盈盈一沉吟,拍手道:“妙极,妙极!悬空寺中有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咱们在悬空寺上打得天翻地覆,她半点也听不到。问她什么,她只呆呆的瞧着你。你想扮成这人?”令狐冲道:“正是。”盈盈笑道:“好,咱们去买衣衫,就给你乔装改扮。” 盈盈解开了令狐冲的头发,细心梳了个髻,插上根荆钗,再让他换上农妇装束,宛然便是个女子,再在脸上涂上黄粉,画上七八粒黑痣,右腮边贴了块膏药。令狐冲对镜一看,连自己也认不出来。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神气却还不似,须得装作痴痴呆呆、笨头笨脑的模样。”令狐冲笑道:“痴痴呆呆的神气最容易不过,那压根儿不用装,笨头笨脑原是令狐冲的本色。”盈盈道:“最要紧的是,旁人倘若突然在你身后大声吓你,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一路之上,令狐冲便装作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先行练习起来。二人不再投宿客店,只在破庙野祠中住宿。盈盈时时在他身后突发大声,令狐冲竟充耳不闻。不一日,到了恒山脚下,约定三日后在悬空寺畔聚头。令狐冲独自上见性峰去,盈盈便在附近游山玩水。 到得见性峰峰顶,已是黄昏时分,令狐冲寻思:“我若迳行入庵,仪清、郑萼、仪琳师妹她们心细的人多,察看之下,不免犯疑。我还是暗中窥探的好。”当下找个荒僻的山洞睡了一觉,醒来时月已中天,这才奔往见性峰主庵无色庵。 刚走近主庵,便听得铮铮铮数下长剑互击之声,令狐冲心中一动:“怎么来了敌人?”一摸身边暗藏的短剑,纵身向剑声处奔去。兵刃撞击声从无色庵旁十余丈外的一间瓦屋中发出,瓦屋窗中透出灯光。令狐冲奔到屋旁,但听兵刃撞击声更加密了,凑眼从窗缝中一张,登时放心,原来是仪和与仪琳两师姊妹正在练剑,仪清和郑萼二人站着观看。 仪和与仪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所授、学自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的恒山剑法。二人剑法已颇为纯熟。斗到酣处,仪和出剑渐快,仪琳略一疏神,仪和一剑刺出,直指前胸,仪琳回剑欲架,已然不及,“啊”的一声轻叫。仪和长剑的剑尖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师妹,你又输了。”仪琳甚是惭愧,低头道:“小妹练来练去,总是没什么进步。”仪和道:“比之上次已有进步了,咱们再来过。”长剑在空中虚劈一招。 仪清道:“小师妹累啦,就和郑师妹去睡罢,明天再练好了。”仪琳道:“是。”收剑入鞘,向仪和、仪清行礼作别,拉了郑萼的手,推门出外。她转过身时,令狐冲见她容色憔悴,心想:“这小师妹心里总是不快乐。” 仪和掩上了门,和仪清二人相对摇了摇头,待听得仪琳和郑萼脚步声已远,说道:“我看仪琳师妹总静不下心来。心猿意马,那是咱们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劝劝她才好。”仪清道:“劝是很难劝的,总须自悟。”仪和道:“我知道她为什么不能心静,她心中老是想着……”仪清摇手道:“佛门清净之地,师姊别说这等话。若不是为了急于报师尊大仇,让她慢慢自悟,原亦不妨。”仪和道:“师父常说:世上万事皆须随缘,半分勉强不得;尤其收束心神,更须循序渐进,倘若着意经营,反易堕入魔障。我看仪琳师妹外和内热,乃性情中人,身入空门,于她实不相宜。” 仪清叹了口气,道:“这一节我也何尝没想到,只是……只是一来我派终须有佛门中人接掌门户,令狐师兄曾一再声言,他代掌门户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更要紧的是,岳不群这恶贼害死我们两位师叔……” 令狐冲听到这里,大吃一惊:“怎地是我师父害死她们两位师叔?” 只听仪清续道:“不报这深恨大仇,咱们做弟子的寝食难安。”仪和道:“我只有比你更心急,好,赶明儿我加紧督促她练剑便了。”仪清道:“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却别逼得她太过狠了。我看仪琳师妹近日里精神越来越差。”仪和道:“是了。”两师姊妹收起兵刃,吹灭灯火,入房就寝。 令狐冲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她们怎么说我师父害死了她们的师叔?又为什么为报师仇,为了有人接掌恒山门户,便须督促仪琳小师妹日夜勤练剑法?”凝思半晌,不明其理,慢慢走开,心想:“日后询问仪和、仪清两位师姊便是。”猛见地下自己的影子缓缓晃动,抬头望月,只见月亮斜挂树梢,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险些叫出声来,心道:“我早该想到了。为什么她们早就明白此事,我却一直没想到?” 闪到近旁小屋墙外,靠墙而立,以防恒山派中有人见到自己身影,这才潜心思索,回想当日在少林寺中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毙命的情状: 第1543章 笑傲江湖(182) 其时定逸师太已死,定闲师太嘱咐我接掌恒山门户之后,便即逝去,言语中没显露害死她们的凶手是谁。检视之下,二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并非受了内伤,更不是中毒,何以致死,甚是奇怪,只不便解开她们衣衫,详查伤处。后来离少林寺出来,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说在少林寺时曾解开二位师太的衣衫查伤,见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针孔大的红点,是为人用针刺死。当时我跳了起来,说道:“毒针?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盈盈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说,这针并非毒针,乃是一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闲师太心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我说:“是了,我见到定闲师太之时,她还没断气。这针既是当胸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 令狐冲双手反按墙壁,身子不禁发抖,心想:“能使一枚小针而杀害这两位高手师太,若不是练了葵花宝典,便是练了辟邪剑法。东方不败一直在黑木崖顶闺房中绣花,不会到少林寺来杀人,以他武功,也决不会针刺定闲师太而一时杀她不了。左冷禅所练的辟邪剑法是假的。那时候林师弟初得剑谱未久,未必已练成了剑法,甚至还没得到剑谱……”回想当日在雪地里遇到林平之与岳灵珊的情景,心想:“不错,那时候林平之说话未变雌声,不管他是否已得剑谱,辟邪剑法总是尚未练成。” 想到此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那时候能以一枚细针、正面交锋而害死恒山派两大高手,武功却又高不了定闲师太多少,一针不能立时致她死命,便只岳不群一人。又想起岳不群处心积虑,要做五岳派掌门,竟能让劳德诺在门下十余年之久,不揭穿他底细,末了让他盗了一本假剑谱去,由此轻轻易易的刺瞎左冷禅双目。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极力反对五派合并,岳不群乘机下手将其除去,少了并派的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定闲师太为什么不肯吐露害她的凶手是谁?自因岳不群是他师父之故。倘若凶手是左冷禅或东方不败,定闲师太又怎会不说? 令狐冲又想到当时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对话。他在少林寺给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脚,他并未受伤,岳不群腿骨反断,盈盈大觉奇怪。她说她父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令狐冲吸了不少外人的内功,固然足以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不像自身所练成的内功,不须运使,自能将对方攻来的力道反弹出去。此刻想来,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心做给左冷禅看的,那条腿若非假断,便是他自己以内力震断,好让左冷禅瞧在眼里,以为他武功不过尔尔,不足为患,便可放手进行并派。左冷禅花了无数心血力气,终于令五派合并,到得头来,却是为人作嫁,给岳不群一伸手,轻轻易易的就将成果取了去。 这些道理本来也不难明,只是他说什么也不会疑心到师父身上,或许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想到,但一碰到这念头的边缘,心思立即避开,既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直至此刻听到了仪和、仪清的话,这才无可规避。 自己一生敬爱的师父,竟是这样的人物,只觉人生一切都殊无意味,一时打不起精神到恒山别院去查察,便在一处僻静的山坳里躺下睡了。 次日清晨,令狐冲到得通元谷时,天已大明。他走到小溪之旁,向溪水中照映自己改装后的容貌,又细看身上衣衫鞋袜,一无破绽,这才走向别院。他绕过正门,欲从边门入院,刚到门边,便听得一片喧哗之声。 只听得院子里许多人大声喧叫:“真是古怪!他妈的,是谁干的?”“什么时候干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手脚可真干净利落!”“这几人武功也不坏啊,怎地着了人家道儿,哼也不哼一声?”令狐冲情知发生了怪事,从边门中挨进去,只见院子中和走廊上都站满了人,眼望一株公孙树的树梢。 令狐冲抬头看去,大感奇怪,心中的念头也与众人所叫嚷的一般无异,只见树上高高挂着八人,乃仇松年、张夫人、西宝和尚、玉灵道人这一伙七人,另外一人是“滑不留手”游迅。八人显然都给点了穴道,四肢反缚,吊在树枝上荡来荡去,离地一丈有余,除了随风飘荡,当真半分动弹不得。八人神色之尴尬,实为世所罕见。两条黑蛇在八人身上蜿蜒游走,那自是“双蛇恶乞”严三星的随身法宝了。这两条蛇盘到严三星身上,倒也没什么,游到其他七人身上时,这些人气愤羞惭的神色之中,又加上几分惊惧厌憎。 人丛中跃起一人,正是夜猫子“无法可施”计无施。他手持匕首,纵上树干,割断了吊着“桐柏双奇”的绳索。这两人从空中摔下,那矮矮胖胖的老头子伸手接住,放在地下。片刻之间,计无施将八人都救了下来,解开了各人受封的穴道。 仇松年等一得自由,立时污言秽语的破口大骂。只见众人都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有的微笑,有的惊奇。有人说道:“已!”有人说道:“阴!”有人说道:“小!”有人说道:“命!”张夫人一侧头,见仇松年等七人的额头上都用朱笔写着一个字,有的是“已”字,有的是“阴”字,料想自己额头也必有字,当即伸手去抹。 祖千秋已推知就里,将八人额头的八个字串起来,说道:“阴谋已败,小心狗命!”余人一听不错,纷纷说道:“阴谋已败,小心狗命!” 西宝和尚大声骂道:“什么阴谋已败,你奶奶的,小心谁的狗命?”玉灵道人忙摇手阻止,在掌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伸手去擦额头的字。 祖千秋道:“游兄,不知八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可能赐告吗?” 游迅微微一笑,说道:“说来惭愧,在下昨晚睡得甚甜,不知如何,竟给人点了穴道,吊在这高树之上。那下手的恶贼,多半使用‘五更鸡鸣还魂香’之类迷药,否则兄弟本领不济,遭人暗算,那也罢了,像玉灵道长、张夫人这等智勇兼备的人物,如何也着了道儿?”张夫人哼了一声,道:“正是如此!”不愿与旁人多说,忙入内照镜洗脸,玉灵道人等也跟了进去。 群豪议论不休,啧啧称奇,都道:“游迅之言不尽不实。”有人道:“大伙儿数十人在堂内睡觉,若放迷香,该当数十人一起迷倒才是,怎会只迷倒他们几个?”众人猜想那“阴谋已败”的阴谋,不知是何所指,种种揣测都有,莫衷一是。 有人道:“不知将这八人倒吊高树的那位高手是谁?”有人笑道:“幸亏桃谷六怪今番没到,否则又有得乐子了。”另一人道:“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干的?这六兄弟古里古怪,多半便是他们做的手脚。”计无施摇头道:“不是,不是,决计不是。”先一人道:“计兄如何得知?”计无施笑道:“桃谷六仙武功虽高,肚子里的墨水却有限得很,那‘阴谋’二字,担保他们就不会写。就算会写,笔划必错。” 群豪哈哈大笑,均说言之有理。各人谈论的都是这件趣事,没人对令狐冲这呆头呆脑的仆妇多瞧上一眼。 令狐冲心中只想:“这八人想搅什么阴谋?那多半是意欲不利于我恒山派。” 这日午后,忽听得有人在外大叫:“奇事,奇事,大家来瞧啊!”群豪拥了出去。令狐冲慢慢跟在后面,只见别院右首里许外有数十人围着,群豪急步奔去。令狐冲走到近处,听得众人正自七张八嘴的议论。有十余人坐在山脚下,面向山峰,显是给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山壁上用黄泥写着八个大字,又是“阴谋已败,小心狗命”。 当下有人将那十余人转过身来,赫然有爱吃人肉的漠北双熊在内。 计无施走上前去,在漠北双熊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了他们哑穴,但余穴不解,仍让他们动弹不得,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可要请教。请问二位到底参与了什么密谋,大伙儿都想知道。”群豪都道:“对,对!有什么阴谋,说出来大家听听。” 黑熊破口大骂:“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有什么阴谋,阴他妈龟儿子的谋。”祖千秋道:“那么众位是给谁点倒的,总可以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罢。”白熊道:“老子知道就好了。老子好端端在山边散步,背心一麻,就着了乌龟孙子王八蛋的道儿。是英雄好汉,就该真刀真枪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后偷袭,算他妈的什么人物?” 祖千秋道:“两位既不肯说,也就罢了。这件事既已给人揭穿,我看是干不成了,只是大伙儿不免要多留心留心。”有人大声道:“祖兄,他们不肯吐露,就让他们在这山脚边饿上三天三夜。”另一人道:“不错,解铃还由系铃人。你如放了他们,那位高人不免将你怪上了,也将你点倒,吊将起来,可不是玩的。”计无施道:“此言不错。众位兄台,在下并非袖手旁观,实在有点胆小。” 黑熊、白熊对望了一眼,都大骂起来,只是骂得不着边际,可也不敢公然骂计无施这一干人的祖宗,否则自己动弹不得,对方若要动粗,可无还手之力。 计无施笑着拱拱手,说道:“众位请了。”转身便行。余人围着指指点点,说了一会子话,慢慢都散开了。 令狐冲慢慢踱回,刚到院子外,听得里面又有人叫嚷嘻笑。一抬头间,见公孙树上又倒吊着二人,一个是不可不戒田伯光,另一个是不戒和尚。令狐冲心下大奇:“不戒大师是仪琳小师妹的父亲,田伯光是小师妹的弟子。他二人说什么也不会来跟恒山派为难。恒山派有难,他们定会奋力援手。怎地也给人吊在树上?”心中原来十分确定的设想,突然间给全部推翻,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不戒大师天真烂漫,与人无忤,怎会给人倒吊高树,定是有人跟他恶作剧了。要擒住不戒大师,非一人之力可办,多半便是桃谷六仙。”但想到计无施先前说桃谷六仙写不出“阴谋”二字,确也有理。 他满腹疑窦,慢慢走进院子,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身上都垂着一条黄布带子,上面写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田伯光身上那条带上写道:“天下第一大胆妄为、办事不力之人。”令狐冲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两条带子挂错了。不戒和尚怎会是‘好色无厌之徒’?这‘好色无厌’四字,该当送给田伯光才是。至于‘大胆妄为’四字,送给不戒和尚倒还贴切,他不戒杀,不戒荤,做了和尚,敢娶尼姑,自是大胆妄为之至,不过‘办事不力’,又不知从何说起?”但见两根布带好好的系在二人颈中,打正了结,垂将下来,不像是匆忙中挂错了的。 群豪指指点点,笑语评论,大家也都说:“田伯光贪花好色,天下闻名,这位大和尚怎能盖得过他?” 计无施与祖千秋低声商议,均觉大是蹊跷,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冲交情甚好,须得将二人救下来再说。当下计无施纵身上树,将二人手足上绑缚的绳索割断,解开了二人穴道。不戒与田伯光都垂头丧气,和仇松年、漠北双熊等人破口大骂的情状全然不同。计无施低声问道:“大师怎地也受这无妄之灾?” 不戒和尚摇了摇头,将布条缓缓解下,对着布条上的字看了半晌,突然间顿足大哭。 这一下变故,当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众人语声顿绝,都呆呆的瞧着他。只见他双拳捶胸,越哭越伤心。 田伯光劝道:“太师父,你也不用难过。咱们失手遭人暗算,定要找了这个人来,将他碎尸万段……”他一言未毕,不戒和尚反手一掌,将他打得直跌出丈许之外,几个踉跄,险些摔倒,半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不戒和尚骂道:“臭贼!咱们给吊在这里,当然是罪有应得,你……你……你好大的胆子,想杀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里,听太师父如此说,擒住自己之人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竟连太师父也不敢得罪他半分,只得唯唯称是。 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胸哭了起来,突然间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打去。田伯光身法极快,身子一侧避开,叫道:“太师父!” 不戒和尚一掌没打中,也不再追击,顺手回过掌来,啪的一声,打在院中的一张石凳之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左手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击越用力,十余掌后,双掌上鲜血淋漓,石凳也给他击得碎石乱崩,忽然间喀喇一声,石凳裂为四块。 群豪无不骇然,谁也不敢哼上一声,倘若他盛怒之下,找上了自己,一击中头,谁的脑袋能如石凳般坚硬?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三人面面相觑,半点摸不着头脑。 田伯光眼见不对,说道:“众位请照看着太师父。我去相请师父。” 令狐冲寻思:“我虽已乔装改扮,但仪琳小师妹心细,别要给她瞧出了破绽。”他扮过军官,扮过乡农,但都是男人,这次扮成女人,实在说不出的别扭,心中绝无自信,生怕露出了马脚。当下去躲在后园的一间柴房之中,心想:“漠北双熊等人兀自给封住穴道,猜想计无施、祖千秋等人之意,当是晚间去窃听这些人的谈论。我且好好睡上一觉,半夜里也去听上一听。”耳听得不戒和尚号啕之声不绝,既感惊奇,又大为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来时天已入黑,到厨房中去找些冷饭菜来吃了。又等良久,耳听得人声渐寂,于是绕到后山,慢慢踱到漠北双熊等人被困处,远远蹲在草丛之中,侧耳倾听。 第1544章 笑傲江湖(183) 不久便听得呼吸声此起彼伏,少说也有二十来人散在四周草木丛中,令狐冲暗暗好笑:“计无施他们想到要来偷听,旁人也想到了,聪明人还真不少。”又想:“计无施毕竟了得,他只解了漠北双熊这两个吃人肉粗胚的哑穴,却不解旁人哑穴,否则漠北双熊一开口说话,便会给同伙中精明能干之辈制止。” 只听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骂:“他奶奶的,这山边蚊子真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兴,我操你臭蚊虫的十八代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叮你,却不来叮我,不知是什么缘故。”白熊骂道:“你的血臭的,连蚊子也不吃。”黑熊笑道:“我宁可血臭,好过给几百只蚊子在身上叮。蚊子的十八代祖宗也是蚊子,你怎有本事操它?”白熊又“直娘贼、龟儿子”的大骂起来。 白熊骂了一会,说道:“穴道解开之后,老子第一个便找夜猫子算帐,把这龟蛋点了穴道,将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来生吃。”黑熊笑道:“我却宁可吃那些小尼姑们,细皮白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岳先生吩咐了的,尼姑要捉上华山去,可不许吃。”黑熊笑道:“几百个尼姑,吃掉三四个,岳先生也不会知道。” 令狐冲大吃一惊:“怎么是师父吩咐了的?怎么要他们将恒山派弟子捉上华山去?这个‘大阴谋’,自然是这件事了。可是他们又怎会听我师父的号令?” 忽听得白熊高声大骂:“乌龟儿子王八蛋!”黑熊怒道:“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干么骂人?”白熊道:“我骂蚊子,又不是骂你。” 令狐冲满腹疑团,忽听得背后草丛中脚步声响,有人慢慢走近,心想:“这人别要踏到我身上来才好。”那人对准了他走来,走到他身后,蹲了下来,轻轻拉他衣袖。令狐冲微微一惊:“是谁?难道认了我出来?”回过头来,朦胧月光之下,见到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正是仪琳。他又惊又喜,心想:“原来我的行迹早给她识破了。要扮女人,毕竟不像。”仪琳头一侧,小嘴努了努,缓缓站起身来,仍拉着他衣袖,示意和他到远处说话。令狐冲见她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迳向西行。 仪琳沿着一条狭狭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说道:“你又听不见人家说话,挤在这是非之地,那可危险得紧。”她这几句话似乎并不是对他而说,只是自言自语。令狐冲一怔,心道:“她说我听不见人家说话,那是什么意思?她说的是反话,还是真的认我不出?”又想仪琳从来不跟自己说笑,那么多半是认不出了,跟着她折而向北,渐渐向着磁窑口走去,转过了一个山坳,来到了一条小溪旁。 仪琳轻声道:“我们老是在这里说话,你可听厌了我的话吗?”跟着轻轻一笑,说道:“你从来就听不见我的话,哑婆婆,倘若你能听见我说话,我就不会跟你说了。” 令狐冲听仪琳说得诚挚,知她确是将自己认作了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听她跟我说些什么。”仪琳牵着他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树下的一块长石之旁,坐了下来。令狐冲跟着坐下,侧着身子,背向月光,好教仪琳瞧不见自己的脸,寻思:“难道我真的扮得很像,连仪琳也瞒过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须有三分相似,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易容之术,倒也了得。” 仪琳望着天上眉月,幽幽叹了口气。令狐冲忍不住想问:“你小小年纪,为什么有这许多烦恼?”但终于没出声。仪琳轻声道:“哑婆婆,你真好,我常常拉着你来,向你诉说我的心事,你从来不觉厌烦,总是耐心的等着,让我爱说多少便说多少。我本来不该这样烦你,但你待我真好,便像我自己亲生的娘一般。我没娘,倘若我有个妈妈,我敢不敢向她这样说呢?” 令狐冲听到她说是倾诉自己心事,觉得不妥,当即站起。仪琳拉住了他袖子,说道:“哑婆婆,你……你要走了吗?”声音中充满失望之情。令狐冲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神色凄楚,眼光中流露出恳求之意,不由得心下软了,寻思:“小师妹形容憔悴,满腹心事,若没处倾诉,老是闷在心里,早晚要生重病。我且听她说说,只要她始终不知是我,也不会害羞。”当下又缓缓坐下。 仪琳伸手搂住他脖子,说道:“哑婆婆,你真好,就陪我多坐一会儿。你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闷。” 令狐冲心想:“令狐冲这一生可交了婆婆运,先前将盈盈错认作是婆婆,现下又给仪琳错认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几百声婆婆,现在她叫还我几声,算是好人有好报。” 仪琳道:“今儿我爹险些儿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给人吊在树上,又给人在身上挂了一根布条儿,说他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只我妈一人,什么好色无厌,那是从何说起?那人一定胡里胡涂,将本来要挂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条,挂错在爹身上了。其实挂错了,拿来掉过来就是,可用不着上吊自尽哪。” 令狐冲又吃惊,又好笑:“怎地不戒大师要自尽?她说他险些儿上吊死了,那么定是没死。两根布条上写的都不是好话,既然拿了下来,怎么又去掉转来挂在身上?这小师妹天真烂漫,当真不通世务之至。” 仪琳说道:“田伯光赶上见性峰来,要跟我说,偏偏给仪和师姊撞见了,说他擅闯见性峰,不问三七二十一,提剑就砍,差点没要了他命,可也真危险。” 令狐冲心想:“我曾说过,别院中的男子若不得我号令,任谁不许上见性峰。田兄名声素来不佳,仪和师姊又是个急性子人,一见之下,自然动剑。但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太多,仪和可杀不了他。”他正想点头同意,但立即警觉:“不论她说什么话,我赞同也好,反对也好,决不可点头或摇头。那哑婆婆决不会听到她说话。” 仪琳续道:“田伯光待得说清楚,仪和师姊已砍了十七八剑,幸好她手下留情,没真的杀了他。我一得到消息,忙赶到通元谷来,却已不见爹,一问旁人,都说他在院子中又哭又闹,生了好大的气,谁也不敢去跟他说话,后来就不见了。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寻找,终于在后山一个山坳里见到了他,只见他高高挂在树上。我着急得很,忙纵上树去,见他头颈中有一条绳,勒得快断气了,当真菩萨保佑,幸好及时赶到。” “我将他救醒了,他抱着我大哭。我见他头颈中仍挂着那根布条,上面写的仍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什么的。我说:‘爹,这人真坏,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挂错了布条,他又不掉转来。’爹爹一面哭,一面说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劝他说:‘爹,那人定是突然之间向你偷袭,你不小心着了他道儿,那也不用难过。咱们找到他,叫他讲个道理出来,他如说得不对,咱们也将他吊了起来,将这条布条挂在他头颈里。’爹爹道:‘这条布条是我的,怎可挂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那里还有人胜得过我的?小孩儿家,就会瞎说。’哑婆婆,我听他这么说,心中可真奇了,问道:‘爹,这布条没挂错么?’爹爹说:‘自然没挂错。我……我对不起你娘,因此要悬树自尽,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冲记得不戒和尚曾对他说过,他爱上了仪琳的妈妈,只因她是个尼姑,于是为她而出家做了和尚。和尚娶尼姑,真希奇古怪之至。他说他对不起仪琳的妈妈,想必是后来移情别恋,因此才自认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想到此节,心下渐渐有些明白了。 仪琳道:“我见爹哭得伤心,也哭了起来。爹反而劝我,说道:‘乖孩子,别哭,别哭。爹倘若死了,你孤苦伶仃的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顾你?’他这样说,我哭得更加厉害了。”她说到这里,眼眶中泪珠莹然,神情极是凄楚,又道:“爹爹说道:‘好啦,好啦!我不死就是,只不过也太对不住你娘。’我问:‘到底你怎样对不住我娘?’爹爹叹了口气,说道:‘你娘本来是个尼姑,你是知道的了。我一见到你娘,就爱得她发狂,说什么也要娶她为妻。’你娘说:‘阿弥陀佛,起这种念头,也不怕菩萨嗔怪。’我说:‘菩萨要怪,就只怪我一人。’你娘说:‘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当然。我身入空门,六根清净,再动凡心,菩萨自然要责怪了,可怎会怪到你?’我一想不错,是我决意要娶你娘,可不是你娘一心想嫁我。倘若让菩萨怪上了她,累她死后在地狱中受苦,我如何对得住她?因此我去做了和尚。菩萨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狱,咱们夫妻也是一块儿去。”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确是个情种,为了要担负受菩萨的责怪,这才去做和尚,既然如此,不知后来又怎会变心?” 仪琳续道:“我就问爹爹:‘后来你娶了妈没有?’爹爹说:‘自然娶成了,否则又怎会生下你来?千不该,万不该,那日你生下来才三个月,我抱了你在门口晒太阳。’我说:‘晒太阳又有什么不对了?’爹爹说:‘事情也真不巧,那时候有个美貌少妇,骑了马经过门口,见我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觉得有些奇怪,向咱们连瞧了几眼,赞道:‘好美的女娃娃!’我心中一乐,礼尚往来,回赞她一句:‘你也美得很啊。’那少妇向我瞪了一眼,问道:‘你这女娃娃是那里偷来的?’我说:‘什么偷不偷的?是我和尚自己生的。’那少妇忽然大发脾气,骂道:‘我好好问你,你几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说:‘取什么笑?难道和尚不是人,就不会生孩子?你不信,我就生给你看。’那知道那女人凶得很,从背上拔出剑来,便向我刺来,那不是太不讲道理吗?’”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直言无忌,说的都是真话,但听在对方耳里,却都成为无聊调笑。他既娶妻生女,怎地又不还俗?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原是不伦不类。” 仪琳续道:“我说:‘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没骗她,干么好端端地便拔剑刺人?’爹爹道:‘是啊,当时我一闪避开,说道:‘你怎地不分青红皂白,便动刀剑?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莫非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气更大了,向我连刺三剑。她几剑刺我不中,出剑更快了。我当然不来怕她,就怕她伤到了你,她刺到第八剑上,我飞起一脚,将她踢了个筋斗。她站起身来,大骂我:‘不要脸的恶和尚,无耻下流,调戏妇女。’就在这时候,你妈妈从河边洗了衣服回来,站在旁边听着。那女人骂了几句,气愤愤的骑马走了,掉在地上的剑也不要了。我转头跟你娘说话。她一句也不答,只是哭泣。我问她为什么事,她总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见了。桌上有一张纸,写着八个字。你猜是什么字?那便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这八个字了。我抱了你到处去找她,可那里找得到。’” “我说:‘妈妈听了那女人的话,以为你真的调戏了她。’爹爹说:‘是啊,那不是冤枉吗?可是后来我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为当时我见到那个女人,心中便想:‘这女子生得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妈妈做老婆,心中却赞别个女人美貌,不但心中赞,口中也赞,那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么?’” 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师妹的妈妈醋劲儿这般厉害。当然这中间大有误会,但问个明白,不就没事了?” 仪琳道:“我说:‘后来找到了妈妈没有?’爹爹说:‘我到处寻找,可那里找得到?我想你妈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处处庵堂都找遍了。这一日,我抱着你找到了恒山派的白云庵,你师父定逸师太见你生得可爱,心中欢喜,那时你又在生病,便叫我将你寄养在庵里,免得我带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条小命。’” 一提到定逸师太,仪琳又不禁泫然,说道:“我从小就没了妈妈,全仗师父抚养长大,可是师父给人害死了,害死她的,却是令狐师兄的师父,你瞧这可有多为难。令狐师兄跟我一样,也是自幼没了妈妈,由他师父抚养长大的。不过他比我还苦些,不但没妈,连爹也没有。他自然敬爱他的师父,我要是将他师父杀了,为我师父报仇,令狐师兄可不知有多伤心。我爹又说:他将我寄养在白云庵中之后,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后来连蒙古、西藏、关外、西域,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了,始终没打听到半点我娘的音讯。想起来,我娘定是怪我爹调戏女人,第二天便自尽了。哑婆婆,我妈出家时,是在菩萨面前发过誓的,身入空门之后,决不再有情缘牵缠,可是终于拗不过爹,嫁了给他,刚生下我不久,便见他调戏女人,给人骂‘无耻下流’,当然生气。她是个性子刚烈的女子,自己以为一错再错,只好自尽了。” 仪琳长长叹了口气,续道:“我爹说明白这件事,我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这布条时,如此伤心。我说:‘妈写了这张纸条骂你,你时时拿给人家看么?否则别人怎会知道?’爹爹道:‘当然没有!我对谁也没说。这种事说了出来,好光采吗?这中间有鬼,定是你妈的鬼魂找上了我,她要寻我报仇,恨我玷污了她清白,却又去调戏旁的女子。否则挂在我身上的布条,旁的字不写,怎么偏偏就写上这八个字?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好,我跟她去就是了。’” 第1545章 笑傲江湖(184) “爹又说:‘反正我到处找你妈不到,到阴世去跟她相会,那正是求之不得。可惜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绳子便断了,第二次再上吊,绳子又断了。我想拿刀抹脖子,那刀子明明在身边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说:‘爹,你弄错啦,菩萨保佑,叫你不可自尽,因此绳子会断,刀子会不见。否则等我找到时,你早已死啦。’爹爹说:‘那也不错,多半菩萨罚我在世上还得多受些苦楚,不让我立时去阴世跟你妈相见。’我说:‘先前我还道是田伯光的布条跟你掉错了,因此你生这么大的气。’爹爹说:‘怎么会掉错?不可不戒以前对你无礼,岂不是‘胆大妄为’?我叫他去做媒,要令狐冲这小子来娶你,他推三阻四,总是办不成,那还不是‘办事不力’?这八字评语挂在他身上,真再合式也没有了。’我说:‘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干这等无聊的事,我可要生气了。令狐师兄先前喜欢的是他小师妹,后来喜欢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虽待我很好,但从来就没将我放在心上。’” 令狐冲听仪琳这么说,心下颇觉歉然。她对自己一片痴心,初时还不觉得,后来却渐渐明白了,但自己确然如她所说,先是喜欢岳家小师妹,后来将一腔情意转到了盈盈身上。这些时候来亡命江湖,少有想到仪琳的时刻。 仪琳道:“爹听我这么说,忽然生起气来,大骂令狐师兄,说道:‘令狐冲这小子,有眼无珠,连那不可不戒也不如。不可不戒还知我女儿美貌,令狐冲却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他骂了许多粗话,难听得很,我也学不上来。他说:‘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谁?不是左冷禅,而是令狐冲。左冷禅的眼睛虽给人刺瞎了,令狐冲可比他瞎得更厉害。’哑婆婆,爹这样说是很不对的,他怎么可以这样骂令狐师兄?我说:‘爹,岳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儿美貌百倍,孩儿怎么及得上人家?再说,孩儿已身入空门,只是感激令狐师兄舍命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对我师父的好处,孩儿才时时念着他。我妈说得对,皈依佛门之后,便当六根清净,再受情缘牵缠,菩萨是要责怪的。’” “爹爹说:‘身入空门,为什么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门,都不嫁人生儿子,世上的人都没有了。你娘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给我,又生下你来吗?’我说:‘爹,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我……我宁可当年妈妈没生下我这个人来。’”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过了一会,才道:“爹说,他一定要去找令狐师兄,叫他娶我。我急了,对他说,要是他对令狐师兄提这等话,我永远不跟他说一句话,他到见性峰来,我也决不见他。田伯光要是向令狐师兄提这等无聊言语,我要跟仪清、仪和师姊她们说,永远不许他踏上恒山半步。爹知我说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己抹抹眼泪,一个人走了。哑婆婆,爹这么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又不知他会不会再自杀?真叫人挂念得紧。后来我找到田伯光,叫他跟着爹,好好照料他,说完之后,见到有许多人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丛之中,不知干什么。我悄悄跟着过去瞧瞧,却见到了你。哑婆婆,你不会武功,又听不见人家说话,躲在那里,倘若给人家见到了,那是很危险的,以后可千万别再跟着人家去躲在草丛里了。你道是捉迷藏吗?” 令狐冲险些笑了出来,心想:“小师妹孩子气得很,只当人家也是孩子。” 仪琳道:“这些日子中,仪和、仪清两位师姊总是督着我练剑。秦绢小师妹跟我说,她曾听到仪和、仪清她们好几位大师姊商议。大家说,令狐师兄将来一定不肯长做恒山派掌门。岳不群是我们的杀师大仇,我们自然不能并入五岳派,奉他为我们掌门,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门人。哑婆婆,我可半点也不相信。但秦师妹赌咒发誓,说一点也不假。她说,几位大师姊都说,恒山派仪字辈群尼之中,令狐师兄对我最好,如由我来做掌门,必定最合令狐师兄的心意。她们所以决定推举我,全是为了令狐师兄。她们盼我练好剑术,杀了岳不群,如我胜不了岳不群,大家结剑阵围住他,由我出手杀他,那时做恒山派掌门,谁也没异议了。她这样解释,我才信了。不过这恒山派的掌门,我怎么做得来?我的剑法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仪和、仪清师姊她们,要杀岳不群,那更加办不到了。我本来心中已乱,想到这件事,心下更加乱了。哑婆婆,你瞧我怎么办才是?” 令狐冲这才恍然:“她们如此日以继夜的督促仪琳练剑,原来是盼她日后继我之位,接任恒山派掌门,委实用心良苦,可也是对我的一番厚意。” 仪琳幽幽的道:“哑婆婆,我常跟你说,我日里想着令狐师兄,夜里想着令狐师兄,做梦也总是做着他。我想到他为了救我,全不顾自己性命;想到他受伤之后,我抱了他奔逃;想到他跟我说笑,要我说故事给他听;想到在衡山县那个什么群玉院中,我……我……跟他睡在一张床上,盖了同一条被子。哑婆婆,我明知你听不见,因此跟你说这些话也不害臊。我要是不说,整天憋在心里,可真要发疯了。我跟你说一会话,轻轻叫着令狐师兄的名字,心里就有几天舒服。” 她顿了一顿,轻轻叫道:“令狐师兄,令狐师兄!” 这两声叫唤情致缠绵,当真是蕴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冲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早知道这小师妹对自己极好,却想不到她小小心灵中包藏着的深情,竟如此惊心动魄,心道:“她待我这等情意,令狐冲今生如何报答得来?” 仪琳轻轻叹息,说道:“哑婆婆,爹不明白我,仪和、仪清师姊她们也不明白我。我想念令狐师兄,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是不应该的。我是身入空门的女尼,怎可对一个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何况他还是本门的掌门人?我天天求观音菩萨救我,请菩萨保佑我忘了令狐师兄。今儿早晨念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菩萨,请菩萨保佑令狐师兄无灾无难,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结成美满良缘,白头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然想,为什么我求菩萨这样,求菩萨那样,菩萨听着也该烦了。从今而后,我只求菩萨保佑令狐师兄一世快乐逍遥。他最喜欢快乐逍遥,无拘无束,但盼任大小姐将来不要管着他才好。”她出了一会神,轻声念道:“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念了十几声,抬头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罢。”从怀中取出两个馒头,塞在令狐冲手中,道:“哑婆婆,今天为什么你不瞧我,你不舒服么?”待了一会,见令狐冲不答,自言自语:“你又听不见,我却偏要问你,可真傻了。”慢慢转身去了。 令狐冲坐在石上,瞧着她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她适才所说的那番话,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想到回肠荡气之处,当真难以自已,一时不由得痴了。 也不知坐了多少时候,无意中向溪水望了一眼,不觉吃了一惊,只见水中两个倒影并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又道是水波晃动之故,定睛一看,明明是两个倒影。霎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全身僵了,又怎敢回头? 从溪水中的影子看来,那人在身后不过二尺,只须一出手立时便制了自己死命,但他竟吓得呆了,不知向前纵出。这人无声无息来到身后,自己全无知觉,武功之高,难以想像,登时便起了个念头:“鬼!”想到是鬼,心头更涌起一股凉意,呆了半晌,才又向溪水中瞧去。溪水流动,那月下倒影蒙蒙眬眬的看不清楚,但见两个影子一模一样,都是穿着宽襟大袖的女子衣衫,头上梳髻,也殊无分别,竟然便是自己的化身。 令狐冲更加惊骇惶怖,似乎吓得连心也停止了跳动,突然之间,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勇气,猛地里转过头来,和那“鬼魅”面面相对。 这一看清楚,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眼见这人是个中年女子,认得便是悬空寺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但她如何来到身后,自己浑不觉察,实在奇怪之极。他惧意大消,讶异之情却丝毫不减,说道:“哑婆婆,原来……原来是你,这可……这可吓了我一大跳。”但听得自己的声音发颤,又极嘶哑。只见那哑婆婆头髻上横插一根荆钗,穿一件淡蓝色布衫,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定了定神,强笑道:“你别见怪。任大小姐记性真好,记得你穿戴的模样,给我这一乔装改扮,便跟你是双胞胎姊妹一般了。” 他见哑婆婆神色木然,既无怒意,亦无喜色,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寻思:“这人古怪得紧,我扮成她的模样给她看见了,这地方不宜多耽。”站起身来,向着哑婆婆一揖,说道:“夜深了,就此别过。”转身向来路走去。 只走出七八步,突见迎面站着一人,拦住了去路,便是那哑婆婆,却不知她使什么身法,这等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闪来。东方不败在对敌时身形犹如电闪,快速无伦,但总尚有形迹可寻,这个婆婆却便如是突然间从地下钻出来一般。她身法虽不及东方不败的迅捷,但如此无声无息,实不似活人。 令狐冲大骇,心知今晚遇上了高人,自己什么人都不扮,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样,的确不免惹她生气,当下又深深一揖,说道:“婆婆,在下多有冒犯,这就去改了装束,再来悬空寺谢罪。”那哑婆婆仍神色木然,不露丝毫喜怒之色。令狐冲道:“啊,是了!你听不到我说话。”俯身伸指,在地上写道:“对不起,以后不敢。”站起身来,见她仍呆呆站立,对地下的字半眼也不瞧。令狐冲指着地下大字,大声道:“对不起,以后不敢!”那婆婆一动也不动。令狐冲连连作揖,比划手势,作解衣除发之状,又抱拳示歉,那婆婆始终纹丝不动。令狐冲无计可施,侧过身子,从那婆婆身畔绕过。 他左足一动,那婆婆身子微晃,已挡在他身前。令狐冲暗吸一口气,说道:“得罪!”向右跨了一步,突然间飞身而起,向左侧窜了出去。左足刚落地,那婆婆已挡在身前,拦住了去路。他连窜数次,越来越快,那婆婆竟始终挡在他面前。令狐冲急了,伸出左手向她肩头推去,那婆婆右掌疾斩而落,切向他手腕。 令狐冲急忙缩手,他自知理亏,不敢和她相斗,只盼及早脱身,一低头,想从她身侧闪过,身形甫动,只觉掌风飒然,那婆婆已挥掌从头顶劈到。令狐冲斜身闪让,可是这掌来得好快,啪的一声,肩头已然中掌。那婆婆身子一晃,原来令狐冲体内的“吸星大法”生出反应,竟将这一掌之力吸了过去。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两根鸡爪般又瘦又尖的指尖向他眼中插来。 令狐冲大骇,忙低头避过,这一来,背心登时露出了老大破绽,幸好那婆婆也怕了他的“吸星大法”,竟不敢乘隙击下,右手勾起,仍来挖他眼珠。显然她打定主意,专门攻击他眼珠,不论他的“吸星大法”如何厉害,手指入眼,总是非瞎不可,柔软的眼珠也决不会吸取旁人功力。令狐冲伸臂挡格,那婆婆回转手掌,五指成爪,抓向他左眼。令狐冲忙伸左手去格,那婆婆右手出指,已抓向他右耳。这几下兔起鹘落,势道快极,每一招都古里古怪,似是乡下泼妇与人打架一般,可是既阴毒又快捷,数招之间,已逼得令狐冲连连倒退。那婆婆的武功其实也不甚高,所长者只是行走无声,偷袭快捷,真实功夫固远不及岳不群、左冷禅,连盈盈也比她高明得多。但令狐冲拳脚功夫甚差,若不是那婆婆防着他的“吸星大法”,不敢和他手脚相碰,令狐冲早已接连中掌了。 又拆数招,令狐冲知道若不出剑,今晚已难以脱身,当即伸手入怀去拔短剑。他右手刚碰到剑柄,那婆婆出招快如闪电,连攻了七八招,令狐冲左挡右格,更没余暇拔剑。那婆婆出招越来越毒辣,明明无怨无仇,却显是硬要将他眼珠挖了出来。令狐冲大喝一声,左掌遮住了自己双眼,右手再度入怀拔剑,拚着给她打上一掌,踢上一脚,便可拔出短剑。 便在此时,头上一紧,头发已给抓住,跟着双足离地,随即天旋地转,身子在半空中迅速转动,原来那婆婆抓着他头发,将他甩得身子平飞,急转圈子,越来越快。令狐冲大叫:“喂,喂,你干什么?”伸手乱抓乱打,想去拿她手臂,突然左右腋下一麻,已给她点中了穴道,跟着后心、后腰、前胸、头颈几处穴道中都给她点中了,全身麻软,再也动弹不得。那婆婆兀自不停手,将他身子不绝旋转,令狐冲只觉耳际呼呼风响,心想:“我一生遇到过无数奇事,但像此刻这般倒霉,变成了一个大陀螺给人玩弄,却也从所未有。” 那婆婆直转得他满天星斗,几欲昏晕,这才停手,啪的一声,将他重重摔落。 令狐冲本来自知理亏,对那婆婆并无敌意,但这时给她弄得半死不活,自是大怒,骂道:“臭婆娘不知好歹,我若一上来就即拔剑,早在你身上戳了几个透明窟窿。” 那婆婆冷冷的瞧着他,脸上仍是木然,全无喜怒之色。 令狐冲心道:“打是打不来了,若不骂个爽快,未免太也吃亏。但此刻给她制住,如她知道我在骂人,自然有苦头给我吃。”当即想到了一个主意,笑嘻嘻地骂道:“贼婆娘,臭婆娘,老天爷知道你心地坏,因此将你造得天聋地哑,既不会笑,又不会哭,像白痴一样,便做猪做狗,也胜过如你这般。”他越骂越恶毒,脸上也就越加笑得欢畅。他本来不过是假笑,好让那婆婆不疑心自己是在骂她,但骂到后来,见那婆婆全无反应,此计已售,不由得大为得意,真的哈哈大笑起来。 第1546章 笑傲江湖(185) 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头发,着地拖去。她渐行渐快,令狐冲穴道遭点,知觉不失,身子在地下碰撞磨擦,好不疼痛,口中叫骂不停,要笑却笑不出来了。那婆婆拖着他直往山上行去,令狐冲侧头察看地形,见她转而向西,竟是往悬空寺而去。 令狐冲这时早已知道,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双熊、仇松年等人着了道儿,多半也都是她做的手脚,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将人擒住,除了她如此古怪的身手,旁人也真难以做到。自己曾来过悬空寺,见了这聋哑婆婆竟一无所觉,可说极笨。连方证大师、冲虚道长、盈盈、上官云这等大行家,见了她也不起疑,这哑婆婆的掩饰功夫实在做得极好。转念又想:“这婆婆如也将我高高挂在通元谷的公孙树上,又在我身上挂一块布条,说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类,我身为恒山派掌门,又穿着这样一身不伦不类的女人装束,这脸可丢得大了。幸好她是拖我去悬空寺,让她在寺中吊打一顿,不致公然出丑,也就罢了。”想到今晚虽然倒霉,但不致在恒山别院中高挂示众,也算得不幸中的大幸,又想:“不知她是否知晓我的身分,莫非瞧在我恒山掌门的份上,这才优待三分?” 一路之上,山石将他撞得全身皮肉之伤不计其数,好在脸孔向上,还没伤到五官。到得悬空寺,那婆婆将他直向飞阁拖去,直拖上左首灵龟阁的最高层。令狐冲叫声:“啊哟,不好!”灵龟阁外是座飞桥,下临万丈深渊,那婆婆只怕要将自己挂在飞桥之上。这悬空寺人迹罕至,十天半月中难得有人到来,这婆婆若将自己挂在那里,不免活生生饿死,滋味可大大不妙。但既无水米到口,又怎说得上“滋味”二字! 那婆婆将他在阁中一放,迳自下阁去了。令狐冲躺在地下,推想这恶婆娘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没半点头绪,料想必是恒山派的一位前辈名宿,便如是于嫂一般的人物,说不定当年是服侍定静、定闲等人之师父的。想到此处,心下略宽:“我既是恒山掌门,她总有些香火之情,不会对我太过为难。”但转念又想:“我扮成了这副模样,只怕她认我不出。倘若她以为我也是张夫人之类,故意扮成了她的样子,前来卧底,意图不利于恒山,不免对我‘另眼相看’,多给我点苦头吃,那可糟得很了。” 也不听见楼梯上脚步响声,那婆婆又已上来,手中拿了绳索,将令狐冲手脚反缚了,又从怀中取出一根黄布条子,挂在他颈中。令狐冲好奇心大起,要看看布条上写些什么,可是便在此时,双眼一黑,已给她用黑布蒙住了双眼。令狐冲心想:“这婆婆好生机灵,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条,却不让看。”又想:“令狐冲是无行浪子,天下知名,这布条上自不会有什么好话,不用看也知道。” 只觉手腕脚踝上一紧,身子腾空而起,已给高高悬挂在横梁之上。令狐冲怒气冲天,又大骂起来,他虽爱胡闹,却也心细,寻思:“我一味乱骂,毕竟难以脱身,须当慢慢运气,打通穴道,待得一剑在手,便可将她制住了。我也将她高高挂起,再在她头颈中挂根黄布条子,那布条上写什么字好?天下第一大恶婆!不好,称她天下第一,说不定她心中反而欢喜,我写‘天下第十八恶婆’,让她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十七个恶婆究竟是些什么人。”侧耳倾听,不闻呼吸之声,这婆婆已下阁去了。 挂了两个时辰,令狐冲已饿得肚中咕咕作声,但运气之下,穴道渐通,心下正自暗喜,忽然间身子一晃,砰的一声,重重摔在楼板上,竟是那婆婆放松了绳索。但她何时重来,自己浑没半点知觉。 那婆婆扯开了蒙住他眼上的黑布,令狐冲颈中穴道未通,没法低头看那布条,只见到最底下一字是个“娘”字。他暗叫:“不好!”心想她写了这个“娘”字,定然当我是女人,她写我是淫徒、浪子,都没什么,将我当作女子,那可大大的糟糕。 只见那婆婆从桌上取过一只碗来,心想:“她给我喝水,还是喝汤?最好是喝酒!”突然间头上一阵滚热,大叫一声:“啊哟!”这碗中盛的竟是热水,照头淋在他头顶。 令狐冲大骂:“贼婆娘,你干什么?”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柄剃刀,令狐冲吃了一惊,但听得嗤嗤声响,头皮微痛,那婆婆竟在给他剃头。令狐冲又惊又怒,不知这疯婆子是何用意,过不多时,一头头发已给剃得干干净净,心想:“好啊,令狐冲今日做了和尚。啊哟,不对,我身穿女装,那可是做了尼姑啦!”突然间心中一寒:“盈盈本来开玩笑,叫我扮作尼姑,这一语成谶,只怕大事不妙。说不定这恶婆娘已知我是何人,认为大男人做恒山派掌门大大不妥,不但剃了我头,还要……还要将我阉了,便似不可不戒一般,教我没法秽乱佛门清净之地。这贼婆忠于恒山派,发起疯来什么事都做得出。啊哟,令狐冲今日要遭大劫,‘武林称雄,挥剑自宫’,莫要被迫去修习辟邪剑法。” 那婆婆剃完了头,将地下的头发扫得干干净净。令狐冲心想事势紧急,疾运内力,猛冲被封的穴道,正觉被封的几处穴道有些松动,忽然背心、后腰、肩头几处穴道一麻,又给她补了几指。令狐冲长叹一声,连“恶婆娘”三字也不想骂了。 那婆婆取下他颈中的布条,放在一旁,令狐冲这才看见,布条上写道:“天下第一大瞎子,不男不女恶婆娘。”他登时暗暗叫苦:“原来这婆娘装聋作哑,她是听得见说话的,否则不戒大师说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她又怎会知道?若不是不戒大师跟女儿说话时她在旁偷听,便是仪琳跟我说话时她在旁偷听,说不定两次她都偷听了。”当即大声道:“不用假扮了,你不是聋子。”但那婆娘仍然不理,迳自伸手来解他衣衫。 令狐冲大惊,叫道:“你干什么?”嗤的一声响,那婆婆将他身上女服撕成两半,扯了下来。令狐冲惊叫:“你要是伤了我一根寒毛,我将你斩成肉酱。”转念一想:“她将我满头头发都剃了,岂只伤我一根寒毛而已?” 那婆婆取过一块小小磨刀石,蘸了些水,将那剃刀磨了又磨,伸指一试,觉得满意了,放在一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瓶上写着“天香断续胶”五字。令狐冲数度受伤,都曾用过这恒山派治伤灵药,一见到这瓷瓶,不用看瓶上的字,也知是此伤药,另有一种“白云熊胆丸”,用以内服。果然那婆婆跟着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赫然便是“白云熊胆丸”。那婆婆再从怀里取出了几根白布条子出来,乃是裹伤用的绷带。令狐冲旧伤已愈,别无新伤,那婆婆如此安排,摆明是要在他身上新开一两个伤口了,心下只暗暗叫苦。 那婆婆安排已毕,双目凝视令狐冲,隔了一会,将他身子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神色木然的瞧着他。令狐冲身经百战,纵然身受重伤,为强敌所困,亦无所惧,此刻面对着这样一个老婆婆,却说不出的害怕。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烛火映上剃刀,光芒闪动,令狐冲额头的冷汗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之上。 突然之间,他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更不细思,大声道:“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 那婆婆身子一震,退了一步,说道:“你——怎——么——知——道?”声音干涩,一字一顿,便如是小儿初学说话一般。 令狐冲初说那句话时,脑中未曾细思,经她这么一问,才去想自己为什么知道,冷笑一声,道:“哼,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心下却在迅速推想:“我为什么知道?我为什么知道?是了,她挂在不戒大师颈中字条上写‘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这‘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八字评语,除了不戒大师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妻子方才知晓。”大声道:“你心中还是念念不忘这个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否则他去上吊,为什么你要割断他上吊的绳子?他要自刎,为什么你要偷了他的刀子?这等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让他死了,岂不干净?” 那婆婆冷冷的道:“让他——死得这等——爽快,岂不——便宜了——他?”令狐冲道:“是啊,让他这十几年中心急如焚,从关外找到藏边,从漠北找到西域,到每一座尼姑庵去找你,你却躲在这里享清福,那才算没便宜了他!”那婆婆道:“他罪有——应得,他娶我为妻,为什么——调戏女子?”令狐冲道:“谁说他调戏了?人家瞧你的女儿,他也瞧了瞧人家,又有什么不可以?”那婆婆道:“娶了妻的,再瞧女人,不可以。” 令狐冲觉得这女人无理可喻,说道:“你是嫁过人的女人,为什么又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几时瞧男人?胡说八道!”令狐冲道:“你现在不是正瞧着我吗?难道我不是男人?不戒和尚只不过瞧了女人几眼,你却拉过我头发,摸过我头皮。我跟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肤,便是犯了清规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头皮,没摸到我脸,否则观音菩萨定不饶你。”他想这女人少在外间走动,不通世务,须得吓她一吓,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乱割乱划,更免得她强迫自己练辟邪剑法。 那婆婆道:“我斩下你的手脚脑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令狐冲道:“要斩脑袋,只管请便。”那婆婆冷笑道:“要我杀你,可也没这般容易。现下有两条路,任你自择。一条是你快快娶仪琳为妻,别害得她伤心而死。你如摆臭架子不答允,我就阉了你,叫你做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不娶仪琳,也就娶不得第二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她十多年来装聋作哑,久不说话,口舌已极不灵便,说了这会子话,言语才流畅了些。 令狐冲道:“仪琳固然是个好姑娘,难道世上除她之外,别的姑娘都是不要脸的坏女人?”那婆婆道:“差不多了,好也好不到那里去。你到底答不答允,快快说来。” 令狐冲道:“仪琳小师妹是我的好朋友,她如知道你这么逼我,她可要生气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为妻,她欢喜得很,什么气都消了。”令狐冲道:“她是出家人,发过誓不能嫁人的。一动凡心,菩萨便要责怪。”那婆婆道:“倘若你做了和尚,菩萨便不只怪她一人了。我给你剃头,难道是白剃的么?” 令狐冲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给我剃光了头,是要我做和尚,以便娶小尼姑为妻。你老公从前这样干,你就叫我学他的样。”那婆婆道:“正是。”令狐冲笑道:“天下光头秃子多得很,剃光了头,并不就是和尚。”那婆婆道:“那也容易,我在你脑门上烧几个香疤便是。秃头不一定是和尚,秃头而又烧香疤,那总是和尚了。”说着便要动手。令狐冲忙道:“慢来,慢来。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愿,那有强迫之理?”那婆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太监。” 令狐冲心想:这婆婆疯疯颠颠,只怕什么事都做得出,须得先施缓兵之计,说道:“你叫我做太监之后,忽然我回心转意了,想娶仪琳小师妹为妻,那怎么办?不是害了我二人一世吗?”那婆婆怒道:“咱们学武之人,做事爽爽快快,一言而决,又有什么三心两意、回心转意的?和尚便和尚,太监便太监!男子汉大丈夫,怎可拖泥带水?”令狐冲笑道:“做了太监,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那婆婆怒道:“咱们在谈论正事,谁跟你说笑?” 令狐冲心想:“仪琳小师妹温柔美貌,对我又是深情一片,但我心早已属于盈盈,岂可相负?这婆婆如此无理见逼,大丈夫宁死不屈。”说道:“婆婆,我问你,一个男子汉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好是不好?”那婆婆道:“那又何用多问?这种人比猪狗也不如,枉自为人。”令狐冲道:“是了。仪琳小师妹人既美貌,对我又好,为什么我不娶她为妻?只因我早已与另一位姑娘有了婚姻之约。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令狐冲就算全身皮肉都给你割烂了,我也决不负她。倘若辜负了她,岂不是变成了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不戒大师这个‘天下第一’的称号,便让我令狐冲给抢过来了。” 那婆婆道:“这位姑娘,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那日魔教教众在这里将你围住了,便是她出手相救的,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位任大小姐你是亲眼见过的。”那婆婆道:“那容易得很,我叫任大小姐抛弃了你,算是她对你负心薄幸,不是你对她负心薄幸,也就是了。”令狐冲道:“她决不会抛弃我的。她肯为我舍了性命,我也肯为她舍了性命。我不会对她负心,她也决不会对我负心。” 那婆婆道:“只怕事到临头,也由不得她。恒山别院中臭男人多得很,随便找一个来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冲大声怒喝:“胡说八道!” 那婆婆道:“你说我办不到吗?”走出门去,只听得隔房开门之声,那婆婆重又回进房来,手中提着一个女子,手足被缚,正便是盈盈。 令狐冲大吃一惊,没料到盈盈竟也已落入这婆娘的手中,见她身上并没受伤的模样,略略宽心,叫道:“盈盈,你也来了。”盈盈微微一笑,说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见啦。你说决不对我负心薄幸,我听着很欢喜。”那婆婆喝道:“在我面前,不许说这等不要脸的话。小姑娘,你要和尚呢,还是要太监?”盈盈脸上一红,道:“你的话才真难听。” 第1547章 笑傲江湖(186) 那婆婆道:“我仔细想想,要令狐冲这小子抛弃了你,另娶仪琳,他是决计不肯的。”令狐冲大声喝采:“你开口说话以来,这句话最有道理。”那婆婆道:“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就让一步,便宜了令狐冲这小子,让他娶了你们两个。他做和尚,两个都娶;做太监,一个也娶不成。只不过成亲之后,你可不许欺侮我的乖女儿,你们两头大,不分大小。你年纪大着几岁,就让仪琳叫你姊姊好了。” 令狐冲道:“我……”他只说了个“我”字,哑穴上一麻,已给她点得说不出话来。那婆婆跟着又点了盈盈的哑穴,说道:“我老人家决定了的事,不许你们啰里啰唆打岔。让你这小和尚娶两个如花如玉的老婆,还有什么话好说?哼,不戒这老贼秃,有什么用?见到女儿害相思病,空自干着急,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马到成功。”说着飘身出房。 令狐冲和盈盈相对苦笑,话固不能说,连手势也不能打。令狐冲凝望着她,其时朝阳初升,日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桌上的红烛兀自未熄,不住晃动,轻烟的影子飘过盈盈晶莹如白玉的脸,更增丽色。 只见她眼光射向抛在地下的剃刀,转向板凳上放着的药瓶和绷带,脸上露出嘲弄之意,显然在取笑他:“好险,好险!”但立即眼光转开,低垂下来,脸上罩了一层红晕,知道这种事固然不能说,连想也不能想。 令狐冲见到她娇羞无那,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事而给自己捉到一般,不禁心中一荡,不自禁的想:“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我要过去抱她一抱,亲她一亲。” 只见她眼光慢慢转将上来,与令狐冲的眼光一触,赶快避开,粉颊上红晕本已渐消,突然间又面红过耳。令狐冲心想:“我对盈盈当然坚贞不二。那恶婆娘逼我和仪琳小师妹成亲,为求脱身,只好暂且敷衍,待得她解了我穴道,我手中有剑,还怕她怎的?这恶婆娘拳脚功夫虽好,和左冷禅、任教主他们相比,那还差得很远。剑上功夫决不是我敌手。她胜在轻手轻脚,来去无声,突施偷袭,教人猝不及防。若是真打,盈盈尚胜她三分,不戒大师也比她强些。” 他想得出神,眼光一转,只见盈盈又在瞧着自己,这一次她不再害羞,显是没再想到太监的事。见她眼光斜而向上,嘴角含笑,那是在笑自己的光头,不想太监而在笑和尚了。 令狐冲哈哈大笑,可是没能笑出声来,但见盈盈笑得更加欢喜了,忽见她眼珠转了几转,露出狡狯的神色,左眼眨了一下,又眨一下。令狐冲未明她的用意,只见她左眼又眨了两下,心想:“连眨两下,那是什么意思?啊,是了,她在笑我要娶两个老婆。”当即左眼眨了一下,收起笑容,脸上神色甚是严肃,意思说:“只娶你一个,决无二心。”盈盈微微摇头,左眼又眨了两下,意思似是说:“娶两个就两个好了!” 令狐冲又摇了摇头,左眼眨了一眨。他想将头摇得大力些,以示坚决,只是周身穴道给点得太多,难以出力,脸上神气却诚挚之极。盈盈微微点头,眼光又转到剃刀上去,再缓缓摇了摇头。令狐冲双目凝视着她。盈盈的眼光慢慢移动,和他相对。 两人相隔丈许,四目交视,忽然间心意相通,实已不必再说一句话,反正于对方的情意全然明白。娶不娶仪琳无关紧要,是和尚是太监无关紧要。两人死也好,活也好,既已有了两心如一的此刻,便已心满意足,眼前这一刻便是天长地久,纵然天崩地裂,这一刻也已拿不去、销不掉了。 两人脉脉相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走上阁来,两人这才从情意缠绵、销魂无限之境中醒了过来。 只听得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道:“哑婆婆,你带我来干什么?”正是仪琳的声音。听得她走进隔房,坐了下来,那婆婆显然陪着她在一起,但听不到她丝毫行动之声。过了一会,听得那婆婆慢慢的道:“你别叫我哑婆婆,我不是哑的。” 仪琳一声尖叫,极是惊讶,颤声说道:“你……你不……不哑了?你好了?”那婆婆道:“我从来就不是哑巴。”仪琳道:“那……那么你从前也不聋,听……听得见我……我的话?”语声中显出极大的惊恐。那婆婆道:“好孩子,你怕什么?我听得见你的说话,那可不更好么?”令狐冲听到她语气慈和亲切,在跟亲生女儿说话时,终于露出了爱怜之意。 但仪琳仍惊惶之极,颤声道:“不,不!我要去了!”那婆婆道:“你再坐一会,我有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仪琳道:“不,我……我不要听。你骗我,我只当你都听不见,我……我才跟你说那些话,你骗我!”她语声哽咽,已急得哭了出来。 那婆婆轻拍她肩膀,柔声道:“好孩子,别耽心。我不是骗你,我怕你闷出病来,让你说了出来,心里好过些。我来到恒山,一直就扮作又聋又哑,谁也不知道,并不是故意骗你。”仪琳抽抽噎噎的哭泣。那婆婆又柔声道:“我有一件最好的事跟你说,你听了一定很欢喜的。”仪琳道:“是我爹的事吗?”那婆婆道:“你爹,哼,我才不管他呢,是你令狐师兄的事。”仪琳颤声道:“你别提……别提他,我……我永远不跟你提他了。我要去念经啦!”那婆婆道:“不,你耽一会,听我说完。你令狐师兄跟我说,他心里其实爱你得紧,比爱那个魔教任大小姐,还胜过十倍。” 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下暗骂:“臭婆娘,撒这漫天大谎!” 仪琳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用哄我。我初识得他时,令狐师兄只爱他小师妹一人,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小师妹。后来他小师妹对他不起,嫁了别人,他就只爱任大小姐一人,也是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任大小姐。” 令狐冲和盈盈目光相接,心头均感甜蜜无限。 那婆婆道:“其实他一直在偷偷喜欢你,只不过你是出家人,他又是恒山派掌门,不能露出这意思来。现下他下了大决心,许下大愿心,决意要娶你,因此先落发做了和尚。”仪琳又一声惊呼,道:“不……不会的,不可以的,不能够!你……你叫他别做和尚。”那婆婆叹道:“来不及啦,他已经做了和尚。他说,不管怎么,一定要娶你为妻。倘若娶不成,他就自尽,要不然就去做太监。” 仪琳道:“做太监?我师父曾说,这是粗话,我们出家人不能说的。”那婆婆道:“太监也不是粗话,那是服侍皇帝、皇后的低三下四之人。”仪琳道:“令狐师兄最是心高气傲,不愿受人拘束,他怎肯去服侍皇帝、皇后?我看他连皇帝也不肯做,别说去服侍皇帝了。他当然不会做太监。”那婆婆道:“做太监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皇后,那只是个比喻。做太监之人,是不会生养儿女的。”仪琳道:“我可不信。令狐师兄日后和任大小姐成亲,自然会生好几个小宝宝。他二人都这么好看,生下来的儿女,一定可爱得很。” 令狐冲斜眼相视,但见盈盈双颊晕红,娇羞中喜悦不胜。 那婆婆生气了,大声道:“我说他不会生儿子,就是不会生。别说生儿子,娶老婆也不能。他发了毒誓,非娶你不可。”仪琳道:“我知道他心中只任大小姐一个。”那婆婆道:“他任大小姐也娶,你也娶。懂了吗?一共娶两个老婆。这世上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有,别说娶两个了。”仪琳道:“不会的。一个人心中爱了什么人,他就只想到这个人,朝也想,晚也想,吃饭时候、睡觉时候也想,怎能又去想第二个人?好像我爹那样,自从我妈走了之后,他走遍天涯海角,到处去寻她。天下女子多得很,如果可以娶两个女人,我爹怎地又不另娶一个?” 那婆婆默然良久,叹道:“他……他从前做错了事,后来心中懊悔,也是有的。” 仪琳道:“我要去啦。婆婆,你要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师兄他……他要娶我什么的,我可不能活了。”那婆婆道:“那又为什么?他说非娶你不可,你难道不喜欢么?”仪琳道:“不,不!我时时想着他,时时向菩萨求告,要菩萨保佑他逍遥快活,只盼他无灾无难,得如心中所愿,和任大小姐成亲。婆婆,我只是盼他心中欢喜。我从来没盼望他来娶我。”那婆婆道:“他倘若娶不成你,他就决不会快活,连做人也没味道了。”仪琳道:“都是我不好,只道你听不见,向你说了这许多令狐师兄的话。他是当世的大英雄、大豪杰,我只是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的小尼姑。他说过的,‘一见尼姑,逢赌必输’,见了我都会倒霉,怎会娶我?我皈依佛门,该当心如止水,再也不能想这种事。婆婆,你以后提也别提,我……我以后也决不见你了。” 那婆婆急了,道:“你这小丫头莫名其妙。令狐冲已为你做了和尚,他说非娶你不可,倘若菩萨责怪,那就只责怪他。”仪琳轻轻叹了口气,道:“他和我爹也一般想么?一定不会的。我妈聪明美丽,性子和顺,待人再好不过,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我爹为她做和尚,那是应该的,我……我可连妈妈的半分儿也及不上。” 令狐冲心下暗笑:“你这个妈妈,聪明美丽固然不见得,性子和顺更加不必谈起。和你自己相比,你妈妈才半分儿不及你呢。” 那婆婆道:“你怎知道?”仪琳道:“我爹每次见我,总是说妈妈的好处,说她温柔斯文,从来不骂人,不发脾气,一生之中,连蚂蚁也没踏死过一只。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我妈妈。”那婆婆道:“他……他真的这样说?只怕是……是假心假意?”说这两句话时声音微颤,显是心中颇为激动。仪琳道:“当然是真心!再真也没有了。我是他女儿,爹怎么会骗我?” 霎时之间,灵龟阁中寂静无声,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仪琳道:“哑婆婆,我去了。我今后再也不见令狐师兄啦,我只是每天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他。”只听得脚步声响,她轻轻的走下楼去。 过了良久良久,那婆婆似乎从睡梦中醒来,低低的自言自语:“他说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走遍天涯海角,到处在找我?那么,他其实并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突然提高嗓子,叫道:“仪琳,仪琳,你在那里?”但仪琳早已去得远了。 那婆婆又叫了两声,不闻应声,急速抢下楼去。她赶得十分急促,但脚步声仍细微如猫,几不可闻。 第三十八回 聚歼 令狐冲和盈盈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一时百感交集。阳光从窗中照射过来,剃刀上一闪一闪发光。令狐冲心想:“想不到这场厄难,竟会如此渡过?” 忽然听得悬空寺下隐隐有说话之声,相隔远了,听不清楚。过得一会,听得有人走近寺来,令狐冲叫道:“有人!”这一声叫出,才知自己哑穴已解。人身上哑穴点得最浅,他内力较盈盈为厚,竟先自解了。盈盈点了点头。令狐冲想伸展手足,兀自动弹不得。但听得有七八人大声说话,走进悬空寺,跟着拾级走上灵龟阁来。 只听一人粗声粗气的道:“这悬空寺中鬼也没一个,还搜什么?可也忒煞小心了。”正是头陀仇松年。西宝和尚道:“上边有令,还是照办的好。” 令狐冲急速运气冲穴,可是他的内力主要得自旁人,虽然浑厚,却不能运用自如,越着急,穴道越难解开。听得严三星道:“岳先生说成功之后,将辟邪剑法传给咱们,我看这话有九分靠不住。这次来到恒山干事,虽说大功告成,但立功之人如此众多,咱们又没出什么大力,他凭什么要单传给咱们?” 说话之间,几人已上得楼来,一推开阁门,突然见到令狐冲和盈盈二人手足绑缚,分别坐在桌上和地上,不禁齐声惊呼。 “滑不留手”游迅道:“任大小姐怎地在这里?唔,还有一个和尚。”张夫人道:“谁敢对任大小姐如此无礼?”走到盈盈身边,便去解她的绑缚。游迅道:“张夫人,且慢,且慢!”张夫人道:“什么且慢?”游迅道:“这可有点奇哉怪也!”玉灵道人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和尚,是……是令狐掌门令狐冲。” 几个人一齐转头,向令狐冲瞧去,登时认了出来。这八人素来对盈盈敬畏,对令狐冲也甚忌惮,当下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严三星和仇松年突然同时说道:“大功一件!”玉灵道人道:“正是。他们抓到些小尼姑,有什么希罕?拿到恒山派掌门,那才是大大的功劳。这一下,岳先生非传我们辟邪剑法不可。”张夫人问道:“那怎么办?”八人心中转的都是一般念头:“若将任大小姐放了,别说拿不到令狐冲,咱们几人立时便性命不保,那怎么办?”但在盈盈积威之下,若说不去放她,却又万万不敢。 游迅笑嘻嘻的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做君子,那也罢了,不做大丈夫,未免可惜!可惜得很!”玉灵道人道:“你说是乘机下手,杀人灭口?”游迅道:“我没说过,是你说的。”张夫人厉声道:“圣姑待咱们恩重,谁敢对她不敬,我第一个就不答应。”仇松年道:“你到这时候再放她,难道她还会领咱们的情?她又怎肯让咱们擒拿令狐冲?”张夫人道:“咱们好歹也入过恒山派的门,欺师叛门,是谓不义。”说着伸手便去解盈盈的绑缚。 仇松年厉声喝道:“住手!”张夫人怒道:“你说话大声,吓唬人吗?”仇松年唰的一声,戒刀出鞘。张夫人动作也极迅捷,抽出短刀,将盈盈手足上的绳索两下割断。她想盈盈武功极高,只须解开她绑缚,七人便群起而攻,也无所惧。刀光闪处,仇松年的戒刀已砍了过来。张夫人短刀嗤嗤有声,连刺三刀,将仇松年逼退了两步。 余人见盈盈绑缚已解,心下均有惧意,退到门旁,便欲争先下楼,但见盈盈一动不动,竟不跃起,才知她穴道遭点,又都慢慢转回。 第1548章 笑傲江湖(187) 游迅笑嘻嘻的道:“我说呢,大家是好朋友,为什么要动刀子,那不是太伤和气吗?”仇松年叫道:“任大小姐穴道一解,咱们还有命吗?”持刀又向张夫人扑去,戒刀对短刀,登时打得十分激烈。仇松年身高力大,戒刀又极沉重,但在张夫人贴身肉搏之下,这头陀竟占不到丝毫便宜。游迅笑道:“别打,别打,有话慢慢商量。”拿着摺扇,走近相劝。仇松年喝道:“滚开,别碍手碍脚!”游迅笑道:“是,是!”转过身来,突然间右手抖动,张夫人一声惨呼,游迅手中那柄钢骨摺扇已从她喉头插入。 游迅笑道:“大家自己人,我劝你别动刀子,你一定不听,那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吗?”摺扇抽出,张夫人喉头鲜血疾喷出来。这一着大出各人意料之外,仇松年一惊退开,骂道:“他妈的,龟儿子原来帮我。” 游迅笑道:“不帮你,又帮谁?”转过身来,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是任教主的千金,大家瞧在你爹爹份上,都让你三分。不过大家对你又敬又怕,还是为了你有‘三尸脑神丹’的解药。把这解药拿了过来,你圣姑也就不足道了。”六人都道:“对,对,拿了她解药,杀了她灭口。”玉灵道人道:“大伙儿先得立一个誓,这件事倘若有人泄漏半句,身上的‘三尸脑神丹’立时便即发作。”这几人眼见已非杀盈盈不可,但一想到任我行,无不惊怖,这事如泄漏了出去,江湖虽大,可无容身之所。当下七人一齐起誓。 令狐冲知他们一起完誓,便会动刀杀了盈盈,急运内功在几处被封穴道上冲了几下,却全无动静。他心中一急,向盈盈瞧去,见她一双妙目凝望自己,眼神中全无惧色,当即宽心:“反正总是要死,我二人同时毕命,也好得很。” 仇松年向游迅道:“动手啊。”游迅道:“仇头陀向来行事爽快,最有英雄气概,还是请仇兄动手。”仇松年骂道:“你不动手,我先宰了你。”游迅笑道:“仇兄既然不敢,那么严兄出手如何?”仇松年骂道:“你奶奶的,我为什么不敢?今日老子就是不想杀人。”玉灵道人道:“不论是谁动手都是一样,反正没人会说出去。”西宝和尚道:“既然都一样,那么就请道兄出手好了。”严三星道:“有什么推三阻四的?打开天窗说亮话,大伙儿谁也信不过谁,大家都拔出兵刃来,同时往任大小姐身上招呼。”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但临到决意要杀盈盈,仍不敢对她有何轻侮的言语。 游迅道:“且慢,让我先取了解药在手再说。”仇松年道:“为什么让你先取?你拿在手中,便来要胁旁人,让我来取。”游迅道:“给你拿了,谁敢说你不会要胁?”玉灵道人道:“别挨时候了!挨到她穴道解了,那可糟糕。先杀人,再分药!”唰的一声,拔出了长剑。余人纷纷取出兵刃,围在盈盈身周。 盈盈眼见大限已到,目不转睛的瞧着令狐冲,想着这些日子来和他同过的甜蜜时光,嘴边现出了温柔微笑。 严三星叫道:“我叫一二三,大家同时下手,一、二、三!”他“三”字一出口,七件兵刃同时向盈盈身上递去。那知七件兵刃递到她身边半尺之处,不约而同的都停住不前。 仇松年骂道:“胆小鬼,干么不敢杀过去?就想旁人杀了她,自己不落罪名!”西宝和尚道:“你胆子倒大得很,你的戒刀可也没砍下!”七人心中各怀鬼胎,均盼旁人先将盈盈杀了,自己的兵刃上不用溅血,要杀这个向来敬畏的人,可着实不易。仇松年道:“咱们再来!这一次谁的兵刃再停着不动,那便是龟儿子王八蛋,婊子养的,猪狗不如!我来叫一二三。一——二——” 这“三”字尚未出口,令狐冲抢先叫道:“辟邪剑法!” 七人一听,立即回头,倒有四人齐声问道:“什么?”岳不群以辟邪剑法在封禅台上刺瞎左冷禅,轰传武林,这七人艳羡之极,这些时候来日思夜想,便是这辟邪剑谱。 令狐冲念道:“辟邪剑法,剑术至尊。先练剑气,再练剑神。气神基定,剑法自精。剑气如何养,剑神如何生?奇功兼妙诀,皆在此中寻。”他念一句,七人向他移近半步,念得六七句,七个人都已离开盈盈身畔,走到他身边。 仇松年听他住口不念,问道:“这……这便是辟邪剑谱吗?”令狐冲道:“不是辟邪剑谱,难道是邪辟剑谱?”仇松年道:“你念下去。”令狐冲念道:“练气之道,首在意诚,凝意集思,心田无尘……”念到这里便不念了。西宝和尚催道:“念下去,念下去。”玉灵道人却口舌微动,跟着念诵,用心记忆:“练气之道,首在意诚,凝意集思,心田无尘。” 其实令狐冲从未见过辟邪剑谱,他所念的,只是华山剑法的歌诀,将“华山之剑,至轻至灵”这八字改成了“辟邪剑法,剑术至尊”而已。这本是岳不群所传的“气宗”歌诀,因此有什么“先练剑气,再练剑神”的词句。否则令狐冲读书不多,识得的字便已有限,仓卒之际,如何能出口成章,这等似模似样?但仇松年等人一来没听过华山剑法的歌诀,二来心中念念不忘于辟邪剑法,已如入魔一般,一听有人背诵辟邪剑法的歌诀,个个神魂颠倒,那里还有余暇来细思剑谱的真假? 令狐冲继续念道:“绵绵泊泊,剑气充盈,辟邪剑出,杀个干净……”这“杀个干净”四字,是他信口胡诌的,华山剑诀中本是“华山剑出,气凝心定”。他念到此处,说道:“这个……这个……下面好像是‘杀不干净,剑法不灵’,又好像不是,有点记不清楚了。” 西宝和尚等齐问:“剑谱在那里?”令狐冲道:“这剑谱……可决不是在我身上。”一面说,一面眼望自己腹部。这句话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一言既出,两只手同时伸入他怀中摸去,一只是西宝和尚的,一只是仇松年的。突然间两人齐声惨叫,西宝和尚脑浆迸裂,仇松年背上一枝长剑贯胸而出,却是分别遭了严三星和玉灵道人的毒手。 严三星冷笑道:“大伙儿辛辛苦苦的找这辟邪剑谱,好容易剑谱出现,这两个龟蛋却想独吞,天下有这等便宜事?”砰砰两声,飞腿将两人尸体踢了开去。 令狐冲初时假装念诵辟邪剑谱,只是眼见盈盈命在顷刻,情急智生,将众人引开,只盼拖延时刻,自己或盈盈被点的穴道得能解开,没想到此计甚灵,不但引开了七个凶人,且逗得他们自相残杀,七人中只剩下了五人,不由得暗暗心喜。 游迅道:“这剑谱是否真在令狐冲身上,谁也没瞧见,咱们自己先砍杀起来,未免太心急了些……”他一言未毕,严三星已翻着怪眼,恶狠狠的瞪着他,说道:“你说我们心急,你心中不服,是不是?只怕你想独吞剑谱?”游迅道:“独吞是不敢,像这位大和尚这般脑袋瓜子开花,有什么好玩?不过这剑谱天下闻名,大伙儿一齐开开眼界,总是想的。”桐柏双奇齐声道:“不错,谁也不能独吞,要瞧便一起瞧。” 严三星向游迅道:“好,那么你去这小子怀中,将剑谱取出来。”游迅摇头微笑,说道:“在下决无独吞之意,也不想先睹为快。严兄取了出来,让在下瞧上几眼,也就心满意足了。”严三星向玉灵道人道:“那么你去取!”玉灵道人道:“还是严兄去取的好。”严三星向桐柏双奇二人望去,二人也都摇了摇头。严三星怒道:“你们四个龟蛋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我不明白?你们想老子去取剑谱,乘机害了老子,姓严的可不上这个当。”五人面面相觑,登成僵持之局。 令狐冲生怕他们又去加害盈盈,说道:“你们且不用忙,让我再记一记看,嗯,辟邪剑出,杀个干净,杀不干净,剑法不灵……不对,不对,剑法不灵,何必独吞?糟糕,糟糕,这剑谱深奥得很,说什么也记不全。” 那五人一心一意志在得到剑谱,怎听得出这剑诀的语句粗陋不文,只因易懂,听了更加心痒难搔。严三星单刀一扬,喝道:“要我去这小子怀中取剑谱,那也不难。你们四人都退到门外去,免得龟儿子不存好心,我一伸手,刀剑拐杖,便招呼到老子后心。” 桐柏双奇一言不发,便退到了门外。游迅笑嘻嘻的也退了出去。玉灵道人略一迟疑,退了几步。严三星喝道:“你两只脚都站到门槛外面去!”玉灵道人道:“你吆喝什么?老子爱出便出去,不爱出去,你管得着吗?”话虽如此,终于还是走到了门槛之外。四人目不转睛的监视着他,料想这灵龟阁悬空而筑,若要脱身,楼梯是必经之途,不怕他取得剑谱之后飞上天去。 严三星转过身来,背向令狐冲,两眼凝视着门外的四人,唯恐他们暴起发难,向自己袭击,反转左手,到令狐冲怀中摸索,摸了一会,不觉有何书册,当下将单刀横咬在口,左手抓住令狐冲胸口,伸右手去摸。左手只这么一使劲,登时觉得内力突然外泄,他一惊之下,急忙缩手,岂知那只手却如黏在令狐冲肌肤上一般,竟缩不回来。他越加吃惊,忙运力外夺,越运劲,内力外泄越快。他拚命挣扎,内力便如河堤决口般奔泻出去。 令狐冲于危急之际,忽有敌人内力源源自至,心中大喜,说道:“你何必制住我心脉?我将剑诀背给你听便是了。”嘴唇乱动,作说话之状。玉灵道人等在门外见了,还道他真在背诵剑谱,自己一句也没听到,岂不太也吃亏,当即一拥而入,抢到令狐冲身前。令狐冲道:“是了,这本便是剑谱,你取出来给大家瞧瞧罢!”可是严三星的左手黏在他身上,那里伸得出来? 玉灵道人只道严三星已抓住了剑谱,不即取出,自是意欲独吞,当即伸手也往令狐冲怀中抓去,一碰到令狐冲的肌肤,内力外泄,一只手也给黏住了。令狐冲叫道:“你们两个别争,这般拉扯,撕烂了剑谱,大家都看不成!” 桐柏双奇互相使个眼色,黄光闪处,两根黄金拐杖当空击下,严三星和玉灵道人登时脑浆迸裂而死。两人一死,内力消散,两只手掌离开令狐冲身体,尸横就地。 令狐冲突然得到二人的内力,这是来自受封穴道之外的劲力,不因穴道被封而有窒滞,自外向内一加冲击,受封的穴道登时解了。他原来的内力何等深厚,微一使力,手上所绑绳索立即崩断,伸手入怀,握住了短剑剑柄,道:“剑谱在这里,那一位来取罢。” 桐柏双奇脑筋迟钝,对他双手脱缚竟不以为异,听他说愿意交出剑谱,大喜之下,一齐伸手来接。突然间白光闪动,啪啪两声,两人的右手同时齐腕而断,手掌落地。两人齐声惨叫,向后跃开。令狐冲崩断脚上绳索,飞身跃在盈盈面前,向游迅道:“剑法一灵,杀个干净!游兄,你要不要瞧剑谱?” 饶是游迅老奸巨猾,这时也已吓得面如土色,颤声道:“谢谢,我……我不瞧了。” 令狐冲笑道:“不用客气,瞧上一瞧,那也不妨的。”伸左手在盈盈背心和腰间推拿数下,解开了她被封的穴道。 游迅全身簌簌的抖个不住,说道:“令狐公……公子……令狐大……大……大侠,你你……你……”双膝一屈,跪倒在地,说道:“小人罪该万死,多说……多说也无用了,圣姑和掌门人但有所命,小人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令狐冲笑道:“练那辟邪剑法,第一步功夫是很好玩的,你这就做起来罢!”游迅连连磕头,说道:“圣姑和掌门人宽洪大量,武林中众所周知,今日让小人将功赎罪,小人定当往江湖之上,大大宣扬两位圣德……不,不……”他一说到“圣德”二字,这才想起,自己在惊惶中又闯了大祸,盈盈最恼的就是旁人在背后说她和令狐冲的长短,待要收口,已然不及。 盈盈见桐柏双奇并肩而立,两人虽都断了一只手掌,血流不止,但脸上竟无惧色,问道:“你二人是夫妻么?” 桐柏双奇男的叫周孤桐,女的叫吴柏英。周孤桐道:“今日落在你手,要杀要剐,我二人不会皱一皱眉头,你多问什么?”盈盈倒喜欢他的傲气,冷冷的道:“我问你们二人是不是夫妻。”吴柏英道:“我和他不是正式夫妻,但二十年来,比之人家正式夫妻还更加要好些。”盈盈道:“你二人中,只有一人可活命。你二人都少了一手一足,又少了……”想到自己父亲和他二人一样,也是少了只眼睛,便不说下去了,顿一顿,道:“你二人这就动手,杀了对方,剩下的一人便自行去罢!” 桐柏双奇齐声道:“很好!”黄光闪动,二人翻起黄金拐杖,便往自己额头击落。 盈盈叫道:“且慢!”右手长剑、左手短剑同时齐出,往二人拐杖上格去,铮铮两声,只觉肩臂皆麻,双剑险些脱手,才将两根拐杖格开,但左手劲力较弱,吴柏英的拐杖还是擦到了额头,登时鲜血长流。 周孤桐大声叫:“我杀了自己,圣姑言出如山,即便放你,有什么不好?”吴柏英道:“当然是我死你活,那又有什么可争的?” 盈盈点头道:“很好,你二人夫妻情重,我好生相敬,两个都不杀。快将断手处伤口包了起来!”两人一听大喜,抛下拐杖,抢上去为对方包扎伤口。盈盈道:“但有一事,你两个须得遵命办理。”周吴二人齐声答应。盈盈道:“下山之后,即刻去拜堂成亲。两人在一起,不做夫妻,成……成……”她本想说“成什么样子”,但立即想到自己和令狐冲在一起,也未拜堂成亲,不由得满脸飞红。周吴二人对望了一眼,同时躬身相谢。盈盈又命周孤桐除下身上长袍,好让令狐冲换下身上的女服。 第1549章 笑傲江湖(188) 游迅道:“圣姑大恩大德,不但饶命不杀,还顾念到你们的终身大事。你小两口儿当真福命不小。我早知圣姑她老人家待属下最好。”盈盈道:“你们这次来到恒山,是奉了谁的号令?有什么图谋?”游迅道:“小人是受了华山岳不群那狗头的欺骗,他说是奉了神教任教主的黑木令旨,要将恒山群尼一齐擒拿到黑木崖去,听由任教主发落。”盈盈问道:“岳不群手中有黑木令?”游迅道:“是,是!属下仔细看过,他拿的确是日月神教的黑木令,否则属下对教主和圣姑忠心耿耿,又怎会听岳不群这狗头的话?” 盈盈寻思:“岳不群怎会有我教的黑木令?啊,是了,他服了三尸脑神丹,自当奉我爹爹号令,这是爹爹给他的。”又问:“岳不群又说,成事之后,他传授你们辟邪剑法,是不是?”游迅连连磕头,说道:“岳不群这狗头就会骗人,谁也不会当真信了他的。”盈盈道:“你们说这次来恒山干事,大功告成,到底怎样了?”游迅道:“有人在山上的几口井中都下了迷药,将恒山派的众位师父一起都迷倒了。别院中许多不知内情的人,也都给迷倒了。这当儿已首途往黑木崖去。” 令狐冲忙问:“可杀伤了人没有?”游迅答道:“杀死了八九个人,都是别院中的。他们没给迷倒,动手抵抗,便给杀了。”令狐冲问:“是那几个人?”游迅道:“小人叫不出他们名字。令狐大侠你老……老人家的好朋友都不在其内。”令狐冲点点头,放下了心。 盈盈道:“咱们下去罢。”令狐冲道:“好。”拾起地下西宝和尚所遗下的长剑,笑道:“见到那恶婆娘,可得好好跟她较量一下。” 游迅道:“多谢圣姑和令狐掌门不杀之恩。”盈盈微笑道:“不用这么客气。”左手一挥,短剑脱手飞出,噗的一声,从游迅胸口插入,这一生奸猾的“滑不留手”游迅登时毙命。 两人并肩走下楼来,空山寂寂,唯闻鸟声。 盈盈向令狐冲瞧了一眼,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令狐冲叹道:“令狐冲削发为僧,从此身入空门。女施主,咱们就此别过。”盈盈明知他是说笑,但情之所钟,关心过切,不由得身子一颤,抓住他手臂,道:“冲哥,你别……别跟我说这等笑话,我……我……”适才她飞剑杀游迅,眼睛也不眨一下,这时语声中却大现惧意。令狐冲心下感动,左手在自己光头上打了个爆栗,叹道:“但世上既有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大和尚只好还俗。” 盈盈嫣然一笑,说道:“我只道杀了游迅之后,武林中便无油腔滑调之徒,从此耳根清静,不料……嘻嘻!”令狐冲笑道:“你摸一摸我这光头,那也是滑不留手。”盈盈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道:“咱们说正经的。恒山群弟子给掳上了黑木崖后,再要相救,那就千难万难了,而且也大伤我父女之情……” 令狐冲道:“更加大伤我翁婿之情。”盈盈横了他一眼,心中却甜甜的甚为受用。令狐冲道:“事不宜迟,咱们得赶将上去,拦路救人。”盈盈道:“赶尽杀绝,别留下活口,别让我爹爹知道,也就是了。”她走了几步,叹了口气。 令狐冲明白她心事,这等大事要瞒过任我行的耳目,那是谈何容易,但自己既是恒山派掌门,恒山门人被俘,如何不救?她是打定主意向着自己,纵违父命,也在所不惜了。他想事已至此,须当有个了断,伸出左手去抓住了她右手。盈盈微微一挣,但见四下里无一人,便让他握住了手。令狐冲道:“盈盈,你的心事,我很明白。此事势将累你父女失和,我很过意不去。”盈盈微微摇头,说道:“爹爹若顾念着我,便不该对恒山派下手。不过,我猜想他对你倒也不是心存恶意。” 令狐冲登时省悟,说道:“是了,你爹爹擒拿恒山弟子,用意在胁迫我加盟日月神教。”盈盈道:“正是。爹爹心中其实很喜欢你,何况你又是他神功大法的唯一传人。”令狐冲道:“其实我对你爹爹也是既尊敬又投机,何况他又是我婆婆的爹爹,长了三辈。可是我决不愿加盟神教,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什么‘文成武德,泽被苍生’这些肉麻话,我听了就要作呕。”盈盈道:“我知道,因此从来没劝过你一句。倘若你入了神教,将来做了教主,一天到晚听这种恭维肉麻话,那就……那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唉,爹爹重上黑木崖,他整个性子很快就变了。” 令狐冲道:“可是咱们也不能得罪了你爹爹。”伸出右手,将她左手也握住了,说道:“盈盈,救出恒山门人之后,我和你立即拜堂成亲,也不必理会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退出武林,封剑隐居,从此不问外事,专生儿子。” 盈盈初时听他说得一本正经,脸上晕红,不住点头,直到最后一句话,才吃了一惊,运力一挣,将他双手摔开。 令狐冲笑道:“做了夫妻,难道不生儿子?”盈盈嗔道:“你再胡说八道,我三天不跟你说话。”令狐冲知她说得到,做得到,伸了伸舌头,说道:“好,笑话少说,赶办正事要紧。咱们得上见性峰去瞧瞧。” 两人展开轻功,迳上见性峰来,见无色庵中已无一人,众弟子所居之所也只余空房,衣物零乱,刀剑丢了一地。幸好地下并无血迹,似未伤人。两人又到通元谷别院中察看,也不见有人。桌上酒肴杂陈,令狐冲酒瘾大发,却那敢喝上一口,说道:“肚子饿得狠了,快到山下去喝酒吃饭。” 盈盈撕下令狐冲长衣上的一块衣襟,给他包在头上。令狐冲笑道:“这才像样,否则大和尚拐带良家少女,到处乱闯,太也不成体统。”到得山下,已是未牌时分,好容易找到一家小饭店,这才吃了个饱。 两人辨明去黑木崖的路径,提气疾赶,奔出一个多时辰,忽听得山后隐隐传来一阵阵喝骂之声,停步听去,似是桃谷六仙。两人寻声赶去,渐渐听得清楚,果然便是桃谷六仙。盈盈悄声道:“不知这六个宝贝在跟谁争闹?” 两人转过山坳,隐身树后,只见桃谷六仙口中吆喝,围住了一人,斗得甚是激烈。那人倏来倏往,身形快极,唯见一条灰影在六兄弟间穿插来去,竟然便是仪琳之母、悬空寺中假装聋哑的那个婆婆。跟着啪啪声响,桃根仙和桃实仙哇哇大叫,都给她打中了一记耳光。令狐冲大喜,低声道:“六月债,还得快,我也来剃光她的头。”手按剑柄,只待桃谷六仙不敌,便跃出报仇。 但听得啪啪之声密如联珠,六兄弟人人给她打了好几下耳光。桃谷六仙怒不可遏,只盼抓住她手足,将她撕成四块。但这婆婆行动快极,如鬼如魅,几次似乎一定抓住了,却总差着数寸,给她避开,顺手又是几记耳光。但那婆婆也瞧出六人厉害,只怕使劲稍过,打中一二人后,便给余人抓住。又斗一阵,那婆婆情知难以取胜,展开双掌,噼噼啪啪打了四人四记耳光,突然向后跃出,转身便奔。她奔驰如电,一刹那间已在数丈之外,桃谷六仙齐声大呼,再也追赶不上。 令狐冲横剑而出,喝道:“往那里逃?”白光闪动,挺剑指向她咽喉。这一剑直攻要害,那婆婆吃了一惊,忙缩头躲过。令狐冲斜剑刺她右肩,那婆婆无可闪避,只得向后急退两步。令狐冲挺剑逼得她又退了一步。他长剑在手,那婆婆如何是他之敌?唰唰唰三剑,迫得她连退五步,若要取她性命,这婆婆早一命呜呼了。 桃谷六仙欢呼声中,令狐冲长剑剑尖已指往她胸口。桃根仙等四人一扑而上,抓住了她四肢,提将起来。令狐冲喝道:“别伤她性命!”桃花仙提掌往她脸上打去。令狐冲喝道:“将她吊起来再说。”桃根仙道:“是,拿绳来,拿绳来。” 但六人身边均无绳索,荒野之间更无找绳索处,桃花仙和桃干仙四头寻觅。突然间手中一松,那婆婆一挣而脱,在地下一滚,冲了出去,正想奔跑,突觉背上微微刺痛,令狐冲笑道:“站着罢!”长剑剑尖轻戳她后心肌肤。那婆婆骇然变色,只得站着不动。 桃谷六仙奔将上来,六指齐出,分点了那婆婆肩胁手足的六处穴道。桃干仙摸着给那婆婆打得肿起了的面颊,伸手便欲打还她耳光。令狐冲心想看在仪琳的面上,不应让她受殴,说道:“且慢,咱们将她吊了起来再说。”桃谷六仙听得要将她高高吊起,大为欢喜,当下便去剥树皮搓绳。 令狐冲问起六人和她相斗的情由。桃枝仙道:“咱六兄弟正在这里大便,便得兴高采烈之际,忽然这婆娘狂奔而来,问道:‘喂,你们见到一个小尼姑没有?’她说话好生无礼,又打断了咱们大便的兴致……”盈盈听他说得肮脏,皱了眉头,走了开去。 令狐冲笑道:“是啊,这婆娘最不通人情世故。”桃叶仙道:“咱们自然不理她,叫她滚开。这婆娘出手便打人,大伙儿就这样打了起来。本来我们自然一打便赢,只不过屁股上大便还没抹干净,打起来臭哄哄的不大方便。令狐兄弟,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差些儿还让她给逃了去。”桃花仙道:“那倒未必,咱们让她先逃几步,然后追上,教她空欢喜一场。”桃实仙道:“桃谷六仙手下,不逃无名之将,那定是会捉回来的。”桃根仙道:“这是猫捉老鼠之法,放它逃几步,再扑上去捉回来。”令狐冲笑道:“一猫捉六鼠尚且捉到了,何况六猫捉一鼠,自是手到擒来。”桃谷六仙听得令狐冲附和其说,尽皆大喜。说话之间,已用树皮搓成了绳索,将那婆娘手足反缚了,吊上一株高树。 令狐冲提起长剑,在那树上一掠而下,削下七八尺长的一片,提剑在树干上划了七个大字:“天下第一醋坛子”。桃根仙问道:“令狐兄弟,这婆娘为什么是天下第一醋坛子,她喝醋的本领十分了得么?我偏不信,咱们放她下来,我就来跟她比划比划!”令狐冲笑道:“醋坛子是骂人的话。桃谷六仙英雄无敌,义薄云天,文才武略,众望所归,方证大师自愧不如,左冷禅甘拜下风,岂是这恶婆娘所能望其项背?那也不用比划了。”桃谷六仙咧开了嘴合不拢来,都说:“对,对,对!” 令狐冲问道:“你们到底见到仪琳师妹没有?”桃枝仙道:“你问的是恒山派那个美貌小尼姑吗?小尼姑没见到,大和尚倒见到两个。”桃干仙道:“一个是小尼姑的爸爸,一个是小尼姑的徒弟。”令狐冲问道:“在那里?”桃叶仙道:“这二人过去了约莫一个时辰,本来约我们到前面镇上喝酒。我们说大便完了就去,那知这恶婆娘前来缠夹不清。” 令狐冲心念一动,道:“好,你们慢慢来,我先去镇上。你们六位大英雄,不打被缚之将,要是去打这恶婆娘的耳光,有损六位大英雄的名头。”桃谷六仙齐声称是。令狐冲当即和盈盈快步而行。 盈盈笑道:“你没剃光她头发,总算是瞧在仪琳小师妹份上,报仇只报三分。” 行出十余里后,到了一处大镇甸上,寻到第二家酒楼,便见不戒和尚与田伯光二人据案而坐。二人一见令狐冲和盈盈,“啊”的一声,跳将起来,不胜之喜。不戒忙叫添酒添菜。 令狐冲问起见到有何异状。田伯光道:“我在恒山出了这么一个大丑,没脸再耽下去,求着太师父急急离开。那通元谷是再也不能去了。” 令狐冲心想,原来他们尚不知恒山派弟子被掳之事,向不戒和尚道:“大师,我拜托你办一件事,行不行?”不戒道:“行啊,有什么不行?”令狐冲道:“不过此事十分机密,你这位徒孙可不能参与其事。”不戒道:“那还不容易?我叫他走得远远地,别来碍老子的事就是了。” 令狐冲道:“此去向东南十余里处,一株高树之上,有人给绑了起来,高高吊起……”不戒“啊”的一声,神色古怪,身子微微发抖。令狐冲道:“那人是我朋友,请你劳驾去救他一救。”不戒道:“那还不容易?你自己却怎地不救?”令狐冲道:“不瞒你说,这是个女子。”他向盈盈努努嘴,道:“我和任大小姐在一起,多有不便。”不戒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任大小姐喝醋。”盈盈向他二人瞪了一眼。 令狐冲一笑,说道:“那女人的醋劲儿才大着呢,当年她丈夫向一位夫人瞧了一眼,赞了一句,说那夫人美貌,那女人就此不告而别,累得她丈夫天涯海角,找了她十几年。”不戒越听眼睛睁得越大,连声道:“这……这……这……”喘息声越来越响。令狐冲道:“听说她丈夫找到这时候,还是没找到。” 正说到这里,桃谷六仙嘻嘻哈哈的走上楼来。不戒恍若不见,双手紧紧抓住令狐冲的手臂,道:“当……当真?”令狐冲道:“她跟我说,她丈夫倘若找到了她,便跪在面前,她也不肯回心转意。因此你一放下她,她立刻就跑。这女子身法快极,你一眨眼,她就溜得不见了。”不戒道:“我决不眨眼,决不眨眼。”令狐冲道:“我又问她,为什么不肯跟丈夫相会。她说她丈夫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就再相见,也是枉然。” 不戒大叫一声,转身欲奔,令狐冲一把拉住,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教你个秘诀,她就逃不了啦。”不戒又惊又喜,呆了一呆,突然双膝跪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令狐兄弟,不,令狐掌门,令狐爷爷,令狐祖宗,令狐师父,你快教我这秘诀,我拜你为师。” 第1550章 笑傲江湖(189) 令狐冲忍笑道:“不敢,不敢,快快请起。”拉了他起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从树上放她下来,可别松她绑缚,更不可解她穴道,抱她到客店之中,住一间店房。你倒想想,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样才不会逃出店房?”不戒伸手搔头,踌躇道:“这个……这个可不大明白。”令狐冲低声道:“你先剥光她衣衫,把衣衫放得远远地,再解她穴道,她赤身露体,怎敢逃出店去?”不戒大喜,叫道:“好计,好计!令狐师父,你大恩大德……”不等话说完,呼的一声,从窗子中跳落街心,飞奔而去。 桃根仙道:“咦,这和尚好奇怪,他干什么去了?”桃枝仙道:“他定是尿急。”桃叶仙道:“那他为什么要向令狐兄弟磕头,大叫师父?难道年纪这么大了,拉尿也要人教?”桃花仙道:“拉尿跟年纪大小有甚干系?莫非三岁小儿拉尿,便要人教?” 盈盈知道这六人再说下去多半没好话,向令狐冲一使眼色,走下楼去。 令狐冲道:“六位桃兄,素闻六位酒量如海,天下无敌,你们慢慢喝,兄弟量浅,少陪了。”桃谷六仙听他称赞自己酒量,大喜之下,均想若不喝上几坛,未免有负雅望,大叫:“先拿六坛酒来!”“你酒量跟我们自然差得远了。”“你们先走罢,等我们喝够,只怕要等到明天这个时候。” 令狐冲只一句话,便摆脱了六人的纠缠,走到酒楼下。盈盈抿嘴笑道:“你撮合人家夫妻,功德无量,只不过教他的法儿,未免……未免……”说着脸上一红,转过了头。令狐冲笑嘻嘻的瞧着她,只不作声。 两人步出镇外,走了一段路,令狐冲只是微笑,不住瞧她。盈盈嗔道:“瞧什么?没见过么?”令狐冲笑道:“我是在想,那恶婆娘将我吊在梁上,咱们一报还一报,将她吊在树上。她剃光我头发,我叫她丈夫剥光她衣衫,那也是一报还一报。”盈盈嗤的一笑,道:“你小心着,下次再给那恶婆娘见到,你可有得苦头吃了。”令狐冲笑道:“我助她夫妻团圆,她多谢我还来不及呢。”说着又向盈盈瞧了几眼,笑了一笑,神色古怪。盈盈道:“又笑什么了?”令狐冲道:“我在想不戒大师夫妻重逢,不知说什么话。”盈盈道:“那你怎地老是瞧着我?”忽然之间,明白了令狐冲的用意,这浪子在想不戒大师在客店之中,脱光了他妻子衣衫,他心中想的是此事,却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用心之不堪,可想而知,霎时间红晕满颊,挥手便打。 令狐冲侧身一避,笑道:“女人打老公,便是恶婆娘!” 正在此时,忽听得远处嘘溜溜的一声轻响,盈盈认得是本教教众传讯的哨声,左手食指竖起,按在唇上,右手做个手势,便向哨声来处奔去。 两人奔出数十丈,只见一名女子正自西向东快步而来。当地地势空旷,无处可避。那人见了盈盈,一怔之下,忙上前行礼,说道:“神教教下天风堂香主桑三娘,拜见圣姑。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盈盈点了点头,接着东首走出一个矮胖老者,快步走近,也向盈盈躬身行礼,说道:“王诚参见圣姑,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 盈盈道:“王长老,你也在这里。”王诚道:“是!小人奉教主之命,在这一带打探消息。桑香主,可探听到什么讯息?”桑三娘道:“启禀圣姑、王长老:今天一早,属下在临风驿见到嵩山派的六七十人,一齐前赴华山。”王诚道:“他们果然是去华山!”盈盈问道:“嵩山派人众,去华山干什么?”王诚道:“教主他老人家得到讯息,华山派岳不群做了五岳派掌门之后,便欲不利于我神教,日来召集五岳派各派门人弟子,前赴华山。看他用意,似要向我黑木崖大举进袭。” 盈盈道:“有这等事?”心想:“这王诚老奸巨猾,擒拿恒山门人之事,多半便是他奉了爹爹之命,在此主持。他却推得干干净净。只是那桑三娘的话,似非捏造,看来中间另有别情。”说道:“令狐公子是恒山掌门,怎地他不知此事,那可有些奇了。” 王诚道:“属下查得泰山、衡山两派的门人,已陆续前往华山,只恒山派未有动静。向左使昨天传来号令,说道鲍大楚长老率同下属,已进恒山别院查察动静,命属下就近与之连络。属下正在等候鲍长老的讯息。” 盈盈和令狐冲对望一眼,均想:“鲍大楚混入恒山别院多半属实。这王诚却并未隐瞒,难道他向我们吐露的是实情?” 王诚向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小人奉命行事,请令狐掌门恕罪则个。”令狐冲抱拳还礼,说道:“我和任大小姐,不日便要成婚……”盈盈满面通红,“啊”的一声,却也不否认。令狐冲续道:“王长老是奉我岳父之命,我们做小辈的自当担代。”王诚和桑三娘满面堆欢,笑道:“恭喜二位。”盈盈转身走开。王诚道:“向左使一再叮嘱鲍长老和在下,不可对恒山门人无礼,只能打探讯息,决计不得动粗,属下自当凛遵。” 突然他身后有个女子声音笑道:“令狐公子剑法天下无双,向左使叫你们不可动武,那是为你们好。”令狐冲一抬头,只见树丛中走出一个女子,正是五毒教教主蓝凤凰,笑道:“小妹子,你好。”蓝凤凰向令狐冲道:“大哥,你也好。”转头向王诚道:“你向我拱手便拱手,却为什么要皱起了眉头?” 王诚道:“不敢。”他知道这女子周身毒物,极不好惹,抢前几步向盈盈道:“此间如何行事,请圣姑示下。”盈盈道:“你们照着教主令旨办理便了。”王诚躬身道:“是。”与桑三娘二人向盈盈等三人行礼道别。 蓝凤凰待他二人去远,说道:“恒山派的尼姑们都给人拿去了,你们还不去救?”令狐冲道:“我们正从恒山追赶而来,一路上却没见到踪迹。”蓝凤凰道:“这不是去华山的路,你们走错了路啦。”令狐冲道:“去华山?她们是给擒去了华山?你瞧见了?” 蓝凤凰道:“昨儿早在恒山别院,我喝到茶水有些古怪,也不说破,见别人纷纷倒下,也就假装给迷药迷倒。”令狐冲笑道:“向五仙教蓝教主使迷药,那不是自讨苦吃吗?”蓝凤凰嫣然一笑,道:“这些王八蛋当真不识好歹。”令狐冲道:“你不还敬他们几口毒药?”蓝凤凰道:“那还有客气的?有两个王八蛋还道我真的晕倒了,过来想动手动脚,当场便给我毒死了。余人吓得再也不敢过来,说道我就算死了,也是周身剧毒。”说着格格而笑。 令狐冲道:“后来怎样?”蓝凤凰道:“我想瞧他们捣什么鬼,就一直假装昏迷不醒。后来这批王八蛋从见性峰上掳了许多小尼姑下来,领头的却是你的师父岳先生。大哥,我瞧你这个师父很不成样子,你是恒山派掌门,他却率领手下,将你的徒子徒孙、老尼姑小尼姑,一古脑儿都捉了去,岂不是存心拆你的台?” 令狐冲默然。蓝凤凰道:“我瞧着气不过,当场便想毒死了他。后来想想,不知你意下如何,真要毒死他,也不忙在一时。”令狐冲道:“你顾着我的情面,可多谢你啦。”蓝凤凰道:“那也没什么。我听他们说,乘着你不在恒山,快快动身,免得给你回山时撞到。又有人说,这次不巧得很,你不在山上,否则一起捉了去,岂不少了后患?哼哼!”令狐冲道:“有你小妹子在场,他们想要拿我,可没这么容易。” 蓝凤凰甚是得意,笑道:“那是他们运气好,倘若他们胆敢动你一根寒毛,我少说也毒死他们一百人。”转头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别喝醋。我只当他亲兄弟一般。”盈盈脸上一红,微笑道:“令狐公子也常向我提到你,说你待他真好。”蓝凤凰大喜,道:“那好极啦!我还怕他在你面前不敢提我名字呢。” 盈盈问道:“你假装昏迷,怎地又走了出来?”蓝凤凰道:“他们怕我身上有毒,都不敢来碰我。有人说不如一刀将我杀了,又说放暗器射我几下,可是口中说得起劲,谁也不敢动手,一窝蜂的便走了。我跟了他们一程,见他们确是去华山,便出来到处找寻大哥,要告知你们这讯息。”令狐冲道:“这可真多谢你啦,否则我们赶去黑木崖,扑了个空,待得回头再找,那些老尼姑、小尼姑、不老不小的中尼姑,可都已经吃了大亏啦。事不宜迟,咱们便去华山。” 三人当下折而向西,兼程急赶,但一路之上竟没见到半点线索。令狐冲和盈盈都心下嘀咕,均想:“一行数百之众,一路行来,定然有人瞧见,饭铺客店之中,也必留下形迹,难道他们走的不是这条路?” 第三日上,在一家小饭铺中见到了四名衡山派门人。令狐冲等这时已改了装扮,这四人并未认出。令狐冲等暗中跟着细听他们说话,果然是去华山的。瞧他们兴高采烈的模样,倒似山上有大批金银珍宝,等候他们去拾取一般。听其中一人道:“幸好黄师兄够交情,传来讯息,又亏得咱们在山西,就近赶去,只怕还来得及。衡山老家那些师兄弟们,这次可错过良机了。”另一人道:“咱们还是越早赶到越好。这种事情时时刻刻都有变化。” 令狐冲想要知道他们这么性急赶去华山,到底有何图谋,但这四人始终一句也不提及。蓝凤凰问道:“要不要将他们毒倒了,拷问一番?”令狐冲想起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待自己甚厚,不便欺侮他的门人,说道:“咱们尽快赶上华山,一看便知,却不须打草惊蛇。” 数日后三人到了华山脚下,已是黄昏。令狐冲自幼在华山长大,于周遭地势自是极熟,说道:“咱们从后山小径上山,不会遇到人。”华山之险,五岳中为最,后山小径更是陡极的峻壁,一大半竟无道路可行。好在三人都武功高强,险峰峭壁,一般的攀援而上,饶是如此,到得华山绝顶却也是四更时分了。 令狐冲带着二人迳往正气堂,只见黑沉沉一片,并无灯火,伏在窗下倾听,亦无声息,再到群弟子居住之处查看,屋中竟似无人。令狐冲推窗进去,晃火摺一看,房中空荡荡地,桌上地下都积了灰尘,连查数房都是如此,显然华山群弟子并未回山。 蓝凤凰大不是味儿,说道:“难道上了那些王八蛋的当?他们说是要来华山,却去了别处?”令狐冲惊疑不定,想起那日攻入少林寺,也扑了个空,其后却迭遇凶险,难道岳不群这番又施故智?但此刻己方只有三人,纵然被围,脱身也是极易,就怕他们将恒山弟子囚在极隐僻之处,这几日一耽搁,再也找不到了。 三人凝神倾听,唯闻松涛之声,满山静得出奇。蓝凤凰道:“咱们分头找找,一个时辰之后,再在这里相会。”令狐冲道:“好!”他想蓝凤凰使毒本事高明之极,没人能伤害得了她,但还是叮嘱一句:“旁人你也不怕,但若遇到我师父,他出剑奇快,须得小心!”蓝凤凰见他说得恳切,昏黄灯火之下,情致殷殷,关心之意见于颜色,不由得心中感动,道:“大哥,我理会得。”推门而出。 令狐冲带着盈盈,又到各处去查察一遍,连天琴峡岳不群夫妇的居室也查到了,始终不见一人。令狐冲道:“这事当真蹊跷,往日我们华山派师徒全体下山,这里也总留下看门扫地之人,怎地此刻山上一人也无?” 最后来到岳灵珊的居室。那屋子便在天琴峡之侧,和岳不群夫妇的住所相隔不远。令狐冲来到门前,想起昔时常到这里来接小师妹出外游玩,或同去打拳练剑,今日却再也无可得见了,不禁热泪盈眶。他伸手推了推门,板门闩着,一时犹豫不定。盈盈从窗子中跃进,拔下门闩,将门开了。 两人走进室内,点亮桌上蜡烛,只见床上、桌上都积满了灰尘,房中四壁萧然,连女儿家梳妆镜奁之物也无。令狐冲心想:“小师妹与林师弟成婚后,自是另有新房,不再在这里住,日常用物都带过去了。”随手拉开抽屉,见都是些小竹笼、石弹子、布玩偶、小木马等等玩物,每一样物事,不是令狐冲给她做的,便是当年两人一起玩过的,难为她尽数整整齐齐的收在这里。令狐冲心头一痛,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扑簌簌的直掉下来。 盈盈悄没声的走到室外,慢慢带上了房门。 令狐冲在岳灵珊室中留恋良久,终于狠起心肠,吹灭烛火,走出屋来。 盈盈道:“冲哥,这华山之上,有一处地方和你大有干系,你带我去瞧瞧。”令狐冲道:“嗯,你说的是思过崖。好,咱们去看看。”微微出神,说道:“却不知风太师叔是不是仍在那边?”当下在前带路,迳赴思过崖。这地方令狐冲走得熟了,虽路程不近,但两人走得甚快,不多时便到了。 上得崖来,令狐冲道:“我在这山洞……”忽听得铮铮两响,洞中传出兵刃相交之声。两人都吃了一惊,快步奔近,跟着听得有人大叫一声,显是受了伤。令狐冲拔出长剑,当先抢过,只见原先封住的后洞洞口已然打开,透出火光。 令狐冲和盈盈纵身走进后洞,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但见洞中点着数十根火把,少说也有二百来人,都在凝神观看石壁上所刻剑招和武功家数。人人专心致志,竟没半点声息。令狐冲和盈盈听得惨呼之时,料想进洞之后,眼前若非漆黑一团,那么定是血肉横飞的惨烈搏斗,岂知洞内火把照映如同白昼,竟站满了人。后洞地势颇宽,虽站着二百余人,仍不见挤迫,但这许多人鸦雀无声,有如僵毙了一般,陡然见到这等诡异情景,不免大吃一惊。 盈盈身子微向右靠,右肩和令狐冲左肩相并。令狐冲转过头来,见她脸色雪白,眼中略有惧意,便伸出左手,轻轻搂住她腰。只见这些人衣饰各别,一凝神间,便瞧出是嵩山、泰山、衡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其中有些是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也有白须苍苍的老者,显然这三派中许多名宿前辈也已在场,华山和恒山两派的门人却不见在内。 第1551章 笑傲江湖(190) 三派人士分别聚观,各不混杂,嵩山派人士在观看壁上嵩山派的剑招,泰山与衡山两派均分别观看己派的剑招。令狐冲登时想起,道上遇到那四名衡山弟子,说道得到讯息赶来华山,当真运气极好,原来是得悉华山后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剑招,得有机会观看。一凝神间,只见衡山派人群中一人白发萧然,呆呆的望着石壁,正是莫大先生,令狐冲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上前拜见。 忽听得嵩山派人群中有人厉声喝道:“你不是嵩山弟子,干么来瞧这图形?”说话的是个身穿土黄衫子的老者,他向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怒目而视,手中长剑斜指其胸。那中年人笑道:“我几时瞧这图形了?”嵩山派那老者道:“你还想赖?你是什么门派的?你要偷学嵩山剑法那也罢了,干么细看那些破我嵩山剑法的招数?”他这么一呼喝,登时便有四五名嵩山门人转过身来,围在那中年人四周,露刃相向。 那中年人道:“我于贵派剑法一窍不通,看了这些破法,又有何用?”嵩山派那老者道:“你细看对付嵩山派剑法的招数,便不怀好意。”那中年人手按剑柄,说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盛情高谊,邀我们来观摩石壁剑法,可没限定那些招数准看,那些不准看。”嵩山派那老者道:“你想不利我嵩山派,便容你不得。”那中年人道:“五派归一,此刻只有五岳派,那里更有嵩山派?若不是五派归一,岳先生也不会容许阁下在华山石洞之中观看剑法。” 此言一出,那老者登时语塞。一名嵩山弟子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后推去,喝道:“你倒嘴利得很。”那中年人反手勾住他手腕甩出,那嵩山弟子一个踉跄跌开。 便在此时,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声喝道:“你是谁?穿了我泰山派的服饰,混在这里偷看泰山剑法。”只见一名身穿泰山派服饰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门边闪出一人,喝道:“站住了,什么人在此捣乱?”那少年挺剑刺出,跟着疾冲而前。拦门者左手伸出,抓他眼珠,那少年急退一步。拦门者右手如风,又插向他眼珠。那少年长剑在外,难以招架,只得又退了一步。拦门者右腿横扫,那少年纵起闪避,砰的一声,胸口已然中掌,仰天摔倒,后面奔上两名泰山派弟子,将他擒住。 那时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门人围住了那中年人,长剑霍霍急攻。那中年人出手凌厉,但剑法不属五岳剑派,几名旁观的嵩山弟子叫了起来:“这家伙不是五岳剑派的,是混进来的奸细。”两起打斗一生,寂静的山洞之中立时大乱。 令狐冲心想:“我师父招呼这些人来此,未必有什么善意。我去告知莫师伯,请他率领门人退出。那些衡山派剑招,出洞之后让我告知他便了。”轻声对盈盈说了,便挨着石壁,在阴影中向莫大先生走去。只走出数丈,忽听得轰隆隆一声大响,犹如山崩地裂一般。 众人惊呼声中,令狐冲急忙转身,只见洞口泥沙纷落,他顾不得去找莫大先生,急欲奔向盈盈,但众人乱走狂窜,刀剑急舞,洞中尘土飞扬,瞧不见盈盈身在何处。他从人丛中挤了过去,闪身避开几次横里砍来的刀剑,抢到洞口,不由得叫一声苦,只见一块数万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已将洞门牢牢堵死,仓皇一瞥之下,似无出入的孔隙。 他大叫:“盈盈,盈盈!”似乎听得盈盈在远处答应了一声,却好像是在山洞深处,但二百余人大叫大嚷,没法听清,心想:“盈盈怎地反而到了里面?”一转念间,立时省悟:“是了,大石掉下之时,盈盈站在洞口,她不肯自己逃命,只挂念着我。我冲向山洞口去找她,她却冲进洞来找我。”转身又回进洞来。 洞中原有数十根火把,当大石掉下之时,众人一乱,有的随手将火把丢开,有的失手落地,已熄灭了大半,满洞尘土,望出去惟见黄濛濛一片。只听众人骇声惊叫:“洞口给堵死了!洞口给堵死了!”又有人怒叫:“是岳不群这奸贼的阴谋!”另有人道:“正是,这奸贼骗咱们来看他妈的剑法……” 数十人同时伸手去推大石。这大石便如一座小山相似,虽数十人一齐使力,却那里推得动分毫?又有人叫道:“快,快从地道中出去。”早有人想到此节,二十余人你推我拥,挤在地道口边。那地道是当年魔教的大力以巨斧所开,只容一人进入,二十余人挤在一起,如何走得进去?这一乱,火把又熄灭了十余根。 人群中两名大汉用力挤开旁人,冲向地道口,并肩而前。地道口甚窄,两人砰的一撞,谁也没法进去。右首那人左手挥处,左首大汉一声惨呼,胸口已为一柄匕首插入,右首的大汉顺手将他推开,便钻入了地道。余人你推我挤,都想跟入。 令狐冲不见盈盈,心下惶急,又想:“魔教十长老个个武功奇高,却中了暗算,葬身于此。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否得脱此难?这件事倘若真是我师父安排的,他才智过人,那可凶险得紧。” 眼见众人在地道口推拥撕打,惊怖焦躁之下,忽动杀机:“这些家伙碍手碍脚,须得将他们一个个都杀了,我和盈盈方得从容脱身。”挺起长剑,便欲挥剑杀人,只见一个少年蹲在地下,双手乱抓头发,全身发抖,脸如土色,显是害怕之极,令狐冲顿生怜悯,寻思:“我和他是同遭暗算的难友,该当同舟共济才是,怎可杀他泄愤?”长剑本已提起,当下又斜斜的横在胸前。 只听得地道口二十余人纵声大叫:“快进去!”“怎么不动了?”“爬不进去吗?”“拖他出来!”那爬进地道的大汉双足在外,似乎里面也是此路不通,可是却也不肯退出。两个人俯身分执那大汉双足,用力向外拉扯。突然间数十人齐声惊呼,拉出来的竟是一具无头尸体,颈口鲜血直冒,这大汉的首级竟在地道内给人割去了。 便在此时,令狐冲见到山洞角落中有一个人坐在地下,昏暗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他大喜之下,奔将过去,只跨出两步,七八人急冲过来,阻住了去路。这时洞中已然乱极,诸人都如失却了理性,没头苍蝇般瞎窜,有的挥剑狂砍,有的捶胸大叫,有的相互扭打,有的在地下爬来爬去。 令狐冲挤出了几步,双足突然给人牢牢抱住。他伸手在那人头上猛击一拳,那人大声惨叫,却死不放手。令狐冲喝道:“你再不放手,我杀你了。”突然间小腿上一痛,竟给那人张口咬住。令狐冲又惊又怒,眼见众人皆如疯了一般,山洞中火把越来越少,只有两根尚自点燃,却已掉在地下,没人执拾。他大声叫道:“拾起火把,拾起火把。”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抬起脚来,踏熄了一根火把。令狐冲提起长剑,将咬住他小腿那人拦腰斩断,突然间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原来最后一枝火把也已熄灭。 火把一熄,洞中诸人霎时间鸦雀无声,均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但只过得片刻,狂呼叫骂之声又即大作。 令狐冲心道:“今日局面已有死无生,天幸是和盈盈死在一起。”念及此节,心下不惧反喜,对准了盈盈的所在,摸将过去。走出数步,斜刺里忽有人奔将过来,猛力和他一撞。这人内力既高,这一撞之势又十分凌厉。令狐冲给他撞得跌出两步,转了半个圈子,急忙转身,又向盈盈所坐处慢慢走去,耳中所闻,尽是呼喝哭叫,数十柄刀剑挥舞碰撞。 众人身处黑暗,心情惶急,大都已如半疯,人人危惧,便均舞动兵刃,以求自保。有些老成持重或定力极高之人,原可镇静应变,但旁人兵刃乱挥,山洞中挤了这许多人,黑暗中又无可闪避,除了也舞动兵刃护身之外,更无他法。但听得兵刃碰撞、惨呼大叫之声不绝,跟着有人呻吟咒骂,自是发自伤者之口。 令狐冲耳听得身周都是兵刃劈风之声,他剑法再高,也无法可施,每一瞬间都会让不知从那里砍来的刀剑所伤。他心念一动,立即挥动长剑,护住上盘,一步一步的挨向洞壁,只要碰到了石壁,靠壁而行,便可避去不少危险,适才见到似是盈盈的那人倚壁而坐,这般摸将过去,当可和她会合。从他站立处走向石壁相距虽只数丈,可是刀如林,剑如雨,当真是寸寸凶险,步步惊魂。 令狐冲心想:“要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手下,倒也心甘。现下情势,却是随时随刻都会莫名其妙的呜呼哀哉,杀死我的,说不定只是个会些粗浅武功的笨蛋。纵然独孤大侠复生,遇上这等情景,只怕也一筹莫展了。”一想到独孤求败,心中陡地一亮:“是了,今日的局面,不是我给人莫名其妙的杀死,便是我将人莫名其妙的杀死。多杀一人,我给人杀死的机会便少了一分。”长剑抖动,使出“独孤九剑”中的“破箭式”,向前后左右点出。剑式一使开,便听得身周几人惨叫倒地,跟着感到长剑又刺入一人身子,忽听得“啊”的一声轻呼,是个女子声音。 令狐冲大吃一惊,手一软,长剑险些跌出,心中怦怦乱跳:“莫非是盈盈,难道我杀了盈盈!”纵声大叫:“盈盈,盈盈,是你吗?” 可是那女子再无半点声息。本来盈盈的声音他听得极熟,这声轻呼是不是她所发,本来极易分辨,但山洞中杂声齐作,这女子这一声呼叫又是甚轻,他关心过切,脑子乱了,只觉似乎是盈盈,又似乎不是她。他再叫了几声,仍不闻答应,俯身去摸地下,突然间飞来一脚,重重踢中了他臀部。令狐冲向前直飞,身在半空之时,左腿上一痛,给人打了一鞭。 他伸出左手,曲臂护头,砰的一声,手臂连头一齐撞上山壁,落了下来,只觉头上、臂上、腿上、臀上,无处不痛,全身骨节似欲散开一般。他定了定神,又叫了两声“盈盈”,自己听得声音嘶哑,好似哭泣一般。他心下气苦,大叫:“我杀了盈盈,我杀了盈盈!”挥动长剑,上前连杀数人。 喧闹声中,忽听得铮铮两声响,正是瑶琴之音。这两声琴音虽轻,但听在令狐冲耳里,直如霹雳一般惊心动魄。他狂喜之下,大叫:“盈盈,盈盈!”登时便欲向琴音奔去,但随即想到,琴音来处相距甚远,这十余丈路走将过去,比之在江湖上行走十万里还凶险百倍,要走完这十几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委实难上加难。这琴音当然发自盈盈,她既健在,自己可不能贸然送死,如两人不能手挽手的齐死,在九泉之下将饮恨无穷了。 他退回两步,背脊靠住石壁,心想:“这所在安全得多。”忽觉风声劲急,有人挥舞兵刃,疾冲过来。令狐冲挺剑刺出,但长剑甫动,立知不妥。 “独孤九剑”的要旨,在于一眼见到对方招式中的破绽,便即乘虚而入,后发先至,一招制胜,但在这漆黑一团的山洞之中,连敌人也见不到,何况他的招式,更何况他招式中的破绽?处此情景,“独孤九剑”便全无用处。令狐冲长剑只递出一尺,急忙向左闪避,只听得喀喇声响,跟着砰的一声,又是“啊”的一声惨叫,推想起来,定是那人的兵刃先撞上了石壁,折断的兵刃却刺入了他身子。 令狐冲耳听得那人更无声息,料想已死,寻思:“在黑暗之中,我剑术虽高,亦与庸手无异,只好暂且忍耐,俟机再和盈盈相聚。”但听得兵刃舞动声和呼喊声已弱了不少,自是在这片刻间已有多人伤亡。他长剑急速在身前挥动,组成一道剑网,以防突然有人攻至。瑶琴声时断时续,然只是一个个单音,不成曲调,令狐冲又耽心起来:“莫非盈盈受了伤?又不然弹琴的并不是她?但如不是她,别人又怎会有琴?” 过得良久,呼喝声渐止,地下有不少人在呻吟咒骂,偶尔有兵刃相交吆喝之声,均是发自山洞靠壁之处。令狐冲心道:“剩下来没死的,都已靠壁而立。这些人必是武功较高、心思较细的好手。”他忍不住叫道:“盈盈,你在那里?”对面琴声铮铮数响,似是回答。 令狐冲飞身而前,左足落地时只觉足底一软,踏在一人身上,跟着风声劲急,地下一柄兵刃撩将上来,总算他内力奇厚,虽见不到对方兵刃来势,却也能及时察觉,左足使劲,倒跃退回石壁,寻思:“地下躺满了人,有的受伤未死,可走不过去。” 但听得风声呼呼,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动兵刃护身,这一刻时光中,又有几人或死或伤。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中了岳不群的奸计,身陷绝地,该当同心协力,以求脱险,不可乱挥兵器,自相残杀。”许多人齐声应道:“正是,正是!”令狐冲听这声音,似有六七十人。这些人都已身靠石壁,站立不动,一来本就较为镇静,二来一时暂无性命之忧,便能冷静下来想上一想。 那老者道:“贫道是泰山派玉钟子,请各位收起刀剑。大伙儿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别人,也决不可出手伤人。众位朋友,能答应吗?”众人轰然说道:“正该如此。”便听得兵刃挥舞之声停了下来。有几人还在舞动刀剑的,隔了一会,也都先后住手。 玉钟子道:“再请大家发个毒誓。如在山洞中出手伤人,那便葬身于此,再也不能重见天日。贫道泰山玉钟子,先立此誓。”余人都立了誓,均想:“这位玉钟子道长极有见识。大伙同心协力,或者尚能脱险,否则像适才这般乱砍乱杀,非同归于尽不可。”玉钟子道:“很好!请各位自报姓名。”当下便有人道:“在下衡山派某某。”“在下泰山派某某。”“在下嵩山派某某。”却没听到莫大先生报名说话。 众人说了后,令狐冲道:“在下恒山派令狐冲。”群豪“哦”的一声,都道:“恒山掌门令狐大侠在此,那好极了。”言语中都大有欣慰之意。令狐冲心想:“我是糟极了,有什么好极了?”他自然明白,群豪知他武功高强,有他在一起,便多了几分脱险之望。 第1552章 笑傲江湖(191) 玉钟子道:“请问令狐掌门,贵派何以只掌门孤身一人来?”这人老谋深算,疑他暗中意欲不利于众人。令狐冲出身于华山,是岳不群的首徒,此事天下皆知,困身于这山洞绝地的,华山与恒山两派数百弟子中,只有他一人,未免惹人生疑。 令狐冲道:“在下另有一个同伴……”忍不住又叫:“盈……”只叫得一个“盈”字,立即想起:“盈盈是日月教教主的独生爱女,正邪双方,自来势同水火,不可在这事上另生枝节。”当即住口。 玉钟子道:“那几位身边有火摺的,先将火把点燃起来。”众人大声欢呼:“是极,是极!”“大家都胡涂了,怎地不早想到?”“快点火把!”其实适才这一番大混乱中,人人只求自保,那有余暇去点火把?只须火光一现,立时便给旁人杀了。 但听得哒哒数响,有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数点火星爆了出来,黑暗中特别显得明亮,纸媒一点燃,山洞中又是一阵欢呼。令狐冲一瞥之间,只见山洞石壁周围都站满了人,身上脸上大都溅满鲜血,有的手中握着刀剑,兀自在身前缓缓挥动,这些人自是特别谨慎小心的,虽听大家发了毒誓,却信不过旁人。令狐冲迈步向对面山壁走去,要去找寻盈盈。 突然之间,人丛中有人大喝一声:“动手!”七八人手挥长剑,从地道口杀了出来。群豪大叫:“什么人?”纷纷抽出兵刃抵御,几个回合之间,点燃了的火摺又已熄灭。 令狐冲一个箭步,跃向对面石壁,只觉右首似有兵刃砍来,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挡,只得往地下一扑,当的一声响,一柄单刀砍上石壁。他想:“此人未必真要杀我,黑暗中但求自卫而已。”当下伏地不动,那人虚砍了几刀,也就住手。 只听有人叫道:“将一众狗崽子们尽数杀了,一个活口也别留下!”十余人齐声答应。跟着六七人叫了起来:“是左冷禅!左冷禅!”又有人叫道:“师父,弟子在这里!” 令狐冲听那发号施令的声音确是左冷禅,心想:“怎么他在这里?这陷阱原来是这老贼布置的,并不是我师父。”岳不群虽数次意欲杀他,但二十多年来师徒而兼父子的亲情,在他心中已根深蒂固,无法泯灭,一想到这个大奸谋的主持人并非岳不群,便不自禁的感到欣慰,倘若死在左冷禅手下,比给师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 只听左冷禅阴森森的道:“亏你们还有脸叫我师父?没禀明我,便擅自到华山来,欺师叛门,我门下岂容得你们这些恶徒?” 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师父,弟子得到讯息,华山思过崖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剑招,生怕回山禀明师父之后再来,往返费时,石壁上剑招已为旁人毁去,是以忙不迭的赶来,看了剑法之后,自然立即回山,将剑招禀告师父。” 左冷禅道:“你欺我双目失明,早已不将我瞧在眼内,学到精妙剑法之后,还会认我是师父吗?岳不群要你们立誓效忠于他,才让你们入洞来观看剑招,此事可是有的?”那嵩山弟子道:“是,弟……弟子该死,但也只一时的权宜之计。咱们五岳剑派合而为一,他是掌门人,听他号令,也……也是应当的。没料到这奸贼行此毒计,将我们都困在这里。”又一人道:“师父,请你老人家领我们脱困,大家去找岳不群这奸贼算帐。” 左冷禅哼了一声,说道:“你打的好如意算盘。”他顿了一顿,又道:“令狐冲,你也到了这里,却是来干什么了?”令狐冲道:“这是我的故居,我要来便来!阁下却来干什么了?”左冷禅冷冷的道:“死到临头,对长辈还这般无礼。”令狐冲道:“你暗使阴谋,陷害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诛之,还算是我长辈?” 左冷禅道:“平之,你去将他宰了!” 黑暗中有人应道:“是!”正是林平之的声音。 令狐冲心中暗惊:“原来林平之也在这里。他和左冷禅都是瞎了眼的,这些日子来,他们定已熟习盲目使剑,以耳代目,听风辨器之术自是练得极精。在黑暗之中,形势倒转,变成了我是瞎子,他们反不是瞎子,却如何是他们之敌?”但觉背上冷汗直流下来。 只听林平之道:“令狐冲,你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出尽了风头,今日却要死在我手里,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阴森森的寒意,一步步走将过来。适才令狐冲和左冷禅对答,站立之处,已给林平之听得清清楚楚。山洞中一片寂静,唯闻林平之脚步之声,他每跨出一步,令狐冲便知自己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突然有人叫道:“且慢!这令狐冲刺瞎了我眼睛,叫老子从此不见天日,让我来杀这恶贼。”十余人随声附和,一齐快步走来。 令狐冲心头一震,知是那天夜间在破庙外为自己刺瞎的一十五人,那日前赴嵩山参预五派归一之时,在嵩山道上曾遇到过。这群人瞎眼已久,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为高明,一个林平之已抵御不了,再加上这一十五人,更加不是对手了。耳听得脚步声响,他悄悄向左首滑开几步,但听得嗒嗒嗒数响,几柄长剑刺在他先前站立处的石壁上。幸好这十余人同时进攻,步声杂沓,将他的脚步声掩盖了,谁也不知他已移向何处。 令狐冲俯下身来,在地下摸到一柄长剑,掷了出去,呛啷一声响,撞上石壁。十余名瞎子冲过去,兵刃声响起,和人斗了起来。只听得呼叫之声不绝,片刻间有六七人中刃毙命,这些人本来武功均甚不弱,但黑暗中目不见物,就绝非这群瞎子的对手。 令狐冲乘着呼声大作,更向左滑行数步,摸到石壁上无人,悄悄蹲下,寻思:“左冷禅带了林平之和这群瞎子到来,自是要仗着黑暗无光之便,将我等一批人尽数歼灭。只是他怎知此处有这样一个山洞?”一转念间,便已恍然:“是了!当日小师妹在封禅台侧,以此处石壁上所刻的绝招,打败泰山、衡山两派高手,在左冷禅面前施展嵩山剑法,以恒山剑法与我比剑。她既来过这里,林平之自然知道。”想到了小师妹,心头一阵酸痛。 只听得林平之叫道:“令狐冲,你不敢现身,缩头缩尾,算什么好汉?” 令狐冲怒气上冲,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和他决个死战,但立时按捺住了,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岂可跟他逞这血气之勇?我没找到盈盈,决不能这般轻易就死。”又想:“我曾答应小师妹,要照料林平之,倘若冲出去和他搏斗,给他杀了固不值得,将他杀了也是不对。” 左冷禅喝道:“将山洞中所有的叛徒、奸细尽数杀了,谅那令狐冲也无处可躲!” 顷刻之间,兵刃相交声和呼喊之声大作。 令狐冲蹲在地下,一时倒无人向他攻击。他侧耳倾听盈盈的声音,寻思:“盈盈聪明心细,远胜于我,此刻危机四伏,自然不会再发琴音,只盼适才这一剑不是刺中她才好。”只听得群豪与众瞎子斗得甚烈,一面恶斗,一面喝骂,时闻“滚你奶奶的”之声。 这“滚你奶奶的”五字听来甚为刺耳,通常骂人,总是说“去你妈的”,或“操你奶奶的”,有时也有人骂“滚你妈的王八蛋”,却绝少有人骂“滚你奶奶的”,寻思:“难道这是那一省特别的骂人土语?”再听片刻,发觉这“滚你奶奶的”五字往往是两人同骂,而这五字一出口,兵刃相交声便即止歇,若是一人喝骂,那便打斗不休。他一想之下,便即明白:“原来那是众瞎子辨别同道的暗语。”黑暗中乱砍乱杀,难分友敌,众瞎子定是事先约好,出招时先骂一句“滚你奶奶的”。两人齐骂,便是同伴,否则便可杀戮。这五字向来没人使用,不知暗语的敌人决不以此骂人。 他一想明此点,当即站起身来,持剑当胸,但听得“滚你奶奶的”之声越来越多,兵刃相交声和呼喝声渐渐止歇,显是泰山、衡山、嵩山三派已给杀戮殆尽。令狐冲一直没听到盈盈的声音,既耽心她先前给自己杀了,又欣幸没遭到众瞎子的毒手,再想:“嵩山弟子得悉华山石洞中有本派精妙剑招,赶来瞧瞧亦是人情之常,只不过来不及先行禀告,左冷禅便将他们赶尽杀绝,未免太过辣手。他用意自是要取我性命,既没法一一分辨,索性连他门下只犯了这一点儿小过的弟子也都杀了。” 又过片刻,打斗声已然止歇。左冷禅道:“大伙儿在洞中交叉来去,砍杀一阵。” 众瞎子答应了,但听得剑声呼呼,此来彼往。有两柄剑砍到令狐冲身前,令狐冲举剑架开,沙哑着嗓子骂了两声“滚你奶奶的”,居然没人察觉。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除了众瞎子的叫骂声与金刃劈空声外,更没别的声息。令狐冲却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只想大叫:“盈盈,盈盈,你在那里?” 左冷禅喝道:“住手!”众瞎子收剑而立。左冷禅哈哈大笑,说道:“一众叛徒,都已清除,这些人好不要脸,为了想学剑招,居然向岳不群这恶贼立誓效忠。令狐冲这小贼,自然也已命丧剑底了!哈哈!哈哈!令狐冲,令狐冲,你死了没有?” 令狐冲屏息不语。 左冷禅道:“平之,今日终于除了你平生最讨厌之人,那可志得意满了罢?”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机妙算,巧计安排。”令狐冲心道:“他和左冷禅兄弟相称。左冷禅为了要得他的辟邪剑谱,对他可客气得很啊。”左冷禅道:“若不是你知道另有秘道进这山洞,咱们难以手刃大仇。” 林平之道:“只可惜混乱之中,我没能亲手杀了令狐冲这小贼。”令狐冲心想:“我从来没得罪过你,何以你对我如此憎恨?”左冷禅低声道:“不论是谁杀他,都是一样。咱们快些出去。料想岳不群这当儿正守在山洞外,乘着天色未明,咱们一拥而上,黑夜中大占便宜。”林平之道:“正是!” 只听得脚步声响,一行人进了地道,脚步声渐渐远去,过得一会,便无声息了。 令狐冲低声道:“盈盈,你在那里?”语音中带着哭泣。忽听得头顶有人低声道:“我在这里,别作声!”令狐冲喜极,双足一软,坐倒在地。 当众瞎子挥剑乱砍之时,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躲在高处,让兵刃砍刺不到,原是一个极浅显的道理,但众人面临生死关头,神智一乱,竟然计不及此。 盈盈纵身跃下,令狐冲抢将上去,掷下长剑,将她搂在怀里。两人都喜极而泣。令狐冲轻吻她嘴唇,低声道:“刚才可真吓死我了。”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闪避,轻轻的道:“你骂人‘滚你奶奶的’,我却听得出是你声音。”令狐冲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你真一点也没受伤吗?”盈盈道:“没有。”令狐冲道:“先前我听着琴声,倒不怎么耽心。但后来想到我曾刺中了一个女子,而琴声又断断续续,不成腔调,似乎你受了重伤,到后来更一点声息也没有了,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盈盈微笑道:“我早跃到了上面,生怕给人察觉,又不能出声招呼你,只好投掷一枚枚铜钱,击打那留在地下的瑶琴,盼你省悟。”令狐冲吁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我竟始终想不到,该打,该打!”拿起她的手来,轻击自己面颊,笑道:“你嫁了这样一个蠢材,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霉。我一直奇怪,倘若是你拨弄瑶琴,怎么会不弹一句〈清心普善咒〉,又或是〈笑傲江湖之曲〉?” 盈盈让他搂抱着,说道:“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铜钱击打瑶琴,弹出曲调,那变成仙人了。”令狐冲笑道:“你本来就是仙人。”盈盈听他语含调笑,身子一挣,便欲脱开他怀抱,令狐冲紧紧抱住了她不放,问道:“后来怎地不发钱镖弹琴了?”盈盈笑道:“我穷得要命,身边没多少钱,投得几次,就没钱了。”令狐冲叹道:“可惜这山洞中既没钱庄,又没当铺,任大小姐没钱使,竟无处挪借。”盈盈又是一笑,道:“后来我连头上金钗、耳上珠环都发出了。待得那些瞎子动手杀人,他们耳音极灵,我就不敢再投掷什么了。” 突然之间,地道口有人阴森森的一声冷笑。 令狐冲和盈盈都“啊”的一声惊呼,令狐冲左手环抱盈盈,右手抓起地下长剑,喝道:“什么人?”只听一人冷冷的道:“令狐大侠,是我!”正是林平之的声音。但听得地道中脚步声响,显是一群瞎子去而复回。 令狐冲暗骂自己太也粗心大意,左冷禅老奸巨滑,怎能说去便去?定是伏在地道之中,窃听山洞内动静。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原可跟他耗上些时候再谋脱身,但和盈盈相互关怀太切,劫后重逢,喜极忘形,再也没想到强敌极可能并未远去,而是暗伺于外。 盈盈伸手在令狐冲腋下一提,低声道:“上去!”两人同时跃起。盈盈先前曾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歇足,知道凸岩的所在,黑暗中候准了劲道,稳稳落上。令狐冲却踏了个空,又向下落。盈盈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了上去。这凸岩只不过三四尺见方,两人挤在一起,不易站稳。 令狐冲心想:“盈盈见机好快,咱二人居高临下,便不易为众瞎子所围攻。” 只听左冷禅道:“两个小鬼跃到了上面。”林平之道:“正是!”左冷禅道:“令狐冲,你在上面躲一辈子吗?” 令狐冲不答,心想我一出声,便让你们知道了我立足之处。他右手持剑,左手环抱着盈盈的纤腰。盈盈左手握着短剑,右手伸过来也抱住了他腰。两人心下大慰,均觉既能同在一起,就算立时死了,亦无所憾。 第1553章 笑傲江湖(192) 左冷禅喝道:“你们的眼珠是谁刺瞎的,难道忘了吗?”十余名瞎子齐声大吼,跃起来挥剑乱刺。令狐冲和盈盈一声不响,众瞎子都刺了个空,待得第二次跃起,一名瞎子已扑到凸岩数尺之外。令狐冲听得他跃起的风声,一剑刺出,正中其胸。那瞎子大叫一声,摔下地来。这么一来,众人已知他二人处身的所在,六七人同时跃起,挥剑刺出。令狐冲和盈盈虽瞧不见众瞎子身形,但凸岩离地二丈有余,有人跃近时风声甚响,极易辨别,两人各出一剑,又刺死了二人。众瞎子仰头叫骂,一时不敢再上来攻击。 僵持片刻,突然风声劲急,两人分从左右跃起,令狐冲和盈盈出剑挡刺,铮铮两声,四剑空中相交。令狐冲右臂一酸,长剑险些脱手,心知来袭的便是左冷禅本人。盈盈“啊”的一声,肩头中剑,身子一晃。令狐冲左臂忙运力拉住她。 那两人二次跃起,又再攻来。令狐冲长剑刺向攻击盈盈的那人,双剑一交,那人长剑变招快极,顺着剑锋直削下来。令狐冲知对手定是林平之,不及挡架,百忙中头一低,俯身让过,只觉冷风飒然,林平之一剑削向盈盈。他身在半空,凭着一跃之势竟连变三招,这辟邪剑法实是凌厉无伦。 令狐冲生怕他伤到盈盈,搂着她跃下,背靠石壁,挥剑乱舞。猛听得左冷禅一声长笑,挺剑而进,当的一声响,又是长剑相交。令狐冲身子一震,觉得有股内力从长剑中传来,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个冷战,蓦地想起,那日任我行在少林寺中以“吸星大法”吸了左冷禅的内力,岂知左冷禅的阴寒内力十分厉害,险些儿反将任我行冻死。此刻他故技重施,可不能上他的当,急忙运力外送,只觉对方一股大力回击,不由自主的手指一松,长剑脱手飞出。 令狐冲一身本领,全在一柄长剑,当即俯身,伸手往地下摸去,山洞中死了二百余人,满地都是兵器,随便拾起一柄刀剑,都可挡得一时,自己和盈盈在这山洞中变成了瞎子,受这十几名瞎而不瞎之人围攻,原无幸存之理,但无论如何,总是不甘任由宰割。他一摸之下,摸到的是个死人脸蛋,冷冰冰的又湿又黏,忙搂着盈盈退了两步,铮铮两声,盈盈挥短剑架开了刺来的两剑,跟着呼的一响,盈盈手中短剑又给击飞。 令狐冲大急,俯身又是一摸,入手似是根短棍,危急中那容细思,只觉劲风扑面,有剑削来,当即举棍一挡,嗒的一声响,那短棍给敌剑削去了一截。 令狐冲低头让过长剑,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几星光芒。这几星光芒极是微弱,但在这黑漆一团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际现出一颗明星,敌人身形剑光隐约可辨。 令狐冲和盈盈同声欢呼,眼见左冷禅又挺剑刺到,令狐冲举短棍便往左冷禅咽喉挑去,那正是敌人剑招中的破绽所在。不料左冷禅眼睛虽瞎,应变仍是奇速,一个“鲤跃龙门”,向后倒纵出去,口中不绝连声的咒骂。 盈盈弯下腰去,拾起一柄长剑,从令狐冲手里接过短棍,将长剑交了给他,舞动短棍,洞中闪动点点青光。令狐冲精神大振,生死关头,出手岂能容情,骂一句“滚你奶奶的”,刺死一名瞎子。他手中出剑可比嘴里骂人迅速得多,只骂了六声“滚你奶奶的”,已将洞中十二名瞎子尽数刺死。有几个瞎子脑筋迟钝,听他大骂“滚你奶奶的”,心想既是自己人,何必再打?还没想明白一半,已然咽喉中剑,滚向鬼门关去见他奶奶去了。 左冷禅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齐问:“有火把?”声带惊惶。 令狐冲喝道:“正是!”向左冷禅连攻三剑。 左冷禅听风辨器,三剑挡开,令狐冲但觉手臂酸麻,又是一阵寒气从长剑传将过来,一转念间,当即凝剑不动。左冷禅听不到他剑声,心下大急,疾舞长剑,护住周身要穴。 令狐冲仗着盈盈手中短棍头上发出的微光,慢慢转过剑来,慢慢指向林平之的右臂,一寸寸的伸将过去。林平之侧耳倾听他剑势来路,可是令狐冲这剑是一寸寸的缓缓递去,那里听得到半点声音?眼见剑尖和他右臂相差不过半尺,突然向前一送,嗤的一声,林平之上臂筋骨齐断。 林平之大叫一声,长剑脱手,和身扑上。令狐冲唰唰两声,分刺他左右两腿。林平之于大骂声中摔倒在地。 令狐冲回过身来,凝望左冷禅,极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见他咬牙切齿,神色狰狞可怖,手中长剑急舞。他剑上的绝招妙着虽层出不穷,但在“独孤九剑”之下,无处不是破绽。令狐冲心想:“此人是挑动武林风波的罪魁祸首,须容他不得!”一声清啸,长剑起处,左冷禅眉心、咽喉、胸口三处一一中剑。 令狐冲跃开两步,挽住了盈盈的手,只见左冷禅呆立半晌,扑地而倒,手中长剑倒转过来,刺入自己小腹,对穿而出。 两人定了定神,去看盈盈手中那短棍时,光芒太弱,却看不清楚。两人身上均无火摺,令狐冲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扑,在他左臂补了一剑,削断他筋脉,这才去死人身上掏摸火刀火石,连摸两人,怀中都空空如也,登时想起,骂道:“滚你奶奶的,瞎子自然不会带火刀火石。”摸到第五个死人,才寻到了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燃纸媒。 两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见盈盈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根白骨,一头已给削尖! 盈盈一呆之下,将白骨摔在地下,笑骂:“滚你……”只骂了两个字,觉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 令狐冲恍然大悟,说道:“盈盈,咱们两条性命,是神教这位前辈搭救的。” 盈盈奇道:“神教的前辈?”令狐冲道:“当年神教十长老攻打华山,都给堵在这山洞之中,没法脱身,饮恨而终,遗下了十具骷髅。这根大腿骨,却不知是那一位长老的。我无意中拾起来一挡,天幸又让左冷禅削去了一截,死人骨头中有鬼火磷光,才使咱二人瞎子开眼。” 盈盈吁了口长气,向那根白骨躬身道:“原来是本教前辈,可得罪了。” 令狐冲又取过几根纸媒,将火点旺,再点燃了两根火把,道:“不知莫师伯怎样了?”纵声叫道:“莫师伯,莫师伯!”却不闻丝毫声息。令狐冲心想莫师伯对自己爱护有加,今日惨死洞中,心下甚是难过,放眼洞中遍地尸骇,一时实难找到莫大先生的尸身,心想:“此刻未脱险地,不能多耽。我必当回来,找到莫师伯遗体,好好安葬。”回身拉住了林平之胸口,向地道中走去。 盈盈知他答应过岳灵珊,要照料林平之,当下也不说什么,拾起山洞角落里那具已打穿了几个洞的瑶琴,跟随其后。 二人从这条当年大力以巨斧所开的窄道中一步步出去。令狐冲提剑戒备,心想左冷禅极工心计,既将山洞的出口堵死,必定派人守住这窄道,以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有人再将他堵在洞内。但走到窄道尽头,更不再见有人。 令狐冲轻轻推开遮住出口的石板,陡觉亮光耀眼,原来在山洞中出死入生的恶斗良久,不觉时刻之过,天早亮了。他见外洞中空荡荡地并无一人,当即拉了林平之纵身而出,盈盈跟着出来。 令狐冲手中有剑,眼中见光,身在空处,那才是真正的出了险境,一口清鲜空气吸入胸中,当真说不出的舒畅。 盈盈问道:“从前你师父罚你在这里思过,就住在这个石洞里么?”令狐冲笑道:“正是。你看怎么样?”盈盈微微一笑,道:“我看你在这里思的不是过,而是你那……”她本来想说“你那小师妹”,但想何必提到岳灵珊而惹他伤心,当即住口。 令狐冲道:“风太师叔便住在左近,不知他老人家身子是否安健。我一直好生想念。他本来说过,决计不见华山派之人,但我早就不是华山派的了。”盈盈道:“是。咱们快去参见。”令狐冲还剑入鞘,放下林平之,挽住了盈盈的手,并肩出洞。 第三十九回 拒盟 刚出洞口,突然间头顶黑影晃动,似有什么东西落下,令狐冲和盈盈同时纵起闪避,岂知一张极大的渔网竟兜头将两人罩住。两人大吃一惊,忙拔剑去割渔网,割了几下,竟纹丝不动。便在此时,又有一张渔网从高处撒下,罩在二人身上。 山洞顶上跃下一人,手握绳索,用力拉扯,收紧渔网。令狐冲脱口叫道:“师父!” 原来那人却是岳不群。 岳不群将渔网越收越紧。令狐冲和盈盈便如两条大鱼一般给裹缠在网里,初时尚能挣扎,到后来已动弹不得。盈盈惊惶之下,不知如何是好,一瞥眼间,见令狐冲脸带微笑,神情甚是得意,心想:“莫非他有脱身之法?” 岳不群狞笑道:“小贼,你得意洋洋的从洞中出来,可没料到大祸临头罢?”令狐冲道:“也没什么大祸临头。人总是要死的,和我爱妻死在一起,就开心得很了。”盈盈这才明白,原来他脸露喜容,是为了可和自己同死,惊惶之意顿消,感到了一阵甜蜜喜慰。令狐冲道:“你只能便这样杀死我二人,可不能将我夫妻分开,一一杀死。”岳不群怒道:“小贼,死在眼前,还在说嘴!”将绳索又在他二人身上绕了几转,捆得紧紧地。 令狐冲道:“你这张渔网,是从老头子那里拿来的罢。你待我当真不错,明知我二人不愿分开,便用绳索缚得我夫妻如此紧法。你从小将我养大,明白我心意,这世上的知己,也只你岳先生一人了。”他嘴里尽说俏皮话,只盼拖延时刻,看有什么方法能够脱险,又盼风清扬突然现身相救。 岳不群冷笑道:“小贼,从小便爱胡说八道,贼性儿不改。我先割了你舌头,免得你死后再进拔舌地狱。”左足飞起,在令狐冲腰中踢了一脚,登时点了他哑穴,令他做声不得,说道:“任大小姐,你要我先杀他呢,还是先杀你?” 盈盈道:“那又有什么分别?我身边三尸脑神丹的解药,可只有三颗。” 岳不群登时脸上变色。他自给盈盈逼着吞服“三尸脑神丹”后,日思夜想只是如何取得解药。他候准良机,在他二人甫脱险境、欣然出洞、最不提防之际突撒金丝渔网,将他们罩住。本来打的主意,是将令狐冲和盈盈先行杀死,再到她身上搜寻解药,此刻听她说身上只有三颗解药,那么将他二人杀死后,自己也只能再活三年,三年之后尸虫入脑,狂性大发,死得苦不堪言,此事倒煞费思量。 他虽养气功夫极好,却也忍不住双手微微颤动,说道:“好,那么咱们做一个交易。你将制炼解药之法跟我说了,我便饶你二人不死。”盈盈一笑,淡淡的道:“小女子虽年轻识浅,却也深知君子剑岳先生的为人。阁下如言而有信,也不会叫作君子剑了。”岳不群道:“你跟着令狐冲没得到什么好处,就学会了贫嘴贫舌。那制炼解药之方,你决计不说?”盈盈道:“自然不说。三年之后,我和冲郎在鬼门关前恭候大驾,只是那时阁下五官不全,面目全非,也不知是否能认得你。” 岳不群背上登时感到一阵凉意,明白她所谓“五官不全,面目全非”,是指自己毒发之时,若非全身腐烂,便是自己将脸孔抓得稀烂,思之当真不寒而栗,怒道:“我就算面目全非,那也是你早我三年。我也不杀你,只割去你的耳朵鼻子,在你雪白的脸蛋上划它十七八道剑痕,看你那多情多义的冲郎,是不是还爱你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丑八怪。”唰的一声,抽出了长剑。 盈盈“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她死倒不怕,但若给岳不群毁得面目犹似鬼怪一般,让令狐冲瞧在眼里,虽死犹有余恨。令狐冲给点了哑穴,手足尚能动弹,明白盈盈的心意,以手肘碰了碰她,随即伸起右手两根手指,往自己眼中插去。盈盈又“啊”的一声,急叫:“冲哥,不可!” 岳不群并非真的就此要毁盈盈的容貌,只不过以此相胁,逼她吐露解药的药方,令狐冲倘若自坏双目,这一步最厉害的棋子便无效了。他出手迅疾无比,左臂一探,隔着渔网便抓住了令狐冲的右腕,喝道:“住手!” 两人肌肤一触,岳不群便觉自己身上的内力向外直泻,叫声“啊哟!”忙欲挣脱,但自己手掌却似和令狐冲手腕黏住了一般。令狐冲一翻手,抓住了他手掌,岳不群的内力更源源不绝的汹涌而出。岳不群大惊,右手挥剑往他身上斩去。令狐冲手一抖,拖过他身子,这一剑便斩在地下。岳不群内力疾泻,第二剑待欲再砍,已疲软无力,几乎连手臂也抬不起来。他勉力举剑,将剑尖对准令狐冲眉心,手臂和长剑不断颤抖,慢慢插落。 盈盈大惊,想伸指去弹岳不群长剑,但双臂都压在令狐冲身下,渔网又缠得极紧,出力挣扎,始终抽不出手。令狐冲左手给盈盈压住了,也移动不得,眼见剑尖慢慢刺落,忽想:“我以慢剑之法杀左冷禅,伤林平之,此刻师父也以此法杀我,报应好快。” 岳不群只觉内力飞快消逝,而剑尖和令狐冲眉心相去也只数寸,又欢喜,又焦急。 忽然身后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你……你干什么?快撤剑!”脚步声起,一人奔近。岳不群眼见剑尖只须再沉数寸,便能杀了令狐冲,此时自己生死也系于一线,如何肯即罢手?拚着余力,使劲一挺,剑尖已触到令狐冲眉心,便在此时,突觉后心一凉,一柄长剑自他背后直刺至前胸。 那少女叫道:“令狐师兄,你没事罢?”正是仪琳。 令狐冲胸口气血翻涌,答不出话来。盈盈道:“小师妹,令狐师兄没事。”仪琳喜道:“那就好了!”怔了一怔,惊道:“是岳先生!我……我杀了他!” 盈盈道:“不错。恭喜你报了杀师之仇。请你解开渔网,放我们出来。”仪琳道:“是,是!”见岳不群俯伏在地,剑伤处鲜血渗出,吓得全身都软了,颤声道:“是……是我杀了他?”抓起绳索想解,双手只是发抖,使不出力,说什么也解不开。 第1554章 笑傲江湖(193) 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小尼姑,你杀害尊长,今日教你难逃公道!”一名黄衫老者仗剑奔来,却是劳德诺。 盈盈叫道:“小师妹,快拔剑抵挡!” 仪琳一呆,从岳不群身上拔出长剑。劳德诺唰唰唰三剑快攻,仪琳挡了三剑,第三剑从她左肩掠过,划了一道口子。 劳德诺剑招越使越快,有几招依稀便是辟邪剑法,只是没学得到家,仅略具其形,出剑之迅疾和林平之也相差甚远。本来劳德诺经验老到,剑法兼具嵩山、华山两派之长,新近又学了些辟邪剑法,仪琳原不是他对手。好在仪和、仪清等盼她接任恒山掌门,这些日子来督导她勤练令狐冲所传的恒山派剑法绝招,武功颇有进境,而劳德诺的辟邪剑法乍学未精,偏生急欲试招,夹在嵩山、华山两派的剑法中使将出来,反而驳杂不纯,原来的剑法大大打了个折扣。 仪琳初上手时见敌人剑法极快,心下惊慌,第三剑上便伤了左肩,但想自己要是败了,令狐冲和盈盈未脱险境,势必立时遭难,心想他要杀令狐师兄,不如先将我杀了,既抱必死之念,出招时便奋不顾身。劳德诺遇上她这等拚命打法,一时倒也难以取胜,口中乱骂:“小尼姑,你他妈的好狠!” 盈盈见仪琳一鼓作气,勉力支持,斗得久了,势必落败,当下滚动身子,抽出左手,解开了令狐冲的穴道,伸手入怀,摸出短剑。令狐冲叫道:“劳德诺,你背后是什么东西?” 劳德诺经验老到,自不会凭令狐冲这么一喝便转头去看,致给敌人可乘之机。他对令狐冲的呼喝置之不理,加紧进击。盈盈握着短剑,想要从渔网孔中掷出,但仪琳和劳德诺近身而搏,倘若准头稍偏,说不定便掷中了她,一时踌躇不发。忽听得仪琳“啊”的一声叫,左肩又中一剑。第一次受伤甚轻,这一剑却深入数寸,青草地下登时溅上鲜血。 令狐冲叫道:“猴子,猴子,啊,这是六师弟的猴子。乖猴儿,快扑上去咬他,这是害死你主人的恶贼。” 劳德诺为盗取岳不群的“紫霞神功”秘笈,杀死华山派六弟子陆大有。陆大有平时常带着一只小猴儿,放在肩头,身死之后,这只猴儿也就不知去向。此刻他突然听到令狐冲呼喝,不由得心中发毛:“这畜生若扑上来咬我,倒也碍手碍脚。”侧身反手一剑,向身后砍去,却那里有什么猴子了? 便在这时,盈盈短剑脱手,呼的一声,射向他后颈。劳德诺一伏身,短剑从他头顶飞过,突觉左脚足踝上一紧,已给一根绳索缠住,绳索忽向后拉,登时身不由主的扑倒。原来令狐冲眼见劳德诺伏低避剑,正是良机,来不及解开渔网,便将渔网上的长绳甩了出去,缠住他左足,将他拉倒。令狐冲和盈盈齐叫:“快杀,快杀!” 仪琳挥剑往劳德诺头顶砍落。但她既慈心,又胆小,初时杀岳不群,只是为了要救令狐冲,情急之下,挥剑直刺,浑没想到要杀人,此刻长剑将要砍到劳德诺头上,心中一软,剑锋略偏,嚓的一声响,砍上他右肩。劳德诺琵琶骨立断,长剑脱手,他怕仪琳第二剑又再砍落,忍痛跳起,挣脱渔网绳索,飞也似的向崖下逃去。 突然山崖边冲上二人,当先一个女子喝道:“喂,刚才是你骂我女儿吗?”正是仪琳之母、在悬空寺中假装聋哑的那个婆婆。劳德诺飞腿向她踢去。那婆婆侧身避过,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骂‘你他妈的好狠’,她的妈妈就是我,你敢骂我?” 令狐冲叫道:“截住他!别让他走了!”那婆婆伸掌本欲往劳德诺头上击落,听得令狐冲这么呼喝,叫道:“天杀的小鬼,我偏要放他走!”侧身一让,在劳德诺屁股上踢了一脚。劳德诺如得大赦,直冲下山。 那婆婆身后跟着一人,正是不戒和尚,他笑嘻嘻的走近,说道:“什么地方不好玩,怎地钻进渔网里来玩啦?”仪琳道:“爹,快解开渔网,放了令狐师兄和任大小姐。”那婆婆沉着脸道:“这小贼的帐还没跟他算,不许放!” 令狐冲哈哈大笑,叫道:“夫妻上了床,媒人丢过墙。你们俩夫妻团圆,怎不谢我这个大媒?”那婆婆在他身上踢了一脚,骂道:“我谢你一脚!”令狐冲笑着叫道:“桃谷六仙,快来救我!” 那婆婆最忌惮桃谷六仙,一惊回头。令狐冲从渔网孔中伸出手来,解开了绳索的死结,让盈盈钻了出来,自己待要出来,那婆婆喝道:“不许出来!” 令狐冲笑道:“不出来就不出来。渔网之中,别有天地,大丈夫能屈能伸,屈则进网,伸则出网,何足道哉,我令狐冲……”正想胡说八道下去,一瞥眼间,见岳不群伏尸于地,脸上笑容登时消失,突然间热泪盈眶,跟着泪水便直泻下来。 那婆婆兀自在发怒,骂道:“小贼!我不狠狠揍你一顿,难消心头之恨!”左掌一扬,便向令狐冲右颊击去。仪琳叫道:“妈,别……别……”令狐冲右手一抬,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却是当他瞧着岳不群的尸身伤心出神之际,盈盈塞在他手中的。他长剑一指,刺向那婆婆的右肩要穴,逼得她退了一步。那婆婆更加生气,身形如风,掌劈拳击,肘撞腿扫,顷刻间连攻七八招。令狐冲身在渔网之中,长剑随意挥洒,每一剑都指向那婆婆的要害,只是每当剑尖将要碰到她身子时,立即缩转。这“独孤九剑”施展开来,天下无敌,令狐冲若不容让,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又拆数招,那婆婆自知武功和他差得太远,长叹一声,住手不攻,脸上神色极为难看。 不戒和尚劝道:“娘子,大家是好朋友,何必生气?” 那婆婆怒道:“要你多嘴干什么?”一口气无处可出,便欲发泄在他身上。 令狐冲抛下长剑,从渔网中钻出,笑道:“你要打我出气,我让你打便了!”那婆婆提起手掌,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个耳光,令狐冲“哎唷”一声叫,竟不闪避。那婆婆怒道:“你干么不避?”令狐冲道:“我避不开,有什么法子?”那婆婆呸的一声,心知他是瞧在仪琳份上让了自己,左掌已然提起,却不再打了。 盈盈拉着仪琳的手,说道:“小师妹,幸得你及时赶到相救。你怎么来的?”仪琳道:“我和众位师姊,都给他说着向岳不群的尸身一指)……他的手下人捉了来,我和三位师姊给关在一个山洞中,刚才爹爹、妈妈和不可不戒救了我出来。爹爹、妈妈和我,还有不可不戒和那三位师姊,大家分头去救其余众位师姊。我走在崖下,听得上面有人说话,似是令狐师兄的声音,便赶上来瞧瞧。”盈盈道:“我和他各处找寻,一个也没见到,却原来你们是给关在山洞里。” 令狐冲道:“刚才那个黄袍老贼是个大坏人,给他逃走了,当真可惜!”拾起地下长剑,道:“咱们快追。” 一行五人走下思过崖,行不多久,便见田伯光和七名恒山派弟子从山谷中攀援而上,其中有仪清在内。相会之下,各人均甚欣喜。令狐冲心想:“华山上的地形,天下只怕没几人能比我更熟的。我不知这山谷下另有山洞,田兄是外人,反而知道,这可奇了?”拉一拉田伯光的袖子,两人堕在众人之后。令狐冲道:“田兄,华山的幽谷之中另有秘洞,连我也不知,你却找得到,令人好生佩服。” 田伯光微微一笑,说道:“那也没什么希奇。”令狐冲道:“啊,是了,原来你擒住了华山弟子,逼问而得。”田伯光道:“那倒不是。”令狐冲道:“然则你何以得知,倒要请教。”田伯光神色忸怩,微笑道:“这事说来不雅,不说也罢。”令狐冲更加好奇了,不闻不快,笑道:“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又有什么雅了?快说出来听听。”田伯光道:“在下说了出来,令狐掌门请勿见责。”令狐冲笑道:“你救了恒山派的众位师姊、师妹,立下大功,多谢你还来不及,岂有见怪之理?” 田伯光低声道:“不瞒你说,在下一向有个坏脾气,你是知道的了。自从太师父剃光了我头,给我取个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之后,那色戒自是不能再犯……”令狐冲想到不戒和尚惩戒他的古怪法子,不由脸露微笑。田伯光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脸上一红,续道:“但我从前学到的本事,却没忘记,不论相隔多远,只要有女子聚居之处,在下……在下便觉察得到。”令狐冲大奇,问道:“那是什么法子?”田伯光道:“我也不知是什么法子,好像能闻到女人身上的气息,与男人不同。” 令狐冲哈哈大笑,道:“据说有些高僧有天眼通、天耳通,田兄居然有‘天鼻通’。”田伯光道:“惭愧,惭愧!”令狐冲笑道:“田兄这本事,原是多做坏事,历练而得,想不到今日用来救我恒山派弟子。”盈盈转过头来,想问什么事好笑,见田伯光神色鬼鬼祟祟,料想不是好事,便即住口。 田伯光突然停步,道:“这左近似乎又有恒山派弟子。”他用力嗅了几嗅,向山坡下的草丛走去,低头寻找,过了一会,一声欢呼,手指地下,叫道:“在这里了!”他所指处堆着十余块大石,每一块都有二三百斤重,当即搬开了一块。不戒和令狐冲过去相助,片刻间将十几块大石都搬开了,底下是块青石板。三人合力将石板掀起,露出一个洞来,里面躺着几个尼姑,果然都是恒山派弟子。 仪清和仪琳忙跳下洞去,将同门扶了出来,扶出几人后,里面还有,每一个都已奄奄一息。众人忙将被囚的恒山弟子拉出,只见仪和、郑萼、秦绢等均在其中,这地洞中竟藏了三十余人,再过得一两天,非尽数闷死在洞内不可。 令狐冲想起师父下手如此狠毒,不禁为之寒心,赞田伯光道:“田兄,你这项本事当真非同小可,这些师姊妹们深藏地底,你竟嗅得出来,实在令人佩服。”田伯光道:“那也没什么希奇,幸好其中有许多俗家的师伯、师叔……”令狐冲道:“师伯、师叔?啊,是了,你是仪琳小师妹的弟子。”田伯光道:“倘若被囚的都是出家的师叔伯们,我便找不到了。”令狐冲道:“原来俗家人和出家人也有分别。”田伯光道:“这个自然。俗家女子身上有脂粉香气。”令狐冲这才恍然。 众人七手八脚的施救,仪清、仪琳等用帽子舀来山水,一一灌饮。幸好那山洞有缝隙可通气,恒山众弟子又都练有内功,虽已委顿不堪,尚无性命之忧。仪和等修为较深的,饮了些水后,神智便先恢复。 令狐冲道:“咱们救出的还不到三股中的一股,田兄,请你大显神通,再去搜寻。” 那婆婆横眼瞪视田伯光,甚是怀疑,问道:“这些人给关在这里,你怎知道?多半囚禁她们之时,你便在一旁,是不是?”田伯光忙道:“不是,不是!我一直随着太师父,没离开他老人家身边。”那婆婆脸一沉,喝道:“你一直随着他?”田伯光暗叫不妙,心想他老夫妇破镜重圆,一路上又哭又笑,又打骂,又亲热,都给自己暗暗听在耳里,这位太师娘老羞成怒,那可十分糟糕,忙道:“这大半年来,弟子一直随着太师父,直到十天之前,这才分手,好容易今日又在华山相聚。”那婆婆将信将疑,问道:“然则这些尼姑们给关在这地洞里,你又怎知?”田伯光道:“这个……这个……”一时找不到饰辞,甚感窘迫。 便在这时,忽听得山腰间数十枝号角同时呜呜响起,跟着鼓声蓬蓬,便如是到了千军万马一般。 众人尽皆愕然。盈盈在令狐冲耳边低声道:“是我爹爹到了!”令狐冲“啊”了一声,想说:“原来是我岳父大人大驾光临。”但内心隐隐觉得不妥,这句话却没出口。 皮鼓擂了一会,号角声又再响起。那婆婆道:“是官兵到来么?” 突然间鼓声和号角声同时止歇,十余人齐声喝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驾到!”这十余人都是功力十分深厚的内家高手,齐声呼喝,山谷鸣响,群山之间,四周回声传至:“任教主驾到!任教主驾到!”威势慑人,不戒和尚等都为之变色。 回音未息,便听得无数声音齐声叫道:“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教主中兴圣教,寿与天齐!”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二三千人。四下里又是一片回声:“中兴圣教,寿与天齐!中兴圣教,寿与天齐!” 过了一会,叫声止歇,四下里一片寂静。有人朗声说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有令。五岳剑派掌门人暨门下诸弟子听者:大伙齐赴朝阳峰石楼相会。”他朗声连说了三遍,稍停片刻,又道:“十二堂正副香主,率领座下教众,清查诸峰诸谷,把守要道,不许闲杂人等胡乱行走。不奉号令者格杀勿论!”登时便有二三十人齐声答应。 令狐冲和盈盈对望了一眼,心下明白,那人号令清查诸峰诸谷,把守要道,是逼令五岳剑派诸人非去朝阳峰拜见任教主不可。令狐冲心想:“他是盈盈之父,我不久便要和盈盈成婚,终须去见岳父一见。”向仪和等人道:“咱们同门师姊妹尚有多人未曾脱困,请这位田兄带路,尽快去救了出来。另请派几位师姊到思过崖洞口去擒住林平之。任教主是任小姐的父亲,想来也不致难为咱们。我和任小姐先去东峰,众位师姊会齐后,大伙儿到东峰相聚。”仪和、仪清、仪琳等答应了,随着田伯光去救人。 那婆婆怒道:“他凭什么在这里大呼小叫?我偏不去见他,瞧这姓任的如何将我格杀勿论。”令狐冲知她性子执拗,难以相劝,就算劝得她和任我行相会,言语中也多半会冲撞于他,反为不美,当下向不戒和尚夫妇行礼告别,与盈盈向东峰行去。 第1555章 笑傲江湖(194) 令狐冲道:“你爹爹叫五岳剑派众人齐赴朝阳峰,难道诸派人众这会儿都在华山吗?”盈盈道:“五岳剑派之中,岳先生、左冷禅、莫大先生三位今天一日之中逝世,泰山派没听说有谁当了掌门人,五大剑派中其实只剩下你一位掌门人了。”令狐冲道:“五派菁英除恒山派外,其余大都已死在思过崖后洞之内,而恒山派众弟子又都困顿不堪,我怕……”盈盈道:“你怕我爹爹乘此机会,要将五岳剑派一网打尽?”令狐冲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其实不用他动手,五岳剑派也已没剩下多少人了。” 盈盈也叹了口气,道:“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好手,齐到华山来看石壁剑招,企图清除各派中武功高强之士,以便他稳做五岳派掌门人。这一着棋本来甚是高明,不料左冷禅得到了讯息,乘机邀集一批瞎子,想在黑洞中杀他。”令狐冲道:“你说左冷禅想杀的是我师父,不是我?”盈盈道:“他料不到你会来的。你剑术高明之极,早已超越石壁上所刻招数,自不会到这洞里来观看剑招。咱们走进山洞,只是碰巧而已。” 令狐冲道:“你说得是。其实左冷禅和我也没什么仇怨。他双眼给我师父刺瞎,五岳派掌门之位又给他夺去,那才是切骨之恨。” 盈盈道:“想来左冷禅事先一定安排了计策,要诱岳先生进洞,然后乘黑杀他,又不知如何,这计策给岳先生识破了,他反而守在洞外,撒渔网罩人。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眼下左冷禅和你师父都已去世,这中间的原因,只怕没人得知了。” 令狐冲凄然点了点头。盈盈道:“岳先生诱骗五岳剑派诸高手到来,此事早已下了伏笔。那日嵩山比武夺帅,你小师妹施展泰山、衡山、嵩山、恒山各派的精妙剑招,四派高手无不目睹,自是人人心痒难搔。只恒山派的弟子们,你已将石壁上剑招相授,她们才不希罕。泰山、衡山、嵩山三派的门人弟子,当然到处打听,岳小姐这些剑招从何得来。岳先生暗中稍漏口风,约定日子,开放后洞石壁,这三派好手还不争先恐后的拥来么?”令狐冲道:“咱们学武之人,一听到何处可以学到高妙武功,就算干冒生死大险,也非来不可,尤其是本派的高招,那更加是不见不休。” 盈盈道:“岳先生料想你恒山派不会到来,是以另行安排,用迷药将众人蒙倒,一举擒上华山。”令狐冲道:“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这般大费手脚,把恒山派这许多弟子擒上山来?路远迢迢,很容易出事。当时便将她们都在恒山上杀了,岂不干脆?”他顿了一顿,说道:“啊,我明白了,杀光了恒山派弟子,五岳派中便少了恒山一岳。师父要做五岳派掌门人,少了恒山派,他这五岳派掌门人非但美中不足,简直名不副实。” 盈盈道:“这自是一个原因,但我猜想,另有一个更大原因。”令狐冲道:“那是什么?”盈盈道:“最好当然是能擒到你,便可跟我换一样东西。否则的话,将你派中这些弟子们尽数擒来,向你要挟。我不能袖手旁观,那样东西也只好给他换人。”令狐冲恍然,一拍大腿,道:“是了。我师父是要三尸脑神丹的解药。”盈盈道:“岳先生受逼吞食此药之后,自是日夜不安,急欲解毒。他知道只有从你身上打算,才能取得解药。” 令狐冲道:“这个自然。我是你的心肝宝贝,也只有用我,才能向你换到解药。”盈盈啐了一口,道:“他用你来向我换药,我才不换呢。解药药材采集极难,制炼更加不易,那是无价之宝,岂能轻易给他。”令狐冲道:“古诗有云: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盈盈红晕满颊,低声道:“老鼠上天平,自称自赞,也不害羞。”说话之间,两人已走上一条极窄的山道。 这山道笔直向上,甚是陡峭,两人已不能并肩而行。盈盈道:“你先走。”令狐冲道:“还是你先走,倘若摔下来,我便抱住你。”盈盈道:“不,你先走,还不许你回头瞧我一眼,婆婆说过的话,你非听不可。”说着笑了起来。令狐冲道:“好,我就先走。要是我摔下来,你可得抱住我。”盈盈忙道:“不行,不行!”生怕他假装失足,跟自己闹着玩,当下先上了山道。盈盈见他虽然说笑,却神情郁郁,一笑之后,又现凄然之色,知他对岳不群之死甚难释然,一路上顺着他说些笑话,以解愁闷。 转了几个弯,已到玉女峰上,令狐冲指给她看,那一处是玉女的洗脸盆,那一处是玉女的梳妆台。盈盈情知这玉女峰定是他和岳灵珊当年常游之所,生怕更增他伤心,匆匆一瞥便即快步走过,也不细问。 再下一个坡,便是上朝阳峰的小道。山岭上一处处都站满了哨岗,日月教的教众衣分七色,随着旗帜进退,秩序井然,较之昔日黑木崖上的布置,另有一番森严气象。令狐冲暗暗佩服:“任教主胸中果然大有学问。那日我率领数千人众攻打少林寺,弄得乱七八糟,一塌胡涂,那及日月教这等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数千人犹如一人?东方不败自也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只后来神智错乱,将教中大事都交了给杨莲亭,黑木崖上便徒见肃杀,不见威势了。” 日月教的教众见到盈盈,都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对令狐冲也极尽礼敬。旗号一级级的自峰下打到峰腰,再打到峰顶,报与任我行得知。 令狐冲见那朝阳峰自山峰脚下起,直到峰顶,每一处险要之所都布满了教众,少说也有二千来人。这次日月教倾巢而出,看来还招集了不少旁门左道之士,共襄大举。五岳剑派众位掌门人就算一个不死,五派好手又都聚在华山,事先若未周密部署,仓卒应战,只怕也败多胜少,此刻人才凋零,更加不能与之相抗了。眼见任我行这等声势,定是意欲不利于五岳剑派,反正事已至此,自己独木难支大厦,只好听天由命,行一步算一步。任我行真要杀尽五岳剑派,自己也不能苟安偷生,只好仗剑奋战,恒山派弟子一齐死在这朝阳峰上便了。 他虽聪明伶俐,却无甚智谋,更不工心计,并无处大事、应剧变之才,这时恒山全派尽已身入罗网,也想不出什么保派脱身之计,一切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又想盈盈和任教主是骨肉之亲,她最多是两不相助,决不能帮着自己,出什么计较来对付自己父亲。当下对朝阳峰上诸教众弓上弦、刀出鞘的局面,只好视若无睹,和盈盈说些不相干的笑话。 盈盈却早已愁肠百结,她可不似令狐冲那般拿得起、放得下,一路上思前想后,苦无良策,寻思:“冲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我总得帮他想个法子才好。”料想父亲率众大举而来,决无好事,局面如此险恶,只怕难以两全其美。 两人缓缓上峰,一踏上峰顶,猛听得号角响起,砰砰砰放铳,跟着丝竹鼓乐之声大作,竟是盛大欢迎贵宾的安排。令狐冲低声道:“岳父大人迎接东床娇客回门来啦!”盈盈白了他一眼,心下愁苦:“这人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这当口还有心思说笑。” 只听得一人纵声长笑,朗声说道:“大小姐,令狐兄弟,教主等候你们多时了。”一个身穿紫袍的瘦长老者迈步近前,满脸堆欢,握住了令狐冲的双手,正是向问天。 令狐冲和他相见,也十分欢喜,说道:“向大哥,你好,我常常念着你。” 向问天笑道:“我在黑木崖上,不断听到你威震武林的好消息,为你干杯遥祝,少说也已喝了十大坛酒。快去参见教主。”携着他手,向石楼行去。 那石楼是在东峰之上,巨石高耸,天然生成一座高楼一般,石楼之东便是朝阳峰绝顶的仙人掌。那仙人掌是五根擎天而起的大石柱,中指最高。指顶放着一张太师椅,一人端坐椅中,正是任我行。 盈盈走到仙人掌前,仰头叫了声:“爹爹!” 令狐冲躬身下拜,说道:“晚辈令狐冲,参见教主。” 任我行呵呵大笑,说道:“小兄弟来得正好,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礼。今日本教会见天下英豪,先叙公谊,再谈家事。贤……贤侄一旁请坐。” 令狐冲听他说到这个“贤”字时顿了一顿,似是想叫出“贤婿”来,只是名分未定,改口叫了“贤侄”,瞧他心中于自己和盈盈的婚事甚为赞成,又说什么“咱们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先叙公谊,再谈家事”,显是将自己当作了家人。他心中欢喜,站起身来,突然间丹田中一股寒气直冲上来,全身便似陡然堕入了冰窖,忍不住发抖。盈盈一惊,抢上几步,问道:“怎样?”令狐冲道:“我……我……”竟说不出话来。 任我行虽高高在上,但目光锐利,问道:“你和左冷禅交过手了吗?”令狐冲点头。任我行笑道:“不碍事。你吸了他的寒冰真气,待会散了出来,便没事了。左冷禅怎地还不来?”盈盈道:“左冷禅暗设毒计,要加害令狐大哥和我,已给令狐大哥杀了。” 任我行“哦”了一声,他坐得甚高,见不到他脸色,但这一声之中,显是充满了失望之情。盈盈明白父亲心意,他今日大张旗鼓,威慑五岳剑派,要将五派人众尽数压服,左冷禅是他生平大敌,没法亲眼见到他屈膝低头,不免大是遗憾。 她伸左手握住令狐冲的右手,助他驱散寒气。令狐冲的左手却给向问天握住了。两人同时运功,令狐冲便觉身上寒冷渐渐消失。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禅在少林寺中相斗,吸了他不少寒冰真气,以致雪地之中,和令狐冲、向问天、盈盈三人同时成为雪人。但这次令狐冲只在长剑相交之际略中左冷禅的真气,为时甚暂,又非自己吸他,所受寒气也颇有限,过了片刻,便不再发抖,说道:“好了,多谢!” 任我行道:“小兄弟,你一听我召唤,便上峰来见我,很好,很好!”转头对向问天道:“怎地其余四派人众,到这时还不见到来?” 向问天道:“待属下再行催唤!”左手一挥,便有十八名黄衫老者一列排在峰前,齐声叫唤:“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任教主有令:泰山、衡山、华山、嵩山四派上下人等,尽速上朝阳峰来相会。各堂香主就近催请,不得有误。”这十八名老者都是内功深厚的高手,齐声呼喝,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诸峰尽闻。但听得东南西北各处,均有数十个声音答应:“遵命。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自是日月教各堂的应声了。 任我行微笑道:“令狐掌门,且请一旁就座。” 令狐冲见仙人掌的西首排着五张椅子,每张椅上都铺了锦缎,分为黑白青红黄五色,锦缎上各绣着一座山峰。北岳恒山尚黑,黑缎上用白色丝线绣的正是见性峰。眼见绣工精致,单是这张椅披,便显得日月教这一次布置周密之极。五岳剑派向以中岳嵩山居首,北岳恒山居末,但座位的排列却倒了转来,恒山派掌门人的座位放在首席,其次是西岳华山,嵩山派排在最后,自是任我行抬举自己、有意羞辱左冷禅。反正左冷禅、岳不群、莫大先生、天门道人均已逝世,令狐冲也不谦让,躬身道:“告坐!”坐入那张黑缎为披的椅中。 朝阳峰上众人默然等候。过了良久,向问天又指挥十八名黄衫老者再唤了一遍,仍不见有人上来。向问天道:“这些人不识抬举,迟迟不来参见教主,先招呼自己人上来罢!”十八名黄衫老者齐声唤道:“五湖四海、各岛各洞、各帮各寨、各山各堂的诸位兄弟,都上朝阳峰来参见教主。” 他们这“主”字一出口,峰侧登时轰雷也似的叫了出来:“遵命!”呼声声震山谷,令狐冲不禁吓了一跳,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二三万人。这些人暗暗隐伏,不露半点声息,猜想任我行的原意,是要待五岳剑派人众到齐之后,出其不意的将这数万人唤了出来,以骇人声势,压得五岳剑派再也不敢兴反抗之意。霎时之间,朝阳峰四面八方涌上无数人来。人数虽多,却不发出半点喧哗。各人分立各处,看来事先早已操演纯熟。上峰来的约有二三千人,当是左道绿林中的首领人物,其余属下,自是在峰腰相候了。 令狐冲一瞥之下,见黄伯流、司马大、祖千秋、老头子、计无施等都在其内。这些人或受日月教管辖,或一向与之互通声气。当日令狐冲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这些人大都曾经参加。众人目光和令狐冲相接,都点头微笑示意,却谁也不出声招呼,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外,数千人来到峰上,更没别般声息。 向问天右手高举,划了个圆圈。数千人一齐跪倒,齐声说道:“江湖后进参见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些人都是武功高强之士,用力呼唤,一人足可抵得十个人的声音。最后说到“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时,日月教教众,以及聚在山腰里的群豪也都一齐叫唤,声音当真惊天动地。 任我行巍坐不动,待众人呼毕,举手示意,说道:“众位辛苦了,请起!” 数千人齐声说道:“谢圣教主!”一齐站起。 令狐冲心想:“当时我初上黑木崖,见到教众奉承东方不败那般无耻情状,忍不住肉麻作呕。不料任教主当了教主,竟然变本加厉,教主之上,还要加上一个‘圣’字,变成了圣教主。只怕文武百官见了当今皇上,高呼‘我皇万岁万万岁’,也不会如此卑躬屈膝。我辈学武之人,向以英雄豪杰自居,如此见辱于人,还算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大丈夫?” 想到此处,不由得气往上冲,突然之间,丹田中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几乎晕去。他双手抓住椅柄,咬得下唇出血,知道自从学了“吸星大法”后,虽立誓不用,但刚才在山洞口给岳不群以渔网罩住,生死系于一线,只好将这法门使了出来,吸了岳不群的内力,自己却已大受其害,这时强行克制,才使得口中不发出呻吟之声。 第1556章 笑傲江湖(195) 但他满头大汗,全身发颤,脸上肌肉扭曲、痛苦之极的神情,却谁都看得出来。祖千秋等都目不转睛的瞧着他,甚是关怀。盈盈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冲哥,我在这里。”在群豪数千对眼睛注视之下,她只能说这么一声,却也已羞得满脸通红。令狐冲回过头来,向她瞧了一眼,心下稍觉好过了些。 他随即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州说过的话,说道他学了这“吸星大法”后,得自旁人的异种真气聚在体内,总有一日要发作出来,发作时一次厉害过一次。任我行当年所以给东方不败篡了教主之位,便因困于体内的异种真气,苦思化解之法,以致将余事尽数置之度外,才为东方不败所乘。任我行囚于西湖湖底十余年,潜心钻研,悟得了化解之法,却要令狐冲加盟日月教,方能授他此术。 其时令狐冲坚不肯允,乃自幼受师门教诲,深信正邪不两立,决计不肯与魔教同流合污。后来见到左冷禅等正教大宗师的所作所为,其奸诈凶险处,比之魔教不遑多让,这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有时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肯将盈盈许配于我,那么马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便随遇而安,什么事都不认真,入教也罢,不入教也罢,原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但那日在黑木崖上,见到一众豪杰好汉对东方不败和任我行两位教主如此卑屈,口中说的尽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不由得大起反感,心想倘若我入教之后,也须过这等奴隶般的日子,当真枉自为人,大丈夫生死有命,偷生乞怜之事,令狐冲可决计不干。此刻更见到任我行作威作福,排场似乎比皇帝还要大着几分,心想当日你在湖底黑狱之中,是如何一番光景,今日却将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委实无礼已极。 正思念间,忽听得有人朗声说道:“启禀圣教主,恒山派门下众弟子来到。” 令狐冲一凛,只见仪和、仪清、仪琳等一干恒山弟子,相互扶持,走上峰来。不戒和尚夫妇和田伯光跟随在后。鲍大楚朗声道:“众位朋友请去参见圣教主。” 仪清等见令狐冲坐在一旁,知任我行是他的未来岳丈,心想虽正邪不同,但瞧在掌门人的面上,以后辈之礼相见便了,各人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行礼,说道:“恒山派后学弟子,参见任教主!”鲍大楚喝道:“跪下磕头!”仪清朗声道:“我们是出家人,拜佛、拜菩萨、拜师父,不拜凡人!”鲍大楚大声道:“圣教主不是凡人,他老人家是神仙圣贤,便是佛,便是菩萨!”仪清转头向令狐冲瞧去。令狐冲摇了摇头。 仪清道:“要杀便杀,恒山弟子,不拜凡人!” 不戒和尚哈哈大笑,叫道:“说得好,说得好!”向问天怒道:“你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到这里来干什么?”他眼见恒山派弟子不肯向任我行磕头,势成僵局,倘若去为难这干女弟子,于令狐冲脸上便不好看,当即去对付不戒和尚,以分任我行之心。 不戒和尚笑道:“和尚是大庙不收、小庙不要的野和尚,无门无派,听见这里有人聚会,便过来瞧瞧热闹。”向问天道:“今日日月神教在此会见五岳剑派,闲杂人等不得在此啰唣,你下山去罢!”向问天这么说,那是冲着令狐冲的面子,可算已颇为客气,他见不戒和尚和恒山派女弟子同来,料想和恒山派有些瓜葛,不欲令他过份难堪。 不戒笑道:“这华山又不是你们魔教的,我要来便来,要去便去,除了华山派师徒,谁也管我不着。”这“魔教”二字,大犯日月教之忌,武林中人虽在背后常提“魔教”,但若非公然为敌,当着面决不以此相称。不戒和尚心直口快,说话肆无忌惮,听得向问天喝他下山,十分不快,那管对方人多势众,竟毫无惧色。 向问天转向令狐冲道:“令狐兄弟,这颠和尚跟贵派有什么干系?” 令狐冲胸腹间正痛得死去活来,颤声答道:“这……这位不戒大师……” 任我行听不戒公然口称“魔教”,极是气恼,只怕令狐冲说出跟这和尚大有渊源,可就不便杀他,不等令狐冲说毕,便即喝道:“将这疯僧毙了!”八名黄衣长老齐声应道:“遵命!”八人拳掌齐施,便向不戒攻了过去。 不戒叫道:“你们恃人多吗?”只说得几个字,八名长老已然攻到。那婆婆骂道:“好不要脸!”窜入人群,和不戒和尚靠着背,举掌迎敌。那八名长老都是日月教中第一等的人才,武功与不戒和那婆婆均在伯仲之间,以八对二,数招间便占上风。田伯光拔出单刀,仪琳提起长剑,加入战团。他二人武功显是远逊,八长老中二人分身迎敌,田伯光仗着刀快,尚能抵挡得一阵,仪琳却给对方逼得气都喘不过来,若不是那长老见她穿着恒山派服色,瞧在令狐冲脸上容让几分,早便将她杀了。 令狐冲左手按着肚子,右手抽出长剑,叫道:“且……且慢!”抢入战团,长剑颤动,连出八招,逼退了四名长老,转身过来,又是八剑。这一十六招“独孤剑法”,每一招都指向各长老的要害之处。八名长老给他逼得手忙脚乱,又不敢当真和他对敌,纷纷退开。令狐冲弯腰俯身,蹲在地下,说道:“任……任教主,请瞧在我面上,让……让他们……”下面两个“去罢”,再也说不出口。 任我行见了这等情景,料想他体内异种真气发作,心知女儿非此人不嫁,自己原也爱惜于他,自己既无儿子,便盼他将来接任神教教主之位,当下点了点头,说道:“既是令狐掌门求情,今日便网开一面。” 向问天身形一晃,双手连挥,已分别点了不戒夫妇、田伯光和仪琳四人的穴道。他出手之快,委实神乎其技,那婆婆虽身法如电,竟也逃不开他手脚。令狐冲惊道:“向……向……”向问天笑道:“你放心,圣教主已说过网开一面。”转头叫道:“来八个人!”便有八名青衫教徒越众而出,躬身道:“谨奉向左使吩咐!”向问天道:“四个男的,四个女的。”当下四名男教徒退下,四名女教徒走上前来。 向问天道:“这四人出言无状,本应杀却。圣教主宽大为怀,瞧着令狐掌门金面,不予处分。将他们背到峰下,解穴释放。”八人躬身答应。向问天低声吩咐:“是令狐掌门的朋友,不得无礼。”那八人应道:“是!”背负四人,下峰去了。 令狐冲和盈盈见不戒等四人逃过了杀身之厄,都舒了口长气。令狐冲颤声道:“多……多谢!”蹲在地下,再也站不起来。他适才连攻一十六招,虽将八名长老逼开,但这八名长老个个武功精湛,他这剑招又不能伤到他们,使这一十六招虽只瞬息间事,却已大耗精力,胸腹间疼痛更加厉害。 向问天暗暗耽心,脸上却不动声息,笑问:“令狐兄弟,有点不舒服么?”他和令狐冲当年力斗群豪,义结金兰,虽相聚日少,但这份交情却生死不渝。他携住令狐冲的手,扶他到椅上坐下,暗输真气,助他抗御体内真气的剧变。 令狐冲心想自己身有“吸星大法”,向问天如此做法,无异让自己吸取他的功力,忙用力挣脱他手,说道:“向大哥,不可!我……我已经好了。” 任我行说道:“五岳剑派之中,只恒山一派前来赴会。其余四派师徒,竟胆敢不上峰来,咱们可不能客气了。” 便在此时,上官云快步上峰来,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说道:“启禀圣教主:思过崖山洞之中,发现数百具尸首。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便在其内,尚有嵩山、衡山、泰山诸派好手,不计其数,似是自相残杀而死。” 任我行“哦”的一声,道:“衡山派掌门人莫大那里去了?”上官云道:“属下仔细检视,尸首中并无莫大在内,华山各处也没发见他踪迹。” 令狐冲和盈盈既欣慰,又诧异,两人对望一眼,均想:“莫大先生行事神出鬼没,居然能够脱险,猜想他当时多半是躺在尸首堆中装假死,直到风平浪静,这才离去。” 只听上官云又道:“泰山派的玉磬子、玉音子等都死在一起。”任我行大是不快,说道:“这……这从何说起?”上官云又道:“在那山洞之外,又有一具尸首。”任我行忙问:“是谁?”上官云道:“属下检视之后,确知是华山派掌门,也就是新近夺得五岳派掌门之位的君子剑岳不群岳先生。”他知令狐冲将来在本教必定执掌重权,而岳不群是他受业师父,因此言语中就客气了些。 任我行听得岳不群也已死了,不由得茫然若失,问道:“是……是谁杀死他的?”上官云道:“属下在思过崖山洞中检视之时,听得后洞口有争斗之声,出去一看,见是一群华山派门人和泰山派的道人在剧烈格斗,都说对方害死了本派师父。双方打得很厉害,死伤不少。现下已均拿在峰下,听由圣教主发落。” 任我行沉吟道:“岳不群是给泰山派杀死的?泰山派中那有如此好手?” 恒山派中仪清朗声道:“不!岳不群是我恒山派中一位师妹杀死的。”任我行道:“是谁?”仪清道:“便是刚才下峰去的仪琳师妹。岳不群害死我派掌门师叔和定逸师叔,本派上下无不恨之切骨。今日菩萨保佑,掌门师叔和定逸师叔有灵,借着本派一个武功低微的小师妹之手,诛此元凶巨恶。” 任我行道:“嗯,原来如此!那也算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语气之中,显得十分意兴萧索。 向问天和众长老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感没趣。此番日月教大举前来华山,事先布置周详异常,不但全教好手尽出,更召集了属下各帮、各寨、各洞、各岛群豪,准拟一举而将五岳剑派尽数收服。五派如不肯降服,便即聚而歼之。从此任我行和日月神教威震天下。再挑了少林、武当两派,正教中更无一派能与抗手,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基业,便于今日在华山朝阳峰上轰轰烈烈的奠下了。不料左冷禅、岳不群以及泰山派中的几名前辈尽皆自相残杀而死,莫大先生不知去向,四派的后辈弟子也没剩下多少。任我行殚精竭虑的一番巧妙策划,竟然尽皆落空。 任我行越想越怒,大声道:“将五岳剑派还没死光的狗崽子,都给我押上来。”上官云应道:“是!”转身下去传令。 令狐冲体内的异种真气闹了一阵,渐渐平静,听得任我行说“五岳剑派还没死光的狗崽子”,知他用意并不是骂自己,但恒山派毕竟也在五岳剑派之列,心下老大没趣。 过了一会,只听得吆喝之声,日月教的两名长老率领教众,押着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的三十三名弟子,来到峰上。华山派弟子本来不多,嵩山、泰山、衡山三派这次来到华山的好手十九都已战死。这三十三名弟子不但都是无名之辈,且个个身上带伤,若非日月教教众扶持,根本就没法上峰。 任我行一见大怒,不等各人走近,喝道:“要这些狗崽子干什么?带下去,都带了下去!”那两名长老应道:“谨遵圣教主令旨。”将三十三名受伤的四派弟子带下峰去。 任我行空口咒骂了几句,突然哈哈长笑,说道:“这五岳剑派叫做自作孽,不可活,不劳咱们动手,他们窝里反自相残杀,从此江湖之上,再也没他们的字号了。” 向问天和十长老一齐躬身说道:“这是圣教主洪福齐天,跳梁小丑,自行殒灭。” 向问天又道:“五岳剑派之中,恒山派却一枝独秀,矫矫不群,那都是令狐掌门领导有方之功。今后恒山派和咱们神教同气连枝,共享荣华。恭喜圣教主得了一位少年英侠之中举世无双的人才,作为臂助。” 任我行道:“正是,向左使说得好。令狐贤侄,从今日起,你这恒山一派可以散了。门下的众位师太和女弟子们,愿意到我们黑木崖去固欢迎得紧,否则仍留恒山那也不妨。这恒山下院,算是你副教主的一枝亲兵罢,哈哈,哈哈!”仰天长笑,声震山谷。 众人听到“副教主”三字,都是一呆,随即欢声雷动,四面八方都叫了起来:“令狐大侠出任我教副教主,当真好极了!”“恭喜圣教主得个好帮手!”“恭贺圣教主,恭贺副教主!”“圣教主万岁,副教主九千岁!”诸教众眼见令狐冲既将做教主的女婿,又当上了副教主,他日教主之位自非他莫属,知他为人随和,日后各人多半不必再像目前这般日夕惴惴,唯恐大祸临头。其余江湖豪士有一大半曾随令狐冲攻打少林寺,和他同过患难,又或受过盈盈的赐药之恩,欢呼拥戴之意都发自衷诚。 向问天笑道:“恭贺副教主,咱们先喝一次欢迎你加盟的喜酒,跟着便喝你跟大小姐成亲的喜酒。这就叫好事成双,喜上加喜。” 令狐冲心中却一片迷惘,只知此事万万不可,却不知如何推辞才是;又想自己倘若力辞不就,与盈盈结褵之望便此绝了,任我行一怒之下,自己便有杀身之祸。自己死不足惜,但恒山全派弟子,只怕一个个都会丧生于此。该当立即推辞,还是暂且答应下来,让恒山众弟子脱了险再说?他缓缓转过头去,向恒山派众弟子瞧去,只见有的脸现怒色,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大是惶惑,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得上官云朗声道:“咱们以圣教主为首、副教主为副,挑少林,克武当,昆仑、峨嵋不攻自下,再要灭了丐帮,也不过举手之劳。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副教主寿比南山,福泽无穷!” 令狐冲心中本来好生委决不下,听上官云赠了自己八字颂词,什么“寿比南山,福泽无穷”,比之任我行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似是差了一级,但也不过是“九千岁”与“万岁”之别,倘若当了副教主,这八字颂词,只怕就此永远跟定在自己屁股后面,想到此处,觉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显是大有讥刺之意,人人都听了出来,霎时间朝阳峰上一片寂静。 第1557章 笑傲江湖(196) 向问天道:“令狐掌门,圣教主以副教主之位相授,那是普天下武林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快去谢过了。” 令狐冲心中突然一片明亮,再无犹豫,站起身来,对着仙人掌朗声说道:“任教主,晚辈有两件大事,要向教主陈说。” 任我行微笑道:“但说不妨。” 令狐冲道:“第一件,晚辈受恒山派前掌门定闲师太的重托,出任恒山掌门,纵不能光大恒山派门户,也决不能将恒山一派带入日月神教,否则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定闲师太?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乃是私事,我求教主将令爱千金许配于我为妻。” 众人听他说到第一件事时,均觉事情要糟,但听他跟着说的第二件事,竟是公然求婚,无不相顾莞尔。 任我行哈哈一笑,说道:“第一件事易办,你将恒山派掌门之位,传给一位师太接充便是。你自己加盟神教之后,恒山派是不是加盟,尽可从长计议。第二件呢,你和盈盈情投意合,天下皆知,我当然答允将她配你为妻,那又何必耽心?哈哈,哈哈!” 众人随声附和,登时满山欢笑。 令狐冲转头向盈盈瞧了一眼,见她红晕双颊,脸露喜色,待众人笑了一会,朗声说道:“承岳父美意,邀小婿加盟贵教,且以高位相授,十分感激。但小婿是个素来不守规矩之人,若入了贵教,定要坏了岳父的大事。仔细思量,还望岳父收回成议。” 任我行心中大怒,冷冷的道:“如此说来,你是决计不入神教了?” 令狐冲道:“正是!”这两字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半分转圜余地。 一时朝阳峰上,群豪尽皆失色。 任我行道:“你体内积贮的异种真气,今日已发作过了。此后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又将发作,从此一次比一次厉害,化解之法,天下只我一人知晓。” 令狐冲道:“当日在杭州梅庄,以及在少室山脚下雪地之中,岳父曾言及此事。小婿适才尝过这异种真气发作为患的滋味,确是犹如身历万死。但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乐,原也计较不了这许多。” 任我行哼了一声,道:“你倒说得嘴硬。今日你恒山派都在我掌握之中,我便一个也不放你们活着下山,那也易如反掌。” 令狐冲道:“恒山派虽大都是女流之辈,却也无所畏惧。岳父要杀,我们誓死周旋便是。” 仪清伸手一挥,恒山派众弟子都站到了令狐冲身后。仪清朗声道:“我恒山派弟子唯掌门之命是从,死无所惧。”众弟子齐道:“死无所惧!”郑萼道:“敌众我寡,我们又入了圈套,日后江湖上好汉终究知道,我恒山派如何力战不屈。” 任我行怒极,仰天大笑,说道:“今日杀了你们,倒说是我暗设埋伏,以计相害。令狐冲,你带领门人弟子回去恒山,一个月内,我必亲上见性峰来。那时恒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条狗、一只鸡,算是我姓任的无能。” 教众大声呐喊:“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杀得恒山之上,鸡犬不留!” 以日月教的声势,要上见性峰去屠灭恒山派,较之此刻立即动手,相差者也不过多一番跋涉而已。不论恒山派回去之后如何布置防备,日月教定能将之杀得干干净净。以前五岳剑派和日月教为敌,五派互为支援,一派有难,四派齐至,饶是如此,百余年来也只能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目下五岳剑派中只剩下一派,自必无力和日月教相抗。这一节恒山派众人无不了然。任我行说要将恒山派杀得鸡犬不留,并非大言。 其实在任我行心中,此刻却已另有一番计较,令狐冲剑术虽精,毕竟孤掌难鸣,恒山一派已不足为患。他挂在心上的,其实是少林与武当两派,心想令狐冲回去,必然向少林与武当求援,这两派也必尽遣高手,上见性峰去相助。他偏偏不攻恒山,却出其不意的突袭武当,再在少室山与武当山之间设下三道厉害的埋伏。武当山与少林寺相距不过数百里,武当有事,自然就近通知少林。这时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恒山,余下的定然倾巢而出,前往武当赴援。那时日月神教反过来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将少林寺烧了,然后埋伏尽起,前后夹击,将赴武当应援的少林僧众歼灭,再重重围困武当山,却不即进攻。等到恒山上的少林、武当两派好手得知讯息,千里奔命,赶来武当,日月神教以逸待劳,半路伏击,定可得手。此后攻武当、灭恒山,已易如反掌了。 他在这霎时之间,已定下除灭少林、武当两大劲敌的大计,在心中反覆盘算,料想十九可成。令狐冲不肯入教,虽削了自己脸面,但正因此一事,反成就了日月神教一统江湖的大业,心中欢喜,实难形容。 令狐冲向盈盈道:“盈盈,你是不能随我去的了?”盈盈早已珠泪盈眶,这时再也不能忍耐,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说道:“我若随你而去恒山,乃是不孝;倘若负你,又是不义。孝义难以两全,冲哥,冲哥,自今而后,勿再以我为念。反正你……”令狐冲道:“怎样?”盈盈道:“反正你已命不久长,我也决不会比你多活一天。” 令狐冲笑道:“你爹爹已亲口将你许配于我。他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圣教主,岂能言而无信?我就和你在此拜堂成亲,结为夫妇如何?” 盈盈一怔,她虽早知令狐冲是个胆大妄为、落拓不羁之徒,却也料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得满脸通红,说道:“这……这如何可以?” 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 他深知盈盈的心意,待任我行率众攻打恒山,将自己杀死之后,她必自杀殉情,此事势所必然,无法劝阻。倘若此刻她能破除世俗之见,肯与自己在这朝阳峰上结成夫妻,同归恒山,得享数日燕尔新婚之乐,然后携手同死,更无余恨。但此举太过惊世骇俗,我浪子令狐冲固可行之不疑,却决非这位拘谨腼腆的任大小姐所肯为,何况这么一来,更令她负了不孝之名。当下哈哈一笑,向任我行躬身行礼,说道:“岳父大人,小婿今日对不住了!”又向向问天及诸长老作个四方揖,说道:“令狐冲在见性峰上,恭候诸位大驾!”说着转身便走。 向问天道:“且慢!取酒来!令狐兄弟,今日不大醉一场,更无后期。”令狐冲笑道:“妙极,妙极!向大哥确是我知己。”日月教此番来到华山,事先详加筹划,百物具备,向问天一声“酒来”,便有属下教众捧过几坛酒来,打开坛盖,斟在碗中。向问天和令狐冲各干一碗。 人丛中走出一个矮胖子来,却是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你大恩大德,小老儿永远不忘,今日来敬你一碗。”说着举起碗喝干。他只是日月教管辖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问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令狐冲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头子这样一个小脚色居然敢来向他敬酒,只怕转眼间便有杀身之祸。他重义轻生,自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群豪见他如此大胆,无不暗暗佩服。 跟着祖千秋、计无施、蓝凤凰、黄伯流等人一个个过来敬酒。令狐冲酒到碗干,眼见来敬酒的好汉仍络绎不绝,心想:“这许多朋友如此瞧得起我,令狐冲这一生也不枉了,却又何必害了他们的性命?”举起大碗,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已不胜酒力,今日不能再喝了。众位前来攻打恒山之时,我在恒山脚下斟满美酒,大家喝醉了再打!”说着将手中一碗酒干了。群豪齐叫:“令狐掌门,快人快语!”有人叫道:“喝醉了酒,胡里胡涂乱打一场,倒也有趣。” 令狐冲将酒碗一掷,醉醺醺的往峰下走去。仪清、仪和等恒山群弟子跟随下峰。 当群豪和令狐冲饮酒之时,任我行只微笑不语,心中却在细细盘算,在少林与武当之间的三道埋伏该当如何安排;如何佯攻恒山,方能引得少林、武当两派高手前去赴援;攻武当山如何围开一面,好让武当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又须做得如何似模似样,方能令得对方最工心计之人也瞧不破其中机关。待得令狐冲大醉下山,他破武当、克少林的诸般细节,在心中已大致盘算就绪。又想:“这些家伙当着我面,竟敢向令狐冲这小子敬酒,这笔帐慢慢再算。眼前用人之际,暂且隐忍不发,待得少林、武当、恒山三派齐灭之后,今日向令狐冲敬酒之人,一个个都没好下场。令狐冲这小子深得人心,确是个人才。” 忽听得向问天道:“大家听了:圣教主明知令狐冲倔强顽固,不受抬举,却仍好言相劝,固是圣教主宽大为怀,爱惜人才,但另有一番深意,却非令狐冲这一介莽夫所能知。咱们今日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嵩山、泰山、华山、衡山四派,日月神教,威名大振!” 诸教众齐声呼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向问天待众人叫声一停,续道:“武林中尚有少林、武当两派,是本教的心腹之患;圣教主正是要着落在令狐冲身上,安排巧计,扫荡少林,诛灭武当。圣教主算无遗策,成竹在胸。他老人家算定令狐冲不肯入教,果然是不肯入教。大家向令狐冲敬酒,便是出于圣教主事先嘱咐!” 教众一听,心中均道:“原来如此!”又都大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向问天追随任我行多年,深知他的为人,自己一时激于义气,向令狐冲敬酒,此事定为他所不喜,自己倒还罢了,其余众人也跟着敬酒,势不免有杀身之祸,当即编了一番言语出来,以全他颜面,也盼凭着这几句话,能救得老头子、计无施等诸人的性命。这么一说,众人敬酒之事非但于任我行的威严一无所损,反而更显得他高瞻远瞩,料事如神。 任我行听向问天如此说法,心下甚喜,暗想:“毕竟向左使随我多年,明白我的心意。然而他虽知我要扫荡少林,诛灭武当,如何灭法,他终究猜想不到了。这个大方略此后一步步的行将出来,事先连他也不让知晓。” 上官云大声说道:“圣教主智珠在握,天下大事,都早在他老人家的算计之中。他老人家说什么,大伙儿就干什么,再也没错的。”鲍大楚道:“圣教主只要小指头儿抬一抬,咱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万死不辞。”王诚道:“为圣教主办事,就算死十万次,也比胡里胡涂的活着快活得多。”又一人道:“众兄弟都说,一生之中,最有意思的就是这几天了,咱们每天都能见到圣教主。见圣教主一次,浑身有劲,心头火热,胜于苦练内功十年。”另一人道:“圣教主光照天下,犹似我日月神教泽被苍生,又如大旱天降下的甘霖,人人见了欢喜,心中感恩不尽。”又有一人道:“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杰、大圣贤中,没一个能及得上圣教主的。孔夫子的武功那有圣教主高强?关王爷是匹夫之勇,那有圣教主的智谋?诸葛亮计策虽高,叫他提一把剑来,跟咱们圣教主比比剑法看?” 诸教众齐声喝采,叫道:“孔夫子、关王爷、诸葛亮,谁都比不上我们圣教主!” 鲍大楚道:“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庙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来,又把天下武庙中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请他们两位让让位,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 上官云道:“圣教主圣寿一千岁,一万岁!咱们的子子孙孙,十八代的灰孙子,都在圣教主麾下听由他老人家驱策。” 众人齐声高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听着属下教众谀词如潮,虽然有些言语未免荒诞不经,但听在耳中,着实受用,心想:“这些话其实也没错。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敌手,他六出祁山,未建尺寸之功,说到智谋,难道又及得上我了?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固是神勇,可是若和我单打独斗,又怎能胜得我的‘吸星大法’?孔夫子弟子不过三千,我属下教众何止三万?他率领三千弟子,栖栖遑遑的东奔西走,绝粮在陈,束手无策。我率数万之众,横行天下,从心所欲,一无阻难。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却又差得远了。” 但听得“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声震动天地,站在峰腰的江湖豪士跟着齐声呐喊,四周群山均有回声。任我行踌躇满志,站起身来。 教众见他站起,一齐拜伏在地。霎时之间,朝阳峰上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 阳光照射在任我行脸上、身上,这日月神教教主威风凛凛,宛若天神。 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但愿千秋万载,永如今……”说到那“今”字,突然声音哑了。他一运气,要将下面那个“日”字说了出来,只觉胸口抽搐,那“日”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右手按胸,要将一股涌上喉头的热血压将下去,只觉头脑晕眩,阳光耀眼。 第四十回 曲谐 令狐冲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酒醒后始知身在旷野之中,恒山群弟子远远坐着守卫。令狐冲头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后,只怕和盈盈再无相见之期,不由得心下大痛。 一行人来到恒山见性峰上,向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的灵位祭告大仇已报。众人料想日月教旦夕间便来攻山,一战之后,恒山派必定覆灭,好在胜负之数早已预知,众人反放宽胸怀,无所挂心。不戒夫妇、仪琳、田伯光等四人在华山脚下便已和众人相会,一齐来到恒山。众人均想,就算勤练武功,也不过多杀得几名日月教的教众,于事毫无补益,大家索性连剑法也不练了。虔诚之人每日里勤念经文,余人满山游玩。恒山派本来戒律精严,朝课晚课,丝毫无怠,这些日子中却得轻松自在一番。 过得数日,见性峰上忽然来了十名僧人,为首的是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 第1558章 笑傲江湖(197) 令狐冲正在主庵中自斟自饮,击桌唱歌,自得其乐,忽听方证大师到来,不由得又惊又喜,忙抢出相迎。方证大师见他赤着双脚,鞋子也来不及穿,满脸酒气,微笑道:“古人倒履迎宾,总还记得穿鞋。令狐掌门不履相迎,待客之诚,更胜古人了。” 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方丈大师光降,令狐冲不曾远迎,实深惶恐。方生大师也来了。”方生微微一笑。令狐冲见其余八名僧人都白须飘动,叩问法号,均是少林寺“方”字辈的高僧。令狐冲将众位高僧迎入庵中,在蒲团上就座。 令狐冲以前本在庵外客房住宿,自华山回归后,各人自忖在世为日无多,不必多加拘束,他便迁入主庵,以图处事近便。这主庵本是定闲师太清修之所,向来一尘不染,自从令狐冲入居后,满屋都是酒坛、酒碗,乱七八糟。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小子无状,众位大师勿怪。” 方证微笑道:“老僧今日拜山,乃为商量要事而来,令狐掌门不必客气。”顿了一顿,说道:“听说令狐掌门为了维护恒山一派,不受日月教副教主之位,固将性命置之度外,更甘愿割舍任大小姐这等生死同心的爱侣,武林同道,无不钦仰。” 令狐冲一怔,心想:“我不愿为了恒山一派而牵累武林同道,不许本派弟子泄漏此事,以免少林、武当诸派来援,大动干戈,多所杀伤。不料方证大师还是得到了讯息。”说道:“大师谬赞,令人好生惭愧。晚辈和日月教任教主之间,恩怨纠葛甚多,说之不尽。有负任大小姐恩义,事出无奈,大师不加责备,反加奖勉,晚辈万万不敢当了。” 方证大师道:“任教主要率众来和贵派为难。今日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俱已式微,恒山一派别无外援,令狐掌门却不遣人来敝寺传讯,莫非当我少林派僧众是贪生怕死、不顾武林义气之辈?” 令狐冲站起说道:“决计不敢。当年晚辈不自检点,和日月教首脑人物结交,此后种种祸事,皆由此起。晚辈自思一人作事一人当,连累恒山全派,已然心中不安,如何再敢惊动大师和冲虚道长?倘若少林、武当两派仗义来援,损折人手,晚辈之罪,更加万死莫赎了。” 方证微笑道:“令狐掌门此言差矣。魔教要毁我少林、武当与五岳剑派,百余年前便已存此心,其时老衲都未出世,跟令狐掌门又有何干?” 令狐冲点头道:“先师昔日常加教诲,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仇怨极重。晚辈识浅,只道双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殊不知任教主与晚辈渊源虽深,到头来终于仍须兵戎相见。” 方证道:“你说双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这句话本来不错。日月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其实也不是有什么非拚个你死我活的原由,只是双方首领都想独霸武林,意欲诛灭对方。那日老衲与冲虚道长、令狐掌门三人在悬空寺中晤谈,深以嵩山左掌门混一五岳剑派为忧,便是怕他这独霸武林的野心。”说着叹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听说日月教中有句话,说道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既存此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宁日?江湖上各帮各派宗旨行事,大相迳庭。一统江湖,既无可能,亦非众人之福。” 令狐冲深然其说,点头道:“方丈大师说得甚是。” 方证道:“任教主既说一个月之内,要将恒山之上杀得鸡犬不留。他言出如山,决无更改。现下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崆峒各派好手,都已聚集在恒山脚下了。” 令狐冲吃了一惊,“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有这等事?诸派前辈来援,晚辈蒙然不知,当真该死之极。”恒山派既知魔教一旦来攻,人人均无幸理,什么放哨、守御等等尽属枉费力气,是以将山下的哨岗也早都撤了。令狐冲又道:“请诸位大师在山上休息,晚辈率领本门弟子,下山迎接。”方证摇头道:“此番各派同舟共济,携手抗敌,这等客套也都不必了,大伙儿一切都已有安排。” 令狐冲应道:“是。”又问:“不知方丈大师何以得知日月教要攻恒山?”方证道:“老衲接到一位前辈的传书,方才得悉。”令狐冲道:“前辈?”心想方证大师在武林中辈份极高,如何更有人是他的前辈。方证微微一笑,道:“这位前辈,是华山派的名宿,曾经教过令狐掌门剑法的。” 令狐冲大喜,叫道:“风太师叔!”方证道:“正是风前辈。这位风前辈派了六位朋友到少林寺来,示知令狐掌门当日在朝阳峰上的言行。这六位朋友说话有点缠夹不清,不免有些啰唆,又喜互相争辩,但说了几个时辰,老衲耐心听着,到后来终于也明白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微笑。令狐冲笑道:“是桃谷六仙?”方证笑道:“正是桃谷六仙。” 令狐冲喜道:“晚辈到了华山后,便想去拜见风太师叔,但诸种事端,纷至沓来,直至下山,始终没能去向他老人家磕头。想不到他老人家暗中都知道了。” 方证道:“风前辈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老人家既在华山隐居,日月教在华山肆无忌惮的横行,他老人家岂能置之不理?桃谷六仙在华山胡闹,便给风老前辈擒住了,关了几天,后来就命他们到少林寺来传书。” 令狐冲心想:“桃谷六仙给风太师叔擒住,只怕他们反要说,是他们擒住了风太师叔,只因好心,这才来替风太师叔传言。”说道:“不知风太师叔要咱们怎么办?” 方证道:“风老前辈的话说得很是谦冲,只说听到有这么一回事,特地命人通知老衲,又说令狐掌门是他老人家心爱的弟子,这番在朝阳峰上力拒魔教之邀,他老人家瞧着很欢喜,要老衲推爱照顾。其实令狐掌门武功远胜老衲,‘照顾’二字,他老人家言重了。”令狐冲心下感激,躬身道:“方丈大师照顾晚辈,早已非止一次。” 方证道:“不敢当。老衲既知此事,别说风老前辈有命,自当遵从,单凭着贵我两派的渊源,令狐掌门与老衲的交情,也不能袖手。何况此事关涉各派的生死存亡,魔教毁了恒山之后,难道能放过少林、武当各派?因此立即发出书信,通知各派集齐恒山,共与魔教决一死战。” 令狐冲那日自华山朝阳峰下来,便已心灰意懒,眼见日月教这等声势,恒山派决非其敌,只等任我行那一日率众来攻,恒山派上下奋力抵抗,一齐战死便是。虽然也有人献议向少林、武当诸派求救,但令狐冲只问得一句:“就算少林、武当两派一齐来救,能挡得住魔教吗?”献议之人便即哑口无言。令狐冲又道:“既没法救得恒山,又何必累得少林、武当徒然损折不少高手?”在他内心,实不愿和任我行、向问天等人相斗,和盈盈共结连理之望既绝,不知不觉间便生自暴自弃之念,只觉活在世上索然无味,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干净。此刻见方证等受了风清扬之托,大举来援,精神为之一振,但真要和日月教中这些人拚死相斗,却还是提不起兴致。 方证又道:“令狐掌门,出家人慈悲为怀,老衲决不是好勇斗狠之徒。此事如能善罢,自然再好也没有,但咱们让一步,任教主进一步。今日之事,并不是咱们不肯让,而是任教主非将我正教各派尽数诛灭不可。除非咱们人人向他磕头,高呼‘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阿弥陀佛!’” 他在“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十一字之下,加上一句“阿弥陀佛”,听来十分滑稽,令狐冲不禁笑了出来,说道:“正是。晚辈只要一听到什么‘圣教主’,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全身便起鸡皮疙瘩。晚辈喝酒三十碗不醉,多听得几句‘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忍不住头晕眼花,当场便会醉倒。” 方证微微一笑,道:“他们日月教这种咒语,当真厉害得紧。”顿了一顿,又道:“风前辈在朝阳峰上,见到令狐掌门头晕眼花的情景,特命桃谷六仙带来一篇内功口诀,要老衲代传令狐掌门。桃谷六仙说话缠夹不清,口授内功秘诀倒是条理分明,十分难得,想必是风前辈硬逼他们六兄弟背熟了的。便请令狐掌门带路,赴内堂传授口诀。” 令狐冲恭恭敬敬的领着方证大师来到一间静室之中。这是风清扬命方证代传口诀,犹如太师叔本人亲临一般,当即向方证跪了下去,说道:“风太师叔待弟子恩德如山。” 方证也不谦让,受了他跪拜,说道:“风前辈对令狐掌门期望极厚,盼你依照口诀,勤加修习。”令狐冲道:“是,弟子遵命。” 当下方证将口诀一句句的缓缓念了出来,令狐冲用心记诵。这口诀也不甚长,前后只一千余字。方证一遍念毕,要令狐冲心中暗记,过了一会,又念了一遍。前后一共念了五次,令狐冲从头背诵,记忆无误。 方证道:“风前辈所传这内功心法,虽只寥寥千余字,却博大精深,非同小可。咱们叨在知交,恕老衲直言。令狐掌门剑术虽精,于内功一道,却似乎并不擅长。”令狐冲道:“晚辈于内功所知只是皮毛,大师不弃,还请多加指点。”方证点头道:“风前辈这内功心法,和少林派内功颇为不同,但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其中根本要旨,亦无大别。令狐掌门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试加解释。” 令狐冲知他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人,得他指点,无异是风太师叔亲授,风太师叔所以托他传授,当然亦因他内功精深之故,忙躬身道:“晚辈恭聆大师教诲。” 方证道:“不敢当!”当下将那内功心法一句句的详加剖析,又指点种种呼吸、运气、吐纳、搬运之法。令狐冲背那口诀,本来只是强记,经方证大师这么一加剖析,这才知每一句口诀之中,都包含着无数精奥的道理。 令狐冲悟性原本甚高,但这些内功的精要每一句都足供他思索半天,好在方证大师不厌其详的细加说明,令他登时窥见了武学中另一个从未涉足的奇妙境界。他叹了口气,说道:“方丈大师,晚辈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大胆妄为,实因不知自己浅薄,思之殊为汗颜。虽然晚辈命不久长,没法修习风太师叔所传的精妙内功。但古人好像有一句话,说什么只要早上听见大道理,就算晚上死了也不打紧,是不是这样说的?”方证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令狐冲道:“是了,便是这句话,我听师父说过的。今日得聆大师指点,真如瞎子开了眼一般,就算以后没日子修练,也一样的欢喜。” 方证道:“我正教各派俱已聚集在恒山左近,把守各处要道,待得魔教来攻,大伙儿和之周旋,也未必会输。令狐掌门何必如此气短?这内功心法自非数年之间所能练成,但练一天有一天的好处,练一时有一时的好处。这几日左右无事,令狐掌门不妨便练了起来。乘着老衲在贵山打扰,正好共同参研。”令狐冲道:“大师盛情,晚辈感激不尽。” 方证道:“这当儿只怕冲虚道兄也已到了,咱们出去瞧瞧如何?”令狐冲忙站起身来,说道:“原来冲虚道长大驾到来,当真怠慢。”当下和方证大师二人回到外堂,只见佛堂中已点了烛火。二人这番传功,足足花了三个多时辰,天早黑了。 只见三个老道坐在蒲团之上,正和方生大师等说话,其中一人便是冲虚道人。三道见方证和令狐冲出来,一齐起立。 令狐冲拜了下去,说道:“恒山有难,承诸位道长千里来援,敝派上下实不知何以为报。”冲虚道人忙即扶起,笑道:“老道来了好一会啦,得知方丈大师正和小兄弟在内室参研内功精义,不敢打扰。小兄弟学得了精妙内功,现买现卖,待任我行上来,便在他身上使使,教他大吃一惊。” 令狐冲道:“这内功心法博大精深,晚辈数日之间又怎学得会?听说峨嵋、昆仑、崆峒诸派前辈也都到了,该当请上山来,共议大计才是。不知众位前辈以为如何?” 冲虚道:“他们躲得甚为隐秘,以防任老魔头手下的探子查知,若请大伙儿上山,只怕泄漏了消息。我们上山来时,也都是化装了的,否则贵派子弟怎地不先来通报?” 令狐冲想起和冲虚道人初遇之时,他化装成一个骑驴的老者,另有两名汉子相随,其实也均是武当派中的高手。此时细看之下,认得另外两位老道,便是昔日在湖北道上曾和自己比过剑的那两个汉子,躬身笑道:“两位道长好精的易容之术,若非冲虚道长提及,晚辈竟想不起来。”那两个老道那时扮着乡农,一个挑柴,一个挑菜,气喘吁吁,似乎全身是病,此刻却精神奕奕,只不过眉目还依稀认得出来。 冲虚指着那扮过挑柴汉子的老道说:“这位是清虚师弟。”指着那扮过挑菜汉子的老道说:“这位是我师侄,道号玄高。”四人相对大笑。清虚和玄高都道:“令狐掌门好高明的剑术。”令狐冲谦谢,连称:“得罪!” 冲虚道:“我这位师弟和师侄,剑术算不得很精,但他们年轻之时,曾在西域住过十几年,却各学得一项特别本事,一个精擅机关削器之术,一个则善制炸药。”令狐冲道:“那是世上少有的本事了。”冲虚道:“令狐兄弟,我带他们二人来,另有一番用意。盼望他们二人能给咱们办一件大事。” 令狐冲不解,随口应道:“办一件大事?”冲虚道:“老道不揣冒昧,带了一件物事来到贵山,要请令狐兄弟瞧一瞧。”他为人洒脱,不如方证之拘谨,因此一个称他为“令狐兄弟”,另一个却叫他“令狐掌门”。令狐冲颇感奇怪,要看他从怀中取出什么物事来。冲虚笑道:“这东西着实不小,怀中可放不下。清虚师弟,你叫他们拿进来罢。” 第1559章 笑傲江湖(198) 清虚答应了出去,不久便引进四个乡农模样的汉子来,各人赤了脚,都挑着一担菜。清虚道:“见过令狐掌门和少林寺方丈。”那四名汉子一齐躬身行礼。令狐冲知他们必是武当派中身分不低的人物,当即客客气气的还礼。 清虚道:“取出来,装起来罢!”四名汉子将担子中的青菜萝卜取出,下面露出几个包袱,打开包袱,是许多木条、铁器、螺钉、机簧之属。四人行动甚为迅速,将这些家伙拼嵌斗合,片刻间装成了一张太师椅子。令狐冲更是奇怪,寻思:“这张太师椅中装了这许多机关弹簧,不知有何用处,难道是专供修练内功之用?” 椅子装成后,四人从另外两个包袱中取出椅垫、椅套,放在太师椅上。静室之中,霎时间光彩夺目,但见那椅套以淡黄锦缎制成,金黄色丝线绣了九条金龙,捧着中间一个刚从大海中升起的太阳,左边八个字是“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右边八个字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九条金龙张牙舞爪,神采如生,这十六个字更是银钩铁划,令人瞧着说不出的舒服。在这十六个字的周围,缀了不少明珠、钻石,和诸般翡翠宝石。简陋的小小庵堂之中,突然间满室珠光宝气。 令狐冲拍手喝采,想起冲虚适才说过,清虚曾在西域学得一手制造机关削器的本事,便道:“任教主见到这张宝椅,非上去坐一下不可。椅中机簧发作,便可送了他性命,是不是?” 冲虚低声道:“任我行应变神速,行动如电,椅中虽有机簧,他只要一觉不妥,立即跃起,须伤他不到。这张椅子脚下装有药引,通到一堆火药之中。” 他此言一出,令狐冲和少林诸僧均脸上变色。方证口念佛号:“阿弥陀佛!” 冲虚又道:“这机簧的好处,在于有人随便一坐,并无事故,一定要坐到一炷香时分,药引这才引发。那任我行性格多疑,又极精细,突见恒山见性峰上有这样一张椅子,一定不会立即就坐,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试试。这椅套上既有金龙捧日,又有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字样,魔教的头目自然谁也不敢久坐,而任我行一坐上去之后,又一定舍不得下来。”令狐冲道:“道长果然设想周到。” 冲虚道:“清虚师弟又另有布置,倘若任我行竟然不坐,叫人拿下椅套、椅垫,甚或拆开椅子瞧瞧,只要一拆动,一样的引发机关。玄高师侄这次带到宝山来的,共有二万斤炸药。毁坏宝山灵景,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 令狐冲心中一寒,寻思:“二万斤炸药!这许多火药一引发,玉石俱焚,任教主固遭炸死,盈盈和向大哥也必不免。” 冲虚见他脸色有异,说道:“魔教扬言要将贵派尽数杀害,灭了恒山派之后,自即来攻我少林、武当,生灵涂炭,大祸难以收拾。咱们设此毒计对付任我行,用心虽然险恶,但除此魔头,用意在救武林千千万万性命。” 方证大师双手合什,说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为救众生,却也须辟邪降魔。杀一独夫而救千人万人,正是大慈大悲的行迳。”他说这几句话时神色庄严,一众老僧老道都站起身来,合什低眉,齐声道:“方丈大师说得甚是。” 令狐冲也知方证所言甚合正理,日月教要将恒山派杀得鸡犬不留,正教各派设计将任我行炸死,那是天经地义之事,无人能说一句不是。但要杀死任我行,他心中已颇为不愿,要杀向问天,更是宁可自己先死;至于盈盈的生死,反而不在顾虑之中,总之两人生死与共,倒不必多所操心。眼见众人的目光都射向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事已至此,日月教逼得咱们无路可走,冲虚道长这条计策,恐怕是伤人最少的了。” 冲虚道:“令狐兄弟说得不错。‘伤人最少’四字,正是我辈所求。” 令狐冲道:“晚辈年轻识浅,今日恒山之事,便请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二位主持大局。晚辈率领本派弟子,同供驱策。”冲虚笑道:“这个可不敢当。你是恒山之主,我和方丈师兄岂可喧宾夺主?”令狐冲道:“此事绝非晚辈谦退,实在非请二位主持不可。”方证道:“令狐掌门之意甚诚,道兄也不必多所推让。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为首,但由道兄发号施令,以总其成。” 冲虚再谦虚几句,也就答应了,说道:“通上恒山的各处道路之上,咱们均已伏下人手,魔教何日前来攻山,事先必有音讯。那日令狐兄弟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咱们由左冷禅策划,摆下个空城计……”令狐冲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晚辈胡闹,惶恐之至。” 冲虚笑道:“咱们再摆此计,那是不行的了,势必启任我行之疑,以老道浅见,恒山全派均在山上抵御,少林和武当两派,也各选派数十人出手。明知魔教来攻,少林和武当倘若竟无人来援,大违常情,任我行这老贼定会猜到其中有诈。” 方证和令狐冲都道:“正是。” 冲虚道:“其余昆仑、峨嵋、崆峒诸派却不必露面,大伙儿都隐伏在山洞之中。魔教来攻之时,恒山、少林、武当三派人手便竭力相抗,必须打得似模似样。咱三派出手的都须是第一流好手,将对方杀得越多越好,自己须得尽量避免损折。” 方证叹道:“魔教高手如云,此番有备而至,这一仗打下来,双方死伤必众。” 冲虚道:“咱们找几处悬崖峭壁,安排下长绳铁索,斗到分际,眼见不敌,一个个便从长绳缒入深谷,让敌人难以追击。任我行大获全胜之后,再见到这张宝椅,当然得意洋洋的坐了上去,炸药一引发,任老魔便有天大本领,那也插翅难逃。跟着恒山十三条上下山峰的通道之上,三十二处地雷同时爆炸,魔教教众,再也没法下山了。” 令狐冲奇道:“三十二处地雷?” 冲虚道:“正是。玄高师侄从明日一早起,便要在十三条上落山峰的要道之中,每一条路选择几个最险要的所在,埋藏强力地雷,地雷一炸,上山下山,道路全断。魔教教众有一万人上山,教他们饿死一万;二万人上山,饿死二万。咱们学的是左冷禅之旧计,但这一次却不容他们从地道中脱身了。” 令狐冲道:“那次能从少林寺逃脱,也真侥幸之极。”突然想起一事,“哦”的一声。冲虚问道:“令狐兄弟可觉安排之中,有何不妥?”令狐冲道:“晚辈心想,任教主来到恒山之上,见了这宝椅自然十分喜欢。但他必定生疑,何以恒山派做了这样一张椅子,绣了‘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这八个字?此事若不弄明白,只怕他未必就会上当。” 冲虚道:“这一节老道也想过了。其实任老魔头坐不坐这张椅子,也非关键之所在,咱们另外暗伏药引,一样的能引发炸药。只不过当他正在得意洋洋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际,突然间祸生足底,更足成为武林中谈助罢了。”令狐冲点头道:“是。” 玄高道人道:“师叔,弟子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冲虚笑道:“你便说出来,请方丈大师和令狐掌门指点。”玄高道:“听说令狐掌门和任教主的大小姐原有婚姻之约,只因正邪不同道,才生阻梗。倘若令狐掌门派两位恒山弟子去见任教主,说道瞧在任大小姐面上,特地觅得巧手匠人,制成一张宝椅,送给岳丈大人乘坐,盼望两家休战言和。不管任教主是否答应,但当他上了恒山,见到这张椅子之时,也就不会起疑了。”冲虚拍手笑道:“此计大妙,一来……” 令狐冲摇头道:“不成!”冲虚一怔,知道已讨了个没趣,问道:“令狐兄弟有何高见?”令狐冲道:“任教主要杀我恒山全派,我就尽力抵挡,智取力敌,皆无不可。他来杀人,咱们就炸他,可是我决不说假话骗他。” 冲虚道:“好!令狐兄弟光明磊落,令人钦佩。咱们就这么办!任老魔头生疑也好,不生疑也好,只要他上恒山来意图害人,便叫他大吃苦头。” 当下各人商量了御敌的细节,如何抗敌,如何掩护,如何退却,如何引发炸药地雷,一一都商量定当。冲虚极为心细,生怕临敌之际,负责引发炸药之人遇害,另行派定了几名副手。 次日清晨,令狐冲引导众人到各处细察地形地势,清虚和玄高二人选定了埋炸药、安药引、布地雷、伏暗哨的各处所在。冲虚和令狐冲选定了四处绝险之所,作为退路。方证、冲虚、令狐冲、方生四人各守一处,不让敌人迫近,以待御敌之人尽数缒着长索退入深谷,这才最后入谷,然后挥剑斩断长索,令敌人没法追击。 当日下午,武当派中又有十人扮作乡农、樵子,络绎上山,在清虚和玄高指点之下,安放炸药。恒山派女弟子把守各处山口,不令闲人上山,以防日月教派出探子,得悉机密。如此忙碌了三日,均已就绪,静候日月教大举来攻。 屈指计算,离任我行朝阳峰之会已将近一月,此人言出必践,定不误期。这几日中,冲虚、玄高等人甚是忙碌,令狐冲反极清闲,每日里默念方证转授的内功口诀,依法修习,遇有不明之处,便向方证请教。 这日下午,仪和、仪清、仪琳、郑萼、秦绢等女弟子在练剑厅练剑,令狐冲在旁指点,见秦绢年纪虽小,对剑术要旨却颇有悟心,赞道:“秦师妹聪明得紧,这一招已合诀窍,只不过……”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丹田中一阵剧痛,登时坐倒。众弟子大惊,抢上相扶,齐问:“怎么了?”令狐冲心知又是体内异种真气发作,苦于说不出话。 众弟子正乱间,忽听得扑簌簌几声响,两只白鸽直飞进厅来。众弟子齐叫:“啊哟!” 恒山派养得许多信鸽,当日定静师太在福建遇敌,定闲、定逸二师太受困龙泉铸剑谷,均曾遣信鸽求救。眼前飞进厅来这两头信鸽,是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发,鸽背涂有红色颜料,一见之下,便知是日月教大敌攻到了。自从方证大师、冲虚道长来到恒山,众弟子见有强援到来,一切布置就绪,原已宽心,不料正在这紧急关头,令狐冲却忽然病发,实是大大的意外。 仪清叫道:“仪质、仪文二位师妹,快去禀告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二人应命而去。仪清又道:“仪和师姊,请你撞钟。”仪和点了点头,飞身出厅,奔向钟楼。 只听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镗,三长两短的钟声从钟楼上响起,传遍全峰,跟着通元谷、悬空寺、黑龙口各处寺庵中的大钟也都响动。方证大师事先吩咐,一有敌警,便以三长两短的钟声示讯,但钟声必须舒缓,以示闲适,不可显得张惶。只是仪和十分性急,法名中虽有一个“和”字,行事却一点不和,钟声中还是流露了急躁之意。 恒山派、少林派、武当派三派人手,当即依照事先安排,分赴各处,以备迎敌。为了减少伤亡,从山脚下到见性峰峰顶的各处通道均无人把守,索性门户大开,让敌人来到峰上之后再行接战。钟声停歇后,峰上峰下便鸦雀无声。昆仑、峨嵋、崆峒诸派来援的高手,都伏在峰下隐僻之处,只待魔教教众上峰之后,一得号令,便截住他们退路。冲虚为防泄漏机密,于山道上埋藏地雷之事并不告知诸派人士。魔教神通广大,在昆仑等派门人弟子之中暗伏内奸,刺探消息,绝不为奇。 令狐冲听得钟声,知道日月教大举来攻,小腹中却如千万把利刀乱攒乱刺,只痛得抱住肚皮,在地下打滚。仪琳和秦绢吓得脸上全无血色,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仪清道:“咱们扶着掌门人去无色庵,且看少林方丈和冲虚道长是何主意。”当下于嫂和另一名老尼姑伸手托在令狐冲胁下,半架半抬将他扶入无色庵中。 刚到庵门,只听得峰下砰砰砰砰号炮之声不绝,跟着号角呜呜,鼓声咚咚,日月教果然以堂堂之阵,大举前来攻山。 方证和冲虚已得知令狐冲病发,从庵中抢出。冲虚道:“令狐兄弟,你尽可放心。我已吩咐凌虚师弟代我掩护武当派退却,由老道负责掩护贵派。”令狐冲点头示谢。方证道:“令狐掌门还是先行退入深谷,免有疏虞。”令狐冲忙道:“万万……万万不可!拿……拿剑来!”冲虚也劝了几句,但令狐冲执意不允。 突然鼓角之声止歇,跟着叫声如雷:“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听这声音,至少也有四五千人之众。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相顾一笑。秦绢捧着令狐冲的长剑递过去。令狐冲伸手欲接,右手不住发抖,竟拿不稳剑。秦绢便持剑站在他身旁,说道:“待会你说个‘剑’字,我便递剑给你。” 忽听得唢呐之声响起,乐声悦耳,并无杀伐之音。数人朗声齐道:“日月神教圣教主欲上见性峰来,和恒山派令狐掌门相会。”正是日月教诸长老齐声呼叫。 方证道:“日月教先礼后兵,咱们也不可太小气了。令狐掌门,便让他们上峰如何?”令狐冲点了点头,便在此时,腹中又一阵剧痛。 方证见他满脸冷汗淋漓,说道:“令狐掌门,丹田内疼痛难当,不妨以风前辈所传的内功心法,试加导引盘旋。”令狐冲体内十数股异种真气正自纠缠冲突,搅扰不清,如加导引盘旋,那无异是引刀自戕,痛上加痛,但反正已痛到了极点,当下也不及细思后果,便依法盘旋。果然真气撞击之下,小腹中的疼痛比之先前更为难当,但盘旋得数下,十余股真气便如细流归支流、支流汇大川,隐隐似有轨道可循,虽剧痛如故,却已不是乱冲乱撞,冲击之处,心下已先有知觉。 只听得方证提气缓缓说道:“恒山派掌门令狐冲、武当派掌门冲虚道人、少林派掌门方证,恭候日月神教任教主大驾。”他声音并不甚响,缓缓说来,却送得极远。 第1560章 笑傲江湖(199) 令狐冲暗运内功心法有效,索性盘膝坐下,目观鼻,鼻观心,左手抚胸,右手按腹,依照方证转授的法门练了起来。他练这心法不过数日,虽有方证每日详加解说,毕竟修为极浅,但这时依法引导,十余股异种真气竟能渐渐归聚。他不敢稍有怠忽,凝神致志的引气盘旋,心想:“恒山派今日遭逢大劫,恰于此时我内息作反,当是大数使然,我于今日毕命便了。”初时还听得鼓乐丝竹之声,到后来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方证见令狐冲专心练功,脸露微笑,耳听得鼓乐之声大作,日月教教众叫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大驾上恒山来啦!”过了一会,鼓乐之声渐渐移近。 上见性峰的山道甚长,日月教教众脚步虽快,走了好一会,鼓乐声也还只到山腰。伏在恒山各处的正教门下之士心中都在暗骂:“臭教主好大架子,又不是死了人,吹吹打打的干什么了?”预备迎敌之人心下更怦怦乱跳,各人本来预计,魔教教众杀上山来,便即跃出恶斗一场,杀得一批教众后,待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强,便循长索而退入深谷。却不料任我行装模作样,好似皇帝御驾出巡一般,吹吹打打的来到峰上,众人倒不便先行动手,只心弦反扣得更加紧了。 过了良久,令狐冲觉得丹田中异种真气给慢慢压了下去,痛楚渐减,心中一分神,立时想起:“是任教主要上峰来?”“啊”的一声,跳起身来。方证微笑道:“好些了吗?”令狐冲道:“动上了手吗?”方证道:“还没到呢!”令狐冲道:“好极!秦师妹,剑!”秦绢将剑柄交在他手中。却见方证、冲虚等手上均无兵刃,仪和、仪清等女子在无色庵前的一片大空地上排成数行,隐伏恒山剑阵之法,长剑却兀自悬在腰间,这才想起任我行尚未上山,自己未免过于惶急,哈哈一笑,将剑交还给秦绢拿了。 只听得唢呐和钟鼓之声停歇,响起了箫笛、胡琴、月琴、琵琶的细乐,心想:“任教主花样也真多,细乐一作,他老人家是大驾上峰来啦。”越见他古怪多端,越觉肉麻。 细乐声中,两行日月教的教众一对对的并肩走上峰来。众人眼前一亮,但见一个个教众均穿着崭新的墨绿锦袍,腰系白带,鲜艳夺目,前面一共四十人,每人手托盘子,盘上铺缎,不知放着些什么东西。这四十人腰间竟未悬挂刀剑。四十名锦衣教众上得峰来,便远远站定。跟着走上一队二百人的细乐队,也都是一身锦衣,箫管丝弦,仍不停吹奏。其后上来的是号手、鼓手、大锣小锣、铙钹钟铃,一应俱全。 令狐冲看得有趣,心想:“待会打将起来,有锣鼓相和,岂不是如同在戏台上做戏?任教主如此排场,倒也好笑!” 鼓乐声中,日月教教众一队队的上来。这些人显是按着堂名分列,衣服颜色也各不同,黄衣、绿衣、蓝衣、黑衣、白衣,一队队的花团锦簇,比之做戏赛会,衣饰还更光鲜,只每人腰间各系白带。上峰来的却有三四千之众。 冲虚寻思:“乘他们立足未定,便一阵冲杀,我们较占便宜。但对方装神弄鬼,要来什么先礼后兵。我们若即动手,倒未免小气了。”眼见令狐冲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方证则视若无睹,不动声色,心想:“我如显得张惶,未免定力不够。” 各教众分批站定后,上来十名长老,五个一边,分站左右。音乐声突然止歇,十名长老齐声说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驾到。” 便见一顶蓝呢大轿抬上峰来。这轿子由十六名轿夫抬着,移动既快且稳。轿夫脚步整齐,一顶轿子便如是一位轻功高手,轻轻巧巧的便上到峰来,足见这一十六名轿夫个个身怀不弱的武功。令狐冲定眼看去,见轿夫之中竟有祖千秋、黄伯流、计无施等人在内。料想若不是老头子身子太矮,没法和祖千秋等一起抬轿,那么他也必被迫做一名轿夫了。令狐冲气往上冲,心想:“祖千秋他们均是当世豪杰,任教主却迫令他们做抬轿子的贱事。如此奴役天下英雄,当真令人气炸了胸膛。” 蓝呢大轿旁,左右各有一人,左首是向问天,右首是个老者。这老者甚是面熟,令狐冲一怔,认得是洛阳城中教他弹琴的绿竹翁。这人叫盈盈作“姑姑”,以致自己误以为盈盈是个年老婆婆,自从离了洛阳之后,便没再跟他相见,今日却跟了任我行上见性峰来。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寻思:“何以不见盈盈?”突然间想起一事,眼见日月教教众人人腰系白带,似是服丧一般,难道盈盈眼见父亲率众攻打恒山,苦谏不听,竟尔自杀死了? 令狐冲胸口热血上涌,丹田中几下剧痛,当下便想冲上去问向问天,但想任我行便在轿中,终于忍住。 见性峰上虽聚着数千之众,却鸦雀无声。那顶大轿停了下来,众人目光都射向轿帷,只待任我行出来。 忽听得无色庵中传出一阵喧笑之声。一人大声道:“快让开,该给我坐了!”另一人道:“大家别争,自大至小,轮着坐坐这张九龙宝椅!”正是桃花仙和桃枝仙的声音。 方证、冲虚、令狐冲等立时骇然变色。桃谷六仙不知何时闯进了无色庵中,正在争坐这张九龙宝椅,如坐得久了,提早引动药引,那便如何是好?冲虚忙抢进庵中。 只听他大声喝道:“快起来!这张椅子是日月教任教主的,你们坐不得!”桃谷六仙的声音从庵中传出来:“为什么坐不得?我偏要坐!”“快起来,该让我坐了!”“这椅子坐着真舒服,软软的,好像坐在大胖子的屁股上一般!”“你坐过大胖子的屁股么?” 令狐冲心知桃谷六仙正在争坐九龙宝椅,你坐一会,他坐一会,终将压下机簧,引发埋藏于无色庵下的数万斤炸药,见性峰上日月教和少林、武当、恒山派众人,势必玉石俱焚。他初时便欲冲进庵中制止,但不知怎的,内心深处却似乎盼望炸药炸将起来,反正盈盈已死,自己也不想活了,大家一瞬之间同时毕命,岂不干净?一瞥眼间,蓦地见到仪琳的一双俏目在凝望自己,但和自己眼光一接,立即避开,心想:“仪琳小师妹年纪还这样小,却也给炸得粉身碎骨,岂不可惜?但世上有谁不死?就算今日大家安然无恙,再过得一百年,此刻见性峰上的每一个人,还不都成为白骨一堆?” 只听得桃谷六仙仍争闹不休:“你已坐了第二次啦,我一次还没坐过。”“我第一次刚坐上去,便给拉了下来,那可不算。”“我有个主意,咱们六兄弟一起挤在这张椅上,且看坐不坐得下?”“妙极,妙极!大家挤啊,哈哈!”“你先坐,我坐在上面。”“大的坐上面,小的坐下面!”“不,大的先坐!年纪越小,坐得最高!” 方证大师见危机只在顷刻之间,又不能出声劝阻,泄漏了机关,当即快步入殿,大声说道:“贵客在外,不可争闹,别吵!”这“别吵”二字,是运起了少林派至高无上内功“金刚禅狮子吼”功夫,一股内家劲力,对准了桃谷六仙喷去。 冲虚道长只觉头脑一晕,险些摔倒。桃谷六仙已同时昏迷不醒。冲虚大喜,出手如风,先将坐在椅上的两人提开,随即点了六人穴道,都推到了观音菩萨的供桌底下,俯身在椅旁细听,幸喜并无异声,只觉手足发软,满头大汗,只要方证再迟得片刻进来,药引一发,那是人人同归于尽了。 冲虚和方证并肩出来,说道:“请任教主进庵奉茶!”可是轿帷纹风不动,轿中始终没动静。冲虚大怒,心想:“老魔头架子恁大!我和方证大师、令狐掌门三人,在当今武林之中,位望何等崇高,站在这里相候,你竟不理不睬!”若不是九龙椅中伏有机关,他便要长剑出手,挑开轿帷,立时和任我行动手了。他又说了一遍,轿中仍无人答应。 向问天弯下腰来,俯耳轿边,听取轿中人的指示,连连点头,站直身子后说道:“敝教任教主说道,少林寺方证大师、武当山冲虚道长两位武林前辈在此相候,极不敢当,日后自当亲赴少林、武当,致歉谢罪。”方证与冲虚谦称:“不敢当!” 向问天又道:“任教主说道,教主今日来到恒山,是专为和令狐掌门相会而来,单请令狐掌门一人,在庵中相见。”说著作个手势,十六名轿夫便将轿子抬入庵中观音堂上放下。向问天和绿竹翁陪着进去,却和众轿夫一起退了出来,庵中便只留下一顶轿子。 冲虚心想:“其中有诈,不知轿子之中,藏有什么机关。”向方证和令狐冲瞧去。方证不善应变,不知如何才是,脸现迷惘之色。令狐冲道:“任教主既欲与晚辈一人相见,便请两位在此稍候。”冲虚低声道:“小心在意。”令狐冲点了点头,从秦绢手中接过剑来,大踏步走进庵中。 那无色庵只是一座小小瓦屋,观音堂中有人大声说话,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令狐冲道:“晚辈令狐冲拜见任教主。”却没听见任我行说什么话,跟着令狐冲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冲虚吃了一惊,只怕令狐冲遭了任我行的毒手,一步跨出,便欲冲进相援,但随即心想:“令狐兄弟剑术之精,当世无双,他进庵时携有长剑,不致一招间便为任老魔头所制。倘若真的不幸遭了毒手,我便奔进去动手,也已救不了他。任老魔头如没杀令狐兄弟,那是最好,倘若令狐兄弟已遭毒手,老魔头独自一人留在观音堂中,必去九龙椅上坐坐,我冲将进去,反而坏了大事。”一时心中忐忑不宁,寻思:“任老魔头这会儿只怕已坐到了椅上,再过片刻,触发药引,这见性峰的山头都会炸去半个。我如此刻便即趋避,未免显得懦怯,给向问天这些人瞧了出来,立即出声示警,不免功败垂成。但若炸药一发,身手再快,也来不及闪避,那可如何是好?” 他本来计算周详,日月教一攻上峰来,便如何接战,如何退避,预计任我行坐上九龙椅之时,少林、武当、恒山三派人众均已退入了深谷。不料日月教一上来竟不动手,来个什么先礼后兵,任我行更要和令狐冲单独在庵中相会,全是事先算不到的变局。他虽饶有智计,一时却浑没了主意。 方证大师也知局面紧急,亦甚挂念令狐冲的安危,但他修为既深,胸怀亦极通达,只觉生死荣辱,祸福成败,其实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头来结局如何,皆是各人善业、恶业所造,非能强求。因此他内心虽隐隐觉得不安,却淡然置之,当真炸药炸了起来,尸骨为灰,那也是舍却这皮囊之一法,又何惧之有? 九龙椅下埋藏炸药之事极为机密,除方证、冲虚、令狐冲之外,动手埋药的清虚、玄高等此刻都在峰腰相候,只待峰顶一炸,便即引发地雷。见性峰上余人便均不知情。少林、武当、恒山三派人众,只等任我行和令狐冲在无色庵中说僵了动手,便拔剑对付日月教教众。 冲虚守候良久,不见庵中有何动静,当即运起内功,倾听声息,隐隐听到似乎令狐冲低声说了句什么话,他心中一喜:“原来令狐兄弟安然无恙。”心情一分,内功便不精纯,一时再也听不到什么,又耽心适才只不过自己一厢情愿,心有所欲,便耳有所闻,未必真是令狐冲的言语,否则为什么再也听不到他的话声? 又过了好一会,却听得令狐冲叫道:“向大哥,请你来陪送任教主出庵。” 向问天应道:“是!”和绿竹翁二人率领了一十六名轿夫,走进无色庵去,将那顶蓝呢大轿抬了出来。站在庵外的日月教教众一齐躬身,说道:“恭迎圣教主大驾。”那顶轿子抬到原先停驻之处,放了下来。 向问天道:“呈上圣教主赠给少林寺方丈的礼物。” 两名锦衣教众托了盘子,走到方证面前,躬身奉上盘子。 方证见一只盘子中放的是一串混以沉香木的菩提子念珠,另一只盘子中是一部手抄古经,封皮上写的是梵文,识得乃是《金刚经》,不由得一阵狂喜。他精研佛法,于《金刚经》更有心得,只是所读到的是东晋时高僧鸠摩罗什的中文译本,其中颇有难解之处,生平渴欲一见梵文原经,以作印证,但中原无处可觅,此刻一见,当真欢喜不尽,合什躬身,说道:“阿弥陀佛,老僧得此宝经,感激无量!”恭恭敬敬的伸出双手,将那部梵文《金刚经》捧起,然后取过念珠,念珠入手,便闻到一阵香气。方证说道:“敬谢任教主厚赐,实不知何以为报。” 向问天道:“这串念珠,乃敝教先辈得自天竺名山,谨奉方丈大师。敝教教主说道,敝教对天下英雄无礼,深以为愧,方丈大师不加怪责,敝教已感激不尽。”侧头说道:“呈上任教主赠给武当派掌门道长的礼物。” 两名锦衣教众应声而出,走到冲虚道人面前,躬身奉上盘子。 那二人还没走近,冲虚便见一只盘子中横放着一柄长剑,待二人走近时凝神看去,只见长剑剑鞘铜绿斑斓,以铜丝嵌着两个篆文:“真武”。冲虚忍不住“啊”的一声。武当派创派之祖张三丰先师所用佩剑名叫“真武剑”,向来是武当派镇山之宝,八十余年前,日月教几名高手长老夜袭武当山,将宝剑连同张三丰手书的一部《太极拳经》一并盗了去。当时一场恶斗,武当派死了三位一等一的好手,虽也杀了日月教四位长老,但一经一剑却未能夺回。这是武当派的奇耻大辱,八十余年来,每一代掌门临终时留下遗训,必定是夺还此经此剑。但黑木崖壁垒森严,武当派数度明夺暗盗,均无功而还,反而每次都送了几条性命在黑木崖上,想不到此剑竟会在见性峰上出现。他斜眼看另一只盘子时,盘中赫然是一部手书的册页,纸色早已转黄,封皮上写着“太极拳经”四字。冲虚道人在武当山见过不少张三丰的手书遗迹,一见便知这“太极拳经”四字确是祖师真迹。 第1561章 笑傲江湖(200) 他双手发颤,捧过长剑,右手握住剑柄,轻轻抽出半截,顿觉寒气扑面。他知三丰祖师到晚年时剑术如神,轻易已不使剑,即使迫不得已与人动手,也只用寻常铁剑、木剑,这柄“真武剑”是他中年时所用的兵刃,扫荡群邪,威震江湖,是一口极锋锐的利器。他兀自生怕给任我行骗了,再翻开那《太极拳经》一看,果然是三丰祖师所书。他将经书宝剑放还盘中,跪倒在地,向一经一剑磕了八个头,站起身来,说道:“任教主宽宏大量,使武当祖师爷的遗物重回真武观,冲虚粉身难报大德。”将一经一剑接过,心中激动,双手颤个不住。 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敝教昔日得罪了武当派,好生惭愧,今日原璧归赵,还望武当派上下见谅。”冲虚道:“任教主可说得太客气了。” 向问天又道:“呈上圣教主赠给恒山派令狐掌门的礼物。” 方证和冲虚均想:“不知他送给令狐掌门的,又是什么宝贵之极的礼品。” 只见这次上来的共二十名锦衣教众,每人也都手托盘子,走到令狐冲身前。盘中所盛的却是袍子、帽子、鞋子、酒壶、酒杯、茶碗之类日常用具,虽均十分精致,却显然并非什么出奇物事。只有一只盘子中放着一根玉箫,一只盘子中放着一具古琴,较为珍贵,但和赠给方证、冲虚的礼物相比,却不可同日而语了。 令狐冲拱手道:“多谢。”命恒山派于嫂等收了过来。 向问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此番来到恒山,诸多滋扰,甚是不当。恒山派每一位出家的师太,致送新衣一袭,长剑一口,每一位俗家的师姊师妹,致送饰物一件,长剑一口,还请笑纳。敝教又在恒山脚下购置良田五千亩,奉送无色庵,作为庵产。这就告辞。”说着向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深深一揖,转身便行。 冲虚叫道:“向先生!”向问天转过身来,笑问:“道长有何吩咐?”冲虚道:“承蒙贵教主厚赐,无功受禄,心下不安。不知……不知……”他连说了二个“不知”,再也接不下口去,他想问的是“不知是何用意”,但这句话毕竟问不出口。 向问天笑了笑,抱拳说道:“物归原主,理所当然。道长何必不安?”一转身,喝道:“教主起驾!”乐声奏起,十名长老开道,一十六名轿夫抬起蓝呢大轿,走下峰去。其后是号角队、金鼓队、细乐队,更后是各堂教众,鱼贯下峰。 冲虚和方证一齐望着令狐冲,均想:“任教主何以改变了主意,其中原由,只有你才知情。”但从令狐冲的脸色中却一点也看不出来,但见他似乎有些欢喜,又有些哀伤。耳听得日月教教众走了一会,乐声便即止歇,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呼声也不再响起,竟是耀武扬威而来,偃旗息鼓而去。 冲虚忍不住问道:“令狐兄弟,任教主忽然示惠,自必是冲着你的天大面子。不知……不知……”他自是想问“不知跟你说了什么”,但随即心想,这其中原由,如果令狐冲愿说,自然会说,若不愿说,多问只有不妥,是以说了两个“不知”,便即住口。 令狐冲道:“请两位前辈见谅,适才晚辈已答允了任教主,其中原由,暂且不便见告。但其中亦无大不了的隐秘,两位日后自知。” 方证哈哈一笑,说道:“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实是武林之福。看任教主今日的举止,于我正教各派实无敌意,化解了无量杀劫,实乃可喜可贺。” 冲虚没法探知其中原由,实是心痒难搔,听方证这么说,也觉甚有理由,说道:“不是老道过虑,只是日月教诡诈百出,咱们还是小心为妙。说不定任教主得知咱们有备,生怕引发炸药,是以今日故意卖好,待得咱们不加防备之时,再加偷袭。以二位之见,是否会有此一着?”方证道:“这个……人心难测,原也不可不防。”令狐冲摇头道:“不会的,一定不会。”冲虚道:“令狐掌门认定不会,那再好也没有了。”心下却颇不以为然。 过了一会,山下报上讯来,日月教一行已退过山腰,守路人众没接到讯号,未加截杀,亦未引发地雷。冲虚命人通知清虚、玄高,将连接于九龙椅及各处地雷的药引都割断了。 令狐冲请方证、冲虚二人回入无色庵,在观音堂中休息。方证翻阅梵文《金刚经》。冲虚抚弄一会“真武剑”,读几行《太极拳经》,喜不自胜,心下的疑窦也渐渐忘了。 突然之间,供桌下有人说道:“啊,盈盈,是你!”另一人道:“冲哥,你……你……你……”正是桃谷六仙的声音。 令狐冲“啊”的一声惊叫,从椅中跳了起来。 只听得供桌下不断发出声音:“冲哥,我爹爹,他……他老人家已过世了。”“怎么会过世的?”“那日在华山朝阳峰上,你下峰不久,我爹爹忽然从仙人掌上摔了下来。向大哥和我接住了他身子,只过得片刻,便即断了气。”“那……那……有人暗算他老人家么?”“不是的。向大哥说,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在西湖底下又受了这十几年苦,近年来以十分霸道的内功,强行化除体内的异种真气,实是大耗真元。这一次为了布置诛灭五岳剑派,又耗了不少心血。他老人家是天年已尽。”“当真想不到。”“当日在朝阳峰上,向大哥与十长老会商,一致举我接任日月神教教主。”“原来任教主是任大小姐,不是任老先生。” 适才桃谷六仙争坐九龙椅,方证以“狮子吼”佛门无上内功将之震倒。冲虚生怕泄漏机密,将六人点了穴道,塞入供桌之下。不料六人内功也颇深厚,不多时便即醒转,将令狐冲和“任教主”的对话都听在耳里,这时便一字不漏的照说出来。方证和冲虚听到任我行已死,盈盈接了教主之位,其余种种,无不恍然,心下又惊又喜。盈盈赠送二人重礼,送给令狐冲的却是衣履用品,那自是二人交换文定的礼物了。 只听得桃谷六仙还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个不休: “冲哥,今日我上恒山来看你,倘若让正教中人知道了,不免惹人笑话。”“那又有什么要紧?你就是会怕羞。”“不,我不要人家知道。”“好罢,我答允你不说便是。”“我吩咐他们仍大叫什么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是要使旁人不瞧出破绽。可不是对你恒山派与方证方丈、冲虚道长无礼狂妄。”“那不用耽心,大师和道长不会知道的。”“再说,日月教和恒山派、少林派、武当派化敌为友,我也不要让人家说是我的主意。江湖上好汉一定会说,因为我……跟你……跟你的缘故,连一场大架也不打了,说来可多难为情。”“嘻嘻,我倒不怕。”“你脸皮厚,自然不怕。爹爹故世的信息,日月教瞒得很紧,外间只道是我爹爹来到恒山之后,跟你谈了一会,就此和好。这于我爹爹的声名也有好处。待我回到黑木崖后,再行发丧。”“是,我这女婿可得来磕头吊孝了。”“你能够来,当然最好。那日华山朝阳峰上,我爹爹本来已亲口许了我们的婚事,不过……不过那得我服满之后……” 令狐冲听他六人渐渐说到他和盈盈安排成亲之事,当即大喝:“桃谷六仙,你们再不出来,在桌底下胡说八道,我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 却听得桃干仙幽幽叹了口气,学着盈盈的语气说道:“我却耽心你的身子。爹爹没传你化解异种真气的法门,其实就是传了,也不管用。爹爹他自己,唉!”桃干仙逼紧着嗓子,说得极尽哀伤。 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听着,亦不禁都有凄恻之意。任我行一代怪杰,虽生平恶行不少,但如此下场,亦令人为之叹息。令狐冲对任我行的心情更为奇特,虽憎他威福自用,横行霸道,却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无忌惮、独行其是的性格,倒和自己颇为相投,只不过自己绝无“一统江湖”的野心而已。 一时三人心中,同时涌起了一个念头:“自古帝皇将相,圣贤豪杰,奸雄大盗,元凶巨恶,莫不有死!” 桃实仙逼紧了嗓子道:“冲哥,我……”冲虚心想再说下去,于令狐冲面上须不好看,笑道:“六位桃兄,适才多有得罪。不过你们的话也说得够了,倘若惹得令狐掌门恼了,点了你们的‘终身哑穴’,只怕犯不着。”桃谷六仙大惊,齐问:“什么‘终身哑穴’?”冲虚道:“那‘终身哑穴’一点,一辈子就成了哑巴,再也不会说话。至于吃饭喝酒,倒还可以。”桃谷六仙齐嚷:“说话第一,吃饭喝酒尚在其次。”冲虚道:“你们刚才的话,一句也说不得的。令狐掌门,你就瞧在方丈大师和老道面上,别点他们的‘终身哑穴’。方丈大师和老道负责担保,他六位在供桌底下偷听到你和任大小姐的说话,决不泄漏片言只字。”桃花仙道:“冤枉,冤枉!我们又不是自己要偷听,声音钻进耳朵来,又有什么法子?” 冲虚道:“你们听便听了,谁也不来多管,听了之后乱说,那可不成。”桃谷六仙齐道:“好,好!我们不说,我们不说。”桃根仙道:“不过日月教圣教主那两句八字经改了,说不说得?”令狐冲大喝:“说不得,更加说不得!”桃枝仙叽哩咕噜:“不说就不说。偏你和任大小姐说得,我们就说不得。” 冲虚心下纳闷:“日月教的那句八字经改了?八字经自然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八个字。任大小姐当了教主,不想一统江湖了,却不知改了什么?” 三年后某日,杭州西湖孤山梅庄挂灯结彩,陈设得花团锦簇,这天正是令狐冲和盈盈成亲的好日子。 这时令狐冲已将恒山派掌门之位交给了仪清接掌。仪清极力想让给仪琳,说道仪琳手刃恒山大仇,为师尊雪恨,该当接任掌门之位。但仪琳说什么也不肯,急得当众大哭。毕竟还是依着令狐冲之议,由仪清掌理恒山门户。至于嵩山、华山、泰山、衡山等派,由各派自行推举掌门人,慢慢培养人才,恢复元气。盈盈也辞去日月教教主之位,交由向问天接任。向问天虽是个桀傲不驯的人物,却无吞并正教诸派的野心,数年来江湖上倒也太平无事。 这日前来贺喜的江湖豪士挤满了梅庄。行罢大礼,酒宴过后闹新房时,群豪要新郎、新娘演一演剑法。当世皆知令狐冲剑法精绝,贺客中却有许多人未曾见过。令狐冲笑道:“今日动刀使剑,未免太煞风景,在下和新娘合奏一曲如何?”群豪齐声喝采。 当下令狐冲取出瑶琴、玉箫,将玉箫递给盈盈。盈盈不揭霞帔,伸出纤纤素手,接过箫管,引宫按商,和令狐冲合奏起来。 两人所奏的正是那〈笑傲江湖〉之曲。这三年中,令狐冲得盈盈指点,精研琴理,已将这首曲子奏得颇具神韵。令狐冲想起当日在衡山城外荒山之中,初聆衡山派刘正风和日月教长老曲洋合奏此曲。二人相交莫逆,只因教派不同,难以为友,终于双双毙命。今日自己得与盈盈成亲,教派之异不复得能阻挡,比之撰曲之人,自幸运得多了。又想刘曲二人合撰此曲,原有弭教派之别、消积年之仇的深意,此刻夫妇合奏,终于完偿了刘曲两位前辈的心愿。想到此处,琴箫奏得更是和谐。群豪大都不懂音韵,却无不听得心旷神怡。 一曲既毕,群豪纷纷喝采,道喜声中退出新房。喜娘请了安,反手掩上房门。 突然之间,墙外响起了悠悠的几下胡琴之声。令狐冲喜道:“莫大师伯……”盈盈低声道:“别作声。” 只听胡琴声缠绵宛转,却是一曲〈凤求凰〉,但凄清苍凉之意终究不改。这三年来,令狐冲一直挂念莫大先生,但派人前往衡山打听,始终不得确讯。衡山派也已推举了新掌门人,三年来倒也安然无事。此时令狐冲听到琴声,心下喜悦无限:“莫大师伯果然没死,他今日来奏此曲,是贺我和盈盈的新婚。”琴声渐渐远去,到后来曲未终而琴声已不可闻。 令狐冲转过身来,轻轻揭开罩在盈盈脸上的霞帔。盈盈嫣然一笑,红烛照映之下,当真是人美如玉,突然间喝道:“出来!”令狐冲一怔,心想:“什么出来?” 盈盈笑喝:“再不出来,我用滚水淋了!” 床底下钻出六个人来,正是桃谷六仙。六人躲在床底,只盼听到新郎、新娘的说话,好到大厅上去向群豪夸口。令狐冲心神俱醉之际,没再留神。盈盈心细,却听到了他六人压得极细的呼吸之声。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六位桃兄,险些儿又上了你们的当!” 桃谷六仙走出新房,张开喉咙,齐声大叫:“千秋万载,永为夫妇!千秋万载,永为夫妇!” 冲虚正在花厅上和方证谈心,听得桃谷六仙的叫声,不禁莞尔一笑,三年来压在心中的哑谜,此时方始揭开:原来那日令狐冲和盈盈在观音堂中山盟海誓,桃谷六仙却道是改了日月教的八字经。 四个月后,正是草长花秾的暮春季节。令狐冲和盈盈新婚燕尔,携手共赴华山。令狐冲要带同妻子去拜见太师叔风清扬,叩谢他传剑授功之德。可是两人踏遍了华山五峰三岭,各处幽谷,始终没发见风清扬的踪迹。 令狐冲怏怏不乐。盈盈道:“太师叔是世外高人,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到那里云游去了。”令狐冲叹道:“太师叔固然剑术通神,他老人家的内功修为也算得当世无双。这三年半来,我修习他老人家所传的内功,几乎已将体内的异种真气化除净尽。”盈盈道:“那可得多谢少林寺的方证大师了。咱们既见不到风太师叔,明日就动身去少林寺,向方证大师叩头道谢。”令狐冲道:“方证大师代传神功,多所解说引导,便好比是半个师父,原该去谢的。”盈盈抿嘴笑道:“冲哥,你到今日还是不明白,你所学的,便是少林派的《易筋经》内功。” 令狐冲“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这……这便是《易筋经》?你怎知道?” 第1562章 笑傲江湖(201) 盈盈笑道:“当日听你说,这内功是风太师叔叫桃谷六仙带口讯,告知方证大师的。我心下生疑,寻思这内功精微奥妙,修习时若有厘毫之差,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送了性命,如何能叫桃谷六仙代带口讯?桃谷六仙缠夹不清,又怎说得明白?方证大师虽说,多半是风太师叔逼他们背熟了,但终究太过凶险。后来我去问这六位仁兄,他们一口咬定确有其事。但要他们背诵几句,一个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一个说只能告知方证老和尚,不能说给别人听。六个人再说得几句,更加前言不对后语,破绽百出。后来露出口风,抵赖不得,才说是方证大师为了救你性命,却不愿让你得知,才假托风太师叔传功,你若问起,叫他们代为隐瞒。” 令狐冲张大了口,半晌做声不得。盈盈又道:“但风太师叔叫他们传讯,却是有的,只是叫他们告知方证大师,说日月教要攻打恒山,请少林、武当两派援手。” 令狐冲道:“你也坏得够了,早知此事,却直到今日才说出来。”盈盈笑道:“那日在少林寺中,你脾气倔强得很。方证大师要你拜师,改投少林,便传你《易筋经》神功,但你说什么也不肯,一拂袖子便出了山门。方证大师倘若再提传授《易筋经》之事,生怕你老脾气发作,宁可性命不要,也不肯学,那岂不糟了?因此他只好假托风太师叔之名,让你以为这是华山派本门内功,自是学之无碍。” 令狐冲道:“啊,是了,你一直不跟我说,也怕我牛脾气发作,突然不练了?现下得知我异种真气化解殆尽,这才吐露真相。” 盈盈又抿嘴笑了笑,道:“你这倔脾气,大家知道是惹不得的。” 令狐冲叹了口气,拉住她手,说道:“盈盈,当年你将性命舍在少林寺,为的是要方证大师传我《易筋经》,虽然你并没死,方证大师却认定是答允了你的事没有办到。他是武林前辈,最重然诺,终于还是将这门神功传了给我。这是你用性命换来的功夫,就算我不顾死活,难道……难道一点也不顾到你,竟会恃强不练吗?” 盈盈低声道:“我原也想到的,只是心中害怕。” 令狐冲道:“咱们明天便下山去少林寺,我既学了《易筋经》,也只好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盈盈知他说笑,说道:“你这野和尚大庙不收,小庙不要,少林寺的清规戒律严谨得很,没半天便将你这酒肉和尚乱棒打将出来。” 两人携手而行,一路闲谈。令狐冲见盈盈不住东张西望,似乎在找寻什么,问道:“你在寻什么?”盈盈道:“且不跟你说,等找到了你自然知道。这次来到华山,没能拜见风太师叔,固是遗憾之极,但若见不到那人,却也可惜。”令狐冲奇道:“咱们还要见一个人,那是谁?” 盈盈微笑不答,说道:“你将林平之关在梅庄地底的黑牢之中,确是安排得十分聪明。你答应过你小师妹,要照顾林平之一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饭吃,有衣穿,谁也不会去害他,确是照顾了他一生。我对你另一位朋友,也想出了一项特别的照顾法子。” 令狐冲更奇怪了,心想:“我另一位朋友?却又是谁?”心知妻子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她既不肯说,多问也是无用。 当晚二人在令狐冲的旧居之中,对月小酌。令狐冲虽面对娇妻,但想起种种往事,仍不禁伤感,饮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酒意。盈盈突然面露喜色,放下酒杯,低声道:“多半是他来了,咱们去瞧瞧。”令狐冲听得对面山上有几声猴啼,不知盈盈说的是谁来了,跟着她走出屋去。 盈盈循着猴啼之声,快步奔到对面山坡上。令狐冲随在她身后,月光下只见七八只猴子聚在一起。华山猴子甚多,令狐冲也不以为意,却见群猴之中赫然有一个人,凝目看去,竟是劳德诺。他喜怒交集,转身便欲往屋中取剑。盈盈拉住他手臂,低声道:“咱们走近些,再看看清楚。”二人再奔近十余丈,只见劳德诺夹在两只极大的马猴之间,给两只马猴拖来拖去,竟似身不由主。他一身武功,但对两只马猴,却全无反抗之力。 令狐冲骇然问道:“那是什么缘故?”盈盈笑道:“你只管瞧,慢慢再跟你说。” 猴子性躁,跳上纵下,没半刻安宁。劳德诺给左右两只马猴东拉西扯,偶然发出几声吼叫,两只马猴便伸爪往他脸上抓去。令狐冲这时已看得明白,原来劳德诺的右手和右边马猴的左腕相连,左手和左边马猴的右腕相连,显然是以铁铐之类扣住了的。他明白了大半,问道:“这是你的杰作了?”盈盈道:“怎么样?”令狐冲道:“你废了劳德诺的武功?”盈盈道:“那倒不是,是他自己作孽。” 群猴听得人声,吱吱连声,带着劳德诺翻过山岭而去。 令狐冲本欲杀了劳德诺为陆大有报仇,但见他身受之苦,远过于一剑加颈,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颇感复仇快意,心想:“这人老奸巨猾,为恶远在林师弟之上,原该让他多吃些苦头。”说道:“原来这几日来,你一直要找他来给我瞧瞧。” 盈盈道:“那日我爹爹来到朝阳峰上,这厮便来奉承献媚,说道得了‘辟邪剑法’的剑谱,前来献给爹爹。爹爹问他有何用意,他说想当日月教的一名长老。爹爹没空跟他多说,叫人将他看管起来。后来爹爹逝世,大伙儿忙成一团,谁也没去理他,将他带到了黑木崖。过了十几天,我才想起这件事来,叫他来一加盘问,却原来他自练‘辟邪剑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将一身武功尽数废了。这人是害你六师弟的凶手,而你六师弟生平爱猴,因此我叫人觅了两只大马猴来,跟他锁在一起,放在华山之上。”说着伸手过去,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说着嫣然一笑,娇柔无限。 令狐冲一生但求逍遥自在,笑傲江湖,自与盈盈结褵,虽偿了平生之愿,喜乐无已,但不免受到娇妻温柔的管束,真要逍遥自在,无所拘束,却做不到了。突然之间,心中响起了〈笑傲江湖之曲〉的曲调,忽想:“我奏这曲子,要高便高,要低便低,只有自己一个人奏琴,才可自由自在,然如和盈盈合奏,便须依照谱子奏曲,不能任意放纵,她高我也高,她低我也低,这才说得上和谐合拍。佛家讲求涅槃,首先得做到无欲无求,这才能无拘无束。但人生在世,要吃饭,要穿衣,要顾到别人,岂能当真无欲无求?涅槃是‘无为境界’,我们做人是‘有为境界’。在有为境界中,只要没有不当的欲求,就不会受不当的束缚,那便是逍遥自在了。” 本章后记 聪明才智之士,勇武有力之人,极大多数是积极进取的。通常的道德标准把他们划分为两类:努力目标是为大多数人(包括国家、社会)谋福利的,是好人;只着眼于自己的权力名位、物质欲望而去损害旁人的,是坏人。好人或坏人的大小,以其嘉惠或损害的人数和程度而定。政治上大多数时期中是坏人当权,于是不断有人想取而代之;有人想进行改革;另有一种人对改革不存期望,也不想和当权派同流合污,他们的抉择是退出斗争漩涡,独善其身。所以一向有当权派、造反派、改革派,以及隐士。 第1563章 笑傲江湖(202) 中国的传统观念,是鼓励人“学而优则仕”,学孔子那样“知其不可而为之”,但对隐士也有很高的评价,认为他们清高。隐士对社会并无积极贡献,然而他们的行为和争权夺利之徒截然不同,提供了另一种范例。中国人在道德上对人要求很宽,只消不是损害旁人,就算是好人了。《论语》记载了许多隐者:晨门、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等等,孔子对他们都很尊敬,虽然,并不同意他们的作风。 孔子对隐者分为三类:像伯夷、叔齐那样,不放弃自己意志,不牺牲自己尊严(“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像柳下惠、少连那样,意志和尊严有所牺牲,但言行合情合理(“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像虞仲、夷逸那样,则是逃世隐居,放肆直言,不做坏事,不参与政治(“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孔子对他们评价都很好,显然认为隐者也有积极的一面。 参与政治活动,意志和尊严不得不有所舍弃,那是无可奈何的。柳下惠做法官,曾遭三次罢官,人家劝他出国。柳下惠坚持正义,回答说:“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暂时委屈一下)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论语》)。关键是在“事人”(服从长官意志)以及“直”或“枉”。为了大众利益而从政,非事人不可;坚持原则而为公众服务,不以自己的功名富贵为念,虽然不得不服从上级命令,但也可以说是“隐士”——至于一般意义的隐士,基本要求是求个性的解放自由而不必事人。 我写武侠小说是想写人性,就像大多数小说一样。写《笑傲江湖》那几年,中共的文化大革命夺权斗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当权派和造反派为了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人性的卑污集中地显现。我每天为《明报》写社评,对政治中龌龊行迳的强烈反感,自然而然反映在每天撰写一段的武侠小说之中。这部小说并非有意的影射文革,而是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影射性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只有刻划人性,才有较长期的价值。不顾一切的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定闲师太、莫大先生、余沧海、木高峰等人也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相信在别的国家中也都有,在各大小企业、学校,以及各种团体内部中也会存在。 “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口号,在六十年代时就写在书中了。任我行因掌握大权而腐化,那是人性的普遍现象。这些都不是书成后的增添或改作。有趣的是,当“四人帮”掌权而改动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所改的歌词中,居然也有“千秋万载”的字眼。 《笑傲江湖》在《明报》连载之时,西贡的中文报、越文报和法文报有二十一家同时连载。南越国会中辩论之时,常有议员指责对方是“岳不群”(伪君子)或“左冷禅”(企图建立霸权者)。大概由于当时南越政局动荡,一般人对政治斗争特别感到兴趣。 令狐冲是天生的“隐士”,对权力没有兴趣。盈盈也是“隐士”,她对江湖豪士有生杀大权,却宁可在洛阳隐居陋巷,琴箫自娱。她生命中只重视个人的自由,个性的舒展。惟一重要的只是爱情。这个姑娘非常怕羞腼腆,但在爱情中,她是主动者。令狐冲当情意紧缠在岳灵珊身上之时,是不得自由的。只有到了青纱帐外的大路上,他和盈盈同处大车之中,对岳灵珊的痴情终于消失了,他才得到心灵上的解脱。本书结束时,盈盈伸手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盈盈的爱情得到圆满,她是心满意足的,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了。或许,只有在仪琳的片面爱情之中,他的个性才极少受到拘束。 人生在世,充分圆满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解脱一切欲望而得以大彻大悟,那是佛家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涅槃”,不是常人之所能。那些热中于政治和权力的人,受到心中权力欲的驱策,身不由己,去做许许多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实都是很可怜的。 在中国的传统艺术中,不论诗词、散文、戏曲、绘画,追求个性解放向来是最突出的主题。时代越动乱,人民生活越痛苦,这主题越是突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退隐也不是容易的事。刘正风追求艺术上的自由,重视莫逆于心的友谊,想金盆洗手;梅庄四友盼望在孤山隐姓埋名,享受琴棋书画的乐趣;他们都没法做到,卒以身殉,因为权力斗争(政治)不容许。政治,存在于任何团体组织之中。王蒙先生说,读到本书的“金盆洗手”时曾经流泪,相信便是为此。 对于郭靖那样舍身赴难,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侠,在道德上当有更大的肯定。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风清扬是心灰意懒、惭愧懊丧而退隐。令狐冲却是天生的不受羁勒。在黑木崖上,不论是杨莲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权,旁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更加不可。“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冲这类人物所追求的目标。 因为想写的是一些普遍性格,是政治生活中的常见现象,所以本书没有历史背景,这表示,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时代、任何团体之中。 一九八〇.五月 内地有若干文学批评家评论:岳夫人宁中则得知丈夫卑鄙下流,心灰意懒而自杀,不合人情,她大可不必自杀。也有人认为萧峰自杀不合理,他掌击阿朱不合理。当然,俄国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妮娜”也大可不必自杀。对于人生的价值观,人人不同。有的是以现代人功利心代入武侠人物,有的是以“韦小宝价值观”去评论萧峰、宁中则,等于有人认为史可法、文天祥不投降,岳飞不抗命为十分“愚蠢”。香港有人评论北京佘氏子孙十几代为袁崇焕守墓为“愚忠”,当然也有人以董存瑞、雷锋为“不近情理”。以“市侩动机”去看历史人物,只有昏君、奸臣、贪官污吏、卑鄙小人才是合理的。 有评论家查问:东方不败自宫后搞同性恋是否可能?自宫并非同性恋之必要条件或必然发展。男性同性恋是历史事实,希腊、罗马、印度军队中普遍存在,发掘之地下文物甚多,今日如去意大利彭贝城参观古迹即可见到,印度东部古塔中亦多。英国史家吉朋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说,罗马帝国最初十四个皇帝之中,除一人外,其余十三人皆好男色,或男女皆喜。中国更极普遍,龙阳、分桃、断袖之典故,董贤、邓通等皆史实也,汉文帝为贤君尚且不免。性习惯向来隐晦,同性恋合法与否,一般法律不作规定,今日若干欧美国家规定两个男性可正式结婚。同性恋自居女性者常喜作女妆,此为性癖好,与自宫与否无关,亦有先同性恋而再作变性手术者。埃及、中国数千年宫廷中皆有太监,无男性性征,但并非必转女性性格。 本书几次修改,情节改动甚少。 二〇〇三.五月 第1564章 雪山飞狐(1) “金庸作品”新序 小说是写给人看的。小说的内容是人。 小说写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或成千成万人的性格和感情。他们的性格和感情从横面的环境中反映出来,从纵面的遭遇中反映出来,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关系中反映出来。长篇小说中似乎只有《鲁滨逊飘流记》,才只写一个人,写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写到后来,终于也出现了一个仆人“星期五”。只写一个人的短篇小说多些,尤其是近代与现代的新小说,写一个人在与环境的接触中表现他外在的世界、内心的世界,尤其是内心世界。有些小说写动物、神仙、鬼怪、妖魔,但也把他们当作人来写。 西洋传统的小说理论分别从环境、人物、情节三个方面去分析一篇作品。由于小说作者不同的个性与才能,往往有不同的偏重。 基本上,武侠小说与别的小说一样,也是写人,只不过环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节偏重于激烈的斗争。任何小说都有它所特别侧重的一面。爱情小说写男女之间与性有关的感情和行动,写实小说描绘一个特定时代的环境与人物,《三国演义》与《水浒》一类小说叙述大群人物的斗争经历,现代小说的重点往往放在人物的心理过程上。 小说是艺术的一种,艺术的基本内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主要形式是美,广义的、美学上的美。在小说,那是语言文笔之美、安排结构之美,关键在于怎样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形式而表现出来。什么形式都可以,或者是作者主观的剖析,或者是客观的叙述故事,从人物的行动和言语中客观的表达。 读者阅读一部小说,是将小说的内容与自己的心理状态结合起来。同样一部小说,有的人感到强烈的震动,有的人却觉得无聊厌倦。读者的个性与感情,与小说中所表现的个性与感情相接触,产生了“化学反应”。 武侠小说只是表现人情的一种特定形式。作曲家或演奏家要表现一种情绪,用钢琴、小提琴、交响乐、或歌唱的形式都可以,画家可以选择油画、水彩、水墨、或版画的形式。问题不在采取什么形式,而是表现的手法好不好,能不能和读者、听者、观赏者的心灵相沟通,能不能使他的心产生共鸣。小说是艺术形式之一,有好的艺术,也有不好的艺术。 好或者不好,在艺术上是属于美的范畴,不属于真或善的范畴。判断美的标准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学上的真或不真(武功在生理上或科学上是否可能),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经济上的值钱不值钱,政治上对统治者的有利或有害。当然,任何艺术作品都会发生社会影响,自也可以用社会影响的价值去估量,不过那是另一种评价。 在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的势力及于一切,所以我们到欧美的博物院去参观,见到所有中世纪的绘画都以圣经故事为题材,表现女性的人体之美,也必须通过圣母的形象。直到文艺复兴之后,凡人的形象才大量在绘画和文学中表现出来,所谓文艺复兴,是在文艺上复兴希腊、罗马时代对“人”的描写,而不再集中于描写天使与圣人。 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以来是“文以载道”,那和中世纪欧洲黑暗时代的文艺思想是一致的,用“善或不善”的标准来衡量文艺。《诗经》中的情歌,要牵强附会地解释为讽刺君主或歌颂后妃。对于陶渊明的<闲情赋>,司马光、欧阳修、晏殊的相思爱恋之词,或惋惜地评之为白璧之玷,或好意地解释为另有所指。他们不相信文艺所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 我写武侠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写他们在特定的武侠环境(中国古代的、缺乏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不合理社会)中的遭遇。当时的社会和现代社会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古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仍能在现代读者的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情绪。读者们当然可以觉得表现的手法拙劣,技巧不够成熟,描写殊不深刻,以美学观点来看是低级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我不想载什么道。我在写武侠小说的同时,也写政治评论,也写与历史、哲学、宗教有关的文字,那与武侠小说完全不同。涉及思想的文字,是诉诸读者理智的,对这些文字,才有是非、真假的判断,读者或许同意,或许只部份同意,或许完全反对。 对于小说,我希望读者们只说喜欢或不喜欢,只说受到感动或觉得厌烦。我最高兴的是读者喜爱或憎恨我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如果有了那种感情,表示我小说中的人物已和读者的心灵发生联系了。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造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艺术是创造,音乐创造美的声音,绘画创造美的视觉形象,小说是想创造人物、创造故事,以及人的内心世界。假使只求如实反映外在世界,那么有了录音机、照相机,何必再要音乐、绘画?有了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纪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何必再要小说? 武侠小说虽说是通俗作品,以大众化、娱乐性强为重点,但对广大读者终究是会发生影响的。我希望传达的主旨,是:爱护尊重自己的国家民族,也尊重别人的国家民族;和平友好,互相帮助;重视正义和是非,反对损人利己;注重信义,歌颂纯真的爱情和友谊;歌颂奋不顾身的为了正义而奋斗;轻视争权夺利、自私可鄙的思想和行为。武侠小说并不单是让读者在阅读时做“白日梦”而沉缅在伟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希望读者们在幻想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想像自己要爱国家、爱社会、帮助别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积极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武侠小说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有不少批评家认定,文学上只可肯定现实主义一个流派,除此之外,全应否定。这等于是说:少林派武功好得很,除此之外,什么武当派、崆峒派、太极拳、八卦掌、弹腿、白鹤派、空手道、跆拳道、柔道、西洋拳、泰拳等等全部应当废除取消。我们主张多元主义,既尊重少林武功是武学中的泰山北斗,而觉得别的小门派也不妨并存,它们或许并不比少林派更好,但各有各的想法和创造。爱好广东菜的人,不必主张禁止京菜、川菜、鲁菜、徽菜、湘菜、维扬菜、杭州菜、法国菜、意大利菜等等派别,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也。不必把武侠小说提得高过其应有之份,也不必一笔抹杀。什么东西都恰如其份,也就是了。 我写这套总数三十六册的《作品集》,是从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后约十五、六年,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两篇中篇小说,一篇短篇小说,一篇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出版的过程很奇怪,不论在香港、台湾、海外地区,还是中国大陆,都是先出各种各样翻版盗印本,然后再出版经我校订、授权的正版本。在中国大陆,在“三联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税。我依足法例缴付所得税,余数捐给了几家文化机构及支助围棋活动。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经授权的,直到正式授权给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版”的版权合同到二〇〇一年年底期满,以后中国内地的版本由广州出版社出版,主因是港粤邻近,业务上便于沟通合作。 翻版本不付版税,还在其次。许多版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写及出版武侠小说。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版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也有人未经我授权而自行点评,除冯其庸、严家炎、陈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拜嘉之外,其余的点评大都与作者原意相去甚远。好在现已停止出版,出版者道歉赔偿,纠纷已告结束。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篇《越女剑》不包括在内,偏偏我的围棋老师陈祖德先生说他最喜爱这篇《越女剑》。)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用什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什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连天”不能对“神侠”,“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征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思而合规律的字。 有不少读者来信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所写的小说之中,你认为哪一部最好?最喜欢哪一部?”这个问题答不了。我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限于才能,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 这些小说在香港、台湾、中国内地、新加坡曾拍摄为电影和电视连续集,有的还拍了三、四个不同版本,此外有话剧、京剧、粤剧、音乐剧等。跟着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哪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改编演出得最成功?剧中的男女主角哪一个最符合原着中的人物?”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小说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作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小说,脑中所出现的男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或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每个读者性格不同,他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余地。我不能说那一部最好,但可以说:把原作改得面目全非的最坏,最自以为是,最瞧不起原作者和广大读者。 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唐人传奇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比较认真的武侠小说,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 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对回教增加了认识和好感。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决不是作者的本意。 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汉族和契丹、蒙古、满族等民族有激烈斗争;蒙古、满人利用宗教作为政治工具。小说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小说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不必在小说中对暂时性的观念作价值判断。人性却变动极少。 在刘再复先生与他千金刘剑梅合写的《父女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剑梅小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谈话,李先生说,写小说也跟弹钢琴一样,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是一级一级往上提高的,要经过每日的苦练和积累,读书不够多就不行。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每日读书至少四五小时,从不间断,在报社退休后连续在中外大学中努力进修。这些年来,学问、知识、见解虽有长进,才气却长不了,因此,这些小说虽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还是要叹气。正如一个钢琴家每天练琴二十小时,如果天份不够,永远做不了萧邦、李斯特、拉赫曼尼诺夫、巴德鲁斯基,连鲁宾斯坦、霍洛维兹、阿胥肯那吉、刘诗昆、傅聪也做不成。 第1565章 雪山飞狐(2) 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许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由于得到了读者们的指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吸收了评论者与研讨会中讨论的结果。仍有许多明显的缺点无法补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足之处,希望写信告诉我。我把每一位读者都当成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关怀,自然永远是欢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一 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边山坳后射了出来,呜呜声响,划过长空,穿入一头飞雁颈中。大雁带着羽箭在空中打了几个筋斗,落在雪地。 西首数十丈外,四骑马踏着皑皑白雪,奔驰甚急。马上乘客听得箭声,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四匹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驹,一受羁勒,立时止步。乘者骑术既精,牲口也久经驯驭,这一勒马,显得鞍上胯下,两皆英健。四人见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声采,要瞧发箭的是何等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终没人出来,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射箭之人竟自走了。四个乘客中一个身材瘦长、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皱眉,纵马奔向山坳,其余三人跟着过去。 转过山边,见前面里许外五骑马发力奔驰,铁蹄溅雪,银鬣乘风,眼见追赶不上。那老者一摆手,说道:“殷师兄,这可有点儿邪门。” 那“殷师兄”也是个老者,身形微胖,留着两撇髭须,身披貂皮外套,一副富商气派,听了那瘦长老者的说话,点了点头,勒马回向大雁,马鞭挥出,啪的一声,抽向雪地,鞭梢将大雁卷上。他左手拿着箭杆一看,叫了声:“啊!” 三人听得叫声,纵马驰近。那“殷师兄”连雁带箭向那老者掷去,叫道:“阮师兄,请看!”瘦长老者伸左手抄出接过,一看羽箭,大叫:“在这里了,快追!”勒转马头,当先追去。 其余二人都是壮年,一个身高膀阔,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更显威武;另一个中等身材,脸色青白,鼻子却冻得通红。四人齐声唿哨,四匹马喷气成雾,忽喇喇放蹄赶去。这白茫茫山坡上望眼皆雪,四下更无行人,追踪容易不过。 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锦,在这关外长白山下苦寒之地,却积雪初融,浑没点春日气象。东方红日甫从山后升起,淡黄的阳光照在身上,殊无暖意。 山中虽冷,四名乘者纵马急驰之下,不久人人头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脱下外氅,放在鞍头。他身穿青绸面皮袍,腰悬长剑,眉头深锁,满脸怒容,眼中竟似要喷出火来,不住价的催马狂奔。 这人是辽东天龙门北宗新任掌门人“腾龙剑”曹云奇。天龙门掌剑双绝,他所学都已颇有所成。白脸汉子是他师弟“回龙剑”周云阳。高瘦老者是他们师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龙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那富商模样的老者则是天龙门南宗掌门人“威震天南”殷吉,这次事情与天龙门南北两宗俱有重大干系,是以他千里迢迢,远来关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关外良马,脚程甚快,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后,前面五乘已相距不远。曹云奇高声叫道:“喂,相好的,停步!”前面五人全不理会,反纵马奔得更快了。曹云奇厉声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们无礼了!” 只听得前面一人舌头打滚,都的一声,勒马转身,其余四人却仍继续奔驰。曹云奇一马当先,但见那人弯弓搭箭,箭尖指向他胸口。曹云奇艺高人胆大,竟不将他硬弓利箭放在心上,扬鞭大呼:“喂,是陶世兄么?” 那人面目英俊,双眉斜飞,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劲装结束,听得曹云奇叫声,纵声大笑,叫道:“看箭!”飕飕飕连响,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连珠射到。 曹云奇没料到他三箭来得如此迅捷,微微一惊,马鞭疾甩出去,打掉了上路与中路射来的两箭,接着一提马缰,那马向上跃起,第三枝箭贴着马肚子从四腿间穿了过去,相差不过数寸。那青年哈哈一笑,拨转马头,提缰便跑。 曹云奇铁青着脸,纵马欲赶。阮士中叫道:“云奇,沉住了气,不怕他飞上天去。” 纵身下马,拾起雪地里的三枝羽箭,果然与适才射雁的一般无异。殷吉沉着脸哼了一声,说道:“果真是这小子!”曹云奇道:“等一下师妹,瞧她更有什么话说?” 四人候了一顿饭功夫,不听得来路上有马蹄声响。曹云奇焦躁起来,道:“我瞧瞧去!”拍马赶回。阮士中望着他背影,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真难怪得他。”殷吉道:“阮师兄,你说什么?”阮士中摇摇头,却不答话。 曹云奇奔出数里,只见一匹灰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个白衣女郎一足跪地,俯身似在雪中寻找什么。曹云奇叫道:“师妹,什么事?” 那女郎不答,随即站直,手中拿着一根黄澄澄之物,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曹云奇走近接过,见是一枝黄金铸成的小笔,长约三寸,笔尖锋利,打造得甚是精致,笔杆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安”字。这金笔看来既是玩物,却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皱眉,说道:“那里来的?”那女郎道:“你们走后,我随后跟来,奔到这里,忽然有乘马从后追来,那马好快,只一会儿就从我身旁掠过。马上乘客扬手向我抛来这枝小笔,将我……将我……”说到这里,忽然脸上晕红,嗫嚅着不说下去了。 曹云奇凝望着她,只见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一股女儿羞态,娇艳无伦,不由得胸中一荡,随即疑云大起,问道:“你可知咱们追的是谁?”那女郎道:“谁啊?”曹云奇冷冷的道:“哼,你当真不知?”那女郎抬起头来,道:“我怎知道?”曹云奇道:“是你心上人。”那女郎冲口而道:“陶子安?” 这话一出口,登时满脸红晕。曹云奇眉间有如罩上了一层黑云,叫道:“我一说是你心上人,你就接口说陶子安!” 那女郎听他这么说,脸上更加红了,泪水在一双明澄清澈的眼中滚来滚去,顿足叫道:“他……他……”曹云奇道:“他……他怎么?”那女郎道:“他是我没过门的丈夫,自然是我心上人。”曹云奇大怒,唰的一声,拔出长剑。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种就杀了我。”曹云奇咬着牙齿,望着她微微抬起的脸,心中柔情顿起,叫道:“罢啦,罢啦!”回手一剑,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女郎反手拔剑,回臂疾格,出手好快,当的一声,双剑相交,迸出数星火花。曹云奇恨恨的道:“你既不将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让我在这世上多受苦恼?”那女郎缓缓还剑入鞘,低声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将我许配给他,难道是我自己作的主么?”曹云奇双眉一扬,说道:“我愿跟你浪迹天涯,在荒岛深山之中隐居厮守,你怎又不肯?” 那女郎叹了一口气道:“师哥,我知你对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着你的心意。可是你执掌我天龙北宗门户,如做出这等事来,天龙门声名扫地,在江湖上颜面何存?” 曹云奇大声道:“我就为你粉身碎骨,也所甘愿。天塌下来我也不理,管他什么掌门不掌门。”那女郎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他手,说道:“师哥,我就是不爱你这霹雳火爆、不顾一切的脾气呢。” 曹云奇给她这么一说,再也发作不得,叹了口气,说道:“你怎么又把他给的玩意儿当作宝贝似的?”那女郎道:“谁说是他给的?我几时见过他来?” 曹云奇道:“哼,这样值钱的玩意儿,还有人真的当暗器打么?这笔上不明明刻着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谁给你的?”那女郎嗔道:“你既爱这么瞎疑心,乘早别跟我说话。”纵到灰马身旁,跃上马背,缰绳一提,那马放蹄便奔。 曹云奇忙上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骑肚腹,片刻间便追上了,身子一探,右手拉住灰马辔头,叫道:“师妹,你听我说。”那女郎举起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开!给人家瞧见了成什么样子?”曹云奇却不放手,啪的一声,手背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来惹我?”曹云奇道:“是我不好,你再打吧!” 那女郎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动啦。”曹云奇笑道:“我跟你捶捶。”伸手去拉她手臂。那女郎迎头一鞭,曹云奇头一偏,这一次躲开了鞭子,笑道:“你手怎么又不酸啦?”那女郎板起了脸,说道:“我叫你别碰我。” 曹云奇陪笑道:“好,那么你说这金笔是那里来的。”那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给的。不是他给,还有谁给?难道是你给我的?”曹云奇心头一酸,热血上涌,又要发作,但见她笑靥如花,红唇微微颤动,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齿,怒气登时沉了下去。 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师哥,我从小得你尽心照顾。你待我真比亲生哥哥还好。我又不是全无心肝之人,怎不想报答?何况我们……只是,我实在好生为难。你一向怜惜我、爱护我,现下爹爹不幸惨死,我天龙门面临成败兴亡的重大关头,你怎么反不体谅我了?”曹云奇呆了半晌,再无话说,左手一挥,说道:“你总是对的,我总是错的,走吧!” 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块手帕,给他抹去满额汗水,道:“大雪地里,出了汗不抹去,莫着了凉。”曹云奇心中甜甜的说不出的受用,满腔怒气登时化为乌有,挥鞭在那女郎的灰马臀上轻轻一鞭。二人双骑,并肩驰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纪虽轻,在关外武林中却已颇有名声。因她容貌美丽,性又机伶,辽东武林中公送她一个外号,叫作“锦毛貂”。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飞,聪明伶俐,“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她是她父亲田归农前妻生的,田归农逝世不久,是以她一身缟素,戴着重孝。 两人急奔一阵,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云阳三人。阮士中向曹云奇横了一眼,说道:“去了这么久,见到什么了?”曹云奇脸一红,道:“没见什么。”双腿一夹,纵马快跑。 又奔出数里,山势渐陡,积雪甚厚,马蹄一溜一滑,五人不敢催马,松缰缓行。转过两个山坳,山道更加险峻。忽听左首一声马嘶,曹云奇右足在马镫上一点,斜身飞出,落在一株大松树之后,先藏身形,再纵目前望。见山坡边几株树上系着五匹马,雪地里一行足印笔直上山。曹云奇叫道:“两位师叔,小贼逃上山啦,咱们快追。” 殷吉向来谨慎,说道:“对方若故意引诱咱们来此,只怕山中设了埋伏。”曹云奇道:“就是龙潭虎穴,今日也要闯他一闯!”殷吉听他说得鲁莽,颇为不快,向阮士中道:“阮师兄,你说怎地?”阮士中还未答话,田青文抢着道:“有威震天南殷师叔在此,就真有厉害埋伏,也不用怕。”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们走得匆忙,似乎又不像设伏。这样吧,”手指右首,说道:“咱们从这边绕道上山,转过来攻他们个出其不意。”曹云奇叫道:“好,此计大妙!” 殷吉等都下了马,将马匹系在大松树下,翻起长衣下襟缚在腰里,展开轻功提纵术,从山坡右首上山。这一带树木丛生,山石嶙峋,行走不便,但多了一层掩蔽,不易为敌人察觉。五人初时鱼贯而行,一个紧接一个,时候一长,渐渐分出了功夫高下。殷吉与阮士中并肩在前,曹云奇堕后丈余,田青文与周云阳又在后数丈。曹云奇心想:“殷师叔是南宗掌门,号称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与我北宗到底谁高谁低?今日倒要领教领教。”一提气,足下加劲,倏忽抢在殷阮二人前头。 只听殷吉赞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当真英雄出在年少。”曹云奇怕他追上,不敢回头,只道:“请殷师叔多加指点。”口中这么说,脚下丝毫不停,奔了一阵,听得脚步声息,回头望去,心中微惊,原来殷吉、阮士中两人就在他身后不远,忙加快脚步,急冲数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山上积雪更厚,道路崎岖,行走自是费力。 只过了半枝香功夫,曹云奇渐渐慢了下来,忽觉后脑微微温热,似乎有人呼气,正要回头,右肩上有人轻轻一拍,听得殷吉笑道:“小伙子,加把劲儿!”曹云奇一惊,提气向前猛冲。这一冲虽把殷阮两人抛下了十多丈,但已心浮气粗,头上冒汗。他伸袖一擦额上汗水,想起适才田青文给自己擦汗的情景,嘴角间不由得露出微笑,但听得背后踏雪之声,殷阮两人又赶了上来。 殷吉见曹云奇这么一冲一慢,知他轻功远不如自己,只七星手阮士中一声不响的并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着放慢脚步,看来游刃有余,未出全力,心道:“你们师叔侄俩今儿考较老儿来着。”猛吸一口气,施展数十年勤修苦练的轻功,在白雪山坡上宛似足不点地般奔了上去。 天龙门创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间,掌门人的两名大弟子不和,待掌门人一死,便分为南北两宗。南宗以轻捷剽悍为尚,北宗却注重沉稳狠辣。两宗武功本源架式全然相同,使用之时,却各有所长。这上山轻功原是南宗所擅,殷吉人虽肥胖,一施展本门心法,竟矫捷胜于猿猴,片刻之间,已赶出曹云奇一里有余。阮士中却仍不即不离的与他并肩而行。殷吉数次放快,要想将他抛落,但每次只抢前数丈,阮士中又稳稳的追了上来。 眼见离峰顶只两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师兄,咱俩比比脚力,瞧谁先上峰顶。” 第1566章 雪山飞狐(3) 阮士中道:“我又怎赶得上殷师兄?”殷吉道:“别客气啦!”话一出口,如箭离弦般疾冲而上,不到片刻,离峰顶已只数丈,回头见阮士中在自己身后约有丈许,一提气,正要冲上,阮士中突然一纵而起,落在他身旁,低声道:“那边有人!”伸手向峰左树丛中一指。殷吉心中一寒:“此人功力,果然在我之上。”见他弯腰低头,轻轻向树丛中走去,便跟随在后。 两人走到树后,躲在一块凸出的大石后面,探头前望,只见下面谷中刀剑闪光,有五人聚在谷底。三人手执兵刃,分别守住三条通路,似防人闯进,另外两人一挥钢锄,一舞铁铲,正在一株大树下用力挖掘。两人似知强敌追随在后,时机迫促,四只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异常。 殷吉低声道:“果然是饮马川陶氏父子。那三人是谁?”阮士中轻声道:“饮马川的三个寨主,都是硬手。”殷吉道:“正合适,五个对五个。” 阮士中道:“殷师兄,你我同云奇三人自然不怕,云阳和青文却弱了。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两个,余下的就好办。”殷吉皱眉道:“倘若江湖上传扬出去,说我天龙门暗施偷袭,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阮士中冷冷的道:“为田师哥报仇,斩草除根,一个也不留下。咱们自己不说,没人知道。”殷吉道:“陶氏父子当真这么难对付么?” 阮士中点点头,隔了片刻,说道:“平手相斗,小弟没必胜把握。”殷吉心知北宗自掌门人田归农去世后,阮士中已是门中第一高手,听说田归农在日,也忌惮他三分,适才上山较劲,他似乎有心相让,才成了个不胜不败之局,若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输,便点头道:“小弟是客,自然由阮师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便不说话。这时曹云奇已经赶到,再过一会,周云阳、田青文二人也先后上来。阮士中低声道:“殷师兄、云奇和我各发锥子,干了把风的三人,再围攻陶氏父子。云阳与青文待我们出手之后,便即上前。”四人听了,当即放轻脚步,弯腰从山石后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后,低声叫道:“阮师叔!”阮士中停步道:“怎么?”田青文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阮士中双眼一翻,露出一对白睛,低沉着嗓子道:“你还要回护陶子安那小贼?”田青文道:“我总觉得不是他。”阮士中脸色铁青,拔出插在腰带上的那枝羽箭,递在她手里,轻声道:“你自己比一比去!这是那小贼适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过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两手发颤。曹云奇在她身旁,一直瞧她的时刻多,望敌人的时刻少,见了她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是眼见陶子安性命难保,怒的是她对那小贼显然情意甚深。他脾气暴躁,越想越恼,正待出言讥刺,阮士中在他肩头一拍,向着在东首把守的那人背心一指。 这时田青文与周云阳已伏下身子,停步不进。阮殷曹三人各自认定了一名敌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锥,悄悄走近。那毒锥是天龙门世代相传的绝技,发出时既准且快,且毒性猛烈,给打中了三个时辰毙命,厉害之极,江湖上有个名号,叫作“追命毒龙锥”。 曹云奇心想:“师叔要我打东首那人,我却用毒锥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贼性命,既报师门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钉。否则待会活捉了他,夜长梦多,不知师妹又会生出什么古怪来。”算计已定,越走越近,见离敌人已不足五十步,伏低身子,凝望着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挥手发号,三锥立时激射而出。 铮的一声,陶子安手中的钢锄撞到了土中一件铁器。阮士中高举左手,正要下落,猛听得嗤嗤嗤数声连响,旁边雪地里忽然射出七八件暗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这些暗器突如其来的从地底下钻出,事先没半分朕兆,委实匪夷所思,古怪之极。 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虽近身而发,来得奇特,但眼明手快,仍各举锄铲打落。望风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滚入了山沟,两枚袖箭分从头顶颈边擦过,侥幸逃得性命。其余两人却哼也没哼一声,一枚钢镖、一柄飞刀都正中后心,扑在雪地里再不动弹。 这一下变起仓卒,陶氏父子固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惊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亲“镇关东”陶百岁骂道:“鼠辈,敢施暗算!”这一声宛若凭空起了个响雷,威猛无比。只见身侧雪地中刀光闪动,从地底下跃出四人。 原来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处,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数日。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树枝盖了,白雪遮住,只露出几个小孔透气,旁人又怎知晓? 陶氏父子抛下锄铲,急从身边取出兵刃。陶百岁使的是根十六斤重的钢鞭,陶子安则用单刀。滚在山沟里的马寨主怕敌人跟击,在山沟中连滚数滚,这才跃起,他手中拿着一对链子锤。 看敌人时,当先一人身形瘦削,脸色漆黑,认得是北京平通镖局总镖头熊元献,此人精熟地堂刀功夫。饮马川山寨曾劫过他镖局的一枝大镖,熊元献使尽心机,始终没能要回,双方结下甚深梁子。另一个女子三十二三岁年纪,马寨主识得她是双刀郑三娘。 她丈夫本是平通镖局镖头,在饮马川劫镖时刀伤殒命。此外是一个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个紫膛脸汉子,使一对铁拐,均不相识。想来都是平通镖局邀来的好手,埋伏在这里以报昔日之仇。 陶百岁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夫手下败将。除了姓熊的鼠辈,武林之中,原也没人能做这下贱勾当。”这话虽是斥骂熊元献,但殷吉听了,不禁脸上一热,斜眼看阮士中时,见他双目凝视谷中敌对双方,对这句话直如不闻。 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见引见。这位是山东百会寺的静智大师。这位是京中一等侍卫刘元鹤刘大人,是在下的同门师兄。你们多亲近亲近。”陶百岁身材魁伟,声若雷震,熊元献恰与他相反,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两人倒似天生的对头。 陶百岁骂道:“好小子,一齐上吧,咱们兵刃上亲近亲近。”钢鞭在空中虚击一鞭,呼呼风响,足见膂力惊人。熊元献不动声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败将,不敢跟你动手,只想来讨件物事。”陶百岁怒道:“什么?”熊元献向他们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这里的东西。” 陶百岁一捋满腮灰白胡子,更不打话,劈面就是一鞭。熊元献闪身避过,叫道:“且慢动手。”陶百岁喝道:“又有什么话说?”熊元献道:“在下已在这里等了三日三夜,专等陶寨主到来。如不瞧两位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这里的东西本来不是饮马川的,一向由天龙门经管,现下换换主儿,也没什么不该。”陶子安道:“熊镖头说得好漂亮。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们倘若早知埋藏之处,还不早就拿了去?” 那郑三娘一心要报杀夫之仇,叫道:“多说什么?动手吧!”话声未毕,三柄飞刀唰唰唰接连向马寨主射去。马寨主链子双锤飞起,打落两柄飞刀,见第三柄来得更加劲急,直取胸口,双手一崩,双锤之间的铁链横在当胸,正好挡落飞刀,左锤一缩,右锤扑面打出。郑三娘身形灵动,矮身低头,双刀一招“旋风势”,直扑进怀。马寨主左锤飞出,消去这招。 这两人一动上手,那和尚挥戒刀直取陶百岁。镇关东不避反迎,铁鞭横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和尚只觉手臂酸麻,刀锋已给打出个缺口。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献。六人分作三对,在雪地里性命相扑。刘元鹤手执双拐,在旁掠阵,见和尚不是陶百岁对手,叫道:“大师退下,让我来会会镇关东。”那和尚兀自恋战。刘元鹤跨上一步,右膀在静智和尚肩头一撞。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破口骂道:“操你奶奶,你来撞老子!”忽觉金刃劈风,一刀向脑门劈来,忙缩头躲闪,却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静智吓出一身冷汗,惊怒之下,挺刀与熊元献双斗陶子安。 刘元鹤武功比师弟强得多,陶百岁铁鞭横扫,他竟硬接硬架,铁拐一立,铁鞭碰铁拐,当的一声大响。刘元鹤不动声色,右拐稍沉,拐头锁住敌人鞭身,左拐搂头盖落。 陶百岁与他数招一过,已知遇到劲敌,抖擞精神,使开六合鞭法,单鞭斗双拐,猛砸狠打。 时候一长,刘元鹤渐占上风,陶百岁已是招架多,还手少。陶子安以一敌二,更加形迫势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马寨主速下杀手击毙郑三娘,将熊元献接过,自己就能俟机杀了和尚。但郑三娘也已瞧明白战局大势,只要自己尽力支撑,陶氏父子不免先后送命,当下只守不攻,双刀守得严密异常,马寨主双锤虽如狂风暴雨般连环进攻,却始终伤她不得。再拆数十招,郑三娘究是女流,力气不加,不住后避。马寨主踏步上前追击,突见郑三娘左刀一晃,露出老大空门,大喜之下,抢上一步,挥锤击落,蓦地里右足足底一虚,竟踏在熊元献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上。这坑大半仍为白雪掩没,激斗之际,没加留神,郑三娘有意引他过去。他这一足踏空,身子向前扑跌,暗叫不好,待要跃起,郑三娘右刀疾砍,登时将他左肩卸落。 马寨主惨叫一声,晕了过去,郑三娘右手补上一刀,将他砍死在坑中。陶子安听到马寨主叫声,情知不妙,但为熊元献与静智两人缠住了,自顾不暇,不能分手救人。郑三娘喘了几口气,理一理鬓发,取出一块白布手帕包在头上,舞动双刀上前夹击陶百岁。陶百岁向以力大招猛见长,但年纪老了,精力就衰,与刘元鹤单打独斗已相形见绌,再加上个郑三娘在旁偷袭骚扰,更加险象环生。 斗到酣处,刘元鹤叫一声:“着!”一招“龙翔凤舞”,双拐齐至。陶百岁挥鞭挡住,却见郑三娘双刀圈转,也是两般兵刃同时攻到。陶百岁一条鞭架不开四件兵刃,大喝一声,飞左脚将郑三娘踢了个筋斗,但左胁终于给她刀锋划了个口子。片刻之间,伤口流出的鲜血将雪地染得殷红一片。但他勇悍异常,舞鞭酣战,全不示怯。 陶子安见情势险恶,疾攻三刀,乘静智退开两步,向后跃开,叫道:“罢啦,我父子认输就是。你们要宝还是要命?”郑三娘挥刀向陶百岁进攻,叫道:“宝也要,命也要。”熊元献心里却另有计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镖,赔得倾家荡产,心想与其杀他父子,不如叫饮马川献出金银赎命,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话说。” 刘元鹤为人精细,郑三娘一向听总镖头吩咐,听他如此说,均向旁跃开。静智却是个莽和尚,斗得兴发,那里还肯罢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风车相似,直向陶子安迫去。熊元献连叫:“静智大师,静智大师。”静智宛如未闻。陶子安一声冷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抛,挺胸道:“你敢杀我?” 静智举起戒刀,正要猛力砍落,忽见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举在半空,凝住不动。陶子安骂道:“贼秃!”迎面一拳,正中鼻梁。静智出其不意,身子一晃,一交坐倒,一摸自己鼻子,满手鼻血。这一来叫他如何不怒,狂吼急叫,爬起身来,向陶子安猛扑过去,大骂:“操你奶奶!”熊元献伸臂拉住,叫道:“且慢!” 陶子安跃入坑中,挥动钢锄掘了几下,随即抛开锄头,捧着一只两尺来长的长方铁盒纵身而上。刘元鹤等各现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几步。 阮士中低声向殷吉道:“殷师兄,你与云奇发锥伤人,我去抢宝。”殷吉低声道:“伤那一边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间三指卷曲,伸出拇指与小指,做个“六”字的手势,意思说六人全伤。殷吉心道:“好狠毒!”点了点头,扣紧手中的毒锥,斜眼看曹云奇时,只见他双眼盯着陶子安,这些时候之中,他眼光始终没一瞬离开过此人。 陶子安捧着铁盒,朗声说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诡计,这武林至宝么,嘿嘿,自当双手奉上。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领教。”熊元献眯着一双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安道:“你们怎知这铁盒埋在此处?又怎知我们这几日要来挖取?”熊元献道:“少寨主既想知道,跟你说了,却也不妨。天龙门田老掌门封剑之日,大宴宾朋。少寨主是田门快婿,一定到了?”陶子安点了点头。熊元献指着刘元鹤道:“我这位师兄当日也是座上宾客,只少寨主英雄年少,没把刘师兄放在眼里。”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岳丈宴请好朋友,原来请到了奸细。” 熊元献并不动怒,仍细声细气的道:“言重了。刘师兄久仰尊驾英名,不免对少寨主多看了几眼,那也是饮马川威名远播之故啊。那日少寨主一举一动,没曾离了刘师兄的眼光。”陶子安道:“妙极,妙极!这盒儿该当献给刘大人的了。”双手前伸,将铁盒递过。 刘元鹤眉不扬,肉不动,伸手去接。陶子安突然在铁盒边上一揿,飕飕飕三声,三枝短箭从铁盒中疾飞而出,向刘元鹤当胸射去。两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间那能闪避? 刘元鹤危急中顺手拉过静智在身前一挡。只听一声惨呼,两枝短箭一齐钉入那和尚的咽喉,静智立时气绝。第三枝箭偏在一旁,却射入了熊元献左肩,直没至羽,伤势也自不轻。 这个变故,比适才熊元献等偷袭更加奇特。田青文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刘元鹤听得背后有人,顾不得与陶氏父子动手,跃向山石,先护住背心,这才转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动手!”纵身扑下。曹云奇手一扬,三枚毒锥对准陶子安射出。田青文早知他心意,见他扬手发锥,立即挺肩往他左肩撞去。曹云奇身子一侧,怒喝:“干什么?”三锥准头全偏,都落入了雪地。 第1567章 雪山飞狐(4) 殷吉的毒锥本待射向刘元鹤,田青文一出声,为他立时知觉,此人应变奇快,竟已无机可乘。阮士中大叫:“物归原主。”左手五指如钩,抓向陶子安双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铁盒边缘。 刘元鹤铁拐竖立,与殷吉的长剑搭上了手。两人在田归农的筵席中曾会过面,都知对方是武学名家,此刻数招一过,各自暗惊。 周云阳挺剑奔向熊元献。田青文的单剑与郑三娘双刀战在一起。曹云奇长剑闪动,不去拚斗闲在一旁的陶百岁,却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贯日”,身随剑至,势若拚命。 陶子安没持兵刃,只得放手松开铁盒,后跃避开,俯身抢起单刀,反身来夺。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阴沉着脸骂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丈,原来是看中了我天龙门至宝。”陶子安叫道:“谁说我害了岳父?”挥刀猛攻,急着要夺回铁盒。 但这铁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说曹云奇在旁仗剑相助,单凭阮士中一双肉掌,陶子安也休想夺得回去。陶百岁叫道:“姓阮的,这铁盒是田亲家亲手交与我儿,你是不服,还是怎地?”大声叫嚷,挥鞭向阮士中头顶击落。阮士中一跃丈余,纵到田青文身旁,举盒向郑三娘迎面一扬。郑三娘适才见盒中放出暗器,生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闪避。那知阮士中只虚张声势,待田青文摆脱纠缠,将铁盒交在她手中,说道:“护住盒子,让我对付敌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返身来斗陶百岁。这天龙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得,陶百岁虽鞭沉力猛,却给他一双空手迫得连连倒退。熊元献肩头中箭,为周云阳一柄长剑迫住了,始终缓不出手来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一使劲半边身子剧痛难当。只刘元鹤与殷吉斗了个旗鼓相当。 田青文抱住铁盒,施开轻功,疾向西北方奔去。陶子安举刀向曹云奇猛劈,见他提剑封门,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转身,向田青文追去。 曹云奇大怒,随后急赶,只追出数步,斜刺里双刀砍到,却是郑三娘从旁截住。曹云奇心中焦躁,连进险招。郑三娘武艺虽不甚精,却练就一套专门守御的刀法,只要这“铁门闩”刀法使开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内,对方功夫再高,也不易取胜。曹云奇连变三路剑法,一时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许,见陶子安随后跟来,正合心意,转过个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的道:“你追我干么?”陶子安道:“妹子,咱们合力对付了那几个奸贼,自己的事总好商量。”田青文道:“谁是你妹子?你干么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里双膝跪倒,指天立誓,大声道:“皇天在上,倘若我陶子安害了天龙门田老掌门,叫我万箭攒身,乱刀分尸!” 田青文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拉他臂膀,柔声道:“不是你就好啦。我也早知不是你,他们……他们……”陶子安跃起身来,握住她左手,说道:“妹子……”刚叫得一声,忽见田青文脸上变色,知道背后来了人,急忙转身,只听一人喝道:“你们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田青文怒道:“什么鬼鬼祟祟?你给我嘴里放干净些。” 陶子安见是曹云奇赶到,叫道:“曹师兄,你莫误会。”曹云奇圆睁双目,喝道:“操你娘,误会你妈个屁!”提剑分心疾刺,陶子安举刀招架。 两人斗了数合,雪地里脚步声响,郑三娘如风奔来。曹云奇骂道:“臭婆娘,缠个没完没了。”反手一剑。郑三娘左刀挡架,右手回了一刀。陶子安叫道:“郑三娘,咱俩并肩子上,先杀了这蛮汉再说。” 他一语甫毕,一招“抽梁换柱”,左手虚托,刀锋从横里向曹云奇反劈过去。曹云奇以一敌二,丝毫不惧。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卖弄本事,剑走偏锋,反连连进招。陶子安赞道:“好剑法!”曲腿矮身,一招“上步撩阴”向他胯下挥去。郑三娘料想他竖剑相架,上盘势必空虚,当即双刀向曹云奇肩头砍落。不料陶子安这一刀挥到中途,突然转为“退步斩马刀”,手腕疾翻,一刀砍在郑三娘腿上,喝道:“躺下。” 这一招毒辣异常,比郑三娘再强数倍的高手也难防备,却教她如何闪避得了?她腿上剧痛,向后便跌。陶子安抢上一步,举刀往她颈中砍下。呼的一声,曹云奇长剑递出,将他单刀架开,叫道:“你要不要脸?”陶子安笑道:“我是有心助你。” 曹云奇正要喝骂,刘元鹤、殷吉、陶百岁、阮士中等已先后赶到。他们都挂念着铁盒,见田青文抱着盒子奔开,不愿无谓恋战,一待敌人攻势略缓,都抽身追来。陶子安叫道:“爹,天龙门是好朋友。你别跟阮师叔动手。” 陶百岁尚未答话,曹云奇高声叫道:“你害死我恩师,谁跟你是好朋友?”唰唰唰,向他疾刺三剑。陶子安挡开两剑,第三剑险些避不开去,向左急闪,剑刃贴右颊而过。他吓得脸无血色,忽听田青文叫声:“小心!”一枚暗器从身旁飞过,紧接着风声微响,后臀上吃了一刀。 原来郑三娘受伤后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饮马川是我杀夫大仇,这小贼素来诡计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话,不加提防?”见陶子安避剑后退,正是偷袭良机,奋身跃起,挥刀往他头顶砍去。田青文眼明手快,急发一锥,抢先钉中她右肩。幸得这一锥,才救了陶子安性命,郑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砍中他后臀。 郑三娘身中毒锥,又向后跌。陶子安骂声:“贱人!”单刀脱手,对准她胸口猛掷下去,这一掷势劲力疾,相距又近,眼见得一刀要将她钉入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声急响,一枚暗器从远处飞来,正中刀身,当的一声,单刀荡开,斜斜插入郑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刘元鹤、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铁盒,或亟欲劫夺、或旨在守护,听这暗器破空之声响得怪异,都是一惊,这暗器远飞而至,落点既准,劲力又重,竟将单刀打开。各人一惊之下,齐向暗器来路望去,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僧右手拿着一串念珠,念道:“善哉,善哉!”快步走来,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绳上,原来他适才所发暗器只是一粒念珠。 这串念珠看来份量不轻,黑黝黝的似是钢铁所铸。这和尚从数丈外弹来小小一粒念珠,竟能撞开一把八九斤重的钢刀,指力非同小可。众人惊愕之下,都眼睁睁的望着他。 但见他一对三角眼,塌鼻歪嘴,一双白眉斜斜下垂,容貌猥葸诡异,双眼布满红丝,单看相貌,倒似是个市井老光棍,那知武功竟如此高强。 那僧人伸手扶起郑三娘,拔下她肩头毒锥,见伤口中喷出黑血,郑三娘大声呻吟。 那僧人从怀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塞在她口里,向众人逐个望去,自言自语的道:“这药丸只可暂时止痛。毒龙锥是天龙门独门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脸上,说道:“这位施主是天龙门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请慈悲则个。”说着合什行礼。 阮士中和郑三娘本不相识,原无仇怨,见那僧人如此本领,若不允取出解药,今日决讨不了好去,他久历江湖,当硬则硬,当软则软,见那僧人合什躬身,立即还礼,说道:“大师吩咐,自当遵命。”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瓶,在一个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给郑三娘服了,将另一个瓶子递给田青文道:“给她敷上。”田青文接过药瓶,将铁盒交给师叔,自去给郑三娘敷药。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又打了一躬,说道:“请问各位在此互斗,为了何事?天下没解不开的梁子,和尚老了脸皮,倒想作个调人,嘿嘿。”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沉吟不语,有的脸现怒容。曹云奇指着陶子安骂道:“这小贼害死我师父,偷了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大师,你说该不该找他偿命?”说着手中长剑虚劈,剑刃震动,嗡嗡作声。 那老僧问道:“尊师是那一位?”曹云奇道:“先师是敝门北宗掌门,姓田。”那老僧“啊哟”一声,说道:“原来归农去世了,可惜啊可惜。”语气之中,似乎识得田归农,而口称“归农”,竟然自居尊长。田青文刚给郑三娘敷完药,听那老僧如此说,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师给先父报仇,找到真凶。”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云奇已叫了起来:“什么真凶假凶?这里有赃有证,这小贼难道还不是真凶?”陶子安只管冷笑,并不答话。陶百岁却忍不住了,喝道:“田亲家跟我数十年交情,两家又是至亲,我们怎能害他?” 曹云奇道:“就是为了盗宝啊!”陶百岁大怒,纵上前去挥鞭击落。曹云奇正要还手,突见那老僧左手挥出,在陶百岁右腕上轻轻一勾,钢鞭猛然反激。陶百岁只觉掌心一震,虎口剧痛,竟拿捏不住,忙撒手跃开,啪的一声,钢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众人本来围在僧人身周,突见钢鞭飞起跌落,各自后跃,登时在那僧人身旁留出好大一个圆圈,各人眼睁睁的瞧着这和尚,都好生诧异,暗想:“镇关东素以膂力刚猛称雄武林,怎么给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勾一带,竟连兵刃也拿不住了?” 陶百岁满脸通红,叫道:“好和尚,原来你是天龙门邀来的帮手。”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纪,仍这等火气。不错,和尚确是受人之邀,才到长白山来。不过邀请和尚的,却不是天龙门。”天龙门诸人与陶氏父子俱吃一惊,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郑三娘。他既是平通镖局的帮手,这铁盒儿就难保了。”阮士中退后一步。殷吉与曹云奇双剑上前,护在他左右两侧。 那僧人宛如未见,续道:“此间一无柴火,二无酒饭,他妈的寒气好生难熬。那主人的庄子离此不远,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脚。那主人见到众位英雄好汉降临,一定开心,他奶奶的,大家同去扰他一顿!”说罢呵呵而笑,对众人适才的浴血恶斗,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众人见他面目虽然丑陋,说话倒也和气,出家人口出“他奶奶的”四字,未免有点突兀,但这些豪客听在耳里,反感亲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师所说的主人,是那一位前辈?”那老僧道:“这主人不许和尚说他名字。和尚生来好客,既出口邀请,若有那一位不给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脸上无光了。” 刘元鹤见这老僧处处透着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说道:“大师莫怪,下官失陪了。”说罢返身便奔。那老僧笑道:“在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还能见到一位官老爷,好福气啊,他妈的好福气。”他待刘元鹤奔出一阵,缓缓说完这几句话,斗然间身形晃动,随后追去。只见他在雪地里纵跳疾奔,身法极其难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尽管他身形既似肥鸭,又若蛤蟆,片刻间已抄在刘元鹤身前,笑道:“和尚要对不住官老爷了。”不待刘元鹤答话,左手兜了个圈子,忽然翻过,抓住了他右腕。 刘元鹤斗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胡里胡涂的已让他扣住脉门,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僧击去。那老僧左手拇指与食指拿着他右腕,见他左掌击来,左手提着他右臂一举,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钩出,搭上了他左腕。这一来,他一只手将刘元鹤双手一齐抓住,右手提着念珠,一窜一跳的回来。 众人见刘元鹤双手就如给一副铁铐牢牢铐着,身不由主的给那老僧拖回,都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老僧功夫之高,甚为罕见,喜的是他并非平通镖局所邀帮手。那老僧拉着刘元鹤走到众人身前,说道:“刘大人已答应赏脸,各位请吧。” 有刘元鹤的榜样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惧,也不敢再出言相拒,自讨没趣。那老僧握着刘元鹤手腕,缓缓向前,走出数步,忽然转身道:“什么声音?”众人当即停步,听得来路上隐隐传来一阵气喘吆喝之声,似有人在奋力搏击。阮士中斗然醒悟,叫道:“云奇,快去帮一帮云阳。”曹云奇叫道:“啊哟,我竟忘了。”挺剑向来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开刘元鹤,拉着他一齐赶去,只赶出十余丈,刘元鹤足下功夫已相形见绌。他虽提气狂奔,仍不及那老僧快捷,只双手遭握,虽出力挣扎,老僧五根又瘦又长的手指竟没放松半点。再奔数步,那老僧又抢前半尺,这一来,刘元鹤立足不稳,身子向前俯跌,双臂夹在耳旁举过头顶,给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他又气又急,只想飞脚向老僧踢去,但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能,怎说得上发足踢人? 倏忽之间,众人已回到坑边,只见周云阳与熊元献互相揪扭,在雪地里滚动。两人兵刃均已脱手,贴身肉搏,连拳脚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头顶口咬,直如市井无赖当街厮打一般。曹云奇仗剑上前,要待往熊元献身上刺落,但两人翻滚缠打,只怕误伤了师弟,急切间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几步,右手抓住周云阳背心提起。周熊两人扭斗正紧,手脚相互勾缠,提起一人,将另一人也带了上来。两人打得兴发,虽身子临空,仍殴击不休。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两人手足齐麻,砰的一响,熊元献摔出了五尺之外。那老僧放落周云阳,松了刘元鹤的手腕。刘元鹤给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时之间竟难弯曲,仍高举过头,过了一会才慢慢放下,见双腕上指印深入肉里,不禁骇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伙儿快走,还来得及去扰主人一顿狗日的早饭。”众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齐跟在他身后。郑三娘腿上伤重,熊元献顾不得男女之嫌,将她负起。陶氏父子、周云阳等均各负伤。但见雪地里一道殷红血迹,引向北去。 行出数里,伤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难以支持。田青文从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换的布衫,撕碎了先给周云阳裹伤,又给陶氏父子包扎。曹云奇哼了一声,待要发话。田青文横目使个眼色,曹云奇虽不明其意,终于忍住了口边言语。 第1568章 雪山飞狐(5) 又行里许,转过一个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没至膝,行走好生为难,众人虽都有武功,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还有多远?”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着左侧一座笔立的山峰道:“不远了,就在那上面。” 二 众人仰望山峰,不禁都倒抽口凉气,全身冷了半截。那山峰虽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笔管般竖立在群山之中,陡削异常,即令猿猴也不易上去,不禁将信将疑:“本领高强之人就算能攀得上去,可是在这陡峰绝顶之上,难道还能有人居住不成?” 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转过两个山坡,进了一座大松林。林中松树大都是数百年的老树,枝柯交横,树顶上压了数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而好走。这座松林好长,走了半个时辰方始过完,一出松林,即到山脚。 众人再望山峰,此时近观,更觉惊心动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难爬上,眼前满峰是雪,若冒险攀援,摔将下来,非跌个粉身碎骨不可。 一阵山风过去,吹得松树枝叶相撞,轰轰作响,有如秋潮夜至。众人浪迹江湖,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此刻立在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胆怯。那老僧从怀中取出个花筒火箭,晃火摺点着了。嗤的一声轻响,火箭冲天而起,拖曳一道蓝烟,久久不散。 众人知是江湖上传递信息的讯号,只是这火箭飞得如此之高,蓝烟在空中又停留这么久,却甚罕见。众人仰望峰顶,察看动静。 过了片刻,只见峰顶出现一个黑点,迅速异常的滑了下来,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已看清楚是一只极大竹篮。篮上系着竹索,原来是山峰上放下来接客之用。 竹篮落到众人面前,停住不动。那老僧道:“这篮子坐得三人,让两位女客先上去,还可再坐一位男客。那一个坐?和尚不揩女施主的油,我是不坐的,哈哈。”众人均想:“这和尚武功甚高,说话却恁地粗鲁无聊。” 田青文扶着郑三娘坐入篮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师哥定要乘机相害子安。但若我叫子安同上,师叔面前须不好看。”向曹云奇招手道:“师哥,你跟我一起上。” 曹云奇受宠若惊,向陶子安望了一眼,神色间显得甚是得意,跨进篮去,在田青文身旁坐下,拉着竹索用力摇了几下。 只觉篮子晃动,登时向峰顶升了上去。曹田郑三人就如凭虚御风、腾云驾雾一般,心中空荡荡的甚不好受。篮到峰腰,田青文向下望去,见山下众人已缩成了小点,原来这山峰远望似不甚高,其实壁立千仞,委实高峻。田青文只感头晕目眩,当即闭眼,不敢再看。 约莫一盏茶时分,篮子升到峰顶停住。曹云奇跨出竹篮,扶田郑二人出来。见山峰旁好大三个绞盘,互以竹索牵连,三盘互绞,升降竹篮,十余名壮汉扳动三个绞盘,又将篮子放了下去。篮子上下数次,那老僧与群豪都上了峰顶。绞盘旁站着两名灰衣汉子,先见曹云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来,这才趋前躬身行礼。 那老僧笑道:“和尚没通知主人,就带了几个朋友吃白食来了。哈哈!”一个长颈阔额的中年汉子躬身道:“既是宝树大师的朋友,敝上自十分欢迎。”众人心道:“原来这老僧叫作宝树。” 那汉子团团向众人作了个四方揖,说道:“敝上因事出门去了,没能恭迎嘉宾,请各位英雄恕罪。”众人当即还礼,各自纳罕:“这人身居雪峰绝顶,衣衫单薄,却没丝毫怕冷的模样,自然内功不弱。可是听他语气,却是为人佣仆下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 宝树脸上微有讶色,问道:“你主人不在家么?怎么在这当口还出门?”那汉子道:“敝上七日前出门,到宁古塔去了。”宝树道:“宁古塔?去干什么?”那汉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似乎不便相告。宝树道:“但说不妨。”那汉子道:“主人说对头厉害,只怕到时敌他不住,因此赶赴宁古塔,去请金面佛上山助拳。” 众人听到“金面佛”三字,都吓了一跳。此人是武林前辈,真名叫作苗人凤,除外号“金面佛”外,二十年来江湖上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为了这七字外号,不知给他招来了多少强仇,树上了多少劲敌,可是他武功也真高,不论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好手,无不一一输在他手里。近十年他销声匿迹,武林中不再听到讯息,有人传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没人亲见,也只将信将疑。这时忽听得他非但尚在人世,而且此间主人正去邀他上山,人人登时都感诧异,又隐隐不安。 原来这金面佛武功既高,向来嫉恶如仇,有谁干了重大邪恶行迳,他不知道便罢,只要给他听到了,往往便找上门来理会,作恶之人,轻则损折一手一足,重则殒命,多半逃避不了。上山这伙人个个做过或大或小的亏心事,猛听到“金面佛”三字,不由得暗中心惊肉跳,深怕给他追究前事。 宝树微微一笑,说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谅那雪山飞狐有多大本领,用得着这等费事?”那汉子道:“有大师远来助拳,咱们原已稳操胜券。但听说那飞狐的确凶狡无比。敝上说有备无患,多几个帮手,也免得让那飞狐走了。”众人又各寻思:“雪山飞狐又是什么厉害脚色?” 宝树和那汉子说着话,当先而行,转过了几株雪松。只见前面一座极大的石屋,屋前屋后都是白雪。 众人进了大门,走过一道长廊,来到前厅。那厅极大,四角各生着一盆大炭火。厅上居中挂着一副木板对联,写着廿二个大字: 不来辽东 大言天下无敌手 邂逅冀北 方信世间有英雄 上款是“希孟仁兄正之”,下款是“妄人苗人凤深惭昔年狂言醉后涂鸦”。 众人都是江湖草莽,也不明白对联上的字是什么意思,似乎这苗人凤对自己的外号有些惭愧。廿二个字龙飞凤舞,深入木里,当是顺着笔迹剜刻而成。对联之间的中堂以雪山为背景,绘着一丛鲜艳华美的牡丹。 宝树脸色微变,说道:“你家主人跟金面佛交情可深得很哪。”那长颈汉子道:“是!我们庄主跟苗大侠已相交多年。”宝树“哦”了一声。 刘元鹤一颗心更怦怦跳动,暗道:“来到苗人凤朋友的家里啦。我这条老命看来已送了九成。”片刻之间,两只手掌中都冷汗淋漓。 各人分别坐下,那汉子命人献上茶来,站在下首相陪。 宝树说道:“这金面佛当年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原也太过狂妄。瞧这副对联,他自己也知错了。”那长颈汉子道:“不,我家主人言道,这是苗大侠自谦。其实若不是太累赘了些,苗大侠这外号之上,只怕还得加上‘古往今来’四字。”宝树哼了一声,冷笑道:“嘿!佛经上说,当年佛祖释迦牟尼降世,一落地便自称‘天上地下,唯我一人称独尊’,这句话跟‘古往今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倒配得上对儿。” 曹云奇听他言中有讥刺之意,放声大笑。那长颈汉子怒目相视,说道:“贵客放尊重些。”曹云奇愕然道:“怎么?”那汉子道:“若金面佛知你背后笑他,只怕贵客须不方便。”曹云奇道:“武学之道无穷,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也是血肉之躯,就算本领再高,怎称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那汉子道:“小人见识鄙陋,不明世事。只是敝上说称得,想来必定称得。” 曹云奇听他言语谦下,神色却极不恭,不由得怒气上冲:“我是一派掌门,焉能受你这低三下四的佣仆之气?”冷笑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来贵主人算得第一了?嘿嘿,可笑!”那汉子道:“也没什么可笑!”伸手在曹云奇所坐的椅背上轻轻一拍。曹云奇只感椅子剧震,身子便即弹起。他手中正拿着茶碗,这一下出其不意,茶碗脱手掉落,眼见要在地下跌得粉碎,那汉子俯身伸手,抄住了茶碗,说道:“贵客小心了。” 曹云奇满脸通红,转过头不理。那汉子将茶碗放在几上,茶水也没溅出多少。 宝树对这事视若不见,向那长颈汉子道:“除金面佛跟老衲之外,你主人还约了谁来助拳?”那汉子道:“主人临去时吩咐小人,说青藏派玄冥子大师、昆仑山灵清道长、河南无极门姜老拳师这几位,日内都要上山,嘱咐小人好好侍奉。大师第一位到,足见盛情,敝上知道了,必定感激得紧。” 宝树大师受此间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便有天大棘手事也必迎刃而解,岂知除自己外,主人还邀了这许多成名人物。这些人自己虽大都没见过面,却都素来闻名,没一位不是顶儿尖儿的高手,名望个个在自己之上,早知主人邀了这许多人,倒不如不来了,那金面佛苗人凤更远而避之的为妙;自己远来相助,主人却不在家接客,未免不敬,心下不快,说道:“老衲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一到,还有办不了的事吗?何必再另约旁人?”那汉子道:“敝上言道,乘此机会,和众家英雄聚聚。兴汉丐帮的范帮主也要来。”宝树一凛,道:“范帮主也来?那飞狐到底约了多少帮手?”那汉子道:“听说他不约帮手,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岁等均久历江湖,听雪山飞狐孤身来犯,这里主人布置了这许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还要去请金面佛与丐帮范帮主来助拳,都想这雪山飞狐就算有三头六臂,也用不着对他如此大动干戈。眼见这宝树和尚武功如此了得,单是他一人,多半便足以应付,何况我们上得山来,到时也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初时主人料不到会有这许多不速之客而已。 其中刘元鹤心中,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原来丐帮素来与朝廷作对,在帮名上加上“兴汉”二字,称为“兴汉丐帮”,显有反清之意。上个月御前侍卫总管赛赫图亲率大内侍卫十八高手,将范帮主擒了关入天牢。这事甚为机密,江湖上知者极少。刘元鹤就是这大内十八高手之一。今日胡里胡涂的深入虎穴,不免凶多吉少。 宝树见刘元鹤听到范帮主之名时脸色微变,问道:“刘大人识得范帮主么?”刘元鹤忙道:“不识。在下只知范帮主是北道上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当年赤手空拳,曾以‘龙爪擒拿手’抓死过两头猛虎。” 宝树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转头问那长颈汉子道:“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什么人?他跟你家主人又结下了什么梁子?他奶奶的,这等麻烦!”那汉子道:“主人不曾说起,小的不敢多问。” 说话之间,僮仆奉上饭酒,在这雪山绝顶,居然肴精酒美,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那长颈汉子道:“主人娘子多谢各位光临,各位多饮几杯。”众人谢了。 席上曹云奇与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献与周云阳各自摩拳擦掌,陶百岁对郑三娘恨不得一鞭打去,虽共桌饮食,却各怀心病。只宝树言笑自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满嘴粗言秽语,那里像个出家人模样? 酒过数巡,一名仆人捧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各人累了半日,早就饿了,见到馒头,都大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听得空中嗤的一声响,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一枚火箭横过天空,射到高处,微微一顿,炸了开来,火花四溅,原来是个彩色缤纷的烟花,缓缓散开,隐约是只生了翅膀的狐狸。宝树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飞狐到了。” 众人尽皆变色。那长颈汉子向宝树请了个安,说道:“敝上未回,对头忽然来到,此间一切,全仗大师主持。”宝树道:“有我呢,你不用慌。请他上来吧。”那汉子踌躇道:“这雪峰天险,谅那飞狐无法上来。小人想请大师下去跟他说,主人不在家。” 宝树道:“你吊他上来,我会对付。”那汉子道:“就怕他上峰之后,惊动了主母。” 宝树脸一沉,说道:“你怕我对付不了飞狐么?”那长颈汉子忙又请了个安,道:“小的不敢。”宝树道:“你让他上来就是。”那汉子无奈,只得应了,悄悄与另一名侍仆说了几句话,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护主母。 宝树瞧在眼里,微微冷笑,却不言语,命人撤了席。各人散坐喝茶,只喝了一盏茶,那长颈汉子高声报道:“客人到!”两扇大门“呀”的一声开了。 众人停盏不饮,凝目望着大门,门中并肩进来两名小童。两名小童一般高矮,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穿白色貂裘,头顶用红丝结着两根竖立的小辫,背上各负一柄长剑。 这两人眉目如画,形相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样,毫无分别,只走在右边那小童的剑柄斜在右肩,另一个小童的剑柄斜在左肩,手中多捧了一只拜盒。 众人见了这两名小童的模样,都感愕然,心中却均一宽,本以为来的是那穷凶极恶的“雪山飞狐”,那知却是两个小小孩童。待这两人走近,只见两人每根小辫儿上各系一颗明珠,四颗珠子都小指头般大小,发出淡淡光采。熊元献是镖局的镖头,陶百岁久在绿林,识别宝物的眼光均高,一见四颗大珠,都不禁怦然心动:“这四颗宝珠可贵重得很哪,两人所穿的貂裘没一根杂毛,也难得之极。就算是大富大贵之家,也未必有此珍物。” 两个小童见宝树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礼,左边那小童高举拜盒。那长颈汉子接了过来,打开盒子,呈到宝树面前。宝树见盒中是张大红帖子,取出一看,见上面浓墨写着一行字道:“晚生胡斐谨拜。雪峰之会,谨于今日午时践约。”字迹雄劲挺拔。 第1569章 雪山飞狐(6) 宝树见了“胡斐”两字,心中一动:“嗯,飞狐的外号,原来是将他名字倒转而成。”点了点头道:“你家主人到了么?”右边那小童道:“主人说午时准到,因恐贤主人久候,特命小的前来投刺。”他说话语声清脆,童音未脱。宝树见两童生得可爱,问道:“你们是双生兄弟么?”那小童道:“是。”说着行了一礼,转身便出。那长颈汉子道:“兄弟少留,吃些点心再去。”右边那童子道:“多谢大哥,未得家主之命,不敢逗留。”田青文从果盘里取了些果子,递给两人,微笑道:“那么吃些果儿。”左边那小童接了,道:“多谢姑娘。” 曹云奇生性妒忌,一向暴躁,性如烈火,半分儿都忍耐不得,见田青文对两童神态亲密,怒气暗生,冷笑道:“小小孩童,竟背负长剑,难道你们也会剑术么?”两童愕然向他望了一眼,齐声道:“小的不会。”曹云奇喝道:“那么装模作样的背着剑干么?给我留下了。”伸出双手,去抓两人背上长剑的剑柄。 两个小童绝未想到此时有人要夺他们兵器,曹云奇出手又是极快,只听唰唰两声,众人眼前青光闪动,两柄长剑脱鞘而出,都已给他抢在手里。曹云奇哈哈一笑,道:“你两个小……”第五字未出口,两个小童一齐纵起,一出左手,一出右手,迅速之极的按在曹云奇颈中。两人同时向前按落,曹云奇待要招架,双脚给两人一出左脚、一出右脚的一勾,登时身不由主的在空中翻了半个筋斗,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俯摔在地。 他夺剑固快,这一交摔得更快,众人一愕之下,两童向前扑上,要夺回他手中长剑。曹云奇岂是弱者,适才只因未及防备,方着了道儿,他一落地立即纵起,双剑竖立,要将两童吓退。不料两童一纵,不知怎的,一人一手又已攀在他颈中,手按足勾,招式便和先前全然相同,曹云奇又俯身摔了一交。 第一交还可说是给两童攻其无备,这第二交却摔得更重。他是天龙门的掌门,正当年富力壮,两童站着只及到他胸口,二次俯跌,教他脸上如何下得来?狂怒之下,杀心顿起,人未纵起,左剑下垂,右剑突然横劈,要将两童立毙剑下。 田青文见他这一招是本门杀手“二郎担山”,招数狠辣,即令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也难招架,眼见这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子要死于非命,忙叫:“师哥,休下杀招。” 曹云奇挥剑削出,听得田青文叫喊,他虽素来听从这师妹言语,但招已递出,急切间收剑不及,当下腕力一沉,心想在两个小子胸口留个记号也就罢了。那知左边的小童忽从他腋下钻到右边,右边的小童却钻到了左边。他一剑登时削空,正要收招再发,突觉两旁人影闪动,两个小小的身躯又已扑到。 曹云奇吃过两次苦头,可是长剑在外,倏忽间难以回刺,眼见这怪招又来,仍无法拆架闪避,当即双剑撒手,分掌向外推出,喝一声“去!”两掌上各使了十成力,两个小童只要给掌缘扫上了,也非受伤不可。突然人影闪动,两个小童忽然不见,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左童矮身窜到右边,右童矮身窜到左边,眼睛一花,项颈又让两人按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劲向后急仰,要将两童向后甩跌出去。劲力刚一甩出,斗觉颈上两只小手忽然放开,一惊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劲站直,却已不及,两童又一出左足,一出右足,在他双脚后跟向前挑出。曹云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给两人这么前挑,大骂“直娘贼”声中,腾的一下,仰天急摔。这一下只跌得他脊骨如要断折,尾闾骨剧痛,挺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劲,再次仰跌。 周云阳抢步上前,伸手扶起。两童已乘机拾起各自长剑。曹云奇本是紫膛脸皮,这时气得紫中发黑,拔出腰中佩剑,一招“白虹贯日”,呼的一声,迳向左童刺去。周云阳见师兄接连三番摔跌,知两童年纪虽幼,却极不好斗,对方共有二人,自己上前相助,也算不得理亏,跟着出剑,剌向右童。 左童向右童使个眼色,两人举剑架开,突然同时跃后三步。左童叫道:“大和尚,小人奉主人之命前来下书,并没得罪这两位,为什么定要打架?”宝树微微一笑,说道:“这两位要考较一下你们功夫,并无恶意。你们就陪着练练。”左童道:“如此请爷们指点。”两人双剑起处,与曹周二人斗在一起。 这庄子中佣仆婢女,个个都会武功,听说对方两个下书的小童在厅上与人动手,纷纷走出来,站在廊下观斗。 只见一个小童左手持剑,另一个右手持剑,两人进退趋避,直如一人,双剑连环进击,紧密无比。看来两人自小起始学剑,就是练这门双剑合璧的剑术。难得的是那左童左手使剑,竟和右童的右手一般灵便,定是天生擅用左手。 曹周师兄弟二人连变剑招,始终奈何不了两个孩子。转眼间斗了数十合,曹周二人虽无败象,却也半点占不到上风。 阮士中心中焦躁,细看二童武术家数,也不过是一路少林派的达摩剑法,毫无出奇之处,只是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击的无后顾之忧,守御的绝回攻之念,不论攻守,俱可全力以赴而已,自忖凭一双肉掌可夺下二童兵刃,眼见两个师侄久斗不下,天龙北宗的威名摇摇欲堕,喝道:“两个孩子果然了得。云奇、云阳退下,老夫跟他们玩玩。” 曹周二人听得师叔叫唤,答应一声,要待退开,那知二童出剑突快,顷刻之间,双剑俱是进手招数。曹周只得挥剑挡架,二童一剑跟着一剑,绵绵不尽,挡开了第一剑,第二剑又不得不挡,十余招过去,竟尔不能抽身。 田青文心道:“待我接应两位师兄下来,让阮师叔制住这两个小娃娃。阮师叔武功何等厉害,自然一出手便抓住了四根小辫子。”挺剑上前,叫道:“两位师哥下来。” 她见左童正向曹云奇接连进攻,当即挥剑架开他一剑,岂知这小童第二剑出招时竟一剑双击,既刺曹云奇眼角,又刺田青文左肩。田青文只得招架,这一来,她接替不下师兄,反而连自己也给缠上了。曹云奇愈斗愈怒,心想:“我天龙北宗剑术向来有名,今日以我三人合力,还斗不过两个小小孩童,江湖上传言开去,天龙北宗颜面何存?”想到此处,出手加重。 右童见兄长受逼,回剑向曹云奇刺去。曹云奇转身挡开,左童已发剑攻向周云阳。 二人在倏忽之间调了对手,这一下转换迅速之极,身法又极美妙,旁观众人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殷吉低声道:“阮师兄,还是你上去。他们三个胜不了。”阮士中点点头,将铁盒塞入腰带,勒带束紧,叫道:“让我来玩玩。”一纵身,已欺到右童身边,左指点他肩头“巨骨穴”,右手以大擒拿手迳来夺剑。旁人见他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为这小童耽心,却见剑光闪动,左童的剑尖指到了阮士中后心。 阮士中一心夺剑,又想左童有周云阳敌住,并未想到他会忽施偷袭,只听田青文急叫:“师叔,后面!”阮士中忙向左闪避,嗤的一声,后襟已给划破了一道口子。那左童叫道:“这位爷小心了。”看来他还是有心相让。 阮士中心头一躁,面红过耳,但他久经大敌,适才这一挫折,反而使他沉住了气,便不敢冒进,展开大擒拿手法,锁、错、闭、分,寻瑕抵隙,来夺二童手中兵刃。他在这双肉掌上下了数十年苦功,施展开来,非同寻常。但说也奇怪,曹周二人迎敌之时,二童并未占到上风,现下加多阮田二人,仍斗了个旗鼓相当。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气连枝,若北宗折了锐气,我南宗也无光采。今日之局,纵让旁人说个以多胜少,总也好过落败。”长剑出鞘,一招“流星赶月”,人未抢入圈子,剑锋已指向左童胸口。右童叫道:“又来了一个。”横剑回指,点向他手腕。殷吉一凛,心道:“这两个孩儿连环救应,果已练得出神入化。”手腕急沉,避开这剑。避这一剑并不为难,但他攻向左童的剑势,却也因此而卸。 大厅上六柄长剑、一对肉掌,打得呼呼风响,一斗数十合,仍是不胜不败之局。 陶子安见田青文脸现红晕,连伸几次袖口抹汗,叫道:“青妹,你歇歇,我来替你。”当即挥刀上前。曹云奇喝道:“谁要你讨好!”长剑挡开右童刺来剑招,左手握拳,却往陶子安鼻上击去。陶子安一笑,滑开三步,绕到了左童身后。他虽后臀负伤,刀法仍极精妙,但二童的剑术怪异无比,敌人愈众,竟似威力相应而增。陶子安既须防备曹云奇袭击,又得对付二童出其不意递来的剑招,竟闹了个手忙脚乱。 陶百岁慢慢走近,提着钢鞭保护儿子。刀光剑影之中,曹云奇猛地斜剑向陶子安劈去。陶百岁怒吼一声,挥鞭架开,跟着向曹云奇进招。旁观众人见战局变幻,都暗暗称奇。 熊元献当阮士中下场时见他将铁盒塞入腰带,心想大可上前助战,混水摸鱼,乘机下手,抢夺铁盒也好,杀了陶氏父子报仇也好,叫道:“好热闹啊,刘师兄,咱哥儿俩也上!”刘元鹤与他自小同在师门,彼此知心,听他叫唤,已明其意,双拐摆动,靠向阮士中身畔。 那左童那想得到这许多敌手各有图谋,见刘元鹤、熊元献加入战团,竟尔先发制人,出剑向两人直攻。双童剑术虽精,但小小孩童以二敌九,本来无论如何非败不可,只九个人各怀异心,所使招数,倒是攻敌者少,互相牵制防范者多。 田青文见刘熊二人手上与双童相斗,目光却不住往师叔腰间铁盒瞟去,已知存心不善,叫道:“阮师叔,留神铁盒。”阮士中久斗不下,早已甚为焦躁,寻思:“我等九个大人,还打不倒两个小孩,今日可算丢足了脸。倘若铁盒再失,以后更难做人了。” 微一疏神,一股劲风掠面而过,原来右童架开曹云奇、周云阳的双剑后,抽空向他劈了一剑。 阮士中心中一凛,暗道:“左右是没了脸面。”斜身侧闪,手腕翻处,已将长剑拔在手里。这九人之中,论武功原数他为首。这时将天龙剑法使将开来,只听叮当声响,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让他碰了开去。殷吉护住门户,退在后面,乘机观看北宗剑术的秘奥。 阮士中见众人渐渐退开,自己身旁空了数尺,长剑使动时更为灵便,精神一振,踏前两步,一招“云中探爪”,往右童当头疾劈。这一招快捷异常,右童手中长剑正与刘元鹤铁拐相交,忽见剑到,忙矮身相避,只听唰的一响,小辫上的一颗明珠已给利剑削为两半,跌在地下。 双童同时变色。右童叫了声:“哥哥!”小嘴扁了,似乎要哭。 阮士中哈哈一笑,突见眼前白影晃动,双童交叉移位,叮叮数响,周云阳与熊元献的兵刃已给削断。两人大惊之下,忙跃出圈子,但见双童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 左童叫道:“咱们要他赔珠。”右手匕首翻处,叮叮两响,又已将曹云奇与殷吉手中长剑削断,原来这匕首竟是砍金切玉的宝刃。曹云奇后退稍慢,嗤的一声,左胁为匕首划过,腰中革带连着剑鞘断为数截。 右童右手长剑,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这时他双刃在手,剑法大异。阮士中又惊又怒,一时瞧不清他剑路,但觉那匕首刺过来时寒气迫人,不敢以剑相碰,只得不住退后。右童不理旁人,着着进迫。 左童与兄弟背脊靠着背脊,一人将余敌尽数接过,让兄弟与阮士中单打独斗,拆了数招,陶百岁的钢鞭又给削断一截。刘元鹤、陶子安不敢迫近,只远远绕着圈子游斗。 殷吉、曹云奇、周云阳、田青文四人见阮士中遭迫到了屋角,已退无可退,都焦急异常,要待上前救援,但一来三人手中兵刃已断,二来闯不过左童那一关。 宝树在旁瞧着双童剑法,暗暗称奇,初时见双童与曹云奇等相斗,剑术也只平平,但当敌手渐多,双童剑上威力竟相应增强。此时亮出匕首,情势更忽大变。左童长剑连晃,逼得敌对众人手忙脚乱,转眼间陶子安与刘元鹤的兵刃又给削断。与左童相斗的八人之中,就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长剑完好无缺,显然并非她功夫独到,而是左童感她相赠果子之情,手下容让。 阮士中背靠墙角,负隅力战,只见右童长剑迳刺自己前胸,当下应以一招“腾蛟起凤”。这是一招洗势。剑诀有云:“高来洗,低来击,里来掩,外来抹,中来刺。”这“洗、击、掩、抹、刺”五字,是各家剑术共通的要诀。阮士中见敌剑高刺,以“洗”字诀相应,原本不错,那知双剑相交,突觉手腕一沉,己剑给敌剑直压下去。阮士中大喜,心想:“你剑术虽精,腕力岂有我强?”便运劲反挑。右童右手剑一缩,左手匕首倏地挥出,当的一声,将他长剑削为两截。 阮士中大吃一惊,立将半截断剑迎面掷去。右童低头闪开,长剑左右疾刺,将他封闭于屋角,出来不得。殷吉、曹云奇、周云阳齐声大叫,暗器纷纷出手。左童窜高跃低,右手连挥,将十多枚毒龙锥尽数接去了。原来他匕首的柄底装有个小小网兜,专接敌人暗器。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虽失,拳脚功夫仍颇了得,他是江湖老手,虽败不乱,当下以一双肉掌沉着应敌,只是右童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给刃尖扫上一下,只怕手掌立时就给割了下来。他最忌惮的还不是对方武功怪异,而是那匕首实在太过锋利,唯有竭力闪避,不敢出手还招。 右童不住叫道:“赔我的珠儿,赔我的珠儿。”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个愿意赔珠,可是一来没珠可赔,二来这脸上又如何下得来? 第1570章 雪山飞狐(7) 宝树见局势尴尬,再僵持片刻,倘若那孩童当真恼了,一匕首就会在阮士中胸膛上刺个透明窟窿。他是自己邀上山来的客人,岂能让对头的僮仆欺辱?只是这两个孩童的武功甚为奇特,单独而论,固不及阮士中,只怕连刘元鹤、陶百岁也有不及,但二人一联手,竟遇强愈强,自己下场插手,一个应付不了,岂非自取其辱? 宝树沉吟难决,阮士中处境已更为狼狈。但见他衣衫碎裂,满脸血污,胸前臂上,给右童长剑割了一条条伤痕。他几次险些儿要脱口求饶,终于强行忍住。右童只叫:“你赔不赔我珠儿?”那长颈仆人走到宝树身边,低声道:“大师,请你出手打发了两个小娃娃。”宝树“嗯”了一声,心中沉吟未定,忽听嗤的一声响,雪峰外一道蓝焰冲天而起。那长颈仆人知是主人所约的帮手到了,心中大喜:“这和尚先把话儿说得满了,事到临头却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赶到。”忙奔出门去,放篮迎宾。 三 这长颈汉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本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为人精明干练。他见竹篮吊到山腰,便探头下望,要瞧来援的是那一位英雄。初时但见篮中黑黝黝的几堆东西,似乎并非人形,待吊到临近,见是几只箱笼,另有些花盆、香炉之属,把吊篮装得满满的没一点空隙。于管家大奇:“难道是给主人送礼来了?” 下一次吊上来的是三个女人。两个四十来岁,都是仆妇打扮。另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圆圆的一双大眼,左颊上有个酒窝儿,看模样是个丫鬟。她不等竹篮停好,便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你的头颈长,我听人说过的。”一口京片子,声音清脆。于管家生平最不喜别人说他项颈,但见她满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得笑着点了点头。 那丫鬟道:“我叫琴儿。她是周奶妈,小姐吃她奶长大的。这位是韩婶子,小姐就爱吃她烧的菜。你快放吊篮下去接小姐上来。”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小姐,琴儿却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猫、鹦鹉架、兰花瓶等许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物事,手中忙着,嘴里也不闲着,说道:“这山峰真高,唉,山顶上没什么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欢。于大哥,你整天在这里住,不气闷吗?” 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强敌,却从那里钻出这门子啰唆个没完没了的人家来?”问道:“你家贵姓?是我们亲戚么?” 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见就知你是于大哥,你却连我家小姐姓什么也不知道呢?我若不说我叫琴儿,担保你猜上一千年,也猜不到我叫什么。啊,别乱跑,小心小姐生气。”于管家一呆,却见她俯身抱起一只小猫,原来她最后几句话是跟猫儿说的。 于管家帮她取出吊篮中的物事。琴儿说道:“啊唷,你别弄乱了!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书,这样倒过来,书就乱啦。唉,唉,不行。这兰花闻不得男人气。小姐说兰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当晚就要谢了。” 于管家忙将手中捧着的一小盆兰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声音怪异。 他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双掌横胸,微微摆了迎敌的架式,却见吟诗的是架上那头白鹦鹉。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接小姐上来。那奶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皮裘在篮中垫好,免得小姐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她慢吞吞的取钥匙,开箱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垫银狐的还是水貂的。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厅上激斗情势,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向一名仆人嘱咐好好招呼小姐,便即快步进厅。 他出外迎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变动。阮士中仍给右童迫在屋角之中,只情形更为狼狈,左脚鞋子跌落,头上本来盘着的辫子也给割去了半截,头发散开。曹云奇、殷吉、周云阳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给左童拦住,反与阮士中越离越远。 刘元鹤等本想乘机劫夺铁盒,但在左童的匕首上吃了亏,只得退在后面。各人心中却兀自不服气,眼见双童手上招数实在并不怎么出奇,内力修为更颇为有限,只不过仗着两把锋利绝伦的匕首,一套攻守呼应的剑法,竟将一群江湖豪士制得缚手缚脚。 于管家看了一会,心想:“主人出门之时,把庄上的事都交了给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如此受人欺辱,主人颜面何存?我拚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奔到自己房中取了当年在江湖上所用的紫金刀,转回大厅,再看了看双童的招式,叫道:“两位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玉笔山庄可要无礼了。”右童叫道:“主人差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他只要赔了我的珠儿,我们马上就饶他了。”说着踏上一步,嗤的一剑,阮士中左肩又给划破了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哟,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人家动刀动枪的。”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的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这少女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斗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穷汉忽然走进大富大贵的人家,不自禁为她清雅高华的气派所慑,自惭形秽,隐感不安。 两个童儿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乘着殷吉等人一怔之间,叮叮当当一阵响,又将他们手中兵刃逐一削断。 那少女道:“两个小兄弟别胡闹啦,把人家身上伤成这个样子,可有多难看。”右童道:“他不肯赔我的珠儿。”那少女道:“什么珠儿?”右童剑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边明珠,哭丧着脸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那少女走近身去,接过一看,道:“啊,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起。这样吧,琴儿,”回头对身后小丫鬟道:“取我那对玉马儿来,给了这两个小兄弟。”琴儿心中不愿,说道:“小姐。”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么小气。你瞧两个小兄弟多俊,佩了玉马,可让玉马也更加好看了。” 两童对望一眼,只见琴儿打开一只描金箱子,取出一对锦囊交给少女。那少女解开一只锦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马,马口里有丝绦为缰。那少女给右童挂在腰带上,又把另一只锦囊中所装的玉马递给了左童。左童请安道谢,接在手里,只见那玉马晶莹光洁,刻工精致异常,马作奔跃之状,形体虽小,却貌相神骏,的非凡品。他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只不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礼。右童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和哥哥的是一对儿。就算有玉马,总不齐全啦!”说着十分懊恼。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这对双生兄弟相亲相爱,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将两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对,便拿起一只玉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玉马双眼之上,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将半边珠儿嵌在玉马眼上。珠子既能夜明,玉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看?”左童大喜,从辫儿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玉马都一模一样啦。” 右童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中请了个安,道:“行啦,你老别生气。”阮士中满身血污,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詈骂。 右童拉着左童的手,便要走出。左童向那少女道:“多谢姑娘厚赐。请问姑娘尊姓,主人问起,好有对答。”那少女道:“你家主人是谁?”左童道:“家主姓胡。” 那少女一听,登时脸上变色,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的家僮。”两童一齐躬身道:“正是!”那少女缓缓说道:“我姓苗。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金面佛苗爷的女儿给的!” 此言一出,群豪无不动容。金面佛威名赫赫,万想不到他的女儿竟是这样一个娇柔腼腆的姑娘。瞧她神气,若非侯门巨室的小姐,便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那里像是江湖大侠之女。 双童对望一眼,齐把玉马放在几上,向苗小姐行了一礼,齐声道:“多谢了!不过我们不敢领受,请您原谅。”转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琴儿欢天喜地的收起玉马,说道:“小姐,这两个孩儿不识好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怕人家笑咱们寒蠢。”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多谢。家严托福安康。请问大师上下?”宝树微笑道:“老衲宝树。姑娘芳名是什么?” 那少女名叫苗若兰,听了这话脸上微微一红,心道:“我的名字,怎胡乱跟人说得的?”不答问话,说道:“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说着向群豪敛衽行礼。 众人震于她父亲名头,都恭恭敬敬的还礼,均想:“这位姑娘没半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只见大门外进来七八名家丁仆妇,抬着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服侍苗小姐的。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都想:“如我父子在道上遇到这一批人,定当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拭抹身上血污,幸好右童并非真欲伤他,每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皮肉,并无大碍。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阮士中解开衣襟,让她裹伤,忽然当啷一响,铁盒落地。 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伸手都来抢夺。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一股大力在肩头猛撞,身不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拿桩站定,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在宝树手中。 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瞧着他,没人敢开口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对不起啦!这只铁盒是先师遗物,不能落入外人之手,请你还来。”宝树笑道:“你说这是尊师遗物,那么盒中藏了什么东西,铁盒是何来历,你只须说得明白,就拿去罢!”说着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伸出。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去接,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原来他只见师父对铁盒十分珍视,守藏严密,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盒中之物来历,连是什么物事也不知道。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前辈高手,也均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周云阳忽道:“我们自然知道,盒里放的是本门的镇门宝刀。” 他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二流脚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句话来,阮士中和曹云奇都想:“胡说八道!谁说咱们的镇门宝刀是放在这铁盒子里的?”他们每次见到镇门宝刀,都是从一只旧木盒中取出来,向来跟这铁盒拉扯不上干系。那知宝树却道:“不错,便是那口宝刀。你可知这口刀原来是谁的?怎么会放在这铁盒之中?” 阮士中等不料周云阳居然一语中的,无不诧异,一齐注目,等他再说。却见他青白色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又转青色,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的宝刀。几百年来就一直放在这铁盒里。”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周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道:“二十年前,我就知道。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中间若不是有这些瓜葛,老衲又何必邀各位上山?” 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都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铁盒。他引我们上峰,显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不但夺到铁盒,还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我们今日身陷绝地,那可有死无生了。”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唰的一声,一人亮出了兵刃,接着唰唰、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豪已各执兵刃,围住宝树。阮士中等兵刃给双童削断了的,也俯身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 宝树在人丛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和尚动手么?” 群豪怒目而视,没人接口。这时站得近了,人人看得清楚,宝树虽须发花白,脸有皱纹,但双目炯炯,年纪其实也不甚大。 刘元鹤退后一步,叫道:“大伙儿齐上,先杀老和尚。咱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他只觉在山峰上多耽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群豪都感在这山庄中坐立不安,刘元鹤的话正合心意。正要一拥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炮声。 众人愕然相顾。隔了片刻,于管家匆匆从外奔进,脸有惊惶之色,叫道:“各位,大事不妙!”曹云奇叫道:“雪山飞狐到了么?”于管家道:“那倒不是。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绞盘,都让人家毁了。”众人吓了一跳,七张八嘴的问道:“那怎么会?” “没第二条索儿了么?”“有没别的法儿下去?”于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竟给飞狐手下那两个小孩儿毁了。”宝树变色道:“怎么毁的?” 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小鬼头下峰,都进屋休息,忽听到爆炸之声,抢出去看时,见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定是这两个天杀的小鬼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点了火烧上来的。”众人一呆,纷纷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得满地。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走开,没人死伤。 第1571章 雪山飞狐(8)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那有什么难猜?他要咱们尽数饿死在这峰上。”殷吉道:“咱们跟他无怨无仇。”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再说,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跟他结上了梁子。”殷吉道:“飞狐也要这铁盒?”宝树道:“可不是吗?” 众人一想到两个童儿怪异的武功,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童儿已这般了得,正主儿更不用说了。”默默跟着宝树回进大厅。 只见苗若兰已从内堂出来,问道:“大师,那雪山飞狐要把咱们都困死在这儿?” 宝树沉着脸道:“正是。大伙儿坐上了一条船,得想个法儿下峰。”苗若兰道:“那倒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内就会上来,自能救咱们下去。”众人一想,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在此,他岂能袖手不顾?不由得顿感宽心。只刘元鹤心知不对,却也不便明言。 宝树道:“苗大侠虽武功盖世,但这雪峰高逾百丈,一时之间怎能上来?”苗若兰道:“既有人能上来建了庄子,我爹爹怎会上不来?”宝树道:“夏天峰上冰融雪消,有陡峭的道路可攀援行走,上来虽然不容易,总还可以上下。这时候正当严寒,要待雪消,少说也得三个月。管家,这山上贮备了几个月粮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购粮食的管家预计后日方回。此间所贮粮食本来还可用得二十多天,现下添了各位宾客与苗小姐带来的仆妇使女,算来只十日之粮了。” 众人脸上变色,默然不语,心中都在咒骂雪山飞狐歹毒。 曹云奇忽道:“咱们慢慢从山峰上溜下去……”只说了半句话,便知不妥,忙即住口。这山峰陡峭无比,只怕溜不到两三丈,立时便摔下去了。旁人一齐瞧着他,均想:“这人草包之极。”曹云奇见了各人眼色,不由得胀红了脸。 苗若兰道:“假如大家终于不免饿死,也得知道个缘由。大师,到底雪山飞狐跟咱们有什么仇怨?他有什么本事,叫此间主人这生忌惮?这铁盒又有什么干系?” 这一问代众人说出了心头的言语。群豪舍命争夺铁盒,有人还因此丧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宝之外,没一个说得出原委,当下一齐望着宝树,盼他解释。 宝树道:“好,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大家开诚布公说个明白,齐心合力,也许能想得出下山的法子。但如自相火并残杀,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飞狐的奸计。”群豪轰然称是,团团坐下。 此时山上寒气渐增,于管家命人在炉中加柴添火。各人静听宝树说话。 宝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先赞声:“好茶!”这才说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咱们先看看盒中的宝刀可好?”众人齐声叫好。宝树将铁盒递给曹云奇,说道:“阁下是天龙北宗掌门,请打开给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从盒中射出短箭,伤人性命,只怕盒内更藏有什么暗器,双手将盒子接过,却不敢去揭盒盖。宝树笑嘻嘻的瞧着他,一语不发。 众人见盒上生满了铁锈,斑斓驳杂,腐蚀得凹凹凸凸,显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却也不见有何异处。 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动手开盒,岂不教陶子安这贼小觑了。”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盖。那知一揭之下,盒盖纹丝不动,凝目察看,盒上并无锁孔钮绊,不知何以竟揭它不开,当下双手加劲,那铁盒宛似用一块整铁铸成,全无动静。 田青文见他胀得满脸通红,知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蛮开硬揭非但无用,只怕反而受伤,低声道:“周师哥,你来开吧。”周云阳神色迟疑,道:“我……我不知……”田青文从曹云奇手中接过铁盒,放在周云阳手中,柔声道:“我知你会的。”周云阳向她瞪了一眼,将铁盒放在桌上,伸手摸着盒盖,不向上揭,却在四角挨次揿了三揿,然后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啪的一声,盒盖弹开。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时向他横了一眼,心中嘀咕:“你怎么会开启此盒?”立即转头望盒,只见盒中果有一柄短刀,套在鞘中。曹云奇“哦”的一声。这口宝刀,他当年曾见师父使过,曾削断过不少英雄豪杰的兵刃。 宝树拿起短刀,指着刀鞘上刻着的两行字道:“众位请看。”只见那刀鞘是牛皮所制,边镶铜铁,生满铜绿铁锈,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把旧刀,鞘身上刻着两行黑字: 杀一人如杀我父 淫一人如淫我母 这十四个字极为平易浅白,却自有一股豪意侠气,跃然而出。 宝树道:“各位可知这十四个字的来历么?”众人都道:“不知。”宝树道:“这是闯王李自成所遗下的军令。这一柄刀,是李闯王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千里的军刀之一。” 众人一听,一齐离席而起,望着宝树手中托着的这口短刀,心中将信将疑。此时距李闯王已有一百余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闯王的声威仍显赫无比。宝树道:“各位不信,请看此面。”说着将刀鞘翻了过来。只见这一边刻着“奉天倡义”四字,字中填了朱砂。四字之旁,刻着双龙抢珠的花纹,所抢之珠是块红宝石,初瞧之下,也无特异之处。宝树道:“李闯王当年的称号,便叫做奉天倡义大元帅。”群豪这才信服。 宝树又道:“当年一十三家大豪、二十四家寨主结义起事,群推高迎祥为大元帅。天启九年高迎祥战死,李自成继为首领,后来称为闯王,转战十余年,终于攻破北京,建大顺国号。崇祯皇帝迫得吊死煤山。若非汉奸吴三桂卖国,引清兵入关,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自古草莽英雄,从未有如闯王这般威风的。”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他刚成大事,转眼成空。崇祯十七年三月闯王破北京,四月出京迎战清兵,月底兵败西奔。这花花江山从此送进了满清鞑子的手里。” 刘元鹤向他瞪了一眼,心道:“这和尚好大胆,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宝树缓缓还刀入盒,说道:“闯王与吴三桂大战时中箭重伤,从北京退到山西、陕西,清兵和吴三桂一路追来,又退到河南、湖广,将士自相残杀,部属四散。后来退到武昌府通山县九宫山,敌兵重重围困,几次冲杀不出,终于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兰望着盒中军刀,想像闯王当年的英烈雄风,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败身死,又自黯然。 宝树道:“闯王身边有四名卫士,个个武艺高强,一直赤胆忠心的保他。这四名卫士一个姓胡,一个姓苗,一个姓范,一个姓田,军中称为胡苗范田。” 殷吉、田青文等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这四名卫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关连。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兰一眼,只见她拿着一根拨火棒轻轻拨着炉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玉般的脸颊为火光一映,微现红晕。 宝树抬头望着屋顶,说道:“这四大卫士跟着闯王出死入生,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险,也不知救过闯王多少次性命。闯王自将他们待作心腹。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强,人最能干,闯王军中称他为‘飞天狐狸’!”众人听到这里,都不禁“哦”的一声。 宝树继续说他的故事:“闯王给围在九宫山上,危急万分,眼见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脚,就给敌军截住杀死,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三名卫士黑夜里冲出去求救。” 姓胡的留下保护闯王。不料等到苗范田三名卫士领得援军前来救驾,闯王却已遭害身死了。 “三名卫士大哭一场,那姓范的当场就要自刎殉主。但另外两名卫士说道,该当先报这血海深仇。三人在九宫山四下里打听闯王殉难的详情,那姓胡的卫士似乎尚在人间。三人心想此人武艺盖世,足智多谋,若得有他主持,闯王大仇可报。当下分头探访他的下落。” “武林中故老相传,只因这番找寻,生出一场轩然大波来。苗范田三人日后将当时情景,都详详细细说给了自己的儿子知道,并立下家规,每一代都须将这番话传给后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此事。” 宝树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说道:“老和尚是外人,只知道个大概。苗姑娘若肯给我们说说,定然清楚明白得多。”众人心中均想:“原来苗人凤父女便是这姓苗卫士的后代。” 苗若兰眼望火盆,说道:“在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爹磨洗长剑。我说我怕刀剑,要爹爹收起了别玩。爹说这柄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我搂住他头颈,求他不要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衣穿,大家只好吃树皮草根。后来连树皮草根也吃完了,只好吃泥巴,很多人都饿死了。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奶,许多小孩子也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可是官府还是要向老百姓征粮,财主还是要向穷人迫租催债。老百姓交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了,给财主捉去关起来。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那时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要不要我念出来啊?” 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将李岩,只听她念道: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灾旱灾,不少地方老百姓日子也不好过。众人听她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音中充满了凄楚之情,想起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都不禁耸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终于有一位大英雄出来,领着他们打到北京。但可惜这位英雄做了皇帝之后,处事不当,也没善待百姓,手下有些将军不守规矩,反而去害苦百姓,抢百姓的妻子儿女和衣物东西,于是老百姓又不服那英雄了。他以为老百姓的心都向着那位做歌儿的公子,便将那公子杀了。这样一来,他手下的人都乱了起来。这位大英雄没多久就给奸人害死。”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才道:“他手下的三名卫士去找寻另一个卫士,要他出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这三个卫士没法安身,只得乔装改扮。一个扮成卖药的江湖郎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夫。他们和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比亲兄弟还要好。他们时时刻刻想念他。可是找了七八年,竟没半点音讯,想来他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个人都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像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料是学着当年父亲的口吻,均想:金面佛外号中虽有个“佛”字,听说他为人嫉恶如仇,出手狠辣,可是对女儿却这般温柔慈爱。只听她继续讲下去:“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再寻访这位义兄了。三人一商量,都说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奸现今封了王,在云南享福,决意去刺死他,好为大英雄和义兄报仇。于是三个人动身去云南。” 刘元鹤、熊元献师兄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奸,就是爵封平西亲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奸的居所前后探访明白。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带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去。那大汉奸防备得十分周密,三个人刚进去,就给卫士发觉了。那三人武艺高强,一动上手,二十多个卫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让他们冲进了卧室。眼见那大汉奸逃走不了,那知旁边突然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奸面前。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多年的义兄。这人武功比他们高,保护着大汉奸,不许三人杀他。三个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来。不久外面又拥进数十名卫士,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走。脚夫公公却失手遭擒。” “大汉奸亲自审问。脚夫公公破口大骂,骂他将汉人江山送给了鞑子。大汉奸打折了他双腿,关在牢里。那个义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去。脚夫公公与郎中公公、化子公公会面后,三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结义兄长竟会变节投敌。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加叫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当日三人从九宫山冲出去求救,那义兄等了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大英雄害死,向敌人投降。满清皇帝封了他一个大官,眼下已在那大汉奸手下做到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色。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九宫山为人所害,有的说是老百姓杀的,有的说是官军杀的,却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 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他算帐。只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加不是敌手。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来一封信,约三人三月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要避也避不了。事已至此,就算龙潭虎穴,也只好去闯。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带兵刃,到滇池边赴约。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没带亲随卫兵,穿的也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当年四人同在军中时所穿的一样。四人在小酒店里买了些熟肉、烧鸡、馒头,打了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食。”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从前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那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着不说。但见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们多经患难,死去活来,终于得能久别重逢,我今日好欢喜啊!’” 第1572章 雪山飞狐(9) 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出来,颇为不伦不类,可是众人为故事中外弛内张的情势所慑,皆未在意。 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做了大官,身享荣华富贵,自然欢喜。只不知大王现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直叫他作大王。”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大王定然寂寞得紧。待此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拜见大王。’” “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想杀我们三人,叫我们去阴曹地府和大王相会。’脚夫公公伸手入怀,就要去摸刀子。郎中公公向他使个眼色,提起酒壶向义兄斟了杯酒,说道:‘那日九宫山头别后,大王到底怎样了?’那义兄双眉一扬,说道:‘今日约三位兄弟来,就是要说这回事。’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是谁来了?’” “那义兄转头去看,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一刀斩在他背心,深入数寸。那义兄大叫一声,回过头来,左臂连伸,已将两人刀子夺下,抛入了滇池,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脸色苍白,喝道:‘咱四人义结金兰,干么……干么施暗算伤我?’郎中公公给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脚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大王,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义气两字?’” “那义兄飞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去,大笑道:‘好,好!有义气,有义气。’三人见他一臂被斩,身受重伤,竟仍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郎中公公。叫化公公怕他再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胸膛。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忽地提起左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舷缺了一块。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你们,仍易如反掌。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 “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人。那义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漏。倘若给我儿子知道了,你们三个不是他对手。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兄的恶名。’说着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俯跌下去。脚夫公公心中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大王的军刀大有干系,他……老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血,死在船中。” “三人望着他的尸身,又难过,又痛快,只见他用来自刎的那柄刀上刻着十四个字,认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着宝树手中的那柄短刀。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陶百岁怒喝:“你知道什么?”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会下这十四字军令?”众人一怔,不知所对。 于管家忽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的?”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其实闯王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点儿也不错。” 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住口不说。熊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大王在石门峡,那是什么意思?’郎中公公道:‘难道他说大王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原来大英雄死后,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皇帝将大英雄的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所在。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大汉奸,但大汉奸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好!’消息传到了那义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为父亲报仇。” 陶百岁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虽然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 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的想法却大大不同。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动起手来。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真不是对手,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为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负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怎懂得其中深义?瞧着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快快回家去料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他说了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之事说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满清皇帝手下大官,还能有什么深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话来没人能信。’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 “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小丫头琴儿走将过来,手里捧了一个套着锦缎套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怀里。 苗若兰低声道:“去点一盘香。”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她身旁几上。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着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众人随即闻到淡淡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闻着甚是舒泰。 苗若兰道:“我独自个在房,点这素馨。这里人多,怎么又点这个?”琴儿笑道:“我当真胡涂啦。”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没窗,但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你瞧这香炉放对了么?”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碗茶,这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身为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娇纵成这般模样。”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要说故事了,那知道她却说:“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座。”说着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色。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鹅黄色百摺裙,脸上洗去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得淡雅宜人,风致天然。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去换衣洗脸。琴儿跟随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缓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筵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那义兄的儿子到来。等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已多了一人。厅上好手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只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戴白帽,手里拿着一根哭丧棒,背上斜插单刀。他不理旁人,迳向郎中、叫化、脚夫三个公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话。’” “三位公公尚未答话,昆仑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说,何须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欲施奸计。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的当。’只听得啪啪啪、啪啪啪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枚牙齿都撒在地下。对方出手太快,他全无抵御之能,闪避也自不及。”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余人竟尔悄无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昆仑派的名宿受此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看清,退回原处时仍一晃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去,竟似并未移动过身子。那三位公公与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道这是他家传的‘飞天神行’轻功绝技,只是他青出于蓝,似乎犹胜乃父。那儿子道:‘三位叔叔,倘若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庙之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话说,旁人听了甚是不便。’” “三人一想不错。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一间小房。大厅上百余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内堂动静。”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足见江湖义气。’群雄正要还礼,却见他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群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来,先后自刎。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 “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具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短刀,一跃上屋。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上屋追赶,那人早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着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群雄探询三人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什么,更不知那儿子施了什么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群雄见三位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为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到了何处。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无不用心抚育教导。三家子女本已从父亲学过家传武功,有了根基,再得明师指点,到后来融会贯通,各自卓然成家。”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练了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着炉火怔怔出神,众人却急欲听下文,于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十分动听。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然也都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姓胡的飞天狐狸,那脚夫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郎中公公姓田。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中的头脑,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 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二十余年后终于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那时他正身患重病,当被三家逼得自杀。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余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着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伙儿听吧。”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着又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要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她沉默了半晌,道:“那是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的事。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活着。”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什么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有谁来解开这疑团。 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忽然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想来那个可怜的孩子一定好好活着。”他话声嘶哑。众人一齐转头,只见他白发萧索,已过中年,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着茶盘,一条粗大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 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 苗若兰眼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余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着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就算活到了七八十岁高龄,仍不免给仇家杀了。练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祸。因此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他也决不收一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杀了,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没法为他报仇。那么这百余年来越积越重的血债,愈来愈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就可一笔勾销了。” 宝树合什道:“善哉,善哉!苗大侠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剑法自他而绝,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说着敛衽行礼,进了内堂。 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善,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各人已经历了不少突兀之事,心中积下不少疑团,何况又与一己生死有关,都急欲明白真相。 第1573章 雪山飞狐(10) 只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家子孙百余年来斫杀不休。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因此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风。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厉害无比,每隔三四十年,胡家定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仇,不论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了满天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起了争执。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的兄弟,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杀了胡氏兄弟。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执掌,若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田氏拿这口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天下英雄只要见到军刀,纵使身有天大的要事,也都得搁下,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得久了,后人也渐渐淡忘了。只是天龙门掌门对这口宝刀一直珍视万分。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宗北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宝刀。阮师兄、殷师兄,我说得可对么?” 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的话不错。” 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门下虽然都知这口刀是本门的镇门之宝,但此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时日久了,原也难怪。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兄。”曹云奇大声道:“什么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过,天龙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怎地曹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田老掌门忘了这条门规么?” 曹云奇胀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父突然去世,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宝树道:“这就是了。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见。首次见到之时,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是她出世之前十年的事,正是二十七年之前。那么这和尚见到此刀,看来会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 注: 关于李自成进军北京前后的军纪问题,以及他为当时形势胁迫而无法严格维持军纪一事,作者在《碧血剑》中曾有叙述。因内地评论者颇有持“左”派偏颇观点而非议之者,故《碧血剑》注释中曾引中共诸领袖之言论,表示应实事求是,不应单凭主观好恶而歪曲事实,作者并非认为凡领导首长,意见必定正确,只表示若只凭首长指示而评论文艺,则不妨广泛看看多位首长的意见。这些意见,承华东师大黄丽镛先生及其千金赐书提供,谨对黄先生及黄小姐表示谢意。 以李自成为主角的长篇小说,说到篇幅之巨、内容之丰富,自以姚雪垠的五卷本《李自成》为首。我所不能赞同的,是他“主题先行”的写作主张,要将“古代别的人物的优秀品质和才干集中到他的身上”(《李自成》第一卷前言),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努力写好阶级斗争,反映历史的客观规律”(〈姚雪垠给江晓天的信〉),以致刘再复先生评《李自成》为一卷不如一卷,愈写愈差。刘先生归纳许多评者的意见,认为原因在于“一由姚先生贪大求全,有人归因于他写作靠录音和秘书整理,又有人认为在于姚先生坚持‘三突出’‘高大完美’等文学观念,按这种理论精心设计人物……人为地把古人现代化,甚至把古人经典化。”(刘再复、刘绪原:〈刘再复谈文字研究与文字论争〉,《文汇月刊》一九八八年第二期) 不过姚先生在〈《李自成》第五卷创作情况汇报〉一文中所谈“左思潮在文学领域的影响”的一段话,我是很同意的,现引述如下以供参考:“……由于‘左’的思潮在文学领域的影响,过去多少年中,大家讳言李自成后期的失去人心,讳言由于传统的封建正统观念,北京城中和四郊人民对李自成的敌视态度,好像李自成是农民革命领袖,广大人民当然拥护。其实不然。……大家讳言大顺军进北京后军纪败坏,讳言在北京的抢劫和奸淫。在‘左’的思潮泛滥时期,很多人看见这类史料,简单地斥之为‘地主阶级的造谣’,用盲目的阶级偏见对待客观史料,将自己应该注意的历史现象抛开,从而将应该有的思想路子封闭。在十分强调‘无产阶级’立场鲜明的年代,很多人在有些重要历史问题上,只敢有现代流行的‘阶级观点’,不敢有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姚雪垠:〈创作体会漫笔〉,《文艺理论与批评》一九九〇年第二期)姚先生在写这段文字时,社会上“左”的思潮已较消退,但影响仍然很大,很多人的习惯性思维方法与眼光还是转不过来。 李自成初起时军纪严整,所以本文写了他军刀上所刻的号令。后期军纪就废弛了,本文中不多描述,主要的描述在《碧血剑》中。《碧血剑》撰写于“左”思潮大泛滥之时,对李自成的描述自以为可能比较公允,比较符合历史事实(当然艺术上颇有不足),其时作者尚在海外左派报纸中工作,其后遭到严重批判斗争及围攻,但此后两次修订,对李自成的描述仍基本上不改。 四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隶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个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做梦发了大财,他妈的要娶个美貌老婆,吹吹打打的好不兴头,忽听得嘭嘭嘭一阵响,有人出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了,更没好气。但敲门声越来越响,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不是我闪得快,额角准教给大门撞起个老大瘤子。他奶奶的,火光一晃,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 “我问:‘什么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那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着鞋。那汉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帮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道:‘给偷了什么,都赔你的。’拉着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脏。” “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般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着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晃晃地,坐着四五个汉子。拉着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各人脸现喜色,拥着我走进东厢房。” “我一进门,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着四个人,都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见四人都受了重伤,有的脸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给斩去一截。我问道:‘怎么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我心道:‘好家伙,他妈的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刃,不敢再问,给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着,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睡着了。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张床,以防有人伤势生变,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那一批汉子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了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走到炕边察看伤者。受伤的人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挺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断干练的模样,今日就像在眼前一般。”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在点子身上。’” 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 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不料给点子瞧破了。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着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吧!’我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我们七人。’” “田相公问:‘他还说了些什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吧!’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田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问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范帮主道:‘贤弟不用耽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 “那汉子道:‘他去江南,定要打从此处经过。两位守在这里,管教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确是手下容了情。这七人伤势虽重,却没一个伤到要害。’” “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饭,一名汉子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抛下筷子饭碗,抽出兵刃,抢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个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辆大车远远驶来。范田二位率众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后。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吧。’祇听得车帘内一人说道:‘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范田两位武功高,没摔倒,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地。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 “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我学跌打之时,师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因此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点儿。那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纹丝不动。车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文。’又是十几枚铜钱一枚跟着一枚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时四肢活动,纷纷站起。”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直飞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大变,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上马向南驰去。田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公这样的好人,怎会跟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大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在柜台后面,望着车门。” “只见门帘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我一见他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那里钻出来一个恶鬼?’只想快些离了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他,竟不能避开。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莫非这人有妖法?’” “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的,这儿那里有医生?’掌柜的向我一指,说道:‘这个就是医生。’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着脸道:‘若要吃你,也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才知他原来是说笑,心道:‘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么?你这狗日的恶鬼!’但心里是这么说,嘴里却半句话也出不了口。” 第1574章 雪山飞狐(11) “那人道:‘掌柜的,给我两间干净上房。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他眉头一皱,说道:‘路上惊动了胎气,怕是难产。医生,请你别走开。’掌柜的听说要在他店里生产,弄脏屋子,自然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样,半句也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越快越好。’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 “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观音娘娘嫁给了判官。我一见那女子如此标致,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地遭逼嫁给了这恶鬼?是了,定是给他抢来做押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田相公的夫人,他两人才结下仇怨。’” “没过中午,那个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恶鬼焦急得很,要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着他手,不许他走开。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那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伸手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我想:‘性命要紧。再说,二百两银子哪,做十年跌打医生也赚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便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副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从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这一下大伙儿可就乐开啦。那恶鬼拉着大伙儿喝酒,连打杂的、扫地的小厮,都教上了桌。大家管他叫胡大爷。他说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坏事的,立时一刀杀了,因此名字叫作胡一刀。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打从恶霸那里抢了些钱财,算什么大爷?叫我胡大哥得啦!’” “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大伙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着非叫不可。后来大伙儿酒喝多了,大了胆子,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时分,别人都醉倒了,只我酒量好,还陪着他一碗一碗对付着灌。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着烈酒非但不哭,反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转眼就奔到了店门口,跟着就听得拍门声响。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条汉子,个个身上带着兵刃。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只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绣着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上“大言天下无敌手”和“苗人凤”等字。 宝树道:“苗大侠这七字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有点儿过于目中无人。那天晚上见到,自然十分惊讶。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破蒲扇般的大手,摊着放在桌上。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因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后来才知是金面佛苗人凤苗大侠。”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苗大侠也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人斟上酒来。那几十个汉子瞪着眼睛瞧胡一刀。他却只管蘸酒给婴儿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劝上了酒。操你奶奶的,你们见过吗?嘿嘿,幸好苗小姐不在,否则老子不敢说粗话,可有多憋气!” “我心中怦怦乱跳,只想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动一步?那时候啊,只要谁稍稍动一动,几十把刀剑立时就砍将下来,就算不是对准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须挨着一点边儿,那也非去了半条小命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就在这时,那婴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胡一刀手一颤,呛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他脸色立变,抱着孩子站起。苗大侠‘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转身出门。众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我本来只道一场恶斗定然难免,那知道孩子这么一哭,苗大侠居然立刻就走。我和掌柜、伙计们面面相觑,摸不着半点头脑。” “胡一刀抱着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挺薄,只听夫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啊?’胡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好睡罢!别耽心。’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是金面佛来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干么说话声音发抖?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胡一刀不语,隔了片刻说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会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耽心。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胡一刀叹了口长气,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着孩子,见到金面佛进来,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晃,我就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孩子。’胡一刀道:‘听说金面佛行侠仗义,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侠,总不会害女人孩子吧?’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心里半分儿也拿不准。我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想:‘这人脸上一副凶像,原来心里却害怕得紧。’” “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胡一刀道:‘唉,那怎么成?要死,咱俩也死在一块。’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来跟金面佛挑战倒好。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败在他手里。他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包袱,只怕得换换主儿。’他虽带笑而说,但声音微微发颤,即使隔了一道板壁,仍听得出来。”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允我一件事。’胡一刀道:‘什么?’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说了,瞧他怎么说。他号称大侠,难道不讲道理?’” “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十几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你刚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说就僵。倘若有个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夫人想了一会,道:‘那个医生倒挺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烦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贪财,未必可靠。’嘿嘿,这胡一刀倒是老子的知己。夫人道:‘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哈哈,老和尚年轻之时,确是好酒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谢’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为他走一遭。’” “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说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来。相烦你跟随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脸大爷。’我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一刀。我听胡一刀给他夫人念信,原来是苗大侠约他比武,要他自择日子地方。胡一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我。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马,跟了那汉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我进了一座大屋。苗大侠、范帮主、田相公都在里面,此外还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天准到。’我道:‘相公还有什么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破费。’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胡一刀夫妇说了,心想他们必定破口大骂,那知他们只对望了一眼,一言不发。两人轮流抱着孩子,只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已近,多抱一刻也是好的。” “这一晚我尽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胡一刀把苗大侠杀了,一会儿梦见苗大侠把胡一刀杀了,一会儿又梦见这两人把我杀了。睡到半夜,忽然给几下怪声吵醒,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里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临头,还哭些什么?怎地如此脓包?’却听他呜咽着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帮你?’” “起初我还骂他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心里酸了,暗想:这么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小孩儿竟如此爱怜。他哭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倘若你当真命丧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若我不幸死了,你又怎能活着?现下你肯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什么担忧的了。哈哈,一个人生在世上,又有哪一个不死的?跟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打一场,那也是百年难逢的奇遇啊!’” “我听了这番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会,忽又叹气道:‘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什么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着可就难了。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唉,我心中真舍不得你。’夫人道:‘我瞧着孩子,就如瞧着你一般。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什么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错?要孩子全学我的样?’夫人道:‘都没错!一件都没错,要孩子全学你的好样!’胡一刀道:‘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地。这只铁盒儿,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给他。’” “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着孩子,胡一刀从衣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只盒子了。不过那时闯王的军刀却在天龙门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里。” “那么盒中放的是什么呢?你们定然要问。当时我心中也是老大个疑窦。可是胡一刀不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鼾声大作。这打鼾声就如炮轰雷响一般。我知道没什么听的了,想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吵得我怎睡得着?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似玉,却嫁了胡一刀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教人说什么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宰一口猪一口羊,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自下厨去做菜。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着了。’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夫人也只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我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几十斤酒,放怀大喝。夫人抱着孩子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着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干,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驰近。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眼,笑了一笑,脸上神色都显得难舍难分。胡一刀道:‘你进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狠些硬些。’就这么一句话。’夫人点了点头,道:‘让我瞧瞧金面佛是什么模样。’” “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公又带了那几十个人进来。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金面佛道:‘好!’坐在他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之中有甚古怪。’金面佛道:‘早知胡一刀是铁铮铮的好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干,夹块羊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天下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没第二人是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般气概,当世也就只你们两位了。’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儿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我丈夫倘若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倘若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着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第1575章 雪山飞狐(12)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说道:‘好!’接过酒碗。范帮主一直在旁沉着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苗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将酒喝了。夫人抱着孩子,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你有什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么事。’” “金面佛微一沉吟,说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是山东武定县的商剑鸣。’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弟子,八卦门中好手,八卦掌与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错。他听说我有个外号叫作‘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服,找上门来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手里,那也罢了,那知他还将我那不会武艺的弟妇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横。你就该去找他啊。’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手段,自是劲敌。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武定去。’夫人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出佩剑,说道:‘胡一刀,来吧。’” “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侠,我丈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胡一刀,你心中有什么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来,说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你好好照顾他吧。’我心里想:‘常言道:斩草除根。金面佛若将胡一刀杀了,那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提上一提。’那知金面佛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 “范帮主与田相公皱着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烦。我心中也暗暗纳罕:‘瞧胡一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那里会性命相拚?’” “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好朋友,你先请!’金面佛长剑轻晃,说声:‘领教!’虚走两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吧!’金面佛突然收剑,回头说道:‘各位通统请出门去!’田相公讨了个没趣,见他脸色严重,不敢违背,和范帮主等都退出大厅,站在门口观战。”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欺进一步,挥刀当头猛劈。” “金面佛身子斜走,剑锋圈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小心了。’一面说,一面挥刀往剑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么快的身手,却从来没见过。两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啷一声,金面佛的长剑给削为两截。他丝毫不惧,抛下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搏。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换柄剑吧!’金面佛道:‘不碍事!’田相公却已将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金面佛微一沉吟,说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刀,还是用剑的好。’接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还是不肯服气,定要说几句话来圆脸。这位金面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算得古怪。’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方,自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两式,立即跃开。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面佛斗然一剑刺向胡一刀头颈。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胡一刀往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他随即跃起,叫道:‘对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锋利,实是你这一招太过厉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们借一柄刀来。我这刀太利,两人都显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一柄刀交给他。胡一刀把自己原来的利刀放在桌上,将借来的单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轻了吧?’横过长剑,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啪的一声,将剑尖折了一截下来。这指力当真厉害之极。我心中暗暗吃惊,只听得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便宜,果然称得上一个‘侠’字。’” “金面佛道:‘岂敢,有一事须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说吧。’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高强,苗人凤未必是你对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非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胡一刀左手一摆,拦住了他话头,说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动手,可是没法找到,于是宣扬这七字外号,好激我进关。’他微微苦笑,说道:‘现今我进关了。你要是打败了我,这七字外号名副其实,尽可用得。进招吧!’” 众人听到这里,才知苗人凤这七字外号的真意。 只听宝树说道:“两人说了这番话,刀剑闪动,又已斗在一起。这一次兵刃上扯平,两人各显平生绝技,起初两百余招中,竟没分半点上下。后来胡一刀似乎渐渐落败,一路刀法全取守势,范、田诸人脸上均现喜色。只见他守得紧密异常,金面佛四面八方连环进攻,却奈何不得他半点。突然之间,胡一刀刀法一变,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佛满厅游走,长剑或刺或击,也灵动之极。” “这单刀功夫,我也曾跟师父下过七八年苦功,知道单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刀背为天,刀口为地,柄中为君,护手为亲,柄后为师。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两位为主,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两位固使得出神入化,而君亲师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敌防身。有时金面佛的长剑奇招突生,从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万难挡架,胡一刀竟会突然掉转刀锋,以刀柄打击剑刃,迫使敌人变招。至于‘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更加变幻莫测。” “剑上的功夫,那时我可不大懂啦。只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终跟他打得不落下风,自然也必厉害之极。刀剑枪是武学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如游龙。’这两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剑的也确似凤凰飞舞,一刚一柔,各有各的本事,谁也胜不了谁。起初我还看得出招数架式,到得后来,只瞧得头晕目眩,生怕当场摔倒,只好转过了头不看。” “那时耳中只听得刀剑劈风的呼呼之声,偶而双刃相交,发出铮的一声。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脸上一望,只见她神色平和,竟丝毫不为丈夫的安危担心。” “我回头再看胡一刀时,只见他愈打愈镇定,脸露笑容,似乎胜算在握。金面佛一张黄黄的面皮上却不泄露半点心事,既不紧迫,亦不气馁。只见胡一刀着着进逼,金面佛不住倒退。范帮主和田相公两人的神色却愈来愈沉重。我心想:‘难道金面佛竟要输在胡一刀手里?’” “忽听得啪、啪、啪一阵响,田相公拉开弹弓,一阵连珠弹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摔。金面佛脸一沉,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纵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啪的一声,折成了两截,远远抛在门外,低沉着嗓子道:‘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输,才好意相助,你却如此不识好歹。’田相公紫胀了脸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胡一刀伸手接住,顺势一刀挥出,当的一响,刀剑相交。斗了一阵,眼见日已过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饿啦,你吃不吃饭?’金面佛道:‘好,吃一点。’两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七八个馒头、一只鸡、半只羊腿。金面佛却只吃了两条鸡腿。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难道内人的烹调手段不行么?’金面佛道:‘很好。胡大嫂,多谢了!’夹了一大块羊肉吃了。” “吃过饭,两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开轻身功夫,满厅飞奔来去。别瞧胡一刀身子粗壮,进退闪避,竟灵动异常;金面佛手长腿长,自也不能慢了。这一番扑击,我看得越加眼花缭乱,忽听得啊的一声,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这原是金面佛进招的良机,他只要一剑劈下,敌手万难闪避,那知金面佛反向后跃,叫道:‘你踏着弹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点地,早已站起,道:‘不错!’左手拾起弹子,中指一弹,嗤的一声,那弹子从门中直飞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剑!’挺剑又上。两人翻翻滚滚,直斗到夜色朦胧,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招式,兀自难分胜败。金面佛跃出圈子,说道:‘胡兄,你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咱们挑灯夜战呢,还是明日再决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让我多活一天吧!’金面佛道:‘不敢!’退后三步,长剑一伸,一招‘丹凤朝阳’,转身便走。这‘丹凤朝阳’式虽为剑招,但他退后三步再使将出来,已变为行礼致敬。胡一刀竖起刀来,斜斜向上一指,这一招‘参拜北斗’,也是向对方致意。两人初斗时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相互钦佩,分手之时,居然都使出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礼节。” “胡一刀待敌人去后,饱餐了一顿,骑上马疾驰而去。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边大屋去窥探敌人动静,说不定要暗施偷袭,只要将金面佛伤了,余人没一个是他对手。我满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风报信,叫他防备,只害怕撞到胡一刀,却又不敢出外。” “这一晚隔房虽没人打鼾,我可仍睡不安稳,一直留神倾听胡一刀回转的马蹄声。但守到半夜,仍没声息。我想,去南边大屋,快马奔驰,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来回,难道他给金面佛发觉了,寡不敌众,因而丧命?” “他越迟归,我越不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轻轻唱着歌儿哄孩子,却一点不为丈夫耽心,又觉奇怪。” “到后来晨鸡报晓,五更天时,胡一刀骑着马回来了。我急忙起来,见他坐骑已换了一匹,去时骑青马,回来时骑的却是黄马。那黄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跃落鞍,那马晃了几下,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我过去看时,见那马全身大汗淋漓,原来是累死的。瞧这情形,这一晚他竟长途跋涉,不知去了那里。我心想:今日他还要跟金面佛拚斗,昨晚不好好安睡,养好气力以备大战,却去累了一晚,真是怪人。” “这时夫人也已起来,又做了一桌菜。胡一刀竟不再睡,将孩子一抛一抛的玩弄。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等来了。苗胡两人对喝了三碗酒,没说什么话,踢开凳子,抽出刀剑就动手。打到天黑,两人收兵行礼。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力气差了,明日只怕要输。’胡一刀道:‘那也未必。昨晚我没睡觉,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长了。’金面佛奇道:‘昨晚没睡觉?那不对。’” “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从房里提出一个包裹,掷了过去。金面佛接过,解开一看,原来是个割下的首级,首级之旁还有七枚金镖。范帮主向那首级望了一眼,惊叫道:‘是八卦刀商剑鸣!’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镖,在手里掂了掂,似乎份量挺沉,见镖身上刻着四字:‘八卦门商’,说道:‘昨晚你赶到山东武定县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马,总算没误了你约会。’” “我又惊又怕,怔怔的望着胡一刀。从直隶沧州到山东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间来回,还割了一个武林大豪的首级,这人行事当真神出鬼没。” “金面佛道:‘你用什么刀法杀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确是了得,我接住了他七枚连珠镖,跟着用‘冲天掌苏秦背剑’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金面佛一怔,奇道:‘冲天掌苏秦背剑?这是我苗家剑法啊?’胡一刀笑道:‘正是,那是我昨天从你这儿偷学来的功夫。我不用刀,是用剑杀他的。’” “金面佛道:‘好!你为苗家报仇,使的是苗家剑法,足见盛情。’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剑独步天下,以此剑法杀他何难,在下只代劳而已。’” “我这时方才明白,胡一刀是处处尊重金面佛。商剑鸣害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用刀将他杀了,岂非显得苗家剑不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间,能学得苗家剑的绝招,用以杀了另一个武学名家,这番功夫实不由得令人不为之心寒。他直到这日斗完,才拿出首级来,毫无居功卖好之意,更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败,也已明显得很了。” “我想到此节,范田两人早已想到。两人脸色苍白,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金面佛望望夫人手里抱着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黄包袱,打了开来。我心想这里面不知装着些什么古怪物事,伸长了脖子一瞧,却见包袱里只几件寻常衣衫。金面佛将那块黄布一抖,瞧着布上绣着的七个字,低声道:‘嘿,打遍天下无敌手!胡吹大气!’伸手抱过孩子,将黄布包在他身上,对胡一刀道:‘胡兄,若你有甚三长两短,别耽心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胡一刀大喜,连连称谢。”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饱餐了一顿,这才睡觉,这一睡下来,鼾声更加惊天动地。” 第1576章 雪山飞狐(13) “待到二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刀并没惊醒,仍鼾声大作。不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是沉睡。我想此人武艺虽高,却太不机灵,屋外来了不少敌人,竟毫不惊觉。但说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没听见,夫人明明醒着,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顶的叫嚷,也置之不理,没去推醒丈夫迎敌。”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管打鼾。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一片。吵了半个时辰,夫人忽然柔声道:‘孩子,外边有许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不成觉,教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你说这群野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自然不会说话,只咿咿啊啊几声。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让妈妈去赶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啊啊几声。夫人道:‘嗯,你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从床头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飕的一下,跃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此了得。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上刺了一个孔。向外张望,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着兵刃,正在大声吆喝。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单刀,一夺一放,那大汉叫声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蓬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 “其余的汉子哗然叫嚷,纷纷扑上。月光之下,只见夫人手中的白绸带就如是一条白龙,盘旋飞舞,纵横上下,但听得呛啷、呛啷、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不到一顿饭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刃全让夫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下了屋顶。这些人那敢再斗,爬起身来便逃,有些连马也不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进屋喂奶。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似乎浑不知有这么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子系住,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一吹,刀啦、剑啦、锤啦、鞭啦,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甚是好听。” “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来的众人狠狠瞪了一眼。那些人低了头不敢瞧他。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什么男子汉?都给我滚开!’那些人不敢作声,都退了几步。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杀了这些人,当真易如反掌,就算将他们一一点倒,都横躺在地,也毫不为难,只不过这一来,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脸面。”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没出息的家伙吵得你难以安睡。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着不知。来吧!’单刀一振,立个门户。”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大嫂手下容情,饶了这些家伙的性命。’夫人微微一笑。胡一刀与苗人凤两人客气几句,随即刀剑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不分胜负。金面佛收剑道:‘胡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论武艺。’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兄弟参研苗兄剑法,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金面佛向范帮主、田相公道:‘你们走吧,今晚我住在这里。’” “范帮主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心他的奸计……’金面佛冷然道:‘我爱怎么便怎么,你管得着?’田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金面佛脸一沉。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着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论武功。金面佛将苗家剑的精要,一招一式讲给胡一刀听。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毫不藏私的说得十分细到。两人越谈越投机,他们说这叫做相见恨晚,是吗?两人喝几碗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他二人谈论的都是最高深的功夫,我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自然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当真同榻而眠。我暗自寻思:‘两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险小人,这一回他可要糟了。’” “后来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卤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两人武功虽不相上下,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了一筹。那么明日活着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们房外窗边偷听。那时两人谈论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闻秘事,和两人往日的所作所为。有时金面佛说在什么地方杀了一个凶徒,有时胡一刀说在什么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痛快处,一齐拍掌大笑。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也是这般的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什么?’金面佛道:‘倘若你不姓胡,或者我不姓苗,咱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我苗人凤一向自负得紧,这一回见了你,那可真口服心服了。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苗人凤再没可交之人了。’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我内人时常谈谈。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金面佛怒道:‘哼,这些家伙那里配得上做我朋友?’” “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及上代结仇之事。偶尔有人把话带得近了,另一个立即将话头岔开。这一晚两人竟没睡觉,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得没了知觉。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冷笑道:‘哼,听够了么?’但听得格的一响,胡一刀道:‘苗兄,此人还好,饶了他吧!’我只觉得头上给什么东西一撞,登时昏了过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定是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听,开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早不在了。我爬下炕来,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寸来高。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来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起处阵阵发疼,这时却只想胡一刀给我报仇,在苗人凤身上砍他妈的一两刀。到得天黑,隔着板壁听得金面佛说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只是生怕大嫂怪责。明晚倘若仍然不分胜败,咱们再谈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一刀,说道:‘恭喜大哥。’胡一刀接过碗来,一口喝干了,笑道:‘恭喜什么?’夫人道:‘明天你可打败金面佛了。’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破绽,明天怎能胜他?’夫人微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毛病。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孩子说的。” “胡一刀忙问:‘什么毛病?怎么我没瞧出来?’夫人道:‘他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他正面对战,自然见不到。’胡一刀沉吟不语。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细细瞧他的剑路,果然门户严密,没分毫破绽。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去,你总有个疏神失手的时候,而他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但到今日下午,我终于瞧出了他的毛病。他的剑法之中,你说那几招最厉害?’胡一刀道:‘厉害招数很多,好比洗剑怀中抱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撩剑白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上。’胡一刀道:‘这一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这些招式时,他有时会用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但他在出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耸,似乎有点儿怕痒。’” “胡一刀奇道:‘当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两次,每次背心必耸。明日比武之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立即咳嗽,那时你制敌机先,不待他这一招使出,抢先用八方藏刀式强攻,他非撒剑认输不可。’胡一刀大喜,连叫:‘妙计!’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打了我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输了也是活该。”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边观战。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中午吃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是叫他诱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机取胜。胡一刀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夫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我明白她用意,那是说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没了父亲,他可得终身受苦了。胡一刀听到孩子啼哭,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两人交手,拆了数十招。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不进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与夫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厉害。’倘若胡一刀依她之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伤害金面佛,便是觉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嘱咐夫人,将来孩子长大,要告诉他一句话,叫他心肠狠些硬些,看来胡一刀面貌虽然凶恶,心肠却软,事到临头,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刀剑叮当相交声中,杂着孩子的哭声,忽听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声轻咳。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登时把金面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眼见得金面佛无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出半招。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但胡一刀抢了先着,金面佛双手刚要展开,给他左右连环两刀,金面佛这对臂膀,岂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给他砍了下来?” “岂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出神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他双臂一曲,剑尖斗然刺向自己胸口。胡一刀大吃一惊,只道他比武输了,还剑自杀,忙叫道:‘苗兄,不可!’” “殊不知金面佛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时就已用手指拗断了的,剑尖已是钝头,他再胸口一运气,那剑刺在身上,竟反弹出来。这一招一来变化奇幻,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不可自杀,丝毫没防他竟是出奇制胜。金面佛突然松手,长剑一弹,剑柄蹦将出来,正好点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遭剑柄点中,胡一刀登时软倒。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关心,此招何能得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干了三碗烧酒。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自己颈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悲痛之色,祇道:‘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走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饱了睡着啦。’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着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夫妻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人拉着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头来,见苗大侠臂中抱着的孩子睡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露着一丝微笑。” 五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群豪虽都心肠刚硬,但听了胡一刀夫妇慷慨就死的事迹,不由得均感恻然。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么我听到的故事,却跟你说的有点儿不同呢?”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见说话的是苗若兰。大家凝神倾听宝树述说,都没留心她何时又回到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却不知令尊是怎么说?”苗若兰道:“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说过。起先的事,也跟大师说的一样,只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么说?” 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香,燃着了插入香炉。众人随即闻到一缕幽幽清香。苗若兰脸上神色肃穆,说道: “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常常显得郁郁不乐,不论我怎么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义兄胡公一刀大侠之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旁边还放了一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锈,也没什么特异。爹爹叫厨子做了满桌菜,倒十几碗酒,从十二月廿二起,一连五天,他每晚在灵位边喝干了这十几碗酒,神情十分伤心,喝到后来,往往抚刀大哭。” 第1577章 雪山飞狐(14)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摇头。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懂事啦,于是把他跟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说给我听。比武的经过,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越投契,谁也不愿伤了对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爹制住。” “宝树大师说我爹爹忽使怪招,胜了胡伯伯。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当时胡伯伯抢了先着,爹爹只好束手待毙,没法还手。胡伯伯突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说道:‘是我输了。你要问什么事?’” “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覆数千招,绝没半点破绽,为什么在使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致给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我剑法之时,督率极严。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到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痒难当。我不敢伸手搔痒,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越耸越痒,难过之极。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顿。这件事我深印脑海,自此以后,每当使到这一招,我背上虽然不痒,却也习惯成自然,总是耸上一耸。尊夫人当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不能算赢!接住了。’说着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 “爹爹接了单刀,不明他用意。胡伯伯从爹爹手里取过长剑,说道:‘经过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于胸。这样吧,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负。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 “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心意。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是百余年前祖宗积下来的。我爹爹跟胡伯伯以前从没会过面,本身并无仇怨。江湖上固然很多人都说,我祖父和田归农叔叔的父亲突然同时不知所踪,连尸骨也不得还乡,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将信将疑,素闻胡伯伯行侠仗义,所作所为很令人佩服,似乎不致于暗算害人,只是几番要和他相见,始终不能如愿。田叔叔、范帮主曾邀爹爹同去辽东寻仇,我爹爹跟范帮主是交情很深的,可是一向不大瞧得起田叔叔的为人。啊哟,田姐姐,对不起,您别见怪,这是我爹爹说的,他说他宁可自行其是,不愿跟田叔叔联手。这次听得胡伯伯来到中原,这才受范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胡伯伯比武,但首先却要向胡伯伯查问真相。” “后来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虽爱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报。只我爹爹实不愿让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传给子孙,极盼在自己手中了结这百余年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交换刀剑比武,正投其意。因为若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败苗家剑,若胡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打败胡家刀。胜负只在他二人自己,不涉两家武功威名。”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这一场拚斗,与四日来的苦战又自不同。因两人虽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数都不就手,何况自己所使的一招一式,对方无不烂熟于胸,要凭这四天之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敌制胜,当真谈何容易?我爹爹说,这一天的激战,是他生平最凶险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鲁,其实聪明之极,将苗家剑法施展开来,竟似下过数年苦功一般,单以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鸣的八卦刀,就可想见其余。我爹爹悟性没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练过单刀,总算在这点上占了便宜,因此还可跟他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沉稳凝重的路子,出手越来越慢。胡伯伯忽道:‘苗兄,你这招闭门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劲力不长。’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够慢了。’两人全神拚斗,对方招数若有不到之处,却相互开诚指点,毫不藏私。翻翻滚滚,又战数百回合,两人招数渐臻圆熟。” “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寻思:‘他学剑的本事比我学刀的本事好,时刻一长,我少年时所练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须得立时变招,否则必败无疑。’当下使一招‘沙鸥掠波’,本来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变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单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又变为上手刀。这是他自创的刀法,虽脱胎于胡家刀法,但新奇变幻,令人难测。倘若跟他对战的是另一个高手,多半能避过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我爹爹临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观众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已遭踢中了腰间的‘京门穴’。” “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汉子一齐抢上。胡伯伯抛去手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众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我爹爹,解开他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创新招,果然厉害。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着,你连砍两招上手刀,腰间不免露出空隙。’” “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让你卸了下来。今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时固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这般为人,决不能暗害我爹爹。我要再问一次,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伯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么?你不相信,定要动武。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我爹爹大是诧异,问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伯伯转过头来,指着旁边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够致命?抱着他身子,连叫:‘胡兄,胡兄。’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是中了剧毒之象,忙撕开他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 “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拿起那柄单刀细看。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胡伯母见我爹爹沉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咱家大哥向你朋友借来使的。他固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它?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日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着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这样。但宝树大师说的竟然大不相同。虽事隔二十余年,或有记不周全之处,但想来不该差太多,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苗若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 忽然旁边一个嘶哑声音道:“两位所说不同,只因为有一个是故意说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是那脸有刀疤的独臂仆人。 宝树见苗若兰意态闲逸,似漫不在意,虽听那仆人说话无礼,但自己身为外客,一时也不便发作。曹云奇最是鲁莽,抢先问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说?”苗若兰道:“若是我说得不对,你不妨明言。”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见,各位要是不嫌聒噪,小人也来说说。” 宝树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你是谁?”那仆人道:“小人认得大师,大师却认不得小人。”宝树铁青了脸,厉声喝问:“你是谁?” 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姑娘,只怕小人要说的话,难以讲得周全。”苗若兰道:“为什么?”那仆人道:“只消说得一半,小人的命就不在了。”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此刻在这峰上,一切由你作主。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要你老人家一句话,没人敢伤他性命。” 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着?”那仆人抢着道:“小人自己死活,倒也没放在心上,就只怕我所知道的事没法说完。” 苗若兰微一沉吟,指着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劳驾你除下来。”那仆人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将木联除下,放在她面前。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写着我爹爹的名字。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尽管放胆而言。如有人伤了你一根毛发,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他如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敢加害? 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笑,只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显诡异,当下左臂将木联牢牢抱住。 宝树坐回椅中,凝目瞪视,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 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那仆人道:“小人站着说的好。请问姑娘,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 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十分难过,望着两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我必好好抚养令郎。’拜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不料竟抱了个空。我爹爹大惊,急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着胡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他忍住腰间疼痛,亲自在客店前后查问,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洪亮。我爹爹大喜,急奔过去,那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 “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一片鲜血,还有孩子的一顶小帽,孩子却已不知去向。客店后面是一条河,水流湍急。眼见血渍一直流到河边,显是孩子为人杀死,尸身投入河里,登时让水流冲走了。我爹爹又惊又怒,召拢一干人细细盘问,始终查不到凶手是谁。” “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人。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凶手。我对爹爹说,或许孩子给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可知。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心中却绝难相信。唉,这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好好的活着。有一次爹爹对我说:‘孩儿,我爱你胜于自己性命。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着。’”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胡夫人地下有灵,一定感激你父女高义。” 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想出言相询,却听他说起故事来,见众人静坐倾听,也不便打断他话头。 只听他说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客店中灶下烧火的小厮。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祸。我爹爹三年前欠了当地赵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番,过得三年,已算成四十两。赵财主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书,要把我妈卖给他做小老婆。我爹自然说什么也不肯,便给财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去活来。” “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辈子还不起的了。我爹妈就想图个自尽,死了算啦,却又舍不得我。三个人只抱着痛哭。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着爹妈,心里担惊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一人孤另另的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主不让我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夫人生了位少爷,要烧水烧汤,店主更不许我回家去。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的撞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我独自个躲在灶边偷偷的哭。胡大爷走过厨房,听到我哭声,就进来问我什么事。我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他越问,我越哭得厉害。后来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生气,说道:‘这姓赵的如此横行霸道,本该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身,没功夫跟他算帐。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让他还债,余下的钱好好过日子,可千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那知他当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我那里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了儿子,我很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 “我仍呆呆望着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给我缚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傻小子,还不给我快滚!’” “我胡里胡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三个人乐得疯了,真难相信天下有这等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大元宝明明放在桌上。我妈和我扶着爹到客店去,要向胡大爷磕头道谢。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个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 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自己留着要瞧个究竟。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命,只要有用得着我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决不能皱一皱眉头。 第1578章 雪山飞狐(15)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着面对面喝酒,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不错。只是他却不知道,那跌打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教一个灶下烧火的小厮全瞧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指着他喝道:“你到底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道?” 那仆人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叫平阿四。我识得跌打医生阎基,那跌打医生阎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厮癞痢头阿四。” 宝树听到他说起“阎基”二字,脸上立时变色,依稀记得当年那小客店之中,果似有个癞痢头小厮,只是他的面貌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半点也记不起了。他向平阿四怀中抱着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实在放心不下,走到他房外,却见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我走过去往窗缝里一张,原来是那跌打医生阎基将耳朵凑在板壁上,在偷听胡大爷夫妇说话。我正想去跟胡大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阎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这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大爷的话很长,自然有些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爷是派那阎基第二天去跟金面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这些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只胡夫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胡大爷又脾气暴躁,若亲自去向对头言讲,势必跟范帮主、田相公他们起了争执,一个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说与不说,都是一般,没奈何只得让阎基去传话。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就不对了。想送一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或许忘了胡大爷当时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番话,才知宝树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作阎基。瞧他两人神情,宝树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之处。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什么重大秘密,宝树老羞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可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阻拦。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帐,但平阿四一死,这秘密只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耽心,但他自己却神色木然,毫无惧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道:“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我就站在阎基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是我知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赵财主,实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当。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爷的话是不大明白,但一字一句,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年纪大了,慢慢也都懂了。” “那一晚胡大爷叫阎基去说三件事。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由。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父亲与田相公父亲的死因。第三件则是关于闯王军刀之事。” 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的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加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为什么结仇,苗姑娘已经说了,只是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秘密,却非外人所知,连苗大侠也至今不知。这秘密起因于李闯王大顺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顺治二年,当时胡苗范田四家祖宗言明,倘若清朝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漏这个大秘密。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余年,因此当二十七年前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百年期限已过,这个大秘密已不须隐瞒了。” “这个秘密,果然牵连重大。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山,他可没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不约而同的问道:“什么?”只宝树端坐无异,显然早已知晓,不为所动。 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死。只不过当时清兵重重围困,委实难以脱身。苗范田三名卫士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迟不至,敌军却愈迫愈近。眼见手下将士死的死,伤的伤,再也抵挡不住了,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便要横刀自刎,却给那号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 “姓胡的卫士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首,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他再举刀将尸首面貌砍得稀烂,叫人难以辨认,亲自背负了尸首,到清兵营中投降,说已将闯王杀死,特来请功领赏。这是一件何等大功,敌将呈报上去,自会升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甚怀疑,也要极力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假闯王一死,敌军即日解了九宫山之围。真闯王早已易容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的脱险下山。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头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计策,用心确实是苦到了极处。江湖上英雄好汉,为了‘侠义’二字,给好朋友两胁插刀原非难事,可是他为了相救闯王,不但要委屈万分的投降敌人,还得甘冒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名头,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现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义难上万倍了。” “他投降吴三桂后,在这汉奸手下做官。他智勇双全、精明能干,极得吴三桂信任。他想闯王大顺国的天下,硬生生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他如要刺死吴三桂,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飞天狐狸智谋深沉,岂肯如此轻易了事?数年之间,他不露痕迹的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让吴三桂心不自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马、跋扈自大、图谋造反的种种事迹和真凭实据,暗中禀报清廷,而清廷对平西王诸般猜忌防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那时天下大乱,满清大伤元气,自是闯王复国的良机。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这比刺死他一个人、而死后受清廷荣谥厚恤,自是好得多了。” “当那姓苗、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到昆明去行刺吴三桂之时,飞天狐狸的计谋正已渐有成效,因此他在危急中出来拦阻,免得那三人坏了大事。” “那年三月十五,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死、吴三桂将反的种种事迹直说出来,那知三个义弟忌惮他功夫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及便将他杀死。飞天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便是指的此事。他又道:‘大王是在石门峡……’原来闯王逃下九宫山后,到了湖南省石门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作奉天玉和尚。闯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岁高龄方才逝世。闯王起事之时,称为‘奉天倡义大元帅’,他的法名其实是‘奉天王’,为了隐讳,才在‘王’字中加了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那知中间另有如此重大秘密,只是过于骇人听闻,一时实难置信。 平阿四见众人将信将疑,苗若兰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接着道:“苗姑娘,你先前说道,飞天狐狸的儿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结义叔叔家里,跟他们在密室中说了一阵子话,那三人就出来当众自刎。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说了些什么话?”苗若兰道:“莫非那儿子将飞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说了?” 平阿四道:“是啊,这三人若不是自恨杀错了义兄,怎能当众自刎?可是那时闯王尚在人世,这机密万万泄漏不得。只可惜这三人虽心存忠义,性子却过于卤莽,杀义兄已是错了,当众自杀却又快了一步,事先又没嘱咐众子弟不得找那姓胡的儿子报仇,当时定是悲痛悔恨已极,再也想不到其余,以致一错再错。胡苗范田四家,从此世世代代,结下深仇大怨。” “那儿子与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这秘密必须等到一百年之后的乙丑年,方能公之于世。那时闯王寿命再长,也必已逝世。如果泄漏早了,清廷必定大举搜捕,自会危及闯王性命。胡家世代知道这秘密,苗范田三家却不知晓。待得传到胡一刀大爷手里,百年之期已过,于是他命那跌打医生阎基去对金面佛说知此事。” “那第二件事,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在苗胡二位拚斗的十余年前,这姓苗姓田的两位上辈同赴关外,从此影踪全无。” “这两人武艺高强,名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害死他们的定是大有来头之人。胡大爷向在关外,胡家与苗田两家又是世仇,任谁想来,都必是他下的毒手。金面佛与田相公分别查访了十余年,查不出半点端倪,连胡大爷也始终见不到一面。金面佛无法可施,这才大肆宣扬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七字外号,好激胡大爷进关。胡大爷明白他的用意,却不理会,一面也在到处寻访苗田两位上辈,心想只有访到这两人的下落,方能与金面佛相见,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访查数年,终于得知二人确息。胡夫人这时已怀了孕,她是江南人,临到生育之时,忽然思乡之情深切。胡大爷体贴夫人,便陪了她南下。行到唐官屯,他先与范田二人的手下动上了手,后来又遇到金面佛。胡大爷命阎基去跟他说,待胡大爷送夫人回归故乡之后,可亲自带他去迎回父亲尸首,他父亲如何死法,一看便知。只苗田这两位上辈死得太也不够体面,胡大爷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 “第三件事,则是关涉到闯王的那柄军刀了。这柄军刀之中藏着一个极大宝藏,黄金白银不必说,奇珍异宝也不计其数。” 众人大奇,心想这柄军刀之中连一只小元宝也藏不下,最多藏得一两粒珍珠、钻石,说什么奇珍异宝不计其数? 只听平阿四道:“那天晚上,胡大爷跟阎基说了这回事的缘由。闯王破了北京之后,明朝的皇亲国戚、大臣大将尽数投降。这些人无不家资豪富,闯王部下的将领逼他们献出金银珠宝赎命。数日之间,财宝山积,那里数得清了?后来闯王退出北京,派了亲信将领,押着财宝去藏在一个极隐僻的所在,以便将来卷土重来之时作为军饷。闯王聪明智慧,精通兵法,对亲信说道:‘孙子兵法有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敌人最料不到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深入险地,竟将财宝去藏在满清人的根本腹地,满清要探寻闯王的遗藏,只能到山西、陕北去找,无论如何想不到是在自己女真人的老家。他将藏宝的所在绘成一图,而看图寻宝的关键,却置在军刀之中。” “九宫山兵败逃亡,闯王将藏宝之图与军刀都交给了飞天狐狸。后来飞天狐狸遭难,一图一刀落入三位义弟手中,但不久又为飞天狐狸的儿子夺去。百年来辗转争夺,终于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掌管,藏宝之图却由苗家家传。只苗田两家不知其中有这样一个大秘密,是以没去发掘宝藏。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传,可是姓胡的没军刀、地图,自也没法找到宝藏。” “胡大爷将这事告知金面佛,请他去掘出宝藏,救济天下穷人,甚而用这笔大财宝来大举起事,驱逐旗人出关,还我汉家河山。” “胡大爷所说这三件事,没一件不是关系极大。金面佛得知之后,何以仍来找他比武,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爷直到临死,仍然不解。只怕金面佛枉称大侠,是非曲直,却也辨不明白;又或因这三件事听来都希奇古怪,太过不合情理,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知。”说到这里,神色黯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陶百岁一直在旁倾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插口说道:“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其中原因我却明白。此事暂且不说。我问你,你到这山峰上来干什么?”这正是众人心中欲问之事。平阿四凛然道:“我是为胡大爷报仇来的。”陶百岁道:“报仇?找谁报仇?”平阿四冷笑一声,道:“找害死胡大爷的人。” 苗若兰脸色苍白,低声道:“你要找我爹爹吗?”平阿四道:“害死胡大爷的不是金面佛,是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阎基、现下出了家做和尚、叫作宝树的那人。”众人大为奇怪,均想:“胡一刀怎会是宝树害死的?” 宝树长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来杀我。快动手吧!”平阿四道:“我早已动了手,从今天算起,管教你活不过七日七夜。” 众人一惊,均想不知他怎生暗中下了毒手?宝树不禁暗暗心惊,嘴上却硬,骂道:“凭你这点臭本事,也能算计于我?”平阿四厉声道:“不但是你,这山峰上男女老幼,个个活不过七日七晚!” 众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各人自上雪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言虽似荒诞不经,但此时听来,无不为之耸然动容。 宝树厉声道:“你在茶水点心中下了毒药么?”平阿四冷然道:“倘若叫你中毒,死得太快,岂能这等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饿死。”曹云奇、陶百岁、郑三娘等一齐叫道:“饿死?” 平阿四不动声色,淡然而言:“不错!这峰上本有十天的粮食,现下却一天也没有了,都给我倒下山峰去了。” 众人惊叫声中,宝树突施擒拿手抓住他左臂。平阿四毫不抗拒,微微冷笑。曹云奇与周云阳伸臂握拳,站在他身前,只想发拳殴击。 于管家急奔入内,过了片刻,回到大厅,脸色苍白,颤声道:“庄子里的粮食、牛肉羊肉、鸡鸭、蔬菜,果真……果真一古脑儿,都……都给这厮倒下了山峰。” 只听砰的一响,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胸口。这一拳劲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但仍微微冷笑,竟没半点惧色。 第1579章 雪山飞狐(16) 宝树道:“粮仓和厨房里都没人么?”于管家道:“有三个干粗活的,都让这厮给绑了。唉,先前那两个小鬼在厅上闹事,大伙儿都出来观看,谁知是那雪山飞狐的调虎离山之计。苗姑娘,我们只道这厮是您带来的下人。”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却当他是庄上管家。”宝树道:“吃的东西一点都没留下么?”于管家惨然摇头。 曹云奇举起拳头,又要捶将下去。苗若兰道:“且慢,曹大爷,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曹云奇愕然不解,拳头举在半空,却不落下。苗若兰道:“他抱着我爹爹的名号,我说过谁也不许伤他。”曹云奇道:“咱们大伙儿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你……你仍然……” 苗若兰摇头道:“死活是一回事,说过的话,可总得算数。这人把峰上的粮食都抛了下去,大家固然要饿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一个人拚着性命来做一件事,总有重大之极的原因。宝树大师,曹大爷,生死有命,着急也没用。且听他说说,到底咱们是否当真该死。”她说得心平气和,但言语中隐然蓄有一股极大力量,众人均觉无可奈何,宝树竟就此放开了平阿四的手臂,曹云奇也自气鼓鼓的归座。 苗若兰道:“平爷,你要让大伙儿一齐饿死,这中间的原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是为胡一刀伯伯报仇,是不是?” 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我这一生之中,只有称别人做爷的份儿,可没福气受人家这么称呼。苗姑娘,当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你道是什么事?人人叫我癞痢头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我平阿四向来给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人并没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十几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我遇到胡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就将他当作了亲人,敬他爱他,便如是我亲生爹娘一般。” “胡大爷和金面佛接连打了几天,始终不分胜败,我自然很为胡大爷耽心。到最后一天相斗,胡大爷受了毒刀之伤而死,胡夫人也自杀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说。我亲眼目睹,当时情景,决不会忘了半点。阎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药箱,背上包裹中装着十多锭大银,是也不是?那天你穿一件青布面的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穿了窟窿的烟黄毡帽,是也不是?” 宝树铁青着脸,拿着念珠的右手微微颤动,双目瞪视,一言不发。 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爷和金面佛同榻长谈,阎大夫在窗外偷听,后来给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青鼻肿,满脸鲜血。他说他挨打之后,就去睡了。可是,我瞧见他在睡觉之前,还做了一件事。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房而睡,两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厅之中。阎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盒药膏,悄悄去涂在两人的刀剑之上。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毫不懂事,一点也没知他是在暗使诡计,直至胡大爷受伤中毒,我才想到阎大夫在两人兵刃上都涂了毒药,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归于尽。唉,阎大夫啊阎大夫,你当真好毒的心肠啊!” “他要金面佛死,自然是为了报那一拳之恨。可是胡大爷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干么在金面佛的剑上也要涂上毒药?我当时不明白,后来年纪大了,才猜到了他的心意。哼,此人原来是为了图谋胡大爷那只铁盒。” “阎大夫说他不知那铁盒中装着何物,那是说谎。他是知道的。胡大爷将铁盒交给夫人之时,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满桌耀眼生光,都是珍珠宝物。胡大爷说道:‘妹子,你一身本事,但有所需,贪官土豪家中的金银,自是手到拿来。只出手多了,难免有差失之时,我……我……’夫人道:‘大哥放心。你如有不测,我一心一意抚养孩子,这些珠宝慢慢变卖,也尽够母子俩使一辈子的了。我不再跟人动刀动枪,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 “胡大爷大笑叫好,拿起一本书来,说道:‘这一本拳经刀谱,是我高祖亲手所书。’夫人接过了,笑道:‘好啊,飞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写在这里。你瞒得好稳啊,连我也不让知道。’胡大爷笑道:‘我祖宗遗训是传子不传女,传侄不传妻,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夫人笑道:‘待孩子识了字,让他自看,我决不偷学就是。’胡大爷叹了口气,将各物都收入铁盒,再将盒子放在夫人枕头底下。” “后来我见夫人自尽,忙奔到她房中,那知阎大夫已先进了房。我心中怦怦乱跳,忙躲在门后,只见阎大夫左手抱着孩子,右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铁盒,依照胡大爷先前开盒的法子,在盒子四角揿了三揿,又在盒底一按,盒盖便弹了开来。他取出珍珠宝物把玩,馋涎都掉了下来,将孩子往地下一放,又从盒里取出拳经刀谱来翻看。孩子没人抱了,放声大哭。阎大夫怕人听见,随手在炕上拉过棉被,将孩子没头没脑的罩住。” “我大吃一惊,心想时候一长,孩子不闷死才怪,念及胡大爷待我的好处,非要抢救孩子不可。只是我年纪小,又不会武艺,决不是阎大夫的对手,见门边倚着一根大门闩,便悄悄提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在他后脑上猛力打了一棍。” “这一下我是出尽了平生之力,阎大夫没提防,哼也没哼一声,便俯身跌倒,珠宝摔得满地。我忙揭开棉被,抱起孩子,心想这里个个是胡大爷的仇人,得将孩子抱回家去,给我妈抚养。我知那本拳经刀谱干系重大,不能落入旁人手中,便到阎大夫手中去拿。那知他晕去时牢牢握着,我心慌意乱,用力一夺,竟将拳经刀谱的前面两页撕了下来,留在他手中。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苗大侠在找孩子,我顾不得去捡珠宝,抱了孩子溜出后门,要逃回家去。” “从那时起直到今日,我没再见阎大夫的面,岂知他竟会做了和尚。是不是他自觉罪孽深重,因而出家忏悔呢?他偷得了拳经的前面两页,居然练成一身武艺,扬名江湖。他只道这世上再没人知道他来历,想不到当日脑后打他一门闩那人,现今还好好活着。阎大夫,你转过身来,让大伙儿瞧瞧你脑后的那个伤疤,这是当年一个灶下烧火小厮一门闩打的啊。” 宝树缓缓站起。众人屏息以观,心想他势必出手,立时要了平阿四的性命。那知他只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伸手摸了摸后脑,又坐回椅上,说道:“二十七年来,我一直不知是谁在我后脑打了这一记冷棍,老是纳闷。这个疑团,今日总算揭破了。”众人万料不到他竟会直承此事,都大感诧异。 苗若兰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呢?后来他怎样了?” 平阿四道:“我抱着孩子溜出后门,只奔了数步,身后有人叫道:‘喂,小癞痢,把孩子抱回来!’我不理会,奔得更快。那人咒骂几句,赶上来一把抓住我手臂,就要抢夺孩子。我急了,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满手背都是血……” 曹云奇突然冲口而出:“是我师父!”田青文横了他一眼。曹云奇好生后悔,但话已出口,难以收回,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心里很感不安。 平阿四道:“不错,是田归农田相公。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齿咬的伤痕。我猜他也不会跟你们说是谁咬的,更不会说为了什么才给咬的。” 田青文、阮士中、曹云奇、周云阳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想田归农手背上齿痕甚深,果然从来不曾说起过原因。 平阿四又道:“我这一咬是拚了性命,田相公武功虽高,只怕也痛得难当。他拔出剑来,在我脸上砍了一剑,又一剑将我的右臂卸了下来。他盛怒之下,飞起一腿,将我踢入河中。我一臂虽断,另一臂却仍牢牢抱着那孩子。” 苗若兰低低的“啊”了一声。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时早痛得人事不知,待得醒转,却躺在一艘船上,原来给人救了上来。我大叫:‘孩子!孩子!’船上一位大娘说道:‘阿弥陀佛!总算醒过来啦。孩子在这里。’我抬头看去,却见她抱着孩子在喂奶。后来才知道,我给救上船到醒转,已隔了六日六夜。那时我离家乡已远,又怕胡大爷的仇人害这孩子,从此不敢回去。听苗姑娘说来,苗大侠只当这孩子已经死了。” 苗若兰喜道:“是啊,原来这可怜的孩子还活着,是不是?爹爹知道了一定欢喜得紧。这孩子在那里,你带我们去瞧瞧好不好?”她随即想到,自己一直叫他“可怜的孩子”,其实他已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比自己还大着十岁,脸上不禁一红。 平阿四道:“见他不着了。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活着下山。”苗若兰道:“我爹爹必会上峰来救,我一点不耽心。”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无敌手,打的是凡人。他武功再高,也奈何不了这万丈高峰。”苗若兰道:“那孩子叫你来害死我们么?”平阿四摇头道:“不是。这孩子英雄豪侠,跟他父亲一模一样,若知我来干这种阴毒勾当,定要拦阻。”曹云奇怒道:“哼,原来你也知道这是阴毒勾当。” 苗若兰问道:“那孩子怎样了?叫什么名字?武功好吗?在干什么事?他也是个好人吗?”她自小见父亲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妇,一直以未能抚养那孩子为毕生恨事,是以极为关心。 平阿四道:“若不是我炸毁了长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见到他啦。”曹云奇等六七人齐声怒道:“长索是你炸毁的?”平阿四道:“正是!”苗若兰却问:“怎么我今日能见到他?”平阿四道:“他与此间主人有约,今日午时要来拜山。眼见午时已到,这会儿想必已来到山峰之下了。”众人齐声叫道:“是雪山飞狐?” 平阿四道:“不错,胡一刀胡大爷的儿子,叫作胡斐,外号雪山飞狐!” 六 众人听了半天故事,对胡一刀的为人甚是神往,除宝树一人之外,听说雪山飞狐是他儿子,心中都起异样之感,虽想见了他未必有甚好处,却都不自禁的渴欲一见,又想此间主人遍邀高手,以备迎战,只怕此人本领亦不在乃父之下。 苗若兰忽然惊道:“啊哟,此间主人所邀的帮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如在山下撞到了那雪山飞狐,定要动手。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儿子,倘若一剑将他杀了,那便如何是好?” 平阿四淡淡一笑,道:“苗大侠虽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要说能一剑杀了胡相公,却也未必。”他脸上一个长长的伤疤,这么一笑,牵动肌肉,显得加倍的丑陋可怖。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一来是找此间主人的晦气,二来是要找苗大侠比武复仇。不过我亲眼见到当年胡苗二位大侠肝胆相照的交情,害死胡大爷的其实另有其人,我劝胡相公别向苗大侠为难了,可是他说要当面向苗大侠问个清楚。后来我在山下见到了这位阎大夫,虽隔了这么二十几年,我还是认得他,便跟上峰来,炸索毁粮,大伙儿在这儿一齐饿死,总算是报了胡大爷待我的恩义啦。” 这一席话,只把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心想宝树当年谋财害命,今日自算死有应得,但各人与此事并不相干,却在这儿赔上一条命,也可算得极冤。 宝树见了众人脸色,知道大家对自己颇有怪责之意,站起身来,取过了宝刀铁盒,喝道:“今日之事,咱们只有同舟共济,一齐想个下山的法儿。这个恶徒嘛……” 一语未毕,忽听扑翅声响,一只白鸽飞进大厅,停在桌上。 苗若兰喜道:“啊,这只小鸽儿多可爱!”上前双手轻轻捧起白鸽,抚摸鸽背羽毛,只见鸽脚上缚着一条丝线。这丝线从鸽脚上一直通到门外,苗若兰向里拉扯,那线竟然极长,拉了好一大截,始终未见线头。她好奇心起,双手交互收线,那线竟似无穷无尽一般。田青文上前相助,两人收了数十丈,忽觉丝线渐渐沉重,看来线头彼端缚得有物。 于管家大喜,叫道:“咱们有救啦!”众人齐问:“怎么?”于管家道:“这白鸽是本庄所养,山上山下用以传递消息。定是山下的本庄伙伴发觉长索炸断,放这鸽子上峰,在丝线上缚着救咱们下峰的物事。” 平阿四听了此话,脸色大变,狂吼一声,扑上去要拉断丝线。殷吉站在邻近,身子一晃,已拦在他面前,双掌起处,立时将他推倒。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断了丝线。”苗若兰点了点头。那丝线虽细,却极坚韧,两人手上愈来愈沉,丝线始终不断。再拉一会,苗若兰似乎有点吃力。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我来拉。”走上前去接过丝线。 阮士中、曹云奇、刘元鹤等早已抢出门去,要看那丝线上吊的是什么救星。 陶田二人收了一会,忽听门外欢呼声起,手上顿松。厅上各人一齐走出,只见阮士中与曹云奇站在崖边,双手此起彼落,忙碌异常,仍在收线,原来丝线上缚的是一根较粗的麻绳。待那麻绳收尽,又引上一根皮麻混编的极粗绳索。 众人一齐高呼,七手八脚,将那根粗索缚在崖边两株大松树上。 刘元鹤道:“咱们走吧,待我先下。”双手抓住了绳索,就要往下溜去。陶百岁喝道:“且慢,干么要让你先下?谁知你在下面要捣什么鬼?”刘元鹤怒道:“依你说便怎地?”陶百岁一怔,心想峰上人人各怀私心,互不信任,不论谁先下去,旁人都难放心,给他这么一问,倒也难以对答。 曹云奇道:“让几位女客先下去,咱们男子汉拈筹以定先后。”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这样吧,天龙门、饮马川山寨、跟我们平通镖局的,每一家轮流下去一个。大伙儿互相瞧着,不用怕有谁使奸行诈。” 阮士中道:“那也好。宝树大师,请您将铁盒儿见还吧。”说着走上一步,向宝树伸出手去。 第1580章 雪山飞狐(17) 众人初时只顾念生死安危,此时大难已过,又都想到了那件宝物。本来大家只知这铁盒是件武林异宝,但到底异在那里,宝于何处,却均一无所悉,待知其中藏有闯王遗下的军刀,已觉此物非同小可,及至听平阿四说这刀跟闯王的大宝藏有关,更加个个眼红心热。故老相传,闯王进京之后,部属大将刘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宝堆积如山,不久兵败,这批珍宝连同明宫中皇室历年的库藏,都从此不知下落,如能由这铁盒宝刀而掘得宝藏,世上尚有何种财物能与之相比? 宝树冷笑道:“你天龙门何德何能,要独占宝刀?这把刀天龙门掌管了一百多年,也该换换主儿了。”阮士中愕然,眼露凶光。殷吉、曹云奇、周云阳不约而同的抢上一步,站在阮士中身旁。宝树仰天笑道:“哥儿们想动武,是不是?想当年天龙门在刀头上得宝,今日在刀头上失宝,可也公平得紧啊。” 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扑将上去,把这老和尚砍成几段,夺过宝刀,只忌惮他武功了得,却又不敢动手,在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凝视之下,反倒退了数步。 一时雪峰边寂静无声,忽然苗若兰的婢女琴儿指着山下叫道:“小姐,你瞧,好像有人上来。” 众人一惊,心想:“怎么我们没下山,反倒有人上来了?”纷纷奔到崖边,向下张望,只见长索上一团白影迅速异常的攀援上来,凝神看去,却是个白衣男子。 田青文道:“苗姊姊,这位是令尊么?”苗若兰摇头道:“多半不是,我爹爹从来不穿白衣的。” 说话之间,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于管家叫道:“喂,尊驾是那一位?”忽听得半山腰里传上来一声长笑,声音洪亮,只震得山谷鸣响,突然之间,似乎满山都是大笑之声。 阮士中见宝树手捧铁盒,站在崖边,轻轻一拉曹云奇的手,指指宝树背心,用右肩作了个挺撞的姿态。曹云奇会意,知师叔命自己将他撞下山峰,心想这贼秃本领再强,从这万丈高峰上掉将下去,又怎保得住性命?铁盒宝刀跌不坏,待会下去寻找便是。阮曹二人一点头,同时发足,向宝树后心猛冲。此时宝树离崖边不过尺许,全神注视山下,毫不知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待听到脚步声响,阮曹二人已冲到身后。 宝树见到那白衣男子上来时的身法神态,正自惊疑不定,突觉背后有人来袭,更大吃一惊,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身子向左斜出。这“铁板桥”功夫,原是闪避敌人暗器的救命绝招,通常是暗器来得太快,不及跃起或向旁避让,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后仰天斜倚,让暗器掠面而过,双脚却仍牢牢钉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贴近地面,讲究起落快、身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宝树这招“铁板桥”,又与通常所使的不同,并非向后仰倚,却是向左倾斜,双足钉在崖边,身子凌空,已有一小半凭虚倾在雪峰之外。 阮士中与曹云奇撞到宝树背后,只道袭击得逞,正自大喜,突觉肩头撞出,前面竟没了受力之处。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个筋斗,着地滚开。曹云奇却收脚不住,疾冲而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众人齐声惊呼。宝树挺腰站直,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背上却也已出了一阵冷汗。田青文一惊,向后晕倒。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扶住。 余人望着曹云奇魁梧的身躯向下直落,无不失声惊呼。眼见他势必摔得粉身碎骨,忽见那白衣男子双足钩住绳索,左手在峰壁上一推,长索带着他身子,如荡秋千般向曹雪奇急飞过去。 这一下时机用力都恰到好处,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抓住曹云奇后心。不料曹云奇身躯甚重,这一堕之势更猛烈异常,但听得喀喇一响,衣衫破裂,竟又掉下。那白衣人双足钩住绳索,长身伸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抓住了曹云奇右足足踝,可是两人仍溜着长绳,向下急落,但见两人身形愈来愈小,一堕数十丈。下堕之势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双足的力道也已钩不住绳索,看来只有松手放脱曹云奇,才保得了自己性命。众人目眩神驰之际,忽见他右手甩起,将曹云奇的身子向绳索上端甩上。 曹云奇早神智迷糊,双手碰到绳索,立即牢牢抓住。凡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也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原是求生本性,这时曹云奇也是如此。按他武功,本不足以抓住绳索以抗两人急堕之势,但危难之际,不知怎的力气登时大了数倍。 那绳索直晃出去,带着二人向左飞荡。 那白衣人腰间使劲,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绳索。他在曹云奇耳边说了两句话,拍拍他背心。曹云奇惊魂未定,听了他的话,忙双手交互拉绳,攀援而上。 众人在崖边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奇险,尽皆挢舌难下。曹云奇攀到峰边,殷吉与周云阳抢过去拉住他双手,提了上来,齐问:“这白衣人是谁?”曹云奇喘了几口气,说道:“那位英雄命我上来禀报,说道是……是雪山飞狐胡斐到了。” 众人为那白衣人的气势所慑,一时都怔住了,也不知是谁首先叫了声:“啊哟!”往庄内便奔。 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的往大门抢去。陶百岁、刘元鹤、阮士中三人一齐挤在门口,你推我拥,争先而入。曹云奇抢着去扶田青文,与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挥数拳。只一阵乱,门外众人走得干干净净。于管家与琴儿扶着苗若兰走在最后,险些儿给关在门外。 殷吉见熊元献闭上大门,立即取过门闩,横着闩上。陶百岁只怕不固,又取过撑柱,牢牢撑住。 此时田青文已醒了过来,道:“那雪山飞狐跟咱们素不相识,怕他怎的?”阮士中横了她一眼,说道:“素不相识?哼,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他肯放过你么?”刘元鹤道:“那害人的平阿四呢?他躲到那里去啦?” 陶子安忽向墙头一指,道:“咱们撑住大门,他从上面不能进来么?”阮士中道:“不错,陶世兄快上高守着。”陶子安冷笑道:“阮师叔武功高,还是你老人家上去。” 一言甫毕,猛听喀喇喇几声巨响,那撑柱与门闩突然迸断,砰嘭一响,两扇大门已给人推开。众人齐声惊呼,直往内院奔去,霎时之间,大厅上杳无一人。 群豪初听平阿四说那胡一刀的往事,颇想见见他遗下的孤儿,可是待得雪山飞狐当真上山,眼见他身手竟如此了得,不禁心寒胆怯,又见旁人逃避,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素的豪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觅宝树出去抵挡一阵,四下张望,宝树早已不见,不知躲到了那里,心想:“主人将庄上之事托付了给我,拚着一死,也得全了主人脸面。”向苗若兰低声道:“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别让人瞧见。这里的人没一个安着好心。待我出去见他。” 苗若兰向郑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带这两位姊姊一起去地窖吧。”于管家急忙摇头,低声道:“不,这两个女人也不是好人。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贵体,莫理会旁人。”苗若兰道:“那姓胡的若要杀人放火,你挡得了么?”于管家一按腰间单刀的刀柄,惨然道:“今日是于某以死报主之时,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无事,小人就对得起主人了。” 苗若兰想了一想,说道:“我跟你一齐出去会他。”于管家大急,忙道:“苗姑娘,你没听那和尚说,令尊苗大侠与他有杀父大仇?你若不躲开,落在此人手中,那……那……”苗若兰道:“自从我听爹爹说了胡伯伯的往事,一直就盼那孩子还活在世上,也盼终须有日能见他一见。今日之事虽险,但若从此不能再与他相见,我可要抱憾一生了。” 她这几句虽说得轻柔温文,然语意坚定,于管家竟尔不能违抗。他心道:“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却勇决如此,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侠之女。什么镇关东、威震天南,名号儿叫得挺响,跟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脸皮厚极。” 他本来心中害怕,见苗若兰神色宁定,惊惧之心登减,当下紧一紧腰带,在茶盘中放了两只青花细瓷的盖碗,冲上了茶,捧了茶盘出去。苗若兰跟随在后。 于管家转出厅壁,只见那白衣人脸孔朝外,双手叉腰,抬头望天,便高声道:“胡大爷远来,不曾远迎,还请恕罪。”说着献上茶去。那白衣人听得于管家说话,回过头来,见到苗若兰这样一个文秀清雅的少女,弱态生娇,明波流慧,怯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禁一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也是一惊。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心怀怜惜悲悯之情,想到他时,总觉他是个受人欺侮虐待的稚子,今日相见,却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心中不由得三分惊异,三分惶惑,又有三分失望,但随即心想:“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他生的孩子自也是这般,又何足为奇?却是我一向将他想错了。”上前盈盈一福,轻声说道:“相公万福。” 雪山飞狐胡斐此番上峰,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斗,那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个姣好少女,不禁大为诧异,暗道:“且瞧他们使甚诡计。”还了一礼,说道:“在下胡斐奉揖。不敢请问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叫她捏造个假姓,千万不可吐露是苗人凤之女,不料苗若兰却似不解,说道:“胡世兄,咱们是累代世交,可惜从来未曾会面。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与金面佛苗大侠怎生称呼?”于管家大急,在苗若兰身旁暗扯她衣袖。她仍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胡斐一怔,心道:“原来是你。”说道:“令尊怎不出来相见?” 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兰时,却见她神色如常,不禁叹道:“这位姑娘年幼无知,眼前便是杀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尽吐真相。” 只听她说道:“家父尚未上山。他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纵有天大要事,也早搁下,必已赶来与世兄相见了。” 胡斐更加奇怪,问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却不知晓,敢问何故?”苗若兰道:“还是适才听令友平君说的。”胡斐道:“啊,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他人呢?” 于管家一怔,在厅中四下张望,早不见了平阿四人影,地上一摊鲜血却兀自未干,心道:“自那鸽儿带线入来,人人想着下峰逃生,竟都将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倘有不测,祸患又深一层。” 胡斐见他瞧着地下的一摊鲜血,脸色有异,大声问道:“这是平四叔的血么?”于管家不敢打诳,只得应声道:“是。” 胡斐父母早丧,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与他情若父子,一闻此言如何不惊?一跃而前,伸手握住于管家右臂,厉声喝道:“他在那里?他……他怎样了?”于管家只觉手臂剧痛,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忍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渗将出来,竟说不出一句话。 苗若兰缓缓说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爷好好的在那边。”说着伸手向西边厢房一指。胡斐放脱了于管家手臂,随即腾身而起,砰的一声,踢开西厢房房门,见平阿四躺在榻上,正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没事么?” 平阿四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声音,低声道:“还好,你放心。”胡斐抢上前去,见他脸如金纸,呼吸低微,适才一时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问道:“怎么受的伤?伤得厉害么?”平阿四道:“这事说来话长。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见了。”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一窝蜂的涌出大厅。苗若兰乘机与琴儿将平阿四扶入厢房。后来宝树欲待伤他性命,却已找他不到,情势紧急,来不及仔细寻找,平阿四因此而得保全。 胡斐点点头,从衣囊中取出一颗朱红丸药,塞在他口里,道:“四叔,你先服了这颗伤药。”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厅上,向苗若兰一揖到地,道:“多谢姑娘救我平四叔。”苗若兰忙即还礼,道:“平四爷古道热肠,小妹钦仰得紧。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胡斐道:“生死大事,岂是微劳?在下感激不尽。”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豪,吐属却颇为斯文,说道:“胡世兄远来,庄上无以为敬。琴儿,快取酒肴出来。”胡斐道:“此间主人约定在下,今日午时相会,怎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 苗若兰道:“主人因有要事下山,想来途中耽搁,未及赶回,致误世兄之约,小妹先此谢过。”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材鼎盛,怎地男子汉都缩在后面,却叫这样一个看来弱不禁风的少女出来推搪?这姑娘对我丝毫不示怯意,难道她其实武功高强,却故意深藏不露么?” 琴儿托了一只木盘过来,盘中放着一大壶酒,一只酒杯,她左手拿着木盘,右手在杯中斟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通统给你的平四爷毁啦。对不起,只好请你喝杯白酒。” 胡斐见那木盘正在他与苗若兰之间,伸出左手,在盘边轻轻一推,木盘迳向苗若兰肩上撞去。这一推虽似出手甚轻,其实借劲打人,受着的人若不加抵御,就如中了兵刃之伤无异。苗若兰不会武艺,只顺乎自然的微微一让,并未出招化劲,眼见这一下便要身受重伤。 于管家大惊,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远,纵不顾性命的上前救援,也必无济于事,只叫得一声:“啊哟!”却见胡斐左手两根手指已迅捷无比的拉住了木盘,这一下时机凑合得准极,盘边与苗若兰的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缩回。她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自己已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了一个循环。 第1581章 雪山飞狐(18)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无敌手,却何以不传姑娘武功?素闻苗家剑门中,传子传女,一视同仁。”苗若兰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这场百余年来纠缠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剑法,至他而绝,不再传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举到口边,一饮而尽,叫道:“苗人凤,苗大侠,好!果然称得上‘大侠’二字!” 苗若兰道:“我曾听爹爹说起令尊当日之事。那时令堂请我爹爹饮酒,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岂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请你饮酒,胡世兄居然也坦然饮尽,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么?” 胡斐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颗黄色药丸,说道:“先父中人奸计而死,我若再不防,岂非痴呆?这药丸善能解毒,诸害不侵,但适才听了姑娘之言,倒是我胸襟狭隘了。”说着自己斟了一杯酒,便即干杯。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妹有汉琴一张,欲抚一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胡斐喜道:“愿闻雅奏。”琴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又换了一炉香点起。苗若兰轻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随即抚琴低唱: “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 唱到这里,琴声未歇,歌辞已终。 胡斐少年时多历苦难,专心练武,没读过多少书,后来两个红颜知己一出家为尼,另一为救他而丧生,他伤心失意之余,只觉平生武功,带给自己的尽为忧伤愁苦,人生于世,到底该作何事,苦思无得,求师不遇,便只有向书本中探索。数年来折节读书,虽非饱学,却也颇通诗书,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歌辞,自汉魏以来,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上这件饶有古风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后四句颂客长寿。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药,那又有双关之意了。 他轻轻拍击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非灵辄,以报赵宣。”意思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无以为报。春秋时灵辄腹饥,赵宣子赠以酒肉,并让他携回食物奉母,后来赵宣子遇难,灵辄拚死捍卫解救。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得知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接着唱道:“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意思说时候虽晚,但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 胡斐接着吟道:“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最后四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应答。 胡斐唱罢,举杯饮尽,拱手而立。苗若兰划弦而止,站了起来。两人相向行礼。 胡斐将酒杯放在桌上,说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造访。”大踏步走向西厢房,将平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微躬身,走出大厅。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闪,拉着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着满山白雪,静静出神。琴儿道:“小姐,快进去吧,莫着了凉。”苗若兰道:“我不冷。”琴儿催了两次,苗若兰才慢慢回进庄子。 走进大厅,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众人适才躲得影踪不见,突然之间,又不知都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各人一齐站起相询:“他走了么?”“他说些什么?”“他说什么时候再来?”“他上山是来报仇么?”“他要找谁?” 苗若兰鄙视这些人胆怯,危急之际个个逃走,留下她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淡淡的道:“他什么也没说。”宝树道:“我不信。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总有些话说。” 苗若兰本非喜爱恶作剧之人,但这时胸怀欢畅,一颗心飘飘荡荡的,只想跟人闹着玩,见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位胡世兄说道,他这次上山,为的是报杀父之仇,可惜仇人躲了起来。现下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个,杀一个;下两个,杀一双。”众人一凛,都想:“山上没粮食,山下又守着这个凶煞太岁,这便如何是好?” 苗若兰道:“胡世兄言道:山上众人,个个与他有仇,只有的仇深,有的仇浅。他恩怨分明,深者重报,浅者轻报,不愿错害了好人。他要我代询各位,为何齐来这关外苦寒之地,是否要合力害他?” 除宝树外,余人异口同声的说道:“雪山飞狐之名,我们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与他有甚仇怨?更加说不上合力害他。” 苗若兰向陶百岁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请教。”陶百岁道:“姑娘请说。”苗若兰道:“适才那位平四爷说道:胡一刀胡伯伯请宝树大师去转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是我爹爹说到此事经过之时,却从未提起。陶伯伯曾说知道此中原委,不知能见告么?” 陶百岁道:“姑娘即使不问,我也正要说。”他指着阮士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声道:“这几位天龙门的英雄,诬指我儿害死田归农田亲家。哼哼!”他嗓门本就粗大,这时心中愤激,更加说得响了:“我将这事从头说来,且请各位秉公评个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我们正要向陶寨主请教。” 七 陶百岁咳嗽一声,说道:“我在少年之时,就和归农一起做没本钱的买卖……” 众人都知他身在绿林,是饮马川山寨的大寨主,却不知田归农也曾为盗,大家互望了一眼。曹云奇叫道:“放屁!我师父是武林豪杰,你莫胡说八道,污了我师父的名头。” 陶百岁厉声道:“武林豪杰便不行走黑道吗?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还瞧不起你这等狗熊呢!我们开山立柜,凭一刀一枪挣饭吃,比你们看家护院,保镳做官,拍马害民,又差在那里了?你师父的人品,就比你强得多。” 曹云奇站起身来,欲待再辩。田青文拉拉他衣襟,低声道:“师哥,别争啦,且让他说下去。”曹云奇一张脸胀得通红,狠狠瞪着陶百岁,终于坐下。 陶百岁大声道:“我陶百岁自幼身在绿林,打家劫舍,从来不曾隐瞒过,大丈夫敢作敢当,又怕什么了?不做伪君子,不充假好汉。他妈的,做了事不敢认,还不要脸的自认正人君子。”苗若兰听他说话岔了开去,说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说,绿林中尽有英雄豪杰,谁也不敢小觑了。你请说田家叔父的事吧。”陶百岁指着曹云奇的鼻子道:“你听,苗大侠也这么说,你狠得过苗大侠么?”曹云奇“呸”了一声不答话。 陶百岁胸中忿气略舒,道:“归农年轻时和我一起做过许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他到成家之后,这才洗手不干。他倘若瞧不起黑道人物,干么又肯将独生女儿许配给我孩儿?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他和我结成亲家,却也未必当真安着什么好心。他是要堵我嘴,想要我隐瞒一件大事。” “那日归农与范帮主在沧州截阻胡一刀夫妇,我还是在做归农的副手。胡一刀在大车中飞掷金钱镖,那些给打中穴道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后来胡夫人在屋顶用白绢夺刀掷人,那些给抛下屋顶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苗人凤骂一群人是胆小鬼,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只不过当年我没留胡子,头发没白,模样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目睹,正如苗姑娘与那平阿四所说,宝树这和尚说的是谎话。苗姑娘问道:苗大侠若知胡一刀并非他杀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各位心中必想,定是宝树心怀恶意,没将这番话告知苗大侠了。”众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碍得宝树在座,不便有所显示。 陶百岁却摇头道:“错了,错了。想那跌打医生阎基当时本领低微,怎敢在苗胡两位面前弄鬼?他确是依着胡一刀的嘱咐,去说了那三桩大事,只苗大侠却没听见。阎基去大屋之时,苗大侠有事出外,乃由田归农接见。他一五一十的说给归农听,当时我在一旁,也都听到了。归农对他说道:‘都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自会转告苗大侠,你见到他时不必再提。胡一刀问起,你只说已当面告知苗大侠就是。再叫他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又要破费。’说着赏了他三十两银子。那阎基瞧在银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为归农始终没跟他提这三件大事。为什么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田归农对胡一刀心怀仇怨,想借手苗大侠将他杀了。这么想嘛,只对了一半。归农确是盼胡一刀丧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将苗大侠杀了。” “苗大侠折断他弹弓,当众对他辱骂,丝毫不给他脸面。我素知归农的性子,他要强好胜,最会记恨。苗大侠如此扫他面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侠,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那日归农交给我一盒药膏,叫我去设法涂在胡一刀与苗大侠比武所用的刀剑之上。这件事情,老实说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又不便违拗,于是就交给了那跌打医生阎基,要他去干。” “各位请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中了寻常毒药,焉能立时毙命?他阎基当时只是个乡下郎中,那有什么江湖好手难以解救的毒药?胡一刀中的是什么毒?那就是天龙门独一无二的秘制毒药了。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的追命毒龙锥,就全仗这毒药而得名。后来我又听说,田归农这盒药膏之中,还混上了‘毒手药王’的药物,见血封喉,端的厉害无比。” 余人本来将信将疑,听到这里,却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云奇等天龙弟子望了几眼。阮曹等心中恼怒,却不便发作。 陶百岁道:“那一日天龙门北宗轮值掌理门户之期届满,田归农也拣了这日闭门封剑。他大张筵席,请了数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儿女亲家,自然早几日就已赶到,帮他料理。按着天龙门规矩,北宗值满,天龙门的剑谱、历祖宗牒、以及这口镇门之宝的宝刀,都得交由南宗接掌。殷兄,我说得不错吧?”殷吉点了点头。 陶百岁又道:“这位威震天南殷吉殷大财主,是天龙门南宗掌门,他也是早几日就到了。田归农是否将剑谱、宗牒、与宝刀按照祖训交给你,请殷兄照实说吧。” 殷吉站起身来,说道:“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向外人明言,可是中间实有许多蹊跷之处,在下倘若隐瞒不说,这疑团总难打破。” “那日田师兄宴客之后,退到内堂,按着历来规矩,他就得会集南北两宗门人,拜过闯王、创派祖宗、和历代掌门人的神位,便将宝刀传交在下。那知他进了内室,始终没再出来。”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尽,青文侄女忽从内室出来对我说道,她爹爹身子不适,授谱之事待明日再行。我好生奇怪,适才田师兄谢客敬酒,脸上没一点疲态,怎么突然感到不适?再说传谱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绪,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师兄不肯交出宝刀,故意拖延推诿么?” 阮士中插口道:“殷师兄,你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那日你若单为受谱受刀而去,田师哥早就交了给你。可是你邀了别门别派的许多高手同来,显然不安好心。” 殷吉冷笑道:“嘿,我能有什么坏心眼了?”阮士中道:“你是想一拿到谱牒宝刀,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让你做独一无二的掌门人。那时田师哥已经封剑,不能再出手跟人动武,你人多势众,岂不是为所欲为么?” 殷吉脸上微微一红,道:“天龙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宜之计。当年田师兄初任北宗掌门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宗?就算兄弟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门,那也是一桩美事。这总胜于阮师兄你阁下竭力排挤云奇、意图自为掌门吧?” 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来各怀私欲,除了天龙门中人之外,大家笑嘻嘻的听着,均有幸灾乐祸之感。 苗若兰对这些武林中门户宗派之争不欲多听,轻声问道:“后来怎么了?” 殷吉道:“我回到下处,跟我南宗的诸位师弟商议,大家都说田师兄必有他意,我们可不能听凭欺弄,推我去探明真情。” “我到田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青文侄女眼睛哭得红红的,拦在门口,说道:‘爹已睡着啦。殷叔父请回,多谢您关怀。’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田师兄若当真身子不适,又不是难治重病,不用哭得这么厉害,这中间定有古怪,便回房待了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田师兄房外去探病……” 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么?” 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怎地?我躲在窗外,只听田师兄道:‘你不用逼我。今日我闭门封剑,当着江湖豪杰之面,已将天龙北宗的掌门人传给了云奇,怎么还能更改?你逼我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这时候可已经迟了。’又听这位阮士中阮师兄说道:‘我怎敢逼迫师哥?但想云奇与青文做出这等事来,连孩子也生下了。如此伤风败俗,大犯淫戒,我门中上上下下,那一个还能服他?’” 殷吉说到这里,忽听得咕冬一声,田青文连人带椅,往后便倒,晕了过去。陶子安拔出单刀,往曹云奇头顶劈落。曹云奇手中没兵刃,只得举起椅子招架。陶百岁听得未过门的媳妇竟做下这等丑事,只恼得哇哇大叫,也举起一张椅子,夹头夹脑往曹云奇头上砸去。天龙诸人本来齐心对外,但这时五人揭破了脸,竟没人过去相助曹云奇。啪的一响,曹云奇背心上吃陶百岁椅子重重击中。厅上乱成一团。 第1582章 雪山飞狐(19) 苗若兰叫道:“大家别动手,我说,大家请坐下!”她话声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竟教人难以抗拒。陶子安一怔,收回单刀。陶百岁兀自狂怒,挥椅猛击。陶子安抓住父亲打过去的椅子,道:“爹,咱们别先动手,好教这里各位评个是非曲直。”陶百岁听儿子说得有理,这才住手。 苗若兰道:“琴儿,你扶田姑娘到内房去歇歇。”这时田青文已慢慢醒转,脸色惨白,低下头自行走入内堂。众人眼望殷吉,盼他继续讲述。 殷吉道:“只听得田师兄长叹一声,说道:‘作孽,作孽!报应,报应!’他反来覆去,不住口的说‘作孽,报应’,隔了好一阵,才道:‘此事明天再议,你去吧。叫子安来,我有话跟他说。’”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续道:“阮师兄还待争辩,田师兄拍床怒道:‘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阮师兄这才没话说,推门走出。我听他们说的是自己家中丑事,倒跟我南宗无关,又怕阮师兄出来撞见,大家脸上不好看,便抢先回去自己房里。” 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师哥说了话出来,见黑影一闪,喝问:‘那个狗杂种在此偷听?’当时没人答话,我只道当真是狗杂种,原来却是殷师兄,这可得罪了。” 说着向殷吉一揖。他明是赔罪,实是骂人。殷吉脸色微变,但他涵养功夫甚好,回了一礼,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说,好说。” 陶子安道:“好,现下轮到我来说啦。大家既撕破了脸,我……我也不必再隐瞒什么。我……我……”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心情激动,竟说不下去,两道泪水流了下来。 众人见他这样一个器宇轩昂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不免都有些不忍,于是射向曹云奇的目光之中,自亦含着几分气愤,几分怪责。陶百岁喝道:“这般不争气干什么?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好在这媳妇还没过门,玷辱不到我陶家门楣。” 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泪,定了定神,说道:“以前每次我到田家……田伯父家中……” 曹云奇听他稍一迟疑,对田归农竟改称“伯父”,不再叫他“岳父”,心中暗喜:“哼,这小子恼了,不认青妹为妻,我正求之不得。” 只听他续道:“青妹在有人处总是红着脸避开,不跟我说话,可是背着在没人的地方,咱俩总要亲亲热热的说一阵子话。我每次带些玩意儿给她,她也总有物事给我,绣个荷包啦、做件马甲啦,从来就短不了……” 曹云奇脸色渐渐难看,心道:“哼,还有这门子事,倒瞒得我好苦。” 陶子安续道:“这次田伯父闭门封剑,我随家父兴兴头头的赶去,一见青妹,就觉得她容颜憔悴,好似生过了一场大病。我心中怜惜,背着人安慰,问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她初时支支吾吾,我寻根究底细问,她却发起怒来,抢白了我几句,从此不再理我。我给她骂得胡涂啦,只有自个儿纳闷。” “那日酒宴完了,我在后花园凉亭中撞见了她,见她一双眼哭得红红的,我不管什么,就向她赔不是,说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别生气啦。’那知她脸一沉,发作道:‘哼,当真是你不好,那倒好了!偏生是别人不好,我还是死了的干净。’我更加摸不着头脑,再追问几句,她头一撇就走了。” “我回房睡了一会,越想越不安,实不明白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于是悄悄起来,走到她房外,在窗上轻轻弹了三下。往日我们相约出来会面,总用这三弹指的记号。那知这晚我连弹了几次,房中竟没半点动静。” “隔了半晌,我又轻弹三下,仍没听到声息。我奇怪起来,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并没闩住,应手而开,房中黑漆漆地,没瞧见什么。我急于要跟她说话,就从窗里跳了进去……” 曹云奇听到此处,满腔醋意从胸口直冲上来,再也不可抑制,大声喝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闺房,想干什么?”陶子安正欲反唇相稽,苗若兰的侍婢快嘴琴儿却抢着道:“他们是未婚夫妻,你又管得着么?” 陶子安向琴儿微一点头,谢她相帮,接着道:“我走到她床边,隐约见床前放着一对鞋子,当下大着胆子,揭开罗帐,伸手到被下一摸……” 曹云奇紫胀了脸,待欲喝骂,却见琴儿怒视自己,话到口头,又缩了回去。只听陶子安续道:“……触手处似乎是个包袱,青妹却不在床上。我更奇怪,摸一摸那是什么东西,手上一凉,又觉柔软,似是个婴儿,可把我吓了一大跳。再仔细一摸,却不是婴儿是什么?只全身冰凉,早死去多时,看来是把棉被压在孩子身上将他闷死的。” 只听得呛啷一响,苗若兰失手将茶碗摔落,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颤。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听着觉得可怕,当日我黑暗之中亲手摸到,就更惊骇无比,险些叫出声来。就在此时,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进来,我忙往床底下一钻。只听那人走到床边,坐在床沿,嘤嘤啜泣,原来就是青妹。她把死孩子抱在手里,不住亲他,低声道:‘儿啊,你莫怪娘亲手害了你小命,娘心里可比刀割还要痛哪。只是你若活着,娘可活不成啦。娘真狠心,对不起你。’” “我在床下只听得毛骨悚然,这才明白,原来她不知跟那个狗贼私通,生下了孩儿,竟下毒手将孩儿害死。她抱着死婴哭一阵,亲一阵,终于站起,披上一件披风,罩住了婴儿,走出房去。我待她走出房门,才从床下出来,悄悄跟在她后面。那时我心里又悲又愤,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贼是谁。” “只见她走到后园,在墙边拿了一把短铲,越墙而出,我一路远远蹑着,见她走了半里多路,到了一处坟场。她拿起短铲,正要掘地掩埋,忽然数丈外传来铁器与土石相击之声,深夜之中,竟然另外也有人在掘地。她吃了一惊,忙蹲下身子,过了好一阵,弯着腰慢慢爬过去察看。我想必是盗墓贼在掘坟,便也跟着过去,见坟旁一盏灯笼发着淡淡黄光,照着一个黑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瞧去,这人却不是掘坟,是在坟旁挖个土坑,也要掩埋什么。我心道:‘这可奇了,难道又有谁在埋私生儿?’但见那人掘了一阵,从地下捧起个长长的包裹,果真与一个婴儿尸身相似。那人将包裹放入坑中,铲土盖上,回过头来,火光下看得明白,原来此人非别,却是这位周云阳周师兄。” 周云阳脸上本来就无多大血色,听陶子安说到这里,更加苍白。 陶子安接着道:“当时我心下疑云大起:‘莫非与青妹私通的竟是这畜生?怎么他也来掩埋死婴?难道生了的是对双胞胎?’青妹一见是他,身子伏得更低,竟不出来与他相会。周师兄将土踏实,又铲些青草铺在上面,再在草上堆了好多乱石,教人分辨不出,这才走开。” “周师兄一走远,青妹忙掘了一坑,将死婴埋下,随即搬开周师兄所放的乱石,要挖掘出来,瞧他埋的是什么物事。我心想:‘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要掘,现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脚。’青妹举起铁铲刚掘得几下,周师兄忽从坟后出来,叫道:‘青文妹子,你干什么?’原来他心思也真周密,埋下之后假装走开,过一会却又回来察看。青妹吓了一跳,一松手,铁铲落地,无话可说。” “周师兄冷冷的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什么,我也知道你埋什么。要瞒呢,大家都瞒;要揭开呢,大家都揭开。’青妹道:‘好,那么你起个誓。’周师兄当即起个毒誓,青妹跟着他也起了誓。两人约定了互相隐瞒,一齐回庄。” “我瞧两人神情,似乎有什么私情,但又有点不像,看来青妹那孩子不会是跟周师兄生的,当下悄悄跟在后面,手里扣了喂毒的暗器,只要两人有丝毫亲昵的神态,有半句教人听不入耳的说话,我立时将他毙了。” “总算他运气好,两人从坟场回进庄子,始终离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说。” “青妹回到自己房里,不断抽抽噎噎的低声哭泣。我站在她窗下,思前想后,什么都想到了。我想闯进去一刀将她劈死,想放把火将田家庄烧成白地,想把她的丑事抖将出来让人人知道,可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终于打定主意:‘眼下须得不动声色,且待查明奸夫是谁再说。’” “我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却独个儿站着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阮师叔过来叫我,说田伯父有话吩咐。我心道:‘这事来了,且瞧他怎生发话?是要我答应退婚呢,还是欺我不知,送一顶现成的绿头巾给我戴戴?’阮师叔说夜深不陪我了,叫我自去。我生怕有甚不测,叫醒了爹爹,请他防备,自己身上带了兵刃暗器,连弓箭也暗藏在长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里,见他躺在床上,眼望床顶,呆呆出神,手里拿着一张白纸,竟没觉察到我进房。我咳嗽一声,叫道:‘阿爹!’他吃了一惊,将白纸藏入褥子底下,道:‘啊,子安,是你。’我心想:‘明明是你叫我来的,却这么装腔作势。’但瞧他神色,却当真异常惊恐。他叫我闩上房门,却又打开窗子,以防有人在窗外偷听,这才颤声说道:‘子安,我眼下危在旦夕,全凭你救我一命,你得去给我办一件事。’” 曹云奇心中憋了半天,听到这里,猛地站起,戟指叫道:“放屁,放屁!我师父何等功夫,你这小子有什么本事救他?” 陶子安眼角儿也不向他瞥上一瞥,便似跟前没这个人一般,向着宝树等人说道:“我听了他这两句话,十分惊疑,忙道:‘阿爹但有所命,小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田伯父点点头,从棉被中取出一个长长的、用锦缎包着的包裹,交在我手里,道:‘你拿了这东西,连夜赶赴关外,埋在隐蔽无人之处。如能不让旁人察觉,或可救得我一命。’” “我接过手来,只觉那包裹又沉又硬,似是一件铁器,问道:‘那是什么东西?有谁要来害你?’田伯父将手挥了几挥,神色甚为疲倦,道:‘你快去,连你爹爹也千万不可告知,再迟片刻就来不及啦。这包裹千万不得打开。’我不敢再问,转身出房。刚走到门口,田伯父忽道:‘子安,你袍子底下藏着什么?’我吓了一跳,心道:‘他眼光好厉害!’只得照实说道:‘那是兵刃弓箭。今日客人多,小婿怕混进了歹人来,因此特地防着点儿。’田伯父道:‘好,你精明能干,云奇能学着你一点儿,那就好了。唉,把弓箭给我。’” “我从袍底下取出弓箭,递给了他。他抽出一枝长箭,看了几眼,搭在弓上,道:‘你快去吧!’我见了这副模样,心下倒有些惊慌:‘别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装着躬身行礼,慢慢反退出去,退到房门,这才突然转身。出房门后我回头一望,见他将箭头对准窗口,显是防备仇家从窗中进来。” “我回到自己房里,对这事好生犯疑,心想田伯父神色之中,始终透着七分惊惶、三分诡秘,可以料得定他对我决无好意。我将这事对爹爹说了,但为了怕惹他生气,青文妹子的事却瞒着不说。爹爹道:‘先瞧瞧包中是什么东西。’我也正有此意,两人打开包裹,原来正是这只铁盒。” “爹爹当年亲眼见到田伯父将这只铁盒从胡一刀的遗孤手中抢来,后来就将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放在盒里。爹爹当时说道:‘这就奇了。’他知铁盒中藏有短箭,能随机括发出,也知道铁盒的开启之法,便依法打开。我爷儿俩一看之下,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原来盒中竟空无一物。爹爹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早就瞧出不妙,这时更已心中雪亮,知道必是田伯父陷害我的一条毒计,他将宝刀藏在别处,却将铁盒给我。他必派人在路上截阻,捉到我之后,便诬陷我盗他宝刀,逼我交出。别说我交不出刀,就算真有一口宝刀交出来,他纵不杀我,也必将青妹的婚事退了,好让她另嫁曹师兄。爹爹不知其中原委,自然瞧不透这毒计。我不便对爹爹明言,发了半天呆,爷儿俩又商量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曹云奇大叫:“你害死我师父,偷窃我天龙门至宝,却又来胡说八道。这套鬼话,连三岁孩儿也瞒骗不过。”陶子安冷笑道:“田伯父虽已死无对证,我手中却有证据。” 曹云奇更暴跳如雷,喝道:“证据?什么证据?拿出来大家瞧瞧。”陶子安道:“到时候我自会拿出来,不用你着忙。各位,这位曹师兄老是打断我话头,还不如请他来说。” 宝树冷冷的道:“曹云奇,你妈巴羔子的,你要把老和尚撞下峰去,和尚还没跟你算帐呢!直娘贼,操你奶奶的,你瞪眼珠粗脖子干么?”曹云奇心中一寒,不敢再说。 陶子安道:“我知道只要拿着铁盒一出田门,就算没杀身之祸,也必闹个声名扫地。我道:‘爹,这中间大有古怪,我把包裹去还给岳父,不能招揽这门子事。’便将铁盒包回在锦缎之中,心下琢磨了几句话,要点破他诡计,大家来个心照不宣。” “待我捧着包裹赶到田伯父房外,他房中灯光已熄,窗子房门都已紧闭。我想这件事随时都能闹穿,片刻延挨不得,在窗外叫了几声:‘阿爹,阿爹!’房里却没应声。我心下起疑:‘他这等武功,纵在沉睡之中也必立时惊觉,看来是故意不答。’” “我越想越怕,似觉天龙门的弟子已埋伏在侧,马上就要一拥而上,逼我交出宝刀。我一面拍门,一面把话说明在先:‘阿爹!我爹爹要我把包裹还您。我们有要事在身,没能跟您老办事。这包裹小婿可没打开过。’拍了几下,房中仍无声无息。我急了,取出刀子撬开了门闩,推门进去,打火点亮蜡烛,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田伯父已死在床上,胸口插了一枝长箭,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我那副弓箭便放在他棉被上。他脸色惊怖异常,似乎临死之前曾见到什么极可怕的妖魔鬼怪一般。” 第1583章 雪山飞狐(20)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眼见门窗紧闭,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怎生进来,下手后又从何处出去?抬头向屋顶一张,见屋瓦好好的没半点破碎,那么凶手就不是从屋顶出入的了。” “我再想查看,忽听得走廊中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我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此时如有人进来,我如何脱得了干系?忙在被上取过我的弓箭,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烛光下突然见到床上有两件物事,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手一颤,烛台脱手,烛火立时灭了。” “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见了什么东西。原来一件是这口宝刀,另一件却是青妹埋在坟中的那个死婴。当时我只道是这婴儿不甘无辜枉死,竟从坟中钻出来索命,慌乱之下,顺手抢了宝刀就逃。刚奔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回来在田伯父的褥下一摸,果然摸到了那张白纸。我料到他的死因跟这张纸一定大有干系,于是塞入怀中,正要伸手再去拔箭,脚步声近,已有三人走到了门口。我暗叫:‘糟糕!这一下门口受堵,我陶子安性命休矣!’” “危急之下,眼见无处躲藏,只得往床底下一钻,但听得那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阮师叔和曹周两位师兄。阮师叔叫了两声:‘师哥!’不听见应声,就命周师兄去点蜡烛来。我想待会取来烛火,他们见到田伯父枉死,一搜之下,我性命难保,此刻乘黑,正好冲将出去。” “阮师叔与曹师哥都是高手,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敌,但出其不意,或能脱身,此时须得当机立断,万万迁延不得,当下慢慢爬到床边,正要跃出,手臂伸将出去,突然碰到一人的脸孔,原来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 “我险些失声惊呼,那人已伸手扣住我脉门。我暗暗叫苦,那人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别作声,一起出去。’我心中大喜,就在此时,眼前一亮,周师哥已提了灯笼来到。只听得噗的一响,那人发了一枚暗器,打灭灯笼,跟着翻手竟来夺我手中宝刀。我一个打滚,滚出床底,急冲而出。床底那人追将出来。只听阮师叔叫道:‘好贼子!’挥掌打去。阮师叔武功极高,料想那人也脱不了身。我急忙奔回房中,叫了爹爹,连夜逃出田家。” “这件事的经过就是这样。这只铁盒是田伯父亲手交给我的,他叫我埋在关外,我是依他的遗命而为。天龙门的师叔师兄们见到田伯父胸上羽箭,自然疑心是我下手害他,这本来难怪。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人的底细,否则大可找来作个见证。但就算找不到床下那人,我也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是谁。各位请看,这张纸是田伯父见到我时塞在褥子底下的,他害怕仇家前来相害,弯弓搭箭对准窗口,等的就是此人。可是此人终于到来,而田伯父也终于逃不出他毒手。” 他说到这里,从怀里取出一只绣花的锦囊。众人见这锦囊手工精致,料来是田青文所作,不由得转头去望曹云奇,只见他恼得眼中如要喷火,都暗暗好笑。陶子安打开锦囊,摸出一张白纸,要待交给宝树,微一迟疑,却弯臂递给了苗若兰。 那白纸摺成一个方胜,苗若兰接过来打开一看,轻轻咦了一声,只见纸上浓墨写着一行字道:“恭贺田老前辈闭门封剑,福寿全归。侍教晚生胡斐谨拜。”另一行小字注道:“胡斐者,大侠胡公一刀之子是也。”这两行字笔力遒劲,与左右双童送上山来的拜帖书法一模一样,确是雪山飞狐胡斐的亲笔。苗若兰拿着白纸的手微微颤动,轻声道:“难道是他?” 阮士中从苗若兰手中接过白纸一看,道:“这确是胡斐的笔迹。这样说来,咱们倒错怪子安了。”他突然回过头来,望着刘元鹤道:“刘大人,你躲在我田师哥床底下干什么?你是给雪山飞狐卧底来啦,是不是?” 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连曹云奇与周云阳也都摸不着头脑。当晚黑暗之中,那床底人与阮士中交手数合,随即逸去,三人事后猜测,始终不知是谁,怎么他此时突然指着刘元鹤叫阵? 刘元鹤只冷笑一声,却不答话。阮士中又道:“那晚黑暗之中,在下未能得见床下君子的面貌,心中却很佩服此公武艺了得。我们师叔侄三人不但没能将他截住,连他的底细来历也摸不到半点边儿,当真算得无能。今日雪地一战,得与刘大人过招,却正是当日床下君子的身手。嘿嘿,幸会啊,幸会!嘿嘿,可惜啊,可惜。” 周云阳知道师叔此时必得要个搭档,就如说相声的下手,否则接不下口去,于是问道:“师叔,可惜什么?”阮士中双眉一扬,高声道:“可惜堂堂一位御前侍卫刘大人,居然不顾身分,来干这等穿堂入户、偷鸡摸狗的勾当。” 刘元鹤哈哈大笑,说道:“阮大哥骂得好,骂得痛快,那晚躲在田归农床下的,不错正是区区在下。你骂我偷鸡摸狗,原也不假。”说到这里,脸上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又道:“幸得在下的偷鸡摸狗,却是奉了皇上的圣旨而行!” 众人心中一奇,都觉他胡说八道,但转念一想,他是清宫侍卫,只怕当真是奉旨对付天龙门,亦未可知。天龙诸人都是有家有业之人,闻言不禁气沮。殷吉是两广著名的大财主,尤感惊惧。 刘元鹤见一句话便把众人慑伏了,更加洋洋自得,说道:“事到如今,我就把这事跟各位说说,待会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处。这一件东西,或者各位从未见过。”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黄色的大封套来。封套外写着“密令”二字,他开了袋口,取出一张黄纸,朗声读道:“奉密旨,令御前一等侍卫刘元鹤依令行事,不得有误。总管赛。”读毕,将那黄纸摊在桌上,让众人共观。 殷吉、陶百岁等多见博闻,见纸上绘有金银图纹,盖有朱红图章,看来确是侍卫总管赛赫图所下的密令。那赛总管向称满洲武士的第一高手,素为乾隆皇帝所倚重。 刘元鹤道:“阮大哥,你不用跟我瞪眼珠吹胡子,这件事从头说来,还是令师兄田归农起的因头。有一日,赛总管邀了我们十八个侍卫到总管府去吃晚饭。这十八个人哪,外边朋友送我们一个外号,叫作‘大内十八高手’。其实凭我这一点儿三脚猫本事,那里说得上‘高手’二字?不过朋友们要这么叫,要给我们脸上贴金,那也没法儿。再说,兄弟的玩艺儿不行,其他十七位,却不都像兄弟这么不成器。” “我们一到,赛总管就说,今日要给大伙儿引见一位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我们忙问是谁,赛总管微笑不说。待会开了酒席,赛总管到内堂引出一个人来。只见他腰板笔挺,步履矫健,双目有神,果然是一派武林高手的风范。他两鬓虽已灰白,但面目仍颇英俊清秀,想当年定是一位美男子。赛总管朗声道:‘各位兄弟,这位是天龙门北宗掌门,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田归农田大哥!’” “我们一听,都微微一惊。田归农的名头大家是知道的,只天龙门素来少跟官府往来,不知赛总管凭了什么面子能把他请到。饮酒中间,大伙儿逐一向他把盏敬酒。田大哥也客气之极,说了许多套交情的言语,可一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直到吃喝完了,赛总管邀大伙儿到厢房喝茶,他两人才把其中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田大哥虽身在草莽,可是忠君报国之心,却一点没比我们当差的少了。” “他这次上京,为的是要向皇上进贡一个大宝藏。这大宝藏嘛,那就是反贼李自成在北京所搜刮的金银财宝了。田大哥说道,要找寻这个宝藏,共有两个线索,须得两个线索拼凑起来,方能寻到。一个线索是李自成的一把军刀,那是他天龙门掌管,他就携带在身。另一个线索可就难了,那是一幅宝藏所在的地图,自来由苗家剑苗家世代相传。单有地图而无军刀,不知寻宝关键;单有军刀而无地图,不知宝藏的所在。只要二宝合璧,取那宝藏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我们虽在官家当差,可个个出身武林,一听到‘苗家剑’三字,都想:‘那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何等厉害,谁敢惹他?’田大哥见我们脸现难色,微微一笑,道:‘在下若不是已经想到了对付苗人凤的计策,又怎敢轻易前来惊动各位?’赛总管忙问何计。田大哥于是说出一番话来,只把众人听得连连点头,齐叫妙计。他到底说的是什么妙计,时候一到,各位自然知晓,此刻也不必多说。” “次日田大哥告别离京,赛总管就派我们依计而行。他一面琢磨此事,总觉田大哥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发财,平白无端送我们这样一份大礼,天下那有这等滥好人?料得其中必有别因,于是派了几个人暗中出京打探。我离京不久,就听到田大哥闭门封剑的讯息,就备了一份礼物,上门道贺。” “和田大哥一见面,他显得十分欢喜,说道贵客上门,真求之不得,跟着悄悄的要我办一件事。殷大哥,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他是要我知会官府,随便诬陷你个罪名,将你拿在狱里,先关上几年再说。” 殷吉吓了一跳,浑身寒毛直竖,颤声道:“田师兄为人原是如此,幸蒙刘大人明鉴,高抬贵手,小的必有厚报。” 刘元鹤笑道:“好说,好说。当时我就问他跟殷大哥有甚仇怨。他道,仇怨是没有,只是依他们天龙门规矩,北宗掌门人轮值掌刀的期限已满,那把镇门之宝的宝刀就须传给南宗,片刻延挨不得。倘若落到了殷大哥手里,再要索回,不免就多一番周折。” “这话虽不错,可是我不由得疑心更甚,当时跟他唯唯否否,既不答允,也不拒却,只在一边厢冷眼旁观。” “酒筵之后,我想田大哥这把宝刀非交不可,难以推托,我倒有法儿给他帮个忙。我如暗中将宝刀收起,他自然没法交出,殷大哥纵然不满,却也无计可施。这正是我立大功报圣恩的良机,岂能轻易放过?于是我悄悄走进田大哥房中,待要找寻宝刀,却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原来是田大哥回来了。事急之际,只得躲入了床下。” “只听得田大哥走进房来,打开箱子,取出铁盒,突然惊呼:‘咦,刀呢?’听他这呼声惊惶异常,实非作假,看来这宝刀是给人盗去了。他立时叫了女儿来查问,田姑娘毫不知情,也很着急。不久阮大哥进来了。师兄弟俩为了立掌门的事大起争执,提到了曹云奇曹师兄与田姑娘的暧昧之事,过了一会,田大哥要阮大哥去叫陶子安陶世兄来。田大哥将铁盒交给陶世兄,命他去埋在关外。我在床下听得清清楚楚,暗想陶子安这傻瓜这番可上了大当。” “陶世兄走后,我在床下听得田大哥不住捶床叹息,喃喃自语:‘好胡一刀,好苗人凤!’当时我不知胡一刀是谁,料想是苗人凤盗了他的刀去。却原来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的拜帖,自知难逃一死,十分惶恐。但这时候偏巧失了宝刀,又不能就此高飞远走,一溜了之。” “跟着田姑娘走进房来,说道:‘爹,我查到了你宝刀的下落。’田大哥一跃而起,叫道:‘在那里?’田姑娘走近几步,轻声道:‘给周师兄偷去了。’田大哥道:‘当真?他人呢?刀呢?’田姑娘道:‘我亲眼见到他将刀埋在一个所在。’田大哥道:‘好,你快去掘来。’田姑娘道:‘爹,我要做一件事,你可莫怪我。’田大哥道:‘什么事?’田姑娘道:‘你去把周师兄叫来,我躲在门后。你问他是不是盗了宝刀。他如认了,我就在他背上钉一枚毒龙锥。’我心想,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只听田大哥道:‘我打折他双腿就是,不必取他性命。’田姑娘道:‘你不依我,我就不给你取刀。’田大哥微一迟疑,道:‘好,你快去取了刀来,凭你怎么处置他。’于是田姑娘转身出去。当时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师兄有什么仇怨,今日听了陶世兄之言,方知田姑娘是要杀人灭口。嘿,好家伙!人家大姑娘掩埋私生儿子,这种事也见得的?” 他说到这里,众人都转眼去瞧周云阳,但见他脸色铁青,双目不住眨动。 又听刘元鹤续道:“我索性在床下卧倒,静等瞧这幕杀人的活剧,再则,我还得等那柄刀呢,何况田大哥醒着躺在床上,我又怎能出去?等了没多久,田姑娘匆匆回来,颤声道:‘爹,那刀给他掘去啦。我好胡涂,竟迟了一步,他……他还……’田大哥惊恐交集,问道:‘他还怎么?’田姑娘其实想说:‘他连我孩儿的尸体也掘去啦!’但这句话怎说得出口,呆了一呆,叫道:‘我找他去!’拔足急奔而出,想是惊恐过甚,奔到门边时竟一交摔倒。” “我在床下憋得气闷,宝刀又不明下落,本想乘机打灭烛火逃去,那知田大哥见他女儿摔倒,只叹了口长气,却不下床去扶。田姑娘站起身来,扶着门框喘息一会方走。” “田大哥下床去关上门窗,坐在椅上。但见他将长剑放在桌上,手里拿了弓箭,铁青着脸,神色极为惊怖。我心中也惴惴不安,如给他发觉了,他一个翻脸无情,我武功不及,只怕性命难保。” “田大哥坐在椅上,竟一动也不动,宛如僵直了一般,双目却精光闪烁,显得心下极为烦躁不安。四下一片死寂,只听得远处隐隐有犬吠之声,接着近处一只狗也吠了起来,突然之间,这狗儿悲吠一声,立时住口,似是给人以极快手法弄死了。田大哥猛地站起,房门上却起了几下敲击之声。这声音来得好快,听那狗儿吠叫声音总在数十丈外,岂知这人一弄死狗子,转瞬间就到了门外。” 第1584章 雪山飞狐(21) “田大哥低沉着声音道:‘胡斐,你终于来了?’门外那人却道:‘田归农,你认得我声音么?’田大哥脸色更加苍白,颤声说道:‘是苗……苗大侠!’门外那人冷冷的道:‘不错,是我!’田大哥道:‘苗大侠,你来干什么?’门外那人道:‘哼,我给你送东西来啦!’田大哥迟疑片刻,放下弓箭,去开了门。只见一个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的汉子走了进来。” “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样,心道:‘此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是当今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脚色,果然是不怒自威,气势慑人。’他手里捧着两件物事,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你的宝刀,这是你的外孙儿子。’原来一包长长东西包着的竟是个死婴。” “田大哥身子一颤,倒在椅中。苗大侠道:‘你徒弟瞒着你去埋刀,你女儿瞒着你去埋私生儿,都给我瞧见啦,现下掘了出来还你。’田大哥道:‘谢谢。我……我家门不幸,言之有愧。’苗大侠突然眼眶一红,似要流泪,但随即满脸杀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她是怎么死的?’” 只听得当啷一响,苗若兰手里的茶碗又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她本来十分斯文镇定,不知怎的,听了这句话,竟自把持不定。琴儿忙取出手帕,抹去她身上茶水,轻声道:“小姐,进去歇歇吧,别听啦!”苗若兰道:“不,我要听他说完。” 刘元鹤向她望了一眼,接着说道:“田大哥道:‘那天她受了凉,伤风咳嗽。我请医生给她诊治,医生说不碍事,只受了些小小风寒,吃一帖药,发汗退烧就行了。可是她说药太苦,将煎好的药泼了去,又不肯吃饭,这一来病势越来越沉。我一连请了好几个医生,但她不肯服药,不吃东西,说什么也劝不听。’” 苗若兰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啜泣。熊元献等都感十分奇怪,不知这不肯服药吃饭之人是谁,与田归农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甚关连。陶氏父子与天龙诸人却知说的是田归农的续弦夫人,但苗大侠何以关心此事,苗若兰何以伤心,却又不明所以了,都想:“难道田夫人是苗家亲戚?怎么我们从来没听说过?” 刘元鹤道:“当时我在床下听得摸不着半点头脑,不知他们说的是谁,心想苗人凤这么风头火势的赶来,只不过是问一个人的病。那人不服药、不吃饭,这不是撒娇么?但听苗大侠又问:‘这么说来,是她自己不想活了?’田大哥道:‘我后来跪在地下哀求,说得声嘶力竭,她始终不理。’” “苗大侠道:‘她留下了什么话?’田大哥道:‘她叫我在她死后将尸体火化了,把骨灰撒在大路之上,叫千人踩,万人踏!’苗大侠跳了起来,厉声问道:‘你照她的话干了没有?’田大哥道:‘尸体是火化了,骨灰却在这里。’说着站起身来,从里床取出一个小小瓷坛,放在桌上。” “苗大侠望着瓷坛,脸上神色又伤心又愤怒。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望他脸。” “田大哥又从怀里取出一枚凤头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她要我把这珠钗还给你,或者交给苗姑娘,说道这是苗家的物事。’” 众人听到此处,齐向苗若兰望去,只见她鬓边插了一枚凤头珠钗,微微晃动。那凤头打造得精致之极,几颗珠子也均滚圆净滑,只珠身已现微黄,当是历时已久的旧物。 刘元鹤续道:“苗大侠拿起珠钗,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缓缓穿到凤头的口里,那头发竟从钗尖上透了出来,原来钗身中间是空的。但见他将头发两端轻轻一拉,凤头的一边跳了开来。苗大侠侧过珠钗,从凤头里落出一个纸团。他将纸团摊了开来,冷冷的道:‘瞧见了么?’田大哥脸如土色,隔了半晌,叹了口长气。” “苗大侠道:‘你千方百计要弄这张地图到手,可是她终于瞧穿了你真面目,不肯将机密告知你,仍将珠钗归还给苗家。宝藏的地图是在这珠钗之中,哼,只怕你作梦也想不到罢!’他说了这几句话,又将纸团还入凤头,用头发拉上机括,将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开凤头的法儿我教了你啦,你拿去按图寻宝罢!’田大哥那里敢动,紧闭着口一声不响。我在床下却瞧得焦急异常,地图与宝刀离开我身子不过数尺,可是就没法取得到手。只见苗大侠呆呆的瞧着瓷坛,慢慢伸出双手捧起了瓷坛,放入怀中,脸上的神色十分可怕。” 只听得轻轻一声呻吟,苗若兰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鬓边那凤头珠钗起伏颤动不已。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故。 刘元鹤接着道:“田大哥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苗大侠,你动手吧,我死而无怨。’苗大侠嘿嘿一笑,道:‘我何必杀你?一个人活着,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想当年我和胡一刀比武,大战数日,终于是他夫妇死了,我却活着。我心中一直难过,但后来想想,他夫妇恩爱不渝,同生同死,可比我独个儿活在世上好得多啦。嘿嘿,这张地图在你身边这许多年,你始终不知,却又亲手交还给我。我何必杀你?让你懊恼一辈子,那不是强得多么?’说着拿起珠钗,大踏步出房。田大哥手边虽有弓箭刀剑,却那敢动手?” “田大哥唉声叹气,将死婴和宝刀都放在床上,回身闩上了门,喃喃的道:‘一个人活着,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坐在床上,叫道:‘兰啊兰,你为我失足,我为你失足,当真是何苦来?’接着嘿的一声,听得什么东西戳入了肉里,他在床上挣了几挣,就此不动了。” “我吃了一惊,忙从床底钻将出来,只见他将羽箭插在自己心口,竟已气绝。各位,田大哥是自尽死的,并非旁人用箭射死。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更不是胡斐,那是他自己。我跟陶胡二人绝无交情,犯不着为他们开脱。” “我见他死了,当下吹灭烛火,正想去拿宝刀,然后溜之大吉,陶世兄却已来到房外拍门,我只得躲回床底。以后的事,陶世兄都已说了。他拿了宝刀,逃来关外。我在床底下憋了这老半天,难道是白挨的么?加上我这位熊师弟跟饮马川向来有梁子,咱哥儿俩就跟着来啦。” 他一番话说完,双手拍拍身上灰尘,拂了拂头顶,恰似刚从床底下钻出来一般,喝了两口茶,神情甚为轻松。 八 这些人你说一段,我说一段,凑在一起,众人心头疑团已解了大半,只是饥火上冲,茶越喝得多越肚饿。 陶百岁大声道:“现下话已说明白了,这口刀确是田归农亲手交给我儿的,各位不得争夺了吧?”刘元鹤笑道:“田大哥交给陶世兄的,只是一只空铁盒。倘若你要空盒,在下并没话说。宝刀却那有你的份?”殷吉道:“此刀该归我天龙南宗,再无疑问。”阮士中道:“当日田师兄未行授刀之礼,此刀仍属北宗。”众人越争声音越大。 宝树忽然朗声道:“各位争夺此刀,为了何事?”众人一时哑口无言,竟难回答。 宝树冷笑道:“先前各位只知此刀削铁如泥,锋利无比,还不知它关连着一个极大宝藏。现今有人说了出来,那更令人人眼红,个个起心。可是老和尚倒要请教:若无宝藏地图,单有此刀何用?”众人心头一凛,一齐望着苗若兰鬓边那只珠钗。 苗若兰文秀柔弱,要取她头上珠钗,只一举手之劳,只是人人想到她父亲威震天下,倘若对她有丝毫冒犯亵渎,她父亲追究起来,有谁敢当?虽见那珠钗便在眼前微微颤动,只相距数尺,却没人敢先说话。 刘元鹤向众人横眼一扫,脸露傲色,走到苗若兰面前,右手一探,突然将她鬓边珠钗拔下。苗若兰又羞又怒,脸色苍白,退后两步。众人见刘元鹤竟如此大胆,无不失色。 刘元鹤道:“本人奉旨而行,怕他什么苗大侠,秧大侠?再说,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活,哼,哼,却也在未知之数呢。” 群豪齐问:“怎么?”刘元鹤微微一笑,道:“眼下计来,那金面佛纵然尚在人世,十之八九,也已全身镣铐、落入天牢之中了。” 苗若兰大吃一惊,登忘珠钗遭夺之辱,只挂念着父亲的安危,忙问:“你……你说我爹爹怎么了?”宝树也道:“请道其详。” 刘元鹤想起上峰之时,给他在雪中横拖倒曳,狼狈不堪,但自己说起奉旨而行种种情由,宝树神色登变,此时听他相询,更加得意,忍不住要吐露机密大事,好在人前自占身分,于是问道:“宝树大师,在下要先问一句,此间主人是谁?” 群豪在山上半日,始终不知主人是谁,听刘元鹤此问,正合心意,一齐望着宝树,只听他笑道:“既然大伙儿都不隐瞒,老衲也不用卖那臭关子了。此间主人姓杜名希孟,是武林中一位响当当的脚色。”众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暗念:“杜希孟?杜希孟?”却都想不起此人是谁。 宝树微微一笑,道:“这位杜老英雄自视甚高,等闲不与人交往,是以武功虽强,常人可不知他名头。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却个个对他极为钦慕。”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把众人都损了一下,言下之意,明是说众人实不足道。殷吉、阮士中等都感恼怒,但想苗人凤在那对联上称他为“希孟仁兄”,而自己确够不上与金面佛称兄道弟,宝树之言虽令人不快,却也无可辩驳。 刘元鹤道:“咱们上山之时,此间的管家说道:‘主人赴宁古塔相请金面佛,又派人前去邀请兴汉丐帮的范帮主。’这话可有点儿不尽不实。想那范帮主在河南开封府遭擒,小弟也曾出了一点儿力气。”众人惊道:“范帮主遭擒?”刘元鹤笑道:“这是御前侍卫总管赛大人亲自下的手。想那范帮主虽然也算得上是号人物,却也不必劳动赛总管的大驾啊。我们拿住范帮主,只是把他当作一片香饵,用来钓一条大大的金鳌。那金鳌嘛,自然是苗人凤啦。杜庄主要去邀苗人凤来对付什么雪山飞狐,其实又怎邀得到?” “苗人凤这当儿定是去了北京,想要搭救范帮主。嘿嘿,赛总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罗地网,专候苗人凤大驾光临。他如不上这个当,我们原也拿他没法儿。他竟上京救人,这叫做啄木鸟啃黄连树,自讨苦吃。” 苗若兰与父亲相别之时,确是听父亲说有事赴京,嘱她先上雪峰,到杜家暂住。这时听刘元鹤如此说,只怕父亲当真凶多吉少,不由得玉容失色。 刘元鹤洋洋得意,说道:“咱们地图有了,宝刀也有了,去把李自成的宝藏发掘出来,献给圣上,这里人人少不了一个封妻荫子的功名。”他见有的人脸现喜色,有的却有犹豫之意,心知如陶百岁等人,把发财瞧得比升官更重,又道:“想那宝藏堆积如山,大伙儿顺手牵羊,取上小小一堆,那就一世吃着不尽,有何不美?”众人轰然喝采,再无异议。 田青文本来羞愧难当,独自躲在内室,听得厅上叫好之声不绝,知道已不在谈论她的丑事,当下悄悄出来,站在门边。 刘元鹤拔下自己一根头发,慢慢从珠钗的凤嘴里穿了过去,依着当日所见苗人凤的手法,轻轻一拉一甩,凤头机括弹开,果然有个纸团掉了出来。众人都“哦”的一声。 刘元鹤打开纸团,摊在桌上。众人围拢去看。 但见那纸薄如蝉翼,虽年深日久,但因密藏珠钗之中,丝毫未损,纸上绘着一座笔立高耸的山峰,峰旁写着九个字道:“辽东乌兰山玉笔峰后”。 宝树大叫:“啊哈,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咱们所在之处,就是乌兰山玉笔峰啊。” 众人瞧那图上山峰之形,果真与这雪峰一般无异,无不啧啧称奇。上峰时所见崖边的三株古松,图上也画得清清楚楚。 宝树道:“此处庄上杜老英雄见闻广博,必是得知宝藏的讯息,是以特意在此建庄。否则此处气候酷寒,上下艰难,又何必费这么大的事?”刘元鹤心中一急,忙道:“啊哟!那可不妙。他这庄子建造已久,还不早将宝藏搬得一干二净?”宝树微笑道:“那也未必。刘大人你想,要是他已找到了宝藏所在,定然早就去了别地,决不会仍在此处居住。”刘元鹤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快到后山去。” 宝树指着苗若兰道:“这位苗姑娘与庄上众人怎么办?”刘元鹤转过身来,见于管家等庄上佣仆,个个已走得不知去向。田青文从门后出来,说道:“不知怎的,庄上男男女女都躲了个干净。”刘元鹤抢过一柄单刀,走到苗若兰身前,说道:“咱们所说之事,她句句听在耳里,这祸根可留不得。”举起单刀,就要往她头顶砍落。 突然间人影一闪,琴儿从椅背后跃出,抱住刘元鹤的手,狠命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刘元鹤出其不意,手腕一疼,当啷一响,单刀落地。琴儿大骂:“短命的恶贼,你敢伤了小姐一根寒毛,我家老爷上得山来,抽你的筋,剥你的皮,这里人人都脱不了干系。” 刘元鹤大怒,反手一拳,猛往琴儿脸上击去。熊元献伸出右臂,格开了他一拳,说道:“师哥,咱们寻宝要紧,不必多伤人命!”熊元献一生走镳,向来胆小怕事,谨慎稳重,不像他师兄做了皇帝侍卫,杀几个老百姓不当一回事,他听了琴儿之言,心想倘若伤了苗若兰,她父亲如得逃脱罗网,那可大祸临头了。殷吉和他心意相同,也道:“刘师兄,咱们快去寻宝。” 刘元鹤双目一瞪,指着苗若兰道:“这妞儿怎么办?” 宝树笑吟吟的走上两步,大袖微扬,已在苗若兰颈口“天突”与背心“神道”两穴上各点了一指。苗若兰全身酸软,瘫在椅上,心里又羞又急,却说不出话。琴儿只道他伤了小姐,横了心又抓住了和尚的手,要狠狠咬他一口。宝树让她抓住自己右手拉到口边,手指抖动,点了她鼻边“迎香”、口旁“地仓”两穴。琴儿身子一震,摔倒在地。 田青文道:“苗家妹子坐在此处须不好看。”俯身托起她身子,笑道:“真轻,倒似没生骨头。”走向东边厢房。 第1585章 雪山飞狐(22) 那东厢房原是杜庄主款待宾客的所在,床帐几桌、一应起居之具齐备,陈设考究。 田青文掩上门,给苗若兰除去鞋袜外衣,只留下贴身小衣,将她裹在被中,垂下罗帐。 苗若兰自七八岁后,未在人前除过衣衫,眼前之人虽是女子,也已羞得满脸红晕。田青文望着她身子,笑道:“怕我瞧么?妹子,你生得真美,连我也不禁动心呢。”抱了她衣衫走到厅上,道:“她衣衫都给我除下了,纵然时辰一过,穴道解了,也叫她走动不得。”群豪一齐大笑。 宝树道:“咱们大家来瞧瞧,从这刀子之中,到底如何能寻到宝藏。”说着从怀中取出铁盒,打开盒盖,提刀在手。他一手持鞘,一手持柄,唰的一响,拔出刀来,只觉青光四射,寒气透骨,不禁机伶伶的打个冷战。众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他将宝刀放在桌上,众人围拢观看,见刀身除锋利无比之外,也无异处。再看牛皮刀鞘,见一面刻着十四字军令,另一面刻了“奉天倡义”四字,旁边用尖利之物雕镂着双龙抢珠的花纹。想来是仓卒之际随手刻画,刻工简陋,甚为粗糙难看,两条龙一大一小,形状既极丑陋,而且龙不像龙,蛇不像蛇,倒似两条毛虫,但所抢之珠却是一块红宝石,嵌入刀鞘的牛皮之中,晶莹璀璨,宝光照人,的是珍物。 曹云奇拿起刀鞘细看,道:“那有什么古怪?”宝树道:“这两条虫儿必与宝藏有关,咱们到后山瞧瞧再说。给我!”说着伸手去接刀鞘。曹云奇更不打话,将刀插入刀鞘,急奔而出。宝树怒道:“你干什么?”追了出去。 出得大门,只见曹云奇握刀向前急奔,宝树右手一扬,一颗铁念珠激飞而出,正中他右肩肩胛骨。曹云奇手臂酸麻,拿捏不住,擦的一声,宝刀落入雪地。宝树大踏步上前,拾起宝刀。曹云奇不敢再争,退在一旁,眼见宝树与刘元鹤一个持刀、一个持图,并肩向山后走去。这时余人也都涌出大门,跟随在后。 宝树笑道:“刘大人,适才老衲多有冒犯,请勿见怪。”刘元鹤见他赔笑谢罪,心中乐意,说道:“大师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日后还有借重之处。”宝树道:“不敢。” 两人走了一阵,已到山崖之边,前临空阔,山峰上已无路可行,四顾尽是皑皑白雪,虽明知宝藏是在这玉笔峰中,但偌大一座山峰,到处冰封雪冻,没留下丝毫痕迹,却到那里找去?要铲除峰上冰雪,即穷千百人之力,也非一年半载之功,何况今日铲了,明日又有大雪落下;想到杜希孟已在峰上住了几十年,必定日日夜夜苦心焦虑、千方百计的寻宝,迄今未能成功,寻宝之事,自然大非易易。 众人站在崖边东张西望,束手无策。田青文忽然指着峰下一条丘峦起伏的小小山脉,叫道:“你们瞧!”众人顺着她手指望去,未见有何异状。田青文道:“各位,看这山丘的模样,是否与刀鞘上的花纹相似?” 众人给她一语提醒,细看那条山脉,但见一路从西南走向东北,另一路自正南向北,两路山脉相会之处,有一座形似圆墩的矮峰。宝树举起刀鞘一看,再望山脉,见那山脉的去势位置,正与刀鞘上所雕的双龙抢珠图一般无异,那圆峰正当红宝石的所在,不禁叫了出来:“不错,不错,宝藏定是在那圆峰之中。”刘元鹤道:“咱们快下去。” 此时众人一意寻宝,倒算得上齐心合力,不再互相猜疑加害。各人撕下衣襟裹在手上,拉着粗索慢慢溜下峰去。第一个溜下的是刘元鹤,最后一个是殷吉。他溜下后本想将绳索毁去,以免后患,但见众人都已去远,生怕寻到宝藏时没了自己的份,当下不敢停留,展开轻功向前疾追。 自玉笔峰望将下来,那圆峰就在眼前,可是平地走去,路程却也不近,约莫有二十来里。众人轻功都好,不到半个时辰,已奔到圆峰之前,只郑三娘伤了腿,远远落后。 各人绕着圆峰转来转去,找寻宝藏的所在。陶子安忽向左一指,叫道:“那是谁?” 众人听他语声急促,一齐望去,只见一条灰白色的人影在雪地中急驰而过,身法之快,实难形容,转眼之间,那白影已奔向玉笔峰。宝树失声道:“雪山飞狐!胡一刀之子,如此了得!”说话之时脸色灰暗,显是心有重忧。 他正自沉思,忽听田青文尖声大叫,忙转过头来,只见圆峰的坡上空了一个窟窿,田青文人形却已不见。 陶子安与曹云奇一直都待在田青文身畔,见她突然失足陷落,不约而同的叫道:“青妹!”都欲跃入救援。陶百岁一把拉住儿子,喝道:“干什么?”陶子安不理,用力挣脱,与曹云奇一齐跳落。 那知这窟窿其实甚浅,两人跳落,都压在田青文身上,三人齐声惊呼。上面众人不禁好笑,伸手拉上三人。 宝树道:“只怕宝藏就在窟窿之中也未可知。田姑娘,在下面见到什么?”田青文抚摸身上撞着山石的痛处,怨道:“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宝树跃了下去,晃亮火摺,见那窟窿径不逾丈,里面都是极坚硬的岩石与冰雪,再无异状,只得纵身而上。 猛听得周云阳与郑三娘两人纵声惊呼,先后陷入了东边和南边的雪中窟窿。阮士中与熊元献分别将两人拉起。看来这圆峰周围都是窟窿,众人只怕失足掉入极深极险的洞中,便不敢乱走,都站在原地不动。 宝树叹道:“杜庄主在玉笔峰一住数十年,不知宝藏所在。他无宝刀地图,茫无头绪,那也罢了。但咱们明知是在这圆丘之中,仍无处着手,那更加算得无能了。” 众人站得累了,各自散坐原地。肚中越来越饿,尽皆神困气沮。 郑三娘伤处又痛了起来,咬着牙齿,伸手按住创口,一转头间,见宝树手中刀鞘上的红宝石给雪光一映,更见晶莹美艳。她跟着丈夫走镳多年,见过不少珍异宝物,这时见那红宝石光彩有些异样,心中一动,说道:“大师,请你借刀给我瞧瞧。”宝树心想:“她是女流之辈,腿上又受了伤,怕她何来?”便将刀连着刀鞘递了过去。郑三娘接过刀鞘细看,果见那宝石是反面镶嵌的。原来宝石两面有阴阳正反之分,有些高手匠人能将宝石雕琢得正反面一般无异,但在行家眼中,仍能分辨清楚。郑三娘道:“大师,这宝石反面朝上,只怕中间另有古怪。” 宝树正自彷徨无计,一听此言,心道:“不管她说的是对是错,弄开来瞧瞧再说。” 接过刀来,从身边取出一柄匕首,力透指尖,以匕首尖头在宝石下轻轻一挑,宝石离鞘跳落。宝树拈起宝石,细看两面,并无异处,再向刀鞘上镶嵌宝石的凹窝儿一瞧,不禁失声叫道:“在这里了!” 原来那窝儿之中,刻着个箭头,指向东北偏北,箭头尽处有个小小圆圈。宝树喜不自胜,心想这窝儿正中,当是圆峰之顶,一算距离远近,看准了方位,一步步走将过去,待走到所计之处,果然脚下松动,身子下落。他早有防备,双足着地,立即晃亮火摺,拨开冰雪,见前面是条长长的通道,当即向前走去。刘元鹤等也跟着跃下。 火摺点不多久便熄了,可是山洞盘旋曲折,接连转了几个弯,仍未到尽头。 曹云奇道:“我去折些枯枝。”他奔出山洞,抱了一大捆枯柴回来,打火点燃了一根火把。他为人卤莽,却也有一样好处,做事勇往直前,手执火把,当先而行。 洞中到处是千年不化的坚冰,有些处所的冰条如刀剑般锋锐突出。陶百岁捧了一块大石,沿途击去阻路的冰尖。众人上山时各怀敌意,此时重宝在望,竟然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起来。 又转了个弯,田青文忽然叫道:“咦!”指着曹云奇身前地下黄澄澄的一物。曹云奇俯身拾起,原来是一枝金铸的小笔,笔身上刻着一个“安”字,就和田青文上峰之前手中所拿的一模一样。曹云奇疑云大起,回头对陶子安厉声说道:“嘿,原来你到这儿来过啦!”陶子安道:“谁说我来过?你瞧一路上有没人行的痕迹?”曹云奇心想:“这山洞之中,确无人行足迹,那么他这枝金笔又怎会掉在此处?”他心中想到何事,再也藏不住片刻,当即摊开手掌,露出黄金小笔,说道:“这不是你的么?上面明明刻着你的名字!” 陶子安一看,摇头道:“我从没见过。”曹云奇大怒,手掌一翻,抛笔在地,探手抓住陶子安衣襟,一口唾沫吐了过去,喝道:“还想赖!我明明见她拿着你送的笔儿。” 这山洞中转身都不方便,陶子安那能闪避?这一口唾沫,正吐在他鼻子左侧。他大怒之下,右脚飞出,踢中曹云奇小腹,同时双手一招“燕归巢”,击中对方胸口。曹云奇身子一震,抛下火把,右手还了一拳,砰的一声,打在陶子安脸上。火把熄灭,洞中一片漆黑,只听得两人吆喝怒骂,夹着砰砰蓬蓬之声。两人拳打足踢,招招都击中对方,到后来扭成一团,滚倒在地。 众人又好气又好笑,齐声劝解。曹陶二人那里肯听?忽听田青文高声叫道:“那一个再不住手,我永不再跟他说话。”曹陶二人一怔,不由得松开了手站起。 只听熊元献在黑暗中细声细气的说道:“是我熊元献,找火把点火,两位可别喝错了醋,拳脚往姓熊的身上招呼。”他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了火把,重又点燃。只见曹陶二人眼青鼻肿,呼呼喘气,四手握拳,怒目相视。 田青文从怀里取出一枝黄金小笔,再拾起地下小笔,向曹云奇道:“这两枝笔果真是一对儿,可谁跟你说是他给我的?”曹云奇无话可答,结结巴巴的道:“不是他给的,那你从那儿来的?为什么笔上又有他名字?” 陶百岁接过小笔,看了一眼,问曹云奇道:“你师父是田归农,你师祖是谁?”曹云奇一怔,道:“师祖?那是我师父的父亲,他老人家讳上安下豹。”陶百岁冷笑道:“是啊!田安豹,他用什么暗器?”曹云奇道:“我……我没见过师祖。”陶百岁道:“你没见过,你阮师叔的武艺是田安豹亲手所授,你问问他。” 曹云奇还没开口,阮士中已接口道:“云奇别胡闹啦。这对黄金小笔,是你师祖爷所用的暗器。”曹云奇哑口无言,但心中疑惑丝毫不减。 宝树道:“你们要争风打架,不妨请到外面去拚个死活。我们可是要寻宝。” 熊元献高举火把当先领路,转过了弯去。这时洞穴愈来愈窄,众人须得弓身而行,有时头顶撞上了坚冰尖角,隐隐生疼,但想到重宝在望,也都不以为苦。 行了一盏茶时分,前面已无去路,只见一块圆形巨岩叠在另一块圆岩上,两块巨岩封住了去路。两岩之间坚冰牢牢凝结。熊元献奋力推去,巨岩纹丝不动,转过头来,问宝树道:“怎么办?”宝树搔头不语。 群豪之中以殷吉最有智计,他微一沉吟,说道:“两块圆石相叠,必可推动,只是给冰冻住了。”宝树喜道:“对,把冰熔开就是。”熊元献便将火把凑近圆岩,去烧二岩之间的坚冰。曹云奇、周云阳等回到外面,又拾了些柴枝来加火。火焰越烧越大,冰化为水,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一块块碎冰落在地下。 眼见二岩之间的坚冰已熔去大半,宝树性急,双手在巨岩上运力一推,那岩石毫不动弹,再烧一阵,坚冰熔去更多,宝树第二次再推时,那巨岩晃了几晃,竟慢慢转将过去,露出一道空隙,宛似个天造地设的石门一般。 众人大喜,齐声欢呼。阮士中伸手相助,和宝树二人合力,将空隙推大。宝树从火堆里拾起一根柴枝,当先而入。众人各执火把,纷纷跟进。一踏进石门,一阵金光照射,人人眼花缭乱,凝神屏气,个个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原来里面竟是个极大洞穴,四面堆满了金砖银块,珍珠宝石,不计其数。只金银珠宝都隐在透明的坚冰之后。料想当年闯王的部属把金银珠宝藏入之后,浇上冷水。该地终年酷寒,坚冰不溶,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一般。各人眼望金银珠宝,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时洞中寂静无声。突然之间,欢呼之声大作。宝树、陶百岁等都扑到冰上,不知说什么好。 忽然田青文惊呼:“有人!”指着内壁。火光照耀下果见有两个黑影,站在靠壁之处。 众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万想不到洞内竟会有人,难道洞穴另有入口之处?各人手执兵刃,不由自主的相互靠在一起。隔了好一会,见两个黑影竟一动也不动。宝树喝道:“是谁?”里面两人并不回答。 众人见二人始终不动,惊疑更甚。宝树朗声道:“是那一位前辈高人,请出来相见。”他喝声为洞穴四壁反激,射将回来,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那两人既不回答,亦不出来。 宝树举起火把,走近几步,看清楚两个黑影是在一层坚冰之外,这层冰就如一堵水晶墙般,将洞穴隔为前后两间。宝树大着胆子,逼近冰墙,见那两人情状怪异,始终不动,显是给点中了穴道。这时他那里还有忌惮,叫道:“大家随我来。”大踏步绕过冰墙,他右手提起单刀,左手举火把往两人脸上照去,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原来那二人早死去多时,面目狰狞,脸上筋肉抽搐,异常可怖。 郑三娘与田青文见是死人,都尖声惊呼。各人走近尸身,见那二人右手各执匕首,插在对方身上,一中前胸,一中小腹,乃相互杀死。 阮士中看清楚一尸的面貌,突然拜伏在地,哭道:“恩师,原来你老人家在这里。” 众人听他这般说,都是一惊,齐问:“怎么?”“这二人是谁?”“是你师父?”“怎么会死在这里?” 阮士中抹了抹眼泪,指着那身材较矮的尸身道:“这位是我田恩师。云奇刚才拾到的黄金小笔,就是我恩师的。” 众人见田安豹的容貌瞧来年纪不过四十,比阮士中还年轻,初时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随即恍然。这两具尸体其实死去已数十年,只因洞中严寒,尸身不腐,竟似死去不过数天一般。 第1586章 雪山飞狐(23) 曹云奇指着另一具尸体道:“师叔,此人是谁?他怎敢害死咱们师祖爷?”说着向那尸体踢了一脚。众人见这尸体身形高瘦,四肢长大,都已猜到了八九分。 阮士中道:“他就是金面佛的父亲,我从小叫他苗爷。他与我恩师素来交好,有一年结伴同去关外,当时我们不知为了何事,但见他二人兴高采烈,欢欢喜喜而去,可是从此不见归来。武林中朋友后来传言,说道他们两位为辽东大豪胡一刀所害,因此金面佛与田师兄他们才大举向胡一刀寻仇,那知道苗……苗,这姓苗的财迷心窍,见到洞中珍宝,竟向我恩师下了毒手。”说着也向那尸身腿上踢了一脚。那苗田二人死后,全身冻得僵硬,身上全是坚冰,阮士中一脚踢去,尸身仍挺立不倒,他自己足尖却碰得隐隐生疼。 众人心想:“谁知不是你师父财迷心窍,先下毒手呢?” 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尸身,想将他推离师父。但苗田二人这样纠缠着已达数十年,手连刀,刀连身,坚冰凝结,却那里推得开? 陶百岁叹了口气,道:“当年胡一刀托人向苗大侠和田归农说道,他知道苗田两家上代的死因,不过这两人死得太也不够体面,他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现下咱们亲眼目睹,他这话果然不错。如此说来,胡一刀必是曾经来过此间,但他见了宝藏,却不掘取,实不知何故。” 田青文忽道:“我今日遇上一事,很是奇怪。”阮士中道:“什么?”田青文道:“咱们今日早晨追赶他……他……”说着嘴唇向陶子安一努,脸上微现红晕,续道:“师叔你们赶在前头,我落在后面……”曹云奇忍耐不住,喝道:“你骑的马最好,怎么反而落在后面?你……你……就是不肯跟这姓陶的动手。”田青文向他瞧也不瞧,幽幽的道:“你害了我一世,要再怎样折磨我,也只好由得你。陶子安是我丈夫,我对他不起。他虽不能再要我,可是除了他之外,我心里决不能再有旁人。” 陶子安大声叫道:“我当然要你,青妹,我当然要娶你。除你之外,我决不能另娶旁人。”陶百岁与曹云奇齐声怒喝,一个道:“你要这贱人?我可不要她作儿媳妇。” 一个道:“你有本事就先杀了我。”两人同时高声大叫,洞中回音又大,混在一起,竟听不出他二人说些什么。 田青文眼望地下,待他们叫声停歇,轻轻道:“你虽要我,可是,我怎么还有脸再来跟你?出洞之后,你永远别再见我了。”陶子安急道:“不,不,青妹,都是他不好。他欺侮你,折磨你,我跟他拚了。”提起单刀,直奔曹云奇。 刘元鹤挡在他身前,叫道:“你们争风吃醋,到外面去打。”左掌虚扬,右手一伸,扣住他手腕,轻轻一扭,夺下他手中单刀,抛在地下。那一边曹云奇暴跳不已,也给殷吉拦着。余人见田青文以退为进,将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贴贴,都暗暗好笑。 宝树道:“田姑娘,你爱嫁谁就嫁谁,总不能嫁我和尚。因此老和尚只问你,你今日早晨遇见了什么怪事?” 众人哈哈大笑,田青文也噗哧一笑,说道:“我的马儿走得慢,赶不上师叔他们,正行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从后面驰来。马上的乘客手里拿着一个大葫芦,仰脖子就着葫芦嘴喝酒。我见他满脸络腮胡子,在马上醉得摇摇晃晃,还咕噜咕噜的大喝,不禁笑了一声。他转过头来,问道:‘你是田归农的女儿,是不是?’我道:‘是啊,尊驾是谁?’他说道:‘这个给你!’手指一弹,将这黄金小笔弹了过来,从我脸旁擦过,打落了我的耳环。我吃了一惊,他却纵马走了。我心下一直在嘀咕,不知他为什么给我这枝小笔。” 宝树问道:“你认得此人么?”田青文点点头,轻声道:“就是那个雪山飞狐胡斐。他向我弹来小笔之时,我自然不认得他,他后来上得山来,与苗家妹子说话,我认出了他声音,再在板壁缝中一张,果然是他。”曹云奇醋心又起,问道:“这小笔既是师祖爷的,那胡斐从何处得来?他给你干么?” 田青文对别人说话温言软语,但一听曹云奇说话,立时有不愉之色,全不理睬。 刘元鹤道:“那胡一刀既曾来过此间,定是在地下拾到,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笔。他身死之时,胡斐生下不过几天,怎能将小笔留传给他?”熊元献道:“说不定他将小笔留在家中,后来胡斐年长,回到故居,自然在父亲的遗物中寻着了。”阮士中点头道:“那也未始不可。这小笔中空,笔头可以旋下。青文,你瞧瞧笔里有何物事。” 田青文先将洞穴中拾到的小笔旋下笔头,笔内空无一物,再将胡斐掷来的小笔笔头旋下,见笔管内藏着一个小小纸卷。众人一齐围拢,均想若无阮士中在此,实不易想到这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笔管内居然还可藏物。 田青文摊开纸卷,纸上写着十六个字,道:“天龙诸公,驾临辽东,来时乘马,归时御风。”纸角下画着一只背上生翅膀的狐狸,这十六字正是雪山飞狐的手笔。 阮士中脸色一沉,道:“嘿,也未必如此!”他话虽这么说,但想到胡斐的本领,又想到他对天龙门人的行踪知道得清清楚楚,却也不禁栗栗自危。曹云奇道:“师叔,什么叫‘归时御风’?”阮士中道:“哼,他说咱们都要死在辽东,变成他乡之鬼,魂魄飘飘荡荡的乘风回去。”曹云奇骂道:“操他奶奶的熊!” 天龙门诸人瞧着那小柬,各自沉思。宝树、陶百岁、刘元鹤等诸人,目光却早转到四下里的金银珠宝之上。宝树取过一柄单刀,就往冰上砍去,他砍了几刀,斩开坚冰,捧了一把金珠在手,哈哈大笑。火光照耀之下,他手中金珠发出奇幻夺目的光采。众人一见,胸中热血上涌,各取兵刃,砍冰取宝。但砍了一阵,刀剑卷口,渐渐不利便了。原来众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顶为左右双童削断,这时携带的是从杜家庄上顺手取来、并非精选的利器。各人取到珍宝,不住手的塞入衣囊,愈取得多,心热愈甚,但刀剑渐钝,却越砍越慢。 田青文道:“咱们去拾些柴来,熔冰取宝!”众人轰然叫好。此事原该早就想到,但一见宝树珍宝在手,人人迫不及待的挥刀挺剑砍冰。众人虽齐声附和田青文的说话,却没一人移步去取柴。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别人多取了珍宝。 宝树向众人横目而顾,说道:“天龙门周世兄、饮马川陶世兄、镖局子的熊镖头,你们三位出去捡柴。我们在这里留下的,一齐罢手休息,谁也不许私自取宝。”周陶熊三人虽将信将疑,但怕宝树用强,只得出洞去捡拾枯枝。 九 雪山飞狐胡斐与乌兰山玉笔峰杜希孟庄主相约,定三月十五上峰算一笔昔日旧帐,首次上峰,杜庄主外出未归,却与苗若兰酬答了一番。他下得峰来,心中怔忡不定,眼中所见,似乎只是苗若兰的倩影,耳中所闻,尽是她弹琴和歌之声。他与平阿四、左右双童在山洞中饱餐一顿干粮,见平阿四伤势虽重,性命幸得无碍,心下甚慰。躺在地下闭目养神,但双目一闭,苗若兰秀丽温雅的面貌便更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出现了。 胡斐睁大眼睛,望着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苗若兰的歌声却又似隐隐从石壁中透了出来。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我尽想着她干么?她父亲是杀害我父的大仇人,虽说当时她父亲并非有意,但我父总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没爹没娘,尽是拜她父亲之赐。我又想她干么?”言念及此,恨恨不已,但不知不觉又想:“那时她尚未出世,这上代怨仇,跟她又有甚相干?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个流荡江湖的苦命汉子,何苦没来由的自寻烦恼?她幼小之时,她父亲曾将她交在我手里,要我保护她周全。” 想到这里,不由得满心又尽是温馨之意。 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将近一个时辰,心中所思所念,便只苗若兰一人。他偶尔想到:“莫非对头生怕敌我不过,安排下了这美人计?”但立即觉得这念头太也亵渎了她,心中便道:“不,不,她如此天仙般的人物,岂能做这等卑鄙之事。我怎能以小人之心,冒犯于她?”眼见天色渐黑,再也按捺不住,对平阿四道:“四叔,我再上峰去。你在这里歇歇。” 他展开轻身功夫,转眼又奔到峰下,援索而上。一见杜家庄庄门,已怦然心动。进了大厅,却见庄中无人相迎,不禁微感诧异,朗声说道:“晚辈胡斐求见,杜庄主可回来了么?”连问几遍,始终没人回答。他微微一笑,心想:“杜希孟枉称辽东大豪,却这般躲躲闪闪,装神弄鬼。你纵安排下奸计,胡某又有何惧?” 他在大厅上坐了片刻,本想留下几句字句,羞辱杜希孟一番,就此下峰,不知怎的,对此地竟恋恋不舍,顺步走向东厢房,推开房门,见房内四壁图书,陈设精雅。走了进去,顺手取过一本书来,坐下翻阅。翻来翻去,又怎看得进一字入脑,心中只念着一句话:“她到那里去了?她到那里去了?” 不久天色更加黑了,他取出火摺,正待点燃蜡烛,忽听得庄外东边雪地里轻轻的几下嚓嚓之声。他心中一动,知有高手踏雪而来。若在实地,人人得以蹑足悄行,但在积雪中却半点假借不得,功夫高的落足轻灵,功夫浅的脚步滞重,一听便知。胡斐听了这几下足步声,心想:“倒要瞧瞧来的是何方高人。”将火摺揣回怀中,倾耳细听。 但听得雪地里又有几人的足步声,竟个个武功甚高。胡斐一数,来的共有五人,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三下击掌,庄外有人回击三下,过不多时,庄外又多了六人。胡斐虽艺高人胆大,但听高手毕集,转眼间竟到了十一人之多,也不免惊疑,寻思:“先离此庄要紧,对方这么大邀帮手,我难免寡不敌众,可别妄自尊大,小觑了天下的英雄好汉。”走出厢房,正待上高,忽听屋顶喀喀几响,又有人到来。 胡斐忙缩回房中,分辨屋顶来人,竟又多了七名好手。只听得屋顶有人拍了三下手掌,庄外还了三下,屋顶七人轻轻落入庭中,迳自向厢房走来。他想敌人众多,这番可须得出奇制胜,事先原料杜希孟会邀请帮手助拳,但想不到竟请了这么多高手到来。耳听得那七人走向房门,便缩身在厢房中一座小屏风之后,心想须得探明敌人安排下什么机关,如何对付自己。 但听噗的一声,房外已有人晃亮火摺。胡斐心想小屏风后藏不住身,游目一瞥,蒙眬中见床上罗帐低垂,床前却无鞋子,显无人睡卧,当下提一口气,轻轻走到床前,揭开罗帐,坐上床沿,钻进了被里。这几下行动轻巧之极,房外七人虽均为高手,竟没一人知觉。 可是胡斐钻进被窝,却大吃了一惊,触手碰到一人肌肤,轻柔软滑,被内竟睡着一个女子。他正要滚下床来,眼前火光闪动,已有人走进厢房。一人拿着蜡烛在小屏风后探照,说道:“此处没人,咱们在这里说话。”说着便在桌旁椅中坐下。 此时胡斐鼻中充满幽香,正是适才与苗若兰酬唱时闻到的,一颗心直欲跳出腔子来,心道:“难道她竟是苗姑娘?我这番唐突佳人,当真罪该万死。但我如在此刻跳将出去,那几人见她与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暧昧之事。苗姑娘一生清名,可给我毁了。只得待这几人走开,再离床致歉。” 他身子微侧,手背又碰到了那女子上臂肌肤,只觉柔腻无比,竟似没穿衣服,惊得急忙缩手。其实田青文除去苗若兰的外衣,尚留下贴身内衣,但胡斐只道她身子裸露,闭住了眼既不敢看,手脚更不敢稍有动弹,忙吸胸收腹,悄悄向外床挪移,与她身子相距略远。 他虽闭住了眼,但鼻中闻到又甜又腻、荡人心魄的香气,耳中听到对方一颗心在急速跳动,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一个少女向外而卧,脸蛋儿羞得与海棠花一般,却不是苗若兰是谁?烛光映过珠罗纱帐照射进来,更显得眼前枕上,这张脸娇美艳丽,难描难画。 胡斐本想只瞧一眼,立即闭眼,从此不看,但双目一合,登时意马心猿,把持不定,忍不住又眼睁一线,再瞧她一眼。 苗若兰给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心中却有知觉,见胡斐忽然进床与自己并头而卧,初时惊惶万分,只怕他欲图非礼,忙紧闭双眼,唯有听天由命。那知他躺了片刻,非但不挨近身子,反向外移开。不禁惧意少减,好奇心起,忍不住微微睁眼,正好胡斐也正睁眼望她。四目相交,相距不到半尺,两人都是大羞。 只听得屏风外有人说道:“赛总管,你当真神机妙算,人所难测。那人就算不折不扣,当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英雄豪杰,落入了你这罗网,也要教他插翅难飞。” 拿着蜡烛的人哈哈大笑,放下烛台,走到屏风外,说道:“张贤弟,你也别尽往我脸上贴金。事成之后,我总忘不了大家的好处。” 胡斐与苗若兰听了两人之言,都吃了一惊,这些人显是安排了机关,要暗算金面佛苗人凤。苗若兰不知江湖之事,还不怎样,心想爹爹武功无敌,也不怕旁人加害。胡斐却知赛总管是满洲第一高手,内功外功俱臻化境,为人凶奸狡诈,不知害死过多少忠臣义士。他是当今乾隆皇帝手下第一亲信卫士,今日居然亲自率人从北京赶到这玉笔峰上。听那姓张的言语,他们暗中布下巧计,苗人凤纵然厉害,只怕也难逃毒手。耳听得赛总管走到屏风外的厢房门口,心想机不可失,轻轻揭起罗帐,右掌对准烛火一挥,一阵劲风扑将过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 第1587章 雪山飞狐(24) 只听一人说道:“啊,烛火灭啦!”就在此时,又有人陆续走进厢房,嚷道:“快点火,掌灯吧!”赛总管道:“咱们还是在暗中说话的好。那苗人凤机灵得紧,若在屋外见到火光,说不定吞了饵的鱼儿,又给他脱钩逃走。”好几人纷纷附和,说道:“赛总管深谋远虑,见事周详,果然不同。” 但听有人轻轻推开屏风,此时厢房中四下里都坐满了人,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桌上,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向后一仰,躺将下来,事情可就闹穿,只得轻轻向里床略移。这一来,与苗若兰却更加近了,只觉她吹气如兰,荡人心魄。他既怕与床沿上的三人相碰,毁了苗若兰的名节,又怕自己胡子如戟,刺到她吹弹得破的脸颊,当下打定了主意,若给人发觉,必当将房中这一十八人杀得干干净净,宁教自己性命不在,也不能留下一张活口,累了这位冰清玉洁的姑娘。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着,不再动弹。胡斐不知苗若兰遭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但觉她竟不向里床闪避,不由得又惶恐,又欢喜,一个人就似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一般。 只听赛总管道:“各位,咱们请杜庄主给大伙儿引见引见。”只听得一个嗓音低沉的人说道:“承蒙各位光降,兄弟至感荣幸。这位是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赛大人。赛大人威震江湖,各位当然都久仰的了。”说话之人自是玉笔庄庄主杜希孟。众人轰然说了些仰慕的言语。 胡斐倾听杜希孟给各人报名引见,越听越惊讶。除了赛总管等七人是御前侍卫,其余个个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青藏派玄冥子大师到了,昆仑山灵清道人到了,河南无极门的姜老拳师也到了。此外不是那一派的掌门、名宿,就是什么帮会的总舵主、什么镖局的总镖头,没一个不是大有来头之人;而那七名侍卫,也全是武林中早享盛名的硬手。 苗若兰心中思潮起伏,暗想:“我只穿了这一点点衣服,却睡在他怀中。此人与我家恩怨纠葛,不知他要拿我怎样?今日初次跟他相会,只觉他相貌虽然粗鲁,却是个文武双全的好男儿,日间酬酢,彬彬有礼,那知他竟敢对我这般无礼。”虽觉胡斐这样对待自己,实大大不该,但不知怎的,心中殊无恼怒怨怪,惊惶之余,反不由自主的微微有些欢喜,外面十余人大声谈论,她竟一句也没听在耳里。 胡斐比她大了十岁,阅历又多,知道眼前之事干系不小,虽又惊又喜,六神无主,但于帐外各人的说话,却句句仔细听去。他听杜希孟一个个的引见,屈指数着,数到第十六个时,杜希孟便住口不再说了。胡斐心道:“帐外共有一十八人,除杜希孟外,该有十七人,这余下一个不知是谁?”他心中起了这疑窦,帐外也有几个细心之人留意到了。有人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杜希孟却不答话。 隔了半晌,赛总管道:“好!我跟各位说,这位是兴汉丐帮的范帮主。” 众人吃了一惊,内中有一二人讯息灵通的,得知范帮主已给官家捉了去。余人却知丐帮素来与官府作对,决不能跟御前侍卫联手,他突然在峰上出现,人人都觉奇怪。 赛总管道:“事情是这样。各位应杜庄主之邀,上峰来助拳,为的是对付雪山飞狐。可是在抓到狐狸之前,咱们先得抬一尊菩萨下山。”有人笑了笑,说道:“金面佛?”赛总管道:“不错。我们惊动范帮主,本来为的是要引苗人凤上北京相救。天牢中安排下了樊笼,等候他大驾。那知他倒也乖觉,竟没上钩。”侍卫中有人喉头咕噜了一声,却不说话。 原来赛总管这番话中隐瞒了一件事。苗人凤何尝没去北京?他单身闯天牢,搭救范帮主,人虽没救出,但一柄长剑杀了十名大内侍卫,连赛总管臂上也中了剑伤。赛总管布置虽极周密,终因对方武功太高,竟擒拿不着。这件事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在旁人之前自绝口不提。 赛总管道:“杜庄主与范帮主两位,对待朋友义气深重,答允助我们一臂之力,在下实感激不尽,事成之后,在下奏明皇上,自有大大的封赏……” 说到这里,忽听庄外远处隐隐传来几下脚步之声。他耳音极好,脚步虽又轻又远,可也听得清楚,低声道:“金面佛来啦,我们宫里当差的埋伏在这里,各位出去迎接。” 杜希孟、范帮主、玄冥子、灵清道人、姜老拳师等都站起来,走出厢房,只剩下七名大内侍卫。 这时脚步声倏忽间已到庄外,谁都想不到他竟来得这么快,犹如船只在大海中遇上暴风,甫见征兆,狂风大雨已打上帆来;又如迅雷不及掩耳,闪电刚过,霹雳已至。 赛总管与六名卫士都是一惊,呛啷声响,不约而同的纷抽兵刃。赛总管道:“伏下。”就有人手掀罗帐,想躲入床中。赛总管斥道:“蠢才,在床上还不给人知道?” 那人缩回了手。七人或躲入床底,或藏在柜中,或隐身书架之后。 胡斐心中暗笑:“你骂人是蠢才,自己才是蠢才。”但觉苗若兰鼻中呼吸,轻轻的喷在自己脸上,再也把持不定,轻轻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苗若兰又喜又羞,待要闪开,苦于动弹不得。胡斐一吻之后,忽然不由自主的自惭形秽,心想:“她这么温柔文雅,我怎能欺辱于她?”待要挪身向外,不跟她如此靠近,忽听床底下两名卫士动了几下,低声咒骂。原来几个人挤在床底,一人手肘碰痛了另一人鼻子。 胡斐对敌人向来滑稽,以他往日脾气,此时真想要揭开褥子,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将几个卫士淋个醍醐灌顶,但心中刚有此念,立即想到苗若兰睡在身旁,岂能胡来?又想不知他们如何阴谋对付苗人凤,这时可不能先揭穿了动手。 过不多时,杜希孟与姜老拳师等高声说笑,陪着一人走进厢房,那人正是苗人凤。有人拿了烛台,走在前头。杜希孟心中纳闷,不知自己家人与婢仆到了何处,怎么一个人影也不见。但赛总管一到,苗人凤跟着上峰,实无余裕再去查察家事,斜眼望苗人凤时,见他脸色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何事。 众人在厢房中坐定。杜希孟道:“苗兄,兄弟与那雪山飞狐相约,今日在此间算一笔旧帐。苗兄与这里几位好朋友高义,远道前来助拳,兄弟委实感激不尽。现下天色已黑,那雪山飞狐仍没到来,定是得悉各位英名,吓得夹住狐狸尾巴,远远逃去了。”胡斐大怒,真想跃将出去,劈脸给他一拳。 苗人凤哼了一声,向范帮主道:“后来范兄终于脱险了?”范帮主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苗兄不顾危难,亲入险地相救,此恩此德,兄弟终身不忘。苗兄大闹北京,不久敝帮兄弟又大举来救,幸好人多势众,兄弟仗着苗兄的威风,才得侥幸脱难。” 范帮主这番话自全属虚言。苗人凤亲入天牢,虽没为赛总管所擒,但大闹一场之后,也没能将范帮主救出。丐帮闯天牢云云,全无其事。赛总管一计不成,二计又生,亲入天牢与范帮主一场谈论,以死相胁。范帮主为人骨头倒硬,任凭赛总管如何威吓利诱,竟半点不屈。赛总管老奸巨猾,善知别人心意,跟范帮主连谈数日之后,知道对付这类硬汉,既不能动之以利禄,亦不能威之以斧钺,但若给他一顶高帽子戴戴,多半颇可收效。当下亲自迎接他进总管府居住,命手下最会谄谀拍马之人,每日里“帮主英雄无敌”、“帮主威震江湖”等等言语,流水价灌进他耳中。范帮主初时还兀自生气,过得数日,甜言蜜语听得多了,竟然有说有笑起来。于是赛总管亲自出马,给他戴的帽子越来越高。后来论到当世英雄,范帮主固然自负,却仍推苗人凤天下第一。赛总管说道:“范帮主这话太谦,想那金面佛虽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依兄弟之见,不见得就能胜过帮主。”范帮主给他一捧,舒服无比,心想苗人凤名气自然极大,武功也是真高,但自己也未必就比他差了多少,近年来自己身子壮健,功力日增,说不定还能胜得他一筹半分。 两个人长谈了半夜。到第二日上,赛总管忽然谈起自己武功来。不久在总管府中的侍卫也来一齐讲论,都说日前赛总管与苗人凤接战,起初二百招打成了平手,到后来赛总管已然胜券在握,若非苗人凤见机逃去,再拆一百招他非败不可。范帮主听了,脸上便有不信之色。 赛总管笑道:“久慕范帮主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并世无双,这次我们冒犯虎威,虽说是皇上有旨,但一半也是弟兄们想见识见识帮主的武功。只可惜大伙儿贪功心切,出齐了大内十八好手,才请得动帮主。兄弟未得能与帮主一对一的过招,实为憾事。现下咱们说得高兴,就在这儿领教几招如何?”范帮主一听,傲然道:“连苗人凤也败在总管手里,只怕在下不是敌手。”赛总管笑道:“帮主太客气了。”两人说了几句,当即在总管府的练武厅中比武较量。 范帮主使刀,赛总管的兵刃却极为奇特,是一对短柄狼牙棒。他力大招猛,武功果然十分了得。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三百余招,全然不分上下,又斗了一顿饭功夫,赛总管渐现疲态,给范帮主一柄刀迫在屋角,连冲数次都抢不出他刀圈。赛总管无奈,只得说道:“范帮主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输了。”范帮主一笑,提刀跃开。赛总管恨恨的将双棒抛在地下,叹道:“我自负英雄无敌,岂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说着伸袖抹汗,气喘不已。 经此一役,范帮主更让众人捧上了天去。他把众侍卫也都当成了至交好友,对赛总管更言听计从。这粗鲁汉子那知赛总管有意相让,若各凭真实功夫相拚,他在一百招内就得输在狼牙双棒之下。 然则赛总管何以要费偌大气力,千方百计的与他结纳?原来范帮主的武功虽未能算是一等一高手,但他有一项家传绝技,却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沾上身时直如钻筋入骨,敲钉转脚。不论敌人武功如何高强,只要身子的任何部位给他手指一搭上,立时就给拿住,万万脱身不得。赛总管听了田归农之言,要擒住苗人凤取那宝藏的关键,“天牢设笼”之计既然不成,便想到借重范帮主这项绝技。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领,范帮主若正面和他为敌,他焉能让龙爪擒拿手上身?但范帮主和他是多年世交,如出其不意的突施暗袭,便有成功之机。 苗人凤听范帮主相谢,当即拱手为礼,说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转头问杜希孟:“但不知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杜兄因何跟他结怨?” 杜希孟脸上一红,含含糊糊的道:“我和这人素不相识,不知他听了什么谣言,竟说我拿了他家传宝物,数次向我索取。我知他武功了得,为人横蛮,我年纪大了,不是他对手,是以请各位上峰,大家说个明白。如他仍恃强不服,各位也好教训教训这后生小子。”苗人凤道:“他说杜兄取了他的家传宝物,却是何物?”杜希孟道:“那有什么宝物?全然胡说八道。” 当年苗人凤自胡一刀死后,心中郁郁,便即前赴辽东,想查访胡一刀的亲交故旧,打听这位生平唯一知己的轶事义举。一查之下,得悉杜希孟与胡一刀相识,于是上玉笔峰杜家庄来拜访。杜希孟于胡一刀的事迹说不上多少,但对苗人凤招待得十分殷勤,又亲自陪他去看胡一刀的故宅,却见胡家门垣破败,早无人居。 苗人凤推爱对胡一刀的情谊,由此而与杜希孟订交,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时听他说得支支吾吾,便道:“倘若此物当真是那雪山飞狐所有,待会他上得峰来,杜兄还了给他,也就是了。”杜希孟急道:“本就没什么宝物,却教我那里去变出来给他?” 范帮主心想苗人凤精明机警,时候一长,必能发觉屋中有人埋伏,当即劝道:“杜庄主,苗兄的话一点不错,物各有主,何况是家传珍宝?你还给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杜希孟急了起来,道:“你也这般说,难道不信我的话?”范帮主道:“在下对此事不知原委,但金面佛苗兄既这般说,定是不错。范某行走江湖,对谁的话都不轻信,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兄一人。”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苗人凤身后,双手舞动,以助言语声势。 苗人凤听他话中偏着自己,心想:“他是一帮之主,究竟见事明白。”突觉耳后“风池穴”与背心“神道穴”上一麻,情知不妙,左臂急忙挥出击去。那知这两大要穴给范帮主以龙爪擒拿手拿住,登时全身酸麻,任他有天大武功、百般神通,却已半点施展不出。 但金面佛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奇变异险,一生中不知已经历凡几,岂能如此束手就擒?大喝一声,一低头,腰间用力,竟将范帮主一个庞大的身躯从头顶甩了过去。赛总管等齐声呼叱,各从隐身处窜出。 范帮主为苗人凤甩过了头顶,但他这龙爪擒拿手如影随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凤前面,两只手爪却仍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有如铁铸,更不脱手。苗人凤见四下里有人窜出,暗想:“我一生纵横江湖,今日阴沟里翻船,竟遭小人暗算。”只见一名侍卫扑上前来,张臂抱向他头颈。 苗人凤盛怒之下,无可闪避,脖子向后一仰,随即脑袋向前疾挺,猛地一个头锤撞了过去。这时他全身内劲,都聚在额头,一锤撞在那侍卫双眼之间,喀的一声,那侍卫登时毙命。余人大惊,本来一齐扑上,忽地都在离苗人凤数尺之外止住。 第1588章 雪山飞狐(25) 苗人凤四肢无力,头颈却能转动,他一撞成功,随即横颈又向范帮主急撞。范帮主吓得心胆俱裂,急中生智,一低头,牢牢抱住他腰身,将脑袋顶住他小腹。苗人凤穴道松开,四肢可动,抬足踢飞一名迫近身旁的侍卫,立即伸手往范帮主背心拍去,那知手掌刚举到空中,四肢立时酸麻,这一掌竟击不下去,却是范帮主又已拿住他腰间的“章门穴”。 这几下兔起鹘落,瞬息数变。赛总管心知范帮主的偷袭只能见功于顷刻,时刻稍久,苗人凤必能化解,当即抢上前去,伸指在他“京门穴”上点了两点。他的点穴功夫出手迟缓,但落手极重。苗人凤嘿的一声,险些晕去,就此全身软瘫。 范帮主钻在苗人凤怀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紧紧拿在他章门穴中。赛总管笑道:“范帮主,你立了奇功一件,放手吧!”他说到第三遍,范帮主方始听见。他抬起头来,但兀自不敢放手。 一名侍卫从囊中取出精钢铐镣,将苗人凤手脚都铐住了,范帮主这才松手。 赛总管对苗人凤极是忌惮,只怕他竟又设法兔脱,那可后患无穷,从侍卫手中接过单刀,说道:“苗人凤,非是我姓赛的不够朋友,只怨你本领太强,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我们大伙儿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左手拿住苗人凤右臂,右手举刀,就要斩他臂上筋脉,只消四刀下去,苗人凤立时就成了废人。 范帮主伸手架住赛总管手腕,叫道:“不能伤他!你答应我的,又发过毒誓。”赛总管一声冷笑,心想:“你还道我当真敌你不过。不给你些颜色看看,只怕你这小子狂妄一世!”当下手腕一沉,腰间运劲,右肩突然撞将过去。一来他这一撞力道奇大,二来范帮主并未提防,蓬的一声,身子直飞出去,竟将厢房板壁撞穿一个窟窿,破壁而出。赛总管哈哈大笑,举刀又向苗人凤右臂斩下。 胡斐在帐内听得明白,心想:“苗人凤虽是我杀父仇人,但他乃当世大侠,岂能命丧鼠辈之手?”一声大喝,从罗帐内跃出,飞出一掌,将一名侍卫拍得撞向赛总管。这一来奇变陡起,赛总管猝不及防,抛下手中单刀,将那侍卫接住。 胡斐乘赛总管这么一缓,双手已抓住两名侍卫,头对头的一碰,两人头骨破裂,立时毙命。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人打去。混乱之中,众人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见胡斐一出手便神威迫人,不禁先自胆怯。 胡斐右拳打在一名侍卫头上,将他击得晕去,左掌挥出,倏觉敌人一黏一推,自己手掌登时滑了下来,心中一凛,定眼看时,见对手银髯过腹,满脸红光,虽不识此人,但他这一招“混沌初开”守中有攻,的是内家名手,非无极门姜老拳师莫属。 胡斐见敌手众多,内中不乏高手,当下飞腿猛往灵清道人胸口踢去。灵清道人练的是外家功夫,见他飞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斩下去。胡斐就势缩身,双手探出,往人丛中抓去。厢房内地势狭窄,十多人挤在一起,众人无处可避。呼喝声中,胡斐一手已抓住杜希孟胸膛,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小腹,将两人当作兵器一般,直往众人身上猛推过去。众人挤在一起,给他抓着两人强力推来,只怕伤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退缩。十余人给逼在屋角之中,一时极为狼狈。 赛总管见情势不妙,喝道:“什么人?”从人丛中一跃而起,十指如钩,猛往胡斐头顶抓到。胡斐一听到他喝声,便认出他是赛总管,正是要引他出手,哈哈一笑,向后跃开数步,叫道:“老赛啊老赛,你太不要脸哪!”赛总管一怔,怒道:“什么不要脸?” 胡斐手中仍抓住杜希孟与玄冥子二人,他所抓俱在要穴,两人空有一身本事,却半点施展不出,只有软绵绵的任他摆布。胡斐道:“你合十余人之力,又施奸谋诡计,才将金面佛拿住,称什么满洲第一高手?” 赛总管给他说得满脸通红,左手一摆,命众人布在四角,将胡斐团团围住,喝道:“你就是什么雪山飞狐了?”胡斐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我先前也曾听说北京有个什么赛总管,还算得是个人物,那知竟是如此无耻小人。这样的脓包混蛋,到外面来充什么字号?给我早点儿回去抱娃娃吧!” 赛总管一生自负,那里咽得下这口气去?眼见胡斐虽浓髯满腮,年纪却轻,心想你本领再强,功力那有我深,然见他抓住了杜希孟与玄冥子,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心下又自忌惮,不敢出口挑战,正自踌躇,胡斐叫道:“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三招之内赢不了你,姓胡的跟你磕头!” 赛总管正感为难,一听此言,心想:“若要胜你,原无把握,但凭你有天大本领,想在三招之中胜我,除非我是死人。”他愤极反笑,说道:“很好,姓赛的就陪你走走。”胡斐道:“倘若三招之内你败于我手,那便怎地?”赛总管道:“任凭你处置便是。赛某是何等样人,那时岂能再有脸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说着双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他见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挡架,当下欺身直进,叫他非撒手放人、回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头打到胸口,竟不闪不挡,突然间胸部一缩,将这一拳化解于无形。赛总管万料不到他年纪轻轻,内功竟如此精湛,惊诧之下,防他运劲反击,忙向后跃开。众人齐声叫道:“第一招!”其实这一招是赛总管出手,胡斐并未还击,但众人有意偏袒,竟然也算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声,一口唾液激飞而出,猛往赛总管脸上吐去,同时双足“鸳鸯连环”,向前踢出。 赛总管吃了一惊,要躲开这一口唾液,若非上跃便当低头缩身,倘若上跃,小腹势非给敌人左足踢中不可,但如缩身,却是将下颚凑向敌人右足去吃他一脚,这当口上下两难,只得横掌当胸,护住门户,那口唾液噗的一声,正中双眉之间。本来这样一口唾液,连七八岁小儿也能避开,苦于敌人伏下凶狠后着,令他不得不眼睁睁的挺身领受。 众人见他脸上受唾,为了防备敌人突击,竟不敢伸手去擦,如此狼狈,那“第二招”这一声叫,就远没首次响亮。 赛总管心道:“我纵受辱,只须守紧门户,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难,到那时且瞧他有何话说?”大声喝道:“还剩下一招。上吧!” 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希孟与玄冥子,迎面向他打去。赛总管早料他要出此招,计算早定:“常言道无毒不丈夫,当此危急之际,非要伤了朋友不可,那也叫做没法。”见两人身子横扫而来,双臂一振,猛挥出去。 胡斐双手抓着两人要穴,待两人身子和赛总管将触未触之际,忽地松手,随即抓住两人非当穴道处的肌肉。 杜希孟与玄冥子给他抓住了在空中乱挥,浑浑噩噩,早不知身在何处,突觉穴道松弛,手足能动,不约而同的四手齐施,打了出去。他二人原意是要挣脱敌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绝招,决死一拚,狠辣无比。但听赛总管一声大吼,太阳穴、胸口、小腹、胁下四处同时中招,再也站立不住,双膝酸软,坐倒地下。胡斐双手一放一抓,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 他一言出口,双手加劲,杜玄二人哼也没哼一声,都已晕去。这一下重手拿穴,力透经脉,纵有高手救治,也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解穴。他跟着提起二人,顺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掷去。那二人大惊,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对付赛总管那么对付自己,急忙旁跃闪避。胡斐一纵而前,乘二人身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际,一手一个,又已抓住,这才转过身来,向赛总管道:“你怎么说?” 赛总管委顿在地,登觉雄心尽丧,万念俱灰,喃喃的道:“你说怎么就怎么着,又问我怎地?”胡斐道:“快放了苗大侠。”赛总管向两名侍卫摆了摆手。那两人过去解开了苗人凤的镣铐。 苗人凤身上的穴道是赛总管所点,那两名侍卫不会解穴。胡斐正待伸手解救,那知苗人凤暗中运气,正在自行通解,手脚上镣铐一松,他吸一口气,小腹一收,竟自将受封的穴道解开了,左足起处,已将灵清道人踢了出去,同时左拳递出,砰的一声,将另一人打得直掼而出。 范帮主为赛总管撞出板壁,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从板壁破洞中跨进房来,不料苗人凤打出的那人正好撞在他身上。这一撞力道奇大,两人体内气血翻涌,昏昏沉沉,难分友敌,立即各出绝招,互相缠打不休。 灵清道人虽给苗人凤一脚踢出,但他究是昆仑派名宿,武功有独到造诣,身子飞在半空,腰间一扭,已头上脚下,换过位来,腾的一声,跌坐在床沿之上。 胡斐大吃一惊,待要抢上前去将他推开,忽觉一股劲风扑胸而至,同时右侧又有金刃劈风之声,原来姜老拳师与另一名侍卫同时攻到。侍卫的一刀还易闪避,姜老拳师这一招“斗柄东指”却不易化解,只得双足站稳,运劲接了他一招。但那无极拳绵若江河,一招甫过,次招继至,一时竟教他缓不出手足。 灵清道人跌在床边,嗤的一响,将半边罗帐拉下,跃起身时,竟将苗若兰身上盖着的棉被掠在一旁,露出了上身。 苗人凤正斗得兴起,忽见床上躺着一个少女,亵衣不足蔽体,双颊晕红,一动也不动,正是自己的独生爱女,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兰儿,你怎么啦?”苗若兰开不得口,只举目望着父亲,又羞又急。 苗人凤双臂力振,从四名敌人之间硬挤过去,一拉女儿,但觉她身子软绵绵的动弹不得,竟是遭人点中了穴道。他亲眼见胡斐从床上被中跃出,原来竟在欺侮自己爱女。他气得几欲晕去,也不及解开女儿穴道,只骂了一声:“奸贼!”双臂挥出,疾向胡斐打去。 此时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这双拳击出,实为毕生功力之所聚,势头犹如排山倒海一般。胡斐一惊,他适才正与姜老拳师凝神拆招,心无旁骛,没见到苗人凤如何去拉苗若兰,心下大奇,明明自己救了他,何以他反向自己动武,见来势厉害,不及喝问,忙向左闪让,但听砰的一声大响,苗人凤双拳已击中一名武师背心。 这人所练下盘功夫直如磐石之稳,一个马步一扎,纵是几条壮汉同时出力,也决拖他不动。苗人凤双拳击到之时,他正背向胡斐,不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这双拳头正好击中他背心。若换作旁人,中了这两拳势必扑地摔倒,但这武师下盘功夫实在太好,以硬碰硬,喀的一响,脊骨从中断绝,一个身子软软的折为两截,双腿仍然牢钉于地,上身却弯了下去,额角碰地,再也挺不起来。 众人见苗人凤如此威猛,发一声喊,四下散开。苗人凤左腿横扫,又向胡斐踢到。 胡斐见苗若兰在烛光下赤身露体,几个存心不正之徒已在向她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洁白之躯要紧,顺手拉过一名侍卫,在自己与苗人凤之间一挡,身形一斜,窜到床边,扯过被子裹在苗若兰身上。这几下起落快捷无伦,众人尚未看清,他已抱起苗若兰从板壁缺口钻了出去。 苗人凤提脚将那侍卫踢得飞向屋顶,见胡斐竟掳了爱女而走,又惊又怒,大叫:“奸贼,快放下我儿!”纵身追出,但室小人挤,给几名敌人缠住了,任他拳劈足踢,一时难以脱身。 十 胡斐见苗人凤发怒时一副神威凛凛的模样,心下也自骇然,抱着苗若兰不敢停留,抢到崖边,一手拉索,溜下峰去。他知附近有个山洞人迹罕至,便展开轻身功夫,直奔而去,手中虽抱了人,但苗若兰身子甚轻,全没减了他奔跑之速。 不到一盏茶功夫,已抱着苗若兰进了山洞,将棉被紧紧裹住她身子,让她靠在洞壁,心中踌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时间一长,她不会内功,只怕身子有损。”好生难以委决,当下取火摺点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见苗若兰美目流波,俏脸生晕,便道:“苗姑娘,在下绝无轻薄冒渎之意,但要解开姑娘穴道,难以不碰姑娘贵体,此事该当如何?”苗若兰虽不能点头示意,但目光柔和,似羞似谢,殊无半点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几处穴道上轻轻按摩,为她解通了受闭的经脉。 苗若兰手足渐能活动,低声道:“行啦,多谢您!”胡斐急忙缩手,待要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过了良久,才道:“适才冒犯,实为无意之过,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鉴,务请姑娘恕罪。”苗若兰低声道:“我知道。我不怪你。” 两人在黑暗之中,相对不语。山洞外虽冰天雪地,但两人心头温暖,山洞中却如春风和煦,春日融融。 过了一会,苗若兰道:“不知我爹爹现下怎样了。”胡斐道:“令尊英雄无敌,这些人不是他对手。你放心好啦。”苗若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爹爹,他以为你……你对我不好。”胡斐道:“这也难怪,适才情势确甚尴尬。” 苗若兰脸上一红,道:“我爹爹因有伤心之事,是以感触特深,请您不要见怪。”胡斐道:“什么事?”一问出口,立觉失言,想要用言语岔开,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号称雪山飞狐,平时聪明伶俐,机变百出,但今日在这个温雅的少女之前,不知怎的,竟似变成了另一个人,显得甚为拙讷。 苗若兰道:“此事说来有愧,但我也不必瞒你,那是我妈的事。”胡斐“啊”了一声。苗若兰道:“我妈做过一件错事。”胡斐道:“人孰无过?那也不必放在心上。” 苗若兰缓缓摇头,说道:“那是一件大错事。一个女子一生不能错这么一次。我妈妈教这件事毁了,连我爹爹也险些给这事毁了。” 第1589章 雪山飞狐(26)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几分。苗若兰道:“我爹是江湖豪杰。我妈却是出身官家的千金小姐。有一次我爹无意之中救了我妈性命,他们才结了亲。两人本来不大相配,那也罢了。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对,他常在我妈面前,夸奖你妈的好处。” 胡斐奇道:“我的母亲?”苗若兰道:“是啊。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时,你妈妈英风飒爽,比男子汉还有气概。我爹平时闲谈,常自羡慕令尊,说道:‘胡大侠得此佳偶,活一日胜过旁人百年。’我妈听了虽不言语,心中却甚不快。后来天龙门的田归农到我家来作客。他相貌英俊,谈吐风雅,又能低声下气的讨人喜欢。我妈一时胡涂,竟撇下了我,偷偷跟着那人走了。” 胡斐轻轻叹了口气,难以接口。苗若兰话声哽咽,说道:“那时我还只三岁,爹抱了我连夜追赶,他不吃饭不睡觉,连追三日三夜,终于赶上了他们。那田归农见到我爹,那敢动手?我妈却全力护着他。我爹见我妈妈对这人如此真心相爱,无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家来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去。他对我说,若不是见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人照顾,他真不想活啦。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时叫着:‘兰啊兰,你怎地如此胡涂?’我妈妈的名字之中,也是有个‘兰’字的。”她说到此处,脸上一红。当时女子的名字也得严守秘密,旁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对至亲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她这么说,等如是对胡斐说自己名字中有个“兰”字。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秘的可耻私事,也毫不讳言的告知了自己,感激无已,最后听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如饮醇醪,颇有微醺薄醉之意,说道:“苗姑娘,那田归农存心极坏,对你妈未必有什么真正情意。”其实当时田归农诱走苗若兰的母亲之后,曾设计来害苗人凤,胡斐曾对苗援手,但他此时却不提此事。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我爹也这么说。只是他时常埋怨自己,说道若非他对我妈不够温存体贴,我妈也不致受了旁人的骗。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说到待人处世的本事,却不及田归农了。那姓田的欺骗我妈,其实是想得到我苗家家传的一张藏宝之图。可是他虽令我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个无母之人,到头来却仍白费了心机。我妈看穿了他用心,临终之时,仍将藏着地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于是将刘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那图如何给宝树他们抢去,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宝藏。 胡斐恨恨的道:“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惧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图,就想假手官家,将你爹爹擒住,好迫他交出图来。那知天网恢恢,终于难逃孽报。唉,这宝藏不知害了多少人。” 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不过我爹和我妈,却是因这宝藏而成亲的。” 苗若兰道:“啊,是么?快说给我听。”她虽矜持,究竟年纪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了胡斐的手,但随即觉得不妙,要待缩回,胡斐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苗若兰脸上一红,也就不再缩回,只觉胡斐手上热气,直透进自己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希孟杜庄主的表妹。”苗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得杜伯伯,爹爹却从来没提起过。” 胡斐道:“我在爹爹的遗书中得悉此事,想来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详情。杜庄主得到一些线索,猜得宝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长住峰上找寻。他一来心思迟钝,二来机缘不巧,始终参透不出宝藏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他得知。他进了藏宝之洞,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死在洞中,正想发掘宝藏,那知我妈跟着来了。” “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高得多。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她早瞧出了端倪。她跟进宝洞,和我爹动起手来。两人不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开言提出求亲。我妈说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抚养,若让我爹取去宝藏,那便对表哥不起,问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我见到这篇遗文,才知当时详情。” 苗若兰听到此处,不禁悠然神往,低声道:“你爹娘虽然早死,可比我爹妈快活得多。”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却比你可怜得多了。”苗若兰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抛尽一切,也要领你去抚养。那么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里,只怕你会厌憎我。” 苗若兰急道:“不!不!那怎么会?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就当你是我亲哥哥一般。”胡斐怦怦心跳,问道:“现在相逢还不迟么?”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说道:“不迟。”又过片刻,说道:“我很欢喜。” 古人男女风怀恋慕,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 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说道:“胡斐终生不敢有负。” 苗若兰道:“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她这两句话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盘交托给了他,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总之是与他共同担当。 两人双手相握,不再说话,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整个世界,登忘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苗若兰才道:“咱们去找我爹爹,一起走吧,别理杜庄主他们啦。”胡斐道:“好的。”可是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刻之乐,实不愿离开山洞。苗若兰也有此心,觉得不如说些闲话,多留一刻好一刻,便问:“杜庄主既是你长亲,何以你要跟他为难?” 胡斐恨恨的道:“这件事说来当真气人。我妈临终之时,拜恳你爹照看,养我成人。我妈在我爹去世之前几日,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遗物,一通遗书,其中记明我的生日时辰,我胡家的籍贯、祖宗姓名,以及世上的亲戚。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为你父有害我之意,见到遗书中有杜庄主的姓名,便抱了我前去投奔。那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学秘本。他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宝藏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平四叔情知不妙,抱着我连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学秘本是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却失落在庄上。这次我跟他约会,是要问他为什么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索回我妈所遗的物件。”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你竟这么坏。”胡斐道:“这人假仁假义,单是他阴谋害你爹爹,就可想见其余……”随即语气转柔,说道:“不过现下我也不恼他了。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 正说到此处,忽听洞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夹杂着呼喝叱骂。只声音极沉极闷,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这里,我瞧瞧去。”说着站起身来。苗若兰道:“不,我跟你去。”胡斐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携着她手,出洞寻声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圆,银色的月光映着银色的雪光,胡斐见到月光雪光映在身旁苗若兰皎洁无瑕的脸上,当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胡斐早除下自己长袍,披在苗若兰身上。月光下四目交投,于身外之事,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密意的诗句,忽地一句句涌向口边。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苗若兰仰起头来,望着他眼睛,轻轻的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是《诗经》中一对夫妇的对答之词,情意绵绵,温馨无限。突然之间,地底呼声转剧,两人当即止步,侧耳倾听。 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下厮杀争夺。”他从父亲遗书之中得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文字,又取了田归农之父的黄金小笔。这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他虽知宝藏所在,但体念父母遗志,不肯发掘。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等定然见财眼红,正互相争夺。 胡斐所料丝毫不错,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为了争夺宝物,正自杀成一团。宝树袖手旁观,不住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再慢慢一个个的收拾。 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两人突然间滚到了火堆之旁,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那知几个打滚,险些压熄了火头。宝树骂道:“压灭了火,大伙儿都冻死么?”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一挑,两个人一齐飞起,远离火堆,腾的一声,同时落地。 宝树嘿嘿一笑,弯腰拿起几根粗柴,添入火堆。正要挺直身子,忽见火光突然跳动,在对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人影也在微微跳动。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口并肩站着二人。一个脸带娇羞,乃是苗若兰,另一个虬髯戟张、眼露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 宝树“啊”的一声,右手急扬,一串铁念珠激飞而出。念珠初掷出似是一串,其实串着铁珠的丝线早给他捏断,数十颗铁珠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要害。这是他苦练十余年的绝技,从“满天花雨”的手法中化出,恃以保身救命,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逢大敌,事势紧迫,立施杀手。 胡斐微微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宝树见他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道:“原来你装模作样,功夫也不过尔尔,这番可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了。”正自得意,但见胡斐双手衣袖倏地挥出,已将数十颗来势奇急的铁念珠尽行卷住,衣袖振处,嗒嗒急响,如落冰雹,铁念珠都飞向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溅。 宝树一见之下,不由得心胆俱裂,急忙倒跃,退在曹云奇身后,生怕胡斐跟着上前,大叫一声:“不好了!”双手抓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掷将过去。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教胡斐瞧不见自己,那知道火堆刚得他添了干柴,烧得正旺。曹云奇跌入火中,衣服着火,洞中更加明亮。 胡斐见宝树一上来就向自己和苗若兰猛施毒手,想起平阿四适才所言,这和尚卑鄙恶辣,无所不用其极,心中怒火大炽,立时也如那火堆般烧了起来,弯腰抄起一把珠宝,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弹动。 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钻石、水晶、猫儿眼、祖母绿,各种各样的珍物,如雨点般往宝树身上飞去。每一块宝物射到,都打得他剧痛难当。宝树纵高窜低,竭力闪避,但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不偏半点,宝树又怎避得开?洞中人数不少,这些珠宝却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 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一动也不敢动。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就此倒地,再也站不起身,高声号叫,在地下滚来滚去。他先前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劲越重,但避开了宝树身上要害,要让他多吃些苦头。众人缩在洞角,凝神观看,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下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饶了他吧!”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言,突然觉得自己此刻福祉无穷,喜乐无极,对这恶人的憎恨之心,登时淡了许多,当即左手一掷,掌中余下的十余件珍宝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入了冰壁。 众人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珠宝若要宝树受用,单只一件就要了他性命。” 胡斐睁大双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的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洞中寂静无声。宝树身上虽痛,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陪伴宝藏吧!”说着携了苗若兰的手,转身便出。 众人万料不到他居然肯这么轻易罢手,个个喜出望外,但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远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去捡拾珠宝。 胡斐和苗若兰来到两块圆岩之外。胡斐道:“我们在这里等上一会,瞧他们出不出来。那一个贪念稍轻,自行出来,就饶了他性命。” 洞内各人双手乱扒,拚命的执拾珠宝,只恨爹娘当时少生了自己两三只手。过了良久,突然甬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轧轧之声,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脸如土色,齐叫:“啊哟,不好啦!”“他堵死了咱们出路。”“快跟他拚了。”众人情急之下,争先恐后的拥出,奔到圆岩之后,果见那块巨岩已让胡斐推回原处,牢牢的堵住了洞门。 洞门甚窄,在外尚有着力之处,内面却只容一人站立,岩面光滑,无所拉扯,这么一堵上,过不多时,融化了的冰水重行冻结,若非外面有人来救,洞内诸人万万不能出来。 苗若兰心中不忍,道:“你要他们都死在里面么?”胡斐道:“你说,里面那一个是好人,饶得他活命?”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是真正的好人。可是,你总不能把天下的坏人都杀了啊。”胡斐一怔,道:“我那算得是好人?” 苗若兰抬头望着他,说道:“我知道你是好的。我没见你面的时候就知道啦!大哥,你可知在什么时候,我这颗心就已交了给你?” 第1590章 雪山飞狐(27) 这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这一声叫得那么流畅自如,随随便便的脱口而出,便似已经叫了一辈子一般。胡斐再也抑制不住,张臂抱住了她。苗若兰伸手还抱,倚在他怀中。两人搂抱在一起,但愿这一刻永无穷尽。 两人这样搂抱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洞口传进来几下脚步之声。胡斐心道:“不好!我堵死别人,别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有别人来堵死了我们。”手臂搂着苗若兰不放,急步抢出洞去。 月光之下,但见雪地里有两人在发力奔逃,显然便是雪峰上与自己动过手的武林豪客。胡斐笑道:“你爹爹把那些家伙都赶跑啦。”弯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劲,这把雪立时团得坚如铁石。他手臂一挥,雪团直飞过去,击中前面一人后腰。那人一交俯跌,再也站不起来。后面一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一个雪团飞到,正中胸口,立时仰天摔倒。两人跌法不同,却同样的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声道:“你什么时候把心交给了我?我想一定没我早。我第一眼瞧你,我……我就立誓要照顾你,保护你,让你一生平安喜乐。”苗若兰轻声道:“十年之前,那时候我还只七岁,我听爹爹说你爹妈之事,心中就尽想着你。我对自己说,若那个可怜的孩子活在世上,我要照看他一生一世,要教他快快活活,忘了小时候别人怎样欺侮他、亏待他。” 胡斐心下感激,不知说什么才好,只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眼光从她肩上望去,忽见雪峰上几个黑影,正缘着绳索往下急溜。 胡斐叫道:“咱们帮你爹爹截住这些歹人。”说着足底加劲,搂着苗若兰急奔,片刻间已到了雪峰之下。 这时两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实地,尚有几名正急速下溜。胡斐放下苗若兰,双手各握一个雪团,双臂齐扬,峰下两名豪客应声倒地。 胡斐正要再掷雪团,投击尚未着地之人,忽听半山间有人朗声说道:“是我放人走路,旁人不必拦阻。”这两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半山里飘将下来,洪亮清朗,正是苗人凤的说话。苗若兰喜叫:“爹爹!” 胡斐听苗人凤的话声尚在百丈以外,但语音遥传,若对其面,金面佛内力之深,确是己所莫及,不禁大为钦佩,双手一振,扣在掌中的雪团双双飞出,又中躺伏在地的两名豪客身上,不过上次是打穴,这次却是解穴。那二人蠕动了几下,撑持起来,发足狂奔而去。 但听半空中苗人凤叫道:“果然好俊功夫,就可惜不学好。”这十二字评语,一字近似一字,只见他又瘦又长的人形缘索直下,“好”字一脱口,人已站在胡斐身前。 两人互相对视,均不说话。但听四下里乞乞擦擦,尽是踏雪之声,这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性命的,都四散走了。 月光下只见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正是杜希孟杜庄主。他将一个尺来长的包裹递给胡斐,颤声道:“这是你妈的遗物,里面一件不少,你收着吧。”胡斐接在手中,似有一股热气从包裹传到心中,全身不禁发抖。 苗人凤见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里蹒跚远去,心想此人文武全才,广交当世英豪,也算得是个人杰,与自己二十余年的交情,只因一念之差,落得身败名裂,实是可惜。他不知杜希孟与胡斐之母有中表之亲,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来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儿,缓缓转过头来,只见女儿身披男人袍服,怯生生的站在胡斐身旁,心想眼前这男子虽救了自己性命,却玷污了女儿清白,念及亡妻失节之事,恨不得杀尽天下轻薄无行之徒,一时胸口如要迸裂,低沉着声音道:“跟我来!”说着转身大踏步便走。 苗若兰叫道:“爹,是他……”苗人凤沉默寡言,素来不喜多说一个字,也不喜多听一个字,此时盛怒之下,更不让女儿多说。他见胡斐伸手去拉女儿,喝道:“好大胆!”闪身欺近,左手倏地伸出,破蒲扇一般的手掌已将胡斐左臂握住,说道:“兰儿你留在这儿,我和这人有几句话说。”说着向右侧一座山峰一指。那山峰虽远不如玉笔峰那么高耸入云,但险峻巍峨,殊不少逊。他放开胡斐手臂,向那山峰急奔过去。 胡斐道:“兰妹,你爹既这般说,我就过去一会儿,你在这里等着。”苗若兰道:“你答允我一件事。”胡斐道:“别说一件,就千件万件,也全凭你吩咐。”苗若兰道:“我爹若要你娶我……”最后两字声若蚊鸣,几不得闻,低下了头,羞不可抑。 胡斐将适才从杜希孟手里接来的包裹交在她手里,柔声道:“你放心。我将我妈的遗物交于你手。天下再没一件文定之物,能有如此隆重的。” 苗若兰接过包裹,身子不自禁的微微颤动,低声道:“我自然信得过你。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气,倘若他恼了你,甚至骂你打你,你都瞧在我脸上,便让了他这一回。”胡斐笑道:“好,我答允你了。”远远望去,只见苗人凤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间倏忽出没,正自极迅捷的向山峰奔上,当下轻轻的在苗若兰的脸颊上亲了一亲,提气向苗人凤身后跟去。 他顺着雪地里的足迹,一路上山,转了几个弯,但觉山道愈来愈险,当下丝毫不敢大意,只怕一个失足,摔得粉身碎骨。奔到后来,山壁间全是凝冰积雪,滑溜异常,竟难有下足之处,心道:“苗大侠故意选此险道,必是考较我的武功来着。”展开轻功,全力施为,山道越险,他竟奔得越快。 又转过一个弯,忽见一条瘦长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块凸出的石上,身形衬着深蓝色的天空,犹似一株枯槁的老树,正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将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苗人凤低沉着嗓子说道:“好,你有种跟来。上吧!”他背向月光,脸上阴沉沉的瞧不清楚神色。 胡斐喘了口气,对着这个自己生平想过几千几万遍之人,一时之间竟尔没了主意:“他是我杀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兰的父亲。” “他害得我一生孤苦,但听平四叔说,他豪侠仗义,始终没对不起我爹妈。” “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艺业,举世无双,但我偏不信服,倒要试试是他强呢还是我强?” “他苗家与我胡家累世为仇,百余年来相斫不休,然而他不传女儿武功,是不是真的要将这场世仇至他而解?” “适才我救了他性命,可是他眼见我与若兰同床共被,认定我对他女儿轻薄无礼,不知能否相谅?” 苗人凤见胡斐神情粗豪,虬髯戟张,依稀是当年胡一刀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但随即想起,胡一刀之子早已为人所害,投在沧州河中,此人容貌相似,只偶然巧合,想起他欺辱自己独生爱女,怒火上冲,左掌上扬,右拳呼的一声,冲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 胡斐与他相距不过数尺,见他挥拳打来,势道威猛无比,只得出掌挡架。两人拳掌相交,身子都是剧震。 苗人凤自那年与胡一刀比武以来,二十余年来从未遇到敌手,此时自己一拳为胡斐化解,但觉对方掌法精妙,内力深厚,不禁敌忾之心大增,运掌成风,连进三招。 胡斐一一拆开,到第三招上,苗人凤掌力猛极,他虽急闪避开,但身子连晃几晃,险些堕下峰去,心道:“若再相让,非给他逼得摔死不可。”眼见苗人凤左足飞起,疾向自己小腹踢到,当即右拳左掌,齐向对方面门拍击,这一招攻敌之不得不救,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 胡斐这一招使的虽是重手,毕竟未出全力。高手比武,半点容让不得,苗人凤伸臂相格,使的却是十成力。四臂相交,咯咯两响,胡斐只觉胸口隐隐发痛,忙运气相抵。 岂知苗人凤的拳法刚猛无比,一占上风,拳势愈来愈强,再不容敌人有喘息之机。若在平地,胡斐原可跳出圈子,逃开数步,避了他掌风的笼罩,然后反身再斗,但在这巉崖峭壁之处,无地可退,只得咬紧牙关,使出“春蚕掌法”,密密护住全身各处要害。 这“春蚕掌法”招招全是守势,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术绵密无比,周身始终不露半点破绽。这路掌法原本用于遭人围攻而大处劣势之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守得紧密,却有一个极大不好处,一开头即“立于不胜之地”,名目叫做“春蚕掌法”,确有作茧自缚之意,并无反击的招数,不论敌人招数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绽,若非改变掌法,永难克敌制胜。 苗人凤一招紧似一招,见对方情势恶劣,不论自己如何强攻猛击,胡斐必有方法解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却无危险,当下不顾防御,十分力气全用在攻坚破敌之上。 斗到酣处,苗人凤奋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上山壁,冰凌飞溅,一小块射上了他左眼。眼皮柔软,这一下又出乎意料之外,难以防备,胡斐但觉眼上剧痛,虽不敢伸手去揉,拳脚上总是稍有窒滞。苗人凤乘势抢进,背靠山壁,将胡斐逼在外档。 此时强弱优劣之势已判,胡斐半身凌空,祇要足底微出,身子稍有不稳,立时掉下山谷,苗人凤却背心向着山壁,招招逼迫对手硬接硬架。胡斐甚是机伶,偏不上这个当,出手柔韧滑溜,尽力化解来势,决不正面相接。 两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间,平手相斗,胡斐已未必能胜,现下加上甚多不利之处,如何能够持久?又斗数招,苗人凤忽地跃起,连踢三脚。胡斐急闪相避,见对手第三脚踢过,双掌齐出,直击自己胸口。这两掌难以化解,自己站立之处又无可避让,只得也双掌拍出,硬接来招。 四掌相交,苗人凤大喝一声,劲力直透掌心。胡斐身子一晃,忙运劲反击。两人都将毕生功力运到了掌上,这是硬碰硬的比拚,半点取巧不得。两人气凝丹田,四目互视,竟僵住了再也不动。 苗人凤见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惊心:“近年来少在江湖上走动,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样个厉害人物!”双腿稍弯,背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吐,先将胡斐的掌力引过,然后借着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 这一推本就力道强劲无比,再加上借了山壁的厚势,更难抵挡,胡斐身子连晃,左足已然凌空。但他这些年来日夜苦练,下盘之稳,委实非同小可,右足在山崖边牢牢定住,宛似铁铸一般。苗人凤连催三次劲,也只能推得他上身晃动,却不能使他右足移动半分。 苗人凤暗暗惊佩:“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旷世少有,只可惜走上了邪路。他年岁尚轻,今日若不杀他,日后遇上,未必再是他敌手。他恃强为恶,世上有谁能制?”想到此处,突然间左足一招“破碑脚”,猛往胡斐右膝上踹去。 胡斐全靠单足支持,眼见他一脚踹到,无可闪避,叹道:“罢了,罢了,我今日终究命丧他手。”危难下死中求生,右足一登,身子斗然拔起丈余,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下击。苗人凤道:“好!”肩头一摆,撞了出去。胡斐双拳打中了他肩头,却给他巨力推撞,跌出悬崖,向下直堕。 胡斐惨然一笑,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我自幼孤苦,临死之前得蒙兰妹倾心,也自不枉了这一生。”突然臂上一紧,下堕之势登时止住,原来苗人凤已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上,喝道:“你曾救我性命,现下饶你相报。一命换一命,谁也不亏负了谁。来,咱们重新打过。”说着站在一旁,与胡斐并排而立,不再占倚壁之利。 胡斐死里逃生,已无斗志,拱手说道:“晚辈不是苗大侠敌手,何必再比?苗大侠要如何处置,晚辈听凭吩咐就是。”苗人凤皱眉道:“你上手时有意相让,难道我就不知?你欺苗人凤年老力衰,不是你对手么?”胡斐道:“晚辈不敢。”苗人凤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释与苗若兰同床共衾,实出意外,决非存心轻薄,说道:“在那厢房之中……” 苗人凤听他提及“厢房”二字,怒火大炽,劈面一掌。胡斐只得接住,经过了适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让,立时又给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施为。两人各展平生绝艺,在山崖边拳来脚往,斗智斗力,斗拳法,斗内功,拆了三百余招,竟难分胜败。 苗人凤愈斗心下愈疑,不住想到当年在沧州与胡一刀比武之事,忽地向后跃开两步,叫道:“且住!你可识得胡一刀么?” 胡斐听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愤交集,咬牙道:“胡大侠乃前辈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晚辈对胡大侠钦慕之极,我若有福气能得他教诲几句,立时死了,也所甘心。” 苗人凤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眼前此人也不过二十来岁,焉能相识?他这几句话说得甚好,若不是他欺辱兰儿,单凭这几句话,我就交了他这个朋友。” 顺手在山边折下两根坚硬的树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将一根抛给胡斐,说道:“咱们拳脚难分高下,兵刃上再决生死。”说着树枝一探,左手捏了剑诀,树枝走偏锋刺出,使的正是天下无双、武林绝艺的“苗家剑法”。虽是一根小小树枝,但刺出时势夹劲风,又狠又准,要是给尖梢刺上了,实也与中剑无异。 胡斐见来势厉害,那敢有丝毫怠忽,树枝轻摆,向上横格,这一格刚中有柔,确是名家风范。苗人凤一怔,心道:“怎么他武功与胡一刀这般相似?”但高手相斗,刀剑既交,后着绵绵而至,决不容他有丝毫思索迟疑的余裕,但见胡斐树刀格过,跟着提手上撩,苗人凤挥树剑反削,教他不得不回刀相救。 第1591章 雪山飞狐(28) 这一番恶斗,胡斐一生从未遇过。他武功全凭父亲传下遗书修习而成,招数虽精,实战经验毕竟欠缺,功力火候因年岁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轻力壮,精力远过对方,是以数十招中打得难解难分。两人迭遇险招,但均在极危急下以巧妙招数拆开。胡斐奋力拆斗,心中佩服:“金面佛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倘使他年轻二十岁,我早已败了。难怪当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当真英雄了得。” 两人均知要凭招数上胜得对方,极是不易,但只须自己背脊一靠上山壁,占了地利,这一场比拚就是胜了。因此都竭力要将对方逼向外围,争夺靠近山壁的地势。但两人招招扣得紧密,只要向内缘踏进半步,立时便受对方刀剑之伤。 斗到酣处,苗人凤使一招“黄龙转身吐须势”疾刺对方胸口,眼见他无处闪避,而树刀砍在外档,更已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惊,忙伸左手在他树枝上横拨,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苗人凤叫了一声:“好!”树剑抖处,胡斐左手手指剧痛,急忙撒手。 苗人凤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那知崖边坚壁给二人踏得久了,竟渐渐松裂溶化,他剑势向前,全身重量都放上了在后边的左足,只听喀喇声响,一块岩石带着冰雪,堕入下面深谷。 苗人凤脚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惊,忙伸手去拉。但苗人凤一堕之势着实不轻,虽拉住了他袖子,可是急带之下,连自己也跌出崖边。 二人不约而同的齐在空中转身,贴向山壁,施展“壁虎游墙功”,要爬回山崖。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无比,那“壁虎游墙功”竟施展不出,莫说是人,就当真壁虎到此,只怕也游不上去。上去虽然不能,下堕之势却也缓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见再溜十余丈,是一块向外凸出的悬岩,如不能在这岩上停住,那非跌个粉身碎骨不可。念头甫转,身子已落上悬岩。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一模一样,当下齐使“千斤坠”功夫,牢牢定住脚步。 岩面光圆,积了冰雪更滑溜无比,二人武功高强,一落上岩面立时定身,竟没滑动半步。只听格格轻响,那数万斤重的巨岩却摇晃了几下。原来这块巨岩横架山腰,年深月久,岩下沙石渐渐脱落,本就随时都能掉下谷中,现下加上了二人重量,沙石夹冰纷纷下堕,巨岩越晃越厉害。 那两根树枝随人一齐跌上岩石。苗人凤见情势危急异常,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树枝,随即“上步云边摘月”,挺剑斜刺。胡斐低头弯腰,避过剑招,乘势拾起树枝,还了一招“拜佛听经”。 两人这时使的全是进手招数,招招狠极险极,但听得格格之声越来越响,脚步难以站稳。两人均想:“只有将对方逼将下去,减轻岩上重量,这巨岩不致立时下堕,自己才有活命之望。”其时生死决于瞬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间交手十余招,苗人凤见对方所使的刀法与胡一刀当年一模一样,疑心大盛,只是形格势禁,实无余暇相询,一招“返腕翼德闯帐”削出,接着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剑掌齐施,要逼得对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他自幼习惯使然,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耸。 其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壁映得一片明亮。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将苗人凤背心反照出来。 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详述自己父亲当年与他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着。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为胡斐树刀罩住。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刀有极深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目待死。 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亲。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 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岂肯便死?倘使杀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楚难当,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他不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侠烈重义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躇。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当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 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来,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只见包裹是几件婴儿衣衫,一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绣着“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着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鸳鸯刀 四个劲装结束、神情凶猛的汉子并肩而立,拦在当路! 若是黑道上山寨的强人,不会只有四个,莫非在这黑沉沉的松林之中,暗中还埋伏下大批人手?如是翦径小贼,见了这声势浩大的镖队,远避之唯恐不及,那敢这般大模大样的拦路挡道?难道竟是武林高手,冲着自己而来? 凝神打量四人:最左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双手分拿一对峨嵋钢刺。第二个又高又肥,便如是一座铁塔摆在地下,身前放着一块大石碑,碑上写的是“先考黄府君诚本之墓”,这自是一块墓碑了,不知放在身前有何用意?黄诚本?没曾听说江湖上有这么一位前辈高手啊!第三个中等身材,白净脸皮,若不是一副牙齿向外凸出了一寸,一个鼻头低陷了半寸,倒算得上是一位相貌英俊的人物,他手中拿的是一对流星锤。最右边的是个病夫模样的中年人,衣衫褴褛,咬着一根旱烟管,双目似睁似闭,嘴里慢慢喷着烟雾,竟没将这一队七十来人的镖队瞧在眼里。 那三人倒还罢了,这病夫定是个内功深湛的劲敌。顷刻之间,江湖上许多轶闻往事涌上了心头:一个白发婆婆空手杀死了五名镖头,劫走了一枝大镖;一个老乞丐大闹太原府公堂,割去了知府的首级,倏然间不知去向;一个美貌大姑娘打倒了晋北大同府享名二十余年的张大拳师……越是貌不惊人、漫不在乎的人物,越是武功了得,江湖上有言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瞧着这个闭目抽烟的病夫,陕西西安府威信镖局的总镖头、“铁鞭镇八方”周威信不由得深自踌躇,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了一摸背上的包袱。 他这枝镖共有十万两银子,那是西安府的大盐商汪德荣托保的。十万两银子的数目的确不小,但威信镖局过去二十万两银子的镖曾经保过,四十万两银子的也曾保过,金银财物,那算不了什么。自从一离西安,他挂在心头的只是暗藏在背上包袱中的两把刀,只是那天晚上在川陕总督府中所听到的一番话。 跟他说话的竟是川陕总督刘于义刘大人。周威信在江湖上虽赫赫有名,生平见过的官府,最大的也不过是府台大人,这一次居然是总督大人亲自接见,自然要受宠若惊,自然要战战兢兢,坐立不安。 刘大人那几句话,在心头已不知翻来覆去的重温了几百遍:“周镖头,这一对刀,叫作‘鸳鸯刀’,当真非同小可,你好好接下了。今上还在当贝勒爷的时候,就已密派亲信,到处寻觅。接位之后,更下了密旨,命天下十八省督抚着意查访。好容易逮到了‘鸳鸯刀’的主儿,可是这对宝刀却给那两个刁徒藏了起来,不论如何侦查,始终石沉大海。天幸本督祖上积德,托了皇上洪福,终于给我得到了。嘿嘿,你们威信镖局做事还算牢靠,现下派你护送这对鸳鸯宝刀进京,路上可不许泄漏半点风声。你把宝刀平安送到北京,回头自然重重有赏。” “鸳鸯刀”的大名,他早便听师父说过:“鸳鸯刀一短一长,刀中藏着武林的大秘密,得之者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这五个字,正是每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最大愿望。周威信当时听了,心想这不过是说说罢了,世上那有什么藏着“无敌于天下”大秘密的“鸳鸯刀”?那知道川陕总督刘大人竟真的得到了“鸳鸯刀”,而且差他护送进京,呈献皇上。这对刀用黄布密密包裹,封上了总督大人的火漆印信。他当然极想见识见识宝刀的模样,倘若侥幸得知了刀中秘密,“铁鞭镇八方”变成了“铁鞭盖天下”,更加妙不可言,那也不用说了,但总督大人的封印谁敢拆破?周大镖头数来数去,自己总数也不过一个脑袋而已。 总督大人派了四名亲信卫士,扮作镖师,随在他镖队之中,可以说是相助,也可以说是监视。在镖队启程的前一天,总督府又派了几名戈什哈来,将他一家老小十二口,全都“请”到了驻防军的营房里,说道周总镖头赴京之后,家中乏人照料,怕他放心不下,因此接了他家眷去安置。周威信久在江湖行走,其中的过节岂有不知?那不是怕周大镖头放心不下一家老小,而是刘大人放心不下这一对宝刀,因此将他高堂老母和妻妾儿女一齐逮了去为质。这对“鸳鸯刀”若在道中有甚失闪,自己脑袋要跟身子分家,那倒不用客气了,全家老小也都不必活了。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风头出过,钉板滚过,英雄充过,狗熊做过,砍过别人的脑袋,就差自己的脑袋没给人砍下来过,算得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但从没像这一次走镖这样又惊又喜,心神不宁。如果护送宝刀平安抵京,刘大人曾亲口许下重赏,自然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不定皇上一喜欢,竟赏下一官半职,从此光宗耀祖,飞黄腾达,周大镖头变成了周大老爷周大人。 从西安到北京路程说远不远,说近可也不近,一路上大山小寨少说也有三四十处。寻常黑道上的人物,他铁鞭镇八方也未必便放在心上,八方镇不了,镇他妈的一方半方也还将就对付着镇他一镇,但“得了鸳鸯刀,无敌于天下”这两句话,要引起多少武林高手眼红?于是他明保盐镖,暗藏宝刀。纵然镖银有甚失闪,只要宝刀抵京,仍无大碍。一做上官,周大老爷公堂上朝外一坐,招财进宝,十万两银子还怕赔不起?再说,大老爷只有伸手要银子,哪有赔银子的? 周威信左手一按腰间铁鞭,瞪视身前的四个汉子,终于咳嗽一声,抱拳说道:“在下道经贵地,没跟朋友们上门请安问好,有点儿失礼啦,要请好朋友们恕罪。”心中打定主意:“能不动手就最好,否则那痨病鬼可有点难斗!江湖上有言道:‘小心天下去得,莽撞寸步难行。’”只听得那病夫左手按胸,咳嗽起来。 那矮小的瘦子一摆峨嵋刺,细声细气的道:“磕头请安倒不用了。你保的是什么宝贝,给我们留下吧!”周威信一惊,心道:“镖车启程时,连我最亲信的镖师也只知保的是银子,怎地这人却知我保的是宝物?江湖上有言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真须小心在意。”抱拳又道:“请恕在下眼生,要请教四位好朋友的万儿。” 那瘦子道:“你先说吧。”周威信道:“在下姓周名威信,江湖上朋友们送了个外号,叫作‘铁鞭镇八方’。”那病夫冷笑道:“嘿,这外号倒也罢了,只是这‘镇’字得改一改,改一个‘拜’字。”那瘦子一楞,道:“改成‘拜’字?嗯,姓周的,我大哥给你改了个匪号,叫作‘铁鞭拜八方’!我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说罢四个汉子一齐捧腹大笑。 周威信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忍得一时之气,可免百日之灾。’”当下强忍怒气,说道:“取笑了!四位是那一路好汉?在那一座宝山开山立柜?掌舵的大当家是那一位?”那瘦子指着那病夫道:“好,说给你听倒也不妨,只是小心别吓坏了。咱大哥是烟霞神龙逍遥子,二哥是双掌开碑常长风,三哥是流星赶月花剑影,区区在下是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盖一鸣!” 周威信越听越奇,心道:“这人的外号怎地如此啰里啰唆一大串?”只听那瘦子又道:“咱四兄弟义结金兰,行侠仗义,专门锄强扶弱,劫富济贫,江湖上人称‘太岳四侠’,那便是了!”周威信心想:“听这四人外号,想来这瘦子轻功了得,那壮汉掌力沉雄,这白脸汉子流星锤功夫有独到的造诣,那‘烟霞神龙逍遥子’七字,更像是武林前辈、世外高人的身分。‘太岳四侠’的名头虽没听见过,但定是我孤陋寡闻,不识能人。既称得上一个‘侠’字,定然非同小可。江湖上有言道:‘宁可不识字,不可不识人。’”抱拳说道:“久仰,久仰!敝镖局跟四侠素来没过节,便请让道,日后专诚拜谒道谢。” 盖一鸣双刺一击,叮叮作响,说道:“要让道那也不难,我们也不要你的镖银,只须借一两件宝物用用,那也行了。”周威信道:“什么宝物?”盖一鸣道:“嘿嘿,你来问我,这可奇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知道?” 第1592章 雪山飞狐(29) 周威信听到这里,料知今日之事难以善罢,这“太岳四侠”自是冲着自己背上这对“鸳鸯刀”而来,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容情不动手,动手不容情。’这四人一出手必属厉害杀着。”缓缓抽出双鞭,说道:“四位既然定要赐教,却之不恭,在下便领教太岳四侠的高招,那一位先上?”他回头一招手,五名镖师和总督府的四名卫士一齐走近。周威信低声道:“对付这些绿林盗贼,不用讲什么江湖规矩,大伙儿来个一拥而上。江湖上有言道:‘只要人手多,牌楼抬过河。’”自己心中却另有主意:“让他们跟四侠接战,我却夺路而行,护送鸳鸯刀赴京才是上策。江湖上有言道:‘相打一蓬风,有事各西东。’” 只听盖一鸣道:“大镖头,我是双刺盖七省,斗斗你的铁鞭拜八方。咱哥儿俩来打个七上八落,七荤八素!”说着身形一晃,抢将上来。周威信竟不下马,举铁鞭挡格,使一招“桃园夺槊”,将他峨嵋刺格在外门,双腿一夹,骑马窜了出去。盖一鸣叫道:“好家伙,大镖头要扯呼!”周威信转头叫道:“我到林外瞧瞧,是否尚有埋伏!”说着纵马向外奔出。花剑影流星锤飞出,迳打他后心。周威信左鞭后挥,使一招“夜闯三寨”,当的一声响,将流星锤荡了回去。 他和花盖两人兵刃一交,只觉二人的招数并不如何精妙,内力也似平平,一转头,但见那逍遥子仍靠在树上,手持旱烟管,瞧着众镖师将太岳三侠围在垓心,竟丝毫不动声色。周威信心中一惊:“待得那人一出手,我稍迟片刻,便无法脱身了。江湖上有言道:‘晴天不肯走,莫等雨淋头。’”回手将铁鞭鞭梢在马臀上一戳,坐骑发足狂奔,猛听得“波”的一声大响,有人放了个响屁,这屁乃自己所放。江湖上有言道:“响屁不臭,臭屁不响。”这话倒也有理,此屁果然不臭,因此之故,却也没把大敌逍遥子熏跑了。 一瞥眼间,猛见逍遥子右手一扬,叫道:“看镖!”身侧风声响动,黑黝黝一件暗器打到。周威信举鞭一挡,啪的一响,那暗器竟黏在钢鞭之上,并不飞开。他心中更惊:“这逍遥子果是高手,连所使暗器也大不相同。江湖上有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时坐骑丝毫不停,奔出了林子。周威信见身后无人追来,定一定神,瞧钢鞭上所黏的暗器时,原来是一只沾满了泥污的破鞋,烂泥湿腻,黏在鞭上竟不脱落。 他更加吃惊,心想:“武林高手飞花摘叶也能伤人,他这只破鞋飞来,没伤我性命,算得是手下留情。”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纵马奔驰,还是静以待变。忽听得林中有人杀猪似的大叫一声,接着一片寂静,兵刃相交之声尽皆止歇。周威信惊疑不定:“难道在这顷刻之间,众镖师和四名卫士一起遭了太岳四侠的毒手?” 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总镖头——总镖头——”听口音正是张镖师。周威信摸一摸背上包着鸳鸯刀的包袱,却不答应,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若要精,听一听,站得远,望得清。’”过了片刻,又有人叫道:“总镖头——快回来!贼子跑了,给我们赶跑啦。” 周威信一怔,心道:“那有这么容易之事?”一拉马缰,圈过马头,只见林中奔出一名趟子手来,欢天喜地的叫道:“总镖头,点子走啦,脓包得紧,全不济事。”周威信惊喜交集,问道:“当真?”趟子手道:“大伙儿一拥而上,奋勇迎敌。那痨病鬼给张镖师一刀,砍得肩头带花,四个人便都跑了。”周威信料想事情不假,心中大喜,纵马回入林中,说道:“林外有十来个点子埋伏,给我一阵赶杀,通统逃了!”说着这谎话时,不自禁脸上微微一红,心道:“江湖上有言道:‘做贼的心虚,放屁的脸红。’我可得定下神来,别让人瞧出了破绽。” 张镖师扬着单刀,得意洋洋的道:“什么太岳四侠,原来是胡吹大气!”众镖子和卫士纵声大笑。周威信瞧着竖立在地下的那块墓碑,兀自不明所以。忽听得林子后面传来“哎哟、哎哟”的呻吟声。周威信道:“是受伤的点子!”众人一阵风般奔将过去。 听那呻吟声是从一片荆棘丛中发出,数十人四下散开,将棘丛团团围住。周威信喝道:“小毛贼!快出来!”棘丛中呻吟声却更加响了。周威信右手一扬,啪的一声,一枝甩手箭打了进去。里面那人“啊”的一声惨叫,显已中箭。 两名趟子手齐声欢呼:“打中了!总镖头好箭法!”提刀抢进,将那人揪了出来。众人一见,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原来那人却是押解镖银的大胖子汪盐商,衣服已给棘刺撕得稀烂。江湖上有言道:“十个胖子九个富,只怕胖子没屁股。”这个大胖子汪盐商屁股倒是有的,就是屁股上赫然插了一支甩手箭! 太岳四侠躲在密林之中,眼见威信镖局一行人走得远了,这才出来。花剑影撕下一块衣襟,给逍遥子裹扎肩头的刀伤。常长风道:“大哥,不碍事么?”逍遥子道:“没事,没事!咱们好汉敌不过人多,算不了什么。”花剑影道:“我早说敌人声势浩大,很不好斗,二哥偏要出马,累得大哥受了伤。”盖一鸣道:“这批浑人胡涂得紧,听得咱们太岳四侠响当当的英名居然不退,那有什么法子?”逍遥子道:“这也怪不得二弟,要劫宝贝嘛,总得找镖局子下手。”常长风道:“现下怎生是好?咱们两手空空,总不能去见人啊。” 盖一鸣道:“依我说……”话犹未了,忽听得林外脚步声响,有人自南而北,急奔而来。盖一鸣探头一望,下垂的眉毛向上一扬,说道:“来的共是两人!这一次咱们两个服侍一个,管教这两只肥羊走不了!”常长风道:“对!好歹也得弄他几十两银子!” 捧起了墓碑,抱在手里。原来他外号叫作“双掌开碑”,便以墓碑作兵器,仗着力大,端起大石碑当头砸将过去,敌人往往给他吓跑了。至于墓碑是谁的,倒也不拘一格,顺手牵碑,瞧是那个死人晦气,死后不积德,撞上他老人家罢了。当下四人一打手势,分别躲在大树之后。 那两人一前一后,奔进林子。前面那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手执单刀,大声喝骂:“贼婆娘,这么横,当真要杀人么?”太岳四侠一怔,瞧后面追来那人却是个少妇。那女子背上负着个婴儿,手执弹弓,吧吧吧吧,一阵声响,连珠弹猛向那壮汉打去。那壮汉挥单刀左挡右格,却不敢回身砍杀。 逍遥子见一男一女互斗,喝道:“来者是谁?为何动手?”盖一鸣一声唿哨,四人齐从大树后奔出,喝道:“快快住手。”那壮汉向前直冲,回头骂道:“贼婆娘,你这般狠毒,我可要出手无情了!”那少妇骂道:“狗贼!今日不打死你,我任飞燕誓不为人。” 便在此时,太岳四侠已拦在那壮汉身前。少妇任飞燕叫道:“林玉龙,你还不给我站住?”林玉龙对阻在身前的常长风喝道:“闪开!”头一低,让开身后射来的一枚弹丸,只听得“哎哟”一声,弹丸恰好打中了常长风鼻子。常长风大怒,骂道:“臭婆娘!你打中我啦!”任飞燕道:“打了你又怎样?”吧吧两响,两枚弹丸对准了他射出。常长风高举墓碑,挡了个空,两枚弹丸一中胸口,一中手臂,不由得手臂一酸,墓碑砰的一响掉在地下,“哎哟”一声,跳将起来,原来墓碑显灵,砸中了他脚趾。 盖一鸣和花剑影见二哥吃亏,齐向任飞燕扑去。任飞燕拉开弹弓,一阵连珠弹打出。盖一鸣眉心中了一弹,花剑影却给打落了一颗门牙。盖一鸣大叫:“风紧,风紧!要不要扯呼哪?” 任飞燕让四人这么一阻,眼见林玉龙已头也不回的奔出林子,心中大怒,急步抢出,回首吧的一响,飞弹打出,将逍遥子手中的烟管打落在地。这一弹手劲既强,准头更是奇佳,乃弹弓术中出名的“回马弹”。任飞燕微微一笑,转头骂道:“林玉龙你这臭贼,还不给我站住。”只听林玉龙遥遥叫道:“你真有能耐,便跟你大爷真刀真枪拚上三百回合,用弹弓赶人,算什么本事?” 耳听得两人越骂越远,向北追逐而去。花剑影道:“大哥,这林玉龙和任飞燕是什么人物?”逍遥子沉吟道:“林玉龙是使单刀的好手,那妇人任飞燕定是用弹弓的名家。”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花剑影道:“这少妇相貌不差,想是那姓林的瞧上了她,意图非礼。”逍遥子道:“正是,想咱们太岳四侠行侠仗义,最爱打抱不平,日后撞上了林玉龙这淫棍,定要好好叫他吃点苦头。”常长风道:“说不定那林任二人有杀父之仇,也不知谁是谁非。他妈的,脚上这一下子好痛。”说着伸手抚脚。逍遥子正色道:“那姓林的满脸横肉,一见便知不是善类。那姓任的女子虽出手鲁莽,但瞧她武功出手,该属名门正宗。”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常长风还待辩驳,忽听得林外一人长声吟道:“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丈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巾……”随着吟声,一个少年书生手中轻摇摺扇,缓步入林,后面跟着个书僮,挑着一担行李。 花剑影手指间拈着一枚掉下的门牙,正没好气,见那书生自得其乐的漫步而至,口里还在吟哦,只听得他说什么黄金、白银,当下向盖一鸣使个眼色,一跃而前,喝道:“兀那书生,你在这里叽哩咕噜的噜苏什么?吵得大爷们头昏脑胀,快快赔来。” 那书生见了四人情状,吃了一惊,问道:“请问仁兄,要赔什么?”盖一鸣道:“赔我们四个的头昏脑胀啊。每个人一百两银子,一共是四百两!”那书生舌头一伸,道:“这么贵?便是当今皇上头疼,也不用这许多银子医治。”盖一鸣道:“皇帝老儿算什么东西?你拿我们比作皇帝,当真大胆,这一次不成了,四百两得翻上一番,共是八百两。”那书生道:“仁兄比皇上还要尊贵,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请问仁兄尊姓大名,是什么来头?”盖一鸣道:“嘿嘿,在下姓盖名一鸣,江湖上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太岳四侠中排行第四。”那书生拱手道:“久仰,久仰。”向花剑影道:“这一位仁兄呢?” 花剑影眉头一皱,道:“谁有空跟你这酸丁称兄道弟?”一把推开那书僮,提起他所挑的篮子一掂,入手只觉重甸甸地,心头一喜,打开篮子看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满篮子都是旧书。常长风喝道:“呸!都是废物。”那书生忙道:“仁兄此言差矣!圣贤之书,如何能说是废物?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常长风道:“书中有黄金?呸!这些破书一文钱一斤,也没人要。”这时盖一鸣已打开扁担头另一端行李,除布被布衣之外,亦有几本旧书,却没丝毫值钱之物。太岳四侠都好生失望。 那书生道:“在下游学寻母,得见四位仁兄,幸何如之?四位号称太岳四侠,想必是扶危济困,行侠仗义,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了。”逍遥子道:“你这几句话倒还说得不错。”那书生道:“今日得见英侠,当真三生有幸。在下眼前恰好有一件为难之事,要请四位大侠拔刀相助,赐予援手。”逍遥子道:“这个容易!我们做侠客的,若见到旁人有难而不伸手,那可空负侠义之名了。”那书生连连作揖道谢。盖一鸣道:“到底是谁欺侮了你?”那书生道:“这件事说来惭愧,只怕四位兄台见笑。”花剑影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是你妹子生得美貌,给恶霸强抢去了。”那书生摇头道:“不,我没妹子。”盖一鸣鼓掌道:“嗯,定是什么土豪还是赃官强占了你的老婆。”那书生摇头道:“也不是。我还没娶亲,何来妻室?”常长风焦躁起来,大声道:“到底是什么事?快给我爽爽快快的说了吧。”那书生道:“说便说了,四位大侠可别见怪。” 太岳四侠虽自称“四侠”,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从来没让人这么大侠前、大侠后的恭敬称呼,这时听那书生言语之中对自己如此尊重,各人都胸脯一挺,齐道:“快说,快说!有甚为难之事,太岳四侠定当为你担待。”那书生团团一揖,说道:“在下江湖飘泊,道经贵地,阮囊羞涩,床头金尽,唯有求恳太岳四侠相助几十两纹银。四侠义薄云天,乐善好施,在下这里先谢过了。” 四侠一听,不由得一齐皱起眉头,说不出话来。他们本要打劫这个书生,那知让他一番说辞,反给挤得下不了台。双掌开碑常长风伸手一拍胸口,大声道:“大丈夫为朋友两胁插刀,尚且不辞,何况区区几十两纹银?大哥、三弟、四弟,拿钱出来啊。我这里有——”伸手到怀里一掏,单掌不开,原来衣囊中空空如也,连一文铜钱也没有。 幸好花剑影和盖一鸣身边都还有几两碎银子,两人掏了出来,交给书生。那书生打躬作揖,连连称谢,说道:“助银之恩,在下终身不忘,他日山水相逢,自当报德。”说着携了书僮,扬长出林。 他走出林子,哈哈大笑,对那书僮道:“这几两银子,都赏了你吧!”那书僮整理给四人翻乱了的行李,揭开一本旧书,太阳下金光耀眼,书页之间,竟夹着一片片薄薄的金叶子,笑道:“相公跟他们说书中自有黄金,他们偏偏不信。” 太岳四侠虽偷鸡不着蚀把米,但觉做了一件豪侠义举,心头倒说不出的舒畅。盖一鸣道:“这书生漫游四方,定能传扬咱们太岳四侠的名头……”话犹未了,忽听得鸾铃声响,蹄声得得,一乘马远远自南而来。四侠久在江湖,听风辨音之术倒也略知一二。 第1593章 雪山飞狐(30) 逍遥子道:“各位兄弟,听这马儿蹄声清脆,倒是一匹好马。不管怎么,将马儿扣下来再说,便没什么其他宝物,这匹马也可当作礼物了。”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忙解下腰带,说道:“快解腰带,做个绊马索。”忙将四根腰带接起,正要在两棵大树之间拉开,那乘马已奔进林来。 马上乘客见四人蹲在地下拉扯绳索,一怔勒马,问道:“你们在干什么?”盖一鸣道:“安绊马索儿……”话一出口,知道不妥,回首瞧去,见马上乘客是个美貌少女,这一瞧之下,先放下了一大半心。那少女问道:“安绊马索干么?”盖一鸣站直身子,拍了拍手上尘土,说道:“绊你的马儿啊!好,你既已知道,这绊马索也不用了。你乖乖下马,将马儿留下,你好好去吧。咱们太岳四侠虽在黑道,素来单只劫财,决不劫色,守身如玉,有个响当当的名声。太岳四侠遇上美貌姑娘堂客,自当摆出正人君子模样,连一眼也不多瞧。” 那少女道:“你都瞧了我七八眼啦,还说一眼也不多瞧呢?”盖一鸣道:“这个不算,我是无意之中,随便瞧瞧!咱们太岳四侠决不能欺侮单身女子,自坏名头。”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你们要留下我马儿,还不是欺侮我吗?”盖一鸣结结巴巴的道:“这个嘛……自有道理。”逍遥子道:“我们不欺侮你,只欺侮你的坐骑。一头畜牲,算得什么?”他见这马身躯高大,毛光如油,极是神骏,兼之金勒银铃,单是这副鞍具,所值便已不菲,不由得越看越爱。 盖一鸣道:“不错,我们太岳四侠,是江湖上铁铮铮的好汉,决不能难为妇孺之辈。你只须留下坐骑,我们不碰你一根毫毛。想我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 那少女伸手掩住双耳,忙道:“别说,别说。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们是谁,是不是?”盖一鸣奇道:“是啊!不知道那便如何?”那少女微笑道:“咱们既然互不相识,若有得罪,爹爹便不能怪我。呔!好大胆的毛贼,四个儿一齐上吧!” 四人眼前一晃,只见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对双刀,这一下兵刃出手,其势如风,纵马向前一冲,俯身右手一刀割断了绊马索,左手一刀便往盖一鸣头顶砍落。盖一鸣叫道:“好男不与女斗!何必动手……”眼见白光闪动,长刀已砍向面门,急忙举起钢刺一挡。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但觉那少女的刀上有股极大黏力,一推一送,手中兵刃拿捏不住,登时脱手飞出,直射上数丈之高,钉入了一棵大树的树枝。 花剑影和常长风双双自旁抢上,那少女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左右双刀连砍,花常二人堪堪招架不住。那少女见了常长风手中的石碑,甚是奇怪,问道:“喂,大个子,你拿着的是什么玩意儿?”常长风道:“这是常二侠的奇门兵刃,不在武林十八般兵器之内,招数奇妙,啊哟……哎唷!”却原来那少女反转长刀,以刀背在他手腕上一敲。常长风吃痛,奇门兵刃脱手,无巧不巧,奇之又奇,又砸上先前砸得肿起了的脚趾。 逍遥子见势头不妙,提起旱烟管上前夹攻,他这烟管是精铁所铸,使的是判官笔招数,居然出手点穴打穴,只是所认穴道不大准确,未免失之毫厘,谬以尺寸。那少女瞧得暗暗好笑,卖个破绽,让他烟管点中自己左腿,只感微微生疼,喝道:“痨病鬼,你点的是什么穴?”逍遥子道:“这是‘中渎穴’,点之腿膝麻痹,四肢软瘫,还不给我束手待缚?”那少女笑道:“中渎穴不在这里,偏左了两寸。”逍遥子一怔,道:“偏左了,不会吧?”伸出烟管,又待来点。 那少女一刀砍下,将他烟管打落,随即双刀交于右手,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衣领,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那马一声长嘶,直窜出林。逍遥子给她拿住后颈,全身麻痹,四肢软瘫,只有束手待缚。太岳四侠中剩下的三侠大呼:“风紧,风紧!”没命价撒腿追来。 那马瞬息间奔出里许。逍遥子给她提着,双足在地下拖动,擦得鲜血淋漓,说道:“你抓住我的风池穴,那是足少阳和阳维脉之会,我自然没法动弹,那也不足为奇,非战之罪,虽败犹荣。”那少女格格一笑,勒马止步,将他掷落,说道:“你自身的穴道倒说得对!”冷笑一声,伸刀架在他颈中,喝道:“你对姑娘无礼,不能不杀!” 逍遥子叹了口气道:“此言错矣,老夫年逾五旬,犹是童子之身,生平决不对姑娘太太无礼。你当真要杀,最好从我天柱穴中下刀,一刀气绝,免得多受痛苦!”那少女忍不住好笑,心想这痨病鬼临死还在钻研穴道,我再吓他一吓,瞧是如何,将刀刃抵住他头颈“天柱”和“风池”两穴之间,说道:“便是这里了。”逍遥子大叫:“不,不,姑娘错了,还要上去一寸二分……” 只听得来路上三人气急败坏的赶来,叫道:“姑娘连我们三个一起杀了……”正是常长风等三侠。那少女道:“干什么自己来送死?”盖一鸣道:“我太岳四侠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姑娘杀我大哥,我兄弟三人不愿独生,便请姑娘一齐杀了。有谁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说着走到逍遥子身旁,直挺挺的一站,竟是引颈待戮。 那少女举刀半空,作势砍落,盖一鸣咧嘴一笑,毫不闪避。那少女道:“好!你们四人武艺平常,义气却重,算得是好汉子,我饶了你们吧。”说着收刀入鞘。四人喜出望外,大为感激。盖一鸣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我们太岳四侠定当牢记在心,日后以报不杀之恩。”那少女听他仍口口声声自称“太岳四侠”,丝毫不以为愧,忍不住又格的一笑,说道:“我的姓名你们不用问了。我倒要请问,干么要抢我坐骑?” 盖一鸣道:“今年三月初十,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诞辰……”那少女听到萧半和的名字,微微一怔,道:“你们识得萧老英雄么?”盖一鸣道:“我们不识萧老英雄,只素仰他老人家英名,算得上神交已久,要乘他五十诞辰前去拜寿。说来惭愧,我们四兄弟少了一份贺礼,上不得门,因此……便……所……以……这个……”那少女笑道:“原来你们要抢我坐骑去送礼。嗯,这个容易。”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说道:“这只金钗给了你们,钗上这颗明珠很值钱,你们拿去作为贺礼,萧老英雄一定欢喜。”说着一提马缰,那骏马四蹄翻飞,远远去了。 盖一鸣持钗在手,见钗上一颗明珠又大又圆,宝光莹然,四侠虽不大识货,却也知是希世之珍。四侠呆呆望着这颗明珠,都欢喜不尽。逍遥子道:“这位姑娘慷慨豪爽,倒是我辈中人。”常长风道:“果然好一位侠义道中的女侠!哎唷!”原来给墓碑砸中的脚趾恰好发疼。盖一鸣道:“大哥、二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那少女坐在官水镇汾安客店的一间小客房里,桌上放着把小小酒壶,壶里装的是天下驰名的汾酒。这官水镇在晋州西南,正是汾酒产地。可是她只喝了一口,嘴里便辣辣的又麻又痛,这酒实在并不好喝。为什么爹爹却这么喜欢?爹爹常说:“女孩子不许喝酒。”在家中得听爹爹的话,这次一个人偷偷出来,这汾酒非得好好喝上一壶不可。但要喝干这一壶,还真不容易。她又喝了一大口,自觉脸上有些发热,伸手一摸,竟有些烫手。 隔壁房里的镖客们却你一杯、我一杯的在不停干杯,难道他们不怕辣么?一个粗大的嗓子叫了起来:“伙计,再来三斤!”那少女听着摇了摇头。另一个声音说道:“张兄弟,这道上还是把细些的好,少喝几杯!江湖上有言道:‘手稳口也稳,到处好藏身。’待到了北京,咱们再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场。”先前那人笑道:“总镖头,我瞧你也稳得太过了。那四个浑点子胡吹一轮什么太岳四侠,就把你吓得……嘿,嘿……伙计,快打酒来。” 那少女听到“太岳四侠”的名头,忍不住便要笑出声来,想来这批镖师也跟太岳四侠交过手。只听那总镖头说道:“我怕什么了?你那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担啊!这十万两盐镖,也没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这时也不便跟你细说,到了北京,你自会知道。”那张镖师笑道:“不错,不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鸳鸯刀啊鸳鸯刀!” 那少女一听到“鸳鸯刀”三字,心中怦的一跳,将耳朵凑到墙壁上去,想听得仔细些,但隔房霎时之间声息全无。那少女心里一动,从房门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众镖师的窗下一站。 只听得周总镖头说道:“你怎知道?是谁泄漏了风声?张兄弟,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压低了嗓门,但语调却极为郑重。那张镖师轻描淡写的道:“这里的兄弟们谁人不知,那个不晓?单就你自己,才当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周总镖头声音发颤,忙问:“是谁说的?”张镖师道:“哈哈,还能有谁?是你自己。”周总镖头更急了,忙道:“我几时说过了?张兄弟,今日你不说个明明白白,咱哥儿们可不能算完。我姓周的平素待你不薄啊……”只听另一人道:“总镖头,你别急。张大哥的话没错,是你自己说的。”周总镖头道:“我?我?我怎么会?”那人道:“咱们镖车一离西安,每天晚上你睡着了,便尽说梦话,翻来覆去总是说:‘鸳鸯刀,鸳鸯刀!这一次送去北京,可不能出半点岔子,得了鸳鸯刀,无敌于天下……’” 周威信又惊又愧,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怎想得到自己牢牢守住的大秘密,只因白天里尽想着,脑中除了“鸳鸯刀”之外再没其他念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睡梦中竟说了出来。他向众镖师团团一揖,低声道:“各位千万不可再提‘鸳鸯刀’三字。从今晚起,我用布包着嘴巴睡觉。” 那少女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乐,暗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一对鸳鸯刀,竟在这镖师身上。我盗了回去,瞧爹爹怎么说?”这少女姓萧名中慧,她爹爹便是晋阳大侠萧半和。 萧半和威名远震,与江湖上各路好汉广通声气,上月间得到讯息,武林中失落有年的一对鸳鸯刀重现江湖,竟为川陕总督刘于义所得。这对刀跟萧半和大有渊源,他非夺到手不可,心下计议,料想刘于义定会将宝刀送往京师,呈献皇帝,与其赶到重兵驻守的要地抢夺,不如半途中拦路截劫。岂知刘于义狡猾多智,一得到宝刀,便大布疑阵,假差官、假贡队,派了一次又一次,使得觊觎这对宝刀的江湖豪士接连上当,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萧半和想起自己五十生辰将届,便撒下英雄帖,广邀秦晋冀鲁四省好汉来喝一杯寿酒,但有些英雄帖中却另有附言,嘱托各人务须将这对宝刀劫夺下来。当然,若不是他熟知其人性情来历的血性朋友,请帖中自无附言,否则风声泄漏,打草惊蛇,别说宝刀抢不到,只怕还累了好朋友们的性命。 萧中慧一听父亲说起这对宝刀,当即跃跃欲试。萧半和派出徒儿四处撒英雄帖,她便也要去,萧半和派人在陕西道上埋伏,她更加要去。但萧半和总摇头说道:“不成!” 她求得急了,萧半和便道:“你问你大妈去,问你妈妈去。”萧半和有两位夫人,大夫人姓袁,二夫人姓杨。中慧是杨夫人所生,可是袁夫人对她十分疼爱,当她便如是自己亲生女儿一般。杨夫人说不能去,中慧还可撒娇,还可整天说非去不可,但袁夫人一说不能去,中慧便不敢辩驳。这位袁夫人对她很慈和,但神色间自有一股威严,她从小便不敢对大妈的话有半点违拗。 然而抢夺宝刀啊,又凶险,又奇妙,这可多么有趣!萧中慧一想到,无论如何按捺不住,终于在一天半夜里,留了个字条给爹爹、大妈和妈妈,偷偷牵了一匹马,便离开了晋阳。她遇到了要去给爹爹拜寿的太岳四侠,只觉天下英雄好汉,武功也不过如此;她再听到了镖师们的说话,更觉要劫夺鸳鸯刀,似乎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难事。 她转过身来,要待回房,再慢慢盘算如何向镖队动手,只跨出两步,突然之间,隔着天井的对面房中传出当的一声响,这是她从小就听惯了的兵刃撞击声。她心中一惊:“啊哟,不好!人家瞧见我啦!”却听得一人骂道:“当真动手么?”一个女子声音叫道:“那还跟你客气?”但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打得甚是激烈,还夹杂一个婴儿的大声哭叫。对面房中窗格上显出两个黑影,一男一女,每人各执一柄单刀,纵横挥霍,拚命砍杀。 这么一打,客店中登时大乱。只听得周总镖头喝道:“大伙儿别出去,各人戒备,守住镖车,小心歹人调虎离山之计。”萧中慧一听,心想:“这般不要性命的拚斗,那里是调虎离山的假打?只可惜他不出来瞧瞧,否则倒真是盗刀的良机。”再瞧那两个黑影时,女的显已力乏,不住倒退,那男的却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她侠义之心登起,心想:“这恶贼好生无礼,夤夜抢入女子房中,横施强暴,这抱不平岂可不打?”待要冲进去助那女子,但转念一想:“不好!我一出手,不免露了行藏,若让那些镖师瞧见了,再下手盗刀便不容易。”强忍怒气,只听得兵刃相击之声渐缓,男女两人破口大骂起来,说的是鲁南土语,萧中慧倒有一大半不懂。 第1594章 雪山飞狐(31) 她听了一会,烦躁起来,正要回房,忽听得呀的一声,东边一间客房的板门推开,出来一个少年书生。只听他朗声说道:“两位何事争吵?有话好好分辨道理,何必动刀动枪?”他一面说,一面走到男女两人窗下,似要劝解。萧中慧心道:“那恶徒如此凶蛮,谁来跟你讲理?”只听得那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又起,小儿啼哭之声越来越响,蓦地里一粒弹丸从窗格中飞出,啪的一声,正好将那书生的帽子打落在地。那书生叫道:“啊哟,不好!”接着喃喃自言自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明哲保身要紧。”说着慢慢踱回房去。 萧中慧既觉好笑,又为那女子着急,心想那恶贼肆无忌惮,这女子非吃大亏不可。 但这时那房中斗殴之声已息,客店中登时静了下来。萧中慧心下琢磨:“爹爹常说,行事当分轻重缓急,眼前盗刀要紧,只好让那凶徒无法无天。”回到房中,关上了门,躺在炕上,寻思如何盗劫宝刀:“这镖队的人可真不少,我一个人怎对付得了?本该连夜赶回晋阳,去跟爹爹说知,让他来调兵遣将。可是若我用计将刀盗来,双手捧给爹爹,岂不更妙?”想到得意之处,左边脸颊上那个酒窝儿深深陷了进去。可是用什么计呢? 她自幼得爹爹调教,武功不弱。但说到用计,咱们的萧姑娘可不大在行,肚里计策并不算多,简直可以说不大有。 她躺在炕上,想得头也痛了,虽想出了五六个法儿,但仔细一琢磨,竟没一条管用。蒙蒙眬眬间眼皮重了起来,静夜之中,忽听得笃、笃、笃……一声一声自远而近的响着,有人以铁杖敲击街上石板,一路行来,显是个盲人。 敲击声响到客店之前,戛然而止,接着那铁杖便在店门上突、突、突的敲响,跟着是店小二开门声、呵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哀求着要一间店房。店小二要他先给钱,那老瞎子给了钱,可是还差着两吊。于是推拒声、祈恳声、店小二骂人的污言秽语,一句一句传入萧中慧耳里。 她越听越觉那盲人可怜,翻身坐起,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锭银子,开门出去,却见那书生已在指手划脚、之乎者也的跟店小二理论,看来他虽要明哲保身,仍不免喜欢多管闲事。只听他说道:“小二哥,敬老恤贫,乃是美德,差这两吊钱,你就给他垫了,也就完啦。”店小二怒道:“相公的话倒说得好听,你既好心,那你便给他垫了啊。”那书生道:“你这话又不对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盘缠带得不多,宝店的价钱又大得吓人,倘若随便出手,转眼间便如夫子之厄于陈蔡了。因此,所以,还是小二哥少收两吊钱吧。” 萧中慧噗哧一笑,叫道:“喂,小二哥,这钱我给垫了,接着!”店小二一抬头,只见白光一闪,一块碎银飞了过来,忙伸手去接。他这双手银子是接惯了的,可说百不失一,这般空中飞来的银子,这次却是生平破题儿头一遭来接,不免少了习练,噗的一声,那块银子已打中了他胸口,虽说是银子,来者不拒,但打在身上不免也有点儿疼痛,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那书生道:“你瞧,人家年纪轻轻一位大姑娘,尚且如此好心。小二哥,你枉为男子汉,可差得远了。”萧中慧向他扫了一眼,见他长脸俊目,剑眉斜飞,容颜间英气逼人,心中一跳,忙低下头去。只听那老瞎子道:“多谢相公好心,你给老瞎子付了房饭钱,当真多谢多谢,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瞎子记在心中,日后也好感恩报德。”那书生道:“小可姓袁名冠南,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这房饭钱,其实不是我代惠的。老丈你尊姓大名啊?”那老瞎子道:“我瞎子的贱名,叫做卓天雄。” 萧中慧心中正自好笑:“这老瞎子当真眼盲心也盲,明明是我给的银子,却去多谢旁人。”突然间听到“卓天雄”三字,心头一震:“这名字好像听见过的。那天爹爹和大妈似乎曾低声说过这个名字,那时我刚好走过大妈房门口,爹爹和大妈一见到我,便住了口。但说不定是同名同姓,更许是音同字不同。爹爹怎能识得这老瞎子?”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随着店小二走到内院。经过萧中慧身旁时,袁冠南突然躬身长揖,说道:“姑娘,你带了很多银子出来么?”萧中慧没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说话,脸上一红,似还礼不似还礼的蹲了一蹲,说道:“怎么?”袁冠南道:“小可见姑娘如此豪阔,意欲告贷几两盘缠之资!”萧中慧更没料到他居然会单刀直入的开口借钱,越加发窘,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呆了一呆,转过脸去。那书生道:“好,既不肯借,那也不妨。待小可去打别人主意吧!”说着又是一揖,转身回房。 萧中慧心头怦怦而跳,一时定不下神,忽然之间,那边房里兵刃声和喝骂声又响了起来,砰的一声大响,窗格飞开,一个壮汉手持单刀,从窗中跃出,左手中却抱了个婴儿。跟着一个少妇从窗里追了出来,头发散乱,舞刀叫骂:“快还我孩子,你抱他到那里去?”两人一前一后,直冲出店房。萧中慧见那少妇满脸惶急之情,侠义之心再也难以抑制,心道:“这凶徒抢了她孩子,如此伤天害理,非伸手管一管不可!”忙回房取了双刀,赶将出去。 远远听见那少妇不住口的叫骂:“快放下孩子,半夜三更的,吓坏他啦!你这千刀万剐的杀胚,吓坏了孩子,我……我……”萧中慧循声急追,不料这凶徒和少妇的轻身功夫均自不弱,直追出里许,来到一处荒凉的墓地,才见到两人双刀相交,正自恶斗。 那凶徒怀抱孩子,形势不利,砍了几刀,逼开少妇,将孩子放在一块青石之上,才回刀砍杀。萧中慧停步站住,先瞧一瞧那凶徒的武功,但见他膂力强猛,刀法凶悍,那少妇边打边退,看来转眼间便要伤在他刀下。萧中慧提刀跃出,喝道:“恶贼,还不住手?”右手短刀使个虚式,左手长刀迳刺那凶徒胸膛。 那少妇见萧中慧杀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抢过去抱起。那凶徒举刀一架,问道:“你是谁?”萧中慧微微冷笑,道:“打抱不平的姑娘。”挥刀砍出,她除了跟爹爹及师兄们过招之外,当真与人动手第一次是独斗太岳四侠,第二次便是斗这凶徒了。 这凶徒的武功可比太岳四侠强得太多,招数变幻,一柄单刀盘旋飞舞,左手不时还击出沉雄的掌力。萧中慧叫道:“好恶贼,这么横!”左手刀着着进攻,蓦地里使个“分花拂柳式”,长刀急旋。那凶徒吃了一惊,侧身闪避。萧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那凶徒左腿上早着。他大吼一声,一足跪倒,兀自举刀还招。萧中慧双刀齐劈,引得他横刀挡架,一腿扫去,将他踢倒在地,跟着短刀又刺他右腿。 陡然间风声飒然,一刀自后袭到,萧中慧吃了一惊,顾不到伤那凶徒,急忙回刀招架,这一招“狮子回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当的一声,双刀相交,黑暗中火星飞溅。她一看之下,更惊得呆了,原来在背后偷袭的,竟是那怀抱孩子的少妇。这少妇一刀给她架开,跟着又是一刀。萧中慧识得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伤敌,竟是不顾自身安危的拚命打法,当即挥短刀挡过,叫道:“你这女人莫不是疯了?”那少妇道:“你才疯了!”单刀斜闪,溜向萧中慧长刀的刀盘,就势推拨,滑近她手指。萧中慧一惊,见这少妇力气不及那凶徒,但刀法之狡谲,却远有过之。 这时那凶徒已包扎了腿上伤口,提刀上前夹击,两人一攻一拒,招招狠辣。萧中慧暗暗叫苦:“原来这两人设下圈套,故意引我上当。”她刀法虽精,终究少了临敌的经历,这时子夜荒坟,受人夹击,不知四下里还伏了多少敌人,不由得心中先自怯了,一面打,一面骂道:“我跟你们无怨无仇,干么设下这毒计害我?” 那凶徒骂道:“谁跟你相识了?小贱人,无缘无故的来砍我一刀。”那少妇也喝道:“你到底是什么路道?不问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问那凶徒道:“龙哥,你腿上伤得怎样?”语意之间,极是关切。那凶徒道:“他妈的,痛得厉害。”萧中慧奇道:“你们不是存心害我么?”那少妇道:“你到底干什么的?这么强凶霸道,自以为武艺高强么?我瞧也不见得,可真不要脸哪。”萧中慧怒道:“我见你给这凶徒欺侮,好心救你,谁知你们是假装打架。”那少妇道:“谁说假装打架?我们夫妻争闹,平常得紧,你多管什么闲事?” 萧中慧听得“夫妻争闹”四字,大吃了一惊,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们……你们是夫妻?”当即向后跃开,脑中一阵混乱。那壮汉道:“怎么啦?我们一男一女住在一房,又生下了孩子,难道不是夫妻么?”萧中慧奇道:“这孩子是你们的儿子?”那少妇道:“他是孩子爸爸,我是孩子妈妈,碍着你什么事了?他叫林玉龙,我叫任飞燕,你还要问什么?”说着气鼓鼓的举刀半空,又要抢上砍落。 萧中慧道:“你们既是夫妻,又生下了孩子,自然恩爱得紧。怎地又打又骂,又动刀子?这不奇吗?”任飞燕冷笑道:“哈哈,大姑娘,等你嫁了男人,就明白啦。夫妻不打架,那还叫什么夫妻?有道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你见过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没有?”萧中慧脱口而出,说道:“我爹爹妈妈就从来不吵嘴不打架。”林玉龙抚着伤腿,骂道:“他妈的,这算什么夫妻?定然路道不正!啊唷,啊唷……”任飞燕听得丈夫呼痛,忙放下孩子,去瞧他伤口,这神情半点不假,当真是一对恩爱夫妻。林玉龙兀自喃喃叫骂:“他妈的,不动刀子不拌嘴,算是什么夫妻?” 萧中慧一怔,心道:“嘿,这可不是骂我爹娘来着?”怒气上冲,又想上前教训他,但以一敌二,料想打不过,见那婴儿躺在石上,啼哭不止,心中怨气不出,一转身抱起婴儿,飞步便奔。 任飞燕为丈夫包好伤口,回头却不见了儿子,惊叫:“儿子呢?”林玉龙“啊哟”一声,跳了起来,说道:“给那贱人抱走啦。”任飞燕道:“你怎不早说?”林玉龙道:“你自己抱着的,谁教你放在地下?”任飞燕大怒,飞身上前,吧的一声,打了他个嘴巴,喝道:“我给你包伤口啊!死人!”林玉龙回了一拳,骂道:“儿子也管不住,谁要你讨好?”任飞燕道:“畜生,快去抢回儿子,回头再跟你算帐。”说着拔步狂追。林玉龙道:“不错,抢回儿子要紧。臭婆娘,自己亲生的儿子也管不住,有个屁用?”跟着追了下去。 萧中慧躲在一株大树背后,按住小孩嘴巴,不让他哭出声来,见林任夫妇边骂边追,越追越远,心中暗暗好笑,突然间身上一阵热,一惊低头,见衣衫上湿了一大片,原来那孩子拉了尿。她好生烦恼,轻轻在孩子身上一拍,骂道:“要拉尿也不说话?” 那孩子未满周岁,如何会说话?给她这么一拍,放声大哭。萧中慧心下不忍,只得“乖孩子、好宝贝”的慢慢哄他。哄了一会,那孩子合眼睡着了。萧中慧见他肥头胖耳,脸色红润,傻里傻气的甚是可爱,不由得颇为喜欢,心想:“去还给他爹爹妈妈吧,吓得他们也够了。”见这对夫妇双双向北,当下也不回客店,向北追去。 行了十余里,天已黎明,那对夫妻始终不见,待得天色大明,到了一座树木茂密的林中,鸟鸣声此起彼和,野花香气扑鼻而至。萧中慧见林中景色清幽,一夜不睡,也真倦了,拣了一处柔软的草地,倚树养神,低头见怀中孩子睡得香甜,过不多时,自己竟也睡着了。 阳光渐烈,树林中浓荫匝地,花香愈深,睡梦中忽听得“威武——信义——,威武——信义——”一阵阵镖局的趟子声远远传来,萧中慧打个呵欠,双眼尚未睁开,却听得趟子声渐渐近了。 来的正是威信镖局的镖队。 铁鞭镇八方周威信率领着镖局人众,迤逦将近枣香林,只要过了这座林子,前面到晋州一直都是平阳大道,眼见红日当空,真是个好天,本来今日说什么也不会出乱子,可是他心中却不自禁的暗暗发毛。镖队后面那老瞎子的铁杖在地下笃的一声敲,他心中便突的一跳。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镖队后面,初时大伙儿也不在意,但坐骑和大车赶得快了,说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终跟在后面。周威信觉得有些古怪,向张镖师和詹镖师使个眼色,鞭打牲口,急驰疾奔,刹时间将老瞎子抛得老远。他心中一宽。但镖车沉重,快跑难以持久,一会儿便慢了下来。过不多久,笃、笃、笃声隐隐起自身后,这老瞎子居然又赶了上来。 这么一露功夫,镖队人众无不相顾失色,老瞎子这门轻功,可当真不含糊。镖队慢了,那瞎子并不追赶上前,铁杖击地,总是笃、笃、笃的,与镖队相距这么十来丈远。 眼见前面黑压压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声道:“张兄弟,大伙儿得留上了神,这老瞎子可真有点邪门,江湖上有言道:‘念念当如临敌日,心心便似过桥时。’”张镖师昨天打跑了太岳四侠,一直飘飘然的自觉英雄了得,听周威信这么说,心道:“就算他轻身功夫不坏,一个老瞎子又怕他何来?我瞧你啊,见了耗子就当是大虫。”弯腰从地下拾起一块小石子,使出打飞蝗石手法,沉肘扬腕,瞄准向那瞎子打去。只听得嗤嗤声响,石子破空,去势甚急,那瞎子更不抬头,铁杖微抬,当的一声响,将那石子激回。 张镖师叫道:“啊哟!”那石子正打中他额角,鲜血直流。镖队中登时一阵大乱。 第1595章 雪山飞狐(32) 张镖师叫道:“贼瞎子,有你没我!”纵马上前,举刀往瞎子肩头砍落。那瞎子举杖挡格,张镖师手中单刀倒翻上来,只震得手臂酸麻,虎口隐隐生疼。詹镖师叫道:“有强人哪,并肩子齐上啊。”众人虽见那瞎子武功高强,但想他终究不过单身一人,眼睛又瞎了,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刀枪并举,七八名镖师、卫士一齐拥上,将他围在垓心。那瞎子似不在意,铁杖轻挥,东一敲,西一戳,只数合间,已将一名卫士打倒在地。 周威信远远瞧着,见老瞎子出手沉稳,好整以暇,竟似丝毫没将众人放在心上,蓦地里见他眼皮一翻,一对眸子精光闪烁,竟不是瞎子,跟着一转身,抬腿将詹镖师踢了个筋斗。周威信大骇,心知这瞎子决非太岳四侠中的逍遥子可比,却是当真身负绝艺的高手,想到自己身上的重任,高叫:“张兄弟,你将老瞎子拿下了,可别伤他性命。我先行一步,咱们晋州见。”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险处须当避,不是才子莫吟诗。’”双腿一夹,纵马奔向林子。 刚驰进树林,只见一株大树后刀光闪烁,他是老江湖了,暗暗叫苦:“原来那瞎子并非独脚大盗,这里更伏下了帮手。”当下没命价鞭马向前急驰,只驰出四五丈,便见一个人影从树后闪出。 周威信见这人手持单刀,神情凶猛,当下更不打话,手一扬,一枝甩手箭脱手飞出,向那人射去,同时纵骑冲前。那人挥刀格开甩手箭,骂道:“什么人,乱放暗青子?”另一人跟着赶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没有么?”拉开弹弓,吧吧吧一阵响,八九枚连珠弹打了过来,有两枚打在马臀上,那马吃痛,后脚乱跳,登时将周威信掀下马来。周威信早执鞭在手,在地下打个滚,刚跃起身,吧的一声,手腕上又中一枚弹丸,铁鞭拿捏不住,掉落在地。那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抢上,双刀齐落,架在他颈中,一人问道:“你是什么人?”另一个问道:“干么乱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见我孩子没有?”另一人又问:“有没有见一个年轻姑娘走过?”先一人又问:“那年轻姑娘有没抱着孩子?” 片刻之间,每个人都问了七八句话,周威信便有十张嘴,也答不尽这许多话。原来这两人正是林玉龙和任飞燕夫妇。 林玉龙向妻子喝道:“你住口,让我来问他。”任飞燕道:“干么要我住口?你闭嘴,我来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起来。周威信为两柄单刀同时架在颈中,生怕任谁一个脾气大了,随手一按,自己的脑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正是:“江湖上有言道:‘你去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亏,伸手不打笑脸人。’”当下满脸堆笑,说道:“两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来,再慢慢说不迟。”林玉龙喝道:“干么要放你?”任飞燕见他右手反转,牢牢按住背上包袱,似乎其中藏着十分贵重之物,喝道:“那是什么?” 周威信自从在总督大人手中接过了这对鸳鸯刀之后,心中片刻也没忘记过“鸳鸯刀”三字,只因心无旁骛,竟在睡梦之中也不住口的叫了出来,这时钢刀架颈,情势危急,任飞燕又问得紧迫,实无思索余地,不自禁冲口而出:“鸳鸯刀!” 林任两人一听,吃了一惊,两只左手齐落,同时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既出,立时懊悔无已,当下情急拚命,百忙中脑子里转过了一个念头:“江湖上有言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何况他们只有两夫?不,只有一夫,另一个是女不是夫。”顾不得冷森森的利刃架在颈中,向前一扑,待要滚开。林任夫妻同时运劲,猛力一扯,却将他连人带包袱提起。原来周威信以细铁链将宝刀缚在背上,林任两人虽一齐使力,仍拉不断铁链。 三个人缠作一团。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龙脸上。任飞燕倒转刀柄,在周威信后颈重重的砸了一下,问道:“龙哥,你痛不痛?”林玉龙怒道:“那还用问?自然痛啦。”任飞燕怒道:“哈,我好心问你,难道问错了?”两人一面抢夺包袱,一面又拌起嘴来。 斗然间草丛中钻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抬头,见那人正是萧中慧,双手高举着自己儿子,心中大喜,立即一齐伸手去接。萧中慧右手递过孩子,左手短刀嗤的一声,已割开了周威信背上包袱,跟着右手探出,从包袱中拔出一把刀来,青光闪耀,寒气逼人,随手一挥,果真好宝刀,铁链应刃断绝。萧中慧抢过包袱,翻身便上了周威信的坐骑,这几下手法兔起鹘落,迅捷利落之至。 她一提马缰,喝道:“快走!”不料那马四只脚便如牢牢钉在地下,竟然不动。萧中慧伸足去踢马腹,蓦地里双足膝弯同时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跃下马背,可那里还来得及,早已给人点中穴道,身子骑在马上,却一动也不能动了。 只见马腹下翻出一人,正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时摆脱镖队的纠缠,赶来悄悄藏在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夺过萧中慧手中一对鸳鸯刀。任飞燕将孩子往地下一放,拔刀扑上。林玉龙跟着自旁侧攻。那瞎子提着出了鞘的长刃鸳刀往上挡格,叮当两响,林任夫妇手中双刀齐断。两人只一呆,腰间穴道酸麻,已让点中大穴,再也动弹不得了。 周威信势如疯虎,喝道:“贼瞎子,有你没我!”拾起地下铁鞭,使一招“呼延十八鞭”的“横扫千军”,向瞎子横砸过去。那瞎子竟不闪避,提起鸳鸯长刀,向前刺出,说也奇怪,这一刺既非刺向铁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却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内,跟着连刀带鞘横砸而至。他竟将刀鞘当作铁鞭使,而招数一模一样,也是“呼延十八鞭”中的“横扫千军”,刀鞘在铁鞭上一格,周威信这一条十六斤重的铁鞭登时给拦在半空,再也砸不下分毫。这半空不知算不算“一方”,是否“铁鞭镇八方”,大有商量余地。一刀一鞭略一相持,呼的一声响,那铁鞭竟给瞎子的内劲震得脱手飞出,这一招“铁鞭飞一方”使出来,周威信虎口破裂,满掌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后一招,你没学会吧?” 周威信这一惊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虽号称十八鞭,但传世的只十七招,他师父曾道,最后一招叫做“一鞭断十枪”,当年北宋大将呼延赞受敌人围攻,曾以一根钢鞭震断十条长枪,这一路鞭法,不论招数,单凭内力,会者无多,当世只他师伯有此神功。周威信从未见过师伯,只知他是清廷侍卫,“大内七大高手”之首,向来深居禁宫,从不出外,因此始终无缘拜见。这时心念一动,颤声问道:“你……你老人家姓卓?”那瞎子道:“不错。”周威信惊喜交集,拜伏在地,说道:“弟子周威信,叩见卓师伯。”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亏得你知道世上还有个卓天雄。”周威信道:“师父在日,常称道师伯的神威。弟子不识师伯,刚才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不知师伯几时从北京出来?”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来接你啊。”周威信又惶恐,又欢喜,道:“若非师伯伸手相援,这对鸳鸯刀只怕要落入匪徒手中了。”卓天雄道:“皇上明见万里,早料到这对刀上京时会出乱子。你一离西安,我便跟在镖队后面。你晚上睡着时,口中直嚷些什么啊?”周威信面红过耳,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心道:“师伯一路蹑着我们镖队,连我夜里说梦话也给听去了,我却丝毫不觉,若不是师伯而是想盗宝刀的大盗,我这条小命还在么?江湖上有言道:‘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卓天雄道:“你的伙计们胆子都小着点儿,这会儿也不知躲到了那儿。你去叫叫齐,咱们一块儿赶路吧。”周威信连声称是。卓天雄举起那对刀来,略一拂拭,只觉一股寒气,直逼眉目,不禁叫道:“好刀!” 周威信正要出林,忽听左边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乖的便解开我穴道,咱们好好来斗一场。”另一个女子道:“你乘人不备,出手点穴,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好汉?”卓天雄转过头去,但见林玉龙、任飞燕夫妇各举半截断刀,作势欲砍,苦在全身动弹不得,空自发狠。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一弹,铮的一响,声若龙吟,悠悠不绝,说道:“不论你有多少匪徒,来一个,擒一个,来两个,捉一双。”转头向萧中慧道:“小姑娘,你也随我进京走一遭,去瞧瞧京里的花花世界吧。” 萧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后悔无穷。”卓天雄哈哈大笑,道:“这么说,我更加不能放你了,且瞧瞧你怎地令我后悔无穷。”萧中慧暗运内息,想冲开腿上给点中的穴道,但一股内息降到腰间便自回上,心中越焦急,越觉全身酸麻,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一张俏脸胀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便欲夺眶而出。 忽听得林外一人纵声长吟:“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高吟声中,一人走进林来。萧中慧看去,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见到的那个少年书生袁冠南,自己这副窘状又多了一人瞧见,更加难受,心中一急,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 卓天雄手按鸳鸯双刀,厉声道:“姓袁的,这对刀便在这里,有本事不妨来拿去。你装腔作势,瞒得过别人,可乘早别在卓天雄眼前现世。”说着双刀平平一击,铮的一响,声振林梢。 袁冠南右手提着一枝毛笔,左手平持一只墨盒,说道:“在下诗兴忽来,意欲在树上题诗一首,阁下大呼小叫,未免扫人清兴。”说着东张西望,似乎寻觅题诗之处。卓天雄早瞧出他身有武功,见他如此好整以暇,怕他身负绝艺,倒也不敢轻敌,将双刀还入刀鞘,交给周威信,铁棒一顿,喝道:“你要题诗,便题在我瞎子的长衫上吧!”说着挥动铁棒,往袁冠南脑后击去。 萧中慧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叫道:“别打!”她见袁冠南文诌诌手无缚鸡之力,这一棒打上去,还不将他砸得脑浆迸裂?那知袁冠南头一低,叫声:“啊哟!”从铁棒下钻过,说道:“姑娘叫你别打,怎不听话?” 卓天雄回过铁棒,平腰横扫。袁冠南扑地向前一跌,铁棒刚好从头顶掠过。卓天雄喝道:“这一下不错!”左手成掌劈出。袁冠南含胸沉肩,毛笔在墨盒中一蘸,往他手腕上点去。两人数招一过,萧中慧暗暗惊异:“这书生原来有一身武功,这一次我可走了眼啦。”但见他身形飘动,东闪西避,卓天雄的铁棒始终打不到他。她暗自祷祝:“老天爷生眼睛,保佑这书生得胜,让他助我脱困。” 林玉龙喝采道:“秀才相公,瞧不出你武功还这样强,快杀了这瞎子,解开我们穴道。”任飞燕道:“你这不是一厢情愿吗?我瞧这小秀才未必便是老瞎子对手。”林玉龙喝道:“臭婆娘,尽说不吉利话,你懂得什么?”任飞燕道:“嘿,我瞧得见他们动手,你瞧见么?”原来她面对卓袁两人,林玉龙却是背向。林玉龙道:“瞧得见便又怎地?我听那瞎子的铁棒乱挥,一味呼呼风响,全不管事。”任飞燕啐了一口,道:“不管事,不管事!哼,他可点得你动弹不得。”林玉龙道:“那你呢?你倒动给我瞧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凶,苦于身子转动不得,否则早又相互拳脚交加。任飞燕气忿不过,一口唾液向丈夫吐了过去。林玉龙无法闪避,眼睁睁的任那唾沫飞过来黏在自己鼻梁正中,当即波的一声,也吐了一口唾沫过去。夫妻俩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吐得满头满脸都是唾沫。 萧中慧见他夫妻身在危难之中,兀自不停吵闹,又好气,又好笑,斜目再瞧袁卓二人时,不由得芳心暗惊,但见袁冠南不住倒退,似乎已非卓天雄敌手,心道:“但愿他这是装腔作势,故意戏弄老瞎子,其实并非真败!” 可是事与愿违,卓天雄的武功,其实比袁冠南高出颇多。初时卓天雄见他以毛笔与墨盒作武器,心想他如此有恃无恐,定有惊人艺业,因而小心翼翼,不敢强攻,待得试了几招,见他身法虽快,终究稚嫩,而毛笔的招数之中更无异状,当下铁棒横扫直砸,使出“呼延十八鞭”中的精妙家数。袁冠南没料到竟遇上如此厉害对手,手里又没武器,立时左支右绌,迭遇险着,不由得暗暗叫苦:“我忒也托大,把这假瞎子瞧得小了,那知他竟是这等硬手?”眼见铁棒斜斜砸来,忙缩肩闪避。卓天雄叫声:“躺下!” 铁棒翻起,打中了袁冠南左腿。萧中慧心中怦的一跳,叫道:“啊哟!” 袁冠南强自支撑,脚步略一踉跄,退出三步,却不跌倒,知道今日之事凶险万状,腿上既已受伤,便欲全身退走,亦已不能,情急智生,叫道:“好啊!小爷有好生之德,不愿用这‘腐骨穿心膏’。你既无礼,说不得,只好叫你尝尝滋味。”说着将毛笔在墨盒中蘸得饱饱的,提笔往卓天雄脸上抹去。卓天雄听得“腐骨穿心膏”五字,吃了一惊,叫道:“且住!五毒圣姑是你何人?” 第1596章 雪山飞狐(33) 五毒圣姑是贵州安香堡出名的女魔头,武林中闻名丧胆,她所使的毒药之中,尤以“腐骨穿心膏”最为驰名,据说只要肌肤略沾半分,十二个时辰烂肉见骨,廿四个时辰毒血攻心,天下无药可救。袁冠南数年前曾听人说过,当时也不在意,这时给卓天雄逼得无法,信口胡吹,见他一听之下,立时脸色大变,心下暗喜,说道:“五毒圣姑是我姑母,你问她怎的?”卓天雄将信将疑,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来难为你,快给我走吧。”袁冠南冷笑道:“你打了我一棒,难道就此了局?”说着走上两步。卓天雄望着他左手所端的墨盒,如见蛇蝎,心想:“毛笔墨盒原本不能用作武器,他如此跟我相斗,其中定有古怪。”见他上前,不自禁的退了两步。他那知袁冠南倜傥自喜,仗着武功了得,往往空手制胜,手拿笔墨,只不过意示闲暇,今日撞到卓天雄如此扎手人物,心中其实早已叫苦不迭,不知几十遍的在自骂该死了。 袁冠南又走上两步,说道:“我姑母武功又不怎样,也不过会配制一些儿毒药,你又何必吓成这样?”见卓天雄迟迟疑疑的又退了一步,突然转身,向左一闪,欺到周威信身畔,提起毛笔,便往他双眼抹去。周威信大骇,举臂来格。袁冠南手肘一撞,墨盒交在右手,左手探出,已将鸳鸯双刀抢过。卓天雄大吃一惊,心想皇上命我来迎接宝刀进京,如给这小子夺去,那是多大罪名?纵然冒犯五毒圣姑,可也说不得了,当下飞身来抢,右掌斜劈袁冠南肩头,左手五指成爪,往鸳鸯双刀抓落。 袁冠南早防到这一着,自知硬抢硬夺,必败无疑,提起毛笔,对准他左手一抹,跟着便哈哈大笑。卓天雄猛觉手背上一凉,一惊之下,见手背上已给浓浓的抹了一大条墨痕,以前听人所说五毒圣姑如何害人惨死的话,霎时间在脑中闪过,不由得全身大震。 他五根手指虽已碰到双刀的刀鞘,竟抓不下去,一呆之下,越想越怕,大叫一声,飞奔出林。周威信见师伯尚且如此,那里还敢逗留,跟在卓天雄后面冲了出去。 袁冠南暗叫:“惭愧!”生怕卓天雄察觉真相,重行追来,不敢在林中多耽,拿起鸳鸯双刀,转身便行。林玉龙叫道:“喂,小秀才,你怎不给我们解开穴道?”袁冠南道:“过了六个时辰,穴道自解。”萧中慧大急,叫道:“再等六个时辰,人也死了。” 袁冠南笑道:“别心急,死不了!”萧中慧嗔道:“好,坏书生!下次你别撞在我手里。”袁冠南想起卓天雄棒击自己之时,这姑娘曾出言阻止,良心倒好,但她三人显然也是为了鸳鸯刀而来,若给他们解开穴道,只怕又起枝节,微一沉吟,从地下捡起两块小石子,右手挥动,两块石子先后飞出,分击林任夫妇穴道,虽相隔数丈,认穴之准,仍不爽分毫,两人受封的穴道立时便解开了。 林任夫妇各自积着满腔怒火,穴道一解,提着半截单刀,登时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袁冠南再掷出一枚石子,击中萧中慧腰间的“京门穴”。萧中慧“啊”的一声,从马上倒摔下来,横卧在地,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了。袁冠南吃了一惊,自忖这枚石子并未打错穴道,如何竟会伤了她?忙走近身去,弯腰看时,见她脸色有异,似乎呼吸也没有了。袁冠南这一下更加心惊,问道:“姑娘,你怎么啦?”伸手去探她鼻息。萧中慧突然大叫一声,翻身跃起,从他手中抢过了短刃的鸯刀,偷袭得手,不敢再转长刀的念头,格格一笑,转身便逃。 林玉龙叫道:“啊,鸳鸯刀!”任飞燕从地下抱起孩子,叫道:“快追!”两人向萧中慧追去。袁冠南骂道:“好丫头,恩将仇报!”提气疾追,但他左腿中了卓天雄一棒,伤势不轻,一跷一拐,轻功只剩下五成,眼看萧林任三人向西北荒山疾驰而去,竟追赶不上,但想鸳鸯刀少了一把,不能成为鸳鸯,腿上虽痛,仍穷追不舍。 奔出二十余里,地势越来越荒凉,他奔上一个高冈,四下张望,见西北方四五里外,树木掩映中露出一角黄墙,似是一座小庙,心想这三人别处无可藏身,多半在这庙中,于是折了一根树干当作拐杖,撑持着奔去。 走近庙来,见匾额上写着“紫竹庵”三字,原来是座尼庵。袁冠南走进庵去,见大殿上站着一个老尼姑,衣履洁净,面目慈祥。袁冠南作了一揖,说道:“师太请了,可有一位蓝衫姑娘,来到宝庵随喜么?”那老尼道:“小庵地处荒僻,并没施主到来。” 袁冠南不信,道:“师太不必隐瞒……”话未说完,忽听得门外笃、笃、笃连响,传来铁棒击地之声,正是卓天雄追到了。 袁冠南大吃一惊,忙道:“师太,请你做做好事。我有仇人找来,千万别说我在此处。”也不等那老尼回答,向后院直窜进去,见东厢有座小佛堂,推门进去,见供着一座白衣观音的神像。这时不暇思索,纵身上了佛座,揭开帷幕,便躲在神像之后。 岂知神像之后,早有人在,定睛一看,正是萧中慧。她似笑非笑的向袁冠南瞧了一眼,说道:“好吧,算你有本事,找到这里,这刀拿去吧!”说着将短刀递过。只听他身后一人说道:“别给他,要动手,咱三人打他一个。”原来林任夫妇带着孩子,也躲在神像左侧。 袁冠南此时逃命要紧,无暇夺刀,低声道:“别作声,老瞎子追了来啦!”萧中慧一惊,道:“他不是中了你毒药?”袁冠南微笑道:“毒药是假的。”萧中慧还待再问,只听卓天雄粗声粗气的道:“四下里并没人家,不在这里,又在何处?”那老尼道:“施主再往前面找找,想必是已走过了头。”卓天雄道:“好!四下里我都伏下了人,也不怕这小子逃到天边去。要是找不到,回头跟你算帐,那时我一把火烧了你这臭尼姑庵。”林玉龙和任飞燕听得心头火起,便欲反唇相稽,口还未张,袁冠南和萧中慧双指齐出,已分点了二人穴道。卓天雄走进后院,待了片刻,料想是在东张西望,听得他喃喃咒骂,铁棒拄地,转身出庵去了。 原来卓天雄手背上为黑墨抹中,心惊胆战,忙到溪水中去洗,墨渍一洗即去,不留丝毫痕迹。他放心不下,拚命擦洗,这用力一擦,皮肤破损,真的隐隐作疼起来。他更加吃惊,呆了良久,不再见有何异状,才知是上了当,于是随后追来。他虽轻功了得,奔驰如飞,但这么一耽搁,却给袁冠南等躲到了紫竹庵中。 袁冠南和萧中慧待他走远,这才解开林任夫妇穴道,从观音大士的神像后跃下地来。四人想起卓天雄之言,都皱起了眉头,心想此人轻功了得,追出数十里后不见踪迹,又必寻回,四下里无房无舍,没地可躲,打是打不过,逃又逃不了,难道束手待毙不成?袁萧二人相对无言,寻思脱逃之计。 林玉龙骂道:“都是你这臭婆娘不好,咱们若练成了夫妻刀法,二人合力,又何必怕这老瞎子?”任飞燕道:“练不成夫妻刀法,到底是你不好,还是我不好?那老和尚明明要你就着我点儿,怎地你一练起来便只顾自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吵个不休。萧中慧听他二人仍然不住口的争吵,说道:“咱们四个,连着你们孩子,还有那老尼姑,个个大祸临头,只要老瞎子一回来,谁都活不成。你俩还吵什么?”袁冠南问道:“到底夫妻刀法是怎么回事?”林任夫妇俩又说又吵,半天才说了个明白。 原来三年之前,林任夫妇新婚不久,便大打大吵,恰好遇到了一位高僧,他瞧不过眼,传了他夫妇俩一套刀法。这套刀法传给林玉龙和传给任飞燕的全然不同,要两人练得纯熟,共同应敌,两人的刀法阴阳开阖,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那老和尚道:“以此刀法并肩行走江湖,任他敌人武功多强,都奈何不了你夫妇。但若单独一人使此刀法,却半点也没用处。”他见这对夫妇天性良善纯朴,为人侠义,只是卤莽暴躁,不断吵架,只怕最后反目分手,便可惜了,因此教他二人练这套奇门刀法,令他夫妇长相厮守,谁也离不了谁。这路刀法原是古代一对恩爱夫妻所创,两人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双刀施展之时,也是互相回护照应。那知林任两人性情急躁,虽都学会了自己的刀法,但要相辅相成,配成一体,始终格格不入,只练得三四招,别说互相回护,夫妻俩自己就砍砍杀杀的斗将起来。 袁冠南听两人说完,心念一动,向萧中慧说道:“姑娘,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原不该说,只事在危急,此处人人有性命之忧……”萧中慧接口道:“我知道啦,你要我和你学这夫妻……夫妻……”说到这里,满脸红晕。袁冠南道:“嗯,小可决不敢有意冒犯,实在……实因……”萧中慧不再跟他多说,向任飞燕道:“大嫂,请你指点我,倘若我和他……和他都学会了,抵挡得了老瞎子,便可救得大家性命。” 任飞燕道:“这路刀法学起来很难,可非一朝一夕之功。”萧中慧道:“学得多少,便是多少,总胜于白白在这里等死。”任飞燕道:“好,我便教你。只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林玉龙怒道:“我怎么不记得?”林任夫妇分别口讲指划,舞动给卓天雄用宝刀斩去了半截的断刀,一招一式的演将起来。袁萧二人在旁各瞧各的,用心默记。 袁萧二人武功虽均不弱,但这套夫妻刀法招数繁复,一时实不易记得许多。林任夫妇教得几招,百忙中又拌上几句嘴。两个人教,两个人学,还只教到第十二招,忽听得门外大喝一声:“贼小子,你躲到那里去?”人影一闪,卓天雄手持铁棒,闯进殿来。 林玉龙见他重来,不惊反怒,喝道:“我们刀法尚未教完,你便来了,多等一刻也不成么?”提刀向他砍去。卓天雄举铁棒一挡,任飞燕也已从右侧攻到。林玉龙叫道:“使夫妻刀法!”他意欲在袁萧两人跟前一显身手,断刀斜挥,向卓天雄腰间削了下去。这时任飞燕本当散舞刀花,护住丈夫,那知她急于求胜,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却使了第二招中的抢攻,变成双刀齐进的局面。卓天雄一见对方刀法露出老大破绽,铁棒一招“偷天换日”,架开两柄断刀,左手手指从棒底伸出,咄咄两声,林任夫妇又让点中了穴道。他二人倘若不使夫妻刀法,尚可支持得一时,但一使将出来,一来配合失误,二来断刀太短,难及敌身,仅一招便已受制。 林玉龙大怒,骂道:“臭婆娘,咱们这是第一招。你该散舞刀花,护住我腰胁才是。”任飞燕怒道:“你干么不跟着我使第二招?非得我跟着你不可?”二人双刀僵在半空,口中却兀自怒骂不休。 袁冠南知道今日事已无幸,低声道:“萧姑娘,你快逃走,让我来缠住他。”萧中慧没料到他竟有这等侠义心肠,一怔之间,心中便热,说道:“不,咱们合力斗他。” 袁冠南急道:“你听我话,快走!若我逃得性命,再跟姑娘相见。”萧中慧道:“不成啊……”话未说完,卓天雄已挥铁棒抢上。袁冠南唰的一刀砍去。萧中慧见他这一刀左肩露出空隙,不待卓天雄对攻,抢着挥刀护住他肩头。两人事先并未拆练,只因适才一个要对方先走,另一个却定要留下相伴,均动了舍己为人之念,正合“夫妻刀法”的要旨,临敌时自然而然互相回护。林玉龙看得分明,叫道:“好,‘女貌郎才珠万斛’,这夫妻刀法的第一招,用得妙极!” 袁萧二人脸上都一红,没想到情急之下,各人顺手使出一招新学刀法,竟配合得天衣无缝。卓天雄横过铁棒,正要砸打,任飞燕叫道:“第二招,‘天教艳质为眷属’!” 萧中慧依言抢攻,袁冠南横刀守御。卓天雄势在不能以攻为守,只得退了一步。林玉龙叫道:“第三招,‘清风引佩下瑶台’!”袁萧二人双刀齐飞,飒飒生风。任飞燕道:“‘明月照妆成金屋’!”袁萧二人相视一笑,心中均有喜意,刀光如月,照映娇脸。卓天雄给逼得又退了一步。 只听林任二人不住口的吆喝招数。一个叫:“刀光掩映孔雀屏。”一个叫:“喜结丝萝在乔木。”一个叫:“英雄无双风流婿。”一个叫:“却扇洞房燃花烛。”一个叫:“碧箫声里双鸣凤。”一个叫:“今朝有女颜如玉。”林玉龙叫道:“千金一刻庆良宵。”任飞燕叫道:“占断人间天上福。” 喝到这里,那夫妻刀法的起手十二招已经使完,余下尚有六十招,袁萧二人却未学过。袁冠南叫道:“从头再来!”挥刀砍出,又是第一招“女貌郎才珠万斛”。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时,搭配未熟,已杀得卓天雄手忙脚乱,招架为难。这时从头再使,二人灵犀暗通,想起这路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个风光旖旎的名字,不自禁又惊又喜,鸳鸯双刀的配合更加紧了。使到第九招“碧箫声里双鸣凤”时,双刀便如凤舞鸾翔,灵动翻飞,招招直指要害,卓天雄那里招架得住?“啊”的一声,肩头中刀,鲜血迸流。他自知难敌,再打下去定要将这条老命送在尼庵之中,铁棒急封,纵身出墙而逃。 袁萧二人脉脉相对,情愫暗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忽听得林玉龙大声叫道:“妙极,妙极!女貌郎才珠万斛!” 他其实是在称赞自己那套夫妻刀法,萧中慧却羞得满脸通红,轻声道:“请你到萧半和大侠家中来找我。”低头奔出尼庵,远远的去了。 袁冠南追出庵门,但见萧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树边一晃,随即消失。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相公!”袁冠南回过头来,只见小书僮笑嘻嘻的站着,打开了的书篮中睡着个婴儿,正是林任夫妇的儿子,篮中书籍上湿了一大片,自不免“书中自有孩儿尿”了。 三月初十,这一天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寿诞。 第1597章 雪山飞狐(34) 萧府中贺客盈门,群英济济。萧半和长袍马褂,在大厅上接待来贺的各路英雄,白道上的侠士、黑道上的豪客、前辈名宿、少年新进……还有许多跟萧半和本不相识、却是慕名来致景仰之意的生客。 在后堂,袁夫人、杨夫人、萧中慧也都喜气洋洋,穿戴一新。两位夫人在收拾外面不断送进来的各式各样寿礼。萧中慧正对着镜子簪花,突然之间,镜中的脸上满是红晕,她低声念道:“清风引佩下瑶台,明月照妆成金屋。” 袁夫人和杨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小妮子自从抢了那把短刃鸯刀回家,一忽儿喜,一忽儿愁,满怀心事。她今年十八岁啦,定是在外边遇上了一个合她心意的少年郎君。”杨夫人见她簪花老不如意,忽然又发觉她头上少了一件物事,问道:“慧儿,大妈给你的那枝金钗呢?”中慧格格一笑,道:“我给了人啦。”袁夫人和杨夫人又对望一眼,心想:“果然不出所料,这小妮子连定情之物也给了人家。”杨夫人问道:“给了谁啦?”中慧笑得犹似花枝乱颤,说道:“他……他么?今儿多半会来跟爹拜寿,人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非同小可。” 杨夫人还待再问,只见佣妇张妈捧了一只锦缎盒子进来,说道:“这份寿礼当真奇怪,怎地送一枝金钗给老爷?”袁杨二夫人一齐走近,只见盒中所盛之物珠光灿烂,赫然是中慧的那枝金钗。杨夫人一转头,见女儿喜容满脸,笑得甚欢,忙问:“送礼来的人呢?”张妈道:“正在厅上陪老爷说话呢。” 袁杨二夫人心急着要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居然能令女儿如此颠倒,一听得他到来便心花怒放,相互一颔首,一同走到大厅的屏风背后。只听得一人结结巴巴的道:“小人名叫盖一鸣,外号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今日特地和三个兄弟来向萧老英雄拜寿。” 二位夫人悄悄一张,见那人是个形容委琐的瘦子,身旁还坐着三个古里古怪的人物。萧半和抚须笑道:“太岳四侠大驾光临,还赠老夫金钗厚礼,可真何以克当。”盖一鸣道:“好说,好说!”袁杨二夫人满心疑惑,难道女儿看中了的,竟是这个矮子? 两位夫人见多识广,知道人不可以貌相,那人的外号说来甚是响亮,想来武艺必是好的,既称得上一个“侠”字,人品也必是好的。 鼓乐声中,门外又进来三人,齐向萧半和行下礼去。一个英俊书生朗声说道:“晚辈林玉龙、任飞燕、袁冠南,恭祝萧老前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薄礼一件,请老前辈笑纳。”说着呈上一只开了盖的长盒。萧半和谢了,接过看时,盒中赫然是一柄青光闪闪的利刃,长刃鸳刀,和女儿日前夺回来的短刃鸯刀正是一对。 萧府的后花园中,林玉龙在教袁冠南刀法,任飞燕在教萧中慧刀法。耗了大半天功夫,林任二人已将余下的六十路夫妻刀法,倾囊相授。 袁冠南和萧中慧用心记忆,但要他们这时专心致志,确实大不容易。因萧半和问明了得刀经过,再细问袁冠南的师从来历,知他自小跟父母失散,又问了他学艺过程,以及生平志向和所结交的友好,由此而推知他的人品行事,跟两位夫人一商量,当下将女儿许配给了袁冠南。言明今晚喜上加喜,就在寿诞之中,给两人订亲。两人心花怒放,若不是知道这路刀法威力无穷,也真的无心在这时候学武习艺;再说,若不是武学之士不拘世俗礼法,未婚夫妻也当避嫌,不该在此日还相聚一堂。 “刀光掩映孔雀屏,喜结丝萝在乔木……碧箫声里双鸣凤,今朝有女颜如玉……” 林玉龙和任飞燕教完了,让他们这对未婚夫妇自行对刀练习。两夫妇居然收了这样一对徒弟,私心大慰,而且从教招之中,领会了一些夫妻互相扶持的道理,居然一整天没有争吵。 太岳四侠一直在旁瞧他们练刀,逍遥子和盖一鸣不断指指点点,说这一招有破绽,那一招有漏洞。林玉龙心头有气,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道:“盖兄,咱夫妇以一路刀法,送给袁兄夫妻作新婚贺礼。你们太岳四侠,送什么礼物啊?”太岳四侠一听此言,心头都是一凛,一时无言可对。要知说到送礼,实是他们最要命的罩门要穴,四人面面相觑,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人人脸色大变。 任飞燕有意开开他们玩笑,说道:“那边污泥河中,产有碧血金蟾,学武之士服得一只,可抵十年功力,只不过甚难捉到。盖兄号称八步赶蟾、独脚水上飞,这赶蟾嘛,原是盖兄成名的绝技。何不去捉几只来,送给了新夫妇,岂不是一件重礼?”盖一鸣大喜,道:“当真?”林玉龙道:“我们怎敢相欺?只可惜咱夫妇的轻功不行,又不通水性,不敢下水去捉。”盖一鸣道:“说到轻功水性,那是盖某的拿手好戏。大哥、二哥、三哥,咱们这就捉去。”任飞燕笑道:“哈哈,盖兄,这个你可又外行了。那碧血金蟾须得半夜子时,方从洞中出来吸取月光精华。大白天那里捉得到?”盖一鸣道:“是,是。我本就知道,只不过一时忘了。倘若白天能随便捉到,那还有什么希罕?” 大厅上红烛高烧,中堂正中的锦轴上,贴着一个五尺见方的金色大“寿”字。 这时客人拜寿已毕,寿星公萧半和抚着长须,笑容满面的宣布了一个喜讯:他的独生爱女萧中慧,今晚与少年侠士袁冠南订亲,请列位高朋喝一杯寿酒之后,再喝一杯喜酒。众宾朋喝采声中,袁冠南跪倒在红毡毯上,拜见岳父岳母。萧半和笑嘻嘻的摸出了一柄沉香扇,作为见面礼,袁冠南谢着接过了。袁夫人也笑嘻嘻的摸出了一只玉斑指,袁冠南谢着伸手接过……突然之间,铮的一响,那玉斑指掉到了地下,袁冠南脸色大变,望着袁夫人的右手。原来袁夫人右手小指上,生着一个支指。他抓起袁夫人的左手,只见小指上也有一个支指。袁冠南颤声道:“岳……岳母大人,你……你可识得这东西么?”说着伸手到自己项颈之中,摸出一只串在一根细金链上的翡翠狮子。袁夫人抓住狮子,全身如中雷电,叫道:“你……你是狮官?”袁冠南道:“妈,正是孩儿,我想得你好苦!”两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寿堂上众人肃静无声,瞧着他母子相会这一幕,人人心里又难过,又欢喜,更杂着几分惊奇。只听得袁夫人哭道:“狮官,狮官,这十六年来,你在那里啊?我无时无刻不在牵记着你。”袁冠南道:“妈,我已走遍了天下十八省,到处在打听你下落。我只怕,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妈了。” 萧中慧听得袁冠南叫出一声“妈”来,身子一摇,险些跌倒,脑海中只响着一个声音:“原来他是我哥哥,原来他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 林玉龙悄声问妻子:“怎么?袁相公是萧太太的儿子?我弄得胡涂啦。”任飞燕道:“袁相公不是说出来寻访母亲么?他还托了咱们帮他寻访,说他母亲每只手的小指头上都有一根支指。这萧太太不也认了他么?”林玉龙搔头道:“怎么他姓袁,他爹爹又姓萧?”任飞燕道:“蠢人,袁相公他三岁时就跟母亲失散,三岁的孩子,怎知道自己姓什么,胡乱安个姓,不就是了。”林玉龙道:“这么说来,萧姑娘是他妹子。兄妹俩怎能成亲?”任飞燕道:“既是兄妹,怎么还能成亲?你这不是废话?”林玉龙怒道:“呸!你说的才是废话!你是我老婆,我却宁可你是我妹子。” 他夫妻俩越争越大声。萧中慧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声,掩面奔出。 萧中慧心中茫然一片,只觉眼前黑濛濛的,了无生趣。她奔出大门,发足狂走,突然间砰的一下,肩头与人一撞。她“啊哟”一声叫,暗道:“不妙!我一身武功,只怕撞伤了人。”忙伸手去扶,突然手腕一紧,左臂酸麻,竟给人扣住了脉门。她一惊之下,抬起头来,右掌自然而然的击了出去。那人反腕擒拿,一带一扣,又抓住了她右腕脉门。这时她已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卓天雄。 卓天雄哈哈大笑,叫道:“威信,先收一把!”周威信应声而上,解下了萧中慧腰间挂着的短刃鸯刀。卓天雄道:“萧半和名满江湖,今日五十寿辰,府中高手如云。威信,你有没有胆子去取那一把长刃鸳刀?”周威信道:“弟子有师伯撑腰,便龙潭虎穴,也敢去一闯。江湖上有言道:‘路大好跑马,树大好遮荫。’” 卓天雄哼的一声,笑道:“没出息,先得把师伯拉扯上!”他生平自负罕逢敌手,但让袁冠南和萧中慧以“夫妻刀法”联手击败后,不禁心怯气馁,此时无意间与萧中慧相遇,暗想他男女两人双刀联手固然厉害,但我既已擒住了一人,只剩下袁冠南一个小子,就不足为惧。何况萧中慧落入自己手中,萧府上人手再多,也不怕萧半和不乖乖的将长刃鸳刀交出。 当下卓天雄押着萧中慧,知会了知府衙门,与周威信等一干镖师,迳投萧府而来。 那“卓天雄”三字的名刺递将进去,萧半和矍然一凛,叫道:“快请!”过不多时,只见卓天雄昂首阔步,走进厅来。萧半和抢上相迎,一瞥眼,见女儿双手反剪,一名大汉手执短刃鸯刀,抵在她背心。 萧半和心中虽惊疑不定,却丝毫不动声色,脸含微笑,说道:“村夫贱辰,敢劳侍卫大人玉趾?”卓天雄在京师久闻萧半和的大名,但见他躯体雄伟,满腮虬髯,果然极为威武,当即伸出右手,说道:“萧大侠千秋华诞,兄弟拜贺来迟,望乞恕罪。”萧半和笑道:“好说,好说。”伸手与他相握。两人一运劲,手臂一震,均感半身酸麻。这一下较量,两人竟功力悉敌,谁也不输于谁,心下均各钦服,便携手同进寿堂。 两人之中,却以卓天雄更加惊异,他以“震天三十掌”与“呼延十八鞭”称雄武林,那“震天三十掌”惟有“混元气”可与匹敌,适才萧半和所使的,正是“混元气”功夫。但“混元气”必须童子身方能修习,不论男女,成婚后即行消失,因其练时艰辛,散失却又极易,因此武林中向来极少人练。他来萧府之前,早打听明白,知萧半和一妻一妾,女儿也已是及笄之年,怎么还能保有这童子功的“混元气”功夫,岂非武学中的一大奇事? 袁冠南见萧中慧受制于人,自情急关心,从人丛中悄悄绕到众镖师身后,待要伺机相救。但卓天雄眼力何等厉害,早已瞧见,喝道:“姓袁的,你给我站住!”又向周威信道:“有谁动一动手,你就一刀在这女娃子身上戳个透明窟窿!”周威信道:“是。江湖上有言道:‘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自有……’”一想这句话不大对头,下面“恶人磨”三字便吞入了肚中。袁冠南深恐这些人真的伤了萧中慧,那敢上前一步? 卓天雄道:“萧大侠,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弟今日造访尊府,一来是跟萧大侠磕头拜寿,二来是想以一件无价之宝,跟萧大侠换一件有价之宝。”萧半和道:“小人愚鲁,不明卓大人言中之意。”卓天雄白眼一翻,笑道:“那无价之宝嘛,便是令爱千金,有价之宝却是那柄长刃鸳刀。兄弟跟萧大侠无冤无仇,只求能在皇上御前交得了差,保全了这许多兄弟们的身家性命,还盼萧大侠高抬贵手,救一救兄弟。”说着拱了拱手。他的话说得似乎低声下气,但神色之间却极倨傲。 萧半和伸手在椅背上一按,喀喇一响,椅背登时碎裂,笑道:“卓大人望重武林,今日却如何这等胡涂?鸳鸯刀既不在小人手中,这位姑娘更不是小人的女儿。难道练童子功混元气的人,还能生儿育女么?”说着衣袖拂动,一股疾风激射而出。卓天雄侧身避开,心道:“半点不假,这果然是童子功混元气。” 萧中慧初时听说袁冠南是自己同胞兄长,已心如刀绞,这时见父亲为了相救自己,更咬定了不肯认是父女,忍不住叫道:“爹爹!” 便在此时,只听得外面齐声呐喊:“莫走了反贼萧义!”人喧马嘶,不知府门外来了多少军马。萧府几名仆人气急败坏的奔了进来,叫道:“老爷……不好了!无数官兵……官兵堵住了府门,四下里围住了!” 卓天雄听得“莫走了反贼萧义”这句话,心念一动,立时省悟,喝道:“好啊!什么萧半和?原来你便是皇上追捕了十六年的反贼萧义。”只见大门口人影晃动,抢进来四名清宫侍卫,当先一人叫道:“卓大哥,这便是反贼萧义,还不动手么?” 萧半和哈哈大笑,说道:“乔装改扮一十六年,今日还我萧义的本来面目。”伸手在脸上一抹,众人一看,无不惊得呆了。大厅上本已乱成一团,但顷刻之间,人人望着萧半和的脸,竟鸦雀无声。 原来瞬息之间,萧半和竟尔变了副容貌,本来浓髯满腮,但手掌只这么一抹,下巴登时光秃秃的,一根胡须也没有了,便连根拔去,也没这等光法,更没这等快法。 这时袁冠南的书僮提着两只书篮,从内堂奔将出来,说道:“公子爷,快走!”袁冠南心念一动,从书篮中抓起一本书来,向外抖扬,只见金光闪闪,飘出了数十张薄薄的金叶子。众镖师和官兵见黄金耀眼,如何能不动心?何况那金叶子直飘到身前,各人伸手便抓。袁冠南扬动破书,不住手的向周威信打去,大厅上便如穿花蝴蝶一般,满空飞舞的都是金叶。周威信倒想着“鸳鸯刀”不可有失,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教子,便宜莫贪。’”虽见金叶飞到,却不去抓。袁冠南手上运劲,啪的一声,一本数斤重的夹金破书掷去,击中了他面门。 第1598章 雪山飞狐(35) 周威信叫声:“啊哟!”身子晃动。袁冠南双足一登,扑了过去。卓天雄横掌阻截,只觉胁下风声飒然,萧半和使混元气击到。卓天雄知道厉害,只得反掌回挡,真力碰真力,砰的一响,两人各自倒退两步。便在此时,袁冠南左手使刀将周威信杀得晕头转向,右手已解开了萧中慧穴道。 贺客之中,一小半怕事的远远躲开,一大半却是萧半和的知交好友,或舞兵刃,或挥拳脚,和来袭的清宫侍卫、镖师官兵恶斗起来。 萧中慧别了半天气,欺到周威信身边,左手斜引,右手反勾,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个耳括子,顺手扭住他手腕,已将他手中的短刃鸯刀夺过。袁冠南大喜,叫道:“慧妹!清风引佩下瑶台!”萧中慧眼眶一红,心道:“我还能和你使这劳什子的夫妻刀法吗?”游目四顾,见爹爹和卓天雄四掌飞舞,打得难解难分,其余各人,也均找上了对手厮杀,但两名清宫侍卫却迫得袁杨两夫人不住倒退,险象环生。袁冠南叫道:“慧妹,快救妈妈!”两人双刀联手,一招“碧箫声里双鸣凤”,一名侍卫肩头中刀,重伤倒地,再一招“今朝有女颜如玉”,又一名侍卫为萧中慧刀柄击中颧骨,大叫晕去。 鸳鸯双刀联手,一使开“夫妻刀法”,果真威不可当,两人并肩打到那里,那里便有侍卫或镖师受伤,七十二路刀法没使得一半,来袭的敌人已纷纷夺门而逃。 打到后来,敌人中只剩下卓天雄一个兀自顽抗。袁冠南和萧中慧双刀倏至,一攻左肩,一削右腿。卓天雄从腰里抽出钢鞭一架,铮的一声,将萧中慧的短刃鸯刀刀头打落。夫妻刀法那一招“喜结丝萝在乔木”何等神妙,袁冠南长刀晃处,嗤的一声,卓天雄小腿中刀,深及胫骨,鲜血长流。 卓天雄小腿受伤不轻,不敢恋战,向萧中慧挥掌拍出,待她斜身闪避,双足力登,已闪入天井,跟着窜高上了屋顶。本来袁萧二人双刀合璧,使一招“英雄无双风流婿”,便能将卓天雄截住,但萧中慧刀头既折,这一招便用不上了。 萧半和见满厅之中打得落花流水,幸好己方只有七八个人受伤,无人丧命,大声叫道:“各位好朋友,官兵虽然暂退,少时定当重来,这地方是不能安身的了。咱们急速退向中条山,再定后计。”众人轰然称是。 当下萧半和率领家人,收拾了细软,在府中放起火来。乘着火焰冲天,城中乱成一片,众人冲出东门,迳往中条山而去。 在一个大山洞前的乱石冈上,萧半和、袁杨二夫人、袁冠南、萧中慧、林玉龙夫妇、二十来个家人弟子、三百余位宾客朋友团团围着几堆火。火堆上烤着獐子、黄麖,香气送入了每个人的鼻管。 萧半和咳嗽一声,伸手一摸胡子,这是他十多年来的惯例,每次有什么要紧话说,总是先摸胡子。可是这一次却摸了个空,他下巴光秃秃地,一根胡子也没有了。他微微一笑,说道:“承江湖上朋友们瞧得起,我萧义在武林中还算是一号人物。可是有谁知道,我萧义是个太监。” 众人耸然惊讶,“我萧义是个太监”这句话传入耳中,人人都道是听错了,但见萧半和脸色郑重,决非玩笑。袁杨二夫人相互望了一眼,低下头去。 萧半和道:“不错,我萧义是个太监。我在十六岁上便净了身子,进宫服侍皇帝,为的是要刺死满清皇帝,为先父报仇。我父亲平生跟满清鞑子势不两立,终于惨遭害死。我父亲的七个结义兄弟歃血为盟,誓死要给先父报仇,但满清势大,我这七位伯父叔父无一能得善终,不是在格斗中为清宫的侍卫杀死,便是给捕到了凌迟处死,这一场冤仇越结越深。我细细思量,要练到父亲和这七位伯叔一样的功夫,便竭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够,便算练成了,也未必能报得了血海深仇,于是我甘心净身,去做一个低三下四、为人人瞧不起的太监。”众人听到这里,想起他的苦心孤诣,无不钦佩。 萧半和接着道:“可是禁宫之中,警卫何等森严,实非我初时所能想像。别说走近皇帝跟前,便想见皇帝一面,也着实不容易。在十多年之中,虽然我每日每夜都在想刺杀皇帝,始终找不到一个机会。十六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听得宫中的两名侍卫谈起,皇帝得知世上有一对‘鸳鸯宝刀’,得之者可无敌于天下,这对刀分别在一位姓袁和一位姓杨的英雄手中。于是皇帝将袁杨二人全家捕来,勒逼二人交出宝刀。两位大英雄不屈而死,两位英雄的夫人却给逮进了天牢。”他说到这里,袁杨二夫人珠泪滚滚而下,突然相抱大哭。 袁冠南和萧中慧对望了一眼,心中又悲又喜。只听得萧半和说道:“当时我心中细一琢磨,为死人报仇,实不如救活人要紧,于是混进天牢,杀了几名狱卒,将二位夫人救出牢来。狱官以二位夫人是女流之辈,本来看守不紧,又万万料不到一个太监居然会去相救钦犯,因此给我一举得手。只是敌人势大,仓皇奔逃之时,袁夫人的公子竟在途中失落了。这件事我生平耿耿于怀,想不到袁公子已长大成人,并且学得一身高强武艺,当真是天大的喜事。至于中慧呢,你今年十八岁啦,我初见到你时,还只两岁。你爹爹姓杨,乃名震当世的三湘大侠杨伯冲杨大侠。”袁冠南和萧中慧(应该说杨中慧了)分别抱着自己母亲,想起父仇时不胜悲愤,想起萧半和的义薄云天,又感激无已。 萧半和又道:“我们逃出北京,皇帝自是侦骑四出,严加搜捕。为了瞒过清廷耳目,我老萧装上了一大丛假胡子,又委屈袁杨两位夫人做了我夫人。好在老萧是个太监,这一时权宜之计,也不致辱了袁杨两位大侠的英名。”袁冠南和萧中慧终于相视一笑,二人均如释重负,心道:“谁说咱俩是亲兄妹啊?” 萧半和一拍大腿,道:“老萧是太监,羡慕大明三宝太监郑和远征异域,宣扬我中华的德威,因此上将名字改为‘半和’,意思说盼望有郑和的一半英雄,嘿嘿,那是老萧的痴心妄想。这些年来,倒也太平无事,那知鸳鸯刀出世,老萧一心要夺回宝刀,以慰袁杨二位英雄之灵,没再小心掩饰行藏,终于给清廷识破了真相。事到如今,那也没什么了。不过鸳鸯双刀只剩下一柄鸳刀,慧儿那柄短刃鸯刀,自然是假的,否则怎能折断?定是给卓天雄这奸贼调了去,只可惜咱们没能截住他。” 这时烤獐子的香气愈来愈浓了,任飞燕取出刀子,一块一块的割切。林玉龙忽地向杨中慧大声道:“我说的不错么?你说你爹爹妈妈从来不吵架,我说不吵架的夫妻便不是真夫妻,定有些儿邪门。你林大哥可不是料事如神,言之有理?”任飞燕刀尖上带着一块獐肉,一刀送进了他的口中,喝道:“吃獐子肉,胡说八道什么?”林玉龙待要反驳,却满口是肉,说不出话来。 众人正觉好笑,忽听得林外守望的一个弟子喝道:“是谁?”跟着另一人喝道:“太岳四侠!”杨中慧噗哧一笑。只见太岳四侠满身泥泞,用一根木棒抬着一只大渔网,渔网中黑黝黝地一件巨物,不知是什么东西。杨中慧笑道:“太岳四侠,你们抬的是什么宝贝啊?” 盖一鸣得意洋洋的道:“袁公子、萧姑娘,咱兄弟四个到那污泥河中去捉碧血金蟾,想给两位送份大礼。那知道金蟾还没捉到,一个人闯了过来,这人腿上受了伤,口中哼哼唧唧,行路一跛一拐。咱太岳四侠一瞧,嘿,这可不是卓天雄么?江湖上有言道:‘送上门的买卖,不做白不做!’咱们抖起渔网,悄悄给他这么一罩,将他老人家给拿了来啦。” 众人惊喜交集。袁冠南伸手到卓天雄腰间一摸,抽出一柄短刀来,精光耀眼,污泥不染,自是真正的鸯刀了。 袁夫人将鸳鸯双刀拿在手中,仔细瞧了一会,叹道:“满清皇帝听说这双刀之中,有一个能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这果然不错,可是他便知道了这秘密,又能依着行么?各位请看!”众人凑近看时,只见鸳刀的刀刃上刻着“仁者”两字,鸯刀上刻着“无敌”两字。 “仁者无敌”!这便是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 白马啸西风 得得得,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得…… 在黄沙莽莽的回疆大漠之上,尘沙飞起两丈来高,两骑马一前一后的急驰而来。前面是匹高腿长身的白马,马上骑着个少妇,怀中搂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后面是匹枣红马,马背上伏着的是个高瘦汉子。 那汉子左边背心上插着一枝羽箭。鲜血从他背心流到马背上,又流到地下,渗入了黄沙之中。他不敢伸手拔箭,只怕这枝箭一拔下来,就会支持不住,立时倒毙。谁不死呢?那也没什么。可是谁来照料前面的娇妻幼女?在身后,凶悍毒辣的敌人正紧紧追杀。 他胯下的枣红马奔驰了数十里地,早已筋疲力尽,在主人没命价的鞭打催踢之下,逼得气也喘不过来了,这时嘴边已全是白沫,猛地里前腿一软,终于跪倒在地。那汉子用力提缰,那红马一声哀嘶,抽搐了几下,便即脱力而死。那少妇听得声响,回过头来,忽见红马倒毙,吃了一惊,叫道:“大哥……怎……怎么啦?”那汉子皱眉摇了摇头。但见身后数里外尘沙飞扬,大队敌人追了上来。 那少妇圈转马来,驰到丈夫身旁,蓦然见到他背上的羽箭,背心上的大片鲜血,不禁大惊,险些晕了过去。那小姑娘失声惊叫:“爹,爹,你背上有箭!”那汉子苦笑了一下,说道:“不碍事!”一跃而起,轻轻巧巧的落在妻子身后鞍上,他虽身受重伤,身法仍轻捷利落。那少妇回头望着他,满脸关怀痛惜之情,轻声道:“大哥,你……”那汉子双腿一夹,扯起马缰。白马四蹄翻飞,向前疾驰。 白马虽然神骏,但不停不息的长途奔跑下来,毕竟累了,何况这时背上乘了三人。白马似乎知道这是主人的生死关头,不用催打,竟自不顾性命的奋力奔跑。 然而再奔驰得数里,终于渐渐慢了下来。 后面追来的敌人一步步迫近了。一共六十三人,却带了一百九十多匹健马,只要马力稍乏,就换一匹马乘坐。那是志在必得,非追上不可。 那汉子回过头来,在滚滚黄尘之中,看到了敌人身形,再过一阵,连面目也看得清楚了。那汉子一咬牙,说道:“虹妹,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允?”那少妇回头来,温柔一笑,说道:“这一生之中,我违拗过你一次么?”那汉子道:“好,你带了秀儿逃命,保全咱俩的骨血,保全这幅高昌迷宫地图。”说得十分坚决,便如是下令一般。 那少妇声音发颤,说道:“大哥,把地图给了他们,咱们认输便是。你……你身子要紧。”那汉子低头亲了亲她左颊,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温柔,说道:“我俩一起经历过无数危难,这次或许也能逃脱。‘吕梁三杰’不但要地图,他们……他们还为了你。”那少妇道:“他……他总该还有几分同门之情,说不定,我能求求他们……”那汉子厉声道:“难道我夫妇还能低头向人哀求?这马负不起我们三个。快去!”提身纵起,大叫一声,摔下马来。 那少妇勒定了马,想伸手去拉,却见丈夫满脸怒容,跟着听得他厉声喝道:“快走!”她一向对丈夫顺从惯了的,只得拍马提缰,向前奔驰,一颗心却已如寒冰一样,不但是心,全身的血都似乎已结成了冰。 自后追到的众人望见那汉子落马,一齐大声欢呼:“白马李三倒啦!白马李三倒啦!”十余人纵马围上。其余四十多人继续追赶少妇。 那汉子蜷曲着卧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经死了。一人挺起长枪,嗤的一声,在他右肩刺了进去。拔枪出来,鲜血直喷,白马李三仍然不动。领头的剽悍汉子道:“死得透了,还怕什么?快搜他身上。”两人翻身下马,去扳他身子。猛地里白光闪动,白马李三长刀回旋,嚓嚓两下,已将两人砍翻在地。 众人万料不到他适才竟是装死,连长枪刺入身子都浑似不觉,斗然间又会忽施反击,一惊之下,六七人勒马退开。那剽悍凶狠的大汉挥动手中雁翎刀,喝道:“李三,你当真是个硬汉!”呼的一刀向他头顶砍落。李三举刀挡架,他双肩都受了重伤,手臂无力,腾腾腾退出三步,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十余人纵马围上,刀枪并举,劈刺下去。 白马李三一生英雄,一直到死,始终没屈服,在最后倒下去之时,又手刃了两名强敌。 那少妇远远听得丈夫的一声怒吼,当真心如刀割:“他已死了,我还活着干么?” 从怀中取出一块羊毛织成的手帕,塞在女儿怀里,说道:“秀儿,你好好照料自己!” 挥马鞭在白马臀上一抽,双足一撑,身子已离马鞍。白马鞍上一轻,那少妇见马驮着女孩儿如风疾驰,心中略感安慰:“此马脚力天下无双,秀儿身子又轻,这一下,他们再也追她不上了。”前面女儿的哭喊声“妈妈,妈妈”渐渐隐去,身后马蹄声却越响越近,心中默默祷祝:“老天啊老天,愿你保佑秀儿像我一般,嫁着个好丈夫,虽一生颠沛流离,却一生快活!” 她整了整衣衫,掠好了头发,转瞬间数十骑马先后驰到,当先一人是吕梁三杰中老二史仲俊。 吕梁三杰是结义兄弟。老大“神刀震关西”霍元龙,便是杀死白马李三的那剽悍凶狠汉子。老二“梅花枪”史仲俊是个瘦瘦长长的汉子。老三“青蟒剑”陈达海高大虬髯,原是辽东马贼出身,后来却在山西落脚,和霍史二人意气相投,合伙在山西省太谷县开设了一家晋威镖局。 第1599章 雪山飞狐(36) 史仲俊和白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门师兄妹,两人自幼一起学艺。史仲俊心中一直爱着这个娇小温柔的小师妹,师父也有意从中撮合,因此同门的师兄弟们早把他们当作是一对未婚夫妇。岂知上官虹无意中和白马李三相遇,竟尔一见钟情,家中不许他俩的婚事,上官虹便跟着他跑了。史仲俊伤心之余,大病了一场,性情也从此变了。他对师妹始终余情不断,一直并没娶亲。 一别十年,想不到吕梁三杰和李三夫妇竟在甘凉道上重逢,更为了争夺一张地图而动起手来。他们六十余人围攻李三夫妇,边打边追,从甘凉直追逐到了回疆。史仲俊妒恨交迸,出手尤狠,李三背上那枝羽箭,就是他暗中射的。 这时李三终于丧身大漠之中,史仲俊骑马驰来,见上官虹孤另另的站在一片黄沙大漠之中,不由得隐隐有些内疚:“我们杀了她丈夫。从今而后,这一生中我要好好待她。”大漠上西风吹动着她的衣带,就跟十年以前,在师父的练武场上看到她时一模一样。上官虹的兵刃是一对短剑,一把金柄,一把银柄,江湖上有个外号,叫作“金银小剑三娘子”。这时她手中却不拿兵刃,脸上露着淡淡微笑。 史仲俊心中蓦地升起了指望,胸口发热,苍白的脸上涌起了一阵红潮。他将梅花枪往马鞍一搁,翻身下马,叫道:“师妹!” 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俊点了点头,说道:“师妹,我们分别了十年,我……我天天在想你。”上官虹微笑道:“真的吗?你又在骗人。”史仲俊一颗心怦怦乱跳,这个笑靥,这般娇嗔,跟十年前那小姑娘没半点分别。他柔声道:“师妹,以后你跟着我,永远不教你受半点委屈。”上官虹眼中忽然闪出了奇异的光芒,叫道:“师哥,你待我真好!”张开双臂,往他怀中扑去。 史仲俊大喜,伸开手将她紧紧的搂住了。霍元龙和陈达海相视一笑,心想:“老二害了十年相思病,今日终于得偿心愿。” 史仲俊鼻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心里迷迷糊糊的,又感到上官虹的双手也还抱着自己,真不相信这是真的。突然之间,小腹上感到一阵剧痛,像什么利器插了进来。 他大叫一声,运劲双臂,要将上官虹推开,那知她双臂紧紧抱着他死命不放,终于两人一起倒地。 这一下变起仓卒,霍元龙和陈达海一惊之下,急忙翻身下马,上前抢救。扳起上官虹的身子时,只见她胸口一摊鲜血,插着一把小小的金柄短剑,另一把银柄短剑,却插在史仲俊的小腹之中,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决心一死殉夫,在衣衫中暗藏双剑,一剑向外,一剑向己。史仲俊一抱着她,四臂互搂不放,两人同时中剑。 上官虹当场气绝,史仲俊却一时不得毙命,想到自己命丧师妹之手,心中的悲痛,比身上创伤更加难受,叫道:“三弟快帮我了断,免我多受痛苦。”陈达海见他伤重难治,眼望大哥。霍元龙点点头。陈达海一咬牙,挺剑对准了史仲俊的心口刺入。 霍元龙叹道:“想不到金银小剑三娘子竟这般烈性。”这时手下一名镖头驰马来报:“白马李三的尸身上又搜了一遍,没地图。”霍元龙指着上官虹道:“那么定是在她身上。” 一番细细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零碎银两、几件替换衣服之外,再无别物。霍元龙和陈达海面面相觑,又失望,又奇怪。他们从甘凉道上追到回疆,始终紧紧盯着李三夫妇,地图如在中途转手,决不能逃过他们数十人的眼睛,何况他夫妇舍命保图,绝无随便交给旁人之理?陈达海再将上官虹小包裹中之物细细检视一遍,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裤时,猛地想起,说道:“大哥,快追那小女孩!”霍元龙“哦”了一声,说道:“不用慌,谅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那里?”左臂一挥,叫道:“留下两人把史二爷安葬了,余下的跟我来!”一提马缰,当先驰去。蹄声杂沓,吆喝连连,百余匹马追了下去。 那小女孩驰出已久,这时早在二十余里之外。但在平坦无垠的大漠之上,一眼望去看得到十余里远近,那小女孩虽已逃远,时候一长,终能追上。果然赶到傍晚,陈达海忽然大声欢呼:“在前面!” 只见远远一个黑点,正在天地交界处移动。那白马虽然神骏,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终于也支持不住了。霍元龙和陈达海不住更换生力坐骑,渐渐追近。 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马背上,心力交疲,早已昏昏睡去。她一整日不饮不食,在大沙漠的烈日下晒得口唇都焦了。白马甚有灵性,知道后面追来的敌人将不利于小主人,迎着血也似红的夕阳,奋力奔跑。突然之间,前足提起,长嘶一声,它嗅到了一股特异的气息,嘶声中隐隐有恐惧之意。 霍元龙和陈达海都武功精湛,长途驰骋,原不在意,但这时两人都感到胸口塞闷,气喘难当。霍元龙道:“三弟,好像有点不对!”陈达海游目四顾,打量周遭情景,只见西北角上血红的夕阳之旁,升起一片黄濛濛的云雾,黄云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闪动,景色奇丽,实为生平从所未睹。 那黄云大得好快,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半边天都遮住了。这时马队中数十人个个汗如雨下,气喘连连。陈达海道:“大哥,像是有大风沙。”霍元龙道:“不错,快追,先把女娃娃捉到,再想法躲……”一句话未毕,突然一股疾风刮到,带着一大片黄沙,只吹得他满口满鼻都是沙土,下半截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漠上的风沙说来便来,霎时间大风卷地而至。七八人身子晃动,都让大风吹下马来。霍元龙大叫:“大伙儿下马,围拢来!” 众人力抗风沙,将一百多匹健马拉了过来,围成个大圈子,人马一齐卧倒。各人手挽着手,靠在马腹之下,只觉疾风带着黄沙刮到脸上,啪啪作声,有如刀割一般,脸上手上,登时起了一条条血痕。 这一队虽人马众多,但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之中,在那遮天铺地的大风沙下,便如大海洋中的一叶小舟一般,只能听天由命,全无半分自主之力。 风沙越刮越猛,人马身上的黄沙越堆越厚……连霍元龙和陈达海那样什么也都不放在心上的剽悍汉子,这时在天地变色的大风暴威力之下,也只有战栗的份儿。这两人心底,同时闪起一个念头:“没来由的要找什么高昌迷宫,从山西巴巴的赶到这大沙漠中来,却葬身在这儿。” 大风呼啸着,咆哮着,像千千万万个恶鬼在同时发威。 大漠上的大风暴呼啸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霍元龙和陈达海从黄沙中爬起身来,检点人马,总算损失不大,死了两名伙伴,五匹马。但人人都已熬得筋疲力尽,更糟的是,白马背上的小女孩不知到了何处,十九是葬身在大风沙中了。身负武功的粗壮汉子尚且抵不住,何况娇娇嫩嫩的一个小女孩儿。 众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饭,休息了半天,霍元龙传下号令:“谁发现白马和小女孩的踪迹,赏黄金五十两!”跟随他来到回疆的,个个都是晋陕甘凉一带的江湖豪客,出门千里只为财,五十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众人欢声呼啸,五十多人在莽莽黄沙上散了开去,像一面大扇子般。“白马,小女孩,五十两黄金!”每个人心中,都转着这三个念头。 有的人一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约定天黑之时,在正西六十里处会合。 镖师“两头蛇”丁同跨上一匹健马,纵马向西北方冲去。他是晋威镖局中已干了十七年的镖师,武功虽算不上了得,但精明干练,是吕梁三杰手下一名得力助手。他一口气驰出二十余里,众同伴都已影踪不见,在茫茫的大漠中,突然起了孤寂和恐惧之感。 纵马上了一个沙丘,向前望去,只见西北角上一片青绿,高耸着七八棵大柳树。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中忽然见到这一大块绿洲,当真说不出的欢喜:“这大片绿洲中必有水泉,就算没人家,大队人马也可好好将息一番。”他胯下坐骑也望见了水草,陡然间精神百倍,不等丁同提缰催逼,泼剌剌放开四蹄,奔了过去。 十余里路程片刻即到,远远望去,但见一片绿洲,望不到边际,遍野都是牛羊。极西处搭着一个个帐篷,密密层层的竟有六七百个。 丁同见到这等声势,不由得一惊。他自入回疆以来,所见到的帐篷人家,聚在一起的最多不过三四十个,这样的一个大部族却第一次见到。瞧那帐篷式样,显是哈萨克族人。 哈萨克人在回疆诸族中最为勇武,不论男女,六七岁起就长于马背之上。男子身上人人带刀,骑射刀术,威震西陲。向来有一句话说道:“一个哈萨克人,抵得一百个懦夫;一百个哈萨克人,就可横行回部。” 丁同听见过这句话,寻思:“在哈萨克部族之中,可得小心在意。” 只见东北角的一座小山脚下,孤另另的有座茅屋。这茅屋外形简陋,远远离开了帐篷群。丁同仔细打量这座茅屋,心想:“这间屋似乎是汉人的式样,莫非住的是汉人?” 茅屋的屋顶上堆满戈壁边缘所生的硬茅草,墙壁是泥砖砌成,远远瞧去,似乎颇为粗糙,颜色黄黑相杂,并未刷以石灰。他想:“先到这茅屋去瞧瞧。”纵马往茅屋走去。 他胯下的坐骑已饿了一日一夜,忽见满地青草,走一步,吃两口,行得甚为缓慢。 丁同提脚狠命在马肚上一踢,那马吃痛,一口气奔向茅屋。丁同一斜眼,只见茅屋后面系着一匹高头白马,健腿长鬣,正是白马李三的坐骑。他忍不住叫出声来:“白马,白马在这儿!”心念一动,翻身下马,从靴桶中抽出一柄锋利短刀,笼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掩向茅屋之后,正想探头从窗子向屋内张望,冷不防那白马“呜哩哩……” 一声长嘶,似是发觉了他。 丁同心中怒骂:“畜生!”定一定神,再度探头望窗中张去时,窗内竟有一张脸同时探了上来。丁同的鼻子刚好要和他的鼻子相碰,但见这人满脸皱纹,目光炯炯。丁同大吃一惊,双足一点,倒纵出去,喝问:“是谁?”那人冷冷的道:“你是谁?到这里干什么?”说的却是汉语。 丁同惊魂略定,满脸笑容,说道:“在下姓丁名同,无意间到此,惊动了老丈。请问老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汉姓计。”丁同陪笑道:“原来是计老丈,大沙漠中遇到乡亲,真是见到亲人了。在下斗胆要讨口水喝。”计老人道:“你有多少人同来?”丁同道:“便在下一人在此。”计老人哼了一声,似是不信,冷冷的眼光在他脸上来回扫视。丁同给他瞧得心神不定,只有强笑。 一个冷冷的斜视,一个笑嘻嘻地十分尴尬,僵持片刻。计老人道:“要喝水,便走大门,不用爬窗子吧!”丁同笑道:“是,是!”转身绕到木板门前,推门走了进去。 屋中陈设简陋,但桌椅整洁,地下铺了毡毯,打扫得干干净净。丁同坐下后四下打量,只见后堂转出一个小女孩来,手中捧着一碗茶。两人目光相接,那女孩吃了一惊,呛啷一响,茶碗失手掉在地下,茶水茶叶都溅在地毡上。 丁同登时心花怒放。这小女孩正是霍元龙悬下重赏要追寻之人,他见到白马后,本已有八分料到那女孩会在屋里,斗然间见到,仍高兴得一颗心似乎要从胸口跳了出来。 昨夜一晚大风沙,李文秀昏晕在马背之上,人事不省,白马闻到水草气息,冲风冒沙,奔到了这绿草原上。计老人见小女孩是汉人装束,忙把她救了下来。半夜中李文秀醒转,不见了父母,不住啼哭。计老人见她玉雪可爱,不禁大起怜惜之心,问她怎么会到大漠来,她父母是谁。李文秀说父亲叫“白马李三”,妈妈就是妈妈,听到追赶他们的恶人远远叫她“三娘子”,有的还叫“金银小剑三娘子”,到回疆来干什么,她却说不上来了。计老人喃喃的道:“白马李三,白马李三,那是横行江南的侠盗,怎地到回疆来啦?” 他给李文秀饱饱的喝了一大碗乳酪,让她睡了。老人心中,却翻来覆去的想起了十年来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不着了。 李文秀这一觉睡到次日辰时才醒,一起身,便求计爷爷带她去寻爸爸妈妈。就在此时,两头蛇丁同鬼鬼祟祟的过来,在窗外探头探脑,这一切全看在计老人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计老人应声过来。李文秀奔过去扑在他怀里,叫道:“爷爷,他……他就是追我的恶人。”计老人抚摸着她头发,柔声道:“不怕,不怕。他不是恶人。”李文秀道:“是的,是的。他们几十个人追我们,打我爸爸、妈妈。”计老人心想:“白马李三跟我无亲无故,不知结下了什么仇家,我可不必卷入这是非圈子。” 丁同侧目打量计老人,见他满头白发,竟没一根是黑的,身材高大,只弓腰曲背,颤颤巍巍,衰老已极,寻思:“这糟老头就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屋子里如没别人,将他一下子打晕,带了女孩和白马便走,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变故。”突然将手掌放在右耳旁边,作倾听之状,说道:“有人来了。”跟着快步走到窗边。 计老人却没听到人声,听丁同说得真切,走到窗口外望,只见原野上牛羊低头嚼草,四下里一片寂静,并无生人到来,刚问了一句:“那里有人啊?”忽听得丁同一声狞笑,头顶掌风飒然,一掌猛劈下来。 计老人虽老态龙钟,身手却十分敏捷,丁同的手掌与他头顶相距尚有数寸,他身形略侧,已滑了开去,跟着反手勾出,施展大擒拿手,将他右腕勾住了。丁同变招贼滑,右手一挣没挣脱,左手向前疾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白光闪处,波的一响,匕首锋利的刃口已刺入计老人左背。 第1600章 雪山飞狐(37) 李文秀大叫一声:“啊哟!”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见计老人中刀,纵身而上,两个小拳头便往丁同背心腰眼里打去。便在此时,计老人左手一个肘捶回撞,捶中了丁同心口,这一捶力道极猛,丁同低哼一声,身子软软垂下,委顿在地,口中喷血,便没气了。 李文秀颤声道:“爷爷,你……你背上有刀子……”计老人见她泪光莹然,心想:“这女孩儿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爷爷,你的伤……我给你把刀子拔下来吧?” 说着伸手去握刀柄。计老人脸色一沉,怒道:“你别管我。”扶着桌子,身子晃了几晃,颤巍巍走向内室,啪的一声,关上了板门。李文秀见他突然发怒,心中害怕,又见丁同在地下蜷缩成一团,只怕他起来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只想飞奔出外,但想起计老人身受重伤,没人服侍,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门外,轻拍几下,听得室中没半点声音,叫道:“爷爷,爷爷,你痛吗?”只听得计老人粗声道:“走开,走开!别来吵我!”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说话大不相同,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怔怔坐在地下,抱着头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忽然呀的一声,室门打开,一只手抚摸她头发,低声道:“别哭,别哭,爷爷的伤不碍事。”手势和语音都甚温柔。李文秀抬起头来,见计老人脸带微笑,心中一喜,登时破涕为笑。计老人笑道:“又哭又笑,不害羞么?”李文秀把头藏在他怀里。从这老人身上,她又找到了一些父母的亲情温暖。 计老人皱起眉头,打量丁同的尸身,心想:“他跟我无冤无仇,为什么忽下毒手?”李文秀挂怀关心,轻声问道:“爷爷,你背上的伤好些了么?”这时计老人已换过一件长袍,也不知他伤得如何。 他听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适才给刺了这一刀实为奇耻大辱,脸上又现恼怒,粗声道:“你啰唆什么?”听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略一沉吟,到屋后柴房中提了一桶黄色染料出来。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涂染记号所用,使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杂,虽经风霜,亦不脱落。他牵过白马,用刷子自头至尾都刷上了黄色,又到哈萨克人的帐篷之中,讨了一套哈萨克男孩的旧衣服来,叫李文秀换上了。李文秀很聪明,说道:“爷爷,你要那些恶人认不出我,是不是?”计老人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爷爷老了。唉,刚才竟给他刺了一刀。”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却不敢接口了。 计老人埋了丁同的尸体,又宰了他乘来的坐骑,马皮、鞍镫、蹄铁也都埋了,没留下丝毫痕迹,然后坐在大门口,拿着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不住磨砺。 他这番功夫果然没白做,就在当天晚上,霍元龙和陈达海所率领的豪客,冲进了这片绿洲,大肆掳掠。这一带素来没盗匪,哈萨克人虽勇武善战,但事先全没防备,族中精壮男子又刚好大举在北边猎杀为害牛羊的狼群,在帐篷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妇孺,竟给这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措手不及。七名哈萨克男子遭杀,五名妇女给掳了去。这群豪客也曾闯进计老人的茅屋里,但谁也没对一个老人、一个哈萨克孩子起疑。李文秀满脸泥污,躲在屋角落中,谁也没留意到她眼中闪耀着仇恨和悲哀的光芒。她却看得清清楚楚,父亲的佩刀悬在霍元龙腰间,母亲的金银小剑插在陈达海腰带之中。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她年纪虽小,却也猜到父母定然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萨克的男子们从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来了,当即聚集了队伍,去找这批汉人强盗报仇。但在茫茫大漠之中,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只找到了那五个遭掳去的妇女。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给脱光了,惨死在大漠之上。他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的尸身,一起都带了回来。 李文秀扑在父母尸身上哀哀痛哭。一个粗暴的哈萨克人提起穿着皮靴的大脚,重重踢了她一脚,粗声骂道:“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 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李文秀小小心灵之中,只是想:“为什么恶人这么多?谁都来欺侮我?” 半夜里,李文秀又从睡梦中哭醒了,一睁开眼,只见床沿上坐着一个人。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却见计老人凝望着她,目光中爱怜横溢,神情温柔,抚摸她头发,说道:“别怕,别怕,是爷爷。”李文秀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伏在计老人怀里,把他衣襟全哭湿了。计老人道:“孩子,你没了爹娘,就当我是你亲爷爷,跟我住在一起。爷爷会好好照料你。” 李文秀哭着点头,想起了那些杀害爸爸妈妈的恶人,又想起踢了她一脚的那个凶恶的哈萨克汉子。这一脚踢得好重,令她腰里肿起了一大块,她不禁又问:“为什么谁都来欺侮我?我又没做坏事?” 计老人叹口气,说道:“这世界上给人欺侮的,总是那些没做坏事的好人。”他从瓦壶里倒了一碗热奶茶,瞧着她喝下了,又给她拢好被窝,说道:“秀儿,那个踢了你一脚的,叫做苏鲁克。他也是个正直的好人。”李文秀睁着圆圆的眼珠,很是奇怪,问道:“他……他是好人么?”计老人点头道:“不错,他是好人。他跟你一样,一天之中死了两个最亲爱的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大儿子。都是给那批恶人强盗害死的。他只道汉人都是坏人。他用哈萨克话骂你,说你是‘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你别恨他,他心里的悲痛,实在跟你一模一样。不,他年纪大了,心里的悲痛,可比你更加多得多,深得多。” 李文秀怔怔听着,她本来也没怎么恨这个满脸胡子的哈萨克人,只是见了他凶狠的模样很害怕,这时忽然想起,那个大胡子双眼之中满含着眼泪,只差没掉下来。她不懂计老人说的,为什么大人的悲痛会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对这个大胡子却不自禁的生了同情,觉得他也很可怜。 窗外传进来一阵奇妙的宛转的鸟鸣,声音很远,但听得很清楚,又甜美,又凄凉,便像一个少女在唱着清脆而柔和的歌。 李文秀侧耳听着,鸣歌之声渐渐远去,终于低微得听不见了。她悲痛的心灵中得到了一丝安慰,呆呆出了一会神,低声道:“爷爷,这鸟儿唱得真好听。” 计老人道:“是的,唱得真好听!那是天铃鸟,鸟儿的歌声像是天上的银铃。这鸟儿只在晚上唱歌,白天睡觉。有人说,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之后变的。又有些哈萨克人说,这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最会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后变的。她的情郎不爱她了,她伤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丽,又最会唱歌,为什么不爱她了?” 计老人出了一会神,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世界上有许多事,你小孩子不懂的。”这时候,远处草原上的天铃鸟又唱起歌来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甜蜜,又凄凉。 就这样,李文秀住在计老人家里,帮他牧羊煮饭,两个人就像亲爷爷、亲孙女一般。晚上,李文秀有时候从梦中醒来,听着天铃鸟的歌唱,又在天铃鸟的歌声中回到梦里。她梦中有江南的杨柳和桃花,爸爸的怀抱,妈妈的笑脸……过了秋天,过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静静过着日子,她学会了哈萨克话,学会了草原上的许许多多事情。 计老人会酿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萨克的男人就最爱喝又香又烈的美酒。计老人会医牛羊马匹的疾病,哈萨克人那些受了重伤、生了重病的牲口,说什么也治不好,往往就让他治好了。牛羊马匹是哈萨克人的性命,他们虽不喜欢汉人,却少他不得,只好用牛羊来换他又香又烈的美酒,请了他去给牲口治伤治病。 哈萨克人的帐篷在草原上东西南北的迁移。计老人通常不跟着他们迁移,多半留在绿洲中自己的茅屋里,等着他们回来。他只养少少几头牛、十几头羊,用不着经常迁游,追逐水草。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听到了天铃鸟的歌声,只是它越唱越远,隐隐约约地,随着风声飘来了一些,跟着又听不到了。李文秀悄悄穿衣起来,到屋外牵了白马,生怕惊醒计老人,将白马牵得远远地,这才跨上马,跟着歌声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蓝,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散播着芳香。 歌声很清晰了,唱得又婉转,又娇媚。李文秀的心跟着歌声而狂喜,轻轻跨下马背,让白马自由自在的嚼着青草。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沉醉在歌声之中。 那天铃鸟唱了一会,便飞远几丈。李文秀在地下爬着跟随,她听到了鸟儿扑翅的声音,看到了这只淡黄色的小小鸟儿,见它在地下啄食。它啄了几口,又向前飞一段路,又找到了食物。 天铃鸟吃得很高兴,突然间啪的一声,长草中飞起黑黝黝的一件东西,将天铃鸟罩住了。 李文秀的惊呼声中,混和着一个男孩的欢叫,只见长草中跳出来一个哈萨克男孩,得意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他用外衣裹着天铃鸟,鸟儿惊慌的叫声,郁闷地隔着外衣传出来。 李文秀又吃惊,又愤怒,叫道:“你干什么?”那男孩道:“我捉天铃鸟。你也来捉么?”李文秀道:“干么捉它?让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么?”那男孩笑道:“捉来玩。”将右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来时,手里已抓着那只淡黄色的小鸟。天铃鸟不住扑着翅膀,却那里飞得出男孩的掌握? 李文秀道:“放了它吧,你瞧它多可怜?”那男孩道:“我一路撒了麦子,引得这鸟儿过来。谁叫它吃我的麦子啊?哈哈!” 李文秀一呆,在这世界上,她第一次懂得“陷阱”的意义。人家知道小鸟儿要吃麦子,便撒了麦子,引着它走进了死路。她年纪还小,不知道几千年来,人们早便在说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两句话。她只隐隐的感到了机谋的可怕,觉到了“引诱”的令人难以抗拒。当然,她只感到了一些极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间包藏着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着天铃鸟,使它发出一些痛苦的声音。李文秀道:“你把小鸟儿给了我,好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给我什么?”李文秀伸手到怀里一摸,她什么也没有,不禁有些发窘,想了一想,道:“赶明儿我给你缝一只好看的荷包,给你挂在身上。”那男孩笑道:“我才不上这个当呢。明儿你便赖了。”李文秀胀红了脸,道:“我说过给你,一定给你,为什么要赖呢?”那男孩摇头道:“我不信。”月光之下,见李文秀左腕上套着一只玉镯,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芒,随口便道:“除非你把这个给我。” 玉镯是妈妈给的,除了这只玉镯,已没纪念妈妈的东西了。她很舍不得,但看了那天铃鸟可怜的样子,终于把玉镯褪了下来,说道:“给你!” 那男孩没想到她居然会肯,接过玉镯,道:“你不会再要回吧?”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于是将天铃鸟递了给她。李文秀双手合着鸟儿,手掌中感觉到它柔软的身体,感觉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摸一下鸟儿背上的羽毛,张开双掌,说道:“你去吧!下次要小心了,可别再给人捉住。”天铃鸟展开翅膀,飞入了草丛之中。男孩很奇怪,问道:“为什么放了鸟儿?你不是用玉镯换了来的么?”他紧紧抓住了镯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还。李文秀道:“天铃鸟又飞,又唱歌,不是很快活么?” 男孩侧着头瞧了她一会,问道:“你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你呢?” 男孩道:“我叫苏普。”说着便跳了起来,扬着喉咙大叫了一声。 苏普比她大了两岁,长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点威武。李文秀道:“你力气很大,是不是?”苏普很高兴,这小女孩随口一句话,正说中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事。他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来,说道:“上个月,我用这把刀砍伤了一头狼,差点儿就砍死了,可惜给逃走了。” 李文秀很惊奇,有点儿不信,说道:“你这么厉害?”苏普更加得意了,道:“有两头狼半夜里来咬我家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去赶狼。大狼见了火把便逃了,我一刀砍中了另外一头。”李文秀道:“你砍伤了那头小的?”苏普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但随即加上一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就一刀杀了它。”他话虽这么说,自己却实在没把握。但李文秀深信不疑,道:“恶狼来咬小绵羊,那是该杀的。下次你杀到了狼,来叫我看,好不好?”苏普大喜,昂然道:“好啊!等我杀了狼,就剥了狼皮送给你。”李文秀道:“谢谢你啦,那我就给爷爷做一条狼皮垫子。他自己那条已给了我啦。”苏普道:“不!我送给你的,你自己用。你把爷爷的还给他便了。”李文秀点头道:“那也很好。” 在两个小小的心灵之中,未来的还没实现的希望,跟过去的事实没多大分别。他们想到要杀狼,好像那头恶狼真的已经杀死了。 便这样,两个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萨克男性的粗犷豪迈,和汉族女孩的温柔仁善,相处得很和谐。 过了几天,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荷包,装满了麦糖,拿去送给苏普。这一件礼物使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小鸟儿换了玉镯,已觉得占了很大便宜。哈萨克人天性的正直,使他认为应当有所补偿,于是他一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两只天铃鸟,第二天拿去送给李文秀。这一件慷慨的举动未免是会错了意。李文秀费了很多唇舌,才使这男孩明白,她所喜欢的是让天铃鸟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了来让它受苦,所以她把两只小鸟放了。苏普最后终于懂了,但在心底,总觉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气,古怪而可笑。 第1601章 雪山飞狐(38)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李文秀的梦里,爸爸妈妈出现的次数渐渐稀了,她枕头上的泪痕也渐渐少了。她脸上有了更多的笑靥,嘴里有了更多的歌声。当她和苏普一起牧羊的时候,草原上常常飘来了远处青年男女对答的情歌。李文秀觉得这些情致缠绵的歌儿很好听,听得多了,随口便能哼了出来。当然,她还不懂歌里的意义,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对一个女郎这么念念不忘?为什么一个女郎要对一个男人这么倾心?为什么情人的脚步声令心房剧烈地跳动?为什么窈窕的身子叫人整晚睡不着?只是她清脆地动听地唱了出来。听到的人都说:“这小女孩的歌儿唱得真好,那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天铃鸟么?” 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铃鸟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了,但在草原上,李文秀的歌儿仍然响着: “啊,亲爱的牧羊少年, 请问你多大年纪? 你半夜里在沙漠独行, 我跟你作伴愿不愿意?” 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听到的人心中都在说:“听着这样美丽的歌儿,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 跟着歌声又响了起来: “啊,亲爱的你别生气, 谁好谁坏一时难知。 要戈壁沙漠变为花园, 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 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芜的心底,也升起了温暖:“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花园,谁又会来生你的气啊?不管怎样,我一生一世也不会生你的气!”老年人年轻了几十岁,年轻人心中洋溢欢乐。但唱着情歌的李文秀,却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听她歌声最多的,是苏普。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义,直到有一天,他们在雪地里遇上了一头恶狼。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苏普和李文秀正并肩坐在一个小丘上,望着散在草原上的羊群。就像平时一样,李文秀跟他说着故事。 这些故事有些是妈妈从前说的,有些是计老人说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编的。苏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赏李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但一个惊险故事反来覆去的说了几遍,便变成了不惊不险,于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着:白兔儿怎样找不到妈妈,小花狗怎样去帮它寻找。突然之间,李文秀“啊”的一声,向后翻倒,一头大灰狼尖利的牙齿咬向她咽喉。 这头狼从背后悄无声息的袭来,两个小孩谁都没发觉。李文秀曾跟妈妈学过一些武功,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避开了凶狼对准着她咽喉的一咬。苏普见这头恶狼这般高大,吓得脚也软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从腰间拔出短刀,扑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头很硬,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只伤了一些皮肉。但灰狼也察觉了危险,放开了李文秀,张开血盆大口,突然跃起,双足搭在苏普的肩头,便往他脸上咬了下去。 苏普一惊之下,向后便倒。那灰狼来势似电,双足跟着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苏普脸颊。李文秀吓得几乎动弹不得,但仍鼓起勇气,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后拉扯。大灰狼给她一拉之下,退了一步,但它饿得慌了,后足牢牢据地,叫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动,跟着又是一口咬落。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凶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惊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鼓起平生之力一拉。灰狼吃痛,张口呼号,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好刺中灰狼肚腹上柔软之处,这一刀直没至柄。他想要拔出刀来再刺,那灰狼猛地跃起,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仰天死了。 灰狼这一翻滚,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筋斗,可是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终不放。苏普挣扎着站起身来,见这么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惊得呆了,过了半晌,才欢然叫道:“我杀死了大狼,我杀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骄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杀了大狼!”得意之下,虽肩头鲜血长流,一时竟也不觉疼痛。李文秀见他的羊皮袄子左襟上染满了血,忙翻开他皮袄,从怀里拿出手帕,按住他伤口中不住流出的鲜血,问道:“痛不痛?”苏普倘若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这时心中充满了英雄气概,摇摇头道:“我不怕痛!” 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阿普,你在干什么?”两人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骑在马上。 苏普叫道:“爹,你瞧,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汉大喜,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李文秀的脸,问苏普道:“你给狼咬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间,那大汉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望着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女孩儿么?” 这时李文秀已认出他来,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她记起了计老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儿子,一夜之间都给汉人强盗杀了,因此他恨极了汉人。”她点了点头,正想说:“我爹爹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话还没出口,突然唰的一声,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痕,是给父亲用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 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汉人,你忘了我的话,偏去跟汉人的女孩儿玩,还为汉人的女儿拚命流血!”唰的一声,夹头夹脑的又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只呆呆的望着李文秀,问道:“她是真主降罚的汉人么?”苏鲁克吼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唰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李文秀退了两步,伸手按住了脸。苏普给灰狼咬后受伤本重,跟着又给狠狠的抽了两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忙跳下马来,抱起儿子,跟着和身纵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挟,纵马便行。死狼在雪地中给一路拖着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着一行长长的血迹。苏鲁克驰出十余丈,回过头来恶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手里,瞧我不狠狠的打你个半死不活!” 李文秀倒不害怕这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普从今之后,再不会做她朋友,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听她说故事了。只觉得朔风更加冷得难受,脸上的鞭伤随着脉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血,脸上又肿起一条鞭痕,大吃一惊,忙问她什么事。李文秀只淡淡的说:“是我不小心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是一再相询,李文秀只这样回答,问得急了,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竟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着高烧,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许多胡话,什么“大灰狼!”“苏普,苏普,快救我!”什么“真主降罚的汉人。”计老人猜到了几分,很是焦急,在屋中走来走去,捶胸抱头,苦无善策。幸好到黎明时,她烧退了,沉沉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寒冬已经过去,天山上的白雪开始融化,一道道雪水汇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来。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嫩草。 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来,打开围栅的栅门,想赶了羊群出去吃草,只见栅里门边抛着一张大狼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头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孔。她心中怦怦跳着,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半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抛进她家的木栅。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计老人说起,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来。她认得苏普家里的羊群,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他帐篷里去瞧瞧他,可是跟着便想到了苏鲁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苏普的帐篷后面。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是为了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篷后面。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开了,一声也没吠。 帐篷中还亮着牛油烛的烛光,苏鲁克粗大的嗓子在大声咆哮:“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那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苏普在讲故事时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人年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么,但隐隐约约的,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和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李什么的贱种,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 只听得唰唰唰唰,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像苏鲁克这一类的哈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管教儿子不能用温和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他自己便也这样鞭打儿子,父子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拳头和鞭子,在敌人便是匕首和长刀。但对于李文秀,她爹爹妈妈从小连重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少了一些爱抚,便是痛苦的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她身上一般痛楚。“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我,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打得这么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苏普起初咬着牙硬忍,到后来终于哭喊起来:“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痛!”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人强盗杀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么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 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么那狗强盗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你说不说?难道我苏鲁克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 霍元龙、陈达海他们所杀死的那个少年,是他最心爱的长子,遭他们强暴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侣。而他自己,二十余年来人人都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论对刀、比拳、斗力、赛马,他从来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着哭声的这般叫喊也很可怜。“他打得这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他没儿子了,苏普也没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于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篷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鲁克的鞭子在噼啪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萨克的女孩子,他们伊斯兰的女孩子才能要这张大狼皮。哈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是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苏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 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着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篷中出来,只听得车尔库大声哼着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着头向苏鲁克望着,脸上的神色很古怪,笑咪咪的,眼中透着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说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输给了那匹好马,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着火堆闲谈时,许多人都说,如果车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话,那么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所向无敌,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他比苏鲁克要小着六岁。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肩头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了,但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咱们再走着瞧。”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咱哥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像这样轻了!” 今天,车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敌意。苏鲁克心头的气恼还没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笑道:“老苏,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克道:“你说苏普么?”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将狼皮送给了汉人姑娘。” 车尔库一句话已冲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外还有儿子?”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着道:“自然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亲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和车尔库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个儿子。”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么会看上了她?” 第1602章 雪山飞狐(39) 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儿子看上了阿曼?”车尔库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着。车尔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灰狼。小小孩子,真了不起,日后大了,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好汉。”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么圈套,要引自己上当,心想:“一切须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篷前面。苏鲁克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帐篷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的皮是什么?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第一头猎物,他认得清清楚楚。他心下一阵混乱,随即又高兴,又迷惘:“我错怪了阿普,昨晚这么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送了给阿曼,却不是给那汉人姑娘。该死的,怎么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妈妈还在,她就会劝我了。唉,孩子有什么心事,对妈妈一定肯讲……” 车尔库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一拍,说道:“喝碗酒去。” 车尔库的帐篷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着红花绿草的羊毛毯挂在四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尔库微笑道:“阿曼,这是苏普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眼光中闪烁着笑意,好像是说:“我不怕。”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笑道:“老车,我听人家说过的,说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不错,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你是一匹两只脚的快马,哈哈……” 两个争闹了十多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苏鲁克终于喝得酩酊大醉,眯着眼伏在马背,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这是阿曼织的,一张给老的,一张给小的。” 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豹子,远处一头豹子正挟着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男孩,刺死了一头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威风凛凛,英姿飒爽。苏鲁克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好手艺!”原来回疆之地本来极少豹子,那一年却不知从那里来了两头,为害人畜。苏鲁克当年奋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头大豹,另一头负伤远遁。这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迹,自然大为高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车尔库了。苏鲁克叫儿子送他回去。在车尔库的帐篷之中,苏普见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红着脸在向他道谢。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问为什么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那个杀狼的小丘去,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没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计老人家中。李文秀出来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从此不要见你。”啪的一声,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汉人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后掩面哭泣。此后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给天山脚下的冰雪冻得长大了,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唱得更加娇柔动听了。不过她很少唱歌,只在夜半无人的时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一天忘记过这个儿时的伴侣,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听到他俩互相对答,唱着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然不懂,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后,永远不能再回到从前幼小时胡里胡涂、却又甜甜蜜蜜那样的迷惘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骑了白马,独自到那个杀狼的小山上去。白马给染黄了的毛早已脱尽,全身又是像天山顶上的雪那样白。 她悄立在那个小山丘上,远远望见哈萨克人的帐篷之间烧着一堆大火,音乐和欢闹的声音一阵高、一阵低的传来。原来这天是哈萨克人的节日,青年男女已玩过了“姑娘追”游戏,都聚在火堆之旁,跳舞唱歌,极尽欢乐。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别快乐,这么热闹,这么欢喜。”她心中的“他”,没第二个人,自然是苏普,那个“她”自然是那朵会走路的花,阿曼。 但这一次李文秀却没猜对,苏普和阿曼这时候并不特别快乐,却是在特别的紧张。在火堆之旁,苏普正在和一个瘦长的青年摔跤。这是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项目,摔跤第一的有三件奖品:一匹骏马、一头肥羊,还有一张美丽的毛毯。 苏普已接连胜了四个好汉,那个瘦长的青年叫做桑斯尔。他是苏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一个胜败。何况,他心中一直在爱着那朵会走路的花。这样美丽的脸,这样婀娜的身材,这样巧妙的手艺,谁不爱呢?桑斯尔明知苏普和阿曼从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强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谁的马快,谁的力大,谁便处处占了上风。他心中早便在这样想:“只要我在公开的角力中打败了苏普,阿曼便会喜欢我的。”他已用心的练了三年摔跤和刀法。他的师父,便是阿曼的父亲车尔库。 至于苏普的武功,当然是父亲亲传的。 两个青年扭结在一起。突然间桑斯尔肩头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脚下一个踉跄,向后便倒,但他在倒下时右足一勾,苏普也倒下了。两人一同跃起,两对眼睛互相凝视,身子左右盘旋,找寻对方的破绽,谁也不敢先出手。 苏鲁克坐在一旁瞧着,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车尔库的心情却很难说得明白。他知道女儿的心意,就算桑斯尔打胜了,阿曼喜欢的还是苏普,说不定只有喜欢得更加厉害些。可是桑斯尔是他的徒弟,这一场角力,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萨克第一勇士”苏鲁克的比赛。车尔库的徒弟如果打败了苏鲁克的儿子,那可有多光采!这件事会传遍数千里草原。当然,阿曼将会很久很久的郁郁不乐,可是这些事不去管它。他还是盼望桑斯尔打胜。虽然苏普是个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欢他。 围着火堆的人们为两个青年呐喊助威。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角斗。苏普身壮力大,桑斯尔却更加灵活,到底谁会最后获胜,谁也说不上来。 只见桑斯尔东一闪,西一避,苏普数次伸手扭他,都给躲开了。青年男女们呐喊助威的声音越来越响。“苏普,快些,快些!”“桑斯尔,反攻啊!别尽逃来逃去的。”“啊哟,苏普摔了一交!”“不要紧,用力扳倒他。” 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李文秀隐隐听到了大家叫着“苏普,苏普”。她有些奇怪:“为什么大家叫苏普?”于是骑了白马,向着呼叫的声音奔去。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她看到苏普正在和桑斯尔搏斗,旁观的人兴高采烈地叫嚷着。突然间,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脸,脸上闪动着关切和兴奋,泪光莹莹,一会儿担忧,一会儿欢喜。李文秀从来没这样清楚的看过阿曼,心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喜欢苏普。” 蓦地里众人一声大叫,苏普和桑斯尔一齐倒了下去。隔着人墙,李文秀看不到地下两个人搏斗的情形。但听着众人的叫声,可以想到一时是苏普翻到了上面,一时又是给桑斯尔压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为瞧不见地下的两人,她只有更加焦急。忽然间,众人的呼声全部止歇,李文秀清清楚楚听到相斗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只见一个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众人欢声呼叫:“苏普,苏普!” 阿曼冲进人圈之中,拉住了苏普的手。 李文秀觉得又高兴,又凄凉。她圈转马头,慢慢走了开去。众人围着苏普,谁也没留心到她。 她不再拉缰绳,任由白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她蓦地发觉,白马已走到了草原的边缘,再过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声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么?”便在这时,沙漠上出现了两乘马,接着又是两乘。月光下隐约可见,马上乘客都是汉人打扮,手中握着长刀。 李文秀吃了一惊:“莫非是汉人强盗?”一迟疑间,只听一人叫道:“白马,白马!”纵马冲来,又叫:“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纵马往来路驰回,但听得蹄声急响,迎面又有几骑马截了过来。这时东南北三面都有敌人,她不暇细想,只得催马往西疾驰。 但向西是永没尽头的大沙漠。 她小时候曾听苏普说过,大沙漠中有鬼,走进了大沙漠的,没一个人能活着出来。不,就是变成了鬼也不能出来。走进了大沙漠,就会不住的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的走着走着,突然之间,在沙漠中发现了一行足迹。那人当然大喜若狂,以为找到了道路,跟着足迹而行,但走到后来,他终于会发觉,这足迹原来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来走去,只是在兜圈子。这样死在大沙漠中的人,变成了鬼也不得安息,他不能进天上的乐园,因为真主不保佑他,他始终要足不停步的大兜圈子,千年万年、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远不停。 李文秀曾问过计老人,大沙漠是不是真的这样可怕,是不是走进去之后,永远不能再出来。计老人听到她这样问,突然间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着窗外偷望,似乎见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从来没有见过他会吓得这般模样,不敢再问了,心想这事一定不假,说不定计爷爷还见过那些鬼呢。 她骑着白马狂奔,眼见前面黄沙莽莽,无穷无尽都是沙漠,想到了大沙漠中永远在兜圈子的鬼魂,越来越害怕,但后面的强盗在飞驰着追来。她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苏普的妈妈和哥哥,知道要是给那些强盗追上了,那是有死无生,甚至要比死还惨些。可是走进大沙漠呢,那是变成了鬼也不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马不再逃了,回过头来,哈萨克人的帐篷和绿色的草原早不见了,两个强盗已落在后面,但还是有五个强盗吆喝着紧紧追来。李文秀听到粗暴的、充满了喜悦和兴奋的叫声:“是那匹白马,错不了!捉住她,捉住她!” 隐藏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间迸发了出来,她心想:“爹爹和妈妈是他们害死的。我引他们到大沙漠里,跟他们同归于尽。我一条性命,换了五个强盗,反正……反正……便活在世上,也没什么乐趣。”她眼中含着泪水,心中再不犹豫,催动白马向着西方疾驰。 这些人正是霍元龙和陈达海镖局中的下属,他们追赶白马李三夫妇来到回疆,虽将李三夫妇杀了,但那小女孩却从此不知下落。他们确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宫的地图。这张地图既在李三夫妇身上遍寻不获,那么定是在那小女孩身上。高昌迷宫中藏着数不尽的珍宝,晋威镖局一干人谁都不死心,在这一带到处游荡,找寻那小女孩。这一耽便是十年,他们不事生产,仗着有的是武艺,牛羊驼马,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给他们牧养。他们只须拔出刀子来,杀人,放火,抢劫,奸淫…… 这十年之中,大家永远不停的在找这小女孩,草原千里,却往那里找去?只怕这小女孩早死了,骨头也化了灰,但在草原上做强盗,自由自在,可比在中原走镖逍遥快活得多,又何必回中原去? 有时候,大家谈到高昌迷宫中的珍宝,谈到白马李三的女儿。这小姑娘就算不死,也长大得认不出了,只有那匹白马才不会变。这样高大的全身雪白的白马希有之极,老远一见就能认出。但如白马也死了呢?马匹的寿命可比人短得多。时候一天天过去,谁都不存了指望。 那知道突然之间,竟又见到了这匹白马。那没错,正是这匹白马! 白马这时候年齿已增,脚力已不如少年之时,但仍比常马奔跑起来快得多,到得黎明时,竟把五个强盗抛得影踪不见,后面追来的蹄声也已不再听到。但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马蹄印,那五个强盗虽一时追赶不上,终于还是会依循足印追来,因此竟丝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余里,天已大明,过了几个沙丘,突然之间,西北方出现了一片山陵,山上树木苍葱,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见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上沙丘起伏,几个大沙丘将这片山陵遮住了,因此远处全然望不见。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这是鬼山?为什么沙漠上有这许多山,却从来没听人说过?”转念又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这五个恶贼进去。” 白马脚步迅捷,不多时到了山前,跟着驰入山谷。只见两山之间流出一条小溪。白马一声欢嘶,直奔到溪边。李文秀翻身下马,捧了些清水洗去脸上沙尘,再喝几口,溪水微带甜味,清凉可口。 突然之间,后脑上忽给一件硬物顶住了,只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问道:“你是谁?到这里干么?”说的是哈萨克语。李文秀大吃一惊,待要转身,那声音道:“我这杖头对准了你后脑,只须稍一用劲,你立时便重伤而死。”李文秀但觉那硬物微向前一送,果觉头脑一阵晕眩,当下不敢动弹,心想:“这人会说话,想来不是鬼怪。他又问我到这里干么,那么自是住在此处之人,不是强盗了。” 第1603章 雪山飞狐(40) 那声音又道:“我问你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坏人追我,我逃到了这里。”那人道:“什么坏人?”李文秀道:“是许多汉人强盗。”那人道:“什么汉人强盗?叫什么名字?”李文秀道:“我不知道。他们从前是保镖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强盗。”那人道:“你是汉人吗?你叫什么名字?父亲是谁?师父是谁?”李文秀道:“我是汉人。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马李三,妈妈是金银小剑三娘子。我没师父。”那人“哦”的一声,道:“唔,原来金银小剑嫁了白马李三。你爹爹妈妈呢?”李文秀道:“都给那些强盗害死了。他们还要杀我。” 那人“唔”了一声,道:“站起来!”李文秀站起身来。那人道:“转过身来。”李文秀慢慢转身,那人木杖的尖端离开了她后脑,一缩一伸,又点在她喉头。但他杖上并不使劲,只虚虚的点着。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很是诧异,听到那嘶哑冷酷的嗓音之时,料想背后这人定然十分的凶恶可怖,那知眼前这人却是个平平常常的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脸,身上穿的是汉人装束,衣帽都已破烂不堪。但他头发鬈曲,却又不大像汉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请问你尊姓大名?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些客套话,是计爷爷在跟她讲故事时说过的,她便照着学了。那老人眼见李文秀容貌娇美,也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冷冷的道:“我没名字,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说的是汉语。他居然会说汉语,李文秀大为诧异。 便在此时,远处蹄声隐隐响起。李文秀惊道:“强盗来啦,老伯伯,快躲起来。” 那人道:“干么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强盗恶得很,会害死你的。”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不相识,何必管我死活?”这时马蹄声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将杖尖点在自己喉头,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们一起骑马快逃,再迟就来不及了。” 那人将手一甩,要挣脱李文秀的手,那知他这一甩微弱无力,竟挣之不脱。李文秀奇道:“你有病么?我扶你上马。”说着双手托住他腰,将他送上了马鞍。这人瘦骨伶仃,虽是男子,身重却还不及骨肉停匀的李文秀,坐在鞍上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摔下鞍来。李文秀跟着上马,坐在他身后扶着他,纵马向丛山之中进去。 两人这一耽搁,只听得五骑马已驰进了山谷,五个强人的呼叱之声也隐约可闻。那人突然回头,喝道:“你跟他们是一起的,是不是?你们安排了诡计,想骗我上当。” 李文秀见他本来脸色憔悴,满脸病容,猛地转为狰狞可怖,眼中也射出凶光,不禁大为害怕,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来没见过你,骗你上什么当?”那人厉声道:“你要骗我带你去高昌迷宫……”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 这“高昌迷宫”四字,李文秀幼时随父母逃来回疆之时,曾听父母亲谈话中提过几次,但当时不解,并未特别在意,现在事隔十年,这老人又忽然说及,她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似乎曾听到人说过,茫然道:“高昌迷宫?那是什么啊?”老人见她神色真诚,不似作伪,声音缓和一些,道:“你当真不知高昌迷宫?” 李文秀摇头道:“不知道,啊,是了……”老人厉声问道:“是了什么?”李文秀道:“我小时候跟着爹爹妈妈逃来回疆,曾听他们说过‘高昌迷宫’。那是很好玩的地方么?”老人疾言厉色的问道:“你爹娘还说过什么?可不许瞒我。”李文秀凄然道:“但愿我能够多记得一些爹妈说过的话,便只一个字,也是好的。就可惜再也听不到他们声音了。老伯伯,我常常这样傻想,只要爹爹妈妈能活过来一次,让我再见上一眼。唉!只要爹妈活着,便天天不停的打我骂我,我也很快活啊。当然,他们永远不会打我的。”突然之间,她耳中似乎出现了苏鲁克狠打苏普的鞭子声,愤怒的斥骂声。 那老人脸色稍转柔和,“嗯”了一声,突然又大声问:“你嫁了人没有?”李文秀红着脸摇了摇头。老人道:“这几年你跟谁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计爷爷。”老人道:“计爷爷?他多大年纪了?相貌怎样?”李文秀对白马道:“好马儿,强盗追来啦,快跑快跑。”心想:“在这紧急当儿,你老是问这些不相干的事干么?”但见他满脸疑云,终于还是说了:“计爷爷总有八十多岁了吧,他满头白发,脸上全是皱纹,比你还老。他待我很好的。”老人道:“你在回疆又识得什么汉人?计爷爷家里还有什么人?”李文秀道:“计爷爷家里再没别人了。我连哈萨克人也不识得,别说汉人啦。” 最后这两句话却是愤激之言,她想起了苏普和阿曼,心想虽识得他们,也等于不识。 白马背上乘了两人,奔跑不快,后面五个强盗追得更加近了,只听得飕飕几声,三枝羽箭接连从身旁掠过。那些强盗想擒活口,并不想用箭射死她,这几箭只是威吓,要她停马。 李文秀心想:“横竖我已决心和这五个恶贼同归于尽,就让这位伯伯独自逃生吧!” 当即跃下地来,在马臀一拍,叫道:“白马,白马!快带了伯伯先逃!”老人一怔,没料到她心地如此仁善,竟会舍己助人,叫自己独自逃开,稍一犹豫,低声道:“接住我手里的针,小心别碰着针尖。”李文秀低头一看,只见他右手两根手指间挟着一枚细针,当下伸手指拿住了,却不明其意。老人道:“这针尖上沾了非常毒的毒药,那些强盗倘若捉住你,只要轻轻一下刺在他们身上,强盗就死了。”李文秀吃了一惊,适才早见到他手中持针,当时也没在意,看来先前这番对答倘若不满他意,他已将毒针刺在自己身上了。 那老人催马快步而去。白马要停下来等李文秀,那老人提缰挥鞭,不让白马等候。 五乘马驰近身来,团团将李文秀围在垓心。五个强人见到了这般年轻貌美的姑娘,谁也没想到去追那老头儿了。 五个强盗纷纷跳下马来,脸上都是狞笑。李文秀心中怦怦乱跳,暗想那老伯伯虽说这毒针能制人死命,但这样小小一枚针儿,如何挡得住眼前这五个凶横可怖的大汉,便算真能刺得死一人,可还有四个。还是一针刺死了自己吧,也免得遭强人的凌辱。只听得一人叫道:“好漂亮的妞儿!”便有两人向她扑了过来。 左首一个汉子砰的一拳,将另一个汉子打翻在地,厉声道:“你跟我争么?”跟着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乱之中,将针在他右臂一刺,大叫:“恶强盗,放开我。”那大汉呆呆的瞪着她,突然不动。摔在地下的汉子伸出双手,抱住李文秀小腿,使劲一拖,将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撑拒,右手前伸,顺手一针刺入他胸膛。那大汉正在哈哈大笑,忽然间笑声中绝,张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动也不动了。 李文秀爬起身来,抢着跃上一匹马的马背,纵马向山中逃去。余下三个强盗见那二人突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给李文秀点中了穴道,心想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赶。 这三人都不会点穴解穴,要带两个同伴去见首领,岂知一摸二人身子,竟在渐渐冰冷,再一探鼻息,已然气绝身死。 三人大惊之下,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姓宋的较有见识,解开两人衣服看时,见一人手臂上有一块钱大黑印,黑印中有个细小针孔,另一人却是胸口有个黑印。他登时省悟:“这妞儿用针刺人,针上喂有剧毒。”一个姓全的道:“那就不怕!咱们远远的用暗青子打,不让这小贱人近身便是。”另一个强人姓云,说道:“知道了她的鬼手段,便不怕再着她道儿!”话是这么说,三人终究不敢急追,一面商量,一面提心吊胆的追进山谷。 李文秀两针奏功,不禁又惊又喜,但也知其余三人必会发觉,只要有了防备,决不容自己再施毒针。纵马正逃之间,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到这儿来!”正是那老人的声音。 李文秀急忙下马,听那声音从一个山洞中传出,当即奔进。那老人站在洞口,问:“怎么样?”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两个……两个强盗,逃了出来。”老人道:“很好,咱们进去。”进洞后见山洞甚深,李文秀跟随在老人之后,那山洞越行越窄。 行了数十丈,山洞豁然开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老人道:“咱们守住狭窄的入口之处,那三个强人便不敢进来。这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文秀愁道:“可是咱们也走不出去了。这山洞里面另有通道么?”老人道:“通道是有的,不过终究通不到山外去。” 李文秀想起适才之事,犹然心中惊怕,问道:“伯伯,那两个强盗给我一刺,忽然一动也不动了,难道当真死了么?”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针之下,岂有活口留下?” 李文秀伸过手去,将毒针递给他。老人伸手欲接,突然又缩回了手,道:“放在地下。” 李文秀依言放下。老人道:“你退开三步。”李文秀觉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老人这才俯身拾起毒针,放入一个针筒。李文秀这才明白,原来他疑心很重,怕自己突然用毒针剌他。 那老人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什么刚才你让马给我,要我独自逃命?”李文秀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见你身上有病,怕强盗害你。”那老人身子晃了晃,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说到这里,突然间满脸肌肉抽动,神情痛苦不堪,额头不住渗出黄豆般大的汗珠来,又过一会,忽然大叫一声,在地下滚来滚去,高声呻吟。 李文秀只吓得手足无措,但见他身子弯成了弓形,手足痉挛,柔声道:“是背上痛得厉害么?”伸手在他腰间轻轻敲击,又在他臂弯膝弯关节处推拿揉拍。老人痛楚渐减,点头示谢,过了一炷香时分,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来,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李文秀道:“不知道。”老人道:“我是汉人,姓华名辉,江南人氏,江湖上人称‘一指震江南’的便是。” 李文秀道:“唔,是华老伯伯。”华辉道:“你没听见过我的名头么?”言下微感失望,心想自己“一指震江南”华辉的名头当年轰动大江南北,武林中无人不知,但瞧李文秀的神情,竟毫无惊异的模样。 李文秀道:“我爹爹妈妈一定知道你名字,我到回疆来时还只八岁,什么也不懂。” 华辉脸色转愉,道:“那就是了。你……”一句话没说完,忽听洞外山道中有人说道:“定是躲在这儿,小心她毒针!”跟着脚步声响,三个人一步一停的进来。 华辉忙取出一枚毒针,将针尾插入木杖的杖头,交了给她,指着进口之处,低声道:“等人进来后刺他背心,千万不可性急而刺他前胸。” 李文秀心想:“这进口处如此狭窄,乘他进来时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么?”华辉见她脸有迟疑之色,说道:“生死存亡,在此一刻,你敢不听我的话么?”说话声音虽轻,语气却十分严峻。便在此时,只见进口处一柄明晃晃的长刀伸了进来,急速挥动,护住了面门前胸,以防敌人偷袭,跟着便见一个黑影慢慢爬进。 李文秀记着华辉的话,缩在一旁,丝毫不敢动弹。华辉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是什么东西?”伸手虚扬。第二个跟着进来的人急叫:“云大哥,快退!”那姓云的一闪身,横刀身前,凝神瞧着华辉,防他发射暗器。华辉喝道:“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杖头在他背心上一点,毒针已入肌肤。那姓云的只觉背上微微一痛,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大叫一声,就此僵毙。那姓全的紧随在后,见他又中毒针而死,只道是华辉手发毒针,只吓得魂飞天外,不及转身逃命,倒退着手脚齐施的爬了出去。 华辉叹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区区五个毛贼,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号“一指震江南”,自是武功极强,怎地见了五个小强盗,竟没法对付,说道:“华伯伯,你因为生病,因此武功施展不出,是么?”华辉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立过重誓,如不到生死关头,决不轻易动武。”李文秀“嗯”的一声,觉得他言不由衷,刚才明明说“倘若武功不失”,却又支吾掩饰,但他既不肯说,也就不便追问。 华辉也察觉自己言语中有了破绽,当即岔开话头,说道:“我叫你刺他后心,你明白这中间的道理么?他攻进洞来,全神防备的是面前敌人,你不会武功,袭击他正面是不能得手的。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应手而中。”李文秀点头道:“伯伯的计策很好。”华辉的江湖阅历何等丰富,要摆布这样一个小毛贼,自是游刃有余。 华辉从怀中取出一大块蜜瓜的瓜干,递给李文秀,道:“先吃一些。那两个毛贼再也不敢进来了,可是咱们也不能出去。待我想个计较,须得一举将两人杀了。要是只杀一人,余下那人必定逃去报讯,大队人马跟着赶来,可就棘手得很。”李文秀见他思虑周详,智谋丰富,反正自己决计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那也不用多伤脑筋了,于是饱餐了一顿瓜干,靠在石壁上养神。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文秀突然闻到一阵焦臭,跟着便咳嗽起来。华辉道:“不好!毛贼用烟来薰!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块,堵塞进口之处,好在洞口甚小,一堵之下,涌进洞来的烟雾便大为减少,而且内洞甚大,烟雾吹进来之后,又从后洞散出。 第1604章 雪山飞狐(41) 如此又相持良久,从后洞映进来的日光越来越亮,似乎已是正午。突然间华辉“啊”的一声叫,摔倒在地,又即全身抽动。但这时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似不可抑制。李文秀心中惊慌,忙又走近去给他推拿揉拍。华辉痛楚稍减,喘息道:“姑……李姑娘,这一次我只怕好不了啦。”李文秀安慰道:“快别这般想,今日遇到强人,不免劳神,休息一会便好了。”华辉摇头道:“不成,不成!我反正要死了,我跟你实说,我是后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毒针。” 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针,几时中的?是今天么?”华辉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骇道:“也是这么厉害的毒针么?”华辉道:“一般无异。只是我运功抵御,毒性发作较慢,后来又服了解药,这才挨了一十二年,但照今天这样痛得厉害,只怕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着这枚鬼针,这一十二年中,每天总要大痛两三场,早知如此,倒是当日不服解药的好,多痛这一十二年,到头来又有什么好处?” 李文秀胸口一震,这句话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若跟着爹爹妈妈一起死在强人手中,后来也少受许多苦楚。 然而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么?不,也有过快活的时光。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虽然寂寞伤心,花一般的年月之中,总有不少的欢笑和甜蜜。尤其,以前和苏普在一起的时光。 只见华辉咬紧牙关,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李文秀道:“伯伯,你设法把毒针拔了出来,说不定会好些。”华辉斥道:“废话!这谁不知道?我独个儿在这荒山之中,有谁来跟我拔针?进山来的就没一个安着好心,哼,哼……”李文秀满腹疑团:“他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求人医治,一个人在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二年,有什么意思?”显见他对自己还是存着极大的猜疑提防,但眼看他痛得实在可怜,说道:“伯伯,我来试试。你放心,我决不会害你。” 华辉凝视着她,双眉紧锁,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似乎始终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杖头上的毒针,递了给他,道:“让我瞧瞧你背上的伤痕。倘若你见我想要害你,你便用毒针刺我吧!”华辉道:“好!”解开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一看之下,忍不住低声惊呼,但见他背上点点斑斑,不知有几千百处伤疤。华辉道:“我千方百计要挖毒针出来,总是取不出。” 这些伤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着这些伤疤,想起这十二年来他不知受尽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恻然,问道:“那毒针刺在那里?”华辉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户穴’,一在‘志室穴’,一在‘至阳穴’。”一面说,一面反手指点毒针刺入的部位,只因时日相隔已久,又加满背伤疤,早已瞧不出针孔的所在。 李文秀惊道:“共有三枚么?你说是中了一枚?”华辉怒道:“先前你又没说要给我拔针,我何必跟你说实话?”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极重,实则是中了三枚毒针后武功全失,生怕自己加害于他,故意说曾发下重誓,不得轻易动武,便是所中毒针之数,也少说了两枚,那么自己如有害他之意,也可多一些顾忌。她实在不喜他这些机诈疑忌的用心,但想救人救到底,这老人也实在可怜,一时也理会不得这许多,心中沉吟,盘算如何为他拔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针。 华辉问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见针尾,你说该当怎样拔才好?”华辉道:“须得用利器剖开肌肉,方能见到。毒针深入数寸,很难寻着。”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发颤。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没带着小刀。”华辉道:“我也没刀子。”忽然指着地下摔着的那柄长刀说道:“就用这柄刀好了!”那长刀青光闪闪,甚是锋锐,横在那姓云的强人身旁,此时人亡刀在,但仍令人见之生惧。 李文秀见要用这样一柄长刀剖割他的背心,大为迟疑。华辉猜知了她的心意,语转温和,说道:“李姑娘,你只须助我拔出毒针,我要给你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我不骗你,真的是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银珠宝,也不用你谢。只要你身上不痛,那就好了。”华辉心知她天性仁善,虽觉不合情理,仍道:“好吧,那你快些动手。” 李文秀过去拾起长刀,在那姓云强人衣服上割撕下十几条布条,以备止血和裹扎伤口,说道:“伯伯,我是尽力而为,你忍一忍痛。”咬紧牙关,以刀尖对准了他所指点的“魄户穴”旁数分之处,轻轻一割。 刀入肌肉,鲜血迸流,华辉竟哼也没哼一声,问道:“见到了吗?”这十二年中他熬惯了痛楚,对这利刃一割,竟丝毫不以为意。李文秀从头上拔下发簪,在伤口中一探,果然探到一枚细针,牢牢的钉在骨中。 她两根手指伸进伤口,捏住针尾,用力一拉,手指滑脱,毒针却拔不出来,直到第四下出尽全力抓牢针尾,才将毒针拔出。华辉大叫一声,痛得晕去。李文秀心想:“他晕了过去,倒可少受些痛楚。”剖肉露针,跟着将另外两枚毒针拔出,用布条给他裹扎伤口。 过了好一会,华辉才悠悠醒转,一睁开眼,便见面前放着三枚乌黑的毒针,恨恨的道:“鬼针,贼针!你们在我肉里待了十二年,今日总出来了罢。”向李文秀道:“李姑娘,你救我性命,老夫无以为报,便将这三枚毒针赠送于你。这三枚毒针虽在我体内潜伏一十二年,毒性依然尚在。”李文秀摇头道:“我不要。”华辉奇道:“毒针的威力,你亲眼见过了。你有此一针在手,谁都会怕你三分。”李文秀低声道:“我不要别人怕我。”她心中却是想说:“我只要别人喜欢我,这毒针可无能为力。” 毒针取出后,华辉虽因流血甚多,十分虚弱,但心情畅快,精神健旺,闭目安睡了一个多时辰。睡梦中忽听得有人大声咒骂,他一惊而醒,只听得那姓宋的强人在洞外污言秽语的辱骂,所说的言词恶毒不堪。显然他不敢进来,却要激敌人出去。 华辉越听越怒,站起身来,说道:“我体内毒针已去,一指震江南还惧怕区区两个毛贼?”但一加运气,劲力竟提不上来,叹道:“毒针在我体内停留过久,看来三四个月内武功难复。”耳听那强盗“千老贼,万老贼”的狠骂,怒道:“难道我要等你辱骂数月,再来宰你?”又想:“他们要是始终不敢进洞,再僵下去,终于回去搬了大批帮手前来,那可糟了。这便如何是好?” 突然间心念一动,说道:“李姑娘,我来教你一路武功,你出去将这两个毛贼收拾了。”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学会?没这么快吧。”华辉沉吟道:“如教你独指点穴、刀法拳法,至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眼前非速成不可,那只有练见功极快的旁门兵刃,必须一两招间便能取胜。只是这山洞之中,那里去找什么偏门的兵器?”一抬头间,突然喜道:“有了,去把那边的葫芦摘两个下来,要连着长藤,咱们来练流星锤。” 李文秀见山洞透光入来之处,悬着十来个枯萎已久的葫芦,不知是那一年生在那里的,于是用刀连藤割了两个下来。华辉道:“很好!你用刀在葫芦上挖一个孔,灌沙进去,再用葫芦藤塞住了小孔。”李文秀依言而为。两个葫芦中灌满了沙,每个都有七八斤重,果然是一对流星锤模样。华辉接在手中,说道:“我先教你一招‘星月争辉’。” 当下提起一对葫芦流星锤,慢慢的练了一个姿势。 这一招“星月争辉”左锤打敌人胸腹之交的“商曲穴”,右锤先纵后收,弯过来打敌人背心的“灵台穴”,虽只一招,但其中包含着手劲眼力、荡锤认穴的诸般法门,又要提防敌人左右闪避,借势反击,因此李文秀足足学了一个多时辰,方始出锤无误。 她抹了抹额头汗水,歉然道:“我真笨,学了这么久!”华辉道:“你一点也不笨,可说是聪明得很。你别小觑这一招‘星月争辉’,虽是偏门功夫,但变化奇幻,大有威力,寻常人学它十天八天,也未必能有你这般成就呢。以之对付武林好手,单是一招自不中用,但要打倒两个毛贼,却已绰绰有余。你休息一会,便出去宰了他们吧。” 李文秀吃了一惊,道:“只这一招便成了?”华辉笑道:“我虽只教你一招,你总算已是我的弟子,一指震江南的弟子,对付两个小毛贼,还要用两招么?你也不怕损了师父的威名?”李文秀应道:“是。”华辉道:“你不想拜我为师么?”李文秀实在不想拜什么师父,不由得迟迟不答,但见他脸色显得失望,到后来更似颇为伤心,甚感不忍,于是跪下来拜了几拜,叫道:“师父。” 华辉又欢喜,又难过,怆然道:“想不到我九死之余,还能收这样一个聪明灵慧的弟子。”李文秀凄然一笑,心想:“我在这世上除了计爷爷外,再没一个亲人。学不学武功,那也罢了。不过多了个师父,总是多了一个不会害我、肯来理睬我的人。” 华辉道:“天快黑啦,你用流星锤开路,冲将出去,到了宽敞的所在,便收拾了这两个贼子。”李文秀很有点害怕。华辉怒道:“你既信不过我的武功,何必拜我为师?当年闽北双雄便双双丧生在这招‘星月争辉’之下。这两个小毛贼的本事,比起闽北双雄却又如何?”李文秀那知道闽北双雄的武功如何,见他发怒,只得硬了头皮,搬开堵在洞口的石块,右手拿了那对葫芦流星锤,左手从地下拾起一枚毒针,喝道:“该死的恶贼,毒针来了!” 那姓宋和姓全的两个强人守在洞口,听到“毒针来了”四字,只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退出。那姓宋的原也想到,她若要施放毒针,决无先行提醒一句之理,既然这般呼喝,那便是不放毒针,可是眼见三个同伴接连命丧毒针之下,却教他如何敢于托大不理? 李文秀慢慢追出,心中的害怕实在不在两个强人之下。三个人胆战心惊,终于都过了那十余丈狭窄的通道。 那姓全的一回头,李文秀左手便是一扬,姓全的一慌,脚下一个踉跄,摔了个筋斗。那姓宋的还道他中了毒针,脚下加快,直冲出洞。姓全的跟着也奔到了洞外。两人长刀护身,一个道:“还是在这里对付那丫头!”一个道:“不错,她发毒针时也好瞧得清楚些。” 这时夕阳在山,闪闪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脸上,两人微微侧头,不令日光直射进眼,猛听得山洞中一声娇喝:“毒针来啦!”两人急忙向旁闪避,只见山洞中飞出两个葫芦,李文秀跟着跳了出来。两人先是吃惊,待见她手中提着的竟是两个枯槁的葫芦,不由得失笑,不过笑声之中,却也免不了有几分戒惧。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她只学了一招武功,实不信单是一招便能管用,幼时虽跟父母学过一些武艺,但父母死后就抛荒了,早已忘记干净。她对这两个面貌凶恶的强人委实害怕之极,若能不斗,能虚张声势的将他们吓跑,那就最妙不过,于是大声喝道:“你们再不逃走,我师父一指震江南便出来啦!他老人家毒针杀人,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你们胆敢和他作对,当真好大的胆子!” 这两个强人都是寻常角色,“一指震江南”的名头倒也似乎听见过,但跟他们毫无瓜葛,听了也不放在心上,相互使个眼色,心中都想:“乘早抓了这丫头去见霍大爷、陈二爷,至少便是五十两黄金,管他什么震江南、震江北?”齐声呼叱,分从左右扑上。 李文秀大吃一惊:“他二人一齐上来,这招星月争辉却如何用法?”也是华辉一心一意的教她如何出招打穴,竟忘了教她怎生对付两人齐上。要知对敌过招,千变万化,一两个时辰之中,又能教得了多少? 李文秀手忙脚乱,向右跳开三尺。那姓全的站在右首,抢先奔近,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两枚葫芦挥出,惶急之下,这一招“星月争辉”只使对了一半,左锤倒是打中了他胸口的“商曲穴”,右锤却正碰在他的长刀口上,唰的一响,葫芦送上去让刀锋割开,黄沙飞溅。 那姓宋的正抢步奔到,没料到葫芦中竟会有大片黄沙飞出,十数粒沙子钻入了眼中,忙伸手揉眼。李文秀又是一锤击出,只因右锤破裂,少了借助之势,只打中了他的背心,却没中“灵台穴”。但这一下七八斤重的飞锤击在身上,那姓宋的也站不住脚,向前一扑,眼也没睁开,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肩头。李文秀叫声:“啊哟!”左手忙伸手出去推,慌乱中忘了手中还持着一枚毒针,这一推,却是将毒针刺入了他肚腹。那姓宋的双臂一紧,便此死去。 这强人虽死,手臂却抱得极紧,李文秀猛力挣扎,始终摆脱不了。华辉叹道:“蠢丫头,学的时候倒头头是道,使将起来,却这般乱七八糟!”在那姓宋的尾闾骨上踢了一脚。那死尸松开双臂,往后便倒。 李文秀惊魂未定,转头看那姓全的强人时,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双目圆睁,一动也不动,竟已让她以灌沙葫芦击中要穴而死。李文秀一日之中连杀五人,虽说是报父母之仇,又为抵御强暴,终究惊惧不安,怔怔的望着两具尸体,忍不住哭了出来。 华辉微笑道:“为什么哭了?师父教你的这一招‘星月争辉’,可好不好?”李文秀呜咽道:“我……我又杀了人。”华辉道:“杀几个小毛贼算得了什么?我武功回复之后,就将一身功夫都传了于你,待此间大事一了,咱们回归中原,师徒俩纵横天下,有谁能当?来来来,到我屋里去歇歇,喝两杯热茶。”说着引导李文秀走去左首丛林之后,行得里许,经过一排白桦树,到了一间茅屋前。 第1605章 雪山飞狐(42) 李文秀跟着他进屋,见屋内陈设虽然简陋,却颇雅洁,堂中悬着一副木板对联,每一块木板上刻着七个字,上联道:“白首相知犹按剑。”下联道:“朱门早达笑弹冠。” 她自来回疆之后,从未见过对联,也从来没人教过她读书,好在这十四个字均不艰深,小时候她母亲都曾教过的,文义却全然不懂,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犹按剑……”华辉道:“你读过这首诗么?”李文秀道:“没有。这十四个字写的是什么?” 华辉文武全才,说道:“这是王维的两句诗。上联说的是,你如有个知己朋友,跟他相交一生,两个人头发都白了,但你还是别相信他,他暗地里仍会加害你的。他走到你面前,你还是按着剑柄的好。这两句诗的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澜’。至于‘朱门早达笑弹冠’这一句,那是说你的好朋友得意了,青云直上,要是你盼望他来提拔你、帮助你,只不过惹得他一番耻笑罢了。” 李文秀自跟他会面以后,见他处处对自己猜疑提防,直至给他拔去体内毒针,他才相信自己并无相害之意,再看了这副对联,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极大损害,而且这人恐怕还是他的知交好友,因此才如此愤激,如此戒惧。这时也不便多问,当下自去烹水泡茶。 两人各自喝了两杯热茶。李文秀道:“师父,我得回去啦。”华辉一怔,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学武艺了?” 李文秀道:“不!我昨晚整夜不归,计爷爷一定很牵记我。待我跟他说过之后,再来跟你学武艺。”华辉突然发怒,胀红了脸,大声道:“你如果跟他说了,那就永远别来见我。”李文秀吓了一跳,低声道:“不能跟计爷爷说么?他……他很疼我的啊。” 华辉道:“跟谁也不能说。你快立下一个毒誓,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许说起,否则的话,我不许你离开此山……”他一怒之下,背上伤口突然剧痛,“啊”的一声,晕了过去。 李文秀忙将他扶起,在他额头泼了些清水。过了一会,华辉悠悠醒转,奇道:“你还没走?”李文秀却问:“你背上很痛么?”华辉道:“好一些啦。你说要回去,怎么还不走?”李文秀心想:“计爷爷最多不过心中记挂,但师父重创之后,我如不留着照料,说不定他竟会死了。”便道:“师父没大好,让我留着服侍你几日。”华辉大喜。 当晚两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厅上做了个睡铺,睡梦之中接连惊醒了几次,不是梦到突然给强人捉住,便是见到血淋淋的恶鬼来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见华辉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为健旺。早饭后,华辉便指点她修习武功,说道:“你年纪已大,这时起始练上乘武功,已经迟了些。但徒儿资质聪明,师父更不是泛泛之辈。明师收了高徒,还怕些什么?五年之后,叫你武林中罕遇敌手。”李文秀心道:“我不要罕遇敌手。只要学了武功之后,教恶人不能再欺侮我,那就好了。” 如此练了七八日,李文秀练功的进境很快,华辉背上的创口也逐渐平复,她这才拜别师父,骑了白马回去。华辉没再逼着她立誓。她回去之后,却也没有跟计爷爷说起,只说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远,幸好遇到一队骆驼队,才不致渴死在沙漠之中。 自此每过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华辉处居住数日。她生怕再遇到强人,出来时总是穿了哈萨克的男子服装。这数日中华辉悉心教导她武功。李文秀心灵无所寄托,便一心一意的学武,学了外功又练内功,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师,进境奇快。 这般过了两年,华辉常常赞她:“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回到中原,一出手,立时便可扬名立万。”但李文秀却一点也不想回去中原,在江湖上干什么“扬名立万”的事,但要报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遇上强人时受他们侵侮,武功却非练好不可。在她内心深处,另有一个念头在激励:“学好了武功,我能把苏普抢回来。”只不过这个念头从来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会满脸通红。她虽不敢多想,这念头却深深藏在心底,于是,在计老人处的时候越来越少,在师父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多。计老人问了一两次见她不肯说,知她从小便性情执拗,打定了的主意再也不会转弯回头,也就不问了。 这一日李文秀骑了白马,从师父处回家,走到半路,忽见天上彤云密布,大漠中天气说变就变,但见北风越刮越紧,看来转眼便有一场大风雪。她纵马疾驰,只见牧人们赶着羊群急速回家,天上的鸦雀也一只都没有了。快到家时,蓦地里蹄声得得,一乘马快步奔来。李文秀微觉奇怪:“眼下风雪便作,怎么还有人从家里出来?”那乘马一奔近,只见马上乘者披着一件大红羊毛披风,是个哈萨克女子。 李文秀这时的眼力和两年前已大不相同,远远便望见这女子身形袅娜,面目姣好,正是阿曼。李文秀不愿跟她正面相逢,转过马头,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马树后。却见阿曼骑着马也向小丘奔来,她驰到丘边,口中唿哨一声,小丘上树丛中竟也有一下哨声相应。阿曼翻身下马,一个男人向她奔了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传出了阵阵欢笑。那男人道:“转眼便有大风雪,你怎地还出来?”却是苏普的声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风雪,又为什么大着胆子在这里等我?”苏普笑道:“咱两个天天在这儿相会,比吃饭还要紧。便落刀落剑,我也会在这里等你。” 他二人并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话绵绵,李文秀隔着几株大树,不由得痴了。他俩的说话有时很响,便听得清清楚楚,有时变成了喁喁低语,就一句也听不见。蓦地里,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齐纵声大笑。 但即使是很响的说话,李文秀其实也听而不闻,她不是在偷听他们说情话。她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也这么并肩的坐着,也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苏普,小女孩却是她自己。他们在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她早忘记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鹅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飘下来,落在三匹马上,落在三人的身上。苏普和阿曼笑语正浓,浑没在意;李文秀却是没觉得。雪花在三人的头发上堆积起来,三人的头发都白了。 几十年之后,当三个人的头发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苏普和阿曼仍这般言笑晏晏,李文秀仍这般寂寞孤单?她仍牢牢记着别人,别人心中却早没了一丝她的影子? 突然之间,树枝上唰啦啦的一阵急响,苏普和阿曼一齐跳起,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两人翻身上了马背。 李文秀听到两人的叫声,一惊醒觉,手指大的冰雹已落在头上、脸上、手上,感到疼痛,忙解下马鞍下的毛毡,兜在头上,这才驰马回家。 将到家门口时,只见廊柱上系着两匹马,其中一匹正是阿曼所乘。李文秀一怔:“他们到我家来干什么?”这时冰雹越下越大,她牵着白马,从后门走进屋去,只听得苏普爽朗的声音说道:“老伯伯,冰雹下得这么大,我们只好多耽一会啦。”计老人道:“平时请也请你们不到。我去冲一壶茶。” 自从晋威镖局一干豪客在这带草原上大肆劫掠之后,哈萨克人对汉人甚为憎恨,虽然计老人在当地居住已久,哈萨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将他驱逐离群,但大家对他却颇为疏远,若不是逢到大喜庆事,谁也不向他买酒;若不是当真要紧的牲口得病难治,谁也不会去请他来医。苏普和阿曼的帐篷这时又迁得远了,若不是躲避风雪,只怕再过十年,也未必会到他家来。 计老人走到灶边,见李文秀满脸通红,正自怔怔出神,说道:“啊……你回……” 李文秀纵起身来,伸手按住他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计老人很奇怪,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计老人拿着羊乳酒、乳酪、咸奶茶出去招待客人。李文秀坐在火旁,隐隐听得苏普和阿曼的笑语声从厅堂上传来,她心底一个念头竟不可抑制:“我要去见见他,跟他说几句话。”但跟着便想到了苏普父亲的斥骂和鞭子,十二年来,鞭子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头响着。 计老人回到灶下,递了一碗混和着奶油和盐的热茶给她,眼光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两人共居了十二年,便像是亲爷爷和亲生的孙女一般,互相体贴关怀,可是对方的心底深处到底想着些什么,却谁也不明白。 终究,他们不是骨肉,没有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血肉相连的感应。 李文秀突然低声道:“我不换衣服了,假装是个哈萨克男子,到你这儿来避冰雪,你千万别说穿。”也不等计老人回答,从后门出去牵了白马,冒着漫天遍野的大风雪,悄悄走远。 一直走出里许,才骑上马背,兜了个圈子,驰向前门。大风雪之中,只觉天上的黑云像要压到头顶来一般。她在回疆十二年,从没见过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纵马奔到门前,伸手敲门,用哈萨克语说道:“借光,借光!”计老人开门出来,也以哈萨克语大声问道:“兄弟,什么事?” 李文秀道:“这场大风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贵处躲一躲。”计老人道:“好极,好极!出门人那有把屋子随身带的,已先有两位朋友在这里躲避风雪。兄弟请进罢!”说着让李文秀进去,又问:“兄弟要上那里去?”李文秀道:“我要上黑石围子,打从这里去还有多远?”心中却想:“计爷爷装得真像,一点破绽也瞧不出来。”计老人假作惊讶,说道:“啊哟,要上黑石围子?天气这么坏,今天无论如何到不了的啦,不如在这儿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这可打扰了。” 她走进厅堂,抖去了身上雪花。见苏普和阿曼并肩坐着,围着一堆火烤火。苏普笑道:“兄弟,我们也是来躲风雪的,请过来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谢!”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苏普和她八九年没见,李文秀从小姑娘变成了少女,又改了男装,苏普那里还认得出?计老人送上饮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询问三人的姓名,自己说叫作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个哈萨克部落的牧人。 苏普不住到窗口去观看天色,其实,单是听那撼动墙壁的风声,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阿曼担心道:“你说草屋顶会不会给风揭去?”苏普道:“我倒是担心这场雪太大,屋顶吃不住,待会我爬上屋顶去铲一铲雪。”阿曼道:“可别让大风把你刮下来。”苏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积得这般厚,便摔下来,也跌不死。”阿曼又道:“墙壁会不会给风吹倒?”苏普道:“墙壁要是倒了,我站在你身前给你挡风!”其实茅屋的墙壁是用泥砖砌的,泥砖用戈壁滩上的黑泥烧成,很是结实,轻易不会倒垮。 李文秀拿着茶碗的手微微发颤,心中念头杂乱,不知想些什么才好。儿时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边。他是真的认不出自己呢,还是认出了假装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还是心中并没忘记,不过不愿让阿曼知道? 天色渐渐黑了,李文秀坐得远了些。苏普和阿曼手握着手,轻轻说着一些旁人听来毫无意义、但在恋人的耳中心头却甜蜜无比的情话。火光忽暗忽亮,照着两人的脸。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间,李文秀听到了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一乘马正向着这屋子走来。草原上积雪已深,马足拔起来时很费力,已经跑不快了。 马匹渐渐行近,计老人也听见了,喃喃的道:“又是个避风雪的人。”苏普和阿曼或者没听见,或者便听见了也不理会,两人四手握着,偎倚着喁喁细语。 过了好一会,那乘马到了门前,接着便砰砰砰的敲起门来。打门声很粗暴,不像是求宿者的礼貌。计老人皱了皱眉头,去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羊皮袄的高大汉子,虬髯满腮,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大声道:“外边风雪很大,马走不了啦!”说的哈萨克语很不纯正,目光炯炯,向屋中各人打量。计老人道:“请进来。先喝碗酒吧!” 说着端了一碗酒给他。那人一饮而尽,坐到了火堆之旁,解开了外衣,只见他腰带上左右各插着一柄精光闪亮的短剑。两柄剑的剑把一柄金色,一柄银色。 李文秀一见到这对小剑,心中一凛,喉头便似一块什么东西塞住了,眼前一阵晕眩,心道:“这是妈妈的双剑!”金银小剑三娘子逝世时李文秀虽还年幼,但这对小剑却认得清清楚楚,决不会错。她斜眼向这汉子一瞥,认得分明,这人正是当年指挥人众、追杀他父母的三个首领之一,经过了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体态全然变了,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长了十二岁年纪,却没多大改变。她生怕他认出自己,不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这场大风雪,我见不到苏普,也见不到这贼子。” 计老人道:“客人从那里来?要去很远的地方吧?”那人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这时火堆边围坐了五个人,苏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说体己话儿,他向计老人凝视了片刻,忽道:“老伯伯,我向你打听一个人。”计老人道:“谁啊?”苏普道:“那是我小时候常跟她在一起玩儿的,一个汉人小姑娘……”他说到这里,李文秀心中突的一跳,将头转开了,不敢瞧他。只听苏普续道:“她叫做阿秀,后来隔了八九年,一直没再见到她。她是跟一位汉人老公公住在一起的。那一定就是你了?”计老人咳嗽了几声,想从李文秀脸上得到一些示意。但李文秀转开了头,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得“嗯、嗯”的几声,不置可否。 第1606章 雪山飞狐(43) 苏普又道:“她的歌唱得最好听的了,有人说她比天铃鸟唱得还好。但这几年来,我一直没听到她唱歌。她还住在你这里么?”计老人很尴尬,道:“不,不,她不……她不在了……”李文秀插口道:“你说的那个汉人姑娘,我倒也识得。她早死了好几年啦!” 苏普吃了一惊,道:“啊,她死了,怎么会死的?”计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说道:“是生病……生病……”苏普眼眶微湿,说道:“我小时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给我听,还说了很多故事。好几年不见,想不到她……她竟死了。”计老人叹道:“唉,可怜的孩子。” 苏普望着火焰,出了一会神,又道:“她说她爹妈都给恶人害死了,孤苦伶仃的到这地方来……”阿曼道:“这姑娘很美丽吧?”苏普道:“那时候我年纪小,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歌唱得好听,故事说得好听……” 那腰中插着小剑的汉子突然道:“你说是一个汉人小姑娘?她父母遭害,独个儿到这里来?”苏普道:“不错,你也认得她么?”那汉子不答,又问:“她骑一匹白马,是不是?”苏普道:“是啊,那你也见过她了。”那汉子突然站起身来,对计老人厉声道:“她死在你这儿的?”计老人又含糊的答应了一声。那汉子道:“她留下来的东西呢?你都好好收着么?” 计老人向他横了一眼,奇道:“这干你什么事?”那汉子道:“我有一件要紧物事,给那小姑娘偷了去。我到处找她不到,不料她竟已死了……”苏普霍地站起,大声道:“你别胡说八道,阿秀怎会偷你的东西?”那汉子道:“你知道什么?”苏普道:“阿秀从小跟我一起,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决不会拿人家的东西。”那汉子嘴一斜,做个轻蔑的脸色,说道:“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东西。”苏普伸手按住腰间佩刀的刀柄,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萨克人,说不定便是那伙汉人强盗。” 那汉子走到门边,打开大门向外张望。门一开,一阵疾风卷着无数雪片直卷进来。 但见原野上漫天风雪,人马已无法行走。那汉子心想:“外面不会再有人来了。这屋子里一个女子,一个老人,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是手一点便倒。只有这粗豪少年,要费几下手脚打发。”当下也不放在心上,说道:“是汉人怎样?我姓陈,名达海,江湖上外号叫做青蟒剑,你听过没有?” 苏普根本不懂这些汉人的规矩,摇了摇头,道:“我没听见过。你是汉人强盗么?” 陈达海道:“我是镖师,是靠打强盗吃饭的。怎么会是强盗了?”苏普听说他不是强盗,脸上神色登时便缓和了,说道:“不是汉人强盗,那便好啦!我早说汉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你以后别再说阿秀拿你东西。” 陈达海冷笑道:“这个小姑娘人都死啦,你还记着她干么?”苏普道:“她活着的时候是我好朋友,死了之后仍旧是我好朋友。我不许人家说她坏话。”陈达海没心思跟他争辩,转头又问计老人道:“那小姑娘的东西呢?” 李文秀听到苏普为自己辩护,心中十分激动:“他没忘了我,没忘了我!他还是对我很好。”但听陈达海一再查问自己留下的东西,不禁奇怪:“我没拿过他什么物事啊,他要找寻些什么?”只听计老人也问道:“客官失落了什么东西?那个小姑娘自来诚实,老汉很信得过的,她决计不会拿别人的物事。” 陈达海微一沉吟,道:“那是一张图画。在常人是得之无用,但因为那是……那是先父手绘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图画。这小姑娘既曾住在这里,你可曾见过这幅图么?” 计老人道:“是怎么样的图画,画的是山水还是人物?”陈达海道:“是……是山水吧?” 苏普冷笑道:“是什么样的图画也不知道,还诬赖人家偷了你的。”陈达海大怒,唰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喝道:“小贼,你可是活得不耐烦了?老爷杀个把人还不放在心上。”苏普也从腰间拔出短刀,冷冷的道:“要杀一个哈萨克人,只怕没这么容易。” 阿曼道:“苏普,别跟他一般见识。”苏普听了阿曼的话,把拔出的刀子缓缓还入鞘内。 陈达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张高昌迷宫的地图,他们在沙漠上耽了十二年,踏遍了数千里的沙漠草原,便是为了找寻李文秀,眼下好容易听到了一点音讯,他虽生性悍恶,却也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向苏普狠狠的瞪了一眼,转头向计老人说:“那幅画嘛,也可说是一幅地图,绘的是大漠中一些山川地形之类。” 计老人身子微微一颤,说道:“你怎……怎知这地图是在那姑娘的手中?”陈达海道:“此事千真万确。你若将这幅图寻出来给我,自当重重酬谢。”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只银元宝来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计老人沉思片刻,缓缓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陈达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的遗物。”计老人道:“这个……这个……”陈达海左手一起,拔出银柄小剑,登的一声,插在木桌之上,说道:“什么这个那个的?我自己进去瞧瞧。”说着点燃了一根羊脂蜡烛,推门进房。他先进去的是计老人的卧房,一看陈设不似,随手在箱笼里翻了一下,便到李文秀的卧室中去。 他看到床上摆着几件少女服饰,说道:“哈,她长大了才死啊。”这一次他可搜检得十分仔细,连李文秀幼时的衣物也都翻了出来。李文秀因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亲的手泽,自己年纪虽然大了,不能再穿,但还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着。陈达海一见到这几件小孩的花布衣服,依稀记得十二年前在大漠中追赶她的情景,欢声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他将那卧室几乎翻了一个转身,每一件衣服的里子都割开来细看,却那里找得到地图的影子? 苏普见他这般蹧蹋李文秀的遗物,几次按刀欲起,每次均给阿曼阻住。计老人偶尔斜眼瞧李文秀一眼,只见她眼望火堆,对陈达海的暴行似乎视而不见。计老人心中难过:“在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什么法子?” 李文秀看看苏普的神情,心中又凄凉,又甜蜜:“他一直记着我,他为了保护我的遗物,竟要跟人动刀子拚命。”但心中又很奇怪:“这恶强盗说我偷了他的地图,到底是什么地图?”当日她母亲逝世之前,将一块羊毛手帕塞在她怀内,其时危机紧迫,母亲只叫她好好照料自己,别的什么也来不及说,母女俩就此分手,从此再不相见。晋威镖局那一干强人十二年来足迹遍及天山南北,找寻她的下落,李文秀自己却半点也不知情。 陈达海翻寻良久,全无头绪,心中沮丧之极,回到厅堂后厉声问道:“她的坟葬在那里?”计老人一呆,道:“葬得很远,很远。”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柄铁锹,说道:“你带我去!”苏普站起身来,喝道:“你要去干么?”陈达海道:“你管得着么?我要去挖开她的坟来瞧瞧,说不定那幅地图给她带到了坟里?” 苏普横刀拦在门口,喝道:“你不能去动她坟墓。”陈达海举起铁锹,劈头打去,喝道:“闪开!”苏普向左一让,手中刀子递了出去。陈达海抛开铁锹,从腰间拔出长剑,叮当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向后跃开一步,随即同时攻上,斗在一起。 这屋子的厅堂本不甚大,刀剑挥处,计老人和阿曼都退在一旁,靠壁而立,只李文秀仍站在窗前。阿曼抢过去拔起陈达海插在桌上的小剑,想要相助苏普,但他二人斗得正紧,却插不下手去。 苏普这时已尽得他父亲苏鲁克的亲传,刀法变幻,招数甚为凶悍,初时陈达海颇落下风,暗暗惊异:“想不到这个哈萨克小子,武功竟不在中原的好手之下。”便在此时,背后风声微响,一柄小剑掷了过来,却是阿曼忽施偷袭。陈达海向右一让避开,嗤的一声响,左臂已给苏普的短刀划了一道口子。陈达海大怒,唰唰唰连刺三剑,使出他成名绝技“青蟒剑法”来。苏普但见眼前剑尖闪动,犹如蟒蛇吐信一般,不知他剑尖要刺向何处,一个挡架不及,敌人的长剑已刺到面门,忙侧头避让,颈旁已然中剑,鲜血长流。陈达海得理不让人,又是一剑,刺中苏普手腕,当啷一声,短刀落地。 眼见他第三剑跟着刺出,苏普无可抵御,势将死于非命,李文秀踏出一步,只待他刺到第三剑时,便施展“大擒拿手”抓他手臂,却见阿曼一跃而前,拦在苏普身前,叫道:“不能伤他!” 陈达海见阿曼容颜如花,却满脸是惶急的神色,心中一动,这一剑便不刺出,剑尖指在她的胸口,笑道:“你这般关心他,这小子是你情郎么?”阿曼脸上一红,点了点头。陈达海道:“好,你要我饶他性命也使得,明天风雪一止,你便得跟我走!” 苏普大怒,吼叫一声,从阿曼身后扑了出来。陈达海长剑抖动,已指住他咽喉,左脚又在他小腿上一扫,苏普扑地摔倒,那长剑仍指在他喉头。李文秀站在一旁,看得甚准,只要陈达海真有相害苏普之意,她立时便出手解救。 李文秀看了陈达海的剑招,知道这时以自己武功,要对付这人可说轻而易举。她明知自己一出手便可杀了眼前这恶强盗,既报了父母的大仇,又救了心上人的危难,但她竭力忍耐,要看看当苏普危难之际,阿曼如何反应?当陈达海要强掳阿曼而去之时,苏普又怎生处置? 但阿曼怎知大援便在身旁,情急之下,只得说道:“你别刺,我答允了便是。”陈达海大喜,剑尖却不移开,说道:“你答允明天跟着我走,可不许反悔。”阿曼咬牙道:“我不反悔,你把剑拿开。”陈达海哈哈一笑,道:“你便要反悔,也逃不了!” 将长剑收入鞘中,拾起银柄小剑,插回腰带,又把苏普的短刀捡起,握在手中。这么一来,屋中便只他一人身上带有兵刃,更加不怕各人反抗。他拉起遮住窗户的毛毡向外瞧了瞧风雪,说道:“这会儿不能出去,只好等天晴了再去掘坟。” 阿曼将苏普扶在一旁,见他头颈中汩汩流出鲜血,很是慌乱,便要撕下自己衣襟给他裹伤。苏普从怀中掏出一块大手帕来,说道:“用这手帕包住吧!”阿曼接住手帕,给他包好了伤口,想到自己落入了这强人手里,不知是否有脱身之机,不禁掉下泪来。 苏普低声骂道:“狗强盗,贼强盗!”这时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果这强盗真的要带阿曼走,便是明知要送了性命,也要决死一拚。 经过了适才这一场争斗,五个人围在火堆之旁,心情都甚为紧张。陈达海一手持刀,一手拿着酒碗,时时瞧瞧阿曼,又瞧瞧苏普。屋外北风怒号,卷起一团团雪块,拍打着墙壁屋顶。谁都没说话。 李文秀心中在想:“且让这恶贼再猖狂一会,不忙便杀他。”突然火堆中一个柴节爆裂了起来,啪的一响,火头暗了一暗,跟着便十分明亮,照得各人的脸色清清楚楚。 李文秀看到了苏普头颈中裹着的手帕,心中一凛,目不转瞬的瞧着。计老人见到她目光有异,也向那手帕望了几眼,问道:“苏普,你这手帕那里来的?” 苏普一楞,手抚头颈,道:“你说这手帕么?就是那死了的阿秀给我的。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牧羊,有一只大灰狼来咬我们,我杀了那头狼,但也给狼咬伤了。阿秀就用这手帕给我裹伤……我爹爹不许我见她,我却一直把她的手帕带在身边……” 李文秀听着这些话时,看出来的东西都模糊了,原来眼中已充满了泪水。 陈达海一听,从怀里摸出一条青布汗巾,交给苏普,说道:“你用这块布裹伤,把手帕解下来给我瞧瞧。”苏普道:“为什么?”陈达海喝道:“叫你解下来便解下来。” 苏普怒目不动。阿曼怕陈达海用强,给苏普解下手帕,交给了他,随即又用汗巾为苏普裹伤。 陈达海将那染了鲜血的手帕铺在桌上,剔亮油灯,俯身细看。他瞪视了一会,突然喜呼:“是了,是了,这便是高昌迷宫的地图!”伸手抓起手帕,哈哈大笑,喜不自胜。 计老人右臂一动,似欲抢夺手帕,终于强自忍住。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苏普,苏普……”又有人大声叫道:“阿曼,阿曼哪……”苏普和阿曼同时跃起,齐声叫道:“爹爹在找咱们。”苏普奔到门边,待要开门,突然后颈一凉,一柄长剑架在颈中。陈达海冷冷的道:“给我坐下,不许动!”苏普无奈,只得颓然坐下。 过了一会,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口。只听苏鲁克道:“这是那贼汉人的家吗?我不进去。”车尔库道:“不进去?却到那里避风雪去?我耳朵都冻得快掉下来啦。” 苏鲁克手中拿着个酒葫芦,一直在路上喝酒以驱寒气,这时已有八九分酒意,醉醺醺的道:“我宁可冻掉脑袋,也不进汉人家里。”车尔库道:“你不进去,在风雪里冻死了吧,我可要进去了。”苏鲁克道:“我儿子和你女儿都没找到,怎么就到贼汉人的家里躲避?你……你半分英雄气概也没有。”车尔库道:“一路上没见他二人,定是在那里躲起来了,不用担心。别要两个小的没找到,两个老的先冻死了。” 苏普见陈达海挺起长剑躲在门边,只待有人进来便是一剑,情势颇为危急,叫道:“爹,不能进来!”陈达海瞪目喝道:“你再出声,我立时杀了你。”苏普见父亲处境危险,提起凳子向陈达海扑将过去。陈达海侧身避开,唰的一剑,正中苏普大腿。苏普大叫一声,翻倒在地。他身手甚是敏捷,生怕敌人又再砍下,一个打滚,滚出数尺。 陈达海却不追击,只举剑守在门后,心想这哈萨克小子转眼便能料理,且让他多活片刻,外面来的二人却须先行砍翻。李文秀看在眼里,默默走前一步,倘若陈达海当真挥剑偷袭,便决意抢先把他杀了。 第1607章 雪山飞狐(44) 只听门外苏鲁克大着舌头叫道:“你要进该死的汉人家里,我就打你!”说着一拳,打在车尔库胸口。车尔库若在平时,知他醉了,虽吃了重重一拳,自也不会计较,但这时肚里酒也涌了上来,伸足一勾。苏鲁克本已站立不定,给他一绊,登时摔倒,趁势抱住了他小腿。两人便在雪地中翻翻滚滚的打了起来。 蓦地里苏鲁克抓起地下一团雪,塞在车尔库嘴里,车尔库忙伸手乱抓乱挖,苏鲁克乐得哈哈大笑。车尔库吐出了嘴里的雪,砰的一拳,打得苏鲁克鼻子上鲜血长流。苏鲁克并不觉痛,仍笑声不绝,却揪住了车尔库的头发不放。两人都是哈萨克族中千里驰名的勇士,酒醉之后相搏,竟如顽童打架一般。 苏普和阿曼焦急异常,都盼苏鲁克打胜,便可阻止车尔库进来。但听得门外砰砰嘭嘭之声不绝,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又笑又骂,醉话连篇。突然之间,轰隆一声大响,板门撞开,寒风夹雪扑进门来,同时苏鲁克和车尔库互相搂抱,着地翻滚而进。板门这一下蓦地撞开,却将陈达海夹在门后,他这一剑便砍不下去。苏鲁克和车尔库进了屋里,仍扭打不休。 车尔库道:“你这不进来了吗?”苏鲁克大怒,手臂扼住他脖子,只嚷:“出去,出去!”两人在地下乱扭,一个要拖对方出去,另一个却想按住对方,不让他动弹。忽然间苏鲁克唱起歌来,又叫:“你打我不过,我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苏普第二,苏普将来生的儿子第三……你车尔库第五……” 陈达海见是两个醉汉,心想不足为惧。其时风势甚劲,只刮得火堆中火星乱飞,陈达海忙用力推上了门。苏普和阿曼见自己父亲滚向火堆,忙过去扶,同时叫:“爹爹,爹爹。”但两人身躯沉重,却那里扶得起来? 苏普叫道:“爹,爹!这人是汉人强盗!” 苏鲁克虽然大醉,但十二年来心中念念不忘于深仇大恨,一听“汉人强盗”四字,登时清醒了三分,一跃而起,叫道:“汉人强盗在那里?”苏普向陈达海一指。苏鲁克伸手便去腰间拔刀,但他和车尔库二人一阵乱打,将刀子都掉在门外雪地之中,他摸了个空,叫道:“刀呢,刀呢?我杀了他!” 陈达海长剑一挺,指在他喉头,喝道:“跪下!”苏鲁克大怒,和身扑上,但酒后乏力,没扑到敌人身前,便已摔倒。陈达海一声冷笑,挥剑砍下,登时苏鲁克肩头血光迸现。苏鲁克大声惨叫,要站起拚命,可是两条腿便如烂泥相似,说什么也站不起来。 车尔库怒吼纵起,向陈达海奔过去。陈达海一剑刺出,正中他右腿,车尔库也立时摔倒。 计老人转头向李文秀瞧去,见她神色镇定,竟无惧怕之意。 陈达海冷笑道:“你们这些哈萨克狗,今日一个个都把你们宰了。”阿曼奔上去挡在父亲身前,颤声道:“我答应跟你去,你就不能杀他们。”车尔库怒道:“不行!不能跟这狗强盗去,让他杀我好了。” 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条套羊的长索,将圈子套在阿曼颈里,狞笑道:“好,你是我的俘虏,是我奴隶!你立下誓来,从今不得背叛我,那就饶了这几个哈萨克狗子!” 阿曼泪水扑簌簌的流下,心想自己若不答允,父亲和苏普都要给他杀了,只得起誓道:“阿拉真主在上,从今以后,我是我主人的奴隶,听他一切吩咐,永远不敢逃走,不敢违背他命令!否则死后堕入火窟,真主……真主永远降罚!” 陈达海哈哈大笑,得意之极,今晚既得高昌迷宫地图,又得了这个如此美貌的少女,当真幸运无比。他久在回疆,知道哈萨克人虔信回教,只要凭着真主阿拉的名起誓,终生不敢背叛,一拉长索,说道:“过来,坐在你主人脚边!”阿曼心中委屈万分,只得走到他足边坐下。陈达海伸手抚摸她头发,又抚摸她脸蛋头颈,阿曼不敢推让,忍不住放声大哭。 苏普这时怎还忍耐得住,纵身跃起,向陈达海扑去。陈达海长剑挺出,指住他胸膛。苏普只须再上前半尺,便是将自己胸口刺入了剑尖。阿曼叫道:“苏普,退下!” 苏普双目中如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站在当地,过了好一会,终于一步步的退回,颓然坐倒在地。 陈达海斟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将那块手帕取出,放在膝头细看。 计老人忽问:“你怎知道这是高昌迷宫的地图?”说的是汉语。陈达海心想:“反正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活不过今晚,跟你说了也不妨。”他寻访十二年,心愿终于得偿,满腔欢喜,原是不吐不快,计老人就算不问,他自言自语也要说了出来,他双手拿着手帕,也以汉语说道:“我们查得千真万确,高昌迷宫的地图是白马李三夫妇得了去。他二人尸身上找不到,定是在他们女儿手里。这块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山川道路,那自然决计不会错了。”指着手帕,说道:“你瞧,手帕是丝的,山川沙漠的图形,是用棉线织在中间。丝是黄丝,棉线也是黄线,平时瞧不出来,但一染上血,棉线吸血比丝多,便分出来了。” 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说,黄色的丝帕上染了鲜血,便显出图形,不染血之处,却是一片黄色。当日苏普受了狼咬,流血不多,手帕上所显图形只是一角,今晚中了剑伤,图形便显了一大半出来。她至此方始省悟,原来这手帕之中,还藏着这样的一个大秘密。 苏鲁克和车尔库所受的伤都不重,两人均想:“等我酒醒了些,定要将这汉人强盗杀了。”车尔库道:“老人,给我些水喝。”计老人道:“好!”站起来要去拿水。陈达海厉声喝道:“给我坐着,谁都不许动。”计老人哼了一声,坐了下来。 陈达海心下盘算:“这几人如合力对付我,一拥而上,那可不妙。乘着这两条哈萨克老狗还没醒,先行杀了,以策万全。”慢慢走到苏鲁克身前,突然拔出长剑,一剑便往他头上斩落。这一下拔剑挥击,既突如其来,行动又快极,苏鲁克全无闪避余地。苏普大叫一声,待要扑上相救,那里来得及? 陈达海一剑正要砍到苏鲁克头上,蓦听得呼的一声响,一物掷向自己面前,来势奇急,慌乱中顾不得伤人,忙挥剑挡开,乒乓一声响亮,长剑将那物劈开,登时粉碎,原来是一只茶碗,一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掷他的是李文秀。 陈达海大怒,一直见这哈萨克少年瘦弱白皙,有如女子,没去理会,那知竟敢来老虎头上拍苍蝇,挺剑指着她骂道:“哈萨克小狗,你活得不耐烦了?” 李文秀慢慢解开哈萨克外衣,除了下来,露出里面的羊皮短袄,以哈萨克语说道:“我不是哈萨克人。我是汉人。”左手指着苏鲁克道:“这位哈萨克伯伯,以为汉人都是强盗坏人。我要他知道,我们汉人并非个个都是强盗,也有好人。” 适才陈达海那一剑,人人都看得清楚,若非李文秀掷碗相救,苏鲁克此刻早已毙命,听得她这么说,苏普首先说道:“多谢你救我爹爹!”苏鲁克却十分倔强,大声道:“你是汉人,我不要你救,让这强盗杀了我好啦。” 陈达海踏上一步,问李文秀:“你是谁?你是汉人,到这里来干什么?”李文秀微微冷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抢劫哈萨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萨克人的,就是你这批汉人强盗。”说到这里,声音变得甚是苦涩,心中在想:“如不是你们这些强盗作了这许多坏事,苏鲁克也不会这样恨我们汉人。”陈达海大声道:“是老子便又怎样?” 李文秀指着阿曼道:“她是你的女奴,我要夺她过来,做我的女奴!”此言一出,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 陈达海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本事便来夺吧。”长剑一扬,剑刃抖动,嗡嗡作响。 李文秀转头对阿曼道:“你凭着真主阿拉之名,立过了誓,一辈子跟着他做女奴。如果他打我不过,你给我夺过来,那么你一辈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萨克人与别族人打仗,俘虏了敌人便当作奴隶,回教的可兰经中明文规定:奴隶的身分和牲口无别,全无自主之权,听凭主人支配买卖,主人若给人制服,他的家产、牲口、奴隶都不免属于旁人。阿曼听她这么说,心想:“我反正已成女奴,与其跟了这恶强盗去受他折磨,不如奉你为主人。”点头道:“是的。”跟着又道:“你……你打他不过的。这强盗武功很好。”李文秀道:“那你不用担心,我打他不过,自然会给他杀了。”双手一拍,对陈达海道:“上吧!” 陈达海奇道:“你空手跟我斗?”李文秀道:“杀你这恶强盗,用得着什么兵器?”陈达海心想:“这里个个都是敌人,多挨时刻,便多危险,他自己托大,再好不过。”喝道:“看剑!”利剑挺出,一招“毒蛇出洞”,向李文秀当胸刺去,势道劲急。 计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万难抵挡,那知李文秀身形一晃,轻轻巧巧的避过了,抢到陈达海左首,左肘后挺,撞向他腰间。陈达海叫道:“好!”长剑圈转,削向她手臂。李文秀飞起右足,踢他手腕,这一招“叶底飞燕”是华辉的绝招之一,李文秀苦练了七八天方才练成,轻巧迅捷,甚是了得。陈达海急忙缩手,已然不及,手腕一痛,已给踢中,总算对方脚力不甚强劲,陈达海长剑这才没脱手。他大声怒吼,跃后一步。计老人“咦”的一声,惊奇之极。 陈达海抚了抚手腕,挺剑又上,和李文秀斗在一起。这时他心中已丝毫不敢小觑了这瘦弱少年,眼见他出手投足,武功着实了得,当下施展“青蟒剑法”,招招狠毒,要奋力将这少年刺死。李文秀得师父华辉传授,身手灵敏,招式精奇,只从未与人拆招相斗,临阵全无经验,初时全凭着一股仇恨之意,要杀此恶盗为父母报仇,斗到后来,对敌人的剑法已渐渐摸到了门路,心神慢慢宁定。 计老人这茅屋本甚狭窄,厅中又生了火堆,陈李二人在火堆旁纵跃相搏,剑锋拳掌相去往往间不逾寸,似乎陈达海每一剑都能制李文秀死命,可是她必定或反打、或闪避,一一拆解。苏鲁克等只看得张大了嘴。计老人却越看越怕,全身不住簌簌发抖。 两人斗到酣处,陈达海一剑“灵蛇吐信”,剑尖点向李文秀咽喉。李文秀一低头,从剑底下扑了上去,左臂一格敌人的右臂,将他长剑掠向外门,双手已抓住陈达海腰间的两柄金银小剑,缩手拔出,挺臂前送,噗的一声响,同时插入了他左右肩窝。 陈达海“啊”的一声惨呼,长剑脱手,踉踉跄跄的接连倒退,背靠墙壁,只是喘气。这两柄小剑插入肩窝,直没至柄,剑尖从背心穿了出来,鲜血直流。他筋脉已断,双臂更无半分力气,想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剑,右臂却那里抬得起来? 只听得屋中众人欢呼之声大作,大叫:“打败了恶强盗,打败了恶强盗!”连苏鲁克也纵声大叫。苏普和阿曼拥抱在一起,喜不自胜。只计老人仍不住发抖,牙关相击,格格有声。 李文秀知他为自己担心而害怕,走过去握住他粗大的手掌,将嘴巴凑到他耳畔,低声道:“计爷爷,别害怕,这恶强盗打我不过。”只觉他手掌冰冷,仍抖得十分厉害。 李文秀转过头来,见苏普紧紧搂着阿曼,心中本来充溢着的胜利喜悦霎时间化为乌有,只觉自己也在发抖,计老人的手掌也不冷了,原来自己的手掌也变成了冰凉。 她放开了计老人的手,走过去牵住仍是套在阿曼颈中的长索,冷冷的道:“你是我的女奴,得一辈子跟着我。” 苏普和阿曼心中同时一寒,相搂相抱的四只手臂松了开来。他们知道这是哈萨克世世代代相传的规矩,是无可违抗的命运。两人的脸色都转成惨白!李文秀叹了口气,将索圈从阿曼颈中取出,说道:“苏普喜欢你,我……我不会让他伤心的。你是苏普的人!”说着轻轻将阿曼一推,让她偎倚到苏普怀里。 苏普和阿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齐声问道:“真的么?”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真的。”苏普和阿曼分别抓住了她一只手,不住摇晃,道:“多谢你,多谢你!” 他们狂喜之下,全没发觉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几滴眼泪,是从李文秀眼中落下来的泪水。 苏鲁克挣扎着站起,大手在李文秀肩头重重一拍,说道:“汉人之中,果然也有好人。不过……不过,恐怕只有你一个!” 车尔库叫道:“拿酒来,拿酒来。我请大家喝酒,请哈萨克的好人喝酒,请汉人的好人喝酒,庆祝抓住了恶强盗,咦!那强盗呢?” 众人回过头来,却见陈达海已然不知去向。原来刚才计爷爷吓得魂不附体,苏鲁克与车尔库酒醉未醒,苏普与阿曼大喜若狂,李文秀瞧着苏普的模样,暗自神伤,各有各的心事,没人去瞧陈达海,竟给这强盗乘机溜开,从后门逃走了。 苏鲁克大怒,叫道:“咱们快追!”打开板门,一阵大风刮进来,他脚下兀自无力,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寒风夹雪,猛恶难当,人人都觉得气也透不过来。阿曼道:“这般大风雪中,谅他也走不远,他双臂受了重伤,勉强挣扎,非死在雪地中不可。待天明后风小了,咱们到雪地中找这恶贼的尸首便了。”苏普点点头,关上了门。 苏鲁克瞪视着李文秀,过了半晌,说道:“小兄弟,你是哈萨克人,是不是?”李文秀摇头道:“不,我是汉人!”苏鲁克道:“不可能的,你是汉人,为什么反而打倒那汉人强盗,救我们哈萨克人?” 李文秀道:“汉人中有坏人,也有好人。我……我不是坏人。” 苏鲁克喃喃的道:“汉人中也有好人?”缓缓摇了摇头。可是他的性命,他儿子的性命,明明是这个少年汉人救的,却不由得他不信。 第1608章 雪山飞狐(45) 他一生憎恨汉人,现今这信念在动摇了。他恼怒自己,为什么偏偏昨晚喝醉了酒,不能跟汉人强盗拚斗一场,却要另一个汉人来救了自己性命?他一生之中,什么事情到了紧要关头,总是那么不巧,总是运气不好。然而,刚才那强盗的长剑已砍到了自己头顶,幸好那少年及时相救,难道这也是不巧吗?也是运气不好么? 到得黎明时,大风雪终于止歇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立即出发去召集族人追踪那汉人强盗。雪地里有血迹,足印更十分清楚,何况他受了重伤,一定逃不远。最好是他去和其余的汉人强盗相会,十二年来的大仇,这次就可得报了。 哈萨克人的精壮男子三百多人立即组成了第一批追踪队,其余第二、第三批的陆续追来。单是捉拿陈达海一人,当然用不着这许多人,然而主旨是在一鼓歼灭为祸大草原的汉人强盗。 苏鲁克和车尔库作先锋。他们要其余族人远远的相隔十几里路,在后慢慢跟来,免得给陈达海发觉了,就此不去和同伙相会。苏普昨晚受了伤,但伤势不重,要跟着父亲。阿曼坚持也要跟着父亲,但谁都知道,她是不愿离开苏普。车尔库挑了两个徒弟相随,一个是敏捷的桑斯尔;一个是力大如骆驼的青年,绰号就叫作“骆驼”,人人都叫他骆驼,本名反给人忘记了。 李文秀也要参加先锋队,苏普首先欢迎。经过了昨晚的事后,李文秀已成为众所尊敬的英雄。车尔库热心赞成她参加。苏鲁克有些不愿,但反对的话却说不出口。 计老人似乎给昨晚的事吓坏了,早晨喝羊奶时,失手打碎了奶碗。李文秀斟茶给他,他双手发抖,接过茶碗时将茶溅泼在衣襟上。李文秀问他怎样,他眼光中露出又恐惧又气恼的神色,突然回身进房,重重关上了房门。 遍地积雪甚深,难以乘马,先锋队七人都是步行,沿着雪地里的足印一路追踪。眼见陈达海的足印笔直向西,似乎一直通往戈壁沙漠。料是他双臂虽然受伤,脚下功夫仍十分了得。六个哈萨克人想起自来相传大沙漠中多有恶鬼,都不禁心下嘀咕。 苏鲁克大声道:“今日便明知要撞到恶鬼,也非去把强盗捉住不可。苏普,你要不要为你妈和你哥报仇?”苏普道:“我自然跟爹爹同去。阿曼,你还是回去吧!”阿曼道:“你去得,我也去得。”她心中却是说:“要是你死了,难道我一个人还能活么?” 苏鲁克道:“阿曼,你还是跟你爹爹回家的好。车尔库胆小得很,最怕鬼!”车尔库狠狠瞪了他一眼,抢先便走。 大沙漠中最教人害怕的事是千里无水,只要携带的清水一喝干,便非渴死不可,但这场大雪一下,俯身即是冰雪,少了主要的顾虑。虽不能乘坐牲口,却也少了黄沙扑面之苦。越向西行,眼见陈达海留下的足迹越明显,到后来他足印之上已无白雪掩盖,那自是风雪停止之后所留下的。车尔库喃喃的道:“这恶贼倒也厉害,这场大风雪竟困他不死。”苏鲁克忽然叫道:“咦,又有一个人的脚印!”他指着足印道:“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强盗的脚印之中,不留心就瞧不出来。”众人仔细一瞧,果见每个足印中都有深浅两层。 大家纷纷猜测,不知是什么缘故。桑斯尔忽然道:“难道是鬼?”这是人人心里早就想说的话,给他突然说出,各人忍不住都打了个寒噤。一行人鼓勇续向西行。大雪深没及胫,行走甚慢,当晚便在雪地中露宿。扫开积雪,挖掘沙坑,以毛毯裹身,卧在坑中,便不如何寒冷。 李文秀的沙坑是骆驼给掘的。他膂力很大,心中敬重这位汉人英雄,便给她掘了沙坑,那是在骆驼和苏普的沙坑之间,七个沙坑围成一个圆圈,中间生着一堆大火。头顶的天很蓝,明亮的星星眨着眼睛。一阵风刮来,卷起了地下白雪,在风中飞舞。李文秀望着两片上下飞舞的白雪,自言自语:“真像一对玉蝴蝶。” 苏普接口道:“是,真像!很久以前,有个汉人小姑娘,曾跟我说了个蝴蝶的故事。说有个汉人少年,有个汉人姑娘,两个儿很要好,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许那少年娶他女儿。那少年很伤心,生了一场病便死了。有一天,那姑娘经过情郎的坟墓,就伏在坟上痛哭。” 说到这里,在苏普和李文秀心底,都出现了八九年前的情景:在小山丘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坐着照顾羊群。女孩说着故事,男孩悠然神往地听着,说到那汉人姑娘伏在情郎坟上哭泣,女孩眼中充满了眼泪,男孩也感到伤心难受。 只是,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苏普,苏普却以为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苏普继续道:“那姑娘伏在坟上哭得很悲伤,突然之间,坟墓裂开了一条大缝,那个美丽的姑娘就跳了进去。后来这对情人变成了一双蝴蝶,总是飞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阿曼插口道:“这故事真好。说这故事的,就是给你地图手帕的小姑娘么?她死了么?”苏普黯然道:“不错,就是她。那老汉人说她已经死了。”李文秀道:“你还记得她么?”苏普道:“自然记得。那怎么会忘记?”李文秀道:“你怎么不去瞧瞧她的坟墓?”苏普道:“对!等我们杀了那批强盗,我要那卖酒的老汉人带我去瞧瞧。” 李文秀问道:“要是那墓上也裂开了一条大缝,你会不会跳进去?”她本不想问这句话,可是忍不住,还是问了。 苏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说的,不会真是这样。”李文秀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想念你,日日夜夜盼望你去陪她,因此坟上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你肯跳进坟去,永远陪她么?”苏普叹了口气道:“不。那个小姑娘只是我小时的好朋友。这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说着伸出手去,和阿曼双手相握。 李文秀不再问了。这几句话她本来不想问的,她其实早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还是要问。现下听到答案,徒然增添了伤心。 忽然间,远处有一只天铃鸟轻轻的唱起来,唱得那么宛转动听,那么凄凉哀怨。 苏普道:“从前,我常常去捉天铃鸟来玩,玩完之后就弄死了。但那小女孩很喜欢天铃鸟,送了一只玉镯子给我,叫我放了鸟儿。从此我不再捉了,只听天铃鸟在半夜里唱歌。你们听,唱得多好!”李文秀“嗯”了一声,问道:“那只玉镯子呢,你带在身边么?”苏普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见了。” 李文秀幽幽的道:“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见了。” 天铃鸟不断的在唱歌。在寒冷的冬天夜晚,天铃鸟本来不唱歌的,不知道它有什么伤心的事,忍不住要倾吐? 苏鲁克、车尔库、骆驼他们的鼾声,可比天铃鸟的歌声响得多。 第二日天一亮,七人起身吃了干粮,跟着足印又追。阳光淡淡的,照在身上只微有暖气。但有了太阳光,谁也不怕恶鬼了。 追到下午,沙漠中的一道足印变成了两道。那第二个人显然不耐烦再踏在前人的脚印之中走路。苏鲁克都欢呼起来。这是人,不是鬼。然而那是谁? 七人这时所走的方向,早已不是李文秀平日去师父居所的途径。她忽然想起:“这强盗恐怕不是去和盗伙相会,而是照着手帕上所织的地图,独自寻高昌迷宫去了。”她说出了心中的推测,苏鲁克等呆了一阵,齐声称是。桑斯尔道:“这一带沙漠平日半滴水也没有,汉人强盗不会到这里来的。”苏鲁克大声道:“他逃去迷宫,咱们就追到迷宫。就追到天边,也要捉到这恶强盗。” 部族中世代相传,大沙漠中有座迷宫,宫里有数不尽的珍宝,只谁也不认识去迷宫的道路,在大沙漠中迷了路可不是玩的,因此从来没人敢冒险寻访。现今汉人强盗有了地图在前领路,沙漠中的冰雪二三十天也不会消尽,后面又有大队人马接应,那还怕什么? 何况,苏鲁克向来自负是大草原上的第一勇士。他只盼车尔库示弱,退缩了不敢再追。可是车尔库丝毫没害怕的模样。 李文秀道:“对,我们一起去瞧瞧,到底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座高昌迷宫。”她想父母为此丧身,如果自己能找到迷宫,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遗志。 阿曼道:“族里的老人们都说,高昌迷宫中的宝物,能让天山南北千千万万人永远过快活日子。千百年来这样传说,可是谁也找不到。”苏普喜道:“要是我们找到了,大家都过快活日子,那可真好!”阿曼道:“难道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快活么?”苏普搔搔头,笑道:“快活得很,快活得很。”他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令他过的日子比现在更快活。最好,妈妈没死,哥哥也仍活着。 李文秀却在想:“不论高昌迷宫中有多少珍奇的宝物都给了我,也决不能让我的日子过得真正快活。” 在第八天上,七人依着足迹,进入了丛山。山石嶙峋,越行越难走,好在雪地里足迹明显,只山势险恶,道路崎岖,其实根本就没路,不过跟着前人足印在山坡山谷间穿行而已,眼见前面路程无穷无尽,雪地里的两行足迹似乎直通向地狱中去。 苏鲁克和车尔库见四周情势凶险,心中也早发毛,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兀自斗口。 苏鲁克说:“车尔库,你在浑身发抖,吓破了胆子可不是玩的。不如就在这里等我吧,倘若找到财宝,一定分给你一份。”车尔库说:“你这会儿大逞英雄好汉,待会儿恶鬼出来,瞧是你先逃呢,还是你儿子先逃?”苏鲁克道:“不错,咱爷儿俩见了恶鬼还有力气逃走,总不像你那样,吓得跪在地下发抖。” 两个说来说去,总离不开沙漠的恶鬼,再走一会,四下里已黑漆漆一团。苏普道:“爹,便在这里歇宿,明天再走罢!”苏鲁克还没回答,车尔库笑道:“很好,你爷儿俩在这里歇着,以免危险。阿曼,你跟爹爹来,骆驼,桑斯尔,咱们不怕鬼,走!”苏鲁克“呸”的一声,在地下吐口唾液,当先迈步便行。李文秀见他二人斗气逞强,谁也不肯示弱,只得也跟随在后。阿曼却累得支持不住了。 苏普、桑斯尔捡些枯枝,做成火把,七人在森林中寻觅足印而行。黑夜里走在这般鬼气森森所在,谁都心惊肉跳,偶尔夜鸟一声啼叫,或树枝上掉下一块积雪,都令人吓一大跳。奇怪的是,森林中竟有道路,虽长草没径,但古道痕迹仍依稀可辨。 七人在森林中走了良久,阿曼忽然叫道:“啊哟,不好!”苏普忙问:“怎么?”阿曼指着前面路旁的一只闪闪发光的银镯,说道:“你瞧!这是我先前掉下的镯子。”那镯子在七人之前两三丈处,却不知何以忽然会在这里出现。阿曼道:“我掉了镯子,心想只得回来时再找,怎么又会到了这里?”车尔库道:“你瞧瞧清楚,到底是不是你的。”阿曼不敢去拾,苏普上前拾起,不等阿曼辨认,他早已认出,说道:“没错,是她的!”说着将镯子递给她。 阿曼不敢去接,颤声道:“你……你丢在地下,我不要了。”苏普道:“难道真是恶鬼玩的把戏?”火光之下,七人脸色都十分古怪。 隔了半晌,李文秀道:“说不定比恶鬼还糟,咱们走上老路来啦。这条路咱们先前走过的。”霎时之间,人人都想起了那著名的传说:沙漠中的旅人迷了路,走啊走啊,突然发现了足迹,他大喜若狂,跟着足迹走去,却不知那便是他自己的足迹,循着旧路兜了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直走到死。 大家都不愿信李文秀的话,可是明明阿曼掉下镯子已经很久,走了半天,忽然在前面路上见到镯子,那自是兜了个圈子,重又走上了老路。黑暗之中,疲累之际,谁也没辨明刚才路上的足印到底只两人的,还是已加上了七人的。骆驼走上几步,拿火把一照雪地里的脚印,叫道:“好多人的脚印,是咱们自己的!”声音中充满了惧意。七个人面面相觑。苏鲁克和车尔库再也不能自吹自擂、讥笑对方了。 李文秀道:“咱们是跟着那强盗和另外一人的足迹走的,倘若他们也在兜圈子,那么过了一会,他们还会走到这里。咱们就在这里歇宿,且瞧他们来是不来。”到这地步,人人都同意了她。当下扫开路上积雪,打开毛毯,坐了下来。骆驼和桑斯尔生了一堆火,七人团团坐着。谁也睡不着,谁也不想说话。他们等候陈达海和另外一人走来,可是又害怕他们真的出现,倘若他们兜了个圈子又回到老路上来,只怕自己的命运和他们也会一样。 等了良久良久,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七人听到脚步声,一齐跃起,却听那脚步声突然停顿。在这短短的一忽儿之间,七个人连自己的心跳都听见了。突然间,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却是向西北方逐渐远去。便在此时,一阵疾风吹来,刮起地下一大片白雪,都打入了火堆,火堆登时熄了,四下里黑漆一团。 只听得唰唰唰几响,苏鲁克、李文秀等六人刀剑出鞘。阿曼“啊”的一声惊呼,扑入苏普怀里。白雪映照下,刀剑刃锋发出一闪闪光芒。脚步声渐远,终于听不见了。 直到天明,森林中没再有什么异状。早晨第一缕阳光从树叶间射进来,众人精神一振,又再觅路前行。走了一会,阿曼发觉左首的灌木压折了几根,叫道:“瞧这里!”苏普拨开树木,见地下有两行脚印,欢呼道:“他们从这里去了!”阿曼道:“那强盗定是看错了地图,兜了个圈子,再从这里走去,累得咱们惊吓了一晚。” 苏鲁克哈哈大笑,道:“是啊,车尔库家的胆小鬼吓了一晚。苏鲁克家的两个勇士却只盼恶鬼出现,好揪住恶鬼的耳朵来瞧个明白。”车尔库一眼也没瞧他,似乎没听见,突然之间,反过手来揪住了他耳朵。苏鲁克大叫一声,砰的一拳,打在他背心。车尔库身子一晃,揪住苏鲁克耳朵的手却没放开,只拉得他耳朵上鲜血长流,再一使力,只怕耳朵也拉脱了。 第1609章 雪山飞狐(46) 李文秀见这两人都已四十来岁年纪,兀自和顽童一般争闹不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当真好笑。只见苏鲁克和车尔库砰砰砰的互殴数拳,这才分开。一个鼻青,一个眼肿。 两人一路争吵,一路前行。这时道路高低曲折,甚为难行,一时绕过山脊,一时钻进山洞,若非雪地中足迹领路,万难辨认。李文秀心想:“这迷宫果然隐秘之极,若无地图指引,怎找寻得到?” 行到中午,各人一晚没睡,都已疲累之极,只李文秀此时内功修为已颇有根基,仍神采奕奕。苏普道:“爹,阿曼走不动啦,咱们歇一歇吧!”苏鲁克还未回答,只听得走在最前的车尔库大叫一声:“啊!”苏鲁克抢上前去,转过了一排树木,见对面一座石山上嵌着两扇铁铸大门。门上铁锈斑驳,显是历时已久的旧物。 七人齐声欢呼:“高昌迷宫!”快步奔近。苏鲁克伸手力推铁门,两扇门纹丝不动,车尔库道:“那恶贼在里面上了闩。”阿曼细看铁门周围有无机括,但见那门宛如天生在石山中一般,竟没半点缝隙。阿曼拉住门环,向左一转,转之不动,这迷宫建成已不知有几百年,虽大漠中甚为干燥,但铁门也必生锈,就算有机括也该转不动了,不料她再向右转,居然松动。她转了几转,苏鲁克和车尔库本在大力推门,突然铁门向里打开,两人出其不意,一齐摔了进去。两人一惊之下,大笑着爬起。 门内是条黑沉沉的长甬道,苏普点燃火把,一手执了,另外一手拿着长刀,当先领路。走完甬道,眼前出现了三条岔路。迷宫之内没雪地足迹指引,不知那两人向那一条路走去。各人俯身细看,见左首和右首两条路上都有淡淡的足印。 苏鲁克道:“四个走左边的,三个走右边的,待会儿再在这里会合。”李文秀道:“那不好!这地方既叫作迷宫,前面只怕还有岔路,咱们还是一起走的好。”苏鲁克摇头道:“谅这山洞之中,能有多大地方?汉人生来胆小,真没法子。”他话这么说,但七人还是一齐走了,见右首一条路宽些,便都向右行。 只走出十余丈远,苏鲁克便想:“这汉人的话倒也不错。”前面又出现了岔路。七人细细辨认脚印,一路跟踪而进,有时岔路上两边都有脚印,只得任意选一条路。走了好半天,山洞中岔路不知凡几,每到一处岔路,阿曼便在山壁上用刀划下记号,以免回出来时找不到原路。突然之间,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空地,尽头处又有两扇铁门,嵌在大山岩中。 七个人走过空地,来到门前。苏鲁克又去转门环,不料这扇门却是虚掩的,轻轻一碰,便“呀”的一声开了。七人走了进去,见里面是间殿堂,四壁供的都是泥塑木雕的佛像,壁上绘有飞天仙女及头上生角、青面尖嘴的妖魔鬼怪、巨龙大鸟,从这殿堂进去,连绵不断的是一列房舍。每间房中大都供有佛像。偶然在壁上有几个汉字,李文秀识得写的是“高昌国国王”、“文泰”、“大唐贞观十三年”等等字样。有一座殿堂中供的都是汉人塑像,中间一个老人,匾上写的是“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位”,左右各有数十人,写着“颜回”、“子路”、“子贡”、“曾子”、“子张”等名字。苏鲁克一见到这许多汉人塑像,眉头一皱,转头便走。 李文秀心想:“这里的人都信回教,怎么迷宫里供的既有佛像,又有汉人?壁上写的又都是汉字,当真奇怪之极。” 七人过了一室,又有一室,见大半宫室已然毁圮,有些殿堂中堆满了黄沙,连门户也有堵塞的。迷宫中道路本已异常繁复曲折,再加上墙倒沙阻,更令人晕头转向。有时通道上出现几具白骨骷髅,宫中的器物用具却都不是回疆所有,李文秀依稀记得,这些都是中土汉人的寻常物事。只把各人看得眼花缭乱,称异不止。但传说中的什么金银珠宝却半件也无。 七人沿着一条黑沉沉的甬道向前走去,突然之间,前面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喝道:“我在这里已安安静静的住了一千年,谁也不敢来打扰我。那一个大胆过来,立刻就死!”说的是哈萨克语,音调纯正,声音并不甚响,却听得清清楚楚。 阿曼惊道:“是恶鬼!他……他说在这里已住了一千年。”拉着苏普的手,退了几步。骆驼叫道:“这是人,不是鬼!”高举火把,向前走去。桑斯尔不甘示弱,抢上几步,和他并肩而行,刚走到一个弯角上,蓦地里两人齐声大叫,身子向后摔出。众人大惊,苏鲁克和车尔库抛去手中火把,抢上扶起。只听得前面传来一阵桀桀怪笑,那声音喝道:“我在这里已住了一千年,住了一千年。进来的一个个都死。” 车尔库更不多耽,抱着骆驼急奔而出,苏鲁克抱了桑斯尔,和余人跟着出去,但听得怪笑声充塞甬道。来到一处天井的有光所在,看骆驼和桑斯尔时,两人口角流出鲜血,竟已一齐毙命。五人面面相觑,又难过,又惊恐。 阿曼道:“这恶鬼不许人去……去打扰,咱们快走吧!” 到这地步,苏鲁克和车尔库那里还敢逞什么刚勇?抱着两具尸体,循着先前所划记号,回到了迷宫之外。 车尔库死了两名心爱弟子,心里难过,不住拭泪。苏鲁克再也不讥讽他了,反而出言安慰,又道:“那两个汉人强盗进了迷宫之后影踪全无,一定也给宫里恶鬼弄死了,那也好,叫这两个强盗没好下场。”阿曼道:“咱们从原路回去吧,以后……以后永远别来这地方了。”车尔库道:“咱们族人大队人马就快到来,可得告诉他们,别让兄弟们闯进宫去,一个个死于非命。”苏鲁克道:“对!只要是在迷宫之外,那……那就没干系。” 是不是真的没干系,可谁也不知道。为了稳妥起见,五个人直退出六七里地,到了一大片旷地上,这才停住。苏鲁克道:“恶鬼怕太阳,要走过这片旷地,非晒到太阳不可。”阿曼道:“晚上呢?”苏鲁克搔了搔头皮,无法回答。 幸好没到晚上,第一队人马已经赶到。苏鲁克等忙将发现迷宫、宫中有恶鬼害人的事说了。 虽人多胆壮,毕竟没有谁提议前去探险。过得两个时辰,第二队、第三队先后到来,数百人便在旷地上露宿。每隔得十余人,便点起一堆大火,料想恶鬼再凶,也必怕了这许多火堆。 李文秀倚在一块岩石之旁,心想:“我爹爹妈妈万里迢迢的从中原来到回疆,为的是找高昌迷宫。他们没找到迷宫,就送了性命。其实就算找到了,多半也会给宫里的恶鬼害死,除非他们一听到恶鬼的声音立刻就退出。可是爹爹妈妈一身武功,一定不怕恶鬼。唉,人的武功再高,又怎斗得过鬼怪?”忽然背后脚步声轻响,一人走了过来,低声叫道:“阿秀。” 李文秀大喜,跳起身来,叫道:“计爷爷,你也来了。”计老人道:“我不放心你,跟着大伙儿来瞧着你。”李文秀心中感激,拉住他手,说道:“道上很难走,你年纪这么大了,辛苦得很,快坐下歇歇。” 计老人刚在她身边坐下,忽听得西方响起几下尖锐的枭鸣之声,异常刺耳难听。众人不禁齐向鸣声来处望去,只见白晃晃一团物事,从黑暗中迅速异常的冲来,冲到离众人约莫四丈之处,猛地直立不动,看上去依稀是个人形,火光映照下,只见这鬼怪身披白色罩袍,满脸鲜血,白袍上也血迹淋漓,身形高大之极,比常人至少高了五尺。静夜看来,恐怖无比,那鬼怪陡然间双手前伸,十根指甲比手指还长,满手也都是鲜血。 众人屏息凝气,寂无声息的望着他。 那鬼怪桀桀怪笑,尖声道:“我在迷宫里已住了一千年,不许谁来打扰,谁叫你们这样大胆?”说的是哈萨克语,正是李文秀日间在迷宫中听到的声音。那鬼怪慢慢转身,双手对着三丈外的一匹马,叫道:“给我死!”突然回身,大步而去,片刻间走得无影无踪。 这鬼怪突然而来,突然而去,气势慑人,直等他走了好一会,众人方始惊呼。只见他双手指过的那匹马四膝跪倒,翻身毙命。众人拥过去看时,但见那马周身没半点伤痕,口鼻亦不流血,却不知如何,竟中了魔法而死。 众人都说:“是鬼,是鬼。”有人道:“我早说大沙漠中有鬼。”有人道:“那迷宫千年没人进去,自然有鬼怪看守。”又有人道:“听说鬼怪无脚,瞧瞧那鬼有没脚印。”众人拿了火把,顺着那鬼怪的去路瞧去,但见沙地上每隔五尺便有个小小圆洞,人的脚印既不会这样细细一点,而两点之间,相距又不会这么远。 如此一来,各人再无疑惑,都认定是迷宫中鬼怪作祟,大家都说:“不论迷宫中有什么宝贵东西,那也不能要了。明天一早,大家快快回去。” 整晚人人心惊胆战,但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忽然之间,每个人心里都不怎么怕了。有些年轻人商量着要去迷宫瞧瞧。苏鲁克和车尔库厉声喝阻,说道便是要去迷宫,也得商议出个好法子。 可是商议了一整天,七张八嘴,议论多端,又有什么好法子?唯一的结果,是大家同意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从长计议。 将近亥时,便是昨晚鬼怪出现的时刻,听得西方又响起三下尖锐的枭鸣,众人毛骨悚然。但见那白衣长腿、满身血污的鬼怪又快步而来,在数丈外远远站定,尖声说道:“你们还不回去?哼,再在这里附近逗留一晚,一个一个,叫他都不得好死,我在宫里住了一千年,谁都不能进来,你们这般大胆!”说到这里,慢慢转身,双手指着远处一个青年,叫道:“给我死!”说了这三个字,猛地里回身,大步而去,月光下但见他越走越远,终于不见。 只见那青年慢慢委顿,一句话也不说,就此毙命,身上仍没半点伤痕。昨晚还不过害死一匹马,今日却害死了一个壮健的青年。 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再逗留?何况听得苏鲁克他们说,迷宫中根本没有什么珍宝,连一块金子银子也没有。若非天黑,大家早就往来路疾奔了。次日天色微明,众人就乱哄哄的快步回去。 李文秀昨天已去仔细看过了那匹马的尸体,这时再去看那青年的尸体,心下更无怀疑,自言自语:“这不是恶鬼!”忽然身后有人颤声道:“是恶鬼,是恶鬼!阿秀,他比恶鬼还要可怕,咱们快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计老人已到了她身后。 李文秀叹了口气,道:“好,咱们走吧!” 忽然间听得苏普长声大叫:“阿曼,阿曼,你在那里?”车尔库惊道:“阿曼没跟你在一起吗?”他也纵声大叫:“阿曼,阿曼!咱们回去啦。”来回奔跑寻找女儿。 苏普一面大叫“阿曼!”一面奔上小丘,四下了望,忽然望见西边路上有块花头巾,似是阿曼之物,忙奔过去拾起,正是阿曼的头巾。他这一急非同小可,嘶声大叫:“阿曼给恶鬼捉去了!” 这时众族人早已远去,连骆驼、桑斯尔、以及另一个青年的尸身都已抬去,当地只剩下苏鲁克、车尔库、苏普、李文秀、计老人五人。苏鲁克等听得苏普惊呼,忙奔过去询问。 苏普拿着那个花头巾,气急败坏的道:“这是阿曼的。她……她……她给恶鬼捉去了。”李文秀问道:“什么时候捉去的?”苏普道:“我不知道。一定是昨晚半夜里。她……她跟女伴们睡在一起的,今早我就找她不到了。”他呆了一阵,忽然向着迷宫的方向发足狂奔,叫道:“我要去跟阿曼死在一起。” 阿曼给恶鬼捉去了,他自然没本事救她回来。但阿曼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苏鲁克叫道:“苏普,苏普,傻小子,快回来,你不怕死吗?”见儿子越奔越远,爱子之情终于胜过了对恶鬼的恐惧,便随后追去。车尔库一呆,叫道:“阿曼,阿曼!”也跟了去。 计老人摇摇头,道:“阿秀,咱们回去吧。”李文秀道:“不,计爷爷,我得去救他们。”计老人道:“你斗不过恶鬼的。”李文秀道:“不是恶鬼,是人。”计老人伸出左手,紧紧握住李文秀的手臂,颤声道:“阿秀,就算是人,他也比恶鬼还可怕。你听我话,咱们回去吧,走得远远的。咱们是汉人,别在回疆住了,你和我一起回中原去。” 李文秀见苏普等三人越奔越远,心中焦急,用力一挣,不料计老人虽然年迈,手劲竟大得异乎寻常,她接连使劲,都没能挣脱。她叫道:“快放开我!苏普,苏普会给他害死的!” 计老人见她胀红了脸,神情紧迫,不由得叹了口气,放开了她手臂,轻声道:“你为了这哈萨克少年,不顾自己了!” 李文秀手臂上一松,立即转身飞奔,也没听到计老人的话。一口气奔到迷宫之前,只见苏普手舞长刀,正大叫大嚷:“该死的恶鬼,你害死了阿曼,连我也一起害死吧!阿曼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是苏普,你出来,我跟你决斗!你怕了我吗?”他伸手去转门环,但心神混乱之下,转来转去都推不开门。 苏鲁克在一旁叫道:“苏普,傻小子,别进去!”苏普却那里肯听? 李文秀见到他这般痴情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酸,大声道:“阿曼没死!” 苏普陡然听到这句话,登时清醒了,转身问道:“阿曼没死?你怎……怎知道?”李文秀道:“迷宫里的不是恶鬼,是人!”苏普、苏鲁克、车尔库三人齐声道:“明明是恶鬼,怎么是人?” 李文秀道:“这是人扮的。他用一种极微细的剧毒暗器射死了马匹和人,伤痕不容易看出来。他脚下踩了高跷,外面用长袍罩住了,因此在雪地里行走没脚印,身裁又这么高,走起来这么快。”她另外有两句话却没有说:“我知道这人是谁,因为我认得他放暗器的手法。在死马和那青年的尸体上,我也已找到了暗器的伤痕。” 第1610章 雪山飞狐(47) 这些解释合情合理,可是苏鲁克等一时却难相信。这时计老人也已到了,他缓缓的道:“我知道是厉害的恶鬼,大家别进迷宫,免得送了性命。我是老人,说话一定不错的。” 苏普道:“是恶鬼也罢、是人也罢,我总是要去……要去救阿曼。”他盼望这恶鬼果真如李文秀所说是人扮的,那么便有了搭救阿曼的指望。他又去旋转门环,这一次却转开了。 李文秀道:“我跟你一起去。”苏普转过头来,心中说不出的感激,说道:“李英雄,你别进去了,很危险的。”李文秀道:“不要紧,我陪着你,就不会有危险。”苏普热泪盈眶,颤声道:“多谢,谢谢你。”李文秀心想:“你这样感激我,只不过是为了阿曼。”转头对计老人道:“计爷爷,你在这里等我。”计老人道:“不!我跟你一起进去,那……那人很凶恶的。”李文秀道:“你年纪这么大了,又不会武功,在外面等着我好了。我不会有危险的。”计老人道:“你不知道,非常非常危险的。我要照顾你。” 李文秀拗不过他,心想:“你能照顾我什么?反而要我来照顾你才是。”当下五人点起火把,循着旧路又向迷宫里进去。 五人跟着前天划下的记号,曲曲折折的走了良久。苏普一路上大叫:“阿曼,阿曼,你在那里?”始终听不见回音。李文秀心想:“还是把他吓走了的好。”说道:“咱们一起大叫,说大队人马来救人啦,说不定能将那恶人吓走。”苏鲁克、车尔库和苏普依计大叫:“阿曼,阿曼,你别怕,咱们大队人马来救你啦。”迷宫中殿堂空廓,一阵阵回声四下震荡。 又走了一阵,忽听得一个女子尖声大叫,依稀正是阿曼。苏普循声奔去,推开一扇门,只见阿曼缩在屋角之中,双手给反绑在背后。两人惊喜交集,齐声叫了出来。 苏普抢上去松开了她绑缚,问道:“那恶鬼呢?”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刚才他还在这里,听到你们声音,想抱了我逃走,我拚命挣扎,他听得你们人多,就匆匆忙忙逃走了。” 苏普舒了口气,又问:“那……那是怎么样一个人?他怎么会将你捉了来?”阿曼道:“一路上他绑住了我眼睛,到了迷宫,黑沉沉的,始终没能见到他相貌。”苏普转头瞧着李文秀,眼光中满是感激。 阿曼转向车尔库,说道:“爹,这人说他名叫瓦耳拉齐,你认……”她一言未毕,车尔库和苏鲁克齐声叫了出来:“瓦耳拉齐!”这两人一声叫唤,含意非常明白,他们不但知道瓦耳拉齐,而且还对他十分熟悉。 车尔库道:“这人是瓦耳拉齐?决计不会的。他自己说叫做瓦耳拉齐?你没听错?” 阿曼道:“他说他认得我妈。” 苏鲁克道:“那就是了,是真的瓦耳拉齐。”车尔库喃喃的道:“他认得你妈?是瓦耳拉齐?怎……怎么会变成了迷宫里的恶鬼?”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我妈,可是我妈不生眼珠子,嫁了我爹爹这个大混蛋……啊哟,爹,你别生气,是这坏人说的。”苏鲁克哈哈大笑,说道:“瓦耳拉齐是坏人,这句话却没说错,你爹果然是个大混……”车尔库一拳打去。苏鲁克一笑避开,又道:“瓦耳拉齐从前跟你爹爹争你妈,瓦耳拉齐输了。这人不是好汉子,半夜里拿了刀子去杀你爹爹。你瞧,他耳朵边这个刀疤,就是给瓦耳拉齐砍的。”众人一齐望向车尔库,果见他左耳边有个长长刀疤。这疤痕大家以前早就见到了,不过不知其来历而已。 阿曼拉着父亲的手,柔声道:“爹,那时你伤得很厉害么?”车尔库道:“你爹虽然中了他的暗算,还是打倒了他,把他揿在地下,绑了起来。”说这几句话时,语气中颇有自豪之意,又道:“第二天族长聚集族人,宣布将这坏蛋逐出本族,永远不许回来,倘若偷偷回来,便即处死。这些年来一直就没见他。这家伙躲在这迷宫里干什么?你怎么会给他捉去的?” 阿曼道:“今朝天快亮时,我起来到树林中解手,那知道这坏人躲在后面,突然扑出来,按住我嘴巴,一直抱着我到了这里。他说他得不到我妈,就要我来代替我妈。我求他放我回去,我说我妈不喜欢他,我也决计不会喜欢他的。他说:‘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总之你是我的人了。那些哈萨克胆小鬼,没一个敢进迷宫来救你的。’他的话不对,爹,苏鲁克伯伯,你们都是英雄,还有李英雄,苏普,计爷爷也来了,幸亏你们来救我。”车尔库恨恨的道:“他害死了骆驼、桑斯尔,咱们快追,捉到他来处死。” 李文秀本已料到这假扮恶鬼之人是谁,那知道自己的猜想完全错了,不禁暗自惭愧,实不该冤枉了好人,幸好心里的话没说出口来,又想:“怎么这个哈萨克人也会发毒针?发针的手法又一模一样?难道他也是跟我师父学的?” 苏鲁克等既知恶鬼是瓦耳拉齐假扮,那里还有什么惧怕?何况素知这人武功平平,一见面,还不手到擒来?车尔库为了要报杀徒之仇,高举火把,当先而行。 计老人一拉李文秀的衣袖,低声道:“这是他们哈萨克人自己族里的事,咱们不用理会,在外面等着他们吧。”李文秀听他语音发颤,显是害怕之极,柔声道:“计爷爷,你坐在那边天井里等我,好不好?那个哈萨克坏人武功很强的,只怕苏……苏鲁克他们打不过,我得帮着他们。”计老人叹了口气,道:“那么我也一起去。”李文秀向他温柔一笑,道:“这件事快完结了,你不用担心。”计老人和她并肩而行,道:“这件事快完结了,完结之后,我要回中原去了。阿秀,你和我一起回去吗?”语音中充满了热切。 李文秀一阵难过,中原故乡的情形,在她心里早不过是一片模糊影子,她在这大草原上已住了十二年,只爱这里的烈风、大雪、黄沙、无边无际的平野、牛羊、半夜里天铃鸟的歌声……计老人见她不答,又道:“我们汉人在中原,可比这里好得多了,穿得好,吃得好。你计爷爷已积了些钱,回去咱们可以舒舒服服的。中原的花花世界,比这里繁华百倍,那才是人过的日子。”李文秀道:“中原这么好,你怎么一直不回去?” 计老人一怔,走了几步,才缓缓的道:“我在中原有个仇家对头,我到回疆来,是为了避祸。隔了这么多年,那仇家一定死了。再说,阿秀,我一直要照顾你呢。咱们在外面等他们吧。”李文秀道:“不,计爷爷,咱们得走快些,别离他们太远。”计老人“嗯、嗯”连声,脚下却丝毫没加快。李文秀见他年迈,不忍催促。 计老人道:“回到了中原,咱们去江南住。咱们买座庄子,四周种满了杨柳桃花,一株间着一株,一到春天,红的桃花,绿的杨柳,黑色的燕子在柳枝底下穿来穿去,还有许多许多别的花儿。阿秀,咱们再起一个大鱼池,要养满金鱼,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你一定会非常开心……可比这儿好得多了……” 李文秀缓缓摇了摇头,心里在说:“不管江南多么好,我还是喜欢住在这里,可是……这件事就要完结了,苏普就会和阿曼结婚,那时候他们会有盛大的叨羊大会、姑娘追、摔角比赛、火堆旁的歌舞……”她抬起头来,说道:“好的,计爷爷,咱们回家之后,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计老人眼中突然闪出了光辉,那是喜悦无比的光芒,大声道:“好极了!咱们回家之后,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 忽然之间,李文秀有些可怜那个瓦耳拉齐起来。他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又给逐出了本族,一直孤另另的住在这迷宫里。阿曼十八岁,他在这迷宫里已住了二十年吧?或许还更长久些。 “瓦耳拉齐!站住!” 突然前面传来了车尔库的怒喝。李文秀顾不得再等计老人,急步循声奔去。 走到一座大殿门口,只见殿堂之中,一人窜高伏低,正在和手舞长刀的车尔库恶斗。那人空着双手,身披白色长袍,头上套着白布罩子,只露出两个眼孔,头罩和长袍上都染满了血渍,正是前两晚假扮恶鬼那人的衣服,自便是掳劫阿曼的瓦耳拉齐了,只是这时候他脚下不踩高跷,长袍的下摆便翻了上来缠在腰间。 苏鲁克、苏普父子见车尔库手中有刀而对方只是空手,料想必胜,便不上前相助,两人高举火把,吆喝着助威。 李文秀只看得数招,便知不妙,叫道:“小心!”正欲出手,只听得砰的一声,车尔库右胸已中了一掌,口喷鲜血,直摔出来。苏鲁克父子大惊,一齐抛去手中火把,挺刀上前,合攻敌人。两根火把掉在地下兀自燃烧,殿中却已黑沉沉地仅可辨物。 李文秀提着流星锤,叫道:“苏普,退开!苏鲁克伯伯,退开,我来斗他。”苏鲁克怒道:“你退开,别大呼小叫的。”一柄长刀使将开来,呼呼生风。他哈萨克的刀法另成一路,却也刚猛狠辣。瓦耳拉齐身手灵活之极,蓦地里飞出一腿,将苏鲁克手中的长刀踢飞了。 李文秀忙将流星锤往地下一掷,纵身而上,接住半空中落下的长刀,唰唰两刀,向瓦耳拉齐砍去。她跟师父学的主要是拳脚和流星锤,刀法学的时日不久,但此刻四人缠斗,她锤法未臻一流之境,使开流星锤,多半会误伤了苏鲁克父子,只得在拳脚中夹上刀砍,凝神接战。苏鲁克失了兵刃,出拳挥击。瓦耳拉齐以一敌三,仍占上风。 斗得十余合,瓦耳拉齐大喝一声,左拳挥出,正中苏普鼻梁,跟着一腿,踢中了苏鲁克的小腹。苏鲁克父子先后摔倒,爬不起来。原来瓦耳拉齐的拳脚中内力深厚,击中后极难抵挡,苏鲁克虽然悍勇,又皮粗肉厚,却也经受不起。 这一来,变成了李文秀独斗强敌的局面,左支右绌,便落下风。瓦耳拉齐喝道:“快出去,就饶你小命。”李文秀见自己若撤退一逃,最多拉了计老人同走,苏普等三人非遭毒手不可,当下奋不顾身,拚力抵御。瓦耳拉齐左手一扬,李文秀向右一闪,那知他这一下却是虚招,右掌跟着疾劈而下,噗的一声,正中她左肩。李文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心中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一招‘声东击西’,师父教过我的,怎地忘了?”瓦耳拉齐喝道:“你再不走,我要杀你了!” 李文秀忽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叫道:“你杀死我好了!”纵身又上,不数招,腰间中了一拳,痛得抛下长刀蹲下身来,心中正叫:“我要死了!”忽然身旁呼的一声,有人扑向瓦耳拉齐。 李文秀在地下一个打滚,回头看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却原来计老人右手拿着一柄短刀,展开身法,已和瓦耳拉齐斗在一起。但见计老人身手矫捷,出招如风,竟丝毫没龙钟老态。 更奇的是,计老人举手出足,招数和瓦耳拉齐全无分别,也便是她师父华辉所授的那些武功。李文秀随即省悟:“是了,中原的武功都是这样的。计爷爷和这哈萨克恶人都学过中原武功,计爷爷原来会武功的,我可一直不知道。”又想:“那为什么我小时候刚逃到他家里时,那恶人用刀子刺他背心,他却没能避开?只是凑巧才用手肘把那恶人撞死了?嗯,那不是凑巧,计爷爷是会武功的,不过他不想让我知道。现今怎么又让我知道呢?嗯,他是为了救我……” 二人越斗越紧,瓦耳拉齐忽然尖声叫道:“马家骏,你好!”计老人身子一颤,退了一步,瓦耳拉齐左手一扬,使的正是半招“声东击西”。计老人却不上他当,短刀向右戳出,那知瓦耳拉齐却不使全这下半招“声东击西”,左手疾掠而下,一把抓住计老人的脸,硬生生将他的一张面皮揭了下来。 李文秀、苏鲁克、阿曼三人齐声惊呼。李文秀更险些便晕了过去。 瓦耳拉齐跳起身来,左一腿,右一腿,双腿鸳鸯连环,都踢在计老人身上,便在这时,白光一闪,计老人短刀脱手激射而出,插入了敌人小腹。 瓦耳拉齐惨呼一声,双拳一招“五雷轰顶”,往计老人天灵盖猛击下去。李文秀知道这两拳击下,计老人再难活命,奋起生平之力,跃过去举臂挡格,喀喇一声,双臂只震得如欲断折。霎时之间两人僵持不动,瓦耳拉齐双拳击不下来,李文秀也不能将他格开。 苏鲁克这时已可动弹,跳起身来,奋起平生之力,一拳打在瓦耳拉齐下颏。瓦耳拉齐向后掼出,在墙上一撞,软倒在地。 李文秀叫道:“计爷爷,计爷爷。”扶起计老人,她不敢睁眼,料想他脸上定是血肉模糊,可怖之极,那知眼开一线,看到的竟是一张壮年男子的脸孔。她吃了一惊,眼睛睁大了些,只见这张脸胡子剃得精光,面目颇为英俊,在时明时暗的火把光芒下,看来一片惨白,全无血色,这人不过三十多岁,只有一双眼睛的眼神,却是向来所熟悉的,但配在这张全然陌生的脸上,反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李文秀呆了半晌,这才“啊”的一声惊呼,将计老人的身子一推,向后跃开。她身上受了拳脚之伤,落下来时站立不稳,坐倒在地,说道:“你……你……” 计老人道:“我……我不是你计爷爷,我……我……”忽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说道:“不错,我是马家骏,一直扮作了个老头儿。阿秀,你不怪我吗?”这一句“阿秀”,仍是和十年来一般的充满了亲切关怀之意。李文秀道:“我不怪你,当然不怪你。你一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她瞧瞧马家骏,瞧瞧靠在墙上的瓦耳拉齐,心中充满了疑团。 这时阿曼已扶起父亲,为他推拿胸口的伤处。苏鲁克、苏普父子拾起了长刀,两人一跛一拐的走到瓦耳拉齐身前。 第1611章 雪山飞狐(48) 瓦耳拉齐道:“阿秀,刚才我叫你快走,你为什么不走?”他说的是汉语,声调又和她师父华辉完全相同,李文秀想也没想,当即脱口而出:“师父!”瓦耳拉齐道:“你终于认我了。”伸手缓缓取下白布头罩,果然便是华辉。 李文秀又惊讶,又难过,抢过去伏在他脚边,叫道:“师父,师父,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我起初猜到是你,但他们说你是哈萨克人瓦耳拉齐,你自己又认了。”瓦耳拉齐涩然道:“我是哈萨克人,我是瓦耳拉齐!”李文秀奇道:“你……你不是汉人?”瓦耳拉齐道:“我是哈萨克人,族里赶了我出来,我回去就要杀我。我到了中原,汉人的地方,学了汉人武功,嘿嘿,收了个汉人做徒弟,马家骏,你好,你好!” 马家骏道:“师父,你虽于我有恩,可是……”李文秀又是大吃了一惊,道:“计爷爷,你……他……他也是你师父?” 马家骏道:“你别叫我计爷爷。我是马家骏。他是我师父,教了我一身武功,同我一起来到回疆,半夜里带我到哈萨克的铁延部来,他用毒针刺死了阿曼的妈妈……”他说的是汉语。李文秀越听越奇,用哈萨克语问阿曼道:“你妈是给他用毒针刺死的?” 阿曼还没回答,车尔库跳起身来,叫道:“是了,是了。阿曼的妈,我亲爱的雅丽仙,一天晚上忽然全身乌黑,得急病死了,原来是你瓦耳拉齐,你这恶棍,是你害死她的。”他要扑过去和瓦耳拉齐拚命,但重伤之余,稍一动弹便伤口剧痛,又倒了下来。 瓦耳拉齐道:“不错。雅丽仙是我杀死的,谁教她没生眼珠,嫁了你这大混蛋,又不肯跟我逃走?”车尔库大叫:“你这恶贼,你这恶贼!” 马家骏以哈萨克语道:“他本来要想杀死车尔库,但这天晚上车尔库不知到那里去了,到处找他不到,我师父自己去找寻车尔库,要我在水井里下毒,把全族的人一起毒死。可是我在一家哈萨克人家里借宿,主人待我很好,尽他们所有的款待,我想来想去,总是下不了手。我师父回来,说找不到车尔库,一问之下,知道我没听命在水井里下毒,他就大发脾气,说我一定会泄漏他秘密,定要杀了我灭口。他逼得实在狠了,于是我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的在他背心上射了三枚毒针。”瓦耳拉齐恨恨的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今日总教你死在我的手里。” 马家骏对李文秀道:“阿秀,那天晚上你跟陈达海那强盗动手,一显示武功,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师父学的,就知道那三枚毒针没射死他。”瓦耳拉齐道:“哼,凭你这点儿臭功夫,也射得死我?”马家骏不去理他,对李文秀道:“这十多年来我躲在回疆,躲在铁延部里,装作了个老人,就是怕师父没死。只有这地方,他是不敢回来的。我一知道他就在附近,我第一个念头,就想要逃回中原去。从前我不敢回中原。我在中原家大族大,我师父一问就找到了我。就算找不到我,他必定会杀了我全家老小。” 李文秀见他气息渐渐微弱,知他给瓦耳拉齐以重脚法接连踢中两下,内脏震裂,已难活命,回过头来看瓦耳拉齐时,他小腹上那把短刀直没至柄,也已无活理。自己在回疆十二年,只有这两人是真正照顾自己、关怀自己的,那知他两人恩怨牵缠,竟致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她眼眶中充满了泪水,问马家骏道:“计……马大叔,你……你既知道他没死,而且就在附近,为什么不立刻回中原去?” 马家骏嘴角边露出凄然的苦笑,轻轻的道:“江南的杨柳,已抽出嫩芽了,阿秀,你独自回去吧,以后……以后可得小心,计爷爷,计爷爷不能再照顾你了……”声音越说越低,终于没了声息。 李文秀扑在他身上,叫道:“计爷爷,计爷爷,你别死。” 马家骏没回答她的问话就死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却已明白得很。马家骏非常非常的怕他的师父,非但不立即逃回中原,反而跟着她来到迷宫;只要他始终扮作老人,瓦耳拉齐永远不会认出他来,可是他终于出手,去和自己最惧怕的人动手。那全是为了她! 这十二年之中,他始终如爷爷般爱护自己,其实他是个壮年人。世界上亲祖父对自己的孙女,也有这般好吗?或许有,或许没有,她不知道。 殿上地下的两根火把,一根早熄灭了,另一根也快烧到尽头。 苏鲁克忽道:“真奇怪,刚才两个汉人跟一个哈萨克人相打,我想也不想,过去一拳,就打在那哈萨克人的脸上。”李文秀问道:“那为什么?为什么你忽然帮汉人打哈萨克人?”苏鲁克搔了搔头,道:“我不知道。”隔了一会,说道:“你是好人,他是坏人!” 他终于承认:汉人中有做强盗的坏人,也有李英雄那样的好人,(那个假扮老头儿的汉人,不肯在水井中下毒,也该算好人吧?)哈萨克人中有自己那样的好人,也有瓦耳拉齐那样的坏人。 李文秀心想:“如果当年你知道了,就不会那样狠狠的鞭打苏普,一切就会不同了。可是,真的会不同吗?就算苏普小时候跟我做好朋友,他年纪大了之后,见到了阿曼,还是会爱上她的。人的心,真太奇怪了,我不懂。” 苏鲁克大声道:“瓦耳拉齐,我瞧你也活不成了,我们也不用杀你,再见了!”瓦耳拉齐突然目露凶光,右手一提。李文秀知他要发射毒针,叫道:“师父,别——” 就在这时,一个火星爆了开来,最后一个火把也熄灭了,殿堂中伸手不见五指。瓦耳拉齐就是想发毒针害人,也已取不到准头。李文秀叫道:“你们快出去,谁也别发出声响。” 苏鲁克、苏普、车尔库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悄悄的退出。大家知道瓦耳拉齐的毒针厉害,他虽命在顷刻,却还能发针害人。四人退出殿堂,见李文秀没出来,苏普叫道:“李英雄,李英雄,快出来。”李文秀答应了一声。 瓦耳拉齐道:“阿秀,你……你也要去了吗?”声音甚是凄凉。李文秀心中不忍,暗想他虽做了许多坏事,对自己可毕竟是很好的,让他一个人在这黑暗中等死,实在太残忍了,于是坐了下来,说道:“师父,我在这里陪你。” 苏普在外面又叫了几声。李文秀大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等一会出来。”苏普叫道:“这人很凶恶的,李英雄,你可得小心了。”李文秀不再回答。 阿曼道:“你怎么老是叫她李英雄,不叫李姑娘?”苏普奇道:“李姑娘,她是女子吗?”阿曼道:“你是装傻,还是真的看不出来?”苏普道:“我装什么傻,他……他武功这样好,怎么会是女子?” 阿曼道:“那天大风雪的晚上,在计老人家里,她夺了我做女奴,后来又放了我还你。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苏普拍手道:“啊,是了。如果她是男人,怎肯放了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奴?”阿曼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的。那时候我见到了她瞧着你的眼色,就知道她是姑娘。天下那会有一个男子,用这样的眼光痴痴的瞧着你!” 苏普搔了搔头,傻笑道:“我可一点也没瞧出来。”阿曼欢畅地笑了,笑得真像一朵花。她知道苏普的眼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便有一万个姑娘痴情地瞧着他,他也永不会知道。 殿堂中一片漆黑,李文秀和瓦耳拉齐谁也见不到谁。李文秀坐在师父身畔,在万籁俱寂之中,听到苏普和阿曼的嬉笑声渐渐远去,听到四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殿堂里只剩下了李文秀,陪着垂死的瓦耳拉齐,还有,“计爷爷”的尸身。 瓦耳拉齐又问:“刚才我叫你出去,你为什么不听话?要是你出去了……唉!” 李文秀轻轻的道:“师父,你得不到心爱的人,就将她杀死。我得不到心爱的人,却不忍心让他给人杀了。” 瓦耳拉齐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沉默半晌,叹道:“你们汉人真奇怪。有马家骏那样忘恩负义、杀害师父的恶棍,有霍元龙、陈达海他们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也有你这样心地仁善的姑娘。” 李文秀问道:“师父,陈达海那强盗怎样了?我们一路追踪他,却在雪地里看到了两个人的脚印。另一个是你的吗?”瓦耳拉齐道:“不错,是我的。自从我给马家骏这逆徒射了毒针之后,身子衰弱,十多年来在山洞里养伤,只道这一生就此完了,想不到竟会有你来救我,给我拔去了毒针。我伤愈之后,半夜里时常去铁延部的帐篷外窥探,我要杀了车尔库,杀了驱逐我的族长。只是为了你,我才没在水井里下毒。那天大风雪的晚上,我守在你屋子外,见到你拿住了陈达海,听到你们发现了迷宫的地图。陈达海一逃走,我就跟在他后面,一直跟进了迷宫。我在他后脑上一拳,打晕了他,把他关在迷宫里,前天下午,我从他怀里拿了那幅手帕地图出来,抽去了十来根毛线,放回他怀里,再蒙了他眼睛,绑他在马背之上,赶他远远的去了。” 李文秀想不到这个性子残酷的人居然肯饶人性命,问道:“你为什么要抽去地图上的毛线?”瓦耳拉齐干笑数声,十分得意:“他不知道我抽去了毛线的。地图中少了十几根线,这迷宫再也找不到了。这恶强盗,他定要去会齐了其余盗伙,依照地图又来找寻迷宫。他们就要在大沙漠中兜来兜去,永远回不去草原。这批恶强盗一个个的要在沙漠中渴死,一直到死,还是想来迷宫发财,哈哈,嘿嘿,有趣,有趣!” 想到一群人在烈日烤炙之下,在数百里内没一滴水的大沙漠上不断兜圈子的可怖情景,李文秀忍不住低低的呼了一声。这群强盗是杀害她父母的大仇人,但如此遭受酷报,却不由得为他们难受。要是她能有机会遇上了,会不会对他们说:“这张地图是不对的?” 她多半会说的。只不过,霍元龙、陈达海他们决计不会相信。他们一定满怀着发财的念头,要在大沙漠里不停的兜圈子,直到一个个的渴死。他们还是相信在走向迷宫,因为陈达海曾凭着这幅地图,亲身到过迷宫,那决不会错。迷宫里有数不尽的珍珠宝贝,大家都这么说的,那还能假么? 瓦耳拉齐吃吃的笑个不停,说道:“其实,迷宫里一块手指大的黄金也没有,迷宫里所藏的每一件东西,中原都多得不得了。桌子、椅子、床、帐子,许许多多的书本,围棋啦、七弦琴啦、毛笔、砚台、灶头、碗碟、镬子、衣服、帽子……什么都有,就是没珍宝。在汉人的地方,这些东西遍地都是,那些汉人却拚了性命来找寻,嘿嘿,真笑死人了。” 李文秀两次进入迷宫,见到了无数日常用具,回疆气候干燥,历时虽久,诸物并未腐朽,遍历殿堂房舍,果然没见到丝毫金银珠宝,说道:“人家的传说,大都靠不住的,这座迷宫虽大,却没宝物。唉,连我的爹爹妈妈,也因此而枉送了性命。” 瓦耳拉齐道:“你可知道这迷宫的来历?”李文秀道:“不知道。师父,你知道么?”瓦耳拉齐道:“迷宫外面有两座石碑,上面刻明了建造迷宫的经过,原来是唐太宗时候建造的。”李文秀也不知道唐太宗是什么人,瓦耳拉齐指明了那两座石碑的所在,要李文秀自己去看。 李文秀听瓦耳拉齐气息渐弱,说道:“师父,你歇歇吧,别说了。”瓦耳拉齐轻声道:“阿秀,师父快死了,师父死了之后,就没人照顾你了。世界上的人都坏得很,大家只想害你,没人会真心的待你。你真心待人家好,也没有用的……你一转头,人家就忘了你啦。”李文秀道:“师父,有时候人家有苦衷的,他爹爹心里好恨汉人,不许他跟汉人见面,否则就会打死他的。他……他只好听爹爹的话,其实呢……汉人中有坏人,也有好人。” 瓦耳拉齐道:“我又不是汉人,那车尔库也是哈萨克人,他只不过比我跑得快了些而已……我的鼻子比他高,相貌好得多了,可是雅丽仙的爹,却说车尔库家里的牛羊比我家多,要雅丽仙嫁他。从此以后,雅丽仙就不睬我了。我在她帐篷外唱歌,她爹和她妈,还有她自己,三个人一起大声骂我……”他说到这里,眼泪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上。李文秀也听得心中酸楚。 瓦耳拉齐道:“阿秀,我……我孤单得很,从来没人陪我说过这么久的话,你肯……肯陪着我么?”李文秀道:“师父,我在这里陪着你。”瓦耳拉齐道:“我快死了,我死了后,你就要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李文秀无言可答,只感到一阵凄凉伤心,伸出右手去,轻轻握住了师父的左手,只觉他的手掌在慢慢冷下去。瓦耳拉齐道:“我要你永远在这里陪我,永远不离开我……” 他一面说,右手慢慢的提起,拇指和食指之间握着两枚毒针,心道:“这两枚毒针在你身上轻轻一刺,你就永远在迷宫里陪着我,也不会离开我了。”轻声道:“阿秀,你又美丽又温柔,真是个好女孩,你永远在我身边陪着。我一生寂寞孤单得很,谁也不来理我……阿秀,你真乖,真是个好孩子……” 两枚毒针慢慢向李文秀移近,黑暗之中,她什么也看不见。 瓦耳拉齐心想:“我手上半点力气也没有了,得慢慢的刺她,出手快了,她只要一推,我就再也刺她不到了。”毒针一寸一寸的向着她的面颊移近,相距只有两尺,只有一尺了…… 李文秀丝毫不知道毒针离开自己已不过七八寸了,问道:“师父,阿曼的妈妈,很美丽吗?” 瓦耳拉齐心头一震,说道:“阿曼的妈妈……雅丽仙……”突然间全身的力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提起了的右手垂了下来,他一生之中,再也没力气将右手提起来了。 李文秀道:“师父,你一直待我很好,我会永远记着你。” 第1612章 雪山飞狐(49) 李文秀出了迷宫,找到了那两座大石碑。石碑上清清楚楚,刻的都是汉字。文字倒很浅近,大概是为了便于西域之人阅读,一切烦难深奥的文字都不用,不过还是有很多字她不识得,但混在很多她识的字中间,她终于大致明白了碑文的意思。 碑文中说,这地方在唐朝时是高昌国的所在。 那时高昌是西域大国,物产丰盛,国势强盛。唐太宗贞观年间,高昌国的国王叫做鞠文泰,臣服于唐。唐朝派使者到高昌,要他们遵守许多汉人的规矩。鞠文泰对使者说:“鹰飞于天,雉伏于蒿,猫游于堂,鼠噍于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意思说,虽然你们是猛鹰,在天上飞,但我们是野鸡,躲在草丛之中,虽然你们是猫,在厅堂上走来走去,但我们是小鼠,躲在洞里啾啾的叫,你们也奈何我们不得。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为什么一定要强迫我们遵守你们汉人的规矩习俗呢?唐太宗听了这话,很是气恼,认为他们野蛮,不服王化,派了交河行军大总管、吏部尚书侯君集带兵去讨伐。 鞠文泰得到消息,对百官道:“大唐离我们七千里,中间二千里是大沙漠,地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怎能派大军到来?他来打我们,如果兵派得很多,粮运便接济不上。要是派兵在三万人以下,便不用怕。咱们以逸待劳,坚守都城,只须守到二十日,唐兵食尽,便会退走。”他知道唐兵厉害,定下了只守不战的计策,于是大集人夫,在极隐秘之处,造下了一座迷宫,万一都城不守,还可退避到迷宫来。当时高昌国力殷富,国中西域巧匠很多。这座迷宫建造得曲折奇幻,国内的珍奇宝物,尽数藏在宫中。鞠文泰心想,便算唐军攻进了迷宫,也未必能找到我所在。 侯君集曾跟李靖学习兵法,善能用兵,一路上势如破竹,渡过了大沙漠。鞠文泰听得唐朝大军到来,忧惧不知所为,就此吓死。他儿子鞠智盛继立为王。侯君集率领大军,攻到城下,连打几仗,高昌军每战皆败。唐军有一种攻城高车,高十丈,因高得如同鸟巢,所以名为巢车。这巢车推到城边,军士居高临下,投石射箭,高昌军难以抵御。鞠智盛来不及逃进迷宫,都城已遭攻破,只得投降。高昌国自鞠嘉立国,传九世,共一百三十四年,至唐贞观十四年而亡。当时国土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算是西域的大国。 侯君集俘虏了国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大族豪杰,回到长安,将迷宫中所有的珍宝也都搜了去。唐太宗说,高昌国不服汉化,不知中华上国文物衣冠的好处,于是赐了大批汉人的书籍、衣服、用具、乐器等给高昌。高昌人私下说:“野鸡不能学鹰飞,小鼠不能学猫叫,你们中华汉人的东西再好,我们高昌野人也不喜欢。”将唐太宗所赐的书籍文物、诸般用具,以及佛像、孔子像、道教的老君像等等都放在迷宫之中,谁也不去多瞧上一眼。 千余年来,沙漠变迁,树木丛生,这本来就已十分隐秘的古宫,更加隐秘了。若不是有地图指引,谁也找寻不到。现今当地所居的哈萨克人,和古时的高昌人也已毫不相干。 李文秀站在两座石碑之前,呆呆沉思:“这个汉人皇帝也真多事,人家喜欢怎么过日子,就让他们自己喜欢,何必一定勉强?难道你以为好的,别人也必须以为好?唉,你心里真正喜欢的,常常得不到。别人硬要给你的,就算好得不得了,你不喜欢,终究不喜欢。” 苏鲁克等见她怔怔的站在石碑之前,呆呆出神,过了好一会,见她始终不动。苏鲁克叫道:“李英雄,那瓦耳拉齐怎么了?”李文秀道:“他……他死了!”声音有些哽咽。苏普和阿曼手携着手走到她面前,说道:“李姑娘,咱们回去吧!”阿曼伸出手来,拉住了她手。 在通向玉门关的沙漠之中,一个姑娘骑着一匹白马,向东缓缓而行。 她心中在想着和哈萨克铁延部族人分别时他们所说的话:苏鲁克道:“李姑娘,你别走,在我们这里住下来。我们这里有很好的小伙子,我们给你挑一个最好的做丈夫。我们要送你很多牛,很多羊,给你搭最好的帐篷。” 李文秀红着脸,摇了摇头。 苏鲁克道:“你是汉人,那不要紧,汉人之中也有好人的。汉人可以跟哈萨克人结婚吗?嗯。”他搔了搔头,说道:“咱们去问长老哈卜拉姆。” 哈卜拉姆是铁延部中精通《可兰经》的阿訇,是最聪明最有学问的老人。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道:“我是个卑微的人,什么也不懂。”苏鲁克道:“如果有学问的哈卜拉姆也说不懂,那么别人就更加不懂了。”哈卜拉姆道:“可兰经第四十九章上说:‘众人啊,我确已从一男一女创造你们,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和宗族,以便你们互相认识。在阿拉看来,你们之中最善良的,便是你们之中最尊贵的。’世界上各个民族和宗族,都是真神阿拉创造的。他只说凡是最善良的,便是最尊贵的。可兰经第四章上说:‘你们当亲爱近邻、远邻、伴侣,当款待旅客。’汉人是我们的远邻,如果他们不来侵犯我们,我们要对他们亲爱,款待他们。” 苏鲁克道:“你说得很对。我们的女儿能嫁给汉人么?我们的小伙子,能娶汉人的姑娘吗?”哈卜拉姆道:“真经第二章第二百廿一节说:‘你们不要娶崇拜多神的妇女,直到她们信道。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崇拜多神的男子,直到他们信道。’真经第四章第廿三节中,严禁去娶已有丈夫的妇女,不许娶自己的直系亲属,除此之外,都是合法的。便是娶奴婢和俘虏也可以,为什么不能和汉人婚嫁呢?” 当哈卜拉姆背诵可兰经的经文之时,众族人都恭恭敬敬的肃立倾听。经文为他们解决疑难,大家心中明白了,都说:“穆圣的指示,那是再也不会错的。不论是什么部族的人,不论是汉人还是哈萨克人,只要是最善良的,便是最尊贵的,大家要对他们恭敬。”有人便称赞哈卜拉姆聪明有学问:“我们有什么事情不明白,只要去问哈卜拉姆,他总能好好的教导我们。” 可是哈卜拉姆再聪明、再有学问,有一件事他却不能解答,因为包罗万有的《可兰经》上也没答案: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 白马带着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 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本章后记 《雪山飞狐》的结束是一个悬疑,没有肯定的结局。到底胡斐这一刀劈下去呢还是不劈,让读者自行构想。 这部小说于一九五九年发表,十多年来,曾有好几位朋友和许多不相识的读者希望我写个肯定的结尾。仔细想过之后,觉得还是保留原状的好,让读者们多一些想像的余地。有余不尽和适当的含蓄,也是一种趣味。在我自己心中,曾想过七八种不同的结局,有时想想各种不同结局,那也是一项享受。胡斐这一刀劈或是不劈,在胡斐是一种抉择,而每一位读者,都可以凭着自己的个性,凭着各人对人性和这个世界的看法,作出不同的抉择。 李自成兵败后退出北京,西撤至西安,对清军接战不利,大顺军数十万南下。最后的结局,我国历史界本来说法甚多,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成立专门研究课题组,并于一九七七年五月在北京举行“李自成学术研讨会”,结果归纳为两种不同意见:一、李自成死于通山九宫山;二、李自成到湖南石门夹山归隐为僧。从章太炎、郭沫若、童书业、李文田等著名史家起,两说即争论难决。本来,“通山说”较多人支持,因有官方文书及正式著作为证,但后来史家详细研究,发觉文书及史料内容含糊其辞,并不肯定,不足为据,而在石门夹山却发现了大批出土文物,证明与李自成有关。一者模糊、一者肯定,相较之下,当代史家大都倾向于“夹山禅隐说”。历史所的学者专家中,王戎笙先生一派主张“通山说”,刘重白先生一派主张“夹山说”,两派相持不下。 作者于二〇〇〇年九月应湖南岳麓书院之邀,前往作一次演讲,曾与石门县的历史专家及文物局负责人晤谈,又与湖南广播电视局魏文彬局长长谈,魏局长曾在陕西耽过很久(或许他是陕西人,我记不起了),我和他言谈投机,成为知友。他说一见到石门的文物,就知是陕西的乡下东西,决不是湖南东西。乡间的土物,各地都具特色,混淆不来。我没亲眼见到石门的李自成遗物,但知出土的墓葬、碑铭、铜器、铜钱、马铃、木刻残物等件,经中央及地方文物局的鉴定,证明确为真物,发给证书。 第1613章 雪山飞狐(50) 我在创作《碧血剑》及《雪山飞狐》两书时,还不知道内地史学界对“李自成的归宿”有这样重大争论,但我凭着小说作者的倾向,采取了“夹山禅隐说”,这与郭沫若及姚雪垠两位先生的看法相反,而和阿英的话剧本“李闯王”的情节相一致。这不是我历史感觉的正确与否,而是小说家喜欢传奇和特异,后来在《鹿鼎记》中,李自成又再出现,自是从先前的结论中引申出来的。这次再研究历史所学者们的两派意见,从历史学的学术观点来说,我投支持“夹山禅隐说”的票。 在小说中加插一些历史背景,当然不必一切细节都完全符合史实,只要重大事件不违背就是了。至于没有定论的历史事件,小说作者自然更可选择其中的一种说法来加以发挥。但旧小说《吴三桂演义》和《铁冠图》叙述李自成故事,和众所公认的事实距离太远,如《铁冠图》中描写费宫娥所刺杀的闯军大将竟是李岩,《吴三桂演义》中说李自成为牛金星所毒杀,都未免自由得过了份。 《雪山飞狐》于一九五九年在报上发表后,没有出版过作者所认可的单行本。坊间的单行本,据我所见,共有八种,都是书商擅自翻印的。只是书中错字很多,而翻印者强分章节,自撰回目,未必符合作者原意,有些版本所附的插图,也非作者所喜。 现在重行增删改写,先在《明报晚报》发表,出书时又作了几次修改,约略估计,原书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写过了。原书的脱漏粗疏之处,大致已作了一些改正。只是书中人物宝树、平阿四、陶百岁、刘元鹤等都是粗人,讲述故事时语气仍嫌太文,如改得符合各人身分性格,满纸“他妈的”又未免太过不雅,抑且累赘。限于才力,那是无可如何了。 《雪山飞狐》有英文译本,曾在纽约出版之“bridge”双月刊上连载。后来香港中文大学出版了莫若娴小姐(olivia mok)的译本,英文书名叫“fox vnt of the snowy mountain”。 《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虽有关连,然而是两部各自独立的小说,所以内容并不强求一致。按理说,胡斐在遇到苗若兰时,必定会想到袁紫衣和程灵素。但单就《雪山飞狐》这部小说本身而言,似乎不必让另一部小说的角色出现,即使只是在胡斐心中出现。事实上,《雪山飞狐》撰作在先,当时作者心中,也从来没有袁紫衣和程灵素那两个人物。 本书于一九七四年十二月第一次修订,一九七七年八月第二次修订,二〇〇三年第三次修订,虽差不多每页都有改动,但只限于个别字句,情节并无重大修改。 《雪山飞狐》对过去事迹的回述,用了讲故事的方式。讲故事,本来是各民族文学起源的基本方式,在人类还没有发明文字之时,原始人聚集在火堆旁、洞穴里,讲述白天打猎时怎样打死了一只大象,怎样几个人围歼了一头大黑熊。讲的人兴高采烈,口沫横飞,听的人决无厌足,总觉得还不够精采,于是杀死的大象越来越多,打死的黑熊越来越大,这些脱离事实的夸张,就是文学和神话、宗教的起源。 讲故事,是任何文学的老祖宗,但后来大家渐渐忘记了。现当代文学界甚至觉得小说讲故事就不够高级,不够知识份子化,过份通俗。越是没有故事,教人读了不知所云,在大学的文学系中才有作为讨论的资格。我用几个人讲故事的形式写《雪山飞狐》,报上还没发表完,香港就有很多读者写信问我:是不是模仿电影“罗生门”?这样说的人中,甚至有一位很有学问的我的好朋友。我有点生气,只简单的回覆:请读中国的《三言二拍》,请读外国的《天方夜谭》,请读基督教圣经《旧约·列王纪上·一六二八》,请读日本芥川龙之介小说原作《罗生门》的中文译本。 自从电影流行之后,许多人就只看电影,不读小说了。现在电视更加流行,更多的人看电视、玩电脑,不读书、不读小说了。日本电影“罗生门”在香港放映,很受欢迎,一般人受了这电影的教育,以为如果有两人说话不同,其中一人说的是假话,那就是“罗生门”。 其实,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写的短篇小说《罗生门》情节极简单,只描写一种凄迷荒凉的情调,罗生门在日本京都朱雀大桥南端,是一个城楼门,古时楼上有很多无主死尸,附近只有盗贼、狐狸、乌鸦之类。有一个贫苦佣工到城楼下避雨,见到有个老太婆在拔女死尸的头发,要去卖给做假发的人,那佣工很生气,抓住老太婆,剥下她的衣服去卖。电影导演黑泽明利用了这凄迷的情调,叙述芥川另一篇小说《竹之薮》的故事:一个强盗打倒武士而强暴了他妻子。强盗、武士、女人,三个人(以及鬼魂)说同一个故事,但内容大不相同,显示人性的无常与无奈。只因导演的手法好,故事新奇,男主角三船敏郎又演得好,影片十分成功。 我常出一个趣题给朋友们猜:三条虫排成一列行走,第一条虫说:“我后面有两条虫。”第二条说:“我前面有一条虫,后面有一条虫。”第三条说:“我前面没有虫,后面也没有虫!”问题:第三条虫这样说,是什么道理?(附带说明:“小学生只用十分钟就答对了,中学生用两天时间也答对了,大学生要一个星期才答对,大学教授花一年时间也答不对。哲学教授、数学教授、和物理学教授永远答不对。”为什么?)答案是:“第三条虫说谎”。 小孩子常常说谎,所以一猜就猜到第三条虫说谎,大学教授要讨论n度空间、相对论关系、排列、坐标、生物学上虫的定义、虫的视野等等问题,永远答不对。 凡是打官司、刑事或民事诉讼,必定有一造说谎,隐瞒事实,以致同一件事中几个人说法不同。数人或一人歪曲事实真相,最后真相大白,这是所有侦探小说、犯罪故事的固定结构,非此不可,毫不希奇。自古以来,一切审判、公案、破案的故事,基本结构便是各人说法不同,清官(或包公、彭公、施公、狄公、况公、所罗门王)或侦探(或福尔摩斯、或白罗、或范斯)抽丝剥茧,查明真相,那也是固定结构。 中国明代短篇小说集中,冯梦龙编的《警世通言》中有〈况太守审死孩儿〉,有人把个死了的小儿去抛弃,给况太守查到了,那人说是烂牛肉,再查下去,原来是个私生孩儿,是个寡妇生的,那人知晓了,想以此去逼奸寡妇,再查下去,原来是那寡妇与佣工所生,再查下去,是那佣工引诱寡妇而致成孕。另一篇〈十五贯戏言成巧祸〉,有个姓刘的有一妻一妾,他岳父借了十五贯钱给他做生意,他回家跟妾侍开玩笑,说将她押给了人,得到这笔钱。他妾侍不甘愿,一早开门回家要去告诉父母,没关上门,有盗贼进来,偷去了十五贯,杀了那姓刘的。那小妾在途中见到少年崔宁,两人同路而行,崔宁恰好卖了丝绸,得钱十五贯回家,追捕者捉住二人,以为二人私奔,谋杀亲夫,各人口供不同,县官胡涂,见有十五贯钱为证物,将二人判处死刑。 《圣经》中的故事,是说古时以色列有二妓女各生一子,一妓不慎将己子压死,夜中偷换,另妓见死者非己子,告到所罗门王处,二妓各执一词。所罗门王命取刀来,要将活孩劈为两半,各分一半。其母怜子,宁愿不要,另妓无动于中,觉得不妨一拍两散。所罗门王判孩子归其真母,重罚另妓。 至于《天方夜谭》中的故事,就更加复杂了。数年前在澳洲墨尔本古书店中购到伦敦在一八八三年所出版的richard burton所译的全译本,共八厚本之多,其中苏丹王妃雪哈拉查德为了延命,每夜向苏丹王讲连续故事,故事精采百出,生动之极。她是我们报刊上写连载小说人的祖先。木匠以鲁班先师为祖,演员以唐明皇为祖,我们连载小说家的祖先可美丽聪明无比,她讲了一千另一夜的连续故事,苏丹王再也舍不得杀她,只好娶了她为王妃。她的故事一个套一个,巴格达一名理发匠有六个兄弟,自己讲一个故事,六兄弟又各讲一个,故事有真有假,三姊妹中两个姊姊变成了黑狗,三姊妹固然各有故事,每只黑狗也都有奇妙故事。说到讲真假故事,世上自有《天方夜谭》之后,横扫全球,“罗生门”何足道哉! 我生性不喜说话,但自到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书后,对着学生不得不多讲几句,以致新结交的朋友孔庆东教授在文章中说我有点“嘴碎唠叨”,大概这是教书先生的不良习气吧。本来,读者们对我的小说提出批评意见是一番好意。这些意见大都甚好,最近我对小说重作修改,连并不重要的批评也都接受了而作了修改,对批评者心中也真正的感谢。但还不免加了不少“注释”和说明,对不同意的批评作了回应,那仍是教书先生唠叨的习气使然。其实小说作者不应对自己作品多作辩解,人家不同意就不同意好了。正如《笑傲江湖》中小尼姑仪琳讲《百喻经》笑话,有人以为秃子的头是石头,用犁去打,打出了血,那秃子忍不住教乖了对方:“这是我的头,不是石头!”其实,让他去打好了,何必教乖了他? 二〇〇三年六月 第1614章 倚天屠龙记(1) “金庸作品”新序 小说是写给人看的。小说的内容是人。 小说写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或成千成万人的性格和感情。他们的性格和感情从横面的环境中反映出来,从纵面的遭遇中反映出来,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与关系中反映出来。长篇小说中似乎只有《鲁滨逊飘流记》,才只写一个人,写他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写到后来,终于也出现了一个仆人“星期五”。只写一个人的短篇小说多些,尤其是近代与现代的新小说,写一个人在与环境的接触中表现他外在的世界、内心的世界,尤其是内心世界。有些小说写动物、神仙、鬼怪、妖魔,但也把他们当作人来写。 西洋传统的小说理论分别从环境、人物、情节三个方面去分析一篇作品。由于小说作者不同的个性与才能,往往有不同的偏重。 基本上,武侠小说与别的小说一样,也是写人,只不过环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节偏重于激烈的斗争。任何小说都有它所特别侧重的一面。爱情小说写男女之间与性有关的感情和行动,写实小说描绘一个特定时代的环境与人物,《三国演义》与《水浒》一类小说叙述大群人物的斗争经历,现代小说的重点往往放在人物的心理过程上。 小说是艺术的一种,艺术的基本内容是人的感情和生命,主要形式是美,广义的、美学上的美。在小说,那是语言文笔之美、安排结构之美,关键在于怎样将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某种形式而表现出来。什么形式都可以,或者是作者主观的剖析,或者是客观的叙述故事,从人物的行动和言语中客观的表达。 读者阅读一部小说,是将小说的内容与自己的心理状态结合起来。同样一部小说,有的人感到强烈的震动,有的人却觉得无聊厌倦。读者的个性与感情,与小说中所表现的个性与感情相接触,产生了“化学反应”。 武侠小说只是表现人情的一种特定形式。作曲家或演奏家要表现一种情绪,用钢琴、小提琴、交响乐、或歌唱的形式都可以,画家可以选择油画、水彩、水墨、或版画的形式。问题不在采取什么形式,而是表现的手法好不好,能不能和读者、听者、观赏者的心灵相沟通,能不能使他的心产生共鸣。小说是艺术形式之一,有好的艺术,也有不好的艺术。 好或者不好,在艺术上是属于美的范畴,不属于真或善的范畴。判断美的标准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学上的真或不真(武功在生理上或科学上是否可能),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经济上的值钱不值钱,政治上对统治者的有利或有害。当然,任何艺术作品都会发生社会影响,自也可以用社会影响的价值去估量,不过那是另一种评价。 在中世纪的欧洲,基督教的势力及于一切,所以我们到欧美的博物院去参观,见到所有中世纪的绘画都以圣经故事为题材,表现女性的人体之美,也必须通过圣母的形象。直到文艺复兴之后,凡人的形象才大量在绘画和文学中表现出来,所谓文艺复兴,是在文艺上复兴希腊、罗马时代对“人”的描写,而不再集中于描写天使与圣人。 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以来是“文以载道”,那和中世纪欧洲黑暗时代的文艺思想是一致的,用“善或不善”的标准来衡量文艺。《诗经》中的情歌,要牵强附会地解释为讽刺君主或歌颂后妃。对于陶渊明的<闲情赋>,司马光、欧阳修、晏殊的相思爱恋之词,或惋惜地评之为白璧之玷,或好意地解释为另有所指。他们不相信文艺所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 我写武侠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写他们在特定的武侠环境(中国古代的、缺乏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不合理社会)中的遭遇。当时的社会和现代社会已大不相同,人的性格和感情却没有多大变化。古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仍能在现代读者的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情绪。读者们当然可以觉得表现的手法拙劣,技巧不够成熟,描写殊不深刻,以美学观点来看是低级的艺术作品。无论如何,我不想载什么道。我在写武侠小说的同时,也写政治评论,也写与历史、哲学、宗教有关的文字,那与武侠小说完全不同。涉及思想的文字,是诉诸读者理智的,对这些文字,才有是非、真假的判断,读者或许同意,或许只部份同意,或许完全反对。 对于小说,我希望读者们只说喜欢或不喜欢,只说受到感动或觉得厌烦。我最高兴的是读者喜爱或憎恨我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如果有了那种感情,表示我小说中的人物已和读者的心灵发生联系了。小说作者最大的企求,莫过于创造一些人物,使得他们在读者心中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艺术是创造,音乐创造美的声音,绘画创造美的视觉形象,小说是想创造人物、创造故事,以及人的内心世界。假使只求如实反映外在世界,那么有了录音机、照相机,何必再要音乐、绘画?有了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纪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何必再要小说? 武侠小说虽说是通俗作品,以大众化、娱乐性强为重点,但对广大读者终究是会发生影响的。我希望传达的主旨,是:爱护尊重自己的国家民族,也尊重别人的国家民族;和平友好,互相帮助;重视正义和是非,反对损人利己;注重信义,歌颂纯真的爱情和友谊;歌颂奋不顾身的为了正义而奋斗;轻视争权夺利、自私可鄙的思想和行为。武侠小说并不单是让读者在阅读时做“白日梦”而沉缅在伟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希望读者们在幻想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想像自己要爱国家、爱社会、帮助别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积极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武侠小说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有不少批评家认定,文学上只可肯定现实主义一个流派,除此之外,全应否定。这等于是说:少林派武功好得很,除此之外,什么武当派、崆峒派、太极拳、八卦掌、弹腿、白鹤派、空手道、跆拳道、柔道、西洋拳、泰拳等等全部应当废除取消。我们主张多元主义,既尊重少林武功是武学中的泰山北斗,而觉得别的小门派也不妨并存,它们或许并不比少林派更好,但各有各的想法和创造。爱好广东菜的人,不必主张禁止京菜、川菜、鲁菜、徽菜、湘菜、维扬菜、杭州菜、法国菜、意大利菜等等派别,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也。不必把武侠小说提得高过其应有之份,也不必一笔抹杀。什么东西都恰如其份,也就是了。 我写这套总数三十六册的《作品集》,是从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后约十五、六年,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两篇中篇小说,一篇短篇小说,一篇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出版的过程很奇怪,不论在香港、台湾、海外地区,还是中国大陆,都是先出各种各样翻版盗印本,然后再出版经我校订、授权的正版本。在中国大陆,在“三联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税。我依足法例缴付所得税,余数捐给了几家文化机构及支助围棋活动。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经授权的,直到正式授权给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版”的版权合同到二〇〇一年年底期满,以后中国内地的版本由广州出版社出版,主因是港粤邻近,业务上便于沟通合作。 翻版本不付版税,还在其次。许多版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庸”之名,撰写及出版武侠小说。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斗、色情描写之作,可不免令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版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也有人未经我授权而自行点评,除冯其庸、严家炎、陈墨三位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拜嘉之外,其余的点评大都与作者原意相去甚远。好在现已停止出版,出版者道歉赔偿,纠纷已告结束。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征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 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短篇《越女剑》不包括在内,偏偏我的围棋老师陈祖德先生说他最喜爱这篇《越女剑》。)我写第一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用什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什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雪”不能对“笑书”,“连天”不能对“神侠”,“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征对,用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思而合规律的字。 有不少读者来信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所写的小说之中,你认为哪一部最好?最喜欢哪一部?”这个问题答不了。我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一个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限于才能,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十五部小说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惆怅、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 这些小说在香港、台湾、中国内地、新加坡曾拍摄为电影和电视连续集,有的还拍了三、四个不同版本,此外有话剧、京剧、粤剧、音乐剧等。跟着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哪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改编演出得最成功?剧中的男女主角哪一个最符合原着中的人物?”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小说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作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小说,脑中所出现的男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或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每个读者性格不同,他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余地。我不能说那一部最好,但可以说:把原作改得面目全非的最坏,最自以为是,最瞧不起原作者和广大读者。 武侠小说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应该是唐人传奇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比较认真的武侠小说,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些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 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主角陈家洛后来也对回教增加了认识和好感。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决不是作者的本意。 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汉族和契丹、蒙古、满族等民族有激烈斗争;蒙古、满人利用宗教作为政治工具。小说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悲欢。小说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不必在小说中对暂时性的观念作价值判断。人性却变动极少。 在刘再复先生与他千金刘剑梅合写的《父女两地书》(共悟人间)中,剑梅小姐提到她曾和李陀先生的一次谈话,李先生说,写小说也跟弹钢琴一样,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是一级一级往上提高的,要经过每日的苦练和积累,读书不够多就不行。我很同意这个观点。我每日读书至少四五小时,从不间断,在报社退休后连续在中外大学中努力进修。这些年来,学问、知识、见解虽有长进,才气却长不了,因此,这些小说虽然改了三次,相信很多人看了还是要叹气。正如一个钢琴家每天练琴二十小时,如果天份不够,永远做不了萧邦、李斯特、拉赫曼尼诺夫、巴德鲁斯基,连鲁宾斯坦、霍洛维兹、阿胥肯那吉、刘诗昆、傅聪也做不成。 第1615章 倚天屠龙记(2) 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许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由于得到了读者们的指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吸收了评论者与研讨会中讨论的结果。仍有许多明显的缺点无法补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足之处,希望写信告诉我。我把每一位读者都当成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关怀,自然永远是欢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第一回 天涯思君不可忘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琼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作这一首〈无俗念〉词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学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处机,道号长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词品》评论此词道:“长春,世之所谓仙人也,而词之清拔如此。”这首词诵的似是梨花,其实词中真意却是赞誉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说她“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又说她“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不与群芳同列”。词中所颂这美女,乃古墓派传人小龙女。她一生爱穿白衣,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兼之生性清冷,实当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无俗念”三字赠之,可说十分贴切。长春子丘处机和她在终南山上比邻而居,当年一见,赞叹人间竟有如斯绝世美女,便写下这首词来。 这时丘处机逝世已久,小龙女也已嫁与神雕大侠杨过为妻,同隐终南山古墓。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却另有一个少女,正在低低念诵此词。 这少女十八九岁年纪,身穿淡黄衣衫,骑着一头青驴,正沿山道缓缓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龙姊姊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他。”这个“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侠杨过了。她也不拉缰绳,任由青驴信步而行,一路上山。过了良久,她又低声吟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腰悬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韶华如花,正当喜乐无忧之年,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惆怅意,似是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回避。 这少女姓郭,单名一个襄字,乃大侠郭靖和女侠黄蓉的次女,有个外号叫作“小东邪”。她一驴一剑,只身漫游,原盼排遣心中愁闷,岂知酒入愁肠固然愁上加愁,而名山独游,一般的也是愁闷徒增。 河南少室山山势雄峻,山道却是一长列宽大的石级,规模宏伟,工程着实不小,那是唐朝高宗为临幸少林寺而开凿,共长八里。郭襄骑着青驴委折而上,见对面山上五道瀑布飞珠溅玉,奔泻而下,再俯视群山,已如蚁蛭。顺着山道转过一个弯,遥见黄墙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她望着连绵屋宇出了一会神,心想:“少林寺向为天下武学之源,但华山两次论剑,怎地五绝之中并无少林寺高僧?难道寺中武学好手自忖并无把握,生怕堕了威名,索性便不去与会?又难道众僧修为精湛,名心尽去,武功虽高,却不去跟旁人争强赌胜?” 她下了青驴,缓步走向寺前,只见树木森森,荫着一片碑林。石碑大半已经毁破,字迹模糊,不知写着些什么。心想:“便是刻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后也须磨灭,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却时日越久反越加清晰?”瞥眼只见一块大碑上刻着唐太宗敕赐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嘉许少林寺僧立功平乱。碑文中说唐太宗为秦王时,带兵讨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军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昙宗一僧受封为大将军,其余十二僧不愿为官,唐太宗各赐紫罗袈裟一袭。她神驰想像:“当隋唐之际,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驰天下,数百年来精益求精,这寺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好手?” 郭襄自和杨过、小龙女夫妇在华山绝顶分手后,三年来没得到他二人半点音讯。她常自思念,于是禀明父母,说要出来游山玩水,料想他夫妇当在终南山古墓隐居,便迳往古墓求见。墓中出来两名侍女,说道杨过夫妇出外未归,招待郭襄在古墓中住了三天等候。但杨过夫妇未说明归期,郭襄便又出来随意行走,她自北而南,又从东至西,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原,始终没听到有人说起神雕大侠杨过的近讯。 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无色禅师是杨过的好友,自己十六岁生日之时,无色瞧在杨过的面上,曾托人送来一件礼物,虽从未和他见过面,不妨去向他打听打听,说不定他会知道杨过的踪迹,这才上少林寺来。 正出神间,忽听得碑林旁树丛后传出一阵铁链当啷之声,一人诵念佛经:“是时药叉共王立要,即于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中,说胜妙伽他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郭襄听了这四句偈言,不由得痴了,心中默默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只听得铁链拖地和念佛之声渐渐远去。 郭襄低声道:“我要问他,如何方能离于爱,如何能无忧无怖?”随手将驴缰在树上一绕,拨开树丛,追了过去。只见树后是一条上山小径,一个僧人挑了一对大桶,正缓缓往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奔到距那僧人七八丈处,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那僧人挑的是一对大铁桶,比之寻常水桶大了两倍有余,那僧人颈中、手上、脚上,更绕满了粗大的铁链,行走时铁链拖地,不停发出声响。这对大铁桶本身只怕便有二百来斤,桶中装满了水,重量更属惊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请留步,小女子有句话请教。” 那僧人回过头来,两人相对,都是一愕。原来这僧人便是觉远,三年之前,两人在华山绝顶曾有一面之缘。郭襄知他虽生性迂腐,但内功深湛,不在当世任何高手之下,便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觉远大师。请问眼下在做何修练?”觉远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合什行礼,并不答话,转身便走。郭襄叫道:“觉远大师,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郭襄啊。”觉远又回首一笑,点了点头,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道:“是谁用铁链绑住了你?如何这般亏待你?”觉远左掌伸到脑后摇了几摇,示意她不必再问。 郭襄见了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个明白?飞步追赶,想抢在他面前拦住,岂知觉远虽全身带了铁链,又挑着一对大铁桶,但郭襄快步追赶,始终抢不到他身前。郭襄童心大起,展开家传轻功,双足一点,飞身纵起,伸手往铁桶边上抓去,眼见这一下必能抓中,不料落手时终究还是差了两寸。郭襄叫道:“大和尚,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见觉远不疾不徐的迈步而行,铁链声当啷当啷有如乐音,越走越高,直至后山。 郭襄直奔得气息渐急,仍和他相距丈许,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妈妈在华山之上,便说这位大和尚武功极高,当时我还不大相信,今日一见,才知爹妈的话果然不错。”见觉远转身走到一间小屋之后,将铁桶中的两桶水都倒入了一口井中。 郭襄大奇,叫道:“大和尚,你搞什么啊,挑水倒在井中干么?”觉远神色平和,只摇了摇头。郭襄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在练一门高深内功。”觉远又摇了摇头。 郭襄心中着恼,说道:“我刚才明明听得你在念经,又不是哑了,怎地不答我的话?”觉远合什行礼,脸上似有歉意,一言不发,挑了铁桶便下山去。郭襄探头井口向下望去,见井水清澈,也无特异之处,怔怔望着觉远的背影,满心疑窦。 她适才一阵追赶,微感心浮气躁,坐在井栏圈上,观看四下风景,这时置身处已高于少林寺所有屋宇,但见少室山层崖刺天,横若列屏,崖下风烟飘渺,寺中钟声随风送上,令人胸中烦俗顿减。看了一会,心想:“和尚既不肯说,我去问那少年便了。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那里?”信步下山,想去找觉远的弟子张君宝来问。走了一程,忽听得铁链声响,觉远又挑了水上山。郭襄闪身树后,心想:“我且暗中瞧他在捣什么鬼。” 铁链声渐近,只见觉远仍挑着那对铁桶,手中却拿着一本书,全神贯注的轻声诵读。郭襄待他走到身边,猛地里跃出,叫道:“大和尚,你看什么书?” 觉远失声叫道:“啊哟,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你。”郭襄笑道:“你装哑巴装不成了罢,怎地说话了?”觉远微现惊惧,向左右一望,摇了摇手。郭襄道:“你怕什么?” 觉远还未回答,突然树林中转出两名灰衣僧人,一高一矮。那瘦长僧人喝道:“觉远,不守戒法,擅自开口说话,何况又和庙外生人对答,更何况又跟年轻女子说话。这便见戒律堂首座去。”觉远垂头丧气,点了点头,跟在两名僧人之后。 郭襄大为惊怒,喝道:“天下还有不许人说话的规矩么?我识得这位大师,我自跟他说话,干你们何事?”那瘦长僧人白眼一翻,说道:“千年以来,少林寺向不许女流擅入(注)。姑娘请下山去罢,免得自讨没趣。”郭襄心中更怒,说道:“女流便怎样?难道女子便不是人?你们干么难为这位觉远大师?既用铁链绑他,又不许他说话?”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皇帝也管不着。何劳姑娘多问?” 郭襄怒道:“这位大师是忠厚老实的好人,你们欺他仁善,便这般折磨他,哼哼,天鸣禅师呢?无色和尚、无相和尚在那里?你去叫他们出来,我倒要请问这个道理。” 两个僧人听了一惊。天鸣禅师是少林寺方丈,无色禅师是本寺罗汉堂首座,无相禅师是达摩堂首座,三人位望尊崇,寺中僧侣向来只称“老方丈”、“罗汉堂座师”、“达摩堂座师”,从来不敢提及法名,岂知一个年轻女子竟敢上山来大呼小叫,直斥其名。 那两名僧人都是戒律堂首座的弟子,奉了座师之命,监视觉远,这时听郭襄言语莽撞,那瘦长僧人喝道:“女施主再在佛门清净之地滋扰,莫怪小僧无礼。” 郭襄道:“难道我还怕了你这和尚?你快快把觉远大师身上的铁链除去,那便算了,否则我找天鸣老和尚算帐去。”那矮僧听郭襄出言无状,又见她腰悬短剑,沉着嗓子道:“你把兵刃留下,我们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快下山去罢。”郭襄摘下短剑,双手托起,冷笑道:“好罢,谨遵台命。” 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一向听师伯叔、师兄们说少林寺是天下武学总源,又听说不论名望多大、本领多强的武林高手,从不敢携带兵刃走进少林寺山门。这年轻姑娘虽未入寺门,但已在少林寺管辖之地,只道她真是怕了,乖乖交出短剑,于是伸手便去接剑。他手指刚碰到剑鞘,突然间手臂剧震,如中电掣,一股强力从短剑上传了过来,推得他向后急仰,立足不定,便即摔倒。他身在斜坡,一经摔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滚了数丈,好容易才硬生生撑住。 那瘦长僧人又惊又怒,喝道:“你吃了狮子心、豹子胆,竟敢到少林寺来撒野!”转过身来,踏上一步,右手挥拳击出,左掌跟着在右拳上一搭,变成双掌下劈,正是“闯少林”第二十八势“翻身劈击”。 郭襄握住剑柄,连剑带鞘向他肩头砸去。那僧人沉肩回掌,来抓剑鞘。觉远在旁瞧得惶急,大叫:“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说。”便在此时,那僧人右手已抓住剑鞘,正待运劲里夺,猛觉手心一震,双臂隐隐酸麻,只叫得一声:“不好!”郭襄左腿横扫,已将他踢下坡去。他所受这一招比那矮僧重得多,一路翻滚,头脸上擦出不少鲜血,这才停住。 郭襄心道:“我上少林寺来是打听大哥哥的讯息,平白无端跟人动手,当真好没来由。”见觉远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当即抽出短剑,便往他手脚上的铁链削去。这短剑虽非稀世奇珍,却也是极锋锐的利器,当啷啷几声响,铁链断了三条。觉远连呼:“使不得,使不得!”郭襄道:“什么使不得?”指着正向寺内奔去的高矮二僧说道:“这两个恶和尚定是奔去报讯,咱们快走。你那姓张的小徒儿呢?带了他一起走罢!”觉远只是摇手。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多谢姑娘关怀,小的在这儿。” 郭襄回过头来,见身后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伟,脸上却犹带稚气,正是三年前曾在华山之巅会过的张君宝。比之当日,他身形已高了许多,但容貌无甚改变。郭襄大喜,说道:“这里的恶和尚欺侮你师父,咱们走罢。”张君宝摇头道:“没谁欺侮我师父啊。”郭襄指着觉远道:“那两个恶和尚用铁链锁着你师父,连一句话也不许他说,还不是欺侮?”觉远苦笑摇头,指了指山下,示意郭襄及早脱身,免惹事端。 郭襄明知少林寺中武功胜过她的人不计其数,但既见了眼前的不平之事,决不能便此撒手不顾,却又怕寺中好手出来截拦,一手拉了觉远,一手拉了张君宝,顿足道:“快走,快走,有什么事,下山去慢慢说不好么?”两人只是不动。 忽见山坡下寺院边门中冲出七八名僧人,手提齐眉木棍,吆喝道:“那里来的野女子,胆敢来少林寺撒野?”张君宝提起嗓子叫道:“各位师兄不得无礼,这位是……” 郭襄忙道:“别说我名字。”她想今日的祸看来闯得不小,说不定闹下去会不可收拾,别牵累到爹爹妈妈,又补上一句:“咱们翻山走罢!千万别提我爹爹、妈妈和朋友的姓名。”只听得背后山顶上吆喝声响,又拥出七八名僧人来。 第1616章 倚天屠龙记(3) 郭襄见前后都出现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们两个婆婆妈妈,没点男子汉气概!到底走不走?”张君宝道:“师父,郭姑娘一片好意……” 便在此时,下面边门中又窜出四名黄衣僧人,飕飕飕的奔上坡来,手中都没兵器,但身法迅捷,衣襟带风,显然武功了得。郭襄见这般情势,便想单独脱身亦已不能,索性凝气卓立,静观其变。当先一名僧人奔到离她四丈之处,朗声说道:“罗汉堂首座师尊传谕:着来人放下兵刃,在山下一苇亭中陈明详情,听由法谕。” 郭襄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听。请问各位大和尚,做的是大宋皇帝的官呢,还是做蒙古皇帝的官儿?又还是仍做大金皇帝的官儿?” 这时淮水以北,大宋国土均已沦陷,本是金国该管,现下金国亡于蒙古,少林寺所在之地也早归蒙古该管,只蒙古大军连年进攻襄阳不克,忙于调兵遣将,也无余力来理会丛林寺观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其旧,与前并无不同。那僧人听郭襄讥刺之言厉害,不由得脸上一红,心中也觉对外人下令传谕有些不妥,合什说道:“不知女施主何事光临敝寺,且请放下兵刃,赴山下一苇亭中奉茶说话。” 郭襄听他语转和缓,便想乘此收篷,说道:“你们不让我进寺,我便希罕了?哼,难道少林寺中有宝,我见一见便沾了光么?”向张君宝使个眼色,低声道:“到底走不走?”张君宝摇摇头,嘴角向觉远一努,意思说是要服侍师父。郭襄朗声道:“好,那我不管啦,我走了。”拔步便下坡去。 第一名黄衣僧侧身让开。第二名和第三名黄衣僧却同时伸手一拦,齐声道:“放下了兵刃。”郭襄眉毛一扬,手按剑柄。第一名僧人道:“我们不敢留女施主的兵刃。女施主一到山下,立即送还宝剑。这是少林寺千年来的规矩,还请包涵。” 郭襄听他言语有礼,心下踌躇:“倘若不留短剑,势必有场争斗,我孤身一人,如何是阖寺僧众的敌手?但若留下短剑,岂不将外公、爹爹、妈妈、大哥哥、龙姊姊的面子一古脑儿都丢得干净?” 她一时沉吟未决,蓦地里眼前黄影晃动,一人喝道:“到少林寺来既带剑,又伤人,世上焉有是理?”劲风飒然,五只手指往剑鞘上抓来。这僧人若不贸然出手,郭襄一番迟疑之后,多半便会留下短剑。她和乃姊郭芙的性子大不相同,虽然豪爽,却不鲁莽,眼前情境既极不利,便会暂忍一时之气,日后去和外公、爹妈商量,再找回这场子。但对方突然逞强,岂能眼睁睁的让他夺去佩剑? 那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一抓住剑鞘,心想郭襄定会向里回夺,一个和尚跟一个年轻女子拉拉扯扯,大是不雅,运劲向左斜推,跟着抓而向右。郭襄给他这么一推一抓,果然已拿不牢剑鞘,当即握住剑柄,唰的一声,寒光出匣。那僧人右手将剑鞘夺了过去,左手却有两根手指为短剑顺势割伤,剧痛之下,抛下剑鞘,往旁退开。 众僧人见同门受伤,无不惊怒,挥杖舞棍,一齐攻来。郭襄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今日已不能善罢。”使出家传的“落英剑法”,便往山下冲去。众僧人排成三列,迎面挡住。 那落英剑法乃黄药师从桃华落英掌法的路子中演化而来,虽不若玉箫剑法精妙,却也是桃花岛一绝,但见青光激荡,剑花似落英缤纷,四散而下,霎时间僧人中又有两人受伤。背后数名僧人跟着抢到,居高临下夹攻。按理郭襄早抵挡不住,但少林僧众慈悲为本,戒律精严,不愿伤她性命,所出招数都非杀手,只求将她制住,训诫一番,扣下兵刃,逐下山去。可是郭襄剑光错落,却也不易攻得近身。 众僧初时只道一个妙龄女郎,还不轻易打发?待见她剑法精奇,始知她若非名门之女,便是名师之徒,多半得罪不得,出招更有分寸,同时急报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 正斗之间,一个高瘦老僧缓步走近,双手笼在袖中,微笑观斗。两名僧人走到他身前,低声禀告了几句。郭襄已斗得气喘吁吁,剑法凌乱,大声喝道:“说什么天下武学之源,原来是十多个和尚一拥而上,围攻一个女子。” 那老僧便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听她这么说,便道:“各人住手!”众僧人立时罢手跃开。无色禅师道:“姑娘贵姓,令尊和令师是谁?光临少林寺,不知有何贵干?” 郭襄心道:“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诉你。我到少林寺来是为了打听大哥哥的讯息,那也不能当众述说。眼下已闹成这等模样,日后爹娘和大哥哥知道了定要怪我,不如悄悄的溜了罢。”说道:“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说,我不过见山上风景优美,这便上来游览玩耍。原来少林寺比皇宫内院还厉害,动不动便扣人兵刃。请问大师,我进了贵寺山门没有?这少室山是少林寺全山买下来的不是?当日达摩祖师传下武艺,想来也不过教众僧侣强身健体,便于参禅成佛,想不到少林寺名气越大,武功越高,恃众逞强的名头也越响。好,你们要扣我兵刃,这便留下,就算将我杀了,也灭不了口,今日之事,江湖上不会没人知晓。” 她本来伶牙利齿,这件事也并非全是她过错,一席话只将无色禅师说得哑口无言。郭襄鉴貌辨色,心想:“这番胡闹我固怕人知晓,看来少林寺更加不愿张扬。十多个和尚围攻一个年轻姑娘,说出去有什么好听?”随即将短剑往地下一掷,举步便行。 无色禅师斜步上前,袍袖一拂,卷起短剑,双手托起剑身,说道:“姑娘既不愿见示家门师承,这口宝剑还请收回,老衲恭送下山。” 郭襄嫣然一笑,说道:“还是老和尚通达情理,这才是名家风范呢。”她既占到便宜,顺口便赞了无色一句,伸手拿剑,一提之下,不禁吃惊。原来对方掌心生出一股吸力,她虽抓住剑柄,却不能提起剑身。她连运三下劲,始终没法取过短剑,说道:“好啊,你是显功夫来着。”突然间左手斜挥,轻轻拂向他左颈“天鼎”“巨骨”两穴。无色心下一凛,斜身闪避,气劲便此略松,郭襄应手提起短剑。 无色道:“好俊的兰花拂穴手功夫!姑娘跟桃花岛主怎生称呼?” 郭襄笑道:“桃花岛主吗?我便叫他作老东邪。”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是郭襄的外公,他性子怪僻,向来不遵礼法。他叫外孙女儿“小东邪”,郭襄便叫他“老东邪”,黄药师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欢喜。 无色少年时出身绿林,虽在禅门中数十年修持,佛学精湛,但往日豪气仍然不减,否则怎能与杨过结成好友?见这小姑娘不肯说出师承来历,偏要试她出来,朗声笑道:“小姑娘接我十招,瞧老和尚眼力如何,能不能说出你的门派?” 郭襄道:“十招中瞧不出,那便如何?”无色禅师哈哈大笑,说道:“姑娘若接得下老衲十招,那还有什么说的,自然唯命是从。”郭襄指着觉远道:“我和这位大师昔年曾有一面之缘,要代他求一个情。倘若十招中你说不出我的师父是谁,你须得答允我,可不能再难为这位大师了。” 无色甚感奇怪,心想觉远迂腐腾腾,数十年来在藏经阁中管书,从来不与外人交往,怎会跟这个美貌女郎攀上了交情?说道:“我们本来就没难为他啊。本寺僧众犯了戒律,不论是谁,均须受罚,那也不算是什么难为。”郭襄小嘴一扁,冷笑道:“哼,说来说去,你还是混赖。” 无色双掌一击,道:“好,依你,依你。老衲倘若输了,便代觉远师弟挑这三千一百零八担水。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 郭襄跟他说话之时,心下早计议定当:“老和尚气凝如山,武功了得,倘若由他出招,我竭力抵御,非显出爹爹妈妈的武功不可。不如我占了机先,连发十招。”听他说到“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这两句话,不待他出掌抬腿,嗤的一声,短剑当胸直刺过去,使的仍是桃花岛“落英剑法”中的一招,叫作“万紫千红”,剑尖刺出去时不住颤动,使对手瞧不定剑尖到底攻向何处。无色知道厉害,不敢对攻,当即斜身闪开。 郭襄喝道:“第二招来了!”短剑回转,自下而上倒刺,却是全真派剑法中一招“天绅倒悬”。无色道:“好,是全真剑法。”郭襄道:“那也未必。”短剑一刺落空,见无色反守为攻,伸指迳来拿自己手腕,暗吃一惊:“老和尚果然了得,在如此凶险的剑招之下,赤手空拳,居然还能抢攻。”见他手指伸到面门,短剑晃了几晃,使的竟是“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恶狗拦路”,乃属“封”字诀。 她自幼和丐帮的前任帮主鲁有脚交好,喝酒猜拳之余,有时便缠着他比试武艺。丐帮中虽有规矩,打狗棒法是镇帮神技,非帮主不传,但鲁有脚使动之际,郭襄终于偷学了一招半式。何况先任帮主黄蓉是她母亲,现任帮主耶律齐是她姊夫,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数着实不少,虽不明其中诀窍,但猛地里依样葫芦的使出一招,却也骇人耳目。 无色的手指刚要碰到她手腕,突然白光闪动,剑锋来势神妙无方,险些儿五根手指一齐削断,总算他武功卓绝,变招快速,百忙中急退两步,但嗤嗤声响,左袖已给短剑划破了一条长口子。无色禅师变色斜睨,背上惊出了一阵冷汗。 郭襄大是得意,笑道:“这是什么剑法?”其实天下根本无此剑术,她只不过偷学到一招打狗棒法,用在剑招之中,只因那打狗棒法过于奥妙,她虽使得似是而非,却也将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惊得满腹疑团,瞠目不知所对。 郭襄心想:“我只须再使得几招打狗棒法,非杀得老和尚大败亏输不可,只可惜除了这一下子,我再也不会了。”不待无色缓过气来,短剑轻扬,飘身而进,姿态飘飘若仙,剑锋向无色的下盘连点数点,却是从小龙女处学来的一招玉女剑法“小园艺菊”。 那玉女剑法乃当年女侠林朝英所创,绝少现于江湖,不但剑招凌厉,且讲究丰神脱俗,姿式娴雅,与少林派的“达摩剑法”、“罗汉剑法”等等的刚猛路子截然不同,其实以剑法而论,也未必真的胜于少林各路剑术,只不过骤然瞧来,美极丽绝,有如佛经中云:“容仪婉媚,庄严和雅,端正可喜,观者无厌。”众僧从所未见,无不又惊又喜。 无色禅师虽和杨过交好,却也没见他使过玉女剑法,见郭襄这一剑丰神清丽,只盼再看一招,便斜身闪避,待她再发。 郭襄剑招陡变,东趋西走,连削数剑。张君宝在旁看得出神,忽地“噫”的一声。原来郭襄这一招却是“四通八达”,三年前杨过在华山之巅传授张君宝,郭襄在旁瞧在眼中,这时便使了出来。当年杨过所授的乃是掌法,这时郭襄变为剑法,威力已减弱了不少,但剑法之奇,却足以令无色暗暗心惊。 屈指数来,郭襄已使了五招,无色竟瞧不出丝毫头绪。他盛年时纵横江湖,阅历极富,十余年来身任罗汉堂首座,更精研各家各派武功,与本寺的武功参照比较,以收截长补短、切磋攻错之效。因此他自信不论对方如何了得,数招中必能瞧出他来历,他见郭襄年幼,和她约到十招,已留下极大余地。岂知郭襄的父母师友尽是当代一流高手,她在每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东拉西扯的一番杂拌,只瞧得无色眼花缭乱,那里说得出名目。 那“四通八达”的四剑八式一过,无色心念一动:“我若任她出招,只怕她怪招源源不绝,别说十招,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端倪。只有我发招猛攻,她便非使出本门武功拆解不可。”当即上身左转,一招“双贯耳”,双拳虎口相对,划成弧形,交相撞击。 郭襄见他拳势劲力奇大,不敢挡架,身形一扭,竟从双掌之间溜了过去。她当年听闻锳姑有门“泥鳅功”,身形滑溜,弱不敌强时便可施展,曾请锳姑稍加指点,这时便依样葫芦。她功力身法自均不及锳姑,但无色禅师也并不真下杀手,任由她轻轻溜开。 无色喝采道:“好身法,再接我一招。”左掌圈花扬起,屈肘当胸,虎口朝上,正是少林拳中的“黄莺落架”。他是少林寺的武学大师,身分不同,虽然所会武功之杂犹胜郭襄,但每一招每一式使的均是纯正本门武功。少林拳门户正大,看来平平无奇,练到精深之处,实是威力无穷。他这左掌圈花扬动,郭襄但觉自己上半身已全在掌力笼罩之下,当即倒转剑柄,以剑作为手指,使一招从武修文处学来的“一阳指”,迳点无色手腕上“腕骨”、“阳谷”、“养老”三穴。她于“一阳指”点穴法实只学到一点儿皮毛,肤浅之至,但一指点三穴的手法,却正是一阳指功夫的精要所在。 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天下驰名,无色禅师自然识得,陡见郭襄出此一招,一惊之下,急忙缩手变招。其实无色若不缩手,任她连撞三处穴道,登时可发觉这“一阳指”功夫并非货真价实,但双方各出全力搏斗之际,他岂肯轻易以一世英名冒险相试?何况对方既使到“一阳指”,自当大有来历,须以善罢为宜。 郭襄嫣然一笑,道:“大和尚倒识得厉害!”无色哼了一声,击出一招“丹凤朝阳”,这一招双手大开大阖,宽打高举,劲力到处,郭襄手中短剑拿捏不住,脱手落地。她明知对方不会当真狠下杀手,也不惊惶,双拳交错,若有若无,正是老顽童周伯通得意杰作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五十四路“妙手空空”。 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创,江湖上并未流传,无色虽然渊博,却也不识。他双掌划弧,发出一招“偏花七星”,双掌如电,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她若不出内力相抗,手掌便须向后一拗而断。这一招少林派基本功夫“偏花七星”似慢实快,似轻实重,虽是“闯少林”的姿式,意劲内力却出自“神化少林”,原是少林拳法中的极高境界。 第1617章 倚天屠龙记(4) 郭襄手掌受制,心想:“难道你真会折断我的掌骨不成?”顺手一挥,使出一招“铁蒲扇手”,以掌对掌,反击过去。这一招她是从武修文之妻完颜萍处学来,是当年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传下来的心法。这铁掌功在武学诸家掌法之中向称刚猛第一,无色禅师精研掌法,如何不知?眼见这年轻女郎猛地里使出这招铁掌帮的看家掌法,不禁一惊,倘若硬拚掌力,一来不愿便此伤她,二来也不愿让对方打到自身。他生性忠厚豪迈,见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样,一时之间却没想到要精研这许多门派的武功,岂是这二十岁不到的少女所能办到,明知对方劲力有限,仍急忙收掌,退开半丈。 郭襄嫣然一笑,叫道:“第十招来了,你瞧我是什么门派?”左手扬起,和身欺上,右手伸出,便去托拿无色下颚。无色和旁观众僧情不自禁的都一声惊呼。这一招“苦海回头”,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艺罗汉拳中的一招,乃别派所无。这一招的用意是左手按住敌人头顶,右手托住敌人下颚,将他头颈扭转,重则扭断头颈,轻则卸脱关节,是一招极厉害的杀手。 无色禅师见她竟使到这一招罗汉拳,当真是孔夫子面前读孝经,鲁班门口弄大斧,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路拳法他在数十年前便已拆得滚瓜烂熟,一碰上不加思索,便随手施应,即令是睡着了,遇到这路招式只怕也能对拆,当即斜身踏步,左手横过郭襄身前,一翻手,已扣住她右肩,右手疾如闪电,伸手到她颈后。这一招叫做“挟山超海”,是拆解那招“苦海回头”的不二法门,双手一提,便能将敌人身子提得离地横起。郭襄接下去本可用“盘肘”式反压他的手肘,既能脱困,又可反制敌人,但无色禅师这一招实在来得太快,眼睛一瞬,身子便已遭提起,她身落人手,双足离地,自然是输了。 无色禅师随手将郭襄制住,心中一怔:“糟糕!我只顾取胜,却没想到辨认她的师承门派。她在十招中使了十门不同武功,那是如何说法?我总不能说她是少林派!”郭襄用力挣扎,叫道:“放开我!”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从她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郭襄又叫:“老和尚,你还不放我?” 无色禅师眼中看出众生平等,别说已无男女之分,纵是马牛猪犬,他也一视同仁,笑道:“你别怕,老和尚自然放你!”说着双手轻轻一送,将她抛出二丈之外。 这一番动手,郭襄虽然受制,但无色在十招之内终究认不出她门派,正要出言服输,一低头,忽见地下黑黝黝的一团物事,乃是两个小小的铁铸罗汉。 郭襄落地站定,说道:“大和尚,你可认输了罢?”无色抬起头来,喜容满面,笑道:“我怎么会输?我知道令尊是大侠郭靖,令堂是女侠黄蓉,你外公是桃花岛黄岛主。郭二小姐的芳名,是一个襄阳的‘襄’字。令尊学兼江南七怪、桃花岛、九指神丐、全真派各家之长。郭二小姐家学渊源,身手果真不凡。” 这一番话只把郭襄听得瞪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心想:“这老和尚当真邪门,我这十招乱七八糟,他居然仍然认了出来。” 无色禅师见她茫然自失,笑吟吟的拾起那对铁铸小罗汉,说道:“郭二姑娘,老和尚不能骗你小孩子,我认出你,全凭着这对铁罗汉。” 郭襄一怔之下,立时恍然,说道:“啊,你便是无色禅师,这对铁罗汉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自然认得。刚才无礼得罪,请大师原谅。”说着盈盈躬身行礼。无色含笑还礼,连称:“不敢当,不敢当!” 郭襄道:“大师,你可有见到我大哥哥和龙姊姊?我上宝刹来,便是想见你,来打听他二人下落。啊,你不知道,我说的大哥哥和龙姊姊,便是杨过杨大侠夫妇了。” 无色道:“数年之前,杨大侠曾来敝寺盘桓数日,跟老和尚很说得来。后来他在襄阳抗敌,老衲奉他之召,也曾去稍效微劳。不知他刻下是在何处?” 他二人均欲得知杨过音讯,你问一句,我问一句,却谁也没回答对方的问话。 郭襄呆了半晌,说道:“你也不知我大哥哥到了那里。可有谁知道啊?”她定了定神,说道:“你是我大哥哥的好朋友,怪不得武功这般高明。嗯,大师父,我把你给的生日礼物带在身边,我对你好生感激,也十分敬重,今日能见到你,正好当面谢谢你。”无色笑道:“咱们当真是不打不相识。你见到你杨大哥时,可别说老和尚以大欺小。”郭襄望着远处山峰,自言自语:“几时方能见着他啊。” 郭襄十六岁生日那天,杨过忽发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阳给她庆贺生辰。一时白道黑道上无数武林高手,冲着杨过的面子,大都受邀前去祝贺,不论是否亲临襄阳,也都赠送珍异贺礼。无色禅师请人带去的生日礼物,便是这一对精铁铸成的罗汉。这对铁罗汉肚腹之中装有机括,扭紧弹簧之后,能对拆十来招少林罗汉拳。那是百余年前少林寺中一位异僧花了无数心血方始制成,端的灵巧精妙无比。郭襄觉得好玩,便带在身边,想不到今日从怀中跌将出来,终于给无色禅师认出了她身分。她适才最后所使的一招少林拳法,便是从这对铁罗汉身上学来。 无色笑道:“格于敝寺历代相传的寺规,不能请郭二姑娘到寺中随喜,务请包涵。”郭襄黯然道:“那没什么,我要问的事,反正也问过了。”无色又指觉远道:“至于这位师弟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释。这样罢,老和尚恭送你下山去,咱们找家饭铺,让老和尚作个东道,好好吃上一顿,你说怎样?”无色禅师在少林寺中位份极高,竟对这样一个妙龄女郎如此尊敬,要亲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众僧侣听了,无不暗暗称奇。 郭襄道:“大师不必客气。小女子出手不知轻重,得罪了几位大和尚,真正对不住了。这便别过,后会有期。”说着躬身为礼。众僧一齐还礼。郭襄和觉远别过,再向跟她动过手的几名僧人行礼致歉,转身下坡。 无色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那年姑娘生日,老和尚奉杨大侠之命烧了南阳蒙古大军的草料、火药之后,便即回寺,没来襄阳庆贺生辰,心中已自不安。今日光临敝寺,若再不恭送三十里,岂是相待贵客之道?”郭襄见他一番诚意,又喜他言语豪爽,也愿和他结个方外的忘年之交,微微一笑,说道:“走罢!” 二人并肩下坡,走过一苇亭后,只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首一看,见张君宝远远在后跟着,却不敢走近。郭襄笑道:“张兄弟,你也来送客下山吗?”张君宝脸上一红,应了一声:“是!” 便在此时,只见山门前一名僧人大步奔下,他竟全力施展轻功,跑得十分匆忙。无色眉头一皱,说道:“大惊小怪的干什么?”那僧人奔到无色身前,行了一礼,低声说了几句。无色脸色忽变,大声道:“竟有这等事?”那僧人道:“方丈请首座去商议。” 郭襄见无色脸上神色为难,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说道:“老禅师,朋友相交,贵在知心,这些俗礼算得了什么?你有事便请回去。他日江湖相逢,有缘邂逅,咱们再论武谈心,有何不可?”无色喜道:“怪不得杨大侠对你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侠,女中丈夫,老和尚交了你这个朋友。”郭襄微微一笑,说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早就已是我的好朋友了。”当下两人施礼而别。无色回向山门。 郭襄循路下山,张君宝在她身后,相距五六步,不敢和她并肩而行。郭襄问道:“张兄弟,他们到底干什么欺侮你师父?你师父一身精湛内功,怕他们何来?”张君宝走近两步,说道:“寺中戒律精严,僧众凡是犯了事的都须受罚,倒不是故意欺侮师父。” 郭襄奇道:“你师父是正人君子,天下从来没这样的好人,他又会犯了什么事?他定是代人受过,要不,便是什么事弄错了。”张君宝叹道:“这事的原委姑娘其实也知道的,还不是为了那部《楞伽经》。”郭襄道:“啊,是给潇湘子和尹克西这两个家伙偷去的经书么?”张君宝道:“是啊。那日在华山绝顶,小人得杨过大侠的指点,亲手搜查了那两人全身,一下华山之后,再也找不到这两人的踪迹了。我师徒俩无奈,只得回寺禀报方丈。那部《楞伽经》是依据达摩祖师东来时所携贝叶经原文钞录,戒律堂首座责怪我师父看管不慎,以致失落这无价之宝,重加处罚,原是罪有应得。” 郭襄叹了口气,道:“那叫做晦气,什么罪有应得?”她比张君宝只大几岁,但俨然以大姊姊自居,又问:“为了这事,便罚你师父不许说话?”张君宝道:“这是寺中历代相传的戒律,上镣挑水,不许说话。我听寺里老禅师们说,虽然这是处罚,但对受罚之人其实也大有好处。一个人一不说话,修为易于精进,而上镣挑水,也可强壮体魄。”郭襄笑道:“这么说来,你师父非但不是受罚,反而是在练功了,倒是我多事。”张君宝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师父和我都十分感激,永远不敢忘记。” 郭襄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可是旁人却早把我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只听得树林中一声驴鸣,那头青驴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张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唿哨一声,招呼青驴近前,张君宝颇为依依不舍,却又没什么话好说。 郭襄将手中那对铁铸罗汉递了给他,道:“这个给你。”张君宝一怔,不敢伸手去接,道:“这……这个……”郭襄道:“我说给你,你便收下了。”张君宝道:“我……我……”郭襄将铁罗汉塞在他手中,纵身一跃,上了驴背。 突然山坡石级上一人叫道:“郭二姑娘,且请留步。”正是无色禅师又从寺门中奔了出来。郭襄心道:“这个老和尚也忒煞多礼,何必定要送我?”无色行得甚快,片刻间便到了郭襄身前。他向张君宝道:“你回寺去,别在山里乱走乱闯。” 张君宝躬身答应,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 无色待他走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说道:“郭二姑娘,你可知是谁写的么?” 郭襄下了驴背,接过看时,见是一张诗笺,笺上墨沈淋漓,写着两行字道:“少林派武功,称雄中原西域有年。十天之后,昆仑三圣前来一并领教。”笔势挺拔遒劲。郭襄问道:“昆仑三圣是谁啊?这三个人的口气倒大得紧。” 无色道:“原来姑娘也不识得他们。”郭襄摇头道:“我不识得。连‘昆仑三圣’的名字也从没听爹爹妈妈说过。”无色道:“奇便奇在这儿。”郭襄道:“什么奇怪啊?” 无色道:“姑娘和我一见如故,自可对你实说。你道这张纸笺是在那里得来的?”郭襄道:“是昆仑三圣派人送来的么?”无色道:“若是派人送来,也就没什么奇怪。常言道树大招风,我少林寺数百年来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因此不断有高手来寺挑战较艺。每次有武林中人到来,我们总好好款待,说到比武较量,能够推得掉的便尽量推辞。我们出家人讲究勿嗔勿怒,不得逞强争胜,要是天天跟人打架,还算是佛门子弟么?”郭襄点头道:“那也说得是。” 无色又道:“只不过武师们既然上得寺来,不显一下身手,总是心不甘服。少林寺罗汉堂,做的便是这门接待外来武师的行当。”郭襄笑道:“原来大和尚的专职是跟人打架。”无色苦笑道:“一般武师,武功再强,本堂的弟子们总能应付得了,倒也不必老和尚出手。今日因见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来试上一试。”郭襄笑道:“你倒挺瞧得起我。” 无色道:“你瞧我把话扯到那里去啦。实不相瞒,这张纸笺,是在罗汉堂上降龙罗汉像的手中取下来的。”郭襄奇道:“是谁放在罗汉像手中的?”无色搔头道:“便是不知道啊。我少林寺僧众千余人,若有人混进寺来,岂能没人见到?这罗汉堂固定有八名弟子轮值,日夜不断。刚才有人见到这张纸笺,飞报老方丈,大家都觉得奇怪,因此召我回寺商议。” 郭襄听到这里,已明其意,说道:“你疑心我和那什么昆仑三圣串通了,我在寺外捣乱,那三个家伙便混到罗汉堂中放这纸笺。是吗?” 无色道:“我既和姑娘见了面,自决无疑心。但也事有凑巧,姑娘刚离寺,这张纸笺便在罗汉堂中出现。方丈和无相师弟他们便不能不错疑到姑娘身上。”郭襄道:“我不认得这三个家伙。大和尚,你怕什么?他们如胆敢前来,跟他们见个高下便了。”无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姑娘既跟他们没干系,我便不用耽心了。” 郭襄知他实是一番好意,只怕昆仑三圣是自己相识,动手之际便有许多顾忌,唯恐得罪了好朋友,说道:“大和尚,他们客客气气来切磋武艺,那便罢了,否则好好给他们吃些苦头。这张字条上的口气可狂妄得很呢!什么叫做‘一并领教’?难道少林派七十二项绝艺,这三个家伙都要‘一并领教’么?” 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说不定寺中有谁跟他们勾结了,偷偷放上这样一张字条,也没什么希奇。”无色道:“这事我们也想过了,可是决计不会。降龙罗汉的手指离地有三丈多高,平时扫除佛身上灰尘,必须搭起高架。有人能跃到这般高处,轻功之佳,实所罕有。寺中纵有叛徒,料来也不会有这等好功夫。” 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见见这昆仑三圣到底是何等样人物,要瞧他们和少林寺僧众比武,结果谁胜谁负,但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来这场好戏是不能亲眼得见了。 第1618章 倚天屠龙记(5) 无色见她侧头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筹策,说道:“少林寺千年来经历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至今尚在,这昆仑三圣倘若决意跟我们过不去,少林寺也总当跟他们周旋一番。郭姑娘,半月之后,你在江湖上当可听到音讯,且看昆仑三圣是否能把少林寺挑了。”说到此处,壮年时的豪情胜慨不禁又勃然而兴。 郭襄笑道:“大和尚勿嗔勿怒,你这说话的样子,能算是佛门子弟么?好,半月之后,我伫候好音。”说着翻身上了驴背。两人相视一笑。 郭襄催动青驴,得得下山,心中却打定主意,非瞧瞧这场热闹不可。 她心想:“怎生想个法儿,十天后混进少林寺中去瞧一瞧这场好戏?”又想:“只怕那昆仑三圣未必是有什么真才实学的人物,给大和尚们一击即倒,那便热闹不起来。只要他们有外公、爹爹、或大哥哥的一半本事,这场‘昆仑三圣大闹少林寺’便有点儿看头。” 想到杨过,心头又即郁郁。这三年来到处寻寻觅觅,始终落得个冷冷清清,终南山古墓长闭,百花坳花落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冷月冥冥。她心头早已千百遍的想过了:“其实,便算找到了他,那又怎地?还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烦恼?他所以悄然远引,也还不是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我却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 任着青驴信步所之,在少室山中漫游,一路向西,已入嵩山之境,回眺少室东峰,苍苍峻拔,沿途山景,观之不尽。如此游了数日,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三休!却不知是那三休?人生千休万休,又岂止三休?” 折而向北,过了一岭,只见古柏三百余章,皆挺直端秀,凌霄藤托根树旁,作花柏顶,灿若云荼。郭襄正自观赏,忽听得山坳后隐隐传出一阵琴声,心感诧异:“这荒僻之处,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书画,无一不会,虽均不过粗识皮毛,但她生性聪颖,又爱异想天开,因此和母亲论琴、谈书,往往有独到之见,黄蓉也甚喜和她讲论。这时听到琴声,好奇心起,放了青驴,循声寻去。 走出十余丈,只听得琴声之中杂有无数鸟语,初时也不注意,但细细听来,琴声竟似和鸟语互相应答,间间关关,宛转啼鸣。郭襄隐身花木之后,向琴声发出处张去,只见三株大松树下一个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着一张焦尾琴,正自弹奏。他身周树木上停满了鸟雀,黄莺、杜鹃、喜鹊、八哥,还有许多不知其名的,和琴声或一问一答,或齐声和唱。郭襄心道:“妈说琴调之中有一曲〈空山鸟语〉,久已失传,莫非便是此曲么?” 听了一会,琴声渐响,但愈到响处,愈是和醇,群鸟却不再发声,只听得空中振翼之声大作,东南西北各处又飞来无数雀鸟,或止歇树巅,或上下翱翔,毛羽缤纷,蔚为奇观。那琴声平和中正,隐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惊奇:“此人能以琴声集鸟,这一曲难道竟是〈百鸟朝凤〉?”心想可惜外公不在这里,否则以他天下无双的玉箫与之一和,实可称并世双绝。 那人弹到后来,琴声渐低,树上停歇的雀鸟一齐盘旋飞舞。突然铮的一声,琴声止歇,群鸟飞翔了一会,慢慢散去。 那人随手在琴弦上弹了几下短音,仰天长叹,说道:“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世间苦无知音,纵活千载,亦复何益?”说到此处,突然间从琴底抽出一柄长剑,但见青光闪闪,照映林间。郭襄心想:“原来此人文武全才,不知他剑法如何?” 只见他缓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块空地上,剑尖抵地,一画一画的划了起来,划了一画又是一画。郭襄大奇:“世间怎会有如此奇怪的剑法?难道以剑尖在地下乱划,便能克敌制胜?此人之怪,真难测度。” 默数剑招,只见他横着划了十九招,跟着变向纵划,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剑招始终不变,不论纵横,均是平直的一字。郭襄依着他剑势,伸手在地下划了一遍,随即险些失笑,他使的那里是什么怪异剑法,却原来是以剑尖在地下划了一张纵横各一十九道的棋盘。 那人划完棋盘,以剑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划了个交叉。郭襄既已看出他划的是一张围棋棋盘,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势子,圆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跟着见他在右上角距势子三格处圈了一圈,又在那圆圈下两格处划了一叉,待得下到第二十九着时,以剑拄地,低头沉思,当是决不定该当弃子取势,还是力争边角。 郭襄心想:“此人和我一般寂寞,空山抚琴,以雀鸟为知音;下棋又没对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那人想了一会,白子不肯罢休,与黑子在右上角展开剧斗,一时之间妙着纷纭,自北而南,逐步争到了中原腹地。郭襄看得出神,渐渐走近,见白子布局时棋输一着,始终落在下风,到了第九十三着上遇到个连环劫,白势已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撑。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郭襄棋力虽然平平,却也看出白棋若不弃子他投,难免在中腹全军覆没,忍不住脱口叫道:“何不迳弃中原,反取西域?” 那人一凛,见棋盘西边尚自留着一大片空地,要是乘着打劫之时连下两子,占据要津,即使输劫弃了中腹,仍可设法争个不胜不败的和局。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长笑,连说:“好,好!”跟着下了数子,突然想起有人在旁,将长剑往地下一掷,转身说道:“那一位高人指点,在下感激不尽。”说着向郭襄藏身处一揖。 郭襄见这人长脸深目,瘦骨棱棱,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她向来脱略,也不理会男女之嫌,从花丛中走了出来,笑道:“适才听得先生雅奏,空山鸟语,百禽来朝,实深钦佩。又见先生画地为局,黑白交锋,引人入胜,一时忘形,忍不住多嘴,还望见谅。” 那人见郭襄是个妙龄女郎,大以为奇,但听她说到琴韵,丝毫不错,很是高兴,说道:“姑娘深通琴理,若蒙不弃,愿闻清音。” 郭襄笑道:“我妈妈虽也教过我弹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却差得远了。不过我既已听过你的妙曲,不回答一首,却有点说不过去。好罢,我弹便弹一曲,你可不许取笑!”那人道:“怎敢?”双手捧起瑶琴,送到郭襄面前。 郭襄见这琴古纹斑斓,显是年月已久,于是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奏的是一曲〈考槃〉。她的手法自没什么出奇,但那人却颇有惊喜之色,顺着琴音,默想词句:“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勿谖。”这词出自《诗经》,是一首隐士之歌,说大丈夫在山涧之间游荡,独往独来,虽寂寞无侣,容色憔悴,但志向高洁,永不改变。那人听这琴音说中自己心事,不禁大是感激,琴曲已终,他还是痴痴的站着。 郭襄轻轻将瑶琴放下,转身走出松谷,纵声而歌:“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勿告。”招来青驴骑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处行去。 郭襄在江湖上闯荡三年,所经异事甚多,那人琴韵集禽、划地自弈之事,在她也只如过眼云烟,风萍聚散,在心中了无痕迹。 又过几天,屈指算来是她闯闹少林寺的第十天,便是昆仑三圣约定要和少林僧较量武艺的日子。郭襄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这场热闹,心道:“妈妈什么事儿眼睛一转,便想到了十七八条妙计。我偏这么蠢,连一条计策也想不出来。好罢,不管怎样,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说,说不定他们应付外敌时打得紧急,便忘了拦我进寺。” 胡乱吃了些干粮,骑着青驴又往少林寺进发,离寺约莫十来里,忽听得马蹄声响,左侧山道上三乘马连骑而来。三匹马步子迅捷,转眼间便从郭襄身侧掠过,直上少林寺而去。马上三人都是五十来岁的老者,身穿青布短衣,马鞍上都挂着装兵刃的布囊。 郭襄心念一动:“这三人身负武功,今日带了兵刃上少林寺,多半便是昆仑三圣了。我若迟了一步,只怕瞧不到好戏。”伸手在青驴臀上一拍,青驴昂首一声嘶叫,放蹄快跑,追到了三骑之后。 马上乘客挥鞭催马,三乘马疾驰上山,脚力甚健,顷刻间将郭襄的青驴抛得老远,再也追赶不及。一个老者回头望了一眼,脸上微现诧异。 郭襄纵驴又赶了二三里地,三骑已影踪不见,青驴这一程快奔,却已喷气连连,颇有些支持不住。郭襄叱道:“不中用的畜生,平时尽爱闹脾气,发蛮劲,姑娘当真要用你时,却又赶不上人家。”眼见再催也是无用,索性便在道旁一座石亭中憩息片刻,让青驴在亭子旁的溪水中喝水。过不多时,忽听得马蹄声响,那三骑转过山坳,奔了回来。郭襄大奇:“怎地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转来,难道竟如此不堪一击?” 三匹马奋鬣扬蹄,直奔进石亭中来,三个乘客翻身下马。郭襄瞧那三人时,见一个矮老者脸若朱砂,一个酒糟鼻子火也般红,笑咪咪的颇为温和可亲;一个竹竿般身材的老者脸色铁青,苍白之中隐隐泛出绿气,似乎终年不见天日一般,这两人身形容貌,无一不是截然相反。第三个老者相貌平平无奇,只脸色蜡黄,微带病容。 郭襄好奇心起,问道:“三位老先生,你们到了少林寺没有?怎地刚上去便回下来啦?”青脸老者横了她一眼,似怪她乱说乱问。那酒糟鼻的红脸矮子笑道:“姑娘怎知我们是到少林寺去?”郭襄道:“从此上去,不到少林寺却往何处?”红脸老者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姑娘却又往何处去?”郭襄道:“你们去少林寺,我自然也去少林寺。”青脸老者道:“少林寺向来不许女流踏进山门一步,又不许外人携带兵刃进寺。”语气傲慢。他身裁甚高,眼光从郭襄头顶上瞧了过去,向她望也不望上一眼。 郭襄心下着恼,说道:“你们怎又携带兵刃?那马鞍旁的布囊之中,放的难道不是兵器么?”青脸老者冷冷的道:“你怎能跟我们相比?”郭襄冷笑一声,说道:“你们三个又怎样?凭什么便这般横?喂,你们昆仑三圣跟少林寺的老和尚们交过手了么?谁胜谁败啊?” 三个老者登时脸色微变。红脸老者问道:“小姑娘,你怎知昆仑三圣的事?”郭襄道:“我自然知道。”青脸老者突然踏上一步,厉声道:“你姓什么?是谁的门下?到少林寺来干什么?”郭襄俏脸一扬,道:“你管得着么?” 青脸老者脾气暴躁,手掌扬起,便想给她一个耳光,但跟着便想到大欺小、男欺女甚不光采,自己是何等身分,怎能跟姑娘家一般见识?身形微晃,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间悬着的短剑。这一下出手之快难以形容,郭襄但觉凉风轻飏,人影闪动,佩剑便给他抢了去。 她猝不及防,猛地里着了人家的道儿,实是她行走江湖以来从所未有之事。其实以她武功阅历,要闯荡江湖原是大大不够,不过武林中十之八九都知她是郭靖、黄蓉的女儿,自经杨过传柬给她庆贺生辰之后,旁门左道之士几乎也无人不晓,就算不碍着郭靖、黄蓉的面子,也不想得罪了杨过。然众人虽闻其名,未必识得其人,只是她人既美秀,又豪爽好客,即是市井中引车卖浆、屠狗负贩之徒,她也一视同仁,往往沽了酒来请他们共饮一杯。因此江湖间虽风波险恶,她竟履险如夷,逢凶化吉,从来没吃过大亏。此刻这青脸老者蓦然间夺了她的剑去,竟使她一时不知所措,若上前相夺,自忖武功远远不及,但如就此罢休,心下又岂能甘? 青脸老者左手中指和食指夹着短剑的剑鞘,冷冰冰的道:“你这把剑,我暂且扣下了。你胆敢对我这等无礼,自是父母和师长少了管教。你要他们来向我取剑,我会跟他们好好说一说,教你父母师长多留上点儿神。” 这番话把郭襄气得满脸通红,听此人说话,直是将她当作了一个没家教的顽童,心想:“好哇!你骂了我,也骂了我外公和爹娘,你当真有通天本事,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乱逞威风?”她定了定神,强忍一口怒气,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脸老者哼了一声,道:“什么‘你叫什么名字’?我教你,你该这么问:‘不敢请教老前辈尊姓大名?’” 郭襄怒道:“我偏要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不说便不说罢,谁又希罕了?这把剑又值得什么?你为老不尊,偷人抢人的东西,我也不要了。”说着转过身子,便要走出石亭。 忽然间眼前红影一闪,那红脸矮子已挡在她身前,笑咪咪的道:“女孩儿家脾气不可这般大,将来去婆家做媳妇儿,难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儿么?好,我便跟你说,我们是师兄弟三人,这几天万里迢迢的刚从西域赶来中原……” 郭襄小嘴一扁,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神州中原,本没你三个的字号。” 三个老者相互望了一眼。红脸老者道:“请问姑娘,尊师是那一位?”郭襄在少林寺中不肯说父母名字,这时心下真的恼了,说道:“我爹爹姓郭,单名一个‘靖’字。我妈妈姓黄,单名一个‘蓉’字。我没师父,就是爹爹妈妈胡乱教一些儿。” 三个老者又互相望了一眼。青脸老者喃喃的道:“郭靖?黄蓉?他们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是谁的弟子?” 第1619章 倚天屠龙记(6) 郭襄这一气当真非同小可,心想我父母名满天下,别说武林中人,便寻常百姓,又有几个不知义守襄阳的郭大侠?但瞧那三个老者神色,却又不似假装不知。她心念一动,当即恍然:“这昆仑三圣远处西域,从来不履中土。以这般高的武功,爹妈却从来没提过他们的名头,那么他们真的不知爹爹妈妈,也不足为奇的了。想必他们在昆仑山深处隐居,勤练武功,对外事从来不闻不问。”想到这里,登时释然,怒气便消,她本不是爱使小性儿的小器姑娘,说道:“我姓郭名襄,是襄阳城这个‘襄’字。好啦,我已对你们说了。请问你们三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啊?” 红脸老者笑嘻嘻的道:“是啊,小女娃儿很乖,一教便会,这才是尊敬长辈的道理。”指着那黄脸老者道:“这位是我们的大师哥,他姓潘,名字叫天耕。我是二师兄,姓方,叫方天劳。”手指青脸老者道:“这位是三师弟,姓卫,名叫天望。我们师兄弟三个,排行中都有一个‘天’字。” 郭襄“嗯”了一声,默记一遍,问道:“你们到底上不上少林寺去?你们跟那些和尚们比过武么?却是谁的武功强些?” 青脸老者卫天望“咦”的一声,厉声道:“怎地你什么都知道?我们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试武艺,天下没几人知道,你怎么得知?快说,快说!”说着直逼到郭襄身前,右手捏紧了拳头,恶狠狠的瞪着她。 郭襄暗想:“我岂能受你的威吓?本来跟你说了也不打紧,但你越恶,我越不说。”向他也瞪了一眼,冷然道:“你这个名字不好,为什么不改作‘天恶’?”卫天望怒道:“什么?”郭襄道:“如你这般凶神恶煞的人物,当真少见,抢了我的东西,还这么狠霸霸的,这不是天上的天恶星下凡么?”卫天望喉头胡胡几声,发出犹似兽嗥般的声响,胸脯突然间胀大了一倍,似乎头发和眉毛都竖了起来。 郭襄见卫天望这般情状,他若猛然出手,其势定不可当,不由得也暗生惧意。 红脸老者方天劳急叫:“三弟,不可动怒!”拉着郭襄手臂往后一扯,将她扯后数尺,自己身子已隔在两人之间。 卫天望右手拔剑出鞘,左手两根手指平平夹住剑刃,劲透指节,喀的一声,剑刃登时断为两截,跟着将半截断剑还入剑鞘,说道:“谁要你这把不中用的短剑了?” 郭襄见他指上劲力如此厉害,更是骇然。 卫天望见她变色,甚是得意,抬头哈哈大笑,笑声刺人耳鼓,直震得石亭上的瓦片也格格而响。 蓦地里喀喇一声,石亭屋顶破裂,掉下一大块物事。众人都吃了一惊,连卫天望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运足内力,发出笑声,方能震动屋瓦,其实这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只不过运功发劲,大叫几声“哈哈、哈哈”而已,居然能震破屋顶,不由得惊喜交集,想不到近来不知不觉中内力竟然大进。再看那掉下来的物事时,更是一惊,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汉子,双手抱着一张瑶琴,躺在地下,兀自闭目沉睡。 郭襄喜道:“喂,你在这儿啊!” 此人正是数日前她在山坳中遇见的那个抚琴自弈的男子。 那人听到郭襄说话,跳起身来,说道:“姑娘,我到处找你,却不道又在此间邂逅。”郭襄道:“你找我干什么?”那人道:“我忘了请教姑娘尊姓大名。”郭襄道:“什么尊姓大名?文诌诌酸溜溜的,我最不爱听。”那人一怔,笑道:“不错,不错!越是闹虚文、摆架子,越没真才实学,这种人去混骗乡巴老儿,那就最妙不过。”说罢双眼瞪着卫天望,嘿嘿冷笑。郭襄大喜,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这般帮着自己。 卫天望给他这双眼一瞪,一张铁青的脸更加青了,冷冷的道:“尊驾是谁?” 那人竟不理他,对郭襄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郭襄道:“我姓郭,单名一个襄字。”那人鼓掌道:“啊,当真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便是四海闻名的郭大姑娘。令尊郭靖郭大侠,令堂黄蓉黄女侠,除了无知无识之徒、不明好歹之辈,江湖上谁人不知,那个不晓?他二人文武双全,刀枪剑戟、拳掌气功、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是凌驾古今,冠绝当时。哈哈,偏有一干妄人,竟尔不知他二位响当当的名头。” 郭襄心中一乐:“原来你躲在石亭顶上,早听到了我和这三人的对答。看来你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样人。我行二,却叫我郭大姑娘,又说我爹爹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真是笑话奇谈了。”笑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道:“我姓何,名字叫作‘足道’。”郭襄笑道:“何足道!何足道哉?这个名字倒谦虚得很。”何足道说道:“比之天什么、地什么的大言不惭、妄自尊大的小子,区区的名字还算不易令人作呕。” 何足道一直对卫天望等三人不绝口的冷嘲热讽。那三人见他压破亭顶而下,显非寻常,初时尚且忍耐,要瞧瞧这个白衣怪客到底是什么来历。但听他言语愈来愈刻薄,卫天望再也按捺不住,反手一掌,便往他左颊打去。 何足道头一低,从他手臂底下钻过。卫天望只觉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着的短剑已给他挟手夺去。卫天望抢夺郭襄的短剑之时,身法奇快,令人无法看清,当时郭襄出乎不意,全没防范,但何足道这一下却是飘然而过,轻描淡写的便将短剑随手取过,身法手势,也无甚特异。 卫天望一惊,抢步而上,出指如钩,往他肩头抓落。何足道斜身略避,这一抓从他身侧擦过。潘天耕和方天劳突然间倒跃出亭。卫天望左拳右掌,风声呼呼,霎时之间打出了七八招。何足道左闪右避,竟连衣角也没给带到半点。他手中捧着短剑,对敌人犹如暴风骤雨般的拳招始终不招不架,只微微一侧身,卫天望的拳招便即落空。 郭襄限于年岁,武功虽不甚精,见识却是极高的,只因她亲友中不少是当世第一流的武学高手,见何足道举重若轻,以极巧妙身法,闪避极刚猛敌招,这等武功身法另成一家,和中土各家各派著名的武学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 卫天望连发二十余招,兀自不能逼得对方出手,猛地一声低嗥,拳法忽变,出招迟缓,但拳力却凝重强劲。郭襄站在亭中,渐觉拳风压体,一步步的退到了亭外。 这时何足道也不敢再只闪避而不还招,将短剑插入腰带,双足稳稳站定,喝道:“你会硬功,难道我便不会么?”待卫天望双掌推到,左手反击一掌,以硬功对硬功,砰的一声,卫天望身子一晃,倒退了两步。何足道却站在原地不动。 卫天望自恃外门硬功当世少有敌手,岂知对方硬碰硬的反击,毫不借势取巧,竟以硬功将自己震退。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气,大喝一声,又是双掌劈出。何足道也是一声猛喝,反击一掌,喀喇喇响声过去,只震得亭子顶上的破洞中泥沙乱落。 卫天望退了四步,方始拿桩站定。他对了这两掌后,头发蓬乱,双睛突出,双手抱着丹田,呼呼呼的运了几口气,胸口凹陷,肚胀如鼓,全身骨节格格乱响,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缓缓走来。何足道见了他这等声势,便也不敢怠慢,调匀真气,以待敌势。 卫天望走到离敌人身前四五尺之处,本该发招,可是仍不停步,又向前走了两步,直到两人面对而立,几乎呼吸相接,这才双掌骤起,一掌击向敌人面门,另一掌却按向对方小腹。这一次他双掌错击,要令对手力分而散。招势掌力,俱凌厉已极。 何足道也双掌齐出,交叉着左掌和他左掌相接,右掌和他右掌相碰,但掌力之中却分出一刚一柔。卫天望只觉击向对方小腹的一掌如打在空处,击他面门的右掌却似碰到了铜墙铁壁,甫觉不妙,猛地里一股巨力撞来,已将他身子直送出石亭之外。 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以力对力,力弱者伤,中间实无丝毫回旋余地,不论卫天望拿桩站定,或一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击回来,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须迫得他口喷鲜血。潘天耕和方天劳齐声叫道:“出手!”两人同时跃起,分别抓住卫天望的手臂向上急提,这才消去了何足道刚猛的掌力。卫天望虽未受伤,但五脏翻动,全身骨骼如欲碎裂,一口气缓不过来,登时委顿不堪。那红脸矮子方天劳见师弟吃了这般大苦头,暗自惊怒,脸上仍笑嘻嘻的道:“阁下掌力之强,世所少见,佩服,佩服。” 郭襄心想:“说到掌力的刚猛浑厚,又有谁能及得爹爹的降龙十八掌?你们昆仑三圣僻处荒山,井底观天,夜郎自大,总有一日教你们见识见识中土人物。”她言念及此,心中蓦地一酸,原来这时她想到要方天劳等见识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亲,而是杨过。 只听方天劳又道:“小老儿不才,想领教领教阁下的剑法。”何足道道:“方兄对郭姑娘很客气,在下可没怪你,咱们不用比了。” 郭襄一怔:“你给那姓卫的吃这番苦头,原来为了他对我不客气?” 方天劳走到坐骑之旁,从布囊中取出一柄长剑,唰的一响,拔剑出鞘,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嗡嗡之声,良久不绝。他一剑在手,笑容忽敛,左手捏个剑诀,平推而出,诀指上仰,右手剑朝天不动,正是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方兄既定要动手,我就拿郭姑娘这短剑跟你试几招。”说着抽出半截短剑。那短剑本不过一尺来长,给卫天望以指截断后,剑刃只余下七八寸,而且平头无锋,连匕首也不像。他左手仍握着剑鞘,右手举起半截断剑,陡然抢攻。 这一下出招快极,方天劳眼前白影闪动,何足道已连攻三招,虽因断剑太短,伤不着他,但方天劳已暗暗心惊:“这三招来得好快,真难招架,那是什么剑法?他手中拿的若是长剑,只怕此刻我已血溅当场。” 何足道三招过后,向旁窜开,凝立不动。方天劳展开剑法,半守半攻,猱身抢上。何足道闪身相避,只不还手,突然间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劳手忙足乱,他却又已纵身跃开。方天劳一柄剑使将开来,白光闪闪,出手甚是迅捷。 郭襄心道:“这老儿招数刚猛狠辣,和那姓卫的掌法是同一路子,只是带了三分灵动之气,却更加厉害些……”正想到此处,忽听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个“了”字刚脱口,左手剑鞘一举,快逾电光石火,噗的一声轻响,已用剑鞘套住了方天劳长剑的剑头,右手断剑跟着递出,直指他咽喉。 方天劳长剑不得自由,没法回剑招架,眼睁睁的瞧着断剑抵向自己咽喉,只得撒手撇下长剑,就地滚开,才避开了这一招。他尚未跃起,人影闪动,潘天耕已纵身过来,抓住长剑剑柄,一抖一抽,脱出剑鞘。何足道与郭襄同时喝道:“好身法!”这脸有病容的老头始终不发一言,武功竟是三人之首。 何足道道:“阁下好功夫,在下甚为佩服。”回头向郭襄道:“郭姑娘,自从日前得聆姑娘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请你品评品评。”郭襄道:“什么曲子啊?”何足道盘膝坐下,将瑶琴放在膝上,理弦调韵,便要弹琴。 潘天耕道:“阁下连败我两个师弟,姓潘的还欲请教。” 何足道摇手道:“武功比试过了,没什么余味。我要弹琴给郭姑娘听。这是一首新曲。你们三位爱听,便请坐着,倘若不懂,可请自便。”左手按节捻弦,右手弹了起来。 郭襄只听了几节,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过的〈考槃〉,另一部分却是秦风中的〈蒹葭〉之诗,两曲截然不同的调子,给他别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应一答,说不出的奇妙动听,但听琴韵中奏着:“考槃在涧,硕人之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硕人之宽,硕人之宽……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独寐寤言,永矢勿谖,永矢勿谖……”郭襄心中蓦地一动:“他琴中说的‘伊人’,难道是我么?这琴韵何以如此缠绵,充满了思慕之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只这琴曲实在编得巧妙,〈考槃〉和〈蒹葭〉两首曲子的原韵丝毫不失,相互参差应答,却大大的丰瞻华美起来。她一生之中,从未听到过这样的乐曲。 潘天耕等三人却半点不懂。他们不知何足道为人疏狂,颇有书呆子的痴气,既编了一首新曲,便巴巴的赶来要郭襄欣赏,何况这曲子也确是为她而编,登时将别事尽皆抛在脑后。但见他凝神弹琴,竟没将自己三人放在眼里,显是对自己轻视已极,是可忍孰不可忍?潘天耕长剑一指,点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来,我跟你比划比划!”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韵之中,似乎见到一个狷介狂生在山泽中漫游,远远望见水中小岛站着一个温柔少女,于是不理会山隔水阻,一股劲儿的过去见她…… 忽然间左肩上一痛,他登时惊觉,抬起头来,只见潘天耕手中长剑指着他肩头,轻轻刺破了一点儿皮肤,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剑伤人,但琴曲尚未弹完,俗人在旁相扰,实在大煞风景,当下左手抽出半截断剑,当的一声,将潘天耕长剑架开,右手仍抚琴不停。 这当儿何足道终于显出了生平绝技,他右手弹琴,左手使剑,不能按弦,便对着第五根琴弦聚气吹落,琴弦低陷下去,竟与用手按捺无异,右手弹奏,琴声高下低昂,无不宛转如意。 潘天耕急攻数招,何足道顺手应架,双眼凝视琴弦,惟恐一口气吹的部位不合,乱了琴韵。潘天耕愈怒,剑招越攻越急,但不论长剑刺向何方,总给他轻描淡写的挡开。 郭襄听着琴声,心中乐音流动,对潘天耕的挺剑疾攻也没在意,只双剑相交之声扰乱了琴音。她双手轻击,打着节拍,皱眉对潘天耕道:“你出剑快慢全然不合,难道半点不懂音韵吗?喏,你听着这节拍出剑,一拍一剑,夹在琴声中就不难听。” 第1620章 倚天屠龙记(7) 潘天耕如何理她?见敌人坐在地下,只单手持半截断剑,眼光凝视琴弦,自己却兀自奈何不了他,更是焦躁,斗然间剑法一变,一轮快攻,兵刃相交的当当之声登时便如密雨。这繁弦急管一般的声音,和那温雅缠绵的琴韵绝不谐和。 何足道双眉一挑,劲传断剑,铮的一响,潘天耕手中的长剑断为两截,但就在此时,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应声崩断。 潘天耕脸如死灰,一言不发,转身出亭。三人跨上马背,向山上急驰而去。 郭襄甚是奇怪,说道:“咦,这三人打了败仗,怎地还上少林寺去?当真是要死缠到底么?”回过头来,却见何足道满脸沮丧,手抚瑶琴,似乎说不出的难受。 郭襄心想:“断了一根琴弦,又算得什么?”接过瑶琴,解下半截断弦,放长琴弦,重行绕柱调音。何足道摇头叹息,说道:“枉自多年修为,终究心不能静。我左手鼓劲断他兵刃,右手却将琴弦也弹断了。” 郭襄这才明白,他是懊丧自己武功未纯,笑道:“你想左手凌厉攻敌,右手舒缓抚琴,这是分心二用之法,当今之世只三人能够。你没练到这个地步,那也用不着难过啊。”何足道问道:“是那三位?”郭襄道:“第一位老顽童周伯通,第二位便是我爹爹,第三位是杨夫人小龙女。除他三人之外,就算我外公桃花岛主、我妈妈、神雕大侠杨过等武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够。”何足道道:“世间居然有此奇人,几时请你给我引见引见。” 郭襄黯然道:“要见我爹爹不难,其余两位哪,可不知到何处去找了。”见何足道惘然出神,兀自想着适才断弦之事,安慰他道:“你一举击败昆仑三圣,也足以傲视当世了,何必为了崩断琴弦的小事郁郁不乐?” 何足道瞿然而惊,问道:“昆仑三圣?你说什么?你怎知道?” 郭襄笑道:“那三个老儿来自西域,自是昆仑三圣了。他们的武功果有独到之处,但要向少林寺挑战,却未免太自不量力……”只见何足道惊讶的神色愈来愈盛,不禁问道:“有什么奇怪?” 何足道喃喃的道:“昆仑三圣,昆仑三圣何足道,那便是我啊。” 郭襄吃了一惊,说道:“你是昆仑三圣?那么其余两个呢?” 何足道道:“昆仑三圣只有一人,从来就没三个。我在西域闯出了一点小小名头,当地的朋友说我琴剑棋三绝,可以说得上是琴圣、剑圣、棋圣。因我长年居于昆仑山中,是以给了我一个外号,叫作‘昆仑三圣’。但我想这个‘圣’字,岂是轻易称得的?虽然别人给我脸上贴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自己的名字,叫作‘足道’,联起来说,便是‘昆仑三圣何足道’。人家听了,便不会说我狂妄自大了。” 郭襄拍手笑道:“原来如此。我只道既是昆仑三圣,定是三个人。那么刚才这三个老儿呢?”何足道道:“他们么?他们是少林派的。” 郭襄更奇怪了,道:“原来这三个老头反而是少林弟子。嗯,他们的武功果然是刚猛一路。不错,不错,那红脸老头使的可不是达摩剑法?对啦,那个黄脸病夫最后一轮急攻,却不是韦陀伏魔剑?不过他加了好多变化,我一时之间没瞧出来。怎么他们又是从西域来?” 何足道说道:“这件事说起来有个缘故。去年春天,我在昆仑山惊神峰绝顶弹琴,忽听得茅屋外有殴击之声,出去看时,见两个人扭作一团,已各受致命重伤,却兀自竭力拚斗。我喝他们住手,两人谁也不肯罢休,于是我将他们拆解开来。其中一人白眼一翻,登时死了,另一个却还没断气。我将他救回屋中,给他服了一粒少阳丹,救治了半天,终于他受伤太重,灵丹无法续命。他临死之时,说他名叫尹克西……” 郭襄“啊”的一声,道:“那个跟他殴斗的莫非是潇湘子?那人身形瘦长,脸容便似僵尸一般,是么?”何足道奇道:“是啊,怎地你什么都知道?”郭襄道:“我也见过他们的,想不到这对活宝,最后终于互斗而死。”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说,他一生作恶多端,临死之时,懊悔却也已迟了。他说他和潇湘子从少林寺中盗了一部经书出来,两人互相防范,谁也不放心让对方先看,生怕对方学强了武功,便下手将自己除去,独霸这部经书。两人同桌而食,同床而睡,当真寸步不离,但吃饭时生怕对方下毒,睡觉时耽心对方暗算,提心吊胆,魂梦不安,又怕少林寺的和尚追索,便远远逃来西域。到了惊神峰上,两人已筋疲力尽,都知这般下去终究会活生生的累死,终于出手打了起来。尹克西说,那潇湘子武功本来在他之上,那知虽是潇湘子先动手打了他一掌,结果反而是他略占上风。后来他才想起,潇湘子曾在华山受了重伤,元气始终不复。否则的话,若不是两人各有所忌,也挨不到昆仑山上了。” 郭襄听了这番话,想像那二人一路上心惊肉跳、死挨苦缠的情景,不由得恻然生悯,叹道:“为了一部经书,也不值得如此啊!”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说了这番话,已上气不接下气,他最后求我来少林寺走一遭,要我跟寺中一位觉远和尚说,说什么经书是在油中。我听得奇怪,什么经书在油中?欲待再问详细,他已支持不住,晕了过去。我准拟待他好好睡上一觉,醒过来再问端详,那知道他这一睡就没再醒。我想莫非那部经书包在油布之中?但细搜二人身边,却影踪全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平生足迹未履中土,正好乘此游历一番,于是便到少林寺来啦。” 郭襄问道:“那你怎地又到寺中去下战书,说要跟他们比试武艺?” 何足道微笑道:“这事却是从适才这三人身上而起了。这三人是西域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据西域武林中的人说,他们是‘天’字辈,和少林寺方丈天鸣禅师是同辈。好像他们的师祖从前和寺中的师兄弟闹了意见,一怒而远赴西域,传下了少林派的西域一支。本来嘛,少林派武功是达摩祖师自天竺传到中土,再从中土分到西域,也没什么希奇。这三人听到了我‘昆仑三圣’的名头,要来跟我比划,一路上扬言说什么少林派武功天下无敌。说我号称琴圣、棋圣,那也罢了,这‘剑圣’两字,他们却万万容不得,非逼得我去了这名头不可。只可‘二圣’,‘三圣’便不行。正好这时我碰上尹克西,心想反正要上少林寺来,两番功夫一番做,于是派人跟他们约好了在少林寺相见,便自行来到中原。这三位仁兄脚程也真快,居然前脚接后脚的也赶到了。” 郭襄笑道:“此事原来如此,可教我猜岔了。三个老儿这时候回到了少林寺,不知说些什么?” 何足道道:“我跟少林寺的和尚素不相识,又没过节,跟他们订约十天,是要待这三个老儿赶到,这才动手。现下架也打过了,咱们一齐上去,待我传了句话,便下山去罢。”郭襄皱眉道:“和尚们的规矩大得紧,不许女子进寺。”何足道道:“呸!什么臭规矩了?咱们偏偏闯进去,还能把人杀了?” 郭襄虽然好事,但既已和无色禅师订交,对少林寺已无敌意,摇头笑道:“我在山门外等你,你自进寺去传言,省了不少麻烦。” 何足道点头道:“就是这样。刚才的曲子没弹完,回头我好好的再弹一遍给你听。” 注:现今少林寺戒律圆融,往年不准女流入寺的规矩早已取消,今日女性入寺观光礼佛,该寺不分男女,一概竭诚欢迎。 第二回 武当山顶松柏长 两人缓步上山,直走到寺门外,竟不见一个人影。 何足道道:“我也不进去啦,请那位和尚出来说句话就是了。”朗声说道:“昆仑山何足道造访少林寺,有一言奉告。”这句话刚说完,只听得寺内十余座巨钟一齐鸣了起来,镗镗之声,只震得群山皆应。 突见寺门大开,分左右走出两行身穿灰袍的僧人,左边五十四人,右边五十四人,共一百零八人,那是罗汉堂弟子,合一百零八名罗汉之数。其后跟出来十八名僧人,年岁较大,灰袍上罩着淡黄袈裟,是高一辈的达摩堂弟子。稍隔片刻,出来七个身穿大块格子袈裟的老僧。七僧皱纹满面,年纪少的也已七十余岁,老的似达九十高龄,乃心禅堂七老。然后天鸣方丈缓步而出,左首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右首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潘天耕、方天劳、卫天望三人跟随其后。最后则是七八十名少林派俗家弟子。 那日何足道悄入罗汉堂,在降龙罗汉手中留下简帖,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无色、无相等大为震惊。数日后潘天耕等自西域赶到,说起约会比武,寺中高僧更增戒心。西域少林一支因途程遥远,数十年来极少和中州少林互通音问,但寺中众高僧均知,当年远赴西域开派的那位师叔祖苦慧禅师武功上实有惊人造诣,他传下的徒子徒孙自亦不同凡响。听潘天耕等言语中对昆仑三圣丝毫不敢轻视,料想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寺中便即加紧防范。方丈并传下法旨,五百里以内的僧俗弟子,一律归寺听调。 初时众僧也道昆仑三圣乃是三人,后来听潘天耕等说了,方知只是一人,至于容貌年纪,潘天耕等也不甚了然,只知他自负琴剑棋三绝而已。弹琴、弈棋两道,驰心逸性,大为禅宗所忌,少林寺僧众少有人专心于此,只寺中精于剑术的高手却无不加紧磨练,要和这个号称“剑圣”的狂徒一较高下。 潘天耕师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当由自己手里了结,因此每日骑了骏马,在山前山后巡视,一心要拦住这个自称“琴剑棋三圣”的家伙,打得他未进寺门,先就倒爬着回去,然后再回寺来和众僧侣较量一下,要令西域少林派压得中原少林派从此抬不起头来。那知石亭一战,何足道只出半力,已令三人铩羽而遁。三人原以为昆仑三圣既负盛名,年岁必已不轻,但回寺途中一加琢磨,便即猜到适才相斗的那青年人,就是自己苦等的“昆仑三圣”。 天鸣禅师一得讯息,心知今日少林寺面临荣辱盛衰的大关头,估量自己和无色、无相的武功,未必能强于潘天耕等三人多少,这才不得不请出心禅堂七老来押阵。心禅七老的辈份高于天鸣,至于武功到底深到何等地步,谁也不知,是否能在紧急关头出手制得住这昆仑三圣,在方丈和无色、无相三人心中,也只胡乱猜测罢了。方丈天鸣禅师见到何足道和郭襄,合什说道:“这一位想是号称琴剑棋三圣的何居士了。老僧未能远迎,还乞恕罪。”何足道躬身行礼,说道:“晚生何足道,‘三圣’狂名,何足道哉!滋扰宝刹,甚是不安,惊动众位高僧出寺相迎,更何以克当?” 天鸣心道:“这狂生说话倒也不狂啊。瞧他不过三十岁左右年纪,怎能一举而败潘天耕等三人?”说道:“何居士不用客气,请进奉茶。这位女居士嘛……”言下颇感为难。 何足道听他言中之意显是要拒郭襄进寺,狂生之态陡然发作,仰天大笑,说道:“老方丈,晚生到宝刹来,本是受人之托,来传一句言语。这句话一说过,原想拍手便去,但宝刹重男轻女,莫名其妙的清规戒律未免太多,晚生却颇有点看不过眼。须知佛法无边,众生如一,妄分男女,心有滞碍。” 天鸣方丈是有道高僧,禅心明澈,宽博有容,听了何足道之言,微笑道:“多谢居士指点。我少林寺强分男女,倒显得小器了。如此请郭姑娘一并光降奉茶。” 郭襄向何足道一笑,心道:“你这张嘴倒会说话,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见天鸣方丈向旁一让,伸手肃客,正要举步进寺,忽见天鸣左首一个干枯精瘦的老僧踏上一步,说道:“单凭何居士一言,便欲我少林寺舍弃数百年来的规矩,虽无不可,却也要瞧说话之人是否当真大有本事,还是只不过枉得虚名。何居士请留上一手,让众僧开开眼界,也好令合寺心服,知道本寺行之数百年的规矩,是由谁而废。”这人正是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他说话声音宏亮,显见中气充沛,内力深厚。 潘天耕等三人听了,脸上都微微变色。无相这几句话中,显然含有瞧不起他三人之意,谓何足道虽击败三人,却也未必便真有过人的本领。 郭襄见无色禅师脸带忧容,心想这位老和尚为人很好,又是大哥哥的朋友,倘若何足道和少林僧众为了我而争斗起来,不论那一方输了,我都要过意不去,朗声说道:“何大哥,我又不是非进少林寺不可。你传了那句话,这便去罢。”指着无色道:“这位无色禅师是我的好朋友,你们两家不可伤了和气。” 何足道一怔,道:“啊,原来如此。”转向天鸣道:“老方丈,贵寺有一位觉远禅师,是那一位?在下受人之托,有句话要转告于他。” 天鸣低声道:“觉远禅师?”觉远在寺中位份低下,数十年来隐身藏经阁,没没无闻,从来没人在他法名之下加上“禅师”两字,是以天鸣一时竟没想到。他呆了一呆,才道:“啊,看守《楞伽经》失职的那人。何居士找他,可是与《楞伽经》一事有关么?”何足道摇头道:“我不知道。”天鸣向一名弟子道:“传觉远前来见客。”那弟子领命匆匆而去。 无相禅师又道:“何居士号称琴剑棋三圣,想这‘圣’之一字,岂是常人所敢居?何居士于此三者自有冠绝天人的造诣。日前留书敝寺,说欲显示武功,今日既已光降,可肯不吝赐教,好让我辈瞻仰绝技!” 第1621章 倚天屠龙记(8) 何足道摇头道:“这位姑娘既已说过,咱两家便不可伤了和气。”无相怒气勃发,心想你留书于先,事到临头,却来推托,千年以来,有谁敢对少林寺如此无礼?何况潘天耕等三人败在你手下,江湖上传言出去,说是少林派的三大弟子输了给你,这“剑圣”两字,岂不是叫得更加响了?看来一般弟子也不是他对手,非亲自出马不可,踏上两步,说道:“比武较量,也不是伤了和气,何居士何必推让?”回头向达摩堂的弟子喝道:“取剑!咱们领教领教‘剑圣’的剑术,到底‘圣’到何等地步?” 寺中诸般兵刃早已备妥,只是列队迎客之际不便取将出来,以免徒显小器。那弟子听到无相吩咐,转身进寺,取了七八柄长剑,双手横托,送到何足道身前,说道:“何居士使用自携的宝剑?还是借用敝寺的寻常兵刃?” 何足道不答,俯身拾起一块尖角石子,突然在寺前的青石板上纵一道、横一道的划了起来,顷刻之间,划成了纵横各一十九道的一张大棋盘。经纬界线笔直,犹如用界尺界成一般,每一道线都深入石板半寸有余。这石板乃以少室山的青石铺成,坚硬如铁,数百年人来人往,亦无多少磨耗,他随手以一块尖石挥划,竟然深陷盈寸,这份内功实是世间罕有,只听他笑道:“比剑嫌霸道,琴音没法比拚。大和尚既然高兴,咱们便来下一局棋如何?” 他这手划石为局的惊人绝技一露,天鸣、无色、无相以及心禅堂七老无不面面相觑,心下骇然。天鸣方丈心知此人这般浑雄的内力寺中无一人能及,他心地光风霁月,正要开口认输,忽听得铁链拖地之声,叮当而来。 只见觉远挑着一对大铁桶走到跟前,后面随着一个长身少年。觉远左手扶着铁扁担,右手单掌向天鸣行礼,说道:“谨奉方丈呼召。”天鸣道:“这位何居士有话要跟你说。” 觉远回过身来,见何足道并不相识,说道:“小僧觉远,居士有何吩咐?” 何足道划好棋局,棋兴勃发,说道:“这句话慢慢再说不迟。那一位大和尚先跟在下对弈一局?”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夫,只是生平对琴剑棋都爱到发痴,兴之所至,连天塌下来都置之度外,既想到弈棋,便只求有人对局,早忘了比试武功之事。 天鸣禅师道:“何居士划石为局,如此神功,老衲生平未见,敝寺僧众甘拜下风。” 觉远听了天鸣之言,再看了看青石板上的大棋局,才知此人竟是来寺显示武功,当下挑着那担大铁桶,吸了一口气,将毕生所练的内力都下沉双腿,踏住铁链,在棋局的界线上一步步的拖了过去。 只见他足底铁链拖过,石板上便现出一条五寸来宽的印痕,何足道所划的界线登时抹去。众僧一见,忍不住大声喝采。天鸣、无色、无相等更惊喜交集,那想得到这个痴痴呆呆的老僧竟有这等深厚内功,和他同居一寺数十年,却没瞧出半点端倪。天鸣等自知一人内力再强,欲在石板上踏出印痕,也决无可能,只因觉远挑了一对大铁桶,桶中装满了水,总共何止四百余斤之重,这几百斤巨力从他肩头传到足底的铁链,向前拖曳,便如一把大凿子在石板上敲凿一般,这才能铲去何足道所划的界线,觉远倘若空身而行,那便万万不能了。但虽有力可借,毕竟也是罕见的神功。 何足道不待他铲完纵横一共三十八道的界线,大声喝道:“大和尚,你好深厚的内功,在下可不及你!” 觉远铲到此时,丹田中真气虽愈来愈盛,但两腿终是血肉之物,早已大感酸痛,听他这么一喝,当即止步,微笑吟道:“一枰袖手将置之,何暇为渠分黑白?” 何足道道:“不错!这局棋不用下,我已输了。我领教领教你的剑法。”说着唰的一响,从背负的瑶琴底下抽出一柄长剑,剑尖指向自己胸口,剑柄斜斜向外。这一招起手式怪异之极,竟似回剑自戕一般,天下剑法之中,从未见有如此不通的一招。 觉远道:“老僧只知念经打坐,晒书扫地,武功一道可一窍不通。” 何足道却那里肯信?嘿嘿冷笑,纵身近前,长剑斗然弯弯弹出,剑尖直刺觉远胸口,出招之快实为任何剑法所不及。原来这一招不是直刺,却是先聚内力,然后蓄劲弹出。但觉远的内功已到了随心所欲、收发自如的境界,何足道此剑虽快,觉远的心念却动得更快,意到手到,身意合一,他右手回收,扁担上的大铁桶登时荡了转来,挡在身前,当的一声,剑尖刺上铁桶。剑身柔韧,弯成了弧形。何足道急收长剑,随手挥出,觉远左手的铁桶横过,又挡开了。 何足道心想:“你武功再高,这对铁桶总笨重之极,焉能挡得住我的快攻?倘若你空手对招,我反而有三分忌惮。”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剑声嗡嗡,有若龙吟,叫道:“大和尚,可小心了!”长剑颤处,前后左右,瞬息之间攻出了四四一十六招。 但听得当当当当一十六下响过,何足道这一十六手“迅雷剑”竟尽数刺上了铁桶。旁观众人见觉远手忙脚乱、左支右绌,显得狼狈之极,果是不会半分武功,但何足道这一十六下神妙无方的剑招,却全给觉远用铁桶以极笨拙、极可笑的姿式挡开了。 无色、无相等都不禁耽心,齐叫:“何居士剑下留情!”郭襄也道:“休下杀手!” 众人都瞧出觉远不会武功,但何足道身在战局之中,全力施展,竟奈何不了对方半分,那想得到他其实从未学过武功,所以能挡住剑招,全因他在不知不觉中练成了上乘内功所致。何足道快击无功,陡然间大喝一声,寒光闪动,挺剑向觉远小腹上直刺过去。觉远叫声:“啊哟!”百忙中双手一合,当的一声巨响,两只铁桶竟将长剑硬生生的夹住了。何足道使劲回夺,那里动得半毫?他应变奇速,右手撤剑,双掌齐推,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直扑觉远面门。 这时觉远已分不出手去抵挡,张君宝见情势十分危急,师徒情深,纵身扑上,使出杨过昔年所教那招“四通八达”,挥掌斜击何足道肩头。便在此时,觉远的劲力已传到铁桶之中,两道水柱从桶中飞出,扑向何足道面门。掌力和水柱一撞,水花四溅,泼得两人满身是水,何足道这股掌力就此卸去。 何足道正自全力与觉远比拚,顾不得再抵挡张君宝这一掌,噗的一下,肩头中掌。岂知张君宝小小年纪,掌法既奇,内力竟也大为深厚,何足道立足不定,向左斜退三步。 觉远叫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何居士饶了老僧罢!这几剑直刺得我心惊肉跳。”说着伸袖抹去脸上水珠,忙避在一边。 何足道怒道:“少林寺卧虎藏龙之地,果真非同小可,连一个小小少年竟也有这等身手。好小子,咱们来比划比划,你只须接得我十招,何足道终身不履中土。” 无色、无相等均知张君宝只是藏经阁中一个打杂小厮,从未练过武功,刚才不知如何阴差阳错的推了他一掌,若当真动武,别说十招,只怕一招便会丧生于他掌底。无相昂然道:“何居士此言差矣!你号称昆仑三圣,武学震古铄今,如何能和这烹茶扫地的小厮动手?若不嫌弃,便由老僧接你十招。” 何足道摇头道:“这一掌之辱,岂能便此罢休?小子,看招!”说着呼的一拳,便向张君宝胸口击去。这一拳去势奇快,他和张君宝站得又近,无色、无相等便欲救援,却那里来得及? 众人刚自暗暗叫苦,却见张君宝两足足根不动,足尖左磨,身子随之右转,成右引左箭步,轻轻巧巧的便卸开了他这一拳,跟着左掌握拳护腰,右掌切击而出,正是少林派基本拳法的一招“右穿花手”。这一招气凝如山,掌势之出,有若长江大河,委实是名家耆宿的风范,那里是一个少年人的身手? 何足道肩上受了他一掌,早知道这少年的内力远在潘天耕等三人之上,但自忖十招之内定能将他击败,见这招“右穿花手”虽是少林拳入门功夫,但他发掌转身之际,劲力雄浑,身形沉稳,无懈可击,忍不住喝了声采:“好拳法!” 无相心念一动,向无色微笑道:“恭喜师兄暗中收了个得意弟子!”无色摇头道:“不是……”但见张君宝“拗步拉弓”、“丹凤朝阳”、“二郎担衫”,连续三招,法度之严,劲力之强,实不下于少林派的一流高手。 十天之前,郭襄将一对会打少林拳的铁铸罗汉送给张君宝。张君宝开动机括,依照铁罗汉所使拳法,用心学招。少林派中人传授拳法,师父拳技再精,第一次教招之后,二次三次再教,出拳时上下左右,不可能绝无偏差,弟子照式学招,也不免略有歧异,师父再加纠正,弟子往往无所适从。但这对铁罗汉制作时法度谨严,以机括运转,每一手拳脚,击出时上下左右,每次无分毫之差。张君宝十天中照式学招,因招数有限,每一招都练得板眼精准,犹似制模而成,虽少了灵动活泼之气,但法度确实,实非人力之所能。本来这样的拳法不免失诸呆滞,非第一流的上乘功夫,但他得觉远传授了“九阳神功”,内劲沉厚,再加上准确无比的拳招,即令天鸣、无色、无相、心禅七老这等好手,也不禁暗暗惊叹:“他拳法如此法度严谨,也还罢了,这等内劲……” 这时何足道已出了第六招,心想:“我连这黄口少年尚且对付不了,竟敢到少林寺来留简挑战,岂不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齿?”突然滴溜溜的转身,一招“天山雪飘”,掌影飞舞,霎时之间将张君宝四面八方都裹住了。 张君宝除了在华山绝顶受过杨过指点四招之外,从未有武师和他讲解武功,陡然间见到这般奇幻百端、变化莫测的上乘掌法,那里还能拆解?危急之中,身腰左转成寒鸡势,双掌举过额角,左手虎口与右手虎口遥遥相对,却是少林拳中的一招“双圈手”。 这一招凝重如山,敌招不解而自解。不论何足道从那一个方位进袭,全在他“双圈手”笼罩之下。 猛听得达摩堂、罗汉堂众弟子轰雷也似的喝一声采,尽对张君宝这一招衷心钦服,赞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无奇的拳招,化解了最繁复奥妙的敌招。 喝采声中,何足道一声清啸,呼的一拳,向张君宝当胸猛击过去。这一拳竟也是自巧转拙,却劲力非凡。张君宝应以一招“偏花七星”,双切掌推出。拳掌相交,只听得砰的一声,何足道身子一晃,张君宝向后退了三步。何足道“哼”的一声,拳法不变,却抢上了两步,发拳猛击狠打。张君宝仍应以一招“偏花七星”,双切掌向前平推。砰的一声大响,张君宝这次退出五步。何足道身子向前一撞,脸上变色,喝道:“只剩下一招了,你全力接着。”踏上三步,坐稳马步,一拳缓缓击出。这时少林寺前数百人声息全无,人人皆知这一拳是何足道一生英名之所系,自是竭尽了全力。 张君宝第三次再使“偏花七星”,这番拳掌相交,竟无声无息,两人微一凝持,各催动内力相抗。说到武功家数,何足道比之张君宝何止胜过百倍?但一经比拚内力,张君宝曾自《九阳真经》学得心法,内力绵绵密密,浑厚充溢。顷刻之间,何足道便知并无胜他把握,当即纵身跃起,让张君宝的掌力尽皆落空,反掌在他背上轻轻一推。张君宝仆跌在地,一时站不起身。 何足道右手扬挥,苦笑道:“何足道啊何足道,当真狂得可以!”向天鸣禅师一揖到地,说道:“少林寺武功扬名千载,果然非同小可,今日令狂生大开眼界,方知盛名之下,实无虚士。佩服,佩服!”说着转过身来,足尖一点,已飘身在数丈之外。 他停了脚步,回头对觉远道:“觉远大师,那人叫我转告一句话,说道:‘经书是在油中。’”话声甫歇,他足尖连点数下,远远的去了,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张君宝慢慢爬起,额头脸上尽是泥尘。他虽给何足道打倒,但众高手皆知何足道只是取巧,飘然远去,话中之意已说明不敌少林寺神功。 心禅七老中一个精瘦骨立的老僧突然说道:“这个弟子的武功是谁所授?”他说话声音甚为尖锐,有若寒夜枭鸣,各人听在耳里,都不自禁的打个寒噤。天鸣、无色、无相等心中均早存此疑问,一齐望着觉远和张君宝。觉远师徒却呆呆站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天鸣道:“觉远内功虽精,未学拳法。这少年的少林拳,却是何人所授?” 达摩堂和罗汉堂众弟子均想,万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难,竟是由这个小厮出头赶走强敌,老方丈定有大大赏赐,而授他内功拳法的师父,也自必盛蒙荣宠。 那老僧见张君宝呆立不动,斗然间双眉竖起,满脸杀气,厉声道:“我在问你,你的罗汉拳是谁教的?”张君宝从怀中取出郭襄所赠的那对铁罗汉,说道:“弟子照着这两个铁罗汉所使的招数,自己学上几手,实在是无人传授弟子武功。” 那老僧踏上一步,声音放低,说道:“你再明明白白的说一遍:你的罗汉拳并非本寺那一位师父所授,是自己学的。”他语音虽低,话中威吓之意却又大增。 张君宝心中坦然,自忖并未做过什么坏事,虽见那老僧神态咄咄逼人,却也不惧,朗声道:“弟子只在藏经阁中扫地烹茶,服侍觉远师父,本寺并没那一位师父教过弟子武功。这罗汉拳是弟子自己跟着这对铁罗汉学的。铁罗汉使的是本门功夫,弟子学了,想来也没犯了门规。定是弟子使得不对,请老师父指点。”说着双手捧着铁罗汉,呈给那老僧。 那老僧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狠狠盯着张君宝,良久良久,一动也不动。 觉远知道这位心禅堂的老僧辈份甚高,乃方丈天鸣禅师的师叔,见他对张君宝如此声色俱厉,大为不解,但见他眼色之中充满了怨毒,脑海中忽地一闪,疾似电光石火般,想起了不知那一年在藏经阁中偶然看到过一本小书。 第1622章 倚天屠龙记(9) 那是薄薄的一册手抄本,书中记载着本寺的一桩门户大事: 距此七十余年之前,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禅师,乃天鸣禅师的师祖。这一年中秋,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达摩堂大校,由方丈及达摩堂、罗汉堂两位首座考较合寺弟子武功,查察在过去一年中有何进境。众弟子献技已罢,达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升座品评。 突然间一个带发头陀越众而出,大声说道,苦智禅师的话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为何物,竟妄居达摩堂首席之位,甚是可耻。众僧大惊之下,看这人时,却是香积厨中灶下烧火的一个火工头陀。达摩堂诸弟子不等师父开言,早已齐声呵叱。 那火工头陀喝道:“师父狗屁不通,弟子们更加不通狗屁。”说着踊身往堂中一站。众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动手,都给他三拳两脚便击败了。本来达摩堂中过招,同门较艺,自是点到即止,人人手下留情。这火工头陀却出手极为狠辣,他连败达摩堂九大弟子,九名僧人不是断臂便是折腿,无不身受重伤。 首座苦智禅师又惊又怒,见这火工头陀所学全是少林派本门拳招,并非别家门派的高手混进寺来捣乱,强忍怒气,问他的武功是何人所传。 那火工头陀说道:“没人传过我武功,是我自己学的。” 原来这头陀在灶下烧火,监管香积厨的僧人性子暴躁,动不动提拳便打,他身有武功,出手自重。那火工头陀三年间给打得接连吐血三次,积怨之下,暗中便去偷学武功。少林寺弟子人人会武,要偷学拳招,机会良多。他既苦心孤诣,又有过人之智,二十余年间竟练成了极上乘的武功。但他深藏不露,仍不声不响的在灶下烧火,那监厨僧人拔拳殴辱,他也总不还手,只内功已精,再也不会受伤了。这火工头陀生性阴鸷,直到自忖武功已胜过合寺僧众,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出来显露身手。数十年来的郁积,使他恨上了合寺僧侣,一出手竟毫不容情。 苦智禅师问明原委,冷笑三声,说道:“你这份苦心,委实可敬!”离座而起,伸手和他较量。苦智禅师是少林寺高手,但一来年事已高,那火工头陀正当壮年,二来苦智手下容情,适可而止,火工头陀使的却是招招杀手,因此竟斗到五百合外,苦智方稳操胜券。两人拆到一招“大缠丝”时,四条手臂扭在一起,苦智双手却俱已按上对方胸口死穴,内力一发,火工头陀立时毙命,已无拆解余地。苦智爱惜他潜心自习,居然有此造诣,不忍就此伤了他性命,双掌一分,喝道:“退开罢!” 岂知那火工头陀会错了意,只道对方使的是“神掌八打”中的一招。这“神掌八打”是少林武功中绝学之一,他曾见达摩堂的大弟子使过,双掌劈出,震断一条木桩,劲力非同小可。火工头陀武功虽强,毕竟全是偷学,未得明师指点,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只暗中窥看,时日虽久,又岂能学全了?苦智这一招其实是“分解掌”,借力卸力,双方一齐退开,乃停手罢斗之意。火工头陀却错看成“神掌八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却没如此容易。”飞身扑上,双拳齐击。 这双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苦智禅师一惊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势却已不及,但听得喀喇喇数声,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时断裂。 旁观众僧惊惶变色,一齐抢上救护,苦智气若游丝,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内脏已给震得重伤。再看火工头陀时,早已在混乱中逃得不知去向。当晚苦智便即伤重逝世。合寺悲戚之际,那火工头陀又偷进寺来,将监管香积厨和平素跟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打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数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寻遍了江南江北,丝毫不得踪迹。 寺中高辈僧侣更为此事大起争执,互责互咎。罗汉堂首座苦慧禅师一怒而远走西域,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潘天耕、方天劳、卫天望等三人,便是苦慧禅师的再传弟子。 经此一役,少林寺的武学竟尔中衰数十年。自此定下寺规,凡不得师授而自行偷学武功,发现后重则处死,轻则挑断全身经脉,使之成为废人。数十年来,因寺中防范严密,再也没人偷学武功,这条寺规众僧也渐渐淡忘了。 这心禅堂的老僧正是当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师惨死的情景,数十年来深印心头,此时见张君宝又是不得师传而偷学武功,触动前事,自是悲愤交集。 觉远在藏经阁中管书,无书不读,猛地里记起这桩旧事,霎时间满背全是冷汗,叫道:“方丈,这……这须怪不得君宝……” 无色禅师也知道这桩故实,忙上前合什行礼,说道:“师叔祖容禀:这对铁罗汉,是本寺一位前辈高僧所制,铁罗汉打出的少林拳,也即是本寺前辈高僧所传。张君宝所学少林拳法,其实并非自学,乃这位前辈高僧所授,只不过并非亲授而已。” 那心禅堂老僧厉声问道:“然则传他少林拳的这位前辈高僧是谁?”无色道:“弟子不知。但这对铁罗汉确系自弟子手中传出。”那老僧厉声又问:“当真是你亲手传给他的?”无色道:“那倒不是。不过弟子并未跟他说明,不得照学铁罗汉的功夫。”那老僧道:“无论如何,张君宝总之是无师自学少林武功。” 无色向天鸣方丈走近几步,躬身说道:“弟子先前将本寺的一对旧传铁罗汉送给了郭靖郭大侠的二小姐,郭二小姐转赠于本寺小弟子张君宝。本寺严规,不可无师而自学本派武功。张君宝从铁罗汉学得了十来招罗汉拳,事先确然不得教导,不知此项规矩。一切罪愆皆由弟子而生,弟子甘愿领受重责,请方丈大师降罚。张君宝这小子,请方丈恕了他不知之罪。” 天鸣方丈沉吟半晌,道:“此事确是责在无色,但你也不是明知故犯,待会到达摩堂商议如何处分。张君宝不告而自学武功,与其本师觉远俱有过误,亦当处分,齐去达摩堂议处。” 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喝道:“方丈大师法旨,命无色、觉远、张君宝三人赴达摩堂议处。”无色应道:“是!”无相又喝:“达摩堂众弟子一齐上前,把觉远与张君宝拿下了。”达摩堂十八弟子登时抢出,将觉远和张君宝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连郭襄也围在中间。 那心禅堂的老僧厉声高喝:“罗汉堂众弟子,何以不并力上前?”罗汉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应了声:“是!”又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围了三个圈子。 张君宝手足无措,颤声道:“师父,我……我……”觉远十年来和这徒儿相依为命,情若父子,生怕张君宝一遭擒住,就算侥幸不死,也必成了废人。但听得无相禅师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号,踏步而上。觉远不暇思索,蓦地里转了个圈子,两只大铁桶舞了开来,一股劲风逼得众僧不能上前,跟着挥桶一抖,铁桶中清水都泼了出来,侧过双桶,左边铁桶兜起郭襄,右边铁桶兜起张君宝。他连转七八个圈子,那对大铁桶给他浑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犹如流星锤一般,这股千斤之力,天下谁能挡得?达摩堂众弟子纷纷闪避。 觉远健步如飞,挑着张君宝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众僧人呐喊追赶,只听得铁链拖地之声渐去渐远,追出七八里后,铁链声半点也听不到了。 少林寺的寺规极严,达摩堂首座既下令擒拿张君宝,众僧人虽见追赶不上,还是鼓勇疾追。时候一长,各僧脚力便分出了高下,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追到天黑,领头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也不知觉远逃到了何方,此时便是追及,单只五僧,也决非觉远和张君宝之敌,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寺覆命。 觉远一担挑了两人,直奔出数十里外,方才止步,见所到处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霭四合,归鸦阵阵,觉远内力虽强,这一阵舍命急驰,却也筋疲力竭,再也无力将铁桶卸下肩来。张君宝与郭襄从桶中跃出,各人托起一只铁桶,从他肩头卸下。张君宝道:“师父,你歇一歇,我去寻些吃的。”但在这荒野山地,那里有甚吃的,张君宝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三人胡乱吃了,倚石休息。 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和尚,除了你和无色禅师,都有点儿古里古怪。”觉远“嗯”了一声,并不答话。郭襄道:“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寺中无人能敌,全仗你师徒二人将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令誉。他们不来谢你,反而恶狠狠的要捉拿张兄弟,这般不分是非黑白,当真好没来由。” 觉远叹了口气,道:“这事须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少林寺这条寺规……”说到这里,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嗽不止。郭襄轻轻替他捶背,说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儿慢慢再说不迟。”觉远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真的累啦。” 张君宝拾些枯柴,生了个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似在念经,当即从蒙眬中醒来,只听他念道:“……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两手支撑,一气贯穿。左重则左虚,而右已去,右重则右虚,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凛:“他念的并不是什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经啊。什么左重左虚、右重右虚,倒似是武学拳经。” 只听他顿了一顿,又念道:“……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病于腰腿求之……”郭襄听到“其病于腰腿求之”这句话,心下更无疑惑,知他念的正是武学要旨,暗想:“这位大和尚全不会武功,只读书成痴,凡书中所载,无不视为天经地义。昔年在华山绝顶初次和他相逢,曾听他言道,在古时传下来的梵文《楞伽经》行缝之间,又有人以华文写了一部《九阳真经》,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便依照经中所示修习。他师徒俩不经旁人传授,不知不觉间竟达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潇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使潇湘子身受重伤,如此神功,便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够。今日他师徒俩令何足道悄然败退,自又是这部《九阳真经》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诵的,莫非便是此经?” 她想到此处,生怕岔乱了觉远的神思,悄悄坐起,倾听经文,暗自记忆,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奥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间能解。我且记着,明儿再请他指教不迟。”只听他念道:“……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后身能从心,由己仍从人。由己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有分寸,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后退,处处恰合,工弥久而技弥精……” 郭襄听到这里,不自禁的摇头,心中说道:“不对不对。爹爹和妈妈常说,临敌之际,须当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这大和尚可说错了。”只听觉远又念道:“彼不动,己不动;彼微动,己已动。劲似宽而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 郭襄越听越感迷惘,她自幼学的武功全是讲究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处处抢快,着着争先。觉远这时所念的拳经功诀,却说什么“由己则滞,从人则活”,实与她平素所学大相迳庭,心想:“临敌动手之时,双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从人,敌人要我东便东、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 又听觉远念道:“阴到极盛,便渐转衰,少阳暗生,阴渐衰而阳渐盛,阴阳互补,互生互济,少阳生于老阴,少阴生于老阳。凡事不可极,极则变易,由重转轻,由轻转重……”郭襄忽有所悟:“我一拳击出,到后来拳力已尽,再要加一分一厘也决不可得。照觉远大师所说,倒似拳力已尽之后,忽然又能生了出来,而且越生越强,这倒奇了。他内功如此了得,难道竟是从这道理中生出来的?” 便这么一迟疑,觉远说的话便溜了过去,竟然听而不闻。月光之下,忽见张君宝盘膝而坐,也在凝神倾听,郭襄心道:“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我只管记着便是了。这大和尚震伤潇湘子、气走何足道,乃我亲眼目睹。他所说的武功法门,必定大有道理。”便又用心暗记。 原来《楞伽经》初时在天竺流传,其时天竺未知造纸之术,以尖针将经文刺于贝叶之上。达摩祖师于梁武帝时将贝叶经自天竺携来中土,传入少林寺,贝叶易碎,藏读不便,少林僧人便钞录于白纸之上,装钉成册。钞录梵文时行间甚宽,不知何时竟有一位高僧,在行间空隙另行写了一部华文的《九阳真经》,讲的是修习内功的高深武学。千余年来,少林僧人所读的《楞伽经》均为华文译本,无人去诵读梵文原本。这部《九阳真经》在藏经阁中虽藏得年深月久,却从来没人去翻阅过一句一页。觉远为人迂阔,无书不读,无经不阅,见到之后便诵读不疑,不知不觉间竟习得了高深内功。撰写《九阳真经》的这位高僧在皈依佛法之前乃是道士,精通道藏,所撰武经刚柔并重,阴阳互济,随机而施,后发制人,与少林派传统武学的着重阳刚颇不相同,与纯粹道家的《九阴真经》之着重阴柔亦复有异。这位高僧当年悟到此武学深理,不敢在少林寺中与人研讨参悟,只随手写入钞本之中。觉远之习得此功,一来是他性格使然,二来也只能归于偶然的运道。 觉远于大耗真力之后再于中夜背诵,不免精神不济,颇有些颠三倒四、缠夹混杂,幸好郭襄生来聪颖,用心记忆,却也能记得了二三成。 冰轮西斜,人影渐长,觉远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口齿也有些模糊不清。郭襄劝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儿。” 第1623章 倚天屠龙记(10) 觉远却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念道:“……力从人借,气由脊发。胡能气由脊发?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注于腰间,此气之由上而下也,谓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两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开。合便是收,开便是放。能懂得开合,便知阴阳……”他越念声音越低,终于寂然无声,似已沉沉睡去。 郭襄和张君宝不敢惊动,只默记他念过的经文。 斗转星移,月落西山,蓦地里乌云四合,漆黑一片。又过一顿饭时分,东方渐明,只见觉远闭目垂眉,静坐不动,脸上微露笑容。 张君宝一回头,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依稀见到黄色袈裟的一角。他吃了一惊,喝道:“是谁?”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正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 郭襄又惊又喜,说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还是追了来?难道非擒他们师徒归寺不可么?”无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岂是拘泥陈年旧规之人?老僧到此已有半夜,若要动手,也不等到此时了。觉远师弟、君宝,无相师弟率领达摩堂弟子正向东追寻,你们快快往西去罢。我还要去达摩堂领责呢!”却见觉远垂首闭目,兀自不醒。 张君宝上前说道:“师父醒来,罗汉堂首座跟你说话。”觉远仍然不动。张君宝惊慌起来,伸手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原来早圆寂多时了。张君宝大悲,伏地叫道:“师父,师父!”却那里叫他得醒? 无色禅师合什行礼,说偈道:“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风吹香气,众山静无声。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无嗔亦无忧,宁不当欣庆?”说罢,飘然而去。 张君宝大哭一场,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泪。少林寺僧众圆寂,尽皆火化,当下两人捡些枯柴,将觉远的法身焚化了。 郭襄道:“张兄弟,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心在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张君宝垂泪道:“郭姑娘,你到那里去?我又到那里去?”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那里去,心中一酸,说道:“我天涯海角,行踪无定,自己也不知道到那里去。张兄弟,你年纪小,又全无江湖上的阅历。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四处追捕于你,这样罢。”从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递了给他,道:“你拿这镯儿到襄阳去见我爹爹妈妈,他们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妈跟前,少林寺的僧众再狠,也不能来难为你。” 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妈妈说,我身子很好,请他们不用记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见你这等人才,说不定会收了你做徒儿。我弟弟忠厚老实,一定跟你很说得来。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个不对,说话便不给人留脸面,但你只须顺着她些儿,也就是了。”说了她爹娘的情形,又说明到襄阳后如何去见她父母,便转身而去。 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竟无安身之处,在师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这才举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师父所留的那对大铁桶,摇摇晃晃的缓步而行。荒山野岭之间,一个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南下,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孤单寂寞。 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内,离襄阳已不在远。少林寺僧却始终没追上他。原来无色禅师暗中眷顾,故意将僧众引向北方,反其道而行,和他越离越远。 这日午后,来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见郁郁苍苍,林木茂密,山势甚是雄伟。一问过路的乡人,得知此山名叫武当山。 他在山脚下倚石休息,忽见一男一女两个乡民从身旁山道上经过,两人并肩而行,神态亲密,显是一对少年夫妻。那妇人唠唠叨叨,不住的责备丈夫。那男子却低下了头,只不作声。但听那妇人说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却去依傍姊姊和姊夫,没来由的自讨羞辱。咱俩又不是少了手脚,自己干活儿自己吃饭,青菜萝卜,粗茶淡饭,何等逍遥自在?偏是你全身没根硬骨头,当真枉为生于世间了。”那男子“嗯、嗯”数声。那妇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那男子给妻子这一顿数说,不敢回一句嘴,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 那妇人这番话,句句都打进了张君宝心里:“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没来由的自讨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他望着这对乡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来覆去,尽是想着那农妇这几句当头棒喝般的言语。只见那汉子挺了挺腰板,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夫妻俩大声笑了起来,似乎那男子已决意自立,因此夫妻俩同感欢悦。 张君宝又想:“郭姑娘说道,她姊姊脾气不好,说话不留情面,要我顺着她些儿。我好好一个男子汉,又何必向人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这对乡下夫妇尚能发奋图强,我张君宝何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决,当下挑了铁桶,便上武当山去,找了一个岩穴,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孜孜不歇的修习觉远所授的《九阳真经》。 他得觉远传授甚久,于这部《九阳真经》已记了十之五六,十余年间竟内力大进,其后多读道藏,于道家炼气之术更深有心得。某一日在山间闲游,仰望浮云,俯视流水,忽然想到老子所谓“柔弱胜刚强”、“物极必反”、“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又想老子所云:“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正言若反”、“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由此而悟出一套以柔克刚的拳理,正是老子所说:“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亦即《道德经》中所谓“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胜刚,弱胜强。”他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里豁然贯通,领会了武学中阴阳互济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长笑。 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宗师。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冲虚圆通之道和《九阳真经》中所载相生相克的内功相发明,创出了辉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只因专心于道家之学,便在武当山真武观中做了道士。 后来北游宝鸣,见到三峰挺秀,卓立云海,于武学又有所悟,乃自号三丰,那便是中国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张三丰。 第三回 宝刀百炼生玄光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终于也见到了白发。 这一年是元顺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余年。 其时正当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个三十来岁的蓝衫壮士,脚穿草鞋,迈开大步,正自沿着大道赶路,这壮士双眉斜飞,两眼炯炯有神,鼻梁高耸,显得十分精干英挺。他眼见天色向晚,一路上虽桃红柳绿,春色正浓,他却也无心赏玩,心中默默计算:“今日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还有一十四天,须得道上丝毫没耽搁,方能及时赶到武当山,祝贺恩师他老人家九十岁大寿。” 这壮士姓俞名岱岩,乃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第三名弟子。这年年初奉师命前赴福建诛杀一个戕害良民、无恶不作的剧盗。那剧盗听到风声,立时潜藏隐匿,俞岱岩费了两个多月时光,才找到他的秘密巢穴,上门挑战,使出师传“玄虚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将他杀了。本来预计十日可完的事,却耗了两个多月,屈指算来,距师父九十大寿的日子已颇为逼促,因此上急急自福建赶回,这日已到浙东钱塘江之南。 他迈着大步急行一阵,路径渐窄,靠右近海一面,常见一片片平地光滑如镜,往往七八丈见方,便水磨的桌面也无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见闻实不在少,但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情状,一问土人,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那便是盐田。当地盐民引海水灌入盐田,晒干以后,刮下含盐泥土,化成卤水,再逐步晒成盐粒。俞岱岩心道:“我吃了三十年盐,却不知一盐之成,如此辛苦。” 正行之间,忽见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担子,急步而来。俞岱岩一瞥之间,便留上了神,但见这二十余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裤,头戴斗笠,担子中装的显然都是海盐。他知官府收盐税极重,寻常百姓虽居滨海,也吃不起官盐,只有向私盐贩子购买私盐。这批人行动剽悍,身形壮实,看来似是一帮盐枭,奇在每人肩头挑的扁担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无弹性,便似一条条铁扁担。各人虽都挑着二百来斤的重物,但行路迅速。俞岱岩心想:“这帮盐枭个个武功不弱。听说江南海沙派贩卖私盐,声势极大,派中不乏武学名家,但二十余个好手聚在一起挑盐贩卖,决无是理。”若在平时,便要去探视究竟,这时念着师父大寿,不能因多管闲事而再有耽搁,便放开脚步赶路。 傍晚时分来到余姚县庵东镇。由此过钱塘江,便到盐官、临安,再折向西北行,经江西、湖南才到湖北武当。晚间无船渡江,只得在庵东镇上找家小客店宿了。 用过晚饭,洗了脚刚要上床,忽听得店堂中一阵喧哗,一群人过来投宿。听那些人说的是浙东乡音,但中气充沛,显然都是会家子,探头向门外瞧去,便是途中所遇那群盐枭。俞岱岩也不在意,盘膝坐在床上,练了三遍行功,便即着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听得邻房中喀喀轻响,俞岱岩立时便醒了。只听得一人低声道:“大家悄悄走罢,莫惊动了邻房那客人,多生事端。”余人轻轻推开房门,进了院子。俞岱岩从窗缝中向外张望,见那群盐枭挑着担子出门,暗想:“这群私枭鬼鬼祟祟,若只是贩卖私盐,那不关我事,倘若去干什么歹事,既教我撞见了,可不能不管。如能阻止他们伤天害理,救得一两个好人,便误了恩师的千秋寿诞,他老人家也必欢喜。”将藏着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缚,穿窗而出,跃出墙外。 耳听得脚步声往东北方而去,他展开轻身功夫,悄悄追去。当晚乌云满天,星月无光,沉沉黑夜中,隐约见那二十余名盐枭挑着担子,在田塍上奔行,心想:“私枭黑夜赶路,事属寻常。但这干人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当,别说偷盗富室,就是抢劫官库,官兵又怎阻挡得住?何必偷偷摸摸贩卖私盐,赚此微利?其中必有别情。” 不到半个时辰,那帮私枭已奔出二十余里,俞岱岩轻功了得,脚下无声无息,那帮私枭又似有要事在身,贪赶路程,竟不回顾,因此并没发觉。这时已行到海旁,波涛冲击岩石,轰轰声不绝。 正行间,领头那人一声低哨,众人都站定了脚步。领头那人低声喝问:“是谁?”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三点水的朋友么?”领头那人道:“不错。阁下是谁?”俞岱岩心下嘀咕:“三点水的朋友,那是什么?”一转念,登时省悟:“嗯,果然是海沙派,‘海沙派’三字都是三点水。”那嘶哑的声音道:“屠龙刀的事,我劝你们别插手啦。”领头那人道:“尊驾也是为屠龙刀而来?”语音中颇有惊怒之意。那嗓子嘶哑的人“嘿嘿嘿”几声冷笑,却不答话。 俞岱岩隐身于海旁岩石之后,向前绕近,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拦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面貌,只见他穿一袭白袍,夜行人而身穿白衣,显然于自己武功颇为自负。 只听海沙派的领头人道:“屠龙刀已归本派,既给宵小盗去,自当索回。”白袍客又“嘿嘿嘿”三声冷笑,仍大模大样的拦在路中。那领头人身后一人厉声喝道:“快让开,恶狗拦路,你不是自己找死……”只见那白袍客飞身而前,伸手抓出,海沙派那人话声未毕,突然“啊”的一声惨叫,往后便倒。众人大惊,但见黑暗中白袍晃动,拦路恶客已然不见。 海沙派众私枭瞧那跌倒的同伴时,见他蜷成一团,早已气绝。各人又惊又怒,有几人放下担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但那人奔行如飞,黑暗之中那里还寻得到他的踪影? 俞岱岩心道:“这白袍客出手好快,这一抓似乎是少林派的‘大力金刚抓’,黑暗中瞧不大清楚。听这人的口音腔调,乃来自西北塞外。江南海沙派结下的仇家可远得很哪!”他缩身岩石之后,毫不动弹,生怕给海沙派帮众发现了,没来由的招惹仇怨。只听那领头人道:“将老四的尸首放在一旁,回头再来收拾。对头的来历,将来总查究得出。”众人答应了,挑上担子,继续快步赶路。 俞岱岩待他们去远,走近尸身察看,见那人喉头穿了两个小孔,鲜血兀自不住流出,伤口显是以手指抓出。他觉此事大是蹊跷,加快脚步,再跟踪那帮盐枭。 一行人又奔出数里,那领头人一声唿哨,二十余人四下散开,向东北方一座大屋慢慢逼近。俞岱岩心想:“他们所说的什么屠龙刀,莫非便在这屋中?”见大屋的烟囱中一柱浓烟冲天而起,凝聚不散。众盐枭放下了担子,各人拿起一只木杓,在箩筐中抄起什么东西,四下撒播。俞岱岩见所撒之物如粉如雪,显然便是海盐,心道:“在地下撒盐干什么?当真古怪,日后说给师兄弟们知道,他们多半难信。” 但见他们撒盐时出手既轻且慢,似乎生怕将盐粒溅到身上,俞岱岩登时恍然,知道盐中含毒,这批人以毒盐围屋,当是对屋中人阴谋毒害。暗想:“我固不知双方谁是谁非,但这批人如此捣鬼,太不光明。”见海沙派众盐枭尚在屋前撒盐,于是兜个大圈子绕到屋后,轻轻跳进围墙。 第1624章 倚天屠龙记(11) 大屋前后五进,共有三四十间,屋内黑沉沉的没一处灯火。俞岱岩心想:“浓烟从中间一进屋中冒出,该处想必有人。”抬头认明浓烟喷出之处,快步走去,只听得厅中传出猛火烧柴的毕剥之声。他转过一道照壁,跨步走向正厅,突然光亮耀眼,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便即停步,见厅心一只岩石砌成的大炉子,火焰升腾,炉旁分站三人,分拉三只大风箱向炉中扇火。炉中横架着一柄三尺来长、乌沉沉的大刀。 那三人都是六十来岁老者,一色的青布袍子,满头满脸都是灰土,袍子上点点斑斑,到处是火星溅开来烧出的破洞。那三人同时鼓风,火焰升起五尺来高,绕着大刀,嗤嗤声响。俞岱岩站立处和那炉子相距数丈,已热得厉害,炉火之烈,可想而知,但见火焰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大刀却始终黑黝黝地,竟没起半点暗红之色。 便在此时,屋顶上忽有个嘶哑的声音叫道:“损毁宝刀,伤天害理,快住手!” 俞岱岩一听,知道途中所遇那白袍客到了。三个鼓风炼刀的老者恍若不闻,只是鼓风更急。但听得屋顶“嘿嘿嘿”三声冷笑,檐前一声响,那白袍客已闪身而进。 这时厅中炉火正旺,俞岱岩瞧得清楚,见这白袍客四十左右年纪,脸色惨白,隐隐透出一股青气,他双手空空,冷然说道:“长白三禽,你们想得屠龙宝刀,那也罢了,何以胆敢用炉火损毁宝物?”说着踏步上前。 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往白袍客脸上抓去。白袍客侧首避过,抢上一步。东首那老者见他逼近身来,提起炉子旁的大铁锤,呼的一声,向他头顶猛击而下。白袍客身子微侧,铁锤着地,砰的一声响,火星四溅,原来地下铺的不是寻常青砖,却是坚硬异常的花冈石。西首老者手离风箱,自旁夹攻,双手犹如鸡爪,上下飞舞,攻势凌厉。 俞岱岩见白袍客的武功确是少林一派,但出手阴狠歹毒,与少林派刚猛正大的名门手法殊不相同。斗了数合,那使铁锤的老者大声喝道:“阁下是谁?便要此宝刀,也得留个万儿。”白袍客冷笑三声,只不答话。猛地里一个转身,两手抓出,喀喀两响,西首老者双腕齐折,东首老者铁锤脱手。大铁锤向上疾飞,穿破屋顶,直堕入院子中,响声猛恶之极。这老者俯身提起一柄火钳,便向炉中去夹那大刀。 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着暗器,俟机伤敌,但白袍客转身迅速,一直没找着空子,这时见东首老者用火钳去夹大刀,突然伸手入炉,抢先抓住刀柄,提了出来,一握住刀柄,一股白烟冒起,各人鼻中闻到一阵焦臭,他右手掌心登时烧焦。但他兀自不放,提着大刀向后急跃,跟着一个踉跄,便欲跌倒。他左手伸上,托住刀背,这才站定身子,似乎那刀太重,单手提不起来,但这么一来,左手手掌心也烧得嗤嗤声响。 余人尽皆骇然,一呆之下,但见那老者双手捧着大刀,向外狂奔。 白袍客冷笑道:“有这等便宜事?”手臂长出,已抓住他背心。那老者顺手回掠,挥转大刀。刀锋未到,便已热气扑面,白袍客的鬓发眉毛都卷曲起来。他不敢挡架,手上劲力送出,将老者连人带刀掷向洪炉。 俞岱岩本觉这干人个个凶狠悍恶,事不关己,也就不必出手。这时见老者命在顷刻,只要一入炉中,立时化成焦炭,终究救命要紧,当即纵身高跃,一转一折,在半空中伸下手来,抓住那老者的发髻一提,轻轻巧巧的落在一旁。 白袍客和长白三禽早见他站在一旁,一直无暇理会,突见他显示了这手上乘轻功,尽皆吃惊。白袍客长眉上扬,问道:“这便是天下闻名的‘梯云纵’么?” 俞岱岩听他叫出了自己这路轻功的名目,微微一惊,又暗感得意:“我武当派功夫名扬天下,声威远播。”说道:“不敢请教尊驾贵姓大名?在下这点儿微末功夫,何足道哉!”那白袍客道:“很好,武当派的轻功果然有两下子。”口气甚为傲慢。 俞岱岩心头有气,却不发作,说道:“尊驾途中一举手而毙海沙派高手,功夫神出鬼没,更令人莫测高深。”那人心头一凛,暗想:“这事居然叫你看见了,我却没瞧见你啊。不知你这小子当时躲在何处?”淡淡的道:“不错,我这门武功,旁人原不易领会,别说阁下,便武当派掌门人张老头儿,也未必懂得。” 俞岱岩听那白袍客辱及恩师,怒气暗生,但武当派弟子平素讲究修心养性,转念一想:“他有意挑衅,不知存着什么心?此人功夫怪异,不必为了几句无礼的言语为本门多树强敌。”微微一笑,说道:“天下武学门派无穷,武当派所学原只沧海一粟。如尊驾这等功夫,似少林而非少林,只怕本师多半不识。”这句话虽说得客气,骨子中含义,却是说武当派实不屑懂得你这些旁门左道的武功。 那人听到他“似少林而非少林”那七字,脸色立变。 他二人言语针锋相对。那南首老者赤手握着烧得炽热的大刀,皮肉焦烂,几已烧到骨骼,他咬牙忍痛,强自握刀不放。东首西首两个老者躬身蓄势,均想俟机夺刀。突然间呼的一声响,那南首老者挥动大刀,向外急闯。他大刀在身前挥动,不是对准谁人而砍,但俞岱岩正站在他身前,首当其冲。他没料到自己救了这老者性命,此人竟会忽然反噬,急忙跃起,避过刀锋。 那老者双手握住刀柄,发疯般乱砍乱挥,冲了出去。白袍客和其余两个老者忌惮刀势凌厉,不敢硬挡,连声呼叱,随后追去。那提刀老者跌跌撞撞的冲出了大门,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向前仆跌,跟着大声惨呼,似乎突然身受重伤。 白袍客和另外两个老者一齐纵身过去,同时伸手去抢大刀,忽然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似乎陡然间给什么奇蛇毒虫咬中了。那白袍客只打个跌,便即跃起,急向外奔,那三个老者却在地下不住翻滚,竟不能站起。 俞岱岩见了这等惨状,正要跃出去救人,突然一凛,想起海沙派在屋外撒盐的情状,此时屋周均是毒盐,自己也已无法出去。游目四顾,见大门内侧左右各放着一张长凳,当即伸手抓起,竖直两凳,一跃而上,双脚分别勾着一张长凳,便似踩高跷一般踏着双凳走了出去。但见三个老者长声惨叫,不停在地下滚动。俞岱岩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伸臂抓起了那怀抱大刀的老者后领,脚踩高跷,向东急行。那老者抱着烧得炽热的大刀不放,胸口衣襟尽皆烧焦。 这一下大出海沙派众人意料之外,眼见便可得手,却斜刺里杀出个人来抢走宝刀,众人纷纷拥出,大声呼叱,钢镖袖箭,十余般暗器齐向俞岱岩后心射去。 俞岱岩双足使劲,将长凳在地下一蹬,向前窜出丈许,暗器尽皆落空。他脚上勾了长凳,双足便似加长了四尺,只跨出四五步,早将海沙派诸人远远抛在后面。耳听得各人大呼追来,俞岱岩提着那老者纵身跃起,双足向后反踢,两张长凳飞了出去。但听得砰砰两响,跟着三四人大声呼叫,显是为长凳击中。就这么一阻,俞岱岩已奔出十余丈外,手中虽提着一人,却越奔越远,海沙派诸人再也追不上了。 俞岱岩急赶一阵,耳听得潮声澎湃,后面无人追来,问道:“你怎样了?”那老者哼了一声,并不回答,跟着呻吟一下。俞岱岩寻思:“他身上沾满毒盐,先给他洗去要紧。”走到海边,将他在浅水处浸了下去。海水碰上他手中烫热的大刀,嗤嗤声响,白烟冒起。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浸了一阵,爬不起来。俞岱岩正要伸手去拉,忽然一个大浪打来,将那老者冲上了沙滩。 俞岱岩道:“现下你已脱险,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咱们便此别过。”那老者撑起身来,说道:“你……怎地……不抢这把宝刀?”俞岱岩一笑,道:“宝刀纵好,又不是我的,我怎能横加抢夺?”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道:“你……你到底有何诡计,要怎生炮制我?”俞岱岩道:“我跟你无怨无仇,炮制你干么?我今夜路过此处,见你中毒受伤,因此出手相救。”那老者摇了摇头,厉声道:“我命在你手,要杀便杀。若想用什么毒辣手段加害,我便死了,也必化成厉鬼,放你不过。” 俞岱岩知他受伤后神智不清,也不去跟他一般见识,微微一笑,正要举步走开,海中又是一个大浪打上海滩。那老者呻吟一声,伏在海水之中,只是发颤。 俞岱岩心想,救人须救彻,这老者中毒不轻,我若于此时舍他而去,他终须葬身海底,于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着他走上一个小丘,四下眺望,见东北角一块突出的山岩上有间屋子,瞧模样似是一所庙宇,便提着那老者奔去,凝目看屋前匾额,隐约可见“海神庙”三字。推门进去,见这庙甚为简陋,满地尘土,庙中也无庙祝。 俞岱岩将那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垫上,他怀中火摺已为海水打湿,便在神台上摸索,找到火绒火石,点燃了半截蜡烛,看那老者时,见他满面青紫,中毒已深,从怀中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说道:“你服了这粒解毒丹药。” 那老者本来紧闭双目,听他这么说,睁眼说道:“我不吃你害人的毒药。” 俞岱岩脾气再好,这时也忍不住了,长眉一挑,说道:“你道我是谁?武当门下岂能干害人之事?这是一粒解毒丹药,不过你身中剧毒,这丹药也未必能救,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你还是将刀送去给海沙派,换他们的本门解药救命罢。” 那老者斗然站起,厉声道:“谁想要我的屠龙刀,万万不能。”俞岱岩道:“你性命也没有了,空有宝刀何用?”那老者颤声道:“我宁可不要性命,屠龙刀总是我的。”说着将刀牢牢抱着,脸颊贴着刀锋,当真说不出的爱惜,一面却将那粒“天心解毒丹”吞入了肚中。 俞岱岩好奇心起,想要问一问这刀到底有什么好处,但见这老者双眼之中充满着贪婪凶狠的神色,宛似饥兽要择人而噬,不禁大感厌恶,转身便出。那老者厉声喝道:“站住!你要去那里?”俞岱岩笑道:“我去那里,你又管得着么?”说着扬长便走。 没行得几步,忽听那老者放声大哭,俞岱岩转过头来,问道:“你哭什么?”那老者哭道:“我千辛万苦的得到了屠龙宝刀,转眼间性命不保,要这宝刀何用?”俞岱岩“嗯”了一声,道:“你只好以此刀去换海沙派的独门解药,此外再无别法。”那老者哭道:“可是我舍不得啊,我舍不得啊!”可怖的神态之中带着三分滑稽。 俞岱岩想笑,却笑不出来,隔了一会,说道:“武学之士,全凭本身功夫克敌制胜,仗义行道,显名声于天下后世。宝刀宝剑乃身外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为此烦恼?” 那老者怒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话你听见过么?”俞岱岩哑然失笑,道:“这几句话我自然听见过,下面还有两句呢,什么‘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说的是几十年前武林中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又不是真的说什么宝刀。”那老者问道:“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俞岱岩道:“当年神雕大侠杨过杀死蒙古皇帝蒙哥,大大为我汉人出了一口恶气。自此杨大侠有什么号令,天下英雄‘莫敢不从’。‘龙’便是蒙古皇帝,‘屠龙’便是杀死蒙古皇帝。难道世间还真有龙么?” 那老者冷笑道:“我问你,当年杨过大侠使什么兵刃?”俞岱岩一怔,道:“我曾听师父说,杨大侠断了一臂,平时不使兵刃。”那老者道:“是啊!杨大侠怎生杀死蒙古皇帝的?”俞岱岩道:“他投掷石子打死蒙哥,此事天下皆知。”那老者大是得意,道:“杨大侠平时不用兵刃,杀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那么‘宝刀屠龙’四字从何说起?” 这一下问得俞岱岩无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多半是武林中说得顺口而已,总不能说‘石头屠龙’啊,那岂不难听?”那老者冷笑道:“强辞夺理,强辞夺理!我再问你,‘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两句话,却又作何解释?” 俞岱岩沉吟道:“我不知道。‘倚天’也许是一个人罢?听说杨大侠的武功学自他的妻子,那么‘倚天’或许便是他夫人的名字,又或是死守襄阳的郭靖郭大侠。” 那老者道:“是吗?我料你说不上来了,只好这么一阵胡扯。我跟你说,‘屠龙’是一把刀,便是这把屠龙刀,‘倚天’是一把剑,叫作倚天剑。这六句话的意思是说,武林中至尊之物,是屠龙刀,谁得了这把刀,不管发施什么号令,天下英雄好汉都要听令而行。只要倚天剑不出,屠龙刀便是最厉害的神兵利器了。” 俞岱岩将信将疑,道:“你将刀给我瞧瞧,到底有什么神奇?”那老者紧紧抱住大刀,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想骗我的宝刀。”他中毒之后,本已神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岩的一粒解毒丹药,这才振奋了起来,这时一使劲,却又呻吟不止。 俞岱岩笑道:“不给瞧便不给瞧,你虽得了屠龙宝刀,却号令得动谁?难道我见你怀里抱着这样一把刀,便非听你的话不可吗?当真是笑话奇谈。你本来好端端地,却去信了这些荒诞不经的鬼话,到头来枉送了性命,仍然执迷不悟。你既号令我不得,便可知这刀其实无甚奇处。” 第1625章 倚天屠龙记(12) 那老者呆了半晌,做声不得,隔了良久,才道:“老弟,咱们来订个约,你救我性命,我将宝刀的好处分一半给你。”俞岱岩仰天大笑,说道:“老丈,你可把我武当派瞧得忒也小了。扶危济困,乃我辈份内之事,岂难道贪图报答?你身上沾了毒盐,我却不知盐中下的是什么毒药,你只有去求海沙派解救。”那老者道:“我这把屠龙刀,是从海沙派手里盗出来的,他们恨我切骨,岂肯救我?”俞岱岩道:“你既将刀交还,怨仇即解,他们便不怪你了,何必再伤你性命?” 那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强,大有本事到海沙派中去将解药盗来,救我性命。”俞岱岩道:“一来我身有要事,不能耽搁;二来你去偷盗人家宝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颠倒是非?老丈,你快去找海沙派的人罢!再有耽搁,毒性发作,便来不及了。” 那老者见他又举步欲行,忙道:“好罢,我再问你一句,你提着我身子之时,可觉到有甚异样?”俞岱岩道:“我确有些儿奇怪,你身子瘦瘦小小,却有二百来斤重,不知是什么缘故,又没见你身上负有什么重物。” 那老者将屠龙刀放在地下,道:“你再提一下我身子。”俞岱岩抓住他肩头向上一提,手中登时轻了,只不过八十来斤,心下恍然:“原来这一柄单刀,竟有一百多斤之重,确实有点古怪,不同凡品。”放下老者,说道:“这把刀倒是很重。” 那老者忙又将屠龙刀牢牢抱住,说道:“岂但沉重而已。老弟,你尊姓俞还是姓张?”俞岱岩道:“敝姓俞,草字岱岩,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道:“武当派张真人收有七位弟子,武当七侠中宋大侠有四十来岁,殷莫两位还不到二十岁,余下的二三两侠姓俞,四五两侠姓张,武林中谁人不知?原来是俞三侠,怪不得这么高的功夫。武当七侠威震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俞岱岩年纪虽不大,却也是老江湖了,知他这般当面谄谀,不过有求于己,心反生厌,问道:“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老儿姓德,单名一个成字,辽东道上的朋友们送我一个外号,叫作海东青。”海东青是生于辽东的一种大鹰,凶狠鸷恶,以捕食小兽为生,是关外著名的猛禽。 俞岱岩拱手道:“久仰,久仰。”抬头看了看天色。德成知他急欲动身,若非动以大利,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说道:“你不懂得那‘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八个字的含义,只道是谁捧着屠龙刀,只须张口发令,人人便得听从。不对,不对,这可全盘想错了。” 他刚说到这里,俞岱岩脸上微微变色,右手伸出一挥,噗的一声轻响,扇灭了神台上的蜡烛,低声道:“有人过来啦!”德成内功修为远不如他,没听见有何异声,正迟疑间,只听得远处几声唿哨,有人相互传呼,奔向海神庙而来。德成惊道:“敌人追来啦,咱们快从庙后退走。”俞岱岩道:“庙后也有人来。”德成道:“不会罢……”俞岱岩听脚步之声,便知是那群盐枭挑了盐担奔行,说道:“德老丈,来的是海沙派人众,你正好向他们讨取解药。在下可不愿赶这淌浑水了。” 德成伸出左手,牢牢抓住他手腕,颤声道:“俞三侠,你万万不能舍我而去,你万万不能……”俞岱岩只觉他五根手指其寒如冰,紧紧嵌入自己手腕肉里,当下手腕一翻,使半招“九转丹成”,转了个圈子,将他五指甩落。 只听得一路脚步声直奔到庙外,砰的一响,有人伸足踢开庙门,接着唰唰声响,有不少细碎物事从黑暗中掷进。俞岱岩身子一缩,纵到了海神菩萨的神像后面。德成“啊”的一声低哼,跟着唰唰数声,暗器打中在他身上,接着又落在地下。那些暗器一阵接着一阵,毫不停留的撒入。俞岱岩心想:“这是海沙派的毒盐。”接着屋顶上喀啦、喀啦几声,有人跃上屋顶揭开瓦片,又向下投掷毒盐。 俞岱岩曾眼见白袍客和长白三禽身受毒盐之害,白袍客武功着实了得,但一沾毒盐,立即惨呼逃走,可见此物厉害。毒盐在小庙中弥空飞扬,心知再过片刻,非沾上不可,情急之下,数拳击破神像背心,缩身溜进神像肚中,登时便如穿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土外衣,毒盐虽多,已奈何他不得。 只听得庙外海沙派人众大声商议:“点子不出声,多半晕倒了。”“那年轻点子手脚好硬,再等一会,何必性急?”“就怕他溜了,不在庙里。”接着有人喝道:“喂,吃横梁的点子,乖乖出来投降罢。” 正乱间,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十余匹快马急驰而来。蹄声中有人朗声叫道:“日月光照,腾飞天鹰!”庙外海沙派人众立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有人颤声道:“是天……天鹰教,大伙儿快走……”话犹未毕,马蹄声已止在庙外。 海沙派中有人悄声道:“走不了啦!”跟着有人大声喝道:“双手高举!那一个不怕死,便撒毒盐!你们几个,快把庙里的毒盐全扫去了!”当是另一路人的呼喝。 只听得脚步声响,有数人走进庙来。俞岱岩藏身神像腹中,却也感到有点光亮,想是来人持有火把灯笼。过了一会,有人说道:“大家双手举在头顶,那一个撒毒盐,先吃我一箭。大家知道我们是谁了?”海沙派中数人同声答道:“是,是,各位是天鹰教的朋友。”那人道:“这位是天鹰教天市堂李堂主。他老人家等闲也不出来,今儿算你们运气好,见到他老人家一面。李堂主问你们,屠龙刀在哪里,好好献了出来,李堂主大发慈悲,你们的性命便都饶了。” 海沙派中一人道:“是他……他盗去了的,我们正要追回来,李……堂主……” 天鹰教那人道:“喂,那屠龙刀呢?”这句话显然是对着德成说的了。德成却不答话,跟着噗的一声响,有人倒地。几个人叫了起来:“啊哟!” 天鹰教那人道:“这人死了,搜他身边。” 但听得衣衫悉率之声,又有人体翻转之声。天鹰教那人道:“禀报堂主,这人身边并无异物。”海沙派的领头人颤声道:“李堂……堂主,宝刀明明是他……是他盗去的,我们决不敢隐瞒……”听他声音,显是在李堂主威吓的眼光之下,惊得心胆俱裂。俞岱岩心想:“那把刀德成明明握在手中,怎地会不见了?” 天鹰教那人道:“你们说这刀是他盗去的,怎会不见?定是你们暗中藏了起来。这样罢,谁说出真相,李堂主饶他不死。你们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谁先说,谁便活命。”庙中寂静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领说道:“李堂主,我们当真不知,是天鹰教要的物事,我们决不敢留……”李堂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他那下属说道:“谁先禀报真相,就留谁活命。”过了一会儿,海沙派中没一人说话。 突然一人叫道:“我们前来夺刀,还没进庙,你们就到了。是你们天鹰教先进海神庙,我们怎能得刀?你既一定不信,左右是个死,今日跟你拚了。这又不是天鹰教的东西,这般强横霸道,瞧你们……”一句话没说完,蓦地止歇,料是送了性命。 只听另一人颤声道:“适才有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救了这老儿出来,那汉子轻功了得,这会儿却已不知去向,宝刀定是给他抢去了。” 李堂主道:“各人身上查一查!”数人齐声答应。只听得殿中悉率声响,料是天鹰教的人在众盐枭身上搜检。李堂主道:“多半便是那汉子取了去。走罢!”但听脚步声响,天鹰教人众出了庙门,接着蹄声向东北方渐渐远去。 俞岱岩不愿卷入这桩没来由的纠纷之中,要待海沙派人众走了之后再出来,但等了良久,庙中了无声息,海沙派人众似乎突然间都不知去向。 他从神像后探头张望,见二十余名盐枭好端端的站着,只一动不动,想是都给点了穴道。他从神像腹中跃出,地下遗落的火把兀自点燃,照得庙中甚是明亮,只见海沙派众人呆呆不动,脸色阴暗可怖,有的手中拿着木杓,杓中盛着毒盐,却来不及撒放。暗想:“听说天鹰教是江南一带的新兴教派,这些海沙派的人众本来也都不是好相与的,一遇上天鹰教却便缚手缚脚。当真恶人还有恶人磨了。”伸手到身旁那人“华盖穴”上一推,想为他解开穴道,那知触手僵硬,竟推之不动,再探他鼻息,早没了呼吸,原来已给点中了死穴。他逐一探察,见海沙派二十余条大汉均已身死。 俞岱岩惊疑不定:“天鹰教下毒手之时,竟没发出丝毫声息,这门手法好不阴毒怪异。”眼见毒盐散跌在地,心想:“迟早会有不知情由的百姓闯了进来,非遭殃不可。毒盐和尸首收拾甚难,不如放一把火烧了这庙,以免后患。” 只见二十余具尸首僵立殿上,模样诡异,却见神台边一尸俯伏,背上老大一摊血渍。俞岱岩微觉奇怪,抓住那尸体后领,想提起来察看,突然上身向前微微一俯,只觉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寻常身裁,却何以如此沉重?提起他身子仔细看时,见他背上长长一条大伤口,伸手到伤口中一探,着手冰凉,掏出一把刀来,那刀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一百来斤,正是不少人拚了性命争夺的那把屠龙刀。一凝思间,已知其理:德成临死时连人带刀扑将下来,刀锋向前,砍入海沙派一名盐枭后心。此刀既极沉重,又锋锐无比,一跌之下,直没入体。天鹰教教众搜索各人身边时,竟未发觉。 俞岱岩扯下神台前桌帷,抹去刀上血渍。他拄刀而立,四顾茫然,寻思:“此刀是否真属武林至宝,那也难说得很,看来该算不祥之物,海东青德成和海沙派这许多盐枭都为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好拿去呈给师父,请他老人家发落。”拾起地下火把,往神幔上点火,见火头蔓延,便即出庙。 他在熊熊大火之旁细看屠龙刀,见那刀乌沉沉的,非钢非铁,不知是何物所制,先前长白三禽鼓起烈火锻炼,此刀竟丝毫无损,实是异物,又想:“此刀如此沉重,临敌交手时如何施展?关王爷神力过人,他的青龙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而且是双手使的。”将刀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处默祝:“德老丈,我决非贪图此刀。但此刀乃天下异物,如落入恶人手中,势必贻祸人间。我师父一秉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处置。” 他将包袱负在背上,迈开步子,向北疾行。不到半个时辰,已至江边,星月微光照映水面,点点闪闪,宛似满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里并无船只。沿江东下,又走一顿饭时分,见前面灯火闪烁,有艘渔船在离岸数丈之处捕鱼。俞岱岩叫道:“打渔的大哥,烦你送我过江,当有酬谢。”那渔船相距甚远,船上渔人似没听到他叫声,毫不理睬。俞岱岩吸了一口气,纵声而呼,叫声远远传了出去。 过不多时,上游一艘小船顺流而下,驶向岸边,船上梢公叫道:“客官可是要过江么?”俞岱岩喜道:“正是,相烦梢公大哥方便。”那梢公将船摇近,说道:“请上来罢。”俞岱岩纵身上船,船头登时向下一沉。那梢公吃了一惊,说道:“这般沉重,客官,你带着什么?”俞岱岩笑道:“没什么,是我身子重,开船罢!” 那船张起风帆,顺风顺水,斜向东北过江,行驶甚速。航出里许,忽听远处雷声隐隐,轰轰之声大作。俞岱岩道:“梢公,莫非要下雨了?”那梢公笑道:“这是钱塘江夜潮,顺着潮水一送,转眼便到对岸,比什么都快。” 俞岱岩放眼东望,只见天边一道白线滚滚而至。潮声愈来愈响,当真如千军万马一般。江浪汹涌,远处一道水墙疾推而前,心想:“天地间竟有如斯壮观,今日大开眼界,也不枉辛苦一遭。”正瞧之际,只见一艘帆船乘浪冲至,白帆上绘着一只黑色大鹰,展开双翅,似乎要迎面扑来。他想起“天鹰教”三字,暗自戒备。 突然之间,那梢公猛地跃起,跳入江心,霎时间不见了踪影。小船没人掌舵,给潮水一冲,登时大打圈子。俞岱岩一惊,忙抢到后梢去把舵,便在此时,那黑鹰帆船砰的一声,撞正小船。帆船的船头包以坚铁,只一撞,小船船头登时破了个大洞,潮水猛涌进来。俞岱岩又惊又怒:“你天鹰教好奸!原来这梢公是你们的人,赚我来此。”眼见小船已不能乘,纵身高跃,落向帆船船头。 这时刚好一个大浪涌到,将帆船一抛,凭空上升丈余。俞岱岩身在半空,帆船上升,他变成落向船底,危急中提一口气,左掌拍向船边,一借力,双臂急振,施展“梯云纵”轻功,跟着又上窜丈余,这才落上帆船船头。 但见舱门紧闭,不见有人。俞岱岩叫道:“是天鹰教的朋友吗?”他连叫两遍,船中没人答话。他伸手去推舱门,触手冰凉,舱门竟为钢铁所铸,一推丝毫不动。俞岱岩劲贯双臂,大喝一声,双掌推出,喀喇一响,铁门仍然不开,但铁门与船舱边相接的铰炼却给他掌力震落了。铁门摇晃了几下,他跟着一脚撑出,铁门给他撑得半开半闭。 只听得舱中一人说道:“武当派梯云纵轻功,震山掌掌力,果然名下无虚。俞三侠,请你把背上的屠龙刀留下,我们送你过江。”话虽客气,语意腔调却十分傲慢,便似发号施令一般。俞岱岩寻思:“不知他如何知我姓名?” 那人又道:“俞三侠,你心中奇怪,何以我们知道你的大名,是不是?其实毫不希奇,这梯云纵轻功和震山掌掌力,除了武当高手,又有谁能使得这般出神入化?俞三侠来到江南,我们天鹰教身为地主,沿途没接待招呼,还得多多担代啊。”俞岱岩倒觉不易回答,便道:“尊驾高姓大名,便请现身相见。”那人道:“天鹰教跟贵派无亲无故、没怨没仇,还是不见的好。请俞三侠将屠龙刀放在船头,我们这便送你过江。” 第1626章 倚天屠龙记(13) 俞岱岩气往上冲,说道:“这屠龙刀是贵教之物吗?”那人道:“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学之士,那一个不想据而有之。”俞岱岩道:“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须得交到武当山上,听凭师尊发落,在下可作不得主。”那人细声细语的说了几句话,声音低微,如蚊子叫一般,俞岱岩听不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舱里那人又细声细气的说了几句话,声音更加低了。俞岱岩只听到什么“俞三侠……屠龙刀……”几个字,他走上两步,问道:“你说什么?”这时一个浪头打来,将帆船直抛了上去,俞岱岩胸腹间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时让蚊子叮了一口。其时正当暮春,本不该已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朗声说道:“贵教为了一刀,杀人不少,海神庙中遗尸数十,未免下手太过毒辣。” 舱中那人道:“天鹰教下手向来分别轻重,对恶人下手重,对好人便客气。俞三侠向来行侠仗义,我们不能害你性命。请你留下屠龙刀,在下便奉上蚊须针的解药。” 俞岱岩听到“蚊须针”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间适才被蚊子咬过的处所一按,只觉微微麻痒,明明是蚊虫叮后的感觉,转念一想,登时省悟:“他适才说话声音故意模糊细微,引我走近,乘机发这细小暗器。”想起海沙派众盐枭对天鹰教如此畏若蛇蝎,这暗器定然歹毒无比,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药救治,低哼一声,左掌护面,右掌护胸,一脚踢开铁门,纵身便往船舱中冲进。 人未落地,黑暗中劲风扑面,舱中人挥掌拍出。俞岱岩右掌击出,盛怒之下,这一掌使了十成力。两人双掌相交,砰的一声,舱中人向后飞出,喀喇喇声响,撞毁不少桌椅等物。俞岱岩但觉掌中一阵剧痛。原来适才交了这掌,又已着了道儿,对方掌心暗藏尖刺利器,双掌一交,几根尖刺同时穿入他掌中。对方虽在他沉重掌力下受伤不轻,但黑暗中不知敌人多寡,不敢冒险迳自抢上擒人,又即跃回船头。 只听那人咳嗽了几下,说道:“俞三侠掌力惊人,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不过在下这掌心七星钉却也另有一功,咱们半斤八两,两败俱伤!” 俞岱岩急忙取几颗“天心解毒丹”服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龙宝刀,双手持柄,呼的一声,横扫过去,但听得嚓的一下轻响,登时将铁门斩成了两截,这刀果然锋锐绝伦。他横七竖八的连斩七八刀,铁铸的船舱遇着宝刀,便似纸糊草扎一般。舱中那人纵身跃向后梢,叫道:“你连中二毒,还发什么威?”俞岱岩舞刀追上,拦腰斩去。 那人见来势凶猛,顺手提起一只铁锚一挡,嚓的一声轻响,铁锚从中断截。那人向旁跃开,叫道:“要性命还是要宝刀?”俞岱岩道:“好!你给我解药,我给你宝刀。”这时他腿上中了蚊须针之处渐渐麻痒,料知“天心解毒丹”解不了这毒,这把屠龙刀他是无意中得来,本不如何重视,便将刀掷在舱里。 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爱惜无比。那人背着月光,面貌瞧不清楚,见他只是看刀,却不取解药。俞岱岩觉得掌中疼痛加剧,问道:“解药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听到了滑稽之极的话。俞岱岩怒道:“我问你要解药,有甚好笑?” 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着他脸,笑道:“嘻嘻!你这人当真傻了,不等我给解药,却先将宝刀给了我?”俞岱岩怒道:“男儿一言,快马一鞭,我答允以刀换药,难道还抵赖不成?先给后给不是一样?”那人笑道:“你手里有刀,我终究忌惮你三分。你打我不过,将刀往江中一抛,未必再捞得到。现下刀入我手,还想我再给解药么?” 俞岱岩一听,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自忖武当派和天鹰教无怨无仇,这人武功不低,也当是颇有身分之人,既取了屠龙刀,怎能说过的话不算话?他向来行事稳重,原不致轻易上当,只是此番一上来便失了先机,孤身陷于敌舟,又兼身中二毒,急欲换取解药,竟低估了对方的奸诈凶狡,当下沉住了气,问道:“尊驾高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下只是天鹰教中的无名小卒,武当派要找天鹰教报仇,自有本教教主和众位堂主接着。再说,俞三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贵教张三丰祖师便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未必能知俞三侠是死于何人之手。”他这般说,竟如当俞岱岩已经死了一般。 俞岱岩只觉手掌心似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咬噬,痛痒难当,伸手抓住半截断锚,心想:“我今日便是不活,也当和你拚个同归于尽。”听那人唠唠叨叨,说得高兴,俞岱岩猛地里纵起,左手挥起断锚,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门胸口,同时击去。 那人“啊哟”一声,横挥屠龙刀想来挡截,百忙中却没想到那刀沉重异常,他只挥出半尺,手腕忽地急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动此刀,只是运力之际没估量到这兵刃竟如此沉重,力道用得不足,那刀直堕下去,砍向他膝盖。那人吃了一惊,臂上使力,待要挺举大刀,只觉劲风扑面,半截断锚直击过来。这一下威猛凌厉,决难抵挡,当下双足使劲,一个筋斗,倒翻入江。 那人虽避开了断锚的横扫,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却没让过,一掌正按中他小腹,但觉五脏六腑似乎一齐翻转,扑通一声,跌入江中。 俞岱岩吁了口长气,见他虽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屠龙刀不放,冷笑一声,心道:“你便抢得了宝刀,终于葬身江底。” 蓦地里白影闪动,一道白练斜入江心,卷住那人腰间,连人带刀一起卷上船来。俞岱岩吃了一惊,顺着白练的来路瞧去,只见船头站着一个黑衣汉子,双手交替,急速扯动白练。俞岱岩待欲纵向船头击敌,身上毒性发作,倒在船梢,眼前一黑,登时昏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睁开眼来时,首先见到的是一面镖旗,旗上绣着一尾金色鲤鱼,俞岱岩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仍见到这面小小镖旗。这旗插在一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绣金光闪闪,旗上的鲤鱼在波浪中腾身跳跃,心道:“这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镖旗。我到底怎么了?”其时脑子中兀自昏昏沉沉,一片混乱,没法多想,略一凝神,发觉自己是睡在一张担架之上,前后有人抬着,而所处之地似乎是在一座大厅。他想转头一瞧左右,岂知项颈僵直,竟不能转动。 他大骇之下,想要跃下担架,但手足便似变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却一动也不能动了,这才想到:“我在钱塘江上中了七星钉和蚊须针的剧毒。” 只听得两个人在说话。一人声音宏大,说道:“阁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问我姓名,我只问你,这单镖接是不接?”俞岱岩心道:“这人声音娇嫩,似是女子!”那声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们龙门镖局难道少了生意,阁下既不肯见告姓名,那么请光顾别家镖局去罢。”那女子声音的人道:“临安府只龙门镖局还像个样子,别家镖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总镖头出来。”言下颇为无礼。那声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高兴,说道:“我便是总镖头。在下另有别事,不能相陪,尊客请便罢。” 那女子声音的人说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锦……”顿了一顿,才道:“都总镖头,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锦似略感舒畅,问道:“尊客有甚差遣?”那姓殷的客人道:“我得先问你,你是不是承担得下?这单镖非同小可,却半分耽误不得。” 都大锦强抑怒气,说道:“我这龙门镖局开设二十年来,官镖、盐镖、金银珠宝,再大的生意也接过,可从来没出过半点岔子。” 俞岱岩也听过都大锦的名头,知他是少林派俗家弟子,拳掌单刀,都有相当造诣,尤其一手连珠钢镖,能一口气连发七七四十九枚钢镖,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多臂熊”。他这“龙门镖局”在江南一带也颇有名声。只武当、少林两派弟子自来并不亲近,因此虽然闻名,并不相识。 只听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我若不知龙门镖局名声不差,找上门来干么?都总镖头,我有一单镖交给你,可有三个条款。”都大锦道:“牵扯纠缠的镖我们不接,来历不明的镖不接,五万两银子以下的镖不接。”他没听对方说三个条款,自己先说了三个条款。 那姓殷的道:“我这单镖啊,对不起得很,可有点儿牵扯纠缠,来历也不大清白,值得多少银子,那也难说得很。我这三个条款也挺不容易办到。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第三,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叫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 只听得砰的一声,想是都大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龙门镖局来!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没三两肉,今日先叫你吃点苦头。” 那姓殷的“嘿嘿”两声冷笑,砰嘭、砰嘭几下,将一些沉重的物事接连抛到了桌上,说道:“这里二千两黄金,是保镖的镖金,你先收下了。” 俞岱岩听了,心下一惊:“二千两黄金,要值好几万两银子,做镖局的值百抽十,这几万两镖金,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挣得起。” 俞岱岩项颈不能转动,眼睁睁的只能望着那面插在瓶中的跃鲤镖旗,这时大厅中一片静寂,唯见营营青蝇,掠面飞过。只听得都大锦喘息之声甚是粗重,俞岱岩虽不能见他脸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着桌上那金光灿烂的二千两黄金,目瞪口呆,心摇神驰,料想他开设镖局,大批的金银虽时时见到,但看来看去,总是别人的财物,这时突然见到有二千两黄金送到面前,只消一点头,这二千两黄金就是他的,又怎能不动心? 过了半晌,听得都大锦问道:“殷大爷,你要我保什么镖?”那姓殷的道:“我先问你。我定下的三个条款,你可能办到?”都大锦顿了一顿,伸手一拍大腿,道:“殷大爷既出了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卖命就是了。殷大爷的宝物几时送来?” 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镖,便是躺在担架中的这位爷台。” 此言一出,都大锦“咦”的一声,固然大为惊讶,而俞岱岩更惊奇无比,忍不住叫道:“我……我……”不料他张大了口,却吐不出声音,便似人在噩梦之中,不论如何使劲,周身却不听使唤,此时全身俱废,仅余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聋。只听都大锦问道:“是……是这位爷台?” 那姓殷的道:“不错。你亲自护送,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赶道,十天之内送到湖北襄阳府武当山上,交给武当派掌门祖师张三丰真人。”俞岱岩听到这句话,吁了一口长气,心中一宽,听都大锦道:“武当派?我们少林弟子,虽跟武当派没什么梁子,但是……但是,从来没什么来往……这个……” 那姓殷的冷冷的道:“这位爷台身上有伤,耽误片刻,万金莫赎。这单镖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决,什么这个那个的?” 都大锦道:“好,冲着殷大爷的面子,我龙门镖局便接下了。” 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好!今日三月廿八,到四月初九,你如不将这位爷台平平安安送上武当山,我叫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但听得嗤嗤声响,十余枚细小的银针激射而出,钉在那只插着镖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响,瓷瓶裂成数十片,四散飞迸。这一手发射暗器的功夫,当真骇人耳目。都大锦“啊哟”一声惊呼。俞岱岩也心中一凛。只听那姓殷的喝道:“走罢!”抬着俞岱岩的人将担架放落在地,一拥而出。 过了半晌,都大锦才定下神来,走到俞岱岩跟前,说道:“这位爷台高姓大名,可是武当派的么?”俞岱岩只向他凝望,没法回答。但见这都总镖头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魁伟,手臂上肌肉虬结,相貌威武,显是一位外家好手。 都大锦又道:“这位殷大爷俊秀文雅,显然是个妙龄女子,不知何以要乔装改扮?想不到她武功如此了得,却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他连问数声,俞岱岩索性闭上双眼,不去理他。都大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发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号说出来也甚响亮,但这姓殷的女子袖子一扬,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竟将一只大瓷瓶打得粉碎,这份功夫,远非自己所及。 都大锦主理龙门镖局二十余年,江湖上的奇事也不知见过多少,但以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来托保一个活人,别说自己手里从未接过,只怕天下各处的镖行也闻所未闻。虽对这单镖心生狐疑,但镖金丰厚,且走镖的以少惹麻烦为上,也不再和俞岱岩多说。当下收起黄金,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好饮好食供养,随即召集镖局中各名镖头,套车赶马,预备上道。 各人饱餐已毕,结束定当,趟子手抱了镖局里的跃鲤镖旗,走出镖局大门,一展旗子,大声喝道:“龙门鲤鱼跃,鱼儿化为龙。” 俞岱岩躺在大车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岩纵横江湖,生平没将保镖护院的瞧在眼内,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难,却要他们护送我上武当山去。”又想:“救我的这位姓殷朋友不知是谁?都总镖头说他形貌俊秀文雅,是女子所改扮,但武功卓绝,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见她一面,更不能谢她一句。我俞岱岩若能不死,此恩必报。” 第1627章 倚天屠龙记(14) 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向西赶路,护镖的除了都、祝、史三个镖头外,另有四个年轻力壮的青年镖师。各人骑的都是快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说,一路上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趱程赶路。当出临安西门之时,都大锦满腹疑虑,料得到这一路上不知要有多少场恶斗,那知道离浙江、过安徽、入鄂境,数日来竟太平无事。这一日过了樊城,经太平店、仙人渡、光化县,渡汉水来到老河口,离武当山已只一日路程。 次日未到午牌时分,已抵双井子,去武当山已不过数十里地,一路上虽赶得辛苦,总算没误了那姓殷客人所定的期限,刚好于四月初九抵达武当山。这些日来埋头赶路,大伙儿人人都担着极重心事。直到此时,一众镖师才心中大宽。 其时正当春末夏初,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畅怀。都大锦伸马鞭指着隐入云中的天柱峰,说道:“祝三弟,近年来武当派声势挺盛,虽还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当七侠名头响亮,在江湖上闯下了极烜赫的万儿。瞧这天柱峰高耸入云,常言道人杰地灵,那武当派看来当真有几下子。”祝镖头道:“武当派近年声威虽大,毕竟根基尚浅,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相比,可万万不及了。就凭总镖头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连珠钢镖,武当派中人便决不能有如此精纯的造诣!”史镖头接口道:“是啊。江湖上的传言多半靠不住。武当七侠的声名响是响的,但真实功夫到底如何,咱们都没见过。只怕是江湖上一些未见过世面的乡下佬加油添酱,将他们的本领吹了上天!” 都大锦微微一笑,他见识可比祝史二人高得多了,心知武当七侠盛名决非幸致,人家定有惊人艺业,只他走镖二十余年,罕逢敌手,对自己的功夫却也十分信得过,听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给自己捧场,这些话已不知听了多少遍,仍不自禁的得意。 行得一程,山道渐窄,三骑已不能并肩。史镖头勒马退后几步。祝镖头道:“总镖头,待会见到武当派张三丰老道,怎生见礼啊?”都大锦道:“大家不同门派,本来都是平辈。但张老道快九十岁啦,当今武林中数他年纪最长。咱们尊重他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也没什么。”祝镖头道:“依我说嘛,咱们躬身说道:‘张真人,晚辈们跟你磕头啦!’他一定伸手拦住,说道:‘远来是客,不敢当!不用多礼。’咱们这几个头便省下啦。” 都大锦微微一笑,心中却在琢磨大车中躺着的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这人十天来不言不动,饮食便溺全要镖行的趟子手照料。都大锦和众镖师谈论了几次,总摸不准他的身分,到底他是武当派的弟子呢?朋友呢?还是武当派的仇敌,给人擒住了这般送上山去?都大锦离武当山近一步,心中的疑虑便深一层,寻思不久便可见到张三丰,这疑团见面就可剖明,但不知是祸是福,却也不禁惴惴。 正沉吟间,忽听得西首山道上马蹄声响,数匹马奔驰而至。祝镖头纵马冲上去察看。过不多时,只见斜刺里奔来六乘马,驰到离镖行人众十余丈处,突然勒马,三乘前,三乘后,拦在当路。都大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了武当山下,反而出事?”低声对史镖头道:“小心保护大车。”拍马迎上。趟子手将跃鲤镖旗一卷一扬,作个敬礼的姿式,叫道:“江南临安府龙门镖局道经贵地,礼数不周,请好朋友们见谅。”都大锦看那拦路的六人时,见两人是黄冠道士,其余四人是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悬佩刀剑兵刃,个个英气勃勃,精神饱满。都大锦心念一动:“这六人岂非便是武当七侠中的六侠?”纵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临安府龙门镖局都大锦,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前边三人中右首的是个高个儿,左颊上生着颗大黑痣,痣上留着三茎长毛,冷冷的道:“都兄到武当山来干什么?”都大锦道:“敝局受人之托,送一位伤者上贵山来。要面见贵派掌门张真人。”那人道:“送一个伤者?那是谁啊?” 都大锦道:“我们受一位姓殷的客官所嘱,将这位身受重伤的爷台护送上武当山来。这位爷台是谁、如何受伤,中间过节,我们一概不知。龙门镖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客人们的私事,我们向来不敢过问。”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干的又是镖行,行事自然谨慎圆滑,这番话把干系推得干干净净,车中那人是武当派的朋友也好,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头上。 那脸生黑痣之人向身旁两个同伴瞧了一眼,问道:“姓殷的客人?是怎生模样的人物?”都大锦道:“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轻客官,发射暗器的功夫十分了得。”那生黑痣之人问道:“你跟他动过手了?”都大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话没说完,拦在前面的一个秃子抢着问道:“那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 都大锦愕然问道:“什么屠龙刀?便是历来相传那‘武林至尊,宝刀屠龙’么?”那秃子性子暴躁,不耐烦多讲,突然翻身落马,抢到大车之前,挑开车帘,向内张望。 都大锦见他身手矫捷,一纵一落,姿式看来隐隐有些熟悉,心想:“武当创派祖师张三丰曾在我少林寺住过,他武当派武功果然未脱我少林派的范围,说是独创,却也不见得。”当下更无怀疑,问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当七侠么?那一位是宋大侠?小弟久闻英名,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道:“区区虚名,何足挂齿?都兄太谦了。”那秃子回身上马,说道:“他伤势甚重,耽误不得,我们先接了去。” 那脸生黑痣的人抱拳道:“都兄远来劳顿,大是辛苦,小弟这里谢过。”都大锦拱手还礼,说道:“好说,好说。”那人道:“这位爷台伤势不轻,我们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锦做事老到,拉住车辕,说道:“还是由兄弟亲自护送伤者上山,亲手交给张真人,免得日后更有纠葛。”那人道:“都兄放心,一切由小弟负责便是。” 都大锦一想,早些脱却干系也好,便道:“那么可否请武当派给个凭证,我们好向客官交代。”那脸生黑痣之人解下背负的长剑,双手托了,交将过来,说道:“这是兄弟的佩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以此作为凭证,应该足够了罢?”都大锦惶恐道:“不敢!”躬身双手接剑。他听对方言语说得重了,而对方盛名之下,自己也有些胆怯,何况已到了人家地段,又拿了对方佩剑在手,即使自己坚持上山,亲眼见到张三丰,还不是要交了人、给人轰下山来,恐怕连这柄佩剑也会给拿回,反落得两手空空,没半点凭证。他微一踌躇,便道:“好,那么我们在这里把人交给武当派了。” 那人一喜,说道:“都兄的镖金已付清了么?”都大锦道:“早已收足。”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金元宝,约有二十两之谱,长臂伸出,说道:“些些茶资,请都兄赏给各位兄弟。”都大锦推辞不受,说道:“二千两黄金的镖金,说什么都够了,都某并不是贪得无厌之人。”那人道:“嗯,给了二千两黄金!”他身旁二人纵马上前,其中一人跃上车夫的座位,接过马缰,赶车先行,其余四人护在车后。 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扬,轻轻将金元宝掷到都大锦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气,这便请回临安去罢!”都大锦见元宝掷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还,那人勒过马头,急驰而去。只见五乘马拥着一辆大车,转过山坳,片刻间去得不见了影踪。 都大锦看那金元宝时,见上面捏出了五个指印,深入数分。黄金虽较铜铁柔软得多,但如此指力,却也令人不胜骇异。都大锦呆呆的望着,心道:“武当七侠的大名,果然不是侥幸得来。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几位精研金刚指力的师伯叔方有如此功力。”将对方所交佩剑拔出鞘来,除入手沉重之外,并无特异之处,心想以武当七侠的声名,佩这样一口寻常钢剑,不免有欠冠冕。 只听祝镖头说道:“总镖头,武当门下的子弟未免太不明礼数,见了面也不通名道姓,咱们千里迢迢的赶来,到了武当山脚下,又不请上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脉,可太不够朋友啦。” 都大锦心中早就不满,只是没说出口,淡淡一笑,道:“省了咱们几步路,那不好么?少林子弟进了武当派的道观,原本有几分尴尬。两位贤弟,打道回府去罢!” 这一趟走镖,虽没出半点岔子,但事事给人蒙在鼓里,而有意无意之间又处处给人轻视,武当七侠连姓名也不肯说,显是丝毫没将他放在眼内,虽然留下了一口佩剑,也不知是真是假。都大锦越想越不忿,暗自盘算如何方能出这一口恶气。一行人众原路而回,都大锦心中不快,众镖师和趟子手却人人兴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苦,换来了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总镖头向来出手慷慨,弟兄们定可分到一笔丰厚的花红谢礼。 行到向晚,离双井子已不过十余里路,祝镖头见都大锦神情郁郁,说道:“总镖头,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怀,山高水长,江湖上他年有相逢,瞧武当七侠的威风又能使得到几时?”都大锦叹道:“有一件事,我好生懊悔。”祝镖头道:“什么事?” 说到此处,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一乘马自后赶来,蹄声得得,行得甚是悠闲,但说也奇怪,那马却越追越近。众人回头瞧时,原来那马四腿特长,身子较之寻常马匹高了一尺有余,腿一长,自然走得快了。那马是匹青骢,遍体油毛。 祝镖头赞了句:“好马!”又道:“总镖头,咱们没什么干得不对啊?”都大锦黯然道:“我是说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时我在少林寺学艺满师。恩师留我再学五年,把一套大韦陀掌学全了。当时我年少气盛,自以为凭着当时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烦再在寺中吃苦,不听恩师之言。唉,当年若能多下五年苦功,今日又怎会把什么武当七侠放在眼内,也不致受他们这番羞辱了……”正说到此处,那青骢马从镖队旁掠过,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锦和祝镖头打量了几眼,脸上大有诧异之色。 都大锦见有生人行近,当即住口,见马上乘者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少年,面目俊秀,虽略觉清臞,但神朗气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光。”他胯下青骢马迈开长腿,越过镖队,一直向前去了。 都大锦望着那人后影,道:“祝贤弟,你瞧这是何等样的人物?”祝镖头道:“他从山上下来,说不定也是武当派的弟子。但他没带兵刃,身子又这般瘦弱,似乎不是练家子的模样。”刚说了这句话,那少年突然圈转马头奔回,远远抱拳道:“劳驾!小弟有句话动问,请勿见怪。” 都大锦见他说得客气,便勒马说道:“尊驾要问什么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手中高举着的跃鲤镖旗,道:“贵局可是江南临安府龙门镖局么?”祝镖头道:“正是!”那少年道:“请问几位高姓大名?贵局都总镖头可好?” 祝镖头虽见他彬彬有礼,但江湖上人心难测,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说道:“在下姓祝。朋友贵姓?和敝局都总镖头可是相识?” 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牵缰,走上几步,说道:“在下姓张,贱字翠山。素仰贵局都总镖头大名,只无缘得见。”他这一报名自称“张翠山”,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都是一惊。张翠山在武当七侠中名列第五。近年来武林中多有人称道他的大名,说他武功了得,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年轻人。都大锦将信将疑,纵马上前,道:“在下便是都大锦,阁下可是江湖上人称‘银钩铁划’的张五侠么?” 那少年微笑道:“什么侠不侠的,都总镖头言重了。各位来到武当,怎地过门不入?今日正是家师九十寿诞之期,倘若不耽误各位要事,便请上山去喝杯寿酒如何?” 都大锦听他说得诚恳,心想:“武当七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无礼,这位张五侠却十分的谦和可亲。”也跃下马来,笑道:“倘若令师兄也如张五侠这般爱朋友,我们这时早在武当山上了。”张翠山道:“怎么?总镖头见过我师兄了?是那一个?”都大锦心想:“你真会做戏,到这时还在假作痴呆。”说道:“在下今日运气不差,一日之间,武当七侠人人都会遍了。”张翠山“啊”的一声,呆了一呆,问道:“我俞三哥你也见到了么?”都大锦道:“俞岱岩俞三侠么?我可不知那一位是俞三侠。只六个人一起见了,俞三侠总也在内。” 张翠山道:“六个人?这可奇了?是那六个啊?”都大锦怫然道:“你这几位师兄弟不肯通名道姓,我怎知道?阁下既是张五侠,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侠以至莫七侠六位了。”他说到每个“侠”字,都顿了一顿,声音拖长,略含讥讽。 但张翠山正自思索,并没察觉,又问:“都总镖头当真见了?”都大锦道:“不但是我见了,我这镖行一行人数十对眼睛,齐都见了。”张翠山摇头道:“那决计不会。宋师哥他们今日一直在山上紫霄宫中侍奉师父,没下山一步。师父和宋师哥见俞三哥过午还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总镖头会见到宋师哥他们?” 都大锦道:“那位脸颊上生了一颗大黑痣,痣上有三茎长毛的,应该便是宋大侠罢?”张翠山一楞,道:“我师兄弟之中,并没一人颊上有痣,痣上生毛。” 都大锦听了这几句话,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说道:“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既在武当山下现身,其中又有两个是黄冠道人,我们自然……”张翠山插口道:“我师父虽是道人,但他所收的却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么?” 第1628章 倚天屠龙记(15) 都大锦回思适才情景,这才想起,是自己一上来便把那六人当作武当六侠,对方却并无一句自表身分的言语,只是对自己的误会没加否认而已,不禁和祝史二镖头面面相觑,忙将插在腰带里的佩剑托在手上,说道:“这是令师兄弟中一位亲手交给我的凭证!”张翠山接过剑来,拔剑出鞘,瞧了一眼,随即还剑入鞘,说道:“我师兄弟的佩剑,剑刃之上都刻有姓名,这把剑不是武当派的。”都大锦大惊,颤声道:“如此说来,这六人只怕不怀好意,咱们快追!”说着翻身上马,拨过马头,顺着上坡的山路疾驰。 张翠山也跨上了青骢马。那马迈开长腿,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锦的坐骑齐肩而行。张翠山道:“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便由得他们去罢!”都大锦气喘喘的道:“可是那人呢?我受人重嘱,要将那人送上武当山来交给张真人。这六人假冒姓名,接了那个人去,只怕……只怕事情要糟……”张翠山道:“都兄送谁来给我师父?那六人接了谁去?”都大锦催马急奔,一面将如何受人嘱托送一个中毒受伤之人来到武当山之事说了。张翠山颇为诧异,问道:“那中毒受伤之人是什么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锦道:“也不知他姓甚名谁,他伤得不会说话,不能动弹,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人约莫三十左右年纪,双眉斜飞,鼻梁高高的……”跟着详细说了俞岱岩的相貌模样。 张翠山大吃一惊,叫道:“这……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虽心中慌乱,但片刻间随即镇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锦的马缰。 那马奔得正急,给张翠山这么一勒,便即硬生生的陡地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边鲜血长流,纵声而嘶。都大锦斜身落鞍,唰的一声,拔出了单刀,心下暗自惊疑,瞧不出此人身形瘦弱,这一勒之下,竟能立止健马。 张翠山道:“都大哥不须误会,你千里迢迢的护送我俞三哥来此,小弟只有感激,决无别意。”都大锦“嗯”了一声,将单刀刀头插入鞘中,右手仍执住刀柄。 张翠山道:“我俞三哥怎会中毒受伤?对头是谁?是何人请都大哥送他前来?”对这三句问话,都大锦却一句也答不上来。这时祝史二镖头也乘马赶了上来。张翠山皱起眉头,又问:“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生模样?”祝镖头口齿灵便,抢着说了。张翠山道:“小弟先赶一步。”一抱拳,纵马狂奔。 青骢马缓步而行,已迅疾异常,这一展开脚力,但觉耳边风生,山道两旁树木不住倒退。武当七侠同门学艺,连袂行侠,情逾骨肉,张翠山听得师哥身受重伤,又落入不明来历之人手中,心急如焚,不住催马,这匹骏马便立时倒毙,也顾不得了。 一口气奔到了草店,那是一处三岔口,一条路通向武当山,另一条路向西北而去郧阳。张翠山心想:“这六人若好心送俞三哥上山,那么适才下山时我定会撞到。”双腿一夹,纵马向西北追了下去。这一阵急奔,足有大半个时辰,坐骑虽壮,却也支持不住,越跑越慢。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这一带山上人迹稀少,无从打听。张翠山不住思索:“俞三哥武功卓绝,怎会给人打得重伤?但瞧那都大锦的神情,却又不是说谎。”眼看将至十偃镇,忽见道旁一辆大车歪歪的翻倒在长草之中。再走近几步,但见拉车的马匹头骨破碎,脑浆迸裂,死在地下。 张翠山飞身下马,掀开大车的帘子,见车中无人,转过身来,却见长草中一人俯伏,动也不动,似已死去多时。张翠山心中砰砰乱跳,抢将过去,瞧后影正是三师兄俞岱岩,忙伸臂抱起。暮色苍茫之中,只见他双目紧闭,脸如金纸,神色可怖,张翠山又惊又痛,伸过自己脸颊去挨在他脸上,感到略有微温。张翠山大喜,伸手摸他胸口,觉得他一颗心尚在缓缓跳动,只是时停时跳,说不定随时都能止歇。 张翠山垂泪道:“三哥,你……你怎么……我是五弟……五弟啊!”抱着他慢慢站起,却见他双手双足软软垂下,原来四肢骨节都已为人折断。但见指骨、腕骨、臂骨、腿骨到处冒出鲜血,显是敌人下手不久,且是逐一折断,手段毒辣,实令人惨不忍睹。 张翠山怒火攻心,目眦欲裂,知敌人离去不久,凭着健马脚力,当可追赶得上,狂怒之下,便欲赶去厮拚,但随即想起:“三哥命在顷刻,须得先救他性命要紧。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际预拟片刻即回,身上没带兵刃药物,眼看着俞岱岩这等情景,马行颠簸,每一震荡便增加他一分痛楚。当下稳稳的将他抱在手中,展开轻功,向山上疾行。那青骢马跟在身后,见主人不来乘坐,似感奇怪。 这一日是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的九十寿辰。当天一早,紫霄宫中便喜气洋洋,六个弟子自大弟子宋远桥以下,逐一向师父拜寿,七弟子之中只少了个俞岱岩不到。张三丰和诸弟子知道俞岱岩办事稳重,到南方去诛灭的剧盗也不是如何厉害的人物,预计当可及时赶到。但等到正午,仍不见他人影。众人不耐起来,张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三哥去。” 那知他一去之后,也音讯全无。按说他所骑的青骢马脚力甚快,便直迎到老河口,也该回转了,不料直到酉时,仍不见回山。大厅上寿筵早已摆好,红烛高烧,已点去了小半枝。众人都有点儿心绪不宁。六弟子殷梨亭、七弟子莫声谷在紫霄宫门口进进出出,也不知已有多少遍。张三丰素知这两个弟子的性格,俞岱岩稳重可靠,能担当大事;张翠山聪明机灵,办事迅敏,从不拖泥带水,到这时还不见回山,定是有了变故。 宋远桥望了望红烛,陪笑道:“师父,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上什么不平之事,因之出手干预。师父常教训我们要积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两个师弟干一件侠义之事,那是最好不过的寿仪啊。”张三丰一摸长须,笑道:“嗯嗯,我八十岁生日那天,你救了个投井寡妇的性命,那好得很啊。不过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受苦之人等得心焦。”五个弟子一齐笑了起来。张三丰生性诙谐,师徒间也常说笑话。 四弟子张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有二百岁长寿,我们每十年干桩好事,七个人加起来也不少啦。”七弟子莫声谷笑道:“哈哈,就怕我们七个弟子没这么多岁数好活……”他一言未毕,宋远桥和二弟子俞莲舟一齐抢到滴水檐前,叫道:“是三弟么?”只听得张翠山道:“是我!”声音中带着呜咽。 只见他双臂横抱一人,抢了进来,满脸血污混着汗水,奔到张三丰面前一跪,泣不成声,叫道:“师父,三……三哥给人暗算……”众人大惊,只见张翠山身子一晃,向后便倒。他这般凝定上身、足不停步的长途奔驰,加之心中伤痛,终于支持不住,一见到师父和众同门,竟自晕去。 宋远桥和俞莲舟知张翠山之晕,只是心神激荡,再加疲累过甚,三师弟俞岱岩却存亡未卜,两人不约而同的伸手将俞岱岩抱起,见他呼吸微弱,只剩下游丝般一口气。 张三丰见爱徒伤成这般模样,胸中大震,当下不暇询问,奔进内堂取出一瓶“白虎夺命丹”。丹瓶口本用白蜡封住,这时也不及除蜡开瓶,左手两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丹药,喂在俞岱岩嘴里。但俞岱岩知觉已失,那里还会吞咽? 张三丰双手食指和拇指虚拿,成“鹤嘴劲”势,以食指指尖点在俞岱岩耳尖上三分处的“龙跃窍”,运起内力,微微摆动。以他此时功力,这“鹤嘴劲点龙跃窍”使将出来,便是新断气之人也能还魂片刻,但他手指直摆到二十下,俞岱岩仍动也不动。 张三丰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捏成剑诀,掌心向下,两手双取俞岱岩“颊车穴”。那“颊车穴”就在腮上牙关紧闭的结合之处,张三丰阴手点过,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阳手,一阴一阳,交互变换,翻到第十二次时,俞岱岩终于张开了口,缓缓将丹药吞入喉中。殷梨亭和莫声谷一直提心吊胆,这时“啊”的一声,同时叫了出来。 但俞岱岩喉头肌肉僵硬,丹药虽入咽喉,却不至腹。张松溪便伸手按摩他喉头肌肉。张三丰随即伸指闭了俞岱岩肩头“缺盆”、“俞府”诸穴,尾脊的“阳关”、“命门”诸穴,让他醒转之后,不致因四肢剧痛而重又昏迷。 宋远桥和俞莲舟平素见师父无论遇到什么疑难惊险大事,始终泰然自若,但这一次双手竟微微发颤,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两人均知三师弟之伤,委实非同小可。 过不多时,张翠山悠悠醒转,叫道:“师父,三哥还能救么?”张三丰不答,只道:“翠山,世上谁人不死?”只听得脚步声响,一名道僮奔进报道:“观外有一干镖客求见祖师爷,说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都大锦。” 张翠山霍地站起,满脸怒色,喝道:“便是这厮!”纵身出去,只听得门外呛啷啷几声响,兵刃落地。殷梨亭和莫声谷正要抢出去相助师兄,只见张翠山右手抓住一条大汉的后心,提了进来,往地下重重一摔,怒道:“都是这厮坏的大事!” 莫声谷听是这人害得三师哥如此重伤,伸脚便往都大锦身上踢去。宋远桥低喝:“且慢!”莫声谷当即收脚。 只听得门外有人叫道:“你武当派讲理不讲?我们好意求见,却这般欺侮人么?”宋远桥眉头微皱,伸手在都大锦后肩和背心拍了几下,解开张翠山点了他的穴道,说道:“门外客人不须喧哗,请稍待片刻,自当分辨是非。”这句话语气威严,内力充沛。祝史两镖头听了,登时气为之慑,只道是张三丰出言喝止,那里还敢啰唣? 宋远桥道:“五弟,三弟如何受伤,你慢慢说,不用气急。”张翠山向都大锦狠狠瞪了一眼,才将龙门镖局如何受托护送俞岱岩来武当山、却给六个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说了。宋远桥见都大锦这等功夫,早知决非伤害俞岱岩之人,何况既敢登门求见,自是心中不虚,当下和颜悦色的向都大锦询问经过。 都大锦一一照实而说,最后惨然道:“宋大侠,我姓都的办事不周,累得俞三侠遭此横祸,自是该死。我们临安满局子的老小,这时还不知性命如何呢。” 张三丰一直双掌贴着俞岱岩“神藏”、“灵台”两穴,鼓动内力送入他体内,听都大锦说到这里,忽道:“莲舟,你带同声谷,立即动身去临安,保护龙门镖局的老小。” 俞莲舟答应了,心中一怔,但即明白师父慈悲之心,侠义之怀,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说过,这件事中途若有半分差池,要杀得他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这虽是一句恫吓之言,但都大锦等好手均出外走镖,倘若镖局中当真有甚危难,却无人抵挡。 张翠山道:“师父,这姓都的胡涂透顶,三师哥给他害成这个样子,咱们不找他麻烦,也就是了,怎能再去保护他的家小?”张三丰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宋远桥道:“五弟,你怎地心胸这般狭窄?都总镖头千里奔波,为的是谁来?”张翠山冷笑道:“他还不是为了那二千两黄金。难道他对俞三哥还存着什么好心?” 都大锦一听,登时满脸通红,但拊心自问,所以接这趟镖,也确是为了这笔厚酬。 宋远桥喝道:“五弟,对客人不得无礼,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罢!”武当门中,师兄威权甚大,宋远桥为人端严,自俞莲舟以下,人人对他极为尊敬,张翠山听他这么一喝,不敢再作声了,但关心俞岱岩的伤势,却不去休息。宋远桥道:“二弟,师父有命,你就同七弟连夜动程,事情紧急,不得耽误。”俞莲舟和莫声谷答应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 都大锦见俞莫二人要赶赴临安去保护自己家小,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张三丰道:“张真人,晚辈的事,不敢惊动俞莫二位,就此告辞。” 宋远桥道:“各位今晚请在敝处歇宿,我们还有一些事请教。”他说话声音平平淡淡,但自有一股威严,教人无法抗拒。都大锦只得默不作声,坐在一旁。 俞莲舟和莫声谷拜别师父,依依不舍的望了俞岱岩几眼,下山而去。两人心头极是沉重,也不知这一次是生离还是死别,不知日后是否还能和俞岱岩相见。 这时大厅中一片寂静,只听得张三丰沉重的喷气和吸气之声,又见他头顶热气缭绕,犹似蒸笼一般。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俞岱岩突然“啊”的一声大叫,声震屋瓦。都大锦吓了一跳,偷眼瞧张三丰时,见他脸上不露喜忧之色,无法猜测俞岱岩这一声大叫主何吉凶。 张三丰缓缓的道:“松溪、梨亭,你们抬三哥进房休息。”张松溪和殷梨亭抬了俞岱岩进房,回身出来。殷梨亭忍不住问道:“师父,三哥的武功能复原吗?”张三丰叹了一口长气,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个月后方能分晓,但手足筋断骨折,终是没法再续。这一生啊,这一生啊……”说着凄然摇头。殷梨亭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张翠山霍地跳起,啪的一声,便打了都大锦一个耳光。这一下出手如电,都大锦忙伸手挡格,但手臂伸出时,脸上早已中掌。张翠山怒气难以遏制,左肘弯过,往他腰眼里撞去。这一下仍是极快,但张松溪伸掌在张翠山肩头一推,这一推也是极快,张翠山这肘槌便落了空。都大锦向后一让,当的一声,一只金元宝从他怀中落下地来。 张翠山左足挑起金元宝,伸手接住,冷笑道:“贪财无义之徒,人家送你一只金元宝,你便将我三哥送给人家作践……”话未说完,突然“咦”的一声,瞧着金元宝上给捏出的五个指印,道:“大师哥,这……这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功夫啊。” 第1629章 倚天屠龙记(16) 宋远桥接过金元宝,看了片刻,递给师父。张三丰将金元宝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和宋远桥对望一眼,均不说话。张翠山大声道:“师父,这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功夫。天下再没第二个门派会这门功夫。是不是?是不是啊?” 在这一瞬之间,张三丰想起了自己幼时如何在少林寺藏经阁中侍奉师父觉远禅师,如何和昆仑三圣何足道对掌,如何为少林僧众追捕而逃上武当山,数十年间的往事,犹似电闪般在心头一掠而过。他脸上一阵迷惘,从那金元宝上的指印看来,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刚指法,张翠山说得不错,方今之世,确是再无别个门派会这项功夫。自己武当派的功夫讲究内力深厚,不练这类碎金裂石的硬功,而其余外家门派,尽有威猛凌厉的掌力、拳力、臂力、腿力,以至头槌、肘槌、膝槌、足槌,说到指力,却均无这般造诣。听得张翠山连问两声,心知倘若说出真相,门下众弟子决不肯和少林派干休,如此武林中领袖群伦的两大门派,相互间便要惹起极大风波了。 张翠山见师父沉吟不语,知自己所料不错,又追问:“师父,武林中是否有什么奇人异士,能自行练成这门金刚指力?” 张三丰缓缓摇头,说道:“少林派累积千年,方得达成这等绝技,决非一蹴而至,就算是绝顶聪明之人,也没法自创。”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当年在少林寺中住过,只未蒙传授武功,直到此时,也不明白寻常血肉之躯如何能练到这般指力。” 宋远桥眼中突然放出异样光芒,大声说道:“三弟的手足筋骨,便是给这金刚指力捏断的。”殷梨亭“啊”的一声,眼中又泪水长流。 都大锦听说残害俞岱岩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更加惊惶,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一阵才道:“不……决计不会的,我在少林寺中学艺十余年,从未见过这个脸生黑痣之人。”宋远桥凝视他双眼,不动声色的道:“六弟,你送都总镖头他们到后院休息,预备酒饭,嘱咐老王好好招呼远客,不可怠慢。”殷梨亭答应了,引导都大锦一行人走向后院。都大锦还想辩解几句,但在这情景之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殷梨亭安顿了众镖师后,再到俞岱岩房中去,只见三师哥睁目瞪视,状如白痴,那里还是平时英爽豪迈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心酸,叫了声“三哥”,流泪掩面奔出,冲入大厅,见宋远桥等都坐在师父身前,于是挨着张翠山肩侧坐下。 张三丰望着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树出神,摇头道:“这事好生棘手,松溪,你说如何?”武当七弟子中以张松溪最为足智多谋。他平素沉默寡言,但潜心料事,言必有中,自张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他虽心中伤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过节,这时听师父问起,说道:“据弟子想,罪魁祸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龙刀。” 张翠山和殷梨亭同时“啊”的一声。宋远桥道:“四弟,这中间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说出来再请师父示下。” 张松溪道:“三哥行事稳健,对人很够朋友,决不轻易和人结仇。他去南方诛杀的那个剧盗,是个下三滥,为武林人物所不齿,少林派绝不致为了此人而下手伤害三哥。”张三丰点了点头。张松溪又道:“三哥手足筋骨折断,那是外伤,但在江南临安府已身中剧毒。据弟子想,咱们首先要去临安查询三哥如何中毒、是谁下的毒手?” 张三丰点了点头,道:“岱岩所中之毒,异常奇特,我还没想出是何种毒药。岱岩掌心有七个小孔,腰腿间有几个极细的针孔。江湖之上,还没听说有那一个高手使这般歹毒暗器。”宋远桥道:“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发射这细小暗器而令三弟闪避不及,必是一流好手,但真正的一流高手,又怎能在暗器上喂这等毒药?” 各人默然不语,心下均在思索,到底那一门那一派的人物是使这种暗器的?过了半晌,五人面面相觑,都想不起谁来。 张松溪道:“那脸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断三哥的筋骨?倘若他对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将他杀了,若是要他多受痛苦,何不断他脊骨,伤他腰肋?这道理很明显,他是在用刑逼问三哥的口供。他要逼问什么呢?据弟子推想,必是为了屠龙刀。都大锦说:那六人之中有一人问道:‘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 殷梨亭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句话传了几百年,难道时至今日,真的出现了一把屠龙刀?” 张三丰道:“不是几百年,最多不过七八十年,当我年轻之时,就没听过这几句话。” 张翠山霍地站起,说道:“四哥的话对,伤害三哥的罪魁祸首,必是在江南一带,咱们便找他去。但那少林派的恶贼下手如此狠辣,咱们也决计放他不过。” 张三丰向宋远桥道:“远桥,你说目下怎生办理?”近年来武当派中诸般事务,张三丰都已交给了宋远桥,这个大弟子处理得井井有条,早已不用师父劳神。他听师父如此说,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师父,这件事不单是给三弟报仇雪恨,还关连着本派的门户大事,倘若应付稍有不当,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场大风波,还得请师父示下。” 张三丰道:“好!你和松溪、梨亭二人,持我的书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见方丈空闻禅师,告知此事,请他指示。这件事咱们不必插手,少林门户严谨,空闻方丈望重武林,必有妥善处置。”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三人一齐肃立答应。 张松溪心想:“倘若只不过送一封信,单是差六弟也就够了。师父命大师哥亲自出马,还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想来还防着少林寺护短不认,叫我们相机行事。” 果然张三丰又道:“本派与少林派之间,情形很有点儿特异。我是少林寺的逃徒,这些年来,总算他们瞧着我一大把年纪,不上武当山来抓我回去,但两派之间,总存着芥蒂。”说到这里,莞尔一笑,又道:“你们上少林寺去,对空闻方丈固当恭敬,但也不能堕了本门的声名地位。”宋张殷三弟子齐声答应。 张三丰转头对张翠山道:“翠山,你明儿动身去江南,设法查询,一切听二师哥的吩咐。”张翠山垂手答应。 张三丰道:“今晚这杯寿酒也不用再喝了。一个月之后,大家在此聚集,岱岩倘若不治,师兄弟们也可和他再见上一面。”他说到这里,不禁凄然,想不到威震武林数十载,临到九十之年,心爱的弟子竟尔遭此不幸。殷梨亭伸袖拭泪,到后来竟忍不住放声大哭。张三丰袍袖一挥,道:“大家去睡罢。” 宋远桥劝道:“师父,三师弟一生行侠仗义,积德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有眼,总不该让他……让他……”但说到后来,眼泪已滚滚而下,知道若再相劝,只有徒增师父伤感,于是和诸师弟向师父道了安息,分别回房。 注:据史籍载,张三丰之七名弟子为宋远桥、俞莲舟、俞岱岩、张松溪、张翠山、殷利亨、莫声谷七人。殷利亨之名当取义于《易经》“元亨利贞”,本书初版即用原名,但与其余六人不类,且有不少人误书为“殷亨利”,兹就其形似而改名为“梨亭”。另据澳洲国立大学柳存仁教授考据,明代有武人名张松溪,当存其说。 第四回 字作丧乱意彷徨 张翠山满怀伤痛恼怒,难以发泄,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时辰,悄悄起身,决意去打都大锦一顿出口气。他生怕大师兄、四师兄干预,不敢发出声息,将到大厅时,见厅上一人背负着双手,不停步的走来走去。黑暗朦胧中见这人身长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师父。张翠山藏身柱后,不敢走动,心知即令立刻回房,也必为师父知觉,他查问起来,自当实言相告,不免招来一顿训斥。 只见张三丰走了一会,仰视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张三丰文武兼资,吟诗写字,弟子们司空见惯,也不以为异。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笔划瞧去,原来写的是“丧乱”两字,连写了几遍,跟着又写“荼毒”两字。张翠山心中一动:“师父是在空临〈丧乱帖〉。”他外号叫做“银钩铁划”,原是因他左手使烂银虎头钩、右手使镔铁判官笔而起,他自得了这外号后,深恐名不副实,为文士所笑,于是潜心学书,真草隶篆,一一遍习。这时见师父指书的笔致无垂不收,无往不复,正是王羲之〈丧乱帖〉的笔意。 这〈丧乱帖〉张翠山两年前也曾临过,虽觉其用笔纵逸,清刚峭拔,总觉不及〈兰亭诗序帖〉、〈十七帖〉各帖的庄严肃穆,气象万千。这时他在柱后见师父以手指临空连书“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这十八个字,一笔一划之中充满了怫郁悲愤之气,登时领悟了王羲之当年书写这〈丧乱帖〉时的心情。 王羲之是东晋时人,其时中原板荡,沦于异族,王谢高门,南下避寇,于丧乱之余,先人坟墓一再惨遭损毁,自是说不出满腔伤痛,这股深沉的心情,尽数隐藏在〈丧乱帖〉中。张翠山翩翩年少,无牵无忧,从前怎能领略到帖中的深意?这时身遭师兄存亡莫测的大祸,方懂得了“丧乱”两字、“荼毒”两字、“追惟酷甚”四字。 张三丰写了几遍,长长叹了口气,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写起字来。这一次写的字体又自不同。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走势看去,但见第一字是个“武”字,第二字写了个“林”字,一路写下来,共是二十四字,正是适才提到过的那几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想是张三丰正自琢磨这二十四个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伤?此事与屠龙刀、倚天剑这两件传说中的神兵利器到底有什么关连? 只见他将那二十四个字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的书写,笔划越来越长,手势却越来越慢,到后来纵横开阖,宛如施展拳脚一般。张翠山凝神观看,不禁又惊又喜,师父所写的二十四个字合在一起,分明是一套高明武功,每一字包含数招,便有数般变化。“龙”字和“锋”字笔划甚多,“刀”字和“下”字笔划甚少,但笔划多的不觉其繁,笔划少的不见其陋,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兔之脱,淋漓酣畅,雄浑刚健,俊逸处似风飘,似雪舞,厚重处如虎蹲,如象步。这二十四个字中共有两个“不”字、两个“天”字,但两字写来形同而意不同,气似而神不似,变化之妙,又各具一功。张翠山目眩神驰,随即潜心记忆。 近年来张三丰极少显示武功,殷梨亭和莫声谷两个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远桥和俞莲舟代授,因此张翠山虽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其实已是他亲授武功的关门弟子。从前张翠山修为未到,虽见到师父施展拳剑,往往未能体会到其中博大精深之处。近年来他武学大进,这一晚两人更心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丧乱而悲愤,以遇荼毒而怫郁。张三丰情之所至,将二十四个字演为一套武功。他书写之初原无此意,而张翠山在柱后见到更属机缘巧合。师徒俩心注神会,沉浸在武功与书法相结合、物我两忘的境界之中。 这一套拳法,张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两个多时辰,待到月临中天,他长啸一声,右掌直划下来,当真是星剑光芒,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这一直乃“锋”字最后一笔。张三丰仰天遥望,说道:“翠山,这路书法如何?” 张翠山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后,师父虽不回头,却早知道了,走到厅口,躬身道:“弟子得窥师父绝艺,当真大饱眼福。我去叫大师哥他们出来一齐瞻仰,好么?”张三丰摇头道:“我兴致已尽,只怕再也写不成那样的好字了。远桥、松溪他们不懂书法,便看了也领悟不多。”说着袍袖一挥,进了内堂。 张翠山不敢去睡,生怕着枕之后,适才所见到的精妙招术就此忘了,当即盘膝坐下,一笔一划、一招一式的默默记忆,当兴之所至,便起身试演几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将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笔中的腾挪变化尽记在心。 他跃起身来,习练一遍,自觉扬波搏击,雁飞雕振,延颈协翼,势似凌云,全身都轻飘飘的,有如腾云驾雾一般,最后一掌直劈,呼的一响,将自己的衣襟扫下一大片来。张翠山心下惊喜,蓦回头,只见日头晒在东墙。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错了,一定神,才知日已过午,原来潜心练功,不知不觉的已过了大半天。 张翠山伸袖抹抹额头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见张三丰双掌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运功为他疗伤。张翠山出来一问,才知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三人一早便去了,各人见他静坐默想,都不来打扰他用功。龙门镖局的一干镖师也已下山。张翠山这时全身衣履都浸湿了汗水,但急于师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带了随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几十两银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说道:“师父,弟子去了。”张三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意示鼓励。 张翠山走近床边,见俞岱岩满脸灰黑之气,颧骨高耸,双颊深陷,眼睛紧闭,除了鼻中尚在微微呼吸之外,直与死人无异。他心中酸痛,哽咽道:“三哥,我便粉身碎骨,也要为你报仇。”说着跪下向师父磕了个头,掩面奔出。 他骑了那匹长腿青骢马,疾下武当,这日天时已晚,只行了五十余里天便黑了。他刚投店,天空乌云密布,接着便下起倾盆大雨来。这一场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停止。次日清晨起来,但见四下里雾气茫茫,耳中只听到杀杀雨声。张翠山向店家买了蓑衣笠帽,冒雨赶路。亏得那青骢马甚为神骏,大雨之中,道路泥泞滑溜,但仍奔驰迅捷。 第1630章 倚天屠龙记(17) 赶到老河口过汉水时,但见黄浪混浊,江流滚滚,水势凶险。一过襄樊,便听得道路传言,说道下游流水沟决了堤,伤人无数。这一日来到宜城,只见水灾的难民拖儿带女的逃了上来,情况可怜,大雨兀自未止,人人淋得甚为狼狈。 张翠山正行之间,见前面一行人骑马赶路,镖旗高扬,正是龙门镖局的众镖师。张翠山催马上前,掠过了镖队,回马过来,拦在当路。 都大锦见是张翠山追到,心下惊惶,结结巴巴的道:“张……张五侠有何见教?”张翠山道:“水灾的难民,都总镖头瞧见了么?”都大锦没料到他会问这句话,怔了一怔,道:“怎么?”张翠山冷笑道:“要请善长仁翁,拿些黄金出来救济灾民啊。”都大锦脸上变色,道:“我们走镖之人,在刀尖子上卖命混口饭吃,有什么力量赈济救灾?”张翠山低沉着嗓子道:“你把囊中那二千两黄金,都给我拿出来。”都大锦手握刀柄,说道:“张五侠,你今日硬找上我姓都的了?”张翠山道:“不错,我吃定你啦!” 祝史两镖头各取兵刃,和都大锦并肩而立。张翠山仍空着双手,嘿嘿冷笑,说道:“都总镖头,你受人之禄,可曾忠人之事?这二千两黄金,亏你有脸放在袋里?” 都大锦一张脸胀成了紫酱色,说道:“俞三侠可不是已经到了武当山?当我们接到俞三侠时,他早已身受重伤,这时候可也没死。”张翠山大怒,喝道:“你还强辩!我俞三哥从临安出来时,可是手足折断么?”都大锦默然。 史镖头插口道:“张五侠,你到底要怎样?划下道儿来罢!”张翠山道:“我要将你们的手骨脚骨也折得寸寸断绝。”这句话一出口,倏地跃起,飞身而前。史镖头举棍欲击,张翠山左手一挥一掠,使出新学的那套武功,正是“天”字诀的一撇。史镖头棍棒脱手,倒撞下马。祝镖头待要退缩,却那里来得及?张翠山右手使出“天”字的一捺,手指扫中他腰肋,砰的一声,将他连人带鞍,摔出丈余。原来祝镖头双足牢牢钩在鞍镫之中,但张翠山这一捺劲道凌厉之极,马鞍下的肚带给他一扫迸断,祝镖头足不离镫,跌得爬不起来。 都大锦见他出手如此矫捷,一惊之下,提缰催马向前急冲。张翠山转身吐气,左拳送出,却是“下”字诀的一直,啪的一声,已击中他后心。都大锦身子一晃,他武功可比祝史二镖头高得多了,并不摔下马来,恼怒之下,立即下马,正拟出手还击,突然间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脚下一个踉跄,吸一口气,只觉胸口又有热血涌上,虽是要强,却也支持不住,双膝软了,坐倒在地。 镖行中其余四名青年镖师和众趟子手只惊得目瞪口呆,那敢上前相扶? 张翠山初时怒气勃勃,原想把都大锦等一干人个个手足折断,出一口胸中恶气,待见自己随手一掌一拳,竟将三个镖师打得如此狼狈,都大锦更身受重伤,不禁暗暗惊异,自己事先丝毫没想到,这套新学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龙功”竟有如斯巨大威力,心肠不禁软了,便不想再下辣手,说道:“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这般地步,也就够了。你把囊中的二千两黄金,尽数取将出来救济灾民。我在暗中窥探,只要你留下一两八钱,我拆了你的龙门镖局,将你满门杀得鸡犬不留。”最后这两句话是他听都大锦转述的,这时忽然想到,随口说了出来。 都大锦缓缓站起,但觉背心剧痛,略一牵动,又吐出一口鲜血。史镖头却只受了些皮肉外伤,自知决非张翠山的对手,嘴头上再也不敢硬了,说道:“张五侠,我们虽然受了人家的镖金,但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须得将金子还给人家。再说,那些金子存在镖局子里,我们身在异乡,这当口又怎有钱来救济灾民。” 张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吗?你们龙门镖局倾巢而出,临安府老家没留下好手看守,这黄金自是随身携带。”他向镖队一行人瞧了几眼,走到一辆大车旁边,手起一掌,喀喇喇几声响,车厢碎裂,跌出十几只金元宝来。 众镖师脸上变色,相顾骇然,不知他何以竟知道这藏金之处。原来张翠山年纪虽轻,但随着众师兄行侠天下,江湖上的事见得多了。他见这辆大车在烂泥道中轮印最深,而四名青年镖师眼见都大锦中拳跌倒,并不上前救助,反而齐向这辆大车靠拢,可想而知车中定是藏着贵重之物,眼见黄金跌得满地,冷笑几声,翻身上马,迳自去了。 适才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锦等念着家中老小,不敢不将二千两黄金拿来救济灾民。张翠山一面赶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个字中的招数变化。他在那天晚上学招有如临帖,只觉师父所使的招数奇妙莫测,岂知一经施展,竟具如斯神威,真比捡获了无价之宝还快活十倍,然一想到俞岱岩生死莫测,不禁又泪水满眶。 大雨中连接赶了几日路,那青骢马虽然壮健,却也支持不住了,到得安徽省地界,忽地口吐白沫,发起烧来。张翠山爱惜牲口,只得休马数日,再缓缓而行。这么一来,到得临安府时已是四月三十傍晚。 张翠山投了客店,寻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锦他们是否已回镖局?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脚何处?我已跟镖局子的人破了脸,不便迳去拜会,今晚且上镖局一探。” 用过晚膳,向店伴一打听,得知龙门镖局坐落在里西湖畔。他到街上买了一套衣巾,又买一把临安府驰名天下的摺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诏理发梳头,周身焕然一新,对镜照去,俨然是个浊世佳公子,却那里像是个威扬武林的侠士?借过笔墨,想在扇上题些诗词,但一拿到笔,自然而然的便写下了那“倚天屠龙”的二十四字,一笔一划,无不力透纸背。写罢持扇一看,自觉得意,心道:“学了师父这套拳法之后,竟连书法也大有长进了。”轻摇摺扇,踱着方步,迳往里西湖而去。 此时宋室沦亡,临安府已陷入蒙古人之手。蒙古人因临安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思旧,民恋故君,特驻重兵镇压。蒙古兵为了立威,比在他处更加残暴,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民泰半迁移到了别处。百年前临安城中户户垂杨、处处笙歌的盛况,早已不可复睹。张翠山一路行来,但见到处断垣残瓦,满眼萧索,昔年繁华甲于天下的一座名城已几若废墟。其时天未全黑,但家家闭户,街上稀见行人,唯见蒙古骑兵横冲直撞,往来巡逻。张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听到蒙古巡兵铁骑之声,便缩身在墙角小巷相避。 他听说昔时一到夜晚,便满湖灯火,但这时走上白堤,只见湖上一片漆黑,竟没一个游人。他依着店小二所言途径,寻觅龙门镖局的所在。 那龙门镖局是座一连五进的大宅,面向里西湖,门口蹲着一对白石狮子,气象威武。张翠山远远便即望见,慢慢走近,只见镖局门外湖中停泊着一艘游船,船头挂着两盏碧纱灯笼,灯光下依稀见有一人据案饮酒。张翠山心道:“这人倒有雅兴!”见镖局外悬着的大灯笼中没点燃蜡烛,朱漆铜环的大门紧紧关闭,想是镖局中人都已安睡。 张翠山走到门前,心道:“一个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经这大门而入,却不知那人是谁?”心中一酸,忽听得背后有人幽幽叹了口气。 这一下叹息,在黑沉沉静夜中听来,大有森森鬼气,张翠山霍地转身,背后竟没一人,游目环顾,除了湖上小舟中那单身游客之外,四下里寂无人影。张翠山微觉惊讶,斜睨舟中游客,只见他青衫方巾,和自己一样,也作文士打扮,朦胧中看不清他面貌,只见他侧面脸色甚为苍白,给碧纱灯笼一照,映着湖中绿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不似尘世间人。但见他悄坐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风拂衣袖,竟一动也不动。 张翠山本想从黑暗处越墙而入镖局,但见了舟中那人,觉得夜逾人垣未免不够光明正大,于是走到镖局大门外,拿起门上铜环,当当当的敲了三下。静夜之中,这三下击门声甚为响亮。隔了好一阵,屋内无人应门。张翠山又击三下,声音更响了些,但侧耳倾听,屋内竟无脚步之声。他大为奇怪,伸手在大门上一推,那门无声无息的开了,原来里面竟没上闩。他迈步而入,朗声问道:“都总镖头在家么?”说着走进大厅。 厅中黑沉沉地并无灯烛,便在此时,忽听得砰的一声响,大门竟关上了。 张翠山心念一动,跃出大厅,见大门已紧紧闭上,而且上了横闩,显是屋中有人。张翠山嘿嘿冷笑,心想:“闹什么玄虚?”索性便大踏步闯进厅去。 一踏进厅门,前后左右风声飒然,有四人抢上围攻。张翠山斜身跃开。黑暗中白光微闪,见这四人手中都拿着兵刃。他一个左拗步,抢到了西首,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横扫,啪的一声,打在一人的太阳穴上,登时将那人击晕,跟着左手自右上角斜挥左下角,击中了另一人的腰肋。这两下是“不”字诀的一横一撇。他两击得手,左手直钩,右拳砰的一“点”,四笔写成了个“不”字,将四名敌人尽数打倒。 他不知暗伏厅中忽施袭击的敌手是何等样人,因此出手并不沉重,每一招都只使上了三分劲力。第四个给他一“点”中拳的敌人退出几步,喀喇一响,压碎了一张椅子,喝道:“你如此狠毒,下这等辣手,是男儿汉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张翠山笑道:“我若真施辣手,你那里还有命在?在下武当张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声,似乎甚是惊异,说道:“你当真是武当派的张五……张五……银钩铁划张翠山?可不是冒名罢?” 张翠山微微一笑,伸手到腰间摸出兵刃,左手烂银虎头钩,右手镔铁判官笔,两件兵刃相交一击,呛啷啷一阵响亮,爆出几点火花,随即将兵刃插还腰间。 这火花一闪之间,张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的四人身穿黄色僧衣,原来都是和尚。那四个僧人中有两人面向着他,也见到了他的相貌。张翠山见这两个僧人满脸血污,眼光中流露出极度怨毒的神色,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寝己之皮一般,奇道:“四位大师是谁?”只听一个僧人叫道:“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报,走罢!”说着四僧站起身来,往外便走,其中一人脚步踉跄,走了几步,摔倒在地,想是给张翠山击得重了。两个僧人返身扶起,奔出厅外。 张翠山叫道:“四位慢走!什么血海……”话未说完,四个僧人已越墙而出。 张翠山觉得今晚之事大是蹊跷,沉思半晌,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怎么龙门镖局之中竟埋伏着四个和尚?自己一进门便忽施突袭,又说什么“血海深仇”?心想:“只有询问镖局中人,方能释此疑团。”提声又叫:“都总镖头在家么?都总镖头在家么?”大厅空旷,隐隐传来回声,镖局中竟没人答应。 他心道:“决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难道是怕了我,躲了起来?又难道是人人出去避难,镖局中没了人?”从身边取出火摺晃亮了,见茶几上放着一只烛台,便点亮蜡烛,走向后堂,没走得几步,便见地下俯伏着一个女子,僵卧不动。张翠山叫道:“大姐,怎么啦?”那女子仍然不动。张翠山扳起她肩头,将烛台凑过去一照,不禁一声惊呼。 只见这女子脸露笑容,但肌肉僵硬,已死去多时。张翠山手指碰到她肩头之时,已料到这女子或许已死,然而死人脸上竟一副笑容,黑夜中斗然见到,禁不住吃了一惊。 他站直身子,只见左前柱子后又僵卧着一人,走过去看时,是个仆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脸露傻笑,死在当地。 张翠山心中大奇,左手从腰间拔出虎头钩,右手高举烛台,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见东一个、西一个,里里外外,一共死了数十人,当真是尸横遍地,恁大一座龙门镖局,竟没留下一个活口。张翠山行走江湖,生平惨酷的事也见了不少,但蓦地里见到这等杀灭满门的情景,禁不住心中怦怦乱跳,只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不住抖动,原来手臂发战,烛火摇晃,映照得影子也颤抖起来。 他横钩悄立,猛地想起了两句话:“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我杀得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眼前龙门镖局中人人皆死,显是因都大锦护送俞岱岩不力之故,思忖:“那人下此毒手,皆因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该当是三哥极要好的朋友。此人本领既高出都大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会遇上凶险,然则他何不亲自送来武当?三哥仁侠正直,嫉恶如仇,又怎能和这等心如蛇蝎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团越多,举步从西厅走出。烛光下只见两名黄衣僧人背靠墙壁,瞪视着自己露齿而笑。 张翠山急退两步,按钩喝道:“两位在此何事?”见两名僧人全不动弹,这才醒悟,原来两人也早死了,突然心下一凉,叫道:“啊哟,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适才那四名僧人说什么“你如此狠毒,下这等辣手,是男儿汉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说:“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报。”看来龙门镖局这笔数十口的血债,都要算在自己头上了。当时自己不明就里,不但亲报姓名,还露出仗以成名的银钩铁划兵刃。那四名黄衣僧人却是什么来历? 适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诀的四笔,便将四僧一一击倒,没来得及察看对方武功家数,但四僧扑击时劲力刚猛,显是少林派外家路子。都大锦是少林子弟,这些少林僧多半是应龙门镖局之邀前来赴援,却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处,师父命他们前来保护龙门镖局的老小,怎地以二哥之能,还是给人下了手去? 第1631章 倚天屠龙记(18) 张翠山沉吟半晌,疑团丝毫不解,寻思:“这四名少林僧一去,少林派自非找上我不可,但此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凶到底是谁,少林武当两派联手,决无访查不出之理。这里一切且莫移动,眼下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紧。”吹灭烛火,走到墙边,跃墙而出。 人未落地,呼的一声巨响,一件重兵刃拦腰横扫而来,有人喝道:“张翠山,躺下了!”张翠山人在半空,无法闪避,敌人这一击既狠且劲,危急之中,伸左掌在敌人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轻轻巧巧的翻上了墙头,这一招乃是“武”字诀中的一“戈”,正所谓“差池燕起,振迅鸿飞,临危制节,中险腾机”,当千钧一发之际,转危为安。他在无可奈何中行险侥幸,想不到新学的这套功夫重似崩石,轻如游雾,竟绝不费力的便化解了敌人雷霆般的一击。他左足踏上墙头,判官笔已取在右手,敌人适才这拦腰一击,刚猛劲狠,实是不可轻视的好手。 那出手袭击之人见张翠山居然能如此从容的避开,也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的一声,喝道:“好小子,真有两下子!”张翠山左钩右笔,横护前心,钩头和笔尖都斜向下方,这一招叫做“恭聆教诲”,乃与武林前辈对敌之时的谦敬表示。对方如此蓦地出手,张翠山若不是无意间跟师父学了一套从书法中化出来的武功,早已腰断骨折,身受重伤,他虽气恼,仍谨守师训,对武林好手不敢失礼。 黑暗中但见墙下一左一右分站两名身穿黄袍的僧人,每人手中都执着一根粗大禅杖。左首那僧人将禅杖在地下一顿,当的一声巨响,说道:“张翠山,你武当七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如何行事这等毒辣?” 张翠山听他直斥己名,既不称“张五侠”,也不叫一声“张五爷”,心头有气,冷冷的道:“大师不问情由,不问是非,躲在墙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袭击,这也算英雄好汉的行迳吗?少林派武功驰名天下,想不到暗算手段也另有独得之秘。” 那僧人怒吼一声,横挺禅杖,跃向墙头,人未到,杖头已然袭到。张翠山但觉一股劲风点至胸口,虎头钩斜带,封住禅杖来势,判官笔疾点而出,当的一声,笔尖迳砸杖身。那僧人只觉手臂剧震,竟尔站不上墙头,重又落地。此招一交,张翠山只觉双臂发麻,原来这僧人膂力奇大,喝问:“两位是谁?请通法号!” 右首那僧人缓缓的道:“贫僧圆音,这是我师弟圆业。”张翠山倒垂钩笔,拱手道:“原来是少林派‘圆’字辈的两位大师,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见教?” 圆音说话似有气没力,呼呼喘急,说道:“这事关涉少林武当两派的门户大事,贫僧师兄弟是少林派后辈,没份说什么话,今日既撞上了这事,只想请问,龙门镖局男女数十口,还有我两个师侄,都死在张五侠手下。常言道人命关天,如何善后,要请张五侠示下。”他说话似乎辞意谦抑,其实咄咄逼人,为人比圆业厉害得多。 张翠山冷笑道:“龙门镖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为,小可也正大感奇怪。大师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毒手,可是大师亲眼所见么?”圆音叫道:“慧风,你来跟张五侠对质。” 树丛后走出四名黄衣僧人,正是适才在镖局中给张翠山一招“不”字诀击倒的四僧。那法名慧风的僧人躬身道:“启禀师伯,龙门镖局数十口性命,还有慧通、慧光两位师兄,都是……这姓张的恶贼下的手。”圆音道:“你们可是亲眼所见?”慧风道:“确是亲眼所见,若不是弟子四人逃得快,也都已死在这恶贼手下。”圆音道:“佛门弟子可不能打诳,此事关连我少林和武当两大门派,你千万胡说不得。”慧风双膝跪地,合什说道:“我佛在上,弟子慧风所云,实是真情,决不敢欺蒙师伯。”圆音道:“你将眼见的情景,一一说来。”张翠山听到这里,从墙头上飘身而下。 圆业只道张翠山要加害慧风,挥动禅杖疾向他头颈间扫去。张翠山头一低,抢步上前,已转到了慧风身后。圆业一击不中,按着这伏魔杖的招数,本当带转禅杖,回击张翠山肩头,但他此时已站在慧风身后,禅杖倘若回打,势须先击到慧风,一惊之下,硬生生的收住禅杖,喝道:“你待怎地?” 张翠山道:“我要仔仔细细的听一听,听他说怎生见到我杀害镖局中人。” 慧风见张翠山欺近自己身旁,相距不过两尺,他只须手中兵刃一动,自己立时丧命,虽有两位师伯在旁,却也相救不及,但他心中愤怒,竟凛然不惧,朗声说道:“圆心师叔在江北接到都大锦师兄求救告急的书信,当即派慧通、慧光两位师兄星夜启程赴援,其后又传来号令,命弟子带同三名师弟,赶来龙门镖局。我们一进镖局,慧光师兄就说今夜恐有强敌到来,命我们四人埋伏在东边照墙之下应敌,又说小心别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不可随便走动。”圆音道:“后来怎样?说下去!” 慧风道:“天黑之后没多久,便听得慧通师兄呼叱喝骂,与人在后厅动手,接着他长声惨呼,似乎身受重伤。我忙奔过去,只见他……他已然圆寂,这姓张的恶贼……” 他说到这里,霍地站起,伸着手指,直点到张翠山的鼻尖上,跟着道:“我亲眼见你一掌把慧光师兄推到墙上,将他撞死。我自知不是你这恶贼的敌手,便伏在窗上,只见你直奔后院杀人,接着镖局子的八人从后院逃了出来,你跟踪追到,伸指一一点毙,直至镖局中满门老少给你杀得清光,你才跃墙出去。” 张翠山一动不动的站住,慧风讲得口沫横飞,不少唾珠溅到他脸上。他既不闪避,也不出手,只冷冷的问:“后来怎样?” 慧风愤然道:“后来么?后来我回到东墙,和三位师弟商量,都觉你武功太强,我们四人敌你不过,只有瞧瞧情形再说。那知等不了多久,你居然又破门而入,这次却是指名道姓的找都总镖头来着。我们四人明知送死,却也要跟你一拚。我问你姓名,你不是自报名号,叫做‘银钩铁划张翠山’么?我初时还不能相信,只道你名列‘武当七侠’,不该做出这等杀人不眨眼的邪恶勾当来,但你自露兵刃,那难道是假的么?” 张翠山道:“我自报姓名、露出兵刃,此事半点不假,你们四位确也是我出手打倒。但你再说一遍:这镖局中数十口性命,确是你亲眼瞧见我姓张的所杀!” 圆音衣袖一挥,将慧风身子带起,推出数尺,森然道:“你便再说一遍,要教这位名震天下的张五侠无可抵赖。”他挥袖将慧风推开,是使他身离险地,免得张翠山恼怒之下,突然杀人灭口,那可死无对证了。 慧风道:“好,我便再说一遍,我亲眼目睹,见到你出掌击死慧光、慧通两位师兄,见到你出指点死镖局的八人。”张翠山道:“你瞧清楚了我的面貌么?我是穿这一身衣服么?”说着晃亮火摺,在自己脸上照一照。慧风瞪视着他的面容,恨恨的道:“你就是穿这身衣服,长袍方巾,不错,你那时左手拿着一把摺扇,这把扇子,现下你插在头颈里啦!” 张翠山恼怒如狂,不知他何以要诬陷自己,高举火摺,走上两步,喝道:“你有种便再说一遍,杀人者便是我张翠山,不是旁人!” 慧风双眼中突然发出奇异的神色,指着张翠山道:“你……你……你不……”猛地里身子翻倒,横卧在地。圆音和圆业同声惊呼,一齐抢上扶起,只见他双目大睁,满脸惶惑惊恐之色,却已气绝而死。 圆音叫道:“你……你又杀了他!”这一下变起仓卒,圆音和圆业固然惊怒交集,张翠山也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头,只见身后的树丛轻轻一动。张翠山喝道:“慢走!”纵身跃起,明知树丛中有人隐伏,窜下去极是危险,但势逼处此,若不擒住暗箭伤人的凶手,自己难脱干系。 那知他身在半空,只听得身后呼呼两响,两柄禅杖分从左右袭到,同时听到两僧喝道:“恶贼休逃!”张翠山笔钩下掠,反手使出一记“刀”字诀,银钩带住圆业的禅杖杖头,判官笔的一撇在圆音禅杖上点落,身子借势窜起,跃上了墙头,凝目瞧树丛时,只见树梢兀自轻晃,隐伏之人已影踪不见。 圆业怒吼连连,挥动禅杖便要跃上墙来拚命。张翠山喝道:“追赶正凶要紧,两位休得阻拦!”圆音气喘喘的道:“你……你在我眼前杀人,还想抵赖什么?”张翠山挥动虎头钩,逼得圆业无法上墙。 圆音道:“张五侠,咱们今日也不要你抵命,你抛下兵刃,随我们去少林寺罢。” 张翠山怒道:“你二人阻手碍脚,放走了凶手,还在这里缠夹不清。我跟你们去少林寺干么?”圆音道:“去少林寺听由本寺方丈发落,你连害本寺三条人命,这样的大事,我也做不得主。”张翠山冷笑道:“枉你身为少林派‘圆’字辈好手,凶手在你眼前逃走,居然毫无知觉。”圆音道:“善哉,善哉!你伤害人命,决不容你逃走。” 张翠山听他口口声声硬指自己是凶手,愈益恼怒,一面跟他斗口,一面和圆业拆招,冷笑道:“两位大师有本事便擒得我去!”圆业禅杖在地下一撑,借力跃起,张翠山跟着纵起,他轻功可比圆业高得多了,凌空下击,捷若御风。圆业横杖欲挡,张翠山虎头钩转过,嗤的一声,圆业肩头中钩,鲜血长流,负痛吼叫,摔下地来。这一下还是张翠山手下留情,否则钩头稍偏,钩中他的咽喉,圆业当场便得送命。 圆音叫道:“圆业师弟,伤得重吗?”圆业怒道:“不碍事!你还不出手,婆婆妈妈的干什么?”圆音咳嗽一声,运杖上击。圆业甚为悍勇,竟不裹扎肩头伤口,舞杖如风,双双夹击。张翠山见这两僧膂力甚强,所使又是沉重兵刃,倘若给他们跃上墙头,自己以一敌二,倒也不易取胜,当下严守门户,居高临下,两僧始终没法攻上。“慧”字辈的三僧武功低得多了,眼见两位师伯久战无功,欲待上前相助,又怎有插手处? 张翠山心道:“为今之计,须得查明真凶,没来由跟他们纠缠不清。”笔钩横交,封闭敌招来势,一声清啸,正要跃起,忽听得墙内一人长声大吼,声若霹雳,跟着背后有一股巨力推到。张翠山飘身下墙,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僧人翻过墙头,伸出两手,便来硬夺他手中兵刃。黑暗中瞧不清他面貌,但见他十指如钩,硬抓硬夺,正是少林派中极厉害的“虎爪功”。圆业叫道:“圆心师兄,千万不能让这恶贼走了!” 张翠山艺成以来,罕逢敌手,二十天前学得“倚天屠龙功”,武功更高,此时见这少林僧来得威猛,起了敌忾之心,将虎头钩和判官笔往腰间一插,叫道:“你三个少林僧便联手齐上,我张翠山又有何惧?”眼见圆心左手抓到,他右掌疾探,回指反抓,嗤的一声响,已撕下了他僧袍一片衣袖。圆心手指刚欲搭上他肩头,张翠山左足飞起,正好踢中了他膝盖。 岂知圆心的下盘功夫坚实,膝盖上受了这重重一脚,只身子晃动,却不跌倒,虎吼一声,右手跟着抓来。同时圆音、圆业两根禅杖一点腰肋、一击头盖,同时袭到。圆音说话气喘吁吁,似乎身患重病,其实三僧之中武功以他最高,一根数十斤重的精铜禅杖,使来竟如寻常刀剑一般灵便,点打挑拨,轻捷自如。 张翠山乍逢好手,寻思:“我武当派和少林派近年来齐名武林,到底谁高谁低,始终没较量过,今日里正好一试少林高僧的手段。”展开一对肉掌,在两根禅杖、一对虎爪之间纵横来去,斩截擒拿、指点掌劈,虽以一敌三,反渐占上风。 少林和武当两派武功各有长短,武当派中出了一位盖世奇才张三丰,可是少林寺千余年的浸润传授,究也非同小可,只不过张翠山此时在武当派中已是一等高手,而圆字辈三僧虽武功也颇为了得,在少林寺中不过是二流脚色。时刻一长,张翠山越战越精神,蓦地里右手倏出,使出“龙”字诀的一钩,抓住了圆业的禅杖,顺手一拉,往圆音的禅杖上碰去,借力打力,当的一下,各人耳中嗡嗡作响。圆音和圆业力气均大,再加上张翠山的力道,两人只震得虎口出血。圆心大惊,扑上相救。张翠山伸足钩带,反掌往他背心拍落,又是借力打力,便以他自己向前一扑的劲道,将他摔了一交。 张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只怕还得再练几年。”说着转身便行。圆心纵身跃起,叫道:“凶徒休逃!”跟着圆音和圆业也追了上来。张翠山心道:“这三个和尚纠缠不清,总不成将他们打死了。”提一口气,展开轻功便奔。 圆心和圆业大呼赶来。他们轻功不及张翠山,只大叫:“捉杀人的凶手啊!恶贼休得逃走!”沿着西湖湖边穷追不舍。 张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们怎追得上我?忽听得身后圆心和圆业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啊哟!”圆音却闷哼一声,似乎也身受痛楚。 张翠山一惊回头,见三僧都伸手掩住了右眼,似乎眼上中了暗器,果然听到圆业大声骂道:“姓张的,你有种便再打瞎我这只左眼!”张翠山一楞:“难道他右眼给人打瞎了?到底是谁在暗助我?”心念一动,叫道:“七弟,七弟,你在那里?”武当七侠中以莫声谷发射暗器之技最精,张翠山猜想定是莫七弟到了。 他叫了几声,没人答应。张翠山急步绕着湖边几株大柳树一转,也不见人影。 圆业一目给射瞎了,暴怒如狂,不顾性命的要扑上来跟张翠山死拚。但圆音知道即便双目完好,自己三人也不是他敌手,忙拉住圆业,说道:“圆业师弟,要报仇,也不急在一时!这事就算你我肯罢休,老方丈和两位师叔能放过么?” 张翠山见三僧不再追来,满腹疑团:“暗中隐伏之人出手助我,却不知是谁。”不敢在湖畔多留,急步赶回客店,没奔出十余丈,只见湖边芦苇不住摆动。 第1632章 倚天屠龙记(19) 此时湖上无风,芦苇自摆,当藏得有人。张翠山轻轻走近,正要出声喝问,芦苇中猛地跃出一人,举刀向他当头疾砍,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张翠山斜身出脚,踢中他右腕,那人钢刀脱手,白光一闪,那刀扑通一声,落入了湖中,看那人时,僧袍光头,又是个少林僧。张翠山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见芦苇丛中躺着三人,不知是死是伤。那少林僧武功平平,他也不加顾忌,走上几步俯身看时,只见躺着的三人却是龙门镖局的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 张翠山一惊,叫道:“都总镖头,你……你怎地……”都大锦倏地跃起,双手牢牢揪住了张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齿的道:“恶贼,我不过留下三百两黄金,你……你便下这毒手!”张翠山道:“你干什么?”待要施擒拿法挣脱,见他眼角边、嘴角上都是鲜血,虽在黑夜,和他相距不过半尺,看得十分清楚,惊问:“你受了内伤么?” 都大锦向那少林僧叫道:“师弟,你认清楚了,这人叫作银钩铁划张翠山,便是……便是害人的凶手。你快走,快走,别要给他追上……”突然双手一紧,将额头往张翠山额上猛撞过去,要跟他撞个头骨齐碎,同归于尽。 张翠山急忙双手翻转,在他臂上一推,嗤的一声响,都大锦摔了出去,自己胸口衣襟却也给扯下了一大片。张翠山虽然大胆,但今晚迭见异事,都大锦的神情又令人大为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俯首看时,见都大锦双眼翻白,已然气绝,自是早受极重的内伤,自己在他臂上这么轻轻一推,决不能就此杀了他。那少林僧失声惊呼:“你……你又杀了都师兄……”转身没命价奔逃,又慌又急,只奔出数步,便摔了一交。 张翠山摇了摇头,见祝史两镖头双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时,瞧着三具尸体,不禁怃然。他和都大锦并无交情,而龙门镖局护送俞岱岩出了差池,更一直恼恨在心,但见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不免顿有伤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刻,心想:“我叫都大锦将二千两黄金都救济灾民,想是他舍不得,暗中留下了三百两。别说我并不知情,便是知道,也只一笑了之,岂有因此而伤人性命之理?” 一提都大锦的背囊,果然沉甸甸地,撕开包袱,囊中跌出了几只金元宝,滚在都大锦脸旁。在这霎时之间,忽感人生无常,这总镖头一生劳累,千里奔波,在刀尖子上拚命,只不过为了一些黄金,眼前黄金好端端的便在他身旁,可是他却再也没法享用了。再想自己此刻力战少林三僧,大获全胜,固英雄一时,但百年之后,跟都大锦也无分别,想到此处,不由得叹了口长气。 忽听得琴韵泠泠,出自湖中,张翠山抬起头来,只见先前在镖局外湖中所见的那个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抚琴。张翠山见脚下是三具尸体,游船倘若摇近,给那人瞧见了声张起来,惊动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烦。正要行开,忽听那文士在琴弦上轻拨三下,抬头说道:“兄台既有雅兴子夜游湖,何不便上舟来?”说着将手一挥。后梢伏着的一个舟子坐起身来,荡起双桨,将小舟划近岸边。 张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见到什么,倒可向他打听打听。”走到水边,待小舟划近,轻轻跃上船头。 舟中书生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拱手为礼,左手向着上首的座位一伸,请客人坐下。碧纱灯笼照映下,见这书生手白胜雪,再看他相貌,玉颊微瘦,眉弯鼻挺,一笑时左颊上浅浅一个梨涡,远观之似是个风流俊俏的公子,这时相向而对,显是个女扮男装的妙龄丽人。 张翠山虽倜傥潇洒,但师门规矩,男女之防守得极紧。武当七侠行走江湖,于女色上人人律己严谨,他见对方是个女子,一愕之下,登时脸红,站起身来,倒跃回岸,拱手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装,多有冒昧。” 那少女不答。忽听得桨声响起,小舟缓缓荡向湖心,听那少女抚琴歌道:“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舟去渐远,歌声渐低,但见波影浮动,一灯如豆,隐入了湖光水色。 在一番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剧斗后,忽然遇上这等缥缈旖旎的风光,张翠山悄立湖畔,不由得思如潮涌,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回客店。 次日临安城中,龙门镖局数十口人命的大血案已传得沸沸扬扬。张翠山外貌蕴藉儒雅,自然谁也不会疑心到他身上。 午前午后,他在市上和寺观到处闲逛,寻访二师兄俞莲舟和七师弟莫声谷的踪迹,但走了一天,竟找不到武当七侠相互连络的半个记号。 到得申牌时分,心中不时响起那少女的歌声:“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那少女的形貌,更在心头拭抹不去,寻思:“我但当持之以礼,跟她一见又有何妨?倘若二师哥和七师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她之外,更没第二处可去打听昨晚命案的真相。” 用过晚饭,便向钱塘江边的六和塔走去。 第五回 皓臂似玉梅花妆 钱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转个大弯,再向东流。该处和府城相距不近,张翠山脚下虽快,到得六和塔下,天色也已将黑,见塔东三株大柳树下果然系着一艘扁舟。钱塘江中的江船张有风帆,较西湖里的游船大得多了,但船头挂着的两盏碧纱灯笼,却和昨晚所见的一般模样。张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树下,只见碧纱灯下,那少女独坐船头,身穿淡绿衫子,却已改了女装。 张翠山本来一意要问她昨晚之事,这时见她换了女子装束,却踌躇起来,忽听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头,思见嘉宾,微风动波,惘焉若酲。”张翠山朗声道:“在下张翠山,有事请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请上船罢。”张翠山轻轻跃上船头。 那少女道:“昨晚乌云蔽天,未见月色,今宵云散天青,可好得多了。”声音娇媚清脆,但说话时眼望天空,竟没向他瞧上一眼。张翠山道:“不敢请教姑娘尊姓。”那少女突然转过头来,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脸上滚了两转,并不答话。张翠山见她明媚清丽,难描难言,为此容光所逼,登觉自惭,不敢再说什么,转身跃上江岸,发足往来路奔回。 奔出十余丈,斗然停步,心道:“张翠山啊张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儿汉大丈夫,纵横江湖,无所畏惧,今日却怕起一个年轻姑娘来?”侧头回望,见那少女所乘的江船沿着钱塘江缓缓顺流而下,两盏碧纱灯照映江面,水中也是两团灯火缓缓下移,张翠山一时心意难定,转过身来,在岸边也向着下游信步而行。 人在岸上,舟在江中,一人一舟相伴东行。那少女仍抱膝坐在船头,望着天边新升的眉月。 张翠山走了一会,不自禁的顺着她目光看去,却见东北角上涌起一大片乌云。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乌云涌得甚快,不多时便将月亮遮住,一阵风过去,撒下细细的雨点。江边一望平野,无可躲雨之处,张翠山心中惘然,也没想到要躲雨,雨虽不大,但时候一久,身上便已湿透。只见那少女仍坐在船头,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湿。 张翠山猛地省起,叫道:“姑娘,你进船舱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声,站起身来,不禁一怔,说道:“难道你不怕雨了?”说着便进了船舱,过不多时,从舱里出来,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手一扬,将伞向岸上掷来。 张翠山伸手接住,见是一柄油纸小伞,张了开来,见伞上画着远山近水,数株垂柳,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画,题着七个字:“斜风细雨不须归。”杭州伞上多有书画,自来如此,也不以为奇,伞上的绘画书法多出自匠人手笔,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总不免带着几分匠气,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竟颇为精致,那七个字微嫌劲力不足,当出自闺秀之手,但颇见清丽脱俗。 张翠山抬起了头看伞上书画,足下并不停步,却不知前面有条小沟,左足一脚踏下,竟踏了个空。他变招奇速,右足踢出,身子腾起,轻轻巧巧的过了小沟,犹似凌虚飞行一般。只听得舟中少女喝了声采:“好!”张翠山转过头来,见她头上戴了顶斗笠,站在船头,风雨中衣袂飘飘,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伞上书画,还能入张相公法眼么?”张翠山于绘画向来不加措意,留心的只是书法,说道:“这笔卫夫人名姬帖的书法,笔断意连,笔短意长,极尽簪花写韵之妙。”那少女听他认出自己的字体,心下甚喜,说道:“这七字之中,那个‘不’字写得最不好。”张翠山细细凝视,说道:“这‘不’字写得很自然啊,只不过稍见少了点含蓄,不像其余六字,余韵不尽,观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总觉这字写得不惬意,却看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经相公一说,这才恍然。” 她所乘江船顺水下驶,张翠山仍在岸上伴舟而行。两人谈到书法,一问一答,不知不觉间已行出约有半里。这时天色更黑了,对方面目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张相公指点,就此别过。”她手一扬,后梢舟子拉动帆索,船上风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风,登时行得快了。张翠山见帆船渐渐远去,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怅惘,只听得那少女远远说道:“我姓殷……他日有缘,再向张相公请教……” 张翠山听到“我姓殷”三个字,蓦然一惊:“那都大锦曾道,托他护送俞三哥的,是个书生打扮、相貌俊美的女子,自称姓殷,莫非便是此人乔装改扮?”他想至此事,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提气疾追。帆船驶得虽快,但他展开轻功,不多时便已追及,朗声问道:“殷姑娘,你识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吗?” 那少女转过了头,并不回答。张翠山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却听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叹气。 张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许多疑团,要请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问?”张翠山道:“委托龙门镖局护送我俞三哥的,可就是殷姑娘么?此番恩德,务须报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难说得很。”张翠山道:“请问殷姑娘在何处遇到我三哥,如何救了他?”那少女道:“我在钱塘江畔见俞三侠倒卧在地,便顺手救起。”张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当山下,却又遭人毒手,殷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很难过,也极抱憾。” 他二人一问一答,风势渐大,帆船越行越快。张翠山内力深厚,始终和帆船并肩而行,竟没落后半步。那少女内力不及张翠山,但一字一句,却也听得明白。 钱塘江渐到下游,江面更阔,而斜风细雨也渐渐变成了狂风暴雨。 张翠山问道:“昨晚龙门镖局满门数十口被杀,是谁下的毒手,姑娘可知么?”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锦说过,要好好护送俞三侠到武当,倘若路上出了半分差池……” 张翠山道:“你说要杀得他镖局中鸡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错。他没好好保护俞三侠,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谁来?”张翠山心中一寒,说道:“镖局中这许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杀的!” 张翠山耳中嗡的一响,实难相信这娇媚如花的少女竟是个杀人不眨眼之人,过了一会,问道:“那……那两个少林寺的和尚呢?”那少女道:“也是我杀的。我本来没想跟少林派结仇,不过他们用歹毒暗器伤我在先,便饶他们不得。”张翠山道:“怎么……怎么他们又冤枉我?”那少女格格一声笑,说道:“那是我安排下的。” 张翠山气往上冲,大声道:“你安排下叫他们冤枉我?”那少女娇声笑道:“不错。”张翠山怒道:“我跟姑娘无怨无仇,何以如此?” 那少女衣袖一挥,钻进了船舱。到此地步,张翠山如何能不问个明白?眼见那帆船离岸数丈,没法纵跃上船,狂怒之下,收拢雨伞,伸掌向岸边一株枫树猛击,喀喀数声,折下两根粗枝。他出力将一根粗枝往江中掷去,左手提了另一根树枝,右足一点,跃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跃出,跟着将另一根粗枝又抛了出去,右足点上树枝,再一借力,跃上了船头,大声道:“你……你怎么安排?” 船舱中黑沉沉地寂然无声,张翠山便要举步跨进,但盛怒之下仍有自制,心想:“擅自闯入妇女船舱,未免无礼!”正踌躇间,忽见火光闪动,舱中点亮了蜡烛。 那少女道:“请进来罢!”张翠山整了整衣冠,倒提雨伞,走进船舱,不由得一怔,见舱中坐着个少年书生,方巾青衫,摺扇轻摇,神态潇洒,原来那少女在这顷刻间又已换上了男装,一瞥之下,竟与张翠山形貌极其相似。他问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她这一改装,便令他恍然大悟,昏暗之际,谁都会把他二人混而为一,无怪少林僧慧风和都大锦均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下的毒手。 那少女伸摺扇向对面的座位一指,说道:“张五侠,请坐。”提起几上的细瓷茶壶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说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舟中无酒,未免有减张五侠清兴。” 她这么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时令张翠山满腔怒火发作不出来,只得欠身道:“多谢。”那少女见他全身衣履尽湿,说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张五侠到后梢换一换罢。”张翠山摇头道:“不用。”当下暗运内力,一股暖气从丹田升了起来,全身滚热,衣服上的水气渐渐散发。那少女道:“武当派内功甲于武林,小妹请张五侠更衣,真是井底之见了。”张翠山道:“姑娘是何门何派,可能见示么?” 那少女听了他这句话,眼望窗外,眉间登时罩上一层愁意。 第1633章 倚天屠龙记(20) 张翠山见她神色间似有重忧,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过了一会,忍不住又问:“我俞三哥到底为何人所伤,盼姑娘见示。”那少女道:“不单都大锦走了眼,连我也上了大当。我早该想到武当七侠英姿飒爽,怎会是如此险鸷粗鲁的人物。” 张翠山听她不答自己问话,却说到“英姿飒爽”四字,显是当面赞誉自己的丰采,心头怦的一跳,脸上微微发烧,却不明白她说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少女叹了口气,突然卷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来。张翠山急忙低下头来,不敢观看。那少女道:“你认得这暗器么?” 张翠山听她说到“暗器”两字,这才抬头,只见她左臂上钉着三枚小小黑色钢镖,肤白如雪,中镖之处却深黑如墨。三枚钢镖尾部均作梅花形,镖身不过一寸半长,却有寸许深入肉里。张翠山吃了一惊,霍地站起,叫道:“这是少林派梅花镖,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错,是少林派梅花镖,镖上喂得有毒。” 她晶莹雪白的手臂上钉了这三枚小镖,烛光照映之下既娇媚艳丽,又诡秘可怖,便如洒了粉红小斑的雪白宣纸上用黑墨点了三点。 张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门正派,暗器上决不许喂毒,但这梅花小镖除少林子弟之外,却没听说还有那一派的人物会使。你中镖有多久了?快设法解毒要紧。” 那少女见他神色间甚是关切,说道:“中镖已二十多天,毒性给我用药逼住了,一时不致散发,但这三枚恶镖却也不敢起下,只怕镖一拔出,毒性随血四走。” 张翠山道:“中镖二十余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将来治愈后,肌肤上会有好大……挺大的疤痕……”其实他本来想说:“只怕毒性在体内停留过久,这条手臂要废。”那少女泪珠莹然,幽幽的道:“我已经尽力而为……昨天晚上在那些少林僧身边又没搜到解药……我这条手臂是不中用了。”说着慢慢放下衣袖。 张翠山胸口一热,道:“殷姑娘,你信得过我么?在下内力虽浅,但自信尚能助姑娘逼出臂上毒气。”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颊上浅浅梨涡,似乎心中极喜,但随即说道:“张五侠,你心中疑团甚多,我须先跟你分说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后,却又懊悔。”张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我辈份所当为,怎会懊悔?” 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过来啦,也不忙在这一刻。我跟你说,我将俞三侠交托给了龙门镖局之后,自己便跟在镖队后面,道上果然有好几起人想对俞三侠下手,都给我暗中打发了,可笑都大锦如在梦中。”张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当子弟感激不尽。”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谢我,待会儿你恨我也来不及呢。”张翠山一呆,不明其意。 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换装束,有时装作农夫,有时扮作商人,远远跟在镖队之后,那知到了武当山脚下却出了岔子。”张翠山咬牙道:“那六个恶贼,姑娘亲眼瞧见了?可恨都大锦懵懵懂懂,说不明白六贼的来历。”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我不但见了,还跟他们交了手,可是我也懵懵懂懂,说不明白他们的来历。”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那日我见这六人从武当山上迎下来,都大锦跟他们招呼,称之为‘武当六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远远望着,见他们将俞三侠所乘的大车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于是勒马道旁,让都大锦等一行走过,但一瞥之下,心中起了老大疑窦:‘武当七侠是同门师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侠身受重伤,他们该当一拥而上,立即看他伤势才是。但只一人往大车中望了一眼,余人非但并不理会,反颇有喜色,大声唿哨,赶车而去,这可不合人情了。’” 张翠山点头道:“姑娘心细,所疑甚是。” 那少女道:“我越想越觉不对,纵马追赶上去,喝问他们姓名。这六人眼力倒也不弱,一见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骂他们冒充武当子弟,劫持俞三侠,存心不良。三言两语,我便冲上去动手。六人中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子跟我相斗,一个道士在旁掠阵,其余四人便赶着大车走了。那瘦子手底下甚是了得,三十余合中我胜他不得,突然间那道人左手一扬,我只感臂上一麻,无声无息的便中了这三枚梅花镖,手臂登时麻痒。那瘦子出言无礼,想要擒我,我还了他三枚银针,这才脱身。”说到这里,脸上微现红晕,想来那瘦子见她是个孤身的美貌少女,竟有非礼之意。 张翠山沉吟道:“这梅花小镖用左手发射?少林门下怎地出现了道人,莫非也是乔装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须剃光头,和尚扮道士却容易得多,戴顶道冠便成。”张翠山点了点头。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那瘦子我尚自抵敌不过,那道人似乎更厉害得多,何况他们共有六人?这可没了计较。”张翠山张口欲言,但终于忍住了。 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问:‘干么不上武当山来跟我们说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当山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托都大锦走这趟镖呢?我彷徨无计,在道上闷走,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锦他们说话。后来见你去找寻俞三侠,我想武当七侠正主儿已接上了手,不用我再凑热闹,凭我这点儿微末本领,也帮不了什么忙。那时我急于解毒,便即东还,不知俞三侠后来怎样了?” 张翠山当下说了俞岱岩受人毒害的情状。那少女长叹一声,睫毛微微颤动,说道:“但愿俞三侠吉人天相,终能治愈,否则……否则……”张翠山听她语气诚恳,心下感激,说道:“多谢姑娘好心。”说着眼眶微湿。那少女摇了摇头,说道:“我回到江南,叫人一看这梅花镖,有人识得是少林派的独门暗器,说道除非是发暗器之人的本门解药,否则毒性难除。临安府除了龙门镖局,还有谁是少林派?于是我夜入镖局,要逼他们给解药,岂知他们非但不给,还埋伏下了人马,我一进门便对我猛下毒手。” 张翠山“嗯”了一声,沉吟道:“你说故意安排,教他们认作是我?”那少女脸有腼腆之色,低下了头,轻轻的道:“我见你到衣铺去买了这套衣巾,觉得穿戴起来很是……很是好看,于是我跟着也买了一套。”张翠山道:“这便是了。只是你一出手便连杀数十人,未免过于狠辣,镖局中的人跟你又没怨仇。” 那少女沉下脸来,冷笑道:“你要教训我么?我活了一十九岁,倒还没听人教训过呢。张五侠大仁大义,这就请便罢。我这般心狠手辣之辈,原没盼望能跟你结交。” 张翠山给她一顿数说,不由得满脸通红,霍地站起,待要出舱,但随即想起已答应了助她治疗镖伤,说道:“请你卷起袖子。”那少女蛾眉微蹙,说道:“你爱骂人,我不要你治了。”张翠山道:“你臂上之伤延误已久,再耽误下去只怕……只怕毒发难治。”那少女恨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张翠山奇道:“咦,少林派的恶人发镖射你,跟我有甚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护送你三师哥上武当山,会遇上这六个恶贼么?这六人抢了你师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观,臂上会中镖么?你如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会中镖受伤么?” 除了最后两句有些强辞夺理,另外的话却也合情合理。张翠山拱手道:“不错,在下助姑娘疗伤,不过略报大德。”那少女侧头道:“那你认错了么?”张翠山道:“我认什么错?”那少女道:“你说我心狠手辣,这话说错了。那些少林和尚、都大锦这干人、镖局中的,全都该杀。”张翠山摇头道:“姑娘虽臂上中毒,但仍可救。我三师哥身受重伤,也未毙命,即使当真不治,咱们也只找首恶,这样一举连杀数十人,总是于理不合。” 那少女秀眉一扬,道:“你说我杀错了人?难道发梅花镖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难道龙门镖局不是少林派开的?”张翠山道:“少林门徒遍于天下,成千成万,姑娘臂上中了三枚镖,难道便要杀尽少林门下弟子?” 那少女辩他不过,忽地举起右手,一掌往左臂上拍落,着掌之处,正是那三枚梅花镖的所在,这一掌下去,三镖深入肉里,伤得可就更加重了。 张翠山万料不到她脾气如此倔强,一言不合,便下重手伤残自己肢体,她对自身尚且如此,出手随便杀人自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挡,已然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只见她衫袖中渗出黑血。张翠山知道此时镖伤甚重,她内力已阻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左手探出,抓住了她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 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道:“狂徒不得无礼!”呼的一声,有人挥刀向他背上砍来。张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紧急,无暇分辩,反腿一脚,将那舟子踢出舱去。 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爱死,关你什么事?”说着啪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个耳光。她出掌奇快,张翠山事先毫没防备,一楞之下,放开了她手臂。 那少女沉着脸道:“你上岸去罢,我再也不要见你啦!”张翠山给她这一掌打得羞怒交迸,说道:“好!我倒没见过这般任性无礼的姑娘!”跨步走上船头。那少女冷笑道:“你没见过,今日便要给你见见。” 张翠山拿起一块木板,待要抛在江中,踏板上岸,转念忽想:“我这一上去,她终究性命不保。”强忍怒气回舱,说道:“你打我一掌,我也不来跟你这蛮不讲理的姑娘计较,快卷起袖子。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甚相干?”张翠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此恩不能不报。”那少女冷笑道:“好啊,原来你不过是代你三哥还债来着。倘若我没护送过你三哥,我受的伤再重,你也见死不救啦!” 张翠山一怔,道:“那也未必。”见她忽地打个寒战,身子微颤,显是毒性上行,忙道:“快卷起袖子,你当真拿自己性命来开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认错,我便不要你救。”她脸色本就极白,这时娇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怜之态。 张翠山叹了口气,道:“好,算我说错了,你杀人没错。”那少女道:“那不成,错便是错,有什么算不算的。你为什么叹了口气再认错,显然并非诚心诚意。” 张翠山救命要紧,无谓跟她多作口舌之争,大声道:“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张翠山今日诚心诚意,向殷……殷……”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那少女道:“殷素素。”张翠山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认错赔罪。”殷素素大喜,嫣然而笑,猛地坐倒椅上。 张翠山忙从怀中药瓶里倒出一粒“天心解毒丹”给她服下,卷起她衣袖,只见半条手臂已成紫黑色,黑气正迅速上行。张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问道:“觉得怎样?”殷素素道:“胸口闷得难受。谁教你不快认错?倘若我死了,便是你害的。” 张翠山当此情景,只能柔声安慰:“不碍事的,你放心。你全身放松,一点也不用力运气,就当自己是睡着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就当我已经死了。” 张翠山心道:“在这当口,这姑娘还如此横蛮刁恶,将来不知是谁做她丈夫,这一生一世可有苦头吃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怦然而动,脸上登时发烧,生怕殷素素已知觉了自己念头,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双颊晕红,大是娇羞,不知正想到了什么。两人眼光一触,不约而同的都转开了头去。 殷素素忽然低声道:“张五哥,我说话没轻重,又打了你,请你……你别见怪。” 张翠山听她忽然改口,把“张五侠”叫作“张五哥”,心中更怦怦乱跳,缓缓点一点头,微微一笑,吸一口气,收摄心神,一股暖气从丹田中升上,劲贯双臂,抓住她手臂伤口的上下两端。 过了一会,张翠山头顶笼罩氤氲白气,显已出了全力,汗气上蒸。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这是疗毒的紧要关头,生恐分了他心神,闭目不敢和他说话。忽听波的一声,臂上一枚梅花小镖弹了出来,跃出丈余,跟着一缕黑血,从伤口中激射而出。黑血渐渐转红,跟着第二枚梅花镖又为张翠山内力逼出。 便在此时,忽听得江上有人纵声高呼:“殷姑娘在这儿吗?朱雀坛坛主参见。”张翠山微觉怪异,但运力正急,不去理会。那人又呼了一声。却听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这里有个恶人,要害殷姑娘,常坛主快来!”那边船上的人大声喝道:“恶贼不得无礼,你只要伤了殷姑娘一根寒毛,我把你千刀万剐!”这人声若洪钟,在江面上呼喝过来,大是威猛。 殷素素睁开眼来,向张翠山微微一笑,对这场误会似表歉意。第三枚梅花镖给她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张翠山连运三遍力道,仍逼不出来。但听得桨声甚急,那艘船迅速靠近,张翠山只觉船身一晃,有人跃上船来,他只顾用力,不去理会。 那人钻进船舱,见张翠山双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怎想得到他是在运功疗伤,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张翠山后心拍去,同时喝道:“恶贼还不放手?” 张翠山缓不出手来招架,吸一口气,挺背硬接了他这一掌,但听蓬的一声,这一掌力道奇猛,结结实实的打中他背心。张翠山深得武当派内功精要,全身不动,借力卸力,将这沉重之极的拍击引到掌心,只听得波的一声响,第三枚梅花镖从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钉在船舱板上,余势不衰,兀自颤动。 第1634章 倚天屠龙记(21) 发掌之人一掌既出,第二掌跟着便要击落,见了这等情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没受伤么?”见她手臂伤口喷出毒血,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是打错了人,好生不安,暗忖自己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劲,看来张翠山内脏已尽数震伤,只怕性命难保,忙从怀中取出伤药,想给张翠山服下。 张翠山摇了摇头,见殷素素伤口中流出来的血色已转殷红,放开手掌,回过头来笑道:“你这一掌的力道真不小。”那人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掌底不知击毙过多少成名的武林好手,怎么这少年不避不让的受了一掌,竟如没事人一般,说道:“你……你……”瞧他脸色,伸手指去搭他脉搏。张翠山心想:“索性跟他开开玩笑。”暗运内劲,腹膜上顶,霎时间心脏停止了跳动。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觉他脉搏已绝,更吓了一跳。 张翠山接过殷素素递来的手帕,给她包扎伤口,又道:“毒质已随血流出,姑娘只须服食寻常解毒药物,便已无碍。”殷素素道:“多谢了。”侧过头来,脸一沉,道:“常坛主不得无礼,见过武当派的张五侠。”那人退后一步,躬身施礼,说道:“原来是武当七侠的张五侠,怪不得内功如此深厚,小人常金鹏多多冒犯,请勿见怪。” 张翠山见这人五十来岁年纪,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盘根错节,便抱拳还礼,说道:“在下张翠山,见过常坛主。” 常金鹏向张翠山见礼已毕,随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礼去。殷素素大剌剌的点一点头,不怎么理会。张翠山暗暗纳罕,只听常金鹏说道:“玄武坛白坛主约了海沙派、巨鲸帮和神拳门的人物,明天一早在钱塘江口王盘山岛上相会,扬刀立威。姑娘身子不适,待小人护送姑娘回临安府去。王盘山岛上的事,谅来白坛主一人料理,也已绰绰有余。” 殷素素哼了一声,道:“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嗯,神拳门的掌门人过三拳也去吗?”常金鹏道:“听说是他亲自率领神拳门的十二名好手弟子,前去王盘山赴会。”殷素素冷笑道:“过三拳名气虽大,不足当白坛主一击,还有什么好手?” 常金鹏迟疑了一下,道:“听说昆仑派有两名年轻剑客,也去赴会,说要见识见识屠……屠……”说到这里,眼角向张翠山一掠,却不说下去了。殷素素冷冷的道:“他们要去瞧瞧屠龙刀吗?只怕是眼热起意……”张翠山听到“屠龙刀”三字,心中一凛,只听殷素素又道:“嗯,昆仑派的人物倒不可小觑了。我手臂上的伤本来很厉害,多亏张五侠给我治好了。这么着,咱们去瞧瞧热闹,说不定须得给白坛主相助一臂之力。”转头向张翠山道:“张五侠,真正多谢了!咱们就此别过,我坐常坛主的船,你坐我的船回临安去罢!你武当派犯不着牵连在内。” 张翠山道:“我三师哥之伤,似与屠龙刀有关,详情如何,还请殷姑娘见示。”殷素素道:“这中间的细微曲折之处,我也不大了然,他日还是亲自问你三师哥罢!” 张翠山见她不肯说,心知再问也是徒然,暗想:“伤我三哥之人,其意在于屠龙宝刀。常坛主说要在王盘山扬刀立威,似乎屠龙刀是在他们手中,那些恶贼倘若得讯,定会赶去。”说道:“发射这三枚梅花小镖的恶人,你说会不会也上王盘山去呢?” 殷素素抿嘴一笑,却不答他问话,说道:“你定要去赶这份热闹,咱们便一块儿去罢!”转头对常金鹏道:“常坛主,请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鹏应道:“是!”弯着腰退出船舱,便似仆役厮养对主人一般恭谨。殷素素只点了点头。张翠山却敬重他这份武功修为,站起身来,送到舱口。 殷素素望了望他长袍后心给常金鹏击破的碎裂之处,待他回入船舱,说道:“你除下长袍,我给你补一补。”张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手工粗劣吗?” 张翠山道:“不敢。”说了这两个字,默不作声,想起她一晚之间连杀龙门镖局数十口老小,这等大奸大恶的凶手,自己原该出手诛却,可是这时非但和她同舟而行,还助她起镖疗毒,虽说是酬谢她护送师兄之德,但总嫌善恶不明,王盘山岛上的事务一了,须得立即分手,再也不能跟她相见了。 殷素素见他脸色难看,已猜中他心意,冷冷的道:“不但都大锦和祝史两镖头,不但龙门镖局满门和那两个少林僧,还有那慧风和尚,也都是我杀的。”张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只是想不到你用什么手段。”殷素素道:“那有什么希奇?我潜在湖边水中听你们说话。那慧风突然发觉咱们两人相貌不同,想要说出口来,我便发银针从他口中射入,你在路上、树上、草里寻我的踪迹,却那里寻得着?”张翠山道:“这么一来,少林派便认定是我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当真好聪明,好手段!”他这几句话中充满了愤激。殷素素假作不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张五侠谬赞了!” 张翠山怒气填膺,大声喝道:“姓张的跟你无怨无仇,你何苦这般陷害于我?” 殷素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少林、武当号称当世武学两大宗派,我想让你们两派斗上一斗,且看到底是谁强谁弱?” 张翠山悚然而惊,满腔怒火暗自潜息,却大增戒惧,心道:“原来她另有重大奸谋,不只陷害我一人而已。倘若我武当派和少林派当真为此相斗,势必两败俱伤,成为武林中一场浩劫。”殷素素摺扇轻挥,神色自若,说道:“张五侠,你扇上的书画,可否供我开开眼界?” 张翠山正要回答,忽听得前面常金鹏船上有人朗声喝道:“是巨鲸帮的船吗?那一位在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巨鲸帮少帮主,到王盘山岛上赴会。”常金鹏船上那人叫道:“天鹰教殷姑娘和朱雀坛常坛主在此,另有名门贵宾。贵船退在后面罢!”右首船上那人粗声粗气的道:“若是贵教教主驾临,我们自当退让,是旁的人,那也不必了!” 张翠山心中一动:“天鹰教是什么教派?眼见他们这等声势,力量可当真不小。想是此教崛起未久,我们少到江南一带走动,是以不知。巨鲸帮倒久闻其名,可不是什么好脚色。”推开船窗向外望去,见右首那船船身造成一头鲸鱼之状,船头上白光闪闪,数十柄尖刀镶成巨鲸的牙齿,船尾弯翘,便似鲸鱼的尾巴。这艘巨鲸船帆大船轻,行驶时比常金鹏的船快得多。 常金鹏站到船头,叫道:“麦少帮主,殷姑娘在这儿,你这点小面子也不给吗?”巨鲸船舱中钻出一个黄衣少年,冷笑道:“陆地上以你们天鹰教为尊,海面上该算我们巨鲸帮了罢?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让你们先行?”张翠山心想:“江面这般宽阔,数百艘大船也可并行,何必定要他们让道,这天鹰教也未免太横。” 只见巨鲸船上又加了一道风帆,抢得更加快了,两船越离越远,再也没法追上。常金鹏“哼”的一声,说道:“巨鲸帮……屠龙刀……也……屠龙刀……”大江之上,风急浪高,两船相隔又远,不知他说些什么。 那麦少帮主听他连说了两句“屠龙刀”,觉得事关重大,命水手侧过船身,渐渐和常金鹏的座船靠近,大声问道:“常坛主你说什么?”常金鹏道:“麦少帮主……咱们玄武坛白坛主……那屠龙刀……”张翠山微觉奇怪:“怎么他说话断断续续?” 眼见巨鲸船靠得更加近了,相距已不过数丈,猛听得呼的一声,常金鹏提起船头巨锚掷将出去,锚上铁链呛啷啷连响,对面船上两名水手长声惨叫,大铁锚已钩在巨鲸船上。麦少帮主喝道:“你干什么?”常金鹏手脚快极,提起左边的大铁锚又掷了出去。两只铁锚击毙了巨鲸船上三名水手,同时两艘船也已连在一起。 麦少帮主抢到船边,伸手去拔铁锚。常金鹏右手挥动,炼声呛啷,一个圆圆的大西瓜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猛响,打在巨鲸船的主桅之上。张翠山才知这大西瓜是常金鹏所用兵器,料是纯钢铸成,瓜上漆成绿沉沉地,黑暗中也瞧不清楚,但知共有一对,系以钢链,便和流星锤无异。只见两个西瓜奇大特重,每个似不下五六十斤,若非膂力惊人,如何使得它动? 常金鹏右手的钢西瓜击出,巨鲸船的主桅喀喇喇响了两声,他拉回右手钢西瓜,跟着左手钢西瓜又击了出去,待到右手钢西瓜再次进击,那主桅喀喇、喀喇连响,从中断为两截。巨鲸船上众海盗惊叫呼喝。常金鹏双瓜齐飞,同时击在后桅之上,后桅较细,一击便断。 这时两船相隔两丈有余,那麦少帮主眼睁睁的瞧着两根桅杆一一断折,竟无法可施,只有高声怒骂。常金鹏喝道:“有天鹰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鲸帮称雄!”右臂扬处,钢瓜又呼的一声飞出,这一次却击在巨鲸船的船舷上,砰的一声,船旁登时破了一个大洞,海水涌入,船上众水手大声呼叫。 麦少帮主抽出分水蛾眉刺,双足一点,纵身跃起,便往常金鹏的船头扑来。常金鹏待他跃到最高之时,左手钢瓜飞出,迳朝他迎面击去,这一招甚是毒辣,钢瓜到时,正是他人在半空,一跃之力将衰未衰。麦少帮主叫声:“啊哟!”伸蛾眉双刺在钢瓜上一挡,急使劲力,盼借力翻回,猛觉胸口气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自己船中。 常金鹏双瓜此起彼落,霎时间在巨鲸船上击出了七八个大洞,跟着提起锚炼,运劲回拉。喀喇喇几声响,巨鲸船船板碎裂,两只铁锚拉回自己船头。 天鹰教船上众水手不待坛主吩咐,扬帆转舵,向前直驶。 张翠山见到常金鹏击破敌船的威势,暗自心惊:“我若非得恩师传授,学会了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灵神掌般的一掌击在我背心,却如何经受得起?这人于瞬息间诱敌破敌,不但武功惊人,而且阴险毒辣、工于心计,实是邪教中极厉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时,只见她神色自若,似乎这类事司空见惯,毫不放在心上。 只听得雷声隐隐,钱塘江上夜潮将至。巨鲸帮帮众虽人人精通水性,但这时已在江海相接之处,江面阔达数十里,距离南北两岸均甚遥远。巨鲸帮帮众听到潮声,大叫呼救。常金鹏和殷素素的两艘座船向东疾驶,浑不理会。 张翠山探首窗外,向后望去,见那艘巨鲸船已沉没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冲,登时便要粉碎。他耳听得惨叫呼救之声,心下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鹏都是心狠手辣之辈,若请他们停船相救,谅不蒙允,徒然自讨没趣,只得默然不语。 殷素素瞧了他神色,微微一笑,纵声叫道:“常坛主,咱们的贵客张五侠大发慈悲,你把巨鲸船上那些家伙救起来罢!”这一着大出张翠山的意外。只听得前面船上常金鹏应道:“谨遵贵客之命!”船身侧过,斜抢着向上游驶去。 常金鹏大声叫道:“巨鲸帮帮众们听着,武当派张五侠救你们性命,要命的快游下来罢!”诸帮众顺流游下。常金鹏的座船逆流迎上,抢在潮水头里,将巨鲸船上自麦少帮主以下救起了十之八九,但终于有八九名水手葬身在波涛之中。 张翠山心下大慰,喜道:“多谢你啦!”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鲸帮杀人越货,那船中没一个人手上不是染满了血腥,你救他们干么?”张翠山茫然若失,答不出话来。巨鲸帮恶名素着,是水面上四大恶帮之一,他早闻其名,却不料今日反予相救。 只听殷素素道:“若不将他们救上船来,张五侠心中更要骂我啦:‘哼!这年轻姑娘心肠狠毒,甚于蛇蝎,我张翠山悔不该助她起镖疗毒!’”这句话正好说中了张翠山的心事,他脸上一红,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齿,我怎说得过你?救那些人,是你自己积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干。” 就在这时,潮声如雷,震耳欲聋,张翠山和殷素素所乘江船猛地给抛了起来,说话声尽皆掩没。张翠山向窗外看时,只见巨浪犹如一堵透明的高墙,巨鲸帮的人若不获救上船,这时势必尽数给淹没在惊涛骇浪之中了。 殷素素走到后舱,关上了门,过了片刻出来,又已换上了女装。她打个手势,要张翠山除下长袍。张翠山不便再峻拒,只得脱下。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缝补衫背的破裂之处,那知她提起她自己刚换下来的男装长袍,打手势叫他穿上,却将他的破袍收入后舱。 张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将殷素素的男装穿上了。那件袍子本就宽大,张翠山虽比她高大得多,却也不显得窄小,袍子上一缕缕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张翠山心神一荡,不敢向她看去,恭恭敬敬坐着,装作欣赏船舱板壁上的书画,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的波涛一般汹涌起伏,却那里看得进去?殷素素也不来跟他说话。 忽地一个巨浪涌来,船身倾侧,舱中烛火登时熄了。张翠山心想:“我二人孤男寡女,坐在黑舱之中,虽说我不欺暗室,却怕于殷姑娘的清名有累。”推开后舱舱门,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瞧着他稳稳掌着舵柄,穿波越浪下驶。 半个多时辰之后,上涌的潮水反退出海,顺风顺水,舟行更速,破晓后已近王盘山岛。那王盘山在钱塘江口的东海之中,是个荒凉小岛,山石嶙峋,向无人居。两艘船驶近岛南,相距尚有数里,只听得岛上号角之声呜呜吹起,岸边两人各举大旗,挥舞示意。座船渐渐驶近,只见两面大旗上均绣着一头大鹰,双翅伸展,甚是威武。 两面大旗之间站着一个老者。只听他朗声说道:“玄武坛白龟寿恭迎殷姑娘。”声音漫长,绵绵密密,虽不响亮,却气韵醇厚。片刻间座船靠岸,白龟寿亲自铺上跳板。殷素素请张翠山先行,上岸后和白龟寿引见。 第1635章 倚天屠龙记(22) 白龟寿见殷素素神情间对张翠山甚为重视,待听到他是武当七侠中的张五侠,更心中一凛,说道:“久仰武当七侠清名,今日幸得识荆,大是荣幸。”张翠山谦逊了几句。 殷素素笑道:“你两个言不由衷,说话不痛快。一个心想:‘啊哟,不好,武当派也来啦,多了个争夺屠龙刀的棘手人物。’另一个心中却说:‘你这种左道邪教人物,我才犯不着跟你结交呢。’我说啊,你们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用口是心非的。” 白龟寿哈哈一笑。张翠山却道:“不敢!白坛主武功精湛,在下听得白坛主这份隔海传声的功夫,好生佩服。在下只陪殷姑娘来瞧瞧热闹,决无觊觎宝刀之心。” 殷素素听他这般说,面溢春花,好生欢喜。白龟寿素知殷素素面冷心狠,从来不对任何年轻男子稍假词色,但这时对张翠山的神态却截然不同,知道此人在她心中的份量着实不轻,又听他称赞自己内功,说道无意于宝刀,登时敌意尽消,说道:“殷姑娘,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那些家伙早就到啦,还有两个昆仑派的年轻剑客。这两个小子飞扬跋扈,嚣张得紧,那如张五侠名满天下,却偏这么谦光。可见有一分本事,便有一分修养……” 他刚说到这里,忽听得山背后一人喝道:“背后鬼鬼祟祟的毁谤旁人,这又算什么行迳了?”话声一歇,转出两个人来。两人均穿青色长袍,背上斜插长剑,都是二十八九岁年纪,脸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样。 白龟寿笑道:“说起曹操,曹操便到。我跟各位引见。”那两个昆仑派的青年剑客本来就要发作,斗然见到殷素素容光照人,清丽非凡,心中都怦然一动。一个目不转瞬的呆呆瞧着她,另一个看了她一眼,忙转开了头,但随即又斜目偷觑。 白龟寿指着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这位是高则成高大剑客。”指着另一人道:“这位是蒋立涛蒋大剑客。两位都是昆仑派的武学高手。昆仑派威震西域,武学上有不传之秘,高蒋两位更是昆仑派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矫矫不群的人物。这一次来到中原,定当大显身手,让我们大开眼界。” 他这番话中显然颇含讥嘲,张翠山心想这两人若不立即动武,也必反唇相稽,那知高蒋二人只唯唯否否,似乎并没听见他说些什么,再看二人神色,这才省悟,原来他二人一见殷素素,一个傻瞪,一个偷瞧,竟都神不守舍的如痴如呆。张翠山暗暗好笑,心道:“昆仑派名播天下,号称剑术通神,那知派中弟子却这般无聊。” 白龟寿又道:“这位是武当派张翠山张相公,这位是殷素素殷姑娘,这位是敝教的常金鹏常坛主。”他说这三人姓名时都轻描淡写,不加形容,对张翠山更只称一声“张相公”,连“张五侠”的字眼也免了,显是将他当作极亲近的自己人看待。 殷素素心中甚喜,眼光在张翠山脸上一转,秋波流动,梨涡浅现。 高则成见殷素素对张翠山神态亲近,狠狠的向张翠山怒目横了一眼,冷冷的道:“蒋师弟,咱们在西域之时好像听说过,武当派算是中原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啊。”蒋立涛道:“不错,好像听说过。”高则成道:“原来耳闻不如目见,道听涂说之言,大不可信。”蒋立涛道:“是吗?江湖上谣言甚多,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高师哥说武当派怎么了?”高则成道:“名门正派的弟子,怎地跟邪教人物厮混在一起,这不是自甘堕落么?”二人一吹一唱,竟向张翠山叫起阵来。他们可不知殷素素也是天鹰教中人物,“邪教”二字,只指白常二人而言。 张翠山听他二人言语如此无礼,登时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次上王盘山来,用意纯在查察伤害俞岱岩的凶手,这两个昆仑弟子年纪虽较自己为大,却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何况天鹰教行事确甚邪恶,观乎殷素素和常金鹏将杀人当作家常便饭一事可知,自己决不能跟他们牵缠在一起,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跟天鹰教的这几位也是初识,和两位仁兄没什么分别。” 这两句话众人听了都是大出意外。白常两坛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岂知却是初识。殷素素心中恼怒,知道张翠山这么说,分明有瞧不起天鹰教之意。高蒋两人相视冷笑,心想:“这小子是个脓包,一听到昆仑派的名头,就怕了咱们啦!” 白龟寿道:“各位宾客都已到齐,只巨鲸帮的麦少帮主还没来,咱们也不等他啦。现下各位可请随便逛逛,正午时分,请到那边山谷饮酒看刀。”常金鹏笑道:“麦少帮主座船失事,是张相公命人救了起来,这时便在船中,待会请他赴宴便了。” 张翠山见白常两位坛主对己执礼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间更柔情似水,但想跟这些人越疏远越好,说道:“小弟想独自走走,各位请便。”也不待各人回答,一举手,便向东边一带树林中走去。 王盘山是个小岛,山石树木无甚可观。东南角有个港湾,桅樯高耸,停泊着十来艘大船,想是天鹰教、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张翠山沿着海边信步而行,他对殷素素任意杀人的残暴行迳虽大为不满,但说也奇怪,一颗心竟念兹在兹的萦绕在她身上:“这位殷姑娘在天鹰教中地位尊贵,白常两位坛主对她像公主一般侍候,但她显然不是教主,不知是什么来头?”又想:“天鹰教要在这岛上扬刀立威,对方海沙派、神拳门、巨鲸帮等都由首要人物赴会,天鹰教却只派两个坛主主持,全没将这些对手放在心上。瞧那玄武坛白坛主的气派,似乎武功尚在朱雀坛常坛主之上。看来天鹰教已是武林中一个极大隐忧,今日乘机多摸清一些他们的底细,日后武当派便想跟他们河水不犯井水,只怕也不可得。” 正沉吟间,忽听得树林外传来一阵阵兵刃相交之声,他好奇心起,循声过去,只见树荫下高则成和蒋立涛各执长剑,正在练剑,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着。张翠山心道:“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术大有独到之处,他老人家少年之时,还跟一个号称‘剑圣’的昆仑派名家会过面,这机缘倒是难得。”但武林人士研习武功之时极忌旁人偷看。张翠山虽极想看个究竟,终究要守武林规矩,只望了一眼,转身便欲退开。 但他这么一探头,殷素素已见到了,向他招了招手,叫道:“张五哥,你过来。”张翠山这时若再避开,反落了个偷看的嫌疑,迈步走近,说道:“两位兄台在此练剑,咱们别惹人厌,到那边走走罢。”还没听到殷素素回答,只见白光闪动,嗤的一声响,蒋立涛反剑掠上,高则成左臂中剑,鲜血冒出。张翠山一惊,只道是蒋立涛失手误伤。那知高则成哼也不哼,铁青着脸,唰唰唰三剑,招数巧妙狠辣,全是指向蒋立涛的要害。张翠山这才看清,原来两人并非研习剑法,竟是真打狠斗,不禁大为讶异。 殷素素笑道:“看来师哥不及师弟,还是蒋兄的剑法精妙些。” 高则成听了此言,一咬牙,翻身回剑,剑诀斜引,一招“百丈飞瀑”,剑锋从半空中直泻下来。张翠山忍不住喝采:“好剑法!”蒋立涛缩身急躲,但高则成的剑势不等用老,中途变招,剑尖抖动,“嘿!”的一声呼喝,刺入了蒋立涛左腿。殷素素拍手道:“原来做师兄的毕竟也有两手,蒋兄这一下可比下去啦!” 蒋立涛怒道:“也不见得。”剑招忽变,歪歪斜斜的使出一套“雨打飞花”剑法。这一路剑走的全是斜势,飘逸无伦,但七八招斜势之中,偶尔又夹着一招正势,教人极难捉摸。高则成对这路本门剑法自是烂熟于胸,见招拆招,毫不客气的还以击削劈刺。两人身上都已受伤,虽伤非要害,但剧斗中鲜血飞溅,两人脸上、袍上、手上都血点斑斑。师兄弟俩越斗越紧,竟似性命相搏一般。殷素素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澜,赞几句高则成,又赞几句蒋立涛,把两人激得如颠如痴,恨不得一剑刺倒对手,显得自己剑法高强,好讨佳人欢心。 这时张翠山早已明白,他师兄弟俩忽然舍命恶斗,全是殷素素从中挑拨,以报复两人先前出言轻侮天鹰教。眼见两人初时还不过意欲取胜,到后来已难自制,竟似要致对方死命一般,再斗下去势将闯出大祸。看这二人剑法确实精妙,然变化不够灵动,内力也嫌薄弱,剑法中的威力只发挥得出一二成而已。 殷素素拍手嬉笑,甚是高兴,说道:“张五哥,你瞧昆仑派的剑法怎样?”不听张翠山回答,一回头,见他眉头微皱,颇有厌恶之色,便即改口:“使来使去这几路,也没什么看头,咱们到那边瞧瞧海景去罢!”说着拉了张翠山的左手,举步便行。 张翠山只觉一只温腻软滑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手,心中一动,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蒋二人,却也不便挣脱,只得随着她走向海边。 殷素素瞧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出了一会神,忽道:“《庄子·秋水篇》中说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却并不骄傲,只说:‘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庄子真了不起,胸襟如此博大!” 张翠山见她挑动高蒋二人自相残杀,引以为乐,本来颇为不满,忽然听到这几句话,不禁一怔。《庄子》是道家修真之士所必读,张翠山在武当山时,张三丰也常拿来跟他们师兄弟讲解。但这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突然在这当儿发此感慨,实大出于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说道:“是啊,‘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殷素素听他以《庄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话相答,但脸上神气,却有不胜仰慕钦敬之情,说道:“你想起了师父吗?” 张翠山吃了一惊,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一只手,道:“你怎知道?”当年他在山上和大师兄宋远桥、三师兄俞岱岩共读《庄子》,读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这两句话时,俞岱岩说道:“咱们跟师父学艺,越学越觉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远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用《庄子》上这两句话来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测、高无尽头的功夫,那才适当。”宋远桥和张翠山都点头称是。这时他想起《庄子》上这两句话,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师父。 殷素素道:“你脸上的神情,心中不是想起父母,便是想起了师长,但‘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云云,当世除张三丰道长,只怕也没第二个人当得起了。”张翠山甚喜,赞道:“你真聪明。”惊觉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双手,脸上一红,缓缓放开。 殷素素道:“尊师的武功到底怎样出神入化,你能说些给我听听么?”张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学远不止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从何说起。”殷素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张翠山听她引用《庄子》中颜回称赞孔子的话,而自己心中对师父确有如此五体投地的感觉,说道:“我师父不用奔逸绝尘,他老人家趋一趋、驰一驰,我就跟不上啦!”心想这女魔头学识渊博,委实难得。 殷素素聪明伶俐,有意要讨好他,两人自然谈得十分投机,久而忘倦,并肩坐在石上,不知时光之过。 忽听得远处脚步声沉重,有人咳了几声,说道:“张相公、殷姑娘,午时已到,请去入席罢。”张翠山回过头来,见常金鹏相隔十余丈外站着,虽神色庄敬,但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神情之中,便似一个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赞叹欢喜。殷素素一直对他视作下人,傲不为礼,这时却脸含羞涩,低下头去。张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见了两人神色,禁不住脸上一红。 常金鹏转过身来,当先领路。殷素素低声道:“我先去,你别跟着我一起。”张翠山微微一怔,心道:“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来啦?”便点了点头。殷素素抢上几步,和常金鹏并肩而行,只听她笑问:“那两个昆仑派的呆子打得怎么样啦?”张翠山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着他二人的背影在树后隐没,这才缓缓向山谷中走去。 进得谷口,只见一片青草地上摆着七八张方桌,除东首第一席外,每张桌旁都已坐了人。常金鹏见他走近,大声道:“武当派张五侠驾到!”这八个字说得声若雷震,山谷鸣响。他一说完,和白龟寿快步迎了出来,每人身后跟随着本坛的五名舵主,十二人在谷口一站,并列两旁,躬身相迎。白龟寿朗声道:“天鹰教殷教主属下,玄武坛白龟寿、朱雀坛常金鹏,恭迎张五侠大驾。”殷素素并不走到谷口相迎,却也站起身来。 张翠山听到“殷教主”三字,心头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作揖说道:“不敢当!”举步走进谷中,只见各席上坐的众人均有愤愤不平之色,微感不解,却也不去理会。他不知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各路首领到来之时,天鹰教只派坛下的一名舵主引导入座,绝不似对张翠山这般恭敬有礼,相形之下,显然对之礼敬大大不如。 白龟寿引着他走到东首第一席上,肃请入座。这张桌旁只摆着一张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贵的首席。张翠山一瞥眼,见其余各席上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着高则成和蒋立涛二人。他朗声辞道:“在下末学后进,不敢居此首席。请白兄移到下座去罢。”白龟寿道:“武当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张五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没人敢坐。”张翠山记着师父平时常说的“宁静谦抑”之训,心想:“倘若师父或大师哥在此,这首座自可坐得,我却不配。”坚意辞让。 第1636章 倚天屠龙记(23) 高则成和蒋立涛使个眼色,蒋立涛忽地提起自己座椅,凌空掷来。他这一席和首席之间隔开五张桌子,但他这一掷劲力甚强,只听呼的一声,那椅子飞越五张桌旁各人头顶,在第一席边落下,端端正正的摆好,与原有的一张椅子相距尺许,这一手巧劲,确是造诣不凡。蒋立涛一掷出椅子,高则成便大声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谁封的?姓张的不敢坐,咱师兄弟还不致于这般脓包。”两人身法如风,抢到椅旁。 原来先前殷素素问他二人到底谁的武功高些,说想学几招昆仑派的剑法,准拟向剑法高明些的人求教。二人毫不推辞,便拔剑喂招。初时也只不过想胜过对方,但越打越狠,渐渐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挑拨,两人竟致一齐受伤。待见她和张翠山神情亲密的走开,才知上了当,两人收剑裹伤,又恼又妒,却不敢向殷素素发作,这时乘机抢夺张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 常金鹏伸手拦住,说道:“且慢!”高则成伸指作势,便欲往常金鹏臂弯中点去。 张翠山道:“两位坐此一席,最合适不过。小弟便坐那边罢!”说着举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叫道:“张五哥,到这里来。” 张翠山不知她有什么话说,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随手拉过一张椅子,放在自己身旁,微笑道:“你坐这里罢。”张翠山万料不到她会如此脱略形迹,在群豪注目之下,颇觉踌躇,若跟她并肩同席,未免过于亲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使她无地自容。殷素素低声道:“我还有话跟你说呢!”张翠山见她脸上露出求恳之色,不便推辞,便在椅上坐下。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给他斟了杯酒。 这边高则成和蒋立涛虽抢到了首席,但见了这等情景,只有恼怒愈增。白龟寿伸手在椅子上拂了几下,扫去灰尘,笑道:“昆仑派的两位大剑客要坐个首席,那可不错啊,请坐,请坐!”说着和常金鹏及十名舵主各自回归主人席位就座。高则成和蒋立涛均想:“这脓包不敢坐首席,武当派的威风终究给昆仑派压了下去。”两人对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 只听得喀喇、喀喇两声,椅脚断折,两人一齐向后摔跌。总算两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着地,伸手在地下一撑,已自跃起,但饶是如此,神情已异常狼狈。各席上的豪客忍不住都哈哈大笑。高蒋二人均知是白龟寿适才用手拂椅,暗中作了手脚,暗想这份阴劲着实厉害,自己可没如此功力。他二人本来十分自负,把天鹰教当作是下三滥的旁门左道,毫没瞧在眼里,这才在王盘山上如此飞扬跋扈,此刻见白龟寿显示了这般功力,不由得锐气大挫。却听白龟寿冷冷的道:“昆仑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两位不用寻这两张椅子的晦气。说到坐烂椅子这点粗浅功夫,在座诸君没一位不会罢?”说着右手一挥,指着坐在末席的十名舵主,道:“你们也练一练罢!” 但听得喀喇喇几声猛响,十张椅子一齐破裂。那十名舵主有备而发,坐碎椅子后笑吟吟的站着,神定气闲,可比高蒋二人狼狈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了。在座群豪大都是见多识广之士,自瞧出白龟寿故意作弄他二人,只这情景确实有趣,便都放声大笑。 笑声中只见天鹰教的两名舵主各抱一块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说道:“木椅单薄,无力承当两位贵体,请坐在这石头上罢!”这两人是天鹰教中出名的大力士,武功平平,但身躯粗壮,天生神力,每人所抱的巨石都有四百来斤,托起巨石便递给高蒋二人,要他们接住。 高蒋二人剑法精妙,要接住这般巨石却万万不能。高则成皱眉道:“放下罢!”两名大力舵主齐声“嘿”的一声猛喝,双臂挺直,将巨石高举过顶,说道:“接住罢!” 这么一来,逼得高蒋二人只有缩身退开,只怕两个大力士中有一个力气不继,稍有闪失,那四五百斤的大石压将下来,岂不给压得筋断骨折?他二人心中气恼,却又不敢出手袭击这两个大力士,巨石横空,谁也不敢靠近,自履险地。 白龟寿朗声道:“两位昆仑剑客不坐首席啦,还是请张相公坐罢!” 张翠山坐在殷素素身旁,香泽微闻,心中甜甜的,不禁神魂飘荡,忽地听得白龟寿这么一喝,登时警觉:“我可不能自堕魔障,跟这邪教女魔头有甚牵缠。”当即站起,走了过去。 白龟寿听常金鹏赞张翠山武功了得,他却不曾亲眼得见,这时有心要试他一试,向两名手托巨石的大力舵主使个眼色。 两名舵主会意,待张翠山走近,齐声喝道:“张相公小心,请接住了!”喝声过去,两人身子稍矮,双臂下缩,随即长身展臂,大叫一声,两块巨石齐向张翠山头顶压将下来。群豪见了这等声势,情不自禁的一齐站起。 白龟寿本意只是要一试张翠山的武功,绝无恶意,一来“武当七侠”的名头在江湖上太响,今日见他不过是个温文蕴藉的青年书生,颇出意料之外;二来殷姑娘向来没把谁瞧在眼里,对这位“张五侠”却显然十分倾倒,很想知道此人的真正底细。忽见这两名大力舵主莽莽撞撞的掷出巨石,登时好生后悔,暗叫:“糟糕!”心想张翠山是名门弟子,当然不致为巨石所伤,但纵跃闪避之际,情状也必狼狈,倘若不幸竟尔小小出了些丑,不但张翠山见怪,殷姑娘更要大为恚怒。他顷刻间便打定了主意,若情势不妙,立时便要嫁祸于那两名舵主,宁可将两人立毙于掌底,也不能开罪了殷姑娘。 张翠山忽见巨石凌空压到,也吃了一惊,如后跃避开,便和昆仑派的高蒋二人一般无异,未免堕了师门威望,这时候不容细想,当此紧迫关头,平素蓄积的功夫自然而然使将出来,右手使一招“武”字诀中的右钩,带动右方压来的巨石,左手使一招“刀”字诀中的左撇,带动左方压来的巨石。两块巨石各有四百来斤,再加上凌空一掷之势,更加非同小可。张翠山不以膂力见长,要他空手去托,一块巨石也举不起来。可是张三丰这套从书法中化出来的招术,实是夺造化之奇的神功。武当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大,亦不求招快,精微要旨端在劲力吞吐,时刻方位,不失厘毫,则四两之力,可拨千斤。这时张翠山使出师门所授最精深的功夫,借着两名舵主的一掷之势,带着两块巨石直飞上天。 这两块巨石飞掷之力,其实出自两名舵主,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拨动,变了方向。他长袖飞舞,手掌隐在袖中,旁人看来,竟似以衣袖卷起巨石掷向天空一般。两块巨石一高一低,先后跌落。张翠山使出“梯云纵”轻功,轻飘飘的纵身而起,盘膝坐在较高的那块石上。 但听得腾的一响,一块巨石落下,地面震动,第二块跟着落下,摆在第一块石上,两石相碰,火花四溅,只震得每一席上碗碟都叮叮当当的乱响。张翠山不动声色的坐在石上,笑道:“两位舵主神力惊人,佩服,佩服!” 那两名舵主却惊得目瞪口呆,呆呆的站在当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片刻之间,山谷中寂静无声,隔了片晌,才爆出轰雷价一片采声,良久不绝。 殷素素向白龟寿瞪了一眼,笑靥如花,得意之极。白龟寿大喜,自己险些做了错事,幸好张翠山武功惊人,却将此事变成了自己讨好殷姑娘之举,于是端起一张椅子,走到首席之旁放下,说道:“张五侠请坐。久闻武当七侠威名,今日得见张五侠神功,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小人敬张五侠一杯。”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张翠山从巨石跃下,说道:“不敢!”陪了一杯。 白龟寿朗声说道:“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宝刀,叫作屠龙刀。有道是:‘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晶亮闪烁的眼光从左至右,扫视全场。他身形并不魁梧,但语声响亮,目光锐利,威严之气慑人,又道:“敝教殷教主原拟柬请天下各路英雄大会天鹰山,展示宝刀,只是此举筹划费时,须得假以时日。诚恐天下英雄不知宝刀已为敝教所得,因此上就近奉请江南诸帮会各位朋友驾临王盘山,瞧一瞧宝刀的真相。”说着挥了挥手。 教下八名弟子大声答应,转身走进西首一个大山洞中。众人只道这八名弟子去取宝刀,目光都凝望着他们,那知八人出来时上身都脱光了,从山洞中抬出一只大铁鼎来。铁鼎中烧着熊熊烈火,火焰冲起一丈来高。八个人离得远远的,用长铁杆肩抬而来,吆吆喝喝,将铁鼎放在广场中心。众人为火焰一逼,登时大感炙热。那八人之后,又有四人,两人抬着一座打铁用的大铁砧,另外两人手中各举一个大铁锤。 白龟寿道:“常坛主,请你扬刀立威!” 常金鹏道:“遵命!”转身叫道:“取刀来!” 适才挺举巨石的那两名神力舵主走进山洞,回出来时,一人手中横托一个黄绫包裹,另一人在旁护卫。那舵主双手将包裹捧给常金鹏,两人站在他左右两旁。常金鹏打开包裹,露出一柄单刀。他托在手里,举目向众人一望,唰地拔刀出鞘,说道:“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各位请看仔细了!”说着托刀齐顶,为状甚是恭敬。 群豪久闻屠龙宝刀之名,但见这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心中都存了一个疑团:“怎知此刀是真是假?”只见常金鹏缓缓将刀交给了左首舵主,说道:“试铁锤!” 那舵主接过单刀,将刀搁在铁砧之上,刀口朝天,另一名神力舵主提起大铁锤,便往刀口上击落。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铁锤的锤头中分为二,一半连在锤杆,另一半跌落在地。群豪一惊之下,都站了起来,均想:断金切玉的宝剑利刃虽然罕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但这柄屠龙刀削铁锤如切豆腐,连叮当之声也听不到半点,若非神物,便是其中有弊。 神拳门和巨鲸帮中各有一人走到铁砧之旁,捡起那半块铁锤来看时,但见切口处平整光滑、闪闪发光,显是新削下来的。 那神力舵主提起另一个铁锤击在刀上,又是轻轻剖开。这一次群豪尽皆大声喝采。 张翠山心想:“如此宝刀,当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常金鹏缓步走到场中,提起宝刀,使一招“上步劈山”,嗤的一声轻响,将大铁砧中劈为二。突然间抢到左首,横刀一挥,从一株大松树腰间掠了过去,跟着纵跃奔走,举刀连挥,接连掠过了一十八棵大树。群豪但见他连连舞动宝刀,那些大树却好端端地绝无异状,正自不解,忽听得常金鹏一声长笑,走到第一株大松树旁,衣袖拂出,击在松树腰间,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那松树向外倒去。原来这松树早已为宝刀齐腰斩断,只是那刀实在太过锋利,常金鹏使的力道又极均衡,松树斩断之后,上半截仍稳稳的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动,这才倒塌。那大松树一断,带起一股烈风,但听得喀喇、喀喇之声不绝,其余的大树都一棵棵的倒了下来。 常金鹏哈哈一笑,手一挥,将那屠龙宝刀掷进了烈焰冲天的大铁鼎中。 大树倒塌之声尚未断绝,忽然远处跟着传来喀喇、喀喇的声音,似乎也有人在斩截大树。白龟寿和常金鹏等都是一愕,循声望去,只见耸立的船桅一根根倒将下去。那些桅杆上都悬有座旗。天鹰教、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门各派的首脑见自己座旗纷纷随着旗杆倒落,无不大为惊怒,各遣手下前去查问。 但听得砰嘭之声不绝,顷刻之间,众桅杆或倒或斜,无一得免,似乎停在港湾中的船只突然遇到风暴还是海怪,一艘艘的破碎沉没。聚在草坪上的群豪斗遭此变,一时说不出话来,初时还疑心是天鹰教布置下的阴谋,但见天鹰教的船只同时遭劫,看来却又不是。 第二批人跟着奔去查问。草坪和港湾相距不远,奔去的十余人却无一回转。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白龟寿向本坛的一名舵主道:“你去瞧瞧。”那舵主应命而去。白龟寿强作镇定,笑道:“想是海中有甚变故,各位也不必在意。就算船只尽数毁了,难道咱们不能坐木筏回去吗?来来来,大家干一杯!”群豪心中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一齐举杯,刚沾到口唇,忽听得港湾旁一声大呼,叫声惨厉,划过长空。 白龟寿和常金鹏听出这惨呼是适才去查问的那舵主所发,一怔之间,只听得腾腾腾的脚步声落地甚重,渐奔渐近,跟着一个血人出现在众人之前,正是那个舵主。 他双手按住脸孔,手指缝中渗出血来,顶门上去了一块头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衣衫尽裂,一条极长的伤口也不知多深,血肉模糊,惨声叫道:“金毛狮王!金毛狮王!”说到这里,已支持不住,俯身摔倒,气绝而死。殷素素和白龟寿等都知金毛狮王的来历,闻名都大吃一惊。白龟寿道:“我去瞧瞧。”常金鹏道:“我和你同去。”白龟寿道:“你保护殷姑娘。”常金鹏点头道:“是!” 忽听得有人沉声说道:“金毛狮王早在这里了!”声音沉实厚重,嗡嗡震耳。众人吃了一惊,只见大树后缓步走出一人。那人身裁魁伟异常,满头黄发,散披肩头,眼睛碧油油的发光,手中拿着一根一丈三四尺长的狼牙棒,在筵前这么一站,威风凛凛,真如天神天将一般。 张翠山暗自寻思:“金毛狮王?这浑号自是因他的满头黄发而来了,他是谁啊?可没听师父说起过。” 第1637章 倚天屠龙记(24) 白龟寿却早知此人来历,按着江湖礼数,上前数步,拱手说道:“请问尊驾是谢法王罢?”那人道:“不敢,在下正是姓谢,单名一个逊字,表字退思,有个小小外号,叫作‘金毛狮王’。”张翠山心想:“这人神态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却斯文得紧,外号倒适如其人。”白龟寿听他言语有礼,说道:“久仰谢法王大名,如雷贯耳。谢法王乃明教护教法王,跟敝教殷教主素有渊源,何以一至岛上,便即毁船杀人?” 谢逊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闪闪发光,说道:“各位聚在此处,所为何来?” 白龟寿心想:“此事也瞒他不得。这人武功纵然厉害,但他总是单身,我和常坛主联手,再加上张五侠、殷姑娘从旁相助,或可对付得了他。”朗声说道:“敝教天鹰教新近得了一柄宝刀,邀集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儿在这里瞧瞧。” 谢逊瞪目瞧着大铁鼎中那柄正受烈火锻烧着的屠龙刀,见那刀在烈焰之中不损分毫,的是神物利器,便大踏步走将过去。 常金鹏见他伸右手便去抓刀,叫道:“住手!”谢逊回头淡淡一笑,道:“干什么?”常金鹏道:“此刀是敝教所有,谢法王但可远观,请勿碰动。”谢逊道:“这刀是你们铸的?是你们买的?”常金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出话来。谢逊道:“你们从别人手上夺来,我便从你们手上取去,天公地道,有什么使不得?”说着转身又去抓刀。 呛啷啷一响,常金鹏从腰间解下西瓜流星锤,喝道:“谢法王,你再不住手,我可要无礼了。”他言语中似是警告,其实声到锤到,左手的钢铁大西瓜向他后心直撞过去。谢逊更不回头,将狼牙棒向后挥出,当的一声巨响,那钢铁大西瓜给狼牙棒一撞,疾飞回来,迅速无伦。常金鹏大惊,右手钢西瓜急忙挥出,双瓜猛碰。不料谢逊神力惊人,双瓜同时飞转,撞在常金鹏胸口。常金鹏身子一晃,倒地毙命。他在钱塘江中锤碎麦少帮主的座船时何等神威,这时却禁不起谢逊狼牙棒的一撞。 朱雀坛属下的五名舵主大惊,一齐抢了过去。两人去扶常金鹏,三人拔出兵刃,不顾性命的向谢逊攻去。谢逊挥狼牙棒在铁鼎下一挑,那只烧得暗红的大铁鼎飞了起来,横扫而至,将三名舵主同时压倒。大铁鼎余势未衰,在地下打了个滚,又将扶着常金鹏的两名舵主撞翻,屠龙刀落在地下。五名舵主和常金鹏尸身上衣服一齐着火,其中四名舵主已给铁鼎撞死,余下的一名在地下哀号翻滚。 众人见了这等声势,无不心惊肉跳,但见谢逊一举手之间,连毙五名好手,余下那名舵主看来也重伤难活。张翠山行走江湖,会见过的高手着实不少,可是如谢逊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却从未见过,暗忖自己决不是他敌手,便大师哥、二师哥,也颇有不如。当今之世,除非是师父下山,否则不知还有谁能胜得过他。 谢逊待屠龙刀在地下热气消散,拾起来伸指一弹,刀上发出非金非木的沉郁之声,点头赞道:“无声无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抬起头来,向白龟寿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说道:“这是屠龙刀的刀鞘罢?拿过来。” 白龟寿心知当此情势,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倘若送上刀鞘,不但一世英名化于流水,而且日后教主追究罪责,不免死得更加惨酷,但此刻和他硬抗,那也是有死无生,凛然说道:“你要杀便杀,姓白的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谢逊微微一笑,道:“硬汉子,硬汉子!天鹰教中果然还有几个人物。”突然间右手一扬,那柄沉重之极的屠龙刀猛地向白龟寿飞去。白龟寿早在提防,突见他宝刀出手,知道此人的手劲大得异乎寻常,不敢用兵器挡格,更不敢伸手去接,急忙闪身避让。那知这宝刀斜飞而至,唰的一声,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这一掷力道强劲,带动刀鞘,继续激飞出去。谢逊伸出狼牙棒,一搭一勾,将屠龙刀连刀带鞘的引过来,随手插在腰间。这一下掷刀取鞘,准头之巧,手法之奇,实属匪夷所思。 他目光自左至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说道:“在下要取这柄屠龙刀,各位有何异议?”他连问两声,谁都不敢答话。 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德高望重,名扬四海,此刀正该归谢前辈所有。我们大伙儿都非常赞成。”谢逊道:“阁下是海沙派的总舵主元广波罢?”那人道:“正是。”他听谢逊知道自己姓名,既觉欢喜,又不禁惶恐。 谢逊道:“你可知我师父是谁?是何门何派?我做过什么好事?”元广波嗫嚅道:“这个……谢前辈您……”他实是全无所知。谢逊冷冷的道:“我的事你什么也不知,怎说我德高望重,名扬四海?你这人谄媚趋奉,满口胡言。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你这般无耻小人。给我站出来!”最后这几句话每一字便似打一个轰雷。元广波为他威势所慑,不敢违抗,低着头走到他面前,不由自主的身子不停打战。 谢逊道:“你海沙派武艺平常,专靠毒盐害人。去年在海门害死张登云全家,最近长白三禽在余姚身死,都是你做的好事罢?”元广波大吃一惊,心想这两件案子做得异常隐秘,怎会给他知道?谢逊喝道:“叫你手下装两大碗毒盐出来,给我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东西。”海沙派帮众人人携带毒盐,元广波不敢违拗,只得命手下装了两大碗出来。 谢逊取了一碗,凑到鼻边闻了几下,说道:“咱们每个人都吃一碗。”将狼牙棒往地下一插,一把将元广波抓过,喀喇一响,捏脱了他下巴,令他张着嘴无法合拢,将一大碗毒盐尽数倒入他嘴里。海门张登云全家在一夜之间为人杀绝,是近年来武林中的一件疑案。张登云在江湖上声名向来不坏,想不到竟为海沙派的元广波所害,张翠山见他给逼吞毒盐,不禁颇觉痛快。 谢逊拿起另一大碗毒盐,说道:“我姓谢的做事公平。你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张开大口,将那大碗盐都倒入了嘴里。 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张翠山见他虽出手凶狠,但眉宇间正气凛然,何况他所杀的均是穷凶极恶之辈,心中对他颇具好感,忍不住劝道:“谢前辈,这等奸人死有余辜,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谢逊横过眼来,瞪视着他。张翠山微微一笑,竟无惧色。谢逊道:“阁下是谁?”张翠山道:“晚辈武当张翠山。”谢逊道:“嗯,你是武当派张五侠,你也是来争夺屠龙刀么?”张翠山摇头道:“晚辈到王盘山来,是要查问我师哥俞岱岩受伤的原委,谢前辈如知晓其中情由,敬盼示知。” 谢逊尚未回答,只听得元广波大声惨呼,捧住肚子在地下乱滚,滚了几转,蜷曲成一团而死。张翠山急道:“谢前辈快服解药。”谢逊道:“服什么解药?取酒来!”天鹰教中接待宾客的司宾忙取酒杯酒壶过来。谢逊喝道:“天鹰教这般小器,拿大坛来!”那司宾亲自捧了一大坛陈酒,恭恭敬敬的放在谢逊面前,心想:“你服毒之后再喝酒,嫌死得不够快么?” 只见谢逊捧起酒坛,骨都骨都的狂喝入肚,这一坛酒少说也有二十来斤,竟给他片刻间喝得干干净净。他抚着高高凸起的大肚子拍了几拍,突然一张口,一道白练也似的酒柱激喷而出,打向白龟寿胸口。白龟寿待得惊觉,酒柱已打中身子,便似一个数百斤的大铁锤连续打到一般,饶是他一身精湛内功,也感抵受不住,晃了几晃,昏晕在地。 谢逊转过头来,喷酒上天,酒水如雨般撒将下来,都落在巨鲸帮一干人身上。自帮主麦鲸以下,人人都淋得满头满脸,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晕了过去。原来谢逊饮酒入肚,洗净胃中的毒盐,再以内力逼出,这二十多斤酒都变成了毒酒,他腹中留存的毒质已微乎其微,以他内力之深,这些微毒质已不能为害。 巨鲸帮帮主麦鲸受他这般戏弄,霍地站起,转念一想,终于不敢发作,重又坐下。 谢逊说道:“麦帮主,今年二月间,你在闽江口抢劫一艘远洋海船,可是有的?”麦鲸脸如死灰,道:“不错。”谢逊道:“阁下在海上为寇,若不打劫,何以为生?这一节我也不来怪你。但你将数十名无辜客商尽数抛入海中,又将七名妇女轮奸致死,是否太过伤天害理?”麦鲸道:“这……这……这是帮中兄弟们干的,我……我可没有。” 谢逊道:“你手下人这般穷凶极恶,你不加约束,与你自己所干何异?是那几个人干的?”麦鲸身当此境,只求自己免死,拔出腰刀,说道:“蔡四、花青山、海马胡六,那天的事,你们三个有份罢!”唰唰唰三刀,将身旁三人砍翻在地。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蔡四等三人绝无反抗余地,立时中刀毙命。 谢逊道:“好!只不免太迟了一点,又非你的本愿。倘若你当时杀了这三人,今日我也不会来跟你比武了。麦帮主,你最擅长的功夫是什么?” 麦鲸见仍是不了,心道:“在陆上比武,只怕跟他走不上三招。到了大海之中,却是我的天下了。便算不济,总能逃走,难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说道:“在下想领教一下谢前辈的水中功夫。”谢逊道:“比水中功夫,须得到海里去比试,一来太也费事,二来我一走开,只怕这里的人都要逃走!” 众人都心中一凛,暗想:“他怕我们逃走,难道他要将这里的人个个害死?” 麦鲸忙道:“其实便到海中比试,在下也决不是谢前辈对手,我认输就是。”谢逊道:“噫,那倒省事。你既认输,这就横刀自杀罢。”麦鲸心中怦的一跳,道:“这个……这个比武,胜负原是常事,输了用不着自杀罢……”谢逊喝道:“胡说八道!谅你也配跟我比武?今日我是索债讨命来着。咱们学武的,手上岂能不沾鲜血?可是谢某生平只杀身有武功之人,最恨欺凌弱小,杀害从未练过武功的妇孺良善。凡是干过这种事的,谢某今日一个也不放过。” 张翠山听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向殷素素偷瞧了一眼,心想她杀害龙门镖局满门老幼数十口,其中自有不少是丝毫不会武功的,谢逊若知此事,也当找她算帐,只见殷素素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动。张翠山又想:“谢逊若要杀她,我是否出手相救?我如出手,只不过白饶上自己一条性命,何况她也可说是罪有应得,但是……但是……我难道眼睁睁的瞧着人行凶,袖手不理?” 只听谢逊又道:“不过怕你们死得不服,才叫你们一个个施展生平绝艺,只要有一技之长能胜过我的,便饶了你性命。” 他说了这番话,从地下抓起两把泥来,倒些酒水,和成了两团湿泥,对麦鲸道:“水性优劣,端瞧你能在水底支持多久,我和你各用湿泥封住口鼻,谁先忍耐不住伸手揭泥,谁便横刀自尽。”也不问麦鲸是否同意,将左手中的湿泥贴在自己脸上,封住了口鼻,右手一扬,啪的一声,另一块湿泥飞掷过去,封住了麦鲸口鼻。 众人见了这等情景,虽觉好笑,但谁都笑不出来。 麦鲸早已深深吸了口气,当湿泥封住口鼻,便盘膝坐倒,屏息不动。他从七八岁起,便常钻到海底摸鱼捉蟹,水性极高,便一炷香不出水面,也淹他不死,因此这般比试他自信决不能输,焦虑之心既去,凝神静心,更能持久。 谢逊却不如他这般静坐不动,大踏步走到神拳门席前,斜目向着掌门人过三拳瞪视。过三拳给他看得心中发毛,站起身来,抱拳说道:“谢前辈请了,在下过三拳。” 谢逊嘴巴受封,不能说话,伸出右手食指,在酒杯中蘸了些酒,在桌上写了三个字。过三拳登时脸如死灰,神色恐怖已极,宛似突然见到勾魂恶鬼一般。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看去,见谢逊所写的乃“崔飞烟”三个字。那弟子茫然不解,心想“崔飞烟”似是一个女子名字,何以师父见了这三字如此害怕? 过三拳自然知道崔飞烟是自己嫡亲嫂子,自己逼奸不遂,将她害死,心想:“反正他饶我不过,还不如乘他口鼻上湿泥未除,全力进攻,他若运气发拳,势必会输了给麦鲸。”朗声道:“在下执掌神拳门,生平学的乃是拳法,向前辈讨教几招。”也不待谢逊是否答允,呼的一拳向他小腹击去,一拳既出,第二拳跟着递了出去。过三拳这名字的由来,乃因他拳力极猛,一拳可毙牯牛,寻常武师万万挡不住他三拳的轰击,江湖上传扬开来,他本来的名字反没人知道了。他心知眼前之事,利于速攻,倘若麦鲸先忍不住而揭去口鼻上的湿泥,那么谢逊自可跟着揭去,但此刻自己却占着极大便宜,对方不能喘气运力,武功自然大打折扣。 他两拳击出,谢逊随手化解。过三拳只觉对方的劲力颇为软弱,和适才震死常金鹏、喷倒白龟寿的神威大不相同,大叫:“第三拳来了!”他这第三拳有个啰唆名目,叫作“横扫千军,直摧万马”,是他生平所学最厉害的一招,这一招拳法伤过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 这时麦鲸面红耳赤,额头汗如雨下,势难再忍,麦少帮主见父亲情势危急,而谢逊却正在和过三拳比拳,灵机一动,伸手到邻座本帮一个女舵主头发上拔下一根银钗,拗下钗脚寸许来的一截,对准麦鲸的嘴巴伸指弹出。这半截银钗刺到麦鲸口中,虽不免伤及他咽喉齿舌,但在湿泥上刺了一个小孔,稍有气息透入,这场比试便立于不败之地。 半截银钗离麦鲸身前尚有丈许,谢逊斜目已然瞥见,伸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飞了起来,正好打中那半截银钗。银钗嗤的一声飞回,势头劲急异常,麦少帮主“啊”的一声惨叫,按住右目,鲜血涔涔而下,断钗已将他一眼刺瞎。 麦鲸伸手欲抹开口鼻上的湿泥,谢逊又踢出两块石子,啪啪两声,分别打在他双肩,左右肩骨碎裂,手臂再也无法动弹。 第1638章 倚天屠龙记(25) 便在此时,过三拳的第三拳已击中谢逊小腹。这一拳势如风雷,拳力未到,拳风已极威猛,过三拳料想对方不敢硬接硬架,定须闪避,但不论避左避右、窜高缩后,他都预伏下异常厉害的后着。岂知谢逊身子竟然不动,过三拳大喜,这一拳端端正正的击中他小腹。人身小腹本来极为柔软,但他着拳时如中铁石,刚知不妙,已狂喷鲜血而死。 谢逊回过头来,见麦鲸双眼翻白,已气绝而死。他先除去麦鲸口鼻上的湿泥,探了探他鼻息,这才抹去自己口鼻上的湿泥,仰天长笑,说道:“这两人生平作恶多端,到今日遭受报应,已是迟了。”斗然间双目如电,射向昆仑派的两名剑客,从高则成望到蒋立涛,又从蒋立涛望到高则成,良久不语。 高蒋二人脸色惨白,但昂然持剑,都向他瞪目而视。 张翠山见谢逊顷刻间连毙四大帮会的首脑人物,接着便要向高蒋二人下手,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据你所云,适才所杀的数人都死有余辜,罪有应得。但如你不分青红皂白的滥施杀戮,与这些人又有什么分别?”谢逊冷笑道:“有什么分别?我武功高,他们武功低,强者胜而弱者败,便是分别。”张翠山道:“人之异于禽兽,便是要分辨是非,倘若一味恃强欺弱,又与禽兽何异?”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难道世上当真有分辨是非之事?当今蒙古人做皇帝,爱杀多少汉人便杀多少,他跟你讲是非么?蒙古人要汉人的子女玉帛,伸手便拿,汉人倘若不服,他提刀便杀,他跟你讲是非么?” 张翠山默然半晌,说道:“蒙古人暴虐残恶,行如禽兽,凡有志之士,无不切齿痛恨,日夜盼望逐出鞑子,还我河山。”谢逊道:“从前汉人自己做皇帝,难道便讲是非了?岳飞是大忠臣,为什么宋高宗杀了他?秦桧是大奸臣,为什么身居高位,享尽了荣华富贵?”张翠山道:“南宋诸帝任用奸佞,杀害忠良,罢斥名将,终至大好河山沦于异族之手,种了恶因,致收恶果,这就是辨别是非啊。” 谢逊道:“昏庸无道的是南宋皇帝,但金人、蒙古人所残杀虐待的却是普天下的汉人。请问张五侠,这些老百姓又作了什么恶,以致受此无穷灾难?”张翠山默然。 殷素素突然接口道:“老百姓无拳无勇,自然受人宰割。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也事属寻常。” 张翠山道:“咱们辛辛苦苦的学武,便是要为人伸冤吐气,锄强扶弱。谢前辈英雄无敌,以此绝世武功行侠天下,苍生皆蒙福荫。” 谢逊问道:“行侠仗义有什么好?为什么要行侠仗义?” 张翠山一怔,他自幼便受师父教诲,在学武之前,便已知行侠仗义是须当终身奉行不替的大事,所以学武,正是为了行侠,行侠是本,而学武是末。在他心中,从未想到过“行侠仗义有什么好?为什么要行侠仗义?”的念头,只觉这是当然之义,自明之理,根本不须思考,这时听谢逊问起,他一呆之下,才道:“行侠仗义嘛,那便是伸张正义,使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了。” 谢逊凄厉长笑,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嘿嘿,胡说八道!你说武林之中,当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 张翠山道:“适才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这几个首脑恶事多为,或亲手戕害良善,或纵容下属杀伤无辜,谢前辈一一秉公处理。这几人所遭,便是恶有恶报了。”他顾及殷素素面子,不提天鹰教。谢逊低沉着声音问道:“那么善有善报呢?” 张翠山蓦地想起了俞岱岩来,三师哥一生积善无数,却毫没来由的遭此惨祸,这“善有善报”四字,自己实再难以信之不疑,惨然叹道:“天道难言,人事难知。咱们但求心之所安,义所当为,至于为祸是福,也计较不来了。” 谢逊斜目凝视,说道:“素闻尊师张三丰先生武功冠绝当世,可惜缘悭一面。你是他及门高弟,见识却如此凡庸,想来张三丰也不过如此,这一面不见也罢。” 张翠山听他言语之中对恩师大有轻视之意,忍不住勃然发作,说道:“我恩师学究天人,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窥测?谢前辈武功高强,自非后学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师看来,或许也不过是一勇之夫罢了。”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示意他暂忍一时之辱,不可吃了眼前亏。张翠山心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可决不能容他辱及恩师。” 那知谢逊却并不发怒,淡淡的道:“张三丰先生开创宗派,想来武功上必有独特造诣。武学之道,无穷无尽,我如不及尊师,那也不足为奇。总有一日,我要上武当山去领教一番。张五侠,你最擅长的是什么功夫,姓谢的想见识见识。” 第六回 浮槎北溟海茫茫 殷素素听谢逊向张翠山挑战,眼见白龟寿、常金鹏、元广波、麦鲸、过三拳等人个个尸横就地,和他动手过招的无一幸免,张翠山武功虽强,显然也非敌手,说道:“谢前辈,屠龙刀已入你手,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强,你还待怎地?” 谢逊道:“关于这把屠龙刀,故老相传有几句话,你总也知道罢?”殷素素道:“听人说起过。”谢逊道:“据说这刀是武林至尊,持了它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秘密,能使普天下群雄钦服?”殷素素道:“谢前辈无事不知,晚辈正想请教。”谢逊道:“我也不知啊。我要找个清静所在,好好的想上些时日。”殷素素道:“嗯,那妙得紧啊。谢前辈才识过人,倘若连你也想不通,旁人就更加不能了。” 谢逊道:“嘿嘿,姓谢的还不是自大狂妄之辈。说到武功,当世胜过我的着实不少。少林派掌门空闻大师……”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以及空智、空性两位大师,武当派张三丰道长,还有峨嵋、昆仑两派的掌门人,那一位不是身负绝学?青海派僻处西疆,武功却实有独到之秘。明教左右光明使者、护教法王,个个……嘿嘿,非同小可。便是你天鹰教的白眉鹰王殷教主,那也是旷世难逢的大才,我未必便胜他得过。”殷素素站起身来,躬身道:“多谢前辈称誉。” 谢逊道:“我想得此刀,旁人自然一般的眼红。今日王盘山岛上无一人是我敌手,这一着殷教主可失算了。他想凭白坛主、常坛主二人,对付海沙派、巨鲸帮各人已绰绰有余,岂知半途中却有我姓谢的杀了出来……”殷素素插口道:“并不是殷教主失算,乃是他另有要事,分身乏术。”谢逊道:“这就是了,倘若殷教主在此,一来我自忖武功最多跟他半斤八两,二来念着故人之情,总也不能明抢硬夺,这么一想,姓谢的自然不会来了。殷教主向来自负算无遗策,但今日此刀落入我手,未免于他美誉有损。” 殷素素听他提到与殷教主的故人之情,心中略宽,继续跟他东拉西扯,要分散他心意,好让他不找张翠山比武,说道:“人谋难知,天意难料,世事不可必。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谢前辈福泽深厚,轻轻易易的取了此刀而去,旁人千方百计的使尽心机,却反而不能到手。” 谢逊道:“此刀出世以来,不知转过了多少主人,也不知曾给它主人惹下了多少杀身之祸。今日我取此刀而去,焉知日后没有强于我的高手,将我杀了,又取得此刀?” 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均觉他这几句话颇含深意。张翠山更想起三师哥俞岱岩只因与此刀有了干连,至今存亡未卜,而自己不过一见宝刀,性命便操于旁人之手。 谢逊叹了口气,说道:“你二人文武双全,相貌俊雅,我若杀了,有如打碎一对珍异的玉器,未免可惜,可是形格势禁,却又不得不杀。”殷素素惊问:“为什么?” 谢逊道:“我取此刀而去,若在这岛上留下活口,不几日天下皆知这口屠龙刀是在我姓谢之手。这个来寻,那个来找,我姓谢的又非无敌于天下,怎能保得住没有失闪?旁的不说,单是那位白眉鹰王,姓谢的就保不定能胜得过他。何况他天鹰教人多势众,谢某却只孤身一人?”说着摇了摇头,说道:“殷天正内外功夫,刚猛无双,谢某好生佩服。想当年……唉……”叹了一口长气,又摇了摇头。 张翠山心想:“原来天鹰教教主叫作白眉鹰王殷天正。”冷冷的道:“你是要杀人灭口。”谢逊道:“不错。”张翠山道:“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这些人的罪过?”谢逊哈哈大笑,说道:“这是叫他们死而无冤,临死时心中舒服些。”张翠山道:“你倒有慈悲心。” 谢逊道:“世人孰谁无死?早死几年和迟死几年也没太大分别。你张五侠和殷姑娘正当妙龄,今日丧身王盘山上,似乎可惜。但在百年之后看来,还不是一般。当年秦桧倘若不害死岳飞,难道岳飞能活到今日么?秦桧还不是也死了。一个人只须死的时候心安理得,并非痛苦万分,也就是了。咱们学武之人,真要死而无憾,却也不是易事。因此我要和两位比一比功夫,谁输谁死,再也公平不过。你们年纪轻些,就让你们占个便宜。兵刃、拳脚、内功、暗器、轻功,随便那一桩,由你们自己挑,我都奉陪。” 殷素素道:“你倒口气挺大,比什么功夫都成,是不是?”她听了谢逊的说话,知道今日难关看来已无法逃过。王盘山岛孤悬海中,天鹰教又自恃有白常两大坛主在场,决无差池,因此不会再有强援到来。她话虽说得硬,语音却已微微发颤。 谢逊一怔,心想她若要跟我比赛缝衣刺绣,梳头抹粉,那怎么成?朗声道:“当然以武功为限,难道还跟你比吃饭喝酒吗?不过就算比吃饭喝酒,你也胜不了我这酒囊饭袋。咱们以一场定胜负,你们输了便当自杀。唉,这般俊雅的一对璧人,我可真舍不得下手。”张翠山和殷素素听到“一对璧人”四字,都脸上一红。 殷素素随即秀眉微蹙,说道:“你输了也自杀么?”谢逊笑道:“我怎么会输?”殷素素道:“比试便有输赢。这位张五侠是名家子弟,说不定有一门功夫能胜过了你。”谢逊笑道:“凭他有多大年纪,便算招数再高,功力总是不深。” 张翠山听着他二人口舌相争,心下盘算:“什么功夫我能侥幸和他斗成平局?轻功么?新学的这套掌法么?”突然间灵机一动,说道:“谢前辈,你既逼迫在下动手,不献丑是不成的了。要是我输于前辈手下,自当伏剑自尽,但若侥幸斗成个平手,那便如何?”谢逊摇头道:“没有平手。第一项平手,再比第二项,总须分出胜败为止。” 张翠山道:“好,倘若晚辈胜得一招半式,自也不敢要前辈如何如何,只是晚辈请前辈答允一件事。”谢逊道:“一言为定,你划下道儿来罢。” 殷素素大是关怀,低声道:“你跟他比试什么?有把握么?”张翠山低声道:“说不得,尽力而为。”殷素素低声道:“若是不行,咱们见机逃走,总胜于束手待毙。” 张翠山苦笑不答,心想:“船只已尽数被毁,在这小小岛上,又能逃到那里去?”整了整衣带,从腰间取出镔铁判官笔。谢逊道:“江湖上盛称银钩铁划张翠山,今日正好让我的狼牙棒领教领教。你的烂银虎头钩呢?怎地不亮出来?” 张翠山道:“我不是跟前辈比兵刃,只比试写几个字。”说着缓步走到左首山峰前一堵大石壁前,吸一口气,猛地里双脚一撑,提身而起。他武当派轻功原为各门各派之冠,此时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如何敢有丝毫大意?身形纵起丈余,跟着使出“梯云纵”绝技,右脚在山壁一撑,一借力,又纵起两丈,手中判官笔看准石面,嗤嗤嗤几声,已写了一个“武”字。一个字写完,身子便要下落。 他左手挥出,银钩在握,倏地一翻,钩住了石壁的缝隙,支住身子重量,右手跟着又写了个“林”字。这两个字的一笔一划,全是张三丰深夜苦思而创,其中包含的阴阳刚柔、精神气势,可说是武当一派武功到了巅峰之作。虽然张翠山功力尚浅,笔划入石不深,但这两个字龙飞凤舞,笔力雄健,有如快剑长戟,森然相向。 两字写罢,跟着又写“至”字,“尊”字。越写越快,但见石屑纷纷而下,或如灵蛇盘腾,或如猛兽屹立,须臾间二十四字一齐写毕。这一番石壁刻书,当真如李白诗云:“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鬼神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雷,状同楚汉相攻战。” 张翠山写到“锋”字的最后一笔,铁笔直竖,势若奔雷,银钩和铁笔同时在石壁上一撑,翻身落地,轻轻巧巧的落在殷素素身旁。 谢逊凝视着石壁上那三行大字,良久良久,没有作声,终于叹了口气,说道:“这样的好字,我写不出,是我输了。” 要知“武林至尊”以至“谁与争锋”这二十四个字,乃张三丰意到神会、反覆推敲而创出了全套笔意,一横一直、一点一挑,尽是融会着最精妙的武功。就算张三丰本人到此,事先未曾有过这一夜苦思,则既无当时心境,又乏凝神苦思的余裕,要蓦地在石壁上写二十四个字,也决计达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谢逊那想得到其中原由,只道眼前是为屠龙宝刀而起争端,张翠山就随意写了这几句武林故老相传的言语。其实除了这二十四字,要张翠山另写几个,其境界之高下,笔力之强弱,登时相去倍蓰了。 殷素素拍掌大喜,叫道:“是你输了,可不许赖。” 谢逊向张翠山道:“张五侠寓武学于书法之中,别开蹊径,令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你有什么吩咐,请快说罢。”迫于诺言,不得不如此说,心下大是沮丧。 第1639章 倚天屠龙记(26) 张翠山道:“晚辈末学后进,侥幸差有薄技,得蒙前辈奖饰,怎敢说得‘吩咐’两字?只斗胆相求一事。”谢逊道:“求我什么事?”张翠山道:“前辈持此屠龙刀去,却请饶了岛上一干人性命,但可勒令人人发下毒誓,不许泄露秘密。” 谢逊道:“我才没这么傻,相信别人发什么誓。”殷素素道:“原来你说过的话不算数。说道比试输了,便要听人吩咐,怎地又反悔了?” 谢逊道:“我要反悔便反悔,你又奈得我何?”转念一想,终觉无理,说道:“你们两个的命我便饶了,旁人却饶不得。”张翠山道:“昆仑派的两位剑士是名门弟子,生平素无恶行……”谢逊截住他话头,说道:“什么恶行善行,在我瞧来毫无分别。你们快撕下衣襟,紧紧塞在耳中,再用双手牢牢按住耳朵。如要性命,不可自误。”他这几句话说得声音极低,似乎生怕给旁人听见了。 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听他说得郑重,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依言撕下衣襟,塞入耳中,再以双手按耳。突见谢逊挺胸吸气,张开大口,似乎纵声长啸,两人虽听不见声音,但不约而同的身子一震,只见天鹰教、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人一个个张口结舌,脸现错愕之色;跟着脸色显得痛苦难当,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过片刻,一个个的先后倒地,不住扭曲滚动。 昆仑派高蒋二人闻声大惊,当即盘膝闭目而坐,运内力和啸声相抗。二人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滚滚而下,脸上肌肉不住抽动,两人几次三番想伸手去按住耳朵,但伸到离耳数寸之处,终于又放了下来。突然间高蒋二人同时急跃而起,飞高丈许,直挺挺的摔将下来,便再也不动了。 谢逊闭口停啸,打个手势,令张殷二人取出耳中布片,说道:“这些人经我一啸,尽数晕去,性命可以保住,但醒过来后神智错乱,成了疯子,再也想不起、说不出以往之事。张五侠,你的吩咐我做到了,王盘山岛上这一干人的性命,我都饶了。” 张翠山默然,心想:“你虽饶了他们性命,但这些人虽生犹死,只怕比杀了他们还更惨酷些。”心中对谢逊的残忍狠毒说不出的痛恨。但见高则成、蒋立涛等一个个昏晕在地,满脸焦黄,全无人色,心想他一啸之中,竟有如斯神威,委实可骇可畏。倘若自己事先未以布片塞耳,遭遇如何,实难想像。 谢逊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咱们走罢!”张翠山道:“到那儿去?”谢逊道:“回去啊!王盘山之事已了,留在这里干么?”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均想:“还得跟这魔头同舟一晚,这几个时辰之中,不知还会有什么变故?” 谢逊引着二人走到岛西的一座小山之后。港湾中泊着一艘三桅船,那自是他乘来岛上的座船了。谢逊走到船边,欠身说道:“两位请上船。”殷素素冷笑道:“这时候你倒客气起来啦。”谢逊道:“两位到我船上,是我嘉宾,焉能不尽礼接待?” 三人上了船后,谢逊打个手势,命水手拔锚开船。 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但掌舵梢公发号令时,始终指手划脚,不出一声,似乎人人都是哑巴。殷素素道:“亏你好本事,寻了一船又聋又哑的水手。” 谢逊淡淡一笑,说道:“那又有何难?我只须寻一船不识字的水手,刺聋了他们耳朵,再给他们服了哑药,那便成了。” 张翠山忍不住打个寒战。殷素素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既聋且哑,又不识字,你便有天大秘密,他们也不会泄露。可惜要他们驾船,否则连他们的眼睛也可刺瞎了。”张翠山横了她一眼,责备道:“殷姑娘,你好好一位姑娘,何以也如此残忍?这是人间惨事,亏你笑得出?”殷素素伸了伸舌头,要想辩驳,但一句话说到口边,瞧了瞧他面色,又缩了回去。谢逊淡淡的道:“回到大陆,自会将他们眼睛刺瞎。”张翠山向几名舟子瞧了几眼,心下恻然:“到得明天,你们便连眼睛也没有了。” 这时风帆升起,船头缓缓转过,张翠山道:“谢前辈,岛上这些人呢?你已将船只尽数毁了,他们怎能回去?”谢逊道:“张相公,你这人本来也算不错,就是婆婆妈妈的太喜多事。让他们在岛上自生自灭,干干净净,岂不美哉?”张翠山心知此人不可理喻,只得默然,见座船渐渐离岛远去,心想:“岛上这些人虽大都是作恶多端之辈,但如此遭际,总是太惨,若无人来救,只怕十日之内无一得活。”又想:“昆仑派的两名弟子这般死在岛上,他们师长定要找寻,看来中原武林中转眼便是一场轩然大波。” 这几年来武当七侠纵横江湖,事事占尽上风,岂知今日竟缚手缚脚,命悬他人之手,毫无反抗余地。张翠山又气闷,又恼怒,低头静思,对谢逊和殷素素都不理睬。 过了一会,他转头从窗中望出去观赏海景,见夕阳即将没入波心,照得水面上万道金蛇,闪烁不定,正出神间,忽地一惊:“夕阳怎地在船后落下?”回头向谢逊道:“掌舵的梢公迷了方向啦,咱们的船正向东行驶。”谢逊道:“是向东,没错。” 殷素素惊道:“向东是茫茫大海,却到那里去?你还不快叫梢公转舵?” 谢逊道:“我不早已跟你们说清楚了?我得了这柄屠龙宝刀,须得找个清静所在,好好思索些时日,要明白这宝刀为什么是武林至尊,为什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中原大陆是纷扰之地,若有人知我得了宝刀,今日这个来抢,明日那个来偷,打发那些兔崽子也够人烦的了,怎能静得下心来?倘若来的是张三丰先生、天鹰教主这些高手,我姓谢的还未必能胜。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找个人迹不到的荒僻小岛定居下来。” 殷素素道:“那你把我们先送回去啊。”谢逊笑道:“你们一回中原,我的行藏岂不就此泄漏?”张翠山霍地站起,厉声道:“你待如何?”谢逊道:“只好委曲你们两位,在那荒岛上陪我过些逍遥快乐的日子。” 张翠山道:“倘若你十年八年也想不出刀中秘密呢?”谢逊笑道:“那你们就在岛上陪我十年八年,我一辈子想不出,就陪我一辈子。你两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便在岛上成了夫妻,生儿育女,岂不美哉?”张翠山大怒,拍桌喝道:“你别胡说八道!”斜眼睨去,只见殷素素含羞低头,晕红双颊。 张翠山心下暗惊,隐隐觉得,若和殷素素再相处下去,只怕要难以自制,谢逊是外面的强敌,而自己内心中心猿意马,更是个强敌,如此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离开越好,强抑怒火,说道:“谢前辈,在下言而有信,决不泄露前辈行踪。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对谁也不吐露今日所见所闻。” 谢逊道:“张五侠是侠义名家,一诺千金,言出如山,江湖间早有传闻。但是姓谢的在二十八岁上立过一个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说着伸出左手,张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见他小指齐根斩断,只剩下四根手指。 谢逊缓缓说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爱的一个人欺辱了我,害得我家破人亡,父母妻儿,一夕之间尽数死去。因此我断指立誓,姓谢的有生之日,决不再相信任何一人。今年我四十一岁,十三年来,我只和禽兽为伍,我少杀禽兽多杀人。” 张翠山打了个寒战,心想怪不得他身负绝世武功,江湖上却默默无闻,绝少听人说起,想是他二十八岁上所遭遇之事定是惨绝人寰,以致愤世嫉俗,离群索居,将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来对谢逊的残忍暴虐痛恨无比,这时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沉吟片刻,说道:“谢前辈,你的深仇大恨,想来已经报复了?” 谢逊道:“没有。害我的人武功极高,我打他不过。”张翠山和殷素素不约而同“咦”的一声,说道:“比你还厉害?这人是谁?”谢逊道:“我干么要说出他名字,自取其辱?若不是为了这场深仇大恨,我何必抢这屠龙宝刀?何必苦苦的去想这刀中秘密?张相公,我一见你,便跟你投缘,否则照我平日脾气,决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让你二人多活些时日,已大破我常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 殷素素问道:“什么多活些时日?”谢逊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宝刀中的秘密,离岛之时再将你二人杀死。我迟一天想出来,你们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这把刀不过沉重锋利,烈火不损,又有什么特别秘密?什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也不过说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称王称霸罢了。” 谢逊叹道:“假若当真如此,咱三个就在荒岛上住一辈子罢。”突然间脸色惨然,心情沮丧,觉得殷素素这几句话只怕确是实情,那么报仇之举看来终生无望了。 张翠山见了他神色,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之言。不料谢逊噗的一声,吹熄了蜡烛,说道:“睡罢!”跟着长长叹了口气,叹声之中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望,竟然不似人声,更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临死时悲嗥一般。这声音混在船外的波涛声中,张殷二人听来,都暗暗心惊。 张翠山向船舱外望去,月光映照下,只见海面上白影晃动,却是海中一条条大鱼、中鱼,不住跃出水面,一眼望去,不知有几千几万条,蔚为奇景。张翠山少历海上生涯,浑不知万鱼齐跃是什么意思。 海风一阵阵从舱口中吹进,殷素素衣衫单薄,过了一会,渐渐抵受不住,不禁微微颤抖。张翠山低声道:“殷姑娘,你冷么?”殷素素道:“还好。”张翠山除下长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大是感激,说道:“不用。你自己也冷。”张翠山道:“我不怕冷。”将长袍递在她手中。殷素素接了过来披在肩头,感到袍上还带着张翠山身上的温暖,心头甜丝丝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 张翠山却只在盘算脱身之计,想来想去,只一条路:“不杀谢逊,不能脱身。” 他侧耳细听,在汹涌澎湃的浪涛声中,听得谢逊鼻息凝重,显已入睡,心想:“此人立下重誓,一生决不信人,他和我二人同卧一船,竟能安心睡去,难道他有恃无恐,不怕我下手加害?不管如何,只好冒险一击。否则稍有迟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着他葬送在茫茫大海的荒岛之上。”轻轻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悄声说句话,那知殷素素适于此时转过脸来。二人两下里一凑,张翠山的嘴唇正好碰上了她右颊。 张翠山一惊,待要分辩此举并非自己轻薄,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殷素素满心欢喜,将头斜靠在他肩头,霎时间心中充满了柔情密意,忽觉张翠山的口唇又凑在自己耳旁,低声道:“殷姑娘,你别见怪。”殷素素早羞得满脸炽热如火,也低声道:“你喜欢我,我好开心。”她虽行事任性,杀人不眨眼,但遇到了这般儿女之情,竟也如普天下初尝情爱滋味的妙龄姑娘一般无异,心中又惊又喜,又慌又乱,若不是在黑暗之中,连这句话也不敢说。 张翠山一怔,没想到自己一句道歉,却换来了对方的真情流露。殷素素娇艳无伦,自从初见,即对自己脉脉含情,这时在这短短八个字中,更表达了倾心之忱,张翠山血气方刚,虽以礼自持,究也不能无动于衷,只觉她身子软软的倚在自己肩头,淡淡幽香,阵阵送到鼻管中来,待要对她说几句温柔的话,忽地心中一动:“张翠山,大敌当前,何以竟如此把持不定?恩师的教训,难道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便算她和我两情相悦,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但终究出身邪教,行为不正,须当禀明恩师,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岂能在这暗室之中,效那邪亵之行?”想到此处,当即坐正身子,低声道:“咱们须得设法制住此人,方能脱身。” 殷素素正迷迷糊糊地,忽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一呆,问道:“怎么?” 张翠山低声道:“咱们身处奇险之境,若于他睡梦之中偷袭暗算,太不光明正大,非大丈夫所当为。我先叫醒他,跟他比拚掌力,你立即发银针伤他。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可是咱二人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只好占这便宜。” 这几句话说得声细如蚊,他口唇又是紧贴在殷素素耳上而说,那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谢逊在后舱却已哈哈大笑,说道:“你若忽施偷袭,姓谢的虽然一般不能着你道儿,总还有一线之机,现今偏偏要什么光明正大,保全名门正派的侠义门风,当真自讨苦吃了。”这个“了”字刚出口,身子晃动,已欺到张翠山身前,挥掌拍向他胸前。 张翠山当他说话之时,早已凝聚真气,暗运功力,待他出掌拍到,当即伸出右掌,以师门心传的“绵掌”还击,双掌相交,只嗤的一声轻响,对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张翠山心知对方功力高出自己甚远,早存了只守不攻、挨得一刻便是一刻的念头。因此两人掌力互击,他手掌给撞击得向后缩了八寸。这八寸之差,使他在守御上更占便宜,不论谢逊如何运劲,一时却推不开他防御的掌力。 谢逊连催三次掌力,只觉对方掌力比自己微弱得多,但竟微而不衰,弱而不竭,自己的掌力越催越猛,张翠山始终坚持挡住。谢逊心下暗赞,左掌一起,往张翠山头顶击落。张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横架金梁”挡住。武当派的武功以绵密见长,于各派之中可称韧力无双,两人武功虽强弱悬殊,但张翠山运起师传心法,谢逊在一时之间倒也奈何他不得。 两人相持片刻,张翠山汗下如雨,全身尽湿,暗暗焦急:“怎地殷姑娘还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银针射他穴道,就算不能得手,他也非撤手防备不可,只须气息一闪,立时会中我掌力受伤。” 第1640章 倚天屠龙记(27) 这一节谢逊也早想到,本来预计张翠山在他双掌齐击之下登时便会重伤,那知他年纪轻轻,内功造诣竟自不凡,支持到一盏茶时分居然还能不屈。两人比拚掌力,同时都注视着殷素素的动静。张翠山气凝于胸,不敢吐气开声。谢逊却漫不在乎,说道:“小姑娘,你还是别动手动脚的好,否则我改掌为拳,猛舂下来,你心上人全身筋脉尽皆震断。” 殷素素道:“谢前辈,我们跟着你便是,请你撤了掌力罢。”谢逊道:“张相公,你怎么说?”张翠山焦急异常,心中只叫:“发银针,发银针,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怎地不抓住了?”殷素素急道:“谢前辈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拚命!” 谢逊其实也忌惮殷素素忽地以银针偷袭,船舱中地位既窄,银针又必细小,黑暗中射出来时只怕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还真的不易抵挡,倘若立时发出凌厉拳力,将张翠山打死,却又不愿,心想:“这小姑娘震于我的威势,不敢贸然出手,否则处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闹个三败俱伤。”便道:“你们若不起异心,我自可饶了你们性命。”殷素素道:“我本就没起异心。”谢逊道:“你代他立个誓罢。”殷素素微一沉吟,说道:“张五哥,咱们不是谢前辈敌手,就陪着他在荒岛上住个一年半载。以他的聪明智慧,要想通屠龙宝刀中的秘密决非难事,我就代你立个誓罢!” 张翠山心道:“立什么鬼誓?快发银针,快发银针!”却苦于这句话说不出口,黑暗中又没法打手势示意,何况双手为敌掌牵住,根本就打不来手势。 殷素素听张翠山始终默不作声,便道:“我殷素素和张翠山决意随伴谢前辈居住荒岛,直至发现屠龙刀中秘密为止。我二人若起异心,死于刀剑之下。” 谢逊笑道:“咱们学武之人,死于刀剑之下有什么希奇?” 殷素素一咬牙,道:“好,教我活不到二十岁!”谢逊哈哈一笑,撤了掌力。 张翠山全身脱力,委顿在舱板之上。殷素素忙晃亮火摺,点燃了油灯,见他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心中大急,忙从怀中掏出手帕,给他抹去满头满脸的大汗。 谢逊笑道:“武当子弟,果然名不虚传,好生了得。” 张翠山一直怪殷素素失误良机,没发射银针袭敌,但见她泪光莹莹,满脸忧急之状,确是发乎至情,不由得心中感激,叹了一口长气,待要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忽地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只听殷素素大叫:“姓谢的,你累死了张五哥,我跟你拚命!”谢逊却哈哈大笑。 突然之间,张翠山身子一侧,滚了几个转身,但听得谢逊、殷素素同时高声大叫,呼喝声中又夹着疾风呼啸,波浪轰击之声,似乎千百个巨浪同时袭到。 张翠山只感全身忽凉,口中鼻中全是盐水,他本来昏昏沉沉,给冷水一冲,登时便清醒了,第一个念头便是:“难道船沉了?”他不识水性,心下慌乱,当即挣扎着站起。脚底下舱板斗然间向左侧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泻,但听得狂风呼啸,身周尽是海水。他尚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猛听得谢逊喝道:“张翠山,快到后梢去掌住了舵!”这一喝声如雷霆,虽在狂风巨浪之中,仍充满着说不出的威严。张翠山不假思索,纵到后梢,只见黑影晃动,一名舟子给巨浪冲出船外,远远飞出数丈,迅即没入了波涛。 张翠山还没走到舵边,又一个大浪头扑将上来,这巨浪犹似一堵结实的水墙,砰的一声大响,只打得船木横飞。这当儿张翠山一生勤修的功夫显出了功效,双脚牢牢站在船面,竟如用铁钉钉住一般,纹丝不动,待巨浪过去,一个箭步便窜到舵边,伸手稳稳掌住舵把。 但听喀喇喇、喀喇喇几声猛响,却是谢逊横过狼牙棒,将主桅和前桅击断。两条桅杆带着白帆,跌入海中。但风势实在太大,这时虽只后帆吃风,船身还是歪斜倾侧,在海面上狂舞乱跳,谢逊竭力想收下后帆,饶是他一身武功,遇上了这天地间风浪之威,却也束手无策。那后桅侧斜渐低,帆边已碰到水面。谢逊破口大骂:“贼老天,打这鸟风!”眼见座船便要翻转,只得提起狼牙棒,将后桅也打断了。 三桅齐断,这船在惊涛骇浪中成了无主游魂,只有随风飘荡。 张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那里?”他连叫数声,不听到答应,叫到后来,喊声中竟带着哭音。突然间一只手攀上他膝头,跟着一个大浪没过了他头顶,在海水之中,有人紧紧抱住了他腰。待那浪头掠过舱面,他怀中那人伸手搂住了他头颈,柔声道:“张五哥,你竟这般挂念我么?”正是殷素素的声音。张翠山大喜,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紧紧反抱着她,说道:“谢天谢地!”在这每一刻都可给巨浪狂涛吞没的生死边缘,他忽地发觉,自己对殷素素的关怀,竟胜于计及自己的安危。殷素素道:“张五哥,咱俩死在一块。”张翠山道:“是!素素,咱俩死活都在一块。” 若在寻常境遇之下,两人正邪殊途,顾虑良多,纵有爱恋相悦之情,也决不能霎时之间两心如一。这时候两人相拥相抱,周围漆黑一团,船身格格格的响个不停,随时都能碎裂,心中却感到说不出的甜蜜喜乐。张翠山和谢逊奋力对击,原已累得精疲力竭,但得殷素素忽施柔情激励,立时精神大振,任那狂涛左右冲击,竟始终将舵掌得稳稳地,绝不摇晃。船上的聋哑舟子已尽数给冲入海中,这场狂风暴雨说来就来,原来是海底突然地震,带同海啸,气流激荡,惹起了一场极大风暴。若非谢逊和张翠山均身负罕有武功,如何抵挡得住?幸好那船造得份外坚固,虽船上舱盖、甲板均遭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却仍无恙。 头顶乌云满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涛山立,这当儿怎还分得出东南西北?其实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樯尽折,船只也已没法驾驶。 谢逊走到后梢,说道:“张兄弟,真有你的,让我掌舵罢。你两个到舱里歇歇去。”张翠山站起身来,将舵交给了他,携住殷素素的手,刚要举步,蓦地里一个巨浪飞到,将他两人冲出船舷之外。这浪头来得极其突兀,两人全然猝不及防。 张翠山待得惊觉,已然身子凌空,这一落下去,脚底便是万丈洪涛,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手腕,当时心中唯有一念:“跟她一齐死在大海之中,决不分离。”他左手刚抓住殷素素手腕,右臂已为一根绳索套住,身子忽地向后飞跃,冲浪冒水,倒退回来。原来谢逊及时发觉,拾起脚下一根帆索,卷了他二人回船。砰砰两声,两人摔上甲板。这一下死里逃生,张殷二人固大出意外,谢逊也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脚边恰好有这么一根帆索,本事再大十倍也难以相救了。 张翠山扶着殷素素走进舱中,船身仍一时如上高山,片刻间似泻深谷,二人经过适才的危难,对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殷素素倚在张翠山怀中,凑在他耳边说道:“张五哥,我俩若能不死,我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张翠山心情激荡,道:“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一句话,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殷素素喜悦无限,跟着说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两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感激这场海啸。 谢逊心中却不住价的叫苦,不论他武功如何高强,对这狂风骇浪却半点法子也没有,只有听天由命,任凭风浪随意摆布。 这场大海啸直发作了两个多时辰方始渐渐止歇。天上乌云慢慢散开,露出星月之光。 张翠山走到船梢,说道:“谢前辈,多谢你救了我二人性命。”谢逊冷冷的道:“这话不用说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九还在贼老天手中。”张翠山一生之中,从没听人在“老天”二字之上,加上个“贼”字,心想此人的愤世,实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转念一想,这一叶孤舟飘荡在无边大海之上,看来多半无幸。他刚和殷素素倾心相爱,对人世正加倍的留恋,便似刚在玉杯中啜到一滴美酒,立时便要给人夺去,“造化弄人”这四字的含意,随着谢逊“贼老天”三字这一骂,更加深深的体会到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谢逊手中的舵来。谢逊累了大半晚,自到舱中休息。 殷素素坐在张翠山身旁,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顺着北斗的斗杓,找到了北极星,只见座船顺着海流,正向北飘行,说道:“五哥,这船在不停的向北。”张翠山道:“是啊!最好能折而向西,咱们便有回归家乡之望。”用力将舵转向右首,只盼船身能转而向西,但船上片帆也无,不受控驶,只顺风顺流的不住往北。 殷素素出了一会神,道:“倘若这船无止无息的向东,不知会去那里?”张翠山道:“向东是永无尽头的大海,只须飘浮得七八天,咱们没清水喝……”殷素素初尝情爱滋味,如梦如醉,不愿去想这些煞风景的事,说道:“曾听人说,东海上有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的仙人,我们说不定便能上了仙山岛,遇到美丽的男仙女仙……”抬头望着天上的银河,说道:“说不定这船飘啊流啊,到了银河之中,于是我们看见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 张翠山笑道:“我们把这船送给了牛郎,他想会织女时,便可坐船渡河,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会。”殷素素道:“将船送给了牛郎,我和你要相会时,又坐什么啊?”张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咱俩都在一起。既在一起,何必渡什么银河?不用坐船了。”殷素素嫣然一笑,脸上更似开了一朵笑颜之花,拿着张翠山的手,轻轻抚摸。 两人柔情密意,充塞胸臆,似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一句话也不必说。过了良久良久,张翠山低下头来,只见殷素素眼中泪光莹然,脸有凄苦之色,讶道:“你想起了什么?”殷素素低声道:“在人间,在海底,我或许能和你在一起。但将来你我二人死了,你会上天,我……我……却要下地狱。”张翠山道:“胡说八道!” 殷素素叹了口气道:“我知道的,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多,胡乱杀的人不计其数。”张翠山一惊,隐隐觉得她心狠手辣,实非自己佳偶,可是一来倾心已深,二来在这九死一生的汪洋中,又怎能计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以后你改过迁善,多积功德,常言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殷素素默然,过了一会,忽然轻轻唱起歌来,唱的是一曲〈山坡羊〉: “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猛听得谢逊在舱中大声喝采:“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这婆婆妈妈的张相公,可合我心意得多了。”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恶人,将来都没好下场。” 张翠山低声道:“倘若你没好下场,我跟你一起没好下场。你真要下地狱,我陪你一起下,由得他放在油锅里去炸!”殷素素惊喜交集,只叫得一声:“五哥!”抱住了他头颈。 次日天刚黎明,谢逊用狼牙棒在船边打死了一条十来斤的大鱼。狼牙棒上生有钩刺,用以打鱼,倒也甚为方便。三人饿了一天,虽生鱼甚腥,却也吃得津津有味。船上没了清水,挤出鱼肉中的汁液,勉强也可解渴。 海流一直向北,带着船只日夜不停的北驶。夜晚北极星总是在船头之前闪烁,太阳总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连续十余日,风向水流不变,船行也始终不变。谢张二人用力转舵,丝毫改不了船行方向。 天气却一天天的冷了起来,谢逊和张翠山内功深湛,还抵受得住,殷素素却一天比一天憔悴。张谢二人都将外衣脱下来给她穿上了,仍无济于事。张翠山见她强颜欢笑,奋勇与寒风相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座船再北行数日,只怕殷素素非冻死不可。 幸得天无绝人之路,一日这船突然驶入了大群海豹之间。谢逊用狼牙棒击死几头海豹,三人剥下海豹皮披在身上,宛然是上佳皮裘,还有海豹肉可吃,三人都大为欢畅。 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殷素素笑问:“世上最好的禽兽是什么东西?”三人齐声笑道:“海豹!”便在此时,只听得叮咚、叮咚数声,清脆动听。 三人一呆,谢逊脸色大变,说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几下,果然碰到一些坚硬的碎冰。这一来,三人的心情立时也如寒冰,都知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驶去,越北越冷,此刻海中出现小小碎冰,日后势必满海是冰,待座船冻结,移动不得,便是三人毕命之时了。 张翠山道:“《庄子·逍遥游》篇有句话说:‘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咱们定是到了天池中啦。”谢逊道:“这不是天池,是冥海。冥海者,死海也。”张翠山与殷素素相对苦笑。但既有浮冰,便有清水,倒解了一件燃眉之急。 这一晚三人只听着叮咚、叮咚,冰块相互撞击的声音,一夜不寐。 次日上午,海上冰块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啪啪作响。谢逊苦笑道:“我痴心妄想,要查究这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来冰海,作冰人,当真名副其实,作了你两位的冰人。”殷素素脸上一红,伸手去握住了张翠山的手。三人这些日子来同舟共济,生死与共,相互间情谊自生,已不像初时那样的生死敌对。 谢逊提起屠龙刀,恨恨的道:“还是让你到龙宫中去,屠你妈的龙去罢!”扬手便要将刀投入大海,但甫要脱手之际,叹了口长气,终于又把宝刀放入船舱。 再向北行了四天,满海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无幸,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船身剧烈震动。 第1641章 倚天屠龙记(28) 谢逊叫道:“好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苦笑,随即张臂搂在一起,只觉脚底下冰冷的海水渐渐浸上小腿,显是船底已破。只听得谢逊叫道:“跳上冰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是好的。贼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对。” 张殷二人跃到船头,眼前银光闪烁,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发出青紫色光芒,显得又奇丽,又可怖。谢逊已站在冰山之侧的一块棱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手在棒上一搭,和张翠山一齐跃上冰山。 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顿饭时分,座船便已沉得无影无踪。 谢逊将两块海豹皮垫在冰山之上,三人并肩坐下。这座冰山有陆地上一个小山丘大小,一眼望去,横广二十余丈,纵长八九丈,比原来的座船宽敞得多了,谢逊仰天清啸,说道:“在船上气闷得紧,正好在这里舒舒筋骨。”站起来在冰山上走来走去,竟有悠然自得之意。冰山虽然滑溜,但谢逊足步沉稳,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冰山顺着风势水流,仍不停向北飘流。谢逊笑道:“贼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给咱们,迎接咱三人去会一会北极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须情郎在旁,便已心满意足,就天塌下来也全不萦怀。三人之中,只张翠山皱起了眉头,为这眼前的厄运苦苦发愁。 冰山又向北飘浮了七八日。白天银冰反射阳光,炙得三人皮肤也焦了,眼目更红肿发痛。于是三人每到白天,便以海豹皮蒙头而睡,到晚上才起身捕鱼,猎取海豹,凿冰解渴。说也奇怪,越往北行,白天越长,到后来每天几乎有十个多时辰是白昼,黑夜却一晃即过。 张翠山和殷素素身子疲困,面目憔悴,谢逊却神情日渐反常,眼睛中射出异样光芒,常自指手划脚的对天咒骂,胸中怨毒,竟似不可抑制。 一日晚间,张翠山正拥着海豹皮倚冰而卧,睡梦中忽听得殷素素大声尖叫:“放开我,放开我!”张翠山急跃而起,在冰山的闪光之下,只见谢逊双手抱住了殷素素肩头,口中呵呵而呼,发声有似野兽。张翠山这几日见到谢逊的神情古怪,早便在暗暗耽心,却没想到他竟会去侵犯殷素素,不禁惊怒交集,纵身上前,喝道:“快放手!” 谢逊阴森森的道:“你这奸贼,你杀了我妻子,好,我今日也扼死你妻子!”说着左手扠到殷素素咽喉之中。殷素素“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张翠山惊道:“我不是你仇人,没杀你妻子。谢前辈,你清醒些。我是张翠山,武当派张翠山,不是你仇人。”谢逊一呆,叫道:“这女人是谁?是不是你老婆?”张翠山见他紧紧抓住殷素素,心中大急,说道:“她是殷姑娘,谢前辈,她不是你仇人的妻子!”谢逊狂叫:“管她是谁。我妻子给人害死了,我母亲给人害死了,我要杀尽天下的女人!”说着左手使劲,殷素素登时呼吸艰难,一声也叫不出了。 张翠山见谢逊突然发疯,已属无可理喻,当下气凝右臂,奋力挥掌往他后心拍去。谢逊左掌回过,还了一掌。张翠山身子一晃,冰山上太过滑溜,一交滑倒。谢逊飞起右足,便往他腰间踢去。张翠山变招也快,手一撑,跃起身来,伸指便点他膝盖里穴道。谢逊不等这一脚的招式使老,半途缩回,右掌往他头顶拍落。 殷素素斜转身子,左手倏出,往谢逊头顶斩落。谢逊毫不理会,只使足掌力,向张翠山脑门拍去。张翠山双掌翻起,接了他这一掌,霎时之间,胸口塞闷。殷素素这一下斩中在谢逊后颈,只感又韧又硬,登时弹将出来,掌缘反而隐隐生疼。但见谢逊双目血红,如要喷出火来,一只大手又向自己喉头扠来,忍不住大声尖叫。 便在此时,眼前陡亮,北方映出一片奇异莫可名状的光彩,无数奇丽绝伦的光色,在黑暗中忽伸忽缩,大片橙黄之中夹着丝丝淡紫,忽而紫色渐深渐长,紫色之中,迸射出一条条金光、蓝光、绿光、红光。谢逊忽地吃惊,“咦”的一声,松手放开了殷素素。张翠山也觉得手掌上的压力陡然减轻。 谢逊背负双手,走到冰山北侧,凝目望着这片变幻的光彩。原来他三人顺水飘流,此时已近北极,这片光彩,便是北极奇景的北极光。中国当时从来无人得见。 张翠山挽住殷素素,两人心中兀自怦怦乱跳。 这一晚谢逊凝望北极奇光,不再有何动静。次晨光彩渐隐,谢逊也已清醒,不知是否忘记了昨晚自己曾经发狂,言语举止,甚是温文。 张翠山与殷素素均想:“他父母妻子都是给人害死的,也难怪他伤心。却不知他仇人是谁?”生怕引动他疯病再发,自不敢提及一字。 如此过了数日,冰山不住北去。谢逊对老天爷的咒骂又渐增狂暴,偶然之间,眼光中又闪耀出野兽般的神色。张翠山和殷素素虽互相不提,但两人均暗自戒备,生怕他又突然间狂性大发。 这一天血红的太阳停在西边海面,良久良久,始终不沉下海去。谢逊突然跃起,指着太阳大声骂道:“连你太阳也来欺侮我,贼太阳,鬼太阳,我如有硬弓长箭,一箭射你个对穿!”突然伸手在冰山上一击,拍下拳头大的一块冰,用力向太阳掷去。冰块远远飞出二十来丈,落入海中。张翠山和殷素素心下骇然,均想:“这人好大的膂力,我只怕一半的路程也掷不到。” 谢逊掷了一块,又是一块,直掷到七十余块,劲力始终不衰。他见掷来掷去,跟太阳总是不知相距多远,暴跳如雷,伸足在冰山上乱踢,只踢得冰屑纷飞。殷素素劝道:“谢前辈,你歇歇罢,别理会这鬼太阳了。” 谢逊回过头来,眼中全是血丝,呆呆的望着她。殷素素暗自心惊,勉强微微一笑。谢逊突然大叫一声,跳上来一把将她抱住,叫道:“挤死你,挤死你!你为什么杀死我妈妈,杀死我孩儿?”殷素素身上犹似套上了一个铁箍,而这铁箍还在不断收紧。 张翠山忙伸手去扳谢逊手臂,却那里扳得动分毫?眼见殷素素舌头伸出,立时便要断气,只得呼的一拳,击在他背心正中的“神道穴”上。那知这一拳击下,如中铁石,谢逊如野兽般呵呵而吼,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张翠山叫道:“你再不放手,我用兵刃了!”但见他毫不理会,当即抽出判官笔,在他左手臂弯“小海穴”上重重一点。谢逊倏地回过右手,抢过判官笔,远远掷入了海中。 殷素素但觉箍在身上的铁臂微松,忙矮身脱出了他怀抱。谢逊左掌斜削,迳击张翠山项颈,右手却往殷素素肩头抓去。嗤的一响,殷素素裹在身上的海豹皮给他五指硬生生的扯下一块。张翠山知道自己倘若闪避,殷素素非再给他擒住不可,当即使一招绵掌中的“自在飞花”,想要卸去他掌力,岂知手掌和他掌缘只微微沾上,登时感到一股极大黏力,再也缩不回转,只得鼓起内劲,与之相抗。 谢逊一掌制住张翠山后,拖着他身子,迳自向殷素素扑去。殷素素纵身跃开,她双足尚未落地,谢逊往冰上踢去,七八粒小冰块激飞而至,都打在她右腿之上。殷素素叫声:“啊哟!”横身摔倒。 谢逊突然发出掌力,将张翠山弹出数丈。这一下弹力极劲,张翠山落下时已在冰山边缘,冰上滑溜,他右足稍稍一点,扑通一声,摔入了海中。 第七回 谁送冰舸来仙乡 张翠山左手银钩挥出,钩住了冰山,借势跃回,心想殷素素势必又落入谢逊掌中,不料冷冷的月光之下,但见谢逊双手按住眼睛,发出痛苦之声,殷素素却躺在冰上。 张翠山急忙纵上扶起。殷素素低声道:“我……我打中了他眼睛……”一句话没说完,谢逊虎吼一声,扑了过来。张翠山抱住殷素素打了几个滚,迅即避开,但听得砰嘭、砰嘭几声大响,谢逊挥舞狼牙棒猛力打击冰山。他随即抛下狼牙棒,双手捧起一大块百余斤重的冰块,侧头听了听声音,向张殷二人掷来。 殷素素待要跃起躲闪,张翠山一按她背心,两人都藏身在冰山的凹处,大气也不敢透一下。但见谢逊掷出冰块后,侧头不动,显是在找寻二人藏身之所。张翠山见他双目中各流出一缕鲜血,知道殷素素在危急之中终于射出了银针,而谢逊在神智昏迷下竟尔未加提防,双目中针,成了盲人。但他听觉仍十分灵敏,只要稍有声息,给他扑了过来,后果难以设想,幸好海上既有浪涛,海风又响,再夹着冰块相互撞击的嘡嘡嘭嘭之声,将两人的呼吸声都掩没了,否则决计逃不脱他毒手。 谢逊听了半晌,在风涛冰撞的巨声中始终查不到两人所在,但觉双目剧痛,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狂怒之中又加上惊惧,蓦地大声呼叫,在冰山上一阵乱拍乱击,抓起冰块四下乱掷,只听得啪啪之声,响不绝耳。张翠山和殷素素相互搂住,都已吓得面无人色,无数大冰块在头顶呼呼飞过,只须碰到一块,便即丧命。 谢逊这一阵乱跳乱掷,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张翠山二人却如挨了几年一般。 谢逊掷冰无效,忽然住手停掷,说道:“张相公,殷姑娘,适才我一时胡涂,狂性发作,致有冒犯,务请二位不可见怪。”这几句话说得谦和有礼,回复了平时的神态。他说过之后,坐在冰上,静待二人答话。 张翠山和殷素素当此情境,那敢贸然接口?谢逊说了几遍,听二人始终不答,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说道:“两位既不肯见谅,那也无法。”说着深深吸了口气。张翠山猛地惊觉,当日他在王盘山岛上纵声长啸,震倒众人,发啸之前也是这么深深的吸一口气。他双眼虽盲,啸声摧敌却绝无分别。这时危机霎息即临,要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已然迟了,当下不及细想,抱住殷素素便溜入了海中。 殷素素尚未明白,谢逊啸声已发。张翠山抱着她急沉而下,寒冷彻骨的海水浸过头顶,也淹住了双耳。张翠山左手扳住钩在冰山上的银钩,右手搂住殷素素,除了他一只左手之外,两人身子全部没入水底,但仍隐隐感到谢逊啸声的威力。冰山不停向北移动,带着他二人在水底潜行。张翠山暗自庆幸,倘若适才失去的不是铁笔而是银钩,就算逃得过他的啸声,也必在大海之中淹死了。 过了良久,二人伸嘴探出海面,换一口气,双耳却仍浸在水中,直换了六七口气,谢逊的啸声方止。他这番长啸,消耗内力甚巨,一时也感疲惫,顾不得来察看殷张二人的死活,坐在冰块上暗自调匀内息。张翠山打个手势,两人悄悄爬上冰山,从海豹皮上扯下绒毛,紧紧塞在耳中,总算暂且逃过了劫难。 可是跟他共处冰山,只要发出半点声息,立时便有大祸临头。两人愁颜相对,眼望西天,血红的夕阳仍未落入海面。两人不知地近北极,天时大变,这些地方半年中白日不尽,另外半年却长夜漫漫,但觉种种怪异,宛似到了世界尽头。 殷素素全身湿透,奇寒攻心,忍不住打战,牙关相击轻轻的得得几声,谢逊已然听得。他纵声大吼,提起狼牙棒直击下来。张殷二人早有防备,急忙跃开闪避,但听得砰然大响,巨棒打上冰山,击下七八块斗大冰块,飞入海中,这一击少说也有六七百斤力道。二人相顾骇然,但见谢逊舞动狼牙棒,闪起银光千道,直逼过来。他这狼牙棒棒身本有一丈多长,这一舞动,威力及于四五丈远近,二人纵跃再快,也决计逃避不掉,只有不住的向后倒退,退得几下,已到了冰山边缘。 殷素素惊叫:“啊哟!”张翠山拉着她手臂,双足使劲,跃向海中。他二人身在半空,只听得砰嘭猛响,冰屑溅击到背上,隐隐生痛。张翠山跳出时已看准了一块桌面大的冰块,左手银钩挥出,搭了上去。谢逊听得二人落海的声音,用狼牙棒敲下冰块,不住掷来。但他双目已盲,张殷二人在海中又继续飘动,第一块落空,此后再也投掷不中了。 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全山的极小部分,水底下尚隐有巨大冰体,但张殷二人附身其上的冰块却是谢逊从冰山上所击裂,不过是一块大冰而已,还不到大冰山千份中的一份,因此在水流中漂浮甚速,和谢逊所处的冰山越离越远,到得天将黑时,回头遥望,谢逊的身子已成了一个小黑点,那大冰山却兀自闪闪发光。 二人攀着这块大冰,只幸得不沉而已,但身子浸在海水之中,如何能支持长久?幸好一路向北,不久便见到前面又有座小小冰山,两人待得飘近,攀了上去。 张翠山道:“若说是天无绝人之路,偏又叫咱们吃这许多苦。你身子怎样?”殷素素道:“可惜没来得及带些海豹肉来。你没受伤罢?”两人自管你言我语,却不知对方说些什么,一怔之下,忙从耳中取出海豹绒毛,原来两人顾着逃命,忘了耳中塞得有物。 两人得脱大难,柔情更增。张翠山道:“素素,咱俩便死在这冰山之上,也就永不分离的了。”殷素素忽问:“五哥,我有句话问你,你可不许骗我。倘若咱们是在陆地之上,没经过这一切危难,倘若我也是这般一心一意要嫁你,你也仍然要我么?” 张翠山呆了呆,道:“我想咱们不会好得这么快,而且……定会有很多阻碍波折,咱们门派不同……”殷素素叹道:“我也这么想。因此那日你第一次跟谢逊比拚掌力,我几次想发银针助你,但始终没出手。我身上带着佩剑,也决不想在他背心刺上一剑。”张翠山奇道:“是啊,那为什么?我总当你在黑暗中瞧不清楚,怕误伤了我。”殷素素低声道:“不是的。假如那时我伤了他,咱二人逃回陆地,你便不愿跟我在一起了。” 张翠山胸口一热,叫道:“素素!” 殷素素道:“或许你心中会怪我,但那时我只盼跟你在一起,去一个没人的荒岛,长相聚会。谢逊逼咱二人同行,正合我的心意。”张翠山想不到她对自己相爱竟如是之深,心中感激,柔声道:“我决不怪你,反而多谢你对我这么好。” 第1642章 倚天屠龙记(29) 殷素素偎依在他怀中,仰起了脸,望着他的眼睛,说道:“老天爷送我到这寒冰地狱中来,我是一点也不怨,只有欢喜。我只盼这冰山不要回南,嗯,倘若有朝一日咱们终于能回去中原,你师父定会憎厌我,我爹爹说不定要杀你……” 张翠山道:“你爹爹?”殷素素道:“我爹爹白眉鹰王殷天正,便是天鹰教的创教教主。”张翠山道:“啊,原来如此。不要紧,我说过跟你在一起。你爹爹再凶,也不能杀了他的亲女婿啊。”殷素素双眼发光,脸上起了一层红晕,问道:“你这话可是真心?”语音中颇有些耽心。 张翠山道:“我俩此刻便结为夫妇。” 当下两人一齐在冰山之上跪下。张翠山朗声道:“皇天在上,弟子张翠山今日和殷素素结为夫妇,祸福与共,始终不负。”殷素素虔心祷祝:“老天爷保佑,愿我二人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她顿了一顿,又道:“日后若得重回中原,小女子殷素素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随我夫君行善,救人苦难,努力补过,决不敢再妄杀一人。若违此誓,我夫君就不要我了。”张翠山大喜,没想到她竟会发此誓言,当即伸臂抱住了她。两人虽遭海水浸得全身皆湿,但心中暖烘烘的如沐春风。 过了良久,两人才想起一日没饮食。张翠山提银钩守在冰山边缘,见有游鱼游上水面,一钩而上。这一带的海鱼为抗寒冷,特别的肉厚多脂,虽生食甚腥,但吃了大增力气。 两人在这冰山之上,明知回归无望,倒也无忧无虑。其时白日极长而黑夜奇短,大反寻常,已没法计算日子,也不知太阳在海面中已升沉几回。 一日,殷素素忽见到正北方一缕黑烟冲天而起,登时吓得脸都白了,叫道:“五哥!”伸手指着黑烟。张翠山又惊又喜,叫道:“难道这地方竟有人烟?” 虽然望见黑烟,其实相距甚远,冰山整整飘了一日,仍未飘近,但见黑烟上冲越来越高,到后来竟隐隐见到烟中夹有火光。殷素素问道:“那是什么?”张翠山摇头不答。殷素素颤声道:“咱俩的日子到头啦!这……这是地狱门。” 张翠山也早已大为吃惊,安慰她道:“说不定那边住得有人,正在放火烧山。”殷素素道:“烧山的火头那有这么高?”张翠山叹了口气道:“既然到了这古怪地方,一切只有听从老天爷安排。老天爷既不让咱俩冻死,却要咱俩在大火中烧死,也只得由他。如你要入地狱,我也陪你入地狱,任他在铁镬中炒,油锅里煎!” 说也奇怪,两人处身其上的冰山,果是对准了那大火柱缓缓飘去。当时张殷二人不明其中之理,只道冥冥中自有安排,是祸是福,一切命该如此。却不知那火柱乃北极附近的一座活火山,火焰喷射,烧得山旁海水暖了。热水南流,自然吸引南边的冰水过去补充,因此带着那冰山渐渐移近。 这冰山又飘了一日一夜,终于到了火山脚下,但见那火柱周围一片青绿,竟是一个极大的岛屿。岛屿西部都是尖石嶙峋的山峰,奇形怪样,莫可名状。张翠山和殷素素走过不少地方,却从未见过火山,自不知这些山峰均是火山的熔浆千万年来所堆积。岛东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平野,乃火山灰逐年倾入海中堆起。该处虽地近北极,但因火山万年不灭,岛上气候便和长白山一带相似,高山峭峰玄冰白雪,平原旷野却极目青绿,苍松翠柏,高大异常,更有诸般奇花异树,皆为中土所无。 殷素素望了半晌,突然跃起,双手抱住了张翠山的脖子叫道:“五哥,咱俩是到了仙山啦!”张翠山心中也喜乐充盈,迷迷糊糊的说不出话来。但见平野上一群梅花鹿正低头吃草,极目四望,除了火山有些骇人之外,周围一片平静,绝无可怖之处。 但冰山飘到岛旁,给暖水一冲,又向外飘浮。殷素素急叫:“糟糕,糟糕!仙人岛又去不了啦!”张翠山见情势不妙,倘若不上此岛,这冰山再向别处飘流,不知何时方休?情急中钩掌齐施,吧吧吧一阵响,打下一大块冰来。两人张手抱住,扑通一声,跳入了海中,手脚划动,终于爬上了陆地。 那群梅花鹿见有人来,睁着圆圆的眼珠相望,显得十分好奇,却殊无惊怕之意。殷素素慢慢走近,伸手在一头梅花鹿的背上抚摸了几下,说道:“要是再有几只仙鹤,我说这便是南极仙境了。”突然间足下一晃,摔倒在地。张翠山惊叫:“素素!”抢过去欲扶时,脚下也是一个踉跄,站立不稳。 只听得隆隆声响,地面摇动,却是火山又在喷火。两人在大海中飘浮了数十日,波浪起伏,昼夜不休,这时到了陆地,脚下反而虚浮,地面突然晃动,竟致同时摔倒。 两人一惊之下,见别无异状,这才嘻嘻哈哈的站起身来。当日疲累已极,两人便在这平原之上,大睡了四个多时辰。醒来时太阳仍未下山,张翠山道:“咱们四下里瞧瞧,且看有无人居,有无毒虫猛兽。”殷素素道:“你只须瞧这群梅花鹿如此驯善,这仙人岛上定然太平得紧。”张翠山笑道:“但愿如此。可是咱们也得去拜谒一下仙人啊。” 殷素素当身在冰山之时,仍尽量保持容颜修饬,衣衫整齐,这时到了岛上,更细心的整理衣衫,又给张翠山理了理头发,这才出发寻幽探胜。她手提长剑。张翠山失了铁笔,折了一根坚硬的树枝代替。两人展开轻身功夫,自南至北的快跑了十来里路,此时竟有大片土地可供奔驰,实是说不出的快活。沿途除了低丘高树,尽是青草奇花。草丛之中,偶而惊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鸟小兽,看来也皆无害于人。远处火红的熔岩向西流动,该地树木花草尽皆烧焦,看来十分厉害,便远远避开。 两人转过一大片树林,只见东北角上一座石山,山脚下露出个石洞。殷素素叫道:“这地方妙得紧啊!”抢先奔去。张翠山道:“小心!”一言未毕,只听得呵的一声,白影闪动,洞中冲出一头大白熊来。那熊毛长身巨,比大牯牛还大得多。殷素素猛吃一惊,急忙后跃。白熊人立起来,提起巨掌,往殷素素头顶拍落。殷素素弯过长剑,往白熊肩头削去,可是她在海上漂流久了,身子虚弱,出手无力,这一剑虽削中了熊肩,却只轻伤皮肉,待得第二招回剑掠去,白熊纵身扑上,啪的一响,将长剑打落在地。张翠山急叫:“素素退开!”跃上去树干横扫,正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盖之处,使力极劲。喀喇一响,树干折为两截,白熊的左足却也折断了。白熊受此重伤,只痛得大声吼叫,声震山谷,猛向张翠山扑来。 张翠山双足一点,使出“梯云纵”轻功,纵起丈余,使一招“争”字诀中的一下直钩,银钩在半空中疾挥而下,正中白熊太阳穴。这一招劲力甚大,银钩钩入数寸。那白熊惊天动地般大吼一声,拖得张翠山银钩脱手,在地下翻了几个转身,仰天而毙。 殷素素拍手赞道:“好轻功,好钩法!”俯身拾起长剑,猛听得张翠山叫道:“快跳过来!”殷素素听他呼声中颇有惊惶之意,不暇询问,向前一窜,直扑到他怀里,回过头来,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原来她身后又站着一头大白熊,张牙舞爪,作势欲扑,模样狰狞可怖。 张翠山手中没了兵刃,忙拉了殷素素跃上一株大松树。那白熊在树下团团转动,不时仰头吼叫。张翠山折下了一根松枝,对准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波的一声轻响,树枝入眼。那熊痛得大叫,便欲扑上树来。张翠山从殷素素手中接过长剑,对准熊头,运劲摔落。噗的一声,长剑没入了大半,那熊慢慢软倒,死在树下。 张翠山道:“不知洞中还有熊没有?”捡起几块石头投进洞内,过了一会,不见动静,于是当先进洞。殷素素紧跟在后。但见山洞宽敞,纵深八九丈,岩有缝隙,透入一线天光,宛似天窗。洞中有不少白熊残余食物,鱼肉鱼骨,甚为腥臭。殷素素掩鼻道:“此间好却是好,便是太臭。”张翠山道:“只须日日扫洗,十天半月便不臭了。”殷素素想起从此要和他在这岛上长相厮守,岁月无尽,以迄老死,心中又欢喜,又凄凉。 张翠山出洞来折下树枝,扎成一把大扫帚,将洞中秽物清扫出去。殷素素也帮着收拾。待得打扫干净,秽气仍是不除。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冲洗一番便好了。海水虽多,可惜没盛水的提桶。”张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阴寒冷处搬了几块大冰,放在洞中的高岩上。殷素素拍掌叫道:“好主意!”冰块慢慢融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冲洗一般,只十分缓慢而已。 张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用长剑剥切两头白熊,割成条块。当地虽有火山,但究在极北,仍十分寒冷,熊肉旁放以冰块,看来累月不腐。殷素素叹道:“人心苦不足,既得陇,又望蜀,咱们若有火种,烧烤一只熊掌吃吃,那可有多美。”又道:“只怕洞中的冰块老是不融,冲不去腥臭。”张翠山望着火山口喷出来的火焰,道:“火是有的,就可惜火太大了,慢慢想个法儿,总能取它过来。” 当晚两人饱餐一顿熊脑,便在树上安睡。睡梦中仍如身处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随着波浪起伏颠簸,其实却是风动树枝。 次日殷素素还没睁开眼来,便说:“好香,好香!”翻身下树,但觉阵阵清香,从树下一大丛不知名的花朵上传出。殷素素喜道:“洞前有这许多香花,那可真妙极了。” 张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兴,有一件事跟你说。”殷素素见他脸色郑重,不禁一怔,道:“什么?”张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笑道:“啊,你这坏蛋,我还道是什么不好的事呢。什么法子?快说,快说!”张翠山道:“火山口火焰太大,没法走近,只怕走到数十丈外,人已烤焦了。咱们用树皮搓一条长绳,晒得干了,然后……”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好法子!然后绳上缚一块石子,向火山口抛去,火焰烧着绳子,便引了下来。” 两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当下说做便做,以整整两天时光,搓了一条百余丈长的绳子,又晒了一天,第四日便向火山口进发。火山口望去不远,走起来却有四十余里。两人越走越热,先脱去海豹皮的皮裘,到后来只穿单衫也有些顶受不住,又行里许,两人口干舌燥,遍身大汗,身旁已无一株树木花草,尽是光秃秃、黄焦焦的岩石。 张翠山肩上负着长绳,瞥眼见殷素素几根长发的发脚因受热而鬈曲起来,心下怜惜,说道:“你在这里等我,待我独自上去罢。”殷素素嗔道:“你再说这些话,我不理你啦!最多咱们没火种,一辈子吃生肉,又有什么大不了?”张翠山微微一笑。 又走里许,两人都已气喘如牛。张翠山虽内功精湛,也已给蒸得金星乱冒,脑中嗡嗡作声,说道:“好,咱们便在这里将绳子掷了上去,倘若接不上火种,那就……那就……”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爷叫咱俩做一对茹毛饮血的野人夫妻……”说到这里,身子晃动,险些晕倒,忙抓住张翠山肩头,这才站稳。张翠山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子,缚在长绳一端,提气向前奔出数丈,喝一声:“去!”使力掷出。 但见石去如矢,将长绳拉得笔直,远远的落了下去。可是数十丈外虽比张殷二人立足处又热了好多,仍距火山口尚远,未必便能点燃绳端。两人等了良久,只热得眼中如要爆出火来,那长绳却连青烟也没冒出半点。张翠山叹了口气,说道:“古人钻木取火,击石取火,都是有的,咱们回去慢慢再试罢!这个掷绳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道:“这法子虽然不行,但绳子已烤得干透。咱们找几块火石,用剑来打火试试。”张翠山道:“也说得是。”拉回长绳,解松绳头,劈成细丝。火山附近遍地燧石,拾过一块燧石,平剑击打,登时爆出几星火花,飞上了绳丝,试到十来次时,终于点着了火。两人喜得相拥大叫。那烤焦的长绳便是现成火炬,两人各持一根火炬,喜气洋洋的回到熊洞。殷素素堆积柴草,生起火来。 既有火种,一切全好办了,融冰成水,烤肉为炙。两人自船破以来,从未吃过一顿热食,这时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肉时,真是险些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 当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动,火光映壁。两人自结成夫妻以来,至此方始真有洞房春暖之乐。 次日清晨,张翠山走出洞来,抬头远眺,正自心旷神怡,蓦地里见远处海边岩石之上,站着一个高大人影。 这人却不是谢逊是谁?张翠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实指望和殷素素经历一番大难之后,在岛上便此安居,那知又闯来了这个魔头。霎时之间,他便如变成了石像,呆立不敢稍动。但见谢逊脚步蹒跚,摇摇晃晃的向内陆走来。显是他眼瞎之后,没法捕鱼猎海豹,直饿到如今。他走出数丈,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摔倒,直挺挺的伏在地下。 张翠山返身入洞,殷素素娇声道:“五哥……你……”但见他脸色郑重,话到口边又忍住了。张翠山低声道:“那姓谢的也来啦!”殷素素吓了一跳,悄悄问道:“他瞧见你了吗?”随即想起谢逊眼睛已瞎,惊惶之意稍减,说道:“咱两个亮眼之人,难道对付不了一个瞎子?”张翠山点了点头,道:“他饿得晕了过去啦。”殷素素道:“瞧瞧去!”从衣袖上撕下四根布条,在张翠山耳中塞了两条,自己耳中塞了两条,右手提着长剑,左手扣了几枚银针,一同走出洞去。 第1643章 倚天屠龙记(30) 两人走到离谢逊七八丈处,张翠山见谢逊饿得狼狈,心下不忍,朗声道:“谢前辈,可要吃些食物?”谢逊陡然听到人声,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但随即辨出是张翠山的声音,脸上又罩了一层阴影,隔了良久,才点了点头。张翠山回洞拿了一大块昨晚吃剩下来的熟熊肉,说道:“请接着。”远远掷去。谢逊撑起身子,听风辨物,伸手抓住,慢慢咬了一口。 张翠山见他生龙活虎般的一条大汉,竟给饥饿折磨得如此衰弱,不禁油然而起怜悯之情。殷素素心中却是另一个念头:“五哥也忒煞滥好人,让他饿死了,岂不干净?这番救活了他,日后只怕负累无穷,说不定我两人的性命还得送在他手下。”但想自己立过重誓,决意跟着张翠山做好人,心中虽起不必救人之念,却不说出口来。 谢逊吃了半块熊肉,伏在地下呼呼睡去。张翠山在他身旁升了个火堆。 谢逊直睡了一个多时辰这才醒转,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张殷二人守在他身旁,见他坐起开口,便各取出塞在右耳中的布条,以便听他说些什么,但两人的右手都离耳畔不过数寸,只要一见情势不对,立即伸手塞耳,左耳中的布条却不取出。张翠山道:“这是极北之处一个无人荒岛。”谢逊“嗯”了一声,霎时之间,心中兴起了数不尽的念头,呆了半晌,说道:“如此说来,咱们是回不去了!”张翠山道:“那得瞧老天爷的意旨了。”谢逊破口骂道:“什么老天爷,狗天、贼天、强盗老天!”摸索着坐在一块石上,又咬起熊肉来,问道:“你们要拿我怎样?” 张翠山望着殷素素,等她说话。殷素素却打个手势,意思说一切听凭你的主意。 张翠山微一沉吟,朗声道:“谢前辈,我夫妻俩……”谢逊点头道:“嗯,成了夫妻啦。”殷素素脸上一红,却颇有得意之色,说道:“那是你做的媒人,须得多谢你撮合。”谢逊哼了一声,道:“你夫妻俩怎么样?”张翠山道:“我们射瞎了你的眼睛,自是万分过意不去,不过事已如此,千言万语的致歉也是无用。既然天意要让咱们共处孤岛,说不定这辈子再也难回中土,我二人便好好的奉养你一辈子。” 谢逊点了点头,叹道:“那也只得如此。”张翠山道:“我夫妻俩情深义重,同生共死,前辈倘若狂病再发,害了我夫妻任谁一人,另一人决不能独活。”谢逊道:“你要跟我说,你两人倘若死了,我瞎了眼睛,在这荒岛上也就活不成?”张翠山道:“正是!”谢逊道:“既然如此,你们左耳之中何必再塞着布片?”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而笑,将左耳中的布条也都取了出来,心下却均骇然:“此人眼睛虽瞎,耳音之灵,几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再加上聪明机智,料事如神。若不是在此事事希奇古怪的极北岛上,他也未必须靠我二人供养。” 张翠山请谢逊为这荒岛取个名字。谢逊道:“这岛上既有万载玄冰,又有终古不灭的火窟,便称之为冰火岛罢。” 自此三人便在冰火岛上住了下来,倒也相安无事。离熊洞半里之处,另有一个较小山洞。张殷二人将之布置成为一间居室,供谢逊居住。张殷夫妇捕鱼打猎之余,烧陶作碗,堆土为灶,诸般日用物品,次第粗具。 谢逊也从不和两人啰唣,只捧着那把屠龙宝刀,低头冥思。张殷二人有时见他可怜,劝他不必再苦思刀中秘密。谢逊道:“我岂不知便寻到了刀中秘密,在这荒岛之上又有何用?只无所事事,这日子却又如何打发?”两人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劝。 忽忽数月,有一日,夫妇俩携手向岛北漫游,原来这岛方圆极广,延伸至北,不知尽头,走出二十余里,只见一片浓密的丛林,老树参天,阴森森的遮天蔽日。张翠山有意进林一探,殷素素胆怯起来,说道:“别要林中有甚古怪,咱们回去罢。” 张翠山微觉奇怪,心想:“素素向来好事,怎地近来却懒洋洋地,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致?”想到此处,心中一惊,问道:“你身子好吗?可有什么不舒服?”殷素素突然间满脸通红,低声道:“没什么。”张翠山见她神情奇特,连连追问。殷素素似笑非笑的道:“老天爷见咱们太过寂寞,再派一个人来,要让大伙儿热闹热闹。”张翠山一怔之下,大喜过望,叫道:“你有孩子啦?”殷素素忙道:“小声些,别让人家听见了。”说了这句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荒林寂寂,那里还有第三个人在? 天候嬗变,这时候日渐短而夜渐长,到后来每日只两个多时辰是白天,气候也转得极其寒冷。殷素素有了身孕后甚感疲懒,但一切烹饪、缝补等务,仍勉力而行。 这一晚她十月怀胎将满,熊洞中升了火,夫妻俩偎倚在一起闲谈。殷素素道:“你说咱们生个男孩呢还是女孩?”张翠山道:“女孩像你,男孩像我,男女都很好。”殷素素道:“不,我喜欢是个男孩子。你先给他取定个名字罢!” 张翠山道:“嗯。”隔了良久,却不言语。殷素素道:“这几天你有什么心事?我瞧你心不在焉似的。”张翠山道:“没什么。想是要做爸爸了,欢喜得胡里胡涂啦!” 他这几句话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间眼角,隐隐带有忧色。殷素素柔声道:“五哥,你瞒着我,只有更增我忧心。你瞧出什么事不对了?” 张翠山叹了口气,道:“但愿是我瞎疑心。我瞧谢前辈这几天的神色有些不正。” 殷素素“啊”的一声,道:“我也早见到了。他脸色越来越凶狠,似乎又要发狂。”张翠山点了点头,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龙刀中的秘密,因此心中烦恼。”殷素素泪水盈盈,说道:“本来咱俩拚着跟他同归于尽,那也没什么。但是……但是……” 张翠山搂着她肩膀,安慰道:“你说的不错,咱们有了孩子,不能再跟他拚命。他好好的便罢,要是行凶作恶,咱们只得将他杀了。谅他瞎着双眼,终究奈何咱们不得。” 殷素素自从怀了孩子,突然变得仁善起来,从前做闺女时一口气杀几十个人也毫不在意,这时便是杀一头野兽也觉不忍。有一次张翠山捕了一头母鹿,一头小鹿直跟到熊洞中来,殷素素定要他将母鹿放了,宁可大家吃些野果,挨过两天。这时听到张翠山说要杀了谢逊,不禁身子一颤。 她偎倚在张翠山怀里,这么微微一颤,张翠山登时便觉察了,向着她神色温柔的一笑,说道:“但愿他不发狂。可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殷素素道:“不错,倘若他真的发起狂来,却怎生制他?咱们给他食物时做些手脚,看能找到些什么毒物……不,不,他不一定会发狂的,说不定只是咱俩瞎疑心。” 张翠山道:“我有个计较。咱俩从明儿起,移到内洞去住,却在外洞掘个深坑,上面铺以皮毛软泥。”殷素素道:“这法子好却是好,不过你每日要出外打猎,倘若他在外面行凶……”张翠山道:“我一人容易逃走,只要见情势不对,便往危崖峭壁上窜去。他瞎了双眼,如何追得我上?” 第二日一早,张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没铁铲锄头,只得拣些形状合适的树枝当作木扒,实是事倍功半。好在他内力浑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来深。眼见谢逊的神气越来越不对,时时拿着屠龙刀狂挥狂舞。张翠山加紧挖掘,预计挖到五丈深时,便在坑底周围插上削尖的木棒。这深坑底窄口广,他不进来侵犯殷素素便罢,只要踏进熊洞,非摔落去不可,更在坑边堆了不少大石,只待他落入坑中,便投石砸打。 这日午后,谢逊在熊洞外数丈处徘徊不去。张翠山不敢动工,生怕他听得响声,起了疑心,但也不敢出外打猎,只守在洞旁,瞧着他动静。但听得谢逊不住口的咒骂,从老天骂起,直骂到西方佛祖,东海观音,天上玉皇,地下阎罗,再自三皇五帝骂起,尧舜禹汤,秦皇唐宗,文则孔孟,武则关岳,不论那一个大圣贤大英雄,全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谢逊胸中颇有才学,这一番咒骂,张翠山倒也听得甚有兴味。 突然之间,谢逊骂起武林人物来,自华陀创设五禽之戏起,少林派达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给他骂得一文不值。可是他倒也非一味谩骂,于每家每派的缺点所在却也确有真知灼见,贬斥之际,往往一针见血。只听他自唐而宋,逐步骂到了南宋末年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骂到了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猛地里骂到了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他辱骂旁人,那也罢了,这时大骂张三丰,张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稽,谢逊突然大吼:“张三丰不是东西,他弟子张翠山更加不是东西。他老婆伤了我眼睛,让我捏死他老婆再说!”纵身跃起,掠过张翠山身旁,奔进熊洞。 张翠山急忙跟进,只听得喀的声响,谢逊已跌入坑中。可是坑底未装尖刺,他虽摔下,并没受伤,只出其不意,大吃了一惊。张翠山顺手抓过挖土的树枝,见谢逊从坑中窜将上来,兜头猛击下去。谢逊听得风声,左手翻转,已抓住树枝,便向里夺。张翠山把捏不定,树枝脱手。谢逊这一夺劲力好大,张翠山虎口震裂,掌心也给树皮擦得满是鲜血。谢逊跟着这一夺之势,又堕入了坑底。 其时殷素素即将临盆,已腹痛了半天,她先前见谢逊逗留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说知此事,只怕给谢逊听到了,他少了一层顾忌,更会及早发难。这时见情势危急,顾不得腹痛如绞,抓起枕边长剑向张翠山掷去。 张翠山抓住剑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太多,他再窜上来时,我出剑劈刺,仍非给他夺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想起:“他双目已盲,所以能夺我兵刃,全仗我兵刃劈风之声,才知我的招式去向。”见谢逊又纵跃而上,看准他窜上的来路,以剑尖对住他脑门,握剑不动。 谢逊这一纵跃,势道极猛,正是以自己脑袋碰向剑尖,长剑不动,绝无声息,他武功再好,又如何能知?嚓的一声,谢逊一声大吼,长剑已刺入额头,深入半寸。总算他应变奇速,剑尖一碰到顶门,立即脑袋后仰,同时急使“千斤坠”功夫,落入坑底。只要他变招迟得一霎,剑尖刺进脑门,立时便即毙命。饶是如此,头上也已重伤,血流披面,长剑插入额头,不住颤动。 谢逊拔出长剑,撕下衣襟裹住伤口,脑中一阵晕眩,自知受伤不轻,他狂性已发,从腰间拔出屠龙刀急速舞动,护住了顶门,第三度跃上。张翠山举起大石,对准他不住投去,却均为屠龙刀砸开,刀花如雪,寒光闪闪,谢逊跃出深坑,直欺过来。张翠山步步退避,心中一酸,心想今日和殷素素同时毕命,竟不能见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儿。 谢逊防他和殷素素从自己身旁逸出,他二人出了熊洞,便没法追赶,当下右手宝刀,左手长剑,招数大开大阖,将两丈方圆之内尽数封住,料想张殷二人再也逃不了。蓦地里“哇”的一声,内洞中传出一响婴儿哭声。谢逊大吃一惊,立时停步,侧过了头,倾听婴儿的啼哭之声。 张翠山和殷素素情知大难临头,竟一眼也不再去瞧谢逊,两对眼睛都凝视着这初生婴儿,那是个男孩,手足不住扭动,大声哭喊。张殷二人知道只要谢逊一刀下来,夫妻俩连着婴儿便同时送命。二人闭嘴不语,目光竟不稍斜,暗暗感激老天,终究让自己夫妇此生能见到婴儿。夫妻俩这时已心满意足,不再去想自己的命运,能得保婴儿不死,自是最好,但明知绝无可能,因此连这个念头也不敢多转。 只听得婴儿不住哭嚷,突然之间,谢逊良知激发,狂性登去,头脑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全家遭害,儿子还不满三足岁,活泼可爱,竟也难逃仇人毒手。这几声婴儿啼哭,令他回忆起无数往事:夫妻间的恩爱,父子间的依恋,敌人的凶残,无辜孩儿给敌人摔在地下成为一团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诣、竭尽全力,仍无法报仇,虽得了屠龙刀,刀中秘密却总不能查明……他站着呆呆出神,一时温颜欢笑,一时咬牙切齿。 在这一瞬之前,三人都正面临生死关头,但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起始,三个人突然都全神贯注于婴儿身上。 谢逊忽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张翠山道:“是个男孩。”谢逊道:“很好。剪了脐带没有?”张翠山道:“要剪脐带吗?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 谢逊倒转长剑,将剑柄递过。张翠山接过长剑,割断了婴儿的脐带,这时方始想起,谢逊已迫近身边,可是他竟不动手,心中奇怪,回头望了他一眼,只见谢逊脸上充满关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 殷素素声音微弱,道:“让我来抱。”张翠山抱起婴儿,送入她怀里。谢逊又道:“你有没烧了热水,给婴儿洗个澡?”张翠山失声一笑,道:“我真胡涂啦,什么也没预备,这爸爸可没用之极。”说着便要奔出去烧水,但只迈出一步,见到谢逊铁塔一般巨大的身形便在婴儿之前,心下蓦地一凛。谢逊却道:“你陪着夫人孩子,我去烧水。”将屠龙刀往腰带中一插,便奔出洞去,经过深坑时轻轻纵身跃过。 过了一阵,谢逊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张翠山便给婴儿洗澡。谢逊听得婴儿哭声洪亮,问道:“孩儿像妈妈呢还是像爸爸?”张翠山微笑道:“还是像妈妈多些,不大肥,是张瓜子脸。”谢逊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愿他长大之后,多福多寿,少受苦难。”殷素素道:“谢前辈,你说孩子的长相不好么?”谢逊道:“不是的。不过孩子像你,那就太过俊美,只怕福泽不厚,将来成人后入世,或会多遭灾厄。” 第1644章 倚天屠龙记(31) 张翠山笑道:“前辈想得太远了,咱四人身处极北荒岛,这孩子自也终老是乡,哪还有什么重入人世之事?”殷素素急道:“不,不!咱们可以不回去,这孩子难道也让他孤苦伶仃的一辈子留在这岛上?几十年之后,我们三人都死了,谁来伴他?他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她自幼禀受父性,在天鹰教中耳濡目染,所见所闻皆是残酷恶毒之事,因而行事狠辣,习以为常,自与张翠山结成夫妇,逐步向善,这一日做了母亲,心中慈爱沛然而生,竟全心全意的为孩子打算起来。 张翠山向她凄然望了一眼,伸手抚摸她头发,心道:“这荒岛与中土相距万里,却如何能回去?”但不忍伤爱妻之心,此言并不出口。 谢逊忽道:“张夫人的话不错。咱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但如何能使这孩子老死荒岛,享不到半点人世的欢乐?张夫人,咱三人终当穷智竭力,使孩子得归中土。” 殷素素大喜,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张翠山忙伸手相扶,惊道:“素素,你干什么?快好好躺着。”殷素素道:“不,五哥,咱俩一起给谢前辈磕几个头,感谢他这番大恩大德。” 谢逊摇手道:“不用,不用。这孩子取了名字没有?”张翠山道:“还没有。前辈学问渊博,请给他取个名字罢!”谢逊沉吟道:“嗯,得取个好名字,让我好好来想一个。”殷素素忽然想起:“难得这怪人如此喜爱这孩子,他若将孩儿视若己子,那么孩儿在这岛上就再不愁他加害,纵然他狂性发作,也不致骤下毒手。”说道:“谢前辈,我为这孩儿求你一件事,务恳不要推却。”谢逊问道:“什么事?” 殷素素道:“你收了这孩儿做义子罢!让他长大了,对你当亲生父亲一般奉养。得你照料,这孩儿一生不会吃人家的亏。五哥,你说好不好?”张翠山明白妻子的苦心,说道:“妙极,妙极!谢前辈,请你不弃,俯允我夫妇的求恳。” 谢逊凄然道:“我自己的亲生孩儿给人一把摔死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你们瞧见了没有?”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觉得他言语之中又有疯意,但想起他的惨酷遭际,不由得心中恻然。谢逊又道:“我那孩子如果不死,我将一身武功传授于他,嘿嘿,他未必便及不上你们什么武当七侠。”这几句话凄凉之中带着几分狂傲,但自负之中又包含着无限寂寞伤心。张翠山和殷素素不觉都油然而起悔心:“倘若当日在冰山上不毁了他双目,咱们四人在此荒岛隐居,无忧无虑,岂不是好?” 三人默然半晌。张翠山道:“谢前辈,你收这孩儿作为义子,咱们叫他改宗姓谢。”谢逊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之色,说道:“你肯让他姓谢?我那个死去的孩儿,名叫谢无忌。”张翠山道:“如果你喜欢,那么,咱们这孩儿便叫作谢无忌。” 谢逊喜出望外,唯恐张翠山说过了后悔,说道:“你们把亲生孩儿给了我,那么你们自己呢?”张翠山道:“孩儿不论姓谢姓张,咱们一般的爱他。日后他孝顺双亲,敬爱义父,不分亲疏厚薄,岂非美事?素素,你说可好?”殷素素微一迟疑,说道:“你说怎么便是怎么。孩子多得一个人疼爱,终是便宜了他。”谢逊一揖到地,说道:“这我可谢谢你们啦,毁目之恨,咱们一笔勾销。谢逊虽丧子而有子,将来谢无忌名扬天下,好教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张翠山、殷素素,他义父是金毛狮王谢逊!” 殷素素当时所以稍一犹疑,乃是想起真的谢无忌已死,给人摔成一团肉浆,自己的孩儿顶用这个名字,未免不吉,然见谢逊如此大喜若狂,料想他对这孩儿必极疼爱,孩儿将来定可得到他许多好处,母亲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只须于孩子有益,什么事都肯了,抱了孩儿,说道:“你要抱抱他吗?” 谢逊伸出双手,将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极而泣,双臂发颤,说道:“你……你快抱回去,我这模样别吓坏了他。”其实初生一天的婴儿懂得什么,但他这般说,显是爱极了孩子。殷素素微笑道:“只要你喜欢,便多抱一会,将来孩子大了,你带着他到处玩儿罢。” 谢逊道:“好极,好极……”听得孩儿哭得极响,道:“孩子饿了,你喂他吃奶罢!我到外边去。”实则他双目已盲,殷素素便当着他面哺乳也没什么,但他发狂时粗暴已极,这时却文质彬彬,竟成了个儒雅君子。 张翠山道:“谢前辈……”谢逊道:“不,咱们已成一家人,再这样前辈后辈的,岂不生分?我这么说,咱三人索性结义为金兰兄弟,日后于孩子也好啊。”张翠山道:“你是前辈高人,我夫妇跟你身分相差太远,如何高攀得上?”谢逊道:“呸,你是学武之人,却也这般迂腐起来?五弟、五妹,你们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咱们是拜把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辈,我也成了他的前辈啦!”张翠山道:“既是如此,小弟惟大哥之命是从。”殷素素道:“咱们先就这么说定,过几天等我起得身了,再来祭告天地,行拜义父、拜义兄之礼。”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终身不渝,又何必祭天拜地?这贼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谢逊最恨他不过。”说着扬长出洞,只听得他在旷野上纵声大笑,显得开心之极。张殷两人自从识得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欢喜。 自此三人全心全意的抚育孩子。谢逊少年时原是猎户,他号称“金毛狮王”,驯兽捕生之技,天下无双,张翠山详述岛上多处地形,谢逊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即记住。自此捕鹿杀熊,便由谢逊一力承担。 数年弹指即过,三个人在岛上相安无事。那孩子百病不生,长得甚是壮健。三人中倒似谢逊对他最为疼爱,有时孩子太过顽皮,张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责打,每次都是谢逊从中拦住。如此数次,孩子便恃他作为靠山,逢到父母发怒,总奔到义父处求救。张殷二人往往摇头苦笑,说孩子给大哥宠坏了。 到无忌四岁时,殷素素教他识字。五岁生日那天,张翠山道:“大哥,孩子可以学武啦,从今天起你来教,好不好?”谢逊摇头道:“不成,我的武功太深,孩子没法领悟。还是你传他武当心法。等他到八岁时,我再来教他。教得两年,你们便可回去啦!”殷素素奇道:“你说我们可以回去?回中土去?” 谢逊道:“这几年来我日日留心岛上的风向水流,每年黑夜最长之时,总是刮北风,数十昼夜不停。咱们可以扎个大木筏,装上风帆,乘着北风,不停向南,要是贼老天不来横加捣蛋,说不定你们便可回归中土。”殷素素道:“我们?难道你不一起去么?”谢逊道:“我瞎了双眼,回到中土做什么?”殷素素道:“你如不去,咱们却决不容你独自留着。孩子也不肯啊,没了义父,谁来疼他?”谢逊叹道:“我得能疼他十年,已经够了。贼老天总是跟我捣乱,这孩子倘若陪我的时候太多,只怕贼老天迁怒于他,会有横祸加身。”殷素素打了个寒噤,但想这是他随口而言,也没放在心上。 张翠山传授孩子的是扎根基的内功,心想孩子年幼,只须健体强身,便已足够,在这荒岛之上,决不会和谁动手打架。谢逊虽说过南归中土的话,但他此后不再提起,看来也是一时兴到之言,不能作准。 到第八年上,谢逊果然要无忌跟他学练武功。传授之时他没叫张殷二人旁观,他夫妇便遵依武林中的严规,远远避开,对无忌的武功进境,也不加考查,信得过谢逊所授,定是高明异常的绝学。 岛上无事可纪,日月去似流水,转眼又是一年有余。 自无忌出世后,谢逊心灵有了寄托,再也不去理会那屠龙宝刀。有一晚张翠山偶尔失眠,半夜中出来散步,月光下见谢逊盘膝坐在一块岩石上,手中捧着那柄屠龙宝刀,正自低头沉思。张翠山吃了一惊,待要避开,谢逊已听到他脚步声,说道:“五弟,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八个字,看来终是虚妄。”张翠山走近身去,说道:“武林中荒诞之说甚多。大哥这等聪明才智,如何对这宝刀之说始终念念不忘?” 谢逊道:“你有所不知,我曾听少林派一位有道高僧空见大师说过此事。”张翠山道:“啊,空见大师。听说他是少林派掌门人空闻大师的师兄啊,他逝世已久了。”谢逊点头道:“不错,空见已经死了,是我打死的。”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江湖上有两句话说道:“少林神僧,见闻智性”,那是指当今少林派四位武功最高的和尚空见、空闻、空智、空性四人而言,后来听说空见大师得病逝世,想不到竟是谢逊打死的。 谢逊叹了口气,说道:“空见这人固执得很,他竟然只挨我打,始终不肯还手,我打了他一十三拳,终于将他打死了。” 张翠山更是骇然,心想:“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脚而不死的,已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这位少林神僧竟能连挨他一十三拳,身子之坚,那是远胜铁石了。” 但见谢逊神色凄然,脸上颇有悔意,料想这事之中,定是隐藏着一件极大过节,他自与谢逊结义以来,八年中共处荒岛,情好弥笃,但他对这位义兄,敬重之中总是带着三分惧意,生怕引得他忆及昔日恨事,当下也不敢多问。 却听谢逊说道:“我生平心中真正钦服之人,寥寥可数。尊师张真人我久仰其名,但无缘识荆。这位空见大师,实是一位高僧。他武功上的名气虽似不及他师弟空智、空性,但依我之见,空智、空性一定及不上他老人家。”张翠山以往听他月旦当世人物,大都不值一哂,能得他骂上几句,已算是第一流人物,要他赞上一字,更属难上加难,想不到他提及空见大师时竟如此钦迟,不禁颇感意外,说道:“想是他老人家隐居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武学上的造诣少有人知。” 谢逊仰头向天,呆呆出神,自言自语的道:“可惜,可惜!这样一位武林中盖世奇士,竟给我一十三拳活活打死了。他武功极高,可委实迂得厉害。倘若当时他还手跟我放对,我谢逊焉能活到今日?”张翠山道:“难道这位高僧的武功修为,竟比大哥还要深厚么?”谢逊道:“我怎能跟他相比?差得远了,差得远了!简直天差地远!”他说这句话时,神情和语气之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仰钦佩之情。 张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师张三丰的武功世所罕有,但和谢逊相较,恐怕也只胜得他半筹,倘若空见大师当真高出谢逊甚多,说得上“天差地远”,岂不是将自己恩师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谢逊的名字中虽有一个“逊”字,性子却极倨傲,倘若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强胜于他,他也决计不肯服输。 谢逊似是猜中了他心意,说道:“你不信么?好,你去叫无忌出来,我说一个故事给他听。”张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无忌早已睡熟,去叫醒他听故事,对孩子实无益处,但既然大哥有命,也不便违拗,于是回入熊洞,叫醒了儿子。无忌听说义父要讲故事,大声叫好,登时将殷素素也吵醒了。三人一起出来,坐在谢逊身旁。 谢逊道:“孩子,不久你就要回归中土……”无忌奇道:“什么回归中土?” 谢逊将手挥了挥,叫他别打断自己话头,续道:“要是咱们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飘得无影无踪,那也罢了,一切休提。但若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说,世上人心险恶,谁都不要相信。除了父母之外,谁都会存着害你的心思。”无忌插口道:“义父也决不会害我!”谢逊点头道:“不错,除了你父母和你义父。就可惜年轻时没人跟我说这番话。唉,便是说了,当时我也不会相信。” “我在十岁那一年,因意外机缘,拜在一个武功极高之人的门下学艺。我师父见我资质不差,对我青眼有加,将他的绝艺倾囊以授。我师徒情若父子,五弟,当时我对师父的敬爱仰慕,大概跟你对尊师没差分毫。我在二十三岁那年离开师门,远赴西域,结交了一群大有来历的朋友,蒙他们瞧得起我,当我兄弟相待。五妹,令尊白眉鹰王,就在那时跟我结交的。后来我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泄泄,过得极是快活。” “在我二十八岁那年上,我师父到我家来盘桓数日,我自是高兴得了不得,全家竭诚款待,我师父空闲下来,又指点我功夫。那知这位武林中的成名高手,竟是人面兽心,在七月十五那日酒后,忽对我妻横加强暴……” 无忌不懂“横加强暴”的意思,张翠山和殷素素却同时“啊”的一声,师奸徒妻之事,武林中从所未闻,那可是天人共愤的大恶事。谢逊续道:“我妻子大声呼救,我父亲闻声闯进房中,我师父见事情败露,一拳将我父亲打死了,跟着又打死了我母亲,将我只有三岁的儿子谢无忌……” 无忌听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谢无忌?” 张翠山斥道:“别多口!听义父说话。”谢逊道:“是啊,我那亲生孩儿跟你名字一样,也叫谢无忌。我师父抓起了他,将他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无忌忍不住又问:“义父,他……他还能活么?”谢逊凄然摇头,说道:“不能活了,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儿子摇了摇手,叫他不可再问。 谢逊出神半晌,才道:“那时我瞧见这等情景,吓得呆了,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对付我这位生平最敬爱的恩师,突然间他一拳打向我胸口,我胡里胡涂的也没想到抵挡,就此晕死过去,待得醒转时,我师父早已不知去向,但见满屋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儿,弟妹仆役,全家一十三口,尽数毙于他拳下。想是他以为一拳已将我打死,就此没再下毒手。” 第1645章 倚天屠龙记(32) “我大病一场之后,苦练武功,三年后找我师父报仇。但我跟他功夫实在相差太远,所谓报仇,徒然自取其辱,可是这一十三条人命的血仇,如何能便此罢休?于是我遍访名师,废寝忘食的用功,这番苦功,总算也有着落,五年之间,我自觉功夫大进,又去找我师父。那知我功夫强了,他仍比我强得很多,第二次报仇还是落得个重伤下场。” “我养好伤不久,便得了一本‘七伤拳’拳谱,这路拳法威力实非寻常。于是我潜心专练‘七伤拳’的内劲,两年后拳技大成,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高手比肩。我师父若非另有奇遇,决不能再是我敌手。不料第三次上门去时,却已找不到他的所在。我在江湖上到处打听,始终访查不到,想是他为了避祸,隐居于穷乡僻壤,大地茫茫,却到何处去寻?我愤激之下,便到处做案,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每做一件案子,便在墙上留下了我师父的姓名。” 张翠山和殷素素一齐“啊”了一声。谢逊道:“你们知道我师父是谁了罢?”殷素素点头道:“嗯!你是‘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弟子。” 原来数年前武林中突生轩然大波,自辽东以至岭南,半年之间接连发生了三十余件大案,许多成名豪杰突然不明不白的遭害,而凶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名字。遭害之人不是一派掌门,便是交游极广的老英雄,每一件案子都牵连人数甚众。只要这样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处轰传,何况接连三十余件。当时武当七侠曾奉师命下山查询,竟查不到半点头绪。众人均知这是有人故意嫁祸于成昆。“混元霹雳手”成昆武功甚高,向来洁身自爱,声名甚佳,被害者又有好几个是他的知交好友,这些案子决不是他做的。但要查知凶手是谁,自非着落在他身上不可,可是他忽然无影无踪,音讯杳然。纷扰多时,三十余件大案也只有不了了之。虽然想报仇雪恨的人成百成千,可是不知凶手是谁,人人也都只有徒呼负负。若非谢逊今日自己吐露真相,张翠山怎猜得到其中原委。 谢逊道:“我冒成昆之名做案,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便算他始终龟缩,武林中千百人到处查访,总比我一人之力强得多啊。”殷素素道:“此计不错,只不过这许多人无辜伤在你手下,在阴世间也是胡涂鬼,未免可怜!” 谢逊道:“难道我父母妻儿给成昆害死,便不是无辜么?便不可怜么?我看你从前倒也磊落爽快,嫁了五弟九年,却学得这般婆婆妈妈起来。”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大哥,这些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后来你终于找到了成昆么?”谢逊道:“没找到,没找到!后来我在洛阳见到了宋远桥。” 张翠山大吃一惊,道:“我大师哥宋远桥?” 谢逊道:“不错,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我做下这许多大案,江湖上早闹得天翻地覆,但我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无忌道:“义父,他这样坏,你还叫他师父?” 谢逊苦笑道:“我从小叫惯了。再说,我的一大半武功总是他传授的。他虽是个大坏蛋,我也不是好人,说不定我的为非作歹也都是他教的。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还是叫他师父。”张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惨酷,愤激之余,行事不分是非。无忌听了这些话记住心中,于他日后立身大是有害,过几天可得好好跟他解说明白。” 谢逊续道:“我见师父如此忍得,居然仍不露面,心想非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不足以激逼他出来。方今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两派为尊,看来须得杀死一名少林派或是武当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见效。那一日我在洛阳清虚观外的牡丹园中,见到宋远桥出手惩戒一名恶霸,武功了得,决意当晚便去将他杀了。” 张翠山听到这里,不由得栗然而惧,他明知大师哥并未为谢逊所害,但想起当时情势的凶险,仍不免惴惴,谢逊的武功高出大师哥甚多,何况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倘若当真下手,大师哥决无幸理。殷素素也知宋远桥未死,说道:“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无辜,要是你当真杀了宋大侠,咱们这位张五侠早已跟你拚了命,再也不会成为结义兄弟了。” 谢逊哼了一声,道:“那有什么忍不忍的?若在今日,我瞧在五弟面上,自不会去跟武当派为难。可是那时我又不识得五弟,别说是宋远桥,便是五弟自己,只要给我见到了,还不是杀了再说。” 无忌奇道:“义父,你为什么要杀我爹爹?”谢逊微笑道:“我是说个比方啊,并不是真的要杀你爹爹。你爹爹是我结义兄弟,是我在世上最好的朋友。倘若有人要杀你爹爹,我便不要性命也会帮你爹爹!”无忌道:“嗷,原来这样!”这才放心。 谢逊抚摸他头发,说道:“贼老天虽有诸般不好,总算没让我杀了宋远桥。宋远桥是你爹爹的大师兄,倘若我不幸杀了他,我愧对你爹爹,也不能跟他结义为兄弟了。”停了片刻,续道:“这天晚上我在客店中打坐养神,我想宋远桥既是武当七侠之首,武功上自有过人之处,假若一击不中,给他逃了,或者只打得他伤而不死,那么我的行藏必致泄露,要逼出我师父的计谋尽数落空,而且普天下豪杰向我群起而攻,我谢逊便有三头六臂,也没法对敌啊。我一死不打紧,这场血海冤仇,可从此无由得报了。” 张翠山问道:“你跟我大师哥这场比武后来如何了结?大师哥始终没跟我们说这件事,倒也奇怪。”谢逊道:“宋远桥压根儿就不知道,恐怕他连‘金毛狮王谢逊’这六个字也从来没听见过,因为我后来没去找他。” 张翠山叹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殷素素笑道:“谢什么贼老天、贼老地,谢一谢眼前这个谢大哥才是真的。”张翠山和无忌都笑了起来。 第八回 穷发十载泛归航 谢逊缓缓的道:“那天晚上的情景,今日我仍记得清清楚楚。我坐在客店中的炕上,暗运真气,将那‘七伤拳’在心中又想了几遍。五弟,你从来没见过我的‘七伤拳’,要不要见识见识?”张翠山还没回答,殷素素抢着道:“那定是神妙无比,威猛绝伦。大哥,你怎地不去找宋大侠了?” 谢逊微微一笑,说道:“你怕我试拳时伤了你老公么?倘若这拳力不是收发由心,还算得是什么‘七伤拳’?”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一株大树之旁,一声吆喝,宛似凭空打了个霹雳,猛响声中,一拳打在树干之上。 以他功力,这一拳若不将大树打得断为两截,也当拳头深陷树干,那知他收回拳头时,那大树竟丝毫无损,连树皮也不破裂半点。殷素素心中难过:“大哥在岛上一住九年,武功全然抛荒了。我从来不见他练功,原也难怪。”怕他伤心,还是大声喝采。 谢逊道:“五妹,你这声喝采全不由衷,你只道我武功大不如前了,是不是?”殷素素道:“在这荒岛之上,来来去去四个亲人,还练什么武功?”谢逊问道:“五弟,你瞧出了其中奥妙么?”张翠山道:“我见大哥这一拳去势十分刚猛,可是打在树上,连树叶也没一片晃动,这一点我可不懂了。便是无忌去打一拳,也会摇动树枝啊!” 无忌叫道:“我会!”奔过去在大树上砰的一拳,果然树枝乱晃,月光照映出来的枝叶影子在地下颤动不已。张翠山夫妇见儿子这一拳颇为有力,心下甚喜,一齐瞧着谢逊,等他说明其中道理。 谢逊道:“我打了这拳,三天之后,树叶便会萎黄跌落,半个月后,大树枝干枯槁。我这一拳已将大树的脉络从中震断了。”张翠山和殷素素不胜骇异,但知他素来不打诳语,此言自非虚假。谢逊取过手边的屠龙宝刀,拔刀出鞘,嚓的一声,在大树的树干中斜砍一刀,只听得砰嘭巨响,大树的上半段向外跌落。谢逊收刀说道:“你们瞧一瞧,我‘七伤拳’的威力可还在么?” 张翠山等三人走过去看大树的斜剖面时,只见树心中一条条通水的筋脉已大半震断,有的扭曲,有的粉碎,有的裂为数截,有的若断若续,显然他这一拳之中,又包含着数般不同的劲力。张殷二人大为叹服。张翠山道:“大哥,今日真叫小弟大开眼界。” 谢逊忍不住得意之情,说道:“我这一拳之中共有七股不同劲力,或刚猛,或阴柔,或刚中有柔,或柔中有刚,或横出,或直送,或内缩。敌人抵挡了第一股劲,抵不住第二股,抵了第二股,第三股劲力他又如何对付?嘿嘿,‘七伤拳’之名便由此而来。五弟,那日你跟我比拚的是掌力,倘若我出的是七伤拳,你便挡不住了。”张翠山道:“是!” 无忌想问爹爹为什么跟义父比拚掌力,见母亲连连摇手,便忍住不问,说道:“义父,你把这‘七伤拳’教了我好么?”谢逊摇头道:“不成!”无忌好生失望,还想缠着相求。殷素素笑道:“无忌,你不傻吗?你义父这门武功精妙深湛,若不是先有上乘内功,如何能练?”无忌道:“是,那么等我练好了上乘内功再说。” 谢逊摇头道:“这‘七伤拳’不练也罢!每人体内,均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一练七伤,七者皆伤。这七伤拳的拳功每练一次,自身内脏便受一次损害,所谓七伤,实则是先伤己,再伤敌。我若不是在练七伤拳时伤了心脉,也不致有时狂性大发、无法抑制了。” 张翠山和殷素素此时方知,何以他才识过人,武功高强,狂性发作时竟会心智尽失。 谢逊又道:“倘若我内力真的浑厚坚实,到了空见大师或武当张真人的地步,再来练这七伤拳,想来自己也可不受损伤,便有小损,亦无大碍。不过当年我报仇心切,费尽了心力,才从崆峒派手中夺得这本《七伤拳谱》的古抄本,拳谱一到手,立时便心急慌忙的练了起来,唯恐拳功未成而我师父已死,报不了仇。待得察觉内脏受了大损,已无法挽救,当时我可没去想,崆峒派既有此世代相传的拳谱,却为何无人以此神拳名扬天下,而崆峒派也成不了一等一的大门派。我又贪图这路拳法出拳时声势烜赫,有极大好处。五妹,你懂得其中道理罢?” 殷素素微一沉吟,道:“嗯,是不是跟你师父霹雳什么的功夫差不多?” 谢逊道:“正是。我师父外号叫作‘混元霹雳手’,掌含风雷,威力惊人。我找到他后,如用这路七伤拳功跟他对敌,他定以为我使的还是他亲手所传武功,待得拳力及身,他再惊觉不对,可已迟了。五弟,你别怪我用心深刻,我师父外表粗鲁,可实是天下最工心计、城府奇深的毒辣之人。若不是以毒攻毒,大仇便无法得报……唉,枝枝节节的说了许多,还没说到空见大师。” “且说那晚我运气温了三遍七伤拳功,便越墙出外,要去找宋远桥。我跃出墙外,身未落地,突觉肩头给人轻轻一拍。我大吃一惊,以我当时武功,竟有人伸手拍到我身上而不及挡架,实在难以想像。无忌,你想,这一拍虽轻,但若他掌上施出劲力,我岂不已受重伤?我当即回手一捞,却捞了个空,反击一拳,这拳自然也没打到人,左足一落地,立即转身,便在此时,我背上又让人轻轻拍了一掌,同时背后一人叹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无忌觉得十分有趣,笑了出来,说道:“义父,这人跟你闹着玩么?”张翠山和殷素素却已猜到,说话之人定是那空见大师了。 谢逊续道:“当时我只吓得全身冰冷,手足轻颤,那人如此武功,要制我死命可说易如反掌。他说那‘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八个字,只一瞬之间的事,可是这八个字他说得不快不慢,充满慈悲心肠。我听得清清楚楚。但那时我心中只感到惊惧愤怒,回过身来,见四丈外站着一位灰衣僧人。我转身之时,只道他离开我只不过两三尺,那知他一拍之下,立即飘出四丈,身法之快,步法之轻,当真匪夷所思。” “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是冤鬼,给我杀了的人索命来着!’倘是活人,决不能有这般来去如电的功夫。我一想到是鬼,胆子反而大了,喝道:‘妖魔鬼怪,给我滚得远远的,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岂怕你这孤魂野鬼?’那灰衣僧人合什说道:‘谢居士,老僧空见合什!’我一听到空见两字,便想起江湖上所说‘少林神僧,见闻智性’这两句话来。他名列四大神僧之首,无怪武功如此高强。” 张翠山想起这位空见大师后来是给他一十三拳打死的,心中隐隐不安。 谢逊续道:“当时我便问:‘是少林寺的空见神僧么?’那灰衣僧人道:‘神僧二字,愧不敢当。老衲正是少林空见。’我道:‘在下跟大师素不相识,何故相戏?’空见说道:‘老衲岂敢戏弄居士?请问居士,此刻欲往何处?’我道:‘我到何处去,跟大师有何干系?’空见道:‘居士今晚想去杀武当派的宋远桥大侠,是不是?’” “我听他一语道破我心意,又奇怪,又吃惊。他又道:‘居士要想再做一件震动武林的大案,好激得那混元霹雳手成昆现身,以报杀害你全家的大仇……’我听他说出了我师父的名字,更加骇异。我师父杀我全家之事,我从没跟旁人说过。这件丑事我师父掩饰抵赖也唯恐不及,他自己当然更不会说。这空见和尚却如何知道?” 第1646章 倚天屠龙记(33) “我当时身子剧震,说道:‘大师若肯见示他的所在,我谢逊一生给你做牛做马,也在所甘愿。’空见叹道:‘这成昆所作所为,罪孽确是太大,但居士恨怒之下,牵累害死了这许多武林人物,真是罪过,罪过。’我本来想说:‘要你多管什么闲事?’但想起适才他所显的武功,我可不是敌手,何况正有求于他,只得强忍怒气,说道:‘在下实迫于无奈,那成昆躲得无影无踪,四海茫茫,教我到那里去找他?’空见点头道:‘我也知你满腔怨毒,无处发泄。但那宋大侠是武当派张真人首徒,你要是害了他,这个祸闯得可实在太大。’我道:‘我是志在闯祸,祸事越大,越能逼成昆出来。’” “空见道:‘谢居士,你要是害了宋大侠,那成昆的确非出头不可。但今日的成昆已非昔日可比,你武功远不及他,这场冤仇是报不了的。’我道:‘成昆是我师父,他武功如何,我知道得挺清楚。’空见摇头道:‘他另投名师,三年来的进境非同小可。你虽练成了崆峒派的‘七伤拳’,却也伤他不得。’我惊诧无比,这空见和尚我生平从未见过,但我的一举一动,他却件件犹如亲眼目睹。我呆了片刻,问道:‘你怎知道?’他道:‘是成昆跟我说的。’”他说到这里,张殷夫妻和无忌一齐“啊”的一声。 谢逊道:“你们此刻听着尚自惊奇,当时我听了这句话,登时跳了起来,喝道:‘他又怎知道?’他缓缓的道:‘这几年来,他始终跟随在你身旁,只因他不断易容改装,是以你认他不出。’我道:‘哼,我认他不出?他便化了灰,我也认得他。’他道:‘谢居士,你自非粗心大意之人,可是这几年来,你一心想的只是练武报仇,对身周之事都不放在心上了。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不是认他不出,你压根儿便没去认他。’” “这番话不由得我不信,何况空见大师是名闻天下的有道高僧,谅也不致打诳骗我。我道:‘既是如此,他暗中将我杀了,岂不干净?’空见道:‘他若起心害你,自是一举手之劳。谢居士,你曾两次找他报仇,两次都败了,他要伤你性命,那时候为什么便不下手?再说,你去夺那《七伤拳谱》之时,你曾跟崆峒派的三大高手比拚内力,可是‘崆峒五老’中的其余二老呢?他们为什么不来围攻?要是五老齐上,你未必能保得性命罢?’” “当日我打伤‘崆峒三老’后,发觉其余二老竟也身受重伤,这件怪事我一直存在心中,不能解开这大疑团。莫非崆峒派忽起内哄?还是另有不知名的高手在暗中助我?我听空见大师这般说,心念一动,问道:‘那二老竟难道是成昆所伤?’” 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他愈说愈奇,虽江湖上的事波谲云诡,两人见闻均广,什么古怪的事也都听见过,可是谢逊此刻所说之事却委实猜想不透。两人心中均隐隐觉得,谢逊已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不论智谋武功,似乎又皆胜他一筹。殷素素道:“大哥,那崆峒二老,真是你师父暗中所伤么?” 谢逊道:“当时我这般冲口而问。空见大师说道:‘崆峒二老受的是什么伤,谢居士亲眼得见么?他二人脸色怎样?’我默然无语,隔了半晌,说道:‘如此说来,崆峒二老当真是我师父所伤了。’原来当时我见到崆峒二老躺在地下,满脸都是血红斑点,显然他二人以阴劲伤人,却让高手以‘混元功’逼回。这样的满脸血红斑点,以我所知,除了遭混元功逼回自身内劲之外,除非是猝发斑疹伤寒之类恶疾,但我当日初见崆峒五老之时,五个人都好端端地,自非突患暴病。当时武林之中,除我师徒二人,再没第三人练过混元功。” “空见大师点了点头,叹道:‘你师父酒后无德,伤了你一家老小,酒醒之后,惶惭无地,是以你两次找他报仇,他都不伤你性命。他甚至不肯将你打伤,但你两次都发疯般跟他拚命,若不伤你,他始终无法脱身。嗣后他一直暗中跟随在你身后,你三度遭遇危难,都是他暗中解救。’我心下琢磨,除了崆峒斗五老之外,果然另有两件蹊跷之事,在万分危急之际,敌方攻势忽懈。尤其那次跟青海派高手相斗,情势最为凶险。空见大师又道:‘他自知罪过太深,也不能求你宽恕,只盼时日一久,你慢慢淡忘了。岂知你愈闹愈大,害死的人越来越多。今日你若再去杀了宋远桥大侠,这场大祸可真难以收拾了。’” “我道:‘既是如此,请大师叫我师父来见我。我们自己算帐,跟旁人不相干。’空见大师道:‘你师父没脸见你。再说,谢居士,不是老衲小觑你,你便见到了他,也属枉然。’我道:‘大师是有道高僧,是非黑白,自然清楚得很。难道我满门血仇,就此罢了不成?’他道:‘谢居士遭遇之惨,老衲也代为心伤。可是尊师酒后乱性,实非本意,何况他已深自忏悔,还望谢居士念着昔日师徒之情,网开一面。’我怒发如狂,说道:‘我如再打他不过,任他一掌击毙便了。此仇不报,我也不想活了。’” “空见大师沉吟良久,说道:‘谢居士,尊师武功已非昔比,你虽练成了七伤拳,也伤他不得。你如不信,便请打老衲几拳试试。’我道:‘在下跟大师无冤无仇,岂敢相伤?在下武功虽然低微,这七伤拳却也不易抵挡。’他道:‘谢居士,我跟你打一个赌。尊师杀了你全家一十三口性命,你便打我一十三拳。若打伤了我,老衲罢手不理此事,尊师自会出来见你。否则这场冤仇便此作罢如何?’我沉吟未答,心知这位高僧武功奇深,七伤拳虽然厉害,要是真的伤他不得,难道这仇便不报了?” “空见大师又道:‘老实跟你说,老衲既插手管了此事,决不容你再残害无辜的武林同道。你如一念向善,便此罢手,过去之事大家一笔勾销。否则你要找人报仇,难道为你所害那些人的弟子家人,便不想找你报仇么?’我听他语气严厉起来,狂性大发,喝道:‘好,我便打你一十三拳!你抵挡不住之时,随时喝止。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可要叫我师父出来相见。’空见大师微微一笑,说道:‘请发拳罢!’我见他身材矮小,白眉白须,貌相慈祥庄严,不忍便此伤他,第一拳只使了三成力,砰的一声,击在他胸口。” 无忌叫道:“啊哟!义父,你使的便是这路震断树脉的‘七伤拳’么?” 谢逊道:“不是!这第一拳是我师父成昆所授的‘霹雳拳’。我一拳击去,他身子晃了晃,退后一步。我想这一拳只使了三成力,他已退后一步,若将‘七伤拳’施展出来,不须三拳,便能送了他性命。我第二拳稍加劲力,他仍晃了晃,退后一步。第三拳时我使了七成力,他也是一晃之后,再退一步。我微感奇怪,我拳上的劲力已加了一倍有余,但击在他身上仍一模一样。依他枯瘦的身形,我一拳便能打断他肋骨,但他体内并不生出反震之力,只若无其事的受了我三拳。” “我想,要将他打倒,非出全力不可,可是我一出全力,他非死即伤。我虽为恶已久,但对他舍己为人的慈悲心怀也不免肃然起敬,说道:‘大师,你只挨打不还手,我不忍再打。你受了我三拳,我答允不去害那宋远桥便是。’他道:‘那么你跟成昆的怨仇怎样?’我道:‘此仇不共戴天,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顿了一顿,又道:‘但大师既然出面,谢某敬重大师,自此而后,只找成昆自己和他家人,决不再连累不相干的武林同道。’” “空见大师合什说道:‘善哉,善哉!谢居士有此一念,老衲谨代天下武林同道谢过。但老衲立心化解这场冤孽,剩下的十拳,你便照打罢。’我心下盘算,只有用‘七伤拳’将他击伤,我师父才肯露面,好在这‘七伤拳’的拳劲收发自如,我下手自有分寸,于是说道:‘如此便得罪了!’第四拳跟着发出,这一次用的是‘七伤拳’拳劲了。拳中胸膛,他胸口微一低陷,便向前跨了一步。” 无忌道:“这可奇了,这位老和尚这次不再退后,反而向前。” 张翠山道:“那是少林派‘金刚不坏体’神功罢?” 谢逊点头道:“五弟见多识广,所料果然不错。我这拳击出,和前三拳已大不相同,他身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只震得我胸内腹中,有如五脏一齐翻转。我心知他也是迫于无奈,若不使这门神功,便挡不住我的七伤拳。我久闻少林派‘金刚不坏体’神功乃古今五大神功之一,其时亲身领受,果然非同小可。当下第五拳我偏重阴柔之力,他仍跨前一步,那股阴柔之力反击过来,我好容易才得化解……” 无忌道:“义父,老和尚说好不还手的,怎地将你的拳劲反击回来?” 谢逊抚着他头发,说道:“我打过第五拳,空见大师便道:‘谢居士,我没料到七伤拳威力如此惊人,我不运功回震,便抵挡不住。’我道:‘你没还手打我,已深感盛情。’当下我拳出如风,第六、七、八、九四拳一口气打出。那空见大师也真了得,这四拳打在他身上,他一一震回,刚柔分明,层次井然。” “我好生骇异,喝道:‘小心了!’第十拳轻飘飘的打了出去。他微微点了点头,不待我拳力着身,便跨上两步,竟在这霎息之间,占了机先。” 无忌自然不懂跨这两步有甚难处。张翠山却深知高手对敌,能在对手出招之前先行料到,实是极大难事,通常只须料到一招,即足制胜,点头道:“了不起,了不起!” 谢逊续道:“这第十拳我已使足了全力,他抢先反震,竟令我倒退了两步。我虽瞧不见自己的脸色,但可以想见,那时我定是脸如白纸,全无血色。空见大师缓缓吁了口气,说道:‘这第十一拳不忙便打,你定一定神再发罢!’我虽万分的要强好胜,但内息翻腾,一时之间,那第十一拳确然打不出去。” 张翠山等听到这里,都甚为心焦。无忌忽道:“义父,下面还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罢。”谢逊道:“为什么?”无忌道:“这老和尚为人很好,你打伤了他,心中过意不去。如伤了自己,那也不好。”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这等见识,可说极不容易。张翠山更为喜慰,觉得无忌心地仁厚,能分辨是非。 谢逊叹了口气,说道:“枉自我活了几十岁,那时却不及孩子的见识。我心中充塞了报仇雪恨之念,不找到我师父,决不甘休,明知再打下去,两人中必有一个死伤,可也顾不了许多。我运足劲力,第十一拳又击了出去,这一次他却身形陡地向上一拔,我这一拳本来打他胸口,但他一拔身,拳力便中在小腹之上。他眉头一皱,显得很疼痛。我明白他意思,他如以胸口挡我拳力,反震之力太大,只怕我禁受不起,小腹的反震之力虽然较弱,他自身受的苦楚却大得多。” “我呆了一呆,说道:‘我师父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大师何苦以金玉之体,为他挡灾?’空见大师调匀了一下呼吸,苦笑道:‘只盼再挨两拳,便……便化解了这场劫数。’我听他说话气息不属,突然动念:‘看来他运起‘金刚不坏体’神功之时,不能说话,我何不引他说话,突然一拳打出。’便道:‘倘若我在一十三拳内打伤了你,你保得定我师父定会来见我么?’他道:‘他亲口跟我说过的……’我不等他一句话说完,一拳便击向他小腹。这一拳去势既快,落拳又低,要令他来不及发动护体神功。那知佛门神功,随心而起,我的拳劲刚触到他小腹,他神功便已布满全身。我但觉天旋地转,心肺欲裂,腾腾腾连退七八步,背心在一株大树上一靠,这才站住。” “我心灰意懒之下,恶念陡生,说道:‘罢了,罢了!此仇难报,我谢逊又何必活于天地之间?’提起手来,一掌便往自己天灵盖拍下。” 殷素素叫道:“妙计,妙计!”张翠山道:“为什么?”随即省悟,说道:“噢,可是如此对付这位有道高僧,未免太狠了。”原来他也已想到,谢逊拍击自己天灵盖,空见自会出声喝止,过来相救。谢逊乘他不防,便可下手。张翠山聪明机伶本不在妻子之下,只因平素从不打这些奸诈主意,因此想到此节时终究慢了一步。 谢逊惨然叹道:“我便是要利用他的宅心仁善,你们料得不错,我挥掌自击天灵盖,虽是暗伏诡计,却也是行险侥幸。倘若这一掌击得不重,他看出了破绽,便不会过来阻止。十三拳中只剩下最后一拳,七伤拳的拳劲虽然厉害,怎破得了他的护身神功?那时要找我师父报仇之事,再也休提。当时我孤注一掷,这一掌确实使足了全力,他若不来救,我便自行击碎天灵盖而死,反正报不了仇,原本不想活了。” “空见大师眼见事出非常,大叫:‘使不得,你何苦……’立即跃来,伸手架开我右掌,我左手发拳击出,砰的一声,打在他胸腹之间。这一下他全无提防,连运神功的念头也没生。他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住这一拳?登时内脏震裂,摔倒在地。” “我击了这一拳,眼见他不能再活,陡然间天良发现,伏在他身上大哭,叫道:‘空见大师,我谢逊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张翠山等三人默然,均想他以此诡计打死这位有德高僧,确实大大不该。 谢逊道:“空见大师见我痛哭,微微一笑,安慰我道:‘人孰无死?居士何必难过?你师父即将到来,你须镇定从事,别要鲁莽。’他一言提醒了我,适才这一十三拳大耗真力,眼下大敌将临,岂可再痛哭伤神?于是我盘膝坐下,调匀内息。那知隔了良久,始终不见我师父到来。我心下诧异,望着空见大师。” 第1647章 倚天屠龙记(34) “这时他已气息微弱,断断续续的道:‘想……想不到他……他言而无信……难道……难道什么人忽然绊住了他么?’我大怒起来,喝道:‘你骗人,你骗我打死了你,我师父仍不出来见我!’他摇头道:‘我不骗你,真对你不起!’我狂怒之下,还想骂他,忽然想起:‘他骗我来打死他自己,于他有什么好处?我打死他,他反来向我道歉。’不由得万分惭愧,跪在他的身前说道:‘大师,你有什么心愿,我一定给你去办!’他微微一笑,说道:‘但愿你今后杀人之际,有时想起老衲。’” “这位高僧不但武功精湛,而且大智大慧,洞悉我的为人。他知决不能要我绝了报仇之心,改做好人,可是他叫我杀人之际有时想起他。五弟,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拚掌力,我没伤你性命,就是因为忽然想起了空见大师。” 张翠山万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空见大师救的,对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 谢逊叹道:“他气息愈来愈弱,我手掌按住他灵台穴,拚命想以内力延续他性命。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师父还没来么?’我道:‘没来。’他道:‘那是不会来的了。他……他连我也骗了。’我道:‘大师,你放心,我不会再胡乱杀人,激他出来。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定要找到他。’他道:‘嗯,不过,你武功不及他……除非……除非……’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只听他道:‘除非……能找到屠龙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秘……’他说到这个‘秘’字,一口气接不上来,便此死了。” 直到此刻,张翠山夫妇方始明白,他为什么苦思焦虑的要探索屠龙刀中的秘密,为什么平时温文守礼,狂性发作时却如野兽一般,为什么身负绝世武功,却终日愁苦…… 谢逊道:“后来我得到屠龙刀的消息,赶到王盘山岛上来夺刀。五妹,令尊昔年是我知交好友,亲厚无比,鹰王狮王,齐名当世,后来却反脸成仇。这中间的种种过节牵连到旁人,却不能跟你说了。我在得刀之前,千方百计的要找寻成昆,得了屠龙刀之后,却反怕他找上了我,因此要寻个极隐僻的所在,慢慢探寻刀中秘密。为了怕你们泄露我的行藏,才把你们带同前来。想不到一晃九年,谢逊啊谢逊,你还是一事无成!” 张翠山道:“空见大师临死之时,这番话或许没说全,他说:‘除非能找到屠龙刀中的秘……’,说不定另有所指。”谢逊道:“这九年之中,什么荒诞不经、异想天开的情景我都想过了,但没一件能和他的说话相符。刀中一定藏有一件大秘密,断然无疑,但我穷极心智,始终猜想不透。我细抚此刀,只发觉刀刃近柄处有个缺口,与一般单刀不同,但这缺口也无他异,于刀法上也没特别用处啊……” 自这晚长谈之后,谢逊不再提及此事,但督率无忌练功,却变成了严厉异常。无忌此时不过九岁,虽然聪明,但要短期内领悟谢逊这些世上罕有的武功,却怎能够?谢逊又教他转换穴道、冲解被封穴道之术,这是武学中极高深的功夫,无忌连穴道也认不明白,内功全无根柢,又如何学得会了?谢逊便又打又骂,丝毫不予姑息。 殷素素常见到儿子身上青一块、乌一块,甚是怜惜,向谢逊道:“大哥,你神功盖世,三年五载之内,无忌如何能练得成?这荒岛上岁月无尽,不妨慢慢教他。”谢逊道:“我又不是教他练,是教他尽数记在心中。”殷素素奇道:“你不教无忌练武功么?”谢逊道:“哼,一招一式的练下去,怎来得及?我只要他记着,牢牢的记在心头。” 殷素素不明其意,但知这位大哥行事处处出人意表,只得由他。不过每见到孩子身上伤痕累累,便抱他哄他,疼惜一番。无忌居然很明白事理,说道:“妈,义父是要我好,他打得狠些,我便记得牢些。” 如此又过了大半年。一日早晨,谢逊忽道:“五弟,五妹,再过四个月,风向转南,今日起咱们来扎木筏罢。”张翠山惊喜交集,问道:“你说扎了木筏,回归中土吗?”谢逊冷冷的道:“那也得瞧瞧老天发不发善心,这叫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功,便回去,不成功,便溺死在大海之中。” 依着殷素素的心意,在这海外仙山般的荒岛上逍遥自在,实不必冒着奇险回去,但想到无忌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想到他一生埋没荒岛实在可惜,便兴高采烈的一起来扎结木筏。岛上多的是参天古木,因生于寒冰之地,生长缓慢,木质致密,硬如铁石。谢逊和张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树木,殷素素便用树筋兽皮来编织帆布,搓结帆索。无忌奔走传递。饶是谢逊和张翠山武功精湛,殷素素也早不是个娇怯怯的女子,但少了就手家生工具,扎结这大木筏实在事倍功半。 扎结木筏之际,谢逊总要无忌站在身边,盘问查考他所学武功。这时张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开,听得他义父义子二人一问一答,都是口诀之类。谢逊甚至将各种刀法、剑法,都要无忌犹似背经书一般的死记。谢逊这般“武功文教”,已是奇怪,偏又不加半句解释,便似一个最不会教书的蒙师,要小学生呆背诗云子曰,全然囫囵吞枣。殷素素在旁听着,有时忍不住可怜无忌,心想别说是孩子,便是精通武学的大人,也未必便能记得住这许多口诀招式,而且不加试演,单是死记住口诀招式又有何用?难道口中说几句招式,便能克敌制胜么?更何况无忌只要背错一字,谢逊便重重一个耳光打了过去。虽然他手上不带内劲,但这一个耳光,往往便让无忌半边脸蛋红肿半天。 这座大木筏直扎了两个多月,方始大功告成,而竖立主桅副桅,又花了半个多月时光。跟着便是打猎腌肉,缝制存贮清水的皮袋。待得事事就绪,已是白日极短,黑夜极长,但风向仍未转过。三人在海旁搭了个茅棚,遮住木筏,只待风转,便可下海。 这时谢逊竟片刻也不和无忌分离,便是晚间,也要无忌跟他同睡。张翠山夫妇见他对儿子又亲热,又严厉,只有相对苦笑。 一天晚上,张翠山在睡梦中忽听得风声有异,便即醒觉坐起,听得风声果是从北而至,忙推醒殷素素,喜道:“你听!”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忽听得谢逊在外说道:“转北风啦,转北风啦!”话中竟如带着哭音,中夜听来,极其凄厉辛酸。 次晨张殷夫妇欢天喜地的收拾一切,但在这冰火岛上住了十年,忽然便要离开,竟颇为恋恋不舍。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筏,已是正午,三人合力将木筏推下海中。无忌第一个跳上筏去,跟着是殷素素。 张翠山挽住谢逊的手,道:“大哥,木筏离此六尺,咱们一齐跳上去罢!” 谢逊说道:“五弟,咱们兄弟从此永别,愿你好自珍重。” 张翠山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遭人重重打了一拳,说道:“你……你……”谢逊道:“你心地仁厚,原该福泽无尽,但于是非善恶之际太过执着,难免厄难重重,你一切小心。无忌胸襟宽广,看来日后行事处世,比你圆通随和得多。五妹虽是女子,却不会吃人的亏。我所耽心的,反倒是你。”张翠山越听越惊讶难过,颤声道:“大哥,你说什么?你不跟……不跟我们一起去么?”谢逊道:“早在数年之前,我便跟你说过了。难道你忘了么?” 这几句话听在张翠山耳中犹似雷轰一般,这时他方始记得,当年谢逊确曾说过独个儿不离此岛,但此后他不再提起,张殷二人也就没放在心上。当扎结木筏之时,谢逊也从未流露过独留之意,不料到得临行,他忽然说了出来。张翠山急道:“大哥,你一个人在这岛上寂寞凄凉,有什么好?快跳上木筏啊!”说着手上使劲,用力拉他。但谢逊的身子犹似一株大树般牢牢钉在地下,竟纹丝不动。 张翠山叫道:“素素,无忌,快上来!大哥说不跟咱们一起去。”殷素素和无忌听了也都大惊,一齐纵上岸来。无忌道:“义父,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谢逊心中实在舍不得和他三人分别,三人此去,自然永无再会之期,他孤零零的独处荒岛,实是生不如死,但他既与张翠山、殷素素义结金兰,对他二人的爱护,实已胜过待己,而对义子无忌之爱,更逾于亲儿。他思之已久,自知背负一身血债,江湖上不论是名门正派还是绿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处心积虑的要置己于死地,何况屠龙刀落入己手,此事难免泄露。若在从前,自是坦然不惧,但这时眼目已盲,决不能抵挡大批仇家的围攻,而张翠山一家也决不能袖手不顾,任由自己遭难,争端一起,四人势必同归于尽。一旦回归大陆,只怕四人活不上一年半载。但这番计较也不必跟二人说明,事到临头,方说自己决意留下。 他听无忌这几句话中真情流露,将他抱起,柔声道:“无忌,乖孩子,你听义父的话。义父年纪大了,眼睛又瞎,在这儿住得很好,回到中原只有处处不惯,反而不快活。”无忌道:“回到中原后,孩儿天天服侍你,不离开你身边。你要吃什么喝什么,我立刻给你端来,那不是一样么?”谢逊摇头道:“不行的。我还是在这里快活。”无忌道:“我也是在这里快活。爹,妈,不如咱们都不去了,还是在这里的好。” 殷素素道:“大哥,你有什么顾虑,还请明言,大家一起商量筹划。要说留你独个在这儿,无论如何不成。” 谢逊心想:“这三人都对我情义深重,要叫他们甘心舍己而去,只怕说到舌敝唇焦,也是不能。却如何想个法儿,让他们离去?” 张翠山忽道:“大哥,你怕仇家太多,连累了我们,是不是?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后,找个荒僻所在隐居起来,不与外人来往,岂非什么事都没了?最好咱们都到武当山去住,谁也想不到金毛狮王会在武当山上。”谢逊傲然道:“哼,你大哥虽然不济,也不须托庇于尊师张真人宇下。”张翠山深悔失言,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师父之下,何必托庇于他?回疆西藏、朔外大漠,何处不有乐土?尽可让我四人自在逍遥。” 谢逊道:“要找荒僻之所,天下还有何处更荒得过此间的?你们到底走是不走?” 张翠山道:“大哥不去,我三人决意不去!”殷素素和无忌也齐声道:“你不去,我们都不去!”谢逊叹道:“好罢,大伙儿都不去,等我死了之后,你们再回去那也不迟。”张翠山道:“不错,在这里十年也住了,又何必着急?” 谢逊大声喝道:“我死了之后,你们再没什么留恋了罢?”三人一愕之间,只见他手一伸,唰的一声,拔出了屠龙刀,横刀便往脖子中抹去。 张翠山大惊,叫道:“休伤了无忌!”他知以自己武功,决阻不了义兄横刀自尽,情急下叫他休伤无忌。谢逊果然一怔,收刀停住,喝道:“什么?” 张翠山见他如此决绝,哽咽道:“大哥既决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别。”说着跪下来拜了几拜。无忌却朗声道:“义父,你不去,我也不去!你自尽,我也自尽。大丈夫说得出做得到,你横刀抹脖子,我也横刀抹脖子!” 谢逊叫道:“小鬼头胡说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将他掷上木筏,跟着双手连抓连掷,把张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木筏,大声叫道:“五弟,五妹,无忌!一路顺风,盼你们平平安安,早归中土!”又道:“无忌,你回归中土之后,须得自称张无忌,这‘谢无忌’三字,只可放在心中,万万不能出口。” 无忌高叫:“义父,义父!”叫了几声后,放声大哭。 谢逊横刀喝道:“你们如再上岸,我们结义之情,便此断绝!” 张翠山和殷素素见义兄心意坚决,终不可回,只得挥泪扬手,和他作别。这时海流带动木筏,缓缓飘开,眼见谢逊的人影慢慢模糊,渐渐的小了下去。隔了良久良久,直至再也瞧不见他身形,三人这才转头。无忌伏在母亲怀里,哭得筋疲力尽,才沉沉睡去。 木筏在大海中飘行,此后果然一直刮的是北风,带着木筏直向南行。在这茫茫大海之上,自也认不出方向,但见每日太阳从左首升起,从右首落下,每晚北极星在筏后闪烁,而木筏又不停移动,便知离中原日近一日。最初二十余天中,张翠山生怕木筏撞上冰山,只张了副桅上的一小半帆,航行虽缓,却甚安全,纵然撞到冰山,也只轻轻一触,便即滑开。直至远离冰山群,才张起全帆。 北风日夜不变,木筏的航行登时快了数倍,且喜时当春季,一路未遇风暴,看来回归故土倒有了七八成指望。这些时日中,张殷二人怕无忌伤心,始终不提谢逊。 张翠山心想:“大哥所传无忌那些武功,是否管用,实在难说。无忌回到中土,终须入我武当门下。”木筏上日长无事,便将武当派拳法掌法的入门功夫传给无忌。他传授武功的方法,可比谢逊高明得太多了,武当派武功入手又全不艰难,只须讲解几遍,稍加点拨,无忌便学会了。父子俩在这小小木筏之上,一般的拆招喂招。 这日殷素素见海面波涛不兴,木筏上两张风帆张得满满的直向南驶,忍不住道:“大哥不但武功精纯,对天时地理也算得这般准,真是奇才。” 无忌忽道:“既然风向半年南吹,半年北吹,到明年咱们又回冰火岛去探望义父。”张翠山喜道:“无忌说得是,等你长大成人,咱们再一齐北去……” 殷素素突然指着南方,叫道:“那是什么?”只见远处水天相接处隐隐有两个黑点。张翠山吃了一惊,道:“莫非是鲸鱼?要是来撞木筏,那可糟了。” 第1648章 倚天屠龙记(35) 殷素素看了一会,道:“不是鲸鱼,没见喷水啊。”三人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个黑点。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张翠山欢声叫道:“是船,是船!”猛地纵起身来,翻了个筋斗。他自生了无忌之后,终日忙忙碌碌,从未有过这般孩子气的行动。无忌哈哈大笑,学着父亲,也翻了两个筋斗。 又航了一个多时辰,太阳斜照,已看得清楚是两艘大船。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大变。无忌奇道:“妈,怎么啦?”殷素素口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张翠山握住她手,脸上满是关切神色。殷素素叹道:“刚回来便碰见了。”张翠山道:“怎么?”殷素素道:“你瞧那帆。” 张翠山凝目瞧去,见左首一艘大船上绘着一头黑色大鹰,展开双翅,形状威猛,想起当年在王盘山上所见的天鹰教大旗,心头一震,说道:“是……是天鹰教的?”殷素素低声道:“正是,是我爹爹天鹰教的。” 霎时之间,张翠山心头涌起了许多念头:“素素的父亲是天鹰教教主,这邪教看来无恶不作,我见到岳父时却怎生处?恩师对我这婚事会有什么话说?”只觉手掌中素素的小手在轻轻颤动,想是她也同时起了无数心事,当即说道:“素素,咱们孩子也这么大了!天上地下,永不分离。你还耽什么心?”殷素素吁了一口长气,回眸一笑,低声道:“我发过的誓,永远记得。只盼我不致让你为难,你一切要瞧在无忌的份上。” 无忌从来没见过船只,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艘船,心中说不出的好奇,没留意爹妈说些什么。 木筏渐渐驶近,只见两艘船靠得极密,竟似贴在一起。倘若方向不变,木筏便会在两艘船右首数十丈处交叉而过。 张翠山道:“要不要跟船上招呼?探问一下你爹爹的讯息?”殷素素道:“不要招呼,待回到中原,我再带你和无忌去见爹爹。”张翠山道:“嗯,那也好。”忽见那边船上刀光闪烁,似有四五人在动武,说道:“两边船上的人在动手。”殷素素凝目看了一会,有些耽心,说道:“不知爹爹在不在那边?”张翠山道:“既然碰上了,咱们便过去瞧瞧。”斜扯风帆,转动木筏后舵。木筏略向左偏,对着两艘船缓缓驶去。 木筏虽扯足风帆,行驶仍是极慢,过了好半天才靠近二船。 只听得天鹰教船上有人高声叫道:“有正经生意,不相干的客人避开了罢。”殷素素提声叫道:“圣火熊熊,普惠世人。日月光照,腾飞天鹰!这里是总舵堂主。那一坛在烧香举火?”她说的是天鹰教切口。船上那人立即恭恭敬敬的道:“天市堂李堂主,率领青龙坛程坛主、神蛇坛封坛主恭迎。是天微堂殷堂主驾临吗?”殷素素朗声道:“紫微堂堂主。” 那边船上听得“紫微堂堂主”五个字,登时乱了起来。稍过片刻,十余人齐声叫道:“殷姑娘回来啦,殷姑娘回来啦!” 张翠山虽和殷素素成婚十年,从没听她说过天鹰教中的事,他也从来不问,这时听得两下里对答,才知她还是什么“紫微堂堂主”,看来“堂主”的权位,还在“坛主”之上。他在王盘山岛上,已见过玄武、朱雀两坛坛主的身手,以武功而论是在殷素素之上,她所以能任堂主,当因是教主之女的缘故,这位“天市堂”李堂主,想必也是个厉害人物。 只听得对面船上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听说敝教教主的千金殷姑娘回来啦,大家暂且罢斗如何?”另一个高亮的声音说道:“好!大家住手。”接着兵刃相交之声一齐停止,相斗的众人纷纷跃开。 张翠山听得那爽朗嘹亮的嗓音很熟,一怔之下,叫道:“是俞莲舟俞师哥么?”那边船上的人叫道:“我正是俞莲舟……啊……啊……你……你……” 张翠山道:“小弟张翠山!”他心情激动,眼见木筏跟两船相距尚有数丈,从筏上拾起一根大木,使劲抛出入海,跟着跃起,在大木上一借力,已跃上了对方船头。 俞莲舟抢上前来,师兄弟分别十年,不知死活存亡,这番相见,何等欢喜?两人四手相握,一个叫了声:“二哥!”一个叫了声:“五弟!”眼眶中充满泪水,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边天鹰教迎接殷素素,却另有一番排场,八只大海螺呜呜吹起,李堂主站在最前,程封两坛主站在李堂主身后,其后站着百来名教众。大船和木筏之间搭上了跳板,七八名水手用长篙钩住木筏。殷素素携了无忌的手,从跳板上走了过去。 天鹰教教主白眉鹰王殷天正属下分为内三堂、外五坛,分统各路教众。内三堂是天微、紫微、天市三堂。外五坛是青龙、白虎、玄武、朱雀、神蛇五坛。天微堂堂主是殷天正的长子殷野王,紫微堂堂主便是殷素素,天市堂堂主是殷天正的师弟李天垣。 李天垣见殷素素衣衫褴褛,又是毛,又是皮,还携着一个孩童,不禁一怔,随即满脸堆欢,笑道:“谢天谢地,你回来了,这十年来可不把你爹爹急煞啦!” 殷素素拜了下去,说道:“师叔你好!”对无忌道:“快向师叔祖磕头。”无忌跪下磕头,一双小眼却骨溜溜望着李天垣。他斗然间见到船上这许多人,说不出的好奇。 殷素素站起身来,说道:“师叔,这是侄女的孩子,叫张无忌。” 李天垣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好极,好极!你爹爹定要乐疯啦,不但女儿回家,还带来这么俊秀的一个小外孙。” 殷素素见两艘船甲板上都有几具尸体躺着,四下里溅满了鲜血,低声问道:“对方是谁?为什么动武?”李天垣道:“是武当派和昆仑派的人。”殷素素听得丈夫大叫“俞师哥”,跟着跃到对方船上,和一个人相拥在一起,早知对方有武当派的人在内,这时听李天垣一说,便道:“最好别动手,能化解便化解了。” 李天垣道:“是!”他虽是师叔,但在天鹰教中,天市堂排名次于紫微堂,为内堂之末。论到师门之谊,李天垣是长辈,但在处理教务之时,殷素素的权位反高于师叔。 只听得张翠山在那边船上叫道:“素素,无忌,过来见过我师哥。”殷素素携着无忌的手,向那艘船的甲板走去。李天垣和程封两坛主怕她有失,紧随在后。 到了对面的船上,只见甲板上站着七八个人,一个四十余岁的高瘦汉子和张翠山手拉着手,神态甚是亲热。张翠山道:“素素,这位便是我常常提起的俞二师哥。二哥,这是你弟妇和你侄儿无忌。” 俞莲舟和李天垣一听,都大吃一惊。天鹰教和武当派正在拚命恶斗,那知双方各有一个重要人物竟是夫妇,不但是夫妇,还生下了孩子。 俞莲舟心知这中间的原委曲折非片刻间说得清楚,当下先给张翠山引见船上各人。 一个矮矮胖胖的黄冠道人是昆仑派的西华子,一个中年妇人是西华子的师妹闪电手卫四娘,江湖中人背后称她为“闪电娘娘”。张翠山和殷素素也曾听到过他二人的名头。其余几人也都是昆仑派的好手,只名声没西华子和卫四娘这般响亮。那西华子年纪虽已不小,却没半点涵养,一开口便问:“张五侠,谢逊那恶贼在那里?你总知道罢?” 张翠山尚未回归中土,还在茫茫大海之中,便遇上了两个难题:第一是本门竟已和天鹰教动上了手;第二是人家一上来便问谢逊在那里。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向俞莲舟问道:“二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西华子见张翠山不答自己问话,不禁焦躁,大声道:“你没听见我的话么?谢逊那恶贼在那儿?”他在昆仑派中辈份甚高,武功又强,一向是颐指气使惯了的。 天鹰教神蛇坛封坛主为人阴损,适才动手时,手下有两名弟子丧在西华子剑下,本就对他甚为恼怒,冷冷的道:“张五侠是我教主的爱婿,你说话客气些。”西华子大怒,喝道:“邪教的妖女,岂能和名门正派的弟子婚配?这场婚事,中间定有纠葛。”封坛主冷笑道:“我殷教主外孙也抱了,你胡言乱语什么?”西华子怒道:“这妖女……” 卫四娘早看破了封坛主的用心,知他意欲挑拨昆仑、武当两派之间的交情,同时又乘机向张翠山和殷素素讨好,料知西华子接下去要说出更加不好听的话来,忙道:“师兄,不必跟他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大家且听俞二侠的示下。” 俞莲舟瞧瞧张翠山,瞧瞧殷素素,也是疑团满腹,说道:“大家且请到舱中从长计议。双方受伤的兄弟,先行救治。” 这时天鹰教是客,而教中权位最高的是紫微堂堂主殷素素。她携了无忌的手,首先踏进舱中,跟着便是李天垣。 当封坛主踏进船舱时,突觉一股微风袭向腰间。他阅历何等丰富,立知是西华子暗中偷袭,他竟不出手抵挡,只向前一扑,叫道:“啊哟,打人么?”这一下将西华子一招“三阴手”避了开去,但这么一叫,人人都转过头来瞧着他二人。 卫四娘瞪了师兄一眼。西华子一张紫膛色的脸上泛出了隐红。众人均知既来到此间船上,封坛主等都是宾客,西华子这一下偷袭,颇失名门正派的高手身分。 各人在舱中分宾主坐下。殷素素是宾方首席,无忌侍立在侧。主方是俞莲舟为首,他指着卫四娘下首的一张椅子道:“五弟,你坐这里罢。”张翠山应道:“是。”依言就座。这么一来,张殷夫妇分成宾主双方,也便是相互敌对的两边。 这十年之中,俞岱岩伤后不出,张翠山失踪,存亡未卜,其余武当五侠,威名却又盛了许多。宋远桥、俞莲舟等虽是武当派中的第二代弟子,但在武林之中,已隐然可和少林派众高僧分庭抗礼。江湖中人对武当五侠甚是敬重,因此西华子、卫四娘等尊他坐了首席。 俞莲舟心下盘算:“五弟失踪十年,原来和天鹰教教主的女儿结成了夫妇,这时当着众人之面询问,他必有难言之隐。”朗声说道:“我们少林、昆仑、峨嵋、崆峒、武当五派,神拳、五凤刀等九门,海沙、巨鲸等七帮,一共二十一个门派帮会,为找寻金毛狮王谢逊、天鹰教殷姑娘,以及敝师弟张翠山三人的下落,和天鹰教有了误会,不幸互有死伤,十年来武林扰攘不安……”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天幸殷姑娘和张师弟突然现身,过去许多疑难之事,当可真相大白。十年中的事故头绪纷纭,决非片刻间说得清楚。依在下之见,咱们回归大陆,由殷姑娘禀明教主,敝师弟也回武当告禀家师,然后双方再择地会晤,分辨是非曲直,如能从此化敌为友,那是最好不过……” 西华子突然插口道:“谢逊那恶贼在那儿?咱们要找的是谢逊那恶贼。” 张翠山听到为了找寻自己三人,中原竟有二十二个帮会门派大动干戈,十年争斗,死伤自必惨重,心中大是不安。耳听得西华子不住口的询问谢逊下落,不禁为难之极,若说了出来,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要去冰火岛找他报仇,但若不说,却又如何隐瞒?他正自迟疑,殷素素突然说道:“无恶不作、杀人如毛的恶贼谢逊,在九年前早已死了。” 俞莲舟、西华子、卫四娘等同声惊道:“谢逊死了?” 殷素素道:“便在我生育这孩子的那天,那恶贼谢逊狂性发作,正要杀害五哥和我,突然间听到孩子的哭声,他心病一起,那胡作妄为的恶贼谢逊便此死了。” 这时张翠山已然明白,殷素素一再说“恶贼谢逊已经死了”,也可说并未说谎,因自谢逊听到无忌的第一下哭声,便即触发天良,自此收敛狂性,去恶向善,至于逼他三人离岛,更是舍己为人、大仁大义的行径,因此大可说“无恶不作、杀人如毛的恶贼谢逊”已在九年之前死去,而“好人谢逊”则在九年前诞生。 西华子鼻中哼了一声,他认定殷素素是邪教妖女,她的说话是决计信不过的,厉声道:“张五侠,那恶贼谢逊真的死了么?” 张翠山坦然道:“不错,那胡作非为的恶贼谢逊在九年前便已死了。” 无忌在一旁听得各人不住的痛骂恶贼谢逊,爹爹妈妈甚至说他早已死了。他虽聪明,但怎能明白江湖上的诸般过节?谢逊待他恩义深厚,对他的爱护照顾丝毫不在父母之下,心中一阵难过,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义父不是恶贼,义父他没死,他没有死。”这几声哭叫,舱中诸人尽皆愕然。 殷素素狂怒之下,反手便是一记耳光,喝道:“住口!”无忌哭道:“妈,你为什么说义父死了?他不是好端端的活着么?”他一生只和父母及义父三人共处,人间的险诈机心,从来没碰到过半点,若换作一个在江湖上长大的孩子,即使没他一半聪明,也知说谎是家常便饭,决不会闯出这件大祸。殷素素斥道:“大人在说话,小孩子多什么口?咱们说的是恶贼谢逊,又不是你义父。”无忌心中一片迷惘,但已不敢再说。 西华子微微冷笑,问无忌道:“小弟弟,谢逊是你义父,是不是?他在那里啊?” 无忌看了父母的脸色,知道他们所说的事极关重要,听西华子这么问,便摇了摇头,道:“我不说。”他这“我不说”三个字,实则是更加言明谢逊并未身死。 西华子瞪视张翠山,说道:“张五侠,这位天鹰教的殷姑娘,真是你夫人吗?”张翠山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句话,朗声道:“不错,她便是拙荆。”西华子厉声道:“我昆仑门下的两名弟子,毁在尊夫人手下,变成死不死、活不活,这笔帐如何算法?” 张翠山和殷素素都是一惊。殷素素随即斥道:“胡说八道!”张翠山道:“这中间必有误会,我夫妇不履中土已有十年,如何能毁伤贵派弟子?”西华子道:“十年之前呢?高则成和蒋立涛两人被害,算来原已有十年了。”殷素素道:“高则成和蒋立涛?” 西华子道:“张夫人还记得这两人么?只怕你害人太多,已记不清楚了。”殷素素道:“他二人怎么了?何以你咬定是我害了他们?” 第1649章 倚天屠龙记(36) 西华子仰天打个哈哈,说道:“我咬定你,我咬定你?哈哈,高蒋二人虽然成了白痴,却还能记得一件事,说得出一个人的名字,知道毁得他们如此的,乃是‘殷……素……素’!”他对“殷素素”三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出来,语气中充满了怨毒,圆睁一对大眼,牢牢瞪视着殷素素,似乎恨不得立时拔剑在她身上刺上几剑。 封坛主突然接口道:“本教紫微堂堂主的闺名,岂是你出家老道随口叫得的?连清规戒律也不守,还充什么武林前辈?程大哥,你说世上可耻之事,还有更甚于此的么?” 程坛主接口道:“再没有了。名门正派之中,竟有这样的狂徒,可笑啊可笑!” 西华子大怒欲狂,喝道:“你两个说谁可耻?有什么可笑?” 封坛主眼角也不扫他一下,说道:“程大哥,一个人便算学得几手三脚猫的剑法,行事说话总得也像个人样子,你说是吗?”程坛主道:“昆仑派自从灵宝道长逝世之后,那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不成话了。” 灵宝道长是西华子的师祖,是昆仑三圣何足道的师兄,武功虽不及何足道,但人品德望,武林中人人钦服。西华子紫胀着脸皮,对这句话却不便驳斥,若说这句话错了,岂不是说自己还胜过当年名震天下的师祖?他闪身站到了舱口,唰的一声,长剑出手,叫道:“邪教的恶徒,有种的便出来见个真章!” 封坛主和程坛主所以要激怒西华子,本意是要为殷素素解围,心想张翠山和殷堂主既是夫妇,武当派和天鹰教的关系已大非寻常,便算俞莲舟和张翠山不便出手,至少也是两不相助,天鹰教单独对付昆仑派的几个,实可稳操胜算。 卫四娘眉头紧蹙,也已算到了这一节,心想凭着自己和师哥等六七个人,决难抵敌天鹰教这许多高手,何况张翠山夫妇情重,极可能出手相助对方,说道:“师哥,人家来到我们船上,那是宾客,我们听俞二侠的吩咐便是。”她是用言语挤兑俞莲舟,心想以你的声望地位,决不能处事偏私。那知西华子草包之极,大声道:“他武当派跟天鹰教已结了亲家啦,同流合污,他还能有什么公正的话说出来?” 俞莲舟为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听了西华子的话,沉吟不语。 卫四娘忙道:“师哥,你怎地胡言乱语?别说武当派跟我们昆仑派同气连枝,渊源极深,十年来联手抗敌,精诚无间,俞二侠更是铁铮铮的好汉子,英名播于江湖,天下谁不钦仰?他武当五侠为人处事,岂能有所偏私?”西华子哼了一声,道:“不见得!”卫四娘心中暗骂师哥胡涂,竟听不出自己言中之意,大声道:“师哥,你没来由的得罪武当五侠,师父与掌门师叔怪罪起来,我可不管。”她口口声声只说“武当五侠”,竟没将张翠山算在其内。西华子听她抬出师父与掌门师叔来,才不敢再说。 俞莲舟缓缓的道:“此事关连到武林中各大门派、各大帮会,在下无德无能,焉敢妄作主张?反正这事已扰攘了十年,也不争在再多花一年半载功夫。在下须得和张师弟回归武当,禀明恩师和大师兄,请恩师示下。” 西华子冷笑道:“俞二侠这一招‘如封似闭’的推搪功夫,果然高明得紧啊!” 俞莲舟并不轻易发怒,但西华子所说的这招“如封似闭”,正是武当派拳法中天下驰名的守御功夫,乃恩师张三丰所创,他讥嘲武当武功,便是辱及恩师,但立时转念:“这事处理稍有失当,便引起武林中一场难以收拾的浩劫。这莽道人胡言乱语,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西华子见他听了自己这两句话后,眼皮一翻,神光炯炯,有如电闪,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我师父和掌门师叔是本派最强的高手,眼神的厉害似乎还不及他。”俞莲舟眼中精光随即收敛,淡淡的道:“西华道兄如有什么高见,在下洗耳恭听。”西华子给他适才眼神这么一扫,心胆已寒,转头道:“师妹,你说怎么?难道高蒋二人的事便此罢手不成?” 卫四娘尚未回答,忽听得南边号角之声,呜呜不绝。昆仑派的一名弟子走到舱门口,说道:“崆峒派和峨嵋派的接应到了。”西华子和卫四娘大喜。卫四娘道:“俞二侠,不如听听崆峒、峨嵋两派的高见。”俞莲舟道:“好!” 李天垣和程坛主、封坛主对望了一眼,脸上均微微变色。 张翠山却又多了一重心事:“峨嵋派还不怎样,崆峒派却和大哥结有深仇。他伤过崆峒五老,夺了崆峒派的《七伤拳谱》,他们自然要苦苦追寻他的下落。” 殷素素也转着这样的念头,又想若不是无忌多口,事情便好办得多,但想无忌从来不说谎话,对谢逊又情义深重,忽然听到义父死了,自要大哭大叫,原也怪他不得,见他面颊上给自己打了一掌后留下肿起的红印,不禁怜惜,将他搂在怀里。无忌兀自不放心,将小嘴凑到母亲耳边,低声问道:“妈,义父没死啊,是不是?”殷素素也凑嘴到他耳边,轻声道:“没死。我骗他们的。这些是恶人坏人,他们想去害你义父。”无忌恍然大悟,向每个人都狠狠瞪了一眼,心道:“原来你们都是恶人坏人,想害我义父。” 张无忌从这一天起,才起始踏入江湖,起始明白世间人心的险恶。他伸手抚着脸颊,母亲所打的这一掌兀自隐隐生疼。他知这一掌虽是母亲打的,实则是为眼前这些恶人坏人所累。他自幼生长在父母和义父的慈爱羽翼之下,不懂得人间竟有心怀恶意的恶人坏人。谢逊虽跟他说过成昆的故事,但仅为耳中听闻,直到此时,才真正面对他心目中的恶人坏人。 第九回 七侠聚会乐未央 过了好一会,崆峒和峨嵋两派各有六七人走进船舱,和俞莲舟、西华子、卫四娘等见礼。崆峒派为首的是个精干枯瘦的葛衣老人,峨嵋派为首的则是个中年尼姑。这干人见到天鹰教的李天垣等坐在舱中,都是一愕。西华子大声道:“唐三爷,静虚师太,武当派跟天鹰教联了手啦,这一回咱们可得吃大亏!” 那矮瘦葛衣老人唐文亮是崆峒五老之一,中年尼姑静虚师太是峨嵋派第四代的第三弟子,都是武林中颇有名望的好手,听西华子这么说,都是一怔。静虚师太为人精细,素知西华子的毛包脾气,还不怎样。唐文亮却双眼一翻,瞪着俞莲舟道:“俞二侠,此话可真?” 俞莲舟还未答话,西华子已抢着道:“人家武当派已和天鹰教结成了亲家,张翠山做了殷天正的女婿……”唐文亮奇道:“失踪十年的张五侠已有了下落?” 俞莲舟指着张翠山道:“这是我五师弟张翠山,这一位是崆峒派前辈高人,唐文亮唐三爷,你二人多亲近亲近。”西华子又道:“张翠山和他老婆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却瞒着不肯说,反而撒个漫天大谎,说道谢逊已经死了。” 唐文亮一听到“金毛狮王谢逊”的名字,又惊又怒,喝问:“他在那里?”张翠山道:“此事须得先行禀明家师,请恕在下此刻不便相告。”唐文亮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喝道:“谢逊这恶贼在那里?他杀死我的亲侄儿,姓唐的不能跟他并立于天地之间,他在那里?你到底说不说?”最后这几句话声色俱厉,竟没半分礼貌。 殷素素冷冷的道:“阁下似乎也不过是崆峒派中年纪大得几岁的人物,凭着什么,如此这般逼问张五爷?你是武林至尊吗?是武当派掌门真人吗?” 唐文亮大怒,十指箕张,便要向殷素素扑去,但眼见她是个娇怯怯的少妇,自己是武林中成名的前辈人物,实不便向她动手,强忍怒气,问张翠山道:“这一位是?” 张翠山道:“便是拙荆。”西华子接口道:“也就是天鹰教殷大教主的千金。哼,邪教妖女,什么好东西了?”白眉鹰王殷天正武功精深,迄今为止,武林中跟他动过手的,还没一个能挡得住他十招以上。唐文亮一听这美貌少妇是殷天正的女儿,也不禁心生忌惮,只随口道:“好,好!好得很!” 静虚师太自进船舱之后,一直文文静静的没开口,这时才道:“此事原委究竟若何,还请俞二侠示下。”俞莲舟道:“这件事牵连既广,为时又已长达十年,一时三刻间岂能分剖明白。这样罢,三个月后,敝派在武昌黄鹤楼头设宴,邀请有关的各大门派帮会赴宴,是非曲直,当众评论。各位意下如何?”静虚师太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唐文亮道:“是非曲直,尽可三个月后再论,但谢逊那恶贼藏身何处,还须请张五侠先行示明。”张翠山摇头道:“此刻实不便说。”唐文亮虽极不满,但想武当派既和天鹰教联手,倒也真惹不起,然公道自在人心,且看他三个月之后,如何向天下群雄交代,便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双手一拱,道:“如此三个月后再见,告辞。” 西华子道:“唐三爷,咱们几个搭你的船回去,成不成?”唐文亮道:“好啊,怎么不成?”西华子向卫四娘道:“师妹,走罢!”他本和俞莲舟同船而来,这么一来,显是将武当派当作了敌人。俞莲舟不动声色,客客气气的送到船头,说道:“我们回山禀明师尊,便送英雄宴的请帖过来。” 殷素素忽道:“西华道长,我有一事请教。”西华子愕然回头,道:“什么事?” 殷素素道:“道长不住口的说我是邪教妖女,却不知邪在何事,妖在何处?”西华子一怔,说道:“邪魔外道,狐媚妖淫,那便是了,何必要我多说?否则好好一位武当派张五侠,怎会受你迷惑?嘿嘿,嘿嘿!”说着连声冷笑。殷素素道:“好,多承指点!” 西华子见自己这几句话竟将她说得哑口无言,却也颇出意料之外,听她没再说什么,便踏上跳板,走向崆峒派的船去。 那两艘海船都是三帆大船,虽然靠在一起,两船甲板仍相距两丈来远,跳板也就甚长。西华子和殷素素对答了几句,落在最后,余人都已过去。他正走到跳板中间,忽听得背后风声微动,跟着嚓的一声轻响。他人虽暴躁,武功却着实不低,江湖上阅历也多,一听到这声音,便知背后有人暗算,霍地转身,长剑也已拔在手中。便在此时,脚底忽然一软,跳板从中断为两截。他急忙拔起身子,但两船之间空空荡荡的无物可资攀援,只见足底是蓝森森的大海,一跃之后,脚下虚了,扑通一声,掉入了海中。 他不识水性,立时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大口咸水,双手乱抓乱划,突然抓到了一根绳索,大喜之下,牢牢握住,只觉有人拉动绳索,将他提出水面。西华子抬头看时,那一端握住绳索的却是天鹰教程坛主,脸上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 原来殷素素恼恨他言语无礼,待各人过船之时,暗中吩咐了程封二坛主,安排下计谋。封坛主三十六柄飞刀神技驰名江湖,出手既快且准,每柄飞刀均是高手匠人以精钢所铸,薄如柳叶,锋锐无比,对手若见他飞刀飞来而以兵刃挡架,往往兵刃便给削断。这时他以飞刀切割跳板,轻轻一划,跳板已断,飞刀落入了海里。程坛主早在一旁准备好绳索,待西华子吃了几口水后,才将他吊上。 卫四娘、唐文亮等见西华子落水,虽猜到是对方做了手脚,但封坛主出手极快,各人又都望着前面,竟没瞧见跳板如何截断,待得各人呼喝欲救时,程坛主已将他吊上。 西华子强忍怒气,只等一上船头,便出手与对方搏斗。那知程坛主只将他拉得离水面尺许,便不再拉,叫道:“道长,千万不可动弹,在下力气不够,你一动,我拉不住便要脱手啦!”西华子心想他若装傻扮痴,又将自己抛入海中,可不是玩的,只得握住绳索,不敢向上攀援。 程坛主叫道:“小心了!”手臂一抖,将长绳甩起半个圈子。他膂力着实了得,这么一抖,将西华子的身子向后凌空荡出七八丈,跟着前送,将他摔向对船。 西华子放脱绳索,双足落上甲板。他长剑已在落海时堕水,这时怒发如狂,只听得天鹰教船上喝采声和欢笑声响成一片,立即抢过卫四娘腰间佩剑,便要扑过去拚命。但其时两船相距已远,难以纵过,空自暴跳如雷,戟指大骂,更无别法。 殷素素如此作弄西华子,俞莲舟全瞧在眼里,心想这女子果然邪门,可不是五弟的良配,说道:“殷李两位堂主,相烦禀报殷教主,三个月后武昌黄鹤楼头之会,他老人家倘若不弃,务请驾临。今日咱们便此别过。五弟,你随我去见恩师吗?”张翠山道:“是!”殷素素听俞莲舟这话竟是要她夫妻分离,抬头瞧了瞧天,又低头瞧了瞧甲板。 张翠山知她之意指的是“天上地下,永不分离”这两句誓言,便道:“二哥,我带领你弟妇和孩子先去叩见恩师,得他老人家准许,再去拜见岳父。你说可好?”俞莲舟微一踌躇,心想硬要拆散他夫妻父子,这句话总说不出口,便点头道:“那也好。” 殷素素心下甚喜,对李天垣道:“师叔,请你代为禀告爹爹,便说不孝女儿天幸逃得性命,不日便回归总舵,随同女婿带了外孙,来拜见他老人家。” 李天垣道:“好,我在总舵恭候两位大驾。”站起身来,便和俞莲舟等作别。 殷素素问道:“我爹爹身子好罢?”李天垣道:“很好,很好!只有比从前更加精神健旺。”殷素素又问:“我哥哥好罢?”李天垣道:“很好!令兄近年武功突飞猛进,做师叔的早已望尘莫及,惭愧得紧。”殷素素微笑道:“师叔又来跟我们晚辈说笑啦。”李天垣正色道:“这可不是说笑,连你爹爹也赞他青出于蓝,你说厉害不厉害?”殷素素笑道:“啊哟,师叔当着外人之面,老鼠跌落天秤,自称自赞,却不怕俞二侠见笑?”李天垣笑道:“张五侠做了我们姑爷,俞二侠难道还是外人么?”说着抱拳团团为礼,转身出舱。 俞莲舟听了这几句话,微皱眉头,抱拳答礼,却不说话。 第1650章 倚天屠龙记(37) 张翠山一等天鹰教众人离船,忙问:“二哥,三哥的伤势后来怎样?他……痊可了罢?”俞莲舟“嗯”的一声,良久不答。张翠山甚是焦急,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心头涌起一阵不祥之感,生怕他说出一个“死”字来。 俞莲舟缓缓的道:“三弟没死,不过跟死也差不了多少。他终身残废,手足不能移动。俞岱岩俞三侠,嘿嘿,江湖上算是没这号人物了。” 张翠山听到三哥没死,心头一喜,但想到一位英风侠骨的师哥竟落得如此下场,忍不住潸然下泪,哽咽着问道:“害他的人是谁?可查出来了么?” 俞莲舟不答,一转头,突然间两道闪电般的目光照在殷素素脸上,森然道:“殷姑娘,你可知害我俞三弟的人是谁?”殷素素禁不住身子轻轻一颤,说道:“听说俞三侠的手足筋骨,是给人用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所断。”俞莲舟道:“不错。你不知是谁么?”殷素素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俞莲舟不再理她,说道:“五弟,少林派说你杀死临安府龙门镖局老小,又杀死了好几名少林僧人。此事是真是假?” 张翠山道:“这个……”殷素素插口道:“这不关他事,都是我杀的。” 俞莲舟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极度痛恨的神色,但这目光一闪即隐,脸上随即回复平和,说道:“我原知五弟决不会胡乱杀人。为了这事,少林派曾三次遣人上武当山来理论,但五弟突然失踪,武林中尽皆知闻,这回事就此没了对证。我们说少林派害了三弟,少林派说五弟杀了他们数十条人命。好在少林派掌门空闻方丈老成持重,顾全大体,又尊敬恩师,竭力约束门下弟子,不许擅自生事,十年来才没酿成大祸。” 殷素素道:“都怪我年轻时作事不知轻重好歹,现下我也好生后悔。但人也杀了,咱们给他来个死赖到底,决不认帐便了。” 俞莲舟脸露诧异之色,向张翠山瞧了一眼,心想这样的女子你怎能娶她为妻。 殷素素见他一直对自己冷冷的,口中也只称“殷姑娘”不称“弟媳”,心下早已有气,说道:“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事我决不连累你武当派,让少林派来找我天鹰教便了。” 俞莲舟板起了脸,朗声说道:“江湖之上,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别说少林派是当世武林中第一大派,便是无拳无勇的孤儿寡妇,咱们也当凭理处事,不能滥杀无辜,恃强凌弱!” 若在十年之前,俞莲舟这番义正辞严的教训,早令殷素素老羞成怒,拔剑相向,这时她只听得张翠山恭恭敬敬的道:“二哥教训的是。”暗想:“我才不听你这一套仁义道德呢。但若我冲撞于你,倒令张郎难于做人,我且让你一步便了。”便携了无忌的手,走向舱外,说道:“无忌,我带你去瞧瞧这艘大船,你从来没见过船,是不?” 张翠山待妻子走出船舱,说道:“二哥,这十年之中,我……”俞莲舟左手一摆,说道:“五弟,你我肝胆相照,情逾骨肉,便有天大的祸事,二哥也跟你生死与共。你夫妻之事,暂且不必跟我说,回到山上,听候师父示下便了。师父倘若责怪,咱们七兄弟一齐跪地苦求,你孩子都这般大了,难道师父还会硬要你夫妻父子生生分离?”张翠山大喜,说道:“多谢二哥。” 俞莲舟外刚内热,在武当七侠之中最不苟言笑,几个小师弟对他甚是敬畏,比怕大师兄宋远桥还厉害得多。其实他于师兄弟上情谊极重,张翠山忽然失踪,他暗中伤心欲狂,面子上却忽忽行若无事,今日师兄弟重逢,实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但还是疾言厉色,将殷素素教训了一顿,直到此刻师兄弟单独相对,方始稍露真情。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殷素素杀伤了这许多少林弟子,此事决难善罢,他心中早打定主意,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师弟一家平安周全。 张翠山又问:“二哥,咱们跟天鹰教大起争端,可也是为了小弟夫妇么?此事小弟实在太过不安。”俞莲舟不答,却问:“王盘山之会,到底如何?” 张翠山于是述说如何夜闯龙门镖局、如何识得殷素素、如何偕赴王盘山参与天鹰教扬刀立威,直说至金毛狮王谢逊如何大施屠戮、夺得屠龙宝刀、逼迫二人同舟出海。 俞莲舟听完这番话后,又询明昆仑派高则成和蒋立涛二人之事,沉吟半晌,才道:“原来如此。倘若你终于不归,不知这中间的隐秘到何日方能揭开。”张翠山道:“是啊,我义兄……嗯,二哥,那谢逊其实并非怙恶不悛之辈,他所以如此,实是生平一件大惨事逼成,此刻我已和他义结金兰。”俞莲舟点了点头,心想:“这又是一件棘手之极的事。” 张翠山续道:“我义兄一吼之威,将王盘山上众人尽数震得神智失常,他说这等人即使不死,也都成了白痴,那么他得到屠龙刀的秘密,便不会泄漏了。” 俞莲舟道:“这谢逊行事狠毒,但确也是个奇男子,不过他百密一疏,终于忘了一个人。”张翠山道:“谁啊?”俞莲舟道:“白龟寿。” 张翠山道:“天鹰教的玄武坛坛主?”俞莲舟道:“正是。依你所说,当日王盘山岛上群豪之中,除谢逊之外,以白龟寿的内功最为深厚。他给谢逊的酒箭一冲,晕死了过去,后来谢逊作狮子吼,白龟寿倘若好端端地,只怕也抵不住他的一吼……” 张翠山一拍大腿,道:“是了,其时白龟寿晕在地下未醒,听不到吼声,反保得神智清醒。我义兄虽心思细密,却也没想到此节。” 俞莲舟叹了口气,道:“从王盘山上生还而神智不失的,只白龟寿一人。昆仑派的内功有独到之处,但高蒋二人功力尚浅,自此痴痴呆呆,成了废人。旁人问他二人,到底是谁害得他们这个样子,蒋立涛只摇头不答,高则成却自始至终说着一个人的名字:殷素素。”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时我方明白,原来他是心中念念不忘弟妹。哼,下次西华子再出言不逊,瞧我怎生对付他。他昆仑弟子行止不谨,还来怪责人家。” 张翠山道:“白龟寿既神智不失,他该明白一切原委啊。”俞莲舟道:“可他就偏不肯说。你道为什么?”张翠山略加寻思,已然明白,说道:“是了,天鹰教想去抢夺屠龙宝刀,不肯吐露这独有的讯息,因此始终推说不知。”俞莲舟道:“今日武林中的大纷争便是为此而起。昆仑派说殷素素害了高蒋二人,我师兄弟也都道你已遭了天鹰教毒手。” 张翠山道:“小弟前赴王盘山之事,是白龟寿说的么?”俞莲舟道:“不,他什么也不肯说。我和四弟、六弟同到王盘山踏勘,见到你用铁笔写在山壁上的那二十四个大字,才知你也参与了天鹰教的‘扬刀立威之会’。我们三人在岛上找不到你的下落,自是去找白龟寿询问。他言语不逊,动起手来,给我打了一掌。不久昆仑派也有人找上门去,却吃了个大亏,让天鹰教杀了两人。十年来双方的仇怨竟愈结愈深。” 张翠山甚是歉仄,说道:“为了小弟夫妇,竟让各门派弟子无辜遭难,我心中如何能安?小弟禀明师尊之后,当分赴各门派解释误会,领受罪责。” 俞莲舟叹了口气道:“这是阴错阳差,原也怪不得你。那日师父派我和七弟赶赴临安,保护龙门镖局,但行至江西上饶,遇上了一件大不平事,我二人没法不出手,耽搁了几日,救了十余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待得赶到临安,龙门镖局的案子已然发了。本来嘛,倘若单是为了你夫妇二人,也只昆仑、武当两派和天鹰教之间的纠葛,但天鹰教为了要夺屠龙刀,始终不提谢逊名字,于是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这些帮会门派,都把帮主和掌门人的血海深仇一齐算在天鹰教头上。天鹰一教,成为江湖上众矢之的。” 张翠山叹道:“其实那屠龙刀有什么了不起,我岳父何苦如此代人受过?” 俞莲舟道:“我从未和令岳会过面,但他统领天鹰教独抗群雄,硬撑了十年,这份魄力气概,所有与他为敌之人,也都不禁钦服。” 张翠山道:“少林、峨嵋、崆峒等门派,并未参与王盘山之会啊,怎地也跟天鹰教结了怨仇?”俞莲舟道:“此事却是因你义兄谢逊而起了。天鹰教为了想得那屠龙刀,接二连三的派遣海船,遍访各处海岛,找寻谢逊的下落。须知纸包不住火,白龟寿的口再密,消息还是泄漏了出来。你这义兄曾冒了‘混元霹雳手成昆’之名,在大江南北做过三十几件大案,各门各派成名人物死在他手下的不计其数,此事你可知么?” 张翠山黯然点头,低声道:“人家终于知道是他干的了。”俞莲舟道:“他每做一件案子,便在墙上大书‘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其时我们奉了师命,曾一同下山查访,当时谁也不知真凶是谁,那成昆也始终不曾露面。后来消息终于漏出,天鹰教得知谢逊的下落,各门各派中深于智谋之人便连带想起,那谢逊本是成昆的唯一传人,又知他师徒不知何故失和,翻脸成仇,然则冒成昆之名杀人的,多半便是谢逊了。你想谢逊害过多少人,牵连何等广大?连少林派的空见大师也死在他拳下,你想想有多少人欲得他而甘心?” 张翠山神色惨然,说道:“我义兄虽已改过迁善,但双手染满了这许多鲜血……唉,二哥,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俞莲舟道:“咱们师兄弟为了你而找天鹰教,昆仑派为了高蒋二人而找天鹰教,巨鲸帮他们为了帮主惨死而找天鹰教,更有以少林派为首的许多白道黑道人物,为了逼问谢逊的踪迹而找天鹰教。这些年来,双方大战过五场,小战不计其数。虽然天鹰教每一次大战均落下风,但你岳父居然在群雄围攻之下苦撑不倒,实在算得是位人杰。当然,少林、武当、峨嵋等名门正派,以事情真相未曾明白,中间隐晦难解之处甚多,看来天鹰教并非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以处处为对方留下余地,但一般江湖人物却出手决不客气。这一次我们得到讯息,天鹰教天市堂李堂主乘船出海找寻谢逊,我们便暗中跟了下来,只盼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那知李堂主瞧出情形不对,硬不许我们跟随,昆仑派便跟他们动起手来。倘若你夫妇的木筏不在此时出现,双方又得损折不少好手了。” 张翠山默然,细细打量师哥,见他两鬓斑白,额头亦添了不少皱纹,说道:“二哥,这十年之中,你可辛苦啦。我百死余生,终于能见你一面,我……我……” 俞莲舟见他眼眶湿润,说道:“武当七侠重行聚首,正是天大喜事。自从三弟受伤,你又失踪,江湖上改称我们为‘武当五侠’,嘿嘿,今日起七侠重振声威……”但想到俞岱岩手足残废,七侠之数虽齐,然而要像往昔一般,师兄弟七人联袂行侠江湖,终究是再也不能的了,不禁凄怆心酸。 海舟南行十数日,到了长江口上,一行人改乘江船,溯江西上。 张翠山夫妇换下了褴褛的皮毛衣衫,两人宛似瑶台双璧,风采不减当年。无忌穿上了新衫新裤,头上用红头绳扎了两根小辫子,甚是活泼可爱。 俞莲舟潜心武学,无妻无子,对无忌甚为喜爱,只他生性严峻,沉默寡言,神色间却冷冷的。无忌心知这位冷口冷面的师伯其实对己极好,一有空闲,便缠着师伯问东问西。他生于荒岛,陆地上的事物什么也没见过,看来事事透着新鲜。俞莲舟竟不感厌烦,常抱着他坐在船头,观看江上风景。无忌问上十句八句,他便短短的回答一句。 这一日江船到了安徽铜陵的铜官山脚下,天色向晚,江船泊在一个小市镇旁。船家上岸去买肉沽酒。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在舱中煮茶闲谈。 无忌独自在船头玩耍,见码头旁有个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下玩蛇,颈中盘了一条青蛇,手中舞弄着一条黑身白点的大蛇。那条黑蛇忽儿盘到了他头上,一忽儿横背而过,甚是灵动。无忌在冰火岛上从来没见过蛇,看得甚是有趣。那老丐见到了他,向他笑了笑,手指一弹,那黑蛇突然跃起,在空中打了个筋斗,落下时在他胸口盘了几圈。无忌大奇,目不转睛的瞧着。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做了几个手势,示意他走上岸去,还有好戏法变给他看。 无忌当即从跳板走上岸去。那老丐从背上取下一个布囊,张开了袋口,笑道:“里面还有好玩的东西,你来瞧瞧。”无忌道:“什么东西?”那老丐道:“挺有趣的,你一看便知道了。”无忌探头过去,往囊中瞧去,但黑黝黝的看不见什么。他又移近一些,想瞧个明白,那老丐突然双手一翻,将布袋套上了他的脑袋。无忌“啊”的一声叫,嘴巴已给那老丐隔袋按住,跟着身子也给提了起来。 他这一声从布袋之中呼出,声音低微,但俞莲舟和张翠山已然听见。两人虽在舱中,相隔甚远,已察觉呼声不对,同时奔到船头,见无忌已遭那老丐擒住。 两人正要飞身跃上岸去,那老丐厉声喝道:“要保住孩子性命,便不许动。”说着撕破无忌背上衣服,将黑蛇之口对准他背心皮肉。 这时殷素素也已奔到船头,见爱儿遭擒,急怒攻心,便欲发射银针。俞莲舟双手一拦,喝道:“使不得!”他认得这黑蛇叫“漆里星”,乃著名毒蛇,身子越黑,毒性愈烈。这黑蛇身子黑得发亮,身上白点也闪闪发光,张开大口,露出四根獠牙,对准着无忌背上的细皮白肉,这一口咬了下去,无忌顷刻间便即毙命,纵使击毙那老丐,获得解药,未必能及时解救。俞莲舟不动声色,问道:“尊驾跟这小小孩童为难,想干什么?” 那老丐道:“你命船家起锚开船,离岸五六丈,我再跟你说话。”俞莲舟知他怕自己突然跃上岸去,明知船一离岸,救人更加不易,但无忌在他挟制之下,只得先答允了再说,便握住锚炼,手臂微微一震,一只五十来斤的铁锚应手而起,从水中飞了上来。 第1651章 倚天屠龙记(38) 那老丐见俞莲舟手臂轻抖,铁链便已飞起,功力之精纯,实所罕见,不禁脸上微微变色。张翠山提起长篙,在岸上一点,坐船缓缓退向江心。那老丐道:“再退开些!”张翠山愤然道:“难道还没五六丈远么?”那老丐微笑道:“俞二侠手提铁锚的武功如此了得,便在五六丈外,在下仍不能放心。”张翠山只得又将坐船撑退丈余。 俞莲舟抱拳道:“请教尊姓大名。”那老丐道:“在下是丐帮中的无名小卒,贱名没的污了俞二侠尊耳。”俞莲舟见他背上负了六只布袋,心想这是丐帮中的六袋弟子,位份已算不低,如何竟干出这等卑污行迳来?何况丐帮素来行事仁义,他们帮主史火龙是条铁铮铮的好汉子,江湖上大大有名,这事可真奇了。 殷素素忽然叫道:“东川巫山帮投靠了丐帮么?我瞧丐帮中没阁下这一份字号?” 那老丐“咦”的一声,还未回答,殷素素又道:“贺老三,你捣什么鬼。你只要伤了我孩子的一根毫毛,我把你们的梅石坚,连同你贺老三剁做十七廿八块!” 那老丐吃了一惊,说道:“殷姑娘果然好眼力,连我贺老三这等无名小卒也认得。在下正是受梅帮主的差遣,前来恭迎公子。”殷素素怒道:“快把毒蛇拿开!你这巫山帮小小帮会,好大的胆子!竟惹到天鹰教头上来啦。”贺老三道:“只须殷姑娘一句话,贺老三立时送回公子,梅帮主亲自登门赔罪。”殷素素道:“要我说什么话?” 贺老三道:“我们梅帮主的独生公子死在谢逊手下,殷姑娘想必早有听闻。梅帮主求恳张五侠和殷姑娘……不,小人失言,该当称张夫人,求恳两位开恩,示知那恶贼谢逊的下落,敝帮合帮上下,尽感大德。”殷素素秀眉一扬,说道:“我们不知道。”贺老三道:“那只有恳请两位代为打听打听。我们好好侍候公子,一等两位打听到了谢逊的去处,梅帮主自当亲身送还公子。” 殷素素眼见毒蛇的獠牙和爱子的背脊相距不过数寸,心下一阵激动,便想将冰火岛之事说了出来,转头向丈夫望了一眼,却见他一脸坚毅之色。她和张翠山十年夫妻,知他为人极重义气,自己如为救爱子而泄漏了谢逊住处,倘若义兄因此死于人手,只怕夫妻之情也就难保,话到口边,却又忍住不说。 张翠山朗声道:“好,你把我儿子掳去便是。大丈夫岂能出卖朋友?你可把武当七侠瞧得忒也小了。” 贺老三一愣,他只道将无忌一擒到,张翠山夫妇非吐露谢逊的讯息不可,那知张翠山竟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一时倒也没了主意,说道:“俞二侠,那谢逊罪恶如山,武当派主持公道,武林中人所共仰,还请你劝两位一劝。” 俞莲舟道:“此事如何处理,在下师兄弟正要回归武当,禀明恩师,请他老人家示下。武昌黄鹤楼英雄大会,请贵帮梅帮主和阁下同来与会,届时是非曲直,自有交代。你先将孩子放下。” 他离岸六七丈,说这几句话时丝毫没提气纵声,但贺老三听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便如接席而谈一般,心下好生佩服,暗想:“武当七侠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次我们破釜沉舟,干出这件事来,小小巫山帮又怎惹得起武当派和天鹰教?但梅帮主杀子之仇,不能不报。”躬身说道:“既是如此,小人多有得罪,只有请张公子赴东川一行。” 突然之间,殷素素伸掌向站在船舷边的一名水手背上重重一推,跟着飞起左脚,又踢下另一名水手。两名水手啊啊大叫,扑通、扑通的跌入水中,水花高溅。 殷素素大叫:“啊哟,啊哟,五哥,你干么打我?”在船头纵身大叫大跳。俞莲舟与张翠山愕然,都不知她何以如此。贺老三遥遥望见奇变陡生,更诧异之极。 俞莲舟只一转念间便即明白,眼见贺老三目瞪口呆,当即拔出长剑,运劲掷出。嗤的一声响,长剑飞越半空,激射过去,将“漆里星”毒蛇的蛇头斩落,连贺老三抓住毒蛇的四根手指也一起削下。当俞莲舟长剑出鞘之时,张翠山已抓住系在桅杆顶上的纤索,双足在船头一登,抓着纤索从半空中荡了过去。他比俞莲舟的长剑只迟到了片刻,足未着地,半空中探身而前,左手砰的一掌,将贺老三击得翻出几个筋斗,右手已将无忌抱过。贺老三口吐鲜血,委顿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两名水手游向岸边,不知殷素素何以发怒,不敢回上船来。殷素素笑吟吟的叫道:“两位大哥请上船来,适才多有得罪,对不住了!每位二两银子,请你们喝酒。” 江船溯江而上,偏又遇着逆风,舟行甚缓。张翠山和师父及诸师兄弟分别十年,急欲会见,到了安庆后便想舍舟乘马。俞莲舟却道:“五弟,咱们还是坐船的好,虽然迟到几天,但坐在船舱之中,少生事端。今日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查问你义兄的下落。”殷素素道:“我们和二伯同行,难道有人敢阻俞二侠的大驾?”俞莲舟道:“我们师兄弟七人联手,或者没人能阻得住,单是我和五弟二人,怎敌得过源源而来的高手?何况只盼此事能善加罢休,又何必多结冤家?”张翠山点头道:“二哥说的不错。” 舟行数日,过了江夏、武昌,西行到了襄阳路。这晚来到灌子滩,舟子泊了船,准拟过夜。俞莲舟忽听得岸上马嘶声响,向舱外一张,只见两骑马刚掉转马头,向镇上驰去。马上乘客只见到背影,但身手便捷,显是会家子。他转头向张翠山道:“在这里只怕要惹是非,咱们连夜走罢。”张翠山道:“好!”心下好生感激。武当七侠自下山行道以来,武艺既高,行事又正,只有旁人闻风远避,从没避过人家。近年来俞莲舟威名大震,便昆仑、崆峒这些名门大派的掌门人,名声也尚不及他响亮,但这次见到两个无名小卒的背影,便不愿在富池口逗留,自是为了师弟一家三口之故。 俞莲舟将船家叫来,赏了他四两银子,命他连夜开船。船家虽然疲倦,但四两银子已是几个月的伙食之资,自是大喜过望,当即拔锚启航。 这一晚月白风清,无忌已自睡了,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在船头饮酒赏月,望着浩浩大江,胸襟甚爽。 张翠山道:“恩师百岁大寿转眼即至,小弟竟能赶上这件武林中罕见的盛事,老天爷可说待我不薄了。”殷素素道:“就可惜仓卒之间,我们没能给他老人家好好备一份寿礼。”俞莲舟道:“弟妹,你可知我恩师在七个弟子之中,最喜欢谁?”殷素素笑道:“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自然是你二伯。”俞莲舟笑道:“你这句话可是言不由衷,心中明明知道,却故意说错。我们师兄弟七人,师父日夕挂在心头的,便是你这位英俊夫郎。”殷素素心下甚喜,摇头道:“我不信。” 俞莲舟道:“我们七人各有所长,大师哥深通老庄之学,冲淡弘远,道家的修为最深。三师弟精明强干,师父交下来的事,从没错失过一件。四师弟机智过人。六师弟剑术最精。七师弟近年来专练外门武功,他日内外兼修、刚柔合一,那是非他莫属……”殷素素道:“二伯你自己呢?”俞莲舟道:“我资质愚鲁,一无所长,勉强说来,师传的本门武功,算我练得最刻苦勤恳些。” 殷素素拍手笑道:“你是武当七侠中武功第一,自己偏谦虚不肯说。” 张翠山道:“我们七兄弟之中,向来是二哥武功最好。十年不见,小弟更加望尘莫及。唉,少受恩师十年教诲,小弟是退居末座了。”言下不禁颇有怅惘之意。 俞莲舟道:“可是我七兄弟中,文武全才,唯你一人。弟妹,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五年之前,恩师九十五岁寿诞,师兄弟称觞祝寿之际,恩师忽然大为不欢,说道:‘我七个弟子之中,悟性最高,文武双全,惟有翠山。我原盼他能承受我的衣钵,唉,可惜他福薄,五年来存亡未卜,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你说,师父是不是最喜欢五弟?” 殷素素笑靥如花,心中甚喜。张翠山感激无已,不禁流下泪来。 俞莲舟道:“现下五弟平安归来,送给恩师的寿礼,再没比此更重的了。”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岸上隐隐传来马蹄声响。蹄声自东而西,静夜中听来分外清晰,共是四骑。三人对望了一眼,心知这四乘马连夜急驰,多半与己有关。三人虽不想惹事,又岂是怕事之辈?当下谁也不提。 俞莲舟道:“我这次下山时,师父正自闭关静修。盼望咱们上山时,他老人家已经开关。”殷素素道:“我爹爹昔年跟我说道,他一生钦佩的人物只有两位,一位是明教阳教主,他已去世了,此外便只尊师张真人。连少林派的‘见闻智性’四大高僧,我爹爹也不怎么佩服。张真人今年百岁高龄,修持之深,当世并无其匹。现下还要闭关,是修练长生不老之术么?”俞莲舟道:“不是,恩师是在精思武功。”殷素素微微一惊,道:“他老人家武功早已深不可测,还钻研什么?难道当世还能有人是他敌手?” 俞莲舟道:“恩师自九十五岁起,每年都闭关九个月。他老人家言道,我武当派的武功,主要得自一部《九阳真经》。可是恩师当年蒙觉远祖师传授真经之时,年纪太小,又全然不会武功,觉远祖师也非有意传授,只是任意所之,说些给他听,因之本门武功总尚有缺陷。恩师心想于《九阳真经》既所知不全,难道自己便创制不出?他每年闭关苦思,便是想自开一派武学,与世间所传的各门各派武功全然不同。” 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了,都慨然赞叹。 俞莲舟道:“当年听得觉远祖师背诵《九阳真经》的,共有三位。一是恩师,一是少林派的无色大师,另一位是个女子,便是峨嵋派的创派祖师郭襄郭女侠。”殷素素道:“我曾听爹爹说,郭女侠是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她父亲是郭靖郭大侠,母亲是丐帮黄帮主黄蓉,当年襄阳失陷,郭大侠夫妇双双殉难。” 俞莲舟道:“正是。我恩师当年曾与郭大侠夫妇在华山绝顶有一面之缘,每当提起他两位为国为民的仁风侠骨,常说我等学武之人,终身当以郭大侠夫妇为模楷。”他出神半晌,续道:“当年传得《九阳真经》的三位,悟性各有不同,根柢也大有差异。武功是无色大师最高;郭女侠是郭大侠和黄帮主之女,所学最博;恩师当时武功全无根基,但侍奉觉远祖师最久,自幼便得传授,可说传承最多。是以少林、峨嵋、武当三派,一个得其‘高’,一个得其‘博’,一个得其‘纯’。三派武功各有所长,但也可说各有所短。” 殷素素道:“那么这位觉远祖师,武功之高,该是百世难逢了。” 俞莲舟道:“不!觉远祖师不会武功。他在少林寺藏经阁中监管藏经,这位祖师爱书成癖,无经不读,无经不背。他无意中看到《九阳真经》,便如念金刚经、法华经一般记在心中,至于经中所载博大精深的武学,他虽也有领悟,但所练的只是内功,武术却全然不会。”于是将《九阳真经》如何失落,从此湮没无闻的故事说了给她听。 这事张翠山早听师父说过,殷素素却第一次听到,极感兴趣,说道:“原来峨嵋派上代与武当派还有这样的渊源。这位郭襄郭女侠,怎地又不嫁给张真人?” 张翠山微笑斥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 俞莲舟道:“恩师与郭女侠在少室山下分手之后,此后没再见过面。恩师说,郭女侠心中念念不忘于一个人,那便是在襄阳城外飞石击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侠杨过。郭女侠走遍天下,没再能跟杨大侠相会,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大彻大悟,便出家为尼,后来开创了峨嵋一派。”殷素素“哦”的一声,不禁深为郭襄难过,转眼向张翠山瞧去。张翠山的目光也正转过来。两人四目交投,均想:“我俩天上地下永不分离,比之这位峨嵋创派祖师郭女侠,可幸运得多了。” 俞莲舟平日沉默寡言,有时接连数日可一句话也不说,但自和张翠山久别重逢之下,欣喜逾常,谈锋也健了起来。他和殷素素相处十余日后,觉她本性其实不坏,只因自幼耳濡目染,所见所闻者尽是邪恶之事,这才善恶不分,任性杀戮,但和张翠山成婚十年,气质已大有变化,因之初见时对她的不满之情,已逐渐消除,觉得她坦诚率真,比之名门正派中某些迂腐自大之士,反而更具真性情。 这时忽听得马蹄声响,又自东方隐隐传来,不久蹄声从舟旁掠过,向西而去。张翠山只作没听见,说道:“二哥,倘若师父邀请少林、峨嵋两派高手,共同研讨,截长补短,三派武功都可大进。” 俞莲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照啊,师父说你是将来承受他衣钵门户之人,果真一点也不错。”张翠山道:“恩师只因小弟不在身边,这才时致思念。浪子若远游不归,在慈母心中,却比随侍在侧的孝子更加好了。其实小弟此时的修为,别说和大哥、二哥、四哥相比固远远不及,便六弟、七弟,也定比小弟强胜得多。” 俞莲舟摇头道:“不然。目下以武功而论,自是你不及我。但恩师的衣钵传人,负有昌大武学的重任。恩师常自言道,天下如此之大,武当一派是荣是辱,何足道哉?但若能精研武学奥秘,慎择传人,使正人君子的武功,非邪恶小人所能及;再进而相结天下义士,驱除鞑虏,还我河山,这才算是尽了我辈武学之士的本分。因此恩师的衣钵传人,首重心术,次重悟性。说到心术,我师兄弟七人无甚分别,悟性却以你为最高。” 张翠山摇手道:“那是恩师思念小弟,一时兴到之言。就算恩师真有此意,小弟也万万不敢承当。” 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弟妹,你去护着无忌,别让他受了惊吓,外面的事有我和五弟料理。”殷素素极目远眺,不见有何动静,正迟疑间,俞莲舟道:“岸上灌木之中,刀光闪烁,伏得有人。前边芦苇中必有敌舟。” 第1652章 倚天屠龙记(39) 殷素素游目四顾,但见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异状,心想只怕是你眼花了罢? 忽听得俞莲舟朗声说道:“武当山俞二、张五,道经贵地,请恕礼数不周。那一位朋友倘若有兴,请上船来共饮一杯如何?”他这几句话一完,忽听得芦苇中桨声响动,六艘小船飞也似的划了出来,一字排开,拦在江心。一艘船上呜的一声,射出一枝响箭,南岸一排矮树中窜出十余个劲装结束的汉子,一色黑衣,手中各持兵刃,脸上却蒙了黑帕,只露出眼睛。 殷素素心下好生佩服:“这位二伯名不虚传,当真了得。”见敌人甚众,忙回进舱中,无忌已然惊醒。殷素素给他穿好衣服,低声道:“乖孩儿,不用怕。” 俞莲舟又道:“前面当家的是那一位朋友,武当俞二、张五问好。”但六艘小船中除了后梢的桨手之外不见有人出来,更无人答话。 俞莲舟忽地省悟,叫道:“不好!”翻身跃入江中。他自幼生长于长江之畔,水性极佳,刚一下江,只见四个汉子手持利锥,潜水而来,显是想锥破船底,将舟中各人生擒活抓。他隐身船侧,待四人游近,双手分别点出,已中两人穴道,跟着一脚踢中了第三人腰间“志室穴”。第四人一惊欲逃,俞莲舟左手已抓住他小腿,甩上船来。他想那三人穴道受点,势必要溺死在江中,于是一一抓起,抛在船头,这才翻身上船。 那第四个汉子在船头打了个滚,纵身跃起,挺锥向张翠山胸口刺落。张翠山见他武功平常,也不闪避,左手一探,抓住他手腕,跟着左肘挺出,撞中了他胸口穴道。那汉子一声轻哼,便即摔倒。 俞莲舟道:“岸上似乎有几个好手,礼数已到,不理他们,冲下去罢!”张翠山点了点头,吩咐船家只管开船。慢慢驶近那六艘小船时,俞莲舟提起那四个汉子,拍开他们身上穴道,掷了过去。但说也奇怪,对方舟中固然没人出声,岸上那十余个黑衣人也悄无声息,竟个个都如哑巴一般。那四个潜水的汉子钻入舱中,不再现身。 座船刚和六艘小舟并行,便要掠舟而过之时,一艘小舟上的一名桨手突然右手扬了两下,砰砰两声,木屑纷飞,座船船舵已然炸毁,船身登时横过。原来那桨手掷出的是两枚渔家炸鱼用的渔炮,只是制得特大,多装火药,炸力甚强。 俞莲舟不动声色,轻轻跃上对方小舟,他艺高人胆大,仍是一双空手。 小舟上的桨手手持木桨,眼望前面,对他跃上船来竟毫不理会。俞莲舟喝道:“是谁掷的渔炮?”那桨手木然不答。俞莲舟抢进舱去,舱中对坐着两个汉子,见他进舱,仍一动不动,丝毫不现迎敌之意。俞莲舟一把揪住他头颈,提了起来,喝道:“你们瓢把子呢?”那人闭目不答。俞莲舟是武林一流高手身分,不愿以武力逼问,当即回到后梢,只见张翠山和殷素素也已抱着无忌过来小舟。 俞莲舟夺过木桨,逆水上划。只划得几下,殷素素叫道:“毛贼放水!”船舱中江水涌将上来。原来小舟中各人拔开舱底木塞,放水入船。俞莲舟跃到第二艘小舟时,见舟中也已小半船水。他回头说道:“五弟,既是非要咱们上岸不可,那就上去罢!”那六艘小舟显是事先安排好了,作为请客上岸的跳板。三人带同无忌,跃上岸去。 岸上十余名蒙着脸的黑衣汉子早就排成了个半圆形,将四人围在弧形之内。这十余人手中所持大都均是长剑,另一小半或持双刀,或握软鞭,没一个使沉重兵刃。 俞莲舟抱臂而立,自左而右的扫视一遍,神色冷然,并不说话。 中间一个黑衣汉子右手一摆,众人忽地向两旁分开,各人微微躬身,手中兵器刃尖向地,抱拳行礼,让出路来。俞莲舟还了一礼,昂然而过。这干人待俞莲舟走出圈子,忽地向中间一合,封住了道路,将张翠山等三人围住,青光闪烁,兵刃一齐挺起。 张翠山哈哈一笑,说道:“各位原来冲着张某人而来。摆下这等大阵仗,可将张翠山忒也瞧得重了。”中间那黑衣汉子微一迟疑,垂下剑尖,又让开了道路。 张翠山道:“素素,你先走!”殷素素抱着无忌正要走出,猛地里风声响动,五柄长剑一齐指住了无忌。殷素素一惊,急忙倒退。那五人跟着踏步而前,剑尖不住颤动,始终不离无忌身周尺许。 俞莲舟双足一点,倏地从人丛之外飞越而入,双手连拍四下,每一记都拍在一个黑衣人的手腕之上,四柄指着无忌的长剑接连飞入半空。这四下拍击出手奇快,四柄长剑竟似同时飞上。他左手跟着反手擒拿,抓住了第五人的手腕,中指顺势点了那人腕上穴道,但觉着手处柔软滑腻,似是女子之手,急忙放开。那人手腕麻痹,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那五人长剑脱手,急忙退开。月光下青光闪动,又有两柄长剑刺了过来,但见剑刃平刺,锋口向着左右,每人使的都是一招“大漠平沙”,剑势不劲,似无伤人之意。 俞莲舟心道:“昆仑剑法!原来是昆仑派的。”待剑尖离胸将近三寸,突然胸口一缩,双臂回环,左手食指和右手食指同时击在剑刃的平面之上。这两下敲击中使上了武当心法,照理对方长剑非出手不可,岂知手指和剑刃相触,陡觉剑刃上传出一股柔劲,竟将他这一击之力化解了一小半,长剑并未脱手。但那二人终究抵挡不住,腾腾腾退出三步。一人站立不定,摔倒在地,另一人“啊哟”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自六艘小舟横江以来,对方始终没一人出过声,这时“啊哟”一声惊呼,声音柔脆,听得出是女子口音。中间那黑衣人左手轻摆,各人转身便走,顷刻间消失在灌木之后。但见这干人大半身材苗条,显是穿了男装的女子。 俞莲舟朗声道:“俞二、张五拜上铁琴先生,请恕无礼了。”那些黑衣人并不答话,隐隐听得有人轻声一笑,乃女子之声。 殷素素将无忌放下地来,紧紧握住他手,说道:“这些大半是女子啊。二伯,她们都是昆仑派的么?”俞莲舟道:“不,是峨嵋派的。”张翠山奇道:“峨嵋派的?你怎说拜上‘铁琴先生’?” 俞莲舟叹道:“她们自始至终不出一声,脸上又以黑帕蒙住,那自是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了。五剑指住无忌,那是昆仑派的‘寒梅剑阵’。两人平剑刺我,又使昆仑派的‘大漠平沙’。她们既冒充昆仑派,我便将错就错,提一提昆仑派掌门铁琴先生何太冲。” 殷素素道:“你怎知她们是峨嵋派的?认出了人么?” 俞莲舟道:“不,这些人功力都不算深,想是当今峨嵋掌门灭绝师太的徒孙一辈,或许是她的小弟子,我并不认得。但她们以柔劲化解我指击剑刃的功夫,确是峨嵋心法。要学别派的招式阵法不难,但一使到内劲,真相就瞒不住了。” 张翠山点头道:“二哥以指击剑,她们还是撒剑的好,受伤倒轻。峨嵋派的内功本是极好的,只是未有适当功力便贸然运使,遇上高手,不免要吃大亏。二哥倘若真将她们当作敌人,这两个女娃娃早就尸横就地了。可是峨嵋派跟咱们向来是客客气气的啊。” 俞莲舟道:“恩师少年之时,受过峨嵋派开派祖师郭襄女侠的好处,因此他老人家谆谆告诫,决不可得罪了峨嵋门下弟子,以保昔年的香火之情。我以指击剑,发觉到对方内劲不对时,收势已然不及,终于伤了二人。虽是无心之失,总违了恩师的训示。” 殷素素笑道:“好在你最后说是向铁琴先生请罪,不算正面得罪了峨嵋派。” 这时他们的座船早已顺水流向下游,影踪不见。六艘小舟均已沉没,舟中桨手湿淋淋的一个个爬上岸来。殷素素道:“这些都是峨嵋派的么?”俞莲舟低声道:“多半是巢湖的粮船帮。”殷素素望了一眼地下的五柄长剑,俯身想拾起瞧瞧。俞莲舟道:“别动她们兵刃,若剑上刻得有名字,咱们以后便没法假作不知。这就走罢!”殷素素这时对这位二伯敬服得五体投地,应道:“是!”携了无忌之手,走向江岸大道。 经过一丛灌木,只见数丈外的一株大柳树上系着三匹健马。无忌喜呼起来:“有马,有马!”他在冰火岛上从未见过马匹,来到中土后,一直想骑一骑马,只是一路乘船,始终未得其便。四人走近马匹,见柳树上钉着一张纸条。 张翠山取下看时,见纸上写道:“敬奉坐骑三匹,以谢毁舟之罪。”字是炭条写的,仓卒之际,字迹甚是潦草,笔致柔软,显是女子手笔。殷素素笑道:“峨嵋派姑娘们画眉用的炭笔,今日用来写字条给武当大侠。”俞莲舟道:“她们倒也客气得很。”解下马匹,三人分别乘坐。无忌坐在母亲身前,大为兴奋。 张翠山道:“反正咱们形迹已露,坐船骑马都是一般。”俞莲舟道:“不错。前边道上必定尚有波折,倘若迫不得已要出手,下手千万不可重了。”他适才无意间伤了两名峨嵋门下弟子,心下耿耿不安。 殷素素好生惭愧,心想:“二伯只不过下手重了一些,本意亦非伤人,不过逼对方撒剑,她们自行硬挺,这才受伤。比之我当年肆意杀了这许多少林门人,过错之轻重,真不可同日而语了。一人作事一身当,以后不可再让二伯为难。”说道:“二伯,这干人全是冲着我夫妇而来,对你可恭敬得很。前面要是再有阻拦,由弟妹打发便是,倘真不行,再请你出手相援。” 俞莲舟道:“你这话可见外了。咱兄弟同生共死,分什么彼此?”殷素素不便再说,问道:“他们明知二伯跟我夫妇在一起,怎地只派些年轻的弟子来拦截?”俞莲舟道:“想是事急之际,不及调动人手。而且年轻弟子,大家不识,输了也不打紧。” 张翠山见了适才峨嵋派众女的所为,料是为了寻问谢逊的下落而来,说道:“原来义兄跟峨嵋派也结下了梁子,我在冰火岛上却没听他说起过。”俞莲舟叹道:“峨嵋派门规极严,派中又大多是女弟子。灭绝师太自来不许女弟子们随便行走江湖。这次峨嵋派竟也跟天鹰教为难,我们当时颇感诧异,直到最近方始明白,原来河南兰封金瓜锤方评方老英雄有一晚突然被害,墙上留下了‘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十一个血字。” 殷素素问道:“那方评是峨嵋派的么?”俞莲舟道:“不是。灭绝师太俗家姓方,那方老英雄是灭绝师太的亲哥哥。”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哦”的一声。 无忌忽然问道:“二伯,那方老英雄是好人还是坏人?”俞莲舟道:“听说方老英雄种田读书,从不和人交往,自然不是坏人。”无忌道:“唉,义父这般胡乱杀人,那就不该了。”俞莲舟大喜,轻舒猿臂,将他从殷素素身前抱了过来,抚着他头,说道:“孩子,你知道不能胡乱杀人,二伯很欢喜。人死不能复生,便罪孽深重、穷凶极恶之辈,也不能随便下手杀他,须得让他有一条悔改之路。” 无忌道:“二伯,我求你一件事。”俞莲舟道:“什么?”无忌道:“倘若他们找到了义父,你要他们别杀他。因为义父眼睛瞎了,打他们不过。”俞莲舟沉吟半晌,道:“这件事我答允不了。我能劝得了的便劝,但我自己,决计不杀他便是。”无忌呆呆不语,眼中垂下泪来。 天明时四人到了一个市镇,在客店中睡了半日,午后又再赶路。有时殷素素和丈夫共乘一骑,让无忌一试控缰驰骋之乐。无忌究是孩子心情,骑了一会马,为谢逊担忧的心事也便淡忘了。 一路无话,不一日过了汉口。这天午后将到安陆,忽见大路上有十余名客商急奔下来,见了俞莲舟等四人,急忙摇手,叫道:“快回头,快回头,前面有鞑子兵杀人掳掠。”一人对殷素素道:“你这娘子忒也大胆,碰到了鞑子兵可不是当耍的。”俞莲舟问道:“有多少鞑子?”一人道:“十来个,凶恶得紧哩。”说着便向东逃窜而去。 武当七侠生平最恨的是元兵残害良民。张三丰平素督训甚严,门人不许轻易和人动手,但若遇到元兵肆虐作恶,对之下手却不必容情。因此武当七侠如遇上大队元兵,只有走避,若见少数元兵行凶,往往便下手除去。俞张二人听说只十来名元兵,心想正好为民除害,便纵马迎了上去。 行出三里,果听得前面有惨呼之声。张翠山一马当先,见十余名元兵手执钢刀长矛,正拦住了数十个百姓大肆残暴。地下鲜血淋漓,已有七八个百姓身首异处。一名元兵提起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用力一脚,将他高高踢起,那孩子在半空中大声惨呼,落下来时另一名元兵又挥足踢上,将他如同皮球般踢来踢去。只踢得几脚,那孩子早没了声息,已然毙命。张翠山怒极,从马背上飞跃而起,人未落地,砰的一拳,已击在一名伸脚欲踢孩子的元兵胸口。那元兵哼也没哼一声,软瘫在地。另一名元兵挺起长矛,往张翠山背心刺到。 无忌惊叫:“爹爹小心!”张翠山回过身来,笑道:“你瞧爹爹打鞑子兵。”但见长矛离胸口已不到半尺,左手倏地翻转,抓住矛杆,跟着向前一送,矛柄撞在那元兵胸口。那元兵大叫一声,翻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众元兵见张翠山如此勇猛,发一声喊,四下里围上。殷素素纵身下马,抢过元兵手中长刀,砍翻了两个。众元兵见势头不对,落荒逃窜,这些元兵凶恶成性,便在逃走之时,仍挥刀乱杀百姓。俞莲舟大怒,叫道:“别让鞑子走了。”急奔向西,拦住四名元兵的去路。张翠山和殷素素也分头拦截。三人均知元兵虽然凶恶,武功却平常,无忌比他们要强得多,不用分心照顾。 无忌跳下马来,见二伯和父母纵跃如飞,拍手叫道:“好,好!”突然之间,那名给张翠山用矛杆撞晕的元兵霍地跃起,伸臂抱住无忌,翻身跃上马背,纵马疾驰。 第1653章 倚天屠龙记(40) 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大惊,齐声呼喊,发足追赶。俞莲舟两个起落,已奔到马后,左手拍出一掌,身随掌起,按到了那元兵后心。那元兵竟不回头,倏地反击一掌。波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俞莲舟只觉对方掌力犹如排山倒海相似,一股极阴寒的内力冲将过来,霎时间全身寒冷透骨,身子晃了几下,倒退了三步。 那元兵的坐骑也吃不住俞莲舟这一掌的震力,前足突然跪地。那元兵抱着无忌,顺势前跃,已纵出丈余,展开轻身功夫,顷刻间奔出了十余丈。 张翠山跟着追到,见二哥脸色苍白,受伤竟然不轻,急忙扶住。 殷素素心系爱子,没命的追赶,但那元兵轻身功夫极高,越追越远,到后来只见远处大道上一个黑点,转了一个弯,再也瞧不到了。殷素素怎肯死心,只是疾追。她不再想到这元兵既能掌伤俞莲舟,自己便算追上了,也决非他敌手,心中只一个念头:“便性命不保,也要夺回无忌。” 俞莲舟低声道:“快叫弟妹回来,从长……从长计议。”张翠山挺起长矛,刺死了身前的两名元兵,问道:“伤得怎样?”俞莲舟道:“不碍事,先……先将弟妹叫回来要紧。”张翠山生怕剩下来的元兵之中尚有好手在内,自己一走开,他们便过来向俞莲舟下手,当下四下里追逐,一个个的尽数搠死,这才拉过一匹马来,上马向西追去。 赶出数里,只见殷素素兀自狂奔,但脚步蹒跚,显已筋疲力尽。张翠山俯身将她抱上马鞍。殷素素手指前面,哭道:“不见了,追不到啦,追不到啦。”双眼一翻,晕了过去。张翠山终是挂念俞莲舟的安危,心道:“该当先顾二哥,再顾无忌。”勒转马头,奔了回来,见俞莲舟正闭目打坐,调匀气息。 过了一会,殷素素悠悠醒转,叫道:“无忌,无忌!”俞莲舟惨白的脸色也渐转红润,睁开眼来,低声道:“好厉害的掌力!”张翠山听师兄开口说话,知道性命已然无碍,这才放心,但仍不敢跟他言语。俞莲舟缓缓站起,低声问道:“无影无踪了罢?”殷素素哭道:“二伯,怎……怎么是好?”俞莲舟道:“你放心,无忌没事。这人武功高得很,决不会伤害小孩。”殷素素道:“可是……可是他掳了无忌去啦。” 俞莲舟点了点头,左手扶着张翠山肩头,闭目沉思,隔了好一会,睁眼说道:“我想不出那人是何门派,咱们上山去问师父。”殷素素大急,说道:“二伯,怎生想个法儿,先夺回无忌。那人是何门派,不妨日后再问。”俞莲舟摇了摇头。 张翠山道:“素素,眼下二哥身受重伤,那人武功又如此高强,咱们便寻到了他,也无可奈何。”殷素素急道:“难道便……便罢了不成?”张翠山道:“不用咱们去寻他,他自会来寻咱们。” 殷素素原甚聪明,只因爱子遭掳这才惊惶失措,这时一怔之下,已然明白。那元兵武功如此了得,连俞莲舟也给他一掌震伤,自然是假扮的。他打伤俞莲舟后,再要取他夫妇二人性命绝非难事,但只将无忌掳去,用意自在逼问谢逊下落。当时张翠山长矛随手一撞,那人便假装昏晕,其时三人谁也没留心他的身形相貌,此刻回想,那人依稀似是满腮虬髯,和寻常元兵也没甚分别。 张翠山将师兄抱上马背,自己拉着马缰,三骑马缓缓而行。到了安陆,找一家小客店歇了。张翠山吩咐店伙送来饭菜后,就此闭门不出,生怕遇上元兵,又生事端。 他三人在途中杀死这十余名元兵后,料知大队元兵过得数日便会来大举残杀劫掠,报复泄忿,附近百姓不知将有多少遭殃。但当时遇上这等不平之事,在势又不能袖手不顾。这正是亡国之惨,莽莽神州,人人均在劫难之中。 俞莲舟潜运内力,在周身穴道流转疗伤。张翠山坐在一旁守护。殷素素倚在椅上,却又怎睡得着?到得中夜,俞莲舟站起身来,在室中缓缓走了三转,舒展筋骨,说道:“五弟,我一生之中,除了恩师之外,从未遇到过如此高手。” 殷素素终是记挂爱儿,说道:“他掳去无忌,定是要逼问义兄的下落,不知无忌肯不肯说。”张翠山昂然道:“无忌倘若说了出来,还能是我们的孩儿么?”殷素素道:“对!他一定不会说的。”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翠山忙问:“怎么啦?”殷素素哽咽道:“无忌不说,那恶贼……那恶贼定会逼他打他,说不定还会用……用毒刑。” 俞莲舟叹了口气。张翠山道:“玉不琢,不成器,让这孩子经历些艰难困苦,未必没好处。”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爱子此时不免宛转呻吟,正在忍受极大痛楚,又不胜悲愤怜惜。然而若他这时正平平安安的睡着,那定已说出了谢逊的下落,如此忘恩负义,却比挨受毒刑又坏得多。张翠山心想:“宁可他即刻死了,也胜于做无义小人。”转眼望了妻子一眼,见她目光中流露出哀苦乞怜的神色,蓦地一惊:“那恶贼倘若赶来,以无忌的性命相胁,说不定素素便要屈服。”问道:“二哥,你好些了么?” 他师兄弟自幼同门学艺,一句话一个眼色之间,往往便可心意相通。俞莲舟一瞧他夫妇二人的神色,已明白张翠山用意,说道:“好,咱们连夜赶路。” 三人乘黑绕道,尽拣荒僻小路而行。三人最害怕的,倒不是那人追来下手杀了自己,而是怕他在自己眼前,将诸般惨酷手段加于无忌之身。 如此朝宿宵行,差幸一路无事。但殷素素心悬爱子,山中夜骑,又受了风露,忽然生起病来。张翠山雇了两辆骡车,让俞莲舟和殷素素分别乘坐,自己骑马在旁卫护。这日过了襄阳,到太平店镇上一家客店投宿。 张翠山安顿好了师兄,正要回自己房去,忽然一条汉子掀开门帘,闯进房来。这汉子身穿青布短衫裤,手提马鞭,打扮似是个赶脚的车夫。他向俞张二人瞪了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便走。张翠山知他不怀好意,心下恼他无礼,眼见那汉子摔下的门帘荡向身前,左手抓住门帘,暗运内劲,向外送出。门帘的下摆飞了起来,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背心。 那汉子身子一晃,跌了个狗吃屎,爬起身来,喝道:“武当派的小贼,死到临头,还敢逞凶!”口中这般说,脚下却不敢有丝毫停留,迳往外走,但脚步踉跄,适才吃门帘这么一击,受创竟然不轻。 俞莲舟瞧在眼里,并不说话。到得傍晚,张翠山道:“二哥,咱们动身罢!”俞莲舟道:“不,今晚不走,明天一早再走。”张翠山微一转念,已明白了他心意,登时豪气勃发,说道:“不错!此处离本山已不过两天路程。咱师兄弟再不济,也不能堕了师门威风。在武当山脚下,兀自朝宿晚行的赶路避人,那算什么话?” 俞莲舟微笑道:“反正行藏已露,且瞧瞧武当派的弟子如何死到临头。” 两人一齐走到张翠山房中,并肩坐在炕上,闭目打坐。这一晚纸窗之外,屋顶之上,总有七八人来来去去的窥伺,但再也不敢进房滋扰了。殷素素昏昏沉沉的睡着。俞张二人也不去理会屋外敌人。次日用过早饭后动身。俞莲舟坐在骡车之中,叫车夫去了车厢的四壁,四边空荡荡地,便于观看。 只走出太平店镇甸数里,便有三乘马自东追了上来,跟在骡车之后,相距十余丈,不即不离的蹑着。再走数里,见前面四名骑者候在道旁,待俞莲舟一行过去,四乘马便跟在后面。数里之后,又有四乘马加入,前后已共有十一人。赶车的惊慌起来,悄声对张翠山道:“客官,这些人路道不正,遮莫是强人?须得小心在意。”张翠山点了点头。 在中午打尖之处,又多了六人。这些人打扮各不相同,有的衣饰富丽,有的却似贩夫走卒,但人人身上均带兵刃。一干人只声不出,听不出口音,但大都身材瘦小、肤色黝黑,似乎来自南方。到得午后,已增到二十一人。有几个大胆的纵马逼近,到距骡车两三丈处这才勒马不前。俞莲舟在车中只管闭目养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下。 傍晚时分,迎面两乘马奔了下来。当先乘者是个长须老者,空着双手。第二骑的乘者却是个艳装少妇,左手提着一对双刀。两骑马停在大道正中,挡住了去路。 张翠山强抑怒气,在马背上抱拳说道:“武当山俞二、张五这厢有礼,请问老爷子尊姓大名。”那老者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金毛狮王谢逊在那里?你只须说了出来,我们决不跟武当弟子为难。”张翠山道:“此事在下不敢作主,须得先向师尊请示。” 那老者道:“俞二受伤,张五落单。你孤身一人,不是我们这许多人的敌手。”说着伸手腰间,取出一对判官笔来,判官笔的笔尖铸作蛇头之形。 张翠山外号“银钩铁划”,右手使判官笔,于武林中使判官笔的点穴名家无一不知,一见这对蛇头双笔,心中一凛。他当年曾听师父说过,高丽有一派使判官笔的,笔头铸作蛇形,其招数和点穴手法跟中土大不相同,大抵是取毒蛇的阴柔毒辣之性,招术滑溜狠恶,这一派叫做“青龙派”,派中出名的高手只记得姓泉,名字叫什么却连师父也不知道,于是抱拳说道:“前辈是高丽青龙派的么?不知跟泉老爷子如何称呼?” 那老者微微一惊,心想:“瞧你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却恁地见识广博,竟知道我来历。”这老者便是高丽青龙派的掌门人,名叫泉建男,是岭南“三江帮”帮主卑词厚礼的从高丽聘请而来。他到中土未久,从未出过手,想不到一露面便给张翠山识破,蛇头双笔一摆,说道:“老夫便是泉建男。” 张翠山道:“高丽青龙派跟中土武林向无交往,不知武当派如何得罪了泉老英雄,还请明示。”泉建男道:“老夫跟阁下无冤无仇,我们高丽人也知中原有个武当派,武当七侠是行侠仗义的好男子。老夫只想请问:金毛狮王谢逊躲在那里?” 他这番话虽不算无礼,但词锋咄咄逼人,同时判官笔这么一摆,跟在骡车之后的人众便四下分散,团团围上,显是若不明言谢逊的下落,便只有动武一途。 张翠山道:“倘若在下不愿说呢?”泉建男道:“张五侠武艺了得,我们人数虽多,自量也留你不住。但俞二侠身上负伤,尊夫人正在病中,我们有此良机,只好乘人之危,想把两位留下。张五侠自己就请便罢。”他说中国话咬字不准,声音尖锐,听来加倍刺耳。 张翠山听他说得这般无耻,“乘人之危”四个字自己先说了出来,说道:“好,既是如此,在下便领教领教高丽武学的高招。倘若泉老英雄让得在下一招半式,那便如何?”泉建男笑道:“如果我输了,大伙儿便一拥而上,我们可不讲究什么单打独斗那一套。倘若武当派人多,你们也可倚多为胜啊。从前中国隋炀帝、唐太宗、唐高宗侵我高丽,那一次不是以数十万大军攻我数万兵马?自来相斗,总是人多的占便宜。” 张翠山心知今日之事多说无益,若能将他擒住作为要胁,当可逼得他手下人众不敢侵犯二哥和素素,于是身形一起,轻飘飘的落下马背,左足着地,左手已握住烂银虎头钩,右手握着镔铁判官笔,说道:“你是客人,请进招罢!”他原来的判官笔十年前失落于大海之中,现下手中这枝笔在兵器铺中新购未久,尺寸份量虽不甚就手,却也可将就用得。 泉建男也跃下马来,双笔互击,铮的一声,右笔虚点,左笔尚未递出,身子已绕到张翠山侧方。张翠山寻思:“今日我是为义兄的安危而战,素素跟我夫妇一体,她和义兄也有金兰之谊,为他丧命,那也罢了。但二哥跟义兄并不相识,若为了义兄而让二哥蒙受耻辱,那可万万不该。”见泉建男右手蛇头笔点到,伸钩一格,手上只使了二成力。钩笔相交,他身子微微一晃。 泉建男大喜,心想:“三江帮那批人把武当七侠吹上了天去,却也不过如此。想是中原武人要面子,将本国人士说得加倍厉害些。”左手笔跟着三招递出。张翠山左支右绌,勉力挡架,便还得一钩一笔,也虚软乏劲。泉建男心想今日将武当七侠中的张五侠收拾下来,这番来到中土可说一战成名,当下双笔飞舞,招招向张翠山的要害点去。 张翠山将门户守得极为严密,凝神细看对方招数,但见他出招轻灵,笔上颇具韧力,所点穴道偏重下三路及背心,和中土各派点穴名手的武功果然大不相同。再斗一阵,见他左手判官笔所点,都是背心自“灵台穴”以下的各穴,自灵台、至阳、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命门、阳关、腰俞、以至尾闾骨处的长强穴;右手判官笔所点,则是腰腿上各穴,自五枢、维道、环跳、风市、中渎以至小腿上的阳陵穴。张翠山心下了然,他左手笔专点“督脉诸穴”,右手笔专点“足少阳胆经诸穴”,看似繁复,其实大有理路可寻,暗想:“当年师父曾说,高丽青龙派的点穴功夫专走偏门,虽然狠辣,并不足畏。今日一见,果是如此。”他一摸清对方招式,银钩铁笔虽上下挥舞,其实装模作样,只须护住督脉诸穴及足少阳胆经诸穴,其余身上穴道,不必理会。 泉建男愈斗精神愈长,大声吆喝,威风凛凛。张翠山心道:“凭着这点儿武功,居然也到武当山脚下来撒野!”突然间左手银钩使招“龙”字诀中的一钩,嗤的一响,钩中了泉建男右腿的风市穴。泉建男“啊”的一声,右腿跪地。张翠山右手笔电光石火般连连颤动,自他灵台穴一路顺势直下,使的是“锋”字诀中最后一笔的一直,便如书法中的颤笔,至阳、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命门……直至长强,在他“督脉”的每一处穴道上都点了一下。 第1654章 倚天屠龙记(41) 这一笔下来,疾如星火,气吞牛斗,泉建男那里还能动弹?这一笔所点各穴,正是他毕生所钻研的诸处穴道,暗想:“罢了,罢了!对方纵是泥塑木雕,我也不能一口气连点他十处穴道。我便要做他徒弟也差得远了。” 张翠山银钩钩尖指住泉建男咽喉,喝道:“各位且请退开!在下请泉老英雄送到武当山脚下,便解他穴道放还!”心想这些人看来都是他的下属,定当心有所忌,就此退开。岂知那艳装少妇举起双刀,叫道:“并肩子齐上,把骡车扣了。” 张翠山喝道:“谁敢上来,我先将这人毙了!”那少妇冷笑一声,叫道:“大伙儿上啊!”纵马舞刀冲上,竟丝毫没将泉建男放在心上。原来这少妇是三江帮中的一名舵主,他们这次大举出动,用意在劫持俞莲舟和殷素素,逼问谢逊的下落。泉建男不过是三江帮的客卿,既不能为本帮效力,则死于敌手,也无足惜。 张翠山吃了一惊,看来便杀了泉建男仍无济于事,见六七名汉子抢到殷素素车前,六七名汉子抢到俞莲舟车前,只少数几人和那少妇围住了自己,正没做理会处,俞莲舟忽然朗声道:“六弟,出来把这些人收拾了罢!” 张翠山一愕:“二哥摆空城计么?”忽听得半空中一声清啸,一人叫道:“是!五哥,你好啊,想煞小弟了。”数丈外的一株大槐树上纵落一条人影,长剑颤动,走向前来,正是六侠殷梨亭到了。张翠山喜出望外,大叫:“六弟,我好想念你啊!” 三江帮中早分出数人上前截拦,只听得啊哟啊哟、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每人手腕的“神门穴”上逐一中剑,逐一撒下兵刃。这“神门穴”在手掌后锐骨之端,中剑之后,手掌再也使不出半点力道。殷梨亭不疾不徐的漫步扬长而来,遇有敌人上前阻挡,他长剑一颤,呛啷一声,便有一件兵刃落地。那少妇回身喝道:“你是武当……”呛啷、呛啷两声,她双手各执一刀,双刀落地时便有两下声响。 张翠山大喜,说道:“师父的‘神门十三剑’创制成功了。”原来这“神门十三剑”共有一十三记招数,每记招式各不相同,但所刺之处,全是敌人手腕的“神门穴”。张翠山十年前离武当之时,张三丰甫有此意,和弟子们商量过几次,但若干疑难之处尚未想通。此时殷梨亭使将出来,三江帮的硬手竟没人能抵挡得一招。张翠山只看得心旷神怡,但见殷梨亭每一剑刺出,尽皆精妙绝伦,只使了五六记招式,“神门十三剑”尚未使到一半,三江帮帮众已有十余人手腕中剑,撒下了兵刃。 那少妇叫道:“散水,散水!松人啊!”帮众有的骑马逃走,有的不及上马,便此转身急奔。张翠山拍开泉建男身上穴道,拾起蛇头双笔,插在他腰间。泉建男满面羞惭,向张翠山抱拳行礼,狼狈而去,竟不和三江帮帮众同行。 殷梨亭还剑入鞘,紧紧握住了张翠山的手,喜道:“五哥,我想得你好苦!”张翠山笑道:“六弟,你长高了。”他二人分别之时,殷梨亭还只十八岁,十年不见,已自瘦瘦小小的少年变为长身玉立的青年。当下张翠山携着殷梨亭的手,去和妻子相见。 殷素素病得沉重,点头笑了笑,低声叫了声:“六叔!”殷梨亭笑道:“五嫂也姓殷,那好极了,不但是我嫂子,还是我姊姊。” 张翠山道:“究是二哥了得。你躲在那大树上,我一直不知,二哥却早瞧见了。”殷梨亭当下说起赶来应援的情由。 原来四侠张松溪下山采办师父百岁大寿应用的物事,见到两名江湖人物鬼鬼祟祟,路道不正,心下起疑:“我武当派威震天下,难道还有什么大胆之徒到我武当山来捋虎须?”暗中蹑着,偷听两人说话,才知张翠山从海外归来,已和二哥俞莲舟会合,“三江帮”和“五凤刀”都想截拦,逼问谢逊的下落。张松溪大喜过望,匆匆回山,其时山上只殷梨亭一人,两人便分头赴援,均想:有俞二、张五在一起,那些小小的帮会门派徒然自取其辱,怎能奈何得他二人。只是他们急于和张翠山相会,早见一刻好一刻,这才迎接出来。至于俞莲舟已然受伤之事,那两个江湖人物并未说起,张殷二人并没知晓。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门中派来的两个好手。这三江帮一路,便由殷梨亭逐走。 俞莲舟叹道:“若非四弟机警,今日咱武当派说不定要丢个大人。”张翠山愧道:“单凭小弟一人之力,保护不了二哥。唉,离师十年,小弟和各位兄弟实在差得太远了。” 殷梨亭笑道:“五哥说那里话来?小弟就是不出手,三江帮那些家伙,五哥打发起来,还不是轻而易举?只不过你定然先顾二哥,说不定五嫂会受点儿惊吓。你适才打败那高丽老头儿的功夫,师父就没传授第二个。你这次回山,师父他老人家一欢喜,不知会有多少精妙的功夫传你,只怕你学也学不及呢。这‘神门十三剑’的招术,我便说给你听如何?”他师兄弟情深,久别重逢,殷梨亭恨不得将十年来所学的功夫,顷刻间便尽数说给五哥知道。两人并肩而行,殷梨亭又比又划,说个不停。 当晚四人在仙人渡客店中歇宿,殷梨亭便要和张翠山同榻而卧。张翠山也真喜欢这个小师弟,见他虽又高又大,仍跟从前一般依恋自己,暌别十年,生死茫茫,不意又得相聚,狂喜之下,胸中温馨之意洋溢。武当七侠中莫声谷年纪最小,但自幼便少年老成,反而殷梨亭显得比师弟稚弱。张翠山年纪跟他相差不远,殷梨亭自入门后,张翠山一向便对他照顾特多。 俞莲舟笑道:“五弟有了嫂子,你还道是十年之前么?五弟,你回来得正好,咱们喝了师父的寿酒之后,跟着便喝六弟的喜酒了。”张翠山大喜,鼓掌笑道:“妙极,妙极!新娘子是那一位名门之女?”殷梨亭脸一红,忸怩着不说。 俞莲舟道:“便是汉阳金鞭纪老英雄的掌上明珠。”张翠山伸了伸舌头,笑道:“六弟倘若顽皮,这金鞭当头砸将下来,可不是玩的。”俞莲舟微微一笑,说道:“纪姑娘是使剑的。幸好那日江边蒙面的诸女之中,没纪姑娘在内。”张翠山一惊,道:“纪姑娘是峨嵋门下?” 俞莲舟点了点头,道:“咱们在江边遇到的峨嵋诸女武功平平,不会有纪姑娘在内。否则为了五弟妹,却得罪了六弟妹,人家可要怪我这二伯偏心了。咱们这位未过门的六弟妹人品既好,武功又佳,名门弟子,毕竟不凡,和六弟当真是天生一对……”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殷素素是邪教教主的女儿,自己这么称赞纪姑娘,只怕张翠山心有感触,正想乱以他语,忽听得一人走到房门口,说道:“俞爷,有几位爷们来拜访你老人家,说是你的朋友。”却是店小二的声音。 俞莲舟道:“谁啊?”店小二道:“一共六个人,说什么‘五凤刀’门下的。”师兄弟三人都是一凛,心想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一路的人马,怎地敌人反找上门来了,难道张松溪有甚失闪?张翠山道:“我去瞧瞧。”他怕二哥受伤未愈,在店中跟敌人动手不甚妥善。俞莲舟却道:“请他们进来罢。” 一会儿进来了五个汉子、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妇。张翠山和殷梨亭空着双手,站在俞莲舟身侧戒备。却见这六人垂头丧气,脸有愧色,身上也没带兵刃,浑不像是前来生事的模样。领头一人头发花白,四十来岁年纪,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说道:“三位是武当俞二侠、张五侠、殷六侠?在下五凤刀门下弟子孟正鸿,请问三位安好。” 俞莲舟等三人拱手还礼,心下都暗自奇怪。俞莲舟道:“孟老师好,各位请坐。” 孟正鸿却不就坐,说道:“敝门向在山西河东,门派窄小,久仰武当山张真人和七侠的威名,当真是如雷贯耳,只无缘拜见。今日到得武当山下,原该上山去叩见张真人,但听闻张真人百岁高龄,清居静修,我们粗鲁武人,也不敢冒昧去打扰他老人家的清神。三位回山后还请代为请安,便说山西五凤刀门下弟子,祝他老人家千秋康宁,福寿无疆。”俞莲舟本因受伤未愈,坐在炕上,听他说到师父,忙扶着殷梨亭的肩头下炕,恭敬站立,说道:“不敢,不敢,在下这里谢过。” 孟正鸿又道:“我们僻处山西乡下,真如井底之蛙,见识浅陋,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大胆妄为,擅自来到贵地。今蒙武当诸侠宽宏大量,反而解救我们的危难,在下感激不尽,今日特地赶来,一来谢恩,二来谢罪,万望三位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着躬身下拜。张翠山伸手扶住,说道:“孟老师请勿多礼。” 孟正鸿嗫嗫嚅嚅,想说又不敢说。俞莲舟道:“孟老师有何吩咐,但说不妨。”孟正鸿道:“在下求俞二侠赏一句话,便说武当派不再见怪,我们回去好向师父交代。” 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各位远道自山西来鄂,想是为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不知那金毛狮王跟贵门有何过节?”孟正鸿惨然道:“家兄孟正鹏惨死于谢逊掌下。” 俞莲舟心中一震,说道:“我们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奉告那金毛狮王的下落,还须请孟老师和各位原谅。至于见怪云云,那就不必提起,见到尊师乌老爷子时,便说俞二、张五、殷六问好。” 孟正鸿道:“多谢了!在下告辞。日后武当派如有差遣,只须传个信来,五凤刀虽人少力微,但奔走之劳,决不敢辞。”说着和其余五人一齐抱拳行礼,转身出门。 那少妇突然回转,跪倒在地,低声道:“小妇人得保名节,全出武当诸侠之赐。小妇人有生之年,不敢忘了张真人和各位的大恩大德。”俞莲舟等不知其中原因,但听她说到妇人名节之事,也不便多问,只得含糊谦逊了几句。那少妇拜了几拜,出门而去。 “五凤刀”六人刚走,门帘一掀,闪进一个人来,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张翠山。 张翠山喜极而呼:“四哥!”进房之人正是张松溪。师兄弟相见,都欢喜之极。张翠山道:“四哥,你足智多谋,竟能将五凤刀化敌为友,委实不易。”张松溪笑道:“那是机缘凑巧,你四哥也说不上有什么功劳。”将经过情由说了出来。 原来那俊美少妇娘家姓乌,是五凤刀掌门人的第二女儿,她丈夫便是那孟正鸿。这一次六人同下湖北,访查谢逊的下落,途中遇上三江帮的舵主,说起武当派张翠山知晓谢逊的所在。那乌氏自幼娇生惯养,主张设计擒获张翠山逼问。孟正鸿向来畏妻如虎,这一次却决计不从,他说武当弟子极是了得,不如依礼相求,对方倘若不允,再想法子。那乌氏言道:“时机可遇不可求,若放得张翠山上了武当,他们师兄弟一会合,又有张三丰庇护,如何再能逼问?”两人言语不合,吵起嘴来。其余四人都是师弟师侄,也不敢作左右袒。 那乌氏怒道:“你这胆小鬼,是给你兄长报仇,又不是给我兄长报仇。哼,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却没半分担当,便是那张翠山真将谢逊的下落跟你说了,你有胆子去找他么?嫁了你这胆小鬼,算是我一辈子倒霉。”孟正鸿对娇妻忍让惯了,不敢再说,但要依乌氏之见,在途中客店暗下蒙汗药迷倒张翠山夫妇,却坚决不肯。乌氏一怒之下,半夜里乘丈夫睡着,就此悄悄离去。 她想独自下手,探到谢逊的下落,好臊一臊丈夫,那知这一切全给三江帮一名舵主瞧在眼中。他见乌氏貌美,起了歹心,暗中跟随其后,乌氏想使蒙汗药,反给他先下了迷药。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松溪一直在监视五凤刀六人的动静,等到乌氏情势危急,这才出手相救,将那三江帮的舵主惩戒了一番逐走。张松溪也不说自己姓名,只说是武当派门下弟子。乌氏又惊又羞,回去和丈夫相见,说明情由。这一来,武当派成了本门的大恩人,夫妇俩齐来向俞莲舟等叩谢相救之德。张松溪待那六人去后这才现身,以免乌氏羞惭。 张翠山听罢这番经过,叹道:“打发三江帮这行止不端之徒,虽非难事,但四哥行事处处给人留下余地,化敌为友,最合师父的心意。” 张松溪笑道:“十年不见,一见面就给四哥一顶高帽子戴戴。” 这一晚师兄弟四人联床夜话,长谈了一宵。张松溪虽然多智,但对那个假扮元兵掳去无忌、击伤俞莲舟的高手来历,也猜测不出半点端倪。 次晨张松溪和殷素素会见了。五人缓缓而行,途中又宿了一晚,才上武当。 张翠山十年重来,回到自幼生长之地,想起即刻便可拜见师父,和大师哥、三师哥、七师弟相会,虽然妻病子散,却也是欢喜多于哀愁。 到得山上,只见观外系着八头健马,鞍辔鲜明,并非山上之物。张松溪道:“观中到了客人,咱们不忙相见,从边门进去罢。”张翠山扶着妻子,从边门进观。观中道人和侍役见张翠山无恙归来,无不欢天喜地。张翠山念着要去拜见师父,但服侍张三丰的道僮说真人尚未开关,张翠山只得到师父坐关的门外磕头,然后去见俞岱岩。 服侍俞岱岩的道僮轻声道:“三师伯睡着了,要不要叫醒他?”张翠山摇了摇手,轻手轻脚走到房中。只见俞岱岩正自闭目沉睡,脸色惨白,双颊凹陷,十年前龙精虎猛的一条剽悍汉子,今日成了奄奄一息的病夫。张翠山看了一阵,忍不住掉下泪来。 张翠山在床边站立良久,拭泪走出,问小道僮道:“你大师伯和七师叔呢?”小道僮道:“在大厅会客。”张翠山走到后堂等候大师哥和七师弟,但等了老半天,客人始终不走。张翠山问送茶的道人道:“是什么客人?”那道人道:“好像是保镖的。” 第1655章 倚天屠龙记(42) 殷梨亭对这个久别重逢的五师哥很是依恋,刚离开他一会,便又过来陪伴,听得他在问客人的来历,说道:“是三个总镖头。金陵虎踞镖局的总镖头祁天彪,太原晋阳镖局的总镖头云鹤,还有一个是京师大都燕云镖局的总镖头宫九佳。” 张翠山微微一惊,道:“这三位总镖头都来了?十年之前,普天下镖局中数他三位武功最强,名望最大,今日还是如此罢?他们同时来到山上,为了什么?”殷梨亭笑道:“想是有什么大镖丢了,劫镖的人来头大,这三个总镖头惹不起,只好来求大师兄。五哥,这几年大哥越来越爱做滥好人,江湖上遇到什么疑难大事,往往便来请大哥出面。”张翠山微笑道:“大哥佛面慈心,别人求到他,总肯帮人的忙。十年不见,不知大哥老了些没有?”他想到此处,想看一看大哥之心再也难以抑制,说道:“六弟,我到屏风后去瞧瞧大哥和七弟的模样。”走到屏风之后,悄悄向外张望。 只见宋远桥和莫声谷两人坐在下首主位陪客。宋远桥穿着道装,脸上神情冲淡恬和,一如往昔,相貌和十年之前竟无多大改变,只是鬓边微见花白,身子却肥胖了很多,想是中年发福。宋远桥并没出家,但因师父是道士,又住在道观之中,在武当山上时常作道家打扮,下山时才改换俗装。莫声谷却已长得魁梧奇伟,虽只二十来岁,却长了满脸浓髯,看上去比张翠山的年纪还大些。 只听得莫声谷大着嗓子说道:“我大师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凭着宋远桥三字,难道三位还信不过么?”张翠山心想:“七弟粗豪的脾气竟半点没改。不知他为了何事,又在跟人吵嘴?”转头向宾位上看去时,只见三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一个气度威猛,一个高高瘦瘦,貌相清臞,坐在末座的却像是个病夫,甚是干枯。三人身后又有五个人垂手站立,想是那三人的弟子。只听那高身材的瘦子道:“宋大侠既这般说,我们怎敢不信?只不知张五侠何时归来,可能赐一个确期么?” 张翠山一惊:“原来这三人为我而来,想必又是来问我义兄的下落。”只听莫声谷道:“我们师兄弟七人,虽然本领微薄,但仗义为善之事不敢后人,多承江湖上朋友推奖,赐了‘武当七侠’这外号。‘武当七侠’四个字,说来惭愧,我们原不敢当……”张翠山心道:“十年不见,七弟居然已如此能说会道,从前人家问他一句话,他要脸孔红上半天,才答得一句。十年之间,除了我和三哥,人人都是一日千里。” 只听莫声谷续道:“可是我们既然负了这个名头,上奉恩师严训,行事半步不敢差错。张五哥是武当七兄弟之一,他性子斯文和顺,我们七兄弟中,脾气数他最好。你们定要诬赖他杀了‘龙门镖局’满门,那压根儿是胡说八道!”张翠山心中一寒:“原来是为了龙门镖局都大锦的事。素闻大江以南,各镖局以金陵虎踞镖局马首是瞻,想是他们听到我从海外归来,于是虎踞镖局约了晋阳、燕云两家镖局的总镖头,上门问罪来啦。” 那气度威猛的大汉道:“武当七侠名头响亮,武林中谁不尊仰?莫七侠不用自己吹嘘,我们早已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莫声谷听他出言讥嘲,脸色大变,说道:“祁总镖头到底意欲如何,不妨言明。” 那气度威猛的大汉便是虎踞镖局的总镖头祁天彪,朗声道:“武当七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可难道少林派众高僧便惯打诳语么?少林僧人亲眼目睹,临安龙门镖局上下大小人等,尽数伤在张翠山张五侠——的手下。”他说到“张五侠”这个“侠”字时,声音拖得长长的,显是充满讥嘲之意。 殷梨亭只听得怒气勃发,这人出言嘲讽五哥,可比打他自己三记巴掌还更令他气愤,便欲出去理论。张翠山一把拉住,摇了摇手。殷梨亭见他脸上满是痛苦为难之色,心下不明其理,暗道:“五哥的涵养功夫越来越好了,无怪师父常赞他。” 莫声谷站起身来,大声道:“别说我五哥此刻尚未回山,便已经回到武当,也就只这句话。莫某跟张翠山生死与共,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三位不分青红皂白,定要诬赖我五哥害了龙门镖局满门。好!这一切便全算是莫某干的。三位要为龙门镖局报仇,尽管往莫某身上招呼。我五哥不在此间,莫声谷便是张翠山,张翠山便是莫声谷!老实跟你说,莫某的武功智谋,远远不及我五哥,你们找上了我,算你们运气不坏。” 祁天彪大怒,霍地站起,大声道:“祁某今日到武当山来撒野,天下武学之士,人人要笑我班门弄斧,太过不自量力。可是都大锦都兄弟满门被害十年,沉冤始终未雪,祁某这口气终究咽不下去。反正武当派将龙门镖局七十余口也都杀了,再饶上祁某一人又有何妨?便是再饶上金陵虎踞镖局的九十余口,也不过如此!祁某今日血溅武当山上,算是死得其所。我们上山之时,尊重张真人德高望重,不敢携带兵刃,祁某便在莫七侠拳脚之下领死。”说着大踏步走到厅心。 宋远桥先前一直没开口,这时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伸手拦住莫声谷,微微一笑,说道:“三位来到敝处,翻来覆去,一口咬定是敝五师弟害了临安龙门镖局满门。好在敝师弟不久便可回山,三位暂忍一时,待见了敝师弟之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 那身形干枯、犹似病夫的燕云镖局总镖头宫九佳说道:“祁总镖头且请坐下。张五侠既然尚未回山,此事终究不易了断,咱们不如拜见张真人,请他老人家金口明示,交代一句话下来。张真人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天下英雄好汉,莫不敬仰,难道他老人家还会不分是非、包庇弟子么?” 他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含意却甚厉害。莫声谷如何听不出来,当即说道:“家师闭关静修,尚未开关。近年来我武当门中之事,均由我大师哥处理。除了武林中真正大有名望的高人,家师极少见客。”言下之意是说你们想见我师父,身分可还够不上。 那高高瘦瘦的晋阳镖局总镖头云鹤冷笑一声,道:“天下事也真有这般凑巧,刚好我们上山,尊师张真人便即闭关。可是龙门镖局七十余口的人命,却不是一闭关便能躲过呢!”宫九佳听他这几句话说得太重,忙使眼色制止。但莫声谷已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说我师父是因为怕事才闭关吗?”云鹤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宋远桥虽涵养极好,但听他辱及恩师,却也忍不住有气,当着武当七侠之面,竟然有人言辞中对张三丰不敬,那是十余年来从未有过之事。他缓缓的道:“三位远来是客,我们不敢得罪,送客!”说着袍袖一拂,一股疾风随着这一拂之势卷出,祁天彪、云鹤、宫九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只茶碗突然为风卷起,落在宋远桥身前的茶几之上。三只茶碗缓缓卷起,轻轻落下,落到茶几上时只托托几响,竟不溅出半点茶水。 祁天彪等三人当宋远桥衣袖挥出之时,给这一股看似柔和、实则力道强劲之极的袖风压在胸口,登时呼吸闭塞,喘不过气来,三人急运内功相抗,但那股袖风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三人胸口重压陡消,波波波三声巨响,全都大声的喷了一口气出来。三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心知宋远桥只须左手袖子跟着一挥,第二股袖风乘虚而入,自己所运的内息给逼得逆行倒冲,就算不立毙当场,也须身受重伤,内功损折大半。这一来,三个总镖头方知眼前这位冲淡谦和、恂恂儒雅的宋大侠,委实身负深不可测的神功。 张翠山在屏风后想起殷素素杀害龙门镖局满门之事,实感惶愧无地,待见到宋远桥这一下衣袖上所显的深厚功力,大为惊佩,寻思:“我武当派内功越练到后来,进境越快。我在王盘山之时,与义兄内力相差极远,但到冰火岛分手,似已拉近了不少。当年义兄在洛阳想杀大师哥,那时大师哥自然抵挡不住。但义兄就算双眼不盲,此刻的武功却未必能胜过大师哥多少。再过十年,大师哥、二师哥或许便会在义兄之上了。” 只见祁天彪抱拳道:“多谢宋大侠手下留情,告辞!”宋远桥和莫声谷送到滴水檐前。祁天彪转身道:“两位请留步,不劳远送。”宋远桥道:“难得三位总镖头光降敝山,改日在下当再赴大都、太原、金陵贵局回拜。”祁天彪道:“这个如何克当?”他领教了宋远桥的武功之后,觉得这位宋大侠虽身负绝世奇功,但言谈举止之中竟没半分骄气,心中对他甚为钦佩,初上山时那股兴师问罪、复仇拚命的锐气已折了大半。 两人正在说客气话,祁天彪突见门外匆匆进来一个短小精悍、满脸英气的中年汉子。宋远桥道:“四弟,来见过这三位朋友。”当下给祁天彪等三人引见了。 张松溪笑道:“三位来得正好,在下正有几件物事要交给各位。”说着递过三个小小包裹,每人交了一个。祁天彪问道:“那是什么?”张松溪道:“此处拆看不便,各位下山后再看罢。”师兄弟三人直送到观门之外,方与三个总镖头作别。 莫声谷一待三人走远,急问:“四哥,五哥呢?他回山没有?”张松溪笑道:“你先进去见五弟,我和大哥在厅上等这三个镖客回来。”莫声谷叫道:“五哥在里面?这三个镖客还要回来,干么?”心下记挂着张翠山,不待张松溪说明情由,急奔入内。 莫声谷刚进内堂,果然祁天彪等三人匆匆回来,向宋远桥、张松溪纳头便拜。二人急忙还礼。云鹤道:“武当诸侠大恩大德,云某此刻方知。适才云某言语中冒犯张真人,当真是猪狗不如。”说着提起手来,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噼噼啪啪的打了十几下,落手极重,只打得双颊红肿,兀自不停。宋远桥愕然不解,急忙拦阻。 张松溪道:“云总镖头乃是有志气的好男儿,那驱除鞑虏、还我河山的大愿,凡我中华好汉,无不同心。些些微劳,正是我辈份所当为,云总镖头何必如此?” 云鹤道:“云某老母幼子,满门性命,皆出诸侠之赐。云某浑浑噩噩,五年来一直睡在梦里。适才言辞不逊,两位若肯狠狠打我一顿,云某心中方得稍减不安。” 张松溪微笑道:“过去之事,谁也休提。云总镖头刚才的言语,家师便亲耳听到了,心敬云总镖头的所作所为,也决不会放在心上。”但云鹤始终惶愧不安,深自痛责。 宋远桥不明其中之理,只顺口谦逊了几句,见祁天彪和宫九佳也不住口的道谢,但瞧张松溪的神色语气之间,对祁宫二人并不怎么,对云鹤却甚为敬重亲热。三个总镖头定要到张三丰坐关的屋外磕头,又要去见莫声谷赔罪,张松溪一一辞谢,这才作别。 三人走后,张松溪叹了口气,道:“这三人虽对咱们心中感恩,可是龙门镖局的人命,他三人竟一句不提。看来感恩只管感恩,那一场祸事,仍消弭不了。” 宋远桥待问情由,只见张翠山从内堂快步奔出,拜倒在地,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了。”宋远桥是谦恭有礼之士,虽对同门师弟,又当久别重逢、心情激荡之下,仍不失礼数,恭恭敬敬的拜倒还礼,说道:“五弟,你终于回来了。” 张翠山略述别来情由。莫声谷心急,便问:“五哥,那三个镖客无礼,定要诬赖你杀了临安龙门镖局满门,你也涵养忒好,怎地不出来教训他们一顿?”张翠山惨然长叹,道:“这中间的原委曲折,非一言可尽。我详告之后,还请众兄弟一同想个良策。” 殷梨亭道:“五哥放心,龙门镖局护送三哥不当,害得他一生残废,五哥便真的杀了他镖局满门,也是兄弟情深,激于义愤……” 俞莲舟喝道:“六弟,你胡说什么?这话要是给师父听见了,不关你一个月黑房才怪。杀人全家老少这般灭门绝户之事,我辈怎可做得?” 宋远桥等一齐望着张翠山。但见他神色甚是凄楚,过了半晌,说道:“龙门镖局和少林派的人,我一个也没杀。我不敢忘了师父的教训,没敢累了众兄弟的盛德。” 宋远桥等一听大喜,都舒了一口长气。他们虽决计不信张翠山会做这般狠毒惨事,但少林派众僧既一口咬定是他所为,还说是亲眼目睹,而当三个总镖头上门问罪之时,他又不挺身而出,直斥其非,各人心中自不免稍有疑惑,这时听他这般说,无不放下一件大心事,均想:“这中间便有许多为难之处,但只要不是他杀的人,终能解说明白。” 莫声谷便问那三个镖客去而复返的情由。张松溪笑道:“这三个镖客之中,倒是那出言无礼的云鹤人品最好。他在晋陕一带名望甚高,暗中联络了山西、陕西的豪杰,歃血为盟,要起义反抗蒙古鞑子。”宋远桥等一齐喝了声采。 莫声谷道:“瞧不出他竟具这等胸襟,实是可敬可佩。四哥,你且莫说下去,等我回来再说……”说着急奔出门。 张松溪果然住口,向张翠山问些冰火岛的风物。当张翠山说到该地半年白昼、半年黑夜之时,四人尽皆骇异。张翠山道:“那地方东西南北也不大分得出来,太阳出来之处,也不能算是东方。”又说到海中冰山等等诸般奇事异物。 说话之间,莫声谷已奔了回来,说道:“我赶去向那云总镖头赔了个礼,说我佩服他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儿。”众人深知这个小师弟的直爽性子,也早料到他出去做什么。莫声谷来往飞奔数里,丝毫不以为累,他既知云鹤是好男儿,若不当面跟他尽释前嫌,言归于好,便有几晚睡不着觉了。 第1656章 倚天屠龙记(43) 殷梨亭道:“七弟,四哥的故事等着你不讲,可是五哥说的冰火岛上的怪事,可更加好听。”莫声谷跳了起来,道:“啊,是吗?”张松溪道:“那云鹤一切筹划就绪……”莫声谷摇手道:“四哥,对不住,请你再等一会……”张翠山微笑道:“七弟总不肯吃亏。”于是将冰火岛上一些奇事重述了一遍。莫声谷道:“奇怪,奇怪!四哥,这便请说了。” 张松溪道:“那云鹤一切筹划就绪,只待日子一到,便在太原、大同、汾阳三地同时举义,那知与盟的众人之中竟有一名大叛徒,在举义前的三天,盗了加盟众人的名单,以及云鹤所写的举义策划书,去向蒙古鞑子告密。” 莫声谷拍腿叫道:“啊哟,那可糟了。” 张松溪道:“也是事有凑巧,那时我正在冀宁路,有事要找那太原府知府晦气,半夜里见到那知府正和那叛徒窃窃私议,听到他们要如何一面密报朝廷,一面调兵遣将、将举义人等一网打尽。我便跳进屋去,将那知府和叛徒杀了,取了加盟的名单和筹划书。云鹤等一干人发觉名单和筹划书遭窃,自然知道大事不好,不但义举不成,而且单上有名之人家家有灭门大祸,连夜送出讯息,叫各人远逃避难。但这时城门已闭,讯息送不出去,次日一早,因知府被戕,太原城闭城大索刺客。云鹤等人急得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心想这一番自己固然难免满门抄斩,而秦晋一带更不知将有多少仁人义士遭难。不料提心吊胆的等了数日,竟安然无事,后来城中拿不到刺客,查得也慢慢松了,这件事竟不了了之。他们见那叛徒死在府衙之中,也料到是暗中有人相助,但无论如何却想不到我身上。” 殷梨亭道:“你适才交给他的,便是那加盟名单和筹划书?”张松溪道:“正是。”莫声谷道:“那宫九佳呢?四哥怎生帮了他一个大忙?” 张松溪道:“这宫九佳武功是好的,可是人品作为,决不能跟云总镖头相提并论。六年之前,他保镖到了云南,在昆明受一个大珠宝商之托,暗带一批价值六十万两银子的珠宝送往大都。但到江西却出了事,在鄱阳湖边,宫九佳给鄱阳四义中的三义围攻,抢去了红货。宫九佳便倾家荡产,也赔不起这批珠宝,何况他燕云镖局执北方镖局之牛耳,他招牌这么一砸,以后也不用做人了。他在客店中左思右想,竟便想自寻短见。” “鄱阳三义不是绿林豪杰,却为何要劫取这批珠宝?原来鄱阳四义中的老大犯了事,给关入了南昌府的死囚牢,转眼便要处斩。三义劫了两次牢,救不出老大,官府却反而防范得更加紧了。鄱阳三义知道官府贪财,便想用这批珠宝去行贿,减轻老大的罪名。我见他四人甚有义气,便设法将那老大救了出来,要他们将珠宝还给宫九佳。这宫总镖头虽面目可憎、言语无味,但生平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在大都也不结交蒙古官府,欺压良善,那么救了他一命也是好的。我叫鄱阳四义不可提我名字,只将那块包裹珠宝的锦缎包袱留了下来。适才我将那块包袱还了给他,他自是心中有数了。” 俞莲舟点头道:“四弟此事做得好,那宫九佳也还罢了,鄱阳四义却为人不错。” 莫声谷道:“四哥,你交给祁天彪的却又是什么?”张松溪道:“那是九枚断魂蜈蚣镖。”五人听了,都“啊”的一声,这断魂蜈蚣镖在江湖上名头颇为响亮,是凉州大豪吴一氓的成名暗器。 张松溪道:“这一件事我做得忒也大胆了些,这时想来,当日也真算侥幸。那祁天彪保镖路过潼关,无意中得罪了吴一氓的弟子,两人动起手来,祁天彪出掌将他打得重伤。祁天彪打了这掌之后,知道闯下了大祸,匆匆忙忙的交割了镖银,便想连夜赶回金陵,邀集至交好友,合力对付吴一氓。但他刚到洛阳,便给吴一氓追上了,约了他次日在洛阳西门外比武。”殷梨亭道:“这吴一氓的武功好得很啊,祁天彪如何是他对手?” 张松溪道:“是啊,祁天彪自知凭他的能耐,挡不了吴一氓的一镖,无可奈何之中,便去邀洛阳乔氏兄弟助拳。乔氏兄弟一口答应,说道:‘凭我兄弟的能耐,祁大哥你也明白,决不能对付得了吴一氓。你要我兄弟出场,原也不过要我二人呐喊助威。好,明日午时,洛阳西门外,我兄弟准到。’” 莫声谷道:“乔氏兄弟是使暗器的好手,有他二人助拳,祁天彪以三敌一,或能跟吴一氓打个平手。只不知吴一氓有没帮手。” 张松溪道:“吴一氓倒没帮手。可是乔氏兄弟却出了古怪。第二天一早,祁天彪上乔家去,想跟他兄弟商量迎敌之策,那知乔家看门的说道:‘大爷和二爷今朝忽有要事,赶去了郑州,请祁老爷不必等他们了。’祁天彪一听之下,几乎气炸了肚子。乔氏兄弟几年前在江南出了事,祁天彪曾帮过他们大忙,不料此刻急难求援,兄弟俩嘴上说得好听,竟脚底抹油,溜之乎也。祁天彪心知吴一氓心狠手辣,这约会躲是躲不过的,于是在客店中写下遗书,处分后事,交给了趟子手,自己到洛阳西门外赴约。” “这件事的前后经过,我都瞧在眼里。那日我扮了个乞丐,易容改装,躺在西门外的一株大树之下。不久吴一氓和祁天彪先后到来,两人动起手来,斗不数合,吴一氓便下杀手,放了一枚断魂蜈蚣镖。祁天彪眼见抵挡不住,只有闭目待死,我抢上前去,伸手将镖接了,吴一氓又惊又怒,喝问我是否丐帮中人。我笑嘻嘻的不答。吴一氓连放了八枚断魂蜈蚣镖,都给我一一接过。他的成名暗器果然非同小可,我若用本门武功去接,本也不难,但我防他瞧出疑窦,故意装作左足跛,右手断,只使一只左手,又使少林派的接镖手法,掌心向下擒扑,九枚镖接是都接到了,但手掌险些给他第七枚毒镖划破,算得十分凶险。他果然喝问我是少林派中那一位高僧的弟子,我仍装聋作哑,跟他咿咿啊啊的胡混。吴一氓自知不敌,惭怒而去,回到凉州后杜门不出,这几年来一直没在江湖上现身。” 莫声谷摇头道:“四哥,吴一氓虽不是良善之辈,但祁天彪也算不得是什么好人,那日倘若你给蜈蚣镖伤了手掌,这可如何是好?这般冒险未免太也不值。” 张松溪笑道:“这是我一时好事,事先也没料到他的蜈蚣镖当真这等厉害。” 莫声谷性情直爽,不明白张松溪这些行迳的真意,张翠山却如何不省得?四哥尽心竭力,为的是要消解龙门镖局的灭门大仇。他知虎踞镖局是江南众镖局之首,冀鲁一带众镖局的头脑是燕云镖局,西北各省则推晋阳镖局为尊。龙门镖局之事日后发作起来,这三家镖局定要出头,是以他先行伏下了三桩恩惠。这三件事看来似是机缘巧合,但张松溪明查暗访,等候机会,不知花了多少时日,多少心血? 张翠山哽咽道:“四哥,你我兄弟一体,我也不必说这个‘谢’字了,都是你弟妹当日作事偏激,闯下这大祸。”将殷素素如何扮成他的模样、夜中去杀了龙门镖局满门之事从头至尾的说了,最后道:“四哥,此事如何了结,你给我拿个主意。” 张松溪沉吟半晌,道:“此事自当请师父示下。但我想人死不能复生,弟妹也已改过迁善,不再是当日杀人不眨眼的弟妹。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大哥,你说是不是?” 宋远桥面临这数十口人命的大事,一时踌躇难决。俞莲舟却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殷梨亭最怕二哥,知道大哥是好好先生,容易说话,二哥却嫉恶如仇,铁面无私,生怕他跟五嫂为难,一直在提心吊胆,却不知俞莲舟早已知道此事,也早已原宥了殷素素。他见二哥点头,心中大喜,忙道:“是啊,旁人问起来,五哥只须说那些人不是你杀的。你又不是撒谎,本来不是你杀的啊。”宋远桥横了他一眼,道:“一味抵赖,五弟心中何安?咱们身负侠名,心中何安?”殷梨亭急道:“那怎生是好?” 宋远桥道:“依我之见,待师父寿诞过后,咱们先去找回五弟的孩儿,然后是黄鹤楼头英雄大会,交代了金毛狮王谢逊这回事后,咱们师兄弟六人,再加上五弟妹,七人同下江南。三年之内,咱们每人要各作十件大善举。”张松溪鼓掌叫道:“对,对!龙门镖局枉死了七十来人,咱们各作十件善举,如能救得一二百个无辜遭难者的性命,那么勉强也可抵过了。”俞莲舟也道:“大哥想得再妥当也没有了,师父也必允可。否则便是要五弟妹给那七十余个死者抵命,也不过多死一人,于事何补?” 张翠山一直为了此事烦恼,听大师哥如此安排,心下大喜,道:“我跟她说去。”将宋远桥的话去跟妻子说了,又说众兄弟一等祝了师父的大寿,便同下山去寻访无忌。 殷素素本来无甚大病,只因思念无忌成疾,这时听了丈夫的话,心想凭着武当六侠的本事,总能将无忌找回来,心头登时便宽了。 张翠山跟着又去见俞岱岩。师兄弟相见,自有一番悲喜。 第十回 百岁寿宴摧肝肠 过了数日,已是四月初八。张三丰心想明日是自己的百岁大寿,徒儿们必有一番热闹,虽俞岱岩残废、张翠山失踪,未免美中不足,但一生能享百岁遐龄,也算难得,同时闭关参究的一门“太极功”也已深明精奥,从此武当一派定可在武林中大放异采,当不输于天竺达摩东传的少林派武功。这天清晨,他便开关出来。 一声清啸,衣袖略振,两扇板门便呀的一声开了。张三丰第一眼见到的不是旁人,竟是十年来思念不已的张翠山。 他一搓眼睛,还道是看错了。张翠山已扑在他怀里,声音呜咽,连叫:“师父!”心情激荡下竟忘了跪拜。宋远桥等五人齐声欢叫:“师父大喜,五弟回来了!” 张三丰活了一百岁,修炼了八十几年,胸怀空明,早已不萦万物,但和这七个弟子情若父子,陡然间见到张翠山,忍不住紧紧搂着他,欢喜得流下泪来。 众弟子服侍师父梳洗盥沐,换过衣巾。张翠山不敢便禀告烦恼之事,只说些冰火岛的奇情异物。张三丰听他说已经娶妻,更是欢喜,道:“你媳妇呢?快叫她来见我。” 张翠山双膝跪地,说道:“师父,弟子大胆,娶妻之时,没能禀明你老人家。”张三丰捋须笑道:“你在冰火岛上十年不能回来,难道便等上十年,待禀明了我再娶么?笑话,笑话!快起来,不用告罪,张三丰那有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张翠山长跪不起,道:“可是弟子的媳妇来历不正。她……她是天鹰教殷教主的女儿。” 张三丰仍捋须一笑,说道:“那有什么干系?只要媳妇儿人品不错,也就是了,便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们山上,难道不能潜移默化于她么?天鹰教又怎样了?翠山,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万别自居名门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这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倘若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 张翠山大喜,想不到自己耽了十年的心事,师父只轻轻两句话便揭了过去,满脸笑容,站起身来,忙去伴同殷素素来拜见师父。张三丰见到殷素素后很是欢喜,慰勉了几句。殷素素请了安,告退回房。 张三丰对张翠山道:“你那岳父殷教主我跟他神交已久,很佩服他武功了得,是个慷慨磊落的奇男子,他虽性子偏激,行事乖僻些,可不是卑鄙小人。咱们很可交交这个朋友。”宋远桥等均想:“师父对五弟果然厚爱,爱屋及乌,连他岳父这等大魔头,居然也肯下交。”正说到此处,一名道僮进来报道:“天鹰教殷教主派人送礼来给张五师叔!” 张三丰笑道:“岳父送贽礼来啦,翠山,你去迎接宾客罢!”张翠山应道:“是!” 殷梨亭道:“我跟五哥一起去。”张松溪笑道:“又不是金鞭纪老英雄送礼来,要你忙什么?”殷梨亭脸上一红,还是跟了张翠山出去。 只见大厅上站着两个中年汉子,罗帽直身,穿的是家人服色,见到张翠山出来,一齐走上几步,跪拜下去,说道:“姑爷安好,小人殷无福、殷无禄叩见。还有个兄弟殷无寿,要小人等一并向姑爷请安。”张翠山还了一揖,说道:“管家请起。”心想:“这两个家人的名字好生奇怪,凡是仆役家人,取的名字总是‘平安、吉庆、福禄寿喜’之类,怎地他二人却叫作‘无福、无禄’,而且还有个‘无寿’?”但见那殷无福脸上有一条极长的刀疤,自右边额角一直斜下,掠过鼻尖,直至左边嘴角方止。那殷无禄却是满脸麻皮。两人相貌都甚丑陋,都是四五十岁年纪。 张翠山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安好。我待得稍作屏挡,便要和你家小姐同来拜见尊亲,不料岳父母反先存问,却如何敢当?两位远来辛苦。请坐了喝杯茶。” 殷无福和殷无禄却不敢坐,恭恭敬敬的呈上礼单,说道:“我家老爷太太说些许薄礼,请姑爷笑纳。” 张翠山道:“多谢!”打开礼单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十余张泥金笺上,一共写了二百款礼品,第一款是“碧玉狮子成双”,第二款是“翡翠凤凰成双”,无数珠宝之后,是“特品紫狼毫百枝”、“贡品唐墨四十锭”、“宣和桑纸百刀”、“极品端砚八方”。那天鹰教教主打听到这位娇客善于书法,竟送了大批极名贵的笔墨纸砚,其余衣履冠带、服饰器用,无不具备。殷无福转身出去,领了十名脚夫进来,每人都挑了一副担子,摆在厅侧。 张翠山心下踌躇:“我自幼清贫,山居简朴,这些珍物要来何用?可是岳父远道厚赐,倘若不受,未免不恭。”只得称谢受下,说道:“你家小姐旅途劳顿,略染小恙。两位管家请在山上多住几日,再行相见。”殷无福道:“老爷太太很记挂小姐,叮嘱即日回报。若不过于劳累小姐,小人想叩见小姐一面,即行回去。” 第1657章 倚天屠龙记(44) 张翠山道:“既然如此,且请稍待。”回房跟妻子说了。殷素素大喜,来到偏厅和两名家人相见,问起父母兄长安康,留两人用了酒饭。殷无福、殷无禄当即叩别姑爷、小姐。 张翠山心想:“岳父母送来这等厚礼,该当重重赏赐这两人才是。可是就把山上所有的银子集在一起,也未必能赏得出手。”他生性豁达,也不以为意,笑道:“你家小姐嫁了个穷姑爷,给不起赏钱,两位管家请勿见笑。”殷无福道:“不敢,不敢。得见武当五侠一面,甚于千金之赐。”张翠山心道:“这位管家吐属风雅,似是个文墨之士。”当下送到中门。殷无福道:“姑爷请留步,但盼和小姐早日驾临,以免老爷太太思念。敝教上下,尽皆仰望姑爷风采。”张翠山一笑。 殷无禄道:“还有一件小事,须得禀告姑爷知道。小人兄弟送礼上山之时,在襄阳客店中遇见三个镖客。他三人言谈之中,提到了姑爷。”张翠山道:“哦,他们说了些什么?”殷无禄道:“一人说道:‘武当七侠于我等虽有大恩,可是龙门镖局的七十余口人命,终不能便此罢休。’他三人说自己是决计不能再理会此事了,要去请开封府神枪震八方谭老英雄出来,跟姑爷理论此事。”张翠山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殷无禄探手怀中,取出三面小旗,双手呈给张翠山,道:“小人兄弟听那三个镖客胆敢想太岁头上动土,已将这事揽到了天鹰教身上。” 张翠山一见三面小旗,不禁一惊,只见第一面旗上绣着一头猛虎,仰天吼叫,作蹲踞之状,自是“虎踞镖局”的镖旗。第二面小旗上绣着一头白鹤在云中飞翔,当是“晋阳镖局”的镖旗,云中白鹤是总镖头云鹤。第三面小旗上用金线绣着九只燕子,包含了“燕云镖局”的“燕”字和总镖头宫九佳的“九”字。 张翠山奇问:“怎地将他们的镖旗取来了?”殷无福道:“姑爷是天鹰教的娇客,祁天彪、宫九佳他们是什么东西,明知武当七侠于他们有恩,居然还想去请什么开封府神枪震八方谭瑞来这老家伙来跟姑爷理论,那不是太岂有此理么?我们听到了这三个镖客的无礼之言……”张翠山道:“其实也不算得什么无礼。”殷无福道:“是,那是姑爷的宽宏大量,人所不及。我们三个人贱量窄,便料理了这三个镖客,取来了三家镖局的镖旗。” 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祁天彪等三人都是雄霸一方的镖局豪杰,江湖上成名已久,虽算不得是武林中顶尖的脚色,但各有各的绝艺。何以岳父手下三个家人,便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将他们料理了?但若说殷无福瞎吹,他们明明取来了这三杆镖旗,别说明取,便是暗偷,可也不易啊。难道他们在客店中使什么薰香迷药,做翻了那三个总镖头?问道:“这三杆镖旗是怎生取来的?” 殷无福道:“当时三弟无寿出面叫阵,说我们天鹰教瞧着三个狗屁总镖头不顺眼,约他们到襄阳南门较量,我们三人对他们三个。言明他们倘若输了,便留下镖旗,自断一臂,终身不许踏近武当山一步。”张翠山愈听愈奇,愈加不敢小觑了眼前这两个家人,问道:“后来怎样?”殷无福道:“后来也没什么,他们便留下镖旗,自己砍断了左臂,说终身不敢踏近武当山一步。” 张翠山暗暗心惊:“这些天鹰教的人物,行事竟如此狠辣。”不禁皱起了眉头。殷无禄道:“倘若姑爷嫌小人下手太轻,我们便追上去,将三人宰了。”张翠山忙道:“不轻!不轻!已重得很。”殷无福道:“我们心想这次来给姑爷送礼,乃是天大的喜事,倘若伤了人命,似乎不吉。”张翠山道:“不错,你们想得很周到。还有一位管家呢?为何没跟你们一起?”殷无福道:“我们赶走了三个镖客之后,怕那神枪谭老头儿终于得到了讯息,不知好歹,还要来啰唣姑爷,是以殷无寿便上开封府去。” 张翠山心想那神枪震八方谭瑞来威名赫赫,成名已垂四十年,殷无寿为自己而闹上开封府去,不论那一方有了损伤,都大大的不妥,说道:“那神枪震八方谭老英雄我久仰其名,是个正人君子,两位快些赶赴开封,叫无寿大哥不必再跟谭老英雄说话了。若双方说僵了动手,只怕不妙。” 殷无禄淡淡一笑,道:“姑爷不必耽心,那姓谭的老家伙不敢跟三弟动手的。三弟叫他不得多管闲事,他会乖乖的听话。”张翠山道:“是么?”暗想神枪震八方谭瑞来岂是好惹的人物,他自己或许老了,可是开封府神枪谭家一家,武功高强的弟子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哪能怕了你殷无寿一人?殷无福瞧出张翠山有不信之意,说道:“那谭老头儿二十年前是无寿的手下败将,并有重大把柄落在我们手中。姑爷望安。”说着二人行礼作别。 张翠山拿着那三面小旗,踌躇了半晌。他本想命二人打听无忌的下落,但想跟外人提起此事,自己也还罢了,却不免损及二哥的威名,于是慢慢踱回卧房。 殷素素斜倚在床,翻阅礼单,好生感激父母待己的亲情,想起无忌此时不知如何,又忧心如焚,见丈夫走进房来,脸上神色不定,忙问:“怎么啦?” 张翠山道:“那无福、无禄、无寿三人,又是什么来历?” 殷素素和丈夫成婚虽已十年,但知他不喜天鹰教,因此于自己家事和教中诸般情由一直不跟他说起,张翠山亦从来不问。这时听丈夫问及,才道:“这三人在二十多年前本是横行燕赵一带的大盗,后来受许多高手围攻,眼看无幸,适逢我爹爹路过,见他们死战不屈,很有骨气,便伸手救了他们。这三人并不同姓,自然也不是兄弟。他们感激我爹爹救命之恩,便立下重誓,终身给他为奴,抛弃了从前姓名,改名为殷无福、殷无禄、殷无寿。我小时候对他们很客气,也不敢真以奴仆相待。我爹爹说,讲到武功和从前的名望,武林中许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未必及得上他三人。” 张翠山点头道:“原来如此。”于是将他三个断人左臂、夺人镖旗之事说了。殷素素皱眉道:“他三人原是一番好意,却没想到名门正派的弟子行事,跟他们邪教大不相同。五哥,这件事又跟你添了麻烦,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叹了口气,接着道:“待寻到无忌,我们还是回冰火岛去罢。” 忽听得殷梨亭在门外叫道:“五哥,快来大笔一挥,写几副寿联儿。”又笑道:“五嫂,你别怪我拉了五哥去,谁教他叫作‘银钩铁划’呢?” 当日下午,六个师兄弟分别督率火工道人、众道僮在紫霄宫四处打扫布置,厅堂上都贴了张翠山所书的寿联,前前后后,一片喜气。 次日清晨,宋远桥等换上了新缝的布袍,正要去携扶俞岱岩,七人同向师父拜寿,一名道僮进来,呈上一张名帖。宋远桥接了过来。张松溪眼快,见帖上写道:“昆仑后学何太冲率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寿比南山。”惊道:“昆仑掌门人亲自给师父拜寿来啦!他几时到中原来的?”莫声谷问道:“何夫人有没有来?”何太冲的夫人班淑娴是他师姊,听说武功不在昆仑掌门之下。张松溪道:“名帖上没写何夫人。” 宋远桥道:“这位客人非同小可,该当请师父亲自迎接。”忙去禀明张三丰。 张三丰道:“听说铁琴先生罕来中土,亏他知道老道的生日。”率领六名弟子,迎了出去。只见铁琴先生何太冲年纪也不甚老,身穿黄衫,神情飘逸,气象冲和,俨然是名门正派的一代宗主。他身后站着八名男女弟子,西华子和卫四娘也在其内。 何太冲向张三丰行礼致贺。张三丰连声道谢,拱手行礼。宋远桥等六人跪下磕头,何太冲也跪拜还礼,说道:“武当六侠名震寰宇,这般大礼如何克当?” 张三丰刚将何太冲师徒迎进大厅,宾主坐定献茶,一名小道僮又持了一张名帖进来,交给了宋远桥,却是崆峒五老齐至。当世武林之中,少林、武当名头最响,昆仑、峨嵋次之,崆峒派又次之。崆峒五老论到辈份地位,不过和宋远桥平起平坐。但张三丰甚是谦冲,站起身来,说道:“崆峒五老到来,何兄请少坐,老道出去迎接宾客。” 何太冲心想:“崆峒五老这等人物,派个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 少时崆峒五老带了弟子进来。接着神拳门、海沙派、巨鲸帮、巫山帮,许多门派帮会的首脑人物陆续来到山上拜寿。宋远桥等事先只想本门师徒共尽一日之欢,没料到竟来了这许多宾客,六名弟子分别接待,却那里忙得过来?张三丰一生最厌烦的便是这些繁文缛节,每逢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的整寿,总叮嘱弟子不可惊动外人,岂知在这百岁寿辰,竟然武林贵宾云集。到得后来,紫霄宫中连给客人坐的椅子也不够了。宋远桥只得派人去捧些圆石,密密的放在厅上。各派掌门、各帮帮主等尚有座位,门人徒众只好坐在石上。斟茶的茶碗分派完了,只得用饭碗、菜碗奉茶。 张松溪一拉张翠山,走到厢房。张松溪道:“五弟,你瞧出什么来没有?”张翠山道:“他们相互约好了的,大家见面之时,显是成竹在胸。虽有些人假作惊异,实则是欲盖弥彰。”张松溪道:“不错,他们并非诚心来给师父拜寿。”张翠山道:“拜寿为名,问罪是实。”张松溪道:“不是兴师问罪!龙门镖局的命案,决请不动铁琴先生何太冲出马。”张翠山道:“嗯,这些人全是为了金毛狮王谢逊!” 张松溪冷笑道:“他们可把武当门人瞧得忒也小了。纵使他们倚多为胜,难道武当门下弟子竟会出卖朋友?五弟,那谢逊便算真是十恶不赦的奸徒,既是你的义兄,决不能从你口中吐露他的行踪。”张翠山道:“四哥说的是。咱们怎么办?”张松溪微一沉吟,道:“大家小心些便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武当七侠大风大浪见得惯了,岂能怕了他们?” 俞岱岩虽然残废,但他们说起来还是“武当七侠”,而七兄弟之后,还有一位武学修为震铄古今、冠绝当时的师父张三丰在。只是两人均想师父已百岁高龄,虽眼前遇到了重大难关,但众兄弟仍当自行料理,固不能让师父出手,也不能让他老人家操心。张松溪口中这么安慰师弟,内心却知今日之事大是棘手,如何得保师门令誉,实非容易。 大厅之上,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人陪着宾客说些客套闲话。他三人也早瞧出这些客人来势不对,心中各自嘀咕。 正说话间,小道僮又进来报道:“峨嵋门下弟子静玄师太,率同五位师弟妹,来向师祖拜寿。”宋远桥和俞莲舟一齐微笑,望着殷梨亭。这时莫声谷正从外边陪着八九位客人进厅,张松溪、张翠山刚从内堂转出,听到峨嵋弟子到来,也都向着殷梨亭微笑。殷梨亭满脸通红,神态忸怩。张翠山拉着他手,笑道:“来来来,咱两个去迎接贵宾。” 两人迎出门去。只见那静玄师太已有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神态威猛,虽是女子,却比寻常男子还高了半个头。她身后五个师弟妹中,一个是三十来岁的瘦男子,两个是尼姑,其中静虚师太张翠山已在海上舟中会过。另外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一个抿嘴微笑,另一个肤色雪白、长挑身材的美貌女郎低头弄着衣角,那自是殷梨亭的未过门妻子、金鞭纪家的纪晓芙姑娘了。 张翠山上前见礼道劳,陪着六人入内。殷梨亭极是腼腆,一眼也不敢向纪晓芙瞧去,行到廊下,见众人均在前面,忍不住向纪晓芙望去。这时纪晓芙低着头刚好也斜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触。纪晓芙的师妹贝锦仪大声咳嗽了一下。两人羞得满脸通红,一齐转头。贝锦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道:“师姊,这位殷师哥比你还会害臊。”突然之间,纪晓芙身子颤抖了几下,脸色惨白,眼眶中泪珠莹然。 张松溪一直在盘算敌我情势,见峨嵋六弟子到来,稍觉宽心,暗想:“纪姑娘是六弟未过门的妻子,待会倘若说僵了动手,峨嵋派或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各路宾客络绎而至,转眼已是正午。紫霄宫中绝无预备,那能开什么筵席?火工道人只能每人送一大碗白米饭,饭上铺些青菜豆腐。武当六弟子连声道歉。但见众人一面扒饭,一面不停的向厅门外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宋远桥等细看各人,见各派掌门、各帮帮主大都自重,身上未带兵刃,但门人部属有很多腰间胀鼓鼓地,显是暗藏兵器,只峨嵋、昆仑、崆峒三派的弟子才全部空手。宋远桥等都心下不忿:“你们既说来跟师父祝寿,却又为何暗藏兵刃?” 又看各人所送的寿礼,大都是从山下镇上临时买的一些寿桃寿面之类,仓卒间随便置办,不但跟张三丰这位武学大宗师的身分不合,也不符各派宗主、首脑的排场。 只峨嵋派送的才是真正重礼,十六色珍贵玉器之外,另有一件大红锦缎道袍,用金线绣着一百个各不相同的“寿”字,花的功夫甚是不小。静玄师太向张三丰言道:“这是峨嵋门下十个女弟子合力绣成的。”张三丰心下甚喜,笑道:“峨嵋女侠拳剑功夫天下知名,今日却来给老道绣了这件寿袍,那可真贵重之极了。” 张松溪眼瞧各人神气,寻思:“不知他们还在等待什么强援?偏生师父不喜热闹,武当派的至交好友事先一位也没邀请,否则也不致落得这般众寡悬殊、孤立无援。”他想,师父交游遍于天下,七兄弟又行侠仗义、广结善缘,倘若事先有备,自可邀得数十位高手前来同庆寿诞。 第1658章 倚天屠龙记(45) 俞莲舟在张松溪身边悄声道:“咱们本想过了师父寿诞之后,发出英雄帖,在武昌黄鹤楼头开英雄大宴,不料一着之失,全盘受制。”他心中早已盘算定当,在英雄大宴之中,由张翠山说明不能出卖朋友的苦衷。凡在江湖上行走之人,对这个“义”字都看得极重,张翠山只须坦诚相告,谁也不能硬逼他做不义之徒。便有人不肯罢休,英雄宴中自有不少和武当派交好的高手,当真须得以武相见,也决不致落了下风。那料到对方已算到此着,竟以祝寿为名,先自约齐人手,拥上山来,攻了个武当派措手不及。 张松溪低声道:“事已至此,只有拚力死战。”武当七侠中以张松溪最为足智多谋,遇上难题,他往往能忽出奇计,转危为安。俞莲舟心下黯然:“连四弟也束手无策,看来今日武当六弟子要血溅山头了。”若以一对一而论,来客之中只怕谁也不是武当六侠的对手,可是此刻山上之势,不仅是二十对一,而是三四十对一的局面。 张松溪扯了扯俞莲舟衣角,两人走到厅后。张松溪道:“待会说僵之后,若能用言语挤住了他们,单打独斗,以六阵定输赢,咱们自是立于不败之地,可是他们有备而来,定然想到此节,决不会答允只斗六阵便算,势必是个群殴的局面。”俞莲舟点头道:“咱们第一是要救出三弟,决不能让他再落入人手,更受折辱,这件事归你办。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你叫五弟全力照顾她,应敌御侮之事,由我们四人多尽些力。” 张松溪点头道:“好,便是这样。”微一沉吟,道:“或有一策,可以行险侥幸。” 俞莲舟喜道:“行险侥幸,那也说不得了。四弟有何妙计?”张松溪道:“咱们各人认定一个对手,对方一动手,咱们一个服侍一个,一招之内便擒在手中。教他们有所顾忌,不敢强来。” 俞莲舟踌躇道:“若不能一招便即擒住,旁人必定上来相助。要一招得手,只怕……”张松溪道:“大难当头,出手狠些也说不得了。使‘虎爪绝户手’!”俞莲舟打了个突,说道:“‘虎爪绝户手’?今日是师父大喜的日子,使这门杀手,太狠毒了罢?” 原来武当派有一门极厉害的擒拿手法,叫作“虎爪手”。俞莲舟学会之后,总嫌其一拿之下,对方若武功高强,仍能强运内劲挣脱,不免成为比拚内力的局面,于是自加变化,从“虎爪手”中脱胎,创了十二招新招出来。 张三丰收徒之先,对每人的品德行为、资质悟性,都曾详加查考,因此七弟子入门之后,无一不成大器,不但各传师门之学,且能各依自己天性所近,另创新招。俞莲舟变化“虎爪手”的招数,原本不是奇事。但张三丰见他试演之后,只点了点头,不加可否。俞莲舟见师父不置一词,知道招数之中必定还存着极大毛病,潜心苦思,更求精进。数月之后,再演给师父看时,张三丰叹了口气,道:“莲舟,这一十二招虎爪手,比我教给你的是厉害多了。不过你招招拿人腰眼,不论是谁受了一招,都有损阴绝嗣之虞。难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还不够,定要一出手便令人绝子绝孙么?”俞莲舟听了师父这番教训,虽在严冬,也不禁汗流浃背,心下栗然,当即认错谢罪。 过了几日,张三丰将七名弟子都叫到跟前,将此事说给各人听了,最后道:“莲舟所创的这一十二下招数,苦心孤诣,算得上是一门绝学,若凭我一言就此废弃,也挺可惜,大家便跟莲舟学一学罢,只不过若非遇上生死关头,决计不可轻用。我在‘虎爪’两字之下,再加上‘绝户’两字,要大家记得,这路武功是令人断子绝孙、毁灭门户的杀手。”七弟子拜领教诲。俞莲舟便将这路武功传了六位同门。七人学会以来,果然恪遵师训,一次也没使过。今日到了紧急关头,张松溪提了出来,俞莲舟仍颇为踌躇。 张松溪道:“这‘虎爪绝户手’擒拿对方腰眼之后,多半会令他永远不能生育。小弟却有个计较,咱们只找和尚、道士作对手,要不然便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儿。”俞莲舟微微一笑,说道:“四弟果然心思灵巧,和尚道士便不能生儿子,那也无妨。七八十岁的老头儿恰恰正好,各门派的首脑,多半已七老八十啦!” 两人计议已定,分头去告知宋远桥和三个师弟,每人认定一名对手,只待张松溪大叫一声“啊哟”,六人各使“虎爪绝户手”扣住对手。俞莲舟选的是崆峒五老中年纪最高的一老关能。昆仑派掌门何太冲年岁未老,张翠山便选了昆仑派道人西华子。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等选定了神拳门、巨鲸帮等帮会的首领。 大厅上众宾客用罢便饭,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张松溪朗声说道:“诸位前辈,各位朋友,今日家师百岁寿诞,承众位光降,敝派上下尽感荣宠,不过招待简慢之极,还请原谅。家师原要邀请各位同赴武昌黄鹤楼共谋一醉,今日不恭之处,那时再行补谢。敝师弟张翠山远离十载,今日方归,他这十年来的遭遇经历,还未及详行禀明师长。再说今日是家师大喜的日子,倘若谈论武林中的恩怨斗杀,未免不祥,各位远道前来祝寿的一番好意,也变成存心来寻事生非了。各位难得前来武当,便由在下陪同,赴山前山后赏玩风景如何?”他这番话先将众人的口堵住了,声明在先,今日乃寿诞吉期,倘若有人提起谢逊和龙门镖局之事,便是存心和武当派为敌。 这些人连袂上山,除了峨嵋派之外,原均不惜一战,以求逼问出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但武当派威名赫赫,无人敢单独与其结下梁子。倘若数百人一拥而上,那自是无所顾忌,可是要谁挺身而出,先行发难,却是谁都不想作这冤大头。 众人面面相觑,僵持了片刻。昆仑派的西华子站起身来,大声道:“张四侠,你不用把话说在头里。我们明人不作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此番上山,一来是跟张真人祝寿,二来正是要打听一下谢逊那恶贼的下落。” 莫声谷憋了半天气,这时再也难忍,冷笑道:“好啊,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西华子睁大双目,问道:“什么怪不得?”莫声谷道:“在下先前听说各位来到武当,是来给家师拜寿,但见各位身上暗藏兵刃,心下好生奇怪,难道大家带了宝刀宝剑,来送给家师作寿礼么?这时候方才明白,送的竟是这样一份寿礼。” 西华子一拍身子,跟着解开道袍,大声道:“莫七侠瞧清楚些,小小年纪,莫要含血喷人。我们身上谁暗藏兵刃来着。”莫声谷冷笑道:“很好,果然没有。”伸出两指,轻轻在身旁的两人腰带上一扯。他出手快极,这么一扯,已将两人的衣带拉断,但听得呛啷、呛啷接连两声响过,两柄短刀掉在地下,青光闪闪,耀眼生花。 这一来,众人脸色尽皆大变。西华子大声道:“不错,张五侠倘若不肯告知谢逊的下落,那么抡刀动剑,也说不得了。” 张松溪正要大呼“啊哟”为号,先发制人,忽然门外传来一声:“阿弥陀佛!”这声佛号清清楚楚的传进众人耳鼓,又清又亮,似是从远处传来,但听来又像发自身旁。 张三丰笑道:“原来是少林派空闻禅师到了,快快迎接。”门外那声音接口道:“少林寺住持空闻,率同师弟空智、空性,暨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千秋长乐。” 空闻、空智、空性三人,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空见大师已然圆寂,其余三位神僧竟尽数到来。张松溪一惊之下,那一声“啊哟”便叫不出声,少林高手既大举来到武当,他六人便以“虎爪绝户手”制住了昆仑、崆峒等派的人物,还是无用。 昆仑派掌门何太冲道:“久仰少林神僧清名,今日有幸得见,真不虚此行了。”门外另一个较为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一位想是昆仑掌门何先生了。幸会,幸会!张真人,老衲等拜寿来迟,实是不恭。”张三丰道:“今日武当山上嘉宾云集,老道只不过虚活了一百岁,敢劳三位神僧玉趾?”他四人隔着数道门户,各运内力互相对答,便如对面晤谈一般。峨嵋派的静玄师太、静虚师太,崆峒派的关能、宗维侠、唐文亮、常敬之等功力不逮,便插不下口去。其余各帮各派的人物更加自愧不如。 张三丰率领弟子迎出,只见三位神僧率领着九名僧人,缓步走到紫霄宫前。 张三丰和空闻等虽均是武林中的大宗师,但从未见过面。论起年纪,张三丰比他们大上三四十岁。他出身少林,若从他师父觉远大师行辈叙班,那么他比空闻等也要高上两辈。但他既非在少林寺受戒为僧,又没正式跟少林僧人学过武艺,当下各以平辈之礼相见。宋远桥等反矮了一辈。 那空闻大师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长眉罗汉一般;空性大师身躯雄伟,貌相威武;空智大师却是一脸苦相,嘴角下垂。宋远桥暗暗奇怪,他颇精于风鉴相人之学,心道:“常人生了空智大师这副容貌,若非短命,便必早遭横祸,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寿,还成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师?看来我这相人之学,所知实在有限。” 张三丰迎着空闻等进入大殿。何太冲、静玄师太、关能等上前相见,互道仰慕,又是一番客套。偏生空闻大师极是谦抑,对每一派每一帮的后辈子弟都要合什为礼,招呼几句,乱了好一阵,数百人才一一引见完毕。 空闻、空智、空性三位高僧坐定,喝了一杯清茶。空闻说道:“张真人,贫僧依年纪班辈说,都是你的后辈。今日除了拜寿,原不该另提别事。但贫僧忝为少林派掌门,有几句话要向前辈坦率相陈,还请张真人勿予见怪。” 张三丰向来豪爽,开门见山的便道:“三位高僧,可是为了我这第五弟子张翠山而来么?”张翠山听得师父提到自己名字,便站了起来。 空闻道:“正是。我们有两件事,要请教张五侠。第一件,张五侠杀了我少林派的龙门镖局满局七十一口,又击毙少林僧人三人,这七十四人的性命,该当如何了结?第二件事,敝师兄空见大师,一生慈悲有德,与人无争,却惨为金毛狮王谢逊害死,听说张五侠知晓那姓谢的下落,还请张五侠赐示。” 张翠山朗声道:“空闻大师,龙门镖局和少林僧人这七十四口人命,绝非晚辈所伤。张翠山一生受恩师训诲,虽然愚庸,却不敢打诳。至于伤这七十四口性命之人是谁,晚辈倒也知晓,可是不愿明言。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空见大师圆寂,天下无不痛悼,那金毛狮王谢逊和晚辈有八拜之交,义结金兰,谢逊身在何处,实不相瞒,晚辈原也知悉。但我武林中人,最重一个‘义’字,张翠山头可断,血可溅,我义兄的下落,决计不能吐露。此事跟我恩师无关,跟我众同门亦无干连,只由张翠山一人担当。各位若欲以死相逼,要杀要剐,便请下手。姓张的生平没做过半件贻羞师门之事,没妄杀过一个好人,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义,有死而已。”他这番话侃侃而言,满脸正气。 空闻念了声:“阿弥陀佛!”心想:“听他言来,倒似不假,这便如何处置?” 便在此时,大厅的落地长窗之外忽然有个孩子声音叫道:“爹爹!” 张翠山心头大震,这声音正是无忌,惊喜交集之下,大声叫道:“无忌,你回来了?”抢步出厅。崆峒派和神拳门各有一人站在大厅门口,只道张翠山要逃走,齐声叫道:“往那里逃?”伸手便抓。张翠山思子心切,使一招“天”字诀中的一撇一捺,双臂分振,将两人摔得分跌左右丈余,奔到长窗之外,只见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影? 他大声叫道:“无忌,无忌!”并无回音。厅中十余人追了出来,见他并未逃走,也就不上前围堵,均站在一旁监视。 张翠山又叫:“无忌,无忌!”仍无人答应。他回到大厅,向空闻行了一礼,道:“晚辈思念犬子,致有失礼,请大师见谅。” 空智说道:“善哉,善哉!张五侠思念爱子,如痴如狂,难道谢逊所害那许许多多人,便没父母妻儿么?”他身子瘦瘦小小,出言却声如洪钟,只震得满厅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张翠山心乱如麻,无言可答。 空闻方丈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今日之事如何了断,还须请张真人示下。” 张三丰道:“我这小徒虽无他长,却还不敢欺师,谅他也不敢欺诳三位少林高僧。龙门镖局的人命和贵派弟子,不是他伤的。谢逊的下落,他是不肯说的。” 空智冷笑道:“但有人亲眼瞧见张五侠杀害我门下弟子,难道武当弟子不打诳,少林门人便会打诳么?”左手一挥,他身后走出三名中年僧人。 三名僧人各眇右目,正是在临安府西湖边遭殷素素用银针打瞎的少林僧圆心、圆音、圆业。 这三僧随着空闻大师等上山,张翠山早已瞧见,心知定要对质西湖边上的斗杀之事,果然空智大师没说几句话,便将三僧叫了出来。张翠山心中为难之极,西湖之畔行凶杀人,确实不是他下的手,可是真正下手之人,这时已成了他妻子。他夫妻情义深重,如何不加庇护?然而当此情势,却又如何庇护? “圆”字辈三僧之中,圆业的脾气最为暴躁,依他心性,一见张翠山便要动手拚命,碍于师伯、师叔在前,这才强自压抑,这时师父将他叫了出来,当即大声说道:“张翠山,你在临安西湖之旁,用毒针自慧风口中射入,伤他性命,是我亲眼目睹,难道冤枉你了?我们三人的右眼给你用毒针射瞎,难道你还想混赖么?” 张翠山这时只有辩得一分便是一分,说道:“我武当门下,所学暗器虽也不少,但均是钢镖袖箭的大件暗器。我同门七人,在江湖上行走已久,可有人见到武当弟子使过金针、银针之类暗器么?至于针上喂毒,更加不必提起。”武当七侠出手向来光明正大,武林中众所周知,若说张翠山用毒针伤人,众人确实难以相信。 第1659章 倚天屠龙记(46) 圆业怒道:“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那日针毙慧风,我和圆音师兄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不是你,那么是谁?”张翠山道:“贵派有人受伤遭害,便要着落武当派告知贵派伤人者是谁,天下可有这等规矩?少林派自唐初开派,数百年来,所有受伤遭害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道都要算在武当派帐上?”他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圆业狂怒之下,说话越来越不成章法,将少林派一件本来大为有理之事,竟说成了强辞夺理一般。 张松溪接口道:“圆业师兄,到底那几位少林僧人伤在何人手下,一时也辩不明白。可是敝师兄俞岱岩,却明明是为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所伤。各位来得正好,我们正要请问,用金刚指力伤我三哥的是谁?”圆业张口结舌,说道:“不是我!” 张松溪冷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谅你也未必已练到这等功夫。”他顿了一顿,又道:“若是我三师哥身子健好,跟贵派高手动起手来,伤在金刚指力之下,那也只怨他学艺不精,既然动手过招,总有死伤,又有什么话说?难道动手之前,还能立下保单,保证毛发不伤么?可是我三师哥是在大病之中,身子动弹不得,那位少林弟子却用金刚指力,硬生生折断他四肢,逼问他屠龙刀的下落。”说到这里,声音提高,道:“想少林派武功冠于天下,早已是武林至尊,又何必非得这柄屠龙宝刀不可?何况那屠龙宝刀我三哥也只见过一眼,贵派弟子如此下手逼问,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俞岱岩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生平行侠仗义,为武林中作过不少好事,如今给少林弟子害得终身残废,十年来卧床不起。我们正要请三位神僧作个交代。” 为了俞岱岩受伤、龙门镖局满门遭难之事,少林武当两派十年来早已费过不少唇舌,只因张翠山失踪,始终难作了断。张松溪见空智、圆业等声势汹汹,便又提了这件公案出来。 空闻大师道:“此事老衲早已说过,老衲曾详查本派弟子,并没一人加害俞三侠。” 张松溪伸手入怀,摸出了一只金元宝,金锭上指痕明晰,大声道:“天下英雄共见,害我俞三哥之人,便是在这金元宝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除了少林派的金刚指力,还有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么?”圆音、圆业指证张翠山,不过凭着口中言语,张松溪却取了物证出来,比之徒托空言,显然更加有力。 空闻道:“善哉,善哉!本派练成金刚指力的,除了我师兄弟三人,另外只有三位前辈长老。可是这三位前辈长老不离少林寺门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怎能伤得了俞三侠?”莫声谷突然插口道:“大师不信我五师哥之言,说他是一面之辞,难道大师所说的,便不是一面之辞么?” 空闻大师甚有涵养,虽听他出言挺撞,也不生气,只道:“莫七侠若不信老衲之言,那也无法。”莫声谷道:“晚辈怎敢不信大师之言?然世事变幻,是非真伪,往往出人意表。各位说那几位少林高僧伤于我五师哥之手,我们又认定敝三师兄伤于少林高手的指下,说不定其间另有隐秘。以晚辈之见,此事应从长计议,免伤少林、武当两派和气。倘若鲁莽从事,将来真相大白,难免后悔。”空闻点头道:“莫七侠之言不错。” 空智厉声道:“难道我空见师兄的血海沉冤,就此不理么?张五侠,龙门镖局之事,我们暂且不问,但那恶贼谢逊的下落,你今日说固然要你说,不说也要你说。” 俞莲舟一直默不作声,突然朗声说道:“倘若那屠龙宝刀不在谢逊手中,大师还是这般急于寻访他的下落么?”他说话不多,但这两句话却极厉害,竟是直斥空智觊觎宝物,心怀贪念。 空智大怒,啪的一掌,击在身前的木桌之上,喀喇一响,那桌子四腿齐断,桌面木片纷飞,登时粉碎,这一掌威力惊人。他大声喝道:“久闻张真人武功源出少林。武林中言道,张真人功夫青出于蓝,我们仰慕已久,却不知此说是否言过其实。今日我们便在天下英雄之前,斗胆请张真人不吝赐教。” 他此言一出,大厅中群相耸动。张三丰成名垂七十年,当年跟他动过手的人已死得干干净净,世上再无一人。他武功到底如何了得,武林中只流传各种各样神奇的传说而已,除他嫡传的七名弟子之外,谁也没亲眼见过。但宋远桥等武当七侠威震天下,徒弟已是如此,师父的本领不言可喻。少林、武当两派之外的众人听空智竟公然向张三丰挑战,无不大为振奋,心想今日可目睹当世第一高手显示武功,实不虚此行。 众人的目光一齐集在张三丰脸上,瞧他是否允诺,只见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空智说道:“张真人武功盖世,天下无敌,我少林三僧自非张真人对手。但实逼处此,贵我两派的纠葛,若不各凭武功一判强弱,总是难解。我师兄弟三人不自量力,要联手请张真人赐教。张真人高着我们两辈,倘若以一对一,那是对张真人太过不敬了。” 众人心想:“你话倒说得好听,却原来是要以三敌一。张三丰武功虽高,但百龄老人,精力已衰,未必挡得住少林三大神僧的联手合力。” 俞莲舟说道:“今日是家师百岁寿诞,岂能和嘉宾动手过招……”众人听到这里,都想:“武当派果然不敢应战。”那知俞莲舟接下去说道:“何况正如空智大师言道,家师和三位神僧班辈不合,若真动手,岂不落个以大欺小之名?但少林高手既然叫阵,武当七弟子,讨教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的精妙武学。” 众人听了这话,又是轰的一声,纷纷议论起来。空闻、空智、空性各带三名弟子上山,共是十二名少林僧。众人均知俞岱岩全身残废,武当七侠只剩下六侠,以六人对十二人,那是以一敌二之局。俞莲舟如此叫阵,可说是自高武当派身分了。 俞莲舟这一下看似险着,实则也是逼不得已,他深知少林三大神僧功力甚高,年纪远比自己师兄弟为大,修为亦自较久,倘若单打独斗,大师哥宋远桥当可和其中一人战成平手,自己伤后初愈,未必能挡得住一位神僧。至于余下的一位,不论张松溪、殷梨亭或莫声谷,都非输不可。他这般叫阵,明是师兄弟六人斗他十二名少林僧,其实那九名少林弟子料想殊不足畏,说起来武当派是以少敌多,其实却是武当六弟子合斗少林三神僧。 空智如何不明白这中间的关节,哼了一声,说道:“张真人既不肯赐教,那么我们师兄弟三人,逐一向武当六侠中的三人请教,三阵分胜败,三阵中胜得两阵者为赢。” 张松溪道:“空智大师定要单打独斗,那也无不可。只是我们师兄弟七人,除了三哥俞岱岩因遭少林派弟子毒手,以致无法起床,余下六人却谁也不敢退后。我们六阵分胜败,武当六弟子分别迎战少林六位高僧,六阵中胜得四阵者为赢。”莫声谷大声道:“便是这样。倘若武当派输了,张五师哥便将金毛狮王,尤其是屠龙宝刀的下落告知少林寺方丈。倘若少林派承让,便请三位高僧带同这许多拜寿为名、寻事为实的朋友,一齐下山去罢!” 张松溪提出这个六人对战之法,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料知大师哥、二师哥的武功大致和三大神僧相若,至于其余的少林僧,却势必连输三阵。 空智摇头道:“不妥,不妥。”但何以不妥,却又难以明言。 张松溪道:“三位向家师叫阵,说是要以三对一。待得我们要以六人对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空智大师却又要单打独斗。我们答允单打独斗,大师却又说不妥。这样罢,便由晚辈一人斗一斗少林三大神僧,这样总妥当了罢?三位将晚辈一举击毙,便算是少林派胜了,岂不爽快?” 空智勃然变色。空闻口诵佛号:“阿弥陀佛!”空性自上武当山后从未说过一句话,这时忽然说道:“两位师哥,这位张小侠要独力斗三僧,咱们便上啊!”他武功虽高,但自幼出家为僧,不通世务,听不懂张松溪的讥刺之言。 空闻道:“师弟不可多言。”转头向宋远桥道:“这样罢,我们少林六僧,领教武当六侠的高招,一阵定输赢。” 宋远桥朗声道:“好,我们六个对六个,一阵定输赢!”转头对俞莲舟低声道:“二弟,真武七截当然最好,迫不得已,真武六截也当天下无敌!”俞莲舟、张松溪等立时明白宋远桥这句话的用意。 原来张三丰有一套极得意的武功,叫做“真武七截阵”。武当山供奉的是真武大帝。一日他见到真武神像座前的龟蛇二将,想起长江和汉水之会的蛇山、龟山,心想长蛇灵动,乌龟凝重,真武大帝左右一龟一蛇,正是兼收至灵至重的两件物性,当下连夜赶到汉阳,凝望蛇龟二山,从蛇山蜿蜒之势、龟山庄稳之形中间,创了一套精妙无方的武功出来。那龟蛇二山大气磅礴,从山势演化出来的武功,森然万有,包罗极广,决非一人之力所能同时施为。张三丰悄立大江之滨,不饮不食凡三昼夜之久,潜心苦思,始终想不通这个难题。到第四天早晨,旭日东升,照得江面上金蛇万道,闪烁不定。他猛地省悟,哈哈大笑,回到武当山上,将七名弟子叫来,每人传了一套武功。 这七套武功分别行使,固然各有精妙之处,但若二人合力,则师兄弟相辅相成,攻守兼备,威力便即大增,若至七人同施,犹如六十四位当世一流高手同时出手。当世之间,算得上第一流高手的也不过寥寥二三十人,哪有这等机缘,将这许多高手聚合一起?便集在一起,这些高手有正有邪,或善或恶,又怎能齐心合力? 张三丰这套武功由真武大帝座下龟蛇二将而触机创制,便名之为“真武七截阵”。他当时苦思难解者,总觉顾得东边,西边便有漏洞,同时南边北边,均予敌人以可乘之机,后来想到可命七弟子齐施,才破解了这个难题。这“真武七截阵”不能由一人施展,总不免遗憾,但转念想到:“这路武功倘若一人能使,岂非单是一人,便可匹敌当世六十四位第一流高手,这念头也未免过于荒诞狂妄了。”不禁哑然失笑。 武当七侠成名以来,无往不利,不论多厉害的劲敌,最多两三人联手,便足以克敌取胜,这“真武七截阵”从未用过一次。此时宋远桥眼见大敌当前,心想虽因俞岱岩受伤,凑不成真武七截阵,但兄弟六人共使此阵,对手少林三神僧功力纵强,携同上山的弟子纵有深藏不露的硬手,然六僧合力,决计敌不过“真武六截阵”,此战必胜,乃可断言。 俞岱岩受伤之后,手足瘫痪,饮食沐浴等事均由两名小道僮清风、明月服侍。殷素素卧病在床,饭膳茶水等等也就由清风、明月送奉。当外客纷至之时,观中人手不足,两名小道僮帮着在厅堂中斟茶送菜。两人见少林高僧与宋太师伯说僵了要动手,又紧张,又兴奋,齐道:“我们跟五太师婶说去,请她也来瞧瞧!”这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手大比武,殷素素平日对二僮和颜悦色,甚是客气,二僮不愿她错失了眼福,匆匆进去禀告。 殷素素先前听得各门各派来了不少宾客,料想多半与义兄谢逊和龙门镖局之事有关,早就结束定当,腰悬佩剑,听得二僮进来告知,便即随着来到厅后,低声道:“我在这里瞧好了,不到外面去。”她的目光首先便停在夫婿张翠山身上,但见他神色黯然,眼光中颇有愁苦之意。 只见空性神僧已纵到大厅外的空地上,叫道:“少林六僧对武当六侠,一阵见输赢!只比胜负,不决生死!”双手成龙爪之形,凌空一抓,嗤嗤声响。 忽见少林僧众中走出一人,瞎了右目,满脸怒容,戟指怒道:“张翠山,亏你自称‘张五侠’,可不教天下人笑歪了嘴巴?那晚在临安府龙门镖局之中,连杀都大锦满门老小七十一人,你敢说不是你吗?那晚身穿青色书生衣巾,手拿摺扇,装作一副儒雅君子模样,其实却是个无耻之徒,你能对天发誓,那个人不是你吗?”说这几句话的正是圆业。适才他为张翠山和张松溪的话给堵回,心下愈想愈不忿,眼见掌门方丈、师父等便要动手,一股怒气难平,忍不住又骂了出来。 殷素素见丈夫脸现痛楚之色,那和尚骂一句,张翠山脸上的肌肉便抽搐一下。只听圆业又粗声骂道:“张翠山,你是张真人的弟子,张真人教出来的徒弟,可有这般滥杀无辜、做了恶事不认的吗?你武当派枉称侠义,在江湖上骗人骗了几十年,到底有没有三分羞耻之心?” 殷素素瞧着丈夫握紧拳头的手轻轻发颤,又见他站起身来,似乎头晕,微微转了个圈子,复又跌坐回椅上,不禁心如刀割。只听得厅外空地上那老僧叫道:“少林六僧对武当六侠,到底打不打啊?” 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等望着张翠山,都知他听了圆业的责骂,只因杀人的是他妻子殷素素,既不便否认,又累了武当派清名,以致心中有愧。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水陆长途共行,张翠山全不隐瞒,向他吐露心事最多,见到五弟这等情状,凛然心惊:“五弟心情激愤,看来要好好站立也支持不定;我受那假蒙古兵掌伤之后,内息一直未能调匀,内力大打折扣,师兄弟六人之中,只剩四人完好,只怕补不了四面八方的破绽缺陷,最怕的是他四人还须分心照顾我与五弟,那可如何是好?”心中一惊,额头冷汗涔涔。 殷素素眼见夫婿心神不定,身子摇晃,而武功卓绝的二伯又脸色大变,额头出汗,显是面临极大危难,胸中热血上涌,从板壁后窜了出来,躬身向张三丰屈膝行礼,叫了声:“师父!”转身向着空闻、空智,以及戟指怒斥张翠山的圆业,朗声说道:“你们几位来到武当山上,责问我丈夫张翠山……”空智不等她说完,插口问道:“女施主便是张五侠的夫人?老僧听人说道,女施主乃天鹰教教主殷白眉的千金,这可不错吧?” 第1660章 倚天屠龙记(47) 殷素素道:“不错!我爹爹便是天鹰教教主白眉鹰王殷天正,我是天鹰教的紫微堂堂主,在教中坐第三把交椅。你们冤枉张五侠的那番话,全是一派胡言。亏你们自居名门正派,却在众家英雄之前胡说八道,睁着眼睛说瞎话,可笑啊,可笑!”空智冷冷的道:“有什么可笑?” 殷素素道:“临安府龙门镖局那场血案,决计不是武当派张五侠做的。你们硬要栽赃,那还不可笑?”空智摇头道:“张夫人邪僻成性,指鹿为马,这……这倒令人为难了。” 殷素素道:“你们胡乱指责张五侠,颠倒是非,武林中还有公道没有?什么叫做名门正派,难道混淆黑白,便算名门正派吗?” 空性在大厅外将龙爪手使得呼呼风响,不见武当六侠出来接战,自觉没趣,回入大厅,大声问道:“到底谁在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殷素素大声道:“龙门镖局那七十几条性命明明不是张五侠杀的,你们冤枉于他,那便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空性喝道:“那么是谁杀的?” 殷素素挺胸说道:“是我杀的!那时我还没嫁给张五侠,跟他素不相识!明明是天鹰教干的事,你们却栽在武当派头上,岂不冤枉?你们要报仇,便去找天鹰教好了。天鹰教的总舵,便在江南海盐县南北湖的鹰窠顶!” 来到武当山问罪的各门派帮会听得殷素素自认杀了龙门镖局满门,登时变得师出无名,均感没味。众人此行真正目的是在谢逊,却也变成失却了藉口,人人均感空空荡荡。 空闻说道:“好!冤有头,债有主,你是女流之辈,我们去找天鹰教殷天正便了。”转身向张三丰合什道:“张真人,张夫人既归入了贵派门下,今后再滥杀无辜,只怕贵派也得担些干系才是。武林之中,终究要讲一个‘理’字,可不能恃强为胜啊!” 张三丰道:“这个自然。武林之中,可不能任意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他引了殷素素所说“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八个字,还敬他一句。 空闻向殷素素道:“请问张夫人,你何以滥施毒手,杀了龙门镖局满门老小?” 殷素素凛然道:“龙门镖局没好好护送俞三侠!我们天鹰教害了他,我虽不是男子汉,却也知道一人作事一身当的道理。我要去向俞三侠直承其事!”向张翠山道:“五哥,你妻子年轻时行事任性,连累了你,好生过意不去。我要去向三伯吐露真相,由他处罚。”说着转身入内。张翠山站起身来,跟在其后,脚下微见踉跄。殷梨亭伸手相扶,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等跟着入内。宋远桥道:“我在这里陪师父!” 殷素素由清风、明月二道僮带路,来到俞岱岩的卧室。她走到俞岱岩床前,见他向天仰卧,身上盖了条薄被,颤声道:“三伯,我是你五弟妹,我对你做了好大的错事,本来没脸来见你,但这件事不能隐瞒一辈子……我是来求你斩断我一条臂膀的,虽不能说是赎罪,但至少可让我今后能光明正大的叫你一声:‘三伯!’可以无惊无惧的做张翠山的妻子……”说着拔出佩剑,倒转了手持剑头,将剑柄伸向俞岱岩。 张翠山满腹疑惑,瞥了妻子一眼,见她脸上尽是愧疚和忧虑之色。 俞岱岩并不伸手接剑,只呆呆出神,眼色中透出异样光芒,又痛苦,又怨恨,显是想起了一件毕生的恨事。俞莲舟、殷梨亭等望望俞岱岩,又望望殷素素,各人心中均充塞了不祥之感。一时室中寂静无声,几乎连各人的心跳声也可听见。 只见俞岱岩喘气渐急,苍白的双颊之上涌起了一阵红潮,轻声说道:“五弟妹,请你说说这几句话:‘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若有半分差池,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叫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 各人听他缓缓说来,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冷汗。 殷素素道:“三伯,你果然了不起,听出了我的口音,那日在临安府龙门镖局之中,委托都大锦将你送上武当山来的,便是小妹。”俞岱岩道:“多谢弟妹好心。”殷素素道:“后来龙门镖局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伯如此,是以小妹将他镖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杀光了。”俞岱岩冷冷的道:“我起初还对你感激,要报你的大恩。你上山之后,我从五弟口中得知你是天鹰教中人,便想和你一见,查问一些事,可是你一直推托不见。” 殷素素脸色黯然,叹了口长气,说道:“三伯,今日我便是来向你告罪,小妹这件事大错而特错!不过我得明言,此事翠山一直瞒在鼓里,半分不知,我是怕……怕他知晓之后,从此……从此不再理我。” 俞岱岩静静的道:“事已如此,往事不可追,何必有碍你夫妇之情?过了这些年,我一切早看得淡了。就算手足完好,却又如何?今日我仍活着,五弟又从海外归来,便是天大的喜事。” 俞岱岩骨气极硬,自受伤以来,从不呻吟抱怨。他本来连话也不会说,但经张三丰悉心调治,以数十年修为的精湛内力度入他体内,终于渐渐能开口说话,但他对当日之事始终绝口不提,直至今日,才说出这几句话来。 殷素素道:“三伯,其实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顾念着和翠山的兄弟之义,是以隐忍不说。不错,那日在钱塘江中,躲在船舱中以蚊须针伤你的,便是小妹……”张翠山大喝:“素素,当真是你?你……你……你怎不早说?” 殷素素道:“伤害你三师哥的罪魁祸首,便是你妻子,我怎敢跟你说?”转头又向俞岱岩道:“三伯,后来以掌心七星钉伤你、骗了你手中屠龙宝刀的那人,是我的亲哥哥殷野王。我想天鹰教跟武当派素无仇冤,屠龙宝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位好汉子,便叫龙门镖局将你送回武当山。七星钉的解药在我哥哥手里,我没法先给你解毒,至于途中另起风波,却是我始料所不及了。” 张翠山全身发抖,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指着殷素素道:“你……你骗得我好苦!” 殷素素将佩剑递给张翠山,说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怜爱,情义深重,我今日死而无冤。三伯不肯断我手臂罚我的大错,只盼你一剑将我杀了,以全你武当七侠之义。” 张翠山接过剑来,一剑便要递出,刺向妻子的胸膛,但霎时之间,十年来妻子对自己温顺体贴、柔情密意,种种好处登时都涌上心来,这一剑如何刺得下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声,奔出房去。殷素素、俞莲舟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齐跟出。只见他急奔至厅,向张三丰跪倒在地,说道:“恩师,弟子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弟子只求你一件事。” 张三丰不知内室中发生何事,温颜道:“什么事,你说罢,为师决无不允。” 张翠山磕了三个头,说道:“多谢恩师。弟子有一独生爱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师救他脱出魔掌,抚养他长大成人。”站起身来,走上几步,向着空闻大师、铁琴先生何太冲、崆峒派关能、峨嵋派静玄师太等一干人朗声说道:“我妻子杀了不少少林弟子,那时她可还不识得我,但我夫妇一体,所有罪孽,当由张翠山一人承当!我和金毛狮王义结金兰,你们觊觎屠龙宝刀,想逼我对不起义兄,武当弟子岂是这等卑鄙无义之徒!”说着横过长剑,在自己颈中一划,鲜血迸溅,登时毙命。 张翠山死志甚坚,知道横剑自刎之际,师父和众同门定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于众宾客之间,说完了那两句话,立即出手。 张三丰及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四人齐声惊呼抢上。但听砰砰砰几声连响,六七人飞身摔出,均是张翠山身周的宾客,给张三丰师徒掌力震开。但终于迟了一步,张翠山剑刃断喉,已无法挽救。张松溪、莫声谷、殷素素三人出来较迟,相距更远。 便在此时,厅口长窗外一个孩童声音大叫:“爹爹,爹爹!”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给人按住了口。张三丰身形晃动,已到了长窗之外,只见一个穿着蒙古军装的汉子手中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男孩嘴巴遭按,却兀自用力挣扎。 张三丰爱徒惨死,心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为,心神不乱,低声喝道:“进去!” 那人左足力点,抱了孩子便欲跃上屋顶,突觉肩头压沉,身子滞重异常,双足竟没法离地,原来张三丰悄没声的欺近身来,左手已轻轻搭上他肩头。那人大惊,心知张三丰只须内劲吐出,自己不死也得重伤,只得依言走进厅去。 那孩子正是张翠山的儿子无忌。他给那人按住了嘴巴,可是在长窗外见父亲横剑自刎,如何不急,拚命挣扎,终于大声叫了出来。 殷素素见丈夫为了自己而自杀身亡,突然间又见儿子无恙归来,大悲之后,继以大喜,问道:“孩儿,他们打了你吗?你吃了苦吗?”无忌昂然道:“他们就打死我,我也不说义父的事!”殷素素道:“好孩子,让我抱抱你。” 张三丰道:“将孩子交给她。”那人全身受制,只得依言把无忌递给殷素素。 无忌扑在母亲怀里,哭道:“妈,他们为什么逼死爹爹?是谁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这里许许多多人,一齐上山来,只因你爹爹不肯说出义父的所在,他们便逼死了你爹爹。”无忌一对眼睛从左至右缓缓的横扫一遍,他年纪虽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触,心中都不由得一震。 殷素素道:“无忌,你答应妈一句话。”无忌道:“妈,你说。”殷素素道:“你别心急报仇,要慢慢的等着,只一个也别放过。”众人听了她这几句冷冰冰的言语,背上都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只听无忌叫道:“妈!我不要报仇,我要爹爹活转来。” 殷素素凄然道:“人死了,活不转来了。”她身子微微一颤,说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们只得把你义父的下落,说给人家听了。”无忌急道:“不,不能!他们要去害死义父的。让他们打死我好了,爹爹不说,我也决计不说。” 殷素素摇摇头,说道:“空闻大师,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请你俯耳过来。”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尽感惊诧。空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能早说片刻,张五侠也不必丧生。”走到殷素素身旁,俯耳过去。 殷素素嘴巴动了一会,却没发出一点声音。空闻问道:“什么?”殷素素道:“那金毛狮王谢逊,他是躲在……”“躲在”两字之下,声音又模糊之极,听不出半点。空闻又问:“什么?”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儿,屠龙宝刀也在那儿,你们少林派自己去找罢。” 空闻大急,道:“我没听见啊。”说着站直了身子,伸手搔头,脸上尽是迷惘之色。 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说得这般,你到了那边,自会见到金毛狮王谢逊。” 她抱着无忌,低声道:“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将嘴巴凑在无忌耳边,极轻极轻的道:“我没跟这和尚说,咱们谁也不说。我是骗他的……你瞧你妈……多会骗人!”说着凄然一笑,突然间双手一松,身子斜斜跌倒,只见她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原来她在抱住无忌之时,已暗用匕首自刺,只是无忌挡在她身前,谁也没瞧见。 无忌扑到母亲身上,大叫:“妈妈,妈妈!”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会,这时已然气绝。无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瞪视着空闻大师,问道:“是你杀死我妈妈的,是不是?你为什么逼死我爹爹,杀死我妈妈?” 空闻陡然间见此人伦惨变,虽是当今第一武学宗派的掌门,也不禁大为震动,经无忌这么一问,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是她自尽的。” 无忌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但拚命的用力忍住,说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给你们这些恶人看。” 空闻大师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张真人,这等变故……嗯,嗯……实非始料所及,张五侠夫妇既已自尽,那么前事一概不究,我们就此告辞。”说罢合什行礼。张三丰还了一礼,淡淡的道:“恕不远送。”少林僧众一齐站起,便要走出。 殷梨亭怒喝:“你们……你们逼死我五哥……”但转念又想:“五哥所以自杀,实是为了对不起三哥,却跟他们无干。”一句话说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张翠山的尸身之上,放声大哭。 众人心中都觉不是味儿,齐向张三丰告辞,均想:“这梁子当真结得不小,武当派决计不肯善罢干休,从此后患无穷。”只宋远桥红着眼睛,送宾客出了观门,转过头来时,眼泪已夺眶而出。大厅之上,武当派人人痛哭失声。 峨嵋派众人最后起身告辞。纪晓芙见殷梨亭哭得伤心,眼圈儿也自红了,走近身去,低声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殷梨亭泪眼模糊,抬起头来,哽咽道:“你们……你们峨嵋派……也是来跟我五哥为难么?”纪晓芙忙道:“不是的,家师只是想请张师兄示知谢逊的下落。”她顿了一顿,牙齿咬住了下唇,随即放开,唇上已出现了一排深深齿印,几乎血也咬出来了,颤声道:“六哥,我……我实在对你不住,一切你要看开些。我……我只有来生图报了。” 殷梨亭觉她说得未免过份,道:“这不干你的事,我们不会怪你峨嵋派。”纪晓芙脸色惨白,道:“不……不是这个……”她不敢和殷梨亭再说话,转头望向无忌,说道:“好孩子,我们……我们大家,都会好好照顾你。”从头颈中除下一个黄金项圈,要套在无忌颈中,柔声道:“这个给了你……” 无忌将头向后一仰,道:“我不要!”纪晓芙大是尴尬,手中拿着那个项圈,不知如何下台。她泪水本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这时终于流了下来。静玄师太脸一沉,道:“纪师妹,跟小孩儿多说什么?咱们走罢!”纪晓芙掩面奔出。 第1661章 倚天屠龙记(48) 无忌憋了良久,待静玄、纪晓芙等出了厅门,正要大哭,岂知一口气转不过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俞莲舟急忙抱起,知他在悲痛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说道:“孩子,你哭罢!”在他胸口推拿了几下,岂知无忌这口气竟转不过来,全身冰冷,鼻孔中气息微弱,俞莲舟运力推拿,他始终不醒。众人见他转眼也要死去,无不失色。 张三丰伸手按在他背心“灵台穴”上,一股浑厚的内力隔衣传送过去。以张三丰此时的内功修为,只要不是立时毙命气绝之人,不论受了多重损伤,他内力一到,定当好转,那知他内力透进无忌体中,只见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身子更颤抖不已。张三丰伸手往他额头摸去,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大惊之下,右手又摸到他背心衣服之内,但觉他背心上有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寒冷彻骨。若非张三丰内力已至化境,这触摸之下,只怕也要冷得发抖,便问:“远桥,抱孩子进来的那个鞑子兵呢?找找去!” 宋远桥应声出外,俞莲舟曾跟那蒙古兵对掌受伤,知道大师兄也非他敌手,忙道:“我也去。”两人并肩出厅。张三丰押着那蒙古兵进厅时,张翠山已自杀身亡,跟着殷素素自尽殉夫,各人悲痛之际,谁也没留心那蒙古兵,一转眼间,此人便走得不知去向。 张三丰撕开无忌背上衣服,只见细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一个碧绿的五指掌印。张三丰再伸手抚摸,只觉掌印处炙热异常,周围却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时已然极不好受,无忌身受此伤,其难当可想而知。 过不多时,宋远桥与俞莲舟快步回厅,说道:“山上已没外人。”两人见到无忌背上奇异的掌印,都大吃一惊。 张三丰皱眉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损道人一死,这阴毒无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传,岂知世上居然还有人会这门功夫。”宋远桥惊道:“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 他年纪最长,曾听到过“玄冥神掌”的名称,至于俞莲舟等,连这路武功的名字也从未听见过。 张三丰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脸上老泪纵横,双手抱着无忌,望着张翠山的尸身,说道:“翠山,翠山,你拜我为师,临去时重托于我,可是我连你的独生爱子也保不住,我活到一百岁有什么用?武当派名震天下又有什么用?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众弟子尽皆大惊。各人从师以来,始终见他逍遥自在,从未听他说过如此消沉哀痛之言。 殷梨亭道:“师父,这孩子……这孩子当真没救了么?”张三丰双臂横抱无忌,在厅上东西踱步,说道:“除非……除非我师觉远大师复生,将全部九阳真经传授于我。” 众弟子的心都沉了下去,师父这句话,便是说无忌的伤势没法治愈了。 众人沉默半晌。俞莲舟道:“师父,那日弟子跟他对掌,此人掌力果然阴狠毒辣,世所罕见,弟子当场受伤。可是此刻弟子伤势已愈,运气用劲,尚无窒滞。”张三丰道:“那是托了你们‘武当七侠’大名的福。以这玄冥神掌和人对掌,倘若对方内力胜过自己,掌力回激反冲,发掌者不免自受大祸。以后再遇上此人,可得千万小心。” 俞莲舟应道:“是。”心下凛然:“原来那人过于持重,怕我掌力胜他,是以一上来未曾全力施出玄冥神掌,否则我此刻多半已性命不保。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情了。”又想:“我身受此掌,已然如此,无忌小小年纪,只怕……只怕……” 宋远桥道:“适才我一瞥之间,见这人五十来岁年纪,高鼻深目,似是西域人。”莫声谷道:“这人掳了无忌去,又送他上山来干么?”张松溪道:“这人逼问无忌不得,便用玄冥神掌伤了他,要五弟夫妇亲眼见到无忌身受之苦,不得不吐露金毛狮王的下落。”莫声谷怒道:“这人好大的胆子,竟敢上武当山来撒野!”张松溪黯然道:“上武当山来撒野的人,今日难道少了?”俞莲舟道:“何况这人挟制了无忌,料得咱们投鼠忌器,不敢伤他。” 六人在大厅上呆了良久。无忌忽然睁开眼来,叫道:“爹爹,爹爹!我好痛啊,痛得很!”紧紧搂住张三丰,将头贴在他怀里。 俞莲舟凛然道:“无忌,你爹爹已经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日后练好了武功,为你爹爹报仇雪恨。”无忌叫道:“我不要报仇,我不要报仇!我要爹爹妈妈活转来。二伯,咱们饶了那许多坏人恶人,大家想法子救活爹爹妈妈。” 张三丰等听了这几句话,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张三丰说道:“咱们尽力而为,他再能活得几时,瞧老天爷的慈悲罢。”对着张翠山的尸体挥泪叫道:“翠山,翠山!好苦命的孩子。”抱着无忌,走进自己云房,手指连伸,点了他身上十八处大穴。 无忌穴道受点,登时不再颤抖,脸上绿气却愈来愈浓。张三丰知道绿色一转为黑,便此气绝无救,除去无忌身上衣服,自己也解开道袍,胸膛和他背心相贴。 这时宋远桥和殷梨亭在外料理张翠山夫妇的丧事。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来到师父云房,知道师父正以“纯阳无极功”吸取无忌身上的阴寒毒气。张三丰并未婚娶,虽到百岁,仍是童男之体,八十余载的修为,那“纯阳无极功”自已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俞莲舟等一旁随侍,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见张三丰脸上隐隐现出绿气,手指尖微微颤动。他睁开眼来,说道:“莲舟,你来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给松溪,千万不可勉强。” 俞莲舟应道:“是。”解开长袍,将无忌抱在怀里,肌肤相贴之际不禁打了个冷战,便似怀中抱了一块寒冰相似,说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几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火点起,俞莲舟却兀自冷得难以忍耐。 张三丰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气通走三关,鼓荡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将吸入体内的寒毒一丝一丝的化掉。待得他将寒气化尽,站起身来时,只见已是莫声谷将无忌抱在怀里,俞莲舟和张松溪坐在一旁,垂帘入定,化除体内寒毒。不久莫声谷便已支持不住,命道僮去请宋远桥和殷梨亭来接替。 这般以内力疗伤,功力深浅,立时显示出来,丝毫假借不得。莫声谷只不过支持到一盏热茶时分,宋远桥却可支持到两炷香。殷梨亭将无忌一抱入怀,立时大叫一声,全身打战。张三丰惊道:“把孩子给我。你坐在一旁凝神调息,不可心有他念。”原来殷梨亭心伤五哥惨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神智宁定,才将无忌抱过。 如此六人轮流,三日三夜之内,劳瘁不堪,好在无忌体中寒毒渐解,每人支持的时刻逐步延长,到第四日上,六人才得偷出余暇,稍一合眼入睡。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别助他疗伤两个时辰,这才慢慢修补损耗的功力。 初时无忌大有进展,体寒消减,神智日复,渐可稍进饮食,众人只道他这条小命救回来了。岂知到得第三十六日上,俞莲舟陡然发觉,不论自己如何催动内力,无忌身上的寒毒已一丝也拔不出来。可是他明明身子冰凉,脸上绿气未褪。俞莲舟还道自己功力不济,当即跟师父说了。张三丰一试,竟也无法可施。接连五日五晚之中,六人千方百计,用尽了所知的诸般运气之法,全没半点功效。 无忌道:“太师父,我手脚都暖了,但头顶、心口、小腹三处地方却越来越冷。”张三丰暗暗心惊,安慰他道:“你的伤已好了,我们不用成天抱着你啦。你在太师父的床上睡一会儿罢。”抱他到自己床上睡下。 张三丰和众徒走到厅上,叹道:“寒毒侵入他顶门、心口和丹田,非外力所能解,看来咱们这三十几天的辛苦全白耗了。”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体内寒毒,旁人已无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习《九阳真经》中所载无上内功,方能阴阳互济,化其至阴。但当时先师传授经文,我所学不全,至今虽闭关数次,苦苦钻研,仍只能想通得三四成。眼下也只好教他自练,能保得一日性命,便多活一日。” 于是将“九阳神功”的练法和口诀传了无忌,这一门功夫变化繁复,非一言可尽,简言之,初步功夫是练“大周天搬运”,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气,从丹田向镇锁任、督、冲三脉的“阴跷库”流注,折而走向尾闾关,然后分两支上行,经腰脊第十四椎两旁的“辘轳关”,上行经背、肩、颈而至“玉枕关”,此即所谓“逆运真气通三关”。然后真气向上越过头顶的“百会穴”,分五路下行,与全身气脉大会于“膻中穴”,再分主从两支,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如此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既非至阳,亦非至阴,而是阴阳互济,调和混元,丹田里的真气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那就是所谓“氤氲紫气”。这氤氲紫气练到相当火候,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各派内功的道理无多分别,练法却截然不同。张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论,可算得上当世第一。 无忌依法修练,练了两年有余,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已有小成,可是体内寒毒胶固于经络百脉之中,非但无法化除,脸上的绿气反而日甚一日,每当寒毒发作,所受的煎熬也一日比一日更加厉害。在这两年之中,张三丰全力照顾无忌内功进修,宋远桥等到处为他找寻灵丹妙药,什么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参、成形首乌、雪山茯苓、五色灵芝等珍奇灵物,也不知给他服了多少,但始终有如石投大海。众人见他日渐憔悴瘦削,虽见到他时总是强颜欢笑,心中却无不黯然,心想张翠山留下的这惟一骨血,只怕没法保住。 武当派诸人忙于救伤治病,也无余暇去追寻伤害俞岱岩和无忌的仇人。这两年中天鹰教教主殷天正数次遣人来探望外孙,赠送不少贵重礼物。武当诸侠心恨俞张二侠都是间接害在天鹰教手中,每次均将天鹰教使者逐下山去,礼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声谷还动手将使者狠狠打了一顿,从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 这一日中秋佳节,武当诸侠和师父贺节,还未开席,无忌突然发病,脸上绿气大盛,寒战不止,他怕扫了众人的兴致,咬牙强忍,但这情形又有谁看不出来?殷梨亭将无忌拉入房中睡下,盖上棉被,又生了一炉旺旺的炭火。张三丰忽道:“明日我带同无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众人明白师父的心意,那是他无可奈何之下,逼得向少林寺低头,亲自去向空闻大师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补全“九阳神功”中的不足之处,挽救无忌性命。 两年前武当山上一会,少林、武当双方嫌隙已深。张三丰一代宗师,以百余岁的高龄,竟降尊纡贵的去求教,自是大失身分。众人念着张翠山的情义,明知张三丰一上嵩山求教,自此武当派见到少林派时再也抬不起头来,但这些虚名也顾不得了。本来峨嵋派也传得一份《九阳真经》,但掌门人灭绝师太脾气孤僻古怪之极,张三丰曾数次致书通候,命殷梨亭送去,灭绝师太连封皮也不拆,便将来信原封不动退回。眼下除了向少林派低头,再无别法了。 若由宋远桥率领众师弟上少林寺求教,虽于武当派颜面上较好,但势所必然,空闻大师决不肯以《九阳真经》的真诀相授。众人想起二三十年来威名赫赫的武当派从此要向少林派低头,都郁郁不乐,庆贺团圆佳节的酒宴,也就在几杯闷酒之后草草散席。 次日一早,张三丰带同无忌启程。五弟子本想随行,但张三丰道:“咱们若人多势众,不免引起少林派疑心,还是由我们一老一小两人去的好。” 两人各骑一匹青驴,一路向北。少林、武当两大武学宗派其实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当山至豫西嵩山,数日即至。张三丰和无忌自老河口渡过汉水,到了南阳,北行汝州,再折而向西,便是嵩山。 两人上了少室山,将青驴系在树下,舍骑步行,张三丰旧地重游,忆起八十余年之前,师父觉远大师挑了一对铁水桶,带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时回首前尘,岂止隔世?他心下感慨,携着无忌之手,缓缓上山,但见五峰依旧,碑林如昔,可是觉远、郭襄诸人却早已不在人间了。 两人到了一苇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见两名少年僧人谈笑着走来。张三丰打个问讯,说道:“相烦通报,便说武当山张三丰求见方丈大师。” 那两名僧人听到张三丰的名字,吃了一惊,凝目向他打量,但见他身形高大,须发如银,脸上红润光滑,笑咪咪的甚是可亲,一件青布道袍却污秽不堪。要知张三丰任性自在,不修边幅,壮年之时,江湖上背地里称他为“邋遢道人”,也有人称之为“张邋遢”的,直到后来武功日高,威名日盛,才没人敢如此称呼。 那两个僧人心想:“张三丰是武当派的大宗师,武当派跟我们少林派向来不和,难道是生事打架来了吗?”见他携着一个面青肌瘦的十一二岁少年,两个都貌不惊人,不见有丝毫威势。一名僧人问道:“你便真是武当山的张……张真人么?”张三丰笑道:“货真价实,不敢假冒!”另一名僧人听他说话全无一派宗师的庄严气概,更加不信,问道:“你真不是开玩笑么?”张三丰笑道:“张三丰有什么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什么好处?”两名僧人将信将疑,飞步回寺通报。 过了良久,只见寺门开处,方丈空闻大师率同师弟空智、空性走了出来。三人身后跟着十几个身穿黄色僧袍的老和尚。张三丰知道是达摩院的长老们,辈份说不定比方丈还高,在寺中精研武学,不问外事,想是听到武当派掌门人到来,非同小可,这才随同方丈出迎。 张三丰抢出亭去,躬身行礼,说道:“有劳方丈和众位大师出迎,何以克当?”空闻等一齐合什为礼。空闻道:“张真人远来,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见谕?”张三丰道:“便有一事相求。”空闻道:“请坐,请坐。” 第1662章 倚天屠龙记(49) 张三丰在亭中坐定,即有僧人送上茶来。张三丰不禁有气:“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师,总也算是你们前辈,如何不请我进寺,却让我在半山坐地?别说是我,便对待寻常客人,也不该如此礼貌不周。”但他生性随便,一转念间,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空闻说道:“张真人光降敝山,原该恭迎入寺。只是张真人少年之时不告而离少林寺,本派数百年的规矩,张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弃徒、叛徒,终身不许再入寺门一步,否则当受刖足之刑。”张三丰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贫道幼年之时,虽曾在少林寺服侍觉远大师,但那是扫地烹茶的杂役,既没剃度,亦未拜师,说不上是少林弟子。” 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张真人却从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 张三丰气往上冲,但转念想道:“我武当派的武功,虽是我后来潜心所创,但推本溯源,若非觉远大师传我《九阳真经》,郭女侠又赠了我那一对少林铁罗汉,此后一切武功尽皆无所依凭。他说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为过。”于是心平气和的道:“贫道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空闻和空智对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来干什么?想来不见得有什么好意,多半是为了张翠山的事而来找晦气了。”空闻便道:“请示其详。” 张三丰道:“适才空智大师言道,贫道的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错。贫道当年服侍觉远大师,得蒙授以《九阳真经》,这部经书博大精深,只是其时贫道年幼,所学不全,至今深以为憾。其后觉远大师荒山诵经,有幸得闻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一位是贵派无色禅师,另一人便是贫道。贫道年纪最幼,资质最鲁,又无武学根柢,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张真人自幼服侍觉远,他岂有不暗中传你之理?今日武当派名扬天下,那便是觉远之功了。”觉远的辈份比空智长了三辈,算来该是“太师叔祖”,但觉远逃出少林寺,便给目为弃徒,派中辈名已除,因之空智语气之中也就不存礼貌。 张三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先师恩德,贫道无时或忘。” 少林四大神僧之中,空见慈悲为怀,可惜逝世最早;空闻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空性浑浑噩噩,天真烂漫,不通世务;空智却气量褊隘,常觉张三丰在少林寺偷学了武功去,反而使武当派的名望骎骎然有凌驾于少林派之势,向来心中不忿。他认定张三丰这次来到少林,是为张翠山之死报仇泄愤。何况那日殷素素临死之时,假意将谢逊的下落“告知”空闻,这一着“移祸江东”之计使得甚为毒辣。两年多来,三日两头便有武林人士来到少林寺滋扰,或明闯,或暗窥,或软求,或硬问,不断打听谢逊的所在。空闻发誓赌咒,说道实在不知,但当时武当山紫霄宫中,各门各派数百对眼睛见到殷素素在空闻耳边明言,如何是假?不论空闻如何解说,旁人总是不信,为此而动武的月有数起。外来的武林人物死伤固多,少林寺中的高手却也损折了不少。推究起来,岂非都是武当派种下的祸根? 寺中上下僧侣憋了两年多的气,难得今日张三丰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张真人自承是从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并无旁人听见,否则传将出去,也好叫江湖上尽皆知闻。” 张三丰道:“红花白藕,天下武学原是一家,千百年来互相截长补短,真正本源早已不可分辨。但少林派领袖武林,数百年来众所公认,贫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贵派武学,自知不及,要向众位大师求教。” 空闻、空智等只道他“要向众位大师求教”这句话,乃是出言挑战,不由得均各变色,心想这老道百岁的修为,武功深不可测,举世有谁是他敌手,他孤身前来,自是有恃无恐,想来在这两年之中又练成了什么厉害无比的武功。 一时之间,三僧都不接口。最后空性却道:“好老道,你要考较我们来着,我空性可不惧你。少林寺中千百名和尚一拥而上,你也未必就能把少林寺给挑了。”他嘴里虽说“不惧”,心中其实大惧而特惧,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拥而上的主意。 张三丰忙道:“各位大师不可误会,贫道所说求教,乃是真的请求指点。只因贫道修习先师所传《九阳真经》,其中有不少疑难莫解、缺漏不全之处。少林众高僧修为精湛,若能不吝赐教,使张三丰得闻大道,感激良深。”说着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 张三丰这番言语,大出少林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盖代,开宗创派,修练已垂九十载,当代武林之中,声望之隆,身分之高,无人能出其右,万想不到今日竟会来向少林求教。空闻急忙还礼,说道:“张真人取笑了。我等后辈浅学,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八字也说不上,如何能当得‘指点’二字?” 张三丰知道此事本来太奇,对方不易入信,于是源源本本的将无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体内阴毒无法驱出的情由说了,又说他是张翠山身后所遗独子,无论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学全“九阳神功”之外,再无他途可循,因此愿将本人所学到的“九阳真经”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学,双方参悟补足。 空闻听了,沉吟良久,说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八百年来从无一名僧俗弟子能练到十二项以上。张真人所学自是冠绝古今,可是敝派只觉上代列位祖师传下的武功太多,便只学十分之一,也已极难。张真人再以一门神功和本派交换,虽盛情可感,然于本派而言,却为多余。”顿了一顿,又道:“武当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双方交换武学,日后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会说武当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却也从张真人手上得到了好处。小僧忝为少林掌门,这般的流言却担代不起。” 张三丰心下暗暗叹息,心道:“你身为武林第一大门派的掌门,号称四大神僧之一,却如此宥于门户之见,胸襟未免太狭。”但其时有求于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说道:“三位乃当世神僧,慈悲为怀,这小孩儿命在旦夕之间,还望体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请,贫道实感高义。” 但不论他说得如何唇焦舌敝,三名少林僧始终婉言推辞。最后空闻道:“有方尊命,还请莫怪。”转头向身旁一名僧人道:“叫香积厨送一席上等素席,到这里来款待张真人。”那僧人应命去了。 张三丰神色黯然,举手说道:“既是如此,老道这番可来得冒昧了。盛宴不敢叨领。多有滋扰,还请恕罪,就此别过。”躬身行了一礼,牵了无忌之手,飘然而去。 第十一回 有女长舌利如枪 张三丰带了无忌下得少室山来,料想他已命不长久,便也索性绝了医治的念头,只跟他说些笑话,互解愁闷。这日行到汉水之畔,两人坐了渡船过江。船到中流,汉水波浪滔滔,小小的渡船摇晃不已,张三丰心中,也是思如浪涛。 无忌忽道:“太师父,你不用难过,孩儿死了之后,便可见到爹爹妈妈了,那也好得很。”张三丰道:“你别这么说,太师父无论如何要想法儿治好你。”无忌道:“我本来想,如能学到少林派的九阳神功,去说给俞三伯听,那便好了。”张三丰道:“为什么?”无忌道:“盼望俞三伯能修练武当、少林两派神功,治好手足残疾。” 张三丰叹道:“你俞三伯受的是筋骨外伤,内功再强,也治不好的。”心想:“这孩子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居然不怕死,却想着要去治疗岱岩的残疾,这番心地,也确是我辈侠义中人的本色。”正想夸奖他几句,忽听得江上一个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快些停船,把孩子乖乖交出,佛爷便饶了你性命,否则莫怪无情。”这声音穿过波浪声传来,入耳清晰,显然呼叫之人内力不弱。 张三丰心下冷笑,暗道:“谁敢如此大胆,要我留下孩子?”抬起头来,只见两艘江船如飞的划来,凝目瞧时,见前面一艘小船上坐着一个虬髯大汉,双手操桨急划,舱中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后面一艘船身较大,舟中站着四名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众武官拿起船板,帮同划水。那虬髯大汉膂力奇大,双桨一扳,小船便急冲丈余,但后面船上毕竟人多,两船相距渐近。过不多时,众武官和番僧便弯弓搭箭,向那大汉射去。但听得羽箭破空,呜呜声响。 张三丰心想:“原来他们是要那虬髯大汉留下孩子。”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残杀汉人,便想出手相救。只见那大汉左手划船,右手举起木桨,将来箭一一挡开击落,手法迅捷利落。张三丰心道:“这人武功不凡,英雄落难,我怎能坐视不救?”向摇船的梢公喝道:“船家,迎上去。” 那梢公见羽箭乱飞,早已吓得手酸足软,拚命将船划开尚嫌不及,怎敢反而迎将过去?颤声道:“老……老道爷,你……你说笑话了。”张三丰见情势紧急,夺过梢公的橹来,在水中扳了两下,渡船便横过船头,向着小船迎去。 猛听得“啊”的一声惨呼,小船中男孩背心上中了一箭。那虬髯大汉失惊,俯身去看时,肩头和背上接连中箭,手中木桨拿捏不定,掉入江心,坐船登时不动。后面大船瞬即追上,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上小船。那虬髯大汉兀自不屈,拳打足踢,奋力抵御。 张三丰叫道:“鞑子住手,休得行凶伤人!”急速扳橹,摇向小船,跟着纵身而起,大袖飘飘,从空扑向小船。 两名蒙古武官飕飕两箭,向他射来。张三丰袍袖挥动,两枝羽箭远远飞出,右足一踏上船板,左掌挥出,登时将两名番僧摔出丈许,扑通、扑通两声,跌入江中。众武官见他犹似飞将军从天而降,一出手便将两名武功甚强的番僧震飞,无不惊惧。领头的武官用汉语喝道:“兀那老道,你干什么?” 张三丰骂道:“狗鞑子!又来行凶作恶、残害良民,快快给我滚罢!”那武官道:“你知这人是谁?那是袁州魔教反贼的余孽,普天下要捉拿的钦犯!” 张三丰吃了一惊,心道:“难道是周子旺的部属?”转头问那虬髯大汉道:“他这话可真?”那虬髯大汉全身鲜血淋漓,左手抱着男孩,虎目含泪,说道:“小主公……小主公给他们射死了。”这一句话,便是承认了自己身分。 张三丰心下更惊,问道:“这是周子旺的郎君么?” 那大汉道:“不错。我有负嘱咐,这条命也不要了。”轻轻放下男孩尸身,向那武官扑去。他身上本已负伤,肩背上的两枝羽箭又未拔下,且箭头有毒,身刚纵起,口中“嘿”的一声,便摔在船舱板上。 那小女孩扑在船舱中的一具男尸身上,只哭叫:“爹爹,爹爹!”张三丰瞧那具尸身的装束,当是操舟的船夫。 张三丰心想:“早知是魔教中人物,这件闲事不管也罢。可是既已伸手,总不能半途抽身。”向那武官道:“这男孩已死,余下那人身中毒箭,也转眼便死,你们已经立功,那便走罢!”那武官道:“不成!非将两人首级斩下不可。”张三丰道:“那又何必赶人太绝?”那武官道:“老道是谁?凭什么来横加插手?” 张三丰微微一笑,说道:“你理我是谁?天下事天下人管得。”那武官使个眼色,说道:“道长道号如何?在何处道观出家?”张三丰尚未回答,两名蒙古军官突然手举长刀,向他肩头猛劈下来。这两刀来势好不迅疾,刀锋竟带向无忌。 张三丰身子稍侧,双掌起处,已托在两人的背心,喝道:“去罢!”掌力吐出,两名武官身子飞起,砰砰两响,刚好摔入原本乘来的大船。他已数十年未跟人动手过招,此时牛刀小试,大是挥洒如意。那为首的武官张大了口,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莫非……是……”张三丰袍袖挥动,喝道:“老道生平,专杀鞑子!”众武官番僧但觉疾风扑面,人人气息闭塞,半晌不能呼吸。张三丰袍袖停挥,众人面色惨白,齐声惊呼,争先恐后的跃回大船,救起落水番僧,掉转船头,急划逃去。 张三丰取出丹药,喂入虬髯大汉口中,将小舟划到渡船之旁,待要扶他过船,岂知那大汉甚是硬朗,一手抱着男孩尸身,一手抱着女孩,轻轻一纵,便上了渡船。张三丰暗暗点头:“这人身受重伤,仍如此忠于幼主,确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这番出手虽然冒失,但这样的汉子却也该救。”回到渡船,为那大汉拔出毒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药。 那女孩望着父亲的尸身随小船漂走,不住哭泣。那虬髯大汉道:“狗官兵好不歹毒,一上来便放箭射死船夫,若非老道爷相救,这船家女孩多半也性命难保。” 张三丰心想:“眼下无忌行走不便,若到老河口投店,这汉子却是钦犯,我要照顾两人,只怕难以周全。”取出三两银子交给梢公,说道:“梢公大哥,烦你顺流东下,过了仙人渡,送我们到太平店上岸。”那梢公见他将蒙古众武官打得落花流水,早已万分敬畏,何况又给了这么多银子,连声答应,摇着船沿江东去。 那大汉在舱板上跪下磕头,说道:“老道爷救了小人性命,常遇春给你老人家磕头。”张三丰伸手扶起,道:“常英雄不须行此大礼。”一碰他手掌,但觉触手冰冷,微微一惊,问道:“常英雄可还受了内伤么?”常遇春道:“小人从信阳护送小主南下,途中与鞑子派来追捕的鹰爪接战四次,胸口和背心给一个番僧打了两掌。” 张三丰搭他脉搏,但觉跳动微弱,再解开他衣服一看伤处,更加骇然,只见他中掌处肿起寸许,受伤着实不轻,换作旁人,早便支持不住,此人千里奔波,力拒强敌,当真英雄了得。当下命他不可说话,在舱中安卧静养。 第1663章 倚天屠龙记(50) 那女孩约莫十岁左右,衣衫敝旧,赤着双足,虽是船家贫女,但容颜秀丽,十足是个绝色的美人胚子,坐着只是垂泪。张三丰见她楚楚可怜,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道:“我姓周,我爹爹说我生在湖南芷江,给我取名周芷若。”张三丰心想:“船家女孩,取的名字倒好。”问道:“你家住在那里?家中还有谁?咱们叫船老大送你回家。”周芷若垂泪道:“我就跟爹爹两个住在船上,再没……再没别的人了。”张三丰嗯了一声,心想:“她这可是家破人亡了。小小女孩,如何安置她才好?” 常遇春说道:“老道爷武功高强,小人生平从来没见过。不敢请教老道爷法号?”张三丰微笑道:“老道张三丰。”常遇春“啊”的一声,翻身坐起,大声道:“老道爷原来是武当山张真人,难怪神功盖世。常遇春今日有幸,得遇仙长。” 张三丰微笑道:“老道不过多活了几岁,什么仙不仙的?常英雄快请卧倒,不可裂了箭创。”他见常遇春慷慨豪爽,英风飒飒,对他甚为喜爱,但想到他是魔教中人,不愿深谈,便淡淡的道:“你受伤不轻,别多说话。” 张三丰生性豁达,于正邪两途,本无多大成见,当日曾对张翠山说道:“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倘若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又说天鹰教教主殷天正虽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很可交交这个朋友。但张翠山自刎而亡,他心伤爱徒之死,对天鹰教不由得由心痛恨,心想三弟子俞岱岩终身残废、五弟子张翠山身死名裂,皆由天鹰教而起,虽勉强抑下了向殷天正问罪复仇之念,但不论他胸襟如何博大,于这“邪魔”二字,却恨恶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明教”中“弥勒宗”的大弟子,数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为帝,国号称“周”,不久为元军扑灭,周子旺遭擒斩首。弥勒宗和天鹰教虽非一派,但同为明教的支派,相互间渊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时,殷天正曾在浙江为之声援。张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只激于一时侠义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他身分,实在大违本愿。 这晚二更时分才到太平店。张三丰吩咐那船离镇远远的停泊。梢公到镇上买了食物,煮了饭菜,摆在舱中小几上,鸡、肉、鱼、蔬,共煮了四大碗。张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自己给无忌喂食。常遇春问起原由,张三丰说他中了寒毒,四肢转动不便。无忌心中难过,食不下咽。张三丰再喂时,他摇摇头,不肯再吃了。 周芷若从张三丰手中接过碗筷,道:“道长,你先吃饭罢,我来喂这位小相公。” 无忌道:“我饱啦,不要吃了。”周芷若道:“小相公,你如不吃,老道长心里不舒服,他也吃不下饭,岂不害得他饿肚子?”无忌心想不错,当周芷若再将饭送到嘴边时,张口便吃了。周芷若将鱼骨鸡骨细心剔除干净,每口饭中再加上肉汁,无忌吃得甚是香甜,将一大碗饭都吃光了。 张三丰心中稍慰,又想:“无忌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这般病重,原该有个细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 常遇春不动鱼肉,只将那碗青菜吃了个精光,虽在重伤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张三丰不忌荤腥,见他食量甚豪,便劝他多吃鸡肉。常遇春道:“张真人,小人拜菩萨的,不吃荤。”张三丰道:“啊,老道倒忘了。”这才想起,魔教中人规矩极严,戒食荤腥,自唐朝以来,即是如此。北宋末年,明教大首领方腊在浙东起事,当时官民称之为“食菜事魔教”。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两大规律,传之已达数百年。宋朝以降,官府对魔教诛杀极严,武林中人也对之甚为歧视,因此魔教教徒行事隐秘,守规吃素,却对外人假称奉佛拜菩萨,不敢泄漏自己身分。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于我有救命大恩,何况你也早知晓我的来历,自也不用相瞒。小人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当我们是十恶不赦之徒,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瞧我们不起,甚至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说我们是妖魔鬼怪。你老人家明知我的身分来历,却仍出手相救,这番恩德,当真不知如何报答。” 张三丰于魔教的来历略有所闻,知道魔教所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称之为“明尊”。该教于唐朝宪宗元和年间传入中土,当时称为“摩尼教”,又称“大云光明教”,教徒自称“明教”,但因摩尼之“摩”字,旁人便讹称之为魔教。他微一沉吟,说道:“常英雄……” 常遇春忙道:“老道爷,你不用英雄长、豪杰短啦,干脆叫我遇春得了。”张三丰道:“好!遇春,你今年多大岁数?”常遇春道:“我刚好二十岁。” 张三丰见他虽浓髯满腮,但言谈举止间显得年纪甚轻,是以有此一问,点头道:“你不过刚长大成人,虽然投入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头,一点也没迟了。我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劝你,盼你别见怪。”常遇春道:“老道爷见教,小人怎敢见怪?” 张三丰道:“好!我劝你即日洗心革面,弃了邪教。你若不嫌武当派本领低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儿宋远桥收你为徒。日后你行走江湖,扬眉吐气,谁也不敢轻视于你。” 宋远桥是七侠之首,名震天下,寻常武林中人要见他一面亦是不易。武当诸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拣选甚严,若非根骨资质、品行性情无一不佳,决不能投入武当门下。常遇春出身魔教,常人一听早皱起眉头,竟蒙张三丰垂青,要他投入宋远桥门下,于学武之人而言,实是难得之极的莫大福缘。 岂知常遇春朗声道:“小人蒙张真人瞧得起,感激之至。但小人身属明教,该当忠心到底,终身不敢背教。”张三丰又劝了几句,常遇春坚决不从。 张三丰见他执迷不悟,摇头叹息,说道:“这个小姑娘……”常遇春道:“老道长放心,这小姑娘的爹爹因我而死,小人自当设法妥为照料。”张三丰道:“好!不过你不可让她入了贵教。”常遇春道:“真不知我们如何罪大恶极,给人家这么瞧不起,当我们明教中人便似毒蛇猛兽一般。好,老道长既如此吩咐,小人遵命。” 张三丰将无忌抱在手里,说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他实不愿和魔教中人多打交道,那“后会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说。常遇春又再拜谢。 周芷若向无忌道:“小相公,你要天天吃饱饭,免得老道爷操心。”无忌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多谢你好心,可是……可是我没几天饭好吃了。”张三丰心下黯然,举起袍袖,给他擦去了腮边的眼泪。周芷若惊道:“什么?你……你……”张三丰道:“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后走上正途,千万别陷入邪魔才好。” 周芷若道:“是。可是这位小相公,为什么说没几天饭好吃了?”张三丰凄然不答。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广大,这位小爷虽中毒不浅,总能化解罢?”张三丰道:“是!”可是伸在无忌身下的左手却轻轻摇了两摇,意思是说他毒重难愈,但不让他自己知道。 常遇春见他摇手,吃了一惊,说道:“小人内伤不轻,正要去求一位神医疗治,老道长何不便和这位小爷同去?”张三丰摇头道:“他寒毒散入脏腑,非寻常药物可治,只能……只能慢慢化解。”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医却当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啊!” 张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一人,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蝶谷医仙’?” 常遇春道:“正是他,原来老道长也知我胡师伯的名头。” 张三丰好生踌躇:“素闻‘蝶谷医仙’胡青牛医道高明之极,但他却是魔教中人,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听说他脾气怪僻无比,只要是魔教中人患病,他必尽心竭力医治,分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黄金万两堆在面前,他也不肯一顾。因此又有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既是此人,宁可让无忌毒发身亡,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 常遇春见他皱眉沉吟,明白他心意,说道:“张真人,胡师伯虽然从来不给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如当真不肯救治,小人决不跟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通神,我是听到过的,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寻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小爷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有什么可耽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 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字,心头一震,暗想:“这莽汉子的话倒也不错,眼看无忌最多不过一月之命,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一生和人相交,肝胆相照,自来信人不疑,这常遇春又显然是个重义汉子,可是无忌是他爱徒的唯一骨肉,要将他交在向来以诡怪邪恶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确然万分放心不下,一时拿不定主意。 常遇春道:“张真人不愿去见我胡师伯,这个我是明白的。张真人是当今大宗师,如何能去求我们这等异教外道?我胡师伯脾气古怪,见到张真人后说不定礼貌不周,得罪了张真人。这位张兄弟只好由我带去,但张真人又未免不放心。这样罢,我送了张兄弟去胡师伯那里,请他慢慢医治,小人便上武当山来,作个抵押。张兄弟若有什么闪失,张真人一掌把我打死便了。” 张三丰哑然失笑,心想无忌如有差池,我打死你又有何用?然他说得如此真率,足见坦诚;眼下无忌毒入膏肓,当真“左右也是个死”,生死之际,须得当机立断,便道:“如此便拜托你了。可是咱们话说明在先,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他知魔教中人行事诡秘,若给纠缠上身,阴魂不散,不知将有多少后患,张翠山弄到身死名裂,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常遇春昂然道:“张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一切遵照吩咐便是。”张三丰道:“你替我好好照顾无忌,若他体内阴毒终于得能除去,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你自己来抵押却不必了。”常遇春道:“小人必当尽力而为。”张三丰道:“这个小姑娘,由我带上武当山去,设法安置,却不是作抵押。” 常遇春上岸后,在一棵大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这才埋葬,跪在坟前,拜了几拜。原来“裸葬”乃明教的规矩,以每人出世时赤条条的来,离世时也当赤条条的去。张三丰不明其理,只觉这些人行事处处透着邪门诡异。 次日天明,张三丰携同周芷若,与常遇春、张无忌分手。 无忌自父母死后,视张三丰如亲祖父一般,见他就要离去,不由得泪如泉涌。张三丰温言道:“无忌,乖孩儿,你病好之后,常大哥便带你回武当山。分别数月,不用悲伤。”无忌眼泪仍不断涌流。周芷若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给他抹去了眼泪,对他微微一笑,将手帕塞在他衣襟之中,这才上岸。 无忌目送太师父带同周芷若西去,见周芷若不断回头扬手,直走到一排杨柳背后,这才不见。他霎时间只觉孤单寂寞,凄凉伤感,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常遇春皱眉道:“张兄弟,你今年几岁?”张无忌哽咽道:“十二岁。”常遇春道:“好啊,十二岁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丑么?我在十二岁上,已不知挨过几百顿好打,从来不作兴流半滴眼泪。男子汉大丈夫,只流鲜血不流眼泪。你再妞儿般的哭个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 张无忌道:“我是舍不得太师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哭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今日你打我一拳,他日我打还你十拳。”常遇春一愕,哈哈大笑,说道:“好兄弟,好兄弟,这才是有骨气的男子汉。你这么厉害,我是不敢打你的。”张无忌道:“我手上半点力气也没有,你为什么不敢打?”常遇春笑道:“我今日打了你,将来你跟着你太师父学好了武功,这武当派的神拳,我挨得起十拳么?”张无忌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个常大哥虽相貌凶恶,说话倒也有趣。 常遇春雇了一艘江船,直放汉口,到了汉口后另换长江江船,沿江东下。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蝴蝶谷,在皖北女山湖畔。常遇春是淮河沿岸人氏,熟知路途。 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东南,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而入皖境。两年之前,张无忌曾乘船溯江北上,其时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莲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双亡,自己凄凄惶惶的随常遇春东下求医,其间苦乐,实有天壤之别。他生怕常遇春发怒骂人,虽然伤感,却不敢流泪。身上寒毒发作时又痛楚难当,他咬牙强忍,只咬得上下唇伤痕斑斑,而阴寒侵袭,日甚一日。 到得集庆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登岸,雇了辆大车,向北进发,数日间到了凤阳以东的明光。常遇春知道胡师伯不喜旁人得知他隐居所在,待行到离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余里地,便打发大车回去,将张无忌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他以过去经历,只道这二十余里路转眼即至,岂知他身中番僧的两记阴掌,内伤着实不轻,只走出里许,便全身筋骨酸痛,气喘吁吁的步履为艰。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道:“常大哥,让我自己走罢,你别累坏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来,怒道:“我平时一口气走一百里路,也半点不累,难道那个贼和尚打了我两掌,便教我寸步难行?”他赌气加快脚步,奋力而行。但他内伤本就沉重,再这般心躁气浮的勉强用力,只走出数十丈,便觉四肢百骸的骨节都要散开一般,他兀自不服气,既不肯放下张无忌,也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向前挨去。 第1664章 倚天屠龙记(51) 这般走法,那就慢得紧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且山路崎岖,越来越难走。挨到了一座树林之中,常遇春将张无忌放下,仰天八叉的躺着休息。他怀中带着些张无忌吃的糖果糕饼,两人分着吃了。休息了半个时辰,常遇春又要赶路。张无忌极力劝阻,说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再走。常遇春心想今晚就算赶到,半夜三更的去惊吵胡师伯,定要惹他生气,只得依了。两人在一棵大树下相倚而睡。 睡到半夜,张无忌身上寒毒又发作起来,剧颤不止。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声不响,强自忍受。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兵刃相交之声,又有人吆喝:“往那里走?” “堵住东边,逼他到林子中去。”“这一次可不能再让这贼秃走了。”跟着脚步声响,几个人奔向树林中来。 常遇春一惊而醒,右手拔出单刀,左手抱起张无忌,以备且战且走。张无忌低声道:“他们好像是在追一个和尚。”常遇春点点头,躲在大树后向外望去,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只见七八人围着一人相斗,受困那人赤手空拳,双掌飞舞,逼得敌人没法近身。斗了一阵,众人渐渐移近。 不久一轮眉月从云中钻出,清光泻地,只见受围攻那人身穿黑色僧衣,是个四十来岁的高瘦和尚。围攻他的众人中有僧有道,有俗家打扮的汉子,还有两个女子,共是八人。两个灰袍僧人一执禅杖,一执戒刀,禅杖横扫、戒刀挥劈之际,一股股疾风带得林中落叶四散飞舞。一个道人手持长剑,身法迅捷,长剑在月光下闪出一团团剑花。一个矮小汉子手握双刀,在地下滚来滚去,以地堂刀法进攻黑衣和尚下盘。 两个女子身形苗条,各执长剑,剑法也极尽灵动轻捷。酣斗中一个女子转过身来,半边脸庞照在月光之下。张无忌险些失声而呼:“纪姑姑!”这女子正是殷梨亭的未婚妻子纪晓芙。张无忌初见八人围攻一个和尚,觉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盼望那和尚能突围而走,这时认出纪晓芙后,心想那和尚跟纪姑姑为敌,自是个坏人,一颗心便去帮助纪晓芙一边了。那日他父母双双自尽,纪晓芙曾对他柔声安慰,张无忌虽不收她给的黄金项圈,事后想起,对她的一番好意也甚感激。 张无忌见那身遭围攻的和尚武功了得,掌法忽快忽慢,变幻多端,打到快时,连他手掌的去路来势都瞧不清楚。纪晓芙等虽然人多,却久斗不下。 忽听得一名汉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一名汉子和一名道人分向左右跃开,跟着嗤嗤声响,弹丸和飞刀不断向那黑衣和尚射去。这么一来,那和尚便有点儿难以支持。那持剑的长须道人喝道:“彭和尚,我们又不是要你性命,你拚命干么?你把白龟寿交出来,大家一笑而散,岂不甚妙?” 常遇春吃了一惊,低声道:“这位便是彭和尚?”张无忌在江船之中,曾听父母对俞二伯说起王盘山扬刀立威、以及天鹰教和各帮派结仇的来由,知道白龟寿是天鹰教在王盘山仅得安然生还的玄武坛坛主,这些年来各帮派和天鹰教争斗不休,为的便是要白龟寿吐露谢逊的踪迹,寻思:“莫非这彭和尚也是我妈教里的人物?” 却听彭和尚朗声道:“白坛主已给你们打得重伤,我彭和尚莫说跟他颇有渊源,便毫无干连,也不能见死不救。”那长须道人道:“什么见死不救?我们并非要伤他性命,只是向他打听一个人。”彭和尚道:“你们要问谢逊的下落,为何不去问少林寺方丈?”一名灰袍僧人叫了起来:“这是天鹰教妖女殷素素嫁祸我少林寺的恶计,谁能信得?”这僧人显然是少林派的。张无忌听他提到亡母的名字,又骄傲,又伤心,暗想:“我妈虽已去世两年,仍能作弄得你们头昏脑胀。” 猛听得站在外圈的道人叫道:“自己人大家伏倒!”六人一听,立即伏地,但见白光闪动,五柄飞刀风声呼呼,对准彭和尚的胸口射去。本来彭和尚只须低头弯腰、或向前扑跌、又或使铁板桥仰身,让飞刀掠过,但这时地下六般兵刃同时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却如何能矮身闪躲? 张无忌一惊,只见彭和尚突然跃高,五柄飞刀从他脚底飞过,飞刀虽然避开,但少林僧的禅杖戒刀、长须道人的长剑已分向他腿上击到。彭和尚身在半空,逼得行险,左掌拍出,波的一响,击在一名少林僧头上,跟着右手反勾,抢过他手中戒刀,顺势在禅杖上一格,借力飞跃在一丈之外。 那少林僧给他一掌重手击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余人怒叫追去,只见彭和尚足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七人又将他围住。那使禅杖的少林僧势如疯虎,禅杖直上直下的猛砸,叫道:“彭和尚,你杀了我师弟,我跟你拚了!”那长须道人叫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蝎尾钩,转眼便会毒发。”果见彭和尚足下虚浮,跌跌撞撞的站立不稳。 常遇春心道:“他是我明教中的大人物。非救不可!”他虽身负重伤,仍想冲出去救人,猛吸一口气,左脚一大步跨出去。不料他吸气既急,这一步跨得又大,牵动胸口内伤,痛得几乎要昏晕过去。这时彭和尚一跃丈许,也已摔倒在地,似已毒发身亡。常遇春强忍疼痛,只得睁大了眼观看动静,见那七人却也不敢走近彭和尚身边。 那长须道人道:“许师弟,你射他两柄飞刀试试。”那放飞刀的道人右手一扬,啪啪两响,一柄飞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左腿。彭和尚毫不动弹,显已死去。那长须道人道:“可惜,可惜,已经死了,却不知他将白龟寿藏在何处?” 七人同时围上去察看。忽听得砰砰砰砰砰五声急响,五个人同时向外摔跌,彭和尚却已站立起身,肩头和腿上的飞刀却兀自插着。原来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难支持再斗,便装假死,诱得敌人近身,以惊雷闪电似的手法掌力连发,在五个男敌的胸口各印了一掌。他躺在地下之时,一直便在暗暗运气,这五下掌力着实凌厉刚猛。 纪晓芙和她同门师姊丁敏君大惊之下,急忙跃开,看那五个同伴时,个个口喷鲜血,两名汉子功力较逊,不住口惨呼。但彭和尚这一急激运劲,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定。那长须道人叫道:“丁纪两位姑娘,快用剑刺他。”双方敌对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和尚和五个敌人同受重伤,只纪晓芙和丁敏君无伤。丁敏君心道:“难道我不会用剑,要你来指点?”长剑一招“虚式分金”,迳往彭和尚足胫削去。 彭和尚长叹一声,闭目待死,却听得叮当一响,兵刃相交,张眼看时,却是纪晓芙伸剑将师姊长剑格开了。 丁敏君一怔,道:“怎么?”纪晓芙道:“师姊,彭和尚掌下留情,咱们可也不能赶尽杀绝。”丁敏君道:“什么掌下留情?他是掌下无力!”厉声道:“彭和尚,我师妹心慈,饶了你一命,那白龟寿在那里,这该说了罢?” 彭和尚仰天大笑,说道:“丁姑娘,你可将我彭莹玉看得忒也小了。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宁可自刎而死,也决不说出他义兄的所在。彭莹玉心慕张五侠的义肝烈胆,虽然不才,也要学他一学。”说到这里,一口鲜血喷出,坐倒在地。 丁敏君踏步上前,右足在他腰胁间连踢三下,叫他再也没法偷袭。 彭和尚这几句话只听得张无忌胸中热血上涌,对他登时既觉亲近,又生感激。他父亲张翠山自刎身亡,名门正派人士谈论起来总不免说道:“好好一位少年英侠,却受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终至身死名裂,使得武当一派,同蒙羞辱。”这些话张无忌虽然听不到,但他在太师父和诸师伯叔的言谈神色之间,瞧得出他们伤心之余,对母亲颇有怒恨怨责之意,都觉他父亲一生什么都好,就是娶错了他母亲,却从无一人似彭和尚这般对他父亲衷心钦佩。 丁敏君冷笑道:“张翠山瞎了眼睛,竟去娶了邪教妖女为妻,这叫作自甘下贱,有什么好学的?他武当派……”纪晓芙插口道:“师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到殷六侠头上。”她长剑一晃,指着彭和尚的右眼,说道:“你如不说,我先刺瞎你右眼,再刺瞎你左眼,然后刺聋你右耳,又刺聋你左耳,再削掉你鼻子,总而言之,我不让你死便是。”她剑尖相距彭和尚的眼珠不到半寸,晶光闪耀的剑尖颤动不停。 彭和尚睁大眼睛,竟不转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灭绝师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调教出来的弟子自也差不了。彭莹玉今日落在你手里,你便施展峨嵋派的拿手杰作罢!” 丁敏君双眉上扬,厉声道:“死贼秃,你胆敢辱我师门?”长剑向前一送,登时刺瞎了彭莹玉的右眼,跟着剑尖便指在他左眼皮上。 彭莹玉哈哈一笑,右眼中鲜血长流,一只左眼却睁得大大的瞪视着她。丁敏君给他瞪得心头发毛,喝道:“你又不是天鹰教的,何苦为了白龟寿送命?” 彭莹玉凛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丁敏君见他虽无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间对自己却大为轻蔑,愤怒中长剑一送,便去刺他左眼。纪晓芙挥剑轻轻格开,说道:“师姊,这和尚硬气得很,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的了,杀了他也是枉然。”丁敏君道:“他骂师父心狠手辣,我便心狠手辣给他瞧瞧。这等魔教妖人,留在世上只有多害好人,杀得一个,便积一分功德。” 纪晓芙道:“这人也是条硬汉子。师姊,依小妹之见,便放过他罢。” 丁敏君朗声道:“这里少林寺的两位师兄一死一伤,昆仑派的两位道长身受重伤,海沙派的两位大哥伤得更厉害,难道他下手还不够狠么?我废了他左边的招子,再来逼问。”那“问”字刚出口,剑如电闪,疾向彭莹玉的左眼刺去。 纪晓芙长剑横出,轻轻巧巧的将丁敏君这一剑格开了,说道:“师姊,这人已无力还手,这般伤害于他,江湖上传将出去,于咱们峨嵋派名声不好。” 丁敏君长眉扬起,喝道:“站开些,别管我。”纪晓芙道:“师姊,你……”丁敏君道:“你既叫我师姊,便得听师姊的话,别再啰里啰唆。”纪晓芙道:“是!”丁敏君长剑抖动,又向彭莹玉左眼刺去,这一次却又加了三分劲力。 纪晓芙心下不忍,又即伸剑挡格。她见师姊剑势凌厉,出剑时也用上了内力,双剑相交,当的一声,火花飞溅。两人各自震得手臂发麻,退了两步。 丁敏君大怒,喝道:“你三番两次回护这魔教妖僧,到底是何居心?”纪晓芙道:“我劝师姊别这么折磨他。要他说出白龟寿的下落,尽管慢慢问他便是。” 丁敏君冷笑道:“难道我不知你的心意?你倒抚心自问:武当派殷六侠几次三番催你完婚,为什么你总推三阻四,为什么你爹爹也来催你时,你宁可离家出走?” 纪晓芙道:“本门自郭祖师创派,历代同门就算不出家为尼,自守不嫁的女子也挺多,小妹不愿出嫁,事属寻常。师姊何必苦苦相逼?”丁敏君冷冷的道:“我才不来听你这些假撇清的话呢。你不刺他眼睛,我可要将你的事都抖出来了。” 纪晓芙道:“小妹自己的事,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干系?师姊怎地牵扯在一起?” 丁敏君道:“我们大家心里明白,当着这许多外人之前,也不用揭谁的疮疤。你是身在峨嵋,心在魔教。”纪晓芙脸色苍白,颤声道:“我一向敬你是师姊,从没半分得罪你啊,为什么今日这般出言辱我?”丁敏君道:“好,倘若你不是心向魔教,那你便一剑把这和尚的左眼刺瞎了。” 纪晓芙柔声道:“师姊,望你念在同门之情,勿再逼我。” 丁敏君道:“我又不是要你去做什么为难的事。师父命咱们打听金毛狮王的下落,眼前这和尚正是惟一线索。他不肯吐露真相,又杀伤咱们这许多同伴,我刺瞎他右眼,你刺瞎他左眼,天公地道,你干么不动手?”纪晓芙低声道:“他先前对咱二人手下留情,咱们可不能回过来赶尽杀绝。小妹心软,下不了手。”说着将长剑插入剑鞘。 丁敏君冷笑道:“你心软?师父常赞你剑法狠辣,性格刚毅,最像师父,一直有意将衣钵传你,你怎会心软?” 她同门姊妹吵嘴,旁人起初都听得没头没脑,这时才隐约听出来,似乎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对纪晓芙甚为看重,颇有相授衣钵之意,丁敏君心怀嫉妒,不知抓到了她什么把柄,便存心要她当众出丑。张无忌一直感念纪晓芙当日对待自己的一番亲切关怀之情,这时见她受逼,恨不得跳出去打丁敏君几个耳光。 只听丁敏君道:“纪师妹,我来问你,那年师父在峨嵋金顶召聚本门徒众,传授她老人家手创的‘灭剑’和‘绝剑’两套剑法,你却为什么不到?为什么惹得师父她老人家大发雷霆?”纪晓芙道:“小妹在甘州忽患急病,动弹不得。此事早已禀明师父,师姊何以忽又动问?”丁敏君冷笑道:“此事你瞒得师父,须瞒不过我。下面我还有一句话问你,你只须将这和尚的眼睛刺瞎了,我便不问。” 纪晓芙低头不语,好生为难,轻声道:“师姊,你全不念咱们同门学艺的情谊?” 丁敏君道:“你刺不刺?”纪晓芙道:“师姊,你放心,师父便要传我衣钵,我也决计不敢承受。”丁敏君怒道:“好啊!这么说来,倒是我在喝你的醋啦。我什么地方不如你了,要来领你的情,要你推让?你到底刺是不刺?” 纪晓芙道:“小妹便做了什么错事,师姊如要责罚,小妹难道还敢不服么?这儿有别门别派的朋友们在此,你如此逼迫于我……”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第1665章 倚天屠龙记(52) 丁敏君冷笑道:“嘿,你装着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儿,心里却不知在怎样咒我呢。那一年你在甘州,是七年之前呢还是八年之前,我可记不清楚了,你自己当然是明明白白的,那时当真是生病么?‘生’倒是有个‘生’字,只怕是生娃娃罢?” 纪晓芙听到这里,转身拔足便奔。丁敏君早料到她要逃走,飞步上前,长剑一抖,拦在她面前,说道:“我劝你乖乖把彭和尚左眼刺瞎了,否则我便要问你那娃娃的父亲是谁?问你为什么以名门正派的弟子,却去维护魔教妖僧?” 纪晓芙气急败坏的道:“你……你……我要去了!” 丁敏君长剑指在她胸前,大声道:“我问你,你把娃娃养在那里?你是武当派殷梨亭殷六侠的未婚妻子,怎地去跟旁人生了孩子?” 这几句石破天惊的话问了出来,听在耳中的人都禁不住心头一震。张无忌心中一片迷惘:“这位纪姑姑是好人啊,怎能对殷六叔不住?”他对这些男女之事自是不大了然,但即是常遇春、彭和尚、昆仑派长须道人这些人,听了也均大为诧异。 纪晓芙脸色惨白,向前疾冲。丁敏君突下杀手,唰的一剑,已在她右臂上深深划了一剑,直削至骨。纪晓芙受伤不轻,再也忍耐不住,左手拔出佩剑,说道:“师姊,你再要苦苦相逼,我可要对不住啦。”丁敏君知道今日既已破脸,自己又揭破了她隐秘,她势必要杀己灭口,自己武功不及她,当真性命相搏,那可凶险之极,是以一上来乘机先伤了她右臂,听她这么说,一招“月落西山”,直刺她小腹。纪晓芙右臂剧痛,见师姊第二剑又是毫不容情,当即左手使剑还招。 她师姊妹二人互相熟知对方剑法,攻守之际,分外紧凑,也分外激烈。 旁观众人个个身受重伤,既无法劝解,亦不能相助那一个,只有眼睁睁瞧着,心中均暗自佩服:“峨嵋派为当今武学四大宗派之一,剑术果然高明,名不虚传。” 纪晓芙右臂伤口中流血不止,越斗血越流得厉害,她连使杀着,想将丁敏君逼开,以便夺路而走,但她左手使剑不惯,再加受伤之后,原有武功已余不下三成。总算丁敏君对这师妹向来忌惮,不敢过份进逼,只缠住了她,要她流血过多,自然衰竭。眼见纪晓芙脚步蹒跚,剑法渐渐散乱,已然支持不住,丁敏君唰唰两招,纪晓芙右肩又接连中剑,半边衣衫全染满了鲜血。 彭和尚忽然大声叫道:“纪姑娘,你来将我左眼刺瞎了罢,彭和尚对你已感激不尽。”他想纪晓芙甘冒生死大险,回护敌人,已极为难能,何况丁敏君用以威胁她的,更是一个女子瞧得比性命还重的清白名声。 但这时纪晓芙便去刺瞎了彭和尚左眼,丁敏君也已饶她不过,她知今日若不乘机下手除去这个师妹,日后祸患无穷。彭和尚见丁敏君剑招狠辣,大声叫骂:“丁敏君,你好不要脸!无怪江湖上叫你‘毒手无盐丁敏君’,果然是心如蛇蝎,貌胜无盐。倘若世上女子个个都似你一般丑陋,令人一见便即作呕,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做和尚了。你这‘毒手无盐’老是站在我跟前,彭和尚做了和尚,仍嫌不够,还是瞎了双眼来得快活。” 其实丁敏君虽非美女,却也颇有姿容,面目俊俏,颇有楚楚之致。彭和尚深通世情,知道普天下女子心意,不论她是丑是美,你若骂她容貌难看,她非恨你切骨不可。他见情势危急,便随口胡诌,给她取了个‘毒手无盐’的诨号,盼她大怒之下,转来对付自己,纪晓芙便可乘机脱身,至少也能设法包扎伤口。但丁敏君暗想待我杀了纪晓芙,还怕你这臭和尚逃到那里去?对他的辱骂竟充耳不闻。 彭和尚又朗声道:“纪女侠冰清玉洁,江湖上谁不知闻?可是‘毒手无盐丁敏君’却偏偏自作多情,妄想去勾搭人家武当派殷梨亭。殷梨亭不来睬你,你自然想加害纪女侠啦。哈哈,你颧骨这么高,嘴巴大得像只血盆,焦黄的脸皮,身子却又像根竹竿,连我彭和尚见了也要作呕,人家英俊潇洒的殷六侠怎会瞧得上眼?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便三番四次的向人家乱抛媚眼……” 丁敏君只听得恼怒欲狂,一个箭步纵到彭和尚身前,挺剑便往他嘴中刺去。 丁敏君颧骨确是微高,嘴非樱桃小口,皮色不够白皙,又生就一副长挑身材,这些微嫌美中不足之处,她自己虽常感不快,可是旁人若非细看,本不易发觉。彭和尚目光锐敏,非但看了出来,更加油添酱、张大其辞的胡说一通,却教她如何不怒?何况殷梨亭其人她从未见过,“三番四次乱抛媚眼”云云,真是从何说起? 她一剑将要刺到,树林中突然抢出一人,大喝一声,挡在彭和尚身前。这人来得快极,丁敏君不及收招,长剑已然刺出,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个头,这一剑正好透额而入。便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那人挥掌拍出,击中了丁敏君胸口,砰然一声,将她震得飞出数步,一交摔倒,口喷鲜血,一柄长剑却插在那人额头,眼见他也活不成了。 昆仑派的长须道人勉力走近几步,惊呼:“白龟寿,白龟寿!”跟着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原来为彭和尚挡了这一剑的,正是天鹰教玄武坛坛主白龟寿。他身受重伤之后,得知彭和尚为了掩护自己,受到少林、昆仑、峨嵋、海沙四派好手围攻,便力疾赶来,正好为彭和尚代受了这一剑。他虽功力大减,临死时这一掌却也击得丁敏君肋骨断折数根。 纪晓芙惊魂稍定,撕下衣襟包扎好了臂上伤口,伸手解开了彭和尚腰胁间受封穴道,转身便走。彭和尚道:“且慢,纪姑娘,请受我彭和尚一拜。”说着行下礼去。纪晓芙闪在一旁,不受他这一拜。 彭和尚拾起长须道人遗在地下的长剑,道:“这丁敏君胡言乱语,毁谤姑娘清誉令名,不能再留活口。”说着挺剑便向丁敏君咽喉刺下。 纪晓芙左手挥剑格开,道:“她是我同门师姊,她虽对我无情,我可不能对她无义。”彭和尚道:“事已如此,若不杀她,这女子日后定要对姑娘大大不利。”纪晓芙垂泪道:“我是天下最不祥、最不幸的女子,一切认命罢啦!彭大师,你别伤我师姊。”彭和尚道:“纪女侠所命,焉敢不遵?” 纪晓芙低声向丁敏君道:“师姊,你自己保重。”说着还剑入鞘,出林而去。 彭和尚对身受重伤、躺在地下的五人说道:“我彭和尚跟你们并无深仇大怨,本来不是非杀你们不可,但今晚这姓丁的女子诬衊纪女侠之言,你们都已听在耳中,传到江湖之上,却叫纪女侠如何做人?我不能留下活口,情非得已,你们可别怪我。”说着一剑一个,将昆仑派的两名道人、一名少林僧、两名海沙派的好手尽数刺死,跟着又在丁敏君的肩头划了一剑。 丁敏君只吓得心胆俱裂,但重伤之下,却又抗拒不得,骂道:“贼秃,你别零碎折磨人,一剑将我杀了罢。” 彭和尚笑道:“似你这般皮黄口阔的丑女,我是不敢杀的。只怕你一入地狱,将阴世里千千万万的恶鬼都吓得逃到人间来,又怕你吓得阎王判官上吐下泻,岂不地狱大乱?”说着大笑三声,掷下长剑,抱起白龟寿的尸身,又大哭三声,扬长而去。 丁敏君喘息良久,才以剑鞘拄地,一跛一拐的出林。 这一幕惊心动魄的林中夜斗,常遇春和张无忌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听在耳中,直到丁敏君离去,两人方松了口气。 张无忌道:“常大哥,纪姑姑是我殷六叔未过门的妻子,那姓丁的女子说她……说她跟人生了娃娃,你说是真是假?”常遇春道:“这姓丁的女子胡说八道,别信她的。” 张无忌道:“对,下次我跟殷六叔说,叫他好好的教训教训这丁敏君,也好代纪姑姑出一口气。”常遇春忙道:“不,不!千万不能跟你殷六叔提这件事,知道么?你一提那可糟了。”张无忌奇道:“为什么?”常遇春道:“这种不好听的话,你跟谁也别说。” 张无忌“嗯”了一声,过了一会,问道:“常大哥,你怕那是真的,是不是?”常遇春叹道:“我不是自己怕是真,是怕别人听了信以为真。” 到得天明,常遇春站起身来,将张无忌负在背上,放开脚步又走。他休息了大半夜,精神已复,步履之际也轻捷得多了。走了数里,转到一条大路上。常遇春心想:“胡师伯在蝴蝶谷中隐居,住处荒僻,怎地上了大路,莫非走错了?” 正想找个乡人打听,忽听得马蹄声响,四名蒙古兵手舞长刀,纵马而来,大呼:“快走,快走!”奔到常遇春身后,举刀虚劈作势,驱赶向前。常遇春暗暗叫苦:“想不到今日终于又入虎口,却陪上了张兄弟一条性命。” 这时他武功全失,连一个寻常的元兵也斗不过,只得一步步挨将前去。但见大路上百姓络绎不断,都让元兵赶畜牲般驱来,常遇春心想:“看来这些鞑子正在虐待百姓,未必定要捉我。” 他随着一众百姓行去,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骑在马上,领着六七十名兵卒,元兵手中各执大刀。众百姓行过那军官马前,便一一跪下磕头。一名汉人通译喝问:“姓什么?”那人答了,旁边一名元兵便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脚,或是一记耳光,那百姓匆匆走过。问到一个百姓答称姓张,那元兵当即一把抓过,命他站在一旁。又有一个百姓手挽的篮子中有一柄新买的菜刀,那元兵也将他抓在一旁。 张无忌眼见情势不对,在常遇春耳边悄声道:“常大哥,你快假装摔一交,摔在草丛之中,解下腰间佩刀。”常遇春登时省悟,双膝一弯,扑在长草丛中,除下了佩刀,假装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一步步挨到那军官身前。 那汉人通译骂道:“贼蛮子,不懂规矩,见了大人还不赶快磕头?” 常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惨死于蒙古鞑子刀下,这时宁死也不肯向鞑子磕头。一名元兵见他倔强,伸脚在他膝弯里横腿一扫。常遇春站立不稳,扑地跪下。那汉人通译喝道:“姓什么?”常遇春还未回答,张无忌抢着道:“姓谢,他是我大哥。”那元兵在常遇春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滚罢!” 常遇春满腔怒火,爬起身来,暗暗立下重誓:“此生若不将鞑子逐回漠北,我常遇春誓不为人。”负着张无忌,急急向北行去,只走出数十步,忽听身后惨呼哭喊之声大作。两人回过头来,但见给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已个个身首异处,尸横就地。 原来当时朝政暴虐,百姓反叛者众多,蒙古大臣有心要杀尽汉人,却又杀不胜杀,当朝太师巴延便颁下一条虐令,杀尽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因汉人中以张、王、刘、李四姓最多,而赵姓则是宋朝皇族,这五姓之人一除,汉人自必元气大伤。后来因这五姓人降元为官的为数亦不少,有蒙古大臣向皇帝劝告,才除去了这条暴虐之极的屠杀令,但五姓黎民因之而丧生的,已不计其数了。 常遇春加快脚步,落荒而走,知道胡青牛隐居处便在左近,耐心缓缓寻找。其时已是深秋,但蝴蝶谷一带地气温暖,遍山遍野都是鲜花,两人想起适才惨状,那有心情赏玩风景?转了几个弯,却见迎面一块山壁,路途已尽。 正没作理会处,只见几只蝴蝶从一排花丛中钻了进去。张无忌道:“那地方既叫蝴蝶谷,咱们且跟着蝴蝶过去瞧瞧。”常遇春道:“好!”也从花丛中钻了进去。 过了花丛,眼前是条小径。常遇春行了一程,见蝴蝶越来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紫,翩翩起舞。蝴蝶也不畏人,飞近时便在二人头上、肩上、手上停留。二人知道已进入蝴蝶谷,都感振奋。张无忌道:“让我自己慢慢走罢!”常遇春放他下地。 行到过午,只见一条清溪旁结着七八间茅屋,茅屋前后左右都是花圃,种满了诸般花草。常遇春道:“到了,这是胡师伯种药材的药圃。” 他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朗声说道:“弟子常遇春叩见胡师伯。” 过了一会,屋中走出一名僮儿,说道:“请进。”常遇春携着张无忌的手,走进茅屋,只见厅侧站着一个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瞧着一名僮儿煽火煮药,满厅都是药草之气。常遇春跪下磕头,说道:“胡师伯好。”张无忌心想,这人定是“蝶谷医仙”胡青牛了,便跟着行礼,叫了声:“胡先生。” 胡青牛向常遇春点了点头,道:“周子旺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也是命数使然,想是鞑子气运未尽,本教未至光大之期。”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脉上一搭,解开他胸口衣衫瞧了瞧,说道:“你是中了番僧的‘截心掌’,本来算不了什么,不过你中掌后使力太多,寒毒攻心,治起来多花些功夫。”指着张无忌问道:“这孩子是谁?” 常遇春道:“师伯,他叫张无忌,是武当派张五侠的孩子。” 胡青牛一怔,脸蕴怒色,道:“他是武当派的?你带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常遇春将如何保护周子旺的儿子逃命、如何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张三丰相救等情说了,最后说道:“弟子蒙他太师父救了性命,求恳师伯破例,救他一救。”胡青牛冷冷的道:“你倒慷慨,会作人情。哼,张三丰救的是你,又不是救我。你见我几时破过例来?” 常遇春跪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师伯,这个小兄弟的父亲不肯出卖朋友,甘愿自刎,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胡青牛冷笑道:“好汉子?天下好汉子有多少,我治得了这许多?他不是武当派倒也罢了,既是名门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来求我这邪魔外道?”常遇春道:“张兄弟的母亲,便是白眉鹰王殷教主的女儿。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 第1666章 倚天屠龙记(53) 胡青牛听到这里,心意稍动,点头道:“哦,你起来。他是天鹰教殷白眉的外孙,那又不同。”走到张无忌身前,温言道:“孩子,我向来有个规矩,决不为自居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疗伤治病。你母亲既是我教中人,给你治伤,也不算破例。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本是明教的四大护法之一,后来他自创天鹰教,只不过和教中兄弟不和,却也不是叛了明教,算是明教的一个支派。你须得答允我,待你伤愈之后,便投奔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殷教主去,此后身入天鹰教,不得再算是武当派弟子。” 张无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师伯,那不行。张三丰张真人有话在先,他跟我说:‘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倘若当真治好了,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 胡青牛双眉竖起,怒气勃发,尖声道:“哼,张三丰便怎样了?他如此瞧不起咱们,我干么要为他出力?孩子,你自己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 张无忌心知自己体内阴毒散入五脏六腑,连太师父这等深厚的功力,也束手无策,自己能否活命,全看这位神医肯不肯施救,但太师父临行时曾谆谆叮嘱,决不可陷身魔教,致沦于万劫不复境地。虽然魔教到底坏到什么田地,为什么太师父及众师伯叔一提起来便深痛绝恶,他实在不大了然,而爹爹、妈妈、义父也从来没说过,但他对太师父崇敬无比,深信他所言决计不错,心道:“宁可他不肯施救,我毒发身死,也不能违背太师父的教诲。”朗声说道:“胡先生,我妈妈是天鹰教堂主,我想天鹰教也是好的。但太师父曾跟我言道,决计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了他,岂可言而无信?你不肯给我治伤,那也无法。倘若我贪生怕死,勉强听从了你,那么你治好了我,也不过让世上多一个不信不义之徒,又有何益?” 胡青牛心下冷笑:“这小鬼大言炎炎,装出一副英雄好汉模样,我真的不给他医治,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向常遇春道:“他既决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叫他出去。我胡青牛门中,怎能有病死之人?” 常遇春素知这位师伯性情执拗异常,自来说一不二,他既不肯答允,再求也属枉然,向张无忌道:“小兄弟,明教虽和名门正派的侠义人物不是同道,但自大唐以来,我明教世世代代都有英雄好汉。何况你外祖父是天鹰教教主,你妈妈是天鹰教堂主,你答应了我胡师伯,他日张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担便是。” 张无忌站起身来,说道:“常大哥,你心意已尽,我太师父也决不会怪你。”说着昂然走了出去。常遇春一惊,忙问:“你去那里?”张无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岂不坏了‘蝶谷医仙’的名头?”说着转身走出茅屋。 胡青牛冷笑道:“‘见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驰名,倒毙在蝴蝶谷‘牛棚’之外的,又岂止你这娃娃一人?” 常遇春也不去听他说些什么,忙拔步追出,一把抓住张无忌,将他抱回。 常遇春气喘吁吁的道:“胡师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胡青牛笑道:“我外号叫作‘见死不救’,难道你不知道?却来问我。”常遇春道:“我身上的伤,你却肯救的?”胡青牛道:“不错。”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应过张真人,要救活这位兄弟,此事决计不能让正派中人说一句我明教弟子言而无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这位兄弟罢。咱们一个换一个,你也没吃亏。” 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这‘截心掌’,伤势着实不轻,倘若我即刻给你医治,可以全愈。过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不能保全。十四天后再无良医着手,那便伤发无救。”常遇春道:“这是师伯你老人家见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无怨。” 张无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转头向常遇春道:“常大哥,你当我张无忌是卑鄙小人么?你拿自己的性命来换我一命,我便活着,也无味之极!”常遇春不跟他多辩,解下腰带,将他牢牢缚在椅上。张无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骂人啦!”见常遇春不理,便把心一横,大骂:“见死不救胡青牛,胡里胡涂的牛也是牛,青色的牛也仍是牛,你是坏牛、恶牛、笨牛、狗牛……”胡青牛听他乱骂,也不动怒,只冷冷瞧着他。 常遇春道:“胡师伯、张兄弟,告辞了。我这便寻医生去!”胡青牛冷冷的道:“蝴蝶谷周围二百里之内没一个真正良医,你七天之内,未必能走得出去。”常遇春哈哈一笑,说道:“有‘见死不救’的师伯,便有‘岂不该死’的师侄!”说着大踏步出门。 胡青牛冷笑道:“你说一个换一个,我几时答允了?你不要我治,便两个都不治。”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声,掷了出去,正中常遇春膝弯穴道。常遇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胡青牛走过去解开张无忌身上绑缚,抓住了他双手手腕,要将他摔出门去,由得他和常遇春一起自生自灭。张无忌大叫:“你干什么?”寒毒上冲头脑,晕了过去。 第十二回 针其膏兮药其肓 胡青牛一抓到张无忌手腕,只觉他脉搏跳动甚是奇异,不由得一惊,再凝神搭脉,心道:“这娃娃所中寒毒十分古怪,难道竟是玄冥神掌?这掌法久已失传,世上不见得有人会使。”又想:“若不是玄冥神掌,却又是什么?如此阴寒狠毒,更无第二门掌力与之近似。他中此寒毒为时已久,居然没死,又是一奇。是了,定是张三丰老道以深厚功力为他续命。现下阴毒已散入五脏六腑,胶缠固结,除非是神仙才救得他活。”又将他放回椅中。 过了半晌,张无忌悠悠醒转,只见胡青牛坐在对面椅中,望着药炉中的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却躺在门外草径之中。三人各想各的心思,谁也没说话。 胡青牛毕生潜心医术,任何疑难绝症,都是手到病除,这才得了“医仙”两字的外号,“医”而称到“仙”,可见其神乎其技。但“玄冥神掌”所发寒毒,他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而中此剧毒后居然数年不死而缠入五脏六腑,更属匪夷所思。他本已决心不给张无忌治伤,然而碰上了这等毕生难逢的怪症,有如酒徒见佳酿、老饕闻肉香,怎肯舍却?寻思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法:“我先将他治好,然后将他弄死。” 可是要将他体内散入五脏六腑的阴毒驱出,当真谈何容易。胡青牛苦苦思索了两个时辰,取出十二片细小铜片,运内力在张无忌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突穴”、肩头“肩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插下。那“中极穴”是足三阴、任脉之会;“天突穴”是阴维、任脉之会;“肩井穴”是手足少阳、足阳明、阳维之会,这十二条铜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经常脉和奇经八脉便即隔断。人身心、肺、脾、肝、肾,是谓五脏,再加心包,此六者属阴;胃、大肠、小肠、胆、膀胱、三焦,是谓六腑,六者属阳。五脏六腑加心包,是为十二经常脉。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跷、阳跷,这八脉不属正经阴阳,无表里配合,别道奇行,是为奇经八脉。 张无忌身上常脉和奇经隔绝之后,五脏六腑中所中的阴毒相互不能为用。胡青牛再以陈艾灸他肩头“云门”、“中府”两穴,跟着灸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少商各穴,这十一处穴道,属于“手太阴肺经”,可稍减他肺中深藏的阴毒。这是以热攻寒,张无忌所受的苦楚,比之阴毒发作时又是另一番滋味。灸完手太阴肺经后,再灸足阳明胃经、手厥阴心包经…… 胡青牛下手时毫不理会张无忌是否疼痛,用陈艾将他周身烧灸得处处焦黑。张无忌不肯有丝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呼痛呻吟,我偏偏哼也不哼一声。”竟谈笑自若,跟胡青牛讲论穴道经脉的部位。他虽不明医理,但义父谢逊曾传过他点穴、解穴及转移穴道之术,各处穴位他倒知之甚详。和这位当世神医相较,张无忌对穴道经脉的见识自肤浅之极,但所言既涉及医理,正投合胡青牛之所好。胡青牛一面灸艾,为他拔除体内阴毒,一面滔滔不绝的讲论。 张无忌听在心中,十九全不明白,但为了显得“我武当派这些也懂”,常发些谬论,与他辩驳一阵。胡青牛详加阐述,及至明白“这坏小子其实一窍不通,乃胡说八道”,已然大费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谷之中,除了几名煮饭煎药的僮儿以外,胡青牛无人为伴,今日这小孩儿到来,跟他东拉西扯的讲论穴道,倒也颇畅所怀。 待得十二经常脉数百处穴道灸完,天已全黑。僮儿搬出饭菜,开在桌上,另行端了一大盘米饭青菜,拿到门外草地上给常遇春食用。 当晚常遇春便睡在门外。张无忌也不出声向胡青牛求恳,临睡时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和他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示有难同当。胡青牛只作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心中却暗暗称奇:“这小子果然和常儿颇不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夫,为张无忌烧灸奇经八脉的各处穴道。十二经常脉犹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犹如湖海,蓄藏积贮,因之要除去奇经八脉间的阴毒,却又为难得多。胡青牛潜心拟了一张药方,却邪扶正,补虚泻实,用的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张无忌服了之后,剧烈寒战,大泻了一场,半日后精神竟健旺了许多。 午后胡青牛又为张无忌针灸。张无忌以言语相激,想迫得他沉不住气,便为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只冷冷的道:“我胡青牛那‘蝶谷医仙’的外号,说来有点名不副实,‘仙’之一字,何敢妄称?旁人叫我‘见死不救’,我才喜欢。” 其时他正在针刺张无忌腰腿之间的“五枢穴”,这一穴乃足少阳和带脉之会,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张无忌道:“人身上这个带脉,可算得最为古怪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没带脉的?”胡青牛一怔,道:“瞎说!怎能没带脉?”张无忌原是信口胡吹,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况这带脉我看也没多大用处。” 胡青牛道:“带脉比较奇妙,那是不错的,但岂可说它无用?世上庸医不明其中精奥,针药往往误用。我着有一本《带脉论》,你拿去一观便知。”说着走入内室,取了一本薄薄的黄纸手抄本出来,交给了他。 张无忌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道:“十二经及奇经七脉,皆上下周流。惟带脉起小腹之间,季胁之下,环身一周,络腰而过,如束带之状。冲、任、督三脉,同起而异行,一源而三歧,皆络带脉……”跟着评述古来医书中的错误之处,《十四经发挥》一书中说带脉只四穴,《针灸大成》一书中说带脉凡六穴,其实共有十穴,其中两穴忽隐忽显,若有若无,最为难辨。张无忌一路翻阅下去,虽不明其中奥义,却也知此书识见不凡,于是就他指摘前人错误之处,提出来请教。 胡青牛甚是欢喜,一路用针,一路解释,待得为他带脉上的十个穴道都刺过了金针,让他休息了片刻,说道:“我另有一部《子午针灸经》,尤为我心血之所寄。”从室内取了一部厚达十二卷的手书医经出来。 胡青牛明知这小孩不明医理,然他长年荒谷隐居,终究寂寞。前来求医之人虽络绎不绝,但人人只赞他医术如神,这些奉承话他于二十年前便早听得厌了。其实他毕生真正自负的大学问,还不在“医术”之精,而是于“医学”大有发明创见,道前贤之所未道。他自知这些成就非同小可,却只能孤芳自赏,未免寂寞。此时见这少年乐于读他著作,隐隐有知己之感,便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取出以示。 张无忌翻将开来,见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楷,穴道部位,药材份量,下针的时刻深浅,无不详为注明。他心念一动:“我查阅一下,且看有无医治常大哥身上伤势的法门?”于是翻到第九卷“武学篇”中的“掌伤治法”,但见红沙掌、绵掌、毒沙掌、铁沙掌、开山掌、破碑掌……各种各样掌力伤人的征状、急救、治法,无不备载,待看到一百八十余种掌力之后,赫然出现了“截心掌”。 张无忌大喜,当下细细阅读,文中对“截心掌”的掌力论述甚详,但治法却说得极为简略,只说“当从‘紫宫’、‘中庭’、‘关元’、‘天池’四穴着手,御阴阳五行之变,视寒、暑、燥、湿、风五候,应伤者喜、怒、忧、思、恐五情下药。” 中国医道变化多端,并无定规,同一病症,医者常视寒暑、昼夜、剥复、盈虚、终始、动静、男女、大小、内外……诸般牵连而定医疗之法,变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定规,因之良医与庸医判若云泥。其间奥妙,张无忌自然不懂,当下将治法看了几遍,牢牢记住。那“掌伤治法”的最后一项,乃是“玄冥神掌”,述了伤者征状后,在“治法”二字之下,注着一字:“无”。 张无忌将医经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说道:“胡先生这部《子午针灸经》博大精深,晚辈十九不懂,还请指点。什么叫做‘御阴阳五行之变’?”胡青牛解释了几句,突然省悟,说道:“你要问如何医治常遇春吗?嘿嘿,别的可说,这一节却不说了。” 张无忌无可奈何,只得自行去医书中查考,胡青牛任他自看,也不加禁止。张无忌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钻研,不但将胡青牛的十余种著作都翻阅一遍,其余《黄帝内经》、《华陀内昭图》、《王叔和脉经》、《孙思邈千金方》、《千金翼》、《王焘外台秘要》等等医学经典,都一页页的翻阅,只要与医治截心掌有关的,便细读沉思。每日辰申两时,胡青牛则给他施针灸艾,以除阴毒。 第1667章 倚天屠龙记(54) 如此过了数日,张无忌没头没脑的乱读一通,虽记了一肚皮医理药方,但医道何等精奥,他年少学浅,岂能数天之内便即明白?屈指一算,到蝴蝶谷来已是第六日。胡青牛曾说常遇春之伤,若在七天之内由他医治,可以全愈,否则纵然治好,也必武功全失。常遇春在门外草地上已躺了六天六晚,到了这日,却又下起雨来。胡青牛眼见他处身泥潭积水之中,仍毫不理会。张无忌大怒,暗想:“我所看的医书之中,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每一部书中都道,医者须有济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医术,却见死不救,那又算得是什么良医了?” 到得晚上,雨下得更加大了,电光闪闪,一个霹雳跟着一个霹雳。张无忌一咬牙,心道:“便是将常大哥医坏了,那也无法可想。”从胡青牛的药柜中取了八根金针,走到常遇春身畔,说道:“常大哥,这几日中小弟竭尽心力,研读胡先生的医书,虽不能通晓,但时日紧迫,不能再延。小弟只有冒险给常大哥下针,咱二人同生共死,若不幸出了岔子,小弟也决不独活便是。” 常遇春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说那里话来?你快快给我下针施治。倘若天幸得救,正好羞我胡师伯一羞。倘若两三针将我扎死了,也好过在这污泥坑中活受罪。” 张无忌双手颤抖,细细摸准常遇春的穴道,战战兢兢的将一枚金针在他“关元穴”刺了下去。他未练过针灸之术,施针的手段极为拙劣,只不过照着胡青牛每日给他施针之法,依样葫芦而已。胡青牛的金针乃软金所制,非有深湛内力,不能使用。张无忌用力稍大,那针登时弯了,再也刺不进去,只得拔出来又刺。自来针刺穴道,决无出血之理,但他这么毛手毛脚的一番乱搅,常遇春“关元穴”上登时鲜血涌出。“关元穴”位处小腹,连及人身要害,这一出血不止,张无忌心下大急,登时手足无措。 忽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张无忌回过头来,见胡青牛双手负在背后,悠闲自得,笑嘻嘻的瞧着他弄得两手都染满了鲜血。张无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关元穴’流血不止,那怎么办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么办,可是何必跟你说?”张无忌昂然道:“现下咱们也一命换一命,请你快救常大哥,我立刻死在你面前便是。” 胡青牛冷冷的道:“我说过不治,总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不过见死不救,又不是催命的无常,你死了于我有什么好处?便是死十个张无忌,我也不会救一个常遇春。” 张无忌知道再跟他多说徒然白费时光,入内找了些蜜糖,涂在常遇春“关元穴”上出血处,止住了血。心想金针太软,我是用不来的,这时候也没处去寻找别样金针,便铜针铁针也寻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用小刀削成几根光滑的竹签,在常遇春“紫宫”、“中庭”、“关元”、“天池”四处穴道中扎下。竹签硬中带有韧力,刺入穴道后居然并不流血。过了半晌,常遇春呕出了几大口黑血。 张无忌不知自己乱刺一通之后是令他伤上加伤,还是竹针见效,逼出了他体内瘀血,回头看胡青牛时,见他虽一脸讥嘲之色,却也隐然带着几分赞许。张无忌知道这几下竹针刺穴并没全错,进屋去乱翻医书,穷思苦想,拟了一张药方。他虽从医书上得知某药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胡是什么模样,牛膝、熊胆是什么东西,却一件也不识得,硬着头皮,将药方交给煎药的僮儿,说道:“请你照方煎一服药。” 那僮儿将药方拿去呈给胡青牛看,问他是否照煎。胡青牛鼻中一哼,道:“可笑,可笑!”冷笑三声,说道:“你照煎便是。他服下倘若不死,世上便没死人了。”张无忌抢过药方,将几味药的份量都减少一半。那僮儿便依方煎药,煎成了浓浓一碗。 张无忌将药碗端到常遇春口边,含泪道:“常大哥,这服药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实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极,妙极,这叫作盲医治瞎马!”闭了眼睛,仰脖子将一大碗药喝得涓滴不存。 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呕血。张无忌在雷电交作的大雨中服侍着他,直折腾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常遇春呕血渐少,血色也自黑变紫,自紫变红。 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药居然吃不死人,我的伤竟减轻了好多。”张无忌大喜,道:“小弟的药还使得么?”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因此给我取了个名字叫作‘常遇春’,那是说常常会遇到你这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啊。只是你用的药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中,便如几十把小刀子乱削乱剜一般。” 张无忌道:“是,是。看来份量确是稍重了些。” 其实他下的药量岂止“稍重”,直是重了好几倍,又没别般中和调理之药为佐,一味的急冲猛攻。他虽从胡青牛的医书中找到了对症药物,但用药的“君臣佐使”之道,却全不通晓,若非常遇春体质强壮,雄健过人,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呜呼了。 胡青牛盥洗已毕,慢慢踱将出来,见常遇春脸色红润,精神健旺,不禁一惊,暗道:“一个聪明大胆,一个体魄壮健,这截心掌的掌伤,倒给他治好了。” 张无忌于是又开了一张调理补养的方子,什么人参、鹿茸、首乌、茯苓,诸般大补的药物都开在上面。胡青牛家中所藏药材,无一而非珍品,药力特别浑厚。如此调补了十来日,常遇春竟神采奕奕,武功尽复旧观。他对张无忌道:“小兄弟,我身上伤势已经好了,你每日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咱们就此别过。” 这一个多月之中,张无忌与他共当患难,相互舍命全交,已结成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别,自是恋恋不舍,但想常遇春终不能长此相伴,只得含泪答应。 常遇春道:“小兄弟,你也不须难过,三个月后,我再来探望,其时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尽,便送你去武当山和你太师父相会。” 他走进茅舍,向胡青牛拜别,说道:“弟子伤势痊可,虽是张兄弟动手医治,但全凭师伯医书指引,又服食了师伯不少珍贵药物。多谢师伯!”胡青牛点点头,道:“那算不了什么。你伤势已愈,所减者也不过是四十年的寿算而已。”常遇春问道:“什么?”胡青牛道:“依你体魄,本来至少可活过八十岁。但那小子用药有误,下针时手劲不对,以后每逢阴雨雷电,你便会周身疼痛,大概在四十岁上,便要见阎王去了。” 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济世报国,若能建立功业,便三十岁亦已足够,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纵然年过百岁,亦只徒然多耗粮食而已。”胡青牛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了。(按:《明史·常遇春传》:“(常遇春)暴疾卒,年仅四十。”) 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常遇春一再催他回去,两人才挥泪而别。张无忌心下暗暗立志:“我胡里胡涂的医错了常大哥,害得他要损四十年寿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损,难道日后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我总要设法医得他和以前一般无异。” 自此胡青牛每日为张无忌施针用药,消散他体内寒毒。张无忌却孜孜不倦的阅读医书,记忆药典,遇有疑难不明,便向胡青牛请教。这一着大投胡青牛之所好,便即详加指点。有时张无忌提些奇问怪想,也颇能触发胡青牛以前从未想到过的某些灵思。他初时打算将张无忌治愈之后,便即下手将他害死,但这时觉得这少年一死,谷中便少了惟一可以谈得来的良伴,倒不想他就此早愈早死。 如此过了数月,有一日胡青牛忽然发觉,张无忌无名指外侧的“关冲穴”、弯臂上二寸的“清冷渊”、眉后陷中的“丝竹空”等穴道,下针后竟半点消息也没有。这些穴道均属“手少阳三焦经”。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为五脏六腑的六腑之一,自来医书之中,说得玄妙秘奥,难以捉摸。(按:中国医学的三焦,据医家言,当即指人体的各种内分泌而言。今日医学昌明,然西医对内分泌与荷尔蒙之功能和调治仍所知不多,自来即为医学中一项极为困难的部门。)胡青牛潜心苦思,使了许多巧妙方法,始终不能将张无忌体内散入三焦的阴毒逼出。十多日中,累得他头发也白了十余根。 张无忌见他劳神焦思,十分苦恼,心下深为感激,又是不安,说道:“胡先生,你已尽心竭力为我驱毒。世上人人都要死的,我这散入三焦的阴毒驱除不去,那是命数使然,你也不必太过费心,为了救我一命而有损身子。” 胡青牛哼了一声,淡淡的道:“你瞧不起我们明教、天鹰教,我几时要救你性命了?只是我治不好你,未免显得我‘蝶谷医仙’无能。我要治好你之后,再杀了你。” 张无忌打了个寒噤,听他说来轻描淡写,似乎浑不当一回事,但知他既说出了口,决计不再变更,叹了口气,说道:“我看我身上的阴毒终是驱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会死的。世人似乎只盼别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学武练功,不都是为了打死别人么?” 胡青牛望着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的道:“我少年之时潜心学医,立志济世救人,可是救到后来却不对了。我救活了的人,竟反过面来狠狠的害我。有一个少年,在贵州苗疆中了金蚕蛊毒,那是无比的剧毒,中者固然非死不可,而且临死之前身历天下诸般最难当的苦楚。我三日三晚不睡,耗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又把我的亲妹子许配给他为妻。那知后来他却害死了我亲妹子。你道此人是谁?他今日正是名门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脑人物啊。” 张无忌见他脸上肌肉扭曲,神情极是苦痛,心中油然而生怜悯,暗想:“原来他生平经历过如此惨事,这才养成了‘见死不救’的性子。”问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是谁?”胡青牛咬牙切齿的道:“他……他便是华山派的掌门人鲜于通。”张无忌道:“你怎不去找他算帐?” 胡青牛叹道:“我前后找过他三次,都遭惨败,最后一次还险些命丧他手。此人武功了得,更兼机智绝伦,他的外号便叫作‘神机子’,我实在远不是他对手。何况他身为华山派掌门,人多势众。我明教这些年来四分五裂,教内高手自相残杀,人人自顾不暇,没人能够相助。再说,我也耻于求人。这场怨仇,只怕难报了。唉,我苦命的妹子,我自幼父母见背,兄妹俩相依为命……”说到这里,眼中泪光莹然。 张无忌心想:“他其实并非冷酷无情之人。”胡青牛突然厉声喝道:“今日我说过的话,从此不得跟我再提,如泄漏给旁人知晓,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张无忌本想挺撞他几句,但忽地心软,觉得此人遭际之惨,亦不下于己,便道:“你请放心,我决计不说便是。”胡青牛摸了摸他头发,叹道:“可怜,可怜!”转身进了内堂。 胡青牛自和张无忌这日一场深谈,又察觉他散入三焦的寒毒终究难除,即使以精深医术为他调理,亦不过多延数年之命,竟对他变了一番心情。虽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见他善解人意,山居寂寞,大是良伴,便日日指点他医理中的阴阳五行之变、方脉针灸之术。张无忌潜心钻研,学得甚为用心。胡青牛见他悟心甚高,对《黄帝虾蟆经》、《西方子明堂灸经》、《太平圣惠方》、《针灸甲乙经》、《孙思邈千金方》等医书尤有心得,不禁叹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又得遇我这个百世难逢的明师,不到二十岁,该当便能和华陀、扁鹊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言下之意自是说等你医术学好,寿命也终了,这般苦学,又有何用?张无忌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他决意要学成高明医术,待见到常遇春时,将他大受亏损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状,又盼能令俞岱岩不必靠人扶持,能自己行走。这是他的两大心愿,若能如愿以偿,此后自己寿元再尽,也无所憾了。 谷中安静无事,岁月易逝,如此过了两年有余,张无忌已一十四岁。这两年中,常遇春曾来看过他几次,说张三丰知他病况颇有起色,甚为欣喜,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以求全愈。张三丰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赠,都说对他甚是想念记挂,由于门派有别,不便前来探视。七人并有礼物送给胡青牛,感谢他医治无忌。张无忌对太师父和六位师伯叔也思念殊深,恨不得立时便回武当山去相见。常遇春又说起谷外消息,近年来蒙古人对汉人欺压日甚,众百姓衣食不周,群盗并起,眼见天下大乱;同时江湖上自居名门正派者和给目为魔教邪派之间的争斗,也愈趋激烈,双方死伤均重,怨仇越结越深。常遇春每次来到蝴蝶谷,均稍住数日即去,似乎教中事务颇为忙碌。 一日晚间,张无忌读了一会王好古所著医书《此事难知》,觉得昏昏沉沉的甚是困倦,当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更觉头痛得厉害,想去找些发散风寒的药物来服食,走到厅上,见日影西斜,原来已是午后。他吃了一惊:“这一觉睡得好长,看来是生了病啦。”一搭自己脉搏,却无异状,更是暗惊:“莫非我阴毒发作,阳寿已尽?” 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见房门紧闭,轻轻咳嗽了一声。只听胡青牛道:“无忌,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咽喉疼痛,你自个儿读书罢。”张无忌应道:“是。”他关心胡青牛病势,说道:“先生,让我瞧瞧你喉头好不好?”胡青牛低沉着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对镜照过,并没大碍,已服了牛黄犀角散。” 第1668章 倚天屠龙记(55) 当天晚上,僮儿送饭进房,张无忌跟着进去,见胡青牛脸色憔悴,躺在床上。胡青牛挥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什么病?那是天花啊。”张无忌看他脸上手上,果有点点红斑,心想天花之疾发作时极为厉害,调理不善,重则致命,轻则满脸麻皮,胡青牛医道精湛,虽染恶疾,自无后患,但终究不禁耽心。 胡青牛道:“你不可再进我房,我用过的碗筷杯碟,均须用沸水煮过,你和僮儿不可混用。”沉吟片刻,又道:“无忌,你还是出谷去,到外面借宿半个月,免得我将天花传给了你。”张无忌忙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开,谁来服侍你?我好歹比这两个僮儿多懂些医理。”胡青牛道:“你还是避开的好。”但说了良久,张无忌总是不肯。这几年来两人朝夕与共,胡青牛虽性子怪僻,师生间自然而然已颇有情谊,何况临难趋避,实大违张无忌的本性。胡青牛道:“好罢,那你决不能进我房来。” 如此过了三日,张无忌晨夕在房外问安,听胡青牛虽话声嘶哑,精神倒还健旺,饭量反较平时为多,料想无碍。胡青牛每日报出药名份量,那僮儿便煎了药给他递进去。 到第四日下午,张无忌坐在草堂之中,诵读《黄帝内经》中一篇〈四气调神大论〉,读到“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大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不禁暗暗点头,心道:“这几句话说得真不错,口渴时再去掘井,要跟人动手时再去打造兵刃,确实来不及了。国家扰乱后再去平变,虽复归安定,也已元气大伤。治病也当在疾病尚未发作之时着手。但胡先生的天花是外感,却不能未病先治。”又想到内经〈阴阳应象大论〉中那几句话:“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脉,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脏。治五脏者,半死半生也。”心道:“良医见人疾病初萌,即当治理。病入五脏后再加医治,已只一半把握了。似我这般阴毒散入五脏六腑,何止半生半死,简直便是九死一生。” 正赞叹前贤卓识、行复自伤之际,忽听得隐隐蹄声,自谷外直响进来,不多时已到了茅舍之外,只听一人朗声说道:“武林同道,求见医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治病。” 张无忌走到门口,见门外站着一名面目黝黑的汉子,手中牵着三匹马,两匹马上各伏着一人,衣上血迹模糊,显见身受重伤。那汉子头上绑着一块白布,布上也染满鲜血,一只右手用绷带吊在脖子上,看来受伤也属不轻。 张无忌道:“各位来得不巧,胡先生自己有病,卧床不起,没法为各位效劳。还是另请高明罢!”那汉子道:“我们奔驰数百里,命在旦夕,全仗医仙救命。” 张无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病势甚恶,此是实情,决不敢相欺。”那汉子道:“我三人此番身受重伤,若不得蝶谷医仙施救,必死无疑。相烦小兄弟禀报一声,且听胡先生如何吩咐。”张无忌道:“既是如此,请问尊姓大名。”那汉子道:“我三人贱名不足道,便请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说到这里,身子摇摇欲坠,已支持不住,突然间嘴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 张无忌一凛,心想华山派鲜于通是胡先生的大仇人,不知他对此如何处置,走到胡青牛房外,说道:“先生,门外有三人身受重伤,前来求医,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胡青牛轻轻“咦”的一声,怒道:“不治,不治,快赶出门去!” 张无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汉子道:“胡先生病体沉重,难以见客,还请原谅。”那汉子皱起眉头,正待继续求恳,伏在马背上的一个瘦小汉子忽地抬起头来,伸手弹出,只见金光闪动,啪的一响,一件小小暗器击在草堂正中桌上。那瘦汉子说道:“你拿这朵金花去给‘见死不救’,说我三人都是给这金花的主儿打伤的。那人眼下便来寻他晦气,‘见死不救’倘若治好了我们的伤,我们三人便留在这里,助他御敌。我三人武功便算不济,也总是多了三个帮手。” 张无忌听他说话大剌剌的,远不及第一个汉子有礼,走近桌边,见那暗器是一朵黄金铸成的梅花,和真梅花一般大小,白金丝作的花蕊,打造得十分精巧。他伸手去拿,不料那瘦子这一弹手劲甚强,金花嵌入桌面,竟取不出来,只得拿过一把药镊,挑了几下,方才取出,心想:“这瘦子的武功不弱,但在这金花的主儿手下却伤得这般厉害,他说那人要来寻仇,倒须跟先生说知。”于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转述了那瘦小汉子的话。 胡青牛道:“拿进来我瞧。”张无忌轻轻推开房门,揭开门帘,见房内黑沉沉的宛似夜晚,他知天花病人怕风畏光,窗户都用毡子遮住。胡青牛脸上蒙着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张无忌暗自心惊:“不知青布之下,他脸上的痘疮生得如何?病好之后,会不会成为麻皮?”胡青牛道:“将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去。” 张无忌依言放下金花,揭开门帘出房,还没掩上房门,听胡青牛道:“他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绝不相干。胡青牛是死是活,也不劳他三个操心。”波的一声,那朵金花穿破门帘,飞掷出来,当的一响,掉在地下。张无忌和他相处两年有余,从未见他练过武功,原来这位文质彬彬的神医却也是武学好手,虽在病中,武功未失。 张无忌拾起金花,走出去还给了那瘦汉,摇了摇头,道:“胡先生实是病重……”猛听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有一辆马车向谷中驰来。 张无忌走到门外,见马车驰得甚快,转眼间来到门外,倏然而止。车座上走下一个淡黄面皮的青年汉子,从车中抱出一个秃头老者,问道:“蝶谷医仙胡先生在家么?崆峒门下圣手伽蓝简捷远道求医……”第三句话没出口,身子晃了几下,连着手中的秃头老者一齐摔倒。说也凑巧,拉车的两匹健马也乏得脱了力,口吐白沫,同时跪倒。 瞧了二人这般神情,不问可知是远道急驰而来,途中毫没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狈。张无忌听到“崆峒门下”四字,心想在武当山上逼死父母的诸人之中,有崆峒派的长老在内,这秃头老者当日虽没来到武当,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回绝,忽见山道上影影绰绰,又有四五人走来,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携扶,都身上有伤。 张无忌皱起眉头,不等这干人走近,朗声说道:“胡先生染上天花,自身难保,不能为各位治伤。请大家及早另寻名医,以免耽误了伤势。” 待那干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个个脸如白纸,竟无半点血色,身上却没伤痕血迹,看来都是受了内伤。为首一人又高又胖,向秃头老者简捷和投掷金花的瘦小汉子点了点头,三人相对苦笑,原来三批人互相认识。张无忌好奇心起,问道:“你们都是给那金花的主人所伤么?”那胖子道:“不错。”那最先到达、口喷鲜血的汉子问道:“小兄弟贵姓?跟胡先生怎生称呼?”张无忌道:“我是来求胡先生治病的,但他并不肯治。我知胡先生说过不治,便决计不治,你们赖在这里也没用。” 说话之间,又有四个人先后到来,有的乘车,有的骑马,一齐求恳要见胡青牛。 张无忌大感奇怪:“蝴蝶谷地处偏僻,除了魔教中人,江湖上知者甚少,这些人或属崆峒、或隶华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约而同受伤,又不约而同的赶来求医?”又想:“那金花的主人既如此了得,要取这些人的性命也非难事,何以只将各人打得重伤?”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恳,有的一声不响,但都磨着不走,眼见天色将晚,十四个人挤满了一间草堂。煮饭的僮儿将张无忌所吃的饭菜端了出来。张无忌也不跟他们客气,自顾自的吃了,翻开医书,点了油灯阅读,对这十四人竟如视而不见,心想:“我既学了胡先生的医人之术,也得学一学他的不医人之术。” 夜阑人静,茅舍中除了张无忌翻读书本、伤者粗重喘气之外,再无别的声息。突然之间,屋外山路上传来了两个人轻轻的脚步声音,足步缓慢,走向茅舍。 过了片刻,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说道:“妈,屋子里有灯火,这就到了。”从声音听来,女孩年纪甚幼。一个女子声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妈,医生给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医生肯不肯给我治。” 张无忌心中一震:“这女子的声音好熟!似乎是纪晓芙姑姑。”只听那女孩道:“医生定会给你治的。妈,你别怕,你痛得好些了么?”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张无忌听到这里,再无怀疑,纵身抢到门口,叫道:“纪姑姑,是你么?你也受了伤么?”月光之下,只见一个青衫女子携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侠纪晓芙。 她在武当山上见到张无忌时,他未满十岁,这时相隔将近五年,张无忌已自孩童成为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里认得出来,愕然道:“你……你……”张无忌道:“纪姑姑,你不认得我了罢?我是张无忌。在武当山上,我爹爹妈妈去世那天,曾见过你一面。” 纪晓芙“啊”的一声惊呼,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却携了一个女儿,张无忌是自己未婚夫殷梨亭的师侄,虽然年少,终究难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满脸胀得通红。她受伤本是不轻,一惊之下,身子摇晃,便要摔倒。 她小女儿见母亲要倒,忙双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济得甚事?眼见两人都要摔跌,张无忌抢上扶住纪晓芙肩头,道:“纪姑姑,请进去休息一会。”扶着她走进草堂。灯火下只见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极厉害的刀剑之伤,包扎的布片上还在不断渗出鲜血,又听她轻声咳嗽不停,无法自止。 张无忌此时的医术,早已胜过寻常的所谓“名医”,听得她咳声有异,知是肺叶受到了重大震荡,便道:“纪姑姑,你右手和人对掌,伤了太阴肺脉。” 他取出七枚金针,隔着衣服,便在她肩头“云门”、胸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处穴道上刺下去。其时他的针灸之术,与当年医治常遇春时自已有天壤之别。这两年多来,他跟着胡青牛潜心苦学,于诊断病情、用药变化诸道,限于见闻阅历,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远,但针灸一门,却已学到了这位“医仙”的七八成本领。 纪晓芙初时见他取出金针,还不知他用意,那知他手法极快,一转眼间,七枚金针便分别刺入了自己穴道,她这七处要穴全属手太阴肺经,金针一到,胸口闭塞之苦立时大减。她又惊又喜,说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这里,又学会了这样好本领。” 那日在武当山上,纪晓芙见张翠山、殷素素自杀身亡,怜悯无忌孤苦,曾柔声安慰,又除下自己颈中黄金项圈,想要给他。但张无忌当时心中愤激悲痛,将所有上山来的人,都当作是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此对纪晓芙出言顶撞,令她难以下台。后来张无忌年纪大后,得知当日父亲和诸师伯叔曾拟和峨嵋诸侠联手,共抗强敌,才知峨嵋派其实是友非敌。 两年之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树林中见到纪晓芙力救彭和尚,更觉这位纪姑姑为人极好,至于她何以未嫁生子、是否对不起殷六叔叔等情由,他年纪尚小,于这些男女之情全不了然,听过之后便如春风过耳,绝不萦怀。纪晓芙自己心虚,斗然间遇到和殷梨亭相识之人时便窘迫异常,深感无地自容,其实这件事张无忌在两年前便已从丁敏君口中听到,他认定丁敏君是个坏女人,那么她口中所说的坏事,也就未必是坏。 他这时见纪晓芙的女儿站在母亲身旁,眉目如画,黑漆般的大眼珠骨碌碌地转动,好奇的望着自己。那女孩将口俯在母亲耳边,低声道:“妈,这个小孩便是医生吗?你痛得好些了么?”纪晓芙听她叫自己为“妈”,又是脸上一红,事已至此,也无法隐瞒,脸上神色甚是尴尬,道:“这位是张家哥哥,他爹爹是妈的朋友。”向张无忌低声道:“她……她叫‘不悔’。”顿了顿,又道:“姓杨,叫杨不悔!”张无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有些相像,我叫张无忌,你叫杨不悔。” 纪晓芙见张无忌神色如常,并无责难之意,心下稍宽,向女儿道:“无忌哥哥的本领很好,妈已不大痛啦。” 杨不悔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突然走上前去,抱住张无忌,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她除了母亲之外,从来不见外人,这次母亲身受重伤,急难之中,竟蒙张无忌为她减轻痛苦,心中大为感激。她对母亲表示欢喜和感谢,向来是扑在她怀里,在她脸上亲吻,这时对张无忌便也如此。 纪晓芙含笑斥道:“不儿,别这样,无忌哥哥不喜欢的。”杨不悔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问张无忌道:“你不喜欢么?为什么不要我对你好?”张无忌笑道:“我喜欢的,我也对你好。”俯身在她柔嫩的面颊上也轻轻吻了一下。杨不悔拍手道:“小医生,你快给妈妈的伤全都治好了,我就再亲你一下。” 张无忌见这个小妹妹天真活泼,甚是可爱。他十多年来,相识的都是年纪大过他很多的伯伯叔叔,常遇春虽和他兄弟相称,也大了他八岁。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手,此外从未交过一个小朋友,这时不禁心道:“要是我真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亲妹子,便可常常带着她玩耍了。”他还只十四岁,童心仍盛,只因幼历坎坷,实无多少玩耍嬉戏的机会。 纪晓芙见圣手伽蓝简捷等一干人伤势狼藉,显然未经医理,她不愿占这个便宜,说道:“这几位比我先来,你先瞧瞧他们罢。这会儿我已好得多了。” 第1669章 倚天屠龙记(56) 张无忌道:“他们是来向胡先生求医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不能医人。这几位却不肯走。纪姑姑,你并非向胡先生求医。小侄在这儿耽得久了,略通一点粗浅医道,你如信得过,小侄便瞧瞧你的伤势。” 纪晓芙受伤后得人指点,来到蝴蝶谷,原和简捷等人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医,这时听了张无忌这几句话,又见到简捷等一干人的情状,显是那“见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适才张无忌替她针治要穴,立时见效,看来他年纪虽小,医道却着实高明,便道:“这可多谢你啦。大国手不肯治,请小国手治疗也一样。” 张无忌请她进入厢房,剪破她创口衣服,见她肩臂上共受三处刀伤,臂骨亦已折断,上臂骨有一处裂成碎片。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来极难接续,但在“蝶谷医仙”的弟子看来,却也寻常,于是为她接骨疗伤,敷上生肌活血的药物,再开了一张药方,命僮儿按方煎药。他初次为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够敏捷,忙了个把时辰,终于包扎妥善,说道:“纪姑姑,请你安睡一会,待会麻药药性退了,伤口会痛得很厉害。”纪晓芙道:“多谢你啦!”张无忌到储药室中找了些枣子杏脯,拿去给杨不悔吃,那知她昨晚一夜不睡,这时已偎倚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熟。张无忌将枣杏放入她衣袋,回到草堂。 华山派那口吐鲜血的弟子站起身来,向张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先生,胡先生既然染病,只好烦劳小先生给我们治一治,大伙儿尽感大德。” 张无忌学会医术之后,除了为常遇春、纪晓芙治疗之外,从未用过,见这十四人或内脏震伤,或四肢断折,伤处各各不同,常言道学以致用,确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语,答道:“此处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 那汉子鉴貌辨色,见他推辞得并不决绝,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顶高帽,说道:“自来名医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先生,那知小名医年纪轻轻,竟有这等高明本领,真乃世上少见,还盼显一显身手。” 那富商模样的梁姓胖子道:“我们十四人在江湖上都小有名头,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扬,江湖上都知小先生医道如神,旦夕之间,小先生便名闻天下了。” 张无忌毕竟年纪尚幼,不明世情,给他两人这么一吹一捧,不免有些欢喜,说道:“名闻天下有什么好?胡先生既不肯动手,我也没法。但你们受伤都不轻,这样罢,我给你们稍减痛楚便了。”取出金创药来,要为各人止血减痛。 待得详察每人伤势,不由得越看越惊奇,原来每人的伤处固各各不同,而且伤法奇特,都是胡青牛所授伤科症状中从未提到过的。有一人被逼吞服了数十枚钢针,针上喂毒。有人肝脏为内力震伤,但医治肝伤的“行间”、“中封”、“阴包”、“五里”诸要穴却都给人用尖刀戳烂,显然下手之人也精通医理,要令人无从着手医治。有一人两块肺叶上给钉上两枚长长的铁钉,不断咳嗽咯血。有一人左右两排肋骨全断,可又没伤到心肺。有一人双手割去,却将左手接在右臂上,右手接在左臂上,血肉相连,不伦不类。更有一人全身青肿,说是给蜈蚣、蝎子、黄蜂等二十余种毒虫同时螫伤。 张无忌只看了六七个人,已大皱眉头,心想:“这些人的伤势如此古怪,我是一样都治不来的。这下手之人,为何挖空心思,这般折磨人家?” 忽地心念一动:“纪姑姑的肩伤和臂伤却都平常,莫非她另受奇特内伤,否则何以她一人却是例外?”忙走进厢房,一搭纪晓芙的脉搏,登时吃了一惊,但觉她脉搏跳动忽强忽弱、时涩时滑,显是内脏受损,但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委实难明其理。 那十四人伤势甚奇,他也不放在心上,暗想其中崆峒派那些人还和逼死他父母有关,此时受这些怪罪,也算活该,可是纪晓芙的伤却非救不可,于是走到胡青牛房外,低声道:“先生,你睡着了么?”只听胡青牛道:“什么事?不管他是谁,我都不治。”张无忌道:“是。不过这些人所受之伤,当真奇怪得紧。”将各人的怪伤一一说了。 胡青牛隔着布帘,听得甚是仔细,有不明白之处,叫张无忌出去看过回来再说。张无忌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十五人的伤势细细说完。胡青牛口中不断“嗯,嗯”答应,显是在用心思索,过了良久,说道:“哼,这些怪伤,却也难我不倒……” 张无忌身后忽有人接口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说:‘你枉称医仙,可是这一十五种奇伤怪毒,料你一种也医不了。’哈哈,果然你只有躲起来,假装生病。” 张无忌回过头来,见说话之人是崆峒派的秃头老者圣手伽蓝简捷。他头上一根毛发也没有,张无忌初时还道他是天生的光头,后来才知是给人涂了烈性毒药,头发齐根烂掉,毒药还在向内侵蚀,只怕数日之内毒性入脑,非大发癫狂不可。这时他双手给同伴用铁链缚住,才不能伸手去抓头皮,否则如此奇痒难当,早已自己抓得露出头骨了。 胡青牛淡淡的道:“我治得了也罢,治不了也罢,总之我不会给你治。你尚有七八日之命,赶快回家,还可和家人儿女见上一面,在这里啰里啰唆,又有何益?” 简捷头上痒得委实难忍,熬不住将脑袋在墙上乱擦乱撞,手上的铁链叮当急响,气喘吁吁的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儿早晚便来找你,你也难以活命。大家联手,共抗强敌,不是胜于你躲在房中束手待毙么?”胡青牛道:“你们如打得过他,早已杀了他啦!我多你们这十五个脓包帮手,有什么用?” 简捷哀求了一阵,胡青牛不再理睬。简捷暴跳如雷,喝道:“好,左右是个死,我一把火烧了你的狗窝。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做翻你这贼大夫,大伙儿一起送命!” 这时外边又走进一人,正是先前呕血那人,他伸手入怀,掏出一柄蛾眉钢刺,点在简捷胸口,冷冷的道:“你得罪胡前辈,我姓薛的先跟你过不去。你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好啊,我就先给你这么一下。”简捷的武功本在这姓薛的之上,但他双手为铁链绑住,没法招架,只有瞪着圆鼓鼓的一双大眼,不住喘气。 那姓薛的朗声道:“胡前辈,晚辈薛公远,是华山鲜于先生门下弟子,这里给你老人家磕头啦!”说着跪了下去,磕了几个响头。简捷心中登时生出一丝指望,那胡青牛硬的不吃,这小子磕头软求,或者能成。薛公远行过大礼,又道:“胡前辈身有贵恙,那是我们没福。这里有一位小兄弟医道高明,还请胡前辈允可,让他给我们治一治。我们身上所带的歹毒怪伤,除了蝶谷医仙的弟子,普天下再也没旁人治得好了。” 胡青牛冷冷的道:“这孩子名叫张无忌,他是武当派弟子,乃‘银钩铁划’张翠山张五侠的儿子,张三丰的再传弟子。我胡青牛是明教中人,是你们名门正派所不齿的败类,跟他这种高人子弟有什么干系?他身中阴毒,求我医治,可是我立过重誓,除非是明教中人,决不为人治伤疗毒。这姓张的小孩不肯入我明教,我怎能救他性命?” 薛公远心中凉了半截,先曾听张无忌自称也是个求医被拒的病人,还不甚信,这时听胡青牛这么说,果然不假。只听胡青牛又道:“你们赖在我家里不走,哼哼,以为我便肯发善心么?你们问问这小孩,他赖在我家里多久啦。”薛公远和简捷一齐望着张无忌,只见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一比,又比了一比。薛公远道:“二十天?”张无忌道:“整整两年另两个月。”简薛二人面面相觑,都呼了一口长气。 胡青牛道:“他便再赖十年,我也不能救他性命。一年之内,缠结在他五脏六腑中的阴毒定要大举发作,无论如何活不过明年此日。我胡青牛当年曾对明尊立下重誓,便是生我的父母,我自己的亲生儿女,只要他不是明教弟子,我便不能用医道救他们性命。” 简捷和薛公远垂头丧气,正要走出,胡青牛忽道:“这武当派的少年也懂一点医理,他武当派的医理虽远远不及我明教,但还不致于整死人。他武当派肯救也好,见死不救也好,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没牵连。” 薛公远一怔,听他话中之意,似是要张无忌动手,忙道:“胡前辈,这位张小侠若肯出手相救,我们便有活命之望了。”胡青牛道:“他救与不救,关我屁事?无忌,你听着,在我胡青牛屋中,你不可妄使医术,除非出我家门,我才管不着。”薛公远和简捷本觉有望,一听此言,又是呆了,不明他到底是何用意。 张无忌却当即明白,说道:“胡先生有病在身,你们不可多打扰先生,请跟我出来。”三人来到草堂。张无忌道:“各位,小可年幼识浅,各位的伤势又十分怪异,是否医治得好,殊无把握。各位倘若信得过的,便容小可尽力一试,生死各凭天命。” 这当儿众人身上的伤处或痒或痛、或酸或麻,无不难过得死去活来,便是有砒霜毒药要他们喝下去,只要解得一时之苦,那也甘之如饴,听了张无忌的话,人人大喜应诺。 张无忌道:“胡先生不许小可在他家里动手,以免治死了人,累及‘医仙’的令誉,请大家到门外罢。”众人却又踌躇起来,眼见他不过十四五岁,本领究属有限,在“医仙”家中,多少有些倚仗,这出门去治,别给他乱搅一阵,伤上加伤,多受无谓痛苦。 简捷却大声道:“我头皮痒死了,小兄弟,请你先替我治治。”说罢便叮叮当当的拖着铁链,走出门去。 张无忌沉吟半晌,到储药室中拣了南星、防风、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花蕊石等十余味药物,命僮儿在药臼中捣烂,和以热酒,调成药膏,拿出去敷在简捷的光头之上。药膏着头,简捷痛得惨叫一声,跳了起来,跟着不住口的大叫:“好痛,痛得命也没了。嘿,还是痛的好,比那麻痒可舒服多了。”他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在草地上来回狂奔,连叫:“痛得好,他妈的,这小子真有点儿本事!不,张小侠,我姓简的得多谢你才成。” 众人见简捷的头痒立时见功,纷纷向张无忌求治。这时有一人抱着肚子,在地下不住打滚,大声呼号,原来他是受逼吞服了三十余条活水蛭。那水蛭入胃不死,附在胃壁和肠壁之上吸血。张无忌想起医书上载道:水蛭遇蜜,化而为水。蝴蝶谷中有的是花蜜,命僮儿取过一大碗蜜来,命那人服了下去。 如此一直忙到天明,纪晓芙和女儿杨不悔醒了出房,见张无忌忙得满头大汗,正为各人治伤。纪晓芙便帮着包扎伤口,传递药物。只杨不悔无忧无虑,口中吃着杏脯蜜枣,追扑蝴蝶为戏。 直忙到午后,张无忌才将各人的外伤初步整治完竣,出血者止血,疼痛者止痛。但每人的伤势均十分古怪复杂,单理外伤,仅为治标。张无忌回房睡了几个时辰,睡梦中听得门外呻吟之声大作,跳起身来,见有几人固然略见痊可,但大半却反见恶化。他束手无策,只得去说给胡青牛听。 胡青牛冷冷的道:“这些人又不是我明教中人,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张无忌灵机一动,说道:“假如有一位明教弟子,体外无伤,但腹内瘀血胀壅,脸色红肿,昏闷欲死,先生便如何治法?”胡青牛道:“若是明教弟子,我便用山甲、归尾、红花、生地、灵仙、血竭、桃仙、大黄、乳香、没药,以水酒煎好,再加童便,服后便泻出瘀血。” 张无忌又道:“假若有一明教弟子,给人左耳灌入铅水,右耳灌入水银,眼中涂了生漆,疼痛难当,不能视物,那便如何?”胡青牛勃然怒道:“谁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张无忌道:“那人果是歹毒,但我想总要先治好那明教弟子耳目之伤,再慢慢问他仇人的姓名踪迹。”胡青牛思索片刻,说道:“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我便用水银灌入他左耳,铅块溶入水银,便随之流出。再以金针深入右耳,水银可附于金针之上,慢慢取出。至于生漆入眼,试以螃蟹捣汁敷治,或能化解。” 如此这般,张无忌将一件件疑难医案,都假托为明教弟子受伤,向胡青牛请教。胡青牛自然明白他用意,却也教以治法。但那些人的伤势实在太也古怪,张无忌依法施为之后,有些法子不能见效,胡青牛便潜心思考,另拟别法。 如此过了五六日,各人的伤势均日渐痊愈。纪晓芙所受的内伤原来乃是中毒。张无忌诊断明白后,以生龙骨、苏木、土狗、五灵脂、千金子、蛤粉等药给她服下,解毒化瘀,再搭她脉搏,便觉脉细而缓,伤势渐轻。 这时众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个凉棚,地下铺了稻草,席地而卧。纪晓芙在相隔数丈外另有一个小小茅舍,和女儿共住,那是张无忌请各人合力所建。那十四人本是纵横湖海的豪客,这时命悬张无忌之手,对这少年的吩咐谁都不敢稍有违拗。张无忌这番忙碌虽然辛苦,但从胡青牛处学到了不少奇妙的药方和手法,同时明白了奇病须以奇法医治的道理,不能拘泥成法,也可说大有所获。 这天早晨起来,察看纪晓芙的脸色,见她眉心间隐隐有层黑气,似乎伤势又有反覆,消解了的毒气再发作出来,忙搭她脉搏,叫她吐些口涎,调在“百合散”中一看,果是体内毒性转盛。张无忌苦思不解,走进内堂去向胡青牛请教。胡青牛叹了口气,说了治法。张无忌依法施为,果有灵效。可是简捷的光头却又溃烂起来,腐臭难当。数日之间,十五人的伤势都变幻多端,明明已痊愈了八九成,但一晚之间,忽又转恶。 张无忌不明其理,去问胡青牛时,胡青牛总道:“这些人所受之伤大非寻常,倘若一治便愈,又何必到蝴蝶谷来苦苦求我?” 第1670章 倚天屠龙记(57) 这天晚上,张无忌睡在床上,潜心思索:“伤势反覆,虽是常事,但不致于十五人个个如此,又何况一变再变,当真奇怪得紧。”直到三更过后,他想着这件事,仍无法入睡。忽听得窗外传来脚踏树叶的细碎之声,有人放轻了脚步走过。 张无忌好奇心起,伸舌舐破窗纸,向外张望,只见一个人的背影一闪,隐没在槐树之后,瞧这人的衣着,宛然便是胡青牛。张无忌大奇:“胡先生起来作甚?他的天花好了么?”但胡青牛这般行走,显是不愿为人瞧见,过了一会,见他向纪晓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暗道:“他是去欺侮纪姑姑么?我虽非他的敌手,这件事可不能不管。”纵身从窗中跳出,蹑足跟随在胡青牛后面,见他悄悄进了茅舍。那茅舍于仓卒之间胡乱搭成,无墙无门,只求聊蔽风雨而已,旁人自是进出自如。 张无忌大急,快步走到茅舍背后,伏地向内张望,见纪晓芙母女偎倚着在稻草垫上睡得正沉,胡青牛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投入纪晓芙的药碗,当即转身出外。张无忌一瞥之下,见他脸上仍蒙了青布,不知天花是否已愈,一刹那间,恍然大悟,背上却出了一阵冷汗:“原来胡先生半夜里偷偷前来下毒,是以这些人的伤病始终不愈。” 但见胡青牛又走入了简捷、薛公远等人所住的茅棚,显然也是去偷投毒药,等了好一会不见出来,想是对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不相同,不免多费时光。张无忌轻步走进纪晓芙的茅舍,拿起药碗一闻,那碗中本来盛的是一剂“八仙汤”,要她清晨醒后立即服食,这时却多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便在此时,听得外面极轻的脚步声掠过,知是胡青牛回入卧室。 张无忌放下药碗,轻声叫道:“纪姑姑,纪姑姑!”纪晓芙武功不弱,本来耳目甚灵,虽在沉睡之中,只要稍有响动便即惊觉,但张无忌叫了数声,她终是不醒。张无忌只得伸手轻摇她肩头,摇了七八下,纪晓芙这才醒转,惊问:“是谁?”张无忌低声道:“纪姑姑,是我无忌。你那碗药给人下了毒,不能再喝,你拿去倒入溪中,要全然不动声色,明日跟你细谈。”纪晓芙点了点头。张无忌生怕给胡青牛发觉,回到自己卧室外,仍从窗中爬进。 次日各人用过早餐,张无忌和杨不悔追逐谷中蝴蝶,越追越远。纪晓芙知他用意,随后跟来。这几天张无忌带着杨不悔玩耍,别人见他三人走远,谁也没在意。走出里许,到了一处山坡,张无忌便在草地上坐下。纪晓芙对女儿道:“不儿,别追蝴蝶啦,你去找些野花来编三个花冠,咱们每人戴一个。”杨不悔很高兴,自去采花摘草。 张无忌道:“纪姑姑,那胡青牛跟你有何仇怨,为什么要下毒害你?” 纪晓芙一怔,道:“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识,直到今日,也没见过他一面,那里谈得上‘仇怨’两字?”微一沉吟,又道:“爹爹和师父说起胡先生时,只称他医术如神,乃当世医道第一高手,只可惜身在明教,走了邪路。我爹爹和师父跟他也不相识。他……他为什么要下毒害我?” 张无忌说了昨晚见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又道:“我闻到你那碗‘八仙汤’中,有铁线草和透骨菌的刺鼻气味。这两味药本来也有治伤之效,但毒性甚烈,下的份量决不能重,尤其和八仙汤中的八味伤药均有冲撞,于你身子大有损害。虽不致命,可就缠绵难愈了。”纪晓芙道:“你说余外的十四人也是这样,这事更加奇怪。就算我爹爹或是峨嵋派无意中得罪了胡先生,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都如此。” 张无忌答道:“纪姑姑,这蝴蝶谷甚是隐僻,你怎地会找到这里?那打伤你的金花主人却又是谁?这些事跟我无关,原不该多问,但眼前之事甚有蹊跷,请你莫怪。” 纪晓芙脸上一红,明白了张无忌话中之意,他是生怕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关,说起来令她尴尬,便道:“你救了我性命,我还能瞒你什么?何况你待我和不儿都很好,你年纪虽小,我满腔的苦处,除了对你说之外,这世上也没可以吐露之人了。”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她取出手帕,拭了拭眼泪,道:“自从两年多前,我和一位师姊因事失和之后,我便不敢去见师父,也不敢回家……”张无忌道:“哼,‘毒手无盐丁敏君’坏死啦!姑姑,你不用怕她。”纪晓芙奇道:“咦,你怎知道?”张无忌便述说那晚他和常遇春如何躲在树林之中、如何见到她相救彭和尚。纪晓芙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人的耳目,又怎能瞒过?”张无忌道:“姑姑,殷六叔虽为人很好,但你要是不喜欢他,不嫁给他又有什么打紧?下次我见到殷六叔时,请他不要逼你。你爱嫁谁,便嫁谁好啦!” 纪晓芙听他说得天真,将天下事瞧得忒煞轻易,不禁苦笑,缓缓说道:“孩子,也不是我有意对不起你殷六叔,当时我是事出无奈,可是……可是我也没后悔……”瞧着张无忌天真纯洁的脸孔,心想:“这孩子的心地有如一张白纸,这些男女情爱之事,还是别跟他说的好,何况眼前之事,也不见得与此有关。”说道:“我和丁师姊闹翻后,从此不回峨嵋,带着不儿,在此以西三百余里的舜耕山中隐居。两年多来,每日只和樵子乡农为伴,倒也逍遥安乐。半个月前,我带了不儿到镇上去买布,想给不儿缝几件新衣,却在墙角上看到白粉笔画着一圈佛光和一把小剑,粉笔的印痕甚新。这是我峨嵋派呼召同门的讯号,我看到后自是大为惊慌,沉吟良久,自忖我虽和丁师姊失和,但曲不在我,我也没做任何欺师叛门之事,今日说不定同门遇难,不能不加援手。于是依据讯号所示,一直跟到了凤阳。” “在凤阳城中,又看到了讯号,我携同不儿,到了临淮阁酒楼,见酒楼上已有七八个武林人士等着,崆峒派的圣手伽蓝简捷、华山派薛公远他们三个师兄弟都在其内,可是并无峨嵋同门。我和简捷、薛公远他们以前见过的,问起来时,原来他们也是看到同门相招的讯号,各自赶到这儿赴约,到底为了什么事,却谁也不知。” “直等到向晚,不见我峨嵋派同门到来,后来却又陆续到了几人,有神拳门的,有丐帮的,都说是接到同门邀约,到临淮阁酒楼聚会,但个个是受人之约,没一个是出面邀约的。大家商量,都起了疑心:莫非是受了敌人愚弄?” “聚在临淮阁酒楼上的一十五人,包括了九个门派。每个门派传讯的记号自然各不相同,而且均严守秘密,若非本门中人,见到了决不知其中含意。倘若真有敌人暗中布下阴谋,难道他竟能尽知这九个门派的暗号?我一来带着不儿,生怕遇上凶险;二来我也确不愿和同门相见,既见并非同门求援,便起身下楼。” “忽听得楼梯上笃笃声响,似是有人用棍棒在梯级上敲打,跟着一阵咳嗽之声,一个弓腰曲背、白发如银的老婆婆走了上来。她走几步,咳嗽几声,显得极是辛苦,旁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扶着她左臂。我见那婆婆年老,又身有重病,便闪在一旁,让她先走上来。那小姑娘神清骨秀,相貌美丽。那婆婆右手撑着一根白木拐杖,身穿布衣,似是个贫家老妇,可是左手拿着的一串念珠却金光灿烂,闪闪生光。我凝神看去,只见每颗念珠都是黄金铸成的一朵梅花……” 张无忌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那老婆婆便是金花的主人?”纪晓芙点头道:“不错!可是当时却有谁想得到?”她从怀中取出一朵小小的金铸梅花,正和张无忌曾拿去给胡青牛看的那朵无异。张无忌大奇,他这几天来一直想着那“金花的主人”,料想他不知是个多么狰狞可怖、凶恶厉害的人物,但听纪晓芙如此说,却是个身患重病的老婆婆,实大出他意料之外。 纪晓芙又道:“那老婆婆上得楼来,又大咳了一阵。那小姑娘道:‘婆婆,你服颗药罢?’那老婆婆点头,小姑娘取出一个瓷瓶,从瓶中倒出一颗药丸,老婆婆慢慢咀嚼了咽下,接连说了几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一双老眼半闭半开,喃喃的道:‘只有十五个,嗯,你问问他们,武当派和昆仑派的人来了没有?’” “她走上酒楼之时,谁也没加留神,但忽然听到她说了那两句话,几个耳朵灵的江湖朋友一齐转过头来,待得见到是这么一个老态龙钟的贫妇,都道是听错了话。那小姑娘朗声道:‘喂,我婆婆问你们,武当派和昆仑派有人来了没有?’众人都一呆,谁也没回答。过了片刻,崆峒派的简捷才道:‘小姑娘,你说什么?’那小姑娘道:‘我婆婆问:为什么不见武当派和昆仑派的弟子?’简捷喝问:‘你们是谁?’那老婆婆弯着腰又咳嗽起来。” “突然之间,一股劲风袭向我胸口。这股劲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却迅捷无比,我忙伸掌挡格,登时胸口闭塞,气血翻涌,站立不定,便即坐倒在楼板上,吐出了几口鲜血。我茫无所措,但见那老婆婆身形飘动,东按一掌,西击一拳,中间还夹着一声声咳嗽,顷刻间将酒楼上其余一十四人尽数击倒。她出手突如其来,身法既快,力道又劲,我们一十五人竟没一个能还得一招半式,每人不是穴道遭点,便是为内力震伤脏腑。那老婆婆左手连扬,金花一朵朵从她念珠串上飞出,一朵朵的分别打在十五人身上。她转过身来,扶着那小姑娘,念声:‘阿弥陀佛!’便颤巍巍的走下楼去。只听得她拐杖着地,发出缓慢的笃笃之声,一步步远去,偶而还有一两声咳嗽从楼下传来。” 纪晓芙说到这里,杨不悔已编好了一个花冠,笑嘻嘻的走来,道:“妈,这个花冠给你戴。”说着给母亲戴在头上。 纪晓芙笑了笑,继续说道:“当时酒楼之中,一十五人个个软瘫在楼板上,有的还能呻吟几声,有的却已上气不接下气……”杨不悔惊道:“妈,你在说那个恶婆婆么?别说,别说,我怕得很。”纪晓芙道:“乖孩子,你再去采花儿编个花冠,给无忌哥哥戴。”杨不悔望着张无忌,问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张无忌道:“要红色的,嗯,还要些白色的,越大越好。”杨不悔张开双手道:“这样大么?”张无忌道:“好,就是这么大。”杨不悔笑着拍手走开。 纪晓芙续道:“我在昏昏沉沉之中,见十多人走过来,都是酒楼中的酒保、掌柜、厨子等等,将我们抬入厨房。不儿这时早已吓得大哭,跟在我身旁。那掌柜的手中拿着一张单子,指着简捷道:‘在他头上涂这药膏。’便有个酒保将事先预备定当的药膏涂在简捷头上。那掌柜看看单子,指着一人道:‘砍下他的右手,接在他左臂上。’两名厨师取过利刃,依言施行。那掌柜说到我的时候,命人在我左肩、左臂砍了三刀,敲碎我臂骨,又强喂我服了一碗甜甜的药水。我明知其中必有剧毒,但当时只有受人摆布的份儿,又如何能反抗?” “我们一十五人给他们希奇古怪的施了一番酷刑之后,那掌柜的道:‘你们每人都已身受不治之伤,没一个能活得过十天半月。金花的主人说:她老人家跟你们原本无怨无仇,瞧你们可怜见儿的,便大发慈悲,指点一条生路,你们赶快到女山湖畔蝴蝶谷去,恳求一个号称‘蝶谷医仙’的胡青牛施医。要是他肯出手,那么每人还有活命之望,否则当世没一人能救你们性命。这胡青牛又有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你们若不是死磨烂缠,他决计不肯动手。你们跟胡青牛说,金花的主人不久就去找他,叫他及早预备后事罢!’他说完之后,更详细指明路径,大伙儿便到了这里。” 张无忌越听越奇,道:“纪姑姑,如此说来,那临淮阁酒楼中的掌柜、厨师、酒保等一干人,都是那恶婆婆一伙?” 纪晓芙道:“看来那些人都是她的手下,那掌柜的按照恶婆婆单子上写明的法子,对我们施这些酷刑。直到今天,我仍半点也不明白,那恶婆婆为什么要干这桩怪事?她若跟我们有仇,要取我们性命原只举手之劳。若存心要我们多吃些苦头,以这些恶毒的法儿来痛加折磨,为什么又指点我们来向胡先生求医?又说她不久后便来找胡先生寻仇,难道用这些千奇百怪的法儿将我们整治一顿,是为了试一试胡先生的医道?” 张无忌沉吟半晌,说道:“这金花婆婆既要来跟胡先生为难,按理说,胡先生原该将你们治好,齐心合力,共御大敌。否则他口说不肯施治,为什么又教了我各种解救的方术,施用起来,确具灵效,那是他明里不救,暗中假手于我来救人。可是他教我治好了你们,半夜里却又偷偷前来下毒,令你们死不死、活不活的。真奇怪之极了。” 两人商量良久,想不出半点缘由。杨不悔已编了一个大花冠,给张无忌戴在头上。 张无忌道:“纪姑姑,以后除非是我亲手给你端来的汤药,否则千万不可服用。晚上手边要放好兵刃,防人加害。眼前你还不能便去,等我再配几剂药给你服了,内伤无碍之后,乘早带了不悔妹妹逃走罢。” 纪晓芙点点头,又道:“孩子,这姓胡的居心如此叵测,你跟他同住,也非善策,不如咱们一起走罢。”张无忌道:“嗯,他一向对我倒是挺好的。他本来说,要治好我身上阴毒之后,再将我害死,但他既治不好,自也不会出手害我了。本来咱们这时便走,最是稳妥,但如何医治姑姑内伤,我还有几处不明,须得再请教胡先生。”纪晓芙道:“他既暗中下毒害我,那么教你的方术只怕也故意说错。” 第1671章 倚天屠龙记(58) 张无忌道:“那又不然。胡先生教我的法子,无不效验如神。这中间的是非,我是分辨得出的。奇就奇在这里。我本来想,那金花的主人要来为难胡先生,他身在病中,我可不能在他有难之时离他而去。但胡先生似乎是假装有病。” 当天晚上,张无忌睁眼不睡,到得三更时分,果然又听到胡青牛悄悄从房中出来,到纪晓芙的茅棚中去下毒。这般过了三日,纪晓芙因不服毒药,痊愈得甚快。简捷、薛公远他们却好了又发,反反覆覆,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已大出怨言,说张无忌的医道太过低劣。张无忌也不理会,准拟过了今晚,便和纪晓芙母女脱身远走,自己阴毒难除,也不回到武当山去了,免得太师父和诸师伯叔伤心,找个荒僻的所在,静悄悄的一死便了。 这晚临睡之时,张无忌想明天一早便要离去,胡青牛虽然古怪,待自己毕竟不错,若非得他医治,焉能活到今日?这两年多来,又蒙他传授不少医术,相处一场,临别也颇感黯然,于是走到他房外,问候了几句,又想起那金花婆婆早晚要来寻事,不知他何以抵御,不禁为他耽心,说道:“胡先生,你在蝴蝶谷中住了这么久,难道不厌烦么?干么不到别的地方玩玩?” 胡青牛一怔,道:“我有病在身,怎能行走?”张无忌道:“套一辆骡车,就可走了。只要用布蒙住车门车窗,密不通风,也就是了。你若愿意出门,我陪你去便是。” 胡青牛叹道:“孩子,你倒好心。天下虽大,只可惜到处都是一样。你这几天胸口觉得怎样?丹田中寒气翻涌么?”张无忌道:“寒气日甚一日,反正无药可治,就任其自然罢。” 胡青牛顿了一顿,道:“我开张救命的药方给你,用当归、远志、生地、独活、防风五味药,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服。”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这五味药和自己的病情绝无关连,而且药性颇有冲突之处,以穿山甲作药引,更是不通,问道:“先生,这些药份量如何?”胡青牛怒道:“份量越重越好。我已跟你说了,还不快快滚出去?” 这些年来,胡青牛跟张无忌谈论医理药性,当他是半徒半友,虽年岁相差甚远,待他向来颇有礼貌,这时竟忽然如此不留情面的呼叱,张无忌一听之下,不由得怒气冲冲的回到卧房,心道:“我好意劝你远行避祸,没来由却遭这番折辱,又胡乱开这张药方给我,难道我会上当么?”躺在床上,想着适才胡青牛的无礼言语,只觉太过不近人情,正要蒙眬入睡,忽地想起:“当归、远志……那有份量越重越好之理?莫非……莫非他说当归,乃是‘该当归去’之意?” 一想到“当归”或许是“该当归去”之意,跟着便想:“远志”是叫我“志在远方”、“高飞远走”,“生地”和“独活”的意思明白不过,自是说如此方有生路,方能独活,那“防风”呢?嗯,是说“须防走漏风声”;又说“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服”,“穿山甲”,那是叫我穿山逃走,不可经由谷中大路而行,而且须二更时急走。 这么一想,对胡青牛这张药不对症、莫名其妙的方子,登时豁然尽解,跳起身来,转念又想:“胡先生必知眼前大祸临头,是以好意叫我急速逃走,可是此刻敌人未至,他为什么不明明白白跟我说,却要打这个哑谜?倘若我揣摩不出,岂不误事?此刻二更已过,须得快走。”暗想胡先生必有难言之隐,因此这些日子始终不走,说不定暗中已安排了对付大敌的巧妙机关,他虽叫我“防风”、“独活”,但纪姑姑母女却不能不救。 他悄悄出房,走到纪晓芙的茅棚中。只见纪晓芙躺在稻草上,却另有一人弯着腰,俯在纪晓芙身前。这一晚是月半,月光从茅棚的空隙中照射进来,张无忌见那人方巾蓝衫、青布蒙脸,正是胡青牛,瞬息间千百个疑团涌向心间。 只见胡青牛左手捏住纪晓芙脸颊,逼得她张开嘴来,右手取出一颗药丸,便要喂入她口中。张无忌见情势危急,急忙跃出,叫道:“胡先生,不可害人……” 那人一惊回头,便松开了手,砰的一响,背上已给纪晓芙一掌重重击中。他身子软倒,蒙在脸上的青布也掀开了半边。 张无忌一看之下,不禁惊呼,原来这人不是胡青牛,秀眉粉脸,却是个中年妇人。 第十三回 不悔仲子逾我墙 张无忌见是个女子,惊奇无比,问道:“你……你是谁?”那妇人背心中了峨嵋派的重手,疼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纪晓芙也问:“你是谁?为什么三番两次的来害我?”那妇人仍不答。纪晓芙拔出长剑,指住她胸口。 张无忌道:“我瞧瞧胡先生去。”他生怕胡青牛已遭了这妇人毒手,又想这妇人自是金花恶婆婆一党。快步奔到胡青牛卧室之外,砰的一声,推开房门,叫道:“先生,先生!你好么?”却不闻应声。张无忌大急,在桌上摸索到火石火镰,点亮了蜡烛,只见床上被褥揭开,却不见胡青牛的人影。 张无忌本来担心会见到胡青牛尸横就地,已遭那妇人毒手,这时见室中无人,反而稍为安心,暗想:“先生既为对头掳去,此刻或许尚无性命之忧。”正要追出,忽听得床底有粗重的呼吸之声,他弯腰举烛火照去,见胡青牛手脚受绑,赫然躺在床底。张无忌大喜,忙将他拉出,见他口中给塞了一个大胡桃,是以不会说话。 张无忌取出他口中胡桃,便去解绑住他手足的绳索。胡青牛忙问:“你怎么来啦?”张无忌道:“有个陌生女子前来下毒,她已给纪姑姑制住。先生,你没受伤罢?”胡青牛道:“你先别解我绑缚,快带那女子来见我,快快,迟了就怕来不及。”张无忌奇道:“为什么?”胡青牛道:“快带她来,不,你先取三颗‘牛黄血竭丹’给她服下,在第三个抽屉中,快快。”他不住口催促,神色甚为惶急。 张无忌知道“牛黄血竭丹”是解毒灵药,胡青牛配制时和入不少珍奇药物,只须一颗,已足以化解剧毒,这时却叫他去给那女子服上三颗,难道她是中了份量极重之毒? 他见胡青牛神色大异,焦急之极,不敢多问,取了牛黄血竭丹,奔进纪晓芙的茅棚,对那女子道:“快服下了!”那女子骂道:“滚开,谁要你这小贼好心。”原来她一闻到牛黄血竭丹的气息,已知是解毒药物。张无忌道:“是胡先生给你服的!”那女子道:“走开,走开!”但她给纪晓芙击伤了,说话声音甚是微弱。 张无忌不明胡青牛用意,猜想这女贼在绑缚胡青牛之时,中了他的喂毒暗器,但胡青牛要留下活口,询问敌情,当下硬生生将三颗丹药喂入她口中,对纪晓芙道:“咱们去将她交给胡先生,听他发落。”纪晓芙点了那女子穴道,和张无忌两人分携那女子一臂,将她架入胡青牛卧室。 胡青牛兀自躺在地下,见那女子进来,忙问:“服下药了么?”张无忌道:“服了。”胡青牛道:“很好,很好!”颇为喜慰。张无忌于是割断绑着他的绳索。 胡青牛手足一得自由,立即过去翻开那女子眼皮,察看眼睑内的血色,又搭了搭她脉搏,惊道:“你……你怎地又受了外伤?谁打伤你的?”语气中又惊惶,又怜惜。那女子扁了扁嘴,哼了一声,道:“问你的好徒弟啊。” 胡青牛转过身来,问张无忌道:“是你打伤她的么?”张无忌道:“她正要……”第四个字还没出口,胡青牛啪啪两下,重重打了他两个耳光。 这两掌沉重之极,来得又大出张无忌意料之外,他丝毫未加防备,竟没闪避,只给打得眼前金星乱舞,几欲昏晕。纪晓芙长剑挺出,喝道:“你干什么?” 胡青牛对眼前这青光闪闪的利器全不理会,问那女子道:“你胸口觉得怎样?有没肚痛?”神态殷勤之极,与他平时“见死不救”的情状大异其趣。那女子却冷冷的爱理不理。胡青牛给那女子解开穴道,按摩手足,取过几味药物,全神贯注的喂在她口中,然后抱着她放在床上,轻轻为她盖上棉被,将头颈间空隙处细心塞好。这般温柔熨贴,那里是对付敌人的模样?张无忌抚着高高肿起的双颊,越看越胡涂。 胡青牛脸上爱怜横溢,向那女子凝视半晌,轻声道:“这番你毒上加伤,如我能给你治好,咱俩永远不再比试了罢?”那女子笑道:“这点轻伤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服的是什么毒药,你怎知道?你要是当真治得好我,我便服你。就只怕医仙的本事,未必及得上毒仙罢?”说着微微一笑,脸上神色甚是娇媚。 张无忌虽于男女之情不大明白,但也瞧得出两人相互间实是恩爱缠绵。 胡青牛道:“十年之前,我便说医仙万万及不上毒仙,你偏不信。唉,什么都好比试,怎能作践自己身子。这一次我却真心盼望医仙胜过毒仙了。否则的话,我也不能一个儿独活。”那女子轻轻笑道:“我如去毒了别人,你仍会让我,假装不及我的本事。嘻嘻,我毒了自己,你非得出尽法宝不可了罢。” 胡青牛给她掠了掠头发,叹道:“我可实在耽心得紧。快别多说话,闭上眼睛养神。你如暗自运气蹧蹋自己,可就不是公平比试了。”那女子微笑道:“胜败之分,自当光明磊落。我才不会这样下作。”说着便闭了双眼,嘴角边仍带甜笑。 两人这番对话,只把纪晓芙和张无忌听得呆了。胡青牛转过身来,向张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兄弟,是我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还请原谅。”张无忌愤愤的道:“我可半点也不明白,不知你到底在干什么。”胡青牛提起手掌,啪啪两响,用力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说道:“小兄弟,你于我有救命大恩,只因我关怀拙荆的身子,适才冒犯于你,真正对不住之至。” 张无忌奇道:“她……她是你夫人?”胡青牛点头道:“正是拙荆。你如气不过,请你再打我两记耳光,否则我给你磕头谢罪。你救了我性命,也没什么。拙荆的性命却也是你救的。”他平素端严庄重,张无忌对他颇为敬畏,这时见他居然自打耳光,可见确是诚心致歉,又听得这女子竟是他妻子,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说道:“磕头谢罪可不敢当,我是你徒弟,先生打我两下,也没什么。不过我实在不明所以。” 胡青牛请纪晓芙和张无忌坐下,说道:“今日之事,既已如此,也不便相瞒。拙荆姓王,闺名叫做难姑,和我是同门师兄妹。当我二人在师门习艺之时,除了修习武功,我专攻医道,她学的是毒术。她说一人所以学武,是为了杀人,毒术也用于杀人,武术和毒术相辅相成。只要精通毒术,武功便强了一倍也还不止。但医道却用来治病救人,跟武术背道而驰。我衷心佩服拙荆之言,她见识比我高明十倍,只是我素心所好,却勉强不来。都因我愚蠢顽固,不听她良言劝导,有负她爱护我的一片苦心。” “我二人所学虽然不同,情感却好,师父给我二人作主,结成夫妇,后来渐渐在江湖上各自闯出了名头。有人叫我‘医仙’,叫拙荆为‘毒仙’。她使毒之术,神妙无方,不但举世无匹,且青出于蓝,已远胜于我师父,研毒下毒而称到一个‘仙’字,可见她本领之超凡绝俗。也是我做事太欠思量,有几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药,中毒的人向我求医,我胡里胡涂的便将他治好了。当时我还自鸣得意,却不知这种举动对我爱妻委实不忠不义,确然负心薄幸,就说是‘狼心狗肺’也不为过。其实‘狼心狗肺’,也还是有血有肉、有性有情的东西,我简直‘畜生不如’、‘禽兽不若’,对我爱妻以怨报德,恩将仇报,是天下坏人之最。‘毒仙’手下所伤之人,‘医仙’居然将他治好,不但有违我爱妻本意,而且岂不是自以为‘医仙’强过‘毒仙’么?最该死的是,我内心之中,确实自以为‘医仙’强过‘毒仙’!”说着连声叹气,显得自悔无地。 纪晓芙和张无忌只听得暗暗摇头,都大不以为然。 只听胡青牛又道:“她向来待我温柔和顺,情深义重,普天下女子之中,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来。可是我这等对不起爱妻的逞强好胜之举,却接二连三的做了出来。内人便是泥人,也该有点土性儿啊。最后我知道自己太过不对,便立下重誓,凡是由她下了毒之人,我决计不再逞技医治。日积月累,我那‘见死不救’的外号便传了开来。” “拙荆见我知过能改,尚有救药,也就原宥了我。可是我改过自新没几年,便遇上了一件十分古怪的中毒病案,匪夷所思,神奇之极。我一见之下,料想除拙荆之外,无人有此高明才智,能下此毒,佩服之余,决意袖手不理。可是那人的病情实在奇特之至,我苦忍了几天,终于失了自制之力,将他治好了。” “拙荆却也不跟我吵闹,只说:‘好!蝶谷医仙胡青牛果然医道通神,可是我毒仙王难姑偏生不服,咱们再来好好比试一下,瞧到底是医仙的医技高明呢,还是毒仙的毒术厉害?’我忙竭诚道歉,自上酷刑、自打自撞,那自然没用了。我刀割锥刺,以表忏悔,但她这口气怎能下得了?原来她这次下毒,倒也不是跟那人有仇,只是新近钻研出一项奇妙的施毒巧技,该当无药可治,便在那人身上一试,岂知我一时侥幸,误打误撞的竟给治好了。我对爱妻全无半分体贴之心,那还算是人吗?” “此后数年之中,她潜心钻研毒术,在旁人身上下了毒,让我来治。两人不断比划较量。一来她毒术神妙,我医术有时而穷;二来我也不愿再让她生气,因此医了几下医不好,便此罢手。可是拙荆反而更加恼了,说我瞧她不起,故意相让,不跟她出全力比试,一怒之下,便此离开蝴蝶谷,说什么也不肯回来。” 第1672章 倚天屠龙记(59) “此后我虽不再轻举妄动,但治病是我天性所好,这瘾头是说什么也戒不掉的,遇上奇病怪毒,也只有出手。那想到所治愈的人中,有些竟仍为拙荆所伤,只是她手段巧妙,不露出是她手笔,我查察不出,胡里胡涂的便将来人治好了。这么一来,自不免大伤夫妻之情。唉,我胡青牛该当改名为‘胡蠢牛’才对。像难姑这般女子,肯委身下嫁,不知是我几生修来的福份,我偏不会服侍她、爱惜她,常常惹她生气,终于逼得她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受那风霜之苦。何况江湖上人心险诈,阴毒之辈,在所多有,她孤身一个弱女子,怎叫我放心得下?”说到这里,自怨自艾之情见于颜色。 纪晓芙向卧在榻上的王难姑望了一眼,心想:“这位胡夫人号称‘毒仙’,天下还有谁更毒得过她的?她能少害几个人,已然上上大吉,大家都要谢天谢地了,又有谁敢来害她?这胡先生畏妻如虎,也真令人好笑。” 只听胡青牛道:“于是我立下重誓,凡非明教中人,一概不治,以免无意中坏了难姑的精心杰作。要知我夫妇都是明教中人,本教的兄弟姊妹,难姑是无论如何不会对他们下手的。” 纪晓芙与张无忌对望了一眼,均想:“他非明教中人不治,原来为此。” 胡青牛又道:“七年之前,有一对老夫妇身中剧毒,到蝴蝶谷求医,那是东海灵蛇岛主人金花婆婆和银叶先生。他夫妇俩来到蝴蝶谷,礼数甚为周到,但金花婆婆有意无意间露了一手武功,我一见之下,不由得心惊胆战。我虽不敢直率拒医,但你们想,我既已迷途知返,痛改前非,岂能再犯?当下替两人搭脉,说道:‘凭两位的脉理,老岛主与老夫人年岁虽高,脉象却与壮年人一般无异,当是内力卓超之功。老年人而具如此壮年脉象,晚生实生平第一次遇到。’金花婆婆道:‘先生高明之极。’我道:‘两位中毒的情形不同。老岛主无药可治,但尚有数年之命;老夫人却中毒不深,可凭本身内力自疗。’” “我问起下毒之人,知是蒙古人手下一个西域老番僧所为,和拙荆原无干系,但我既说过除了明教的子弟之外,外人一概不治,自也不能为他们二人破例。金花婆婆许下我极重报酬,只求我相救老岛主一命。但我顾念夫妻之情,还是袖手不顾。这对老夫妇居然并不向我用强,便即黯然而去。金花婆婆临去时只说了一句:‘嘿嘿,明教,明教,原来还是为了明教!’我知只因我不肯为人疗毒治伤,已结下了不少梁子,惹下了无数对头。但我夫妻情深,终不能为了不相干的外人而损我伉俪之情,你们说是不是啊?” 纪晓芙和张无忌默然不语,颇不以他这种“见死不救”的主张为然。 胡青牛又道:“最近拙荆在外得到讯息,银叶先生毒发身亡,金花婆婆就要来寻我的晦气。这事非同小可,拙荆夫妻情重,赶回家来和我共御强敌。她见家中多了一个外人,便先用药将无忌迷倒了一晚。”张无忌恍然大悟,又心下暗惊:“那一晚我直睡到次日下午方醒,原来是中了胡夫人的迷药,自己却还道生病。这位毒仙伤人于不知不觉之间,全无朕兆,果然厉害无比。” 胡青牛续道:“我见拙荆突然回来,自欢喜得紧。她要我假装染上天花,不见外人,两人守在房中,潜心思索抵御金花婆婆的法子。这位前辈异人本事太高,要逃是万万逃不了的。没过几天,薛公远、简捷以及纪姑娘你们一十五人陆续来了。” “我一听你们受伤的情形,便知金花婆婆是有意试我,瞧我是否真的信守诺言,除了明教子弟之外,决计不为外人治疗伤病。一十五人身上带了一十五种奇伤怪病,我姓胡的嗜医如命,只要见到这般一种怪伤,也忍不住要试试自己的手段,又何况共有一十五种?但我也明白金花婆婆心意,只要我治好了一人,她加在我身上的惨酷报复,就会厉害百倍,因此我虽心痒难搔,还是袖手不顾。直到无忌来问我医疗之法,我才说了出来。但我特加说明,无忌是武当派弟子,跟我胡青牛绝无干系。” “难姑见无忌依着我的指点,施治颇见灵效,心中又不高兴了,每晚便悄悄在各人的饮食药物之中,加上毒药,那自是和我继续比赛之意。再者,她也是一番爱护我的好意,免得无忌治好了这一十五人的怪病,金花婆婆势必怪在我头上。这一十五人个个是武林好手,她到各人身旁下毒,众人如何不会惊觉?原来她先将各人迷倒,然后从容自若,分别施用奇妙毒术。这等高明手段,非但空前,只怕也是绝后了。” 纪晓芙和张无忌对望了一眼,这才明白,为何张无忌走到纪晓芙的茅棚之中,要用力推她肩头,方得使她醒觉。 胡青牛续道:“这几日来,纪姑娘的病势痊愈得甚快,显见难姑所下之毒不生效用。她一加查察,才知是无忌发觉了她的秘密,于是要对无忌也下毒手。唉,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胡青牛对爱妻到底也不是忠心到底。我本来决意袖手不理了,但今晚无忌来劝我出游,以避大祸,态度甚为诚挚,确是当我亲人一般,我心肠一软,还是开了一张药方,说了什么当归、生地、远志、防风、独活几味药,只因其时难姑便在我身旁,我不便明言。” “可是难姑聪明绝顶,又懂药性,耳听得那张药方开得不合常理,稍加琢磨,便识破了其中机关。她将我绑缚起来,自己取出几味剧毒的药物服了,说道:‘师哥,我和你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海枯石烂,此情不渝。可是你总瞧不起我的毒术,不论我下什么毒,你必定救得活。这一次我自己服了剧毒,你再救得活我,我才真服了你。’我只吓得魂飞天外,连声服输,不断哀求,她却在我口中塞了一个大胡桃,教我说不出话来。此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说着连连摇头。 纪晓芙和张无忌面面相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对夫妇如此古怪,当真天下少有。胡青牛对妻子由爱生畏,那也罢了,王难姑却说什么也要压倒丈夫,到最后竟不惜以身试毒。 胡青牛又道:“你们想,我有什么法子?这一次我如用心将她治好,那还是表明我的本事胜过了她,她势必一生郁郁不乐。倘若治她不好,她可是一命归西了。唉!只盼金花婆婆早日驾临,将我一拐杖打死,也免得难姑烦恼了。何况近几年来她下毒的本领大进,我压根儿便瞧不出她服下了什么毒药,如何解救,更无从说起。”他说话声音甚响,似乎每一句都故意要让睡在床上的妻子听得清清楚楚。 张无忌问道:“先生,你医术通神,难道师母服了什么毒也诊视不出?” 胡青牛道:“你师母近年来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这一次我是无论如何治她不好的了。我猜想她或许是服了三虫三草的剧毒,但六种毒物如何配合,我说什么也瞧不出来。”一面说,一面伸出右手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张药方。这时王难姑侧身而卧,脸孔向内,见不到他以手指写字。胡青牛随即抹去桌上所书的水渍,挥手道:“你们出去罢,倘若难姑死了,我也决计不能独生。” 纪晓芙和张无忌齐声道:“还请保重,多劝劝师母。”胡青牛道:“劝她什么?一切都是我该死!既是我该死,就该快快死了。”说到这里,声音已大为哽咽。纪晓芙和张无忌当即退了出去。 胡青牛反手一指,先点了妻子背心和腰间穴道,说道:“师妹,你丈夫无能,实在治不好你的三虫三草剧毒,只有相随于阴曹地府,和你在黄泉做夫妻了。”说着伸手到她怀中,取出几包药末,果然不出所料,是三种毒虫和三种毒草焙干碾末而成。 王难姑身子不能动弹,嘴里却还能言语,叫道:“师哥,你不可服毒!”胡青牛不加理会,将这几包五色斑斓的毒粉倒入口中,和津液咽入肚里。 王难姑大惊失色,叫道:“你怎能服这么多?这许多毒粉,三头牛也毒死了。” 胡青牛淡淡一笑,坐在王难姑床头椅上,片刻之间,只觉肚中犹似千百把刀子在一齐乱扎,他知是断肠草最先发作。再过片时,其余五种毒物的毒性便陆续发作了。 王难姑叫道:“师哥,我这六种毒物是有解法的。”胡青牛痛得全身发颤,牙关上下击打,摇头道:“我……我不信……我……我就要死了。”王难姑叫道:“快服牛黄血竭丹和玉龙苏合散,再用针灸散毒。”胡青牛道:“那又有什么用?”王难姑急道:“我服的毒药份量轻,你服的太多了,快快救治,否则便来不及了。” 胡青牛道:“我全心全意的爱你怜你,你却总跟我争强斗胜,我觉得活在人世殊无意味,宁可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哎哟……哎哟……”这几声呻吟,倒非假装,其时蜈蚣和蜘蛛之毒已分攻心肺,胡青牛神智渐渐昏迷,终于人事不知。 王难姑大声哭叫:“师哥,师哥,都是我不好,你可不能死啊……我再也不跟你比试了。”他夫妻二人数十年来尽管不断斗气,相互间却情深爱重。王难姑自己不怕寻死,待得丈夫服毒自尽,却大大的惊惶伤痛起来,苦于她穴道被点,无法出手施救。张无忌听得王难姑哭叫,抢到房中,问道:“师母,怎生相救师父?” 王难姑见他进来,正是见到了救星,忙道:“快给他服牛黄血竭丹和玉龙苏合散,用金针刺他‘涌泉穴’、‘鸠尾穴’……”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进来几声咳嗽,静夜之中,听来清晰异常。纪晓芙抢进房中,脸如白纸,说道:“金花婆婆……金花……”下面“婆婆”两字尚未说出,门帘无风自开,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携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已站在室中,正是金花婆婆到了。 金花婆婆见胡青牛双手抱住肚腹,满脸黑气,呼吸微弱,转眼便将毙命,不由得一怔,问道:“他干什么?” 旁人还未答话,胡青牛双足一挺,已晕死过去。王难姑大哭,叫道:“你为何这般作践自己,服毒而死?师哥,师哥,你是我的命根啊……” 金花婆婆这次从灵蛇岛重赴中原,除了寻那害死她丈夫的对头报仇之外,便是要找胡青牛的晦气,那知她现身之时,正好胡青牛服下剧毒。她也是个使毒的大行家,一看胡青牛和王难姑的脸色,便知他们中毒已深,无药可救。她只道胡青牛怕了自己,以致服毒自尽,这场大仇便算报了,叹了口气,说道:“作孽,作孽!”携了那小姑娘,出房而去。只听她刚出茅舍,咳嗽声已在十余丈外,身法之快,委实不可思议。 张无忌一摸胡青牛心口,心脏尚在微弱跳动,忙取过牛黄血竭丹和玉龙苏合散给他服下,又以金针刺他涌泉、鸠尾等穴,散出毒气,然后依法给王难姑施治。 忙了大半个时辰,胡青牛才悠悠醒转。王难姑喜极而泣,连叫:“小兄弟,全靠你救了我二人性命。”跟着又开出药方,命僮儿煎药,以除二人体内剧毒。 王难姑的解毒方法并不甚精,依她之法,其实不能去净毒性。张无忌依照胡青牛先前以手指在桌上所书药方,换过了药材,王难姑却也不知。 张无忌道:“那金花婆婆只道胡先生已服毒而死,从此不来生事,倒也去了一个心腹大患。”他见金花婆婆倏然而来,倏然而去,形同鬼魅,这时想起来犹不寒而栗。 王难姑道:“听人言道:这金花婆婆行事极为谨慎,今日她虽去了,日后必定再来查察。我夫妻须得立即避走。小兄弟,请你起两个坟墓,碑上书明我夫妻俩的姓名。”张无忌答应了。胡青牛、王难姑服了解毒汤药之后,稍加收拾。两名药僮每人给了十两银子,叫他们各自回家。夫妇俩坐在一辆骡车之中,乘黑离去。 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一老一少两年多来日日相见,一旦分手,都感依依不舍。胡青牛取出一部手写医书,说道:“无忌,这部医书是我毕生精研的要旨,以往我一直自秘,没给你看,现下送了给你。你身中玄冥神掌,阴毒难除,我极过意不去,只盼你参研我这部医书,能想出驱毒的法子,那么咱们日后尚有相见之时。”张无忌谢过了收下。王难姑道:“你救我夫妻性命,又令我二人和好,我原该也将毕生功夫传你。但我钻研的是下毒伤人之法,你学了也无用处。只望你早日痊可,将来我再图补报了。” 张无忌直到骡车驶得影踪不见,这才回到茅舍。次日清晨便在屋旁堆了两个坟墓,出谷去叫了石匠来树立两块墓碑,一块上书“蝶谷医仙胡先生青牛之墓”,另一块书“胡夫人王氏之墓”。简捷等人见胡青牛夫妻同时毙命,才知他病重之说果非骗人,尽皆嗟叹。 王难姑既去,不再暗中下毒,各人的伤病在张无忌诊治之下便一天好似一天,只隔十天左右,各人陆续道谢辞去。纪晓芙母女反正无处可去,便留着多陪他几天。 张无忌在这几日中,全神贯注阅读胡青牛所著这部医书,果见内容博大渊深,精微奥妙,不愧为“医仙”杰构。他只读了八九天,医术已然大进,但如何驱除自己体内阴毒,却寻不到丝毫端倪。他反来覆去的细读数遍,终于绝了指望,又想:“胡先生若知医我之术,如何会不医?他既不知,医书中又如何会有载录?”言念及此,不由得万念俱灰。他掩了书卷,走到屋外,瞧着两个假墓,心想:“不出一年,我便真的要长眠于地下了。我的墓碑上却写什么字?” 正想得出神,忽听得身后咳嗽了几下,张无忌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金花婆婆扶着那相貌美丽的小姑娘,颤巍巍的站在数丈之外。 第1673章 倚天屠龙记(60) 金花婆婆问道:“小子,你是胡青牛的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叹气?”张无忌道:“我身中玄冥神掌的阴毒……”金花婆婆走近身来,抓住他手腕,搭了搭他脉搏,奇道:“玄冥神掌?世上果真还有这门功夫?是谁打你的?”张无忌道:“那人扮作一个蒙古兵的军官,却不知究竟是谁。我来向胡先生求医,他说我不是明教中人,不肯医治。现下他已服毒而死,我的伤病更好不了啦,因此想起来伤心。” 金花婆婆见他英俊文秀,讨人喜欢,却受了这不治之伤,连说:“可惜,可惜!” 张无忌心头忽然涌起三句话来:“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这三句话出自《庄子》。张三丰信奉道教,他的七名弟子虽不是道士,但道家奉为宝典的一部《庄子南华经》却均读得滚瓜烂熟。张无忌在冰火岛上长到五岁时,张翠山教他识字读书,因无书籍,只得划地成字,将《庄子》教了他背熟。这四句话意思是说:“一个人寿命长短,是勉强不来的。我那里知道,贪生并不是迷误?我那里知道,人之怕死,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而不知回归故乡呢?我那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庄子的原意在阐明,生未必乐,死未必苦,生死其实没什么分别,一个人活着,不过是“做大梦”,死了,那是“醒大觉”,说不定死了之后,会觉得从前活着的时候多蠢,为什么不早点死了?正如做了一个悲伤恐怖的恶梦之后,一觉醒来,懊恼这恶梦实在做得太长了。 张无忌年纪幼小,本不懂得这些生死的大道理,但他这四年来日日都处于生死之交的边界,自然而然会体悟到庄子这些话的含义。他本来并不信庄子的话,但既然活在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数,自是盼望人死后会别有奇境,会懊悔活着时竭力求生的无聊。 这时他听金花婆婆连声“可惜”,便淡淡一笑,随口将心头正想到的那三句经文说了出来。金花婆婆问道:“那是什么意思?”张无忌解释了一遍,说道:“这是庄子书里的话,是爹爹教我的。”金花婆婆登时呆了。 她从这几句话中想到了逝世的丈夫。他俩数十年夫妻,恩爱无比,一旦阴阳相隔,再无相见之日,假如一个人活着正似流落异乡,死后却是回到故土,那么丈夫遭仇人下毒、胡青牛不肯医治,都未必是坏事了。“故土?故土?可是回到故土,又当真好过异乡么?” 站在金花婆婆身旁的小姑娘却全不懂张无忌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懂为什么婆婆一听,便犹似痴了一般。她一双美目瞧瞧婆婆,又瞧瞧张无忌,在两人的脸上转来转去。 终于,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幽冥之事,究属渺茫。死虽未必可怕,但凡人莫不有死,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能多活一天,便多一天罢!” 张无忌自见到纪晓芙等一十五人给金花婆婆伤得这般惨酷,又见胡青牛夫妇这般怕她,甚至连逃走也没勇气,想像这金花婆婆定是个凶残绝伦的人物,但相见之下,却大谬不然。那日灯下匆匆一面,没瞧得清楚,此时却见她明明是个和蔼慈祥的老婆婆,虽脸上肌肉僵硬麻木,尽是鸡皮皱纹,全无喜怒之色,但眼神清澈明亮,直如少女一般灵活,而其中温和亲切之意亦甚显然。 金花婆婆又问:“孩子,你爹爹尊姓大名?”张无忌道:“我爹爹姓张,名讳是上‘翠’下‘山’,是武当派弟子。”却不提父亲已自刎身死之事。 金花婆婆大为惊讶,道:“你是武当张五侠的令郎,如此说来,那恶人所以用玄冥神掌伤你,为的是要迫问金毛狮王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张无忌道:“不错,他以诸般毒刑加于我身,我却宁死不说。”金花婆婆道:“你确实知道?”张无忌道:“嗯,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决不会吐露他的所在。” 金花婆婆左手一掠,已将他双手握在掌里。只听得骨节格格作响,张无忌痛得几欲晕去,又觉一股透骨冰凉的寒气,从双手传到胸口,这寒气和玄冥神掌又有不同,但一样的难熬难当。金花婆婆柔声道:“乖孩子,好孩儿,你将谢逊的所在说出来,婆婆会医好你的寒毒,再传你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 张无忌只痛得涕泪交流,昂然道:“我父母宁可性命不要,也不肯泄露我义父的行踪。金花婆婆,你瞧我是出卖父母之人么?”金花婆婆微笑道:“很好,很好!你爹爹呢?他在不在这里?”潜运内劲,箍在他手上犹似铁圈般的手指又收紧几分。张无忌大声道:“你为什么不在我耳中灌水银?为什么不喂我吞钢针、吞水蛭?四年之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便不怕那恶人的诸般恶刑,今日长大了,难道反越来越不长进了?” 金花婆婆哈哈大笑,说道:“你自以为是个大人,不是小孩了,哈哈,哈哈……”她笑了几声,放开了张无忌的手,只见他手腕以至手指尖,已全成紫黑之色。 那小姑娘向他使个眼色,说道:“快谢婆婆饶命之恩。”张无忌哼了一声,道:“她杀了我,说不定我反而快乐些,有什么好谢的?”那小姑娘眉头一皱,嗔道:“你这人不听话,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过了身子,却又偷偷用眼角觑他动静。 金花婆婆微笑道:“阿离,你独个儿在岛上,没小伴儿,寂寞得紧。咱们把这娃娃抓了去,叫他服侍你,好不好?就只他这般驴子脾气,太过倔强,不大听话。”那小姑娘长眉一轩,拍手笑道:“好极啦!咱们便抓了他去。他不听话,婆婆不会想法儿整治他么?”张无忌听她二人一问一答,心下大急,金花婆婆当场将他杀死,也就算了,若将自己抓到什么岛上,死不死、活不活的受她二人折磨,可比什么都难受了。 金花婆婆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咱们先要去找一个人,办一件事,然后一起回灵蛇岛去。”张无忌怒道:“你们不是好人,我才不跟你们去呢。”金花婆婆微笑道:“我们灵蛇岛上什么东西全有,吃的玩的,你见都没见过。乖孩子,跟婆婆来罢!” 张无忌突然转身,拔足便奔,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已挡在他面前。张无忌侧身斜刺里向左方窜去,仍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已挡在他面前,柔声道:“孩子,你逃不了的,乖乖的跟我走罢。”张无忌咬紧牙齿,向她发掌猛击过去,金花婆婆侧身让过,向他掌上吹了口气。张无忌的手掌本已给她捏得瘀黑肿胀,这一口气吹上来,犹似用利刃再在创口上划了一刀,只痛得他直跳起来。 忽听得一个女孩的声音叫道:“无忌哥哥,你在玩什么啊?我也来。”正是杨不悔走近身来,跟着纪晓芙也从树丛后走了出来。她母女俩刚从田野间漫步而归,陡然间见到金花婆婆,纪晓芙脸色立变惨白,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婆婆,你不可难为小孩儿家!” 金花婆婆向纪晓芙瞪视了一眼,冷笑道:“你还没死啊?我老太婆的事,也用得着你来多嘴多舌?走过来让我瞧瞧,怎么到今天还不死?”纪晓芙出身武学世家,名门高弟,本来颇具胆气,但这时顾念到女儿,已不敢轻易涉险,携着女儿的手,反倒退了一步,低声道:“无忌,你过来!” 张无忌拔足欲行。那小姑娘阿离一翻手掌,抓住了他小臂上的“三阳络”,说道:“给我站着。你叫无忌,姓张,你是张无忌,是不是?”这三阳络一给扣住,张无忌登时半身麻软,动弹不得,心中又惊又怒,大叫:“放手!快放开我!” 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晓芙,怎地如此不争气?走过去便走过去!”纪晓芙又惊又喜,回身叫道:“师父!”但背后并无人影,凝神瞧时,才见远处有个身穿灰色布袍的尼姑缓缓走来,正是师父、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她身后还随着两名弟子,一是师姊丁敏君,一是师妹贝锦仪。 金花婆婆见她相隔如此之远,面目都还瞧不清楚,但说话声传到各人耳中便如近在咫尺,足见内力深厚。灭绝师太盛名远播,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她极少下山,见过她一面的人不多。走近身来,只见她约莫四十四五岁年纪,容貌算得甚美,但两条眉毛斜斜下垂,一副面相便显得甚为诡异,几乎有点儿戏台上的吊死鬼味道。 纪晓芙迎上去跪下磕头,低声道:“师父,你老人家好。”灭绝师太道:“还没给你气死,总算还好。”纪晓芙跪着不敢起来。但听得站在师父身后的丁敏君低声冷笑,知她在师父跟前已说了自己不少坏话,不由得满背都是冷汗。灭绝师太冷冷的道:“这位婆婆叫你过去给她瞧瞧,为什么到今天还不死。你就过去给她瞧瞧啊。” 纪晓芙道:“是。”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朗声道:“金花婆婆,我师父来啦。你的强凶霸道,都给我收了起来罢。”金花婆婆咳嗽两声,向灭绝师太瞪视两眼,点了点头,说道:“嗯,你是峨嵋派掌门,我打了你的弟子,你待怎样?”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打得很好啊。你爱打,便再打!打死了也不关我事。” 纪晓芙心如刀割,叫道:“师父!”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她知师父向来最是护短,弟子们得罪了人,明明理亏,她也要强辞夺理的维护到底,这时却说出这几句话来,那显是不当她弟子看待了。 金花婆婆道:“我跟峨嵋派无冤无仇,打过一次,也就够啦。阿离,咱们走罢!”说着慢慢转过身去。 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是何来历,见她老态龙钟,病骨支离,居然对师父如此无礼,心下大怒,纵身疾上,拦在她身前,喝道:“你也不向我师父谢罪,便这么想走么?”说着右手拔剑,离鞘一半,作威吓之状。 金花婆婆突然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剑鞘外轻轻一捏,随即放开,笑道:“破铜烂铁,也拿来吓人么?”丁敏君怒火更炽,便要拔剑出鞘。那知一拔之下,这剑竟拔不出来。阿离笑道:“破铜烂铁,生了锈啦!” 丁敏君再一使劲,仍拔不出来,才知金花婆婆适才在剑鞘外这么似乎漫不在意的一捏,已潜运内力,将剑鞘捏得向内凹入,将剑锋牢牢咬住。丁敏君要拔是拔不出,就此作罢却又心有不甘,胀红了脸,神情甚为狼狈。 灭绝师太缓步上前,三根指头夹住剑柄,轻轻一抖,剑鞘登时裂为两片,剑锋脱鞘而出,说道:“这把剑算不得是什么利器宝刃,却也还不是破铜烂铁。金花婆婆,你不在灵蛇岛上纳福,却到中原来生什么事?” 金花婆婆见到她三根手指抖剑裂鞘的手法,心中一凛,暗道:“这贼尼名声极大,果然有点真实功夫。”笑咪咪的道:“我老公死了,独个儿在岛上闷得无聊,出来到处走走,瞧瞧有没合意的和尚道士,找一个回去作伴。”她特意说“和尚道士”,自是讥刺对方身为尼姑,却也四处乱走。 灭绝师太一双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长剑斜起,低沉嗓门道:“亮兵刃罢!” 丁敏君、纪晓芙等从师以来,从未见过师父和人动手,尤其纪晓芙知道金花婆婆的武功怪异莫测,更加关切。 张无忌的手臂仍给阿离抓着,上身越来越麻,叫道:“快放开我!你拉着我干么?”阿离见纪晓芙在旁有插手干预之势,如不放开,她必上前动手,那时还是非放了他不可,出力外摔,放松了他手臂,冷冷的道:“瞧你逃得掉么?” 金花婆婆淡淡一笑,说道:“当年峨嵋派郭襄郭女侠剑法名动天下,自然是极高的,但不知传到徒子徒孙手中,还剩下几成?”灭绝师太森然道:“就算只剩下一成,也足以扫荡邪魔外道。” 金花婆婆双眼凝视对方手中长剑的剑尖,一瞬也不瞬,突然之间,举起手中拐杖,往剑身上疾点。灭绝师太长剑抖动,往她肩头刺去。金花婆婆咳嗽声中,举杖横扫。灭绝师太身随剑走,如电光般游到了对手身后,脚步未定,剑招先到。金花婆婆却不回身,倒转拐杖,反手往她剑刃上砸去。两人三四招一过,心下均暗赞对方了得。猛听得当的一声响,灭绝师太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原来剑杖相交,长剑竟为拐杖震断。 旁观各人除阿离外,都吃了一惊。金花婆婆手中的拐杖灰黄黝黑,毫不起眼,似乎非金非铁,居然能砸断利剑,那自是凭藉她深厚充沛的内力了。但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适才兵刃相交,却知长剑所以断绝,是靠着拐杖的兵刃之利,并非自己功力上胜了。她这拐杖乃灵蛇岛旁海底的特产,叫作“珊瑚金”,是数种特异金属混和了珊瑚,在深海中历千万年而化成,削铁如切豆腐,打石如敲棉花,不论多么锋利的兵刃,遇之立折。 金花婆婆也不进迫,只拄杖于地,抚胸咳嗽。纪晓芙、丁敏君、贝锦仪三名峨嵋弟子生怕师父受伤,一齐抢到灭绝师太身旁照应。 阿离手掌翻转,又已抓住了张无忌手腕,笑道:“我说你逃不了,是不是?”这一下仍出其不意,张无忌仍没能避开,脉门遭扣,又半身酸软。他两次着了这小姑娘的道儿,又羞又怒,又气又急,飞右足向她腰间踢去。阿离手指加劲,张无忌的右足只踢出半尺,便抬不起来了。他怒叫:“你放不放手?”阿离笑道:“我不放,你有什么法子?” 张无忌猛地一低头,张口便往她手背上用力咬去。阿离只觉手背一阵剧痛,大叫一声:“啊唷!”松开右手,左手五根指爪却向张无忌脸上抓到。张无忌忙向后跃,但已然不及,给她中指的指甲刺入肉里,在右脸划了一道血痕。阿离右手的手背上血肉模糊,给张无忌这一口咬得着实厉害,痛得险些便要哭了出来。 两个孩子在一旁打斗,金花婆婆却目不旁视,一眼也没瞧他们。 灭绝师太抛去半截断剑,说道:“这是我徒儿的兵刃,原不足以当高人的一击。”说着解开背囊,取出一柄四尺来长的古剑。 第1674章 倚天屠龙记(61) 金花婆婆一瞥眼间,但见剑鞘上隐隐发出一层青气,剑未出鞘,已可想见其不凡,只见剑鞘上金丝镶着两个字:“倚天”。她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倚天剑!” 灭绝师太点了点头,道:“不错,是倚天剑!” 金花婆婆心头立时闪过了武林中相传的那六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喃喃道:“原来倚天剑落在峨嵋派手中。” 灭绝师太喝道:“接招!”提着剑柄,竟不除下剑鞘,连剑带鞘,便向金花婆婆胸口点来。金花婆婆拐杖一封。灭绝师太手腕微颤,剑鞘已碰上了拐杖。但听得“嗤”的一声轻响,犹如撕裂厚纸,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宝的“珊瑚金”拐杖,已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心头大震,暗想:“倚天剑刃未出匣,已如此厉害,当真名不虚传。”向宝剑凝视半晌,说道:“灭绝师太,请你给我瞧一瞧剑锋的模样。” 灭绝师太摇头不允,冷冷的道:“此剑出匣后不饮人血,不便还鞘。” 两人凛然相视,良久不语。 金花婆婆此时已知这尼姑的功力实不在自己之下,至于招数之妙,则一时还没能瞧得出来。但她既是峨嵋掌门,自必非同泛泛,加之手中持了这柄“天下第一宝剑”,自己决计讨不了好去,轻轻咳嗽了两声,转过身来,拉住阿离,飘然而去。 阿离回头叫道:“张无忌,张无忌!”叫声渐远渐轻,终于隐没。 丁敏君、纪晓芙、贝锦仪三人见师父得胜,强敌避走,都欢喜无已。丁敏君道:“师父,这老太婆可不是有眼不识泰山么?居然敢跟你老人家动手,那才叫自讨苦吃。” 灭绝师太正色道:“以后你们在江湖上行走,只要听到她的咳嗽声,赶快远而避之。”她刚才挥剑一击,虽然削断了对方拐杖,但出剑时附着她修练三十年的“峨嵋九阳功”,这股神功撞到金花婆婆身上,却似落入汪洋大海一般,竟然无影无踪,只带动了一下她的衣衫,却没使她倒退一步。此时思之,犹是心下凛然;又觉她内力修为固深,而膂力健旺,宛若壮年,绝不似一个龙钟支离的年老婆婆,其中原由,难以索解。 灭绝师太抬头向天,出神半晌,说道:“晓芙,你来!”眼角也没向她瞟上一眼,迳自走入茅舍。纪晓芙等三人跟了进去。杨不悔叫道:“妈妈!”也要跟进去。 纪晓芙心知师父这次亲自下山,乃是前来清理门户,自己素日虽蒙她钟爱,但师父生性严峻,实不知要如何处分自己,对女儿道:“你在外边玩儿,别进来。” 张无忌心想:“那姓丁的女子很坏,定要在她师父跟前说纪姑姑的鬼话。那晚的事情我瞧得明明白白,全是这‘毒手无盐’不好,倘若她胡说八道、颠倒黑白,我便挺身而出,给纪姑姑辩明。”悄悄绕到茅舍之后,缩身窗下,屏息偷听。 但听屋中寂静无声,谁也没说话。过了半晌,灭绝师太道:“你臂上的守宫砂怎地没了?晓芙,你自己的事,自己说罢。”纪晓芙哽咽道:“师父,我……我……” 灭绝师太道:“敏君,你来问她。”丁敏君道:“是。纪师妹,咱们门中,第三戒是什么?”纪晓芙道:“戒淫邪放荡。”丁敏君道:“是了,第六戒是什么?”纪晓芙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师门。”丁敏君道:“违戒者如何处分?”纪晓芙却不答她的话,向灭绝师太道:“师父,这其中弟子实有说不出来的难处,并非就如丁师姊所说这般。”灭绝师太道:“好,这里没有外人,你就仔细跟我说罢。” 纪晓芙知道今日面临重大关头,决不能稍有隐瞒,便道:“师父,那一年咱们得知了天鹰教王盘山之会的讯息后,师父便命我们师兄妹十六人下山,分头打探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弟子向西行到川西大树堡,在道上遇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岁年纪。弟子走到那里,他便跟到那里。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时不去理他,后来实在瞧不过眼,便出言斥责。那人说话疯疯颠颠,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剑刺他。这人身上也没兵刃,武功却是绝高,三招两式,便将我手中长剑夺了过去。” “我心中惊慌,连忙逃走。那人也不追来。第二天早晨,我在店房中醒来,见我的长剑好端端地放在枕头边。我大吃一惊,出得客店时,见那人又跟上我了。我想跟他动武也没用,只有向他好言理论,说道大家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何况男女有别,你老跟着我有何用意。我又说,我武功虽不及你,但我们峨嵋派可不是好惹的。” 灭绝师太“嗯”了一声,似乎认为她说话得体。 纪晓芙续道:“那人笑了笑,说道:‘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姑娘若跟着我去,包你一新耳目,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 灭绝师太性情孤僻,一生潜心武学,于世务殊为膈膜,听纪晓芙转述那人之言,说“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又说“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的几句话,不由得颇为神往,说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什么古怪本事。” 纪晓芙脸上一红,道:“师父,他是个陌生男子,弟子怎能跟随他去?” 灭绝师太登时省悟,说道:“啊,不错!你叫他快滚得远远的。” 纪晓芙道:“弟子千方百计,躲避于他,可是始终摆脱不掉,终于为他所擒。唉,弟子不幸,遇上了这个前生的冤孽……”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 灭绝师太问道:“后来怎样?”纪晓芙低声道:“弟子为他强力所迫,无力抗拒,失身于他。他监视我极严,教弟子求死不得。如此过了数月,忽有敌人上门找他,弟子便乘机逃出,不久发觉身已怀孕,不敢向师父说知,只得躲着偷偷生了这个孩子。” 灭绝师太道:“这全是实情了?”纪晓芙道:“弟子万死不敢欺骗师父。”灭绝师太沉吟片刻,道:“可怜的孩子。唉!这事原也不是你的过错。” 丁敏君听师父言下之意,对纪师妹竟大为怜惜,不禁狠狠向纪晓芙瞪了一眼。 灭绝师太叹了口气,道:“那你自己怎么打算啊?”纪晓芙垂泪道:“弟子由家严作主,本已许配于武当殷六爷为室,既遭此变故,只求师父恩准弟子出家,削发为尼。”灭绝师太摇头道:“那也不好。嗯,那个害了你的坏蛋男子叫什么名字?” 纪晓芙低头道:“他……他姓杨,单名一个逍字。” 灭绝师太突然跳起身来,袍袖一拂,喀喇喇一响,一张板桌给她击坍了半边。张无忌躲在屋外偷听,固吓得大吃一惊,纪晓芙、丁敏君、贝锦仪三人也登时脸色大变。 灭绝师太厉声道:“你说他叫杨逍?便是魔教的大魔头,自称什么‘光明左使者’的杨逍么?”纪晓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像在教里也有些身分。” 灭绝师太满脸怒容,说道:“什么明教?那是伤天害理、无恶不作的魔教。他……他躲在那里?是在昆仑山的光明顶么?我这就找他去。” 纪晓芙道:“他说,他们明教……”灭绝师太喝道:“魔教!”纪晓芙道:“是。他说,他们魔教的总坛本来是在光明顶,但近年来他教中内部不和,他不便再住在光明顶,以免给人说他想当教主,因此改在昆仑山的‘坐忘峰’中隐居,不过只跟弟子一人说知,江湖上谁也不知。师父既然问起,弟子不敢不答。师父,这人……这人是本派的仇人么?” 灭绝师太道:“仇深似海!你师伯孤鸿子,便是给这个大魔头杨逍活活气死的。” 纪晓芙甚是惶恐,但不自禁的也隐隐感到骄傲,师伯孤鸿子当年是名扬天下的大高手,居然会给“他”活活气死。她想问其中详情,却不敢出口。 灭绝师太抬头向天,恨恨不已,喃喃自语:“杨逍,杨逍……多年来我始终不知你的下落,今日总教你落在我手中……”突然间转过身来,说道:“好,你失身于他、回护彭和尚、得罪丁师姊、瞒骗师父、私养孩儿……这一切我全不计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成之后,你回来峨嵋,我便将衣钵和倚天剑都传了于你,立你为本派掌门的继承人。”这几句话只听得众人大为惊愕。丁敏君更加妒恨交迸,深怨师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 纪晓芙道:“师父但有所命,弟子自当尽心竭力,遵嘱奉行。至于承受恩师衣钵真传,弟子自知德行有亏,武功低微,不敢存此妄想。” 灭绝师太道:“你随我来。”拉住纪晓芙手腕,翩然出了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处极空旷的所在,这才停下。张无忌远远望去,但见灭绝师太站立高处,向四周眺望,然后将纪晓芙拉到身边,轻轻在她耳旁说话,这才知她要说的话隐秘之极,不但生恐隔墙有耳,给人偷听了去,而且连丁敏君等两个徒儿也不许听到。 张无忌躲在茅屋之后,不敢现身,远远望见灭绝师太说了一会话,纪晓芙低头沉思,终于摇了摇头,神态极为坚决,显是不肯遵奉师父之命。只见灭绝师太举起左掌,便要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却不击下,想是盼她最后终于回心转意。 张无忌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击在头上,她是决计不能活命的了。他双眼一眨也不敢眨,凝视着纪晓芙。 只见她突然双膝跪地,却坚决的摇了摇头。灭绝师太手起掌落,击中她顶门。纪晓芙身子毫不晃动,一歪便跌倒在地,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动。 张无忌又惊骇,又悲痛,伏在屋后长草之中,不敢动弹。 便在此时,杨不悔格格两声娇笑,扑在张无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来她在田野间乱跑,瞧见张无忌伏在草中,还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扑过来捉他。张无忌反手搂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嘴巴,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作声,别给恶人瞧见了。”杨不悔见他面色惨白,满脸惊骇之色,登时吓了一跳。 灭绝师太从高坡上急步而下,对丁敏君道:“去将她孽种杀了,别留下祸根。”丁敏君见师父以重手击毙纪晓芙,虽暗自欢喜,但也忍不住骇怕,听得师父吩咐,忙借了师妹贝锦仪的长剑,提在手中,来寻杨不悔。 张无忌抱着杨不悔,缩身长草之内,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丁敏君前前后后找了一遍,不见那小女孩的踪迹,待要细细搜寻,灭绝师太已骂了起来:“没用的东西,连个小孩儿也找不到。” 贝锦仪平时和纪晓芙颇为交好,眼见她惨死师父掌底,又要搜杀她遗下的孤女,心中不忍,说道:“我见那孩子似乎逃出谷外去了。”她知师父脾气急躁,若在谷外找寻不到,决不耐烦回头再找。虽然这小女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总胜于亲眼见她遭丁敏君挺剑刺死。灭绝师太沉声道:“怎不早说?”狠狠白了她一眼,当先追出谷去。丁敏君和贝锦仪随后跟去。 杨不悔尚不知母亲已遭大祸,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转动,露出询问的神色。张无忌伏地听声,耳听得那三人越走越远,跳起身来,拉着杨不悔的手,奔向高坡。杨不悔笑道:“无忌哥哥,恶人去了么?咱们到山上玩,是不是?” 张无忌不答,拉着他直奔到纪晓芙跟前。杨不悔待到临近,才见母亲倒在地下,大吃一惊,大叫:“妈妈,妈妈!”扑在母亲身上。 张无忌一探纪晓芙的呼吸,气息微弱已极,但见她头盖骨已给灭绝师太这一掌震成了碎片,便胡青牛即刻到来,多半也已难救。纪晓芙微微睁眼,见到张无忌和女儿,口唇略动,似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眼眶中两粒大大的眼泪滚了下来。张无忌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她“神庭”、“印堂”、“承泣”等穴上用力刺了几针,使她暂且感觉不到脑门剧痛。 纪晓芙精神略振,低声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里……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似乎要取什么物事,突然头一偏,气绝而死。 杨不悔搂住母亲的尸身,只是大哭,不住口的叫:“妈妈,妈妈,你很痛么?你很痛么?”纪晓芙的身子渐渐冰冷,她却兀自问个不停。她不懂母亲为什么一动也不动,为什么不回答她的话。 张无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惨亡之时,自己也这么伏尸号哭,忍不住泪如泉涌。两人哭了一阵,张无忌心想:“纪姑姑临死之时,求我将不悔妹子送到她爹爹那里。嗯,她爹爹名叫杨逍,是明教中的光明左使者,住在昆仑山的什么坐忘峰中。我务必要将她送去。”他可不知昆仑山在极西万里之外,他两个孩子如何去得?见纪晓芙断气时曾伸手到胸口去取什么物事,于是在她颈中一摸,见挂着一根丝绦,上面悬着一块黑黝黝的铁牌,牌上用金丝镶嵌着一个火焰之形。 张无忌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除了下来,便挂在杨不悔颈中。到茅舍中取过一柄铁铲,挖了个坑将纪晓芙埋了。这时杨不悔已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张无忌费尽唇舌,才骗得她相信妈妈已飞了上天,要过很久很久,才从天上下来跟她相会。 张无忌胡乱煮些饭菜,和杨不悔两人吃了,疲倦万分,横在榻上便睡。次日醒来,收拾了两个小小包裹,带了胡青牛留给他的十几两银子,领着杨不悔到她母亲坟前拜了几拜。两个孩儿离蝴蝶谷而去。 第十四回 当道时见中山狼 两人走了大半日,方出蝴蝶谷,杨不悔脚小步短,已走不动了。歇了好一会,才又赶路,行行歇歇,第一晚便找不到客店人家,行到天黑,还是在荒山野岭中乱闯,四下里狼嗥枭啼,只吓得杨不悔不住惊哭。张无忌心里也甚害怕,见路旁有个山洞,便拉着不悔躲在洞里,将她搂在怀里,伸手按住她耳朵,令她听不见饿兽吼叫之声。 第1675章 倚天屠龙记(62) 这一夜两个孩子又饿又怕,挨了一晚苦,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顺着山路走一会,歇一会。行到中午时分,杨不悔突然尖声大叫,指着路边一株大树。张无忌看时,只见树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两具干尸,吓得忙拉着她转头狂奔。 两人七高八低的没奔出十余步,脚下石子一绊,一齐摔倒。张无忌大着胆子回头望去,这一下更加吃惊,脱口叫道:“胡先生!”原来挂在树上的一具干尸这时给风吹得回过头来,却是胡青牛。另一具干尸长发披背,是个女尸,瞧她服色,正是胡青牛的妻子王难姑。山风吹动她身子和长发,飘荡颤动,更显得阴气森森。 张无忌定了好一会神,自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慢慢爬起,一步步走近,果见临空悬挂的两具尸体正是胡青牛夫妇。两人脸颊上金光灿然,各自嵌着一朵小小金花。张无忌心下恍然:“原来他们还是没能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 只见山涧中一辆骡车摔得破烂不堪,一头骡子淹死在涧水之中。 张无忌怔怔的流下泪来,解开绳索,将胡青牛夫妇的尸身从大树上放下,忽然啪的一声响,王难姑尸身怀中跌出一本书来。拾起看时,是一部手写的抄本,题签上写着“王难姑毒经”五字。翻将开来,书页上满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着诸般毒物的毒性、使用和化解之法,除了毒药、毒草等等,各项活物如毒蛇、蜈蚣、蝎子、毒蛛,以及种种希奇古怪的鱼虫鸟兽、花木土石,无不具载。张无忌随手把书放在怀里,将胡青牛夫妇的尸体并列了,捧些石头土块,草草堆成一坟,跪倒拜了几拜,携了杨不悔的手觅路而行。 行出数里后走上了大路,不久到了一个小市镇,张无忌便想买些饭吃,那知市镇中家家户户都是空屋,竟连一个人影也无,无奈只得继续赶路,但见沿途稻田尽皆龟裂,田中长满了荆棘败草,一片荒凉。张无忌心中慌乱,杨不悔能忍饥不哭,勉力行走,已算得是极乖,还能出什么主意? 走了一会,见路边卧着几具尸体,肚腹干瘪,双颊深陷,一见便知是饿死的。越走这类饿殍越多。张无忌心下惶恐:“难道什么东西也没得吃?咱们也要这般饿死不成?” 行到傍晚,到了一处树林,见林中有白烟袅袅升起。张无忌大喜,他自离开蝴蝶谷后,一路未见人烟,便向白烟升起处快步走去。行到邻近,只见两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围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汤,正在锅底添柴加火。两个汉子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见到张无忌和杨不悔,脸现大喜之色,同时跳起。一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极,过来,快过来。你同来的大人呢?他们到那里去了?”张无忌道:“就只我们两人,没大人相伴。”两个大汉相顾大笑,同声道:“运气,正好运气!” 张无忌饿得慌了,探头到锅中张望,瞧是煮些什么,只见锅中上下翻滚,都是些青草。一名汉子一把揪过杨不悔,狞笑道:“这口小羊又肥又嫩,今晚饱餐一顿,那是舒服得紧了。”另一名汉子道:“不错,男娃娃留着明儿吃。” 张无忌大吃一惊,喝道:“干什么?快放开我妹子。” 那汉子全不理睬,嗤的一声,便撕破了杨不悔身上衣衫,伸手从靴子里拔出一柄牛耳尖刀,笑道:“很久没吃这么肥嫩的小羊了。”提着杨不悔走到一旁,似乎便要宰杀。另一名汉子拿了一只土钵跟在后面,说道:“羊血丢了可惜,煮一锅羊血羹,味儿才不坏呢!” 张无忌只吓得魂飞天外,瞧他们并非说笑,实有宰杀杨不悔之意,大叫:“你们想吃人么?也不怕伤天害理?”那手持土钵的汉子笑道:“老子三个月没吃一粒米了,不吃人,还能吃牛吃羊么?”生怕张无忌逃跑,过来伸手便揪他头颈。 张无忌侧身让开,左手一带,右掌啪的一下,正中他后心要害。他得金毛狮王谢逊传授武功秘诀,又自父亲处学得武当长拳,这几年中虽潜心医术,没用功练武,但生平所习所见尽是最上乘的武功。这一掌奋力击出,便是习武多年的武师也不易抵受,何况一个寻常村汉?那汉子哼了一声,俯伏在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张无忌立即纵身跃到杨不悔身旁。那汉子喝道:“先宰了你!”提起尖刀,便往他胸口插下。张无忌使招武当长拳的“雁翅式”,飞起右脚,正中那人手腕。那人尖刀脱手飞出。张无忌一招鸳鸯连环腿,左右跟着踢出,直中那人下颚。那人正张口呼喝,下颚给踢得急速合上,将自己半截舌头咬了下来,狂喷鲜血,晕死过去。张无忌忙扶起杨不悔。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几人走进林来。杨不悔吓得怕了,听见人声,便扑在张无忌怀里。张无忌抬头看时,登时宽心,叫道:“是简大爷、薛大爷。”进林来的共是五人,一个是崆峒派的简捷,另外是华山派的薛公远和他两个同门,这四人都是张无忌给治好了的。最后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汉子,貌相威壮,额头奇阔,张无忌却未见过。 简捷哼了一声,道:“张兄弟,你也在这里?这两人怎么了?”说着手指倒在地下的两名汉子。张无忌气愤愤的说了,最后道:“连活人也敢吃,那不是无法无天了么?” 简捷横眼瞧着杨不悔,突然嘴角边滴下馋涎,伸舌头在嘴唇上下舐了舐,自言自语:“他妈的,五日五夜没一粒米下肚,尽啃些树皮草根……嗯,细皮白肉,肥肥嫩嫩的……”张无忌见他眼中射出饥火,像是头饿狼一般,裂开了嘴,牙齿闪闪发亮,神情可怖,忙将杨不悔搂在怀里。 薛公远道:“这女孩的妈妈呢?”张无忌心想:“我若说纪姑姑死了,他们更会转坏念头。”便道:“纪女侠买米去啦,转眼便来。”杨不悔忽道:“不,我妈妈飞上天去啦!” 简捷和薛公远等一听两人的话,便知纪晓芙已死。薛公远冷笑道:“买米?周围五百里地内,你给我找出一把米来,算你本事。”简捷向薛公远打个眼色,两人霍地跃起。简捷两手抓住张无忌双臂。薛公远左手掩住杨不悔的嘴,右臂便将她抱起。 张无忌惊道:“你们干什么?”简捷笑道:“凤阳府赤地千里,大伙儿饿得熬不住啦。这女孩儿又不是你什么人,待会儿也分一份给你吃好了。”张无忌骂道:“你们枉自为英雄好汉,怎能欺侮她小小孤女?这事传扬开去,你们还能做人么?” 简捷大怒,左手仍抓住了他,右手夹脸打了他两拳,喝道:“连你这小畜生也一起宰了,我们本来嫌一只小羊不够吃。” 张无忌适才举手投足之间便击倒两名村汉,甚是轻易,但圣手伽蓝简捷是崆峒派好手,一双手上练了数十年的功夫,张无忌给他紧紧抓住了,却那里挣扎得脱?薛公远的两名师弟取过绳索,将两个孩子都绑了。张无忌知道今日已然无幸,狂怒之下,好生后悔,当初实不该救了这几人的性命,那料到人心反覆,到头来竟会恩将仇报。 简捷道:“小畜生,你治好了老子头上的伤,你就算于老子有恩,是不是?你心中一定在痛骂老子,是不是?”张无忌道:“这难道不是恩将仇报?我跟你们无亲无故,若非我出手相救,你们四人的奇伤怪病能治得好么?” 薛公远笑道:“张少爷,我们受伤之后丑态百出,都让你瞧在眼里啦,传将出去,大伙儿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今儿我们实在饿得慌了,没几口鲜肉下肚,性命也是活不成,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再救我们一救罢。” 简捷恶狠狠的狰狞可怕,倒也罢了,这薛公远笑嘻嘻的阴险狠毒模样,张无忌瞧着尤其觉得寒心,大声道:“我是武当子弟,这小妹子是峨嵋派的。你们害了我二人不打紧,武当五侠和灭绝师太能便此罢休吗?” 简捷一愕,“哦”了一声,觉得这话倒也不错,武当派和峨嵋派的人可真惹不起。薛公远笑道:“这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你到了我肚子里,再去向张三丰老道诉苦罢。”简捷哈哈大笑,说道:“肚里饿得冒出火来啦,你便是我的亲兄弟、亲儿子,我也连皮带骨的吞了你。”转头向薛公远的两个师弟喝道:“快生火烧汤啊。还等什么?”那二人提起地下的铁锅,一个到溪里去舀水,另一个便生起火来。 张无忌道:“薛大爷,那两个人反正已死了,你们肚饿要吃人,吃了他不好么?” 薛公远笑道:“这两条死汉子全身皮包骨头,又老又韧,又臭又硬,天下那有不吃嫩羊吃老羊的道理?” 张无忌自来极有骨气,倘若杀他打他,决不能讨半句饶,但这时身陷歹人之手,竟要给人活生生的煮来吃了,不由得张惶失措,哀求了几句。薛公远反而不住嘲笑:“哈哈,武当派、峨嵋派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强称霸,今日却给我们一口一口的咬来吃了,张三丰和灭绝老尼知道了,不气死才怪。” 张无忌提气大喝:“薛大爷,你们既然非吃人不可,就将我吃了罢,只求你们放了这个小妹子,我张无忌死而无怨。”薛公远道:“为什么?”张无忌道:“她妈妈去世之时,托我将这个小妹子送去交给她爹爹。你们今日吃我一人,也已够饱了,明日可以再去买牛羊米饭,就饶了这小姑娘罢。” 简捷见他临危不惧,小小年纪,竟大有侠义之风,倒也有点钦佩,不禁心动,踌躇道:“怎样?”薛公远道:“饶了小女娃娃不打紧,但泄漏了风声,日后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找上门来,简大哥有把握打发便成。”简捷点头道:“薛兄弟说得是。我是个胡涂蛋,从不想想往后的日子。”说话之间,那名华山派弟子端了锅清水回来,放在火上煮汤。 张无忌知道事情紧急,叫道:“不悔妹妹,你向他们发个誓,以后决不说出今日的事来。”杨不悔迷迷糊糊的哭道:“不能吃你啊,不能吃你啊。”她也不懂张无忌说些什么,隐隐约约之间,只知道他是在舍身相救自己。 那气概轩昂的青年汉子默然坐在一旁,一直不言不动。简捷向他瞪了一眼,道:“徐小舍,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骚气啊。”濠泗一带,对年轻汉子称为“小舍”。那青年道:“是!”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说道:“杀猪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横咬短刀在口,一手提了张无忌,一手提了杨不悔,向山溪边走去。张无忌破口大骂,想张口去咬他手臂,却咬不到。 那徐小舍走出十余步。薛公远叫道:“徐小舍,便在这儿开剥罢。”那徐小舍回头道:“在溪中开膛破肚的好,洗得干净些。”口中咬了刀子,说话模糊不清,脚下并不停步。薛公远道:“我叫你在这里,便在这里。”他瞧出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对,生怕他想独吞,带了两个小孩逃走。 徐小舍低声道:“快逃!”将两人往地下一放,伸刀割断了缚住二人的绳索。张无忌道:“多谢救命大恩。”拉着杨不悔的手,拔步飞奔。 简捷和薛公远齐声怒吼,纵身追去。那徐小舍横刀拦住,喝道:“站住!” 简捷和薛公远见他横刀当胸,威风凛凛的拦在面前,倒是一怔。简捷喝道:“干什么?”徐小舍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欺侮弱小,不叫天下好汉笑话么?”薛公远怒道:“饿得急了,娘老子也吃!”挥手向两个师弟喝道:“快追,快追!” 张无忌见杨不悔跑不快,将她抱起,他本已人小步短,这么一来,逃得更慢了。 简捷和薛公远各挺兵刃,夹攻那姓徐的汉子。斗了一阵,简捷唰的一刀,砍中了徐小舍大腿,登时鲜血淋漓。徐小舍抵敌不住,突然提起短刀,向薛公远掷去。薛公远侧身闪避,徐小舍便冲了出去。简薛二人也不追赶,迳自来捉张杨二小。徐小舍远远叫道:“张兄弟休慌,我去叫帮手来救你。”简薛二人上前合围,登时将张无忌和杨不悔又缚住了。 简捷瞪眼骂道:“这姓徐的吃里扒外,不是好人,你们怎地跟他做一路?”薛公远道:“路上撞到的同伴,谁知他是好人坏人?他说姓徐,叫什么徐达。你别信他鬼话,天都快黑了,到那儿叫帮手去。”一名华山派的弟子道:“听他口音,是凤阳府本地人,便叫些乡下人来,咱们也不怕。”简捷笑道:“凤阳府的人,哈哈,个个饿得爬也爬不动了。咱们快把两口小羊煮得香香的,饱餐一顿是正经。” 张无忌二次被擒,给打得口鼻青肿,衣衫都扯破了,怀中银两物品,都掉在地下。他心想:“原来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达,此人实是个好朋友,只可惜我命在顷刻,不能和他结交了。”一低头,见一本黄纸抄本掉在地下,书页随风翻动,正是从王难姑尸身上取来的那部《王难姑毒经》,顺眼往书页上瞧去,只见赫然写着“毒菌”两个大字,其后小字详载各种毒菌的形状、气味、颜色、毒性、解法,一种又一种,他心中正乱,那里看得入脑?一瞥之间,见到书中一行字写道:“大凡毒菌均颜色鲜明。灰黄色者大都无毒。” 他抬起头来,呆了半晌,突然瞥见左首四五尺外,一段腐朽的树干下生着十余棵草菌,颜色鲜艳夺目,心中一动:“这不知是什么菌?这些草菌若是剧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 张无忌这时也已不想自己求生,一意只盼能救得杨不悔。他坐在地下,移动双脚和臀部,慢慢挨将过去,转过身子,伸手将那些草菌都摘了下来。这时天色已黑,各人饥火中烧,谁也没留心他。他眼望徐达逃去之处,忽然跳起,叫道:“徐大哥,你带了人来啦,救命,救命!”简捷等信以为真,四人抓起兵器,都跳了起来。张无忌乘四人凝视东方,倒退两步,反手将草菌都投入了铁锅。 简捷等不见有人,都骂:“小杂种,你想疯了也没人来救你。”薛公远道:“开刀了,谁来动手?”简捷道:“我宰女娃子,你宰那男的。”说着一把揪起了杨不悔。 第1676章 倚天屠龙记(63) 张无忌道:“薛大爷,我口渴得紧,你给我喝碗热汤,我死了做鬼也不缠你。”薛公远道:“好,喝碗热汤打什么紧?”便舀碗热汤给他。 热汤尚未送到嘴边,张无忌便大声赞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热汤中一熬,确是香气扑鼻。薛公远早就饿得急了,闻到菌汤香气,便不拿去喂张无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嘴唇,道:“鲜得紧!”又去舀了一碗。简捷挟手抢过,大口喝了,兴犹未尽,又喝了一碗。薛公远和华山派其余两名弟子也都喝了两碗,久饥之下,两碗热腾腾的鲜汤下肚,均感说不出的舒服。简捷还捞起锅中草菌,大口咀嚼。谁也没问草菌从何而来。 简捷吃完草菌,拍了拍肚子,笑道:“先打个底儿,再吃羊肉。”左手提起杨不悔后领,右手提了刀子。张无忌见众人喝了菌汤后若无其事,心想原来这些草菌无毒,不禁暗暗叫苦。简捷走了两步,忽然叫道:“啊哟!”身子摇晃了几下,摔跌在地,将杨不悔和刀子都抛在一旁。薛公远惊道:“简兄,怎么啦?”奔过去俯身看时,这一弯腰,便再也站不直了,扑在简捷身上。那两名华山派弟子跟着也毒发而毙。 张无忌大叫:“谢天谢地!”滚到刀旁,反手执起,将杨不悔手上的绳索割断。杨不悔颤着双手,把张无忌的手掌刺破了两处,才割断他手上绳索。两人死里逃生,欢喜无限,搂抱在一起。 过了一会,张无忌去看简薛四人时,只见每人脸色发黑,肌肉扭曲,死状可怖,心想:“毒物能杀恶人,也就是能救好人。”将那部《王难姑毒经》珍而重之的收在怀内,决意日后好好研读。 张无忌携了杨不悔的手,穿出树林,正要觅路而行,忽见东首火把照耀,有七八人手执兵器,快步奔来。张杨二人忙在草丛中躲起。那干人奔到邻近,当先一人正是徐达,他左手高举火把,右手挺着长枪,大声吆喝:“伤天害理的吃人恶贼,快纳下命来!” 众人奔进树林,见简薛等四人死在当地,无不愕然。徐达叫道:“张兄弟,你没事么?我们救你来啦!”张无忌叫道:“徐大哥,兄弟在这里!”从草丛中奔出。 徐达大喜,一把将他抱起,说道:“张兄弟,似你这等侠义之人,别说孩童,大人中也是少见,我生怕你已伤于恶贼之手,天幸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真正报应不爽。”问起简薛等人如何中毒,张无忌说了毒菌煮汤之事,众人都赞他聪明。 徐达道:“这几个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宰了一条牛,大伙儿正在皇觉寺中煮食,我去一叫便来。但若不是张兄弟机智,我们还是来得迟了。”为张无忌一一引见。 一个方面大耳的姓汤名和;一个英气勃勃的姓邓名愈;一个黑脸长身的姓花名云;两个白净面皮的亲兄弟,兄长吴良,兄弟吴祯。最后是个和尚,相貌十分丑陋,下巴向前挑出,犹如一柄铁铲相似,脸上凹凹凸凸,甚多瘢痕黑痣,双目深陷,炯炯有神。徐达道:“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眼下在皇觉寺出家。”花云笑道:“他做的是风流快活和尚,不爱念经拜佛,整日便喝酒吃肉。” 杨不悔见了朱元璋的丑相,心中害怕,躲在张无忌背后。朱元璋笑道:“和尚虽然吃肉,却不吃人,小妹妹不用害怕。”汤和道:“咱们煮的那锅牛肉,这时候也该熟了。”花云道:“快走!小妹妹,我来背你。”将杨不悔负在背上,大踏步便走。张无忌见这干人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欢喜。 走了四五里路,来到一座庙宇。走进大殿,便闻到一阵烧牛肉的香气。吴良叫道:“熟啦,熟啦!”徐达道:“张兄弟,你在这儿歇歇,我们去端牛肉出来。” 张无忌和杨不悔并肩坐在大殿蒲团上。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等七手八脚,捧出大盆大钵的熟牛肉。吴良、吴祯兄弟提了一坛白酒,大伙儿便在菩萨面前欢呼畅饮。张无忌和杨不悔已饿了数日,此时有牛肉下肚,自是说不出的畅快。 花云道:“徐大哥,咱们的教规什么都好,就是不许吃肉,未免有点儿那个。” 张无忌心中一凛:“原来他们也都是明教的。明教的规矩是食青菜、拜魔王,他们却在这里大吃牛肉。” 徐达道:“咱们教规的第一要义是‘行善去恶’,吃肉虽然不好,但那是末节。这当儿没米没菜,难道便眼睁睁的瞧着熟牛肉,却活生生的饿死么?”邓愈拍手叫道:“徐大哥的话从来最有见地,吃啊,吃啊!” 正吃喝间,忽然门外脚步声响,跟着有人敲门。汤和跳起身来,叫道:“啊也!张员外家中寻牛来啦!”只听得庙门给人一把推开,走进来两个挺胸凸肚的豪仆。一人叫道:“好啊!员外家的大牯牛,果然是你们偷吃了!”说着一把揪住朱元璋。另一人道:“你这贱和尚,今儿贼赃俱在,还逃到那里去?明儿送你到府里,一顿板子打死你。” 朱元璋笑道:“当真胡说八道,你怎敢胡赖我们偷了员外的牯牛?出家人吃素念佛,你赖我吃肉,这不罪过么?”那豪仆指着盘钵中的牛肉,喝道:“这还不是牛肉?”朱元璋使个眼色,笑嘻嘻的道:“谁说是牛肉?”吴良、吴祯兄弟走到两名豪仆身后,一声吆喝,抓住了两人手臂。 朱元璋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笑道:“两位大哥,实不相瞒,我们吃的不是牛肉,乃是人肉。今日既给你们见到,只好吃了两位灭口,以免泄漏。”嗤的一声,将一名豪仆胸口的衣服划破,刀尖带得他胸膛上现出一条血痕。那豪仆大惊,连叫:“饶……饶命……” 朱元璋抓起一把牛肉,分别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吞下去!”两人嚼也不敢嚼,便吞了下肚。朱元璋走到厨下,抓了一大把牛毛,分别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快吞下!”二人只得苦着脸又吞下了。朱元璋笑道:“你若去跟员外说我偷了他牯牛,咱们便破肚开膛对质,瞧是谁吃了牛肉,连牛毛也没拔干净。”翻转刀子,用刀背在那人肚腹上一拖。那人只觉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划过,吓得尖声大叫。 吴氏兄弟哈哈大笑,又去抓了一把牛毛,塞入二人口中,逼令二人立即吞下,抬脚踢得两人直滚出殿外。众人放怀大吃,笑骂两名豪仆自讨苦吃,平日仗着张员外的势头,欺压乡人,这一次害怕剖肚对质,决不敢向员外说众人偷牛之事。 张无忌又好笑,又佩服,心道:“这姓朱的和尚容貌虽然难看,行事却干净爽快,制得人半点动弹不得,手段好生厉害。” 朱元璋等早听徐达说了,张无忌甘舍自己性命相救杨不悔,都喜爱他是个侠义少年,不以寻常孩童相待,敬酒让肉,当他好朋友一般。 饮到酣处,邓愈叹道:“咱们汉人受胡奴欺压,受了一辈子的肮脏气,今日弄到连苦饭也没一口吃,这样的日子,如何再过得下去?”花云拍腿叫道:“眼见凤阳府已死了一半百姓,我看天下到处都是一般,与其眼睁睁的饿死,不如跟鞑子拚一拚。”徐达朗声道:“今日人命贱于猪狗,这两个小兄弟小妹妹,险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成为牛羊?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救人于水火之中,活着也是枉然。”汤和也道:“不错。咱们今日运气挺好,偷到一条牯牛宰来吃了,明日未必能再偷到。再说,天下的好汉子大多衣食不周,难道叫英雄豪杰都去作贼?” 各人越说越气愤,破口大骂鞑子害人。朱元璋道:“咱们在这儿千贼万贼的乱骂,又骂得掉鞑子一根毛么?是有骨气的汉子,便杀鞑子去!”汤和、邓愈、花云、吴氏兄弟等齐声叫了起来:“去,去!” 徐达道:“朱大哥,你这劳什子的和尚也不用当啦。你年纪最大,大伙都听你的话。”朱元璋也不推辞,说道:“今后咱们同生同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众人一齐拿起酒碗喝干了,拔刀砍桌,豪气干云。 杨不悔瞧着众人,不懂他们说些什么,暗自害怕。张无忌却想:“太师父一再叮嘱,叫我决不可和魔教中人结交。可是常遇春大哥和这位徐大哥都是魔教中人,比之简捷、薛公远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为人却好上百倍了。”他对张三丰向来敬服之极,然从自身经历想来,却觉太师父对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见。虽然如此,仍想太师父的言语不可违拗。 朱元璋道:“好汉子说做便做,这会儿吃得饱饱的,正好行事。张员外家今日宴请鞑子官兵,咱们先去揪来杀了。”花云道:“妙极!”提刀站起。 徐达道:“且慢!”到厨下拿了一只篮子,装了十四五斤熟牛肉,交给张无忌,说道:“张兄弟,你年纪还小,不能跟我们干这杀官造反的勾当。我们这几个,人人穷得精打光,身上没半分银子,只好送几斤牛肉给你。倘若我们侥幸不死,日后相见,大伙儿好好再吃一顿牛肉。” 张无忌接过篮子,说道:“但盼各位得胜成功,赶尽鞑子,让天下百姓都有饭吃,有肉吃。”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花云、吴氏兄弟等听了,都拍手赞好,说道:“张兄弟,你说得真对,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各挺兵刃,出庙而去。 张无忌心想:“他们此去是杀鞑子,若不是带着这小妹子,我也跟他们一起去了。他们只七个人,倘若寡不敌众,张员外家中的鞑子和庄丁定要前来追杀,这庙中是不能住了。”挽了一篮牛肉,和杨不悔出庙而去。 黑暗中行了四五里,猛见北方红光冲天而起,火势甚烈,知是朱元璋、徐达等人得手,已烧了张员外的庄子,心中甚喜。当晚两人在山野间睡了半夜,次晨又向西行。 张无忌自不知坐忘峰在何处,但知昆仑山在西方,便迳自向西。两个小孩沿途风霜饥寒之苦,说之不尽。幸好杨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学名家,先天体质壮健,小小女孩长途跋涉,竟没生病,便有轻微风寒,张无忌采些草药,随手便给她治好了。但两人每日行行歇歇,最多也不过走上二三十里,行了十五六天,方到河南省境。 河南境内和安徽也无多大分别,处处饥荒,遍地饿殍。张无忌用树枝做了副弓箭,射禽杀兽,饱一天饿一天的,和杨不悔缓缓西行。幸好途中没遇上蒙古官兵,也没逢到江湖人物,至于寻常的无赖奸徒想打歹主意,却又怎是张无忌的对手? 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个老人闲谈,说要到昆仑山坐忘峰去。这老人双目圆睁,惊得呆了,说道:“小兄弟,昆仑山离这里何止十万八千里,听说当年只有唐僧取经,这才去过。你们两个娃娃,可不是发疯了么?你家住那里,快快回家去罢!” 张无忌一听之下,不禁气沮,暗想:“昆仑山这么远,那是去不了的啦,只好到武当山去见太师父再说。”但转念又想:“我受人重托,虽然路远,又怎能中途退缩?我寿命无多,若不在身死之前将不悔妹妹送到,便对不起纪姑姑。”不再跟那老人多说,拉着杨不悔的手便行。 又行了二十余天,两个孩子早已全身衣衫破烂,面目憔悴。张无忌最为烦恼的,却是杨不悔时时吵着要妈妈,见妈妈总不从天上飞下来,往往便哭泣半天。张无忌多方譬喻开导,说这一路西去,便是去寻她妈妈,又说个故事,扮个鬼脸,逗她破涕为笑。 这一日过了驻马店,已是夏末秋初,早晚朔风吹来,已颇感凉意,两个孩子都禁不住发抖。张无忌除下自己破烂的外衫给杨不悔穿上。杨不悔道:“无忌哥哥,你自己不冷么?”张无忌道:“我不冷,热得紧。”使力跳了几下。杨不悔道:“你待我真好!你自己也冷,却把衣服给我穿。”这小女孩忽然说起大人话来,张无忌不由得一怔。 便在此时,忽听得山坡后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叮当之声,跟着脚步声响,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恶贼,你中了我的喂毒丧门钉,越跑得快,发作越快!” 张无忌急拉杨不悔在路旁草丛中伏下,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飞步奔来,数丈后一个女子手持双刀,追赶而至。那汉子脚步踉跄,突然间足下一软,滚倒在地。那女子追到他身前,叫道:“终叫你死在姑娘手里!”那汉子蓦地跃起,右掌拍出,波的一声,正中那女子胸口。这一下力道刚猛,那女子仰天跌倒,手中双刀远远摔了出去。 那汉子反手从自己背上拔下丧门钉,恨恨的道:“取解药来。”那女子冷笑道:“这次师父派我们出来捉你,只给喂毒暗器,不给解药。我既落在你手里,也就认命啦,可是你也别指望能活命。”那汉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咽喉,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寻,果然不见解药。那汉子怒极,提起那枚喂毒丧门钉用力一掷,钉在那女子肩头,喝道:“叫你自己也尝尝喂毒丧门钉的滋味,你昆仑派……”一句话没说完,背上毒性发作,软垂在地。那女子想挣扎爬起,但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又再坐倒,拔出肩头的丧门钉,抛在地下。 一男一女两人卧在道旁草地之中,呼吸粗重,不住喘气。张无忌自从医治简捷、薛公远而遭反噬之后,对武林中人深具戒心,这时躲在一旁观看动静,不敢出来。 过了一会,只听那汉子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苏习之今日丧命在驻马店,仍不知如何得罪了你们昆仑派,当真死不瞑目。你们追赶了我一千多里路,非杀我不可,到底为了什么?詹姑娘,你好心跟我说了罢!”言语之中,已没什么敌意。 那女子詹春知道师门这喂毒丧门钉的厉害,料来势将和他同归于尽,已万念俱灰,幽幽的道:“谁叫你偷看我师父练剑,这路‘昆仑两仪剑’,若不是他老人家亲手传授,便本门弟子偷瞧了,也要遭剜目之刑,何况你是外人?”苏习之“啊”的一声,说道:“他妈的,该死,该死!”詹春怒道:“你死到临头,还在骂我师父?” 第1677章 倚天屠龙记(64) 苏习之道:“我骂了便怎样?这不是冤枉么?我路过白牛山,无意中见到你师父使剑,觉得好奇,便瞧了一会。难道我瞧得片刻,便能将这路剑法学去了?我要是真有这么好本事,你们几名昆仑弟子又怎奈何得了我?詹姑娘,我跟你说,你师父铁琴先生太过小气,别说我没学到这‘昆仑两仪剑’的一招半式,就算学了几招,那也不能说是犯了死罪啊。”詹春默然不语,心中也暗怪师父小题大做,只因发觉苏习之偷看使剑,便派出六名弟子,千里追杀,终于落到跟此人两败俱伤,心想事到如今,这人也已不必说谎,他既说并未偷学武功,自是不假。苏习之又道:“他给了你们喂毒暗器,却不给解药,武林中有这规矩么?他妈的……”詹春柔声道:“苏大哥,小妹害了你,此刻心中好生后悔,好在我也陪你送命,这叫做命该如此。只是累了你家中大嫂和公子小姐,实在过意不去。”苏习之叹道:“我女人已在两年前身故,留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明日他们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詹春道:“你府上还有谁啊?有人照料孩子么?”苏习之道:“此刻由我嫂子在照看着。我嫂子脾气暴躁,为人刁蛮,就只对我还忌着几分。唉!今后这两个娃娃,可有得苦头吃了。”詹春低声道:“都是我作的孽。” 苏习之摇头道:“那也怪你不得。你奉了师门严令,不得不遵,又不是自己跟我有什么怨仇。其实,我中了你的喂毒暗器,死了也就算了,何必再打你一掌,又用暗器伤你?否则我以实情相告,你良心好,必能设法照看我那两个苦命的孩儿。”詹春苦笑道:“我是害死你的凶手,怎说得上良心好?”苏习之道:“我没怪你,真的,并没怪你。”适才两人拚命恶斗,这时均自知命不久长,留恋人世,心中便俱有仁善意。 张无忌听到这里,心想:“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恶,何况那姓苏的家中尚有两个孩儿。”想起自己和杨不悔身为孤儿之苦,便从草丛中走了出来,说道:“詹姑娘,你丧门钉上喂的是什么毒药?” 苏习之和詹春突然见草丛中钻出一个少年、一个女孩,已觉奇怪,听张无忌如此询问,更是惊讶。张无忌道:“我粗通医理,两位所受的伤毒,未必无救。”詹春道:“是什么毒药,我可不知道,不过伤口中奇痒难当。我师父说道,中了这丧门钉后,只有四个时辰的性命。”张无忌道:“让我瞧瞧伤势。” 苏詹二人见他年纪既小,又衣衫破烂,全身污秽,活脱是个小叫化子,那里信他能治伤毒?苏习之粗声道:“我二人命在顷刻,小孩儿快别在这儿啰唣,给我走得远远的罢。”他自知命不久长,性子便即十分暴躁。 张无忌不去睬他,从地下拾起丧门钉,拿到鼻边一闻,嗅到一阵淡淡的兰花清香。这些日来,他途中有暇,便翻读王难姑所遗的那部《毒经》,于天下千奇百怪的毒物毒药,已多数了然于胸,一闻到这阵香气,即知丧门钉上喂的是“青陀罗花”的毒汁。《毒经》上言道,这花汁原有腥臭之气,本身并无毒性,便喝上一碗,也丝毫无害,但一经和鲜血混和,却生剧毒,同时腥臭转为清香,说道:“这是喂了青陀罗花之毒。” 詹春并不知丧门钉上喂的是何毒药,但师父的花圃中种有这种奇花,她却是知道的,奇道:“咦,你怎知道?”青陀罗花是极为罕见的毒花,源出西域,中土向来所无。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携了杨不悔的手,道:“咱们走罢。” 詹春忙道:“小兄弟,你若知治法,请你好心救我二人一命。”张无忌原本有心相救,但突然想到简捷和薛公远要吃人肉时那狞恶的形貌,又见苏习之言语无礼,不由得踌躇。苏习之道:“小相公,在下有眼不识高人,请你莫怪。” 张无忌道:“好罢!我试一试看。”取出金针,在詹春胸口“膻中穴”及肩旁左右“缺盆穴”刺了几下,先止住她胸口掌伤的疼痛,说道:“这青陀罗花见血生毒,入腹却是无碍。两位先用口相互吮吸伤口,至血中绝无凝结的细微血块为止。” 苏习之和詹春都颇觉不好意思,但这时性命要紧,伤口又在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处,只得轮流为对方吸出伤口中毒血。张无忌在山边采了三种草药,嚼烂了给二人敷上伤口,说道:“这三味草药能使毒气暂不上攻,疗毒却是无效。咱们到前面市镇去,寻到药店,我再给你们配药疗毒。”苏詹二人的伤口本来痒得难过之极,敷上草药,登觉清凉,同时四肢也不再麻软,当下不住口的称谢。二人各折一根树枝作为拐杖,撑着缓步而行。詹春问起张无忌的师承来历,张无忌不愿细说,只说自幼便懂医理。 行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沙河店,四人投店歇宿。张无忌开了药方,苏习之便命店伴去抓药。这一年豫西一带未受天灾,虽蒙古官吏横暴残虐,和别地无甚分别,但老百姓总算还有口饭吃,沙河店镇上店铺开设如常。店伴抓了药来,张无忌把药煮好了,喂着苏习之和詹春服下。 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张无忌每日变换药方,外敷内服,到了第四日上,苏詹二人身上所中剧毒已全部驱除。二人自然大为感激,问起张无忌和杨不悔要到何处。张无忌说了昆仑山坐忘峰的地名。 詹春道:“苏大哥,咱两人的性命,蒙这位小兄弟救了,可是我那五个师兄却仍在到处寻你,这件事情还没了结。你便随我上昆仑山走一遭,好不好?”苏习之吃了一惊,道:“上昆仑山?”詹春道:“不错。我同你去拜见家师,说明你确实并未学到‘昆仑两仪剑’的一招半式。此事若不得他老人家原宥,你日后总不免祸患无穷。” 苏习之心下着恼,说道:“你昆仑派忒也欺人,我只不过多看了一眼,累得险些进入鬼门关,也该放手了罢?”詹春柔声道:“苏大哥,你替小妹想想这中间的难处。我去跟师父说,你确实没学到剑法,那也没什么,但我那五个师兄倘再出手伤你,小妹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他二人出生入死的共处数日,相互已微生情意,苏习之听了她这软语温存的说话,胸中气恼登时消了,又想:“昆仑派人多势众,给他们阴魂不散的缠上了,免不了还是将性命送在他们手里为止。”詹春见他沉吟,又道:“你先陪我走一遭。你有什么要紧事,咱们去了昆仑山之后,小妹再陪你一道去办如何?”苏习之喜道:“好,便是这么罢。只不知尊师肯不肯信?”詹春道:“师父素来喜欢我,我苦苦相求,谅来不会对你为难。这件事一了结,小妹还想去瞧瞧你的少爷小姐,免得他两个小孩儿受你嫂子欺侮。” 苏习之听她这般说,显有以身相许之意,心中大喜,对张无忌道:“小兄弟,咱们都上昆仑山去,大伙儿一起走,路上也有个伴儿。”詹春道:“昆仑山脉绵延千里,不知有多少山峰,那坐忘峰不知坐落何处。但我们昆仑派要在昆仑山中找一座山峰,总能找到。” 次日苏习之雇了一辆大车,让张无忌和杨不悔乘坐,自己和詹春乘马而行。到了前面大镇上,詹春又给张无忌和杨不悔买了几套衣衫,把两人穿着得焕然一新。苏詹二人见这对孩儿洗沐换衣之后,男的英俊,女的秀美,都大声喝采。 两个孩子直到此时,始免长途步行之苦,吃得好了,身子也渐渐丰腴起来。 渐行渐西,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沿途有苏习之和詹春两人照看,一路平安无事。到得西域后,昆仑派势力雄强,更无丝毫阻碍,只黄沙扑面,寒风透骨,却也着实难熬。 不一日来到昆仑山三圣坳,但见遍地绿草如锦,到处果树香花。苏习之和张无忌万想不到在这荒寒之处竟有这般好地方,都甚欢喜。那三圣坳四周高山插天,挡住了寒气。昆仑派自“昆仑三圣”何足道的师兄灵宝道人以来,历代掌门人于数十年中花了极大力气整顿这个山坳,派遣弟子东至江南,西至天竺,搬移奇花异树前来种植。 詹春带着三人,来到铁琴先生何太冲所居的铁琴居。一进门,只见一众师兄弟姊妹均深有忧色,只和她微一点头,便不再说话。詹春心中嘀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拉住一个师妹问道:“师父在家罢?” 那女弟子尚未回答,只听何太冲暴怒咆哮的声音从后堂传了出来:“都是饭桶,饭桶!有什么事叫你们去办,从来没一件办得妥当。要你们这些脓包弟子何用?”跟着拍桌之声震天价响。 詹春向苏习之低声道:“师父在发脾气,咱们别去找钉子碰,明儿再来。”何太冲突然叫道:“是春儿么?鬼鬼祟祟的在说什么?那姓苏小贼的首级呢?” 詹春脸上变色,抢步进了内厅,跪下磕头,说道:“弟子拜见师父。” 何太冲道:“差你去办的事怎么啦?那姓苏的小贼呢?” 詹春道:“那姓苏的便在外面,来向师父磕头请罪。他说他不懂规矩,确是不该观看师父试演剑法,但本派剑法精微奥妙,他看过之后,只知道这是天下无双的高明剑术,但到底好在那里,却莫名其妙,半点也领会不到。”她跟随师父日久,知他在武功上极为自负,因此说苏习之极力称誉本门功夫,师父一高兴,便可饶了他。 若在平时,这顶高帽何太冲势必轻轻受落,但今日他心境大为烦躁,哼了一声,说道:“这件事你办得好!去把那姓苏的关在后山石室中,慢慢发落。” 詹春见他正在气头上,不敢出口相求,应道:“是!”又问道:“师母们都好?我到后面磕头去。”何太冲共有妻妾五人,最宠爱的是第五小妾,詹春为求师父饶恕苏习之,便想去请这位五师母代下说辞。 何太冲脸上忽现凄恻之色,长叹了一声,道:“你去瞧瞧五姑也好,她病得很重,你总算赶回来还能见到她一面。”詹春吃了一惊,道:“五师娘不舒服么?不知是什么病?” 何太冲叹道:“知道是什么病就好了。已叫了七八个算是有名的大夫来看过,连什么病也说不上来,全身浮肿,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肿得……唉,不消提了……”说着连连摇头,又道:“收了这许多徒弟,没一个管用。叫他们到长白山去找千年老山人参,去了快两个月啦,没一个死回来,要他们去找雪莲、首乌等救命之物,个个空手而归。” 詹春心想:“从这里到长白山万里之遥,那能去了即回?到了长白山,也未必就能找到千年人参啊。至于雪莲、首乌等起死回生的珍异药物,找一世也不见得会找到,一时三刻,那能要有便有?”知师父对五姑爱如性命,眼见她病重难治,自不免迁怒于人。 何太冲又道:“我以内力试她经脉,却一点异状也没有。哼哼,五姑若性命不保,我杀尽天下的庸医。”詹春道:“弟子去望望她。”何太冲道:“好,我陪你去。” 师徒俩一起到了五姑的卧房。詹春一进门,扑鼻便是一股药气,揭开帐子,只见五姑一张脸肿得犹如猪八戒一般,脸肌绷得紧紧的,晶光泛亮,便如随时可裂开出血,双眼深陷肉里,几乎睁不开来,喘气甚急,像是扯着风箱。这五姑本是个美女,否则何太冲也不致为她如此着迷,这时一病之下,变成如此丑陋,詹春也不禁大为叹息。 何太冲道:“叫那些庸医再来瞧瞧。”在房中服侍的老妈子答应着出去。 过了不久,只听得铁链声响,进来七个医生。七人脚上系了铁链,给锁在一起,形容憔悴,神色苦恼。这七人是四川、云南、甘肃一带最有名的医生,还有一名藏医,都给何太冲派弟子半请半拿的捉了来。七位名医见解各不相同,有的说是水肿,有的说是中邪,所开的药方试服之后,没一张管用,五姑的身子仍日肿一日。何太冲一怒之下,将七位名医都锁了,宣称五姑倘若不治,七个庸医(这时“名医”已改称“庸医”)一齐推入坟中殉葬。 七名医生出尽了全身本事,却治得五姑身子越来越肿,自知性命不保,每次会诊,总是大声争论不休,指摘其余六名医生,说五姑所以病重,全是他们所害,与自己无涉。这一次七人进来,诊脉之后,三言两语,便又争执起来。何太冲忧急恼怒,大声喝骂,才将七个不知是名医还是庸医的声音压了下来。 詹春心念一动,说道:“师父,我从河南带来了一个医生,年纪虽然还小,本领却比他们都高些。”何太冲大喜,叫道:“你何不早说,快请,快请!”每一位名医初到,他对之都十分恭敬,但“名医”一变成“庸医”,他可一点也不客气了。 詹春回到厅上,将张无忌带了进去。张无忌一见何太冲,认得当年在武当山逼死父母的诸人之中,便有他在内,不禁暗暗恼恨。但张无忌隔了这四五年,相貌身裁均已大变,何太冲却认他不出,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见了自己竟不磕头行礼,侧目斜视,神色间甚是冷峻,也不暇理会,问詹春道:“你说的那位医生呢?” 詹春道:“这位小兄弟便是了。他的医道精湛得很,只怕还胜过许多名医。”何太冲那里肯信,只说:“胡闹!胡闹!”詹春道:“弟子中了青陀罗花之毒,便是得他治好的。”何太冲一惊,心想:“青陀罗花的花毒不得我独门解药,中后必死,这小子居然能治,倒有些邪门。”向张无忌打量了一会,问道:“少年,你真会治病么?” 张无忌想起父母惨死的情景,本来对何太冲心下暗恨,可是他天性不易记仇,否则也不会肯给简捷等人治病,也不会给昆仑派的詹春疗毒了。这时听何太冲如此不客气的询问,虽感不快,仍点了点头,说道:“稍懂一点儿,可惜不精。”何太冲哼了一声,瞪他一眼,带他与詹春进房。 第1678章 倚天屠龙记(65) 张无忌一进房,便闻到一股古怪气息,过了片刻,觉这气息忽浓忽淡,甚是奇特,走到五姑床前瞧她脸色,按了按她双手脉息,突然取出一根金针,从她肿得如南瓜般的脸上刺了下去。何太冲大吃一惊,喝道:“干什么?”待要伸手抓张无忌时,见他已拔出金针,五姑脸上却无血液脓水渗出。何太冲五根手指离张无忌背心不及半尺,硬生生停住,见他将金针凑近鼻端一嗅,点了点头。何太冲心中生出一丝指望,道:“小……小兄弟,这病有救么?”以他一派之尊,居然叫张无忌一声“小兄弟”,可算得客气之极了。 张无忌不答,突然爬到五姑床底瞧了一会,又打开窗子,察看窗外的花圃,忽地从窗中跳出,走近去观赏花卉。何太冲宠爱五姑,她窗外的花圃中所种均是珍奇花卉,这时见张无忌行动怪异,自己心如油煎,盼他立即开方用药,治好五姑的怪病,他却自得其乐的赏起花来,教他如何不怒?但于束手无策之中忽露一线光明,终于强忍怒火,却已满脸黑气,不住呼呼喘气。 张无忌看了一会花草,点点头,若有所悟,回进房来,说道:“病是能治的,可是我不想治。詹姑娘,我要去了。”詹春道:“张兄弟,若你治好了五师娘的怪病,我们昆仑派上下齐感你的大德。定要请你治一治。”张无忌指着何太冲道:“逼死我爹爹妈妈的人中,这位铁琴先生也有份,我为什么要救他亲人的性命?” 何太冲一惊,问道:“小兄弟,你贵姓,令尊令堂是谁?”张无忌道:“我姓张,先父是武当派第五弟子。”何太冲一凛:“原来他是张翠山的儿子。武当派着实了得,他家学渊源,料来必有些本事。”惨然长叹,说道:“张兄弟,令尊在世之时,在下和他甚是交好,他自刎身亡,我痛惜不止……”他为了救爱妾性命,便信口胡吹。 詹春也帮着师父圆谎,说道:“令尊令堂死后,家师痛哭了几场,常跟我们众弟子说,令尊是他生平最交好的良友。张兄弟,你何不早说?早知你是张五侠的令郎,我对你更要加倍相敬了。” 张无忌半信半疑,但他天生心软,便道:“这位夫人不是生了怪病,是中了金银血蛇的蛇毒。”何太冲和詹春齐声道:“金银血蛇?”张无忌道:“不错,这种毒蛇我也从来没见过,但夫人脸颊肿胀,金针探后针上却有檀香之气。何先生,请你瞧瞧夫人的脚,十根足趾的趾尖上可有细小齿痕?” 何太冲忙掀开五姑身上的棉被,凝目看她足趾时,果见每根足趾的尖端都有几个紫黑色齿痕,但细如米粒,若非有意找寻,决看不出来。 何太冲一见之下,对张无忌的信心陡增十倍,说道:“不错,不错,当真每个足趾上都有齿痕,小兄弟实在高明,实在高明。小兄弟既知病源,必能疗治。小妾病愈之后,我必当重重酬谢。”转头对七个医生喝道:“什么风寒中邪,阳虚阴亏,都是胡说八道!她足趾上的齿痕,你们这七只大饭桶怎瞧不出来?”虽是骂人,语调却喜气洋洋。 张无忌道:“夫人此病本甚奇特,他们不知病源,那也难怪,放了他们回去罢。”何太冲笑道:“很好,很好!小兄弟大驾光临,再留这些庸医在此,不惹人厌么?春儿,每人送一百两银子,叫他们各自回去。” 那七个医生死里逃生,无不大喜过望,急急离去,生怕张无忌的医法不灵,何太冲又把这个“小庸医”跟自己锁在一起,要八名大小“庸医”齐为他爱妾殉葬。 张无忌道:“请叫仆妇搬开夫人卧床,床底有个小洞,便是金银血蛇出入的洞穴。”何太冲不等仆妇动手,右手抓起一只床脚,单手便连人带床一齐提开,果见床底有个小洞,不禁又喜又怒,叫道:“快取硫磺烟火来,薰出毒蛇,斩它个千刀万剑!” 张无忌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夫人所中的蛇毒,全仗这两条毒蛇医治,你杀了毒蛇,夫人的病便治不来了。”何太冲道:“原来如此。这中间的原委,倒要请教。”这“请教”两字,自他业师逝世,除了对他夫人班淑娴以外,从未对人说过。 张无忌指着窗外的花圃道:“何先生,尊夫人的疾病,全由花圃中那八株‘灵脂兰’而起。”何太冲道:“这叫做‘灵脂兰’么?我也不知其名,有一位朋友知我性爱花草,从西域带来了这八盆兰花送我。这花开放时有檀香之气,花朵的颜色又极娇艳,想不到竟是祸胎。”张无忌道:“据书上所载,这‘灵脂兰’其茎如球,颜色火红,球茎中含有剧毒。咱们去掘起来瞧瞧,不知是也不是。” 这时众弟子均已得知有个小大夫在治五师母的怪病。男弟子不便进房,詹春等六个女弟子都在旁边。听得张无忌这般说,便有两个女弟子拿了铁铲,将一株灵脂兰掘了起来,果见土下的球茎色赤如火。两名女弟子听说茎中含有剧毒,那敢用手去碰? 张无忌道:“请各位将八枚球茎都掘出来,放入土钵,再加上鸡蛋八枚、鸡血一碗,捣烂成糊。那是剧毒之物,捣药时务请小心,不可溅上肌肤。”詹春答应了,自和两名师妹同去办理。张无忌剪下了灵脂兰的一些叶子,命人到门外用火烤干,又要了两根尺许长短的竹筒、一枝竹棒,放在一旁。 过不多时,灵脂兰的球茎已捣烂成糊。张无忌将药糊倒在地下,以竹棒拨成一个圆圈,空出一个两寸来长的缺口,说道:“待会见到异状,各位千万不可出声,以免毒蛇受到了惊吓,逃得无影无踪。各位去取些甘草、棉花,塞住鼻孔。”众人依言而为。张无忌也塞住了鼻孔,然后取出火种,将灵脂兰的干叶放在蛇洞前焚烧。 不到一盏茶时分,只见小洞中探出一个小小蛇头,蛇身血红,头顶却有个金色肉冠。那蛇缓缓爬出,竟生有四足,身长约莫八寸;跟着洞中又爬出一蛇,身子略短,形相一般,但头顶肉冠则作银色。 何太冲等见了这两条怪蛇,都屏息不敢作声。这等异相毒蛇必有剧毒,自不必说,众人武功高强,倒也不惧,但若将之惊走了,只怕夫人的恶疾难治。 只见两条怪蛇伸出蛇舌,互舐肩背,十分亲热,相偎相倚,从灵脂兰药糊围成的圆圈缺口中慢慢爬进圆圈。张无忌忙将一根竹筒放在圆圈的缺口外,筒口向里,提起竹棒,轻轻在银冠血蛇的尾上一拨。那蛇行动快如电闪,众人只见银光一闪,那蛇已钻入了竹筒。金冠血蛇跟着也要钻入,但竹筒甚小,只容得一蛇,金冠血蛇无法再进,只急得胡胡而叫。张无忌用竹棒将另一根竹筒拨到金冠血蛇身前,那蛇便也钻了进去。张无忌忙取过木塞,塞住了两根竹筒口子。 自那对金银血蛇从洞中出来,众人一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直到张无忌用木塞塞住竹筒,各人才不约而同的吁了口长气。张无忌道:“请拿几桶热水进来,将地下洗刷干净,不可留下灵脂兰的毒性。”六名女弟子忙奔到厨下烧水,先刮去灵脂兰的药糊,再清洗地面,不多时便将地下洗得片尘不染。 张无忌吩咐紧闭门窗,又命众人取来雄黄、明矾、大黄、甘草等几味药材,捣烂成末,拌以生石灰粉,捏成一根手指大的药条,塞入银冠血蛇的竹筒中,那蛇登时胡胡的叫了起来。另一筒中的金蛇也呼叫相应。张无忌拔去金蛇竹筒上的木塞,那蛇从竹筒中出来,绕着银蛇所处的竹筒游走数匝,状甚焦急,突然间急窜上床,从五姑的棉被中钻了进去。 何太冲大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张无忌摇摇手,轻轻揭开棉被,只见那金冠血蛇正张口咬住了五姑左足的中趾。张无忌脸露喜色,低声道:“夫人身中这金银血蛇之毒,现下便是要这对蛇儿吸出她体内毒质。”过了半炷香时分,只见那蛇身子肿胀,粗了几有一倍,头上金色肉冠更灿然生光。张无忌拔下银蛇所居竹筒的木塞,金蛇即从床上跃下,游近竹筒,口中吐出毒血喂那银蛇。 张无忌道:“好了,每日这般吸毒两次,我再开一张消肿补虚的方子,十天之内,便可全愈。”何太冲大喜,将张无忌让到书房,说道:“小兄弟神乎其技,这中间的缘故,还要请教。”张无忌道:“据书上所载,这金冠银冠的一对血蛇,在天下毒物中名列第四十七,并不算是十分厉害的毒物,但有一个特点,性喜食毒。什么砒霜、鹤顶红、孔雀胆、鸩酒等等,无不喜爱。夫人窗外的花圃之中种了灵脂兰,这灵脂兰的毒性可着实厉害,竟将这对金银血蛇给引了来。”何太冲点头道:“原来如此。” 张无忌道:“金银血蛇必定雌雄共居,适才我用雄黄等药焙炙那银冠雌蛇,金冠雄蛇为了救它伴侣,便到夫人脚趾上吸取毒血相喂。此后我再用药物整治雄蛇,那雌蛇也必去吸取毒血,如此反覆施为,便可将夫人体内毒质去尽。”说到这里,想起一事:“这对血蛇最初却何以去咬夫人脚趾,其中必定另有缘故。”一时想不明白,也就不提。 当日何太冲在后堂设了筵席,款待张无忌与杨不悔。张无忌心想杨不悔是纪晓芙的私生女儿,说起来于峨嵋派的声名有累,因此当何太冲问起她来历时,含糊其辞,不加明言。 过了数日,五姑肿胀渐消,服了张无忌所开汤药,面目也渐转俊俏,精神恢复,已能略进饮食。张无忌便出言告辞,何太冲苦苦挽留,只恐爱妾病况又有反覆。到第十天上,五姑已然肿胀全消。 五姑备了一席精致酒筵,亲向张无忌道谢,请了詹春作陪。五姑容色虽仍憔悴,但俏丽一如往昔,何太冲自十分欢喜。詹春乘着师父高兴,求他将苏习之收入门下。何太冲呵呵笑道:“春儿,你这釜底抽薪之计着实不错啊,我收了这姓苏的小子,将来自会把‘昆仑两仪剑’剑法传他,那么他从前偷看一次,又有何妨?”詹春笑道:“师父,若不是这姓苏的偷看你老人家使剑,弟子不会去拿他,便不会碰到张世兄。固然师父和五师娘洪福齐天,张世兄医道高明,可是这姓苏的小子,说来也有一份小小功劳啊!” 五姑向何太冲道:“你收了这许多弟子,到头来谁也帮不了你的忙,只詹姑娘才立了大功。詹姑娘既看中那小子,想必是好的,你就多收一个罢,说不定将来倒是最得力的弟子呢。”何太冲对爱妾之言向来唯命是听,便道:“好罢,我收便收他,可是有个条款。”五姑道:“什么啊?”何太冲正色道:“他投入我门下之后,须得安心学艺,可不许对春儿痴心妄想,意图娶她为妻,这个我却是万万不准的。” 詹春满脸通红,把头低了下去。五姑却吃吃的笑了起来,说道:“啊哟,你做师父的要以身作则才好,自己三妻四妾,难道禁止徒儿们婚配么?”何太冲那句话原是跟詹春说笑,哈哈一笑,便道:“喝酒,喝酒!” 只见一名小鬟托着木盘,盘中放着一把酒壶,走到席前,替各人斟酒。那酒稠稠的微带黏性,颜色金黄,甜香扑鼻。何太冲道:“张兄弟,这是本山的名产,乃是取雪山顶上的琥珀蜜梨酿成,叫做‘琥珀蜜梨酒’,为外地所无,不可不多饮几杯。”心下寻思:“却如何骗得他说出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来?此事须当缓图,千万不可急躁。” 张无忌本不善饮酒,但闻到这琥珀蜜梨酒香沁心脾,便端起杯来,正要放到唇边,突然怀里竹筒中那对金银血蛇同时胡胡胡的低鸣起来。张无忌心中一动,叫道:“此酒饮不得!”众人一怔,都放下酒杯。张无忌从怀中取出竹筒,放出金冠血蛇,那蛇儿游到酒杯之旁,探头将一杯酒喝得涓滴不剩。张无忌将它关回竹筒,放了银冠雌蛇出来,也喝了一杯。这对血蛇互相依恋,单放雄蛇或雌蛇,决不远去,同时十分驯善,但若双蛇同时放出,不但难以捕捉回归竹筒,说不定还会暴起伤人。 五姑笑道:“小兄弟,你这对蛇儿会喝酒,当真有趣得紧。”张无忌道:“请命人捉只狗子或猫儿过来。”那小鬟应道:“是!”便要转身退出。张无忌道:“这位姊姊等在这里别去,让别人去捉猫狗。”过了片刻,一名仆人牵了一头黄狗进来。张无忌端起何太冲面前的一杯酒,灌在黄狗口里。那黄狗悲吠几声,随即七孔流血而毙。 五姑吓得浑身发抖,道:“酒里有毒……谁……谁要害死我们啊,张兄弟,你又怎知道?”张无忌道:“金银血蛇喜食毒物,它们嗅到酒中毒药气息,便高兴得叫了起来。” 何太冲脸色铁青,一把抓住那小鬟手腕,低声问道:“这毒酒是谁叫你送来的?”那小鬟惊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我……我不知道是毒……有毒……我从大厨房拿来……”何太冲道:“你从大厨房到这里,遇到过谁了?”那小鬟道:“在走廊里见到杏芳,她拉住我跟我说话,揭开酒壶闻了闻酒香。”何太冲、五姑、詹春三人对望了一眼,都脸有惧色。原来那杏芳是何太冲原配夫人的贴身使婢。 张无忌道:“何先生,此事我一直踌躇不说,却在暗中察看。你想,这对金银血蛇当初何以去咬五夫人的足趾,以致于蛇毒传入她体内?显而易见,是五夫人先已中了慢性毒药,血中有毒,才引到金银血蛇。从前向五夫人下毒的,只怕便是今日在酒中下毒之人。”何太冲尚未说话,突然门帘掀起,人影晃动,张无忌只觉胸口双乳底下一阵剧痛,已让人点中了穴道。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一点儿也不错,是我下的毒!” 只见进来那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半老女子,头发花白,双目含威,眉心间聚有煞气。那女子对何太冲道:“是我在酒中下了蜈蚣涎的剧毒,你待怎样?”五姑脸现惧色,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叫道:“太太!” 这高大女子正是何太冲的元配夫人班淑娴,本是他的师姊。 第1679章 倚天屠龙记(66) 何太冲见妻子冲进房来,默然不语,只哼了一声。班淑娴道:“我问你啊,是我下的毒,你待怎样?”何太冲道:“你不喜欢这少年,那也罢了。但你行事这等不分青红皂白,倘若我毒酒下肚,那可如何是好?” 班淑娴怒道:“这里的人全不是好东西,一古脑儿整死了,也好耳目清凉。”拿起装着毒酒的酒壶摇了摇,壶中有声,还剩有大半壶,便满满斟了一杯毒酒,放在何太冲面前,说道:“我本想将你们五个一起毒死,既让这小鬼察觉,那就饶了四个人的命。这杯毒酒,任谁喝都是一样,老鬼,你来分派罢。”说着唰的一声,拔剑在手。 班淑娴是昆仑派中的杰出人物,年纪比何太冲大了两岁,入门较他早,武功修为亦比他稍高。何太冲年轻时英俊潇洒,深得这位师姊欢心。他们师父白鹿子因和明教中一个高手争斗而死,不及留下遗言。众弟子争夺掌门之位,各不相下。班淑娴极力扶助何太冲,两人合力,势力大增,其余师兄弟各怀私心,便没法与之相抗,结果由何太冲接任掌门。他怀恩感德,便娶了这位师姊为妻。少年时还不怎样,两人年纪一大,班淑娴显得比何太冲老了十多岁一般。何太冲藉口没子嗣,便娶起妾侍来。 由于她数十年来的积威,再加上何太冲自知不是,心中有愧,对这位身为师姊的严妻十分敬畏。但怕虽然怕,妾侍还是娶了一个又一个,只是每多娶一房妾侍,对妻子便又多怕三分。这时见妻子将一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压根儿就没违抗的念头,心想:“我自己当然不喝,五姑和春儿也不能喝,张无忌是我们救命恩人,只这女娃娃无亲无故。”便站起身来,将那杯酒递给杨不悔,说道:“孩子,你喝了这杯酒。” 杨不悔大惊,适才眼见一条肥肥大大的黄狗喝了一杯毒酒便即毙命,那里敢接酒杯,哭叫:“我不喝,我不喝!”何太冲抓住她胸口衣衫,便要强灌。张无忌冷冷的道:“我来喝好了。”何太冲心中过意不去,并不接口。 班淑娴因心怀妒意,是以下毒想害死何太冲最宠爱的五姑,眼见得手,却给张无忌从万里之外赶来救了,对这少年原就极为憎恶,冷冷的道:“你这少年古里古怪,说不定有解毒之药。倘若由你代喝,一杯不够,须得将毒酒喝干净了。” 张无忌眼望何太冲,盼他从旁说几句好话,那知他低了头一言不发。詹春和五姑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班淑娴的怒气转到自己头上,这大半壶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张无忌心中冰凉:“这几人的命是我所救,我此刻遇到危难,他们竟袖手旁观,连求情的话也不说半句。”便道:“詹姑娘,我死之后,请你将这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爹爹那里,这事能办到么?”詹春眼望师父。何太冲点了点头。詹春便道:“好罢,我会送她去。”心中却想:“昆仑山横亘千里,我怎知坐忘峰在那里?” 张无忌听她随口敷衍,全无丝毫诚意,心知这些人皆是凉薄之辈,多说也属枉然,冷笑道:“昆仑派自居武林中名门大派,原来如此。何先生,取酒给我喝罢!” 何太冲一听,心下大怒,又想须得尽快将他毒死,妻子的怒气便可早些平息,免得她另生毒计,害死五姑,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谢逊的下落也不暇理会了,提起大半壶毒酒,都灌进了张无忌口中。杨不悔抱着张无忌身子,放声大哭。 班淑娴冷笑道:“你医术再精,我也教你救不得自己。”伸手又在张无忌肩背腰胁多处穴道补上几指,倒转剑柄,在何太冲、詹春、五姑、杨不悔四人身上各点了两处大穴,说道:“两个时辰之后,再来放你们。”她点穴之时,何太冲和詹春等动也不动,不敢闪避。班淑娴向在旁侍候的婢仆喝道:“都出去!”她最后出房,反手带上房门,连声冷笑而去。 毒酒入腹,片刻间张无忌便觉肚中疼痛,见班淑娴出房关门,心道:“你既走了,我一时未必便会死。”强忍疼痛,暗自运气,以谢逊所授之法,先解开身上受点诸穴,随即在自己头上拔下几根头发,到咽喉中一阵撩拨,喉头发痒,哇的一声,将饮下的毒酒呕出了十之八九。何太冲、詹春等见他穴道被点后居然仍能动弹,都大为惊讶。 何太冲便欲出手拦阻,苦于自己给妻子点了穴道,空有一身高强武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张无忌觉腹中仍感疼痛,但搜肚呕肠,再也吐不出来了,心想先当脱此危境,再设法除毒,于是伸手去解杨不悔的穴道。但班淑娴的昆仑派点穴手法另有一功,张无忌一试之下,难以解开,此时事势紧迫,不暇另试别般解穴手法,当即将她抱起,推窗向外张望,不见有人,便将杨不悔放在窗外。 何太冲若以真气冲穴,大半个时辰后也能解开,但见张无忌便要逃走,待会妻子查问起来,又有风波,何况让这武当派的小子赤手空拳的从昆仑派三圣堂中逃出,将自己忘恩负义的事迹在江湖上传扬开来,一代宗师的颜面何存?无论如何非将他截下杀死不可,深深吸一口气,便要纵声呼叫,向妻子示警。 张无忌已料到此着,从怀里摸出一颗黑色药丸,塞在五姑口中,说道:“这是一颗‘砒鸩丸’,十二个时辰之后,五夫人断肠裂心而死。我将解药放在离此三十里外的大树之上,作有标志,三个时辰之后,何先生可派人去取,服后剧毒可解。倘若我出去时失手遭擒被杀,那么反正是个死,多一个人相陪也好。” 这一着大出何太冲意料之外,微一沉吟,低声道:“小兄弟,我这三圣堂虽非龙潭虎穴,但凭你两个孩子,却也闯不出去。”张无忌知他此言不虚,冷冷的道:“但五夫人所服的这颗‘砒鸩丸’的毒性,眼前除我之外,却也无人能解。”何太冲道:“好,你解开我的穴道,我亲自送你出去。”何太冲被点的是“风池”和“京门”两穴,张无忌在他“天柱”、“环跳”、“大椎”、“商曲”诸穴上推拿片刻,竟毫不见效。 这一来,两人均自暗服。张无忌心道:“昆仑派的点穴功夫确实厉害,胡先生传了我七种解开被点穴道的手法,在他身上竟全不管用。”何太冲却想:“这小子竟会这许多推拿解穴的法门,手法怪异,当真了不起。师姊明明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却如何半分也奈何他不得?武当派近年来名动江湖,张三丰这老道的本事果然人所难及。那日在武当山上,幸亏没跟武当派动手,否则定要惹得灰头土脸。他小小孩童已如此了得,老的大的自更加厉害十倍。”他却不知张无忌自通穴道的功夫学自谢逊,而解穴的本事学自胡青牛。武当派自有他威震武林的真才实学,张无忌这两项本领却跟武当派无关。 何太冲见他解穴无效,心念一动,道:“你拿茶壶过来,给我喝几口茶。”张无忌不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时喝茶,但想他顾忌爱妾的性命,不敢对自己施什么手脚,便提起茶壶,喂他饮茶。何太冲满满吸了一口,却不吞下,对准了自己肘弯里的“清冷渊”用力一喷。一条水箭笔直冲出,嗤嗤有声,登时将他手上穴道解了。 张无忌来到昆仑山三圣坳后,一直见何太冲为了五姑的疾病烦恼担忧,畏妻宠妾,懦弱猥葸,便似个寻常没志气的男子,此时初见他显现功力,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位昆仑派掌门武功如此深厚,我先前可将他瞧得小了。看来他并不在俞二师伯、金花婆婆、灭绝师太诸人之下。我先前但见他胆小卑鄙,没想到他身为昆仑派掌门,果有人所难及之处。这道水箭若喷在我脸上胸口,立时便须送命。” 何太冲将右臂转了几转,解开了自己腿上穴道,说道:“你先将解药给她服了,我送你平安出谷。”张无忌摇了摇头。何太冲急道:“我是昆仑掌门,难道会对你这孩子失信?倘若毒性发作,那便如何是好?”张无忌道:“毒性不会便发。”何太冲叹了口气,道:“好罢,咱们悄悄出去。”两人跳出窗去,何太冲伸指在杨不悔的背心上轻轻一拂,登时解了她穴道,手法轻灵无比。张无忌好生佩服,眼光中流露出钦仰神色。何太冲懂得他心意,微微一笑,一手携着一人,绕到三圣堂的后花园,从侧门走出。 那三圣堂前后共有九进,出了后花园侧门,经过一条曲曲折折的花径,又穿入许多厅堂之中。但见屋宇连绵,门户复叠,若不是何太冲带领,张无忌非迷路不可,就算没昆仑派弟子拦阻,也未必便能闯出。 一离三圣堂,何太冲右手将杨不悔抱在臂弯,左手拉着张无忌,展开轻功,向西北方疾行。张无忌给他带着,身子轻飘飘的,一跃便是丈余,但觉风声呼呼在耳畔掠过,宛似凌空飞行,这一来,对何太冲和昆仑派的敬重之心又增了几分。自知腹内毒质未净,伸左手从怀里摸出两粒解毒丸药,咽入肚中,这才宽心。 正行之间,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何太冲……何太冲……给我站住了……”这声音顺风传来,似甚遥远,又似便在身旁,正是班淑娴的口音。 何太冲微一迟疑,当即立定脚步,叹了口气,说道:“小兄弟,你们两个快走罢,内人追赶而来,我不能再带你们走了。”张无忌心想:“这人待我还不算太坏。”便道:“何先生,你回去便是。我给五夫人服食的并非毒药,更不是什么‘砒鸩丸’,只是一枚润喉止咳的‘桑贝丸’。前几日不悔妹妹咳嗽,我制了给她服用,还多了几丸在身边,不免吓了你一跳。”何太冲又惊又怒,又是宽心,喝道:“当真不是毒药?”张无忌道:“五夫人自我手中救活,我怎能又下毒害她。” 只听班淑娴呼叫不绝:“何太冲……何太冲……你逃得了么?”声音又近了些。 何太冲所以带张无忌和杨不悔逃走,全是为了怕爱妾毒发不治,这时确知五姑所服并非毒药,原来上了这小子的大当,不禁怒不可遏,啪啪啪啪四个耳光,只打得张无忌双颊肿起,满口都是鲜血。 张无忌心下大悔:“我好胡涂,怎能告知他真相?这一下我和不悔妹妹都没命了。”见他第五掌又打过来,忙使一招武当长拳中的“倒骑龙”,往他手掌迎击过去。这一招若由俞莲舟等人使出来,原本威力无穷,但张无忌只学到一点儿皮毛,如何能以之抵挡昆仑派掌门的招式?何太冲侧身略避,啪的一掌,打中张无忌右眼,只打得他眼睛立时肿起。张无忌早知自己本领跟他差得太远,索性垂手立定,不再抗拒。 何太冲却并不因他不动而罢手,仍左一掌右一掌打个不停。他掌上并未运用内力,否则一掌便能将他震死了,但饶是如此,每一掌都打得张无忌头昏眼花,疼痛不堪。 他正打得起劲,班淑娴已率领两名弟子追到,冷冷的站在一旁。班淑娴见张无忌并不抵御,未免无趣,说道:“你打那女娃子试试。”何太冲奉命唯谨,吧的一声,打了杨不悔一个耳括子。杨不悔吃痛,哇哇大哭。张无忌怒道:“你打我便了,何必又欺侮小女孩儿?”何太冲不理,伸掌又给杨不悔一下。张无忌纵起身来,一头撞在他怀中。 班淑娴冷笑道:“人家小小孩童,尚有情义,那似你这等无情无义的薄幸之徒?” 何太冲听了妻子讥刺之言,满脸通红,抓住张无忌后颈,往外丢出,喝道:“小杂种,见你的爹娘去罢!”这一下使上了真力,将他头颅对准了山边的一块大石摔去。 张无忌身不由主的疾飞而出,顷刻间头盖便要撞上大石,脑浆迸裂。 蓦地里旁边一股力道飞来,将张无忌一引,把他身子提起直立,带在一旁。张无忌惊魂未定,站在地下,眯着一对肿得老高的眼睛向旁瞧去。只见离身五尺之处,站着一个身穿白色粗布长袍的中年书生。 班淑娴和何太冲相顾骇然,这书生何时到达、从何处而来,事先绝无知觉,即使他早就躲在大石之后,以自己夫妇的能为,又怎会不即发觉?何太冲适才提起张无忌掷向大石,这一掷之力少说也有三四百斤,但那书生长袖轻卷,便即消解,将张无忌带在一旁,显然武功奇高。但见他五十岁上下年纪,相貌俊雅,只双眉略向下垂,嘴边露出几条深深皱纹,不免略带衰老凄苦之相。他不言不动,神色漠然,似乎心驰远处,正在想什么事情。 何太冲咳嗽一声,问道:“阁下是谁?为何横加插手,前来干预昆仑派之事?”那书生淡淡的道:“两位便是铁琴先生和何夫人罢?在下杨逍。” 他“杨逍”两字一出口,何太冲、班淑娴、张无忌三人不约而同“啊”的一声呼叫。只张无忌的叫声中充满了惊喜之情,何氏夫妇却惊怒交集。 只听得唰唰两声,两名昆仑女弟子长剑出鞘,倒转剑柄,递给师父师母。何太冲横剑当腹,摆一招“雪拥蓝桥”;班淑娴剑尖斜指向地,使一招“木叶萧萧”。这两招都是昆仑派剑法中的精奥,看来轻描淡写,随随便便,但其中均伏下七八招凌厉之极的后着。同时两人都已将内力运上了右臂,只须手腕一抖,剑光暴长,立时便可伤到敌人身上七八处要害。两人此时劲敌当前,已于剑招中使上了毕生所学。 杨逍却似浑然不觉,但听张无忌那一声叫喊中充满了喜悦,微觉奇怪,向他脸上一瞥。这时张无忌满脸鲜血,鼻肿目青,早给何太冲打得不成样子,但满心欢喜之情,还是在他难看之极的脸上流露出来。张无忌叫道:“你,你便是明教的光明左使者、杨逍杨伯伯么?”杨逍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怎知道我姓名?” 张无忌指着杨不悔,道:“她便是你女儿啊。”拉过杨不悔来,道:“不悔妹妹,快叫爸爸,快叫爸爸!咱们终于找到他了。”杨不悔睁眼骨溜溜地望着杨逍,九成不信,于他是不是爸爸,却也并不关心,只问:“我妈呢?妈妈怎么还不从天上飞下来?” 第1680章 倚天屠龙记(67) 杨逍心头大震,抓住张无忌肩头,说道:“孩子,你说清楚些。她……她是谁的女儿?她妈妈是谁?”他这么用力一抓,张无忌的肩骨格格直响,痛到心底。张无忌不肯示弱,不愿呼痛,但终究还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她是你的女儿,她妈妈便是峨嵋派女侠纪晓芙。” 杨逍本来脸色苍白,这时更加没半点血色,颤声道:“她……她有了女儿?她……她在那里?”忙俯身抱起杨不悔,只见她给何太冲打了两掌后面颊高高肿起,但眉目之间宛然有几分纪晓芙的俏丽。正想再问,突然看到她颈中的黑色丝绦,轻轻一拉,只见丝绦尽头结着一块铁牌,牌上金丝镂出火焰之形,正是他送给纪晓芙的明教“铁焰令”,这一下再无怀疑,紧紧搂住了杨不悔,连问:“你妈妈呢?你妈妈呢?” 杨不悔道:“妈妈到天上去了,我在寻她。你看见她么?”杨逍见她年纪太小,说不清楚,眼望张无忌,意示询问。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杨伯伯,我说出来你别难过。纪姑姑给她师父打死了,她临死之时……” 杨逍大声喝道:“你骗人,你骗人!”只听得喀的一声,张无忌左上臂的骨头已给他捏断。咕咚、咕咚,杨逍和张无忌同时摔倒。杨逍右手仍紧紧抱着女儿。 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一眼,两人双剑齐出,分别指住了杨逍咽喉和眉心。 杨逍是明教大高手,威名素着。班淑娴和何太冲两人的师父白鹿子死在明教中人手里,真凶是谁虽不确知,但昆仑派众同门一向都猜想就是杨逍。何氏夫妇跟他蓦地相逢,心中早已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那知他竟突然晕倒,当真天赐良机,立时便出手制住了他要害。班淑娴道:“斩断他双臂再说。”何太冲道:“是!” 这时杨逍兀自未醒。张无忌断臂处剧痛,只疼得满头大汗,心中却始终清醒,听了他二人的话,心知情势危急,忙伸足尖在杨逍头顶的“百会穴”上轻轻一点。 “百会穴”和脑府相关,这么一震,杨逍立时醒转,一睁开眼,但觉寒气森森,一把长剑的剑尖抵住了自己眉心,跟着青光闪动,又有一把长剑往自己左臂上斩落,待要出招挡架,为势已然不及,何况班淑娴的长剑制住了他眉心要害,根本便动弹不得,当下一股真气运向左臂。何太冲的长剑斩上他左臂,突觉剑尖滑溜,斜向左侧,剑刃竟不受力,宛如斩上了什么又滑又韧之物,但白袍的衣袖上鲜血涌出,还是斩伤了他。 便在此时,杨逍的身子猛然间贴地向后滑出丈余,好似有人用绳缚住他头颈,以极大力气向后拉扯一般。班淑娴的剑尖本来抵住他眉心,他身子向后急滑,剑尖便从眉心经过鼻子、嘴巴、胸膛,划了一条长长血痕,深入数分。这一招实是险极,倘若班淑娴的剑尖再深得半寸,杨逍已然惨遭开膛破腹之祸。他身子滑出,立时便直挺挺的站直。这两下动作本来绝不可能,但见他膝不曲、腰不弯,陡然滑出,陡然站直,便如全身装上了机括弹簧,而身子之僵硬怪诡,又和僵尸无异。 杨逍身刚站起,双脚踏出,喀喀两响,何氏夫妇双剑断折。他两脚出脚虽有先后,但迅如电闪,便似同时踏出一般。以何太冲和班淑娴剑法上的造诣,杨逍武功再强,也决不能一招之间便踏断二人兵刃,只是他招数怪异,于重伤之际突然脱身反击,何氏夫妇惊骇之下,竟不及收剑。 杨逍跟着双足踢出,两柄剑上折下来的剑头激飞而起,分向两人射去。何氏夫妇各以半截长剑挡格,但觉虎口剧震,半身发热,虽将剑头格开,却已吃惊不小,急忙抽身后退,一站西北,一站东南,虽手中均只剩下半截断剑,但阳剑指天,阴剑向地,两人双剑合璧,使的是昆仑派“两仪剑法”,心虽惶急,却仍气定神闲,端凝若山。 昆仑派“两仪剑法”成名垂数百年,是天下著名剑法之一,何氏夫妇同门学艺,从小练到老,精熟无比。杨逍曾和昆仑派数度大战,深知这剑法的厉害之处,虽然不惧,但知要击败二人,非在数百招之后不可,此刻心中只想着纪晓芙的生死,那有心情争斗?何况臂上和脸上的伤势均属不轻,如流血不止,也着实凶险,冷冷的道:“昆仑派越来越下流了,今日暂且罢手,日后再找贤伉俪算帐。”右手仍抱着杨不悔,伸左手拉起张无忌,也不见他提足抬腿,突然间倒退丈余,一转身,已在数丈之外。 何氏夫妇相顾骇然,好不容易这大魔头自行离去,那里敢追? 杨逍带着二小,一口气奔出数里,忽然停步,问张无忌道:“纪晓芙姑娘到底怎样了?”他奔得正急,那知说停便停,身子便如钉在地下一般,更不移动半分。 张无忌收势不及,向前猛冲,若非杨逍将他拉住,已俯跌摔倒,听他这般问,喘了几口气,说道:“纪姑姑已经死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用不着捏断我手臂。” 杨逍脸上闪过一丝歉色,随即又问:“她……她怎么会死的?”声音已微带呜咽。 张无忌喝下了班淑娴的毒酒,虽已呕去了大半,在路上又服了解毒丸药,但毒质未曾去尽,这时腹中又疼痛起来。他取出金冠血蛇,让它咬住自己左手食指吸毒,一面将如何识得纪晓芙、如何为她治病、如何见她遭灭绝师太击毙的情由一一说了,待得说完,金冠血蛇也已吸尽了他体内毒质。 杨逍又细问了一遍纪晓芙临死时的言语,垂泪道:“灭绝恶尼是逼她前来害我,只要她肯答允,便为峨嵋派立下大功,便可继承掌门人之位。唉,晓芙啊晓芙,你宁死也不肯答允。其实,你只须假装答允,咱们不是便可相会、你便不会丧生在灭绝恶尼手下了么?” 张无忌道:“纪姑姑为人正直,她不肯暗下毒手害你,也就不肯虚言欺骗师父。”杨逍凄然苦笑,道:“你倒是晓芙的知己……岂知她师父却能痛下毒手,取她性命。” 张无忌道:“我答应纪姑姑,将不悔妹妹送到你手……” 杨逍身子一抖,颤声道:“不悔妹妹?”转头问杨不悔道:“孩子,乖宝贝,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杨不悔道:“我姓杨,名叫不悔。” 杨逍仰天长啸,只震得四下里木叶簌簌乱落,良久方绝,不禁泪如雨下,说道:“你果然姓杨。不悔,不悔。好!晓芙,我虽强逼于你,你却并没懊悔。” 张无忌听纪晓芙说过二人之间的一段孽缘,这时见杨逍英俊潇洒,年纪虽然稍大,仍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比之稚气犹存的殷梨亭六叔,只怕当真更易令女子倾倒。纪晓芙被逼失身,终至对他倾心相恋,须也怪她不得。以他此时年纪,这些情由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隐隐约约的体会到了。 张无忌左臂断折,疼痛难熬,一时找不到接骨和止痛的草药,只得先行接上断骨,采了些消肿的草药敷上,折了两根树枝,用树皮将树枝绑在臂上。杨逍见他小小年纪,单手接骨治伤,手法十分熟练,微觉惊讶。 张无忌绑扎完毕,说道:“杨伯伯,我没负纪姑姑所托,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爸爸。咱们就此别过。”杨逍道:“你万里迢迢将我女儿送来,我岂能无所报答?你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我杨逍做不到的事、拿不到的东西,天下只怕不多。” 张无忌哈哈一笑,说道:“杨伯伯,你忒也把纪姑姑瞧得低了,枉自教她为你送了性命。”杨逍脸色大变,喝道:“你说什么?” 张无忌道:“纪姑姑没将我瞧低,才托我送她女儿来给你。倘若我有所求而来,我这人还值得托付么?”他心中在想:“一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难,我多少次以身相代?倘若我是贪利无义的不肖之徒,今日你父女焉得团圆?”只是他不喜自伐功劳,一句也没提途中的诸般困厄,说了那几句话,躬身一揖,转身便走。 杨逍道:“且慢!你帮了我这个大忙,杨逍自来有仇必复,有恩必报。你随我回去,一年之内,我传你几门天下罕有敌手的功夫。” 张无忌亲眼见到他踏断何氏夫妇手中长剑,武功之高,江湖上实是少有其匹,便只学到他一招半式,也必大有好处,但想起太师父曾谆谆告诫,决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来往,何况他武功再高,怎及得上太师父?更何况自己已不过再有半年寿命,就算学得举世无敌的武功,又有何用?说道:“多谢杨伯伯垂青,但晚辈是武当弟子,不敢另学别派高招。”杨逍“哦”的一声,道:“原来你是武当派弟子!那殷梨亭……殷六侠……” 张无忌道:“殷六侠是我师叔,自先父逝世,殷六叔待我和亲叔叔没有分别。我受纪姑姑的嘱托,送不悔妹妹到昆仑山来,对殷六叔可不免……不免心中有愧了。” 杨逍和他的目光一接,心下更是惭愧,右手轻摆,说道:“杨某深感大德,愧无以报。既是如此,后会有期!”身形晃动,已在数丈之外。 杨不悔大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但杨逍展开轻功,顷刻间已奔得甚远,那“无忌哥哥”的呼声渐渐远去,终于叫声和人影俱杳。 第十五回 奇谋秘计梦一场 张无忌偕同杨不悔万里西来,形影相依,突然分手,甚感黯然,但想到终于能不负纪晓芙所托,将她女儿送入杨逍手中,又不禁欣慰。悄立半晌,怕再和何太冲、班淑娴等昆仑派诸人碰面,便往深山处走去。 如此行了十余日,臂伤渐愈,可是在昆仑山中转来转去,再也找不到出山的途径。这日走了半天,坐在一堆乱石上休息,忽听西北方传来一阵杂乱的犬吠声,听声音竟有十余头之多。犬吠声越来越近,似是在追逐什么野兽。 犬吠声中,一只小猴子急跃而来,后股上带了一枝短箭。那猴儿奔到数丈外,打了个滚,它股上中箭之后,不能窜高上树,这时筋疲力竭,再也爬不起来。张无忌走过去看时,猴儿目光中露出乞怜和恐惧的神色。张无忌触动心事:“我遭昆仑派众人追逐,正和你一般狼狈。”抱起猴儿,轻轻拔下短箭,从怀中取出草药,敷上箭伤的伤口。 便在此时,犬吠声已响到近处,张无忌拉开衣襟,将猴儿放入怀内,只听得汪汪汪几声急吠,十余头身高齿利的猎犬已将他团团围住。众猎犬嗅得到猴儿的气息,张牙舞爪的发威,一时还不敢扑上。张无忌见这些恶犬露出白森森长牙,神态凶狠,心中害怕,知道只要将怀中的猴儿掷出,群犬自会扑击猴儿,不再和自己为难。但他自幼受父亲教诲,事事当以侠义为重,虽对一头野兽也不肯相负,纵身跃过群犬头顶,迈步急奔。群犬胡胡狂吠,蜂拥追来。 猎犬奔跑何等迅速,张无忌只逃出十余丈,就给追上,只觉腿上一痛,已给一头猛犬咬中,牢牢不放。他回身一掌,击在那猎犬头顶,这一掌出尽了全力,竟将那猎犬打得翻了个筋斗,昏晕过去。其余猎犬跟着扑上。张无忌拳打足踢,奋力抵抗。 他臂伤未曾全愈,左臂不能转动,不久便给一头恶犬咬住了左手,四面八方群犬扑上乱咬,头脸肩背到处为群犬利齿咬中,骇惶失措之际,隐隐似听得几声清脆娇嫩的呼叱,但声音好似十分遥远,他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昏迷之中,似见无数豺狼虎豹不住的咬他身体,他要张口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只听得有人说道:“退了烧啦,或许死不了。” 张无忌睁开眼来,先看到一点昏黄灯火,发觉自己睡在一间小室之中,一个中年汉子站在身前。张无忌道:“大……大叔……我怎……”只说了这几个字,猛觉全身火烫般疼痛,这才慢慢想起,自己曾遭一群恶犬围着狂咬。那汉子道:“小子,算你命大,死不了。怎样?肚饿么?”张无忌道:“我……我在那里?”各处伤口同时剧痛,又晕了过去。 待得第二次醒来,那中年汉子已不在室中。张无忌想:“我明明活不久了,何以又要受这许多折磨?”低下头来,见胸前项颈、手臂大腿,到处都缚满了布带,一阵药草气息扑鼻,原来已有人在他伤处敷了伤药。从药草的气息之中,知替他敷药那人于治伤一道所知甚浅,药物之中有杏仁、马前子、防风、南星诸味药物,这些药倘若治疯犬咬伤,用以拔毒,原具灵效,但咬他的并非疯狗,他是筋骨肌肉受损而非中毒,药不对症,反而多增痛楚。他无力起床,挨到天明,那中年汉子又来看他。 张无忌道:“大叔,多谢你救我。”那汉子冷冷的道:“这儿是朱家庄,我们小姐救你来的。肚饿了罢?”说着出去端了碗热粥进来。张无忌喝了几口,但觉胸口烦恶,头晕目眩,便吃不下了。 一直躺了八天,才勉强起床,脚下虚飘飘的没一点力气,他自知失血过多,一时不易复元。那汉子每日给他送饭换药,虽神色间显得颇为厌烦,张无忌仍十分感激,见他不喜说话,纵有满腹疑团,却不敢多问。这天见他拿来的仍是防风、南星之类药物捣烂的药糊,张无忌忍不住道:“大叔,这些药不大对症,劳你驾给我换几味成不成?” 那汉子翻着一对白眼,向他瞧了半天,才道:“老爷开的药方,还能错得了么?你说药不对症,怎地将你死人也治活了?真是的,小孩子家胡言乱语,我们老爷听到了就算不见怪,可是你也不能太过不识好歹啊。”说着将药糊在他伤口上敷下。张无忌只有苦笑。那汉子道:“我瞧你身上的伤也大好了,该去向老爷、太太、小姐磕几个头,叩谢救命之恩。”张无忌道:“那是该当的,大叔,请你领我去。” 那汉子领着他出了小室,经过一条长廊,又穿过两进厅堂,来到一座暖阁之中。此时已届初冬,昆仑一带早已极为寒冷,暖阁中却温暖如春,可又不见何处生着炭火,但见阁中陈设辉煌灿烂,榻上椅上都铺着锦缎软垫。张无忌一生从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自顾衣衫污损,站在这豪华的暖阁中实不相称,不由得自惭形秽。 第1681章 倚天屠龙记(68) 暖阁中无人在内,那汉子脸上的神色却极恭谨,躬身禀道:“那给狗儿咬伤的小子好了,来向老爷太太叩头道谢。”说了这几句话后,垂手站着,连透气也不敢使劲。 过了好一会,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向张无忌斜睨了一眼,发话道:“乔福,你也是的,怎么把他带到这里?他身上臭虫虱子跳了下来,那怎么办啊?”乔福应道:“是,是!” 张无忌本已局促不安,这时更羞得满脸通红,他除了身上一套衣衫之外,并无替换衣服,确是生满了虱子跳蚤,心想这位小姐说得半点不错。但见她一张鹅蛋脸,乌丝垂肩,身上穿的不知是什么绫罗绸缎,闪闪发光,腕上戴着金镯,这等装饰华贵的小姐,他也从来没见过,心想:“我遭群犬围攻之时,依稀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喝止。那位乔福大叔又说,是小姐救了我的,我理当叩谢才是。”于是跪下磕头,说道:“多谢小姐搭救,我终身不敢忘了大恩。” 那少女一愕,突然间格格娇笑,说道:“乔福,乔福,你怎么啦?你作弄这傻小子,是不是?”乔福笑道:“小凤姊姊,这傻小子就是向你磕几个头,你也不是受不起啊。这傻小子没见过世面,见了你当是小姐啦!可是话得说回来,咱们家里的丫鬟大姐,原比人家的千金小姐还尊贵些。”张无忌一惊,急忙站起,心想:“糟糕!原来她是丫鬟,我可将她认作了小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非常。 小凤忍着笑,向张无忌上上下下打量。他脸上身上血污未除,咬伤处裹满了布条,自知秽臭难看,恨不得地下有洞便钻了进去。小凤举袖掩鼻,说道:“老爷太太正有事呢,不用磕头了,去见见小姐罢。”说着远远绕开张无忌,当先领路,唯恐他身上的虱子臭虫跳到了自己身上。张无忌随在小凤和乔福之后,一路上见到的婢仆家人个个衣饰华贵,所经屋宇楼阁无不精致富丽。他十岁以前在冰火岛,此后数年,一半在武当山,一半在蝴蝶谷,饮食起居均极简朴,做梦也想不到世上有这等富豪人家。他在三圣坳何太冲家中住了几日,也觉远不及此处华丽考究。 走了好一会,来到一座大厅之外,只见厅上匾额写着“灵獒营”三字。小凤先进厅去,过了一会,出来招手。乔福便带着张无忌进厅。 张无忌一踏进厅,便吃了一惊。但见三十余头雄健猛恶的大犬,分成三排,蹲在地下。一个身穿纯白狐裘的女郎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手执皮鞭,娇声喝道:“前将军,咽喉!”一头猛犬应声窜起,向站在墙边的一人咽喉中咬去。 张无忌见了这等残忍情景,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却见那狗口中咬着一块肉,踞地大嚼。他一定神,才看清楚那人原来是个皮制假人,周身要害处挂满了肉块。那女郎又喝:“车骑将军!小腹!”第二条猛犬窜上去便咬那假人的小腹。这些猛犬习练有素,应声咬人,部位丝毫不爽。 张无忌一怔之下,立时认出,当日在山中狂咬自己的便是这群恶犬,再一回想,依稀记得那天喝止群犬的便是这女郎的声音。他本来只道这小姐救了自己性命,此刻才知自己所以受了这许多苦楚,原来全是出于她之所赐,忍不住怒气填胸,心想:“罢了,罢了!她有恶犬相助,我也奈何她不得。早知如此,宁可死在荒山之中,也不在她家养伤。”撕下身上绷带布条,抛在地下,转身便走。 乔福叫道:“喂,喂!你干什么呀?这位便是小姐,还不上前磕头?”张无忌怒道:“呸!我多谢她?咬伤我的恶犬,不是她养的么?” 那女郎转过头来,见到他恼怒已极的模样,微微一笑,招手道:“小兄弟,你过来。”张无忌和她正面相对,登时一颗心突突突的跳个不住,但见这女郎容颜娇媚,又白又腻,斗然之间,他耳朵中嗡嗡作响,只觉背上发冷,手足忍不住轻轻颤抖,忙低下了头,不敢看她,本来全无血色的脸,蓦地里胀得通红。 那女郎笑道:“你过来啊。”张无忌抬头又瞧了她一眼,遇到她水汪汪的眼睛,心中只感一阵迷糊,身不由主的便慢慢走了过去。 那女郎微笑道:“小兄弟,你恼了我啦,是不是呢?”张无忌在群犬的爪牙下吃了这许多苦头,如何不恼?但这时站在她身前,只觉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了过来,几欲昏晕,那里还说得出这个“恼”字,当即摇头道:“没有!” 那女郎道:“我姓朱,名叫九真,你呢?”张无忌道:“我叫张无忌。”朱九真道:“无忌,无忌!嗯,这名字高雅得很啊,小兄弟想来是位世家弟子了。喏,你坐在这里。”说着指一指身旁一张矮凳。张无忌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惊心动魄的魅力,这时朱九真便叫他跳入火坑之中,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纵身跳下,听她叫自己坐在她身畔,当真说不出的欢喜,当即毕恭毕敬的坐下。小凤和乔福见小姐对这个又脏又臭的小子居然如此垂青,都大出意料之外。 朱九真又娇声喝道:“折冲将军!心口!”一只大狗纵身而出,向假人咬去。可是假人心口的肉块已先让别的狗咬去了,那狗便撕落假人胁下的肉块,吃了起来。朱九真怒道:“馋嘴东西,你不听话么?”提起皮鞭,走过去唰唰两下。那鞭上生满小刺,鞭子抽过,狗背上登时现出两条长长的血痕。那狗却兀自不肯放下口中肉食,反呜呜发威。 朱九真喝道:“你不听话?”长鞭挥动,打得那狗满地乱滚,遍身鲜血淋漓。她出鞭手法灵动,不论那猛犬如何窜突翻滚,始终躲不开长鞭挥击。到后来那狗终于吐出肉块,伏在地下不动,低声哀鸣。朱九真仍不停手,直打得它奄奄一息,才道:“乔福,抱下去敷药。”乔福应道:“是,小姐!”将伤犬抱出厅去,交给专职饲狗的狗仆照料。 群犬见了这般情景,尽皆心惊胆战,一动也不敢动。朱九真坐回椅中,又喝:“平寇将军!左腿!”“威远将军!右臂!”“征东将军!眼睛!”一头头猛犬依声而咬,都没错了部位。她这数十头猛犬竟都有将军封号,她自己指挥若定,俨然是位大元帅了。 朱九真转头笑道:“你瞧这些畜牲贱么?不狠狠打上一顿鞭子,怎会听话?”张无忌虽在群犬爪牙下吃过极大苦头,但见那狗受打的惨状,却也不禁恻然。朱九真见他不语,笑道:“你说过不恼我,怎地一句话也不说?你怎么到西域来的?你爹爹妈妈呢?” 张无忌心想,自己如此落魄,倘若提起太师父和父母的名字,当真辱没了他们,便道:“我父母双亡,在中原难以存身,随处流浪,便到了这里。”朱九真道:“我射了那只猴儿,谁叫你偷偷藏在怀里啊?饿得慌了,想吃猴儿肉,是不是?没想到自己险些给我的狗儿撕得稀烂。”张无忌胀红了脸,连连摇头,说道:“我不是想吃猴儿肉。” 朱九真娇笑道:“你在我面前,乘早别赖的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学过什么武功?一掌把我的‘左将军’打得头盖碎裂而死,掌力很不错啊。”张无忌听她说自己打死了她的爱犬,心感歉然,说道:“我那时心中慌乱,出手想是重了。我小时候跟爹爹胡乱学过两三年拳脚,并不会什么武功。” 朱九真点了点头,对小凤道:“你带他去洗个澡,换些像样的衣服。”小凤抿嘴笑道:“是!”领了他出去。张无忌恋恋不舍,走到厅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向她望了一眼,那知朱九真也正在瞧着他,遇到他的眼光时秋波流慧,嫣然一笑。张无忌羞得几乎头发根子都红了,魂不守舍,也没瞧到地下的门槛,脚下一绊,登时跌了个狗吃屎。他全身都是伤,这一摔跌,好几处同时剧痛,但不敢哼出声来,忙撑持着爬起。小凤吃吃笑道:“见到了我家小姐啊,谁都要神魂颠倒。可是你这么小,也不老实吗?” 张无忌大窘,抢先便行。走了一会,小凤笑道:“你到太太房去洗澡、换衣服么?”张无忌站定看时,见前面门上垂着绣金软帘,这地方从没来过,才知自己慌慌张张的又走错了路。小凤这丫头好生狡狯,先又不说,直等他错得到了家,这才出言讥刺。 张无忌红着脸低头不语。小凤道:“你叫我声小凤姊姊,求求我,我才带你出去。”张无忌道:“小凤姊姊……”小凤右手食指掂着自己面颊,一本正经的道:“嗯,你叫我干什么啊?”张无忌道:“求求你,带我出去。” 小凤笑道:“这才是了。”带他回到养伤的小室外,对乔福道:“小姐吩咐了,给他洗个澡,换上件干净衣衫。”乔福道:“是,是!”答应得很恭敬,看来小凤虽然也是下人,身分却又比寻常婢仆为高。五六个男仆一齐走上,你一声“小凤姊姊”,我一声“小凤姊姊”的奉承。小凤却爱理不理的,突然向张无忌福了一福。张无忌愕然道:“你……怎么?”小凤笑道:“先前你向我磕头,这时跟你还礼啊。”说着翩然入内。 乔福将张无忌把小凤认作小姐、向她磕头的事说了,加油添酱,形容得十分不堪,群仆哄堂大笑。张无忌低头入房,也不生气,只是将小姐的一笑一嗔,一言一语,在心坎里细细咀嚼回味。 一会儿洗过澡,见乔福拿来给他更换的衣衫青布直身,竟是僮仆装束。张无忌心下恚怒:“我又不是你家低三下四的奴仆,如何叫我穿这等衣裳?”仍然穿上自己原来的破衣,只见一个个破洞中都露出了肌肤。心想:“待会小姐叫我前去说话,见我仍穿着这等肮脏破衫,定然不喜。其实我便是真的做她奴仆,供她差遣,又有什么不好?”这么一想,登觉坦然,便换上了僮仆的直身。 那知别说这一天小姐没来唤他,接连十多天,连小凤也没见到一面,更不用说小姐了。张无忌痴痴呆呆,只想着小姐的声音笑貌,但觉便是她恶狠狠挥鞭打狗的神态,也是说不出的娇媚可爱。有心想自行到后院去,远远瞧她一眼也好,听她向别人说一句话也好,但乔福叮嘱了好几次,若非主人呼唤,决不可走进中门以内,否则必为猛犬所噬。张无忌想起群犬的凶恶神态,虽满腔渴慕,终究不敢走向后院。 又过一月有余,他臂骨已接续如旧,为群犬咬伤各处也已痊愈,但臂上腿上却已留下了几个无法消除的齿痕疤印,每当想起这是为小姐爱犬所伤,心中反有甜丝丝之感。这些日子中,他身上寒毒仍每隔数日便发作一次,每发一回,便厉害一回。 这一日寒毒又作,他躺在床上,将棉被裹得紧紧的,全身打战。乔福走进房来,他见得惯了,也不以为异,说道:“待会好些,喝碗腊八粥罢!这是太太给你的过年新衣。”说着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 张无忌直熬过半夜,寒毒侵袭才慢慢减弱,起身打开包裹,见是一套新缝皮衣,衬着雪白的长毛羊皮,心中也自欢喜,那皮衣仍裁作僮仆装束,看来朱家是将他当定奴仆了。张无忌性情温和,处之泰然,也不以为侮,寻思:“想不到在这里一住月余,转眼便要过年。胡先生说我只不过一年之命,这一过年,第二个新年是不能再见到的了。” 富家大宅一到年尽岁尾,加倍有一番热闹气象。众僮仆忙忙碌碌,刷墙漆门、杀猪宰羊、磨粉作糕、剪纸贴红,好不兴头。张无忌帮着乔福做些杂事,只盼年初一快些到来,心想给老爷、太太、小姐磕头拜年,定可见到小姐,只要再见她一次,我便悄然远去,到深山中自觅死所,免得整日和乔福等这一干无聊佣仆为伍。 好容易爆竹声中,盼到了元旦,张无忌跟着乔福,到大厅上向主人拜年。只见大厅正中坐着一对面目清秀的中年夫妇,七八十个僮仆跪了一地。那对夫妇笑嘻嘻的道:“大家都辛苦了!”旁边便有两名管家分发赏金。张无忌也得到了二两银子。 他不见小姐,失望异常,拿着那锭银子正自发怔,忽听得一个娇媚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表哥,你今年来得好早啊。”正是朱九真的声音。张无忌脸上一热,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两手掌心都是汗水。他盼望了整整两个月,才再听到朱九真的声音,教他如何不神摇意夺? 只听得一个男子声音笑道:“跟舅舅、舅母拜年,敢来迟了么?”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师哥这么早便巴巴的赶来,也不知是给两位尊长拜年呢,还是给表妹拜年?”说话之间,厅门中走进三个人来。群仆纷纷让开,张无忌却失魂落魄般站着不动,直到乔福使劲拉他一把,才退在一旁。 进来的三人中间是个青年男子。朱九真走在左首,穿一件猩红貂裘,更衬得她脸蛋儿娇嫩艳丽,难描难画。那青年的另一旁也是个女郎。自朱九真一进厅,张无忌的眼光没再有一瞬离开她脸,也没瞧见另外两个青年男女是俊是丑,穿红着绿?那二人向主人夫妇如何磕头拜年,宾主说些什么,他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中所见,便只朱九真一人。其实他年纪尚小,对男女之情只一知半解,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无不神魂颠倒,如痴如呆,固不仅以张无忌为然。何况朱九真容色艳丽,他在颠沛困厄之际与之相遇,竟致倾倒难以自持,只觉能瞧她一眼,听她说一句话,便喜乐无穷了。 主人夫妇和三个青年说了一会话。朱九真道:“爸、妈,我和表哥、青妹玩去啦!”话声中带着三分小女孩儿的撒娇意。主人夫妇微笑点头。朱夫人笑道:“真儿,好好招呼武家妹子,你三个大年初一可别拌嘴。”朱九真笑道:“妈,你怎么不吩咐表哥,叫他不许欺侮我?”三个青年男女谈笑着走向后院。张无忌不由自主,远远的跟随在后。这天众婢仆玩耍的玩耍,赌钱的赌钱,谁也没来理他。 第1682章 倚天屠龙记(69) 这时张无忌才看明白了,那男子容貌英俊,长身玉立,虽在这等大寒天时,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淡黄色缎袍,显然内功了得。那女子穿一件黑色貂裘,身形苗条,言语举止甚是斯文,相貌清秀,和朱九真的艳丽可说各有千秋,但在张无忌眼中瞧出来,自大大不如他心目中貌如天仙的小姐。二女都是十七八岁年纪,那男子似乎稍大。 三人一路说笑,走向后院。那少女道:“真姊,你的一阳指功夫,练得又深了两层罢?露一手给妹子开开眼界好不好?”朱九真道:“啊哟,你这不是要我好看么?我便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你武家兰花拂穴手的一拂啊。”那青年笑道:“你们两位谁都不用谦虚了,大名鼎鼎的‘雪岭双姝’,一般的威风厉害。”朱九真道:“我独个儿在家中瞎琢磨,那及得上你师兄妹有商有量的进境快?你们今日喂招,明日切磋,那还不一日千里吗?”那少女听她言语中隐含醋意,抿嘴一笑,并不答话,竟给她来个默认。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气,忙道:“那也不见得,你有两位师父,舅父舅母一起教,不又强过了我们么?”朱九真嗔道:“我们我们的?哼,你的师妹,自然亲过表妹了。我跟青妹说着玩,你总一股劲儿的帮着她。”说着扭过了头不理他。那青年陪笑道:“表妹亲,师妹也亲,两个妹子一般亲,不分彼此。表妹,你带我去瞧瞧你那些守门大将军,好不好?众将军一定给你调教得越来越厉害了。” 朱九真高兴了起来,道:“好!”领着他们迳往灵獒营。 张无忌远远在后,见三人又说又笑,却听不见说些什么,不由自主的也跟入了狗场。 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后人。那姓武的少女名叫武青婴,武三通的后人,属于武修文一系。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灯大师的弟子,武功原是一路。但百余年后传了几代,两家所学便各有增益变化。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拜大侠郭靖为师,虽也学过“一阳指”,但武功近于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刚猛的路子。那青年卫璧是朱九真的表哥、武青婴之父的弟子,他人既英俊,性子又温柔和顺,朱九真和武青婴芳心可可,暗中都爱上了他。 朱武二女年龄相若,人均美貌,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家传的武学又不相上下,昆仑一带的武林中人合称之为“雪岭双姝”。她二人暗中早就较上了劲,偏生卫璧觉得熊掌与鱼,难以取舍,因此只要三人走在一起,面子上客客气气,二女却唇枪舌剑,谁也不肯让谁。只武青婴较为含蓄不露,反正她和卫璧同门学艺,日夕相见,比之朱九真要多占便宜。 朱九真命饲养群犬的狗仆放了众猛犬出来。诸犬听令行事,无不凛遵。卫璧不住口的称赞。朱九真十分得意。武青婴抿嘴笑道:“师哥,你将来是‘冠军’呢还是‘骠骑’啊?”卫璧一怔,道:“你说什么?”武青婴道:“你这么听真姊的话,真姊还不赏你一个‘冠军将军’或‘骠骑将军’什么的封号么?只不过要小心她的鞭子才是。” 卫璧俊脸通红,眉间微有恼色,呸的一声,道:“胡说八道,你骂我是狗吗?”武青婴微笑道:“众将军长侍美人妆台,摇尾乞怜,艳福好得很啊,有什么不好?”朱九真愠道:“他倘若是狗子,他的师妹不知是什么?” 张无忌听到这里,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但随即知道失态,忙掩嘴转身。 武青婴满肚怒气,却不便向朱九真正面发作,说道:“真姊,你府上的小厮可真有规矩。咱们在说笑,这些低三下四之人居然在旁边偷听,还敢笑上一声两声。师哥,我先回家去啦!”朱九真忽然想起张无忌曾一掌打死了她的“左将军”,手上劲力倒也不小,笑道:“青妹,你不用生气,也别瞧不起这小厮。你武家功夫虽高,倘若三招之内能打倒这个低三下四的小厮,我才当真服了你。” 武青婴道:“哼,这样的人也配我出手么?真姊,你不能这般瞧我不起。” 张无忌忍不住大声道:“武姑娘,你们说话,我不敢插嘴,也就是了。难道听一听、笑一笑,也须得你准许吗?” 武青婴一眼也不瞧他,却向卫璧道:“师哥,你让我受这小厮抢白,也不帮我。” 卫璧见着她娇滴滴的楚楚神态,心早就软了,他心底虽对雪岭双姝无分轩轾,但知师父武功深不可测,自己蒙他传授的最多不过十之一二,要学绝世功夫,非讨师妹的欢心不可,对朱九真笑道:“表妹,这小厮的武功很不差吗?让我考考他成不成?” 朱九真明知他是在帮师妹,但转念一想:“这姓张的小子不知是什么来路,让表哥逼出他的根底来也好。”便道:“好啊,让他领教一下武家绝学,那再好也没有了,这人啊,连我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门派的弟子。”卫璧奇道:“这小厮所学的,不是府上的武功么?”朱九真向张无忌道:“你跟表少爷说,你师父是谁、是那一派门下。” 张无忌心想:“你们这般轻视于我,我岂能说起父母的门派,羞辱太师父和死去的爹娘?何况我又没当真好好练过武当派的功夫。”便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流落江湖,没学过什么武功,只小时候我爹爹指点过我一点儿。”朱九真问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门派的?”张无忌摇头道:“我不能说。” 卫璧笑道:“以咱们三人的眼光,还瞧他不出么?”缓步走到场中,笑道:“小子,你来接我三招试试。”说着转头向武青婴使个眼色,意思是说:“师妹莫恼,我狠狠打这小子一顿给你消气。” 陷身在情网中的男女,对情人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无不留心在意,卫璧这一个眼色的含意,尽教朱九真瞧在眼里。她见张无忌不肯下场,向他招招手,叫他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表哥武功很强,你不用想胜他,只须挡得他三招,就算是给我挣了面子。”说着在他肩头拍了拍,意示鼓励。 张无忌原知不是卫璧的敌手,下场跟他放对,徒然自取其辱,不过让他们开心一场而已,但一站到了朱九真面前,便不禁意乱情迷,再听她软语叮嘱,香泽微闻,那里还有主意?心中只想:“小姐吩咐下来,再艰难凶险的事也要拚命去干,挨几下拳脚又算得什么?”迷迷惘惘的走到卫璧面前,呆呆呆呆的站着。 卫璧笑道:“小子,接招!”啪啪两声,打了他两记耳光。这两掌来得好快,张无忌待要伸手挡架,脸上早已挨打,双颊都肿起了红红的指印。卫璧既知他并非朱家传授的武功,不怕削了朱九真和舅父、舅母的面子,下手便不容情,但这两掌也没真使上内力,否则早将他打得齿落颊碎。 朱九真叫道:“无忌,还招啊!”张无忌听得小姐叫声,精神大振,呼的一拳打了出去。卫璧侧身避开,赞道:“好小子,还真有两下子!”闪身跃到他背后。张无忌急忙转身,不料卫璧出手如电,已抓住了他后领,举臂将他提起,笑道:“跌个狗吃屎!”用力往地下摔去。 张无忌虽跟谢逊学过几年武功,但一来当时年纪太小,二来谢逊只叫他记忆口诀和招数,不求实战对拆,遇上了卫璧这等出自名门的弟子,自是缚手缚脚,半点也施展不开。给他这么摔落,想要伸出手足撑持,已然不及,砰的一声响,额头和鼻子重重撞在地下,鲜血长流。 武青婴拍手叫好,格格娇笑,说道:“真姊,我武家的功夫还成么?”朱九真又羞又恼,若说武家的功夫不好,不免得罪了卫璧,说他好罢,却又气不过武青婴,只好寒着脸不作声。 张无忌爬了起来,战战兢兢的向朱九真望了一眼,见她秀眉紧蹙,心道:“我便送了性命,也不能让小姐失了面子。”只听卫璧笑道:“表妹,这小子连三脚猫的功夫也不会,说什么门派?”张无忌突然冲上,飞脚往他小腹上踢去。卫璧笑着叫声:“啊哟!”身子向后微仰,避开了他这一脚,跟着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踢出后尚未收回的右脚,往外摔出。这一下只使了三成力,但张无忌还是如箭离弦,平平往墙上撞去。他危急中身子用力急转,这才背脊先撞上墙,虽免头骨破裂之祸,然背上已痛得宛如每根骨头都要断裂,便如一团烂泥般堆在墙边,再也爬不起来。 他身上虽痛,心中却仍牵挂着朱九真的脸色,迷糊中只听她说道:“这小厮没半点用。咱们到花园中玩去罢!”语意中显然异常气恼,怪他失了她脸面。张无忌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力气,翻身跃起,疾纵上前,发掌向卫璧打去。卫璧哈哈一笑,挥掌相迎,啪的一响,他竟身子晃动,退了一步。 原来张无忌这一掌,是他父亲张翠山当年在木筏上所教“武当长拳”中的一招“七星手”。“武当长拳”是武当派的入门功夫,拳招说不上有何奥妙。但武当派武功在武学中别开蹊径,讲究以柔克刚,以弱胜强,不在以己劲伤敌,而是将敌人发来的劲力反激回去,敌人击来一斤力道,反激回去也是一斤,倘若打来百斤,便有百斤之力激回,犹如以拳击墙,出拳愈重,自身所受也愈益厉害。当年觉远大师背诵《九阳真经》,曾说到“以己从人,后发制人”,张三丰后来将这些道理化入武当派拳法之中。如为宋远桥、俞莲舟等高手,自可在敌劲之上再加上自身劲力。张无忌所学粗浅之极,但在这一拳之中,不知不觉的也已含了反激敌劲的上乘武学。 卫璧但觉手臂酸麻,胸口气血震荡,当即斜身挥拳,往张无忌后心击去。张无忌手掌向后挥出,应以一招“一条鞭”。卫璧见他掌势奇妙,急向后闪时,肩头已给他三根指头扫中,虽不如何疼痛,但朱九真和武青婴自然均已看到,自己已然输招。 卫璧在意中人之前,这个台如何坍得起?他初时和张无忌放对,眼看对方年纪既小,身分又贱,委实胜之不武,只不过拿他来耍弄耍弄,以博武青婴一粲,因此拳脚上都只使二三成力,这时连吃了两次小亏,大喝一声:“小鬼,你不怕死么?”呼的一声,发拳当胸击去。他这招“长江三叠浪”中共含三道劲力,敌人如以全力挡住了第一道劲力,料不到第二道接踵而至,跟着第三道劲力又汹涌而来,若不是武学高手,遇上了不死也难免身受重伤。 张无忌见对方招数凌厉,心中害怕,这时更无思索余裕,依着当年父亲在海中木筏上所教手法,双臂回环,应以一招“井栏”。这一招博大精深,张无忌又怎能领会到其中的精要?只危急之际,顺手便使了出来。卫璧右拳打出,正中张无忌右臂,自己拳招中的第一道劲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时无影无踪,一惊之下,喀喇一响,那第二道劲力反弹过来,他右臂臂骨已然震断。幸而如此,他第三道劲力便发不出来,否则张无忌不懂这招“井栏”的妙用,两人都要同时重伤在这第三道劲力之下。 朱九真和武青婴齐声惊呼,奔到卫璧身旁察看他的伤处。卫璧苦笑道:“不妨,是我一时大意。”朱九真和武青婴心疼情郎受伤,两人不约而同的挥拳向张无忌打去。张无忌一招震断卫璧的手臂,自身也给撞得险些仰天摔倒,立足未定,朱武二女已双拳打来。他浑忘了闪避,双拳一中前胸,一中肩骨,登时吐了一口鲜血。可是他心中的愤慨难过,尤胜于身上的伤痛,暗想:“我为你拚命力战,为你挣面子,当真胜了,你却又来打我!” 卫璧叫道:“两位住手!”朱武二女依言停手,只见他提起左掌,铁青着脸,向张无忌打去。张无忌忙闪跃避开。朱九真叫道:“表哥,你受了伤,何必跟这小厮一般见识?是我错啦,不该要你跟他动手。”凭她平时心高气傲的脾气,要她向人低头认错,实是千难万难,若非眼见意中人臂骨折断,心中既惶急又怜惜,决不能如此低声下气。岂知卫璧一听,更加恼怒,冷笑道:“表妹,你这小厮本领高强,你那里错了?只是我偏不服气。”说着横过左臂,将朱九真推在一旁,跟着又举拳向张无忌打去。 张无忌待要退后避让,武青婴双掌向他背心轻轻一挡,令他无路可退,卫璧那一拳正中他鼻梁,登时鼻血长流。武青婴远比朱九真工于心计,她暗中相助师哥,却不露痕迹,要使他脸上光彩,心中感激。朱九真一见,心想:“你会帮师哥,难道我就不会帮表哥?”也即出手,上前夹攻。 张无忌的武功本来远不如卫璧,再加朱武二女一个明助,一个暗帮,顷刻之间,给三人拳打足踢,连中七八招,又吐了几口鲜血。他愤慨之下,形同拚命,将父亲教过的三十二势“武当长拳”尽数使将出来,虽功力不足,所出拳脚均无威力,但所学实是上乘家数,居然支持了一盏茶时分,仍直立不倒。 朱九真喝道:“那里来的臭小子,却到朱武连环庄来撒野,当真活得不耐烦了!”见卫璧举起左掌,运劲劈落,便即左肩猛撞,将张无忌身子往他掌底推去。卫璧断臂处越来越痛,不愿跟这小厮多所纠缠,这一掌劈下,已使上了十成力。张无忌身不由主的向前撞出,但觉劲风扑面,这掌只消劈中头脸要害,只怕性命难保,他惶急之下,虽知抵挡不住,但仍举起双臂强挡。 蓦地里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喝道:“且慢!”蓝影晃动,有人自旁窜到,举手挡开了卫璧这一掌。他轻描淡写的随手挡格,卫璧竟立足不定,急退数步,眼见便要坐倒在地,那身穿蓝袍之人身法快极,纵过去在他肩后一扶,卫璧这才立定。 朱九真叫道:“爹!”武青婴叫道:“朱伯父!”卫璧喘了口气,才道:“舅舅!” 这人正是朱九真之父朱长龄。卫璧受伤断臂,事情不小,灵獒营的狗仆飞报主人,朱长龄匆匆赶来,见到三人正在围攻张无忌。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待见卫璧猛下杀手,这才出手相救。 第1683章 倚天屠龙记(70) 朱长龄横眼瞪着女儿和卫武二人,满脸怒火,突然反手啪的一掌,打了女儿一个耳光,大声喝道:“好,好!朱家的子孙越来越长进了。我生了这样的乖女儿,将来还有脸去见祖宗于地下么?” 朱九真自幼极得父母宠爱,连较重的呵责也没一句,今日在人前竟给父亲重重的打了个耳光,一时眼前天旋地转,头脑中一片混乱,隔了一会,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朱长龄喝道:“住声,不许哭!”声音中充满威严,声音之响,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朱九真心下害怕,当即住声。 朱长龄道:“我朱家世代相传,以侠义自命,你高祖子柳公辅佐宣宗皇帝,在大理国官居宰相,后来助守襄阳,名扬天下,那是何等的英雄?那知子孙不肖,到了我朱长龄手里,竟会有这样的女儿,三个大人围攻一个小孩,还想伤他性命。你说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他虽明着呵责女儿,但这些话卫璧和武青婴听在耳里,句句犹如刀刺,均觉无地自容。 张无忌浑身剧痛,几欲晕倒,咬紧牙齿拚命支撑,才勉强站立,心中却仍明白,听了朱长龄这番言语,好生佩服,暗想:“是非分明,那才是真正的侠义中人。”见朱长龄气得面皮焦黄,全身发颤,不住呼呼喘气。卫璧等三人眼望地下,不敢和他目光相对。 张无忌见朱九真半边粉脸肿起老高,显见她父亲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见到她又羞又怕的可怜神态,想哭却不敢哭,只用牙齿咬着下唇,便道:“老爷,这不关小姐的事。”他话一出口,不禁吓了一跳,原来自己说话嘶哑,几不成声,自是咽喉处受了卫璧重击之故。 朱长龄道:“这位小兄弟拳脚不成章法,显然从未好好的拜师学过武艺,全凭一股刚勇之气,拚死抵抗,这就更加令人相敬了。你们三个却如此欺侮一个不会武功之人,平日师长父母的教诲,可还有半句记在心中吗?”他这一顿疾言厉色的斥责,竟对卫璧和武青婴也丝毫不留情面。张无忌听着,反觉惶悚不安。 朱长龄又问起张无忌何以来到庄中、怎地身穿僮仆衣衫,一面问,一面叫人取了伤药和接骨膏来给他和卫璧治伤。朱九真明知父亲定要着恼,但又不敢隐瞒,只得将张无忌如何收藏小猴、如何给群犬咬伤、自己如何救他来庄的情由说了。 朱长龄越听眉头越皱,听女儿述说完毕,厉声喝道:“这位张兄弟义救小猴,大有仁侠心肠,你居然拿他当做厮仆。日后传扬出去,江湖上好汉人人要说我‘惊天一笔’朱长龄是个不仁不义之徒。你养这些恶狗,我只当你为了玩儿,那也罢了,那知胆大妄为,竟然纵犬伤人?今日不打死你这丫头,我朱长龄还有颜面厕身于武林么?” 朱九真见父亲动了真怒,双膝一屈,跪在地下,说道:“爹爹,孩儿再也不敢了。”朱长龄兀自狂怒不休,卫璧和武青婴一齐跪下求恳。 张无忌道:“老爷……”朱长龄忙道:“小兄弟,你怎可叫我老爷?我痴长你几岁,最多称我一声前辈,也就是了。”张无忌道:“是,是,朱前辈。这件事须也怪不得小姐,她确是并非有意的。” 朱长龄道:“你瞧,人家小小年纪,竟有这等胸襟怀抱,你们三个怎及得上人家?大年初一,武姑娘又是客人,我原不该生气,可是这件事实在太不应该,那是黑道中卑鄙小人的行迳,岂是我辈侠义道的所作所为?璧儿,你今天也做错了!既是小兄弟代为说情,你们都起来罢。”卫璧等三人含羞带愧,站了起来。 朱长龄向喂养群犬的狗仆喝道:“那些恶犬呢?都放出来。”狗仆答应了,放出群犬。群犬蹲在地下,张口露齿,口滴馋涎,神态凶猛。 朱九真见父亲脸色不善,不知他是何用意,低声叫道:“爹。”朱长龄冷笑道:“你养了这些恶犬来伤人,好啊,你叫恶犬来咬我啊。”朱九真哭道:“爹,女儿知错了。” 朱长龄哼了一声,走入恶犬群中,啪啪啪啪四声响过,四条巨狼般的恶犬已头骨碎裂,尸横就地。旁人吓得呆了,都说不出话来。朱长龄拳打足踢、掌劈指戳,但见他身形飘动,一个蓝影在场上绕了一圈,三十余条猛犬已全遭击毙,别说噬咬抗击,连逃窜几步也来不及。他一举击毙群犬,固因群犬未得朱九真号令,给攻了个出其不意,但他出手如风似电,掌力更凌厉之极。卫璧、武青婴、张无忌只看得挢舌不下。 朱长龄将张无忌横抱在臂弯之中,送到自己房中养伤。不久朱夫人和朱九真一齐过来照料汤药。张无忌先前给群犬咬伤后失血过多,身子本已衰弱,这一次受伤不轻,又昏迷了数日,稍待清醒,便自己开了张疗伤调养的药方,命人煮药服食,这才好得快了。朱长龄见他用药如神,更加惊喜交集。 在这二十余日的养伤期间,朱九真常自伴在张无忌床边,唱歌猜谜、讲故事说笑,像大姊姊服侍生病的弟弟一般,细心体贴,无微不至。 张无忌伤愈起床,朱九真每日仍有大半天和他在一起。她跟父亲学武之时,对张无忌也毫不避忌,总叫他在一旁观看。朱长龄曾两次露出口风,有意收他为徒,愿将一身武功相传,但见他并不接口显示拜师之愿,此后也就不再提了,但待他极尽亲厚,与自己家人子弟丝毫无异。朱家武功与书法有关,朱九真每日都须习字,也要张无忌伴她一起学书。张无忌自从离冰火岛来到中土后,一直颠沛流离、忧伤困苦,那里有过这等安乐快活的日子? 转眼到了二月中旬,这日张无忌和朱九真在小书房中相对临帖。丫鬟小凤进来禀报:“小姐,姚二爷从中原回来了。” 朱九真大喜,掷笔叫道:“好啊,我等了他大半年啦,到这时候才来。”牵着张无忌的手道:“无忌弟,咱们瞧瞧去,不知姚二叔有没给我买齐东西。”两人携手走向大厅。张无忌问道:“姚二叔是谁?”朱九真道:“他是我爹爹的结义兄弟,叫做千里追风姚清泉。去年爹爹请他到中原去送礼,我托他到杭州买胭脂水粉和绸缎、到苏州买绣花的针线和图样,又要买湖笔徽墨、碑帖书籍,不知他买齐没有?”跟着解释,朱家庄僻处西域昆仑山,精致些的物事数千里内都没买处。昆仑山和中土相隔万里,来回一次动辄两三年,有人前赴中原,朱九真自要托他购买大批用品了。 两人走近厅门,只听得一阵呜咽哭泣之声,不禁都吃一惊,进得厅来,更是惊诧,只见朱长龄和一个身裁高瘦的中年汉子跪在地下,相拥而泣。那汉子身穿白色丧服,腰上系了一根草绳。朱九真走近身去,叫道:“姚二叔!”朱长龄放声大哭,叫道:“真儿,真儿!咱们的大恩人张五爷,张……张五爷……他……他……已去世了!”朱九真惊道:“那怎么会?张恩公……失踪了十年,不是早已安然归来么?” 姚清泉呜咽着道:“咱们住得偏僻,讯息不灵,原来张恩公在四年多以前,便已和夫人一齐自尽身亡。我还没上武当山,在陕西途中就已听到消息。上山后见到宋大侠和俞二侠,才知实情,唉……” 张无忌越听越惊,到后来更无疑惑,他们所说的“大恩人张五爷”,自是自己的生父张翠山,眼见朱长龄和姚清泉哭得悲伤,朱九真也泫然落泪,忍不住便要上前吐露自己身分,但转念一想:“我一直不说自己身世,这时说明真相,朱伯父和真姊多半不信,定要疑我冒充沽恩,不免给他们瞧得小了。” 过不多时,只听得内院哭声大作,朱夫人扶着丫鬟,走出厅来,连声向姚清泉追问。姚清泉悲愤之下,也忘了向义嫂见礼,当即述说张翠山自刎身亡的经过。张无忌虽然强忍,不致号哭出声,但泪珠已滚滚而下。大厅上人人均在哭泣流泪,谁也没留心到他。 朱长龄突然手起一掌,喀喇喇一声响,将身前一张八仙桌打塌了半边,说道:“二弟,你明明白白说给我听,上武当山逼死恩公恩嫂的,到底是那些人?” 姚清泉道:“我一得到讯息,本来早该回来急报大哥,但想须得查明仇人的姓名要紧。原来上武当山逼死恩公的,自少林派三大神僧以下,人数着实不少,小弟暗中到处打听,这才耽搁了日子。”当下将少林、崆峒、峨嵋各门派,海沙、巨鲸、神拳、巫山等帮会中,凡曾上武当山去勒逼张翠山的,诸如空闻方丈、空智大师、何太冲、静玄师太、关能等等的名字都说了出来。 朱长龄慨然道:“二弟,这些人都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咱们本来是一个也惹不起的。可是张五爷待咱们恩重如山,咱们便粉身碎骨,也得给他报此深仇。” 姚清泉拭泪道:“大哥说得是,咱哥儿俩的性命,都是张五爷救的,反正已多活了这十多年,再交还给张五爷,也就是了。小弟最感抱憾的,是没能见到张五爷的公子,否则也可转达大哥之意,最好是能请他到这儿来,大伙儿尽其所有,好好的侍奉他一辈子。” 朱夫人絮絮询问这位张公子的详情。姚清泉说只知他受了重伤,不知在何处医治,似乎今年还只十岁左右年纪,料想张三丰张真人定要传以绝世武功,将来可能出任武当派掌门人。朱长龄夫妇跪下拜谢天地,庆幸张门有后。 姚清泉道:“大哥叫我带去送给张恩公的千年人参王、天山雪莲、玉狮镇纸、乌金匕首等等这些物事,小弟都留在武当山上,请宋大侠转交给张公子。”朱长龄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转头向女儿道:“我家如何身受大恩,你可跟张兄弟说一说。” 朱九真携着张无忌的手,走到父亲书房,指着墙上一幅大中堂给他看。那中堂右端题着七字:“张公翠山恩德图”。张无忌从未到过朱长龄的书房,此时见到父亲的名讳,已然泪眼模糊,只见图中所绘是一处旷野,一个少年英俊的武士,左手持银钩、右手挥铁笔,正和五个凶悍的敌人恶斗。张无忌知道这人便是自己父亲了,虽面貌并不肖似,但依稀可从他眉目之间看到自己的影子。地下躺着两人,一个是朱长龄,另一个便是姚清泉,还有两人却已身首异处。左下角绘着一个青年妇人,满脸惧色,正是朱夫人,她手中抱着一个女婴。张无忌凝目细看,见女婴嘴边有一颗小黑痣,那自是朱九真了。这幅中堂纸色已变淡黄,为时至少已在十年以上。 朱九真指着图画,向他解释。原来其时朱九真初生不久,朱长龄为了躲避强仇,携眷西行,但途中还是给对头追上了。两名师弟为敌人所杀,他和姚清泉也给打倒。敌人正要痛下毒手,适逢张翠山路过,仗义出手,将敌人击退,救了他一家性命。依时日推算,那自是张翠山在赴冰火岛之前所为。 朱九真说了这件事后,神色黯然,说道:“我们住得隐僻,张恩公从海外归来的讯息,直至去年方才得知。爹爹曾立誓不再踏入中原一步,于是忙请姚二叔携带贵重礼物,前去武当山拜见,那知道……”说到这里,一名书僮进来请她赴灵堂行礼。 朱九真匆匆回房,换了一套素净衣衫,和张无忌同到后堂。只见堂上已摆列两个灵位,素烛高烧,一块灵牌上写着“恩公张大侠讳翠山之灵位”,另一块写着“张夫人殷氏之灵位”。朱长龄夫妇和姚清泉跪拜在地,哭泣甚哀。张无忌跟着朱九真一同跪拜。 朱长龄抚着他头,哽咽道:“小兄弟,很好,很好。这位张大侠慷慨磊落,实是当世无双的奇男子,你虽跟他并不相识,无亲无故,但拜他一拜,也是应该的。” 当此情境,张无忌更不能自认便是这位“张恩公”的儿子,心想:“那姚二叔传闻有误,说我不过十岁左右,此时我便明说,他们也一定不信。” 忽听姚清泉道:“大哥,那位谢爷……”朱长龄咳嗽一声,向他使个眼色,姚清泉登时会意,说道:“那些谢仪该怎么办?要不要为恩公发丧?”朱长龄道:“你瞧着办罢!”张无忌心想:“你明明说的是‘谢爷’,怎地忽然改为‘谢仪’?谢爷,谢爷?难道说的是我义父么?” 这一晚他想起亡父亡母,以及在极北寒岛苦渡余生的义父,思潮起伏,又怎睡得安稳? 次晨起身,听得脚步细碎,鼻中闻到一阵幽香,见朱九真端着洗脸水走进房来。张无忌一惊,道:“真姊,怎……怎么你给我……”朱九真道:“佣仆和丫鬟都走干净了,我服侍你一下又打什么紧?”张无忌更是惊奇,问道:“为……为什么都走了?” 朱九真道:“我爹爹昨晚叫他们走的,每人都发了一笔银子,要他们回自己家去,因为在这儿危险不过。”她顿了一顿,说道:“你洗脸后,爹爹有话跟你说。” 张无忌胡乱洗了脸。朱九真给他梳了头,两人一同来到朱长龄书房。这所大宅子中本来有七八十名婢仆,这时突然冷冷清清的一个也不见了。 朱长龄见二人进来,说道:“张兄弟,我敬重你的仁侠心肠,英雄气概,本想留你在舍下住个十年八载,可是眼下突起变故,逼得和你分手,张兄弟千万莫怪。”说着托过一只盘子,盘中放着十二锭黄金,十二锭白银,又有一柄防身的短剑,说道:“这是愚夫妇和小女的一点微意,请张兄弟收下,老夫若能留得下这条性命,日后当再相会……”说到这里,声音呜咽,喉头塞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张无忌闪身让在一旁,昂然道:“朱伯伯,小侄虽然年轻无用,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府上眼前既有危难,小侄决不能自行退避。纵使不能帮伯父和姊姊什么忙,也当跟伯父和姊姊同生共死。”朱长龄劝之再三,张无忌只是不听。 朱长龄叹道:“唉,小孩子家不知危险。我只有将真相跟你说了,可是你先得立下个重誓,决不向第二人泄露机密,也不得向我多问一句。” 张无忌跪在地下,朗声道:“皇天在上,朱伯伯向我所说之事,倘若我向旁人泄露、多口查问,教我乱刀分尸,身败名裂。” 第1684章 倚天屠龙记(71) 朱长龄扶他起来,探首向窗外一看,随即飞身上屋,查明四下里确无旁人,这才回进书房,在张无忌耳旁低声道:“我跟你说的话,你只可记在心中,却不得向我说一句话,以防隔墙有耳。”张无忌点了点头。 朱长龄低声道:“昨日姚二弟来报张恩公的死讯时,还带了一个人来,此人姓谢名逊,外号叫作金毛狮王……”张无忌大吃一惊,身子发颤。 朱长龄又道:“这位谢大侠和张恩公有八拜之交,他和天下各家各派的豪强都结下了深仇,张恩公夫妇所以自刎,便是为了不肯吐露义兄的所在。谢大侠不知如何回到中土,动手为张恩公报仇雪恨,杀伤了许多仇人,但好汉敌不过人多,终于身受重伤。姚二弟为人机智,救了他逃到这里,对头们转眼便要追到。对方人多势众,我们万万抵敌不住。我是舍命报恩,决意为谢大侠而死,可是你跟他并没半点渊源,何苦将性命赔在这儿?张兄弟,我言尽于此,你快快去罢!敌人一到,玉石俱焚,再迟可来不及了。” 张无忌听得心头火热,又惊又喜,万想不到义父竟到了此处,问道:“他在那……”朱长龄右手迭出,按住他嘴巴,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许说话。敌人神通广大,一句话不小心,便危及谢大侠性命。你忘了适才所发的重誓么?”张无忌点点头。朱长龄道:“我已跟你说明白了,张兄弟,你年纪虽小,我却当你是好朋友,跟你推心置腹,绝无隐瞒。你即速动身为要。”张无忌道:“你跟我说明白后,我更加不走了。” 朱长龄沉吟良久,长叹一声,毅然道:“好!咱们今后同生共死,旁的也不用多说。事不宜迟,须得动手了。”当下和朱九真及张无忌奔出大门,只见朱夫人和姚清泉已候在门外,身旁放着几个包袱,似要远行。张无忌东张西望,却不见义父的影踪。 朱长龄晃着火摺,点燃了一个火把,便往大门上点去。顷刻间火光冲天而起,火头延向四处,原来这座大庄院的数百间房屋上早已浇遍了火油。西域天山、昆仑山一带,自来盛产火油,常见油如涌泉,从地喷出,取之即可生火煮食。朱家庄广厦华宅,连绵里许,在火油助燃之下,焚烧甚为迅速。 张无忌眼见雕梁画栋都卷入熊熊火焰之下,心下好生感激:“朱伯伯毕生积储,无数心血,旦夕间化为灰烬,那全是为了我爹爹和义父。这等血性男子,世间少有。” 当晚朱长龄夫妇、朱九真、张无忌四人在一个山洞中宿歇。朱长龄的五名亲信弟子手执兵刃,由姚清泉率领,在洞外戒备。这场大火直烧到第三日上方熄,幸而敌人尚未得讯赶到。 第三日晚间,朱长龄带同妻女弟子,和姚清泉、张无忌往山洞深处走去,经过黑沉沉的一条长隧道,来到几间地下石室之中。石室中粮食清水等物储备充分,只颇为闷热。 朱九真见张无忌不住伸袖拭汗,笑问:“无忌弟,你猜猜看,为什么此间这般热?你可知咱们是在什么地方?”张无忌鼻中闻到焦臭,登时省悟:“啊,咱们便是在原来的庄院之下。”朱九真笑道:“你真聪明。” 张无忌对朱长龄用心的周密更加佩服。敌人大举来袭之时,见朱家庄已烧得片瓦不存,只有向远处搜寻,决不会猜到谢逊竟躲在火场之下。他见石室彼端有一处铁门紧闭,料想义父便藏在其中,虽亟盼和义父相见,一叙别来之情,但想眼前步步危机,连朱长龄都不敢去和他说话,自己怎能轻举妄动?倘若误了大事,自己送命不打紧,累了义父和朱家全家性命,那是多大的罪过? 在地窖中住了半日,炎热渐减,各人展开毛毡,正要就寝,忽听得一阵急速的马蹄声远远传来,不多时便到了头顶。只听得一人粗声说道:“朱长龄这老贼定是护了谢逊逃走啦,快追,快追!”各人虽在地底,上面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地窖中有铁管通向地面,传下声音。但听得马蹄声杂沓,渐渐远去。 这一晚在头顶上经过的追兵先后共有五批,有昆仑派的、崆峒派的、巨鲸帮的,另外两批人却听不出来历。每一批少则七八人,多则十余人,兵刃铿锵,健马鸣嘶,追兵口出恶言,声势汹汹。张无忌心想:“我义父若非双目失明,又受重伤,那会将你们这些么魔小丑放在心上?” 待第五批人走远,姚清泉拿起木塞,塞住了铁管口,以免地窖中各人说话为上面偶然经过之人听见。但他话声仍压得极低,说道:“我去瞧瞧谢大侠的伤势。”朱长龄点了点头。姚清泉伸手扳动门旁的机括,铁门缓缓开了。他提着一盏火油灯,走进铁门。 这时张无忌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在姚清泉背后张望,只见一个身裁高大的汉子向里而卧。张无忌乍见义父宽阔的背影,登时热泪盈眶。只听姚清泉低声道:“谢大侠,觉得好些了么?要不要喝水?” 突然间劲风响处,姚清泉手中的火油灯应风而灭,跟着砰的一声,姚清泉给谢逊掌力击中,飞出铁门,重重摔在地下。只听谢逊大声叫道:“少林派的,昆仑派的,崆峒派的众狗贼,来啊,来啊,我金毛狮王谢逊还怕了你们不成?” 朱长龄叫道:“不好,谢大侠神智迷糊了。”走到门边,说道:“谢大侠,我们是你朋友,并非仇敌。”谢逊冷笑道:“什么朋友?花言巧语,骗得倒我么?”大踏步走出铁门,发掌向朱长龄当胸击来,这一掌劲力凌厉,带得室中油灯的火焰不住晃动。朱长龄不敢挡架,转身闪避,谢逊左手发拳直击他面门。朱长龄逼不得已,举臂架开,身子连晃,退了两步。张无忌见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禁吓得呆了。 谢逊拳掌如风,凌厉无比,朱长龄不敢与抗,不住退避。谢逊一掌击不中朱长龄,扫在石墙之上,但见石屑纷飞,倘若中在人体,那还了得?但见谢逊长发披肩,双目如电,脸上血污斑斑,口中呵呵而呼,掌势越来越猛烈。朱夫人和朱九真吓得躲在壁角。朱长龄见他拳掌攻到,只得将身边的木桌推过去一挡。谢逊砰砰两拳,登时将桌子打得粉碎。 张无忌茫然失措,张大了口,呆立在一旁,却见这个“谢逊”绝不是他义父金毛狮王谢逊。他义父双眼早盲,这人却目光炯炯。只见这大汉直掌打出,朱长龄背靠石壁,已退无可退,但并不出手招架,叫道:“谢大侠,我不是你敌人,我不还手!”那大汉毫不理会,一掌打在他胸口。朱长龄神色极为痛苦,叫道:“谢大侠,你相信了么?”那大汉喝道:“狗贼,再吃我一拳!”又发拳打去。朱长龄中拳后口喷鲜血,颤声道:“你是我恩公义兄,便打死我,我也不还手。”那大汉狂笑道:“不还手最好,我便打死你!”左右猛拳连发,齐中胸腹。朱长龄“啊”的长声惨呼,身子软倒。 那大汉更不容情,又出拳打去。张无忌抢上前去,举臂拚命挡格,只觉来拳劲力好大,剧震之下,几乎气也透不过来,当下不顾生死,叫道:“你不是谢逊,你不是……”那大汉怒道:“你这小鬼知道什么?”举脚向他踢去。张无忌闪身避开,大叫:“你冒充金毛狮王,不怀好意,假的,假的……” 朱长龄本已委顿在地,听了张无忌的叫声,挣扎爬起,指着那大汉叫道:“你……你不是……你骗我……”突然一大口鲜血喷出,射在那大汉脸上,身子向前一跌,顺势便点了他右乳下的“神封穴”。朱长龄重伤之后,本来已非那大汉敌手,却藉着喷血倾跌,出其不意,以家传“一阳指”手法点中了他大穴。朱长龄又在他腰胁间补上两指,自己却也已支持不住,晕倒在地。朱九真和张无忌忙抢上扶起。 过了一会,朱长龄悠悠醒转,问张无忌道:“他……他……”张无忌道:“朱伯伯,我再也不能隐瞒,你所说的恩公,便是家父。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怎会认错?”朱长龄摇了摇头,微微苦笑,脸上神色自是半点也不相信。 张无忌道:“我义父双眼已盲,这人眼目完好,便是最大破绽。我义父在海外失明,此事外间无人知晓。这人前来冒充,却不知我义父盲目这回事。” 朱九真喜道:“无忌弟,你当真是我家大恩公的孩子?这可太好了,太好了。” 朱长龄兀自不信。张无忌只得将如何来到昆仑的情由简略说了。姚清泉旁敲侧击,问他武当山上诸般情形,又询问张翠山夫妇当日自刎的经过,听他讲得半点不错,这才信了。朱长龄却仍感为难,说道:“倘若这孩子说谎,咱们得罪了谢大侠,那可如何是好?” 姚清泉拔出匕首,对着那大汉的右眼,说道:“朋友,金毛狮王谢逊双目已毁,你既要学他,便须学得到家些,今日先毁了你这对招子。我姓姚的上了你大当,若不是这位小兄弟识破,岂非不明不白的送了我朱大哥性命?”说着匕首前送,刀尖直抵他眼皮,又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冒充金毛狮王?” 那大汉怒道:“有种便一刀将我杀了。我开碑手胡豹是什么人?能受你逼供么?” 朱长龄“哦”的一声,道:“开碑手胡豹!嗯,你是崆峒派的?”胡豹大声道:“天下各门各派,都知朱长龄要为张翠山报仇。常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姚清泉喝道:“你这人恁地恶毒!”匕首一低,便往他心口刺去。 朱长龄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他手腕,说道:“二弟,且慢,倘若他真是谢大侠,咱哥儿俩可万死莫赎。”姚清泉道:“张兄弟已说得明明白白。大哥你如三心两意,决断不下,眼前大祸可就难以避过。”朱长龄摇头道:“咱们宁可自己身受千刀,决不能错伤了张恩公的义兄一根毫毛。” 张无忌道:“朱伯伯,这人决不是我义父。我义父外号叫作‘金毛狮王’,头发是黄的。这人却是黑头发。” 朱长龄沉吟半晌,点了点头,携着他手,道:“小兄弟,你跟我来。”两人走出石室,再出了石洞,直到山坡后一座悬崖之下,并肩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朱长龄道:“小兄弟,这人倘若不是谢大侠,咱们自然非杀了他不可,但在动手之前,我须得心中确无半点怀疑。你说是不是?” 张无忌道:“你唯恐有甚失闪,确也应当。但这人绝非我义父,朱伯伯放心好了。”朱长龄叹了口气,说道:“孩子,我年轻之时,曾上过不少人的当。今日我所以不肯还手,以致身受重伤,还是识错了人之故。一错不能再错,此事干系重大,我死不足惜,却无论如何,须得维护你和谢大侠的平安。我本该问明白谢大侠到底身在何处,方能真正放心,可是这件事我却又不便启口。” 张无忌心下激动,道:“朱伯伯,你为了我爹爹和义父,把百万家产都毁了,自己又受了这等重伤,难道我还有信你不过的?我义父的情形,你便不问,我也要跟你说。”于是将父母和谢逊如何飘流到冰火岛上、如何一住十年、如何三人结筏回来的种种情由,一一说了,其中一大半经过是他转从父母口中得知,但也说得十分明白。 朱长龄反覆仔细盘问,将张无忌如何在冰火岛上学武、如何送杨不悔西来、如何在昆仑三圣坳遭难等的经过细节,全都问得明白,听张无忌所言确无半点破绽,这才真的信了,长长舒了口气,仰天道:“恩公啊恩公,你在天之灵,祈请明鉴:朱长龄须当竭尽所能,抚养无忌兄弟长大成人。只是强敌环伺,我武艺低微,实在未必挑得起这副重担,万望恩公时加佑护。”说罢跪倒,向天叩头。张无忌又伤心,又感激,跟着跪下。 朱长龄站起身来,说道:“现下我心中已无半分疑惑。唉!少林、峨嵋、昆仑、崆峒,那一派不是人多势众,武功高强?小兄弟,先前我决意拚了这条老命,杀得仇人一个是一个,以报令尊的大恩。但今日抚孤事大,报仇尚在其次。只大地茫茫,却到何处去避这场大难?连我这等偏僻之极的处所,他们也都找上来了,那里另有更加偏僻的所在?”他顿了一顿,又道:“谢大侠孤零零的独处冰火岛上,这几年的日子,想来也甚凄惨。唉,这位大侠对恩公恩嫂如此高义,我但盼能见他一面,死亦甘心。” 张无忌听他说到义父孤零零的在冰火岛受苦,甚为难过,心念一动,冲口说道:“朱伯伯,咱们一起到冰火岛去,好不好?我在岛上过的日子何等快活,但一回中土,所见所受,若非凶杀流血,便是担惊受怕。”朱长龄道:“小兄弟,你很想回到冰火岛去,是不是?”张无忌踌躇不答,暗忖自己已活不多久,何况去冰火岛海程艰险,未必能至,不该累得朱长龄一家身冒奇险,大海无情,只要稍有不测,便葬身于洪波巨涛之中。 朱长龄握住他双手,瞧着他脸,说道:“小兄弟,你我不是外人,务请坦诚相告,你是不是想回冰火岛去?”话声诚恳已极。张无忌此时心中,确是苦厌江湖上人心险恶,极盼在身死之前能再见义父一面,如能死于义父怀抱之中,那么一生更无他求。在朱长龄面前,他也无法作伪隐瞒自己心事,便缓缓点了点头。 朱长龄不再多言,携着张无忌的手回到石室,向姚清泉道:“那是奸贼,确然无疑。”姚清泉点了点头,手执匕首,走进密室。只听得那开碑手胡豹长声惨呼,已然了帐。姚清泉从密室中出来,关上了铁门,但见他匕首上鲜血殷然,顺手便在靴底拂拭。 朱长龄道:“这贼子来此卧底,咱们的踪迹看来已经泄露,此地不可再居。”领着各人,从石洞中出来,以手推木车运载用品,行了二十余里,转过两座山峰,进了一个山谷,来到一棵大树旁的四五间小屋前。 第1685章 倚天屠龙记(72) 此时天将黎明,各人进了小屋后,张无忌见屋中放的都是犁头、镰刀之类农具,但锅灶粮食,一应俱全。看来朱长龄为防强仇,在宅第之旁安排了不少避难的所在。朱长龄重伤之下,卧床不起。朱夫人取出土布长衫和草鞋、包头,给各人换上。霎时之间,大富之家的夫人小姐变成了农妇村女,虽言谈举止不像,但只要不走近细看,也不致露出马脚。 在农舍住了数日,朱长龄因有祖传云南伤药,服后痊愈很快,幸喜敌人也不再追来。张无忌闲中静观,见姚清泉每日出去打探消息,朱夫人却率领弟子收拾行李包裹,显然有远行之计。他知朱长龄为了报恩避仇,决意举家前往海外的冰火岛,极是欢喜。 这一晚他睡在床上,想起如能天幸不死,终于到了冰火岛,得和这位美如天人的朱九真姊姊终身在岛上厮守,不禁面红耳热,一颗心怦怦跳动;又想朱伯伯、姚二叔和义父见面之后,三人结成好友,在岛上无忧无虑的啸傲岁月,既不怕蒙古鞑子残杀欺压,也不必担心武林强仇明攻暗袭,为人若斯,自也更无他求了。他想得欢喜,竟忘了自己身中寒毒,在世已为日无多,直到中夜,仍未睡着。 正蒙眬间,忽听得板门轻轻推开,一个人影闪进房来。张无忌微感诧异,鼻中已闻到一阵淡淡幽香,正是朱九真日常用以薰衣的素馨花香。他突然间满脸通红,说不出的害羞。 朱九真悄步走到床前,低声问道:“无忌弟,你睡着了么?”张无忌不敢回答,双眼紧闭,假装睡熟,过了一会,忽有几根温软的手指摸到了他眼皮上。 张无忌又惊又喜,又羞又怕,只盼她快快出房。他心中对朱九真敬重无比,只求每日能瞧她几眼,便已心满意足,心中固然从无半分亵渎的念头,便是将来娶她为妻的盼望,也从未有过。这时见她半夜里忽然走进房来,如何不令他手足无措?他忽然又想:“真姊难道有甚要紧事情,须得半夜里来跟我说么?”便在此时,突觉胸口膻中穴上一麻,接着肩贞、神藏、曲池、环跳诸穴上都逐一中指受点。 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那想得到朱九真深夜里竟来点自己穴道?不由得大是懊丧:“啊,真姊定是试探我睡着之后,是否警觉?明儿她解了我穴道,定会来笑我。早知如此,她进房时我便该跃起身来,吓她一跳,免得她明日说嘴。” 只见她轻轻推开窗子,飞身而出,张无忌心道:“我快些解开穴道,跟在她身后,扮鬼吓她,倒也好玩。”便以谢逊所授的解穴之法冲解穴道。但朱九真家传“一阳指”功夫甚是了得,他直花了大半个时辰,方始解开被点诸穴,这尚因朱九真功力未够,又不欲令他知觉,使力极轻,否则他解穴之法再妙,也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冲解得开。待得站起身来,匆匆穿上衣服,跃出窗去,四下里一片寂静,那里还有朱九真的影踪? 他站在黑暗之中,颇感沮丧,忽尔转念:“真姊明儿要笑我无用,让她取笑便是,何必跟她争强斗胜?我要假装胡里胡涂,半点不知,显得她聪明了得。我平日想博她个欢喜,也是不易,今晚如追到了她,只怕她反要着恼了。”想到此处,便即心安理得。这时已是暮春,山谷间野花放出清香,他一时也睡不着,信步顺着一条小溪走去。山坡上积雪消融,雪水顺着小溪流去,偶尔夹着一些细小的冰块,相互撞击,铮铮有声。 走了一会,忽听得左首树林中传出格格娇笑,正是朱九真的声音,张无忌微微一惊,心道:“真姊瞧见我了么?”却听得她低声叱道:“表哥,不许胡闹,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跟着是几声男子的爽朗笑声,不必多听便知是卫璧。 张无忌心头一震,几乎要哭了出来,做了半天的美梦登时破灭,心中已然雪亮:“真姊点我穴道,那里是跟我闹着玩?她半夜里来跟表哥相会,怕我知道。”霎时间手酸脚软,又想:“我是个无家可归的穷小子,年纪又小,文才武功、人品相貌,那一样都远远不及卫相公。真姊和他又是表兄妹之亲,跟他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这傻小子没来由的喝什么醋?” 自己宽解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人从后面走来,便在此时,朱九真和卫璧也低声笑语,手携手的并肩而来。张无忌不愿和他们碰面,忙闪身在一株大树后躲起。但听得两边脚步声渐渐凑近,朱九真忽然叫道:“爹!你……你……”声音颤抖,似乎十分害怕,原来从另一边来的那人正是朱长龄。 朱长龄见女儿夜中和外甥私会,似甚恼怒,哼了一声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朱九真强作漫不在乎,笑道:“爹,表哥跟我这么久没见面了,今日难得到来,我们随便谈谈。”朱长龄道:“你这小妮子忒也大胆,若给无忌知觉了……”朱九真接口道:“我轻轻点了他五处大穴,这时睡得正香呢,待会去解开他穴道,管教他绝不知觉。” 张无忌心道:“朱伯伯也瞧出我心中喜欢真姊,为了我爹爹有恩于他,不愿令我伤心失望。其实我虽喜欢真姊,却绝无他念。朱伯伯,你待我当真太好了。” 只听朱长龄道:“虽然如此,一切还当小心,可别功亏一篑,让他瞧出了破绽。”朱九真笑道:“孩儿理会得。”卫璧道:“舅父,真妹,我也该回去了,只怕师父等我。”朱九真对他甚为依恋,说道:“我送你去。”朱长龄道:“好,我也去再跟你师父计议一下。咱们此去北海冰火岛,须得万事妥妥贴贴,决不能稍有差失。”说着三人一起向西走去。 张无忌颇为奇怪,他知卫璧的师父名叫武烈,是武青婴的父亲,听朱长龄的口气,好像武家父女和卫璧都要去冰火岛,怎么事先没听他说起?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难保不泄漏风声,别累及义父才好。他沉思半晌,突然间想到了朱长龄的一句话:“可别功亏一篑,让他瞧出了破绽。”破绽,破绽,有什么破绽? 想到“破绽”两字,一直便在他脑海中的一个模模糊糊的疑团,蓦地里鲜明异常的显现在眼前:那幅“张公翠山恩德图”中,人人相貌逼肖,却为什么将他长方脸的父亲画作了尖脸?他父亲的眉目倒是很像,不错,那是因为他父子俩眉目相似,可是他父亲的长方脸蛋,绝不像张无忌自己,是瓜子脸的面型。 听朱长龄说,这幅画是十余年前他亲笔所绘,就算他丹青之术不佳,也不该将大恩公画得面目全非。画上的张翠山,倒像是长大了的张无忌一般。“啊,另有一节。爹爹所使铁笔向来杆直笔尖,形似毛笔。那日他初回大陆,在兵器铺中买了一枝判官笔,还说轻重长短,将就可用,就是多了一只铁手之形,瞧来挺不顺眼。妈妈说一等住定之后,就给他去另行铸造。但画中爹爹所使兵刃,却是寻常的判官笔,铁铸的人手中抓一枝铁笔。朱伯伯自己是使判官笔的大行家,什么都可画错,怎能将爹爹所使的判官笔也画错了?” 想到此节,隐隐感到恐惧,内心已有了答案,可是这答案实在太过可怕,决不敢明明白白的去追想,只安慰自己:“千万别胡思乱想,朱伯伯如此待我,怎可瞎起疑心?我这就回去睡罢,若给他们知道我半夜中出来,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他想到“性命之忧”四字,登时全身剧震,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无端端的会这般害怕。 他呆了半晌,不自禁随着朱长龄父女所去的方向走去,只见树林中透出一星火光,原来树丛中另有房屋。他心中怦怦乱跳,放轻脚步,朝着火光悄悄而行,走到屋后,定了定神,探头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朱长龄父女和卫璧对窗而坐,在和人说话。有两人背向张无忌,见不到面目,但其中一个少女显是“雪岭双姝”之一的武青婴。另外那男子身裁高大,倾听朱长龄述说要如何假装客商,到山东一带出海,他一声不响的听着,不住点头。 张无忌心想:“我这可不是庸人自扰吗?这一位多半便是武庄主武烈,朱伯伯跟他交好,邀他同去冰火岛,也是人情之常,我又何必大惊小怪?” 只听得武青婴道:“爹,要是咱们在茫茫大海之中找不到那小岛,回又回不来,那可怎生是好?”张无忌心想:“这位果然是武庄主。”只听武烈道:“你若害怕,那就别去。天下之事,不经艰难困苦,那有安乐时光?”武青婴娇嗔道:“我不过问一问,又引得你来教训人家。” 武烈一笑,说道:“这一下原本是孤注一掷。倘若运气好,咱们到了冰火岛上,想那谢逊武功再高,也只一人,何况双目失明,自不是咱们的敌手……”张无忌听到此处,一道凉气从背脊上直泻下来,不由得全身打战,只听武烈续道:“……那屠龙刀还不手到拿来?那时‘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我和你朱伯伯并肩成为武林至尊。倘若人算不如天算,我们终于死在大海之中,哼,世上又有谁是不死的?” 卫璧说道:“听说金毛狮王谢逊武功卓绝,王盘山岛上一吼,将数十名江湖好手都震成了白痴。依弟子愚见,咱们到得岛上,不用跟他明枪交战,只须在食物中偷下毒药,别说他是盲人,便算他双目完好,瞧得清清楚楚,也决不会疑心他义儿会带人来害他啊。”朱长龄点头道:“璧儿此计甚妙。只不过咱们朱武两家,上代都是名门正派的侠士,向来不碰毒药,便暗器之上也从不喂毒。到底要用什么毒药,使他服食时全不知觉,我可一窍不通了。”卫璧道:“姚二叔多在中原行走,定然知晓,请他购买齐备便是。” 武烈转身拍了拍朱九真的肩头,笑道:“真儿……”这时他回过头来,张无忌看得清楚,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此人正是假扮他义父的“开碑手胡豹”,什么将朱长龄打得重伤吐血、给姚清泉一刀杀死等等,全是假装的,登时明白他们为了要使这出戏演得逼真,发掌击出,碰到墙上是石屑纷飞,遇到桌椅是坚木破碎,是以要武功精强的武烈出马。只听他对朱九真笑道:“所以啊,这出戏还有得唱呢,你一路跟那小鬼假装亲热,直至送了谢逊的性命为止。可千万别露出丝毫马脚。” 朱九真道:“爹,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朱长龄道:“什么?”朱九真道:“你叫我侍候这小鬼,这些日子来吃的苦头可真不小,要到踏上冰火岛,杀了谢逊,时候还长着呢,不知道要受多少罪。等你取到屠龙刀后,我可要将这小鬼一刀杀死!” 张无忌听了她这么恶狠狠的说话,眼前一黑,几欲晕倒,隐隐约约听得朱长龄道:“咱们这般用巧计骗他,诱出金毛狮王的所在,说来已有些不该。这小子也不是坏人,咱们杀了谢逊,取得屠龙刀后,将这小子双目刺瞎,留在冰火岛上,也就是了。”武烈赞道:“朱大哥就是心地仁善,不失侠义家风。” 朱长龄叹道:“咱们这一步棋,实在也属情非得已。武二弟,咱们出海之后,你们座船远远跟在我们后面,倘若太近,会引起那小子疑心,过份远了,又怕失了联络。这梢公舟师,可得物色妥善才是。”武烈道:“是,朱大哥想得很周到。” 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我从没吐露自己身分,怎会给他们瞧破?嗯,想是我全力抗拒卫璧及朱武二女殴打之时,使出了武当派武功心法,朱伯伯见多识广,登时便识破了我的来历。他知我爹爹妈妈宁可自尽,也不吐露义父的所在,倘若用强,决不能逼迫我吐露真相。于是假造图画、焚烧巨宅、再使苦肉计令我感动。他不须问我一句,却使我反而求他带往冰火岛去。朱长龄啊朱长龄,你的奸计可真毒辣之至了。” 这时朱长龄和武烈兀自在商量东行的诸般筹划。张无忌不敢再听,凝住气息,轻轻提脚,轻轻放下,每跨一步,要听得屋中并无动静,才敢再跨第二步。他知朱长龄、武烈两人武功极强,自己只要稍一不慎,踏断半条枯枝,立时便会给他们惊觉。这三十几步路,跨得其慢无比,直至离那小屋已在十余丈外,才走得稍快。 他慌不择路,只向山坡上的林木深处走去,越攀越高,越走越快,到后来竟发足狂奔,一个多时辰之中,不敢停下来喘一口气。奔逃了半夜,到得天色明亮,只见已处身在一座雪岭的丛林之内。他回头眺望,要瞧瞧朱长龄等是否追来,这么一望,不由得叫一声苦,只见一望无际的雪地中留着长长一行足印。西域苦寒,这时虽已入春,但山岭间积雪未融。他仓皇逃命,竭力攀登山岭,不料反泄露了自己行藏。 便在此时,隐隐听得前面传来一阵狼嗥,凄厉可怖,张无忌走到一处悬崖上眺望,见对面山坡上七八条大灰狼仰起了头,向着他张牙舞爪的嗥叫,显是想要食之果腹,但和他站立之处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万丈峡谷,没法过来。他回头再看,心中突的一跳,见山坡上有五个黑影慢慢向上移动,自是朱武两家一行人。此时相隔尚远,似乎这五人走得不快,但料想奔行如风,看来不用一个时辰,便能追到。 张无忌定了定神,打好了主意:“我宁可给饿狼分尸而食,也不能落入他们手中,苦受这群恶人折磨。”想到自己对朱九真如此万般诚意的痴心敬重,那知她美艳绝伦的面貌之下,竟藏着这样一副蛇蝎心肠,他又惭愧,又伤心,拔足往密林中奔去。 树林中长草齐腰,虽然也有积雪,足迹却不易看得清楚。他奔了一阵,心力交疲之下,体内寒毒突然发作,双腿已累得无法再动,便钻入一丛长草,从地下拾起一块尖角石头拿在手里,要是给朱长龄等发见了自己藏身所在,立时便以尖石撞击太阳穴自尽。 第1686章 倚天屠龙记(73) 回想这两个多月来寄身朱家庄的种种经过,越想越难受:“崆峒派、华山派、昆仑派这些人恩将仇报,我原也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对真姊这般一片诚心,内中真相原来如此……唉,妈妈临死时叮嘱我什么话来?怎地我全然置之脑后?” 母亲临死时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清晰异常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他热泪盈眶,眼前一片模糊:“妈妈跟我说这几句话之时,匕首已插入她胸口。她忍着剧痛,如此叮嘱于我,我却将她这几句血泪之言全不放在心上。若不是我会冲解穴道之法,鬼使神差的听到了朱长龄的阴谋,以他们布置的周密,我定会将他们带到冰火岛上,非害了义父的性命不可。” 他心意既决,灵台清明,对朱长龄父女所作所为的含意,登时瞧得明明白白:朱长龄一料到他是张翠山之子,便出手掌击女儿、击毙群犬,使得张无忌深信他是一位是非分明、仁义过人的侠士;至于将广居华厦付之一炬,虽十分可惜,但比之“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却又不值什么了。其处事之迅捷果断,委实可惊可畏。 他又想:“我在岛上之时,每天都见义父抱着那柄刀呆呆出神,十年之中,始终参解不透刀中秘密。义父虽然聪明,却是直性子。这朱长龄机智过人,计谋之深,远远胜我义父。义父想不出,宝刀若到了朱长龄手中,他多半能想得出……”前思后想,诸般念头纷至沓来,猛听得脚步声响,朱长龄和武烈二人已找进了丛林。 武烈道:“那小子定是躲在林内,不会再逃往远处……”朱长龄忙打断他话头,说道:“唉,不知真儿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张兄弟。我真担心,他小小年纪,要是在冰雪遍地的山岭中有甚失闪,我便粉身碎骨,也对不起张恩公啊。”这几句话说得宛然忧心如捣,自责甚深。张无忌只听得毛骨悚然,暗想:“他心尚未死,还在想花言巧语的骗我。” 只听得朱、武二人各持木棒,在长草丛中拍打,张无忌全身蜷缩,一动也不敢动,幸而那林子占地甚广,却也没法每一处都拍打到了。不久卫璧和雪岭双姝也即赶到。五人在丛林中搜索了半天,始终没能找到,各人都感倦累,便在石上坐下休息。其实五人所坐之处和他相隔不过五六丈,只是林密草长,将他身子全然遮住了。 朱长龄凝思片刻,突然大声喝道:“真儿,你到底怎地得罪了无忌兄弟,害得他三更半夜的不告而别?”朱九真一怔。朱长龄忙向她使个眼色。 朱九真会意,便大声道:“我跟他开玩笑,点了他穴道,那想到无忌弟却当了真。”说着纵声叫道:“无忌弟,无忌弟,你快出来,真姊跟你赔不是啦!”声音虽响,却仍娇媚婉转,充满了诱惑之意。她叫了一会,见无动静,忽然哭了起来,说道:“爹爹,你别打我,别打我。我不是故意得罪无忌弟啊。”朱长龄举掌在自己大腿上力拍,噼啪作响,口中大声怒喝。朱九真不住口的惨叫,似乎给父亲打得痛不可当。武烈、卫璧、武青婴三人在旁含笑而观。 张无忌明知是他父女俩做戏,可是听着这声音,仍心下恻然,暗道:“幸而我早知你们在做戏骗我,否则听了她如此尖声惨叫,定忍不住要挺身而出。” 朱氏父女料定张无忌藏身在这树林之内,一个怒骂,一个哀唤,声音越来越凌厉。张无忌双手掩耳,声音仍一阵阵传入耳中。他再也忍耐不住,透了一口长气。朱长龄和武烈立即发觉,齐声欢呼:“在这里了!”张无忌一惊之下,穿林而出,发足狂奔。朱长龄和武烈飞身跃起,向他扑去。 张无忌死志早决,更无犹疑,笔直向那万丈峡谷奔去。朱长龄的轻功胜他甚远,待他奔到峡谷边上,朱长龄已追到身后,伸手往他背心抓去。 张无忌只觉背心上奇痛彻骨,朱长龄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紧紧抓住他背脊,就在此时,他足底踏空,半个身子已在深渊之上。他左足跟着跨出,全身向前急扑。 朱长龄万没料到他竟会投崖自尽,给他一带,跟着向前倾出。以他数十年的武功修为,倘若立时放手反跃,自可保住性命。可是他知道只须五根手指一松,那“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便永远再没到手的机缘,这两个月来的苦心筹划、化为一片焦土的巨宅华厦,便尽随这五根手指一松而付诸东流了。 他稍一犹豫,张无忌下跌之势却绝不稍缓。朱长龄叫道:“不好!”反探左手,来和自后冲到的武烈相握时,却差了尺许,他抓着张无忌的右手兀自不肯放开。 两人一齐自峭壁跌落,直摔向足底的万丈深渊,只听得武烈和朱九真等人的惊呼自头顶传来,霎时之间便听不到了。两人冲开弥漫谷中的云雾,直向下堕。 朱长龄一生之中经历过不少凶险,临危不乱,只觉身旁风声虎虎,身子不住的向下摔落,偶见峭壁上有树枝伸出,他便伸左手去抓,几次都差了数尺,最后一次总算抓到,可是他二人下跌的力道太强,树枝吃不住力,喀喇一声,一根手臂粗的松枝登时折断。但就这么缓得一缓,朱长龄已有借力之处,双足横撑,使招“乌龙绞柱”,牢牢抱住那株松树,提起张无忌,将他横放在树,唯恐他仍要跃下寻死,抓住了他手臂不放。 张无忌见始终没能逃出他掌握,灰心沮丧已极,恨恨的道:“朱伯伯,不论你怎么折磨我,要我带你去找我义父,那是一万个休想。” 朱长龄翻转身子,在树枝上坐稳了,抬头上望,朱九真等的人影固然见不到,呼声也已听不到了,饶是他艺高胆大,想起适才的死里逃生,也不禁心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定了定神,笑道:“你说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懂。你可别胡思乱想,会错了我的一番好意。”张无忌道:“你的奸谋已给我识破,全然无用的了。你便逼着我去冰火岛,我东南西北的乱指一通,大家一齐死在大海之中,你当我不敢么?” 朱长龄心想这话倒也是实情,眼前可不能跟他破脸,总要着落在女儿身上,另图妙策,眼看四下情势,向上攀援是决无可能,脚下仍深不见底,唯一的法子是沿着山壁斜坡,慢慢爬行出去,向张无忌道:“小兄弟,你千万不可瞎起疑心,总而言之,我决计不会逼迫你去找谢大侠。若有此事,教我姓朱的万箭攒身,死无葬身之地。”他立此重誓,倒也不是虚言,心想他既宁可自尽,那么不论如何逼迫,也决无用,只有设法诱得他心甘情愿的带去。 张无忌听他如此立誓,心下稍宽。朱长龄道:“咱们从这里慢慢爬出去,你不能往下跳,知道么?”张无忌道:“你既不逼我,我何必自己寻死?”朱长龄点点头,取出短刀,剥下树皮,搓成了一条绳子,两端分别缚在自己和张无忌腰里。两人沿着雪山斜坡,手脚着地,一步步向有阳光处爬去。 那峭壁本就极陡,加上冻结的冰雪,更加滑溜无比,张无忌两度滑跌,都是朱长龄使力拉住,才不致跌入下面深谷。张无忌并不感激,寻思:“你不过是想得那屠龙宝刀,那里是真的好意救我了?” 两人爬了半天,手肘膝盖都已给坚冰割得鲜血淋漓,总算山坡已不如何陡峭,两人站起身来,一步步的挣扎前行。好容易转过了那堵屏风也似的大山壁,朱长龄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眼前茫茫云海,更无去路,竟是置身在一个三面皆空的极高平台上。那平台倒有十余丈方圆,可是半天临空,上既不得,下又不能,当真是死路一条。这大平台上白皑皑的都是冰雪,既无树木,更无野兽。 张无忌反而高兴,笑道:“朱伯伯,你花尽心机,却到了这个半天吊的石台上来。这会儿就有一把屠龙宝刀给你,你拿着它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也就只我一人!” 朱长龄叱道:“休得胡说八道!”盘膝坐下,吃了两口雪,运气休息半晌,心想:“此时虽然疲累,精力尚在,若在这里再饿上一天,只怕再难脱困了。”站起身来,说道:“这里前路已断,咱们回去向另一边找寻出路。”张无忌道:“我却觉得这儿很好玩,又何必回去?”朱长龄怒道:“这儿什么也没吃的,呆在这儿干么?”张无忌笑道:“不食人间烟火更好,便于修仙炼道啊。” 朱长龄心下大怒,但知若逼得紧了,说不定他便纵身往崖下一跳,便道:“好,你在这儿多休息一会,我找到了出路,再来接你。别太走近崖边,小心摔了下去。”张无忌笑道:“我生死存亡,何劳你如此挂怀?你这时候还在妄想我带你去冰火岛,劝你别白操这份心了罢。” 朱长龄不答,迳自从原路回去,到了那棵大松树旁,向左首探路而前。这一边的山壁地势更加凶险,但不须顾到张无忌,他便行得甚快,或爬或走的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处悬崖之上。眼前更无去路。朱长龄临崖浩叹,怔怔的呆了良久,才没精打采的回到平台。 张无忌不用询问,看到他脸色,便知没找到出路,心想:“我身中玄冥神掌,阴毒难除,屈指计来,本就寿元将尽,不论死在那里,都是一样。只是他好端端的有福不享,妄想做什么武林至尊,竟陪着我在这冰天雪地中活活饿死,可叹可怜!” 他初时憎恨朱长龄阴狠奸险,堕崖出险之后还取笑他几句,这时见生路已绝,朱长龄垂头丧气,反而怜悯他起来,温言道:“朱伯伯,你年纪已大,什么荣华快活也都享过了,此刻便死了,又有何憾?不用难过罢!” 朱长龄对张无忌一直容让,只不过不肯死心,盼望最后终能骗动了他,带领自己前往冰火岛,这时见生路已断,而所以陷此绝境,全是为了这小子,一口怨气那里消得下去?双眼中如要喷出烈火,恶狠狠的瞪视着他。 张无忌见这个向来面目慈祥的温厚长者,陡然间有如变成了一头凶猛残狠的野兽,要扑上来咬死自己,不由得害怕之极,一声惊叫,跳起身来便逃。朱长龄喝道:“这儿还有路逃么?”伸手向他背后抓去,决意尽情将他折磨一番,要他受尽了苦楚,才将他处死。 张无忌向前滑出一步,但见左侧山壁黑黝黝的似乎有个洞穴,更不思索,便钻了进去。嗤的一声,裤管已遭朱长龄扯去一块,大腿也给抓破。张无忌跌跌撞撞的往洞内急钻,突然间砰的一下,额头和山石相碰,只撞得眼前金星乱舞。他知这时朱长龄已撕破了脸,什么凶狠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惶急之下,只得拚命向洞里钻去,至于钻入这黑洞之中,是否自陷绝地,更难逃离对方毒手,已全无余暇计及。幸而那洞穴越往里面越是窄隘,爬进十余丈后,他已仅能容身,朱长龄却再也挤不进来了。 张无忌又爬进数丈,忽见前面透进光亮,心中大喜,手足兼施,加速前行。朱长龄又急又怒,叫道:“我不来伤你便是,快别走了。”张无忌却那里理他? 朱长龄运起内力,挥掌往石壁上击去,山石坚硬无比,一掌打在石上,只震得掌心剧烈疼痛,石壁竟纹丝不损。他摸出短刀,想掘松山石,将洞口挖得稍大,惶急中使力过猛,只挖得几下,啪的一声,一柄青钢短刀断为两截。朱长龄狂怒之下,劲运双肩,向前一挤,身子果然前进了尺许,然再想前行半尺,也已万万不能,坚硬的石壁压在他胸口背心,竟连气也喘不过来。 他窒息难受,只得后退,不料身嵌坚石,前进固然不能,后退也已不得,这一下他吓得魂飞魄散,竭尽生平之力,双臂向石上猛推,身子才退出了尺许,猛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喀喇声响,竟已轧断了一根肋骨。 第十六回 剥极而复参九阳 张无忌在狭窄的孔道中又爬行数丈,眼前越来越亮,再爬一阵,突然间阳光耀眼。他闭着眼定一定神,再睁开眼来,面前竟是个花团锦簇的翠谷,红花绿树,交相掩映。 他大声欢呼,从山洞里爬了出来。山洞离地竟不过丈许,垂下脚来,轻轻跃出,便已着地,脚下踏着的是柔软细草,花香清幽,鸣禽间关,那想得到在这黑黝黝的洞穴之后,竟会有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香花翠谷?他顾不到伤处疼痛,放开脚步向前疾奔,直奔了两里有余,才遇一座高峰阻路。放眼四望,但见翠谷四周皆为高山环绕,似乎亘古以来从未有人迹到过。前后左右雪峰插云,险峻陡峭,决计无法攀援出入。 张无忌满心欢喜,见草地上有七八头野山羊低头吃草,见了他也不惊避,树上十余只猴儿跳跃相嬉,看来翠谷中并无虎豹之类猛兽。他心道:“老天爷待我果真不薄,安排下这等仙境,给我作葬身之地。” 缓步回到入口处,只听得朱长龄在洞穴彼端大呼:“小兄弟,你出来,在这洞里不怕闷死吗?”张无忌大声笑道:“这里好玩得紧呢。”在矮树上摘了几枚不知名的果子,已红了半边,拿在手里,闻到一阵甜香,咬了一口,更觉鲜美绝伦,桃子无此爽脆,苹果无此香甜,而梨子则逊其三分滑腻。他攀上洞口,将一枚果子掷进洞中去,叫道:“接住,好吃的来了!” 果子穿过山洞,在山壁上撞了几下,已砸得稀烂。朱长龄摸到了,连皮带核的咀嚼,越吃越感饥火上升,叫道:“小兄弟,再给我几个。”张无忌叫道:“你这人良心这么坏,饿死也是应该的。要吃果子,自己来罢。”朱长龄道:“我身子太大,穿不过山洞。”张无忌笑道:“你把身子切成两半,不就能过来了么?” 朱长龄料想自己阴谋败露,张无忌定要让自己慢慢饿死,以报此仇,胸口伤处又痛得厉害,破口大骂:“贼小鬼,这洞里就有果子,难道能给你吃一辈子么?我在外边饿死,你不过多活三天,左右也是饿死。”张无忌不去理他,吃了七八枚果子,也就饱了。 第1687章 倚天屠龙记(74) 过了半天,突然一缕浓烟从洞口喷了进来。张无忌一怔之下,随即省悟,原来朱长龄在洞外点燃松枝,想以浓烟薰自己出去,却那知这洞内别有天地,便焚烧千担万担松柴,也无济于事。他想想好笑,假意大声咳嗽。朱长龄叫道:“小兄弟,快出来,我发誓决不害你就是。”张无忌大叫一声:“啊——”假装晕去,自行跃下走开。 他向西走了二里多,见峭壁上有一道大瀑布冲击而下,料想是融雪而成,阳光照射下犹如一条大玉龙,珠玉四溅,明亮壮丽。瀑布泻入一座清澈碧绿的深潭,潭水却也不见满,当是另有泄水去路。观赏了半晌,一低头,见手足上染满了青苔污泥,另有无数给荆棘硬草割破的血痕,于是走近潭边,除下鞋袜,伸足入潭洗涤。 洗了一会,忽然泼喇一声,潭中跳起一尾大白鱼,足有一尺多长,张无忌忙伸手去抓,虽碰到了鱼身,却一滑滑脱了。他俯身潭边,凝神瞧去,见碧绿的水中十余条大白鱼来回游动。那捕鱼的本事,他在冰火岛上自小就学会了的,折了一条坚硬的树枝,一端拗尖,在潭边静静等候,待得又有一尾大白鱼游近水面,使劲疾刺,正中鱼身。 他欢呼大叫,以尖枝割开鱼肚,洗去了鱼肠,再找些枯枝,从身边取出火刀、火石、火绒生了个火,将鱼烤了起来。不久脂香四溢,眼见已熟,入口滑嫩鲜美,似乎生平从未吃过这般美味。片刻之间,将一条大鱼吃得干干净净。 次日午间,又去捉一尾大白鱼烤食。心想:“一时既不得便死,倒须留下火种,否则火绒用完了倒有点儿麻烦。”围了个灰堆,将半燃的柴草藏入其中,以防熄灭。冰火岛上一切用具全须自制,这般在野地里独自过活的日子,在他毫不希奇,当下便捏土为盆,铺草作床。忙到傍晚,想起朱长龄饿得惨了,摘了一大把鲜果,隔洞掷了过去。他生怕朱长龄吃了鱼肉,力气大增,竟能冲过洞来,那可糟了,是以烤鱼却不给他吃,此后每日都送鲜果给他。 第四日上,他正在砌一座土灶,忽听得几下猴子的吱吱惨叫声,甚是紧迫。他循声奔去,见山壁下一头小猴摔在地下,后脚给石头压住了,动弹不得,想是从陡峭的山壁上失足掉下。他过去搬开石块,拉起猴儿,那猴儿右腿摔断了,痛得吱吱直叫。 张无忌折了两根枝条作为夹板,给猴儿续上腿骨,找些草药,嚼烂了给它敷在伤处。虽幽谷之中难觅合用药草,所敷者不具灵效,但凭着他接骨手段,料得断骨终能续上。那猴儿居然也知感恩图报,第二日便摘了许多鲜果送给他,十多天后,断腿果然好了。 谷中日长无事,他便常与那猴儿玩耍,若不是身上寒毒时时发作,谷中日月倒也逍遥快活。有时他见野山羊走过,动念想打来烤食,但见山羊柔顺可爱,终究下不了手,好在野果潭鱼甚多,食物无缺。过得几天,在山沟里捉到几只雪鸡,更大快朵颐。 如此过了月余。一天清晨,他兀自酣睡未醒,忽觉有只毛茸茸的大手在脸上轻轻抚摸。他大吃一惊,急忙跳起,只见一只白色大猿蹲在身旁,手里抱着那只天天跟他玩耍的小猴。那小猴吱吱喳喳,叫个不停,指着大白猿的肚腹。张无忌闻到一阵腐臭之气,见白猿肚上脓血模糊,生着一个大疮,便笑道:“好,好!原来你带病人瞧大夫来着!”大白猿伸出左手,掌中托着一枚拳头大小的蟠桃,恭恭敬敬的呈上。 张无忌见这蟠桃鲜红肥大,心想:“妈妈曾讲故事说,昆仑山有位女仙王母,每逢生日便设蟠桃之宴,宴请群仙。这里昆仑山果然出产大蟠桃,却不知有没王母娘娘?”笑着接了,说道:“我不收医金,便无仙桃,也跟你治疮。”伸手到白猿肚上轻轻一揿,不禁吃惊。 那白猿腹上的恶疮不过寸许圆径,可是触手坚硬之处,却大了十倍尚且不止。他在医书上从未见载得有如此险恶的疔疮,倘若这坚硬处尽数化脓溃烂,只怕是不治之症了。他按了按白猿的脉搏,却无险象,拨开猿腹上的长毛,再看那疔疮时,更是一惊,只见肚腹上方方正正的一块凸起,四边用针线缝上,显是出于人手,猿猴虽然聪明,决不可能会用针线。再细察疔疮,知是那凸起之物作祟,压住血脉运行,以致腹肌腐烂,长久不愈,欲治此疮,非取出缝在肚中之物不可。 说到开刀治伤,他跟胡青牛学得一手好本事,原是轻而易举,只是手边既无刀剪,又无药物,那可就为难了,略一沉思,举起一块岩石,奋力掷在另一块岩石之上,从碎石中拣了一片有锋锐棱角的,慢慢割开白猿肚腹上缝补过之处。那白猿年纪已然极老,颇具灵性,知道张无忌正为它治疗大疮,虽腹上剧痛,竟强行忍住,一动也不动。张无忌割开右边及上端的缝线,再斜角切开早已连结的腹皮,只见它肚子里藏着一个油布包裹。这一来更觉奇怪,取出后不及拆视,将油布包放在一边,忙又将白猿的腹肌缝好。手边没针线,只得以鱼骨作针,在它腹皮上刺下一个个小孔,再将树皮撕成细丝,穿过小孔打结,勉强补好,在创口敷上草药。忙了半天,方始就绪。白猿虽然强壮,却也躺在地下动弹不得了。 张无忌洗去手上和油布上血渍,打开包来看时,里面竟是四本薄薄的经书,只因油布包得紧密,虽长期藏于猿腹中,书页仍完好无损。书面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文字,他一个也不识得,翻开来看时,四本书中尽是这些怪文,但每一行之间,却另以蝇头小楷写满了常见文字。 他定一定神,从头细看,文中所记似是练气运功的诀窍,慢慢诵读下去,突然心头一震,见到三行背熟了的经文,正是太师父和俞二伯所授的“武当九阳功”,但下面的文字却又不同。他随手翻阅,过得几页,便见到“武当九阳功”的文句,但有时跟太师父与俞二伯所传却又大有歧异。 他心中突突乱跳,掩卷静思:“这到底是什么经书?为什么有武当九阳功的文句?可是又与武当本门所传的不尽相同?且经文更多了十倍也不止?” 想到此处,登时记起了太师父带自己上少林寺去之时所说的故事:太师父的师父觉远大师学得《九阳真经》,圆寂之前背诵经文,太师父、郭襄女侠、少林派无色大师三人各自记得一部分,因而武当、峨嵋、少林三派武功大进,数十年来分庭抗礼,名震武林。“难道这便是那部给人偷去了的《九阳真经》?不错,太师父说,那《九阳真经》是写在《楞伽经》的夹缝之中,这些弯弯曲曲的文字,想必是梵文的《楞伽经》了。可是为什么在猿腹之中呢?” 这部经书,确然便是《九阳真经》,至于何以藏在猿腹之中,其时世间已无一人知晓。 九十余年之前,潇湘子和尹克西从少林寺藏经阁中盗得这部经书,给觉远大师直追到华山之巅,眼看无法脱身,刚好身边有头苍猿,两人情急智生,便捉住了苍猿,割开苍猿腹皮,将经书藏入其中。后来觉远、张三丰、杨过等搜索潇湘子、尹克西二人身畔,不见经书,便放他们带同苍猿下山(请参阅《神雕侠侣》)。后来潇湘子和尹克西带同苍猿,远赴西域,两人心中各有所忌,生怕对方先习成经中武功,害死自己,互相牵制,迟迟不敢取出苍猿腹皮中的经书,最后来到昆仑山的惊神峰上,尹潇二人互施暗算,斗了个两败俱伤。这部修习内功的无上心法,从此留在苍猿腹皮之中。 潇湘子的武功本比尹克西稍胜一筹,但因他在华山绝顶打了觉远大师一拳,拳力反震,身受重伤,后来与尹克西相斗时反而先毙命。尹克西临死时遇见“昆仑三圣”何足道,良心不安,请他赴少林寺告知觉远大师,那部经书是在一头猿猴的腹中。他说话时神智迷糊,口齿不清,他说“经在猴中”,何足道却听作了“经在油中”。何足道信守然诺,果然远赴中原,将这句“经在油中”的话跟觉远大师说了。觉远没法领会其中之意,固不待言,反惹起一场绝大风波,武林中从此多了武当、峨嵋两派。 至于那头苍猿却甚幸运,在昆仑山中取仙桃为食,得天地之灵气,过了九十余年,仍然纵跳如飞,全身黑黝黝的长毛也尽转皓白,成了一头白猿。但那部经书藏在腹皮之中,逼住肠胃,不免时时肚痛,肚上的疔疮也时好时发,直至此日,方得张无忌给它取出,就这白猿而言,实去了一个心腹大患,喜悦不胜。 这一切曲折原委,世上便有比张无忌聪明百倍之人,自也猜想不出。张无忌呆了半晌,自知难以索解,也就不去费心多想,取过白猿所赠那枚大蟠桃来咬了一口,一股鲜甜的汁水缓缓流入咽喉,比之谷中那些不知名的鲜果,可说各擅胜场。 张无忌吃完蟠桃,心想:“太师父当年曾说,若我习得少林、武当、峨嵋三派的九阳神功,或能驱去体内阴毒。这三派九阳功都脱胎于《九阳真经》,倘若这部经文当真便是《九阳真经》,那么照书修习,又远胜于分学三派的神功了。在这谷中左右也无别事,我照书修习便是。便算我猜错了,这部经书其实毫无用处,甚而习之有害,最多也不过一死而已。”他心无挂碍,便将三卷经书放在一处干燥所在,上面铺以干草,再压上三块猿猴搬不动的大石,生怕猿猴顽皮,玩耍起来你抢我夺,说不定便将经书撕得稀烂。手中只留下第一卷经书,先行诵读几遍,背得熟了,然后参究体会,自第一句习起。 他心想,我便算真从经中习得神功,驱去阴毒,但既给囚禁在这四周陡峰环绕的山谷之中,终究不能出去。幽谷中岁月正长,今日练成也好,明日练成也好,都无分别。就算练不成,总也是打发了无聊的日子。他存了这个成固欣然、败亦可喜的念头,一顺自然,并不强求猛进,反而进展甚速,只短短四个月时光,便已将第一卷经书上所载的功夫尽数参详领悟,依法练成。 练完第一卷经书后,屈指算来,胡青牛预计他毒发毕命之期早已过去,可是他身轻体健,但觉全身真气流动,全无病象,连以前时时发作的寒毒侵袭,也要时隔一月以上才偶有所感,而发作时也极轻微。不久便在第二卷的经文中读到一句:“呼翕九阳,抱一含元,此书可名《九阳真经》。”才知这果然便是太师父所念念不忘的真经宝典,欣喜之余,参习更勤。加之那白猿感他治病之德,常采了大蟠桃相赠,那也是健体补元之物。待得练到第二卷经书的一小半,体内阴毒已给驱得无影无踪了。 张无忌每日除了练功,便与猿猴为戏,倒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采摘到的果实,总是分了一半,从山洞的小通道中滚落给朱长龄,免他饿死。可是朱长龄局处于小小的一块平台之上,当真度日如年,一到冬季,遍山冰雪,寒风透骨,这份苦处更加难以形容。他虽不食烟火,清静无扰,内功也甚有进境,不过他身处悬崖峭壁,心中想的却是如何捉到张无忌,逼他引去杀害谢逊,抢得屠龙刀,成为武林至尊,人人遵奉自己号令;处身虽静,内心却心猿意马、神驰红尘,终究练不成真正上乘的内功。 张无忌练完第二卷经书,便已不畏寒暑。不过越练到后来,越艰深奥妙,进展也就越慢,第三卷整整花了一年时光,最后第四卷更练了三年多,方始功行圆满。书末虽说尚有一个大关,方始大功告成,但这大关十分难通,他无人指点,不知如何方能通过,试了几日无功,也就置之度外。 他幽居雪谷,至此时已五年有余,从一个孩子长成为身裁高大的青年。最后一两年中,他有时兴之所至,也偶然与众猿猴攀援山壁,登高遥望,以他那时功力,若要逾峰出谷,已非难事,但想到世上人心阴险狠诈,不由得不寒而栗,心想在这美丽的山谷中直至老死,岂不甚好?只是有时忆及太师父及众师伯叔,才兴起出谷前赴武当的念头。 这日午后,将四卷经书从头至尾翻阅一遍,揭过最后一页,见到真经作者自述书写真经的经过。他不说自己姓名出身,只说一生为儒为道为僧,无所适从,某日在嵩山斗酒胜了全真教创派祖师王重阳,得以借观《九阴真经》,虽深佩真经中所载武功精微奥妙,但一味崇扬“老子之学”,只重以柔克刚、以阴胜阳,尚不及阴阳互济之妙,于是在四卷梵文《楞伽经》的行缝之中,以中文写下了自己所创的“九阳真经”,自觉比之一味纯阴的“九阴真经”,更有阴阳调和、刚柔互济的中和之道。张无忌掩卷思索,对这位高人不偏不倚的武学至理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这应称为《阴阳并济经》,单称《九阳真经》以纠其枉,还是偏了。” 他在山洞左壁挖了个三尺来深的洞孔,将四卷九阳真经、胡青牛的医经、以及王难姑的毒经,一起包在从白猿腹中取出来的油布之中,埋在洞内,填上了泥土。心想:“我从白猿腹中取得经书,那是极大的机缘,不知千百年后,是否又有人凑巧来到此处,得到这三部经书?”拾起一块尖石,在山壁上划下六个大字:“张无忌埋经处”。 他在练功之时,每日里心有专注,丝毫不觉寂寞,这一日大功告成,心头反觉空虚,兼之神功既成,胆气登壮,暗想:“此时朱伯伯便要再来害我,我也已无惧于他,不妨去跟他说说话。”于是弯腰向洞里钻去。他进来时十五岁,身子尚小,出去时已二十岁,长大成人,却钻不过那狭窄的洞穴了。他吸一口气,运起了缩骨功,全身骨骼挤拢,骨头和骨头之间的空隙缩小,轻轻易易的便钻了过去。 第1688章 倚天屠龙记(75) 朱长龄倚在石壁上睡得正酣,梦见自己得了屠龙宝刀,在家中大开筵席,厮役奔走,亲朋趋奉,四方英雄齐来道贺,好不威风快活,突觉肩头有人拍了几下,一惊而醒,睁开眼来,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面前。朱长龄跃起身来,神智未曾十分清醒,叫道:“你……你……” 张无忌微笑道:“朱伯伯,是我,张无忌。”朱长龄又惊又喜,又恼又恨,向他瞧了良久,才道:“你长得这般高了。哼,怎地一直不出来跟我说话?不论我如何求你,你总不理?”张无忌微笑道:“我怕你给我苦头吃。” 朱长龄右手倏出,施展擒拿手法,一把抓住了他肩头,厉声喝道:“怎么今天却不怕了?”突然间掌心炙热,不由自主的手臂一震,便松手放开,自己胸口兀自隐隐生疼,吓得退开三步,呆呆的瞪着他,问道:“你……你……这是什么功夫?” 张无忌练成了九阳神功之后,首次试用,没料到竟有如斯威力。朱长龄乃一流高手,给他神功一震之下,不得不撤掌松指。他见朱长龄如此狼狈惊诧,心中自是得意,笑道:“这功夫还使得么?”朱长龄心神未定,又问:“那……那是什么功夫?”张无忌道:“是九阳神功罢。”朱长龄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练成的?”张无忌也不隐瞒,便将如何为白猿治病、如何从它腹中取得经书、如何依法参习等情简略说了。 这一番话只把朱长龄听得又妒忌,又恼怒,心想:“我在这绝峰之上吃了五年多难以形容的苦头,你这小子却练成了奥妙无比的神功。”他也不想只因自己处心积虑的害人,才落得如此,又全不感激对方给他采摘了五年多果子,每日不断,才养活他直至今日,但觉这小子过于幸运,自己却太过倒霉,实在不公道之至,强忍怒气,笑吟吟的道:“那部《九阳真经》呢?给我见识一下成不成?” 张无忌心想:“给你瞧一瞧那也无妨,难道你一时三刻便记得了?”便道:“我已埋在洞内,明天拿来给你看罢。”朱长龄道:“你已长得这般高大,怎能过那洞穴?”张无忌道:“那洞穴也不太窄,缩着身子用力一挤,便这么过来了。”朱长龄道:“你说我能挤得过去么?”张无忌点头道:“明儿咱们一起试试,洞里地方很大,老是呆在这小小平台上,确实不好受。”他想自己运功捏他肩膀、胸部、臀部各处骨骼,当可助他通过洞穴。 朱长龄笑道:“小兄弟,你真好,君子不念旧恶,从前我颇有对不起你之处,万望你多多原谅。”说着深深一揖。张无忌急忙还礼,说道:“朱伯伯不必多礼,咱们明儿一起想法儿离开此处。”朱长龄大喜,问道:“你说能离开这儿么?”张无忌道:“猿猴既能进出,咱们也便能够。”朱长龄道:“那你为什么不早出去?” 张无忌微微一笑,说道:“从前我不想到外面去,只怕给人欺侮,现下似乎不怕了,又想去瞧瞧我的太师父、师伯师叔他们。”朱长龄哈哈大笑,拍手道:“很好,很好!”退后了两步,突然间身形一晃,“啊哟”一声,踏了个空,从悬崖旁摔了下去。 他这一下乐极生悲,竟有此变故,张无忌大吃一惊,俯身到悬崖之外,叫道:“朱伯伯,你好吗?”只听下面传来两下低微的呻吟。张无忌大喜,心想:“幸好没直摔下去,但不知受伤重不重?”听呻吟之声相距不过数丈,凝神看时,原来悬崖之下刚巧生着一株松树,朱长龄的身子横在树干之上,一动不动。张无忌瞧那形势,跃下去将他抱上悬崖,凭着此时功力,当不为难,吸一口气,看准了那根如手臂般伸出的枝干,轻轻跃下。 他足尖离那枝干尚有半尺,突然之间,那枝干竟倏地堕下,这一来空中绝无半点借力之处,饶是他练成了绝顶神功,但究竟人非飞鸟,如何能再回上崖来?心念如电光般一闪,立时省悟:“原来朱长龄又使奸计害我,他扳断了树枝,拿在手里,等我快要着足之时,便松手抛下树枝。”但这时明白已然迟了,身子笔直的堕了下去。 朱长龄在这方圆不过十数丈的小小平台上住了五年多,平台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无不熟知,他假装摔跌受伤,料定张无忌心地仁善,定要跃下相救,果然奸计得逞,将他骗得堕下万丈深谷。 朱长龄哈哈大笑,心道:“今日将这小子摔成一团肉泥,终于出了我心头这五年多来的恶气!”拉着松树旁的长藤,跃回悬崖,心想:“我上次没能挤过那个洞穴,定是心急之下用力太蛮,以致挤断了肋骨。这小子身裁比我高大得多,他既能过来,我自然也能过去。我取得《九阳真经》之后,从那边觅路回家,日后练成神功,无敌于天下,岂不妙哉?哈哈,哈哈!” 他越想越得意,当即从洞穴中钻了进去,没爬得多远,便到了五年前折骨之处。他心中只一个念头:“这小子比我高大,他能钻过,我当然更能钻过。”想法原本不错,只是有一点却没料到:“张无忌已练成了九阳神功中的缩骨之法。” 他平心静气,在那狭窄的洞穴之中,一寸一寸的向前挨去,他内功已然大进,果然比五年前又多挨了丈许,可是到得后来,不论他如何出力,要再向前半寸,也已绝难办到。他知若使蛮劲,又要重蹈五年前的覆辙,势必再挤断几根肋骨,于是定了定神,竭力呼出肺中存气,果然身子又缩小了两寸,再向前挨了三尺。可是肺中无气,越来越窒闷,只觉一颗心跳得如同打鼓一般,几欲晕去,知道不妙,只得先退出来再说。 那知进去时两足撑在高低不平的山壁之上,边撑边进,出来时却已无可借力。他进去时双手过顶,以便缩小肩头的尺寸,这时双手给四周岩石束在头顶,伸展不开,半点力气也使不出。心中却兀自在想:“这小子比我高大,他既能过去,我也必能够过去。为什么我竟给挤在这里?真正岂有此理!” 可是世上确有不少岂有此理之事,这个文才武功俱臻上乘、聪明机智算得是第一流人物的高手,从此便嵌在这窄窄的山洞之中,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出。 张无忌又中朱长龄的奸计,从悬崖上直堕下去,霎时间自恨不已:“张无忌啊张无忌,你这小子忒煞无用。明知朱长龄奸诈无比,却一见面便又上了他恶当,该死,该死!”他自骂该死,其实却在奋力求生,体内真气流动,运劲向上纵跃,想要将下堕之势稍为减缓,着地时便不致跌得粉身碎骨。可是人在半空,虚虚晃晃,身不由己,全无半分着力处,但觉耳旁风声不绝,顷刻之间,双眼刺痛,地面上白雪的反光射进了目中。 他知生死之别,便系于这一刻关头,但见丈许之外有个大雪堆,这时自也无暇分辨到底是否雪地,还是一块白色岩石,当即在空中连翻三个空心筋斗,向那雪堆扑去,身形斜斜划了道弧线,稍卸下堕之势,左足已点上雪堆,波的一声,身子已陷入雪堆之中。他苦练了五年有余的九阳神功便于此时发生威力,跟着右足也即使力,借着雪堆中所生的反弹之力,向上急纵,但从那万寻悬崖上摔下来的这股力道何等凌厉,只觉腿上一阵剧痛,双腿腿骨一齐折断。 他受伤虽重,神智却仍清醒,但见柴草纷飞,原来这大雪堆是农家所积的草堆,或作柴烧,或供牛马冬粮,不禁暗叫:“好险,好险!倘若雪堆下不是柴草,却是块大石头,我这一下子便一命呜呼了。” 他双腿剧痛,只得双手使力,慢慢爬出柴堆,滚向雪地,再检视自己腿伤,深深吸一口气,伸手接好了折断的腿骨,心想:“我躺着一动也不动,至少也得一个月方能行走。可是那也没什么,至不济是以手代足,总不会在这里活生生饿死。” 又想:“这草堆明明是农家所积,附近必有人家。”他本想纵声呼叫求援,但转念一想:“世上恶人太多,我独个儿躺在雪地中疗伤,那也罢了,倘若叫得一个恶人来,反而糟糕。”便安安静静的躺在雪地,静待腿骨折断处慢慢愈合。 如此躺了三天,腹中饿得咕噜咕噜直响。他知接骨之初,最是动弹不得,若断骨处稍有歪斜,一生便成跛子,因此始终硬撑,半分也不移动,当真饿得耐不住了,便抓几把雪团充饥。这三天中心里只想:“从今以后,我在世上务必步步小心,决不可再上恶人的当。日后岂能再如此幸运,总能大难不死。” 到第四天晚间,他静静躺着用功,只觉心地空明,周身舒泰,腿伤虽重,所练的神功却似又有进展。万籁皆寂之中,猛听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跟着犬吠声渐近,显是有几头猛犬在追逐什么野兽。张无忌吃了一惊:“难道是朱九真姊姊所养的恶犬么?嗯,她那些猛犬都已给朱伯伯打死了……可是事隔多年,她又会养起来啊!” 凝目向雪地里望去,只见有一人如飞奔来,身后三条大犬狂吠追赶。那人显已筋疲力尽,跌跌撞撞,奔几步便摔一交,但害怕恶犬的利齿锐爪,还是拚命奔跑。张无忌想起数年前自己身受群犬围攻之苦,不禁胸口热血上涌。 他有心出手相救,苦于双腿断折,行走不得。蓦地里听得那人长声惨呼,摔倒在地,两头恶犬爬到他身上狠咬。张无忌怒叫:“恶狗,到这儿来!”那三条大犬听得人声,如飞扑至,嗅到张无忌并非熟人,站定了狂吠几声,扑上来便咬。张无忌伸出手指,在每头猛犬的鼻子上一弹,三头恶犬登时滚倒,立即毙命。他没想到一弹指间便轻轻易易的杀毙三犬,对这九阳神功的威力不由得又惊又喜。 只听得摔倒的那人呻吟声微弱,便问:“这位大哥,你给狗子咬得很厉害么?”那人道:“我……我……不成啦……我……”张无忌道:“我双腿断了,没法行走。请你勉力爬过来,我瞧瞧你伤口。”那人道:“是……是……”气喘吁吁的挣扎爬行,爬一段路,停一会儿,爬到离张无忌丈许之处,“啊”的一声,伏在地下,再也不能动了。 两人便隔着这么远,一个不能过去,另一个不能过来。张无忌道:“大哥,你伤在何处?”那人道:“我……胸口,肚子上……给恶狗咬破肚子,拉出了肠子。”张无忌大吃一惊,知道肚破肠出,再也不能活命,问道:“那些恶狗为什么追你?”那人道:“我……夜里出来赶野猪,别……别让踩坏了庄稼,见到朱家大小姐和……和一位公子爷在树下说话,我不合走近去瞧瞧……我……唉!”一声长叹,再也没声息了。 他这番话虽没说完,但张无忌也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多半是朱九真和卫璧半夜出来私会,却让这乡农撞见了,朱九真便放恶犬咬死了他。正自气恼,只听得马蹄声响,有人连声唿哨,正是朱九真在呼召群犬。 蹄声渐近,两骑马驰了过来,马上坐着一男一女。那女子突然叫道:“咦!怎地平西将军它们都死了?”说话的正是朱九真。她所养的恶犬仍各拥将军封号,与以前无异。和她并骑而来的正是卫璧。他纵身下马,奇道:“有两个人死在这里!” 张无忌暗暗打定了主意:“他们若想过来害我,说不得,我下手可不能容情了。” 朱九真见那乡农肚破肠流,死状可怖,张无忌则衣服破烂已达极点,蓬头散发,满脸胡子,躺在地下全不动弹,想来也早给狗子咬死了。她急欲与卫璧谈情说爱,不愿在这里多所逗留,说道:“表哥,走罢!这两个泥腿子临死拚命,倒伤了我三名将军。”拉转马头,便向西驰去。卫璧见三犬齐死,心中微觉古怪,但见朱九真驰马走远,不及细看,当即跃上马背,跟了下去。 张无忌听得朱九真的娇笑之声远远传来,心下只感恼怒,五年多前对她敬若天神,只要她小指头儿指一指,就是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锅,也毫无犹豫,但今晚重见,不知如何,她对自己的魅力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无忌只道是修习九阳真经之功,又或因发觉了她性子的阴险奸恶,以致对她观感大异,却不知世间少年男女,大都有过如此胡里胡涂的一段初恋,当时为了一个异性废寝忘食,生死以之,可是这段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后头脑清醒,对自己旧日的沉迷,往往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其时他肚中饿得咕咕直响,只想撕下一条狗腿来生吃了,但惟恐朱九真与卫璧转眼重回,发觉他未死,又吃了她的大将军,当然又要行凶,自己断了双腿,未必抵挡得了。 第二日早晨,一头兀鹰见到地下的死人死狗,在空中盘旋了几个圈子,便飞下来啄食。这鹰也是命中该死,好端端的死人死狗不吃,偏向张无忌脸上扑将下来。张无忌一伸手扭住兀鹰的头颈,微一使劲便即捏死,喜道:“这当真是天上飞下来的早饭。”拔去鹰毛,撕下鹰腿便大嚼起来,虽是生肉,但饿了四日,却也吃得津津有味。一头兀鹰没吃完,第二头又扑了下来。张无忌便以鹰血、鹰肉充饥,似觉较之生食死狗略为文雅。 他躺在雪地之中养伤,静待腿骨愈合。接连数日,旷野中竟没一个人影。他身畔是三只死狗,一个死人,好在隆冬严寒,尸体不腐,他又过惯了寂寞独居的日子,也不以为苦。 这日下午,他运了一遍内功,眼见天上两头兀鹰飞来飞去的盘旋,良久良久,始终不敢下击。只见一头兀鹰向下俯冲,离他身子约莫三尺,便即转而上翔,身法转折之间极是美妙。他忽然心想:“这一下转折,如能用在武功之中,袭击敌人时对方固不易防备,即令一击不中,飘然远飏,敌人也极难还手。” 第1689章 倚天屠龙记(76) 他所练的九阳真经纯系内功与武学要旨,没半招攻防的招数。因此当年觉远大师虽练就一身神功,受到潇湘子和何足道攻击时却毛手毛脚,丝毫不会抵御;张三丰也要杨过当面传授四招,才能和尹克西放对。张无忌从小便学过武功,根柢远胜于觉远及张三丰幼时,但谢逊所传授他的,却主要是拳术的诀窍,并非一招一式的实用法门。张无忌此时自已明白了义父的苦心,义父一身武功博大精深,若循序渐进的传授拆解,便教上二十年也未必教得完,眼见相聚时日无多,只有教他牢牢记住一切上乘武术的要诀,日后自行体会领悟。张无忌真正学过的拳术,只父亲在木筏上所教而拆解过的三十二势“武当长拳”。他知此后除了继续参习九阳神功、更求精进之外,便是设法将已练成的上乘内功融入谢逊所授的武术之中,因之每见飞花落地,怪树撑天,以及鸟兽之动,风云之变,往往便想到武功招数上去。 这时只盼空中的兀鹰盘旋往复,多现几种姿态,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远处有人在雪地中走来,脚步细碎,似是个女子。 张无忌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女子手提竹篮,快步走近。她见到雪地中的人尸犬尸,“咦”的一声,愕然停步。 张无忌凝目看时,见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荆钗布裙,是个乡村贫女,面容黝黑,脸上肌肤浮肿,凹凹凸凸,甚为丑陋,一对眸子却颇有神采,身材也苗条纤秀。 那少女走近一步,见张无忌睁眼瞧着她,微微一惊,道:“你……你没死么?”张无忌道:“好像没死。”一个问得不通,一个答得有趣,两人一想,都忍不住笑了。 那少女笑道:“你既不死,躺在这里一动也不动的干什么?倒吓了我一跳。”张无忌道:“吓到了你,可对不住啦!我从山上摔下来,把两条腿都跌断了,只好在这里躺着。”那少女问道:“这人是你同伴么?怎么又有三条死狗?”张无忌道:“这三只狗恶得紧,咬死了这个大哥,可是自己也变成了死狗。”那少女道:“你躺在这里怎么办?肚子饿吗?”张无忌道:“自然是饿的,可是我动不得,只好听天由命。” 那少女微微一笑,从篮中取出两个麦饼,递了给他。张无忌道:“多谢姑娘。”接了过来,却不便吃。那少女道:“你怕我的饼中有毒吗?干么不吃?” 张无忌于这五年多时日之中,只偶尔和朱长龄隔着山洞对答几句,当真绝无意味,此外从未得有机缘和人说上一言半语,这时见那少女容貌虽丑,说话却甚风趣,心中欢喜,便道:“是姑娘给我的饼子,我舍不得吃。”这句话已有几分调笑之意,他向来诚厚,从不油腔滑调,但在这少女面前,心中轻松自在,这话不知不觉的便冲口而出。 那少女听了,脸上忽现怒色,哼了一声。张无忌心下大悔,忙拿起饼子便咬,吃得慌张,竟哽在喉头,咳嗽起来。那少女转怒为喜,说道:“谢天谢地,呛死了你!你这丑八怪不是好人,难怪老天爷要罚你啊。怎么谁都不摔断狗腿,偏生是你摔断呢?” 张无忌心想:“我五年多不修发剃面,自是个丑八怪,可是你也不见得美到那里去,咱们半斤八两,大哥别说二哥。”但这番话却无论如何不敢出口了,一本正经的道:“我已在这里躺了九天,好容易见到姑娘经过,你又给我饼吃,真多谢了。”那少女抿嘴笑道:“我问你啊,怎地谁都不摔断狗腿,偏生是你摔断呢?你不回答,我就把饼子抢回去。” 张无忌见她这么浅浅一笑,眼睛中流露出十分狡谲的神色,心中不禁一震:“她这眼光可多么像妈。妈临去世时欺骗那少林寺的老和尚,眼中就是这么一副神气。”想到这里,忍不住热泪盈眶,跟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那少女“呸”了一声,道:“我不抢你的饼子就是了,也用不着哭。原来是个没用的傻瓜。”张无忌道:“我又不希罕你的饼子,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那少女本已转身,走出两步,听了这句话,转过头来,说道:“什么心事?你这傻头傻脑的家伙,也会有心事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想起了妈妈,我去世的妈妈。” 那少女噗哧一笑,道:“以前你妈妈常给你饼吃,是不是?”张无忌道:“我妈以前常给我饼吃的,不过我所以想起她,是因为你笑的时候,很像我妈。”那少女怒道:“死鬼!我很老了么?老得像你妈了?”说着从地下拾起一根柴枝,在张无忌身上抽了两下。张无忌要夺下她手中柴枝,自是容易,但想:“她不知我妈年轻貌美,只道是跟我一般的丑八怪,也难怪她发怒。”由得她打了两下,说道:“我妈去世的时候,相貌是很好看的。” 那少女板着脸道:“你取笑我生得丑,不想活了?我拉断你的腿!”说着弯下腰去,作势要拉他的腿。张无忌吃了一惊,自己腿上断骨刚起始愈合,给她一拉那便前功尽弃,忙抓了一团雪,只要那少女的双手碰到自己腿上,立时便打她眉心穴道,叫她当场昏晕。 幸好那少女只吓他一下,见他神色大变,说道:“瞧你吓成这副样子!谁叫你取笑我了?”张无忌道:“我若存心取笑姑娘,教我这双腿好了之后,再跌断三次,永远好不了,终生做个瘸子。”那少女嘻嘻一笑,道:“那就罢了!”在他身旁坐下,说道:“你妈既是个美人,怎地拿我来比她?难道我也好看么?”张无忌一呆,道:“我也说不上什么缘故,只觉得你有些像我妈。你虽没我妈好看,可是我喜欢看你。” 那少女弯过中指,用指节轻轻在他额头上敲了两下,笑道:“乖儿子,那你叫我妈罢!”说了这两句话,登时觉得不雅,按住了口转过头去,但仍忍不住笑出声来。张无忌瞧着她这副神情,依稀记得在冰火岛上之时,妈妈跟爸爸说笑,活脱也是这模样,霎时间只觉这丑女清雅妩媚,风致嫣然,一点也不丑了,怔怔的瞧着她,不由得痴了。 那少女回过头来,见到他这副呆相,笑道:“你为什么喜欢看我?且说来听听。”张无忌呆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说不上来。我只觉得瞧着你时,心中很舒服,很平安,你只会待我好,不会欺侮我、害我!” 那少女笑道:“哈哈,你全想错了,我生平最喜欢害人。”突然提起手中柴枝,在他断腿上敲了两下,跳起身来便走。这两下出手奇快,正好敲在他断骨的伤处,这一下出其不意,张无忌大声呼痛:“哎哟!”只听得那少女格格嘻笑,回过头来扮了个鬼脸。 张无忌眼望着她渐渐远去,断腿处疼痛难熬,心道:“原来女子都是害人精,美丽的会害人,难看的也一样叫我吃苦。” 这一晚睡梦之中,他几次梦见那少女,又几次梦见母亲,又有几次,竟分不出到底是母亲还是那少女。他瞧不清梦中那脸庞是美是丑,只见到那澄澈的眼睛,又狡狯又妩媚的望着自己。他梦到了儿时的往事,母亲也常常捉弄他,故意伸足绊他跌一交,等到他摔痛了哭将起来,母亲又抱着他不住亲吻,不住说:“乖儿子别哭,妈妈疼你!” 他突然醒转,脑海中猛地里出现了一些从来没想到过的疑团:“妈妈为什么这般喜欢让人受苦?义父的眼睛是她打瞎的,俞三师伯是伤在她手下以致残废的,临安府龙门镖局全家是她杀的。妈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望着天空中不住眨眼的星星,过了良久良久,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管她是好人坏人,她是我妈妈。”心想:“要是妈妈还活在世上,可不知真有多好!” 他又想到了那个村女,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莫名其妙的来打自己断腿。“我一点也没得罪她,为什么要我痛得大叫,她才高兴?难道她真的喜欢害人?”很想她再来,但又怕她再使什么法儿加害自己。摸到身边那吃了一半的饼子,想起那村女说话的神情:“你妈既是个美人,怎地拿我来比她?难道我也好看么?”忍不住自言自语:“你好看的,我爱看你。” 这般胡思乱想的躺了两日,那村女并没再来,张无忌心想她是永远不会来了。那知到第三天下午,那村女挽着竹篮,从山坡后转了出来,笑道:“丑八怪,你还没饿死么?” 张无忌笑道:“饿死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还活着。”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忽然伸足在他断腿上踢了一脚,问道:“这一半是死的还是活的?”张无忌大叫:“哎哟!你这人怎么这样没良心?”那少女道:“什么没良心?你待我有什么好?”张无忌一怔,道:“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可是我没恨你,这两天来,我常常在想你。” 那少女脸上一红,便要发怒,但强行忍住,说道:“谁要你这丑八怪想?你想我多半没好事,定是肚子里骂我又丑又恶。”张无忌道:“你并不丑,可是为什么定要害得人家吃苦,你才欢喜?”那少女格格笑道:“别人不苦,怎显得出我心中欢喜?” 她见张无忌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又见他手中拿着吃剩的半块饼子,相隔三天,居然还没吃完,说道:“这块饼一直留到这时候,味道不好么?”张无忌道:“是姑娘给我的饼子,我舍不得吃。”他在三天前说这句话时,有一半意存调笑,但这时却说得甚是诚恳。 那少女知他所言非虚,微觉害羞,道:“我带了新鲜的饼子来啦。”说着从篮中取了许多食物出来,饼子之外,又有一只烧鸡,一条烤羊腿。张无忌大喜,五年多来在翠谷中无盐食鱼,炙鸡半生不熟,而断腿之后,净吃生鹰肉,血淋淋的又腥又韧,这鸡烧得香喷喷地,拿着还有些烫手,入口当真美味无穷。 那少女见他吃得香甜,笑吟吟抱膝坐着,说道:“丑八怪,你吃得开心,我瞧着倒也好玩。我对你似乎有点儿不同,用不着害你,也能教我欢喜。” 张无忌道:“人家高兴,你也高兴,那才是真高兴啊。”那少女冷笑道:“哼!我跟你说在前头,这时候我心里高兴,就不来害你。那一天心中不高兴了,说不定会整治得你死不了、活不成,那时候你可别怪我。”张无忌摇头道:“我从小给坏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别把话说得满了,咱们走着瞧罢。” 张无忌道:“待我腿伤好了,我便走得远远的,你就想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了。”那少女道:“那么我先斩断了你的腿,叫你一辈子不能离开我。”张无忌听到她冷冰冰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相信她说得出做得到,这两句话绝非随口说说而已。那少女向他凝视半晌,叹了口气,忽然脸色一变,说道:“你配么?丑八怪!你也配给我斩断你的狗腿么?”蓦地站起身来,抢过他没吃完的烧鸡、羊腿、麦饼,远远掷了出去,一口口唾沫向他脸上吐去。 张无忌怔怔的瞧着她,只觉她并非发怒,也不是轻贱自己,却是满脸惨凄之色,显是心中说不出的悲伤难受。他有心想劝慰几句,一时之间却想不出适当言辞。 那村女见他这般神气,突然住口,喝道:“丑八怪,你心里在想什么?”张无忌道:“姑娘,你心里为什么这般难受?说给我听听,成不成?”那少女听了他如此温柔的说话,再也没法矜持,蓦地里坐倒在他身旁,手抱着头,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张无忌见她肩头起伏,纤腰如蜂,楚楚可怜,低声道:“姑娘,是谁欺侮你了?等我腿伤好了之后,我去给你出气。”那少女一时止不住哭,过了一会才道:“没人欺侮我,是我生来命苦。我自己又不好,心里想着一个人,总放他不下。” 张无忌点点头,道:“是个年轻男子,是不是?他待你很凶狠罢?”那少女道:“不错!他生得很英俊,可是骄傲得很。我要他跟着我去,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他不肯,那也罢了,那知还骂我、打我,将我咬得身上鲜血淋漓。”张无忌怒道:“这人如此蛮横无理,姑娘以后再也别理他了。”那少女流泪道:“可……可是我心里总放他不下啊,他远远避开我,我到处找他不着。” 张无忌心想:“这些男女间的情爱之事,当真勉强不得。这位姑娘容貌虽差些,但显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她脾气有点儿古怪,那也是为了心下伤痛、失意过甚的缘故。想不到那男子对她竟如此心狠!”柔声道:“姑娘,你也不用难过了,天下好男子有的是,又何必牵挂这个没良心的恶汉?” 那少女叹了口长气,眼望远处,呆呆出神。张无忌知她终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说道:“那男子不过骂你打你,可是我所遭之惨,却又胜于姑娘十倍了。”那少女道:“怎么啦?你受了一个美丽姑娘的骗么?”张无忌道:“本来,她也不是有意骗我,只是我自己呆头呆脑,见她生得美丽,就呆呆的瞧她。其实我又怎配得上她?我心中也从来没存什么妄想。但她和她爹爹暗中却摆下了毒计,害得我惨不可言。”说着拉起衣袖,指着臂膀上的累累伤痕,道:“这些牙齿印,都是她所养的恶狗咬的。” 那少女见到这许多伤疤,勃然大怒,说道:“是朱九真这贱丫头害你的么?”张无忌奇道:“你怎知道?”那少女道:“这贱丫头爱养恶犬,方圆数百里之内,人人皆知。” 张无忌点点头,淡然道:“是朱九真朱姑娘。但这些伤早好了,我早已不痛了,幸好性命还活着,也不必再恨她了。”那少女向他凝视半晌,见他脸上神色平淡冲和,闲适自在,颇有些奇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到这儿来?” 第1690章 倚天屠龙记(77) 张无忌寻思:“我自到中土,人人立时向我打听义父的下落,威逼诱骗,无所不用其极,以致我吃尽了苦头。从今以后,‘张无忌’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没人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所在了。就算日后再遇上比朱长龄更厉害十倍之人,也不怕落入他圈套,以致无意中害了义父。”要取名字,登时想到了胡青牛,随口道:“我叫阿牛。”那少女微微一笑,问道:“姓什么?”张无忌心道:“我说姓张、姓殷、姓谢都不好,‘张’和‘殷’两个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姓曾。姑娘贵姓?” 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没姓。”隔了片刻,缓缓的道:“我亲生爹爹不要我,见到我就会杀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妈妈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丑,你叫我丑姑娘便了。”张无忌惊道:“你……你害死你妈妈?那怎么会?”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亲生的妈妈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没生儿养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娘生了我两个哥哥,爹爹就很宠爱她。妈后来生了我,偏生又是个女儿。二娘恃着爹爹宠爱,我妈常受她欺压。我两个哥哥又厉害得很,帮着他们亲娘欺侮我妈。我妈只有偷偷哭泣。你说,我怎么办呢?”张无忌道:“你爹爹该当秉公调处才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护二娘,我才气不过了,一刀杀了二娘。” 张无忌“啊”的一声,大是惊讶。他想武林中人斗殴杀人,原也寻常,可是连这个村女居然也动刀子杀人,却颇出意料之外。 那少女道:“我妈见我闯下了大祸,护着我立刻逃走。但我两个哥哥跟着追来,要捉我回去。我妈阻拦不住,为了救我,便抹脖子自尽了。你说,我妈的性命不是我害的么?我爸爸见到我,不是非杀我不可么?”她说着这件事时声调平淡,丝毫不见激动。 张无忌却听得心中怦怦乱跳,自忖:“我虽不幸父母双亡,可是我爹爹妈妈生时何等恩爱,对我多么怜惜,比之这位姑娘的遭遇,我却又幸运万倍了。”想到这里,对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声道:“你离家很久了么?这些时候便独个儿在外边?”那少女点点头。张无忌又问:“你想到那儿去?”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东面走走,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也没什么。” 张无忌心中突兴同病相怜之感,说道:“等我腿好之后,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哥。问他到底对你怎样。” 那少女道:“倘若他又来打我咬我呢?”张无忌昂然道:“哼,他敢碰你一根寒毛,我决计不和他干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对我不理不睬,话也不肯说一句呢?” 张无忌哑口无言,心想自己武功再强,也不能硬要一个男子来爱他心所不喜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尽力而为。”那少女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似是听到了最可笑不过的笑话。 张无忌奇道:“什么好笑?”那少女笑道:“丑八怪,你是什么东西?人家会来听你的话么?再说,我到处找他,不见影踪,也不知这会儿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你尽力而为,你有什么本事?哈哈,哈哈!” 张无忌一句话本已到了口边,但给她这么一笑,登时胀红了脸,说不出口。那少女见他嗫嗫嚅嚅,便停了笑,问道:“你要说什么?”张无忌道:“你笑我,我便不说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过了,最多不过是再给我笑一场,还会笑死人么?”张无忌大声道:“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不该如此笑我。”那少女道:“我问你,你本来要跟我说什么话?” 张无忌道:“你孤苦伶仃,无家可归,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妈妈都死了,也没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说,那个恶人倘若仍然不理你,咱们不妨一块作个伴儿,我也可陪着你说话解闷。但你既说我不配,我自然不敢说了。”那少女怒道:“你当然不配!那个恶人比你好看一百倍,聪明一百倍。我在这儿跟你歪缠,尽说些废话,真是倒霉。”说着将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烧鸡一阵乱踢,掩面疾奔而去。 受了这么一顿好没来由的排揎,张无忌却不生气,心道:“这姑娘真可怜,她心中挺不好过,原也难怪。” 忽见那少女又奔回来,恶狠狠的道:“丑八怪,你心里一定不服气,说我相貌这般丑陋,居然还瞧你不起,是不是?”张无忌摇头道:“不是的。你相貌不很好看,我才跟你一见投缘,倘若你没变丑,仍像从前那样……” 那少女突然惊呼:“你……你怎知我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张无忌道:“今日你的脸,比上次我见到你时又肿得厉害了些,皮色也更黑了些。那不会生来便这样的。”那少女惊道:“我……我这几天不敢照镜子。你说我越来越难看了?” 张无忌柔声道:“一个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丑有什么干系?我妈跟我说,越是美貌的女子,良心越坏,越会骗人,叫我要加意小心提防。”那少女那有心思理会他妈妈说过什么话,急道:“我问你啊,你上次见我时,我还没变得这般丑怪,是不是?” 张无忌知道倘若答应了一个“是”字,她必伤心难受,只怔怔的望着她,心中充满了同情怜悯。那少女见到他脸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什么话,掩面哭道:“丑八怪,我恨你,我恨你!”狂奔而去。这一次却不再回转了。 张无忌又躺了两天。晚上有头野狼边爬边嗅,走近身来。张无忌一拳便将狼打死了。这野狼觅食不得,反而做了他肚中的食料。 过了数日,他腿伤已愈合大半,大约再过得十来天便可起立行走,心想那村女这一去之后从此不会再来,只可惜连她名字也不知道,又想:“她容貌何以会越变越丑,倒令人猜想不透。”想了半日难以明白,也就不再去想,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 睡到半夜,睡梦中忽听得远处有几人踏雪而来。他立时便惊醒了,坐起身来,向脚步声来处望去。这晚新月如眉,淡淡月光之下,见共有七人走来,当先一人身形婀娜,似乎便是那村女。待那七人渐渐行近,这人果然是那容貌丑陋的少女,可是她身后的六人却散成扇形,似是防她逃走。张无忌微觉惊讶,心道:“难道她给爹爹和哥哥们追上了?” 他转念未定,那少女和她身后六人已然走近。张无忌一看之下,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原来那六人他无一不识,左边是武青婴、武烈、卫璧,右边是何太冲、班淑娴夫妇,最右边是个中年女子,面目依稀相识,却是峨嵋派的丁敏君。 张无忌大奇:“她怎么跟这些人都相识?难道她也是武林中人,识破了我本来面目,便引他们来拿我,逼问我义父的下落?”想到此处,心下更无怀疑,不禁气恼之极:“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却也来加害于我!”寻思:“眼下我双足不能动弹,这六人没一个是弱者,说不定这村女的武功也强。我姑且屈服敷衍,答应带他们去找我义父。待得双腿养好了伤,再慢慢想法子跟他们算帐。” 若在五年之前,他只是将性命豁出去不要而已,任由对方如何加刑威逼,总咬紧牙关不说,但此时一来年纪大了,心智已开,二来练成九阳真经后内功既长,自能神清心定,遇到危难时能沉着应付。只是没想到那村女居然也会背负自己,愤慨之中,不自禁的有些伤心,索性躺在地下,曲臂作枕,不去理会这七人。 那村女走到他身前,向着他静静瞧了半晌,隔了良久,慢慢转过身去。张无忌听到她叹息一声,声音极轻,却充满了哀伤之意。他心下冷笑:“你心中打的不知是什么恶毒主意,却又何必假惺惺的可怜我?” 只见卫璧将手中长剑一摆,冷笑道:“你说临死之前,定要去和一个人见上一面,我道必是个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却原来是这么个丑八怪,哈哈,好笑啊好笑!这人和你果然是天生一双,地生一对。” 那村女毫不生气,只淡淡的道:“不错,我临死之前,要来再瞧他一眼,因为我要明明白白的问他一句话。我听了之后,方能死得瞑目。” 张无忌大奇,全不明白两人的话是何意思。那村女对着他说道:“我有一句话问你,你须得老老实实回答。”张无忌道:“是我自己的事,自可明白相告。是旁人的事,可没这么容易就说。”料想那村女要问谢逊的所在,他已打好了主意跟他们敷衍,没把言语说得决绝了,似有商量余地。 那村女道:“旁人的事,要我操什么心?我问你:那一天你跟我说,咱两人都孤苦伶仃,无家可归,你愿意跟我作伴。你这句话确是出于真心么?” 张无忌一听,大出意料之外,当即坐起,见她眼光中又露出那哀伤的神色,便道:“我自是真心的。”那村女道:“你当真不嫌我容貌丑陋,愿意和我一辈子厮守?”张无忌一怔,这“一辈子厮守”五个字,他心中可从来没想到过,但见到她这般凄然欲泣的神情,大感不忍,便道:“什么丑不丑,美不美,我半点也不放在心上,你如要我陪伴你说笑谈心,只要你不嫌弃,我自然也很喜欢。但你如想骗我说……” 那村女颤声问道:“那么你是愿意娶我为妻了?”张无忌身子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我……我没想过……娶妻子……” 何太冲等六人同时哈哈大笑。卫璧笑道:“连这么一个丑八怪的乡巴佬也不要你,我们便不杀你,你活在世上有什么味儿?还不如就在石头上撞死了罢。” 张无忌听了六人的讥笑和卫璧的说话,登时便知那村女和这六人并非一路,似乎卫璧等人立时便要杀她,想到那村女并非引人来加害自己,心中感到一阵温暖。只见她低下了头,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显是心中悲伤无比,只不知是为了命在顷刻,是为了容貌丑陋,还是为了卫璧那利刃般的讽刺讥嘲?他心中大为感动,想起自己父母双亡之后,颠沛流离,不知受了人家多少欺侮,这村女茕茕弱质,年纪比自己小,身世比自己更加不幸,这时候不知何以巴巴的来问这句话,焉可令她伤心落泪、受人折辱?又何况她这般相问,自是诚心委身。“我一生之中,除了父母、义父、以及太师父、众位师伯叔,有谁是这般真心的关怀过我?我日后好好待她,她也好好待我,两个人相依为命,有什么不好?”见她身子颤抖,便要走开,当即伸手握住了她右手,大声道:“姑娘,我诚心诚意,愿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不配。” 那少女听了这话,眼中登时射出极明亮的光采,低低的道:“阿牛哥哥,你这话不是骗我么?”张无忌道:“我自然不骗你。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让你心里快活,忘了从前的种种苦处。” 那村女坐下地来,倚在他身旁,又握住了他另一只手,柔声道:“你肯这般待我,我真快活。”闭上双眼,道:“你再说一遍给我听,我要每个字都记在心里。你说啊,你要怎样待我?”张无忌见她欢喜之极,也自欣慰,握着她一双小手,只觉柔腻滑嫩,温软如绵,说道:“我要让你心里快活,忘了从前的苦处,不论有多少人欺侮你,跟你为难,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 那村女脸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声道:“从前我叫你跟着我去,你非但不肯,还打我、骂我、咬我……现下你跟我这般说,我真欢喜。”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登时凉了,原来这村女闭着眼睛听自己说话,却把他幻想作她心目中的情郎。 那村女只觉得他身子一颤,睁开眼来,只向他瞧了一眼,她脸上神色登时便变了,显得又失望,又气愤,但随即带上几分歉疚和柔情。她定了定神,说道:“阿牛哥哥,你愿娶我为妻,似我这般丑陋的女子,你竟不嫌弃,我很感激。可是早在几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属于旁人了。那时候他尚且不睬我,这时见我如此,更加连眼角也不会扫我一眼。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啊……”她虽骂那人为“狠心短命的小鬼”,可是骂声之中,仍充满不胜眷恋低徊之情。 武青婴冷冷的道:“他肯娶你为妻了,情话也说完啦,可以起来了罢?” 那村女慢慢站起身来,对张无忌道:“阿牛哥哥,我快死了。就是不死,我也决不能嫁你。但是我很喜欢听你刚才跟我说过的话。你别恼我,有空的时候,便想我一会儿。”这几句话说得很温柔,很甜蜜。张无忌忍不住心中一酸。 只听得班淑娴嘶哑着嗓子道:“我们已如你所愿,让你跟这人见面一次。你也当言而有信,将那人的下落说了出来。”那村女道:“好!我知道那人曾经藏在他家里。”说着伸手向武烈一指。武烈脸色微变,哼了一声,喝道:“瞎说八道!” 卫璧怒道:“快老老实实说出来,你杀我表妹,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张无忌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颤声道:“杀了朱……朱九真姑娘?”卫璧瞪了他一眼,恶狠狠的道:“你也知朱九真姑娘?”张无忌道:“雪岭双姝大名鼎鼎,谁没听见过?” 武青婴嘴角边掠过一丝笑意,向那村女大声道:“喂,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 那村女道:“指使我来杀朱九真的,是昆仑派何太冲夫妇,峨嵋派的灭绝师太。” 武烈大喝:“你妄想挑拨离间,又有何用?”呼的一掌,向那村女拍去。他这一喝威风凛凛,掌随声出,掌力只激得地下雪花飞舞。那村女闪身避过,身法奇特。 张无忌心下一片混乱:“她……她当真是武林中人。她去杀了朱九真,那自是为了我。我说受了朱姑娘的骗,给她所养的恶犬咬得遍体鳞伤,我可没要她去杀人啊。我只道她因为相貌变丑,家事变故,以致脾气古怪,那知竟也动不动便杀人。” 第1691章 倚天屠龙记(78) 卫璧和武青婴各持长剑左右夹击,那村女东闪西窜,尽只避开武烈雄浑的掌力,突然间纤腰扭动,转到了武青婴身侧,啪的一声,打了她一记耳光,左手探处,已抢过了她手中长剑。武烈和卫璧大惊,双双来救。那村女长剑颤动,叫声:“着!”已在武青婴的脸颊上划了条血痕。武青婴一声惊呼,向后便倒,其实她受伤甚轻,但她爱惜容貌,只觉脸上刺痛,便已心惊胆战。 武烈左手挥掌向那村女按去。那村女斜身闪避,叮当声响,手中长剑和卫璧的长剑相交。就在此时,武烈右手食指颤动,已点中了她左腿外侧的“伏兔”、“风市”两穴。那村女出声轻哼,立足不定,倒在张无忌身上,但觉全身暖洋洋地,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便是想抬一根手指,也宛似有千斤之重。 武青婴举起长剑,恨恨的道:“丑丫头,我却不让你痛痛快快的死,只斩断你两手两腿,让你在这里喂狼。”挥剑便向那村女的右臂砍落。武烈道:“且慢!”伸手在女儿手腕上一带,将她这一剑引开了,对那村女道:“你说出指使你的人来,便给你一个痛快的。否则的话,哼哼!我瞧你断了四肢,在雪地里滚来滚去,也不大好受罢。” 那村女微笑道:“你既定要我说,我也没法再瞒了。朱九真姑娘要嫁给一个男子,另外一个美貌姑娘也要嫁这人,那个美貌姑娘便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要我去杀了朱九真。这件事我本要严守秘密……”她还待说下去,武青婴已气得花容失色,手腕直送,挺剑往那村女心窝中刺去。 那村女鉴貌辨色,早猜到了武青婴和卫璧、朱九真三人之间的尴尬情形。她如此激怒武青婴,正是要她爽爽快快的将自己一剑刺死,但见青光闪动,长剑已到心口。 突然之间,一物无声无息的飞来,撞上长剑。呼的声响,长剑飞了出去,直飞出十余丈外方才落地。黑暗中谁也没看清楚武青婴的兵刃如何脱手,但这剑以如此劲道飞出,便是要她自己用力投掷,也决计没法做到,显然那村女已到了强援。 六人一惊之下,都退了几步,回头察看。四下里地势开阔,并无山石丛林可以藏身,一眼望出去半个人影也无,六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武烈低声问道:“青儿,怎么啦?”武青婴道:“似乎是什么极厉害的暗器,将我的剑震飞了。” 武烈游目四顾,确实不见有人,哼了一声,道:“便是这丫头弄鬼。”心中暗暗奇怪:“她明明已中了我的一阳指,怎地尚能有力震飞青儿长剑?这丫头的武功当真邪门。”踏步上前,举掌往那村女左肩拍去。这一掌运劲雄猛,要拍碎她肩骨,令她武功全失,再由女儿来称心摆弄。 眼看那村女便要肩骨粉碎,蓦地里她左掌翻将上来,双掌相交,武烈胸口陡热,但觉对方的掌力犹似狂风怒潮般涌至,势不可当,“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起,砰的大响,摔了出去。总算他武功了得,背脊着地后立即跃起,但胸腹间热血翻涌,头晕眼花,身子刚站直,待欲调匀气息,立足不定,又俯身跌倒。 卫璧和武青婴大惊,急忙抢上扶起。忽听得何太冲道:“让他多躺一会!”武青婴回过头来,怒道:“你说什么?”心想:“爹爹受了敌人暗算,你却幸灾乐祸,反来讥嘲。”何太冲道:“气血翻涌,静卧从容。”卫璧登时省悟,道:“是!”轻轻将师父放回地下。 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一眼,大为诧异,他们都和那村女动过手,觉得她招术精妙,果有过人之处,然内力却只平平,可是适才和武烈对这一掌,明明是以世所罕有的内力将他震倒,委实令人大惑不解。 那村女心中,却更加诧异万分。她让武烈点倒后,倒在张无忌怀中动弹不得,眼看武青婴挥剑刺到,突然有物飞来,震开长剑,跟着忽有一股火炭般的热气透入自己两腿,冲向“伏兔”和“风市”两穴,登时将受封的穴道解开了。她全身剧震,低头看时,只见张无忌双手握住自己两脚足踝,热气源源不绝的从“悬钟穴”中涌入体内。这当儿变化快极,未及细思,武烈的一掌已拍了下来。她随手抵御,本是拚着手腕折断,胜于肩骨给他拍得粉碎,那知双掌相交,武烈竟给自己掌力击出丈许。她差愕之下,心道:“难道这丑八怪乡巴佬,竟是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大高手?” 何太冲心存忌惮,不愿和她比拚掌力,拔剑出鞘,说道:“我领教领教姑娘的剑法。”那村女笑道:“我没剑啊!”卫璧道:“好,我借给你!”提起长剑,剑尖对准那村女胸口,用力掷出。那村女伸手一抄,接在手里,笑道:“你武功太差,刺我不死。”何太冲是一派掌门,不肯占小辈便宜,说道:“你进招罢,我让你三招再还手。”那村女长剑刺出,迳取中宫。 何太冲怒哼一声,低声道:“小辈无礼!”举剑便封。却听得喀喇声响,双剑一齐震断。何太冲脸色大变,身形晃处,已自退开半丈。那村女暗叫:“可惜,可惜!”原来张无忌将九阳神功传到她体内,但她不会发挥神功的威力,结果双剑齐断,若能运力攻敌,那么折断的便只对手兵刃,她手中长剑却可完好。 班淑娴大奇,低声道:“怎么啦?”何太冲手臂兀自酸麻,苦笑道:“邪门!”班淑娴拔出长剑,寒着脸道:“我再领教。”那村女双手一摊,意示无剑可用。班淑娴指着掉在十余丈之外武青婴的那把长剑,喝道:“去捡来使!”那村女不敢离开张无忌之手,只得扬一扬手中半截断剑,笑道:“就是这把断剑,也可以了!” 班淑娴大怒,心道:“死丫头如此托大,轻视于我。”她却不似何太冲般要处处保持前辈高人身分,长剑回处,疾刺那村女头颈。那村女举断剑挡架,班淑娴剑法轻灵之极,早已改削她左肩。那村女忙翻剑相护。班淑娴又已斜刺她右胁,接连八剑,势若飘风,始终不与那村女的断剑相碰,只发挥自己剑法所长,不令对方有施展内力之机。 那村女左支右绌,登时迭遇凶险。她剑法本就远不及班淑娴,再加上手中只剩半截断剑,双足又不敢移动,变成了只守不攻。又拆数招,班淑娴剑尖闪处,嗤的一声,在那村女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昆仑派剑法一招得手,不容敌人更有半分喘息余裕,随势着着进逼,那村女“啊”的一声,肩头又即中剑。 那村女叫道:“喂,你再不帮我,眼睁睁瞧我给人杀了么?”班淑娴退后两步,横剑当胸,游目四顾,却不见有人,长剑颤动,剑尖上抖出朵朵寒梅,又向那村女攻去。 那村女疾舞断剑,连挡三剑,对方剑招来得奇快,她却也挡得迅捷无伦,这当儿眼明手快,当真招招间不容发。班淑娴赞道:“死丫头,手下倒快!”那村女不肯吃亏,回骂道:“死婆娘,你手下也不慢。”班淑娴是剑术大名家,数十年的修为,口中说话,手下丝毫没闲着。那村女终究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虽得遇明师,但岂能学得到班淑娴好整以暇的风范?这一说话微微分心,但觉手腕忽疼,半截断剑已脱手飞出。那村女“啊”的一声惊呼,班淑娴第二剑已刺向她胁下。 丁敏君一直在旁袖手观战,这时看出便宜,不及拔剑,一招“推窗望月”,双掌便向那村女背上击去,同时武青婴也纵身而起,飞腿直踢那村女右腰。那村女只吓得一颗心几欲从腔子中跳了出来,但觉全身炙热,如堕火窖,随手伸指往班淑娴的长剑上弹去,便在此时,背心中掌,腰间遭踢。却听得“啊哟”“哎唷”两声惨叫,丁敏君和武青婴同时向后摔出,班淑娴手中也只剩下了半截断剑。 原来张无忌见情势危急,霎时间将全身真气急速送入那村女体内。他所修习的九阳神功已有三四成功力,威力实不在小,于是班淑娴的长剑、丁敏君的双手腕骨、武青婴的右足趾骨,一一分别折断。何太冲、武烈、卫璧三人目瞪口呆,一时都怔住了。 班淑娴将半截断剑往地下一抛,恨恨的道:“走罢,丢人现眼还不够么?”向丈夫怒目而视,一肚皮怨气,尽数要发泄在他身上。何太冲道:“是!”两人并肩奔出,片刻之间,已奔得老远,昆仑派轻功之佳妙,确是武林一绝。至于班淑娴回家如何整治何太冲出气,是罚跪顶剑,或是另有昆仑派怪招,自非外人所知。 卫璧右手扶着师父,左手扶了师妹,慢慢走开。他三人极怕那村女乘胜追击,可是又不能如何太冲夫妇这般飞驰远去,每一步中都担着一份心事。 丁敏君双手腕骨断折,腿足却仍无伤,咬紧牙关,独自离去。 那村女得意之极,哈哈大笑,说道:“丑八怪!你……”突然间一口气接不上来,晕了过去。原来张无忌眼见六个对头分别离去,当即缩手,放脱她足踝,充塞在那村女体内的一股九阳真气蓦地里泄去,她便如全身虚脱,四肢百骸再无分毫力气。张无忌一惊之下,便即领会,双手拇指轻轻按住她眉头尽处的“丝竹空穴”,微运神功,那村女这才慢慢醒转。 她睁开眼来,见自己躺在张无忌怀里,他正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不觉大羞,急跃而起,似笑非笑的向他瞪了一会,突然伸手抓住他左耳用力一扭,骂道:“丑八怪,你骗人!你有一身厉害武功,怎不跟我说?”张无忌痛叫:“哎哟!你干什么?”那村女哈哈笑道:“谁叫你骗人?”张无忌道:“我几时骗你了,你没跟我说你会武功,我也没跟你说我会武功。”那村女道:“好,便饶了你这遭。适才多承你助我一臂之力,将功折罪,我也不来追究了。你的腿能走路了吗?”张无忌道:“还不能。” 那村女叹道:“总算好心有好报,若不是我记挂着你,要再来瞧你一次,你也不能救我。”顿了一顿,又道:“早知你本事比我强得多,我也不用替你去杀朱九真那鬼丫头了。”张无忌脸一沉,道:“我本来没叫你去杀她啊。”那村女道:“啊哟,啊哟!原来你心中还是放不下这个美丽姑娘,倒是我不好,害了你意中人。”张无忌道:“朱姑娘不是我意中人,她再美丽,也不跟我相干。”那村女奇道:“咦!这可奇了。她害得你这样惨,我杀了她给你出气,难道不好吗?” 张无忌淡淡的道:“害过我的人很多,要一个个都去杀了出气,也杀不尽这许多。何况,有些人存心害我,其实他们也是挺可怜的。好比朱姑娘,她整日价提心吊胆,生怕她表哥不跟她好,耽心他娶了武姑娘为妻。像她这样,做人又有什么快活?” 那村女怒道:“你是讥刺我么?”张无忌一呆,没想到说着朱九真时,无意中触犯了眼前这位姑娘之忌,忙道:“不,不。我是说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别人对你不起,你就去杀了他,那很不好。”那村女冷笑道:“你学武功如不是为了杀人,那学来做什么?” 张无忌沉吟道:“学好了武功,坏人如来加害,我们便可抵挡了。”那村女道:“佩服,佩服!原来你是个正人君子,大大的好人!”张无忌呆呆的瞧着她,总觉对这位姑娘的举止神情,自己感到说不出的亲切,说不出的熟悉。那村女下颚一扬,问道:“你瞧什么?”张无忌道:“我妈妈常笑我爸爸是滥好人,软心肠的书生。她说话时的口吻模样,就跟你这时候一样。” 那村女脸上一红,斥道:“呸!又来占我便宜,说我像你妈妈,你自己就像你爸爸了!”她虽出言斥责,眼光中却孕含笑意。张无忌急道:“老天爷在上,我若有心占你便宜,教我天诛地灭。”那村女笑道:“口头上占一句便宜,也没什么大不了,又用得着赌咒发誓?” 刚说到此处,忽听得东北角上有人清啸一声,啸声明亮悠长,是女子的声音。跟着近处有人作啸相应,正是尚未走远的丁敏君。她随即停步不走。 那村女脸色微变,低声道:“峨嵋派又有人来了。” 第十七回 青翼出没一笑飏 张无忌和那村女向东北方眺望,这时天已黎明,只见一个绿色人形在雪地里轻飘飘的走来,行近十余丈,看清楚是个身穿葱绿衣衫的女子。她和丁敏君说了几句话,向张无忌和那村女看了一眼,便即走了过来。她衣衫飘动,身法轻盈,出步甚小,行走却极迅捷,顷刻间便到了离两人四五丈处。只见她清丽秀雅,姿容甚美,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张无忌颇为诧异,暗想听她啸声,看她身法,料想必比丁敏君年长,那知她似乎比自己还小了几岁。 只见这女郎腰间悬着一柄短剑,却不拔取兵刃,空手走近。丁敏君出声警告:“周师妹,这鬼丫头功夫邪门得紧。”那女郎点点头,斯斯文文的说道:“请问两位尊姓大名?因何伤我师姊?” 自她走近之后,张无忌一直觉得她好生面熟,待得听到她说话,登时想起:“原来她便是汉水中的船家小女孩周芷若姑娘。太师父携她上武当山去,如何却投入了峨嵋门下?”胸口一热,便想探问张三丰的近况,但转念想到:“张无忌已经死了,我这时是乡巴佬、丑八怪、曾阿牛。只要我少有不忍,日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祸患。我决不能泄露自己身分,以免害及义父,让爹妈白白的冤死于九泉之下。” 那村女冷冷一笑,说道:“令师姊一招‘推窗望月’,双掌击我背心,自己折了手腕,难道也怪得我么?你倒问问令师姊,我可有向她发过一招半式?” 周芷若转眼瞧着丁敏君,意存询问。丁敏君怒道:“你带这两人去见师父,请她老人家发落便是。”周芷若道:“倘若这两位并非存心得罪师姊,以小妹之见,不如一笑而罢,化敌为友。”丁敏君大怒,喝道:“什么?你反而相助外人?” 第1692章 倚天屠龙记(79) 张无忌眼见丁敏君这副神色,想起那一年晚上彭莹玉和尚在林中受人围攻,纪晓芙因而和丁敏君反脸,今日旧事重演,丁敏君又来逼迫这个小师妹,不禁暗暗为周芷若耽心。但周芷若对丁敏君却极尊敬,躬身道:“小妹听由师姊吩咐,不敢有违。” 丁敏君道:“好,你去将这臭丫头拿下,把她双手也打折了。”周芷若道:“是,请师姊给小妹掠阵照应。”转身向那村女道:“小妹无礼,想领教姊姊的高招。”那村女冷笑道:“那里来的这许多啰唆!”心想:“难道我会怕了你这小姑娘?”自不须张无忌相助,跃起身来,快如闪电般连击三掌。周芷若斜身抢进,左掌擒拿,以攻为守,招数颇见巧妙。 张无忌内力虽强,武术上的招数却未融会贯通,见周芷若和那村女都以快打快,周芷若的峨嵋绵掌轻灵迅捷,那村女的掌法则古怪奇奥。他看得又佩服,又关怀,也不知盼望谁胜,但愿两个都别受伤。 两女拆了二十余招,便各遇凶险,猛听得那村女叫声:“着!”左掌已斩中了周芷若肩头。跟着嗤的声响,周芷若反手扯脱了那村女的半幅衣袖。两人各自跃开,脸上微红。那村女喝道:“好擒拿手!”待欲抢步又上,只见周芷若眉头深皱,按着心口,身子晃了两下,摇摇欲倒。张无忌忍不住叫道:“你……你……”脸上满是关切之情。 周芷若见这长须长发的男子居然对自己大为关心,暗自诧异。丁敏君道:“师妹,你怎么啦?”周芷若左手搭住师姊肩膀,摇了摇头。 丁敏君吃过那村女的苦头,知她厉害,只不过师父常自称许这小师妹,说她悟性奇高,进步神速,本派将来发扬光大,多半要着落在她身上,丁敏君心下不服,是以叫她上去一试,只盼也让她吃些苦头。见她竟能和那村女拆上二十余招方始落败,已远远胜过自己,心中颇为妒忌,待得觉到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全无力气,才知她受伤不轻,生怕那村女上前追击,忙道:“咱们走罢!”两人携扶着向东北方而去。 那村女瞧着张无忌脸上神色,冷笑道:“丑八怪,见了美貌姑娘便魂飞天外。”张无忌欲待解释,但想:“若不吐露身世,这件事便说不清楚,还不如不说。”便道:“她美不美,关我什么事?我是关心你,怕你受了伤。”那村女道:“你这话是真是假?”张无忌想:“我本是对两个姑娘都关心。”说道:“我骗你作甚?想不到峨嵋派中一个年轻姑娘,武艺竟恁地了得。”那村女道:“厉害,厉害!” 张无忌望着周芷若的背影,见她来时轻盈,去时蹒跚,想起当年汉水舟中她对自己喂饮喂食、赠巾抹泪之德,心想但愿她受伤不重。 那村女忽然冷笑道:“你不用担心,她压根儿就没受伤。我说她厉害,不是说她武功,是说她小小年纪,心计却如此厉害。”张无忌奇道:“她没受伤?”那村女道:“不错!我一掌斩中她肩头,她肩上生出内力,将我手掌弹开,原来她已练过峨嵋九阳功,倒震得我手臂微微酸麻。她那里会受什么伤?”张无忌大喜,心想:“原来灭绝师太对她青眼有加,竟将峨嵋派镇派之宝的峨嵋九阳功传了给她。” 那村女忽地翻过手背,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一下突如其来,张无忌毫没防备,半边面颊登时红肿,怒道:“你……你干什么?”那村女恨恨的道:“见了人家闺女生得好看,你灵魂儿也飞上天啦。我说她没受伤,要你乐得这个样子的干什么?”张无忌道:“我就是为她欢喜,跟你又有什么相干?”那村女又挥掌劈来,这一次张无忌却头一低,让了开去。那村女大怒,说道:“你说过要娶我为妻的。这句话说了还不上半天,便见异思迁,瞧上人家美貌姑娘了。” 张无忌道:“你早说过我不配,又说你心中自有情郎,决不能嫁我的。”那村女道:“不错,可是你答允了我,这一辈子要待我好,照顾我。”张无忌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那村女怒道:“既是如此,你怎地见了这个美貌姑娘,便如此失魂落魄?教人瞧着好不惹气!”张无忌笑道:“我没失魂落魄。”那村女道:“我不许你喜欢她,不许你想她。” 张无忌道:“我又没说喜欢她。但你为什么心中又牵记着旁人,一直念念不忘呢?”那村女道:“我识得那人在先啊。要是我先识得你,就一生一世只对你一人好,再不会去想念旁人,这叫做‘从一而终’。一个人要是三心两意,便天也不容。”张无忌心想:“我相识周家姑娘,远在识得你之前。”但这句话不便出口,便道:“要是你只对我一人好,我也只对你一人好。要是你心中想着旁人,我也去想旁人。” 那村女沉吟半晌,数度欲言又止,突然间眼中珠泪欲滴,转过头去,乘张无忌不觉,伸袖拭了拭眼泪。张无忌心下不忍,轻轻握住了她手,柔声道:“咱们没来由的说这些干什么?再过得几天,我的腿伤便全好了。咱们一起到处去游玩,岂不甚美?” 那村女回过头来,愁容满脸,说道:“阿牛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别生气。”张无忌道:“什么事啊?但教我力之所及,总会给你做到。”那村女道:“你答允我不生气,我才跟你说。”张无忌道:“不生气就是。”那村女踌躇了一会,道:“你嘴里说不生气,心里也不可生气才成。”张无忌道:“好,我心里也不生气。” 那村女反握着他手,说道:“阿牛哥哥,我从中原万里迢迢的来到西域,为的就是找他。以前还听到一点踪迹,但到了这里,却如石沉大海,再也问不到他的消息了。你腿好之后,帮我去找到他,然后我再陪你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张无忌忍不住心中不快,哼了一声。那村女道:“你答允我不生气的,这不是生气了么?”张无忌没精打采的道:“好,我帮你去找他。” 那村女大喜,道:“阿牛哥,你真好。”望着远处天地相接的那一线,心摇神驰,轻声道:“咱们找到了他,他想着我找了他这么久,就会不恼我了。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一切全听他的话。”张无忌道:“你这个意中人到底有什么好,教你如此念念不忘?”那村女微笑道:“他有什么好,我怎说得上来?阿牛哥,你说咱们能找到他么?他见了我还会打我骂我么?”张无忌见她如此痴情,不忍叫她伤心,低声道:“不会了,他不会打你骂你了。”那村女樱口微动,眼波欲流,也低声道:“是啊,他爱我怜我,再也不会打我骂我了。” 张无忌心想:“这姑娘对她意中人痴心如此,倘若世上也有一人如此关怀我,思念我,我这一生便再多吃些苦,也是快活。”瞧着周芷若和丁敏君并排在雪地中留下的两行足印,心想:“倘若丁敏君这行足印是我留下的,我得能和周姑娘并肩而行……” 那村女突然叫道:“啊哟,快走,再迟便来不及了。”张无忌从幻想中醒转,道:“怎么?”那村女道:“那峨嵋派姑娘不愿跟我拚命,假装受伤而去,可是那丁敏君口口声声说要拿我们去见她师父,灭绝师太必在左近。这老贼尼挺好胜,怎能不来?” 张无忌想起灭绝师太一掌击死纪晓芙的残忍狠辣,不禁心悸,惊道:“老尼姑好厉害的,咱们可不是对手。”那村女道:“你见过她么?”张无忌道:“峨嵋掌门,岂同等闲?我不能行走,你快逃走罢。”那村女怒道:“哼,我怎能抛下你不顾,独自逃生?你当我半点良心也没有么?”沉吟片刻,取下柴堆中的硬柴,再用软柴搓成绳子,扎了个雪橇,抱起张无忌,让他双腿伸直,躺在雪橇上,拉了他向西北方跑去。 张无忌见她身形微晃,宛似晓风中一朵荷蕖,背影婀娜,姿态美妙,拖着雪橇,一阵风般掠过雪地。她奔驰不停,赶了三四十里路。 张无忌过意不去,说道:“喂,好歇歇啦!”那村女笑道:“什么喂不喂的,我没名字么?”张无忌道:“你不肯说,我有什么法子?你要我叫你‘丑姑娘’,可是我觉得你好看啊。”那村女嗤的一笑,一口气泄了,便停了脚步,掠了掠头发,说道:“好罢,跟你说也不打紧,我叫蛛儿。” 张无忌道:“珠儿,珠儿,珍珠宝贝儿。”那村女道:“呸!不是珍珠的珠,是毒蜘蛛的蛛。”张无忌一怔,心想:“那有用这个‘蛛’字来作名字的?” 蛛儿道:“我就是这个名字。你若害怕,便不用叫了。”张无忌道:“是你爸爸给取的么?”蛛儿道:“哼,若是爸爸取的,你想我还肯要么?是妈取的。她教我练‘千蛛万毒手’,说就用这个名字。”张无忌听到“千蛛万毒手”五字,不由得心中一寒。 蛛儿道:“我从小练起,还差着好多呢。等得我练成了,也不用怕灭绝老贼尼啦。你要不要瞧瞧?”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黄澄澄的金盒,打开盒盖,盒中两只拇指大小的蜘蛛蠕蠕而动。蜘蛛背上花纹斑斓,鲜明夺目。张无忌一看之下,蓦地想起王难姑的《毒经》中言道:“蜘蛛身有彩斑,乃剧毒之物,螫人后极难解救。”不由得心下惊惧。 蛛儿见他脸色郑重,笑道:“你倒知道我这宝贝蛛儿的好处。你等一等。”说着飞身上了一棵大树,眺望周遭地势,跃回地下,道:“咱们且走一程,慢慢再说蜘蛛的事。”拉着雪橇,又奔出七八里地,来到一处山谷边上,将张无忌扶下雪橇,然后搬了几块石头,放在橇中,拉着急奔,冲向山谷。她奔到山崖边上,猛地收步,那雪橇仍有冲力,带着石块,轰隆隆的滚下深谷,声音良久不绝。 张无忌回望来路,见雪地中柴橇所留下的两行轨迹远远蜿蜒而来,至谷方绝,心想:“这姑娘心思细密。灭绝师太倘若顺着轨迹找来,只道我们已摔入雪谷,跌得尸骨无存了。” 蛛儿蹲下身来,道:“你伏在我背上!”张无忌道:“你负着我走吗?那太累了。”蛛儿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己不知道么?”张无忌不敢多说,便伏在她背上,轻轻搂住她头颈。蛛儿笑道:“你怕扼死我么?轻手轻脚的,教人头颈里痒得要命。”张无忌见她对自己一无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搂得紧了些。蛛儿突然跃起,带着他飞身上树。 这一排树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儿从一株大树跃上另一株大树,她身材纤小,张无忌却甚高大,但她步法轻捷,竟也不见累赘,过了七八十棵树,跃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来,将他轻轻放落,笑道:“咱们在这儿搭个牛棚,倒是不错。”张无忌奇道:“牛棚?搭牛棚干什么?”蛛儿笑道:“给大牯牛住啊,你不是叫阿牛么?”张无忌道:“那不用了,再过得四五天,我断骨的接续处便硬朗啦,其实这时勉强要走,也对付得了。” 蛛儿道:“哼!勉强走,已经是个丑八怪,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说着便折下一条树枝,扫去山石旁的积雪。 张无忌听着“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这句话,蓦地里体会到她言语中的关切之意,不由得心中一动。只听她轻轻哼着小曲,攀折树枝,在两块大石之间搭了个上盖,便成了一间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顶石墙,倒也好看。蛛儿搭好小屋,又抱起地下一大块一大块雪团,堆在小屋顶上,忙了半天,直至外边瞧不出半点痕迹,方始罢手。 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脸上汗珠,道:“你等在这里,我去找些吃的来。”张无忌道:“我也不怎么饿,你太累啦,歇一会儿再去罢。”蛛儿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好,嘴里说得甜甜的,又有什么用?”说着快步钻入树林。 张无忌在小屋之中,想起蛛儿语音娇柔,举止轻盈,无一不是个绝色美女的风范,可就一张脸蛋儿却生得这么丑陋,又想起母亲临终时说过的话来:“越是美丽的女子,越会骗人,你越要小心提防。”蛛儿相貌不美,待自己又极好,有心和她终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没把自己放在意下,也真无味之极。 他胡思乱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儿已提了两只雪鸡回来,生火烤了,味美绝伦。张无忌将一只雪鸡吃得干干净净,犹未餍足。蛛儿抿着嘴笑了,将预先留下的两条鸡腿又掷了给他。那是她在自己那只雪鸡上省下来的,原是鸡上的精华。张无忌欲待推辞,蛛儿怒道:“你想吃便吃,谁对我假心假意,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张无忌不敢多说,便把两条鸡腿吃了。他满嘴油腻,从地下抓起一块雪来擦了擦脸,伸衣袖抹去。 蛛儿回过头来,看到他用雪块擦干净了的脸,不禁怔住了,呆呆的望着他。张无忌让她瞧得不好意思,问道:“怎么啦?”蛛儿道:“你几岁啦?”张无忌道:“二十一岁。”蛛儿道:“嗯,原来你只比我大三岁。为什么留了这么长的胡子?”张无忌笑道:“我一直独个儿在深山荒谷中住,从不见人,就没想到要剃须。” 蛛儿从身旁取出一把金柄小刀来,按着他脸,慢慢将胡子剃去了。张无忌只觉刀锋锐利,所到之处,髭须纷落,她手掌手指却柔腻娇嫩,摸在面颊上,忍不住怦然心动。 那小刀渐渐剃到他颈中,蛛儿笑道:“我稍一用力,在你喉头一割,立时一命呜呼。你怕不怕?”张无忌笑道:“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做鬼也是快活。”蛛儿反过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斩,喝道:“叫你做个快活鬼!” 第1693章 倚天屠龙记(80) 张无忌吓了一跳,但她出手太快,刀子又近,待得惊觉,一刀已然斩下,半点反抗之力也无,但体内九阳神功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弹之力,将刀子震开,随后才知她用以斩落的只是刀背。蛛儿手臂一震,叫声:“哎唷!”随即格格笑道:“快活么?”张无忌笑着点了点头。他本来为人朴实,但在蛛儿面前,不知怎的,心中无拘无束,似乎跟她自幼儿一块长大一般,说不出的逍遥自在,忍不住要说几句笑话。 蛛儿为他剃干净胡须,向他呆望半晌,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张无忌道:“怎么啦?”蛛儿不答,又为他割短头发,梳个髻儿,用树枝削了根钗子,插入他发髻。见他这么一打扮,虽衣衫褴褛不堪,又实在太短太窄,便像是偷来的一般,但神采焕发,丑八怪变成了个英俊青年。蛛儿又叹了口气,说道:“真想不到,原来你生得这么好看。” 张无忌知她是为自身的丑陋难过,便道:“我也没什么好看。再说,天地间极美的物事之中,往往含有极丑。孔雀羽毛华美,其胆却是剧毒。仙鹤丹顶殷红,何等好看,那知却是最厉害的毒药。诸凡蛇豸昆虫,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你那两只毒蜘蛛可不是美得很么?一个人相貌俊美有什么好,要心地良善那才好啊。”蛛儿冷笑道:“心地良善有什么好,你倒说说看。”张无忌一时倒答不上来,怔了一怔,才道:“心地良善,便不会去害人。”蛛儿道:“不去害人又有什么好?”张无忌道:“你不去害人,自己心里就平安喜乐,处之泰然。”蛛儿道:“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惨不可言,自己心里才会平安喜乐,才会处之泰然。”张无忌摇头道:“你强辞夺理。” 蛛儿冷笑道:“我若非为了害人,练这千蛛万毒手又干什么?自己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熬煎,难道贪好玩么?”说着盘膝坐下,行了一会儿内功,从怀里取出黄金小盒,打开盒盖,将双手两根食指伸进盒中。盒中的一对花蛛慢慢爬近,分别咬住了她两根指头。她深深吸一口气,双臂轻微颤抖,潜运内力和蛛毒相抗。花蛛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为食,但蛛儿手指上血脉运转,也带了花蛛体内毒液,回入自己血中。 张无忌见她满脸神色庄严肃穆,同时眉心和两旁太阳穴罩上一层淡淡黑气,咬紧牙关,竭力忍受痛楚。再过一会,又见她鼻尖上渗出细细的一粒粒汗珠。她这功夫练了几有半个时辰,双蛛直到吸饱了血,肚子涨得和圆球相似,这才跌入盒中,沉沉睡去。 蛛儿又运功良久,脸上黑气渐退,重现血色,一口气喷了出来,张无忌闻着,只觉一股甜香,随即微觉晕眩,似乎她所喷的这口气中也含了剧毒。蛛儿睁开眼来,微微一笑。张无忌问道:“要练到怎样,才算大功告成?”蛛儿道:“要每只花蛛的身子从花转黑,再从黑转白,去净毒性而死,蜘蛛体中的毒液便都到了我手指之中。至少要练过一百只花蛛,才算小成。真要功夫深啊,那么一千只、两千只也不嫌多。” 张无忌听她这么说,心中不禁发毛,道:“那里来这许多花蛛?”蛛儿道:“一面得自己养,他们会生小蜘蛛,一面须得到产地去捉。”张无忌叹道:“天下武功甚多,何必非练这门毒功不可?这蛛毒猛烈之极,吸入体内,虽说你有抵御之法,日子久了,终究没好处。” 蛛儿冷笑道:“天下武功固然甚多,可有那一门功夫,能及得上这千蛛万毒手的厉害?你别自恃内功了得,要是我这门功夫练成了,你未必能挡得住我手指的一戳。”说着凝气于指,随手在身旁的一株树上戳了一下。她功力未到,只戳入半寸来深。 张无忌又问:“怎地你妈妈教你练这功夫?她自己练成了么?” 蛛儿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恨恨的道:“练这千蛛万毒手,只要练到二十只花蛛以上,体内毒质积得多了,容貌便起始变形,待得千蛛练成,更会奇丑无比。我妈本已练到将近一百只,偏生遇上了我爹,怕自己容貌变丑,我爹爹不喜,硬生生将毕生的功夫散了,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庸女子。她容貌虽好看,但受二娘和我哥哥的欺侮凌辱,竟没半点还手的本事,到头来还是送了自己性命。哼,相貌好看有什么用?我妈本来是个极美丽、极秀雅的女子,只因年长无子,我爹爹还是另娶妾侍……” 张无忌的眼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低声道:“原来……你是为了练功夫……”蛛儿道:“不错,我是为了练功夫,才将一张脸毒成这样。哼,那个负心人不理我,等我练成了千蛛万毒手之后,找到了他,他若没旁的女子,那便罢了……”张无忌道:“你并没跟他成婚,也无白头之约,不过是……不过是……”蛛儿道:“爽爽快快的说好啦,怕什么?你要说我不过是自己单相思,是不是?单相思便怎样?我既爱上了他,便不许他心中另有别的女子。他负心薄幸,教他尝尝我这‘千蛛万毒手’的滋味。” 张无忌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再行辩说,心想她脾气奇特,好起来很好,凶野起来却全然蛮不讲理,又想起太师父和大师伯、二师伯们常说的武林中正邪之别,看来她所练的“千蛛万毒手”必是极歹毒的邪派功夫,她母亲也必是妖邪一流,想到此处,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戒惧之意。 蛛儿却并未察觉他心情异样,在小屋中奔进奔出,采了许多青翠枝叶布置起来。张无忌见她将这间小小的屋子整治得颇具雅趣,可见爱美出自天性,然而一副容貌却毒成这个模样,便道:“蛛儿,我腿好之后,去采些药来,设法治好你脸上毒肿。” 蛛儿听了这几句话,脸上突现恐惧之色,说道:“不……不……不要,我熬了多少摧心刺骨的苦楚才到今日地步,你要散去我的千蛛万毒功么?”张无忌道:“咱们或能想到一个法子,功夫不散,却能消去你脸上毒肿。” 蛛儿道:“不成的,要是有这法子,我妈妈是祖传的功夫,怎能不知?天下除非是蝶谷医仙胡青牛,方有这等惊人本事,可是他……他早已死去多年了。”张无忌奇道:“你也知道胡青牛?”蛛儿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啦?什么事奇怪?蝶谷医仙名满江湖,谁都知道。”说着又叹了口气,说道:“便是他还活着,这人号称‘见死不救’,又有什么用?” 张无忌心想:“她不知蝶谷医仙的一身本事已尽数传了给我,这时我且不说,日后我想到了治她脸上毒肿之法,也好让她大大惊喜一场。” 说话间天已入夜,两人便在这小屋中倚靠着山石睡了。 睡到半夜,张无忌睡梦中忽听到一两下低泣之声,登时醒转,定了定神,原来蛛儿正在哭泣。他坐直身子,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安慰她道:“蛛儿,别伤心。”那知他柔声说了这两句话,蛛儿更难抑止,伏在他肩头,放声大哭。 张无忌问道:“蛛儿,什么事?你想起了妈妈,是不是?”蛛儿点了点头,抽抽噎噎的道:“妈妈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谁也不喜欢我,谁也不同我好。”张无忌拉起衣襟,缓缓替她擦去眼泪,轻声道:“我喜欢你,我会待你好。”蛛儿道:“我不要你待我好。我心中只喜欢一个人,他不睬我,打我、骂我,还要咬我。”张无忌颤声道:“你忘了这个薄幸郎罢。我娶你为妻,让我一生好好的待你。” 蛛儿大声道:“不,不!我不忘记他。你再叫我忘了他,我永远不睬你了。” 张无忌大是羞惭,幸好在黑暗之中,蛛儿没瞧见他满脸通红的尴尬模样。 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蛛儿道:“阿牛哥,你恼了我么?”张无忌道:“我没恼你,我是生自己的气,不该跟你说这些话。”蛛儿忙道:“不,不!你说愿意娶我为妻,一生要好好待我,我很爱听。你再说一遍罢。”张无忌怒道:“你既忘不了那人,我还能说什么?” 蛛儿伸过手去,握住了他手,柔声道:“阿牛哥,你别着恼,我得罪了你,是我不好。你如真的娶了我为妻,我会刺瞎了你眼睛,会杀了你的。”张无忌身子一颤,惊道:“你说什么?”蛛儿道:“你眼睛瞎了,就瞧不见我的丑模样,就不会去瞧峨嵋派那个周姑娘。倘若你还忘不了她,我就一指戳死你,一指戳死峨嵋派的周姑娘,再一指戳死我自己。”她说着这些奇怪的话,但声调自然,似乎天经地义一般。张无忌听她说得凶恶狠毒,心头怦的一跳。 便在此时,忽然远远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峨嵋派周姑娘,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蛛儿一惊跃起,低声道:“是灭绝师太!”她说得很轻,但外面那人还是听见了,森然道:“不错,是灭绝师太。” 外面那人说第一句话时,相距尚远,但第二句话却已是在小屋近旁发出。蛛儿心知事情不妙,已不及抱起张无忌设法躲避,只得屏息不语。 只听得外面那人冷冷的道:“出来!还能在这里面躲一辈子么?”蛛儿握了握张无忌的手,掀开茅草,走了出来。只见小屋两丈外站着个老尼,身裁高大,背脊微偻,小帽下露出未曾剃净的稀疏白发,正是峨嵋派掌门人灭绝师太。她身后远处有数十人分成三排奔来。奔到近处,众人在灭绝师太两侧一站,其中约有半数是尼姑,其余的有男有女,丁敏君和周芷若也在其内。男弟子站在最后,原来峨嵋派向来重女轻男,男弟子不能获传上乘武功,地位也较女弟子为低。 灭绝师太冷冷的向蛛儿上下打量,半晌不语。张无忌提心吊胆的伏在蛛儿身后,打定了主意,她若向蛛儿下手,明知不敌,也要竭力一拚。只听灭绝师太哼了一声,问丁敏君道:“就是这个小女娃么?”丁敏君躬身道:“是!” 猛听得喀喇、喀喇两响,蛛儿闷哼一声,身子已摔出三丈之外,双手腕骨折断,晕倒在雪地之中。 张无忌但见眼前灰影闪动,灭绝师太以快捷无伦的身法欺到蛛儿身旁,以快捷无伦的手法断她腕骨、摔掷出去,又以快捷无伦的身法退回原处,颤巍巍的有如一株古树,又诡怪又雄伟的挺立在夜风里。这几下出手,每一下都干净利落,张无忌都瞧得清清楚楚,但实是快得不可思议,他竟给这骇人的手法镇慑住了,要待救援,不但来不及,也无所措手足,失却了行动之力。 灭绝师太刺人心魄的目光瞧向张无忌,喝道:“出来!”周芷若走上一步,禀道:“师父,这人断了双腿,一直行走不得。”灭绝师太道:“做两个雪橇,带了他们去。” 众弟子齐声答应。十余名男弟子快手快脚的扎成两个雪橇。两名女弟子抬了蛛儿,两名男弟子抬了张无忌,分别放上雪橇,拖橇跟在灭绝师太身后,向西奔驰。 张无忌凝神倾听蛛儿动静,不知她受伤轻重如何,奔出里许,才听得蛛儿轻轻呻吟了一声。张无忌大声问道:“蛛儿,伤得怎样?受了内伤没有?”蛛儿道:“她折断了我双手腕骨,胸腹间似乎没伤。”张无忌道:“内脏没伤,那就好了。你用左手手肘去撞右手臂弯下三寸五分处,再用右手手肘去撞左手臂弯下三寸五分处,便可稍减疼痛。” 蛛儿还没答话,灭绝师太“咦”的一声,回过头来,瞪了张无忌一眼,说道:“这小子倒还通晓医理,你叫什么名字?”张无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灭绝师太道:“你师父是谁?”张无忌道:“我师父是乡下小镇的一位无名儒医,师太不会知道他名字。”灭绝师太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一行人直走到天明,才歇下来分食干粮。 周芷若拿了几个冷馒头,分给张无忌和蛛儿。她将馒头递给张无忌时,向他瞧了一眼,便转开了头。张无忌心中一阵激动,再也忍耐不住,轻声说道:“汉水舟中喂饭之德,永不敢忘。”周芷若全身一震,转头向他瞧去,这时张无忌已剃去了胡须,她瞧了好一会,突然间“啊”的一声,脸现惊喜,轻声道:“你……你……”张无忌知她终于认出了自己,缓缓点头。周芷若轻声问道:“身上寒毒,已好了吗?”声细如蚊,几不可闻。张无忌轻声道:“已经好了。”周芷若脸上一阵晕红,便走了开去。 其时蛛儿在张无忌身后,见周芷若蓦地里喜不自胜,随即嘴唇微动,脸上又现羞色,双目中却光采明亮,待她走开,便问张无忌:“她跟你说什么?”张无忌脸上一红,道:“没……没什么。”蛛儿哼了一声,怒道:“当面撒谎!” 各人歇了三个时辰,又即赶路,如此向西急行,直赶了三天,看来显有要务在身。一众男女弟子不论赶路休息,若不是非说话不可,否则谁都一言不发,似乎都是哑巴一般。 这时张无忌腿上骨伤早已愈合复元,随时可以行走,但他不动声色,有时还假意呻吟几声,好令灭绝师太不防,只待时机到来,便可救了蛛儿逃走。只是一路上所经之处都是莽莽平野,逃不多远,立时便给追上,一时却也不敢妄动。他为蛛儿接上腕骨,灭绝师太冷冷的瞧着,也没加干预。灭绝师太从蛛儿的武功之中,料想她必是对头一路,反正带着他们也不碍事,可不能轻易放了。日间休息、晚间歇宿之时,张无忌忍不住总要向周芷若瞧上几眼,但她始终没再走到他跟前。 又行两天,这日午后来到一片大沙漠中,地下积雪已融,两个雪橇便在沙上滑行。 正走之间,忽听得马蹄声自西而来。灭绝师太做个手势,众弟子立时在沙丘之后隐身伏下。两人分挺短剑,对住张无忌和蛛儿的后心,意思非常明白,峨嵋派是在伏击敌人,张无忌等若出声示警,短剑向前一送,立时便要了他们性命。 只听马蹄声奔行甚急,但相距尚远,过了好半天方驰到近处。马上乘客突然见到沙地上的足迹,勒马注视。峨嵋大弟子静玄师太拂尘一举,数十名弟子分从埋伏处跃出,将乘者团团围住。 第1694章 倚天屠龙记(81) 张无忌探首张望,见来人共四乘马,乘者均穿白袍,袍上绣着一个红色火焰。四人陡见中伏,齐声呐喊,拔出兵刃,便往东北角上突围。 静玄师太大叫:“是魔教的妖人,一个也不可放走了!” 峨嵋派虽然人多,却不以众攻寡。两名女弟子、两名男弟子遵从静玄师太呼喝号令,分别上前堵截。魔教的四人手持弯刀,出手勇狠。峨嵋派这次前来西域的弟子皆是派中英萃,个个武艺精强,斗不七八合,三名魔教徒众分别中剑,落马摔下。 余下那人却厉害得多,砍伤了一名峨嵋男弟子的左肩,夺路而走,纵马奔出数丈。峨嵋派排行第三的静虚师太叫道:“下来!”步法迅捷,欺到那人背后,拂尘挥出,卷他左腿,劲力甚为凌厉。那人回刀挡架,静虚拂尘突然变招,唰的一声,打中他后脑。这一招击中要害,拂尘中蕴蓄深厚内力,那人倒撞下马。不料那人极是剽悍,身受重伤之下,竟图与敌人同归于尽,张开双臂,疾向静虚扑来。静虚侧身闪开,挥拂尘又击在他胸口。 便在此时,挂在那人坐骑项颈的笼子中忽有三只白鸽振翅飞起。静玄叫道:“玩什么古怪?”衣袖抖动,三枚铁莲子分向三鸽射去。两鸽应手而落。第三枚铁莲子却给躺在地下的一名白袍客打出暗器,撞歪了准头,一只白鸽冲入云端。峨嵋诸弟子暗器纷出,却再也打它不着,眼见那鸽投东北方去了。静玄左手一摆,男弟子拉起四名白袍客,站在她面前。 自攻敌以至射鸽、擒人,灭绝师太始终冷冷的负手旁观。张无忌心想:“她亲自对蛛儿动手,那是对蛛儿十分看重了,想是因丁敏君双腕震断之故。这老尼若要拦下那只白鸽,只一举手之劳,有何难处?可是她偏生不理,任由众弟子自行处理。”想起当年静玄带同纪晓芙等人上武当山向太师父祝寿,已可与昆仑、崆峒诸派掌门人分庭抗礼,这些峨嵋派的大弟子显然在江湖上都已颇有名望,任谁都能独当一面,处分大事,对付魔教中的几名徒众,自不能再由灭绝师太出手。 一名女弟子拾起地下两头打死了的白鸽,从鸽腿上的小筒中取出一个纸卷,呈给静玄。静玄打开看了,说道:“师父,魔教已知咱们围剿光明顶,这信是向天鹰教告急的。”她再看另一个纸卷,道:“一模一样。可惜有一头鸽儿漏网。”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有什么可惜?群魔聚会,一举而歼,岂不痛快?省得咱们东奔西走的四处搜寻。”静玄道:“是!” 张无忌听到“向天鹰教告急”这几个字,心下一怔:“天鹰教教主是我外公,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来?哼,你这老尼如此傲慢自大,却未必是我外公对手。”他本想乘机救了蛛儿逃走,但这时想见外公之心甚为热切,便不想走了。 静玄向四名白袍人喝问:“你们还邀了什么人手?如何得知我六派围剿魔教的消息?”四个白袍人仰天惨笑,突然间一齐扑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众人吃了一惊。两名男弟子俯身看时,但这时见四人脸上各露诡异笑容,均已气绝,惊叫:“师姊,四个都死了!”静玄怒道:“妖人服毒自尽,这毒药倒厉害得紧,发作得这么快。” 静虚道:“搜身。”四名男弟子应道:“是!”便要分别往尸体的衣袋中搜查。 周芷若忽道:“众位师兄小心,提防袋中藏有毒物。”四名男弟子一怔,取兵刃去挑尸体的衣袋,只见袋中蠕蠕而动,每人衣袋中各藏着两条极毒小蛇,若伸手入袋,立时便会给毒蛇咬中。众弟子脸上变色,人人斥骂魔教徒众行事毒辣。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咱们从中土西来,今日首次和魔教徒众周旋。这四人不过是无名小卒,已如此阴毒,魔教中的主脑人物,却又如何?”她哼了一声,又道:“静虚年纪不小了,处事这等草率,还不及芷若细心。”静虚满脸通红,躬身领责。 张无忌心中,却尽在思量静玄所说“六派围剿魔教”这六个字:“六派?六派?我武当派在不在内?” 二更时分,忽听得玎玲、玎玲的驼铃声响,有一头骆驼远远奔来。众人本已睡倒,听了一齐惊醒。驼铃声本从西南方响来,但片刻间便自南而北,响到了西北方。随即转而趋东,铃声竟又在东北方出现。如此忽东忽西,行同鬼魅。众人相顾愕然,均想不论那骆驼的脚程如何迅速,决不能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听声音却又绝不是数人分处四方,先后振铃。过了一会,驼铃声自近而远,越响越轻,陡然之间,东南方铃声大振,竟似那骆驼像飞鸟般飞了过去。峨嵋派诸人从未来过大漠,听这铃声如此怪异,人人都暗暗惊惧。 灭绝师太朗声喝道:“是何方高人,便请现身相见,这般装神弄鬼,成何体统?”话声远远传送出去。她说了这句话后,铃声便此断绝,似乎铃声的主人怕上了她,不敢再弄玄虚。 第二日白天平安无事。到得晚上二更时分,驼铃声又作,忽远忽近,忽东忽西,灭绝师太又再斥责,这一次驼铃却对她毫不理会,一会儿轻,一会儿响,有时似乎是那骆驼怒驰而至,但蓦地里却又悄然而去,吵得人人头昏脑胀。 张无忌和蛛儿相视而笑,虽不明白这铃声如何响得这般怪异,但知定是魔教中的高手所为,这般搅得峨嵋派众人束手无策,六神不安,倒也好笑。 灭绝师太手一挥,众弟子躺下睡倒,不再理会铃声。这铃声响了一阵,虽花样百出,但峨嵋众人不加理睬,似乎自己觉得无趣,突然间在正北方大响数下,就此寂然无声,看来灭绝师太这“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法子,倒也颇具灵效。 次晨众人收拾衣毯,起身欲行,两名男弟子突然不约而同的一声惊呼,只见身旁有一人伏地呼呼大睡。这人自头至脚,以一块污秽的毯子裹着,不露出半点身体,屁股翘得老高,鼾声大作。 峨嵋派余人也随即惊觉,昨晚各人轮班守夜,竟不知有人混了进来?灭绝师太何等神功,便风吹草动,花飞叶落,也逃不过她耳目,怎地人群中突然多了一人,直到此时才见?各人又惊又愧,早有两人手挺长剑,走到那人身旁,喝道:“是谁,弄什么鬼?” 那人仍呼呼打鼾,不理不睬。一名男弟子伸出长剑,挑起毯子,见毯子底下赫然是个身披青条子白色长袍的男子,脸孔向下,伏在沙里,睡得正酣。 静虚心知这人胆敢如此,定然大有来头,走上一步,问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事?”那人鼻鼾声更响,简直便如打雷一般。静虚见这人如此无礼,心下大怒,挥动拂尘,唰的一下,便朝那人高高翘起的臀部打去。猛听得呼的一声,静虚手中那柄拂尘,不知如何,竟尔笔直向空中飞去,直飞上十余丈高,众人不自禁的抬头观看。 灭绝师太叫道:“静虚,留神!”话声甫落,只见那身穿青条袍子的男子已在数丈之外,正自飞步疾奔,静虚却给他横抱在双臂之中。静玄和另一名年长女弟子苏梦清各挺兵刃,提气追去。可是那人身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两女虽展开轻功,却万万追赶不上。灭绝师太一声清啸,手执倚天宝剑,随后赶去。 峨嵋掌门的身手果真与众不同,瞬息间已越过静玄、苏梦清两人,青光闪处,挺剑向那人背上刺出。但那人奔得快极,这一剑差了尺许,没能刺中。那人虽抱着静虚,但奔行之速,丝毫不逊于灭绝师太。他似乎有意炫耀功夫,竟不远走,只绕着众人急兜圈子。灭绝师太连刺数剑,始终刺不到他身上。只听得啪的一响,静虚的拂尘才落下地来。 这时静玄和苏梦清也停了脚步,各人凝神屏息,望着数十丈外两大高手的追逐。此处虽是沙漠,但两人急奔飞跑,尘沙却不飞扬。峨嵋众弟子见静虚为那人擒住,便似已死一般,一动也不动,无不心惊。各人有心上前拦截,但想以师父的威名,怎能自己拾夺不下,却要门人弟子相助?这以众欺寡的名声传了出去,岂不受江湖上好汉耻笑?各人提心吊胆,却谁也不敢上前,只盼师父奔快一步,一剑便刺入那怪客后心。 片刻之间,那人和灭绝师太已绕了三个大圈,眼见灭绝师太只须多跨一步,剑尖便能伤敌,但总是差了这么一步。那人虽起步在先,灭绝师太自后赶上,可是那人手中抱着一人,多了百来斤重量,这番轻功较量就算打成平手,无论如何也是灭绝师太输了一筹。 待奔到第四个圈子时,那人突然回身,双手送出,将静虚向灭绝师太掷去。灭绝师太只觉狂风扑面,这一掷之力势不可当,忙气凝双足,使个“千斤坠”功夫,轻轻将静虚接住。那人哈哈长笑,说道:“六大门派围剿光明顶,只怕没这么容易罢!”说着向北疾驰。他初时和灭绝师太追逐时脚下尘沙不惊,这时却踢得黄沙飞扬,一路滚滚而北,声势威猛,宛如一条数十丈的大黄龙,登时将他背影遮住了。 峨嵋众弟子拥向师父身旁,只见灭绝师太脸色铁青,一语不发。苏梦清突然失声惊呼:“静虚师姊……”但见静虚脸如黄蜡,喉头有个伤口,已然气绝。伤口血肉模糊,却齿痕宛然,竟是给那怪人咬死的。众女弟子都大哭起来。灭绝师太大喝:“哭什么?把她埋了。”众人立止哭声,就地将静虚的尸身掩埋立墓。 静玄躬身道:“师父,这妖人是谁?咱们当牢记在心,好为师妹报仇。”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此人吸人颈血,残忍狠毒,定是魔教四王之一的‘青翼蝠王’,早听说他轻功天下无双,果然名不虚传,远胜于我。” 张无忌对灭绝师太本来颇存憎恨,但这时见她身遭大变,仍丝毫不动声色,镇定如恒,而且当众赞扬敌人,自愧不如,确是一派宗匠的风范,不由得钦服。 丁敏君恨恨的道:“他便是不敢和师父动手过招,一味奔逃,算什么英雄?”灭绝师太哼了一声,突然间啪的一响,打了她一个耳光,怒道:“师父没追上他,没能救得静虚之命,便是他胜了。胜负之数,天下共知,难道英雄好汉是自封的么?” 丁敏君半边脸颊登时红肿,躬身道:“师父教训的是,徒儿知错了。”心中却道:“你奈何不得人家,丢了脸面,这口恶气却来出在我头上。算我倒霉!” 静玄道:“师父,这‘青翼蝠王’是什么来头,还请师父示知。”灭绝师太将手一摆,不答静玄的话,自行前行。众弟子见大师姊都碰了这么一个钉子,还有谁敢多言?一行人默默无言的走到傍晚,生了火堆,在一个沙丘旁露宿。 灭绝师太望着那一堆火,一动也不动,有如一尊石像。 群弟子见师父不睡,谁都不敢先睡。这般呆坐了一个多时辰,灭绝师太突然双掌推出,一股劲风扑去,蓬的一响,一堆大火登时熄了。众人仍默坐不动。冷月清光,洒在各人肩头。 张无忌心中忽起怜悯之意:“难道威名赫赫的峨嵋派竟会在西域一败涂地,甚至全军覆没?”又想:“周姑娘我却非救不可。可是魔教人物这等厉害,我又有什么本事救人?” 只听得灭绝师太喝道:“熄了这妖火,灭了这魔火!”她顿了一顿,缓缓说道:“魔教以火为圣,尊火为神。魔教自从第三十三代教主阳顶天死后,便没了教主。左右光明使者,四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以及金、木、水、火、土五旗掌旗使,谁都觊觎这教主之位,自相争夺残杀,魔教便此中衰。也是正大门派合当兴旺,妖邪数该覆灭,倘若魔教不起内哄,要想挑了这批妖孽,倒也大大的不易呢!” 张无忌自幼便听到魔教之名,可是自己母亲和魔教颇有牵连,每当多问几句,父母均各不喜,问到义父时,他不是呆呆出神,便是突然暴怒,因之魔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始终莫名其妙。其后跟着太师父张三丰,他对魔教也深恶痛绝,一提起来,便谆谆告诫,叫他千万不可和魔教中人沾惹结交。可是张无忌后来遇到的常遇春、胡青牛、王难姑、徐达、邓愈、汤和、朱元璋等好汉,都是魔教中人,这些人慷慨仗义,未必全是恶人,不过各人行动诡秘,外人瞧着颇感莫测高深而已。这时他听灭绝师太说起魔教,当即全神贯注的倾听。 灭绝师太说道:“魔教传入中土后,历代教主都以‘圣火令’作为传代的信物,可是到了第三十一代教主手中,天夺其魄,圣火令竟然失落,第三十二代、第三十三代两代教主有权无令,这教主便做得有点儿勉强。阳顶天突然死去,实不知是中毒还是受人暗算,不及指定继承之人。魔教中本事了得的大魔头着实不少,有资格当教主的,少说也有五六人,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内部就此大乱。直到此时,仍没推定教主。咱们今日所遇,也是个想做教主的。他便是魔教中四大护教法王之一,青翼蝠王韦一笑。” 群弟子听了“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名字,回想此人身手,均默不作声。 灭绝师太道:“这人绝足不到中原,魔教中人行事又鬼祟得紧,因此这人武功虽强,在中原却半点名气也无。但白眉鹰王殷天正、金毛狮王谢逊这两个人你们总知道罢?” 张无忌心中一凛。蛛儿轻轻“啊”的一声惊呼。 殷天正和谢逊的名头何等响亮,武林中无人不知。静玄问道:“师父,这两人也都在魔教?”灭绝师太道:“哼!岂仅‘也在魔教’而已?‘魔教四王,紫白金青’。紫衫龙王、白眉鹰王、金毛狮王、青翼蝠王,是为魔教四王。青翼排名最末,身手如何,今日大家都眼见了,那紫衫、白眉和金毛可想而知。金毛狮王丧心病狂,倒行逆施,二十多年前突然滥杀无辜,终于不知所终,成为武林中的一个大谜。殷天正没能当上魔教教主,一怒而另创天鹰教,自己去过一过教主的瘾。我只道殷天正既背叛魔教,和光明顶已势成水火,那知光明顶遇上危难之时,还是会去向天鹰教求援。” 第1695章 倚天屠龙记(82) 张无忌心中混乱之极,他早知义父和外祖父行事邪僻,为正派人士所不容,却没料到他二人居然都属魔教中的“护教法王”,自然均位高权重,是魔教中第一流的重要人物。灭绝师太又说“左右光明使者”也觊觎教主之位,然则自己多年前所遇、杨不悔之父明教光明左使者杨逍,也和四王相若?自己想着心事,没听到峨嵋弟子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才听得灭绝师太说道:“咱们六大门派这次进剿光明顶,志在必胜,众妖邪便齐心合力,咱们又有何惧?但相斗时损伤必多,各人须得先存决死之心,不可意图侥幸,心有畏惧,临敌时堕了峨嵋派的威风。”众弟子一齐站起,躬身答应。 灭绝师太又道:“武功强弱,关系天资机缘,半分勉强不来。像静虚这般一招未交,便中了暗算,死于吸血恶魔之手,谁都不会耻笑于她。咱们平素学武,所为何事?还不是要锄强扶弱,扑灭妖邪?今日静虚第一个先死,说不定第二个便轮到你们师父。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崆峒、华山六大派此番围剿魔教,本以为六派齐心出手,而魔教内部四分五裂,该当转眼便可覆灭,但今日见了青翼蝠王这等身手,魔教中确实仍大有能人,今后前途艰危正多,吉凶祸福,咱们峨嵋派自当置之度外……” 张无忌心道:“我武当派果在其内。”隐隐觉到此番西去,定将遇上无数目不忍睹、耳不忍闻的大惨事,真想就此带了蛛儿转身逃走,永不见到这些江湖上的争斗凶杀,但此事与外公、义父有关,总不能置之不理。 只听灭绝师太道:“俗语说得好:‘千棺从门出,其家好兴旺。子存父先死,孙在祖乃丧。’人孰无死?只须留下子孙血脉,其家便死了千人百人,仍能兴旺。最怕是你们都死了,老尼却孤零零的活着。”她顿了一顿,又道:“嘿嘿,但纵是如此,亦不足惜。百年之前,世上又有什么峨嵋派?只须大伙儿轰轰烈烈的死战一场,峨嵋派就是一举覆灭,又岂足道哉?” 群弟子人人热血沸腾,拔出兵刃,大声道:“弟子誓决死战,不与妖魔邪道两立。”灭绝师太淡淡一笑,道:“很好!大家坐下罢!” 张无忌见峨嵋派众人虽大都是弱质女流,但这番慷慨决死的英风豪气,丝毫不让须眉,心想峨嵋位列六大门派,自非偶然,不仅以武功取胜而已,眼前她们这副情景,大有荆轲西入强秦,“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慨。本来这些话在出发之前便该说了,但想来当时以为魔教内乱,举手可灭,没想到魔教在分崩离析之际,群魔仍能联手以抗外侮。今者青翼蝠王这一出手,才知局势竟全然不如所料。 果然灭绝师太又道:“青翼蝠王既然能来,白眉鹰王和金毛狮王自然亦能来,紫衫龙王、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更加能来。咱们原定倾六派之力先取光明左使杨逍,然后逐一扫荡妖魔余孽,岂知华山派的神机先生鲜于掌门这一次料事不中,嘿嘿,全盘错了!” 静玄问道:“那紫衫龙王,又是什么恶毒的魔头?” 灭绝师太摇头道:“紫衫龙王恶迹不着,我也仅闻其名而已。听说此人争教主不得,便远逸海外,不再和魔教来往。这一次他若能置身事外,自是最好。‘魔教四王,紫白金青’,这人位居四王之首,不用说是极不好斗的。魔教的光明使者除杨逍之外,另有一人。魔教历代相传,光明使者必是一左一右,地位在四大护教法王之上。杨逍是光明左使,可是那光明右使的姓名,武林中却谁也不知。少林派空智大师、武当派宋远桥宋大侠,都算得博闻广见,他们两位却也不知。咱们和杨逍正面为敌,明枪交战,胜负各凭武功取决,那倒罢了,但若那光明右使暗中偷放冷箭,这才最为可虑。” 众弟子心下悚然,不自禁的回头向身后瞧瞧,似乎那光明右使或紫衫龙王会陡然掩至、前来偷袭一般。冷冷的月光照得人人脸色惨白。 灭绝师太冷然道:“杨逍害死你们孤鸿子师伯,又害死纪晓芙,韦一笑害死静虚,峨嵋派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本派自郭祖师创派以来,掌门之位,惯例由女子担任,别说男儿无份,便是出了阁的妇人,也不能身任掌门。但本派今日面临存亡绝续的大关头,岂可墨守成规?这一役之中,只要是谁立得大功,不论他是男子妇女,都可传我衣钵。”群弟子默然俯首,都觉得师父郑而重之的安排后事、计议门户传人,似乎自料不能生还中土,各人心中都有三分不祥之感、凄然之意。 灭绝师太纵声长啸,呵呵、嘿嘿,啸声从大漠上远远的传了出去。群弟子相顾愕然,暗自惊骇。灭绝师太衣袖一摆,喝道:“大家睡罢!” 静玄就如平日一般,分派守夜人手。灭绝师太道:“不用守夜了。”静玄一怔,随即领会,要是青翼蝠王这等高手半夜来袭,众弟子那能发觉?守夜也不过是白守。 这一晚峨嵋派戒备外弛内紧,似疏实密,却无意外之事。 第十八回 倚天长剑飞寒铓 次日继续西行,走出百余里后,已是正午,赤日当头,虽在隆冬,亦觉炎热。正行之际,西北方忽地传来隐隐几声兵刃相交和呼叱之声,众人不待静玄下令,均各加快脚步,向声音来处疾驰。 奔行不久,前面便出现几个相互跳荡激斗的人形,奔到近处,见是三个白袍道人手持兵刃,围攻一个中年汉子。三个道人左手衣袖上都绣着个红色火焰,显是魔教中人。那中年汉子手舞长剑,剑光闪烁,和三道斗得甚为激烈,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 张无忌腿伤早愈,但仍假装不能行走,坐在雪橇之中,好让峨嵋派诸人不加提防。这时他眼光为身前一名峨嵋派男弟子挡住了,须得侧身探头,方能见到那四人相斗。只见那中年汉子长剑越使越快,突然间转过身来,一声呼喝,唰的一剑,在一名魔教道人胸口穿过。 峨嵋众人喝采声中,张无忌忍不住轻声惊呼,这一招“顺水推舟”,正是武当剑法的高招;使这招剑法的中年汉子,乃武当派的六侠殷梨亭。 峨嵋群弟子远远观斗,并不上前相助。余下两名魔教道人见己方伤了一人,对方又来了帮手,心中早怯,突然呼啸一声,两人分向南北急奔。殷梨亭飞步追逐那逃向南方的道人。他脚下快得多,抢出七八步,便已追到道人身后。那道人回过身来,狂舞双刀,想与他拚个两败俱伤。 峨嵋众人见殷梨亭一人难追两敌,逃向北方的道人轻功又甚了得,越奔越快,瞧这情势,殷梨亭待得杀了南方那缠战的道人,终究来不及再回身追杀北逃之敌。峨嵋弟子和魔教中人仇深似海,都望着静玄,盼她发令拦截。众女弟子大都和纪晓芙交好,心想若非魔教奸人作恶,这位武当六侠本该是本派女婿,此时均盼能助他一臂之力。静玄心下也颇踌躇,但想武当六侠在武林中位望何等尊崇,他若不出声求助,旁人贸然伸手,便属对他不敬,略一沉吟,便不发令拦截,心想宁可让这妖道逃走,也不能得罪了武当殷六侠。 便在此时,蓦地里青光闪动,一柄长剑从殷梨亭手中掷出,急飞向北,如风驰电掣般射向那道人背心。那道人陡然惊觉,待要闪避时,长剑已穿心而过,透过了他身子,仍向前疾飞。那道人脚下兀自不停,又向前奔了两丈有余,这才扑地倒毙。那柄长剑却又在那道人身前三丈之外方始落下,青光闪耀,笔直的插在沙中,虽是一柄无生无知的长剑,却也神威凛凛。 众人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无不神驰目眩,半晌说不出话来。待得回头再看殷梨亭时,只见和他缠斗的那魔教道人身子摇摇晃晃,便似喝醉了酒一般,抛下了双刀,两手在空中乱舞乱抓,殷梨亭不再理他,自行向峨嵋众人走来。他只跨出几步,那道人一声闷哼,仰天倒下,就此不动,至于殷梨亭用什么手法将他击毙,却谁也没瞧见。 峨嵋群弟子这时才大声喝采。连灭绝师太也点了点头,跟着凄然叹息一声。这一声长叹也许是说:武当派有这等佳弟子,我峨嵋派却无如此了得的传人。更也许是说:晓芙福薄,没能嫁得此人,却伤在魔教淫徒之手。在灭绝师太心中,纪晓芙当然是为杨逍所害,而不是她自己击死的。 张无忌一句“六师叔”冲到了口边,却又强行缩回。在众师伯叔中,殷梨亭和他父亲最为交好,待他也亲厚殊甚。他瞧着这位相别九年的六师叔时,见他满脸风尘之色,两鬓微见斑白,想是纪晓芙之死于他心灵有极大打击。张无忌乍见亲人,亟欲上前相认,终于想到眼下耳目众多,不能在旁人之前吐实,以免惹起无穷后患。周芷若虽已知道自己真实身分,但显然没向别人泄露。 殷梨亭向灭绝师太躬身行礼,说道:“敝派大师兄率领众师弟及第三代弟子,一共三十二人,已到了一线峡畔。晚辈奉大师兄之命,前来迎接掌门师太及诸位师姊、师兄。”灭绝师太道:“好,还是武当派先到了。可跟妖人接过仗么?”殷梨亭道:“曾跟魔教的木、火两旗交战三次,杀了几名妖人,七师弟莫声谷受了一点伤。” 灭绝师太点了点头,她知殷梨亭虽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这三场恶斗必定惨酷异常,以武当五侠之能,尚且杀不了魔教的掌旗使,七侠莫声谷甚至受伤。灭绝师太又问:“贵派可曾查知光明顶上实力如何?”殷梨亭道:“听说天鹰教等魔教支派大举赴援光明顶,有人还说,紫衫龙王和青翼蝠王也到了。”灭绝师太一怔,道:“紫衫龙王也来了么?”两人说着话并肩而行。群弟子远远跟随在后,不敢去听两人说些什么。 两人说了一阵,殷梨亭举手作别,要再去和华山派联络。静玄说道:“殷六侠,你来回奔波,必定饿了,吃些点心再走。”殷梨亭也不客气,道:“如此叨扰了。” 峨嵋众女侠纷纷取出干粮,有的更堆沙为灶,搭起铁锅煮面。她们自己饮食简朴,款待殷梨亭却十分殷勤,自是为了纪晓芙之故。殷梨亭明白她们心意,眼圈微红,哽咽道:“多谢众位师姊、师妹。” 蛛儿一直旁观不语,这时突然说道:“殷六侠,我跟你打听一个人,成么?”殷梨亭手中捧着一碗汤面,回过头来,说道:“这位小师妹尊姓大名?不知要查问何事?但教所知,自当奉告。”神态很谦和。蛛儿道:“我不是峨嵋派的。我是给他们捉拿来的。” 殷梨亭起先只道她是峨嵋派小弟子,听她这么说,不禁一呆,但想这小姑娘倒很率直,问道:“你是魔教的么?”蛛儿道:“不是,我是魔教的对头。”殷梨亭不暇细问她来历,为了尊重主人,眼望静玄,请她示意。静玄道:“你要问殷六侠何事?”蛛儿道:“我想请问:令师兄张翠山张五侠,也到了一线峡么?” 此话一出,殷梨亭和张无忌都大吃一惊。 殷梨亭道:“你打听我五师哥,为了何事?”蛛儿红晕生脸,低声道:“我是想知道他的公子张无忌,是不是也来了。”张无忌更加吃惊,心道:“原来她早知道了我的身分,这时要揭露出来了。”殷梨亭道:“你这话可真?”蛛儿道:“我是诚心向殷六侠请问,怎敢相欺?”殷梨亭道:“我五师哥逝世已过十年,墓木早拱,难道姑娘不知么?” 蛛儿一惊站起,“啊”的一声,道:“原来张五侠早去世了,那么……他……他早就是个孤儿了。”殷梨亭道:“姑娘认得我那无忌侄儿么?”蛛儿道:“六年之前,我曾在蝶谷医仙胡青牛家中见过他一面,不知他现下到了何处?”殷梨亭道:“我奉家师之命,也曾到蝴蝶谷去探视过,但胡青牛夫妇已死,无忌不知去向,后来多方打听,音讯全无,唉,那知……那知……”说到这里,神色凄然,不再说下去了。 蛛儿忙问:“怎么?你听到什么恶耗么?”殷梨亭凝视着她,问道:“姑娘何以如此关切?我那无忌侄儿与你有恩,还是有仇?” 蛛儿眼望远处,幽幽的道:“我要他随我去灵蛇岛上……”殷梨亭插口道:“灵蛇岛?金花婆婆和银叶先生是你什么人?”蛛儿不答,仍自言自语:“……他非但不肯,还打我骂我,咬得我一只手鲜血淋漓……”她一面说着,一面左手轻轻抚摸着右手手背:“……可是……可是……我还是想念着他。我决不是要害他,我带他去灵蛇岛,婆婆会教他一身武功,设法治好他身上玄冥神掌的阴毒,那知他凶得很,将人家一番好心,当作了歹意。” 张无忌心中一团混乱,这时才知:“原来蛛儿便是在蝴蝶谷中抓住我的那个少女阿离,她念念不忘的意中人,居然就是我。”侧头细看,见她脸颊浮肿,那里还有初遇时的半分俏丽?但眼如秋水,澄澈清亮,依稀仍如当年。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她师父金花婆婆,听说也是跟魔教有梁子的。但金花婆婆实非正人,此刻我们不想多结仇家,暂且将她扣着。”殷梨亭道:“嗯,原来如此。姑娘,你对我无忌侄儿倒一片好心,只可惜他福薄,前几日我遇到朱武连环庄的武庄主武烈,得知无忌已于五年多之前,失足摔入万丈深谷之中,尸骨无存。唉,我和他爹爹情逾手足,那知皇天不佑善人,竟连仅有的这点骨血……” 他话未说完,砰的一声,蛛儿仰天跌倒,竟晕了过去。 周芷若抢上去扶了她起来,在她胸口推拿好一会,蛛儿方始醒转。张无忌甚是难过,眼见殷梨亭和蛛儿如此伤心,自己却硬起心肠置身事外,一抬头,见周芷若正瞧向自己,目光中大有疑问之色,似乎在问:“怎么她会不认得你?”张无忌微一摇头,他知自己这些年来身形相貌均已大变,若非自己先提到汉水舟中之事,周芷若也必认不出来。 第1696章 倚天屠龙记(83) 蛛儿咬了咬牙,问道:“殷六侠,张无忌是给谁害死的?”殷梨亭道:“不是给谁害死的。据那朱武连环庄的武烈说,他亲眼见到无忌自行失足,摔下深谷,武烈的结义兄弟‘惊天一笔’朱长龄,也一起摔死了。”蛛儿长叹一声,颓然坐下。 殷梨亭道:“姑娘尊姓大名?”蛛儿摇头不答,怔怔下泪,突然伏在沙中,放声大哭。殷梨亭劝道:“姑娘也不须难过。我那无忌侄儿便不摔入雪谷,此刻阴毒发作,也难存活。唉,他跌得粉身碎骨,未始非福,胜于受那无穷无尽阴毒的熬煎。” 灭绝师太忽道:“张无忌这孽种,早死了倒好,否则定是为害人间的祸胎。” 蛛儿大怒,厉声道:“老贼尼,你胡说八道什么?”峨嵋群弟子听她竟胆敢当面辱骂师尊,早有四五人拔出长剑,指住她胸口背心。蛛儿毫不畏惧,凛然骂道:“老贼尼,张无忌的父亲是这位殷六侠的师兄,他武当派侠名播于天下,有什么不好?”灭绝师太冷笑不答。静玄道:“你嘴里放干净些。张无忌的父亲固是名门正派弟子,可是他母亲呢?魔教妖女生的儿子,不是孽种祸胎是什么?”蛛儿问道:“张无忌的母亲是谁?怎会是魔教妖女?” 峨嵋众弟子齐声大笑,只周芷若垂头瞧着地下。殷梨亭神态颇为尴尬。张无忌面红耳赤,热泪盈眶,若非决意隐瞒自己身世,便要站起身来为母亲申辩。 静玄为人忠厚,对蛛儿道:“张五侠的妻子便是天鹰教教主殷天正的女儿,名叫殷素素……”蛛儿“啊”的一声,神色大变。静玄续道:“张五侠便因娶了这妖女,以致身败名裂,在武当山上自刎而死。难道姑娘竟不知么?”蛛儿道:“我……我住在灵蛇岛上,中原武林之事,全无听闻。”静玄道:“这便是了。你得罪了我师父,赶快谢罪。”蛛儿却问:“那殷素素呢?她在何处?”静玄道:“她和张五侠一齐自尽。” 蛛儿身子又是一颤,道:“她……她也死了?”殷梨亭道:“若不是她害死了我五师哥,我武当派为何一听到天鹰教姓殷的来人,便个个怒不可遏?又何况,我俞三师哥也是因她抢夺屠龙刀而害得终身残废!”蛛儿喃喃的道:“怪不得我一到武当山去打听,就给人恶声恶气的轰下山来,话也不让多说一句……” 便在此时,突见东北方一道蓝焰冲天而起。殷梨亭道:“啊哟,是我青书侄儿受敌人围攻。”转身向灭绝师太弯腰行礼,对余人一抱拳,便即向蓝焰奔去。 静玄手一挥,峨嵋群弟子跟着前去。 众人奔到近处,只见又是三人夹攻一人的局面。那三人罗帽直身,都作佣仆打扮,手中各持单刀。众人只瞧了几招便暗暗惊讶,这三人虽穿佣仆装束,出手之狠辣竟不输于一流好手,比之殷梨亭所杀那三名道人武功高得多了。三人绕着一个青年书生,转来转去的厮杀。那书生左支右绌,大落下风,但一口长剑仍将门户守得严密异常。 在酣斗四人的左侧,站着六个身穿黄袍的汉子,袍上各绣红色火焰,自是魔教中人。这六人远远站着,并不参战,眼见殷梨亭和峨嵋派众人赶到,六人中一个矮矮胖胖的汉子叫道:“殷家兄弟,对方来帮手了,你们夹了尾巴走罢,老子给你们断后。”穿仆人装束的一人怒道:“厚土旗爬得最慢,姓颜的,还是你先请。” 静玄冷冷道:“死到临头,还在自己吵嘴。”周芷若问道:“师姊,这些人是谁?”静玄道:“那三个穿佣仆衣帽的,是殷天正的奴仆,叫做殷无福、殷无禄、殷无寿。”周芷若惊道:“三个奴仆,也这么……这么了得?”静玄道:“他们本是黑道中成名的大盗,原非寻常之辈。那些穿黄袍的是魔教厚土旗下的妖人。这个矮胖子说不定便是厚土旗的掌旗使颜垣。师父说魔教五旗掌旗使和天鹰教教主争位,向来不和……” 这时那青年书生迭遇险招,左手衣袖倏给殷无寿的单刀割去了一截,左臂出血。 殷梨亭一声清啸,长剑递出,指向殷无禄。殷无禄横刀硬封,刀剑相交。殷梨亭内力浑厚,非同小可,啪的一声,殷无禄的单刀震得陡然弯了过去,变成了一把曲尺。殷无禄吃了一惊,向旁跃开三步。 突然之间,蛛儿急纵而上,右手食指疾伸,戳中了殷无禄后颈,立即跃回原处。 殷无禄武功原非泛泛,但在殷梨亭内力撞激之下,胸口气血翻涌,兀自立足不定,竟给蛛儿一指戳中。他痛得弯下了腰,口中低哼,全身不住颤抖。 殷无福、殷无寿大惊之下,顾不得再攻那青年书生,抢到殷无禄身旁扶住,见他身子不住扭曲,显然受伤极重。两人眼望蛛儿,突然齐声道:“原来是小姐!”蛛儿道:“哼,还认得我么?”众人心想这两人定要上前和蛛儿厮拚,那知两人抱起殷无禄,一言不发,便向北方奔去。这变故突如其来,人人目瞪口呆,摸不着头脑。 那身穿黄袍的矮胖子左手一扬,手里已执了一面黄色大旗,其余五人一齐取出黄旗挥舞,虽只六人,但大旗猎猎作响,气势威武,缓缓向北退却。 峨嵋众人见那旗阵古怪,都是一呆。两名男弟子发一声喊,拔足追去。殷梨亭身形晃动,后发先至,转身拦在两人之前,横臂轻轻一推,那两人身不由主的退了三步,满脸胀得通红。静玄喝道:“两位师弟回来,殷六侠是好意,这厚土旗追不得。”殷梨亭道:“前日我和莫七弟追击烈火旗阵,吃了大亏,莫七弟头发眉毛烧掉了一半。”一面拉起右手衣袖,只见他手臂上红红的一大块烧炙伤痕。两名峨嵋男弟子不禁暗自心惊。 灭绝师太寒森森的眼光在蛛儿脸上转了几圈,冷冷的道:“你这是‘千蛛万毒手’?”蛛儿道:“还没练成。”灭绝师太道:“倘若练成了,那还了得?你为什么要伤这人?”蛛儿道:“可惜没戳死他。”灭绝师太问道:“为什么?”蛛儿道:“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灭绝师太身形微侧,已从静玄手中接过长剑,只听得铮的一声,蛛儿急忙向后跃开,脸色惨白如纸。原来灭绝师太在这一瞬之间,已在蛛儿的右手食指上斩了一剑,手法奇快,谁都没看清。那知蛛儿因断腕未愈,手上无力,兼之千蛛万毒手亦未练成,这次出手之前先在手指上套了精钢套子,灭绝师太所使的不是倚天剑,这一剑斩在她精钢套子之上,竟没能斩去她手指。 灭绝师太将长剑掷还静玄,哼了一声,道:“这次便宜了你,下次再使这等邪恶功夫,休教撞在我手中。”她对小辈既一击不中,就自重身分,不愿再度出手。 殷梨亭见蛛儿练这门歹毒阴狠的武功,原是武家大忌,但她指戳殷无禄,乃相助自己,再者见她牵挂无忌,一往情深,也不禁为之感动,不愿灭绝师太伤她,便劝道:“师太,这孩子学错了功夫,咱们慢慢再叫她另从明师,嗯,或者……”他本想灭绝师太如肯将她收入峨嵋门下,实在最好不过,但立即想起这小姑娘刚才骂她为“老贼尼”,当即住口,拉着那书生过来,说道:“青书,快拜见师太和众位师伯、师叔。” 那书生抢上三步,跪下向灭绝师太行礼,待得向静玄行礼时,众人连称不敢当,一一还礼。张三丰年过百岁,算起辈份来比灭绝师太高了实不止一辈。殷梨亭只因曾和纪晓芙有婚姻之约,才算比灭绝师太低了一辈,倘若张三丰和峨嵋派祖师郭襄平辈而论,那么灭绝师太反过来要称殷梨亭为师叔了。好在武当和峨嵋门户各别,互相不叙班辈,大家各凭年纪,随口乱叫。但那青年书生称峨嵋众弟子为师伯师叔,静玄等人自非谦让不可。 众人适才见他力斗殷氏三兄弟,法度严谨,招数精奇,的是名门子弟风范,而在三名高手围攻之下,虽然已大落下风,但仍镇静拒敌,丝毫不见慌乱,尤其不易,此时走到临近,众人心中不禁暗暗喝采:“好个美少年!”但见他眉目清秀,俊美之中带着三分轩昂气度,令人一见之下,自然心折。 殷梨亭道:“这是我大师哥的独生爱子,叫做青书。”静玄道:“近年来多闻玉面孟尝的侠名,江湖上都说宋少侠慷慨仗义,济人解困。今日得识尊范,幸何如之。”峨嵋众弟子窃窃私议,脸上均有“果然名不虚传”的赞佩之意。 蛛儿站在张无忌身旁,低声道:“阿牛哥,这人可比你俊多啦。”张无忌道:“当然,那还用说?”蛛儿道:“你喝醋不喝?”张无忌道:“笑话,我喝什么醋?”蛛儿道:“他在瞧你那位周姑娘,你还不喝醋?” 张无忌向宋青书望去,果见他似乎正注视着周芷若,也不在意。他自得知蛛儿即是当年在蝴蝶谷中遇见过的阿离,一直思潮翻涌,当时蛛儿用强,要拉他前赴灵蛇岛,他挣扎不脱,只得在她手上狠命咬了一口,岂知她竟会对自己这般念念不忘,不由得好生感激。 殷梨亭道:“青书,咱们走罢。”宋青书道:“崆峒派预定今日中午在这一带会齐,但这时候还不到,只怕出了岔子。”殷梨亭脸有忧色,道:“此事甚为可虑。”宋青书道:“殷六叔,不如咱们便和峨嵋派众位前辈同向西行罢。”殷梨亭点头道:“甚好!” 灭绝师太和静玄等均想:“近年来张三丰真人早就不管俗务,实则宋远桥才是真正的武当掌门。看来第三代武当掌门将由这位宋少侠接任。殷梨亭虽是师叔,反倒听师侄的话。”她们却不知殷梨亭性子随和,不大有自己主张,别人说什么,他总不加反对。 一行人向西行了十四五里,来到一个大沙丘前。静玄见宋青书快步抢上沙丘,便左手一挥,两名峨嵋弟子奔了上去,不愿落于武当派之后。三人一上沙丘,不禁齐声惊呼,只见沙丘之西,沙漠中横七竖八的躺着三十来具尸体。 众人听得三人惊呼,都急步抢上沙丘,只见那些死者有老有少,不是头骨碎裂,便是胸口陷入,似乎个个受了巨棍大棒的重击。 殷梨亭见识甚多,说道:“江西鄱阳帮全军覆没,是给魔教巨木旗歼灭的。”灭绝师太皱眉道:“鄱阳帮来干什么?贵派邀了他们么?”言中颇有不悦之意。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对各帮会向来不大瞧得起,灭绝师太不愿跟他们混在一起。殷梨亭忙道:“没邀鄱阳帮。不过鄱阳帮刘帮主是崆峒派的记名弟子,他们想必听到六派围剿光明顶,便自告奋勇,前来为师门效力。”灭绝师太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众人将鄱阳帮帮众的尸体在沙中埋了,正要继续赶路,突然间最西一座坟墓从中裂开,沙尘飞扬中跃出一人,抓住一名男弟子,疾驰而去。 这一下众人当真吓得呆了。七八个峨嵋女弟子尖声大叫。灭绝师太、殷梨亭、宋青书、静玄四人一齐发足追赶。过了好一阵,众人这才醒悟,从坟墓中跳出来的那人正是魔教的青翼蝠王。他穿了鄱阳帮帮众的衣服,混在众尸首之中,闭住呼吸,假装死去,峨嵋群弟子不察,竟将他埋入沙坟。他艺高人胆大,当时却不发作,好在黄沙松软,在沙下屏息片时,也自无碍,直将众人作弄够了,这才突然破坟而出。 初时灭绝师太等四人并肩齐行,奔了大半个圈子,已然分出高低,变成二前二后。殷梨亭和灭绝师太在前,宋青书和静玄在后。青翼蝠王轻功之高,当真世上无双,手中虽抱着一个男子,殷梨亭等又怎追赶得上? 第二个圈子将要兜完,宋青书猛地立定,叫道:“赵灵珠师叔、贝锦仪师叔,请向离位包抄,丁敏君师叔、李明霞师叔,请向震位堵截……” 他随口呼喝,号令峨嵋派的三十多名弟子分占八卦方位。峨嵋众人正当群龙无首之际,听到他号令之中自有一番威严,人人立即遵从。这么一来,青翼蝠王韦一笑已没法顺利大兜圈子,纵声尖笑,将手中抱着那人向空中掷去,疾驰而逝。 灭绝师太伸手接住从空落下的弟子,只听得韦一笑的声音隔着尘沙远远传来:“峨嵋派居然有这等人才,灭绝老尼了不起啊。”这几句话显是称赞宋青书的。灭绝师太脸一沉,看怀中那名弟子时,只见他咽喉上鲜血淋漓,露出两排齿印,已然气绝。 众人围在她身旁,怆然不语。隔了良久,殷梨亭道:“曾听人说,这青翼蝠王每次施展武功之后,必须饱吸一个活人的热血,果然所言不虚。只可惜这位师弟……唉……”灭绝师太又惭愧,又痛恨,她自接任掌门以来,峨嵋派从未受过如此重大挫折,两名弟子接连为敌人吸血而死,但连敌人面目如何竟也没能瞧清。 她呆了半晌,瞪目问宋青书道:“我门下这许多弟子的名字,你怎么都知道?”宋青书道:“适才静玄师叔给弟子引见过了。”灭绝师太道:“嘿,入耳不忘!我峨嵋派那有这等人才?” 当日晚间歇宿,宋青书恭恭敬敬的走到灭绝师太跟前,行了一礼,说道:“前辈,打扰了,晚辈有个不情之请。”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既为不情之请,便不必说了。”宋青书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是。”回到殷梨亭身旁坐下。 众人听到他向灭绝师太出言求恳,一遭拒绝,便不多言,都好奇心起,不知他想求什么事。丁敏君沉不住气,过去问他:“宋兄弟,你想求我师父什么事?” 宋青书道:“家父传授晚辈剑法之时,说道当世剑术通神,自以本门师祖为第一,其次便是峨嵋派掌门灭绝前辈。家父说道,武当和峨嵋剑法各有长短,例如本门这一招‘手挥五弦’,招式和贵派的‘轻罗小扇’大同小异,但剑刃上劲力强了,出招时便不够轻灵活泼,难免及不上‘轻罗小扇’挥洒自如。”他一面说,一面拔出长剑比划了两招,使那一招“轻罗小扇”时却有些不伦不类。 第1697章 倚天屠龙记(84) 丁敏君笑道:“这一招不对。”接过他手中长剑,试给他看,说道:“我手腕还痛着,使不出力,但就是这么个模样。”宋青书大为叹服,说道:“家父常自言道,他自恨福薄,没能见到尊师的剑术。今日晚辈见到丁师叔这招‘轻罗小扇’,当真开了眼界。晚辈适才是想请师太指点几手,以解晚辈心中剑法上的几个疑团,但晚辈非贵派子弟,这些话原本不该出口。” 灭绝师太坐在远处,将他的话都听在耳里,听他说宋远桥推许自己为天下剑法第二,心中甚为乐意。张三丰是当世武学的泰山北斗,武林中人人佩服,她从未想过能盖过这位古今罕见的大宗师。但武当派大弟子居然认为她除张三丰外剑术最精,不禁颇感得意,眼见丁敏君比划这一招,精神劲力都只三四分火候,名震天下的峨嵋剑法岂仅如此而已?当下走近身去,一言不发的从丁敏君手中接过长剑,手齐鼻尖,轻轻一颤,剑尖嗡嗡连响,自右至左、又自左至右的连晃九下,快得异乎寻常,但每一晃却又都清清楚楚。众弟子见师父施展如此精妙剑法,无不看得心中剧跳,掌心出汗。 殷梨亭大叫:“好剑法,好剑法!妙极!” 宋青书凝神屏气,暗暗心惊。他初时不过为向灭绝师太讨好,称赞一下峨嵋剑法,那知她施将出来,实有难以想像的高妙,不由得衷心钦服,诚心诚意的向她讨教起来。宋青书问什么,灭绝师太便教什么,竟比传授本门弟子还要尽力。宋青书武学修为本高,人又聪明,所问皆中窍要。峨嵋群弟子围在两人之旁,见师父所施展的每一记剑招,无不精微奇奥,妙到颠毫,有的随师十余年,也未见师父显过如此神技。 张无忌与蛛儿站在人圈之外,均觉不便偷看峨嵋派的剑术绝技。蛛儿忽向张无忌道:“阿牛哥,我若能学到青翼蝠王那样的轻功,当真死也甘心。”张无忌道:“这些邪门功夫,学他作甚?殷六……殷六侠说,这韦一笑每施展一次武功,便须吸饮人血,那不是成了魔鬼么?”蛛儿道:“他武功好,便杀死峨嵋派弟子,要是他轻功差了些,给老尼姑他们捉住,还不是一样给人杀死,就只不吸他的血而已。可是人都死了,吸不吸血又有甚相干?名门正派,邪魔外道,又怎么不同了?” 张无忌一时无言可答,忽见人丛中飞起一柄明晃晃的长剑,直向天空。原来宋青书和灭绝师太拆招,给她在第五招上使一招“黑沼灵狐”,将宋青书的长剑震上了天空。这一招是峨嵋派祖师郭襄为纪念当年她和杨过同到黑沼捕捉灵狐而创。 众人一齐抬头瞧着那柄长剑,突见东北角上十余里外一道黄焰冲天升起。殷梨亭叫道:“崆峒派遇敌,快去赴援。”这次六大派远赴西域围剿魔教,为了隐蔽行动,六派分进合击,议定以六色火箭为联络信号,黄焰火箭是崆峒派的信号。 众人疾向火箭升起处奔去,但听得厮杀声大作,声音越来越惨厉,不时传来一两声临死时的呼叫。待得驰到临近,各人都大吃一惊。眼前竟是一个大屠杀的修罗场,双方各有数百人参战,明月照耀之下,刀光剑影,人人均在舍死忘生的恶斗。 张无忌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大战的场面,但见刀剑飞舞,血肉横溅,情景惨不忍睹。他并不盼望魔教得胜,但也不愿殷六叔他们得胜,一面是父亲的一派,一面是母亲的一派,可是双方却在势不两立的恶斗,每一人被杀,他都心中一凛,一阵难过。 殷梨亭一观战局,说道:“敌方是锐金、洪水、烈火三旗,嗯,崆峒派在这里,华山派到了,昆仑派也到了。我方三派会斗敌方三旗。青书,咱们也参战罢。”长剑在空中虚劈一招,嗡嗡作响。宋青书道:“且慢,六叔你瞧,那边尚有大批敌人,伺机而动。” 张无忌顺着他手指向东方瞧去,果见战场数十丈外黑压压的站着三队人马,行列整齐,每队均有一百余人。战场中三派斗三旗,眼见势均力敌,但若魔教这三队投入战斗,崆峒、华山、昆仑三派势必大败,只不知为何,这三队始终按兵不动。 灭绝师太和殷梨亭都暗暗心惊。殷梨亭问宋青书道:“这些人干么不动手?”宋青书摇头道:“想不通。”蛛儿突然冷笑道:“有什么想不通?再明白也没有了。”宋青书脸一红,默然不语。灭绝师太想要开口相询,但终于忍住。 殷梨亭道:“还请姑娘指点。”蛛儿道:“那三队人是天鹰教的。天鹰教虽是明教旁支,但向来跟五行旗不睦,你们若把五行旗杀光了,天鹰教反而会暗暗欢喜。殷教主说不定便能当上明教的教主啦。” 灭绝师太等登时恍然大悟。殷梨亭道:“多谢姑娘指点。”蛛儿道:“不敢当。”灭绝师太向蛛儿瞪了一眼,点了点头,心想:“金花婆婆武功不弱,想不到她一个小小徒儿,却也如此了得。” 这时峨嵋群弟子已先后到达,站在灭绝师太身后。静玄道:“宋少侠,说到布阵打仗,咱们谁也不及你,大伙儿都听你号令,但求杀敌,你不用客气。”宋青书道:“六叔,这个……这个……侄儿如何敢当?”灭绝师太道:“这当儿还讲究什么虚礼?发号令罢。” 宋青书见战场中情势急迫,昆仑派对战锐金旗颇占上风,华山派和洪水旗斗得势均力敌,崆峒派却越来越感不支,给烈火旗围在垓心,大施屠戮,便道:“咱们分三路冲下去,一齐攻击锐金旗。师太领人从东面杀入,六叔领人从西面杀入,静玄师叔和晚辈等从南面杀入……”静玄奇道:“昆仑派并不吃紧啊,我看倒是崆峒派挺危急。” 宋青书道:“昆仑派已占上风,咱们再以雷霆万钧之势杀入,当能一举而歼锐金旗,余下两旗便望风披靡。倘若去救崆峒,杀了个难解难分,天鹰教来个渔翁得利,那便糟了。”静玄大是钦服,道:“宋少侠说得不错。”当即将群弟子分为三路。 蛛儿拉着张无忌的雪橇,道:“咱们走罢,在这儿没什么好处。”说着转身便行。宋青书发足追上,横剑拦住,叫道:“姑娘休走。”蛛儿奇道:“你拦住我干么?”宋青书道:“姑娘来历甚奇,不能如此容你走开。”蛛儿冷笑道:“我来历奇便怎样?不奇又怎样?” 灭绝师太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大开杀戒,将魔教人众杀个干净,听得蛛儿和宋青书斗口,身形晃动,已欺近身去,伸手点了她背上、腰间、腿上三处穴道。蛛儿和她武功相去太远,这一下全无招架之力,膝弯酸软,摔倒在地。 灭绝师太长剑挥动,喝道:“今日大开杀戒,除灭妖邪。”和殷梨亭、静玄各率一队,迳向锐金旗冲去。 昆仑派何太冲、班淑娴夫妇领着门人弟子对抗锐金旗本已颇占优势,峨嵋、武当两派一冲入,声势更是大盛。灭绝师太剑法凌厉绝伦,没一名明教的教众能挡得了她三剑,但见她高大的身形在人丛中穿插来去,东一刺、西一劈,瞬息间便有七名教众丧生在她长剑之下。 锐金旗掌旗使庄铮见情势不对,手挺狼牙棒抢上迎敌,才将灭绝师太挡住。十余招一过,灭绝师太展开峨嵋剑法,越打越快,竭力抢攻。庄铮武艺甚精,一时竟和她斗了个旗鼓相当。这时殷梨亭、静玄、宋青书、何太冲、班淑娴等人放手大杀,锐金旗下虽也不乏高手,但如何敌得过峨嵋、昆仑、武当三派联手,顷刻间死伤惨重。 庄铮砰砰砰三棒,将灭绝师太向后逼退两步,跟着又举棒搂头盖脑的压将下来。灭绝师太长剑斜走,在狼牙棒上一点,使一招“顺水推舟”,要将他狼牙棒带开。那知庄铮是明教中非同小可的人物,在武林中实可算得是一流高手,他天生膂力奇大,内功外功俱臻上乘。这时狼牙棒上感到对方剑上内力,大声呼喝,一股刚猛的臂力反弹出去,啪的一响,灭绝师太长剑断为三截。 灭绝师太兵刃断折,手臂酸麻,却不退开闪避,反手抽出背上负着的倚天剑,寒芒吞吐,电闪星飞,一招“铁锁横江”推送而上。庄铮猛觉手下轻了,狼牙棒生满尖齿的棒头已给倚天剑从中剖开,跟着半个头颅也给这柄锋利无匹的利剑削下。 锐金旗旗下诸人眼见掌旗使丧命,尽皆大声呼叫,红了眼不顾性命的狠斗,昆仑和峨嵋门下接连数人丧命。洪水旗中一人叫道:“庄旗使殉教归天,锐金、烈火两旗退走,洪水旗断后。”烈火旗阵中旗号立变,应命向西退却。但锐金旗众人竟愈斗愈狠,谁也不退。 洪水旗中那人又高声叫道:“洪水旗唐旗使有令,情势不利,锐金旗诸人速退,日后再为庄旗使报仇。”锐金旗中数人齐声叫道:“请洪水旗速退,将来为我们报仇雪恨。锐金旗兄弟,人人和庄旗使同生共死。” 洪水旗阵中突然扬起黑旗,一人声如巨雷,叫道:“锐金旗诸位兄弟,洪水旗决为你们复仇。”锐金旗中这时尚剩下七十余人,齐声叫道:“多谢唐旗使。”只见洪水旗旗帜翻动,向西退走。华山、崆峒两派见敌人阵容严整,断后者二十余人手持金光闪闪的圆筒,不知有何古怪,便也不敢追击。各人回过头来,向锐金旗夹攻。 这时情势已定,昆仑、峨嵋、武当、华山、崆峒五派围攻明教锐金旗,武当派只到二人,其余四派都菁英尽出。锐金旗掌旗使已死,群龙无首,自不是敌手,但旗下诸人竟个个重义,视死如归,决意追随庄铮殉教。 殷梨亭杀了数名教众,颇觉胜之不武,大声叫道:“魔教妖人听者:你们眼前只有死路一条,快抛下兵刃投降,饶你们不死。”那掌旗副使哈哈笑道:“你把我明教教众忒也瞧得小了。庄大哥已死,我们岂愿再活?”殷梨亭叫道:“昆仑、峨嵋、华山、崆峒诸派的朋友,大伙儿退后十步,让这批妖人投降。”四派人众分别后退。 灭绝师太却恨极了魔教,兀自挥剑狂杀。倚天剑剑锋到处,剑折刀断,肢残头飞。峨嵋派弟子见师父不退,已退下的又再抢上厮杀,变成了峨嵋派独斗锐金旗的局面。明教锐金旗下教众尚有六十余人,武功了得的好手也有二十余人,在掌旗副使吴劲草率领下,与峨嵋派的三十余人相抗,以二敌一,原可稳占上风。但灭绝师太的倚天剑实在太过锋锐,她剑招又凌厉之极,青霜到处,所向披靡,霎时之间,又有七八人丧于剑下。 张无忌看得不忍,对蛛儿道:“咱们走罢!”伸手去解她身上穴道,那知在她背心和腰间推拿几下,蛛儿只感一阵酸麻,穴道却仍闭塞不开,才知灭绝师太内力浑厚,只出手轻点,劲力直透穴道深处,他解法虽然对路,却非片刻之间所能奏功。他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只见锐金旗数十人手中兵刃已尽数断折,给昆仑、华山、崆峒诸派人众四面团团围住,而教众也不想逃遁,各凭空手和峨嵋群弟子搏斗。 灭绝师太虽痛恨魔教,但她以一派掌门之尊,不愿用兵刃屠杀赤手空拳之徒,左手手指连伸,脚下如行云流水般四下飘动,片刻之间,已将锐金旗的五十多人点了穴道。各人或木然直立,或伸展手足欲动,都突然之间全身定住,没法动弹。旁观众人见灭绝师太显了这等高强身手,尽皆喝采。峨嵋群弟子也已住手不杀。 这时天将黎明,忽见天鹰教三队人众分自东南北三方影影绰绰的移近,走到十余丈外,便停步不动,显是远远在旁监视,不即上前挑战。 蛛儿道:“阿牛哥,咱们快走,要是落入了天鹰教手中,可糟糕得紧。”张无忌心中对天鹰教却有一片难以形容的亲近之感。那是他母亲的教派,当想念母亲之时,往往便想:“妈妈是见不到了,几时能见外公和舅舅一面?”这时天鹰教人众便在附近,只想看看外公舅舅是不是也在其间,实不愿便此离去。 宋青书走上一步,对灭绝师太道:“前辈,咱们快些处决了锐金旗,转头再对付天鹰教,免有后顾之忧。”灭绝师太点了点头。 东方朝日将升,朦朦胧胧的光芒射在灭绝师太高大的身形之上,照出长长影子,威武之中,带着几分凄凉恐怖之感。她有心要挫折魔教锐气,不愿就此一剑将他们杀了,厉声喝道:“魔教妖人听者:那一个想活命的,只须出声求饶,便放你们走路。” 隔了半晌,只听得嘿嘿、哈哈、呵呵之声不绝,明教众人一齐大笑,声音响亮。 灭绝师太怒道:“有什么好笑?”锐金旗掌旗副使吴劲草朗声道:“我们和庄大哥誓共生死,快快将我们杀了。”灭绝师太哼了一声,说道:“好啊,这当儿还充英雄好汉!你想死得爽快,没这么容易。”长剑轻颤,已将他右臂斩落。 吴劲草哈哈一笑,神色自若,说道:“明教替天行道,济世救民,生死始终如一。老贼尼想要我们屈膝投降,乘早别妄想了。” 灭绝师太愈益愤怒,唰唰唰三剑,又斩下三名教众的手臂,问第五人道:“你求不求饶?”那人骂道:“放你老尼姑的狗臭屁!” 静玄闪身上前,手起一剑,斩断了那人右臂,叫道:“让弟子来诛斩妖孽!”她连问数人,明教教众无一屈服。静玄杀得手也软了,回头道:“师父,这些妖人刁顽得紧……”意下是向师父求情。灭绝师太全不理会,道:“先把每个人的右臂斩了,倘若倔强到底,再斩左臂。”静玄无奈,又斩了几人的手臂。 张无忌再也忍耐不住,从雪橇中跃起,拦在静玄身前,叫道:“且住!”静玄一怔,退了一步。张无忌大声道:“这般残忍凶狠,你不惭愧么?” 众人突然见到一个衣衫褴褛不堪的少年挺身而出,都是一怔,待得听到他质问静玄的这两句话理正词严,便各派的名宿高手,也不禁为他气势所慑。 第1698章 倚天屠龙记(85) 静玄一声长笑,说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有什么残忍不残忍的?”张无忌道:“这些人个个轻生重义,慷慨求死,实是铁铮铮的英雄好汉,怎能说是邪魔外道?”静玄道:“魔教徒众难道还不是邪魔外道?那青翼蝠王吸血杀人,害死我师妹师弟,乃你亲眼目睹,这不是妖邪,什么才是妖邪?”张无忌道:“魔教中就算有人做了坏事,难道人人都做坏事?正派之中,难道就没人做坏事?说到杀人,那青翼蝠王只杀了二人,你们所杀之人已多了十倍。他用牙齿杀人,尊师用倚天剑杀人,一般的杀,有何善恶之分?” 静玄大怒,喝道:“好小子,你竟敢将我师父与妖邪相提并论?”呼的一掌,往他面门击去,张无忌忙闪身相避。静玄是峨嵋门下大弟子,武功已颇得师门真传,这一掌击他面门,实是虚招,待得张无忌闪身,立时飞出左腿,一脚踢中他胸口。 但听得砰嘭、喀喇两声,静玄左腿断折,身子向后飞出,摔在数丈之外。原来张无忌胸口中了敌招,体内九阳神功自然而然的发生抗力,他招数之精固远不及静玄,但九阳神功威力何等厉害,敌招劲力愈大,反击愈重,静玄这一腿便如踢在自己身上一般。幸好静玄并没想伤他性命,这一腿只使了五成力,自己才没受厉害内伤。 张无忌歉然道:“真对不住!”抢上去欲扶。静玄怒道:“滚开,滚开!”张无忌道:“是!”只得退开。峨嵋派两名女弟子忙奔过去扶起大师姊。 旁观众人大都识得静玄,知她是灭绝师太座下数一数二的好手,怎地如此不济,一招之间便给这破衫少年摔出数丈?若说徒负虚名,却又不然,适才她会斗锐金旗时剑法凌厉,人人皆见。难道人不可以貌相,这褴褛少年竟具绝世武功? 灭绝师太也暗暗吃惊:“这少年到底是什么路道?我擒获他多日,一直没留心他,原来真人不露相,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便要将静玄如此震出,也有所不能,当今之世,只怕唯有张三丰那老道,以百年的内功修为,才有这等能耐。”灭绝师太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虽不敢小觑了张无忌,却也无半分畏惧之心,横着眼向他上上下下打量。 这时张无忌正忙于为锐金旗的各人止血裹伤,手法熟练之极,伸指点了各人数处穴道,断臂处血流立时大减。旁观各人中自有不少疗伤点穴的好手,但他所使的手法却令人人自愧不如,至于他所点的奇门穴位,更是人所不知。掌旗副使吴劲草道:“多谢少侠仗义,请问高姓大名。”张无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回过身来,好小子,接我三剑。” 张无忌道:“对不起,请师太稍待,救人要紧。”直到为最后一个断臂之人包扎好了伤口,这才回身,抱拳说道:“灭绝师太,我不是你对手,更不想跟你老人家动手,只盼你们双方罢斗,揭开过去的怨仇。”他说到“双方罢斗”这四个字之时,辞意十分诚恳。他心中所想到的双方,正是已去世的父母,一边是父亲武当派的名门正派,一边是母亲天鹰教的邪魔外道。 灭绝师太道:“哈哈,凭你这臭小子一言,便要我们罢斗?你是武林至尊么?”张无忌心念一动,问道:“请问是武林至尊便怎样?”灭绝师太道:“他便有屠龙刀在手,也得先跟我的倚天剑争个高下。当真成了武林中的至尊,那时再来发号施令不迟。”峨嵋群弟子听师父出言讥刺张无忌,都笑了起来。别派中也颇有人附和讪笑。 以张无忌的身分年纪,说出“罢斗”的话来原本大大不配,他听得各人讥笑,登时面红耳赤,但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要杀死这许多人?每个人都有父母妻儿,你杀死了他们,他们家中的孩儿便要伶仃孤苦,受人欺辱。你老人家是出家人,请大发慈悲罢!”他原本不擅辞令,但想到自己身世,出言便即真挚。这几句话情辞恳切,众人听了都心中一动。 灭绝师太脸色木然,冷冰冰的道:“好小子,我用得着你来教训么?你自负内力深厚,在这儿胡吹大气。好,你接得住我三掌,我便放了这些人走路。”张无忌躬身道:“晚辈武功低微,我连你徒儿的一招都躲不开,何况是师太?我不敢跟你比武,只求你老人家慈悲为怀,体念上天好生之德。” 吴劲草大声叫道:“曾相公,不用跟这老贼尼多说。我们宁可个个死在老贼尼手下,何必要她假作宽大。” 灭绝师太斜眼瞧着张无忌,问道:“你师父是谁?” 张无忌心想:“爹爹、义父虽都教过我武功,却都不是我师父。”说道:“我没师父。”此言一出,众人均大感奇怪,本来心想他在一招之间震跌静玄,自是高人之徒,各人心中都还存着三分顾忌,那知他竟说没有师父。武林中人最尊师道,不肯吐露师父姓名,那是常事,但决不敢有师而说无师,他说没有师父,那便是真的没有师父了。 灭绝师太不再跟他多言,说道:“接招罢!”右手屈伸,随随便便的拍了出去。 当此情势,张无忌不能不接,他不敢大意,双掌并推,以两只手同时来接她一掌。不料灭绝师太手掌忽低,便像一尾滑溜无比、迅捷无伦的小鱼一般,从他双掌之下穿过,波的一响,拍在他胸前。 张无忌大惊之下,护体的九阳神功自然发出,挡接对方拍来的掌力,就在这两股巨大的内劲将触未撞、方遇未接之际,灭绝师太的掌力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无忌一呆,抬头看她时,猛地里胸口犹似受了铁锤一击。他立足不定,向后接连摔了两个筋斗,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便似一堆软泥。 灭绝师太的掌力如此忽吞忽吐,闪烁不定,只出一掌,却分了先后次序,先引开敌人内力,然后再次发力,实是内家武学中精奥之极的修为。旁观众人中武功深湛之士识得这一掌的妙处,都忍不住大声喝采。 蛛儿大急,抢到张无忌身旁,伸手待去相扶,不料腿膝酸麻,便又摔倒。原来她虽得张无忌解穴,但血脉未曾行开,眼见他受伤,焦急之下,便即奔出相救,但过得片刻,终于站立不定,叫道:“阿牛哥,你……你……” 张无忌但觉胸口热血翻涌,摇了摇手,道:“死不了。”慢慢爬起。只听灭绝师太对三名女弟子道:“将一干妖人的右臂全都砍了。”那三名女弟子应道:“是!”挺剑走向锐金旗众人。张无忌忙道:“你……你说我受得你三掌,就放他们走路,我……我挨了你一掌,还有……还有两掌。” 灭绝师太击了他一掌,已试出他的内功正大浑厚,绝非妖邪一路,甚至和自己所学颇有相似之处,又见他虽袒护魔教教众,实则不是魔教中人,说道:“少年人别多管闲事,正邪之分,该当清清楚楚。适才这掌我只用了三分力道,你知道么?” 张无忌知她以一派掌门之尊,自不会虚言,她说只用三分力道,那便真的只用三分,但不论余下的两掌如何难挨,总不能顾全自己性命,眼睁睁让锐金旗人众受她宰割,便道:“晚辈不自量力,舍命再受……再受师太两掌。” 吴劲草大叫:“曾相公,我们深感你的大德!你英雄仗义,人人感佩。余下两掌千万不可再挨了!” 灭绝师太见蛛儿倒在张无忌身旁,嫌她碍手碍脚,左手袍袖拂动,已将她身子卷起,向后掷出。周芷若抢上一步接住,将她轻轻放落。蛛儿急道:“周姊姊,你快劝他别再挨那两掌,你说的话,他会听的。”周芷若奇道:“他怎会听我的话?”蛛儿道:“他心中很喜欢你,难道你不知么?”周芷若满脸通红,啐道:“那有此事?” 只听灭绝师太朗声道:“你既要硬充英雄好汉,那是自己找死,须怪我不得。”右手一起,风声猎猎,直袭张无忌胸口。 张无忌这一次不敢伸掌抵挡,身形侧过,意欲避开她掌力。灭绝师太右臂斜弯急转,手掌竟从绝不可能的弯角横将过来,啪的一声,已击中他背心。他身子便如一捆稻草般,在空中平平飞出,重重摔落,动也不动的伏在沙里,似已毙命。灭绝师太这一招手法精妙无比,本来旁观众人都会喝采,但各人对张无忌的侠义心肠均已忍不住暗中钦佩,见他惨遭不幸,连峨嵋弟子也有人惊呼叹息,竟没一人叫好。 蛛儿道:“周姊姊,求求你,快去瞧他伤得重不重。”周芷若一颗心突突跳动,听蛛儿求得恳切,原想过去瞧瞧,但众目睽睽之下,以她一个十八九岁少女,如何敢去看视一个青年的伤势?何况伤他之人正是自己师父,这一过去,虽非公然反叛师门,究是对师父大大不敬,是以跨了一步,却又缩回。 这时天已大明,阳光灿烂。过了片刻,只见张无忌背脊微动,挣扎着慢慢坐起,但手肘撑高尺许,突然支持不住,一大口鲜血喷出,重新跌下。他昏昏沉沉,只盼一动也不动的躺着,但仍记着尚有一掌未挨,救不得锐金旗众人的性命。 他深深吸一口气,终于硬生生坐起。但见他身子发颤,随时都能再度跌倒,各人屏住了呼吸注视,四周虽有数百人众,但静得连一针落地都能听见。 便在这万籁俱寂之际,张无忌突然间记起了《九阳真经》中的几句话:“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他在幽谷中诵读这几句经文之时,始终不明其中之理,这时候猛地里想起,以灭绝师太之强横狠恶,自己决非其敌,照《九阳真经》中要义,似乎不论敌人如何强猛、如何凶恶,尽可当他是清风拂山、明月映水,虽能加于我身,却不能有丝毫损伤。然则如何方能不损我身?经文下面说道:“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他想到此处,心下豁然有悟,盘膝坐下,依照经中所示的法门调息,只觉丹田中暖烘烘地、活泼泼地,真气流动,顷刻间便遍于四肢百骸。那九阳神功的大威力,这时方才显现出来。他外伤虽重,呕血成升,但内力真气,竟没多大损耗。 灭绝师太见他运气疗伤,也不禁暗自讶异,这少年果有非常之能。她打张无忌的第一掌是“飘雪穿云掌”中的一招,第二掌更加厉害,是“截手九式”的第三式,这都是峨嵋派掌法中精华所在。第一掌她只出三分力,第二掌将力道加到七成,料想便算不能将他一掌毙命于当场,至少也要教他筋断骨折,全身萎瘫,再也动弹不得。那知他俯伏半晌,便又坐起,实大出她意料之外。依照武林中的比武惯例,灭绝师太原可不必等候他运息疗伤,但她自重身分,自不会在此时乘人之危,对一个后辈动手。 丁敏君高声大叫:“喂,姓曾的,你如不敢再接我师父第三掌,乘早给我滚得远远的。你在这儿养一辈子伤,我们也在这儿等你一辈子吗?”周芷若细声细气的道:“丁师姊,让他多休息一会,也碍不了事。”丁敏君怒道:“你……你也来袒护外人,是不是瞧着这小子……”她本来想说:“瞧着这小子英俊,对他有了意思啦。”但立即想到有各大门派不少知名之士在旁,这些粗俗的言语可不能出口,因此一句话没说完,便即住口。但她言下之意,旁人怎不明白?下面半句话虽然没说,还是和说出口一般无异。 周芷若又羞又急,气得脸都白了,却不分辩,淡淡的道:“小妹只是顾念本门和师尊的威名,盼望别让旁人说一句闲话。”丁敏君愕然道:“什么闲话?” 周芷若道:“本门武功天下扬名,师父更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前辈高人,自不会跟这等后生小子一般见识。只不过见他大胆狂妄,这才出手教训于他,难道真会要了他的性命不成?本门侠义之名已垂之百年,师尊仁侠宽厚,谁不钦仰?这年轻人萤烛之光,如何能与日月争辉?便让他再去练一百年,也不能是咱们师尊对手,多养一会儿伤,又算得什么?”这一番话侃侃而言,听得人人暗暗点头。灭绝师太心下更喜,觉这小徒儿识得大体,在各派的高手之前为本门增添光采。 张无忌体内真气一加流转,登时精神焕发,把周芷若的话句句听在耳里,知她是在极力回护自己,又以言语先行扣住,使灭绝师太不便对自己痛下杀手,不由得心中感激,站起身来,说道:“师太,晚辈舍命陪君子,再挨你一掌。” 灭绝师太见他只这么盘膝一坐,立时便精神奕奕,暗道:“这小子的内力如此浑厚,当真邪门。”说道:“你只管出手向我还击,谁教你挨打不还手?”张无忌道:“晚辈这点儿粗陋功夫,连师太的衣角也碰不到半分,说什么还手?”灭绝师太道:“你既有自知之明,那便乘早走开。少年人有这等骨气,也算难得。灭绝师太掌下素不饶人,今日对你破一破例。” 张无忌躬身道:“多谢前辈。这些锐金旗的大哥们你也都饶了么?”灭绝师太的长眉斜斜垂下,冷笑道:“我的法名叫作什么?”张无忌道:“前辈的尊名是上‘灭’下‘绝’。”灭绝师太道:“你知道就好了。妖魔邪徒,我是要灭之绝之,决不留情。难道‘灭绝’两字是白叫的么?”张无忌道:“既然如此,请前辈发第三掌。” 灭绝师太斜眼相睨,似这般顽强的少年,一生之中确实从未见过,她素来心冷,但突然间起了爱才之念,心想:“我第三掌一出,他非死不可。这人究非妖邪一流,年纪轻轻就此送命,不免有些可惜!”微一沉吟,决意第三掌要打在他丹田要穴之上,运内力震荡他丹田,使他立时闭气晕厥,待诛尽魔教锐金旗众妖人之后,再救他醒转。 她左袖挥拂,第三掌正要击出,忽听得一人叫道:“灭绝师太,掌下留人!”这八个字的声音犹如针尖一般钻入各人耳中,人人觉得极不舒服。 第1699章 倚天屠龙记(86) 只见西北角上一个白衫男子手摇摺扇,穿过人丛,走将过来,他行路足下尘沙不起,便如是在水面上飘浮一般。这人白衫的左襟上绣着一只小小黑鹰,双翅展开。众人一看,便知他是天鹰教中的高手人物。原来天鹰教教众的法袍和明教一般,也是白袍,只是明教教袍上绣一个红色火焰,天鹰教则绣一头黑鹰。 那人走到离灭绝师太三丈开外,拱手笑道:“师太请了,这第三掌嘛,便由区区代领如何?”灭绝师太道:“你是谁?”那人道:“在下姓殷,草字野王。” 他“殷野王”三字一出口,旁观众人登时起了哄。殷野王的名声,这二十年来在江湖上着实响亮,武林中人多说他武功之高,跟他父亲白眉鹰王殷天正已差不了多少。他是天鹰教天微堂堂主,权位仅次于教主,十余年来率领天鹰教高手,与少林、昆仑、崆峒诸派相抗,隐若敌国,不落下风,群豪都对他心生敬畏。灭绝师太见这人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但一双眼睛犹如冷电,精光四射,气势慑人,倒也不能小觑于他,何况平时也颇听到他的名头,冷冷的道:“这小子是你什么人,要你代接我这一掌?” 张无忌心中只叫:“他是我舅舅,是我舅舅!难道他认出我来了?” 殷野王哈哈一笑,道:“我跟他素不相识,只是见他年纪轻轻,骨气好硬,颇不像武林中那些假仁假义、沽名钓誉之徒。心中一喜,便想领教一下师太的功力。”最后一句话说得颇不客气,意下似乎全没将灭绝师太放在眼里。 灭绝师太却也并不动怒,对张无忌狠狠的瞪了一眼,说道:“小子,你倘若还想多活几年,这时候便走,还来得及。”张无忌道:“晚辈不敢贪生忘义。”灭绝师太点了点头,向殷野王道:“这小子还欠我一掌。咱们的帐一笔归一笔,回头不教阁下失望便是。”殷野王嘿嘿一笑,说道:“灭绝师太,你有本事便打死这个少年。这少年倘若活不了,我教你们人人死无葬身之地。”一说完,立时飘身而退,穿过人丛,喝道:“现身!” 突然之间,四周沙中涌出无数人头,每人身前支着一块盾牌,各持强弓,一排排的利箭对着众人。原来天鹰教教众在沙中挖掘地道,早将各派人众团团围住了。 众人全神注视灭绝师太和张无忌对掌,毫没分心,便宋青书等有识之士,也只防备天鹰教教众奔前冲击,那料得他们乘着沙土松软,竟挖掘地道,冷不防占尽了周遭有利地形。这一来,人人脸上变色,眼见利箭上的箭头在日光下发出暗蓝光芒,显是喂有剧毒,只消殷野王一声令下,各派除了武功最强的数人之外,其余的只怕都性命难保。当地五派之中,论到资望年岁,均以灭绝师太为长,各人一齐望着她,听她号令。 灭绝师太的性子最是执拗不过,虽眼见情势恶劣,竟丝毫不为所动,对张无忌道:“小子,你只好怨自己命苦。”突然间全身骨骼中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炒豆般的响声未绝,右掌已向张无忌胸口击去。 这一掌乃是峨嵋的绝学,叫做“佛光普照”。任何掌法剑法必定连绵成套,多则数百招,最少也有三五式,但不论三式或五式,必定每一式中再藏变化,一式抵得数招乃至十余招。可是这“佛光普照”的掌法便只一招,而且这一招也无其他变化,一招拍出,击向敌人胸口也好,背心也好,肩头也好,面门也好,招式平平淡淡,一成不变,其威力之生,全在于以峨嵋九阳功作为根基。一掌既出,敌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当今峨嵋派中,除灭绝师太一人之外,再无第二人会使。她本来只想击中张无忌丹田,将他击晕便罢,但殷野王出来一加威吓之后,她再手下留情,那便不是宽大,而是贪生怕死、向敌人屈膝投降了。因此这一招使上了全力,丝毫不留余地。 张无忌见她手掌击出,骨骼先响,也知这一掌非同小可,自己生死存亡,便决于这顷刻之间,那敢有些微怠忽?在这一瞬之间,只记着“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这两句经文,绝不想去如何出招抵御,但把一股真气汇聚胸腹。 猛听得砰然一声大响,灭绝师太一掌已打中他胸口。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只道张无忌定然全身骨骼粉碎,说不定竟给这排山倒海般的一击将身子打成了两截。那知一掌过去,张无忌脸露讶色,竟好端端的站着,灭绝师太却脸如死灰,手掌微微发抖。 原来适才灭绝师太这一招“佛光普照”纯以峨嵋九阳功为基,偏生张无忌练的正是九阳神功。峨嵋九阳功乃当年郭襄听觉远背诵《九阳真经》后记得若干片段而化成,和原本的九阳神功相较,威力自是远逊。但两门内功威力虽有大小,本质却为一致,峨嵋九阳功一遇到九阳神功,犹如江河入海,又如水乳交融,登时无影无踪。灭绝师太击他的第一掌是“飘雪穿云掌”,第二掌是“截手九式”,均非九阳神功所属,是以击在张无忌身上,却能令他受伤呕血。 这中间的道理,张无忌固然茫无所知,灭绝师太虽见识广博,但世上从未出现过九阳神功,她自然也不知,只道这小子内功深湛、自己伤他不得而已。是以圈子内外的数百人,除了灭绝师太自己,个个均以为她手下留情,有的道她佛门慈悲;有的以为她爱惜张无忌的骨气,饶了他性命;有的以为她顾全大局,不愿五派在天鹰教的毒箭下伤亡惨重;更有的以为她胆小害怕,屈服于殷野王的威吓之下。 张无忌躬身下揖,说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灭绝师太哼了一声,大是尴尬,若上前再打,自己明明说过只击他三掌,若就此作罢,那是向天鹰教屈服的奇耻大辱。 便在她这微一迟疑之间,殷野王哈哈大笑,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灭绝师太不愧为当世高人。”喝令:“撤去弓箭!”一众教徒陡然间翻翻滚滚的退了开去,一排盾牌,一排弓箭,排列得极是整齐,看来这殷野王以兵法部勒教众,进退攻拒之际,颇具阵法。 灭绝师太脸上无光,却又如何能向众人分辩,说自己这一掌并非手下留情?各人明明见到她轻轻两掌,便将张无忌打得重伤,但给殷野王一吓之后,第三掌竟徒具威势,一点力道也没使上。她便竭力申辩,各人也不会相信,何况她向来高傲惯了的,岂肯去求人相信?向张无忌横了一眼,朗声道:“殷堂主,你要考较我掌力,这就请过来。” 殷野王拱手道:“今日深感师太高义,不敢再行得罪,咱们后会有期。” 灭绝师太左手一挥,不再言语,领了众弟子向西奔去。昆仑、华山、崆峒各派人众,以及殷梨亭、宋青书等跟随而去。 蛛儿双足尚自行走不得,急道:“阿牛哥,快带我走。” 张无忌却很想和舅舅多说几句话,道:“等一会。”迎着向殷野王走了过去,说道:“前辈援手大德,晚辈决不敢忘。”殷野王拉着他手,向他打量了一会,问道:“你姓曾?” 张无忌真想扑在他怀里,叫出声来:“舅舅,舅舅!”但终于强行忍住,双眼却不自禁的红了。有道是:“见舅如见娘”,他父母双亡,殷野王是他十年多来第一次见到的亲人,如何不教他心情激动? 殷野王见他眼色中显得对自己十分亲近,只道他感激自己救他性命,也不放在心上,眼光转到躺在地下的蛛儿,淡淡一笑,说道:“阿离,你好啊!” 蛛儿抬起头来,眼光中充满了怨毒,随即低头,过了一会,叫道:“爹!” 这个“爹”字一出口,张无忌大吃一惊,但心中念头迅速转动,顷刻间明白了许多事情:“原来蛛儿是舅舅的女儿,那么便是我表妹了。她杀了二娘,累死了自己母亲,又说爹爹一见到便要杀她……哦,她使‘千蛛万毒手’戳伤殷无禄,想来这个家人跟着主人,也对她母女不好。殷无福、殷无寿虽心中痛恨,却不能跟她动手,是以说了一句‘原来是小姐’,便抱了殷无禄而去。”他回头瞧着蛛儿时,忽又想到:“怪不得我总觉得她举动像我妈妈,原来她和我有血肉之亲,我妈是她的嫡亲姑母。” 只听殷野王冷笑道:“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爹,哼,我只道你跟了金花婆婆,便将天鹰教不瞧在眼里了。没出息的东西,跟你妈一模一样,练什么‘千蛛万毒手’,哼,你找面镜子自己瞧瞧,成什么样子,我姓殷的家中可有你这样的丑八怪?” 蛛儿本已吓得全身发颤,突然转过头来,凝视着父亲的脸,朗声道:“爹,你不提从前的事,我也不提。你既要说,我倒要问你,妈好好的嫁了你,你为什么又要另娶二娘?”殷野王怒道:“这……这……死丫头,男子汉大丈夫,那一个没三妻四妾?你忤逆不孝,今日狡辩也是无用。什么金花婆婆、银叶先生,天鹰教也没放在眼里。”回手一挥,对殷无福、殷无寿两人道:“带了这丫头走。” 张无忌双手一拦,道:“且慢!殷……殷前辈,你要拿她怎样?”殷野王道:“这丫头是我的亲生逆女,她害死庶母、累死亲母,如此禽兽不如之人,怎能留于世间?” 张无忌道:“那时殷姑娘年幼,见母亲受人欺辱,一时不忿,做错了事,还望前辈念在父女之情,从轻责罚。”殷野王仰天大笑,说道:“好小子,你究竟是那一号人物,什么闲事都管,连我殷家的家事也要插手?你是‘武林至尊’不是?” 张无忌心下激动,真想便说:“我是你外甥,可不是外人。”但终究忍住了。 殷野王笑道:“小子,你今天的性命是捡来的,再这般多管江湖上的闲事,再有十条小命,也不够赔。”说着左手一摆。殷无福、殷无寿二人上前架起蛛儿,拉到殷野王身后。 张无忌知蛛儿这一落入她父亲手中,性命多半无幸,情急之下,冲上去便要抢人。殷野王眉头一皱,左手陡地伸出,抓住他胸口衣衫,轻轻往外摔出。张无忌身不由主,便如腾云驾雾般的直摔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摔入了黄沙之中。他有九阳神功护体,自不致受伤,但陷身沙内,眼耳口鼻之中塞满了沙子,难受之极。他不肯干休,爬起来又抢上去。 殷野王冷笑道:“小子,第一下我手下留情,再来可不客气了。”张无忌恳求道:“她……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啊,她小时候你抱过她,亲过她,请你……你饶了她罢。” 殷野王心念一动,回头瞧了蛛儿一眼,但见到她浮肿的脸,不由得厌恶之情大增,喝道:“走开!”张无忌反而走上一步,便想抢人。蛛儿叫道:“阿牛哥,你别理我,我永远记得你待我的好处。你快走开,你打不过我爹爹的。” 便在这时,黄沙中突然钻出一个青袍人来,双手一长,已抓住殷无福、殷无寿两人的后领,跟着并臂一合,两人额头对额头猛撞一下,登时晕去。那人抱起蛛儿,疾驰而去。殷野王怒喝:“韦蝠王,你也来多管闲事?” 青翼蝠王韦一笑纵声长笑,抱着蛛儿向前急驰,他名叫“一笑”,这笑声却连绵不绝,何止百笑千笑?殷野王和张无忌一齐发足急追。 这一次韦一笑不再大兜圈子,迳向西南方飘行。这人身法之快,实属匪夷所思。殷野王内力深厚,轻功了得,张无忌体内真气流转,越奔越快,但韦一笑快得更加厉害。眼见初时和他相距数丈,到后来变成十余丈、二十余丈、三十余丈……终于人影不见。 殷野王怒极而笑,见张无忌始终和自己并肩疾奔,半步也没落后,心下暗惊,这时明知已无法追上韦一笑,却要考一考这少年的脚力,足底加劲,身子如箭离弦,激射而出,却见他不即不离,仍和自己并肩而行,忽听他说道:“殷前辈,这青翼蝠王奔跑虽快,未必长力也够,咱们跟他死缠到底。” 殷野王一惊,立时停步,自忖:“我施展如此轻功,已竭尽平生之力,别说开口说话,便换错了一口气也不成。这小子随口说话,居然足下丝毫不慢,那是什么功夫?”他陡然间停步,张无忌一窜已在数丈之外,忙转身回头,退回到殷野王身旁,听他示下。 殷野王道:“曾兄弟,你师父是谁?”张无忌忙道:“不,不!你千万不能叫我兄弟,我是你晚辈,你老人家叫我‘阿牛’便了。我没师父。”殷野王心念一动:“这小子对我倒也恭敬,但他武功如此怪异,留着大是祸胎,不如出其不意,一掌打死了他。” 便在此时,忽听得几下极尖锐的海螺声远远传来,正是天鹰教有警的讯号。殷野王眉头一皱,心想:“定是洪水、烈火各旗怪我不救锐金旗,又起了乱子。倘若一掌打不死这小子,这时候却没功夫跟他缠斗。不如借刀杀人,让他去送命在韦一笑手里。”便道:“天鹰教遇上了敌人,我须得赶回应付,你独自去找韦一笑罢。这人凶恶阴险,待得遇上了,你须先下手为强。” 张无忌道:“我本领低微,怎打得过他?你们有什么敌人来攻?”殷野王侧耳听了一下号角,道:“果然是明教的洪水、烈火、厚土三旗都到了。”张无忌道:“大家都是明教一脉,又何必自相残杀?”殷野王脸一沉,道:“小孩子懂得什么?又来多管闲事!”转身向来路奔回。 张无忌心想:“蛛儿落入了大恶魔韦一笑手中,若给他在咽喉上咬了一口,吸起血来,那里还有命在?”想到此处,更是着急,当即吸一口真气,发足便奔。好在韦一笑轻功虽佳,手上抱了一个人后,总不能踏沙无痕,沙漠之中还是留下了一条足迹。张无忌打定了主意:“他休息,我不休息,他睡觉,我不睡觉,奔跑三日三夜,好歹也追上了他。” 可是在烈日之下,黄沙之中,奔跑三日三夜当真谈何容易,他奔到傍晚,已口干唇燥,全身汗如雨下。但说也奇怪,脚下却毫不疲累,积蓄了数年的九阳神功一点一滴的发挥出来,越使力,越加精神奕奕。 他在一处泉水中饱饱的喝了一肚子水,足不停步,循着韦一笑的足印奔跑。 第1700章 倚天屠龙记(87) 奔到半夜,眼见月在中天,张无忌忽地恐惧起来,只怕突然之间,蛛儿给吸干了血的尸体在眼前出现。就在这时,隐隐听得身后似有足步之声,他回头看去,却不见有人。他不敢耽搁,发足又跑,背后的脚步声立时跟着出现。 他心中大奇,回头再看,仍然无人,仔细望去,沙漠中明明有三道足迹,一道是韦一笑的,一道是自己的,另一道却是谁的?再回过头来,身前只韦一笑的一道足迹。那么有人在跟踪自己,定然无疑,怎么总瞧不见他,难道这人有隐身术不成?他满腹疑团,拔足又跑,身后的足步声又即响起。 张无忌叫道:“是谁?”身后一个声音道:“是谁?”张无忌大吃一惊,喝道:“你是人是鬼?”那声音也道:“你是人是鬼?” 张无忌急速转身,这一次看到了身后那人映在地下的一点影子,才知是个身法奇快之人躲在自己背后,叫道:“你跟着我干么?”那人道:“我跟着你干么?”张无忌笑道:“我怎知道?这才问你啊。”那人道:“我怎知道?这才问你啊。” 张无忌见这人似乎并无多大恶意,否则他在自己身后跟了这么久,随便什么时候一出手,都能致自己死命,便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说不得。”张无忌道:“为什么说不得?”那人道:“说不得就是说不得,有什么道理好讲。你叫什么名字?”张无忌道:“我……我叫曾阿牛。”那人道:“你半夜三更的狂奔乱跑,在干什么?” 张无忌知道这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异人,便道:“我一个朋友给青翼蝠王捉了去,我要去救回来。”那人道:“你救不回来的。”张无忌道:“为什么?”那人道:“青翼蝠王的武功比你强,你打他不过。”张无忌道:“打他不过也要打。” 那人道:“很好,有志气。你朋友是个姑娘么?”张无忌道:“是的,你怎知道?”那人道:“要不是姑娘,少年人怎会甘心拚命。很美罢?”张无忌道:“丑得很!”那人道:“你自己呢,丑不丑?”张无忌道:“你到我面前,就看到了。”那人道:“我不要看。那姑娘会武功么?”张无忌道:“会的,是天鹰教殷野王前辈的女儿,曾跟灵蛇岛金花婆婆学武。”那人道:“不用追了,韦一笑捉到了她,一定不肯放。”张无忌道:“为什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你是傻瓜,不会用脑子。殷野王是殷天正的什么人?”张无忌道:“是他儿子。”那人道:“白眉鹰王和青翼蝠王的武功谁高?”张无忌道:“我不知道。请问前辈,是谁高啊?”那人道:“各有所长。两人谁的势力大些?”张无忌道:“鹰王是天鹰教教主,想必势力大些。”那人道:“不错。因此韦一笑捉了殷天正的孙女,那是奇货可居,不肯就还的,他想要挟殷天正就范。”张无忌摇头道:“只怕做不到,殷野王前辈一心一意想杀了自己的女儿。”那人奇道:“为什么?”张无忌于是将蛛儿杀死父亲爱妾、累死亲母之事简略说了。 那人听完后,啧啧赞道:“了不起,了不起,当真是美质良材。”张无忌奇道:“什么美质良材?”那人道:“小小年纪,就会杀死庶母、害死亲母,再加上灵蛇岛金花婆婆的一番调教,当真是我见犹怜。韦一笑要收她作个徒儿。”张无忌吃了一惊,问道:“你怎知道?”那人道:“韦一笑是我好朋友,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思。” 张无忌一呆之下,大叫一声:“糟糕!”发足便奔。那人仍紧紧跟在他背后。 张无忌一面奔跑,一面问道:“你为什么跟着我?”那人道:“我好奇心起,要瞧瞧热闹。你还追韦一笑干么?”张无忌急道:“蛛儿已经有些邪气,我决不许她再拜韦一笑为师。倘若她也学成一个吸饮人血的恶魔,那怎生是好?” 那人道:“你很喜欢蛛儿么?为什么这般关心?”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喜不喜欢她,不过她……她有点儿像我妈妈。”那人道:“嗯,原来你妈妈也是个丑八怪,想来你也好看不了。”张无忌急道:“我妈妈很好看的,你别胡说八道。”那人道:“可惜,可惜!”张无忌道:“可惜什么?”那人道:“你这少年有肝胆,有血性,着实不错,可惜转眼便是一具给吸干了血的僵尸。” 张无忌心念一动:“他的话确也不错,我就算追上了韦一笑,又怎能救得蛛儿,也不过是白白饶上自己的性命而已。”说道:“前辈,你帮帮我,成不成?”那人道:“不成。一来韦一笑是我好朋友,二来我也打不过他。”张无忌道:“韦一笑既是你好朋友,你怎地不劝劝他?”那人长叹一声,道:“劝有什么用?韦一笑自己又不想吸饮人血,他是迫不得已,不吸血就要死。”张无忌奇道:“迫不得已?那有此事?”那人道:“韦一笑练内功时走火,自此每次激引内力,必须饮一次人血,否则全身寒战,立时冻死。”张无忌沉吟道:“那是三阴脉络受损么?” 那人奇道:“咦,你怎知道?”张无忌道:“我只是猜测,不知对不对。”那人道:“我曾三入长白山,想给他找一头火蟾,治疗此病,但三次都徒劳无功。第一次还见到了火蟾,差着两丈没捉到,第二次第三次连火蟾的影子也没见到。待眼前难关过了之后,我总还得再去一次。”张无忌道:“我同你一起去,好不好?”那人道:“嗯,你内力倒够,就是轻功太差,简直没半点火候,到那时再说罢。喂,我问你,干么你要去帮忙捉火蟾?” 张无忌道:“倘若捉到了,不但治好韦一笑的病,也救了很多人,那时候他不用再吸人血了。啊,前辈,他奔跑了这么久,激引内力,是不是迫不得已,只好吸蛛儿的血呢?”那人一呆,说道:“这倒说不定。他虽想收蛛儿为徒,但打起寒战来,自己血液要凝结成冰,那时候啊,只怕自己的亲生女儿……” 张无忌越想越怕,舍命狂奔。那人忽道:“咦,你后面是什么?”张无忌回过头来想看,突然间眼前一黑,全身已遭一只极大的套子套住,跟着身子悬空,似乎是处身在一只布袋之中,给那人提了起来。他忙伸手去撕布袋,岂知那布袋非绸非革,坚韧异常,摸上去布纹宛然,显是粗布所制,但双手用力撕扯,却纹丝不动。 那人提起袋子往地下一掷,哈哈大笑,说道:“你能钻出我的布袋,算你本事。”张无忌运起内力,双手往外猛推,但那袋子软软的绝不受力。他提起右脚,用力一脚踢出,波的一声闷响,那袋子微微向外一凸,不论他如何拉推扯撕,翻滚顶撞,这只布袋总是死样活气的不受力道。那人笑道:“你服了么?”张无忌道:“服了!”那人又问:“你当真服了我么?”张无忌道:“我当真心甘情愿的服了前辈啦!你这只袋子好了不起!”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很好,很好!”啪的一下,隔着袋子在他屁股上打了一记,笑道:“小子,乖乖的在我乾坤一气袋中别动,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你开口说一句话,给人知觉了,我可救不得你。”张无忌道:“你带我去那里?”那人笑道:“你已落入我乾坤一气袋中,我要取你小命,你逃得了么?你只要不动不作声,总有你的好处。”张无忌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便不再挣扎。 那人道:“你能钻进我的布袋,是你的福缘。”提起布袋往肩头上一掮,拔足便奔。张无忌道:“蛛儿怎么办啊?”那人道:“我怎知道?你再啰唆一声,我把你从布袋里抖了出来。”张无忌心想:“你把我抖出来,正求之不得。”嘴里却不敢答话,只觉那人脚下迅捷之极。 那人走了几个时辰,张无忌在布袋中觉得渐渐热了起来,知道已是白天,太阳晒在袋上,过了一会,只觉那人越走越高,似在上山。这一上山,又走了两个多时辰,这时张无忌身上已颇有寒意,心想:“多半是到了极高的山上,峰顶积雪,因此这么冷。”突然之间,身子飞了起来,他大吃一惊,忍不住叫出声来。 他叫声未绝,只觉身子一顿,那人已然着地,张无忌这才明白,原来适才那人是带了自己纵跃了一下,心想身处之地多半是极高山峰上的危崖绝壁,那人背负了自己如此跳跃,山岩积了冰雪,甚是滑溜,倘若一个失足,岂不是两人都一齐粉身碎骨?刚想到此处,那人又已跃起。这人不断的跳跃,忽高忽低,忽近忽远,张无忌虽在布袋之中,见不到半点光亮,也能料想得到,当地地势必定险峻异常。 第十九回 祸起萧墙破金汤 张无忌让那人带着又一次高高跃起,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说不得,怎么到这时候才来?”负着张无忌的那人道:“路上遇到了一点小事。韦一笑到了么?”远处那人道:“没见啊!真奇怪,连他也会迟到。说不得,你见到他没有?”一面问,一面走近。 张无忌暗自奇怪:“原来这人就叫‘说不得’,怎么一个人会取这样一个怪名?”又想:“原来他和韦一笑约好了在此相会,不知蛛儿是否无恙?他是韦一笑的好朋友,不知要怎样对付我?” 只听说不得道:“铁冠道兄,咱们找找韦兄去,我怕他出了乱子。”铁冠道人道:“青翼蝠王机警聪明,武功卓绝,会有什么乱子?”说不得道:“我总觉有些不对。” 忽听得一个声音从底下山谷中传了上来,叫着:“说不得臭和尚,铁冠老杂毛,快来帮个忙,糟糕之极了,糟糕之极了!” 说不得和铁冠道人齐声惊道:“是周颠,他什么事情糟糕?”说不得又道:“他好像受了伤,怎地说话中气这等衰弱?”不等铁冠道人答话,背了张无忌便往下跃去。铁冠道人跟在后面,忽道:“啊!周颠负着什么人?是韦一笑!” 说不得道:“周颠休慌,我们来助你了。”周颠叫道:“慌你妈的屁,我慌什么?吸血蝙蝠老命要归天!”说不得惊道:“韦兄怎么啦,受了什么伤?”说着加快脚步。张无忌身在袋中,更如腾云驾雾一般,忍不住低声道:“前辈,你暂且放下我,下去救人要紧。”说不得突然提起袋子,在空中转了三个圈子,张无忌大吃一惊,倘若他一脱手,将布袋掷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只听说不得沉着嗓子道:“小子,我跟你说,我是‘布袋和尚说不得’,后面那人是铁冠道人张中,下面说话的是周颠。我们三个,再加上冷面先生冷谦,彭莹玉彭和尚,是明教的五散人。你知道明教么?”张无忌道:“知道。原来大师也是明教中人。” 说不得道:“我和冷谦不大爱杀人,铁冠道人、周颠、彭和尚他们,却是素来杀人不眨眼的。他们倘若知道你藏在我这乾坤一气袋中,随随便便的给你一下子,你就变成了一团肉泥。”张无忌道:“我又没得罪贵教,为什么……”说不得道:“铁冠道人他们杀人,还要问得罪不得罪么?从此之后,你在我袋中若想活命,就不得再说一个字,知道么?”张无忌点了点头。说不得道:“你怎不回答?”张无忌道:“你不许我说出一个字来,我就点点头。”说不得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就好……啊,韦兄怎么了?” 最后一句话,却是跟周颠说的,只听周颠哑着嗓子道:“他……他……糟之透顶,糕之极矣。”说不得道:“嗯,韦兄心口还有一丝暖气,周颠,是你救他来的?”周颠道:“废话,难道是他救我来的?”铁冠道人道:“周颠,你受了什么伤?” 周颠道:“我见吸血蝙蝠僵在路旁,冻得气都快没有了,不合强盗发善心,运气助他,那知吸血蝙蝠身上的阴毒当真厉害,就是这么一回事。” 说不得道:“周颠,你这一次当真做了好事。”周颠道:“什么好事坏事,吸血蝙蝠此人又阴毒又古怪,我平素瞧着最不顺眼,不过这一次他做的事很合周颠胃口,周颠便救他一救。那知道没救到吸血蝙蝠,寒毒入体,反要赔上周颠一条老命。”铁冠道人惊道:“你伤得这般厉害?”周颠道:“报应,报应。吸血蝙蝠和周颠生平不做好事,那知一做好事便横祸临头。”说不得问道:“韦兄做了什么好事?” 周颠道:“他激引内毒,阴寒发作,本来只须吸饮人血,便能抑制。他身旁明明有个活生生的女娃子,可是他宁愿自己送命,也不吸她血。周颠一见之下,说道:‘啊哟不对,吸血蝙蝠既倒行逆施,周颠也只好胡作非为一下,要救他一救。’” 张无忌听得韦一笑没吸饮蛛儿的血,一喜非同小可。说不得反手在布袋外一拍,问道:“那女娃子是谁?”周颠道:“我也这般问吸血蝙蝠。他说这是白眉老儿的孙女。他说眼前明教有难,大伙儿须当齐心合力,因此万万不能吸她的血。”说不得和铁冠道人一齐鼓掌,说道:“正该如此。白鹰、青蝠两王携手,明教便声势大振了。” 说不得将韦一笑身子接了过来,惊道:“他全身冰冷,那怎么办?”周颠道:“是啊,我说你们快活得太早了些,吸血蝙蝠这条老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一只死蝙蝠和白眉鹰王携手,于明教有什么好处?”铁冠道人道:“你们在这儿等一会,我下山去找个活人来,让韦兄饱饮一顿人血。”说罢纵身便欲下山。 周颠叫道:“且慢!铁冠杂毛,这儿如此荒凉,等你找到了人,韦一笑早就变成了韦不笑。死尸倘若会笑,那就可怕得很了。说不得,你布袋中那个小子,拿出来给韦兄喝了罢。”张无忌一惊:“原来他们早瞧出我藏身布袋之中。” 说不得道:“不成!这个人于本教有恩,韦兄倘若喝了他,五行旗非跟韦兄拚老命不可。”于是将张无忌如何挺身甘受灭绝师太三掌重击、救活锐金旗下数十人的事简略说了,又道:“这么一来,五行旗还不死心塌地的服了这小子么?” 铁冠道人问道:“你把他装在袋中,奇货可居,想收服五行旗么?” 第1701章 倚天屠龙记(88) 说不得道:“说不得,说不得!总而言之,本教四分五裂,眼前大难临头,天鹰教远来相助,偏又跟五行旗算起旧帐来,打了个落花流水。咱们总得携手一致,才免覆灭。袋中这人有利于本教诸路人马携手,决然无疑。” 他说到这里,伸右手贴在韦一笑后心“灵台穴”上,运气助他抵御寒毒。周颠叹道:“说不得,你为朋友卖命,那是没得说的,可是你小心自己老命。”铁冠道人道:“我也来相助一臂之力。”伸右掌和说不得的左掌相接。两股内力同时冲入韦一笑体内。 过了一顿饭时分,韦一笑低低呻吟一声,醒了过来,但牙关仍不住相击,显然冷得厉害,颤声道:“周颠、铁冠道兄,多谢你两位相救。”他对说不得却不言谢,他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口头的道谢反显多余。铁冠道人功力深湛,但遭韦一笑体内的阴毒逼了过来,奋力相抗,一时说不出话来。说不得也是如此。 忽听得东面山峰上飘下铮铮铮的几下琴声,中间挟着一声清啸。周颠道:“冷面先生和彭和尚寻过来啦。”提高声音叫道:“冷面先生、彭和尚,有人受了伤,你们快滚过来罢!”那边琴声铮的一响,示意已经听到。 彭和尚却问:“谁……受……了……伤……啦……”声音远远传来,山谷鸣响。跟着又问:“到底是谁受了伤?说不得没事罢?铁冠兄呢?周颠,你怎么说话中气不足?”他问一句,人便跃近数丈,待得问完,已到了近处,惊道:“啊哟,是韦一笑受了伤。”周颠道:“你慌慌张张,老是先天下之急而急。冷面兄,你来想个法子。”最后那句话,却是向冷面先生冷谦说的。 冷谦嗯了一声,并不答话,他知彭和尚定要细问端详,自己大可省些精神。果然彭和尚一连串问话连珠价迸将出来,周颠说话偏又颠三倒四,待得说完经过,说不得和铁冠道人也已运气完毕。彭和尚与冷谦运起内力,分别为韦一笑、周颠驱除寒毒。 待得韦周二人元气略复,彭和尚道:“我从东北方来,得悉少林派掌门人空闻亲率师弟空智、空性,以及弟子百余人,正赶来光明顶,参与围攻我教。” 冷谦道:“正东,武当五侠!”他说话极是简洁,便杀了他头也不肯多说半句废话,他说这六个字,意思是说:“正东方有武当五侠来攻。”至于武当五侠是谁,反正大家都知是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和莫声谷,那也不必多费唇舌。 彭和尚道:“六派分进合击,渐渐合围。五行旗接了数仗,情势挺不利,眼前之计,咱们只有先上光明顶去。”周颠怒道:“放你妈的狗臭屁!杨逍那小子不来求咱们,五散人便挨上门去吗?”彭和尚道:“周颠,若六派攻破光明顶,灭了圣火,咱们还能做人吗?杨逍得罪五散人当然不对,但咱们助守光明顶,却非为了杨逍,而是为了明教。”说不得也道:“彭和尚的话不错。杨逍虽然无礼,但护教事大,私怨事小。” 周颠骂道:“放屁,放屁!两个秃驴一齐放屁,驴屁臭不可当。铁冠道人,杨逍当年打碎你左肩,你还记得么?”铁冠道人沉吟半晌,才道:“护教御敌,乃是大事。杨逍的帐,待退了外敌再算。到那时咱们五散人联手,不怕这小子不低头。” 周颠“哼”了一声,道:“冷谦,你怎么说?”冷谦道:“同去!”周颠道:“你也向杨逍屈服?当时咱们立过重誓,说明教之事,咱们五散人决计从此袖手不理。难道从前说过的话都是放屁么?”冷谦道:“都是放屁!” 周颠大怒,霍地站起,道:“你们都放屁,我可说的是人话。”铁冠道人道:“事不宜迟,快上光明顶罢!”彭和尚劝周颠道:“颠兄,当年大家为了争立教主之事,翻脸成仇,杨逍固然心胸狭窄,但细想起来,咱们五散人也有不是之处……”周颠怒道:“胡说八道,咱们五散人谁也不想当教主,又有什么错了?” 说不得道:“本教过去的是是非非,便再争他一年半载,也没法分辩明白。周颠,我问你,你是明尊圣火座下的弟子不是?”周颠道:“那还有什么不是的?”说不得道:“今日本教大难当头,咱们若袖手不顾,死后见不得明尊和阳教主。你要是怕了六大派,那就休去。咱们在光明顶上战死殉教,你来收我们的骸骨罢!” 周颠跳起身来,一掌便往说不得脸上打去,骂道:“放屁!”只听得啪的一声响,说不得已重重挨了一掌。他慢慢张口,吐出几枚给打落的牙齿,接在手里,一言不发,但见他半边面颊由白变红,再由红变瘀,肿起老高。 彭和尚等人大吃一惊,周颠更加呆了。要知说不得的武功比周颠只高不低,周颠随手一掌,他或招架,或闪避,无论如何打他不中,那知他听由挨打,竟在这一掌之下受伤不轻。周颠好生过意不去,叫道:“说不得,你打还我啊,不打还我,你就不是人!”说不得淡淡一笑,道:“我有气力,留着去打敌人,打自己好兄弟干么?” 周颠大怒,提起手掌,重重在自己脸上打了一掌,波的一声,也吐出了几枚牙齿。 彭和尚惊道:“周颠,你捣什么鬼?”周颠怒道:“我不该打了说不得,是我错了!叫他打还,他又不打,我只好自己动手。”说不得道:“周颠,你我情若兄弟,我们四人便要去战死在光明顶上,此后再也不能在一起了。生死永别,你打我一掌,算得什么?”周颠心中激动,放声大哭,说道:“我也去光明顶。杨逍的旧帐,暂且不跟他算了。”彭和尚大喜,说道:“这才是好兄弟呢。” 张无忌身在袋中,五人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五人武功极高,那是不必说了,难得的是大家义气深重。明教之中高人当真不少,难道个个都是邪魔外道么?”正自思量,忽觉身子移动,想是说不得又负了自己,直上光明顶去。他得悉蛛儿无恙,心中已无挂虑,所关怀者,只是武林六大门派围攻明教,不知如何了局;又想上到光明顶后,当可遇到幼时小友杨不悔,她长大之后,不知是否还认得自己? 一行人又行了一日一夜,每过一会,说不得便解开袋上一道缝,让张无忌透透气,又将袋口紧紧缚上。到了次日午后,张无忌忽觉布袋是在着地拖拉,初时不明其理,后来自己的脑袋稍稍一抬,额头便在岩石上重重一碰,好不疼痛,这才明白,原来各人是在山腹隧道中行走。隧道中寒气奇重,透气也不大顺畅,直行了大半个时辰,才钻出山腹,又向上升。但上升不久,又钻入了隧道。前后一共过了五个隧道,才听周颠叫道:“杨逍,吸血蝙蝠和五散人找你来啦!” 过了半晌,听得前面一人说道:“真想不到蝠王和五散人大驾光临,杨逍没能远迎,还望恕罪。”周颠道:“你假惺惺作甚?你肚中定在暗骂,五散人说话有如放屁,说过永远不上光明顶,永远不理明教之事,今日却又自己送上门来。” 杨逍道:“六大派四面围攻,小弟孤掌难鸣,正自忧愁。今得蝠王和五散人瞧在明尊面上,仗义相助,实是本教之福。”周颠道:“你知道就好啦。”当下杨逍请五散人入内,僮儿送上茶水酒饭。 突然之间,那僮儿“啊”的一声惨呼。张无忌身在袋内,也觉毛骨悚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好一会,却听韦一笑说道:“杨左使,伤了你一个僮儿,韦一笑以后当图报答。”他说话时精神饱满,和先前的气息奄奄大不相同。张无忌心中一凛:“他吸了这僮儿的热血,自己的寒毒便抑制住了。”听杨逍淡淡的道:“咱们之间,还说什么报答不报答?蝠王上得光明顶来,便是瞧得起我。” 这七人个个是明教中顶儿尖儿的高手,虽眼下大敌当前,但七人一旦相聚,都是精神一振。食用酒饭后,便商议御敌之计。说不得将布袋放在脚边,张无忌又饥又渴,却记着说不得的吩咐,不敢稍有动弹作声。 七人商议了一会。彭和尚道:“光明右使和紫衫龙王不知去向,金毛狮王存亡难卜,这三位是不必说了。眼前最不幸之事,是五行旗和天鹰教的梁子越结越深,前几日大斗一场,双方死伤均重。倘若他们也能到光明顶上,携手抗敌,别说六大派围攻,便十二派、十八派,明教也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不得在布袋上轻轻踢了一脚,说道:“袋中这个小子,和天鹰教颇有渊源,最近又于五行旗有恩,将来或能着落在这小子身上,调处双方嫌隙。” 韦一笑冷冷的道:“教主位子一日不定,本教纷争一日不解,凭他有天大本事,这嫌隙总难调处。杨左使,在下要问你一句,退敌之后,你拥何人为主?”杨逍淡淡的道:“圣火令由谁所持,我便拥谁为教主。这是本教祖规,我自然遵奉。”韦一笑道:“圣火令失落已近百年,难道圣火令不出,明教便一日无主?六大门派胆敢围攻光明顶,没将本教瞧在眼里,还不是因为知道本教乏人统属、内部四分五裂之故。” 说不得道:“韦兄这话是不错的。我布袋和尚既非殷派,亦非韦派,是谁做教主都好,总之要有个教主。就算没教主,有个副教主也好啊,号令不齐,如何抵御外侮?”铁冠道人道:“说不得之言,正获我心。” 杨逍变色道:“各位上光明顶来,是助我御敌呢,还是来跟我为难?” 周颠哈哈大笑,道:“杨逍,你不愿推选教主,这用心难道我周颠不知道么?明教没教主,便以你光明左使为尊。哼哼,可是啊,你职位虽然最高,旁人不听你号令,又有何用?你调得动五行旗么?四大护教法王肯奉你号令么?我们五散人更是闲云野鹤,没当你光明左使者是什么东西!” 杨逍霍地站起,冷冷的道:“今日外敌相犯,杨逍无暇和各位作此口舌之争,各位倘若对明教存亡甘愿袖手旁观,便请下光明顶去罢!杨逍只要不死,日后再图一一奉访。”彭和尚劝道:“杨左使,你也不必动怒。六大派围攻明教,凡本教弟子,人人护教有责,又不是你一人之事。” 杨逍冷笑道:“只怕本教却有人盼望杨逍给六大派宰了,好拔去了这口眼中之钉。”周颠道:“你说的是谁?”杨逍道:“各人心中明白,何用多言?”周颠怒道:“你是说我吗?”杨逍眼望他处,不予理睬。 彭和尚见周颠眼中放出异光,似乎便欲起身和杨逍动手,忙劝道:“古人道得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咱们且商量御敌之计。”杨逍道:“莹玉大师识得大体,此言甚是。”周颠大声道:“好啊,彭贼秃识得大体,周颠便只识小体?”他激发了牛性,什么也不顾了,喝道:“今日偏要议定这教主之位,周颠主张韦一笑出任明教教主。吸血蝙蝠武功高强,机谋多端,本教之中谁也及不上他。”其实周颠平时和韦一笑也没什么交情,相互间恶感还多于好感,但他存心气恼杨逍,便推了韦一笑出来。 杨逍哈哈一笑,道:“我瞧还是请周颠当教主的好。明教眼下已是四分五裂的局面,再请周大教主来颠而倒之、倒而颠之一番,那才教好看呢!”周颠大怒,喝道:“放你妈的狗臭屁!”呼的一掌,便向杨逍头顶拍落。 适才周颠一掌打落说不得多枚牙齿,乃因说不得不避不架之故,但杨逍岂是易与之辈?他于十余年前,便因立教主之事,与五散人起了重大争执,当时五散人立誓永世不上光明顶,今日却又破誓重来,他心下已暗自起疑,待见周颠突然出手,只道五散人约齐韦一笑前来图谋自己,惊怒之下,右掌挥出,往周颠手掌上迎去。 韦一笑素知杨逍之能,周颠伤后元气未复,万万抵敌不住,立即手掌拍出,抢在头里,接了杨逍这一掌。两人手掌相交,竟无声无息。 原来杨逍虽和周颠有隙,但念在同教之谊,究不愿一掌便伤他性命,因此这一掌未使全力,但韦一笑武功深湛,一招“寒冰绵掌”拍到,杨逍右臂剧震,登觉一股阴寒之气从肌肤中直透进来,忙运内力抵御。两人功力相若,登时相持不下。 周颠叫道:“姓杨的,再吃我一掌!”刚才一掌没打到,这时第二掌又击向他胸口。说不得叫道:“周颠,不可胡闹。”彭莹玉也叫:“杨左使、韦蝠王,两位快快罢手,不可伤了和气!”伸手欲去挡开周颠那一掌,杨逍身形稍侧,左掌已和周颠右掌黏住。 说不得叫道:“周颠,你以二攻一,算什么好汉?”伸手往周颠肩头抓落,想要将他拉开,手掌未落,突见周颠身子微微发颤,似乎已受内伤。说不得吃了一惊,他素知光明左使功力通神,是本教绝顶高手,只怕一掌之下已将周颠伤了,见周颠右掌仍和杨逍左掌黏住,不肯撤掌,叫道:“周颠,自己兄弟,拚什么老命?”往他肩头一扳,同时说道:“杨左使,掌下留情!”生怕杨逍不撤掌力,顺势追击。 不料一拉之下,周颠身子一晃,没能拉开,同时一股透骨冰冷的寒气从手掌心中直传至胸口,说不得更是吃惊,暗想:“这是韦兄的独门奇功‘寒冰绵掌’啊,怎地杨逍也练成了?”急运内力与寒气相抗。但寒气越来越厉害,片刻之间,说不得牙关相击,堪堪抵御不住。 铁冠道人和彭莹玉双双抢上,一护周颠,一护说不得。四人之力聚合,寒气已不足为患,然只觉杨逍掌心传过来的力道一阵轻一阵重,时急时缓,瞬息万变,四人不敢撤掌,生怕便在撤掌收力的一刹那间,杨逍突然发力,那么四人不死也得重伤。彭莹玉叫道:“杨左使,咱们大敌当前,岂可……岂可……岂可……”牙齿相击,再也说不下去了,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冻结成冰,原来他一开口说话,真气暂歇,便即抵挡不住自掌中传来的寒气。 第1702章 倚天屠龙记(89) 如此支持了一盏茶时分,冷面先生冷谦在旁冷眼旁观,见韦一笑和四散人都神色紧张,杨逍却悠然自若,心下好生怀疑:“杨逍武功虽高,但比韦一笑也不过稍高半筹,未必能胜得他多少,再加上说不得等四个人,杨逍万万抵敌不住,何以他以一敌五,反而似操胜算,其中必有古怪!”低头沉思,一时难明其理。 只听周颠叫道:“冷面鬼……打……打他背心……打……”冷谦未曾想明白其中原因,不肯便此出手,眼下五散人只自己一人闲着,解危脱困,全仗自己,倘若也和杨逍一起硬拚,多一人之力虽好得多,却也未必定能制胜。然见周颠和彭莹玉脸色发青,如再支持下去,阴毒入了内脏,便是无穷之祸,当下伸手入怀,取出五枚烂银小笔,托在手中,说道:“五笔,打你曲池、巨骨、阳豁、五里、中都。”这五处穴道都在手足上,并非致命要穴,他又先行说了出来,意思是通知杨逍,并非和你为敌,乃是要你撤掌罢斗。 杨逍微微一笑,并不理会。冷谦叫道:“得罪了!”左手一扬,右手一挥,五点银光直向杨逍射去。杨逍待五枚银笔飞近,突然左臂横划,拉得周颠等四人挡在他身前,但听周颠和彭莹玉齐声闷哼,五枚小笔分别打在他二人身上,周颠中了两枚,彭莹玉中了三枚。好在冷谦意不在伤人,出手甚轻,所中又不在穴道,虽伤肉见血,却无大碍。 彭莹玉低声道:“是乾坤大挪移!”冷谦听到“乾坤大挪移”五字,登时省悟。“乾坤大挪移”是明教历代相传一门最厉害的武功,其根本道理也并不如何奥妙,只不过先求激发自身潜力,然后牵引挪移敌劲,说起来也只“四两拨千斤”而已,但真要做到,那可难了,其中变化神奇,匪夷所思。自前任教主阳顶天逝世,明教中再也无人会这门功夫,是以六人一时都没想到。其实杨逍并不出多少力气,只是将韦一笑的掌力引着攻向四散人,反过来又将四散人的掌力引去攻击韦一笑,他居中悠闲而立,不过将双方内力牵引传递,隔山观虎斗而已。 冷谦道:“恭喜!无恶意,请罢斗。”他说话简洁,“恭喜”两字,是庆贺杨逍练成了明教失传已久的“乾坤大挪移”神功;“无恶意”是说我们六人这次上山,对你绝无恶意,原是诚心共抗外敌而来;“请罢斗”是请双方罢斗,不可误会。 杨逍知他平素决不肯多说一个字废话,正因为不肯多说一个字,自是从来不说假话。他既说“无恶意”,那是真的没有恶意了,而且他适才出手掷射的五枚银笔,显为解围,不在伤人,有实事足为明证,于是哈哈一笑,说道:“韦兄、四散人,我说一、二、三,大家同时撤去掌力,免有误伤!”见韦一笑和周颠等都点了点头,便缓缓叫道:“一、二、三!” 那“三”字刚出口,杨逍便即收起“乾坤大挪移”神功,突然间背心一寒,一股锐利的指力已戳中了他背上“神道穴”。杨逍大吃一惊:“蝠王好不阴毒,竟乘势偷袭。”待要回掌反击,只见韦一笑身子一晃,跌倒在地,显然也中了暗算。 杨逍一生不知见过多少大阵仗,虽然这一下变起仓卒,却不慌张,向前冲出两步,先脱却身后敌人控制,回过身来,一瞥之下,只见周颠、彭莹玉、铁冠道人、说不得四人各已倒地,冷谦正向一个身穿灰色布袍之人拍出一掌。那人回手挡格,冷谦“哼”了一声,声音中微带痛楚。 杨逍吸一口气,纵身上前,待欲相助冷谦,突觉一股寒冰般的冷气从“神道穴”疾向上行,霎时之间自身柱、陶道、大椎、风府,游遍了全身督脉诸穴。杨逍心知不妙,敌人武功既高,心又阴毒,抓正了自己与韦一笑、四散人一齐收功撤力的瞬息时机,闪电般猛施突袭,只得疾运真气相抗。这股寒气和韦一笑所发的“寒冰绵掌”掌力全然不同,只觉是细丝般一缕冰线,但游到何处穴道,何处便感酸麻,倘若正面对敌,杨逍有内力护体,决不致任这股凌厉指力透体侵入,此刻既受暗算,只好先行强忍,助冷谦击倒敌人再说。 他拔步上前,右掌扬起,刚要挥出,突然全身剧烈冷颤,掌上劲力已无影无踪。这时冷谦已和那人拆了二十余招,眼见不敌。杨逍大急,见冷谦右足踢出,给那人抢上一步,一指戳在臂上,冷谦身形晃动,向后便倒。杨逍惊怒交集,拚起全身残余内力,右肘一个肘锤向那灰袍人胸口撞去。灰袍人左指弹出,正中杨逍肘底“小海穴”,杨逍登时全身冰冷酸麻,再也不能移动半步。 那灰袍人冷冷的道:“光明左使名不虚传,连中我两下‘幻阴指’,居然仍能站立。”杨逍森然道:“你这弹指功夫是少林派手法,可是这‘幻阴指’的内劲,哼哼,少林派中却没这门阴毒武功。你是何人?” 灰袍人哈哈一笑,说道:“贫僧圆真,座师法名上‘空’下‘见’。这次六大派围剿魔教,你们死在少林弟子手下,也不枉了。” 杨逍气往上冲,忿然道:“六大门派和我明教为敌,真刀真枪,决一死战,那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迳。空见神僧仁侠之名播于天下,那知座下竟有你这等卑鄙无耻之徒……”说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双膝酸软,坐倒在地。 圆真哈哈大笑,说道:“出奇制胜,兵不厌诈,自古已然。我圆真一人,打倒明教七大高手,难道你们输得还不服气么?” 杨逍强忍怒火,摇头叹道:“你怎么能偷入光明顶来?这秘道你如何得知?若蒙相示,杨逍死亦瞑目。”他想圆真此次偷袭成功,固然由于身负绝顶武功,但最主要原因,还在知道偷入光明顶的秘道,越过明教教众的十余道哨线,神不知鬼不觉的突然出手,才能将明教七大高手一举击倒。明教经营总坛光明顶已数百年,凭藉危崖天险,实有金城汤池之固,岂知祸起于内,猝不及防,竟至一败涂地,心中忽地想起了《论语》中孔子的几句话:“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圆真笑道:“你魔教光明顶七峰十三崖,自己当作天险,在我少林僧眼中,却是康庄大道,何足道哉?你们都中了我的幻阴指,三日之内,各赴西天,那也不在话下。贫僧这便上圣火峰去,埋下几百斤火药,再灭了魔教的魔火,什么天鹰教啦、五行旗啦,一见之下,急急忙忙的赶上来相救,轰的一声大响,地下埋着的火药炸将起来,不可一世的魔教从此烟飞火灭。有分教:少林僧独指灭明教,光明顶七魔归西天。” 杨逍等听了这番话,均大感惊惧,看来此人说得出做得到,自己送命不打紧,只怕明教在中土传了三十三世,今日不免要灭在这少林僧手下。 圆真越说越得意:“明教之中,高手如云,你们若非自相残杀,四分五裂,何致有覆灭之祸?今日你们七人若不是正在自拚掌力,贫僧便悄悄上得光明顶来,又焉能一击成功?这叫做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哈哈,想不到当年威风赫赫的明教,阳顶天一死,便落得如此下场。” 杨逍、彭莹玉、周颠等面临身死教灭的大祸,听了他这一番话,回想过去三十年来的往事,均觉后悔无已,心想:“这毒和尚的话倒也不错。” 周颠大声道:“杨逍,我周颠实在该死!过去对你不起。你这人虽不大好,但当了教主,也胜于明教没教主而闹得全军覆没。”杨逍苦笑道:“我何德何能,能当教主?大家都错了,咱们弄得一团糟,九泉之下,谁也没面目去见历代明尊教主。” 圆真笑道:“各位此时后悔,已然迟了。当年阳顶天任大魔头之时,气焰何等不可一世,只可惜他死得早了,没能亲眼见到明教的惨败。” 周颠怒骂:“放屁!阳教主倘若在世,大伙儿听他号令,你这贼秃会偷袭得手么?”圆真冷笑道:“阳顶天死也好,活也好,我总有法子令他身败名裂……” 突然间啪的一响,跟着“啊”的一声,圆真背上已中了韦一笑的一掌,便在同时,韦一笑也给圆真反戳一指,正中胸口的“膻中穴”。两人摇摇晃晃的各退几步。 原来韦一笑遭圆真一指点中后,虽受伤极重,他内力毕竟高人一筹,并非登时全无反击之力,只装作晕去,等到圆真得意洋洋、绝不防备之际,暴起袭击。这一掌他逼出了全身劲力,为了挽救明教浩劫,意图与敌同归于尽。圆真虽然厉害,但青翼蝠王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向与殷天正、谢逊等人齐名,这奋力一击,岂同小可?“寒冰绵掌”的掌力入体,圆真但觉胸口烦恶欲呕,数番潜运内力欲图稳住身子,总是天旋地转,便欲摔倒,只得盘膝坐下,运气与那“寒冰绵掌”的寒气相抗。 韦一笑连中两下“幻阴指”,更立足不定,摔倒后便即动弹不得。 刹那之间,厅堂上寂静无声,八大高手一齐身受重伤,谁也不能移动半步。八人各运内力,企盼早一步能恢复行动,只要那一方能早得片刻,便可制死对方。各人都忧急万状,均知明教存亡、八人生死,实系于这一线之间。倘若圆真能先一步行动,他虽伤重,却可提剑将七人一一刺死;要是明教七人中有任何一个能先动弹,杀了圆真,明教便此得救。 本来七人这边人多,大占便宜,但五散人功力较浅,中了一下“幻阴指”后劲力全失,而内功深湛的杨逍和韦一笑却均连中两指。“寒冰绵掌”和“幻阴指”的劲力原本难分高下,然韦一笑拍出那一掌时已受伤在先,圆真点他第一指时却未曾受伤,看来对耗下去,倒是圆真先能移动的局面居多。 杨逍等暗暗心焦,但这运气行功,实在半分勉强不得,越是心烦气躁,越易大出岔子,这些人个个是内家高手,这中间的道理如何不省得?冷谦等吐纳数下,料知无法赶在圆真前头,但盼光明顶上杨逍的下属能有一人走进厅来。只须有明教的一名教众入内,便不会丝毫武艺,只消提根木棍,轻轻一棍便能将圆真打死。 可是等了良久,厅外更无半点声息。这时候正值午夜,光明顶上的教众或分守哨防,或各自安卧,不得杨逍召唤,谁敢擅入议事堂来?至于服侍杨逍的僮儿,一人给韦一笑吸血而死,其余的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早远远散开,别说杨逍没扯铃叫人,就算叫到,只怕一时之间也未必有人敢大胆踏入厅堂,走到这吸血魔王身前。 张无忌藏身布袋之中,虽目不见物,但于各人说话、一切经过,全都听得清清楚楚。此刻但听得一片寂静,也知寂静之中隐藏着极大杀机。过了半晌,忽听得说不得道:“喂,布袋中的小朋友,你非救我们一救不可。”张无忌问道:“怎么救啊?” 圆真丹田中一口真气正在渐渐通畅,猛地里听得布袋中发出人声,一惊非同小可,真气立时逆运,全身剧烈颤抖。他自潜入议事堂后,一心在对付韦一笑、杨逍等几位高手,那有余暇去察看地下一只绝无异状的布袋?突闻袋中有人说话,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暗叫:“我命休矣!” 只听说不得道:“这布袋的口子用‘千缠百结’缚住,除我自己之外,旁人万万没法解开,但你可站起身来。”张无忌道:“是!”从布袋中站起。 说不得道:“小兄弟,你舍身相救锐金旗数十位兄弟的性命,义烈高风,人人钦佩。眼下我们数人的性命,也全靠你相救,请你走将过去,轻轻一拳一掌,便将这恶僧打死了罢。”张无忌心下沉吟,半晌不答。说不得道:“这恶僧乘人之危,忽施偷袭,这般卑鄙行迳,你是亲耳听到的。你如不打死他,明教上下数万人众,都要为他尽数杀害。你去打死他,乃大仁大勇的侠义行为。”张无忌仍踌躇不答。 圆真道:“我此刻半点动弹不得,你过来打死我,岂不为天下好汉耻笑?”周颠怒道:“臭贼秃,你少林派自称正大门派,却偷偷摸摸的上来暗袭,天下好汉就不耻笑么?” 张无忌向圆真走了一步,便即停住,说道:“说不得大师,贵教和六大门派之间的是非曲直,小可实难分解。小可极愿为各位援手,却不愿伤了这位少林派的大和尚。” 彭莹玉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你此时如不杀他,待这和尚功力一复,他非连你也害了不可。”圆真笑道:“我和这位小施主无怨无仇,怎能随便伤人?何况这位小施主又非魔教中人,看来还是让布袋和尚不怀好意的擒上山来。你们魔教中人无恶不作,对他还有什么好事做将出来。” 双方气喘吁吁,说话都极艰难,但均力下说辞,要打动张无忌之心。 张无忌甚感为难,耳听得这圆真和尚出手偷袭,极不光明,但要上前出掌将他打死,却非本心所愿,何况这一掌打下了,那便永远站在明教一面,和六大门派为敌。太师父、众师伯叔、周芷若等人,全成了自己的敌人。又想:“明教素给武林中人公认为邪魔异端,如韦一笑吸食人血、义父滥杀无辜,确有许多不该之处。太师父当年谆谆告诫,千万不可和魔教中人结交,以免终身受祸,我父亲便因和身属魔教的母亲成亲,因而自刎武当山头。何况这圆真是神僧空见的弟子,空见大师甘受一十三拳七伤拳,只盼能感化我义父,结果却身死拳下,这等大仁大义的慈悲心怀,武林中千古罕有。我怎能再伤他弟子?” 只听说不得又在催促劝说,张无忌道:“说不得大师,请你教我一个法子,不用伤害这位大和尚,而他也伤你们不得,小可定然照办。” 第1703章 倚天屠龙记(90) 说不得心想:“眼下局面,定须拚个你死我活。那里还能双方都可保全?不是圆真死,便是我们亡。”正自沉吟未答,彭莹玉道:“小兄弟仁人心怀,至堪钦佩。便请你伸出手指,在圆真胸口‘玉堂穴’上轻轻一点。这一下对他决无损伤,不过令他几个时辰内不能运使内力。我们派人送他下光明顶去,决不损他一根毫毛。你知道‘玉堂穴’的所在吗?” 张无忌深明医理,知道在“玉堂穴”上轻点一指,确能暂阻丹田中真气上行,但并不损伤身体,便道:“知道。”却听圆真道:“小施主千万别上了他们的当。你点我穴道,固然不打紧,但他们内力一复,立时便来杀我,你又如何阻止得了?”周颠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我们说过不伤你,自然不伤你,明教五散人说过的话,几时不算数了?” 张无忌心想杨逍和五散人似乎都不是出尔反尔之辈,只韦一笑一人可虑,便问:“韦前辈,你说如何?”韦一笑颤声道:“眼下咱们但求自保,我也暂不伤他便是。下次见面,大家再拚……你死我……我活。”他说到“你死我活”这四字时,已上气不接下气。张无忌道:“这便是了,光明使者、青翼蝠王、五散人七位,个个是当世的英雄豪杰,岂能失信于人?圆真大师,晚辈可要得罪了。”说着走向圆真身前。 他身在袋中,每一步只能迈前尺许,但十余步后,终于到了圆真面前。这样一只大布袋慢慢向前移动,本来十分滑稽古怪,但此刻各人生死系于一线,谁也笑不出来。 张无忌听着圆真的呼吸,待得离他二尺,便即停步,说道:“圆真大师,晚辈是为了周全双方,你别见怪。”说着缓缓提起手来。 圆真苦笑道:“此刻我全身动弹不得,只好任你小辈胡作非为。” 自从“蝶谷医仙”胡青牛一死,张无忌辨认穴道之技已属当世无匹,他与圆真之间虽隔着一只布袋,但伸指出去便是点向“玉堂穴”,竟无厘毫之差。那“玉堂穴”是在人身胸口,位于“紫宫穴”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上一寸六分,属于任脉。这穴道并非致命大穴,但位当气脉必经通道,一加阻塞,全身真气立受干挠。 猛听得杨逍、冷谦、说不得齐叫:“啊哟!快缩手!” 张无忌只觉右手食指一震,一股冷气从指尖上直传过来,有如闪电一般,登时全身皆冷。只听得周颠、铁冠道人等一齐破口大骂:“臭贼秃,胆敢如此使奸!”张无忌全身簌簌发抖,心里已然明白,圆真虽脚步不能移动,但能勉力提起手指,悄悄放在他自己“玉堂穴”之前。张无忌苦在隔着布袋,瞧不见他竟会使出这一着,一指点去,两根指尖相碰,圆真的“幻阴指”指力已隔着布袋传到他体内。 这一下圆真是将全身残存的内力尽数逼出在手指之上,双指一触之后,他全身瘫痪,脸色青白,便如僵尸。 厅堂上本来有八人受伤后不能移动,这一来又多了个张无忌,成为九人难动。 周颠最为暴躁,虽然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还是硬要破口大骂少林贼秃奸诈无耻。杨逍等人却想,这倒也怪圆真不得,敌人要点他穴道,他伸手自卫,原无什么不当。 圆真一时疲累欲死,心中却自暗喜,心想这小子年纪不大,能有多少功力,中了幻阴指后,料他不到半日便即身死,自己散了的真气当可在一个时辰后慢慢凝聚,仍是任由自己为所欲为的局面。 厅堂之上又即寂静无声,过了半个时辰,四枝蜡烛逐一熄灭,厅堂中漆黑一片。 杨逍等听着圆真的呼吸由断断续续而渐趋均匀,由粗重而逐步漫长,知他体内真气正自凝聚,但自己略一运功,那幻阴指寒冰般的冷气便即侵入丹田,忍不住发抖。各人越来越失望,心中难受之极,反盼圆真早些回复功力,上来每人一拳,痛痛快快的将自己打死了,胜于惨受这种无穷无尽的折磨。冷谦、周颠等人索性瞑目待死,倒也爽快。说不得和彭莹玉却甚放心不下,他两人是出家的和尚,但偏偏最为热诚,最关心世人疾苦,立志要救民复国,谋求天下太平。这时局势已难挽回,最后终将丧生在圆真手下,各人生平壮志,不免尽付流水。 说不得凄然道:“彭和尚,咱们处心积虑只想赶走蒙古鞑子,救民于水火,那知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唉,想是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劫难未尽,还有得苦头吃呢。” 张无忌守住丹田一股热气,和幻阴指的寒气相抗,于说不得这几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奇怪:“他说要赶走蒙古鞑子?难道恶名远播的魔教,还真能为天下百姓着想么?” 只听彭莹玉道:“说不得,我早就说过,单凭咱们明教之力,蒙古鞑子是赶不了的,总须联络普天下英雄豪杰,一齐奋力,才能成事。你师兄棒胡、我师弟周子旺,当年造反起事,这等轰轰烈烈的声势,到后来仍一败涂地,还不是为了没外援么?” 周颠大声道:“死到临头,你们两个贼秃还在争不清楚,一个说要以明教为主,一个说要联络正大门派。依我周颠看来,都是废话,都是放屁!咱们明教自己四分五裂,六神无主,还主他妈个屁!彭和尚要联络正大门派,更是放屁之至,屁中之尤,六大门派正在围剿咱们,咱们还跟他联络个屁!” 铁冠道人插口道:“倘若阳教主在世,咱们将六大门派打得服服贴贴,何愁他们不听本教号令。”周颠哈哈大笑,说道:“牛鼻子杂毛放的牛屁更加臭不可当,阳教主倘若在世,自然一切都好办,这个谁不知道?要你多说……啊哟……啊哟……”他张口一笑,气息散涣,幻阴指寒气直透到心肺之间,忍不住叫了出来。 冷谦道:“住嘴!”他这两个字一出口,各人一齐静了。 张无忌心中思潮起伏:“看来明教这一教派,这中间大有原委曲折,并非单是专做坏事而已。”便道:“说不得大师,贵教宗旨到底是什么?可能见示否?” 说不得道:“哈,你还没死么?小兄弟,你莫名其妙的为明教送了性命,我们很过意不去。反正你也没几个时辰好活,本教的秘密就是跟你说了,也没干系。冷面先生,你说是么?”冷谦道:“说!”他本该说“你对他说好了”,六个字却以一个“说”字来包括了。 说不得道:“小兄弟,我明教源于波斯国,唐时传至中土。当时称为祆教。唐皇在各处敕建大云光明寺,为我明教的寺院。我教教义是行善去恶,众生平等,若有金银财物,须当救济贫众,我教众不茹荤酒,崇拜明尊。明尊即是火神,也即是善神。只因历朝贪官污吏欺压我教,教中兄弟不忿,往往起事,自北宋方腊方教主以来,已算不清有多少次了。”张无忌也听到过方腊的名头,知他是北宋宣和年间的“四大寇”之一,和宋江、王庆、田虎等人齐名,便道:“原来方腊是贵教的教主?” 说不得道:“是啊。到了南宋建炎年间,有王宗石教主在信州起事,绍兴年间有余五婆教主在衢州起事,理宗绍定年间有张三枪教主在江西、广东一带起事。只因本教素来和朝廷官府作对,朝廷便说我们是‘魔教’,严加禁止。我们为了活命,行事不免隐秘诡怪,以避官府耳目。正大门派和本教积怨成仇,更加势成水火。当然,本教教众之中,也不免偶有不自检点、为非作歹之徒,仗着武功了得,滥杀无辜者有之,奸淫掳掠者有之,于是本教声誉便如江河之日下了……” 杨逍突然冷冷插口道:“说不得,你是说我么?”说不得道:“我的名字叫做‘说不得’,凡是说不得之事,我是不说的。各人做事,各人自己明白,这叫做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杨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张无忌猛地一惊:“咦,怎地我身上不冷了?”他初中圆真的幻阴指时寒冷难当,但隔了这些时候,寒气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自十岁那年身中“玄冥神掌”阴毒,直至十七岁上方才去净,七年之间,日日夜夜均在与体内寒毒相抗,运气御寒已和呼吸、眨眼一般,不须意念,自然而生。何况他修练九阳神功虽未功行圆满,最后的大关未过,但体内阳气已充旺之极,过不多时,早已将阴毒驱除干净。 只听说不得道:“自从我大宋亡在蒙古鞑子手中,明教更成朝廷死敌,我教向以驱除胡虏为己任。只可惜近年来明教群龙无首,教中诸高手为了争夺教主之位,闹得自相残杀。终于有的洗手归隐,有的另立支派,自任教主。教规一堕之后,与名门正派结的怨仇更深,才有眼前之事。圆真和尚,我说的可没半句假话罢?” 圆真哼了一声,说道:“不假,不假!你们死到临头,何必再说假话?”他一面说,一面缓缓站起,向前跨了一步。 杨逍和五散人一齐“啊”的一声惊呼。各人虽明知他终于会比自己先复行动,却没想到此人功力居然如此深厚,中了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寒冰绵掌”后,仍能如此迅速的提气运功。只见他身形凝重,左足又向前跨了一步,身子却没半点摇晃。 杨逍冷笑道:“空见神僧的高足,果然非同小可,可是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话啊。难道此中颇有暧昧,说不出口吗?” 圆真哈哈一笑,又迈了一步,说道:“你若不知晓其中底细,当真死不瞑目。你问我怎能知道光明顶的秘道,何以能越过重重天险,神不知鬼不觉的上了山巅。好,我跟各位实说了,是贵教阳顶天教主夫妇两人,亲自带我上来的。” 杨逍一凛,暗道:“以他身分,决不致会说谎话,但此事又怎能够?” 只听周颠已骂了起来:“放你娘十八代祖宗的累世狗臭屁!这秘道是光明顶的大秘密,是本教的庄严圣境。杨左使虽是光明使者,韦大哥是护教法王,也从来没走过,自来只有教主一人,才可行此秘道。阳教主怎会带你一个外人行此秘道?” 圆真叹了口气,出神半晌,幽幽的道:“你既非查根问底不可,我便将三十三年前的一件隐事跟你说了。反正你们终究不能活着下山,泄漏此事。唉!周颠,你说的不错,这秘道是明教的庄严圣境,历来只有教主一人,方能进入,否则便是犯了教中决不可赦的严规。可是阳顶天的夫人是进去过的,阳顶天犯了教规,曾私带夫人偷进秘道……(周颠插口骂道:‘放屁!大放狗屁!’彭莹玉喝道:‘周颠,别吵!’)……阳夫人又私自带我走进秘道……(周颠插口大骂:‘他妈的,呸,呸!胡说八道。’)……我不是明教中人,走进秘道也算不得犯了教规。唉,就算是明教教徒,就算犯下重罪,我又怕什么了?”他说起这段往事之时,声音竟甚为凄凉。 铁冠道人问道:“阳夫人何以带你走进秘道?” 圆真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衲今日已是七十余岁的老人……少年时的旧事……好,一起跟你们说了。各位可知老衲是谁?阳夫人是我师妹,老衲出家之前的俗家姓氏,姓成名昆,外号‘混元霹雳手’的便是!” 这几句话一出口,杨逍等固惊讶无比,布袋中的张无忌更险些惊呼出声。 冰火岛上那日晚间义父所说的故事登时清清楚楚的出现在脑海中:义父的师父成昆怎地杀了他父母妻子全家、他怎地滥杀武林人士图逼成昆出面、怎地拳伤空见神僧而成昆却不守诺言现身……张无忌猛地里想起:“原来那时这恶贼成昆已拜空见神僧为师,空见神僧为了要化解这场冤孽,才甘心受我义父那一十三记七伤拳。岂知成昆竟连他自己的师父也欺骗了,累得空见神僧饮恨而终。” 他又想:“义父所以时常狂性发作、滥杀无辜,各帮各派所以齐上武当,逼死我爹爹妈妈,推究这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都是由于这成昆在从中作怪。”霎时之间,心中愤怒无比,只觉全身燥热,有如火焚。说不得这乾坤一气袋密不通风,他在袋中耽了这许多时候,早已气闷之极,仗着内功深湛,以绵绵龟息之法呼吸,需气极少,这才支持了下来。此时猛地里心神乱了,蕴蓄在丹田中的九阳真气失却主宰,茫然乱闯,登时便似身处洪炉,忍不住大声呻吟。 周颠喝道:“小兄弟,大家命在顷刻,谁都苦楚难当,是好汉子便莫示弱出声。”张无忌应道:“是!”当即以九阳真经中运功之法镇慑心神,调匀内息。平时只须依法施为,立时便心如止水,神游物外,这时却越加紧运功,四肢百骸越加难受,似乎每处大穴之中,同时有几百枚烧红了的小针在不住刺入。 他修习九阳真经数年,虽得窥天下最上乘武学的秘奥,但未经明师指点,只自行暗中摸索,体内积蓄的九阳真气越储越多,却不会导引运用以打破最后一个大关。本来不加引发,倒也罢了,那圆真的幻阴指却是武学中极阴毒的功夫,一经加体,犹如在一桶火药上点燃了药引。偏生他又身处乾坤一气袋中,激发了的九阳真气无处宣泄,反过来又向他身上冲激。在这短短的一段时刻中,他正经历着修道练气之士一生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生死成败,悬于一线。周颠等那想到他竟会迟不迟,早不早,偏偏就在此时撞到水火求济、龙虎交会的大关头,只道他中了幻阴指后垂死的呻吟。 第1704章 倚天屠龙记(91) 他竭力抵御至阳热气的煎熬,圆真的话却仍一句句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我师妹和我两家乃是世交,两人从小便有婚姻之约,岂知阳顶天暗中也在私恋我师妹,待他当上了明教教主,威震天下,我师妹的父母固是势利之辈,我师妹也心志不坚,竟便嫁了他。可是她婚后并不见得快活,有时和我相会,不免要找一个极隐秘的所在。阳顶天对我这师妹事事依从,绝无半点违拗,她要去看看秘道,阳顶天虽知违犯教规,很不愿意,但经不起她软求硬逼,终于带了她进去。自此之后,这光明顶的秘道,明教数百年来最神圣庄严的圣地,便成为我和你们教主夫人私相幽会之地,哈哈、哈哈……我在这秘道中来来去去走过数十次,今日重上光明顶,还费什么力气?” 周颠、杨逍等听了他这番言语,人人哑口无言。周颠只骂了一个“放”字,下面这“屁”字便接不下去。每人胸中怒气充塞,如要炸裂,对于明教的侮辱,再没比这件事更为重大的了;而今日明教覆灭,更由这秘道而起。众人虽听得眼中如欲喷出火来,却都知圆真这些话当非虚假骗人。 圆真又道:“你们气恼什么?我好好的姻缘给阳顶天活生生拆散了,明明是我爱妻,只因阳顶天当上了魔教大头子,便将我爱妻霸占了去。我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阳顶天和我师妹成婚之日,我曾去道贺,喝着喜酒之时,我心中立下重誓:‘成昆只教有一口气在,定当杀了阳顶天,定当覆灭魔教。’我立下此誓已有四十余年,今日方见大功告成,哈哈,我成昆心愿已了,死亦瞑目。” 杨逍冷冷的道:“多谢你点破了我心中的一个大疑团。阳教主突然暴毙,死因不明,原来是你下的手。”圆真森然道:“当年阳顶天武功高出我甚多,别说当年,只怕现下我仍及不上他当年的功力……”周颠接口道:“因此你只有暗中加害阳教主了,若非下毒,便是如这一次般忽施偷袭。” 圆真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是。我师妹怕我偷下毒手,不断的向我告诫,倘若阳顶天给我害死,她决饶不过我。她说她和我暗中私会,已万分对不起丈夫,我若再起毒心,那是天理不容。阳顶天,唉,阳顶天,他……他是自己死的。”杨逍、彭莹玉等都“啊”了一声。 在圆真心中,实对阳顶天和明教充满了怨毒,今日眼见便可得报大仇,心中说不出的舒畅,这番扬眉吐气的原由,非向明教的最高层人士尽情吐露不可,要令杨逍、韦一笑等个个死而无怨,自己则大畅胸怀。再者,自己与明教七大高手均身受阴毒,内息受阻,急于比赛谁先畅通经脉,恢复功力,生死胜负决于俄顷之间,阳夫人和自己在明教秘道中幽会的旧事,杨逍等一听之下,必引为奇耻大辱,忿激之余,势将一败涂地,于是将阳顶天何以身死的情由,更加绘声绘影,说得淋漓尽致。 他继续说道:“假如阳顶天真是死在我掌底指下,我倒饶了你们明教啦……”他声音渐转低沉,回忆着数十年前的往事,缓缓的道:“那天晚间,我又和我师妹在秘道中相会,突然之间,听到左首传过来一阵极重浊的呼吸声音。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这秘道隐秘之极,外人决难找到入口,而明教中人,却又谁也不敢擅入。我二人听到这呼吸声音,大吃一惊,便即悄悄过去察看,只见阳顶天坐在一间小室之中,手里执着一张羊皮,满脸殷红如血。他见到了我们,说道:‘你们两个,很好,很好,对得我住啊!’说了这几句话,忽然间满脸铁青,但脸上这铁青之色一显即隐,立即又变成血红之色,忽青忽红,在瞬息之间接连变换了三次。杨左使,你知道这门功夫罢?” 杨逍道:“这是本教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周颠道:“杨逍,你也已练会了,是不是?”杨逍道:“‘练会’两字,如何敢说?当年阳教主看得起我,曾传过我一些这神功的粗浅入门功夫。我练了十多年,也只练到第二层而已。再练下去,便即全身真气如欲破脑而出,无论如何,总没法克制。阳教主能于瞬息间变脸三次,那是练到第四层了。他曾说,本教历代众位教主之中,以第八代钟教主武功最高,据说能将‘乾坤大挪移’神功练到第五层,但便在练成的当天,走火入魔身亡。自此之后,从未有人练到过第四层。” 周颠道:“这么难?”铁冠道人道:“倘若不这么难,哪能说得上是明教的护教神功?”这些明教中的武学高手,对这“乾坤大挪移”神功都闻之已久,向来神往,因此一经提及,虽身处危境,仍忍不住要谈上几句。 彭莹玉道:“杨左使,阳教主将这神功练到第四层,何以要变换脸色?”他这时询问这些题外文章,却另有深意,他知圆真只要再走上几步,各人即便一一丧生在他手底,好容易引得他谈论往事,该当尽量拖延时间,只要本教七高手中有一人能回复行动,便可和他抵挡一阵,纵然不敌,事机或有变化,总胜于眼前这般束手待毙。 杨逍岂不明白他的心意?便道:“‘乾坤大挪移’神功的主旨,乃在颠倒一刚一柔、一阴一阳的乾坤二气,脸上现出青色红色,便是体内血液沉降、真气变换之象。据说练至第六层时,全身都能忽红忽青,但到第七层时,阴阳二气转换于不知不觉之间,外形上便全无表征了。” 彭莹玉生怕圆真不耐烦,便问他道:“圆真大师,我们阳教主到底因何归天?” 圆真冷笑道:“你们中了我幻阴指后,我听着你们呼吸运气之声,便知两个时辰之内万难行动。想拖延时候,自行运气解救,老实说那来不及的。各位都是武学高手,便受了再厉害的重伤,运了这么久的内息,也该有些好转了。却怎么全身越来越僵呢?” 杨逍、彭莹玉等早已想到了这一层,但只教有一口气在,总不肯死心。 只听圆真又道:“那时我见阳顶天脸色变幻,心下也不免惊慌。我师妹知他武功极高,一出手便能致我们于死地,说道:‘顶天,这一切都是我不好,你放我成师哥下山,任何责罚,我都甘心领受。’阳顶天听了她的话,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娶到你的人,却娶不到你的心。’只见他双目瞪视,忽然眼中流下两行鲜血,全身僵直,一动也不动了。我师妹大惊,叫道:‘顶天,顶天!你怎么了?’” 圆真叫着这几句话时,声音虽然不响,但各人在静夜之中听来,再想到阳顶天双目流血的可怖情状,无不心头大震。 圆真续道:“她叫了好几声,阳顶天仍毫不动弹。我师妹大着胆子上前去拉他的手,却已僵硬,再探他鼻息,原来已经气绝。我知她心下过意不去,安慰她道:‘看来他是在练一门极难的武功,突然走火,真气逆冲,以致无法挽救。’我师妹道:‘不错,他是在练明教的不世奇功‘乾坤大挪移’,正在要紧关头,陡然发现我和你私下相会。虽非我亲手杀他,可是他却因我而死。’” “我正想说些什么话来开导劝解,她忽然指着我身后,喝道:‘什么人?’我急忙回头,却不见人影。再回过头来时,只见她胸口插了一柄匕首,已自杀身亡。” “嘿嘿,阳顶天说:‘我娶到你的人,却娶不到你的心。’我得到了师妹的心,却终于得不到她的人。她是我生平至敬至爱之人,若不是阳顶天从中捣乱,我们的美满姻缘何至有如此悲惨下场?若不是阳顶天当上魔教教主,我师妹也决计不会嫁给这个大上她二十多岁之人。阳顶天是死了,我奈何他不得,但魔教还是在世上横行。当时我指着阳顶天和我师妹两人的尸身,发誓道:‘我成昆立誓要竭尽所能,覆灭明教。大功告成之日,当来两位之前自刎相谢。’哈哈,杨逍、韦一笑,你们马上便要死了,我成昆也已命不久长,只不过我是心愿完成,欣然自刎,可胜于你们万倍了。这些年来,我没一刻不在筹思摧毁魔教。唉,我成昆一生不幸,爱妻为人所夺,唯一的爱徒,却又恨我入骨……” 张无忌听他提到谢逊,更凝神注意,心志既已专一,体内的九阳真气便越加充沛,竟似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是胀得要爆裂开来,每一根头发都好似胀大了几倍。 只听圆真续道:“我下了光明顶后,回到中原,去探访我多年不见的爱徒谢逊。那知一谈之下,他竟已是魔教中的四大护教法王之一。我虽在光明顶上逗留,但一颗心全放在师妹身上,于你们魔教的勾当全不留心,我师妹也从不跟我说教中之事。我徒儿谢逊在魔教中身居高位,竟要他自己提到,我才得知。他还竭力劝我也入魔教,说什么戮力同心,驱除胡虏。我这一气自非同小可。但转念又想:魔教源远流长,根深蒂固,教中高手如云,以我一人之力,是决计毁它不了的。别说是我一人,便是天下武林豪杰联手,也未必毁它得了。惟一的指望,只有从中挑拨,令它自相残杀,自己毁了自己。” 杨逍等人听了,不禁怵然心惊。这些年来各人均不知有大敌窥伺在旁,处心积虑的要毁灭明教,为了争夺教主之位,教内大乱,圆真这番话真如当头棒喝,发人猛省。 只听他又道:“当下我不动声色,只说兹事体大,须得从长计议。过了几天,我忽然假装醉酒,意欲逼奸我徒儿谢逊的妻子,乘机便杀了他父母妻儿全家。我知这么一来,他恨我入骨,必定找我报仇。倘若找不到,更会不顾一切的胡作非为。哈哈,知徒莫若师,阿逊这孩儿什么都好,文才武功都是了不起的,只可惜鲁莽易忿,不会细细思考一切前因后果……” 张无忌听到此处,愤怒不可抑制,暗想:“原来义父这一切不幸遭遇,全是成昆在暗中安排。他不是酒后乱性,而是处心积虑的阴谋。” 只听圆真得意洋洋的道:“谢逊滥杀江湖好汉,到处留下我姓名,想要逼我出来,哈哈,我那会挺身而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谢逊结下无数冤家,这些血仇最后终于会尽数算到明教帐上。他杀人之时偶尔遇到凶险,我便在暗中解救,他是我手中的杀人之刀,怎能让他给人毁了?你们魔教外敌是树得够多了,再加上众高手争做教主,内哄不休,正好一一堕在我计中。谢逊拳毙少林神僧空见,掌伤崆峒五老,王盘山上伤毙各家各派的无数好手,连他老朋友殷天正天鹰教的坛主也害了……好徒儿啊好徒儿,不枉我当年尽心竭力,传了他一身好武功!” 杨逍冷冷的道:“如此说来,连你师父空见神僧,也是你毒计害死的!” 圆真笑道:“我拜空见为师,难道是真心的么?他受我磕了几个头,送上一条老命,也不算吃亏啊,哈哈,哈哈!” 圆真大笑声中,张无忌怒发欲狂,只觉耳中嗡的一声猛响,突然晕了过去,但片刻之间,又即醒转。他一生受了无数欺凌屈辱,都能淡然置之,但想义父如此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竟在成昆的阴谋毒计之下弄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盲了双目,孤零零在荒岛上等死,这等深仇大恨,岂能不报?他怒气上冲,布满周身的九阳真气更加鼓荡疾走,真气呼出不能外泄,那乾坤一气袋渐渐膨胀起来。杨逍等均在凝神倾听圆真的说话,谁也没留神这布袋已起了变化。 只听圆真问道:“杨逍、韦一笑、彭和尚、周颠,你们再没什么话说了罢?”杨逍叹道:“事已如此,还有什么说的?圆真大师,你能饶我女儿一命么?她母亲是峨嵋派的纪晓芙,出身名门正派,尚未入我明教。” 圆真道:“养虎贻患,斩草除根!”说着走前一步,伸出手掌,缓缓往杨逍头顶拍落。张无忌在布袋中听得事态紧急,顾不得全身有如火焚,听声辨位,纵身前跃,挡在圆真面前,左掌反撩,隔着布袋架开了他手掌。 圆真这时刚勉强能恢复行动,毕竟元气未复,给张无忌这么挡架,身子晃动,退了一步,喝道:“好小子!你……你……”定了定神,上前挥掌向布袋上拍去。这一掌拍不到张无忌身子,却给鼓起的布袋反弹,竟退了两步,他大吃一惊,不明所以。 这时张无忌口干舌燥,头脑晕眩,体内的九阳真气已胀到即将爆裂,若乾坤一气袋先行炸破,他便能脱困,否则驾御不了体内猛烈无比的真气,势必肌肤寸裂,焚为焦炭。 圆真见布袋古怪,踏上两步,又发掌击去,布袋再度反弹,他又退了一步,但布袋却也给他掌力推倒,像个大皮球般在地下打了几个滚。张无忌人在袋中,接连不断的乱翻筋斗,胸中气闷,竭力鼓腹,欲将体内真气呼出。可是那布袋中这时也已胀足了气,再要呼出一口气已越来越难。圆真跟着发出三拳、踢出两脚,都让袋中真气反弹出来,张无忌在袋中却浑然不觉。圆真这几下幸好只碰在袋上,要是真的击中张无忌身子,此时他体内真气充溢,圆真手足非受重伤不可。 杨逍、韦一笑等七人见了这等奇景,也都惊得呆了。这乾坤一气袋是说不得之物,他自己却也想不出如何会鼓胀成球,更不知张无忌在这布袋中是死是活。 圆真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猛力向布袋上刺去,那布袋遇到刀尖时只凹陷入内,却不穿破。这布袋质料奇妙,非丝非革,亦非棉布,乃天地间一件异物,圆真这柄匕首又非宝刀,连刺数刀,却那里奈何得了它?圆真见掌击刀刺都归无效,心想:“跟这小子纠缠什么?”飞起右脚,猛力踢出,大布袋骨溜溜的朝厅门直滚过去。 这时布袋已膨胀成个大圆球,撞上厅门,立即弹回,疾向圆真冲去。圆真见势道来得猛烈,双掌竖起击出,发力将那大球推开。砰的一声大响,布片四下纷飞,乾坤一气袋内为张无忌的九阳真气鼓胀,外受圆真掌力猛击,两力交迸,布袋登时炸成了碎片。 第1705章 倚天屠龙记(92) 圆真、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人都觉一股炙热之极的气流冲向身来,又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站在当地,露出满脸迷惘之色。 原来便在这顷刻之间,张无忌所练的九阳神功已然大功告成,水火相济,龙虎交会。须知大布袋内真气充沛,等于是数十位高手各出真力,同时按摩挤逼他周身数百处穴道。他内内外外真气激荡,身上数十处玄关一一冲破,只觉全身脉络之中,有如一条条水银在到处流转,舒适无比。这等机缘自来无人能遇,而这宝袋一碎,此后也再无人有此巧遇。 圆真眼见这袋中少年神色不定,茫然失措,自己重伤之下,若不抓住这稍纵即逝的良机,一让对方占先,那就危乎殆哉,当即抢上一步,右手食指伸出,运起“幻阴指”内劲,直点他胸口“膻中穴”。 张无忌挥掌挡格,这时他神功初成,武术招数却仍平庸之极,前时义父和父亲所教的武功也尚未融会贯通,如何能和圆真这等绝顶高手相抗?只一招间,他手腕上“阳池穴”已给圆真点中,登时机伶伶的打个冷战,退后了一步。可是他体内充沛欲溢的真气,便也在这瞬息间传到了圆真指上。这两股力道一阴一阳,恰好互克,张无忌的内力来自九阳神功,远为浑厚。圆真手指发热,全身功劲如欲散去,再加重伤之余,平时功力已剩不了一成,心知情势不利,脱身保命要紧,转身便走。 张无忌怒骂:“成昆大恶贼,留下命来!”追出厅门,只见圆真背影晃动,已进了一道侧门。张无忌气愤填膺,发足急追,这一发劲,砰的一响,额头重重撞上门框。原来他尚不知神功既成,举手提足间全比平时多了十余倍劲力,一大步跨出,远近全无尺寸,竟尔撞上门框。 他一摸额头,隐隐生疼,心想:“怎地这等邪门,这步跨得这么远?”忙从侧门进去,见是一座小厅。他决意要为义父复仇,穿过厅堂,便追了下去。 厅后是个院子,院子中花卉暗香浮动,但见西厢房窗子中透出灯火,他纵身而前,推开房门,眼见灰影闪动,圆真掀开一张绣帷,奔了进去。 张无忌跟着掀帷而入,圆真却已不知去向。他凝神看时,不由得暗暗惊奇,原来置身所在竟似是一间大户人家小姐的闺房。靠窗一张梳妆台,台上红烛高烧,照耀得房中花团锦簇,堂皇富丽,颇不输于朱九真之家。另一边是张牙床,床上罗帐低垂,床前还放着一对女子的粉红绣鞋,显是有人睡在床中。这闺房只一道进门,窗户紧闭,明明见到圆真进房,怎地刹那间便无影无踪,竟难道有隐身法不成?又难道他不顾出家人身分,居然躲入了妇女床中? 正自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揭开罗帐搜敌,忽听得步声细碎,有人过来。张无忌闪身躲在西壁的一块挂毯之后,便有两人进房。张无忌向外张望,见两个都是少女,一个穿着淡黄绸衫,服饰华贵,另一个少女年纪更小,穿着青衣布衫,是个小鬟,嘶声道:“小姐,夜深了,你请安息了罢。” 那小姐反手一记巴掌,出手甚重,打在那小鬟脸上。那小鬟一个踉跄,倒退了一步。那小姐身子微晃,转过脸来,张无忌在烛光下看得分明,只见她眼睛大大,眼珠深黑,一张圆脸,正是他万里迢迢从中原护送来到西域的杨不悔。此时相隔数年,她身裁长得高大了,但神态丝毫不改,尤其使小性儿时微微撇嘴的模样,更加分明。 只听她骂道:“你叫我睡!哼,六大派围攻光明顶,我爹爹和人会商对策,说了一夜,还没说完,他老人家没睡,我睡得着么?最好是我爹爹给人害死了,你再害死我,那便是你的天下了!”那小鬟不敢分辩,扶着她坐下。杨不悔道:“快取我剑来!” 那小鬟走到壁前,摘下挂着的一柄长剑。她双脚之间系着一根细铁链,双手腕上也锁了铁链,左足跛行,背脊驼成弓形,待她摘了长剑回过身来时,张无忌更是一惊,但见她右目小,左目大,鼻子和嘴角也都扭曲,形状极是怕人,心想:“这小姑娘相貌之丑尤在蛛儿之上。蛛儿是因中毒而面目浮肿,总能治愈,这小姑娘却是天生残疾。” 杨不悔接过长剑,说道:“敌人随时可来,我要出去巡查。”那小鬟道:“我跟着小姐,倘若遇上敌人,也好多有个照应。”她说话的声音也嘶哑难听,像个粗鲁的中年汉子。杨不悔道:“谁要你假好心?”左手一翻,已扣住那小鬟右手脉门。那小鬟登时动弹不得,颤声道:“小姐,你……你……”杨不悔冷笑道:“敌人大举来攻,我父女命在顷刻,你这丫头,多半是敌人派来卧底的。我父女岂能受你折磨?今日先杀了你!”说着长剑翻过,便往那小鬟颈中刺落。 张无忌自见这小鬟周身残废,心下便生怜悯,突见杨不悔挺剑相刺,危急中不及细思,飞身而出,手指在剑刃上一弹。杨不悔拿剑不定,叮当声响,长剑落地。她右手离剑,食中双指直取张无忌双眼,那本来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招“双龙抢珠”,但她经父亲数年调教,使出来时已颇具威力。张无忌向后跃开,冲口便叫:“不悔妹妹,是我!” 杨不悔听惯了他叫“不悔妹妹”四字,一怔之下,问道:“是无忌哥哥吗?”她只认出了“不悔妹妹”这四个字的声音语调,却没认出张无忌的面貌。 张无忌无意中泄露了自己身分,微感懊悔,但已不能再行抵赖,只得说道:“是我!不悔妹妹,这些年来你可好?”杨不悔定神看时,见他衣衫破烂,面目污秽,心下怔忡不定,道:“你……你……当真是无忌哥哥么?怎么……怎么会到了这里?” 张无忌道:“是说不得带我上光明顶来的。那圆真和尚到了这房中之后,突然不见,这里另有出路么?”杨不悔奇道:“什么圆真和尚?谁来到这房中?”张无忌急欲追赶圆真,此事说来话长,便道:“你爹爹在厅上受了伤,你快瞧瞧去。”杨不悔吃了一惊,忙道:“我瞧爹爹去。”说着顺手落掌,往那小鬟的天灵盖击下,出手极重。张无忌惊叫:“使不得!”伸手在她臂上轻推,杨不悔这掌便落了空。 杨不悔两次要杀那小鬟,都受到他干预,厉声道:“无忌哥哥,你和这丫头是一路的吗?”张无忌奇道:“她是你的丫鬟,我刚才初见,怎会和她一路?”杨不悔道:“你既不明内情,那就别多管闲事。这丫头是我家的大对头,我爹爹用铁链锁住她手足,便是防她害我。此刻敌人大举来袭,这丫头要乘机报复。” 张无忌见这小鬟楚楚可怜,虽形相奇特,却绝不似凶恶之辈,说道:“姑娘,你可有乘机报复之意么?”那小鬟摇头道:“决计不会!”张无忌道:“不悔妹妹,你听,她说不会。还是饶了她罢!”杨不悔道:“好,既然是你讲情,啊哟……”身子微侧,摇摇晃晃的立足不定。张无忌忙伸手相扶,突然间后腰“悬枢”、“中枢”两穴剧痛,扑地跌倒。原来杨不悔嫌他碍手碍脚,赚得他近身,以套在中指上的打穴铁环打了他两处大穴。她打倒张无忌后,回过右手,便往那小鬟的右太阳穴击落。 这一下将落未落,杨不悔忽感丹田间陡然火热,全身麻木,不由自主的放脱了那小鬟手腕,双膝软了,坐入椅中。原来她使劲击打张无忌的穴道,张无忌神功初成,九阳真气尚无护体之能,却已自行反激出来,冲击杨不悔周身脉络。 那小鬟拾起地下长剑,说道:“小姐,你总疑心我要害你。这时我要杀你,不费吹灰之力,可是我并无此意。”说着将长剑插入剑鞘,还挂壁间。 张无忌站起身来,说道:“你瞧,我没说错罢!”他给点中穴道之后,片刻间真气自动冲解,便即回复行动。 杨不悔眼睁睁的瞧着他,心下大为骇异,这时她手足上麻木已消,记挂着父亲的安危,站起身来,说道:“我爹爹伤得怎样?无忌哥哥,你在这里等我,回头再见。这些年来你好吗?我时时记着你……”一面说,一面奔了出去。 张无忌问那小鬟道:“姑娘,那和尚逃到这房里,却忽然不见了,你可知此间另有通道么?”那小鬟道:“你当真非追他不可吗?”张无忌道:“这和尚伤天害理,作下无数罪孽,我……我……便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到他。”那小鬟抬起头来,凝视他脸。 张无忌道:“姑娘,如你知道,求你指点途迳。”那小鬟咬着下唇,微一沉吟,低声道:“我的命是你救的,好,我带你去。”张口吹灭了烛火,拉着张无忌的手便走。 注:有批评家认为明教中有彭和尚乃十分滑稽可笑之事,明教非释教,如何能容和尚?其实明教自波斯传入中土后,门户广大,兼收并蓄,并不如后世宗教之严分派别。彭莹玉和尚、布袋和尚均为明教中人,史有明文。彭和尚系白莲宗,为元末起义人士中大名鼎鼎之人物;布袋和尚为弥勒宗,以“弥勒出世”作反元号召。宗教问题向来十分复杂,涉及历史者当以史书记载为根据,不宜以后世或目前的情况想当然的推断过去情况。明教初入中土时,吸收有基督教中之nestorian 教派(景教)。明教中有和尚,毫不希奇。朱元璋曾做和尚,又是明教的大领袖,应该不可怀疑了吧?冷谦、铁冠道人、周颠三人似奉道教,是否属明教则史无明文。此三人均历史人物,冷谦与周颠传说中为仙人。张三丰后世亦传其为仙人,当与王重阳、丘处机等人类似。其实世上是否真有仙人,大可怀疑。 在今日欧美,新教、天主教、东正教、犹太教堡垒分明,但四教同出一源,四教分立之初,不易分家,在英、法、德、瑞士等国,当年何人属新教或天主教,殊不易分。不可妄以今日所知,推断过去实情。佛教在印度初兴时,与耆那教亦不易分,后来传入中土,魏晋之际,往往借道家学说传道,请阅《世说新语》可知。明教之《大云光明经》,内容极似佛经,以初入中土,采佛教方式传教,易为人接受。 第二十回 与子共穴相扶将 张无忌跟了她没行出几步,已到床前。那小鬟揭开罗帐,钻进帐去,拉着张无忌的手却没放开。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这小鬟虽既丑且稚,总是女子,怎可和她同睡一床?何况此刻追敌要紧,缩手回挣。那小鬟低声道:“通道在床里!”他听了这五字,精神一振,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但觉那小鬟揭开锦被,横卧在床,握住了他手一拉,便也躺在她身旁。不知那小鬟扳动了何处机括,突然间床板侧动,两人便摔了下去。 这一摔直跌下数丈,幸好地下铺着极厚的软草,丝毫不觉疼痛,只听得头顶轻轻声响,床板已回复原状。他心下暗赞:“这机关布置得妙极!谁料得到秘道的入口处,竟会是在小姐香闺的牙床中。”站起身来,拉着小鬟的手,快步而行。 跑出数丈,听到那小鬟足上铁链曳地之声,猛然想起:“这位姑娘是跛子,足上又有铁链,怎能跑得这般快?”便即停步。那小鬟猜中了他心意,笑道:“我的跛脚是假装的,骗骗老爷和小姐。”张无忌心道:“怪不得我妈妈说天下女子都爱骗人。今日连不悔妹妹也来暗算我一下。”此时忙于追敌,这念头只在心中一转,随即撇开,在甬道中曲曲折折的奔出数十丈,便到了尽头,圆真却始终不见。 那小鬟道:“这甬道我只到过这里,相信前面尚有通路,可是我找不到开门的机括。”张无忌伸手四下摸索,前面是凹凹凸凸的石壁,没一处缝隙,在凹凸处用力推击,纹丝不动。那小鬟叹道:“我已试了几十次,始终没能找到机括,真古怪之极。我曾带了火把进来细细察看,也没发见半点可疑之处。那和尚却又逃到了那里?” 张无忌提一口气,运劲双臂,在石壁左边用力推揿,毫无动静,再在右边推捺,只觉石壁微晃。他再吸两口真气,使劲推时,石壁缓缓退后,却是一堵极厚、极巨、极重、极实的大石门。原来光明顶秘道构筑精巧,有些地方使用隐秘的机括,这座大石门却全无机括,若非天生神力或身负上乘武功,万万推移不动。那小鬟虽能进入秘道,但武功不到,只有半途而废。张无忌这时九阳神功已成,这一推之力极巨,自能推开了。待石壁移后三尺,他劈出一掌,以防圆真躲在石后偷袭,随即拉了小鬟闪身而入。 过了石壁,前面又是长长的甬道,两人向前走去,只觉甬道一路向前倾斜,越行越低,走了五十来丈,前面忽现几道岔路。张无忌逐一试步,岔路竟有七条之多,正不知如何择路,忽听得左前方有人轻咳一声,虽即抑止,静夜中听来已甚清晰。 张无忌低声道:“走这边!”抢步往最左一条岔道奔去。这条岔道忽高忽低,地下也崎岖不平,他鼓勇向前,听得身后铁链曳地声响个不绝,回头道:“敌人在前,情势凶险,你还是慢慢来罢。”那小鬟道:“有难同当,怕什么?”张无忌心道:“你也来骗我么?”顺着甬道不住左转,走着螺旋形向下,甬道越来越窄,到后来仅容一人,便似一口深井。 突然之间,蓦觉头顶一股烈风压将下来,张无忌转身抱住那小鬟的腰,急纵而下,左足刚着地,立即向前扑出,至于前面一步外是万丈深渊,还是坚硬石壁,怎有余暇去想?幸好前面空荡荡地颇有容身之处。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泥沙细石,落得满头满脸。 张无忌定了定神,只听那小鬟道:“好险,那贼秃躲在旁边,推大石来砸咱们。”张无忌已从斜坡回身走去,右手高举过顶,只走了几步,手掌便已碰到头顶粗糙的石面。只听得圆真的声音隐隐从石后传来:“贼小子,今日葬了你在这里,有个女孩儿相伴,算你运气。贼小子力气再大,瞧你推得开这大石么?一块不够,再加一块。”只听得铁器撬石,接着砰的一声大响,又有一块巨石给他撬了下来,压在第一块巨石上。 第1706章 倚天屠龙记(93) 那甬道仅容一人可以转身,张无忌伸手摸去,巨石虽不能将甬道口严密封死,但空隙处最多只能伸得出一只手去,身子万万不能钻出。他吸口真气,双手挺着巨石推摇,石旁许多泥沙扑簌而下,巨石却纹丝不动,看来两块数千斤的巨石叠在一起,当真便有九牛二虎之力,只怕也拉曳不开。他虽已练成九阳神功,毕竟人力有时而穷,这小丘般两块巨石,如何挪动得它半尺一寸? 只听圆真在巨石之外呼呼喘息,想是他重伤之后,使力撬动巨石,也已累得筋疲力尽,只听他喘了几口气,问道:“小子……你……叫……叫什么……名……”说到这个“名”字,却又无力再说了。 张无忌心想:“这时他便回心转意,突然大发慈悲,要放我二人出去,也已绝不能够。不必跟他多费唇舌,且看甬道之下是否另有出路。”回身而下,顺着甬道前行。 那小鬟道:“我身边有火摺,只没蜡烛火把,生怕一点便完。”张无忌道:“且不忙点火。”顺着甬道只走了数十步,便已到了尽头。两人四下里摸索。张无忌摸到一只木桶,喜道:“有了!”手起一掌,劈散木桶,桶中散出许多粉末,也不知是石灰还是面粉,他捡起一条木片,道:“你点火把!” 那小鬟取出火刀、火石、火绒,打燃了火,凑过去点那木片,突然间火光耀眼,木片立时猛烈焚烧。两人吓了一跳,鼻中闻到一股硝磺臭气。小鬟道:“是火药!”高高举起木片,瞧那桶中粉末时,果然都是黑色的火药。她低声笑道:“要是适才火星溅了开来,火药爆炸,只怕连外边那恶和尚也炸死了。”见张无忌呆呆望着自己,脸上充满惊讶之色,神色极为古怪,便微微一笑,问道:“你怎么啦?” 张无忌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你这样好看!”那小鬟抿嘴一笑,说道:“我吓得傻了,忘了装假脸!”说着挺直身子。原来她既非驼背,更不是跛脚,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颊边微现梨涡,面容白嫩甜美,只年纪幼小,身裁尚未长成,虽容色绝丽,却掩不住稚气。张无忌道:“为什么要装怪样子?” 那小鬟笑道:“小姐挺恨我,见到我丑怪的模样,心里就高兴了。如我不装怪样,她早就杀了我啦!”张无忌道:“她为什么要杀你?” 那小鬟道:“她总疑心我要害死她和老爷。”张无忌摇摇头,道:“真多疑!适才你长剑在手,她却已动弹不得,你并没害她。自今而后,她再也不会疑心你了。”小鬟道:“我带了你到这里,小姐只有更加疑心。咱们也不知能不能逃得出去,唉,以后她疑不疑心,也不怎么相干了。” 她说着高举木条,察看周遭情景。只见处身所在似是间石室,堆满了弓箭兵器,大都铁锈斑斑,显是明教昔人放置在此,以备御敌。再察看四周墙壁,竟无半道缝隙,看来此处是这条岔道的尽头,圆真所以故意咳嗽,乃有意引两人走入死路。 那小鬟道:“公子爷,我叫小昭。我听小姐叫你‘无忌哥哥’,你大名是叫作‘无忌’吗?”张无忌道:“不错,我姓张……”突然心念一动,俯身拾起一枝长矛,拿在手中掂了掂,觉得斤量不轻,似有四十来斤,说道:“这许多火药或能救咱们脱险,说不定便能将大石炸了。”小昭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 她拍手时腕上铁链相击,铮铮作声。张无忌道:“这铁链碍手碍脚,把它弄断了罢。”小昭惊道:“不,不!老爷要大大生气的。”张无忌道:“你说是我弄断的,我才不怕他生气呢。”说着双手握住铁链两端,用劲一崩。那铁链不过筷子粗细,他这一崩少说也有三四百斤力道,不料但听得嗡的一声,铁链震动作响,却崩它不断。 他“咦”的一声,吸口真气,再加劲力,仍奈何不得铁链半分。小昭道:“这链子古怪得紧,便快刀利凿,也伤它不了。锁上的钥匙在小姐手里。”张无忌点头道:“咱们出去后,我向她讨来给你开锁解炼。”小昭道:“只怕她不肯给。”张无忌道:“我跟她交情非同寻常,她不会不肯的。”说着提起长矛,走到大石之下,侧身静立片刻,听不到圆真的呼吸之声,想已远去。 小昭举起火把,在旁照着。张无忌道:“一次炸不碎,看来要分开几次。”劲运双臂,在大石和甬道之间的缝隙中用长矛慢慢刺了一条孔道。小昭递过火药,张无忌便将火药放入孔道,倒转长矛,以矛柄打实,再铺设一条火药线,通到下面石室,作为引子。 两人退入石室,张无忌从小昭手里接过火把,小昭便伸双手掩住了耳朵。张无忌挡在她身前,俯身点燃药引,一点火花沿着火药线向前烧去。猛地里轰隆一声巨响,一股猛烈的热气冲来,震得他向后退了两步,小昭仰后便倒。他早有防备,伸手揽住了她腰。石室中烟雾弥漫,火把也让热气震熄了。 张无忌道:“小昭,你没事罢?”小昭咳嗽了几下,道:“我……我没事。”张无忌听她说话有些哽咽,微感奇怪,待得再点燃火把,见她眼圈儿红了,问道:“怎么?你不舒服么?”小昭道:“张公子,你……你和我素不相识,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张无忌奇道:“什么呀?”小昭道:“你为什么要挡在我身前?我是个低三下四的奴婢,你……你贵重的千金之躯,怎能遮挡在我身前?”张无忌微微一笑,说道:“我有什么贵重了?你是个小姑娘,我自然要护着你些儿。” 待见石室中烟雾淡了些,便向斜坡上走去,只见那块巨石安然无恙,巍巍如故,只炸去了极小的一角。张无忌颇为沮丧,道:“只怕要再炸七八次,咱们才钻得过去。可是所余火药,最多只能再炸两次。”提起长矛,又在石上钻孔。钻刺了几下,一矛刺在甬道壁上,忽然一块斗大的岩石滚了下来,露出一孔。他又惊又喜,伸手进去,扳住旁边的岩石摇了摇,微觉晃动,使劲扳拉,又扳了一块下来。他接连扳下四块尺许方圆的岩石,孔穴已可容身而过。原来甬道的彼端另有通路,这一次爆炸没炸碎大石,却将甬道的石壁震松了。这甬道乃用一块块斗大花岗石砌成。 他手执火把先爬了进去,招呼小昭入来。那甬道仍一路盘旋向下,他这次学得乖了,左手挺着长矛,高举过顶,提防圆真再施暗算,走了四五十丈,到了一处石门。他将长矛和火把交给小昭,运劲推开石门,里边又是一间石室。 这间石室极大,顶上垂下钟乳,显是天然的石洞。他接过火把走了几步,突见地下倒着两具骷髅。骷髅身上衣服尚未烂尽,看得出是一男一女。 小昭似感害怕,挨到他身边。张无忌高举火把,在石洞中巡视了一遍,道:“这里看来又是尽头了,不知能不能再找到出路?”伸出长矛,在洞壁上到处敲打,每一处都极沉实,找不到有声音空洞的地方。 他走近两具骷髅,见那女子右手抓着一柄晶光闪亮的匕首,插在自己胸口。他一怔之下,立时想起了圆真的话。圆真和阳夫人在秘道私会,给阳顶天发见。阳顶天愤激之下,走火身亡,阳夫人便以匕首自刎殉夫。“难道这两人便是阳顶天夫妇?”再走到那男子的骷髅之前,见已化成枯骨的手旁摊着一张羊皮。 张无忌拾起看时,见一面有毛,一面光滑,并无异状。 小昭接过,喜形于色,叫道:“恭喜公子,这是明教武功的无上心法。”说着伸出左手食指,在阳夫人胸前的匕首上割破一条小小口子,将鲜血涂上羊皮,慢慢便显现了字迹,第一行是“明教圣火心法:乾坤大挪移”十一个字。 张无忌无意中发见了明教的武功心法,却并不如何欢喜,心想:“这秘道中无水无米,倘若走不出去,最多不过七八日,我和小昭便要饿死渴死。再高的武功学了也是无用。”向两具骷髅瞧了几眼,再想:“那圆真怎不将这‘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取了去?想是他做了这件大亏心事后,永不敢再来看一眼阳氏夫妇的尸体。或许他不知羊皮上竟写着武功心法,否则别说阳氏夫妇已死,便是活着,他也要来设法盗取了。”又想:“不知小昭如何得知用血涂皮,可以见字。”问小昭道:“你怎知羊皮中的秘密?” 小昭低头道:“老爷跟小姐说起时,我暗中偷听到的。他们是明教教徒,不敢违犯教规,到秘道中来找寻。” 张无忌瞧着两堆骷髅,颇为感慨,说道:“把他们葬了罢。”两人去搬了些炸下来的泥沙石块,堆在一旁,再将阳顶天夫妇的骸骨移在一起。 小昭忽在阳顶天的骸骨中捡起一物,说道:“张公子,这里有封信。” 张无忌接过来看时,见封皮上写着“夫人亲启”四字。年深日久,封皮已霉烂不堪,那四个字也已腐蚀得笔划残缺,但依稀仍可看得出笔致中的英挺之气,那信牢牢封固,火漆印仍然完好。张无忌道:“阳夫人未及拆信,便已自杀。”将那信恭恭敬敬的放在骸骨之中,正要堆上沙石。小昭道:“拆开来瞧瞧好不好?说不定阳教主有甚遗命。” 张无忌道:“这是私人信函,咱们晚辈擅自拆阅,只怕不敬。”小昭道:“倘若阳教主有何未了心愿,公子去转告老爷小姐,让他们为阳教主办理,那也是好的。”张无忌心想不错,便轻轻拆开封皮,抽出一幅极薄的白绫和两页黄纸,只见绫上用墨笔写着: “夫人妆次:夫人自归阳门,日夕郁郁。余粗鄙寡德,无足为欢,甚可歉咎,兹当永别,唯夫人谅之。三十二代衣教主遗命,令余修习乾坤大挪移神功有成之后,率众前赴波斯总教,设法迎回圣火令。本教虽发源于波斯,然在中华生根,开枝散叶,已数百年于兹。今鞑子占我中土,本教誓与周旋到底,决不可遵波斯总教无理命令,而奉蒙古元人为主。圣火令若重入我手,我中华明教即可与波斯总教分庭抗礼也。” 张无忌心想:“原来明教的总教在波斯国。这衣教主和阳教主不肯奉总教之命而降顺元朝,实是极有血性骨气的好汉子。”心中对明教又增了几分钦佩之意,接着看下去: “今余神功第四层初成,即悉成昆之事,血气翻涌,不克自制,真力将散,行当大归。天也命也,复何如耶?” 张无忌读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原来阳教主在写这信之时,便已知道他夫人和成昆在秘道私会的事了。”见小昭想问又不敢问,于是将阳顶天夫妇及成昆间的事简略说了。小昭道:“我说都是阳夫人不好。她如心中一直对成昆忘不了,原不该嫁阳教主;既已嫁了阳教主,便不该再和成昆私会。” 张无忌点点头,心想:“她小小年纪,倒颇有见识。”继续读下去: “今余命在旦夕,有负衣教主重托,实为本教罪人。盼夫人持余此亲笔遗书,召聚左右光明使者、四大护教法王、五行旗使、五散人,颁余遗命曰:‘不论何人重获圣火令者,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于此之前,令谢逊暂摄教主之位,处分本教重务。不服者全教共攻之。’” 张无忌心中一震,暗想:“原来阳教主已命我义父暂摄教主之位。我义父文武全才,阳教主死后,我义父已是明教中第一位人物。只可惜阳夫人没看到这信,否则明教之中也不致如此自相残杀,闹得天翻地覆。”想到阳顶天对谢逊如此看重,很是欢喜,却又不禁伤感,出神半晌,接读下去: “乾坤大挪移心法暂由谢逊接掌,日后转奉新教主。得圣火令后,奉行三大令及五小令,光大我教,驱除胡虏,行善去恶,持正除奸,令我明尊圣火普惠天下世人,新教主其勉之。” 张无忌顺手摊开两页黄纸,见上面书着恭楷小字,盖了十来个“阳顶天”的朱印,显得加倍郑重,纸上写道: “历代教主传有圣火令三大令、五小令,年月既久,教众颇有不奉行大小八令者,致教规废弛。余以德薄,未能正之,殊有愧于明尊暨历代教主付托之重。日后重获圣火令者,此三大令及五小令当颁行全教,吾中土明教之重振,实赖于此。兹将此祖传之大小八令申述于后,后世总领明教者,祈念明尊爱护世人之大德,祖宗创业之艰难,并致力重获圣火令,振作奋发,俾吾教光大于世焉。” 张无忌见了详细书写的三大令、五小令,缓缓读了,寻思:“照阳教主的遗命看来,明教的宗旨实在正大得紧啊。各大门派限于门户之见,不断和明教为难,倒是不该了。”给这大小八令打了个岔,忙翻过白绫,再看阳教主的遗书,见遗书上续道: “余将以身上残存功力,掩石门而和成昆共处。夫人可依秘道全图脱困。当世无第二人有乾坤大挪移之功,即无第二人能推动此‘无妄’位石门,若后世有豪杰练成,余及成昆骸骨朽矣。顶天谨白。” 最后是一行小字:“余名顶天,然于世无功,于教无勋,伤夫人之心,赉恨而没,狂言顶天立地,诚可耻可笑也。” 在遗书之后,是一幅秘道全图,注明各处岔道和门户。 张无忌大喜,说道:“阳教主本想将成昆关入秘道,两人同归于尽,让夫人单独脱困,那知他支持不到,死得早了,让那成昆逍遥至今,又没料到夫人会自刎殉夫。幸好有这图,咱们能出去了。”在图中找到了自己置身所在,再一查察,登如一桶冰水从头上淋将下来,原来唯一的脱困道路,正是给圆真用大石阻塞了的那一条,虽得秘道全图,却和不得无异。 小昭道:“公子且别心焦,说不定另有通路。”接过图去,低头细细查阅,见图上写得分明,除此之外,更无别处出路。 张无忌见她神色失望,苦笑道:“阳教主的遗书上说道,若练成乾坤大挪移神功,便可推动石门而出。当世似乎只杨逍先生练过一些,可是功力甚浅,就算他在这里,也未必管用。再说,又不知‘无妄位’在什么地方,图上也没注明,却到那里找去?” 第1707章 倚天屠龙记(94) 小昭道:“‘无妄位’吗?那是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之一,干尽午中,坤尽子中,其阳在南,其阴在北。‘无妄’位在‘明夷’位和‘随’位之间。”说着在石室中踏勘方位,走到西北角上,说道:“该在此处了。” 张无忌精神一振,道:“真的么?”奔到藏兵器的甬道之中,取过一柄大斧,将石壁上积附的沙土刮去,果然露出一道门户的痕迹来,心想:“我虽不会乾坤大挪移之法,但九阳神功已成,威力未必便逊于此法。”当下气凝丹田,劲贯双臂,两足摆成弓箭步,缓缓运力推出。推捺良久,石门始终全无动静。不论他双手如何移动部位,如何催运真气,直累得双臂酸痛,全身骨骼格格作响,那石门仍宛如生牢在石壁上一般,连一分之微也没移动。 小昭劝道:“张公子,不用试了,我去把剩下来的火药拿来。”张无忌喜道:“好!我倒将火药忘了。”两人将半桶火药尽数装在石门之中,点燃药引,爆炸之后,石门炸得凹进了七八尺去,甬道却不出现,看来这石门的厚度比宽度还大。 张无忌颇为歉咎,拉着小昭的手,柔声道:“小昭,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不能出去。”小昭一双明净的眼睛凝望着他,说道:“张公子,你该当怪我才是,倘若我不带你进来……那便不会……不会……”说到这里,伸袖拭了拭眼泪,过了一会,忽然破涕为笑,说道:“咱们既然出不去了,发愁也没用。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好不好?” 张无忌实在毫没心绪听什么小曲,但不忍拂她之意,微笑道:“好啊!” 小昭坐在他身边,唱了起来: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 张无忌听到“吉藏凶,凶藏吉”这六字,心想我一生遭际,果真如此,又听她歌声娇柔清亮,圆转自如,满腹烦忧登时大减。只听她继续唱道: “富贵那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张无忌道:“小昭,你唱得真好听,这曲儿是你作的吗?”小昭笑道:“你骗我呢,有什么好听?我听人唱,便把曲儿记下了,我蠢死了,怎么会作曲儿?”张无忌想着“天地尚无完体”这一句,顺着她的调儿哼了起来。小昭道:“你是真的爱听呢,还是假的爱听?”张无忌笑道:“怎么爱听不爱听还有真假之分吗?自然是真的。” 小昭道:“好,我再唱一段。”左手的五根手指在石上轻轻按捺,唱了起来: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曲中辞意豁达,显是个饱经忧患、看破世情之人的胸怀,和小昭的如花年华殊不相称,自也是她听人唱过,因而记下了。张无忌年纪虽轻,十年来却艰苦备尝,今日困处山腹,眼见已无生理,咀嚼曲中“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那两句,不禁魂为之销。所谓“那一日”,自是身死命丧的“那一日”。他以前面临生死关头,已不知凡几,但从前或生或死,都不牵累旁人,这一次不但拉了个小昭陪死,而且表妹蛛儿的生死,杨逍、杨不悔诸人的安危,义父谢逊和圆真之间的深仇,武当派和天鹰教、明教的争斗,都未有着落,实不想就此便死。 他站起身来,又去推那石门,只觉体内真气流转,显然积蓄着无穷无尽的力气,可是偏偏使不出来,就似满江洪水给一条长堤拦住了,没法宣泄。 他试了三次,颓然而废,见小昭又已割破手指,用鲜血涂在那张羊皮之上,说道:“张公子,你来练一练乾坤大挪移心法,好不好?说不定你聪明过人,一下子便练会了。”张无忌笑道:“明教的前任教主们穷终身之功,也没几个练成的,他们既然当得教主,自然个个才智卓绝。我在旦夕之间,又怎练得成?” 小昭低声唱道:“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便只练一朝,也是好的。” 张无忌微微一笑,接过羊皮,轻声念诵,见羊皮上所书,都是运气导行、移穴使劲的法门,试一照行,竟毫不费力的便做到了。见羊皮上写着:“此第一层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者十四年可成。”心下大奇:“这有什么难处?何以要练七年才成?” 再接下去看第二层心法,依法施为,也只片刻间便真气贯通,只觉十根手指之中,似有丝丝暖气射出。但见其中注明:第二层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焉者十四年可成,如练至二十一年而无进展,则不可再练第三层,以防走火入魔,无可解救。 他又惊又喜,接着去看第三层练法。这时字迹已然隐晦,他正要取过匕首割自己手指,小昭抢先用指血涂抹羊皮。张无忌边读边练,第三层、第四层心法势如破竹般便练成了。 小昭见他半边脸孔胀得血红,半边脸颊却发铁青,心中微觉害怕,但见他神完气足,双眼精光炯炯,料知无碍。待见他读罢第五层心法续练时,脸上忽青忽红,脸上青时身子微颤,如堕寒冰;脸上红时额头汗如雨下。 小昭取出手帕,伸到他额上去替他抹汗,手帕刚碰到他额角,突然间手臂剧震,身子后仰,险些摔倒,忙退出几步。张无忌站起身来,伸衣袖抹去汗水,一时之间不明其理,却不知已将第五层心法练成了。 这“乾坤大挪移”心法,实则是运劲使力一项极巧妙法门,根本之理在于发挥每人本身所蓄之潜力。每人体内潜力原极庞大,只平时使不出来,每逢火灾等紧急关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往往能负千斤。张无忌练就九阳神功后,本身所蓄力道当世已无人能及,只以未得高人指点,未学高明武功,使不出来。这时学到乾坤大挪移心法,体内潜力便如山洪蓄谷后,得知如何引入宣泄通道,一开闸即沛然莫之能御。练“九阳神功”是积蓄山洪,此事甚难;而“乾坤大挪移”则是凿开宣泄的通道,知法即成。 这门心法所以难练难成,所以稍一不慎便致走火入魔,全因运劲的法门复杂巧妙无比,而练功者却无雄浑的内力与之相副。正如要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去挥舞百斤重的链子锤,锤法越是精微奥妙,铁锤飞舞控纵愈难,越会将自己打得头破血流,脑浆迸裂。但若挥锤者是个大力士,那便得其所哉了。以往练这心法之人,只因内力有限,勉强修习,变成心有余而力不足。 昔日明教各教主也都明白这其中关键所在,但既得身任教主,自皆是坚毅不拔、决不服输之士,服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之言,于是孜孜兀兀,竭力修习,殊不知人力有时而穷,一心想要“人定胜天”,结果往往饮恨而终。张无忌所以能在半日间练成,而许多聪明才智、武学修为远胜于他之人,竭数十年苦修而不能练成者,其间的分别,便在于一则内力有余,一则内力不足而已。也是他机缘巧合,先练成九阳神功,再练乾坤大挪移,便顺理成章,倘若倒了转来,这乾坤大挪移便第一层功夫也难练成了。 张无忌练到第五层后,只觉全身精神力气无不指挥如意,欲发即发,欲收即收,全凭心意所之,周身百骸,当真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这时他已忘了去推那石门,跟着便练第六层心法。“乾坤大挪移”神功较浅近的一二层,类似于“四两拨千斤”之法,但到了较高层次,反过来变成了“千斤拨四两”,以近乎千斤的浩浩内力,去拨动对手小小的劲力,似乎是“杀鸡用牛刀”,但正因用的是“牛刀”,杀此鸡便轻而易举了。 一个多时辰后,已练到第七层。最后第七层心法的奥妙之处,又比第六层深了数倍,一时之间实难尽解。好在他精通医道脉理,遇到难明之处,以之和医理一加印证,往往便即豁然贯通。练到一大半之处,猛地里气血翻涌,心跳加剧。他定了定神,再从头做起,仍然如此。自练第一层神功以来,从未遇上过这等情形。 他跳过了这一句,再练下去时,又觉顺利,但数句一过,重遇阻难,自此而下,阻难叠出,直到末篇,共有一十九句未能照练。 张无忌沉思半晌,将那羊皮供在石上,恭恭敬敬的躬身下拜,磕了几个头,祝道:“弟子张无忌,无意中得窥明教神功心法,旨在脱困求生,并非存心窥窃贵教秘籍。弟子得脱险境之后,自当以此神功为贵教尽力,不敢有负列代教主栽培救命之恩。”小昭也跪下磕了几个头,低声祷祝道:“列代教宗在上,请你们保佑张公子重整明教,光大列祖列宗的威名。” 张无忌站起身来,说道:“我非明教教徒,奉我太师父教训,将来也决不敢身属明教。但我展读阳教主的遗书后,深知明教的宗旨光明正大,自当竭尽所能,向各大门派解释误会,请双方息争。” 小昭道:“张公子,你说有一十九句句子尚未练成,何不休息一会,养足精神,把它都练成了?”张无忌道:“我今日练成乾坤大挪移第七层心法,虽有一十九句跳过,未免略有缺陷,但正如你曲中所说:‘日盈昃,月满亏蚀。天地尚无完体。’我怎可心无厌足,贪多务得?想我有何福泽功德,该受这明教的神功心法?能留下一十九句练不成,那才是道理啊。” 小昭道:“公子说得是。”接过羊皮,请他指出那未练的一十九句,暗暗念诵几遍,用心记忆。张无忌笑问:“你记着干什么?”小昭脸一红,道:“我想连公子也练不会,倒要瞧瞧是怎样的难法。或者将来,我再能背给你听,那时你可再练……”张无忌听她这句话中不知不觉的蕴蓄深情,不由得大为感动。 那知张无忌事事不为已甚,适可而止,正应了“知足不辱”这句话。当年创制乾坤大挪移心法的那位高人,内力虽强,却也未到相当于九阳神功的地步,只能练到第六层而止。他所写的第七层心法,自己已无法修练,只不过凭着聪明智慧,纵其想像,力求变化而已。张无忌所练不通的那一十九句,正是那位高人单凭空想而想错了的,似是而非,已然误入歧途。张无忌如存了求全之心,非练到尽善尽美不肯罢手,那么到最后关头便会走火入魔,若非疯颠痴呆,便致全身瘫痪,甚至自绝经脉而亡。 当下两人搬过沙石,葬好了阳顶天夫妇的遗骸,走到石门之前。 这一次张无忌单伸右手,按在石门边上,依照适才所练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微一运劲,石门便轧轧声响,微微晃动,再加上几分力道,石门便缓缓开了。 小昭大喜,跳起身来,拍手叫好,手足上铁链相击,叮叮当当的乱响。张无忌道:“我再来拉断你的铁链。”小昭笑道:“这次定然成啦!”张无忌握住她双手之间的铁链,运劲分扯,铁链渐渐延长,却始终不断。 小昭叫道:“啊哟,不好!你越拉越长,我可更加不便啦。”张无忌摇头道:“这链子当真邪门,只怕便拉成十几丈长,它还是不断。”原来明教上代教主得到一块天上落下来的古怪殒石,其中所含金属质地不同于世间任何金铁,锐金旗中的巧匠以之试铸兵刃不成,便铸成此炼。张无忌见小昭垂头丧气,安慰她道:“你放心,包在我身上给你打开铁链。咱们困在这山腹之中,尚能出去,难道还奈何不了这两根小小铁链?” 他要找圆真报仇,返身再去推那两块数千斤巨石,可是他虽练成神功,究非无所不能,两块巨石给他推得微微撼动,却终难掀开。他摇摇头,便和小昭从另一边的石门中走了出去。他回身推拢石门,见那石门又那里是门了,其实是一块天然生成的大岩石,岩底装了一个大铁球作为门枢。年深日久,铁球生锈,大岩石便甚难推动。他想当年明教建造这地道之时,动用无数人力,穷年累月,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多少心血。 他手持秘道地图,循图而行,秘道中岔路虽多,但毫不费力的便出了山洞。 出得洞来,强光闪耀,两人一时之间竟睁不开眼,过了一会,才慢慢睁眼,只见遍地冰雪,阳光照上冰雪,反射过来,倍觉光亮。 小昭吹熄手中木条,在雪地里挖了个小洞,将木条埋在洞里,说道:“木条啊木条,多谢你照亮张公子和我出洞,若没有你,我们可就一筹莫展了。” 张无忌哈哈大笑,胸襟为之一爽,又想:“世人忘恩负义者多,这小姑娘对一根木条尚且如此,想来当是厚道重义之人。”侧头向她一笑,冰雪上反射过来的强光照在她脸上,更显得她肤色晶莹,柔美如玉,不禁赞叹:“小昭,你美丽得很啊!” 小昭喜道:“张公子,你不骗我么?”张无忌道:“你别装驼背跛脚的怪样了,现下这样子才好看。”小昭道:“你叫我不装,我就不装。小姐便要杀我,我也不装。” 张无忌道:“瞎说!好端端的,她干么杀你?”又看了她一眼,见她肤色奇白,鼻子较常女为高,眼睛中隐隐有海水蓝意,说道:“你是本地西域人,是不是?比之我们中原女子,另外有一份好看。”小昭秀眉微蹙,道:“我宁可像你们中原的姑娘。” 张无忌走到崖边,四顾身周地势,原来是在一座山峰的中腰。当时说不得将他藏在布袋中负上光明顶,他于沿途地势一概不知,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极目眺望,遥见西北方山坡上有几人躺着,一动不动,似已死去,道:“咱们过去瞧瞧。”携着小昭的手,纵身向那山坡疾驰而去。这时他体内九阳真气流转如意,乾坤大挪移心法练到了第七层,举手抬足,在旁人看来似非人力所能,虽然带着小昭,仍身轻如燕。 第1708章 倚天屠龙记(95) 到得近处,只见四人死在雪地之中,白雪上鲜血殷红,四人身上都有刀剑之伤。其中三人穿明教徒服色,另一人是个僧人,似是少林派子弟。张无忌惊道:“不好!咱们在山腹中耽了这许多时候,六大派的人攻了上来啦!”一摸四人心口,都已冰冷,显已死去多时。忙拉着小昭,循着雪地里的足迹向山上奔去。 走出十余丈,又见七人死在地下,情状可怖。他心中挂念俞二伯、殷六叔、周芷若等人,又念及外公、舅舅及表妹蛛儿,见死者均不相识,又无白发老者在内,心便宽了。又想:“不知杨逍先生、不悔妹子等怎样了?” 他越走越快,几乎是将小昭的身子提着飞行,转了一个弯,只见五名明教徒的尸首挂在树枝上,都是头下脚上的倒悬,每人脸上血肉模糊,似给什么利爪抓过。小昭道:“是华山派的虎爪手抓的。”张无忌奇道:“小昭,你年纪轻轻,见识却博,是谁教你的?” 他这句话虽问出了口,但记挂着光明顶上各人安危,不等小昭回答,便带着她飞步上峰。一路上但见尸首狼藉,大多数是明教教徒,但六大派的弟子也有不少。想是他在山腹中一日一夜之间,六大派发动猛攻。明教因杨逍、韦一笑等重要首领尽数重伤,无人指挥,以致失利,但众教徒虽在劣势之下,兀自苦斗不屈,是以双方死伤均重。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察看死者中有无相识关怀之人。 将到山顶,猛听得兵刃相交之声,乒乒乓乓的打得极为激烈,张无忌心下稍宽,暗想:“战斗既然未息,六大派或许尚未攻入大厅。”快步往相斗处奔去。奔不多时,眼前出现几十间大屋,外有高高围墙。突然间呼呼风响,背后两枚钢镖掷来,跟着有人喝道:“是谁?停步!” 张无忌脚下毫不停留,回手轻挥,两枚钢镖立时倒飞回去,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跟着砰的一声,有人摔倒。张无忌一怔,回过头来,见地下倒着一名灰袍僧人,两枚钢镖钉在他右肩之上。他更是一呆,适才回手轻挥,只不过想掠斜钢镖来势,不致打到自己身上而已,那料到这么轻轻一挥,力道竟如此大得异乎寻常。他忙抢上前去,歉然道:“在下误伤大师,抱歉之至。”伸指拔出钢镖。 那少林僧右肩上登时血如泉涌,岂知这僧人极是剽悍,飞起一脚,砰的一声,踢中张无忌小腹。张无忌和他站得极近,没料到他竟会突施袭击,一怔之际,那僧人已倒飞出去,背脊撞上一棵大树,右足折断,口中狂喷鲜血。张无忌此时体内真气流转,一遇外力,自然而然而生反击,比之当日震断静玄的左腿,力道又大得多了。 他见那僧人重伤,更是不安,上前扶起,连声致歉,那僧人恶狠狠的瞪着他,惊骇之心更甚于愤怒,虽仍想出招击敌,却已无能为力了。 忽听得围墙内传出接连三声闷哼,张无忌无暇再顾那僧人,拉着小昭,从大门中抢了进去,穿过两处厅堂,眼前是好大一片广场。 场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西首人数较少,十之八九身上鲜血淋漓,或坐或卧,是明教的一方。东首的人数多出数倍,分成六堆,看来六大派均已到齐。这六批人隐然对明教作包围之势。 张无忌一瞥之下,见杨逍、韦一笑、彭和尚、说不得诸人都坐在明教人众之内,看情形仍旧行动艰难。杨不悔坐在她父亲身旁。 广场中心有两人正在拚斗,各人凝神观战,张无忌和小昭进来,谁也没加留心。 张无忌慢慢走近,定睛看时,见相斗双方都是空手,但掌风呼呼,劲力远及数丈,显然二人都是绝顶高手。两人身形转动,打得快极,突然间四掌相交,立时胶住不动,只一瞬之间,便自奇速的跃动转为全然静止。旁观众人忍不住轰天价叫声:“好!” 张无忌看清楚两人面貌时,心头大震,那身材矮小、满脸精悍之色的中年汉子,正是武当派的四侠张松溪。他的对手是个身材魁伟的秃顶老者,长眉胜雪,垂下眼角,鼻子钩曲,有若鹰嘴。张无忌心想:“明教中还有这等高手,那是谁啊?” 忽听得华山派中有人叫道:“白眉老儿,快认输罢,你怎能是武当张四侠的对手?” 张无忌听到“白眉老儿”四个字,心念一动:“啊,原来他……他……他便是我外公白眉鹰王!”心中立时生出一股孺慕之意,便想扑上前去相认。 但见殷天正和张松溪头顶都冒出丝丝热气,便在这片刻之间,两人竟已各出生平苦练的内家真力。一个是天鹰教教主、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一个是张三丰的得意弟子、身属威震天下的武当七侠,眼看霎时间便要分出胜败。明教和六大派双方都屏气凝息,为自己人耽心,均知这场比拚不但是明教和武当派双方威名所系,且高手以真力决胜,败的一方多半有性命之忧。只见两人犹似两尊石像,连头发和衣角也无丝毫飘拂。 殷天正神威凛凛,双目炯炯,如电闪动。张松溪却谨守武当心法中“以逸待劳、以静制动”的要旨,严密守卫。他知殷天正比自己大了二十多岁,内力修为是深了二十余年,但自己正当壮年,长力充沛,对方年纪衰迈,时刻一久,便有取胜之机。岂知殷天正实是武林中一位不世出的奇人,年纪虽大,精力丝毫不逊于少年,内力如潮,有如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般连绵不绝,从双掌上向张松溪撞击过去。 张无忌初见殷天正和张松溪时,心中一喜,但立即喜去忧来,一个是自己外公,乃骨肉至亲;一个是父亲的师兄,待他有如亲子。当年他身中玄冥神掌,武当诸侠均曾不惜损耗内功,尽心竭力的为他疗伤,张松溪也是这般。倘若两人之中有一人或伤或死,在他都是毕生大恨。 张无忌仔细瞧殷天正时,见他年纪虽老,却精神矍铄,双目灿然生光,张无忌从他目光之中,陡然见到了几丝慈和温柔的神色,心中大动。这几分慈和温柔,正是十多年前他母亲殷素素瞧着他的眼神,这时忽然在外公的眼光中见到,一时激动,便想冲出去紧紧抱住了他,叫道:“外公,你们两位不要打。他是我爹爹的师哥,如同爹爹一般待我!”他不知殷天正此时目光忽露亲善之意,也正是想到了已死的女儿、女婿。 忽听得殷天正和张松溪齐声大喝,四掌发力,各自退出了六七步。张松溪道:“殷老前辈神功卓绝,佩服,佩服!”殷天正声若洪钟,说道:“张兄的内家修为超凡入圣,老夫自愧不如。阁下是小婿同门师兄,难道今日定然非分胜负不可么?”张无忌听他言语中提到父亲,眼眶登时红了,心中不住叫:“别打了,别打了!”只听张松溪道:“晚辈适才多退一步,已输了半招。”躬身一揖,神定气闲的退了下去。 突见武当派中抢出一个汉子,正是七侠莫声谷,指着殷天正怒道:“殷老儿,你不提我张五哥,那也罢了!今日提起,叫人好生恼恨。我俞三哥、张五哥两人,全是伤折在你天鹰教手中,此仇不报,我莫声谷枉居‘武当七侠’之名。”呛啷啷一声,长剑出鞘,太阳照耀下剑光闪闪,摆了一招“万岳朝宗”的姿式。这是武当子弟和长辈动手过招时的起手式,莫声谷此时已是武林中极有身分的高手,虽怒气勃勃,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举一动自不能失了礼数。 殷天正叹了口气,脸上闪过一阵黯然之色,缓缓的道:“老夫自小女死后,不愿再动刀剑。但若和武当诸侠空手过招,却又未免托大不敬。”指着一个手执铁棍的教徒道:“借你的铁棍一用。”那明教教徒双手横捧齐眉镔铁棍,走到殷天正身前,恭恭敬敬的躬身呈上。殷天正接过铁棍,双手一拗,啪的一声,铁棍登时断为两截。 旁观众人“哦”的一声,都没想到这老儿久战之后,仍具如此惊人神力。 莫声谷知他不会先行发招,长剑一起,使一招“百鸟朝凰”,但见剑尖乱颤,霎时间便如化为数十个剑尖,罩住敌人中盘,却不前刺。这一招虽然厉害,仍为彬彬有礼的剑法。殷天正左手断棍一封,说道:“莫七侠不必客气。”右手断棍便斜砸过去。 数招一过,旁观众人群情耸动,但见莫声谷剑走轻灵,光闪如虹,吞吐开阖之际,又飘逸,又凝重,的是名家风范。殷天正的两根断铁棍本已笨重,招数更加呆滞,东打一棍,西砸一棍,似乎不成章法,但有识之士见了,却知他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实已臻武学中的极高境界。他脚步移动也极缓慢,莫声谷却纵高伏低、东奔西闪,只在一盏茶时分,已接连攻出六十余招凌厉无伦的杀手。 再斗数十合后,莫声谷的剑招愈来愈快。昆仑、峨嵋诸派均以剑法见长,这几派的弟子见莫声谷一柄长剑上竟生出如许变化,心下都暗暗钦服:“武当剑法果然名不虚传,今日大开眼界。”可是不论他如何腾挪劈刺,总攻不进殷天正两根铁棍所严守的门户之内。莫声谷心想:“这老儿连败华山、少林三名高手,又和四哥对耗内力,我已是跟他相斗的第五人,早就占了不少便宜,若再不胜,师门颜面何存?”猛地里一声清啸,剑法忽变,那柄长剑竟似成了一条软带,轻柔曲折,飘忽不定,正是武当派的七十二招“绕指柔剑”。 旁观众人看到第十二三招时,忍不住齐声叫好。这时殷天正已不能守拙驭巧,身形游走,也展开轻功,跟他以快打快。突然间莫声谷长剑破空,疾刺殷天正胸膛,剑到中途,剑尖微颤,竟然弯了过去,斜刺他右肩。这路“绕指柔剑”全仗以浑厚内力逼弯剑刃,使剑招闪烁无常,敌人难以挡架。殷天正从未见过这等剑法,忙沉肩相避,不料铮的一声轻响,那剑反弹过来,刺入了他左手上臂。殷天正右臂一伸,不知如何,竟尔陡然间长了半尺,在莫声谷手腕上一拂,挟手将他长剑夺过,左手已按住他“肩贞穴”。 白眉鹰王的鹰爪擒拿手乃武林一绝,当世无双。莫声谷肩头落入他掌心,他五指只须运劲捏下,莫声谷的肩头非碎成片片、终身残废不可。武当诸侠尽皆大惊,各人待要抢出相助,其势却已不及。 殷天正叹了口气,说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放开了手,右手回缩,拔出长剑,左臂上伤口登时血如泉涌。他向长剑凝视半晌,说道:“老夫纵横半生,从未在招数上输过一招半式。好张三丰,好张真人!”他称扬张三丰,那是钦佩他手创的七十二招“绕指柔剑”神妙难测,自己竟挡架不了。 莫声谷呆在当地,自己虽先赢一招,但对方终究有意不下杀手,没损伤自己,怔了片刻,抱拳说道:“多蒙前辈手下留情!”殷天正微笑点头,将长剑交还给他。莫声谷精研剑法,但到头来手中兵刃竟给对方夺去,羞愧难当,也不接剑,躬身退下。 张无忌轻轻撕下衣襟,正想上前给外公裹伤,忽见武当派中又步出一人,黑须垂胸,却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说道:“我为老前辈裹一裹伤。”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殷天正敷上伤口,随即用帕子扎住。天鹰教和明教的教众见宋远桥一脸正气,料想他身为武当七侠之首,决不会公然下毒加害。殷天正说了声:“多谢!”更坦然不疑。 张无忌大喜,心道:“宋师伯给我外公裹伤,想是感激他不伤莫七叔,两家就此和好了。”那知宋远桥裹好伤后,退开两步,长袖一摆,说道:“宋某领教老前辈的高招!”这一着大出张无忌意料之外,忍不住叫道:“宋大……宋大侠,用车轮战打他老人家,这不公平!” 这一言出口,众人的目光都射向这衣衫褴褛的少年。除了峨嵋派诸人,以及殷梨亭、宋青书、杨逍、说不得、周颠等少数人之外,谁都不知他来历,均感愕然。 宋远桥道:“这位小朋友的话不错。武当派和天鹰教之间的私怨,今日暂且搁下不提。现下是六大派和明教一决生死存亡的关头,武当派谨向明教讨战。” 殷天正眼光缓缓移动,看到杨逍、韦一笑、彭和尚等人全身瘫痪,天鹰教和五行旗下的高手个个非死即伤,自己儿子殷野王伏地昏迷,生死未卜,明教和天鹰教之中,除自己之外,再没一个能抵挡得住宋远桥的拳招剑法,可是自己连战五个高手之余,已然真气不纯,何况左臂上这一剑受伤委实不轻。 殷天正微微一顿之间,崆峒派中一个矮小的老人大声说道:“魔教已一败涂地,再不投降,还待怎的?空智大师,咱们这便去毁了魔教三十三代教主的牌位罢!” 少林寺方丈空闻大师坐镇嵩山本院,这次围剿明教,少林弟子由空智率领。各派敬仰少林派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便举他为进攻光明顶的发号施令之人。 空智尚未答言,只听华山派中一人叫道:“什么投降不投降?魔教之众,今日不能留下一个活口。除恶务尽,否则他日死灰复燃,又必为害江湖。魔崽子们!见机的快快自刎,免得大爷们动手。” 殷天正暗暗运气,但觉左臂上剑伤及骨,一阵阵作痛,素知宋远桥追随张三丰最久,已深得这位不世出的武学大师真传,自己神完气足之时和他相斗,也未知鹿死谁手,何况此刻?但明教众高手或死或伤,只剩下自己一人支撑大局,只有拚掉这条老命了,自己死不足惜,所可惜者一世英名,竟在今日断送。 只听宋远桥道:“殷老前辈,武当派和天鹰教仇深似海,可是我们却不愿乘人之危,这场过节,尽可日后再算。我们六大派这一次乃冲着明教而来。天鹰教已脱离明教,自立门户,江湖上人人皆知。殷老前辈何必淌这场浑水?还请率领贵教人众,下山去罢!”武当派为了俞岱岩之事,和天鹰教结下极深的梁子,此事各派尽皆知闻,这时听宋远桥竟为天鹰教开脱,各人尽皆惊讶,但随即明白宋远桥光明磊落,不肯捡这现成便宜。 第1709章 倚天屠龙记(96) 殷天正哈哈一笑,说道:“宋大侠的好意,老夫心领。老夫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虽已自树门户,但明教有难,岂能背弃昔日情义,置身事外?今日有死而已,宋大侠请进招罢!”说着踏上一步,双掌虚拟胸前,两条白眉微微颤动,凛然生威。 宋远桥道:“既然如此,得罪了!”说罢左手扬起,右掌抵在掌心,一招“请手式”挥击出去,乃武当派拳法中晚辈和长辈过招的招数。 殷天正见他弯腰弓背,微有下拜之态,便道:“不必客气。”双手圈转,封在心口。依照拳理,宋远桥必当抢步上前,伸臂出击,那知他伸臂出击是一点不错,却没抢步上前,这拳打出,竟和殷天正的身子相距一丈有余。 殷天正一惊:“难道他武当拳术如此厉害,竟已练成了隔山打牛神功?”不敢怠慢,运起内劲,右掌挥出,抵挡他拳力。不料这一掌挥出,前面空空荡荡,并未接到什么劲力,不由得大奇。只听宋远桥道:“久仰老前辈武学深湛,家师也常称道。但此刻前辈已力战数人,晚辈却是生力,过招之际太不公平。咱们只较量招数,不比膂力。”一面说,一面踢出一腿。这一腿又是虚踢,离对方身子仍有丈许之地,但脚法精妙,方位奇特,当真匪夷所思,倘是近身攻击,可就十分难防。殷天正赞道:“好脚法!”以攻为守,挥拳抢攻。宋远桥侧身闪避,还以一掌。 霎时之间,但见两人拳来脚往,斗得极是紧凑,可是始终相隔丈许之地。虽然招不着身,一切全是虚打,但他二人何等身分,那一招失利、那一招占先,各自心知。两人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怠忽,便和贴身肉搏无异。 旁观众人不少是武学高手,见宋远桥走的是以柔克刚的路子,拳脚却是极快,殷天正大开大阖,招数以刚为主,也丝毫没慢了。两人见招拆招,忽守忽攻,似乎是分别练拳,各打各的,其实斗得激烈无比。 张无忌瞧着殷天正和宋远桥,心中只觉是在冰火岛上观看爹爹和妈妈比试拳脚。他父母在岛上极少练武,拆招试拳,也均是试给张无忌观看。这时张无忌眼中看出来,外公白衣飞动,化作了母亲模样;宋大伯一身青衫,飘逸潇洒,则如是爹爹当年。他热泪盈眶,只想张口大呼:“爹爹、妈妈,你们好么?” 他初看殷天正和张松溪、莫声谷相斗时,关怀两边亲人安危,并没怎么留神双方出招,这时见两人隔得远远的相斗,知道只有胜负之分,并无死伤之险,这才潜心察看两人招数。看了半晌,见两人出招越来越快,他心下却越来越不明白:“外公和宋大伯都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但招数之中,何以竟有这许多破绽?外公这一拳倘若偏左半尺,不就正打中宋大伯胸口?宋大伯这一抓若再迟出片刻,岂不恰好拿到了我外公左臂?难道他二人故意相让?可是瞧情形又不像啊。” 其实殷天正和宋远桥虽然离身相斗,招数上却丝毫不让。张无忌学会乾坤大挪移心法后,武学上的修为已比他们均要高上一筹。但说殷、宋二人的招数中颇有破绽,却又不然。张无忌不知自己这么想,只因身负九阳神功之故,他所设想的招数固能克敌制胜,却往往实际难能,常人万万无法做到,也不是比殷、宋二人更妙更精。正如飞禽见地下狮虎搏斗,不免会想:“何不高飞下扑,可操必胜?”殊不知狮虎在百兽之中虽最凶猛厉害,要高飞下扑,却力所不能。张无忌见识未够广博,一时想不到其中缘故。 忽见宋远桥招数一变,双掌飞舞,有若絮飘雪扬,软绵绵不着力气,正是武当派的“绵掌”。殷天正呼喝一声,打出一拳。两人一以至柔,一以至刚,各逞绝技。 斗到分际,宋远桥左掌拍出,右掌陡地里后发先至,跟着左掌斜穿,又从后面抢了上来。殷天正见自己上三路全为他掌势罩住,大吼一声,双拳“丁甲开山”,挥击出去。两人双掌双拳,便此胶在空中,呆呆不动。拆到这一招时,除了比拚内力,已无他途可循。两人相隔一丈以外,四条手臂虚拟斗力之状,此时看来似乎古怪,但若近身真斗,却已面临最为凶险的关头。 宋远桥微微一笑,收掌后跃,说道:“老前辈拳法精妙,佩服,佩服!”殷天正也即收拳,说道:“武当拳法,果然冠绝古今。”两人说过不比内力,斗到此处,已没法再比下去,便以和局收场。 武当派中尚有俞莲舟和殷梨亭两大高手未曾出场,只见殷天正脸颊胀红,头顶热气袅袅上升,适才这场比试虽不大耗内力,但对手实在太强,却已竭尽心智,眼见他已是强弩之末,俞殷二侠任何一人下场,立时便可将他打倒,稳享“打败白眉鹰王”的美誉。俞莲舟和殷梨亭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均想:“乘人之危,胜之不武。” 他武当二侠不欲乘人之危,旁人却未必都有君子之风,只见崆峒派中一个矮小老者纵身而出,正是适才高叫焚烧明教历代教主牌位之人,轻飘飘的落在殷天正面前,说道:“我姓唐的跟你殷老儿玩玩!”语气甚为轻薄。 殷天正向他横了一眼,鼻中一哼,心道:“若在平时,崆峒五老如何在殷某眼下?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殷某一世英名,倘若断送在武当七侠手底,那也罢了,可万万不能让你唐文亮竖子成名!”虽全身骨节酸软,只盼睡倒在地,就此长卧不起,但胸中豪气一生,下垂的两道白眉突然竖起,喝道:“进招罢!” 唐文亮瞧出他内力已耗了十之八九,只须跟他斗得片刻,不用动手,他自己就会跌倒,双掌一错,抢到殷天正身后,发拳往他后心击去。殷天正斜身反勾,唐文亮已然跃开,他脚下灵活之极,犹如一只猿猴,不断前后左右的跳跃。斗了数合,殷天正眼前忽黑,喉头微甜,大口鲜血喷出,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 唐文亮大喜,喝道:“殷天正,今日叫你死在我唐文亮拳下!” 张无忌见唐文亮纵起身子,凌空下击,正要飞身过去救助外公,却见殷天正右手斜翻,姿式妙到巅毫,正是对付敌人从上空进攻的一招杀手,眼看两人处此方位,唐文亮已没法自救。果然听得喀喀两响,唐文亮双臂已为殷天正施展“鹰爪擒拿手”折断,跟着又是喀喀两响,连两条大腿骨也折断了,砰的一响,摔在数尺之外。他四肢骨断,再也动弹不得。旁观众人见殷天正于重伤之余仍具这等神威,无不骇然。 崆峒五老中的第三老唐文亮如此惨败,崆峒派人人脸上无光,眼见唐文亮躺在地下,只因和殷天正相距过近,竟没人敢上前扶他回来。 过了半晌,崆峒派中一个弓着背脊的高大老人重重踏步而出,右足踢起一块石头,直向殷天正飞去,口中喝道:“白眉老儿,我姓宗的跟你算算旧帐。”这人是崆峒五老中的第二老,名叫宗维侠。他说“算算旧帐”,想是曾吃过殷天正的亏。 这块石头飞去,秃的一声,正中殷天正额角,立时鲜血长流。这一下谁都大吃一惊,宗维侠踢这块石头过去,原也没想能击中他,那知殷天正已半昏半醒,没能避让。当此情势,宗维侠上前只须轻轻一指,便能致他于死地。 宗维侠提起右臂,踏步上前。武当派中走出一人,身穿土布长衫,神情质朴,却是二侠俞莲舟,身形微晃,拦在宗维侠身前,说道:“宗兄,殷教主已身受重伤,胜之不武,不劳宗兄动手。殷教主跟敝派颇有过节,这人交给小弟罢。”张无忌大喜,心想:“俞二伯待我妈妈最好,他定是瞧在我妈妈份上,出来维护我外公。”心中极感他盛情厚意。 只听宗维侠道:“什么身受重伤?这人最会装死,适才若不是他故弄玄虚,唐三弟那会上他这恶当?俞二侠,贵派和他有梁子,兄弟跟这老儿也有过节,让我先打他三拳出气!”俞莲舟不愿殷天正一世英雄,如此丧命,又想到张翠山与殷素素,说道:“宗兄的七伤拳天下闻名,殷教主眼下这般模样,怎还禁得起宗兄三拳?” 宗维侠道:“好!他折断我唐三弟四肢,我也打断他四肢便了。这叫做眼前报,还得快!”他见俞莲舟兀自犹豫,大声说道:“俞二侠,咱们六大派来西域之前立过盟誓。今日你反来回护魔教头子么?”俞莲舟叹了口气,说道:“此刻任凭于你。回归中原以后,我再领教宗二先生的七伤拳神功。”宗维侠心下一凛:“这姓俞的何以一再维护于他?”他对武当派确实颇有忌惮,但众目睽睽之下,终不能示弱,冷笑道:“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武当派再强,也不能恃势横行啊。”这几句话骎骎然牵扯到了张三丰身上。 宋远桥便道:“二弟,由他去罢!”俞莲舟朗声道:“好英雄,好汉子!”便即退开。这“好英雄,好汉子”六字,似乎是称赞殷天正,又似是讥刺宗维侠的反话。宗维侠不愿和武当派惹下纠葛,假装没听见,见俞莲舟走开,便向殷天正身前走去。 少林派空智大师大声发令:“华山派和崆峒派各位,请将场上的魔教余孽一概诛灭了。武当派从西往东搜索,峨嵋派从东往西搜索,别让魔教有一人漏网。昆仑派预备火种,焚烧魔教巢穴。”他吩咐五派后,双手合什,说道:“少林子弟各取法器,诵念往生经文,为六派殉难的英雄、魔教今日身死的教众超度,化除冤孽。” 众人只待殷天正在宗维侠一拳之下丧命,六派围剿魔教的豪举便即大功告成。 当此之际,明教和天鹰教教众俱知今日大数已尽,众教徒一齐挣扎爬起,除了身受重伤无法动弹者之外,各人盘膝而坐,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作火焰飞腾之状,跟着杨逍念诵明教的经文: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万事为民,不图私我。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明教自杨逍、韦一笑、说不得诸人以下,天鹰教自殷天正、李天垣以下,直至厨工夫役,个个神态庄严,朗声念诵,丝毫不以身死教灭为惧。 空智大师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俞莲舟心道:“这几句经文,想是他魔教教众每当身死之前所要念诵的了。他们不念自己身死,却怜悯世人多忧多患,实在是大仁大勇的胸襟!当年创设明教之人,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只可惜传到后世,反而成了为非作歹的渊薮。” 张无忌眼见明教和天鹰教人人已无抗御之力,唱了这“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的经文之后,已均束手待毙,光明顶上成百上千的两教教徒,转眼间便即尸横就地,尽数要命丧六大派的刀剑之下。他曾听太师父谆谆教诲,决不可和魔教打什么交道,致蹈父亲覆辙,魔教过去作恶甚多,杨逍之强暴纪姑姑即为明证。自来正邪不两立,荡魔除邪,原为正派侠义道所当为,但眼见两教教众束手任人屠戮,终究于心不忍。又想:“杀人抵命,冤冤相报,力强者胜。这番大屠杀,弄得武林中腥风血雨,和蒙古鞑子大杀我汉人,又有什么分别?可是我年轻力微,孤身一人,六大派谁也不瞧我在眼里,我如出头说和,徒然惹人耻笑,三拳两脚便将我打在一旁,说不定还将我杀了,那便如何是好?张无忌啊张无忌,你怎地如此胆怯卑鄙?人家要杀你外公,倘若爹爹妈妈此刻在生,自然是要竭力维护外公周全。我跟外公一起送命便了!一边是我爹爹的武当派,一边是我妈妈的天鹰教,我谁也不帮,只拚了命说和,让两边不要杀人,多结冤仇!” 他见宗维侠迳自举臂向外公走去,不暇更思,大踏步抢出,挡在宗维侠身前,说道:“且慢动手!你如此对付一个身受重伤之人,也不怕天下英雄耻笑么?” 这几句话声音清朗,响彻全场。各派人众奉了空智大师的号令,本来便要分别出手,突然听到这几句话,一齐停步,回头瞧着他。 宗维侠见说话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丝毫不以为意,伸手推出,要将他推在一旁,以便上前打死殷天正。 张无忌见他伸掌推到,便随手挥掌拍出。砰的一响,双掌相交,宗维侠倒退三步,待要站定,岂知对方这一掌力道雄浑无比,仍感立足不定,幸好他下盘功夫扎得坚实,但觉上身直往后仰,右足忙在地下一点,纵身后跃,借势纵开丈余。落下地来时,这股掌势仍未消解,又踉踉跄跄的连退七八步,这才站定。这么一来,他和张无忌之间已相隔三丈以上。他惊怒莫名,旁观众人却大惑不解,都想:“宗维侠这老儿在闹什么玄虚,怎地又退又跃,跃了又退,大捣其鬼?”便张无忌自己,也想不透自己这么轻轻出掌,何以竟有如许威力。 宗维侠惊呆之下,登时醒悟,向俞莲舟怒目而视,喝道:“大丈夫光明磊落,怎地暗箭伤人?”他料定是俞莲舟在暗中相助,多半还是武当诸侠一齐出手,否则单凭一人之力,不能有这么强猛的劲道。 俞莲舟给他说得莫名其妙,反瞪他一眼,暗道:“你装模作样,想干什么?” 宗维侠大步上前,指着张无忌喝道:“小子,你是谁?” 张无忌道:“我叫曾阿牛。”一面说,一面伸掌贴在殷天正背心“灵台穴”上,将内力源源输入。他的九阳真气浑厚之极,殷天正颤抖了几下,便即睁眼,望着这少年,颇感奇怪。张无忌向他微微一笑,加紧输送内力。 片刻之间,殷天正胸口和丹田中闭塞之处已然畅通无阻,低声道:“多谢小友!”站起身来,傲然道:“姓宗的,你崆峒派的七伤拳有什么了不起,我便接你三拳!” 宗维侠万没想到这老儿竟能又神完气足的站起,眼见这现成便宜是捡不到的了,忌惮他“鹰爪擒拿手”厉害,便道:“崆峒派的七伤拳既没什么了不起,你便接我三招七伤拳罢!”他盼殷天正不使擒拿手,单是拳掌相对,比拚内力,那么自己以逸待劳,当可仗着七伤拳的内劲取胜。 第1710章 倚天屠龙记(97) 张无忌听他一再提起“七伤拳”三字,想起在冰火岛的那天晚上,义父叫醒自己,讲述以七伤拳打死神僧空见之事,后来他叫自己背诵七伤拳拳诀,还因一时不能记熟,挨了他好几个耳光。这时那拳诀在心中流动,当即明白了其中道理。要知天下诸般内功,皆不逾九阳神功之藩篱,而乾坤大挪移运劲使力的法门,又是运使诸般武功精义之所聚,一法通,万法通,任何武功在他面前都已无秘奥之可言。 只听殷天正道:“别说三拳,便接你三十拳却又怎地?”他回头大声向空智说道:“空智大师,姓殷的还没死,还没认输,你便出尔反尔,想要倚多取胜么?” 空智左手挥动,提高语音,说道:“好!大伙儿稍待片刻,又有何妨?” 原来殷天正上得光明顶后,见杨逍等人尽皆重伤,己方势力单薄,便以言语挤住空智,不得仗着人多混战。空智依着武林规矩,便约定逐一对战。结果天鹰教各堂各坛、明教五行旗,以及光明顶上杨逍属下的天地风雷四门中的好手,还是一个个非死即伤。杨逍、韦一笑、五散人各负重伤,没法下场,最后只剩下殷天正一人。但他既未认输,便不能上前屠戮。 张无忌心知外公虽比先前好了些,却万万不能运劲使力,他所以要接宗维侠的拳招,只不过是护教力战,死而后已,于是低声道:“殷老前辈,待我来为你先接,晚辈不成时,老前辈再行出马。” 殷天正已瞧出他内力深厚无比,自己纵未受伤,内力未耗,也是万万不及,但想自己为教而死,理所当然,这少年却不知有何干系,自行牵涉在内?他本领再强,也决计敌不过对方败了一个又来一个、源源不绝的人手,到头来还不是和自己一样,重伤力竭,任人宰割,如此少年英才,何必白白的断送在光明顶上?问道:“小友是那一位门下,似乎不是本教教徒,是吗?” 张无忌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晚辈不属明教,不属天鹰教,但对老前辈心仪已久,情同家人,今日和前辈并肩拒敌,乃份所应当。”殷天正大奇,正想再问,宗维侠又已踏上一步,大声道:“姓殷的,我第一拳来了。” 张无忌道:“殷老前辈说你不配跟他比拳,你先胜得过我,再跟他老人家动手不迟。”宗维侠大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跟我谈论七伤拳?” 张无忌寻思:“今日只有说明圆真这恶贼的奸诈阴谋,才能设法使双方罢手,若单凭动手过招,我一人怎斗得过六大门派这许多英雄?何况武当门下的众师伯叔都在此地,我又怎能跟他们为敌?”朗声说道:“崆峒派七伤拳的厉害,在下早就久仰了。少林神僧空见大师,当年不就是丧生在贵派七伤拳之下么?” 他此言一出,少林派群相耸动。那日空见大师丧身洛阳,尸身骨骼尽数震断,外表却一无伤痕,极似是中了崆峒派“七伤拳”的毒手。当时空闻、空智、空性三僧密议数日,认为崆峒派眼下并无绝顶高手,能打死练就了“金刚不坏体”神功的空见师兄,虽然空见的伤势令人起疑,但料想非崆峒派所能为。后来又暗加访查,得知空见大师在洛阳圆寂之日,崆峒五老均在西南一带。既非五老所为,崆峒派中更无其他好手能损伤空见,因此便将对崆峒派的疑心搁下了。何况当时洛阳客房外墙上写着“成昆杀神僧空见于此墙下”十一个大字,少林派亦查知,冒名成昆做下无数血案的实则均系谢逊,就更半点也没疑惑了。众高僧直至此时听了张无忌这句话,心下才各自一凛。 宗维侠怒道:“空见大师为谢逊恶贼所害,江湖上众所周知,跟我崆峒派有什么干系?”张无忌道:“谢前辈打死神僧空见,是你亲眼瞧见么?你是在一旁掠阵么?是在旁相助么?”宗维侠心想:“这乞儿不像乞儿、牧童不似牧童的小子,怎地跟我缠上了?多半是受了武当派的指使,要挑拨崆峒和少林两派之间的不和。我倒要小心应付,不可入了人家圈套。”因此他虽没重视张无忌,还是正色答道:“空见神僧丧身洛阳,其时崆峒五老都在云南点苍派柳大侠府上作客。我们怎能亲眼见到当时情景?” 张无忌朗声道:“照啊!你当时既在云南,怎能见到谢前辈害死空见大师?这位神僧丧生于崆峒派的七伤拳手下,人人皆知。谢前辈又不是你崆峒派的,你怎可嫁祸于人?”宗维侠道:“呸!呸!空见神僧圆寂之处,墙上写着‘成昆杀神僧空见于此墙下’十一个血字。谢逊冒他师父之名,到处做下血案,那还有什么可疑的?” 张无忌心下一凛:“义父没说曾在墙上写下这十一个字。他一十三拳打死神僧空见后,心中悲悔莫名,料来决不会再写这些示威嫁祸的字句。”仰天哈哈一笑,说道:“这些字谁都会写,墙上虽有此十一个字,可有谁亲眼见到是谢前辈写的?我却知道这十一个字是崆峒派写的。写字容易,练七伤拳却难。” 他转头向空智说道:“空智大师,令师兄空见神僧确是为崆峒派的七伤拳拳力所害,是也不是?金毛狮王谢前辈却并非崆峒派,是也不是?” 空智尚未回答,突然一名身披大红袈裟的高大僧人闪身而出,手中金光闪闪的长大禅杖在地下重重一顿,大声喝道:“小子,你是那家那派门下?凭你也配跟我师父说话?” 这僧人肩头拱起,说话带着三分气喘,正是少林僧圆音,当年少林派上武当山兴问罪之师,便是他力证张翠山打死少林弟子。张无忌其时满腔悲愤,将这一干人的形相牢记于心,此刻一见之下,胸口热血上冲,满脸胀得通红,身子也微微发抖,心中不住说道:“张无忌,张无忌!今日大事是要调解六大门派和明教的仇怨,千万不可为了一己私嫌,闹得难以收拾。少林派的过节,日后再算不迟。”心中虽想得明白,但父母惨死的情状,随着圆音的出现而立时涌向眼前,不由得热泪盈眶,几乎难以自制。 圆音又将禅杖重重在地下一顿,喝道:“小子,你若是魔教妖孽,快快引颈就戮,否则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也不来难为于你,即速下山去罢!”他见张无忌的服饰打扮并非明教中人,又误以为他竭力克制悲愤乃是心中害怕,是以有这几句说话。 张无忌道:“贵派有一位圆真大师呢?请他出来,在下有几句话请问。” 圆音道:“圆真师兄?他怎么还能跟你说话?你快快退开,我们没空闲功夫跟你这野少年瞎耗。你到底是谁的门下?”他见张无忌适才一掌将名列崆峒五老的宗维侠击得连连倒退,料想他师父不是寻常人物,这才一再盘问于他,否则此刻屠灭明教正大功告成之际,那里还耐烦跟这来历不明的少年纠缠。 张无忌道:“在下并非明教或天鹰教中人,亦非中原那一派的门下。这次六大门派围攻明教,实则是受了奸人挑拨,中间存着极大的误会,在下虽然年少,倒也得知其中的曲折原委,斗胆要请双方罢斗,查明真相,谁是谁非,自可秉公判断。” 他语声一停,六大派中登时爆发出哈哈、呵呵、呵呵、哗哗……各种各样大笑之声。数十人同声指斥:“这小子失心疯啦,你听他这么胡说八道!”“他当自己是什么人?是武当派张真人么?少林派空闻神僧么?”“他做梦得到了屠龙宝刀,成为武林至尊啦。”“他当我们个个是三岁小孩儿,呵呵,我肚子笑痛了!”“六大门派死伤了这许多人,魔教欠下了海样深的血债,嘿嘿,他想三言两语,便将咱们都打发回去……” 峨嵋派中却只周芷若眉头紧蹙,黯然不语。那日她和张无忌相认,知他便是昔日汉水舟中的少年,心中便有念旧之意,后来又见他甘受她师父三掌,仗义相救锐金旗人众,对他好生钦佩,这时听到他这番不自量力的言语,又听众人大肆讥笑,不禁难过。 张无忌站立当场,昂然四顾,朗声道:“只须少林派圆真大师出来,跟在下对质几句,他所安排下的奸谋便能大白于世。”这三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吐将出来,虽在数百人的哄笑声中,却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六大派众高手心下都是一凛,登时便将对他轻视之心收起了几分,均想:“这小子年纪轻轻,内功怎地如此了得?” 圆音待众人笑声停歇,气喘吁吁的道:“臭小子恁地奸猾,明知圆真师兄已不能跟你对质,便指名要他相见?你何不叫武当派的张翠山出来对质?” 他最后一句话出口,空智立时便喝:“圆音,说话小心!”但华山、昆仑、崆峒诸派中已有许多人大声笑了出来。只武当派的人众脸有愠色,默不作声。原来圆音的右眼给殷素素在西子湖畔以银针打瞎,始终以为是张翠山下的毒手,一生耿耿于怀。 张无忌听他辱及先父,怒不可遏,大声喝道:“张五侠的名讳是你乱说得的么?你……你……”圆音冷笑道:“张翠山自甘下流,受魔教妖女迷惑,便遭好色之报……” 张无忌心中一再自诫:“今日主旨是要让两下言和罢斗,我万万不可出手伤人。”但听到他辱及父母,那里还忍耐得住?纵身而前,左手探出,已抓住圆音后腰提了起来,右手抢过他手中禅杖,横过杖头,便要往他头顶击落。圆音遭他这么抓住,有如鶵鸡落入鹰爪,竟没半分抵御之力。 少林僧队中同时抢出两人,两根禅杖分袭张无忌左右,那是武学中救人的高明法门,所谓“围魏救赵”,袭敌之所不得不救,便能解除陷入危境的伙伴。抢前来救的两僧正是圆心、圆业。张无忌左手抓着圆音,右手提着禅杖,高高跃起,双足分点圆心、圆业手中禅杖,只听得嘿嘿两声,圆心和圆业仰天摔倒。幸好两僧武功均颇不凡,临危不乱,双手运力急挺,那两条数十斤重的镀金镔铁禅杖才没反弹过来,打到自己身上。 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张无忌抓着圆音高大的身躯空中转身,轻飘飘的落地。六大派中有七八个人叫了出来:“武当派的‘梯云纵’!” 张无忌自幼跟着父亲及太师父、诸师伯叔,于武当派武功虽只学过一套入门功夫的三十二势“武当长拳”,但所见所闻毕竟不少,这时练成乾坤大挪移神功,不论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都能取而为用。他对武当派的功夫耳濡目染,亲炙最多,突然间不加思索的使用出来之时,自然而然的便使上了这当世轻功中最著名的“梯云纵”。俞莲舟、张松溪等要似他这般纵起,再在空中轻轻回旋数下,原亦不难,姿式之圆熟飘逸,尤必远远过之,但要一手抓一个胖大和尚,一手提一根沉重禅杖,仍要这般身轻如燕,却万万没法办到。武当诸侠见了,均感惊诧。 少林诸僧这时和他相距已七八丈远,眼见圆音给他抓住了要穴,全不动弹,他只须挺起禅杖,立时便能将圆音打得脑浆迸裂,要在这一瞬之间及时冲上相救,决难办到。唯一的法门是发射暗器,但张无忌只须举起圆音的身子一挡,借刀杀人,反而害了他性命。虽有空智、空性这等绝顶高手在侧,但以变起仓卒,任谁也料不到这少年有如此身手,竟让他攻了个措手不及。只见他咬牙切齿,满脸仇恨之色,高高举起了禅杖,众少林僧有的闭了眼睛不忍再看,有的便待一拥而上为圆音报仇。 那知张无忌举着禅杖的手并不落下,似乎心中大有疑难,没法决定。但见他脸色渐转慈和,慢慢的放下了圆音。 原来在这一瞬之间,他已克制了胸中怒气,心道:“倘若我打死打伤了六大派中任谁一人,我便成为六大派的敌人,就此不能作居间的调人。武林中这场凶杀,再也不能化解,岂不是正好堕入成昆这奸贼的计中?不管他们如何骂我辱我、打我伤我,甚至侮辱我父母、义父,我定当忍耐到底,这才是真正为父母及义父复仇雪恨之道。”他想通了这节,便放下圆音,缓缓说道:“圆音大师,你的眼睛不是张五侠打瞎的,不必如此记恨。何况你们那日去到武当山上,逼得张五侠夫妇自尽身死,什么冤仇也该化解了。大师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必对旧事如此念念不忘?” 圆音死里逃生,呆呆的瞧着张无忌,说不出话来,见他将自己禅杖递了过来,自然而然的伸手接过,低头退开,隐隐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满怀怨愤,未免也有不是。 少林诸高僧、武当诸侠听了张无忌这几句话,都不由得暗暗点头。 第二十一回 排难解纷当六强 宗维侠见张无忌擒释圆音,举重若轻,不禁大为惊异,但既已身在场中,岂能就此示弱退下?大声道:“姓曾的,你来强行出头,到底受了何人指使?”张无忌道:“我只盼望六大派和明教罢手言和,并没谁人指使在下。”宗维侠道:“哼,要我们跟魔教罢手言和,门儿也没有。这姓殷的老贼欠了我三记七伤拳,先让我打了再说。”说着捋起了衣袖。 张无忌道:“宗前辈开口七伤拳,闭口七伤拳,依晚辈之见,宗前辈的七伤拳还没练得到家。人身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再加上阴阳二气,一练七伤,七者皆伤。这七伤拳的拳功每深一层,自身内脏便多受一层损害,实则是先伤己,再伤敌。幸好宗前辈练这路拳法的时日还不算太久,尚有救药。” 宗维侠听他这几句话,的的确确是《七伤拳谱》的总纲。拳谱中谆谆告诫,若非内功练到气走诸穴、收发自如的境界,万万不可练此拳术。但这门拳术是崆峒派镇山绝技,宗维侠一到内功有成,便即试练,一练之下,立觉拳中威力无穷,既经陷溺,便难以自休,早把拳谱总纲中的告诫抛诸脑后。何况崆峒高手人人皆练,自己身居五老之次,焉可后人?这时听张无忌说起,才凛然一惊,问道:“你又怎么知道?” 第1711章 倚天屠龙记(98) 张无忌不答他问话,却道:“宗前辈请试按肩头云门穴,是否有轻微隐痛?云门穴属肺,那是肺脉伤了。你上臂青灵穴是否时时麻痒难当?青灵穴属心,那是心脉伤了。你腿上五里穴是否每逢阴雨,便即酸痛?五里穴属肝,那是肝脉伤了。你越练下去,这些征象便越厉害,再练得八九年,不免全身瘫痪。” 宗维侠凝神听着他说话,额头上汗珠一滴滴的渗了出来。原来张无忌经谢逊传授,精通七伤拳的拳理,再加他深研医术,明白经脉损伤后的征状,说来竟丝毫不错。宗维侠这几年身上确有这些毛病,只因病况非重,心底又暗自害怕,一味的讳疾忌医,这时听他一一指出,不由得脸上变色,过了良久,才问:“你……你怎知道?” 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晚辈略明医理,前辈倘若信得过,待此间事情一了,晚辈可设法给你驱除这些病痛。不过七伤拳有害无益,不能再练。” 宗维侠强道:“七伤拳是我崆峒绝技,怎能说有害无益?当年我师祖木灵子以七伤拳威震天下,名扬四海,寿至九十一岁,怎说会伤害自身?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张无忌道:“木灵子前辈想必内功深湛,自然能练,不但无害,反而强壮脏腑。依晚辈之见,宗前辈的内功如不到木灵子前辈的境界,若要强练,只怕终归无用。” 宗维侠是崆峒名宿,知他所说的不无道理,亦自知内力修为远不及师祖,但在各派高手之前,给这少年指摘本派的镇山绝技无用,如何不恼?大声喝道:“凭你也配说我崆峒绝技有用无用?你说无用,那就来试试。”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七伤拳自是神妙精奥的绝技,拳力刚中有柔,柔中有刚,七般拳劲各不相同,吞吐闪烁,变幻百端,敌手难防难挡……”宗维侠听他赞誉七伤拳,说来语语中肯,不禁脸露微笑,不住点头,却听他继续说道:“……晚辈只说内功修为倘若不到,那便练之无益。” 周芷若躲在众师姊身后,侧身瞧着张无忌,见他脸上尚带少年人的稚气,但勉强装作见多识广的老成模样,这般侃侃而谈,教训崆峒五老中的二老宗维侠,不免显得有些可笑,又怕他最后不免与人动手,不自禁为他发愁。 崆峒派中年轻性躁的弟子听得张无忌说话渐渐无礼,忍不住便要开口呼叱,然见宗维侠容色严肃,对这少年的言语凝神倾听,又都把冲到口边的叱骂声缩了回去。 宗维侠道:“依你说来,我的内功是还没到家了?”张无忌道:“前辈的内功到家不到家,晚辈不敢妄言。不过前辈练这七伤拳时既伤了自身,那么暂且不练也罢……” 他刚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一人暴喝:“二哥,跟这小子啰唆些什么?他瞧不起咱们的七伤拳,便让他吃我一拳,尝尝滋味。”那人声止拳到,出手既快且狠,呼呼风响,大拳对准了张无忌背上的灵台穴直击而至。 张无忌明知身后有人来袭,却不理会,对宗维侠道:“宗前辈……”猛听得铁链呛啷声响,抢出一人,娇声叱道:“你暗施偷袭!”伸炼往那人头上套去,正是小昭。那人左手翻转,格开铁链,砰的一拳,已结结实实打在张无忌背上。这拳正中灵台穴,张无忌却似全无知觉,对小昭微笑道:“小昭,不用耽心,这样的七伤拳不会有好大用处。”小昭吁了口气,雪白的脸转为晕红,低声道:“我倒忘了你已练……”说到这里,忙即住口,拖着铁链退了开去。 张无忌转过身来,见偷袭之人是个大头瘦身的老者。这人是崆峒五老中位居第四的常敬之。他一拳命中对方要穴,见张无忌浑如不觉,大感诧异,冲口而出:“你……你已练成‘金刚不坏体’神功,那么是少林派的了?”张无忌道:“在下不是少林派弟子……”常敬之知道凡是护身神功,全仗一股真气凝聚,一开口说话,真气即散,不等他住口,又出拳打去,砰的一声,这一次是打在胸口。 张无忌笑道:“我原说‘七伤拳’若无内功根柢,并不管用。你若不信,不妨再打一拳试试。”常敬之拳出如风,砰砰接连两拳。这前后四拳,明明都打在对方身上,但张无忌笑嘻嘻的受了下来,竟似不关痛痒,四招开碑裂石的重手,在他便如清风拂体,柔丝抚身。 常敬之外号叫作“一拳断岳”,虽然夸大,但拳力之强,老一辈武林人士向来知名。众人见他连出四拳,全成了白费力气,无不震惊。昆仑派和崆峒派素来不睦,这次虽联手围攻明教,但双方互有心病,昆仑派中便有人冷冷的叫道:“好一个‘一拳断岳’啊!”又有人道:“那么四拳便断什么?”幸好常敬之一张脸膛本来黑黝黝地,虽然胀得满脸通红,倒也不大刺眼。 宗维侠拱手道:“曾少侠神功,佩服,佩服!能让老朽领教三招么?”他知自己七伤拳的功力比常敬之深得多,老四不成,自己未必便损不了对方。 张无忌道:“崆峒派绝技七伤拳,倘若真练成了,委实无坚不摧。少林派空见神僧身具‘金刚不坏体’神功,尚且命丧贵派‘七伤拳’之下,在下武功万万不及空见神僧,又如何能挡?但眼下勉力接你三拳,想也无妨。”言下之意是说,七伤拳本是好的,不过你还差得远呢。 宗维侠无暇去理会他的言外之意,暗运一口真气,跨上一步,臂骨格格作响,砰然一声,奋拳打在张无忌胸口。拳面和他胸口相碰,突觉他身上似有一股极强黏力,一时缩不回来,大惊之下,更觉有股柔和的热力从拳面直传入自己丹田,胸腹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他一呆之下,缩回手臂,又发拳打去。这次打中对方小腹,只觉震回来的力道强极,他退了一步,这才站定,运气数转,重又上前,挺拳猛击。 常敬之站在张无忌身侧,见宗维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已受了内伤,待他第三拳打出时,跟着也即出拳。宗维侠击前胸,常敬之打后背,双拳前后夹攻,劲力皆凌厉非凡。那知两人拳中敌身,便如打在空虚之处,两股强劲的拳力霎时之间都给化解得无影无踪。 常敬之明知以自己身分位望,首次偷袭已大为不妥,但勉强还可说因对方出言侮辱崆峒绝技,以致怒气无法抑制,这第二次偷袭,却明明是下流卑鄙的行迳了。他本想合两人七伤拳的威力,自可一举将这少年毙于拳下,只消将他打死,纵然旁人事后有甚闲言闲语,但自己总是为六大派除去了一个碍手碍脚的家伙,立下一场功劳。那知拳锋甫着敌身,劲力立时消于无形,何以竟会这样,当真摸不着半点头脑,只不过右手还是伸上头去,搔了几下。 张无忌对宗维侠微笑道:“前辈觉得怎样?”宗维侠一愕,躬身拱手,恭恭敬敬的道:“多谢曾少侠以内力为在下疗伤,曾少侠神功惊人固不必说,而这番以德报怨的大仁大义,在下更感激不尽。” 他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为惊讶。旁人自不知张无忌在宗维侠连击他三拳之际,运出九阳真气,送入他体内,时刻虽短,一瞬即过,但那九阳真气浑厚强劲,宗维侠已受用不浅。他知若非常敬之在对手身后偷袭,那么第三拳上所受的好处将远不止此。 张无忌道:“大仁大义四字,如何敢当?宗前辈此刻奇经八脉都受剧震,最好立即运气调息,那么练七伤拳时所积下来的毒害,当可在两三年内逐步除去。如尚有须在下效劳之处,自当遵命!” 宗维侠自己知道自身毛病,躬身道:“多谢,多谢!”感激之情,甚为诚挚,当即退在一旁,坐下运功,明知此举不雅,颇失观瞻,但有关生死安危,别的也顾不得了。 张无忌俯下身来,接续唐文亮的断骨,对常敬之道:“拿些回阳五龙膏给我。”常敬之从身边取了出来给他。张无忌道:“请去向武当派讨一服三黄宝腊丸,向华山派讨一些玉真散。”常敬之依言讨到,递了给他。张无忌道:“劳驾!贵派的回阳五龙膏中,所用草乌是极好的;武当派三黄宝腊丸中的麻黄、雄黄、藤黄三黄甚是有用,再加上玉真散,唐前辈调养两个月后,四肢当能完好如初。”说着续骨敷药,片刻间整治完毕。 武林各派均有伤科秘药,各有各的灵效,胡青牛医书中写得明明白白。张无忌料想六大派围攻明教,自各携带在身。但旁观众人却愈看愈奇,张无忌接骨手法之妙,非任何名医可及,那不必说了,何以各派携有何种药物,他也一清二楚?常敬之抱起唐文亮,神色尴尬的退下。唐文亮突然叫道:“姓曾的,你治好我断骨,唐文亮十分感激,日后自当设法补报。可是崆峒派和魔教仇深似海,岂能凭你这一点小恩小惠,便此罢手?你要劝架,我们是不听的。你若说我忘恩负义,尽可将我四肢再折断了。” 众人一听,均想:“同是崆峒耆宿,这唐文亮却比常敬之有骨气得多了。” 张无忌道:“依唐前辈说来,如何才能听在下的劝解?”唐文亮道:“你露一手武功,倘若崆峒派及你不上,那便无话可说。” 张无忌道:“崆峒派神功传承悠久,高手如云,晚辈如何及得上?不过晚辈不自量力,勉力想做这和事老,只好拚命一试。”四下一望,见广场东首有株高达三丈有余的大松树,枝桠四出,亭亭如盖,便缓步走过去,朗声道:“晚辈学过贵派的几招七伤拳法,如练得不对,请崆峒派各位前辈指教。”各派人众听了,尽皆诧异:“这小子原来连崆峒派的七伤拳也会,那是从何处学来啊?”只听他朗声念道:“五行之气调阴阳,损心伤肺摧肝肠,藏离精失意恍惚,三焦齐逆兮魂魄飞扬!” 别派各人听到,那也罢了。崆峒五老听到他高吟这四句似歌非歌、似诗非诗的拳诀,却无不凛然心惊。这正是七伤拳的总诀,乃崆峒派的不传之秘,这少年如何得知?他们一时之间,怎想得到谢逊将七伤拳谱抢去后,传了给他。 张无忌高声吟罢,走上前去,砰的一拳击出,突然间眼前青翠晃动,大松树的上半截平平飞出,轰隆一响,摔在两丈之外,地下只留了四尺来长的半截树干,切断处甚是平整。 常敬之喃喃的道:“这……这可不是七伤拳啊!”七伤拳讲究刚中有柔,柔中有刚,这震断大树的拳法虽威力惊人,却显是纯刚之力。他走近一看,不由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但见树干断处脉络尽皆震碎,正是七伤拳练到最深时的功夫,忍不住道:“这正是七伤拳了!” 原来张无忌存心威压当场,倘若单以七伤拳震碎树脉,须至十天半月之后,松树枯萎,才显功力,是以使出七伤拳劲力之后,跟着以阳刚猛劲断树。那正是仿效当年义父谢逊在冰火岛上震裂树脉、再以屠龙刀砍断树干的手法。 只听得喝采惊呼之声,各派中此伏彼起,良久不绝。 常敬之道:“好!这果然是绝高明的七伤拳法,常某拜服。不过我要请教,曾少侠这路拳法从何处学来?”张无忌微笑不答。唐文亮厉声道:“金毛狮王谢逊现在何处?还请曾少侠告知。”他心思较灵,已隐约猜到谢逊与眼前这少年之间当有干系。 张无忌一惊:“啊哟不好,我炫示七伤拳功,却把义父带了出来。倘若言明了跟义父之间的渊源,那是摆明和六大派为敌,这和事老便作不成了。”当即说道:“你道贵派失落七伤拳拳谱,罪魁祸首是金毛狮王吗?错了!那晚崆峒山青阳观中夺谱激斗,贵派有人受了混元功之伤,全身现出血红斑点,下手之人,乃是混元霹雳手成昆!” 当年谢逊赴崆峒山劫夺拳谱,成昆存心为明教多方树敌,是以反而暗中相助,以混元功击伤唐文亮、常敬之二老。当时谢逊不知,后来经空见点破,这才明白。这时张无忌心想成昆一生奸诈,嫁祸于人,我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况说的又不是假话。 唐文亮和常敬之疑心了二十余年,这时经张无忌一提,均想原来如此,对望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常敬之才问:“那么请问曾少侠,这成昆现下是在那里?” 张无忌道:“混元霹雳手成昆一心挑拨六大派和明教不和,后来投入少林门下,法名圆真。昨晚他混入明教内堂,亲口对明教首脑人物吐露此事。杨逍先生、韦蝠王、五散人等皆曾听闻。此事千真万确,若有虚言,我是猪狗不如之辈,武林中人人唾弃。杨逍先生等几位决非妄言之人,可请他们作证。” 他这几句话朗朗说来,众人尽皆动容。只少林派僧众却一齐大哗。 只听一人高宣佛号,缓步而出,身披灰色僧袍,貌相威严,左手握了一串念珠,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他步入广场,说道:“曾施主,你如何胡言乱语,一再诬衊我少林门下?当此天下英雄之前,少林清名岂能容你随口污辱?” 张无忌躬身道:“大师不必动怒,请圆真僧出来跟晚辈对质,便知真相。” 空性大师沉着脸道:“曾施主一再提及敝师侄圆真之名,你年纪轻轻,何以存心如此险恶?”张无忌道:“在下是要请圆真和尚出来,在天下英雄之前分辩是非黑白,怎地存心险恶了?”空性道:“圆真师侄是我空见师兄的入室弟子,佛学深湛,除了这次随众远征明教之外,多年来不出寺门一步,如何能是混元霹雳手成昆?更何况圆真师侄为我六大派苦战妖孽,力尽圆寂,他死后清名,岂容你……” 张无忌听到“力尽圆寂”四字时,耳朵中嗡的一声响,脸色登时惨白,空性以后说什么话,一句也没听见,喃喃的道:“他……他当真死了么?决……决计不会。” 空性指着西首一堆僧侣的尸首,大声道:“你自己去瞧罢!” 第1712章 倚天屠龙记(99) 张无忌走到这堆尸首之前,只见有一具尸体脸颊凹陷、双目翻挺,果然便是投入少林后法名圆真的混元霹雳手成昆,俯身探他鼻息,触手处脸上肌肉冰凉,已死去多时。张无忌又悲又喜,想不到害了义父一世的大坏人,终于恶贯满盈,丧生于此,胸中热血上涌,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叫道:“奸贼啊奸贼!你一生作恶多端,原来也有今日。” 这几下大笑声震山谷,远远传送出去,人人都是心头一凛。 张无忌回过头来,问道:“这圆真是谁打死的?”空性侧目斜睨,脸上犹似罩着一层寒霜,并不答话。殷天正本已退在一旁,这时说道:“他和小儿野王比掌,结果一死一伤。”张无忌躬身道:“是!”心道:“想是圆真中了韦蝠王的寒冰绵掌后,受伤不轻,我舅舅的掌力也非同小可,这才当场将他击毙。舅父为我义父报了这场深仇,那真再好不过。”走到殷野王身旁,一搭他的脉息,知道性命无碍,便即宽心,说道:“多谢前辈!” 空性在一旁瞧着,愈来愈怒,纵声喝道:“小子,过来纳命罢!”这几个字轰轰入耳,声若雷震。张无忌愕然回头,道:“怎么?”空性大声道:“你明知圆真师侄已死,却将一切罪过全推在他身上,如此恶毒,岂能饶你?老和尚今日要开杀戒。你是自裁呢,还是非要老和尚动手不可?” 张无忌心下踌躇:“圆真伏诛,罪魁祸首遭了应得之报,原是极大喜事,可是从此无人对质,真相反而不易大白,那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空性踏上几步,右手向他头顶抓将下来,这一抓自腕至指,伸得笔直,劲道凌厉已极。 殷天正喝道:“是龙爪手,不可大意!” 张无忌侧身闪避,轻飘飘的让开。空性一抓不中,左手次抓随至,这一招来势更加迅捷刚猛。张无忌斜身又向左侧闪避。空性双手左右轮出,第三抓、第四抓、第五抓呼呼发出,瞬息之间,一个灰袍僧人便似变成了一条灰龙,龙影飞空,龙爪急舞,将张无忌压制得无处躲闪。猛听得嗤的一声响,张无忌横身飞出,右手衣袖已给空性抓在手中,右臂裸露,现出长长五条血痕,鲜血淋漓而下。少林僧众喝采声中,却夹杂着一个少女的惊呼。 张无忌向惊呼声来处瞧去,只见小昭神情惊恐,吓得脸无血色,叫道:“公子,你……你小心了。”张无忌心中一动:“这小姑娘对我倒也真好。” 空性一招得手,纵身而起,又扑将过来,威势非凡。这路抓法快极狠极,张无忌生平从未见过,一时无策抵御,只得倒退跃开,这一抓便即落空。 空性龙爪手源源而出,张无忌又即纵身后退。两人面对着面,一个扑击,一个后跃。空性连抓九下,尽皆落空,两人始终相距两尺有余。虽然空性连续急攻,张无忌未有还手余地,但两人轻功上的造诣,却极明显的分了高下。空性飞步上前,张无忌却倒退后跃,其间难易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空性始终赶他不上,脚下自早已输得一败涂地。张无忌只须转过身来奔出数步,立时便将他遥遥抛落在后了。 其实张无忌不须转身,纵然倒退,也能摆脱对方攻击,他所以一直和空性不接不离,始终相距在二三尺间,乃在察看他龙爪手招数中的秘奥。看到第三十七招时,只见他右手疾扑而前,使的又是第八招“拏云式”。他第三十八招双手自上而下齐抓,方位虽变,姿式却和第十二招“抢珠式”相同。这些招式的名称,张无忌自然一无所知,但出手姿式,却每一招都看得分明,记得清楚。 原来那龙爪手只有三十六招,要旨端在凌厉狠辣,不求变化繁多。空性中年之时曾数逢大敌,但只要使出这龙爪手来,无不立占上风,总是在十二招以前便即取胜,自第十三招起,只自己平时练习,从未在临敌时用过,这一次直使到第三十六招,仍未能制服敌人,那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事。到第三十七招时,已迫得变化前招,寻思:“这小子不过轻功高明,身形灵便,一味东躲西闪而已,倘若当真拆招,未必挡得了我十二招龙爪手。” 张无忌这时却已看全了龙爪手三十六式抓法,其本身虽无破绽可寻,但乾坤大挪移心法却能在对方任何拳招中造成破绽,只心下踌躇:“此刻我便要取他性命,亦已不难,但少林派威名赫赫,这位空性大师又是少林寺的三大耆宿之一,我若在天下英雄之前将他打败,少林派颜面何存?可是要不动声色的叫他知难而退,这人武功比崆峒诸老高明得太多,我可无法办到。”正感为难之际,忽听空性喝道:“小子,你这是逃命,可不是比武!” 张无忌道:“要比武……”空性乘他开口说话而真气不纯之际,呼呼两招攻出。张无忌纵身飘开,口中说话继续接了下去:“……也成,要是我赢得大师,那便如何?”这几句话中间语气没半分停顿,倘若闭眼听来,便跟心平气和的坐着说话一般无异,决不信他在说这三句话之间,已连续闪避了空性的五招快速进攻。 空性道:“你轻功固是极佳,但要在拳脚上赢得我,却也休想。”张无忌道:“过招比武,谁又能逆料胜败?晚辈比大师年轻得多,武艺虽低,气力上可占了便宜。”空性厉声道:“要是我在拳脚之上输了给你,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张无忌道:“这个可不敢当!晚辈输了,自当听凭大师处分,不敢有半句异言。但若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便请少林派退下光明顶。”空性道:“少林派之事,由我师兄作主,我只管得自己。我不信这龙爪手拾夺不了你这小子。” 张无忌转念间主意已生,说道:“少林派龙爪手三十六招没半分破绽,乃天下擒拿法中的无上绝艺,只不过大师的手法之中,还有一点儿小小缺陷。”空性怒道:“好罢!你要是破解得了我的龙爪手,我立即回转少林寺,终身不出寺门一步!”张无忌道:“一来不敢当,二来不必!” 两人如此对答之际,四周众人采声如雷,越来越响亮。原来两人口中说话,手脚身法却丝毫不停,只有愈斗愈快,但说话的语调和平时一模一样,绝无半点停顿气促。当空性说“你轻功固是极佳”这句话时,呼呼连出两招,说“但要在拳脚上赢得我”那句话时,左手五指急抓而下,说到“却也休想”时,语音威猛,双手颤动,疾拿三招。两人边斗边说,旁观众人的喝采声始终掩盖不了二人的语音。 张无忌最后说到“二来不必”时,陡然间身形拔起,在空中急速盘旋,连转四个圈子,愈转愈高,又是一个转折,轻轻巧巧的落在数丈之外。 众人只瞧得目眩神驰,若非今日亲眼目睹,决不信世间竟能有这般轻功。青翼蝠王韦一笑自负轻功举世莫及,这时也不禁骇然叹服。 张无忌身子落地,空性也已抢到他身前,却不乘虚追击,大声道:“咱们这就比了吗?”张无忌道:“好,大师请发招。”空性道:“你还是不住倒退么?”张无忌微微笑道:“晚辈若再倒退半步,便算输了。” 明教中杨逍、韦一笑、冷谦、周颠、说不得诸人,天鹰教的殷天正、殷野王、李天垣诸人身子难动,眼睛耳朵却一无所碍,听得他如此说法,都暗吃一惊。他们个个见多识广,眼见空性僧的龙爪手威猛无俦,便要接他一招,也极不易,张无忌武功虽然了得,但就算能胜,总也得在百余招之后,攻守趋避,如何能不退半步?均觉这句话说得未免过于托大。 只听空性道:“那也不必!赢要赢得公平,输也要输得心服。”一言甫毕,喝道:“接招!”左手虚探,右手势挟劲风,直拿张无忌左肩“缺盆穴”,正是一招“拏云式”。 张无忌见他左手微动,已知他要使此招,当下也是左手虚探,右手直拿对方“缺盆穴”。两人所使招式一模一样,竟没半点分别,其实是张无忌学了他的招式,但后发先至,却在一刹那的相差之间占了先着。空性的手指离他肩头尚有两寸,张无忌五根手指已抓到了空性的“缺盆穴”上。空性只觉穴道上一麻,右手力道全失。张无忌手指却不使劲,随即缩回。 空性一呆,双手齐出,使一招“抢珠式”,拿向张无忌左右太阳穴。张无忌仍然后发先至,两手探出,又抢先一步,拿到了空性的左右太阳穴。这太阳穴何等重要,在内家高手比武之际,触手立毙,绝无挽救余地。但张无忌手指在他左右太阳穴上轻轻一拂,便即圈转,变为龙爪手中的第十七招“捞月式”,虚拿空性后脑“风府穴”。 空性遭他拂中左右太阳穴时已然一呆,待见他使出“捞月式”,更加惊讶之极,立即向后跃开半丈,喝道:“你……你怎地偷学到我少林派的龙爪手?” 张无忌微笑道:“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强分派别,乃是人为,这路龙爪手的擒拿功夫也未必是贵派所独有。”心中却也暗暗佩服:“这龙爪手如此厉害,必是经少林派数百年来千锤百炼,实已可说是不败的武功,我若非也以龙爪手与他对攻,要以别的拳法取胜,确也当真十分艰难。何况我所学过的拳法掌法,比之少林派中的二三流人物尚且不如,怎及得上这位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 空性低头沉思,一时想不通其中道理,说到这龙爪手上的造诣,便师兄空闻、空智,甚至当年空见师兄,也均及自己不上,何以这少年接连两招,都能后发先至,而且出招的手法劲力、方向部位,更加稳迅兼备,便如有数十年苦练之功一般?一时便想到了西域少林的苦慧禅师身上,但苦慧禅师不会龙爪手,那是寺中高僧众所周知的,该当与西域少林无关。 他呆呆不语,广场上千余人的目光一齐凝注在他脸上。适才两人动手过招,倏忽两下,便即分开,除了第一流高手之外,余人都没瞧出谁胜谁败,但眼见张无忌行若无事,空性却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显然优劣已判。 空性突然间大声吆喝,纵身而上,双手犹如狂风骤雨,“捕风式”、“捉影式”、“抚琴式”、“鼓瑟式”、“批亢式”、“捣虚式”、“抱残式”、“守缺式”,八式连环,疾攻而至。张无忌神定气闲,依式而为,捕风捉影、抚琴鼓瑟、批亢捣虚、抱残守缺,接连八招,招招后发而先至。 空性神僧这八式连环的龙爪手绵绵不绝,便如是一招中的八个变化一般,快捷无比,那知他快张无忌更快,每一招都占了先手。空性每出一招,便给逼得倒退一步,退到第七步时,“抱残式”和“守缺式”稳凝如山般使将出来。这两式是龙爪手中最后第三十五、三十六式,一瞥之下,似乎破绽百出,施招者手忙脚乱,竭力招架,其实这两招似守实攻,大巧若拙,每一处破绽中都隐伏着厉害无比的陷阱。龙爪手本来走的是刚猛路子,但到了最后两式时,刚猛中暗藏阴柔,已到了返璞还真、炉火纯青的境界。 张无忌一声清啸,踏步而上,抱残守缺两招虚式一带,突然化作一招“拏云式”,中宫直攻而入。 空性大喜,暗想:“终教你着了我道儿。”眼见他一条右臂已陷入重围,再也不能全身而退,当下双掌回击,陡然圈转,呼的一响,往他臂弯上击了下去。空性是有道高僧,见这少年精通少林绝艺,生怕他和本门确有渊源,何况先前数招中他明明已抓到自己重穴,都是有意缩手相让,因此这一招便也没下杀手,只求将他右臂震断便算。岂知双掌掌缘刚和他右臂相触,突觉一股柔和而厚重的劲力从他臂上发出,挡住了自己双掌下击。便在此时,张无忌右手五指也已虚按在空性胸口“膻中穴”的周遭。 在这一瞬之间,空性心中登时万念俱灰,只觉数十年来苦练武功、称雄江湖,全成一场幻梦,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曾施主比老衲高明得多了。老衲心服口服,甘拜下风。”左手抓住右手的五根手指,运施劲力,正要将之折断,突觉左腕上一麻,劲道全然使不出来,正是张无忌的手指在他手腕穴道上轻轻拂过。只听他朗声说道:“晚辈以少林派的龙爪手胜了大师,于少林威名有何妨碍?晚辈若不是以少林绝艺和大师对攻,天下再无第二门武功,能占得大师半点上风。” 空性一时愤激,原想自断五指,终身不言武功,听他如此说,但觉对方言语行事,处处对本门十分回护,若非如此,少林派千百年来的威名,可说在自己手中损折无遗,自己岂非成了少林一派的大罪人?言念及此,不由得对他大是感激,眼中泪光莹莹,合什说道:“曾施主仁义过人,老衲既感且佩。”张无忌深深一揖,说道:“晚辈犯上不敬,还须请大师恕罪。” 空性微微一笑,说道:“这龙爪手到了曾施主手中,竟然能有如此威力,老衲以前做梦也料想不到,日后有暇,还望驾临敝寺,老衲要一尽地主之谊,多多请教。”本来武林中人说到“请教”两字,往往含有挑战之义,但空性语意诚恳,确是佩服对方武术,自愧不如,诚心求教。这语意旁人都听了出来。 张无忌忙道:“不敢,不敢。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晚辈年幼学浅,深盼他日得有机缘,求大师多加指点。”他这几句话发自肺腑,也说得恳切之极。 空性在少林派中身分极为崇高,虽因生性纯朴,全无治事之才,在寺中不任重要职司,但人品武功,素为僧众推服。少林派中自空智以下见他如此,既觉气沮,对张无忌顾全本派颜面也暗暗感激,都觉今日之事,本门是决计不能再出手向他索战的了。 空智大师是这次六大派围攻明教的首领,眼见情势如此,心中尴尬,魔教覆灭在即,却给这一个无名少年插手阻挠,倘若便此收手,岂不让天下豪杰笑掉了牙齿?一时拿不定主意,斜眼向华山派的掌门人神机子鲜于通使了个眼色。 第1713章 倚天屠龙记(100) 鲜于通足智多谋,是这次围攻明教的军师,见空智大师使眼色向自己求救,当即摺扇轻挥,缓步而出。 张无忌见来者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眉目清秀,俊雅潇洒,心中先存了三分好感,拱手道:“请了,不知这位前辈有何见教。”鲜于通尚未回答,殷天正道:“这是华山派掌门鲜于通,武功平常,鬼计多端。”张无忌一听到鲜于通之名,暗想:“这名字好熟,什么时候听见过啊?”只见鲜于通走到身前一丈开外,立定脚步,拱手说道:“曾少侠请了!”张无忌还礼道:“鲜于掌门请了。” 鲜于通道:“曾少侠神功盖世,连败崆峒诸老,甚且少林神僧亦甘拜下风,在下佩服之至。不知是那位前辈高人门下,调教出这等近世罕见的少年英侠出来?” 张无忌一直在思索什么时候听人说起过他的姓名,没答他的问话。 鲜于通仰天打个哈哈,朗声道:“不知曾少侠何以对自己的师承来历,也有这等难言之隐?古人言道:‘见贤思齐,见不贤……’” 张无忌听到“见贤思齐”四字,猛地里想起“见死不救”来,登时记起,八年前在蝴蝶谷中之时,胡青牛曾对他言道:华山派的鲜于通害死了他妹子。当时张无忌小小的心灵中曾想:“这鲜于通如此可恶,日后倘若不遭报应,老天爷那里还算有眼?”一凝神之际,将胡青牛的说话清清楚楚的记了起来:“一个少年在苗疆中了金蚕蛊毒,原本非死不可,我三日三夜不睡,耗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那知后来他却害死了我的亲妹子……唉,我那苦命的妹子……我兄妹俩自幼父母见背,相依为命。”胡青牛说这番话时,那满脸皱纹、泪光莹莹的哀伤情状,曾令张无忌大为难过。胡青牛又说,后来曾数次找他报仇,只因华山派人多势众,鲜于通又狡猾多智,胡青牛反而险些命丧他手。 他想到此处,双眉一挺,两眼神光炯炯,向鲜于通直射过去,又想起鲜于通曾有个弟子薛公远,给金花婆婆打伤后自己救了他性命,那知后来反要将自己煮来吃了。这两师徒恩将仇报,均是卑鄙无耻的奸恶之徒,薛公远已死,眼前这鲜于通却非得好好惩戒一番不可,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又没曾在苗疆中过非死不可的剧毒,又没害死过我金兰之交的妹子,那有什么难言之隐?” 鲜于通听了这话,不由得全身一颤,背上冷汗直冒。当年他得胡青牛救治性命后,和胡青牛之妹胡青羊相恋。胡青羊以身相许,竟致怀孕,那知鲜于通后来贪图华山派掌门之位,弃了胡青羊不理,和当时华山派掌门的独生爱女成亲。胡青羊羞愤自尽,造成一尸两命的惨事。这件事鲜于通一直遮掩得密不透风,不料事隔二十余年,突然给这少年当众揭了出来,如何不令他惊惶失措?心中立起毒念:“这少年不知如何,竟会得知我的阴私,非下辣手立即除了不可,决不能容他多活一时三刻,否则给他张扬开来,那还了得?”霎时之间镇定如恒,说道:“曾少侠既不肯见告师承,在下便领教曾少侠的高招。咱们点到即止,还盼手下留情。”说着右掌斜立,左掌便向张无忌肩头劈了下来,朗声道:“曾少侠请!”竟不让张无忌再有说话的机会。 张无忌知他心意,随手举掌轻轻格开,说道:“华山派的武艺高明得很,领不领教,都是一般。倒是鲜于掌门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功夫,却为人所不及……” 鲜于通不让他说下去,立即扑上贴身疾攻,使的是华山派绝技之一的七十二路“鹰蛇生死搏”。他收拢摺扇,握在右手,露出铸作蛇头之形的尖利扇柄,左手使的则是鹰爪功路子;右手蛇头点打刺戳,左手则是擒拿扭勾,双手招数截然不同,其实已动用兵器,并非单是拳脚。这路“鹰蛇生死搏”乃华山派已传之百余年的绝技,鹰蛇双式齐施,苍鹰矫矢之姿,毒蛇灵动之势,于一式中同时现出,迅捷狠辣,兼而有之。 可是力分则弱,这路武功用以对付常人,原能使人左支右绌,顾得东来顾不得西,张无忌只接得数招,便知对方招数虽精,劲力不足,比之空性神僧可差得远了。他随手拆接,朗声道:“鲜于掌门,在下有一件事请教,你当年身中剧毒,已是九死一生,人家拚着三日三夜不睡,竭尽心力的给你治好了,又和你义结金兰、待你情若兄弟。为什么你如此狠心,反而去害死了他妹子?”他话声清亮,朗朗说来,六派人人皆闻。 鲜于通无言可答,张口骂道:“胡……”他本想骂“胡说八道”,跟对方强辩。他素以言辞便给、口齿伶俐称着武林,耳听得张无忌在揭自己的疮疤,便想捏造一番言语,不但遮掩自己失德,反可诬陷对方,待张无忌愤怒分神,便可乘机暗下毒手,眼见到张无忌胜过空性神僧的身手,自己上场之前就没盼能在武功上胜过了他。 那知刚说了一个“胡”字,突然间一股沉重之极的掌力压将过来,逼在他胸口,鲜于通喉头气息一沉,下面那“……说八道”三个字便咽回了肚中,霎时之间,只觉肺中的气息便要被对方掌力挤逼出来,忙潜运内力,苦苦撑持,耳中却清清楚楚的听得张无忌说道:“不错,不错!你倒记得是姓‘胡’的,为什么说了个‘胡’字,便不往下说呢?胡家小姐给你害得好惨,这些年来,你难道不感内疚么?”鲜于通窒闷难当,呼吸便要断绝,急急连攻三招。张无忌掌力一松,鲜于通只感胸口轻了,忙吸了口长气,喝道:“你……”但只说了个“你”字,对方掌力又逼到胸前,话声立断。 张无忌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是就是,非就非,为什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蝶谷医仙胡青牛先生当年救了你性命,是不是?他的亲妹子是给你亲手害死的,是不是?”他不知胡青牛的妹子如何被害,没法说得更加明白,但鲜于通却以为自己一切所作所为,对方已全都了然于胸,又苦于言语无法出口,脸色更加白了。 旁观众人素知鲜于通口若悬河,最擅雄辩,此刻见他脸有愧色,在对方严词诘责之下竟无言以对,对张无忌的说话不由得不信。张无忌以绝顶神功压迫他呼吸,除鲜于通自己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之外,旁人但见张无忌双掌挥舞,拆解鲜于通的攻势,偶尔反击数掌,纵是各派一流高手,也瞧不破其中秘奥。华山派中的诸名宿、门人见掌门人如此当众出丑,给一个少年骂得狗血淋头,却没一句辩解,人人均感羞愧无地。另有一干人素知鲜于通诡计多端,却以为他暂且隐忍,稍停便有极厉害的报复之计。 只听张无忌又大声斥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有恩报恩、有怨报怨,那蝶谷医仙是明教中人,你身受明教大恩,今日反而率领门人,前来攻打明教。人家救你性命,你反而害死他的亲人,如此禽兽不如之人,亏你也有脸面来做一派掌门!”他骂得痛快淋漓,心想胡先生今日倘若在此,亲耳听到我为他伸怨雪恨,当可一吐心中积愤,眼下骂也骂得够了,今日不能伤他性命,日后再找他算帐,当下掌力一收,说道:“你既自知羞愧,那便暂且寄下你颈上人头。” 鲜于通突然间呼吸畅爽,喝道:“小贼,一派胡言!”摺扇柄向着张无忌面门一点,立即向旁跃开。张无忌鼻中突然闻到一阵甜香,登时头脑昏眩,脚下几个踉跄,但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舞…… 鲜于通喝道:“小贼,教你知道我华山绝艺‘鹰蛇生死搏’的厉害!”说着纵身上前,左手五指向张无忌右腋下的“渊腋穴”上抓了下去。他只道这一把抓落,张无忌已绝无反抗之能,那知着手之处,便如抓到了一张滑溜溜的大鱼皮,竟使不出半点劲道。 但听得华山派门人弟子采声雷动:“鹰蛇生死搏今日名扬天下!”“华山鲜于掌门神技惊人!”“教你这小贼见识见识货真价实的武功!” 张无忌微微一笑,一口气向鲜于通鼻间吹了过去。鲜于通陡然闻到一股甜香,头脑立时昏晕,这一下当真吓得魂飞魄散,张口待欲呼唤。张无忌左手在他双脚膝弯中拂过。鲜于通立足不定,扑地跪倒,伏在张无忌面前,便似磕拜求饶一般。 这一下变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眼见张无忌已然身受重伤,摇摇欲倒,那知一刹那间,变成鲜于通跪在他的面前,难道他当真有妖法不成? 张无忌弯下腰去,从鲜于通手中取过摺扇,朗声说道:“华山派自负名门正派,真料不到居然还有一手放蛊下毒的绝艺,各位请看!”说着轻轻挥动,打开摺扇,只见扇上一面绘的是华山绝峰,千仞叠秀,翻将过来,另一面写着郭璞的六句〈太华赞〉:“华岳灵峻,削成四方。爰有神女,是挹玉浆。其谁游之?龙驾云裳。”张无忌摺拢扇子,说道:“谁知道这把风雅的扇子之中,竟藏着一个卑鄙阴毒的机关。”说着走到一棵花树前,以扇柄对着鲜花挥了几下,片刻之间,花瓣纷纷萎谢,树叶也渐转淡黄。 众人无不骇然,均想:“鲜于通在这把扇中藏的不知是什么毒药,竟这等厉害?” 只听得鲜于通伏在地下,犹如杀猪般的惨叫,声音凄厉,撼人心弦,“啊……啊……”的一声声长呼,犹如有人以利刃在一刀刀刺到他身上。本来以他这等武学高强之士,便真有利刃加身,也能强忍痛楚,决不致当众如此大失身分的呼痛。他每呼一声,便是削了华山派众人的一层面皮。 只听他呼叫几声,大声道:“快……快杀了我……快打死我罢……”张无忌道:“我倒有法子给你医治,只不知你扇中所藏的是何毒物。不明毒源,就难以解救了。”鲜于通叫道:“这……这是金蚕……金蚕蛊毒……快……快打死我……啊……啊……” 众人听到“金蚕蛊毒”四字,年轻的不知厉害,倒也罢了,各派耆宿却尽皆变色,有些正直之士已大声斥责起来。原来这“金蚕蛊毒”乃天下毒物之最,无形无色,中毒者有如千万条蚕虫同时在周身咬啮,痛楚难当,无可形容。武林中人说及时无不切齿痛恨。这蛊毒无迹象可寻,凭你神功无敌,也能给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妇女儿童下了毒手,只是其物难得,各人均只听过它的毒名,此刻才亲眼见到鲜于通身受其毒的惨状。 张无忌又问:“你将金蚕蛊毒藏在摺扇之中,怎会害到了自己?”鲜于通道:“快……杀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抓乱击,满地翻滚。张无忌道:“你将扇中的金蚕蛊毒放出来害我,却让我用内力逼了回来,你还有什么话说?” 鲜于通尖声大叫:“是我自己作孽……我自作孽……”伸出双手扼在自己咽喉之中,想要自尽,但中了这金蚕蛊毒之后,全身已没半点力气,拚命将额头在地下碰撞,也是连面皮也撞不破半点。这毒物令中毒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偏偏又神智清楚,身上每一处痛楚加倍清楚的感到,比之中者立毙的毒药,其可畏可怖,不可同日而语。 当年鲜于通在苗疆对一个苗家女子始乱终弃,那女子便在他身上下了金蚕蛊毒,但仍盼他回心转意,下的份量不重,以便解救。鲜于通中毒后当即逃出,他也真工于心计,逃出之时,竟偷了那苗家女子的两对金蚕,但逃出不久便即瘫倒。恰好胡青牛正在苗疆采药,将他救活。鲜于通此后依法饲养金蚕,制成毒粉,藏入扇柄。扇柄上装有机括,一加揿按,再以内力逼出,便能伤人于无形。他适才一动手便即受制,内力使发不出,直到张无忌撤手相让,他立即使出一招“鹰扬蛇窜”,扇柄虚指,射出蛊毒。 幸得张无忌内力深厚无比,临危之际屏息凝气,反将毒气逼回,只要他内力稍差,那么眼前在地下辗转呼号之人,便不是鲜于通而是他了。他熟读王难姑的《毒经》,深知这金蚕蛊毒的厉害,暗中早已将一口真气运遍周身,察觉绝无异状,这才放心,见鲜于通如此痛苦,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但想:“救是可以相救,却要他亲口吐露自己当年的恶行。”朗声道:“这金蚕蛊毒救治之法,我倒也懂得,只是我问你什么,你须老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我便撒手不理,任由你受罪七日七夜,到那时肉腐见骨,滋味可不好受。” 鲜于通身上虽痛,神智却极清醒,暗想:“当年那苗家女子在我身上下了此毒之后,也说要我苦受折磨七日七夜之后,这才肉腐见骨而死,怎地这小子说得一点不错?”但仍不信他会有蝶谷医仙胡青牛的神技,能解此剧毒,说道:“你……救不了我的……”张无忌微微一笑,倒过摺扇,在他腰眼中点了一点,说道:“在此处开孔,倾入药物后缝好,便能驱走蛊毒。” 鲜于通忙不迭的道:“是,是!一点儿也……也……不错。”张无忌道:“那么你说罢,你一生之中,做过什么亏心事。”鲜于通道:“没……没有……”张无忌双手一拱,道:“请了!你在这儿躺七天七夜罢。”鲜于通忙道:“我……我说……”可是要当众述说自己的亏心事,究是大大为难,他嗫嚅半晌,终于不说。 突然之间,华山派中两声清啸,同时跃出二人,一高一矮,年纪均已五旬有余,手中长刀闪耀,纵身来到张无忌身前。那身矮老者尖声道:“姓曾的,我华山派可杀不可辱,你如此对付我们鲜于掌门,非英雄好汉所为。” 张无忌抱拳说道:“两位尊姓大名?”那矮小老者怒道:“谅你也不配问我师兄弟的名号。”俯下身来,左手便去抱鲜于通。张无忌掌力虚拍,将他逼退一步,冷冷的道:“他周身是毒,只须沾上一点,便和他一般无异,阁下还是小心些罢!” 第1714章 倚天屠龙记(101) 那矮小老者一怔,只吓得全身皆颤,却听鲜于通叫道:“快救我……快救我……白远白师哥,是我用这金蚕蛊毒害死的,此外再也没有了,再也没亏心事了。” 他此言一出,那高矮二老以及华山派人众一齐大惊。矮老者问道:“白远是你害死的?此言可真?你怎说他死于明教之手?” 鲜于通叫道:“白……白师哥……求求你,饶了我……”他大声惨叫,同时不住的磕头求告,叫道:“白师哥……你死得很惨,可是谁叫你当时那么狠狠逼我……你要说出胡家小姐的事来,师父决不能饶我,我……我只好杀了你灭口啊。白师哥……你放了我……你饶了我……”双手用力扼迫自己咽喉,又叫:“我害了你,只好嫁祸于明教,可是……可是……我给你烧了多少纸钱,又给你做了多少法事,你怎么还来索我的命?你的妻儿老小,我也一直给你照顾……他们衣食无缺啊!” 此刻日光普照,广场上到处是人,但鲜于通这几句哀求之言说得阴风惨惨,令人不寒而栗,似乎白远的鬼魂当真到了身前。华山派中识得白远的,更为惊惧。 张无忌听他如此说,却也大出意料之外,本来只要他自承以怨报德、害死胡青牛之妹,那知他反而招供害死了自己师兄。胡青羊虽因他而死,毕竟是她自尽,鲜于通薄幸寡德,心中一直也未觉如何惭愧,白远却是他亲手加害。当时白远身中金蚕蛊毒后辗转翻滚的惨状,今日他一一身受,脑海中想到的只是“白远”两字,又惊又痛之下,便似见到白远的鬼魂前来索命。 张无忌也不知那白远是什么人,但听了鲜于通的口气,知他将暗害白远的罪行推在明教头上,华山派所以参与光明顶之役,多半由此而起,朗声说道:“华山派各位听了,白远白师父并非明教所害,各位可错怪了旁人。” 那高大老者突然举刀,疾往鲜于通头上劈落。张无忌摺扇伸出,在他刀上一点,钢刀荡开,啪的一声,掉在地下,直插入土里一尺有余。那高老者怒道:“此人是本派叛徒,我们自己清理门户,你何必插手干预?”张无忌道:“我已答应治好他身上蛊毒,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贵派门户纷争,尽可待回归华山之后,慢慢清理不迟。” 那矮老者道:“师弟,此人之言不错。”飞起一脚,踢在鲜于通背心“大椎穴”上,这一脚既踢中了他穴道,又将他踢得飞了起来,直掼出去,啪嗒一声,摔在华山派众人面前。鲜于通穴道上受踢,虽然全身痛楚不减,却已叫喊不出声音,只在地下挣扎扭动。他自有亲信的门人弟子,但均怕沾到他身上剧毒,谁也不敢上前救助。 那矮老者向张无忌道:“我师兄弟是鲜于通这家伙的师叔,你帮我华山派弄明白了门户中的一件大事,令我白远师侄沉冤得雪,谢谢你啦!”说着深深一揖。那高老者跟着也是一揖。张无忌急忙还礼,道:“两位前辈,好说,好说。” 矮老者举刀虚砍,厉声喝道:“可是我华山派的名声,却也给你这小子当众毁得不成模样,我师兄弟跟你拚了这两条老命!”高老者拾回单刀,也道:“我师兄弟跟你拚了这两条老命!”敢情他身裁虽然高大,却是唯那矮老者马首是瞻,矮老者说什么,他便跟着说什么。 张无忌道:“华山派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偶尔出一个败类,不碍贵派威名。武林中不肖之徒,各大门派均在所难免,两位又何必耿耿于怀?”高老者道:“依你说是不碍的?”张无忌道:“不碍的!”高老者道:“师哥,这小子既说这是不碍的,咱们就算了罢!”他对张无忌颇存怯意,实不敢和他动手。 矮老者厉声道:“先除外侮,再清门户。华山派今日倘若胜不得这小子,咱们岂能再立足于武林之中?”高老者道:“好!喂,小子,咱们可要两个打你一个了。你如觉得不公平,那便乘早认输了事。”矮老者眉头一皱,喝道:“师弟,你……” 张无忌接口道:“两个打我一个,那再好也没有了,倘若你们输了,可不能再跟明教为难。”高老者大喜,大声道:“咱们两个打你一个,那你决计活不了。我师兄弟有一套两仪刀法,变化莫测,联刀攻敌,万夫莫当。我就只耽心你定要单打独斗,一个对一个。你既肯一个对我们两个,那就输定了,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张无忌道:“我决不反悔便了,老前辈刀下留情。”高老者道:“我刀下是决不容情的,我们这路两仪刀法一施展,越来越凌厉,那可没什么客气。我瞧你这小子人也不坏,砍死了你,倒怪可怜的……” 矮老者怒喝:“师弟,少说一句成不成?”高老者道:“少说一句,当然可以。不过我先行提醒他,叫他留神,咱师兄弟这套两仪刀法,乃是反两仪,式式不依常规……”矮老者厉声喝道:“住口!”转头向张无忌道:“请接招!”挥刀便砍了过去。 张无忌举起鲜于通那柄摺扇,按在他刀背上一引。高老者大声叫道:“喂,喂!不成,不成!这个样子,咱们宁可不比。”张无忌道:“怎么?”高老者道:“这把扇子中有毒,不小心溅了开来,可不是玩的。” 张无忌道:“不错,这种剧毒之物,留在世上只有害人。”右手食中两根手指夹住扇柄,运起内功,往下直掷,那扇子嗤的一声,直没入土中,地下仅余一个小孔。广场地土坚实,这一手九阳神功,广场上再没第二人能办得到,众人忍不住都大声喝采。高老者将单刀夹在腋下,双手用力鼓掌,说道:“你快去取一件兵刃来罢。” 张无忌本来不愿当众炫耀,不过今日局面大异寻常,只有倚仗神功,令对方知难而退,否则六大派如何肯就此罢手,回归中原?便道:“前辈看我用什么兵刃的好?”高老者伸出手去,在他肩头拍了两拍,笑道:“你这娃儿倒也有趣,你爱用什么兵刃,居然问起我来了。”张无忌知他这么拍几下,不过是老人家喜欢少年人的表示,并无恶意。但旁观众人却都吃了一惊,心想双方对敌过招,一人随随便便的伸手去拍敌手肩膀,对方居然并不闪避,倘若那高老者手上使劲,或乘机拍中他穴道,岂非不用比武,便分了胜败?却不知张无忌有神功护身,高老者若忽施暗算,也决伤他不到。 高老者笑道:“我叫你用什么兵刃,你便听我的话么?”张无忌微笑道:“可以。”高老者笑道:“你这娃儿武艺很好,十八般兵刃,想来件件皆能的了。要你空手和我们两个老人家过招,又说不过去。”张无忌笑道:“空手也不妨的。”高老者游目四顾,想要找一件最不称手的兵刃给他,突然看到广场左角放着几块大石,便道:“我让你也占些便宜,用件极沉重的兵刃。”说着向着几块大石一指,呵呵大笑。 这些大石每块总有二三百斤,力气小些的连搬也搬不动,何况长期以来给人当作凳坐,四周光溜溜的,无可着手之处,怎能作为兵刃?高老者原意是出个难题,开开玩笑,最好对方给挤兑住了,知难而退,比武之事就此作罢。 不料张无忌微微一笑,说道:“这件兵刃倒也别致,老前辈是考我的功夫来着。”说着走到石块之前,左手伸出,抄起一块大石,托在手里,说道:“两位请!”话声甫毕,连身带石跃了起来,纵到两个老者身前。 众人只瞧得张大了口,连喝采也忘记了。高老者伸手猛拉胡子,叫道:“这……这个可有点儿奇哉怪也!”矮老者却知今日实已遇上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大敌,当下稳步凝气,注视对手,说道:“有僭了!”青光闪动,身随刀进,直攻张无忌右胁。高老者道:“师哥,真打吗?”矮老者道:“还有假的?”钢刀兜了半个圈子,方向突变,斜劈张无忌肩头。 张无忌旁退让开,见斜刺里青光闪耀,高老者挥刀砍来。张无忌喝道:“来得好!”横过石头挡架,当的一声,这一刀砍在石上,火花四溅,石屑纷飞。张无忌举起大石,顺势推了过去。高老者叫道:“啊哟,这是‘顺水推舟’,你使大石头也有招数么?” 矮老者大声喝道:“师弟,‘混沌一破’!”挥刀从背后反划弧形,弯弯曲曲的斩向张无忌。高老者接口道:“太乙生萌,两仪合德……”矮老者接口道:“日月晦明。”两人口中呼喝,刀招源源不绝的递出。张无忌施展九阳神功,托着大石,运转如意。高矮二老使开反两仪刀法,刀刀狠辣,招招沉猛,但张无忌手中这块石头实在太大,只须稍加转侧,便尽数挡住了二老砍劈过来的招数。 高老者大叫:“你兵刃上占的便宜太多,这般打法太不公平!”张无忌笑道:“那么不用这笨重兵器也成。”突然将大石往空中抛去,二老情不自禁的抬头一看,岂知便这么微一疏神,后颈穴道已同时遭对手抓住,登时动弹不得。张无忌身子向后弹出,大石已向二老头顶压落。 众人失声惊呼声中,张无忌纵身上前,左掌扬出,将大石推出丈余,砰的一声,落在地下,陷入泥中几有尺余。他伸手在二老肩头轻轻拍了几下,微笑道:“得罪了!晚辈跟两位开个玩笑。”他这么轻拍,高矮二老受封的穴道登时得解。 矮老者脸如死灰,叹道:“罢了,罢了!”高老者却摇头道:“这个不算。”张无忌道:“怎么不算?”高老者道:“你不过力气大,搬得起大石头,可不是在招数上胜了我哥儿俩。”张无忌道:“那么咱们再比。”高老者道:“再比也可以,不过得想个新鲜法儿才成,否则净给你占便宜,我们输了也不心服,你说是不是?”张无忌点头道:“是!” 小昭一直注视着场中比拚,这时伸手刮刮脸皮,叫道:“羞啊,羞啊!胡子一大把,自己老占便宜,反说吃亏。”她手指上下移动,手腕上的铁链便叮当作响,清脆动听。旁观众人见这小姑娘天真烂漫,一味帮着张无忌,都觉有趣。 高老者哈哈一笑,说道:“常言道得好:吃亏就是占便宜。我老人家吃过的盐,多过你吃的米;我走过的桥,长过你走的路。小丫头叽叽喳喳什么?”回头对张无忌道:“要是你不服,那就不用比了。反正这一回较量你没有输,我们也没赢,双方扯了个直。再过三十年,大家再比过也不迟……” 矮老者听他越说越胡混,自己师兄弟二人说什么也是华山派耆宿,怎能如此耍赖,当即喝道:“姓曾的,我们认栽了,你要怎般处置,悉听尊便。”张无忌道:“两位请便。在下只不过斗胆调处贵派和明教的过节,实在别无他意。” 高老者大声道:“这可不成!还没说出新鲜的比武主意,怎么你就打退堂鼓了?这不是临阵退缩、望风披靡么?”矮老者皱眉不语,他知这个师弟虽说话疯疯颠颠,但靠了一张厚脸皮,往往说得对方头昏脑胀,就此转败为胜。今日在天下众英雄之前施此伎俩,原没什么光采,然而如果竟因此而胜得对手,至少功过可以相抵。 张无忌道:“依前辈之意,该当如何?”高老者道:“咱们华山派这套‘反两仪刀法’的绝艺神功,你是尝过味道了。想来你还不知昆仑派有一套‘正两仪剑法’,变化之精奇奥妙,和华山派的刀法可说一时瑜亮,各擅胜场。倘若刀剑合璧,两仪化四象,四象生八卦,阴阳调和,水火互济,唉……”说到这里,不住摇头,缓缓叹道:“威力太强,威力太强!你是不敢抵挡的了!” 张无忌转头向着昆仑派,说道:“昆仑派那位高人肯出来赐教?”高老者抢着道:“昆仑派中除了铁琴先生夫妇,常人也不配和我师兄弟联手。就不知何掌门有这胆量没有?”众人都是一乐:“这老儿说他傻,却不傻,他要激得昆仑派两大高手下场相助。” 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了一眼,都不知这高矮二老是什么人,他们是掌门人鲜于通的师叔,班辈甚高,想必平时少在江湖上行走,自己又僻处西域,是以不识。夫妻二人均想:“这两个老儿斗不过那姓曾的少年,便想拉我们赶这淌浑水。一起胜了,他们脸上也有光采。”只听高老者道:“昆仑派何氏夫妇不敢和你动手,那也难怪。他们的正两仪剑法虽然还不错,但失之呆滞,比起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来,本来稍逊一筹两筹。” 班淑娴大怒,纵身入场,指着高老者道:“阁下尊姓大名?”高老者道:“我也姓何,何夫人请了。”这两句话显是捡了个现成便宜。旁边许多人都笑了出来。班淑娴是昆仑派的“太上掌门”,连何太冲也忌她三分,数十年来在昆仑山上颐指气使惯了,数百里方圆之内,俨然女王一般,如何能受这等奚落取笑?突然间嗤的一声响,挺剑直向高老者左肩刺去。这一下拔剑出招的手法迅捷无伦,在一瞬之前,还见她两手空空,柳眉微竖,一瞬之后,已长剑在手,剑尖离高老者肩头不及半尺。高老者一惊之下,回刀横挥,当的一响,刀剑相交,在千钧一发之际格开了。班淑娴使的是一招“金针渡劫”,那高老者使的却是一招“万劫不复”,一正一反,均施发了两仪术数中的极致。莫看那高老者在张无忌手下缚手缚脚,似乎功夫平庸,实则他刀法上的造诣确然不同凡响。 两人刀剑相交,各自退开一步,不禁一怔,心下均佩服对方这一招的精妙。两人派别不同,武功大异,生平从未见过面,但一招之下,发觉自己这套武功和对方若合符节,配合得天衣无缝,犹似一个人一生寂寞,突然间遇到了知己般的欢喜。 第1715章 倚天屠龙记(102) 班淑娴忍不住想:“他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果然了得,若和他联手攻敌,当可达致天下兵刃招数中的巅峰。”跟着又想:“华山派这两个家伙不是这少年的对手,我昆仑派跟他动手,也没取胜把握。我们若就此下场,那是昆仑、华山两派四大高手合战一个无名少年,未免太失身分,然而这是华山派想出来的主意。”回头向何太冲叫道:“喂,你过来!” 何太冲虽对妻命不敢有违,但在众人之前,仍要摆足掌门人的架子,“哼”的一声,缓缓站起。四名小僮前导,一捧长剑,一捧铁琴,另外两名各持拂尘。五人走到广场中心,捧剑小僮双手端剑过顶,躬身呈上,何太冲接了,四名小僮躬身退下。 班淑娴道:“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招数上倒也不算含糊。”高老者嬉皮笑脸的道:“多蒙赞赏!”班淑娴横了他一眼,说道:“咱们四个就拿这少年人喂喂招,切磋一下昆仑、华山两派的武功。”她说着回过头来,突然“咦”的一声,瞪着张无忌道:“你……你……”她和张无忌分手不过六年,虽然他在这六年中自孩童成为少年,身裁长高了,但面目依稀还能相识。 张无忌道:“咱们从前的事,要不要一切都说将出来?我是曾阿牛。”班淑娴当即明白了他用意,他不愿以真姓名示人,如果自己将他揭破,那么他夫妇恩将仇报的种种不德情事,他也要当众宣布了,于是长剑一举,说道:“曾少侠武功大进,可喜可贺,还请出手指教。”言下显然是说,咱们只比武艺,不涉旧事。张无忌微微一笑,道:“久仰贤夫妇剑法通神,尚请手下留情。”何太冲说道:“曾少侠用什么兵刃?” 张无忌一见到他,便想起那对会吸毒的金冠银冠小蛇。他摔入绝谷后,这对小蛇因无毒物为食,竟致生生饿死。跟着又想起他在武当山上逼死自己父母,在昆仑山中逼迫自己和杨不悔吞服毒酒、将自己打得目青鼻肿、一把将自己掷向山石,若不是杨逍正好在旁及时出手相救,自己这时尸骨早朽,还说什么做鲁仲连、做和事老?自己好心救了他爱妾性命,他却如此恩将仇报,一再加害。 他想到此处,怒气上冲,心道:“好何太冲,那一天你打得我何等厉害,今日我虽不能要了你性命,却须出了当日这口恶气。”见何太冲夫妇和华山派的高矮二老分站四角,两刀双剑在日光下闪烁不定,突然间双臂一振,身子笔直窜起,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扑向西首一棵梅树,左手探出,折了一枝梅花下来,这才回身落地。 他手持梅枝,缓步走入四人之间,高举梅枝,说道:“在下便以这梅枝当兵刃,领教昆仑、华山两派的高招。”那梅枝上疏疏落落的生着十来朵梅花,其中半数兀自含苞未放。众人听他如此说,都是一惊:“这梅枝一碰即断,怎能和对方的宝剑利刀较量?” 班淑娴冷笑道:“很好,你是丝毫没将华山、昆仑两派的功夫放在眼下了?” 张无忌道:“我曾听先父言道,当年昆仑派前辈何足道先生,琴剑棋三绝,世称‘昆仑三圣’。只可惜咱们生得太晚,没能瞻仰前辈的风范,实为憾事。”这几句话人人都听得出来,他大赞昆仑派前辈,却将眼前的昆仑人物瞧得不堪一击。 猛听得昆仑派中一人声如破锣的大声喝道:“小贼种,你有多大能耐,竟敢对我师父、师叔无礼?”喝声未毕,一个矮矮胖胖的道人从人丛中窜了出来,挺剑猛向张无忌背心刺去。这道人身法极快,这一剑虽似事先已有警告,但剑招迅捷,实和偷袭殊无分别。 张无忌竟不转身,待剑尖将要触及背心衣服,左足向后翻出,压下剑刃,顺势踏落,将长剑踹在地下。那道人用力回抽,竟纹丝不动。张无忌缓缓回过头来,看这道人时,原来是他初回中原、在海船中遇到过的西华子,此人性子暴躁,曾一再对张无忌的母亲殷素素口出无礼之言。张无忌心中一酸,说道:“你是西华子道长?” 西华子满脸胀得通红,并不答话,只竭力抽剑。张无忌左脚突然松开,脚底跟着在剑刃上一点。西华子没料到他会陡然松脚,力道用得猛了,一个踉跄,向后便跌。凭着他的武功修为,这一下虽出其不意,但立时便可拿桩站定,不料刚使得个“千斤坠”,猛地里剑上一股极强的力道传来,将他身子狠推,登时一屁股坐倒,险些向后翻跌,跟着叮叮叮的几声响,手中长剑寸寸断绝,掌中抓着的只余一个剑柄。 西华子惊愧难当,他是班淑娴亲传的弟子,因此叫班淑娴师父,而叫何太冲为“掌门师叔”,一瞥眼间,只见师父满脸怒色,心知自己这一下大大丢了师门脸面,事过之后必受重责,不禁更加惶恐,急跃站起,喝道:“小贼种……” 张无忌本想就此让他回去,但听他骂到“小贼种”三字,那是辱及了父母,手中梅枝在他身上掠过,已运劲点了他胸腹间三处要穴,对高矮二老和何氏夫妇道:“请进招罢!” 班淑娴对西华子低声喝道:“走开!丢的人还不够么?”西华子道:“是!”但竟不移步。班淑娴怒道:“我叫你走开,听见没有?”西华子道:“是!是!师父,是!”口中十分恭谨,却仍不动。班淑娴怒极,心想这家伙干么不听起话来了?原来张无忌拂穴的手法快极,班淑娴眼光虽然敏锐,却万万想不到他的劲力可借柔物而传,梅枝的轻轻一拂,无殊以判官笔连点穴道。她伸手在西华子肩头重重一推,喝道:“站开些,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西华子道:“是,师父,是!”身子平平向旁移开数尺,手足姿式却半点没变,就如一尊石像给人推动了一般。这么一来,班淑娴和何太冲才知他已在不知不觉间给张无忌点了穴道,心下暗自骇然。何太冲伸手去西华子腰胁推拿数下,想为他解开穴道。那知劲力透入,西华子仍一动不动。 张无忌指着杨逍身旁的杨不悔道:“这个小姑娘,六年前给你们封了穴道,强灌毒酒,我没法给她解开,今日令徒也是一般。贵我两派的点穴手法不同,也不足为异。” 众人听他这么说,眼光都射向杨不悔身上,见她现下也不过是个妙龄少女,六年之前自更幼小,何太冲夫妇以一派掌门之尊,竟这般欺侮一个小姑娘,实在太失身分。 班淑娴见众人眼色有异,心想多说旧事有何好处,挺剑便往张无忌眉心挑去。妇唱夫随,何太冲长剑指向张无忌后心,跟着华山派高矮二老的攻势也即展开。 张无忌身形晃动,从刀剑之间窜了开去,梅枝在何太冲脸上掠过。何太冲斜剑刺他腰胁。张无忌左手食指弹向矮老者的单刀,梅枝扫向何太冲的长剑。何太冲剑身微转,剑锋对准梅枝削去,心想你武功再高,木质的树枝终不能抵挡我剑锋之一削。那知张无忌的梅枝跟着微转,平平的搭上剑刃,一股柔和的劲力送出,何太冲的长剑直荡了开去,当的一响,刚好格开了高老者砍来的一刀。 高老者叫道:“啊哈,何太冲,你倒戈助敌么?”何太冲脸上微微一红,不能自认剑招给敌人内劲引开,只说:“胡说八道!”狠狠一剑,疾向张无忌刺去。 何太冲出招攻敌,班淑娴正好在张无忌的退路上伏好了后着,高矮二老跟着施展反两仪刀法。两仪剑法和反两仪刀法虽正反有别,但均系从八卦中化出,再回归八卦,可说是殊途而同归。数招一过,四人越使越顺手,双刀双剑配合得严密无比。 张无忌见正反两套武功联在一起之后,阴阳相辅,竟没丝毫破绽。他数次连遇险招,倘若手中所持是件兵刃,当可运劲震断对方刀剑,偏生过于托大,只拿了一根梅枝。陡然间矮老者钢刀着地卷到,张无忌闪身相避,班淑娴长剑疾弹出来,喝一声:“着!”刺向张无忌大腿,在他裤脚上划破了一道口子。 张无忌回指点出,何太冲的长剑又已递到,高矮二老的单刀分取上盘下盘。张无忌一时难以抵敌,灵机一动,滑步抢到了西华子身后。班淑娴跟上刺出一剑,招数之狠,劲力之猛,直欲置张无忌于死地,那里是比武较量的行迳?张无忌在西华子身后一缩,班淑娴这一剑险些刺中徒儿身子,硬生生的斜开,西华子却已“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待得何太冲从左首攻到,张无忌又在西华子身侧避过。 他一时捉摸不到这两路正反两仪武功的要旨,想不出破解之法,只有绕着西华子东转西闪,暂且将他当作挡避刀剑的盾牌,心中暗叫:“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也未免太过小觑了天下英雄。‘骄者必败’这句话,从今以后可得好好记在心中。焉知世上没有比乾坤大挪移更厉害的武功,没有比九阳神功更浑厚的内劲?该记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听得四周笑声大作。西华子犹似泥塑木雕般站在当地,张无忌在他身侧钻来跃去,每当何太冲等四人的刀剑从他身旁相距仅寸的掠过劈过,西华子便大声“咦!”“啊!”“唉哟!”的叫喊,偏又半点动弹不得,当真十二分的惊险,十二分的滑稽。张无忌究竟未得高手指点,拆解招式全凭见招而为,幸好乾坤大挪移功夫神妙,而以九阳神功为底,本来做不到的身法,竟忽然之间便做到了。 班淑娴怒气上冲,眼见接连数次均可将张无忌伤于剑下,都因西华子横挡其间,碍手碍脚,恨不得一剑将他劈为两段,但终究有师徒之情,下不得手。华山派的高老者叫道:“何夫人,你不下手,我可要下手了。”班淑娴恨恨的道:“我管得你么?”高老者挥刀横扫,迳往西华子腰间砍去。 张无忌心想不妙,这一刀若教他砍实了,不但自己少了个挡避兵刃的盾牌,且西华子为己而死,一出人命,又生纠纷,于是左手衣袖拂出,一股劲风将高老者这一刀荡开。 矮老者疾挥单刀,向张无忌项颈斜劈。张无忌闪身让在右首,矮老者这一刀却不变方向,疾向西华子肩头劈下,便似收不住势,非砍往他身上不可,口中却叫:“西华道兄,小心!”他知若劈死了西华子,势须和昆仑派结怨成仇,这时装作迫于无奈,咎非在己,以后便可推卸罪责。张无忌回身发掌,直拍矮老者胸膛。矮老者气息窒了,左掌推出,手中单刀却仍劈向西华子,蓦地里双掌相交,矮老者踉跄后退,险些跌倒。 西华子眼见张无忌两番出手,相护自己,暗暗感激,又想:“今日若能逃得性命,决不能和华山派这高矮二贼善罢干休。” 何太冲、班淑娴夫妇见张无忌回护西华子,两人一般的心意:“这小子多了一层顾虑,那就更加缚手缚脚。”竟不感他救徒之德,剑招上越发凌厉狠辣。高矮二老也出刀加快,均知极不容易伤到张无忌,但如攻击西华子而引他来救,便可令他身法中现出破绽,因此反宾为主,两柄钢刀倒是往西华子身上招呼的为多。 少林、武当、峨嵋各派高手见此情形,都暗暗摇头,微感惭愧,均觉他四人若在此局势之下杀了这少年,连自己也不免内疚于心。 张无忌越斗情势越不利,心想:“我打他们不过,送了自己性命也就罢了,何必饶上这个道人?”反掌驱退高老者,右手梅枝颤动,已将西华子的穴道解开。 便在此时,矮老者的一刀又砍向西华子下盘。张无忌飞脚踢他手腕,矮老者忙缩手时,不料西华子穴道已解,突然砰的一拳,结结实实打在矮老者鼻梁之上,登时鲜血长流。矮老者的武功原比西华子高得多,却那料得到他呆立了这么久,居然忽能活动,变起仓卒,以致闪避不及。众人见了,无不哈哈大笑。 班淑娴忍笑道:“西华,快退下!”西华子道:“是!那高贼还欠我一拳!”出拳想去打高老者时,矮老者左拳上击、虚砍一刀,啪的一响,左手手肘已重重撞在他胸口。这三下连环三式,乃华山派绝技。西华子身子晃了几下,喉头一甜,吐了口鲜血。 何太冲左掌搭在他腰后,掌力吐出,将他肥大的身躯平平送出数丈以外,向矮老者道:“好一招‘华岳三神峰’!”手中长剑却嗤的一声刺向张无忌。他掌底驱徒、口中讥刺、剑下攻敌,分别对付三人,竟然潇洒自如。 高矮二老不再答话,凝神向张无忌进击。此刻他四人虽互有心病,但西华子这障碍一去,四人刀法剑法又已配合得丝丝入扣,此攻彼援,你消我长,四人合成了一个八手八足的极强高手,招数上反覆变化,层出不穷。 华山、昆仑两派的正反两仪刀剑之术,是从中国固有的河图洛书、以及伏羲文王的八卦方位中推演而得,其奥妙精微之处,若能深研到极致,比之西域的乾坤大挪移实有过之而无不及。然易理深邃,何太冲夫妇及高矮二老只不过学得二三成而已,否则早已取胜。饶是如此,张无忌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浑厚内力,以及精妙卓绝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却也难以施展。这一番剧斗,人人看得怦然心动。何氏夫妇长剑嗤嗤声响,剑气纵横,高矮二老挥刀成风,刀光闪闪,四人步步进逼。 张无忌心知若求冲出包围,原不为难,轻功施出,对方四人中无一追赶得上。但自己逃走虽易,要解明教之围,却谈不上了,眼下之计唯有严密守护,累得对方力疲,再俟机进攻。不料敌方四人皆内力悠长,双刀双剑组成一片光幕,四面八方的密密包围。张无忌无可奈何,只得苦苦支撑。 何太冲等虽占上风,心下却都满不是味儿,以他们的身分,别说四人联手,便一对一的相斗,给这么一个后进少年支持到三百余合仍收拾不下,也已大失面子,好在张无忌有挫败神僧空性的战绩在先,无人敢小觑于他,否则真要汗颜无地了。四人见张无忌反击的招数渐少,但始终伤他不得。四人都久临大敌,身经百战,越斗得久,越不敢怠忽,竟半点不见焦躁,沉住了气,绝不贪功冒进。 第1716章 倚天屠龙记(103) 旁观各派中的长老名宿,便指指点点,以五人的招式身法教导本派弟子。 第二十二回 群雄归心约三章 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对众弟子道:“这少年的武功十分怪异,但昆仑、华山的四人,招数上已钳制得他缚手缚脚。中原正宗武学博大精深,岂是西域的旁门左道所及。两仪化四象,四象化八卦,正变八八六十四招,奇变八八六十四招,正奇相合,六十四再以六十四倍之,共四千零九十六种变化。天下武功变化之繁,那是无出其右了。” 周芷若自张无忌下场以来,一直关心。她在峨嵋门下,颇获灭绝师太欢心,已得她易经原理的心传,这时朗声问道:“师父,这正反两仪招数虽多,终究不脱太极化阴阳两仪的道理。弟子看这四位前辈招数果然精妙,最厉害的似还在脚下步法的方位。”她声音清脆,一句句以丹田之气缓缓吐出。 张无忌虽在力战之中,这几句话仍听得清清楚楚,一瞥之下,见说话的竟是周芷若,心中一动:“她为什么这般大声说话,难道是有意指点我么?” 灭绝师太道:“你眼光倒也不错,能瞧出前辈武功中的精要所在。” 周芷若自言自语:“阳分少阳、太阳,阴分少阴、太阴,是为四象。太阳为干兑,少阳为巽坎,少阴为离震,太阴为艮坤。干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艮西北。自震至干为顺,自巽至坤为逆。”朗声道:“师父,正如你所教: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昆仑派正两仪剑法,是自震位至干位的顺;华山派反两仪刀法,则是自巽位至坤位的逆。师父,是不是啊?”灭绝师太听徒儿指了出来,心下甚喜,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也不枉我平时教诲。”她向来极少许可旁人,这两句话已是最大的赞誉了。 灭绝师太欣悦之下,没留心到周芷若的话声实在太过响亮,两人面对面的说话,何必中气十足,将语音远远的传送出去?但旁边已有不少人觉察到异状。周芷若见许多眼光射向自己,索性装作天真欢喜之状,拍手叫道:“师父,是啦,是啦!咱们峨嵋派的四象掌圆中有方,阴阳相成,圆于外者为阳,方于中者为阴,圆而动者为天,方而静者为地。天地阴阳,方圆动静,化繁为简,以一驭众,似乎比这太过繁复的正反两仪之术又稍胜一筹。” 灭绝师太素来自负本派四象掌为天下绝学,周芷若这么说,正迎合了她自高自大的心意,微微一笑,说道:“道理是这么说,但也要瞧运用者的功力修为。” 张无忌于八卦方位之学,小时候也曾听父亲讲过,但所学甚浅,因此在秘道中看了阳顶天的遗书后,须小昭指点,方知“无妄”位的所在。这时他听周芷若说及四象顺逆的道理,心中一凛,察看对手四人的步法招数,果是从四象八卦中变化而出,无怪自己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全然施展不上。原来西域最精深的武功,遇上了中土最精奥的学问,相形之下,还是中土功夫的义理更深。张无忌所以暂得不败,只不过他已将西域武功练到了最高境界,而何氏夫妇、高矮二老的中土武功所学尚浅而已。霎时之间,他脑海中如电闪般连转了七八个念头,立时想到七八项方法,每一项均可在举手间将四人击倒。 但他转念又想:“倘若我此时施展,只怕灭绝师太要怪上周姑娘,这老师太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我可不能连累了周姑娘。”手上招式半点不改,凝神察看对手四人的招数,他既已领会到敌手武功的总纲,自然看得头头是道,再不似先前有如乱丝一团,分不清中间的纠葛披纷。 周芷若见他处境仍不好转,暗自焦急,寻思:“他在全力赴敌之际,自不能在片刻间悟到这种精微的道理。”见何氏夫妇越逼越紧,张无忌似乎更难支持,朗声道:“师父,弟子料想铁琴先生下一步便要抢往‘归妹’位了,不知对不对?” 灭绝师太尚未回答,班淑娴柳眉倒竖,喝道:“峨嵋派的小姑娘,这小子是你什么人,要你一再指点于他?你吃里扒外,我昆仑派可不是好惹的。” 周芷若给她说破心事,满脸通红。灭绝师太喝道:“芷若,别多问了。他昆仑派不是好惹的,你没听见吗?”这两句话的语气,显是袒护徒儿。 张无忌心中好生感激,暗想若再缠斗下去,周姑娘或要另生他法来相助自己,要是给灭绝师太瞧破了,可于她有极大危险,于是哈哈大笑,说道:“我是峨嵋派的手下败将,曾给灭绝师太擒获,幸得她老人家手下容情。你昆仑派却捉我不到,她们峨嵋派当然比你昆仑派高明。”向左踏出两步,右手梅枝挥出,一股劲风扑向矮老者的后心。 这一招的方位时刻,拿捏得恰到好处,矮老者身不由主,钢刀便往班淑娴肩头砍落。张无忌使的正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但依着八卦方位,倒反了矮老者刀招的去势。班淑娴忙回剑挡格,呼的一声,高老者的钢刀却又已砍至。 何太冲抢上相护,举剑格开高老者的弯刀,张无忌回掌拍出,引得矮老者刀尖刺向何太冲小腹。班淑娴大怒,唰唰唰三剑,逼得矮老者手忙脚乱。矮老者叫道:“别上了这小子的当!”何太冲登即省悟,倒反长剑,向张无忌刺去。张无忌挪移乾坤,何太冲这剑中途转向,嗤的一响,刺中了高老者左臂。高老者痛得哇哇大叫,举刀猛向何太冲当头砍下。矮老者挥刀格开,喝道:“师弟别乱,是那小子捣鬼,唉哟……”原来便在此时,张无忌迫使班淑娴剑招转向,刺中了矮老者后肩。 顷刻之间,华山二老先后中剑受伤,旁观众人轰然大乱。只见张无忌梅枝轻拂、手掌斜引,以高老者的刀去攻班淑娴左胁,以何太冲之剑去削矮老者背心。再斗数合,蓦地里何太冲夫妇双剑相交,挺刃互格,高矮二老兵器碰撞,挥刀砍杀。 到这时候人人都已看出,乃张无忌从中牵引,搅乱了四人兵刃的方向,至于他使的是什么法子,却无一能解。只杨逍学过一些乾坤大挪移的初步功夫,依稀瞧了些眉目出来,但也决不信这少年竟能学会了这门神功。 但见场中夫妇相斗,同门互斫,杀得好看煞人。班淑娴不住呼叫:“转无妄,进蒙位,抢明夷……”可是乾坤大挪移功夫四面八方笼罩住了,不论他们如何变换方位,刀剑使将出去,总不由自主的招呼到自己人身上。高老者叫道:“师哥,你出手轻些成不成?”矮老者道:“我是砍这小贼,又不是砍你。”高老者叫道:“师哥小心,我这刀只怕要转弯……”果然话声未毕,他手上钢刀斜斜的斫向矮老者腰间。 何太冲道:“娘子,这小贼……”只听当的一声,班淑娴将长剑掷在地下。矮老者心想不错,若以拳掌扭打,料想这小贼再不能使此邪法,跟着抛去单刀,出拳向张无忌胸口打去,那知飕的一声响,何太冲长剑迎面点至。矮老者手中没了兵刃,忙低头相避。班淑娴叫道:“兵刃撒手!”何太冲脱手力甩,长剑远远掷出。 高老者也跟着松手放刀,以擒拿手向张无忌后颈抓去。五指一紧,掌中多了一件硬物,却是自己的钢刀,原来给张无忌抢过来递回他手中。高老者道:“我不用兵刃!”使劲掷下。张无忌斜身抓住,又已送在他手里。接连数次,高老者始终没法将兵刃抛掷脱手,惊骇之余,自己想想也觉古怪,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臭小子当真邪门!” 这时矮老者和何氏夫妇拳脚齐施,分别向张无忌猛攻。华山、昆仑的拳掌之学,殊不弱于兵刃,一拳一脚,均具极大威力。但张无忌滑如游鱼,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有时反击一招半式,却又令三人极难挡架。 到此地步,四人均已知万难取胜,各自存了全身而退的打算。高老者突然叫道:“臭小子,暗器来了!”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向张无忌吐去。张无忌侧身让过,高老者已乘机将钢刀向背后抛出,笑道:“你还能……啊哟……对不住……”原来张无忌左掌反引,将班淑娴带了过来,噗的一声轻响,高老者这口浓痰正好吐中她眉心。 班淑娴怒极,十指疾往张无忌抓去。矮老者只手勾拿,恰好挡住他退路,高老者和何太冲见良机已至,同时扑上,心想这一次将他挤在中间,四人定能抓住了这小子,狠狠的缠扭厮打,虽观之不雅,却管教他再也无法取巧。 张无忌双手同时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一声清啸,拔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飘然落在丈许之外。 但见何太冲抱住了妻子的腰,班淑娴抓住了丈夫肩头,高矮二老互相紧紧搂住,四人都摔倒在地。何氏夫妇发觉不对,忙松手跃起。高老者大叫:“抓住了,这一次瞧你逃到那里?啊哟,不是……”矮老者怒道:“快放手!”高老者道:“你不先放手,我怎放得了?”矮老者道:“少说一句成不成?”高老者道:“少说一句,自然可以,不过……”矮老者放开双臂,厉声道:“起来!”高老者对师哥究竟心存畏惧,急忙缩手,双双跃起。 高老者叫道:“喂,臭小子,你这不是比武,专使邪法,算那门子英雄?”矮老者知道再纠缠下去,只有越加出丑,向张无忌抱拳道:“阁下神功盖世,老朽生平从所未见,华山派认栽了。” 张无忌还礼道:“得罪!晚辈侥幸,适才若非四位手下容情,晚辈已命丧正反两仪的刀剑之下。”这句话倒不是空泛的谦词,于周芷若未加指点之时,他确是险象环生,虽然终于获胜,但对这四人武功实无丝毫小觑之心,只是明知四人已出全力,“手下容情”云云,却是说得好听了。 高老者得意洋洋的道:“是么?你自己也知胜得侥幸。”张无忌道:“两位前辈尊姓大名?日后相见,也好有个称呼。”高老者道:“我师哥是‘威震……’”矮老者喝道:“住嘴!”向张无忌道:“败军之将,羞愧无地,贱名何足挂齿?”说着回入华山派人丛之中。高老者拍手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老子是漫不在乎的。”拾起地下两柄钢刀,施施然而归。 张无忌走到鲜于通身边,俯身点了他两处穴道,说道:“此间大事一了,我即为你疗毒,此刻先阻住你毒气入心。”便在此时,忽觉背后凉风袭体,微微刺痛。张无忌一惊,不及趋避,足尖使劲,拔身急起,斜飞而上,只听得噗噗两声轻响,跟着“啊”的一下长声呼叫。他在半空中转过头来,只见何太冲和班淑娴的两柄长剑并排插在鲜于通胸口。 原来何氏夫妇纵横半生,却当众败在一个后辈手底,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两人拾起长剑,眼见张无忌正俯身去点鲜于通的穴道,对望一眼,心意相通,点了点头,突然使出一招“无声无色”,同时疾向他背后刺去。 这招“无声无色”是昆仑派剑学中的绝招,必须两人同使,两人功力相若,内劲相同,当剑招之出,劲力恰恰相反,于是两柄长剑上所生的荡激之力、破空之声,一齐相互抵消。这路剑法本是用于夜战,黑暗中令对方难以听声辨器,事先绝无半分朕兆,白刃已然加身,但若白日用之背后偷袭,也令人难防难避。不料张无忌心意不动,九阳神功自然护体,变招快极,但饶是如此,背上衣衫也已给划破了两条长缝,委实险极。何氏夫妇收招不及,双剑竟将华山派掌门人钉死在地。 张无忌落下地来,只听得旁观众人哗然大噪。何氏夫妇一不做、二不休,双剑齐向张无忌攻去,均想:“背后偷袭的不要脸勾当既已当众做了出来,今后颜面何存?若不将他刺死,自己夫妇也不能苟活于世。”出手尽是拚命招数。 张无忌避了数剑,见何氏夫妇每一招都求同归于尽,显是难以善罢,心念一动,身子略蹲,左手在地下抓起了一块泥土,一面闪避剑招,一面将泥土和着掌心中的汗水,捏成了两粒小小丸药。但见何太冲从左攻到,班淑娴剑自右至,他发步急冲,抢到鲜于通尸体之旁,假意在他怀里掏摸两下,转过身来,双掌分击两人。这一下使上了六七成力,何氏夫妇只觉胸口窒闷,气塞难当,不禁张口呼气。张无忌手一扬,两粒泥丸分别打进两人口中,乘着那股强烈的气流,冲入了咽喉。 何氏夫妇不住咳嗽,但已无法将丸药吐出,不由得大惊,眼见吞入肚中之物是从鲜于通身上掏出,心想此人爱使毒药毒蛊,还会有什么好东西放在身上?两人霎时间面如土色,想起鲜于通适才身受金蚕蛊毒的惨状,班淑娴几欲晕倒。 张无忌淡淡的道:“这位鲜于掌门身上养有金蚕,裹在蜡丸之中,两位均已吞了一粒。若急速吐出,乘着蜡丸未融,或可有救。” 到此地步,不由得何氏夫妇不惊,急运内力,搜肠呕肚的要将“蜡丸”吐将出来。他二人内功甚佳,几下催逼,便将胃中的泥丸吐出,但这时早已成了一片混着胃液的泥沙,却那里有甚蜡丸? 华山派那高老者走近身来,指指点点的笑道:“啊哟,这是金蚕粪,金蚕到了肚中,拉起屎来啦!”班淑娴惊怒交集之下,恶气正没处发泄,反手便重重一掌。高老者低头避过,逃了开去,大声叫道:“昆仑派的泼妇,你杀了本派掌门,华山派可跟你不能算完。” 何氏夫妇听他这么一叫,心中更烦,暗想鲜于通虽人品奸恶,终究是华山派掌门,自己夫妇失手将他杀了,已惹下武林中罕有的大乱子,但金蚕蛊毒入肚,命在顷刻,别的什么也顾不得了。眼前看来只有张无忌这小子能解此毒,但自己夫妇昔日如此待他,他又怎肯伸手救命? 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两位不须惊慌,金蚕虽然入肚,毒性要在六个时辰之后方始发作,此间大事了结之后,晚辈定当设法相救。只盼何夫人别再灌我毒酒,那就谢天谢地了!” 第1717章 倚天屠龙记(104) 何氏夫妇大喜,虽给他轻轻讥刺了一句,也已不以为意,道谢的言语却说不出口,讪讪的退开。张无忌道:“两位去向崆峒派讨四粒‘玉洞黑石丹’服下,可使毒性不致立时攻心。”何太冲低声道:“多承指教。”即派大弟子去向崆峒派讨来丹药服下。 张无忌暗暗好笑,那玉洞黑石丹固是解毒的药物,但服后连续两个时辰腹痛如绞,稍待片刻,何氏夫妇立即腹中大痛,只道是金蚕蛊毒发作,那料到已上了当。不过张无忌也只小作惩戒,惊吓他们一番而已,若说要报复前仇,岂能如此轻易?但料得这么一来,只消不给他二人“解药”,若与各派再有纷争,昆仑派非偏向自己不可。那日他把“桑贝丸”叫作“砒鸩丸”而给五姑服下,但吐露真相太早,险些命丧何太冲之手,这一次可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这边厢灭绝师太向宋远桥叫道:“宋大侠,六大派中,只剩下贵我两派了,老尼姑女流之辈,全仗宋大侠主持全局。”宋远桥道:“在下已和殷教主对过拳脚,未能取胜。师太剑法通神,定能制服这小辈。”灭绝师太冷笑一声,拔出背上倚天剑,缓步走出。 武当派中二侠俞莲舟一直注视着张无忌的动静,对他武功之奇,深自骇异,暗想:“灭绝师太剑法虽精,未必及得上昆仑、华山四大高手联手出战,倘若她再失利,武当派又制服不了他,六大派可栽到家了,我先得试一试他的虚实。”快步抢入场中,说道:“师太,让我们师兄弟五人先较量一下这少年的功力,师太最后必可一战而胜。”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明白,武当派向以内力悠长见称,自宋远桥以至莫声谷,五人一个个的跟张无忌轮流缠战下去,纵然不胜,料想世间任何高手,也决不能连斗武当五侠而不累得筋疲力竭,那时以强弩之末而当灭绝师太凌厉无伦的剑术,峨嵋派自非一战而胜不可。 灭绝师太明白他用意,心想:“我峨嵋派何必领你武当派这个情?那时便算胜了,也不光采。难道峨嵋掌门能捡这等便宜,如此对付一个后生小辈?”她自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虽见张无忌武功了得,但想都是各派出斗之人太过脓包所致,那日这小子何尝不是给我手到擒来?后来我大举屠戮魔教锐金旗人众,这小子出头干预,内力虽奇,又有什么作为?大袖拂动,说道:“俞二侠请回!老尼倚天剑出手,不能平白回鞘!” 俞莲舟听她如此说,只得抱拳道:“是!”退了下去。 灭绝师太横剑当胸,剑头斜向上指,走向张无忌身前。明教教众丧生在她这倚天剑下的不计其数,这时场畔教众见她出来,无不目眦欲裂,大声鼓噪。灭绝师太冷笑道:“吵什么?待我料理了这小子,一个个来收拾你们,嫌死得不够快么?” 殷天正知她这柄倚天剑极是难当,本教不少好手都未经一合,便即兵刃让她削断,死于剑底,问道:“曾少侠,你用什么兵刃?”张无忌道:“我没兵刃。请问老爷子,怎生对付她的宝剑才好?”倚天剑无坚不摧,他亲眼见过,思之不寒而栗,心中可真没了主意。 殷天正从身旁包袱中取出一口长剑,说道:“这柄白虹剑送了给你。这剑虽不如老贼尼的倚天剑有名,但也是江湖上罕见的利器。”说着伸指在剑头上一扳,那剑陡地弯了过来,随即弹直,嗡嗡作响,声音清越。张无忌恭恭敬敬的接过,说道:“多谢老爷子!”殷天正道:“这剑随我时日已久,近十余年来却从未用过。徒仗兵器之利取胜,嘿嘿,算什么英雄好汉?今日得见它饮老贼尼颈中鲜血,老夫死亦无恨。” 张无忌不答,心想:“我决不能伤了灭绝师太。”提起白虹剑,转过身来,走上几步,剑尖向下,双手握住剑柄,向灭绝师太道:“晚辈剑法平庸之极,决非师太敌手,实不敢和前辈放对。前辈曾对明教锐金旗下众位住手不杀,何不请再高抬贵手?”灭绝师太的两条长眉垂了下来,冷冷的道:“锐金旗的众贼是你救的,灭绝师太手下决不饶人。你胜得我手中长剑,那时再来任性妄为不迟。” 明教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五行旗下的教众纷纷鼓噪,叫道:“老贼尼,有本事就跟曾少侠肉掌过招。”“你剑法有什么了不起,徒然仗着一把利剑而已。”“曾少侠的剑法比你高得多了,你去换一把平常长剑,若能在曾少侠手下走得了三招,算你峨嵋派高明。”“什么三招?简直一招半式也挡不住。” 灭绝师太神色木然,对这些相激的言语全然不理,朗声道:“进招罢!” 张无忌没学过剑法,这时突然要他进手递招,颇感手足无措,想起适才所见何太冲的两仪剑法招数颇为精妙,当下斜斜刺出一剑。 灭绝师太微觉诧异,道:“昆仑派的‘峭壁断云’!”倚天剑微侧,第一招便即抢攻,竟不挡格对方来招,剑尖直刺他丹田要穴,出手之凌厉猛悍,委实匪夷所思。 张无忌一惊,滑步相避,蓦地里灭绝师太长剑疾闪,剑尖已指到了咽喉。张无忌大惊,急忙卧倒打个滚,待要站起,突觉后颈中凉风飒然,心知不妙,右足脚尖疾撑,身子斜飞出去。这一下是从绝不可能的局势下逃得性命。旁观众人待要喝采,却见灭绝师太飘身而上,半空中举剑上挑,不等他落地,剑光已封住了他身周数尺之地。 张无忌身在半空,没法避让,在灭绝师太宝剑横扫之下,只要身子再沉尺许,立时双足齐断,若然沉下三尺,则给齐腰斩为两截。这当儿当真惊险万分,他不加思索的长剑指出,白虹剑的剑尖点在倚天剑的剑尖之上,只见白虹剑一弯,嗒的一声轻响,剑身弹起,他已借力重行高跃。 灭绝师太纵前抢攻,飕飕飕连刺三剑,到第三剑上时张无忌身又下沉,只得挥剑挡格,叮的一声,手中白虹剑已只剩下半截。他右掌顺手拍出,斜过来击向灭绝师太头顶。灭绝师太挥剑斜撩,削他手腕。张无忌瞧得奇准,变掌伸指,在倚天剑刃面无锋处一弹,身子倒飞出去。灭绝师太手臂酸麻,虎口剧痛,长剑给他剧弹之下几欲脱手飞出,心头大震。只见张无忌落在两丈之外,手持半截短剑,呆呆发怔。 这几下交手,当真兔起鹘落、迅捷无伦,一刹那之间,灭绝师太连攻了八下快招,招招是致命的巧妙杀着。张无忌在劣势之下逐一化解,连续八次的身处绝境、连续八次的死里逃生。攻是攻得凌厉无比,避也避得诡异之极。在这一瞬之间,人人的心都似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实不能信这几下竟是人力之所能,攻如天神行法,闪似鬼魅变形,就像雷震电掣,虽奇变已过,兀自余威迫人。 隔了良久,震天价的采声才不约而同的响了出来。 适才这八下快攻、八下急避,张无忌全是处于挨打局面,手中长剑又给削断,显然已居下风,但灭绝师太的倚天剑为他手指一弹,登时半身酸麻。张无忌吃亏在少了对敌的阅历,若在此时乘势反击,已然胜了。灭绝师太自是心中有数,不由得暗自骇异,说道:“你去换过一件兵刃,再来斗过。” 张无忌向手中断剑望了一眼,心想:“外公赐给我的宝剑,给我一出手就毁了,实在对不起他老人家。还有什么宝刀利刃,能挡得住倚天剑的一击?”正自沉吟,只听得周颠大声道:“我有柄宝刀,你拿去跟老贼尼斗一斗。你来拿罢!”张无忌道:“倚天剑太过锋锐,只怕徒然又损了前辈的宝刀。”周颠道:“损了便损了。你打她不过,我们个个送命归天,一个死尸拿了宝刀来干么?”张无忌心想不错,过去接了宝刀。 杨逍低声道:“张公子,你须得跟她抢攻,可不能再挨打。”张无忌听他叫自己为“张公子”,一怔之下,随即省悟,杨不悔既已认出自己,自然跟她爹爹说了,便道:“多承前辈指教。”韦一笑低声道:“施展轻功,半步也不可停留。”张无忌大喜,又道:“多谢前辈指点。”光明使者杨逍、青翼蝠王韦一笑两人武功深厚,均可和灭绝师太一斗,未必便输于她,只恨受了圆真的暗算,重伤之后,一身本事半点施不出来,但眼光尚在,两人各自指点了一个关键所在,正是对付灭绝师太宝剑快招的重要诀窍。 张无忌提刀在手,觉得这柄刀重约四十余斤,但见青光闪烁,背厚刃薄,刃锋上刻有古朴花纹,显是一件历时已久的珍品,心想毁了白虹剑虽然可惜,终是外公已经给了我的兵刃,这把宝刀却是周颠之物,可不能再在自己手中给毁了,回过身来,说道:“师太,晚辈进招了!”展开轻功,如一溜烟般绕到了灭绝师太身后,不待她回身,左一闪,右一趋,正转一圈,反转一圈,唰唰两刀砍出。 灭绝师太横剑封挡,正要递剑出招,张无忌早已转得不知去向。他在未练乾坤大挪移心法之时,轻功已比灭绝师太为高,这时加上奇妙脚法,越奔越快,如风如火,似雷似电,连韦一笑素以轻功睥睨群雄,也暗自骇异。但见他四下转动,迫近身去便即刀砍,招术未老,已然避开。这一次攻守易势,灭绝师太竟无反击一剑之机,张无忌碍于倚天剑的锋锐,却也不敢过份逼近。他奔到数十个圈子后,体内九阳真气转旺,更似足不点地的凌空飞行一般。 峨嵋群弟子眼见不对,如此缠斗下去,师父定要吃亏。静玄叫道:“今日咱们是剿灭魔教,不是比武争胜。众位师妹师弟,大伙儿齐上,拦住这小子,让他不得取巧,乖乖的跟师父比试真实本领。”说着提剑跃出。峨嵋派男女弟子立时拥上,手执兵刃,占住了八面方位。周芷若站在西南角上。丁敏君冷笑道:“周师妹,拦不拦在你,让不让也在你!”周芷若又气又羞,说道:“你单提我干么?” 便在此时,张无忌已冲到了跟前,丁敏君嗤的挺剑刺出。张无忌左手伸出,夹手夺过长剑,顺手便向灭绝师太掷去。灭绝师太挥剑将来剑斩为两截,但张无忌这一掷之力强劲之极,来剑虽断,劲力仍将她手腕震得隐隐发麻。张无忌更不停留,左手随伸随夺、随夺随掷。峨嵋群弟子此次来西域的无一不是派中高手,但一遇到他伸手夺剑,竟没丝毫闪避余地,给他手到拿来,数十柄长剑飞舞空际,白光闪闪,连续不断的向灭绝师太飞去。 灭绝师太脸如严霜,一一削断来剑,削到后来,右臂大为酸痛,当即剑交左手。她左手使剑的本事和右手无甚分别,但见半空中断剑飞舞,有的旁击向外,兀自劲力奇大,旁观人众纷纷后退。片刻之间,峨嵋群弟子个个空手,只周芷若手中长剑并未遭夺。 在张无忌是报她适才指点之德,岂知这么一来,却把她显得十分突出。她早知不妥,抢上去想攻击数招,但张无忌身法实在太快,何况故意避开了她,不近她身子五尺之内。周芷若双颊晕红,一时手足无措。丁敏君冷笑道:“周师妹,他果然待你与众不同。” 这时张无忌虽受峨嵋群弟子之阻,但穿来插去,将众人视如无物,刀刀往灭绝师太要害招呼。灭绝师太已身处只有挨打、没法反击的局面,暗暗焦急,丁敏君的言语却一声声传入耳中:“你眼看师父受这小子急攻,怎地不上前相助?你手中有剑,却站着不动,只怕你在盼望这小子打胜师父呢。”灭绝师太心念忽动:“何以这小子偏偏留下芷若的兵刃不夺,莫非两人当真暗中勾结?我试试便知!”朗声喝道:“芷若,你敢欺师灭祖么?”挺剑疾向周芷若当胸刺去。 周芷若大惊,不敢举剑挡架,叫道:“师父,我……”她这“我”字刚出口,灭绝师太的长剑已刺到她胸口。 张无忌不知灭绝师太这一剑只在试探是否真有情弊,待得剑尖及胸,自会缩手。他亲眼见过灭绝师太击死纪晓芙的狠辣,知此人诛杀徒儿,绝不容情,当下不及细想,纵身跃上,一把抱起周芷若,飞出丈许。 灭绝师太好容易反宾为主,长剑颤动,直刺他后心。张无忌内力虽强,却未当真练过轻功,不能如韦一笑那么手中抱了人、脚下仍丝毫不慢,听到背后风声,只得回刀挥出,当的一响,手中宝刀又断去了半截。灭绝师太的长剑跟着刺到,张无忌反手运劲,掷出半截宝刀,这一下使上了九成力。灭绝师太登时气息窒滞,不敢举剑撩削,伏地闪避。半截宝刀从她头顶掠过,劲风只刮得她满脸生疼。张无忌眼见有机可乘,不及放下周芷若,随即抢身而进,右手前探,挥掌拍出。灭绝师太右膝跪地,举剑削他手腕,张无忌变拍为拿,反手勾处,已将倚天剑轻轻巧巧的夺了过来。 这般于一刹那间化刚为柔的急剧转折,已属乾坤大挪移心法的第七层神功,灭绝师太武功虽高,但于对方刚猛掌力袭体之际,再也难以拆解他忽转轻柔的擒拿手法。 张无忌虽然得胜,但对灭绝师太这般大敌,戒惧极深,丝毫不敢怠忽,以倚天剑指住她咽喉,生怕她又有奇招使出,慢慢退开两步。 周芷若身子一挣,道:“快放下我!”张无忌惊道:“呀,是!”满脸胀得通红,忙将她放下,鼻中闻到一阵淡淡幽香,只觉她头上柔丝在自己左颊拂过,不禁斜眼相望,只见她俏脸生晕,又羞又窘,虽神色恐惧,眼光中却流露出欢喜之意。 灭绝师太缓缓站直身子,一言不发,瞧瞧周芷若,又瞧瞧张无忌,脸色越来越青。 张无忌倒转剑柄,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贵派的宝剑,请你转交尊师。” 周芷若望向师父,见她神色漠然,既非许可,亦非不准,一刹那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今日局面已尴尬无比,张公子如此待我,师父必当我和他私有情弊,从此我便成了峨嵋派弃徒,成为武林中所不齿的叛逆。大地茫茫,教我到何处去觅归宿之地?张公子待我不错,但我决不是存心为了他而背叛师门。”忽听得灭绝师太厉声喝道:“芷若,一剑将他杀了!” 第1718章 倚天屠龙记(105) 当年周芷若跟张三丰前赴武当山,张三丰以武当山上并无女子,一切诸多不便,当下挥函转介,送投灭绝师太门下。她天资聪颖,又以自幼惨遭父母双亡的大变,刻苦学艺,进步神速,深得师父钟爱。这八年多时日之中,师父的一言一动,于她便如是天经地义一般,从未生过半点违拗的念头,这时听到师父蓦地大喝,仓卒间无暇细想,顺手接过倚天剑,手起剑出,便向张无忌胸口刺去。 张无忌却决计不信她竟会向自己下手,全没闪避,一瞬之间,剑尖已抵胸口,他大惊之下,待要躲让,却已不及。周芷若手腕发抖,心想:“难道我便刺死了他?”迷迷糊糊之中手腕微侧,长剑略偏,嗤的一声轻响,倚天剑已从张无忌右胸透入。 周芷若一声惊叫,拔出长剑,只见剑尖殷红一片,张无忌右胸鲜血有如泉涌,四周惊呼之声大作。张无忌伸手按住伤口,身子摇晃,脸上神色极是古怪,似乎在问:“你真的要刺死我?”周芷若道:“我……我……”想过去察看他伤口,但终于不敢,掩面奔回。 她这一剑竟然得手,谁都出于意料之外。小昭脸如土色,抢上来扶住张无忌,颤声道:“你……你……”张无忌对小昭道:“你……你……你为什么要杀我……”这一剑幸好稍偏,没刺中心脏,但已重伤右边肺叶。他说了这几个字,肺中吸不进气,弯腰剧烈咳嗽。他重伤之下,瞧出来分不清小昭和周芷若,鲜血汩汩流出,将小昭的上衣染得红了半边。 旁观众人不论是六大派或明教、天鹰教的人众,一时均肃静无声。张无忌适才连败各派高手,武功高强,胸襟宽博,不论是友是敌,无不暗暗敬仰,这时见他无端端的让周芷若剑刺入胸,均感不忿,眼见他胸口血涌,伤势极重,都关心这一剑是否致命。 小昭扶着他慢慢坐下,朗声说道:“请问那一位有最好的金创药?” 少林派中神僧空性快步而出,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说道:“敝派玉灵散是伤科圣药。”伸手撕开张无忌胸前衣服,见伤口深及数寸,忙将玉灵散敷上去,鲜血涌出,却将药粉都冲开了。空性束手无策,急道:“怎么办?怎么办?” 何太冲夫妇更加焦急,他们只道自己已服下金蚕蛊毒,此人若重伤而死,自己夫妇俩解毒无人,也活不成了。何太冲抢到张无忌身前,急问:“金蚕蛊毒怎生解救,快说,快说啊。”小昭哭道:“走开!你忙什么?公子倘若活不了,大家是个死。”若在平时,何太冲是何等身分,怎能受一个青衣小婢的呼叱?但这时情急之下,仍不住口的急问:“金蚕蛊毒怎生解救?”空性怒道:“铁琴先生,你再不走开,老衲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便在此时,张无忌睁开眼来,微一凝神,伸左手食指在自己伤口周围点了七处穴道,血流登时缓了。空性大喜,便即将玉灵散为他敷上。小昭撕下衣襟,给他裹好伤口,眼见他脸白如纸,竟没半点血色,心中说不出的焦急害怕,一时情不自禁,伸双臂抱住了他头颈,叫道:“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张无忌这时神智已略清醒,暗运内息流转,只觉通到右胸便即阻塞,心想:“我但教有一口气息尚在,决不能让六大派杀了明教众人!”将真气在左边胸腹间运转数次,见小昭哭得伤心,说道:“小昭别怕!我不会死。”小昭心中略宽,放开了双臂,止泪说道:“你如要死,我跟着你死。” 张无忌向她微微一笑,对着众人说道:“峨嵋、武当两派有那一位不服在下调处,可请出来较量。”他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骇然,眼见周芷若这一剑刺得他如此厉害,竟仍兀自挑战。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峨嵋派今日已然落败,你若不死,日后再来算帐。咱们瞧武当派的罢!六大派此行成败,全仗武当派裁决。” 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崆峒、少林、华山、昆仑、峨嵋五派高手均已败在张无忌手下,只剩武当一派尚未跟他交过手。这时他身受剑伤,死多活少,别说一流高手,只须几个庸手上来纠缠一番,他也就支持不住了,甚至没人和他对敌,说不定稍等片刻,他也会伤发而毙,武当五侠任谁上前,自然毫不费力的便能将他击死,就可照原来策划,诛灭明教。 众人均想,武当派自来极重“侠义”两字,要他们出手加害一个身负重伤的少年,未免于名声大有损害,只怕武当五侠谁都不愿。但武当派若不出手,难道“六大派围攻光明顶”这件轰传武林的大事,竟落得铩羽而归?此后六大派在江湖上脸面何存?其中抉择,可实在为难之极。灭绝师太那几句话,意思说六大派今后荣辱,全由武当派而定,且看武当派是否有人肯顾全大局,损及个人名望。 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莫声谷五人面面相觑,谁都拿不定主意。宋青书突然道:“爹,四位师叔,让孩儿去料理了他。”武当五侠明白他意思,他是武当晚辈,由他出手,胜于累及武当五侠的英名。 俞莲舟道:“不成!我们许你出手,跟我们亲自出手并无分别。”张松溪道:“二哥,依小弟之见,大局为重,我五兄弟的名声为轻。”莫声谷道:“名声乃身外之物,只不过如此对付一个重伤少年,良心难安。”一时议论难决,各人眼望宋远桥,静候他作个定夺。 宋远桥见殷梨亭始终不发一言,可是脸上愤怒之色难平,心知他未婚妻纪晓芙失身于明教杨逍,以致殒命,实是生平奇耻大恨,若不一鼓诛灭明教,扫尽奸恶淫徒,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当下缓缓说道:“魔教作恶多端,除恶务尽,乃我辈侠义道的大节。名声固然要紧,但现今两者不能兼得,当取大者。青书,小心在意。” 宋青书躬身道:“是!”走到张无忌身前,朗声道:“曾少侠,你若非明教中人,尽可离去,自行下山养伤。六大派只诛魔教邪徒,跟你无涉。” 张无忌左手按住右胸伤口,说道:“大丈夫急人之难,死而后已。多谢……多谢宋兄好意,可是在下……在下决与明教同存共亡!” 明教和天鹰教人众纷纷高叫:“曾少侠,你待我们已仁至义尽,大伙儿感激不尽,到此地步,不必再斗了。” 殷天正脚步蹒跚的走近,说道:“姓宋的,让老夫来接你高招!”那知一口气提不上来,腿膝麻软,摔倒在地。 宋青书眼望张无忌,说道:“曾兄,既然如此,小弟碍于大局,可要得罪了。” 小昭挡在张无忌身前,叫道:“那你先杀了我再说。”张无忌低声道:“小昭,你别耽心,他杀不了我。”小昭急道:“你……身上有伤啊。”张无忌柔声道:“小昭,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小昭凄然道:“因为……因为你待我好,我愿意……愿意为你而死!”张无忌向她凝视半晌,心想:“就算我此时死了,也有了一个真正待我极好的知己。”柔声道:“以后,你做我的小妹子罢。”小昭缓缓点头,喜悦无已。 宋青书向小昭喝道:“你走开些!”张无忌道:“你对这位小姑娘粗声大气,忒也无礼!”宋青书在小昭肩头一推,将她推开数步,说道:“妖女邪男,有什么好东西了?快站起来,接招罢!”张无忌道:“令尊宋大侠谦谦君子,天下无人不服。阁下却这等粗暴。跟你动手,也不必……也不必站起身来。”实则他内劲提不上来,自知决计无力站起。 张无忌重伤后虚弱无力的情形,人人都瞧了出来。俞莲舟朗声道:“青书,点了他穴道,令他动弹不得,也就是了,不必伤他性命。” 宋青书道:“是!”左手虚引,右手倏出,向张无忌肩头点来。张无忌动也不动,待他手指点上“肩贞穴”,内力斜引,将他指力挪移推卸了开去。宋青书这一指之力犹似戳入了水中,更没半点着力处,只因出其不意,身子前冲,险些撞到张无忌身上,急忙站定,却已不免狼狈。 他定了定神,飞起右脚,猛往张无忌胸口踢去,这一脚已使了六七成力。俞莲舟虽叫他不可伤了张无忌性命,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对眼前这少年竟蓄着极深的恨意,这倒不是因他说自己粗暴,却是因见到周芷若瞧着这少年的眼光之中,一直含情脉脉,甚为关怀,最后虽奉师命而刺他一剑,但脸上神色凄苦,显见心中难受异常。 宋青书自见周芷若后,眼光难有片刻离开她身上,虽常自抑制,不敢多看,以免给人认作轻薄之徒,但周芷若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无不瞧得清清楚楚,心下明白:“她这一剑刺了之后,不论这小子死也好,活也好,再也不能从她心上抹去了。”自己倘若击死了这少年,周芷若必定深深怨怪,可是妒火中烧,实不肯放过这唯一制他死命的良机。宋青书文武双全,乃武当派第三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为人也素来端方重义,但遇到了“情”之一关,竟致方寸大乱。 众人眼见宋青书这腿踢去,张无忌若非跃起相避,只有出掌硬接,但显然他便要支撑着坐起也难办到,看来这一脚终不免取了他性命。却见足尖将要及胸,张无忌右手五指轻拂,宋青书右腿竟然转向,从他身侧斜了过去,相距虽不过三寸,这一腿却终于全然踢了个空。宋青书在势已无法收腿,跟着跨了一步,左足足跟后撞,直攻张无忌背心,这一招既快且狠,人所难料,原是极高明的招数,但张无忌手指拂出,又卸开了他足跟的撞击。 三招一过,旁观众人无不大奇。宋远桥叫道:“青书,他本身已没半点劲力,这是四两拨千斤之法。”他眼光老到,瞧出张无忌此时劲力全失,所使的功夫虽颇怪异,基本道理却与武学中借力打力并无二致。 宋青书得父亲一言提醒,招数忽变,双掌轻飘飘地,若有若无的拍击而出,乃武当绝学之一的“绵掌”。借力打力原是武当派武功的根本,他所使的“绵掌”本身劲力若有若无,要令对方无从借力。但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已练到第七层境界,绵掌虽轻,终究有形有劲,他左手按住胸口伤处,右手五指犹如抚琴鼓瑟,忽挑忽捻,忽弹忽拨,上身半点不动,片刻间将宋青书的三十六招绵掌掌力尽数卸了。 宋青书心下大骇,偶一回头,突然和周芷若的目光相接,只见她满脸关怀之色,不禁心中又酸又怒,知她关怀的决非自己,深深吸一口气,左手挥掌猛击张无忌右颊,右手出指疾点他左肩“缺盆穴”,这一招叫作“花开并蒂”,名称好听,招数却十分厉害,双手递招之后,跟着右掌击他左颊,左手食指点他右肩后“缺盆穴”。这招“花开并蒂”共有连续四式,便如暴风骤雨般使出,势道之猛,手法之快,当真非同小可。众人见了这等声势,齐声惊呼,不约而同的都跨上一步。 只听得啪啪两下清脆响声,宋青书左手一掌打上了自己左颊,右手食指点中了自己左肩“缺盆穴”,跟着右手一掌打上了自己右颊,左手食指点中了自己右肩“缺盆穴”。他这招“花开并蒂”四式齐中,却均给张无忌以“乾坤大挪移”功夫挪移到了他自己身上。倘若他出招稍慢,那么点中了自己左肩“缺盆穴”后,此后两式便即无力使出,偏生他四式连环,迅捷无伦,左肩“缺盆穴”虽遭点中,手臂尚未麻木,直到使全了“花开并蒂”的下半套之后,这才手足酸软,砰的一声,仰天摔倒,挣扎了几下,再也站不起身。 宋远桥快步抢出,左手推拿几下,解开了儿子的穴道,但见他两边面颊高高肿起,每一边留下五个乌青的指印,知他受伤虽轻,但儿子心高气傲,今日当众受此大辱,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一言不发,携了他手回归本派。 这时四周喝采之声,此起彼落,议论赞美的言语,嘈杂盈耳。突然间张无忌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按着伤口,又咳嗽起来。小昭在旁,伸手代他按住伤口,垂泪低声安慰。众人凝视着他,极为关怀,均想:他重伤下抵御宋青书的急攻,虽然得胜,但内力损耗必大。有的人看看他,又望望武当派众人,不知他们就此认输呢,还是另行派人出斗。 宋远桥道:“今日之事,武当派已然尽力,想是魔教气数未尽,上天生下这个奇怪少年来。若再缠斗不休,名门正派跟魔教又有什么分别?”俞莲舟道:“大哥说得是。咱们即日回山,请师父指点。日后武当派卷土重来,待这少年伤愈之后,再决胜负。”他这几句话说得光明磊落,豪气逼人,今日虽然认输,但不信武当派终究会技不如人。张松溪和莫声谷齐道:“正该如此!” 忽听得唰的一声,殷梨亭长剑出鞘,双眼泪光莹莹,大踏步走出去,剑尖对着张无忌,说道:“姓曾的,我跟你无冤无仇,此刻再来伤你,我殷梨亭枉称这‘侠义’两字。可是那杨逍和我仇深似海,我非杀他不可,你让开罢!” 张无忌摇头道:“但教我有一口气在,不容你们杀明教一人。” 殷梨亭道:“那我可先得杀了你!” 张无忌喷出一口鲜血,神智昏迷,心情激荡,轻轻的道:“殷六叔,你杀了我罢!” 殷梨亭听到“殷六叔”三字,只觉语气极为熟悉,心念一动:“无忌幼小之时,常常这般叫我,这少年……”凝视他的面容,竟越看越像,虽分别八年多,张无忌已自一个小小孩童成长为壮健少年,相貌已然大异,但殷梨亭心中先存下“难道他竟是无忌”这个念头,细看之下,记忆中的面貌一点点显现出来,不禁颤声道:“你……你是无忌么?” 张无忌全身再无半点力气,自知去死不远,再也不必隐瞒,叫道:“殷六叔,我……我时时……想念你!” 殷梨亭双目流泪,当的一声抛下长剑,俯身将他抱起,叫道:“你是无忌,你是无忌孩儿,你是我五哥的孩儿张无忌!” 第1719章 倚天屠龙记(106) 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人一齐围拢,各人又惊又喜,顷刻间心头充塞了欢喜之情,什么六大派与明教间的争执仇怨,一时俱忘。 殷梨亭这么一叫,除了何太冲夫妇、周芷若、杨逍等寥寥数人之外,余人无不讶异,那想到这个舍命力护明教的少年,竟是武当派张翠山的儿子。 殷梨亭见张无忌晕了过去,忙摸出一粒“天王护心丹”塞入他口中,将他交给俞莲舟抱着,拾起长剑,冲到杨逍身前,戟指骂道:“姓杨的,你这猪狗不如的淫徒,我……我……”喉头哽住,再也骂不下去,长剑递出,便要往杨逍心口刺去。 杨逍全身不能动弹,微微一笑,闭目待毙。突然斜刺里奔过来一个少女,挡在杨逍身前,叫道:“休伤我爹爹!” 殷梨亭凝剑不前,定睛看时,不禁“啊”的一声,全身冰冷,只见这少女长挑身裁、秀眉大眼,竟然便是纪晓芙。他自和纪晓芙定亲之后,每当练武有暇,心头甜甜的,总是想着未婚妻的俏丽倩影,及后得知她为杨逍掳去,失身于他,更且因而毙命,心中愤恨自是难以言宣。此刻突然又见到她,身子一晃,失声叫道:“晓芙妹子,你……你没……” 那少女却是杨不悔,说道:“我姓杨,纪晓芙是我妈妈,她早死了。” 殷梨亭一呆,这才明白,喃喃的道:“啊,是了,我真胡涂!你让开,我今日要为你妈报仇雪恨。”杨不悔指着灭绝师太道:“好!殷叔叔,你去杀了这个老贼尼。” 殷梨亭道:“为……为什么?”杨不悔道:“我妈是给这老贼尼一掌打死的。”殷梨亭道:“胡说八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杨不悔冷冷的道:“那日在蝴蝶谷中,老贼尼叫我妈来刺死我爹爹,我妈不肯,老贼尼就将我妈打死了。我亲眼瞧见的,无忌哥哥也亲眼瞧见的。你再不信,不妨问问那老贼尼自己。”当纪晓芙身死之时,杨不悔年幼,什么也不懂得,但后来年纪大了,慢慢回想,自然明白了当年的经过。 殷梨亭回过头去,望着灭绝师太,脸上露出疑问之色,嗫嚅道:“师太……她说……纪姑娘是……” 灭绝师太嘶哑着嗓子道:“不错,这等不知廉耻的孽徒,留在世上又有何用?她和杨逍是两相情愿。她宁肯背叛师门,不愿遵奉师命,去刺杀这个淫徒恶贼。殷六侠,为了顾全你的颜面,我始终隐忍不言。哼,这等无耻女子,你何必念念不忘于她?”殷梨亭铁青着脸,大声道:“我不信,我不信!” 灭绝师太道:“你问问这女孩子,她叫什么名字?” 殷梨亭的目光转到杨不悔脸上,泪眼模糊之中,瞧出来活脱便是纪晓芙,耳中却听她清清楚楚的说道:“我叫杨不悔。妈妈说:这件事她永远也不后悔。” 当的一声,殷梨亭掷下长剑,回过身来,双手掩面,疾冲下山。宋远桥和俞莲舟大叫:“六弟,六弟!”但殷梨亭既不答应,亦不回头,提气急奔,突然间失足摔了一交,随即跃起,片刻间奔得不见了踪影。 他和纪晓芙之事众人多有知闻,眼见事隔十余年,他仍如此伤心,不禁都为他难过,以武当殷六侠的武功,奔跑之际如何会失足摔跌?那自是意乱情迷、神不守舍之故了。 这时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人分坐四角,各出一掌,抵在张无忌胸、腹、背、腰四处大穴之上,齐运内力,给他疗伤。四人内力甫施,立时觉得他体内有一股极强的吸力,源源不绝的将四人内力吸引过去。四人大惊,暗想如此不住吸去,只须一两个时辰,自己内力便致耗竭无存,但他生死未卜,那便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处,张无忌缓缓睁开眼睛,“啊”了一声。宋远桥等心头一震,猛觉得手掌心有一股极暖和的热力反传过来,竟是他的九阳神功起了应和,转将内力反输向四人体内。 宋远桥叫道:“使不得!你自己静养要紧。”四人急忙撒掌而起,但觉似有一片滚水周流四肢百骸,舒适无比,显是他不但将吸去的内力还了四人,而且他体内九阳真气充盈鼓荡,反助四人增强了内功修为。宋远桥等四人面面相觑,暗自震骇,眼见他重伤垂死,那知内力竟如此强劲浑厚,沛不可当,料来剑伤当可无碍。 此刻张无忌外伤尚重,内息却已运转自如,慢慢跪倒在地,说道:“宋大伯、俞二伯、张四伯、莫七叔,恕侄儿无礼。太师父他老人家福体安康?” 宋远桥、俞莲舟等忙扶他站起。俞莲舟道:“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无忌,你……你长得这么大了……”说了这句话,心头虽有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脸露微笑,热泪盈眶。 白眉鹰王殷天正得知这位救命恩人竟是自己外孙,高兴得呵呵大笑,却终究站不起身。 灭绝师太铁青着脸,将手一挥,峨嵋群弟子跟着她向山下走去。 周芷若低着头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向张无忌望去。张无忌却也正自目送她离去。两人目光相接,周芷若苍白的脸颊上飞上一阵红晕,眼光中似说:“我刺得你如此重伤,当真万分的过意不去,你可要好好保重。”张无忌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周芷若登时满脸喜色,神采飞扬,随即回过头去,加快脚步,远远去了。 武当派和张无忌相认,再加峨嵋派这一去,六大派围剿魔教之举登时风流云散。崆峒和华山两派携死扶伤,跟着离去。 何太冲走上前来,说道:“小兄弟,恭喜你们亲人相认啊……”张无忌不等他接着说下去,从怀中摸出两枚避瘴气、去秽恶的寻常药丸,递了给他,说道:“请贤夫妇各服一丸,金蚕蛊毒便可消解。” 何太冲接过药丸,见黑黝黝的毫不起眼,不信便能消解得那天下至毒的金蚕蛊毒。张无忌道:“在下既说消解得,便消解得。”他话声仍然微弱,但光明顶这一战镇慑六大门派,气度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威严,不由得何太冲不信。他又想:“即使他骗人,这药不能消解蛊毒,但当着武当四侠,也不能强逼他给真药。何况少林派那空性贼秃也颇有回护这小贼之意。今日只好认命罢!”苦笑着说声:“多谢!”和班淑娴分别服下药丸,指挥众弟子收拾本派死者的尸首,告辞下山。 俞莲舟道:“无忌,你伤重不能下山,只好在此调养,我们可不能留下陪你。盼你痊愈之后来武当一行,也好让师父见了你欢喜。”张无忌含泪点头。各人有许多事想问、有许多话想说,但见他神情委顿,均知多说一句话便加重他一分伤势,只得忍住不言。 猛听得少林派中有人大声叫了起来:“圆真师兄的尸首呢?”另一人道:“咦,怎不见了圆真师伯的法体?”莫声谷好奇心起,抢步过去看时,只见七八名少林僧在收拾本门战死者的遗体,可是单单少了圆真一具尸体。 圆音指着明教教众,大声喝道:“快把我圆真师兄的法体交出来,莫惹得和尚无名火起,一把火烧得你们个个尸骨成灰。” 周颠笑道:“哈哈,哈哈!真正笑话奇谈!你这活贼秃我们也不要,要他这死和尚何用?拿他当猪当羊,宰来吃他的瘦骨头么?” 少林众人心想倒也不错,当下十余名僧人四出搜索,却那里有圆真的尸身?众人虽觉奇怪,但想多半是华山、崆峒各派收取本门死者尸身之时误收了去,也就不再追寻。 当下少林、武当两派人众连袂下山。张无忌上前几步,躬身相送。宋远桥道:“无忌孩儿,今日一战,你名扬天下,对明教更恩重如山。盼你以后多所规劝引导,总要使明教改邪归正,少作坏事。”张无忌道:“孩儿遵奉师伯教诲,自当尽力而为。”张松溪道:“一切小心在意,事事提防奸恶小人。”张无忌又应道:“是!”他和武当四侠久别重逢,又即分离,五人均依依不舍。 杨逍和殷天正待六大派人众走后,两人对望一眼,齐声说道:“明教和天鹰教全体教众,叩谢张大侠护教救命大恩!”顷刻之间,黑压压的人众跪满了一地。 张无忌不由得慌了手脚,何况其中尚有外公、舅舅诸人在内,忙跪下还礼。他这一急跪,胸口剑伤破裂,几口鲜血喷出,登时晕去。 小昭抢上扶起。明教中两个没受伤的头目抬过一张软床,扶他睡上。杨逍道:“快扶张大侠到我房中静养。”那两名头目躬身答应,将张无忌抬入杨逍房中。 小昭跟随在后,经过杨不悔身前时,杨不悔冷冷的道:“小昭,你装得真像,我早知你必有古怪,只是没料到这么个丑东西,竟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小昭低头不语。 这几天中,明教教众救死扶伤,忙碌不堪。经过这场从地狱边缘逃回来的大战,各人都明白了以往实不该自相残杀,以致召来如此外侮。人人关怀着张无忌的伤势,谁也不提旧怨,安安静静的耽在光明顶上养伤。 张无忌九阳神功已成,剑伤虽然不轻,但因周芷若剑尖刺入时偏了数寸,只伤及肺叶,未中心脏,因此静养了七八天,伤口渐渐愈合。殷天正、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人躺在软床之中,每日由人抬进房来探视,见他一天好似一天,都极欣慰。 到第八日上,张无忌已可坐起。那天晚上,杨逍和韦一笑又来探病。张无忌道:“两位身中幻阴指后,这几天觉得怎样?”杨韦二人每日都苦熬刺骨之寒的折磨,伤势已越来越重,但怕他挂怀,都道:“好得多了!” 张无忌见二人脸上黑气笼罩,说话也有气无力,说道:“我内力已回复了六七成,这便给两位治一治看。”杨逍忙道:“不,不!张大侠何必忙在一时?待你贵体全愈,再给我们医治不迟。此刻使力早了,伤势若有反覆,我们心中何安?”韦一笑道:“早医晚医,也不争在这几日。张大侠静养贵体要紧。” 张无忌道:“我外公鹰王、义父狮王,都和两位平辈论交,两位是我长辈,再称‘大侠’什么,侄儿可实在不敢答应。” 杨逍微笑道:“将来我们都是你的属下,在你跟前,连坐也不敢坐,还说什么长辈平辈?”张无忌一怔,问道:“杨伯伯你说什么?”韦一笑道:“张大侠,这明教教主的重任,若不由你来承当,更有何人能够担负?” 张无忌双手急摇,忙道:“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面远远传来一阵阵尖利的哨子之声,正是光明顶山下有警的讯号。杨逍和韦一笑一怔,均想:“难道六大派出尔反尔,去而复返么?”但脸上都显得若无其事。杨逍道:“昨天吃的人参还好么?小昭,你再到药室去取些,给张大侠煎汤喝。”只听西面、南面同时哨子声大作。张无忌问道:“是外敌来攻么?”韦一笑道:“本教和天鹰教不乏好手,张大侠不必挂心,谅小小几个毛贼,何足道哉!” 可是片刻之间,哨子声已近了不少,敌人来得好快,显然并非小小毛贼。杨逍道:“我出去安排一下,韦兄在这里陪着张大侠。嘿嘿,明教难道就此一蹶不振,人人都可来欺侮了?”他虽伤得动弹不得,但言语中仍充满豪气。 张无忌寻思:“少林、峨嵋这些名门正派,决不会不顾信义,重来寻仇。来者多半是残忍奸恶之辈。光明顶上所有高手人人重伤,这七八天中没一人能养好伤势,决难抵挡外敌,倘若强自出战,只有枉送了性命。”不由得彷徨无计。 突然门外脚步声急,一人闯了进来,满脸血污,胸口插着一柄短刀,叫道:“敌人从三面……攻上山来……弟兄们抵敌……不住……”韦一笑问道:“什么敌人?”那人手指室外,想要说话,突然向前摔倒,就此死去。 但听得传警呼援的哨声,此起彼落,显是情势急迫。忽然又有两人奔进室来,杨逍认得当先一人是洪水旗的掌旗副使,只见他全身浴血,脸色犹如鬼魅,但仍努力镇定,微微躬身,禀道:“张大侠、杨左使、韦法王,山下来攻的是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路人物。”杨逍双眉一轩,哼了一声,道:“这些么魔小丑,也欺上门来了吗?”那掌旗副使道:“敌人本来也不厉害,只不过咱们兄弟多数有伤在身……” 他说到这里,冷谦、铁冠道人张中、彭莹玉、说不得、周颠等五散人分别由人抬了进来。周颠气呼呼的大叫:“好丐帮,勾结了三江帮、巫山帮来乘火打劫,我周颠只要有一口气在,跟他们永世没完……”他话犹未了,殷天正、殷野王父子撑着木杖,走进室来。殷天正道:“无忌孩儿,你躺着别动。他妈的‘五凤刀’和‘断魂枪’这两个小小门派,还能把咱们怎样了?” 这些人中,杨逍在明教位望最尊、殷天正是天鹰教教主、彭莹玉最富智计,这三人生平不知遇到过多少大风大浪,每每能当机立断,转危为安,但眼前的局势实已陷入绝境,人人重伤之下,敌人大举来攻,其他的帮会门派倒也罢了,丐帮却号称江湖上第一大帮,帮内能人众多,力量着实不小,眼看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这时每人隐然都已将张无忌当作首领,不约而同的望着他,盼他突出奇计,解此困境。 张无忌在这顷刻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他自知武功虽较杨逍、外公、韦一笑诸人为高,但说到见识计谋,这些高手当然均胜他甚多,他们既无良策,自己又有什么更高明的法子?正沉吟间,突然想起一事,冲口而出的叫道:“咱们快到秘道中暂且躲避,敌人未必能发觉。就算发觉了,一时也不易攻入。” 他想到此法,自觉是眼前最佳方策,语音甚是兴奋,不料众人面面相觑,竟没一人附和,似乎都认为此法绝不可行。张无忌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且避祸,待伤愈之后再和敌人一决雌雄,也不算是堕了威风。” 杨逍道:“张大侠此法诚然极妙。”转头向小昭道:“小昭,你扶张大侠到秘道去。”张无忌道:“大伙儿一齐去啊!”杨逍道:“你请先去,我们随后便来。” 第1720章 倚天屠龙记(107) 张无忌听他语气,知他们决不会来,不过是要自己躲避而已,朗声说道:“各位前辈,我虽非贵教中人,但和贵教共过一场患难,总该算得是生死之交。难道我就贪生怕死,能撇下各位,自行前去避难?” 杨逍道:“张大侠有所不知,明教历代传下严规,这光明顶上的秘道,除教主之外,本教教众谁也不许闯入,擅进者死。你和小昭不属本教,不必守此规矩。” 这时只听得隐隐喊杀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幸好光明顶上道路崎岖,地势险峻,一处处关隘均有铁闸石门,明教虽未能作有力抵抗,来攻者却也不易迅速奄至。加之明教名头素响,来袭敌人心存忌惮,未敢贸然深入,然听这厮杀之声,却总是在一步步的逼进。偶尔远处传来一两声临死时的号呼之声,显是明教教众竭力御敌,以致惨遭屠戮。 张无忌心想:“再不走避,只怕一个时辰之内,明教上下人众无一得免。”问道:“这不可进入秘道的规矩,难道决计变更不得么?”杨逍神色黯然,摇了摇头。 彭莹玉忽道:“各位听我一言:张大侠武功盖世,义薄云天,于本教有存亡续绝的大恩。咱们拥立张大侠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倘若教主有命,号令众人进入秘道,大伙儿遵从教主之令,那便不是坏了规矩。”杨逍、殷天正、韦一笑等早就有意奉张无忌为教主,一听彭和尚之言,人人叫好。 张无忌急忙摇手道:“小子年轻识浅、无德无能,如何敢当此重任?加之我太师父张真人当年谆谆告诫,命我不可身入明教,小子应承在先。彭大师之言,万万不可。” 殷天正道:“我是你外公,叫你入了明教。就算外公亲不过你太师父,大家半斤八两,我和张真人的说话就相互抵消了罢,只当谁也没说过。入不入明教,凭你自决。”殷野王也道:“再加一个舅父,那总够斤两了罢?常言道:见舅如见娘。你娘既已不在,我就如同是你亲娘一般。” 张无忌听外公和舅父如此说,心中难过,说道:“当年阳教主曾有一通遗书,我从秘道中带将出来,原拟大家伤愈之后传观。阳教主的遗命是要我义父金毛狮王暂摄教主之位。”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封遗书,交给杨逍。 彭莹玉道:“张大侠,大丈夫身当大变,不可拘泥小节。谢狮王是你义父,犹似亲父一般,自来子继父职,谢狮王既不在此,便请你依据阳教主遗言,暂摄教主尊位。”众人齐道:“此言最是。” 张无忌耳听得杀声渐近,心中惶急加甚,一时没了主意,寻思:“此刻救人重于一切,其余尽可缓商。”朗声道:“各位既然如此见爱,小子若再不允,反成明教的大罪人了。小子张无忌,暂摄明教教主职位,度过今日难关之后,务请各位另择贤能。” 众人齐声欢呼,虽大敌逼近,祸及燃眉,但人人喜悦之情,见于颜色。均想明教自前教主阳顶天暴毙,统率无人,一个威震江湖的大教竟闹得自相残杀、四分五裂。脱教远去者有之,置身事外者有之,自立门户者有之,为非作歹者有之,互争互斗者更有之,从此一蹶不振,危机百出。今日重立教主,中兴可期,如何不令人大为振奋?能行动的便即拜倒。殷天正、殷野王虽是尊亲,亦无例外。 张无忌忙拜倒还礼,说道:“各位请起。杨左使,请你传下号令:本教上下人等,一齐退入秘道。” 杨逍道:“是!谨遵教主令谕。启禀教主,咱们命烈火旗纵火阻敌,将光明顶上房舍尽数烧了。敌人只道咱们已然逃走。不知可好?”张无忌道:“此计大妙,请杨左使传令。”心想:“此法当年朱长龄便曾使过,计策本身原是好的,只不过他是用来骗我而已。” 杨逍当即传令出去,撤回守御各处的教众,命洪水、烈火二旗断后,其余各人,退入秘道。众人进入杨不悔闺房,拆去床铺,露出秘道的洞口。明教是主,天鹰教是客,当下命天鹰教教众先退,跟着是天地风雷四门,光明顶上诸般职事人员,锐金、巨木、厚土三旗,五散人和韦一笑等先后退入。此时洪水旗人众喷射毒水,着体腐烂,稍阻敌人攻势。待张无忌和杨逍退入不久,洪水旗诸人分别进来,东西两面已火光烛天。 这场火越烧越旺,烈火旗人众手执喷筒,不断喷射西域特产的石油。那石油近火即燃,最是厉害不过,来攻的各门派人数虽多,却畏火不敢逼近,只四面团团围住,不令明教人众漏网。烈火旗人众进入秘道后关上闸门。不久房舍倒塌,将秘道的入口掩在火焰之下。 这场大火直烧了两日两夜,兀自未熄。光明顶是明教总坛所在,百余年的经营,数百间美轮美奂的厅堂屋宇尽成焦土。来攻敌人待火势略熄,到火场中翻寻时,见到不少明教战死者的尸首,皆已烧成焦炭,面目不可辨认,只道明教教众宁死不降,人人自焚而死,杨逍、韦一笑等都已命丧火场之中。 天鹰教与明教人众按着秘道地图,分别入住一间间石室。此时已深入地底,上面虽烈火熊熊,在秘道中却听不到半点声音,也丝毫不觉炎热。众人带足了粮食清水,便一两个月不出去也不致饥渴。明教和天鹰教人众各归本旗、本坛,全都肃静无声。众人均知这秘道是向来不许擅入的圣地,承蒙教主恩典,才得进来避难,谁也不敢任意走动。 杨逍等首脑人物都聚在阳顶天的遗骸之旁,听张无忌述说如何见到阳前教主的遗书、如何练成乾坤大挪移心法。他说毕,将记述心法的羊皮交给杨逍。杨逍不接,躬身说道:“阳前教主的遗书上写得明白:‘乾坤大挪移心法暂由谢逊接掌,日后转奉新教主。’这份心法,自当由教主掌管。” 众人传阅阳顶天的遗书,尽皆慨叹,说道:“那料到阳教主一世神勇睿智,竟因夫妇之情而致走火归天。咱们若得早日见此遗书,何致有今日的一败涂地。”各人想到死难同伴之惨、自己狼狈逃命之辱,无不咬牙切齿的痛骂成昆。 杨逍道:“这成昆虽是阳教主夫人的师兄、是金毛狮王的师父,可是我们以前都未能见他一面,可见此人心计之工。原来数十年前,他便处心积虑的要摧毁本教。”周颠道:“杨左使、韦蝠王,你们都堕入了他的道儿而不觉,也可算得无能。”他本想扯上殷天正,碍于教主的情面,将“白眉老儿”四个字咽入了肚里。杨逍脸上一红,说道:“总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成昆恶贼终究命丧野王兄的掌底。”烈火旗掌旗使辛然恨恨的道:“成昆这恶贼作了这么大的孽,倒给他死得太便宜了。” 众人议论了一会,其后分别静坐用功,疗养伤势。 在秘道中过了七八日,张无忌的剑创已好了九成,结了个寸许长的疤,当即为受了外伤的弟兄治疗,虽药物多缺,但他针灸推拿,当真着手成春。众人初时只道这位少年教主武功深不可测,岂知他医道竟也如此精湛,几可直追当年的“蝶谷医仙”胡青牛。 再过数日,张无忌剑伤全愈,当即运起九阳神功,给杨逍、韦一笑及五散人逼出体内幻阴指的寒毒。三日之间,众大高手内伤尽去,无不意气风发,便要冲出秘道,尽歼来攻之敌。张无忌道:“各位伤势已愈,内力未纯,既已忍耐多日,索性便再等几天。” 这数日中,人人加紧磨练,武功浅的磨刀砺剑,武功深的练气运劲,自从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以来,明教始终挨打受辱,这口怨气可实在憋得狠了。 这天晚间,杨逍将明教的教义宗旨、教中历代相传的规矩、明教在各地支坛的势力、教中首要人物的才能性格,一一向张无忌详为禀告。 只听得铁链叮当声响,小昭托了茶盘,送上茶来。张无忌道:“杨左使,这小姑娘近来无甚过犯,请你打开铁锁,放了她罢!”杨逍道:“教主有令,敢不遵从。”叫杨不悔进来,说道:“不悔,教主吩咐,你给小昭开了锁罢。”杨不悔道:“那钥匙放在我房里的抽屉中,没带下来。”张无忌道:“那也不妨,钥匙想来也烧不烂。” 杨逍待女儿和小昭退出,说道:“教主,小昭这小丫头年纪虽小,却极为古怪,对她不可不加提防。”张无忌问道:“这小姑娘来历如何?”杨逍道:“半年之前,我和不悔下山游玩,见到她一人在沙漠之中,抚着两具尸首哭泣。我们上前查问,她说死的二人是她爹娘。她爹爹在中原得罪了官府,一家三口给充军来到西域,前几日因不堪蒙古官兵凌辱,逃了出来,她爹娘终于伤发力竭,双双毙命。我见她小小一个女孩,孤苦伶仃,虽容貌奇丑,说话倒也不蠢,便给她葬了父母,收留了她,叫她服侍不悔。” 张无忌点了点头,心想:“原来小昭父母双亡,身世极是可怜,跟我竟是一般。” 杨逍续道:“我们带小昭回到光明顶上之后,有一日我教不悔武艺,小昭在旁听着,怎知我解释到六十四卦方位之时,不悔尚未领悟,小昭的眼光已射到了正确的方位之上。”张无忌道:“想是她天资聪颖,悟性比不悔妹子快了一点。” 杨逍道:“初时我也这么想,倒很高兴,但转念一想,起了疑心,故意说了几句极难的口诀,那是我从未教过不悔的。其时日光西照,地火明夷,水火未济,我故意说错了方位,只见她眉头微蹙,竟发觉了我的错处。从此我便留上了心,知道这小姑娘曾得高人传授,身怀上乘武功,到光明顶上非比寻常,乃有所为而来。” 张无忌道:“或者她父亲精通易理,那是家传之学,亦未可知。” 杨逍道:“教主明鉴:文士所学的易理,和武功中的易理颇有不同。倘若小昭所学竟是她父母所传,那么她父母当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了,又怎能受蒙古官兵凌辱而死?我其时不动声色,过了几日,才闲闲问起她父母的姓名身世。她推得干干净净,竟不露丝毫痕迹。当时我也不发作,只叮嘱不悔暗中留神。有一日我说个笑话,不悔哈哈大笑,小昭在旁听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其时她站在我和不悔背后,只道我父女瞧不见她,岂知不悔手中正在把玩一柄匕首,那匕首明净如镜,将她笑容清清楚楚的映了出来。她却那里是个丑丫头?容貌比之不悔美得多了。而她的面貌和一人十分相似,这个人和本教却有大大的干系。待我转过头来,她立时又变成了挤眼歪嘴的怪相。” 张无忌微笑道:“要整日假装这怪样,当真不易。”心想:“杨左使是何等精明厉害的人物,小昭这小丫头在他面前耍花腔,自然瞒他不过。” 杨逍又道:“当下我仍隐忍不言,这日晚间,夜静人定之后,我悄悄到女儿房中,来窥探小昭动静。只见这丫头正从不悔房中出来。她迳往东边房舍,不知找寻什么,每一间房间、每一处隐僻之所,无不细细寻到。我再也忍不住了,现身而出,问她找寻什么,是谁派她到光明顶来卧底。她倒也镇静,说无人派她,只喜欢到处玩玩,出于好奇之心。我诸般恐吓劝诱,她始终不露半句口风,我关着她饿了七天七夜,饿得她奄奄一息,她仍不说。于是我将教中旧日留传的这副玄铁铐镣将她铐住,令她行动之时发出叮当声响,那便不能暗中加害不悔。” “我所以不即杀她,是想查知她来历。教主,这小丫头乃敌人派来卧底,决无可疑,只不过她所相似那人离去已久,陈年旧事,我也没太放在心上,谅这小小丫头,碍得什么?念在她服侍教主一场,教主慈悲饶恕,那也是她的造化。”当日光明顶上,张无忌给周芷若刺伤,小昭对他情急关怀、他说认了她做妹子,杨逍都瞧在眼里,知教主与她颇有情谊,原来对她所怀的敌意,便减了不少。 张无忌站起身来,笑道:“咱们在地牢中关了这么多日,也该出去散散心了罢?”杨逍大喜,问道:“这就出去?”张无忌道:“伤势未愈的,无论如何不可动手,要立功也不忙在一时。其余的便都出去。好不好?”杨逍出去传令,秘道中登时欢声雷动。 众人进秘道时是从杨不悔闺房的通道而入,这次出去,走的却是侧门,以便通往后山。张无忌推开阻门巨石,当先出去,待众人走尽,又将巨石推上。那厚土旗的掌旗使颜垣是明教中第一神力之士,他试着运劲一推那块小山般的巨石,竟如蜻蜓撼石柱,全没动静,不禁伸出了舌头缩不回去,心中对这位青年教主更加敬佩无已。 众人出得秘道,生怕惊动了敌人,连咳嗽之声也半点全无。 张无忌站在一块大石之上。月光泻将下来,只见天鹰教人众排在西首宾位,天微、紫微、天市三堂,青龙、白虎、玄武、朱雀、神蛇五坛,各有统率,整整齐齐的排着。原来坛主白龟寿等多已去世,早另行立了新坛主。东首是明教五旗: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各旗正副掌旗使率领本旗弟兄,分五行方位站定。中间是杨逍属下天、地、风、雷四门门主所统的光明顶教众。那天字门所属是中原男子教众;地字门所属是女子教众;风字门是释道等教出家人,明教虽为拜火之独特教派,但门户宽大,释、道、景、回各教徒众均可入教,不必舍弃原来教门;雷字门则是西域诸外族人氏的教众。虽然连日激战,五旗四门无不伤残甚众,但此刻人人精神振奋。青翼蝠王韦一笑及冷谦等五散人站在张无忌身后卫护。人人肃静,只候教主令下。 张无忌缓缓说道:“敌人来攻本教重地,咱们虽欲善罢,亦不可得。但本人实不愿多所杀伤,务希各位体念此意,得饶人处便饶人。天鹰教由殷教主率领,自西攻击。五行旗由巨木旗掌旗使闻苍松总领,自东攻击。杨左使率领天字门、地字门,自北攻击。五散人率领风字门、雷字门,自南攻击。韦蝠王与本人居中策应。”众人一齐躬身应命。 张无忌左手一挥,低声道:“去罢!”四队教众分从东南西北四方包围光明顶。 第1721章 倚天屠龙记(108) 张无忌向韦一笑道:“蝠王,咱两个从秘道正门出去,攻他们个措手不及。”韦一笑大喜,说道:“妙极!”两人重行回入秘道,从杨不悔闺房的入口处钻了出来。 其时上面已堆满了瓦砾、焦木,费了好大力气才走出来,扑鼻尽是焦臭之气。其时明教人众距离尚远,但光明顶上留着的敌人已然发觉,大呼小叫,相互警告。张无忌和韦一笑相视一笑,均想:“这批家伙大惊小怪,不必相斗,胜败已分。”两人隐身在倒塌了的半堵砖墙之后,月光下但见黑影来回奔走。 过不多时,说不得和周颠两人并肩先至,已从南方攻到,冲入人群。跟着殷天正、杨逍、五行旗人众齐到,大呼酣斗。夺得光明顶的本有丐帮、巫山帮、海沙派等十余个大小帮会,眼见光明顶烧成一片白地,明教人众无一漏网,只道已大获全胜。丐帮、巨鲸帮等一大半帮会这几日都已纷纷下山,光明顶上只剩下神拳门、三江帮、巫山帮、五凤刀四个帮会门派。明教教众突然杀出,这四个门派中虽也有若干好手,却怎是杨逍、殷天正这些人的对手,不到一顿饭工夫,已死伤大半。 张无忌现身而出,朗声说道:“明教高手此刻聚会光明顶。诸大帮会门派听了,再斗无益,一齐抛下兵刃投降,都饶你们性命,好好送你们下山。” 神拳门、三江帮、巫山帮、五凤刀中的好手已死伤大半,余下的眼见敌人大集,均无斗志,纷纷抛下兵刃投降。二十余名悍勇之徒兀自顽抗,片刻间便已尸横就地。 这十余日中,丐帮等人众已在山顶搭了若干茅棚暂行栖身,这时巨木旗下教众又再砍伐树木,搭盖茅舍。地字门下的女教众忙着烧水煮饭。 光明顶上燃起熊熊大火,叩谢明尊火圣佑护。 白眉鹰王殷天正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天鹰教教下各人听了:本教和明教同气连枝,本是一脉。二十余年之前,本人和明教的伙伴们不和,这才远赴东南,自立门户。眼下明教由张大侠出任教主,人人捐弃旧怨,群策群力。‘天鹰教’这个名字,打从今日起,世上再也没有了,大伙儿都是明教的教众,咱们人人听张教主的分派号令。要是那个不服,快快给我滚下山去罢!” 天鹰教教众欢声雷动,都道:“天鹰教源出明教,现今是返本归宗。咱们大伙儿都入明教,那是何等美事。殷教主和张教主是家人至亲,听那一位教主的号令都是一样。”殷天正大声道:“打从今日起只有张教主,那个再叫我一声‘殷教主’,便是犯上叛逆。” 张无忌拱手道:“天鹰教和明教分而复合,真是天大喜事。先前在下迫于情势,暂摄教主之位。此刻大敌已除,咱们正该重推教主。教中有这许多英雄豪杰,小子年轻识浅,何敢居长?” 周颠大声道:“教主,你倒是代大伙儿想想,我们为了这教主之位,闹得四分五裂,好容易个个都服了你。你若再推辞,那么你派个人出来当教主罢。哼,哼!不论是谁,我周颠首先不服。要我周颠当罢,别个儿可又不服。”彭莹玉道:“教主,倘若你不肯担此重任,明教又回上了自相残杀、大起内哄的老路,难道那时又来求你搭救?” 张无忌心想:“这干人说的也是实情,当此情势,我确难袖手不顾。可是这个教主,我确是既不会做,又不想做。”于是朗声道:“各位既如此垂爱,小子不敢推辞,只得暂摄教主重任,只是有三件事要请各位允可,否则小子宁死不肯担当。” 众人纷纷说道:“教主有令,莫说三件,便三十件也当遵奉,不敢有违。不知是那三件,请教主示下。” 张无忌道:“本教给人目为邪魔外道,虽说是教外之人不明本教真相,但本教教众人数多了,难免良莠不齐,亦有不肖之徒行为放纵、残害无辜。这第一件事,自今而后,从本人以下,人人须得严守教规,遵奉‘三大令、五小令’,为善去恶,行侠仗义。本教兄弟之间,务须亲爱互助,有如手足,切戒自相争斗。”向周颠看了一眼,说道:“吵嘴相骂则可,动手万万不行。本人请冷谦冷先生担任刑堂执法,凡违犯教规,和本教兄弟斗殴砍杀,一律处以重刑,即令是本人的外公、舅父等尊长,亦无例外。” 众人躬身说道:“正该如此。”冷谦跨上一步,说道:“奉令!”他不喜多话,这两个字,便是说应自当竭尽所能,奉行教主命令。 张无忌道:“第二件事说来比较为难。本教和中原各大门派结怨已深,双方门人弟子、亲戚好友,都互有杀伤。此后咱们既往不咎,前愆尽释,不再去和各门派寻仇。”众人听了,心头都气忿不平,良久无人答话。 周颠道:“倘若各门派再来惹事生非呢?”张无忌道:“那时随机应变。要是对方一再进逼,咱们自也不能束手待毙。”铁冠道人道:“好罢!反正我们的性命都是教主救的,教主要我们怎样,那便怎样。”彭莹玉大声道:“各位兄弟:中原各门派杀了咱们不少人,咱们也杀了各门派不少人,要是双方仇怨纠缠,循环报复,大家只有越死越多。教主命令咱们不再寻仇,也正是为咱们好。”众人心想这话不错,便都答允了。 张无忌心下甚喜,抱拳说道:“各位宽洪大量,实是武林之福,苍生之幸。”命五行旗各旗使去释放所俘神拳门、巫山帮等门派帮会的俘虏,向他们申述明教不再与中原各门派帮会为敌之意,任由众俘下光明顶而去。 张无忌道:“这第三件事,乃依据阳前教主的遗命而来。阳前教主遗书中说道:由觅回圣火令之人接任第三十四代教主之位,他逝世后,教主之位由谢法王暂摄。咱们即当前赴海外,迎归谢法王,由他摄行教主,然后设法寻觅圣火令。那时小子退位让贤,各位不得再有异议。” 众人听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均想:“群龙无首数十年,好容易得了位智勇双全、仁义豪侠的教主。金毛狮王虽有勇有谋,但脾气暴躁,恐怕终究不及这位少年教主。日后倘是本教一个碌碌无能之徒无意中拾得圣火令,难道竟由他来当教主?” 杨逍道:“阳前教主的遗言写于数十年前,其时世局与现今大不相同。谢法王自是要去迎接的,圣火令也是要寻觅的,但若由旁人担任教主,实难令大众心服。” 张无忌坚持阳前教主的遗命决不可违。众人拗不过,只得依了,均想:“金毛狮王只怕早已死了,圣火令失落将近百年,那里还找得着?且听他的,将来倘若有变,再作道理。” 这三件大事,张无忌于这十几日中一直在心头盘旋思索,此时听得众人尽皆遵依,甚是欢喜,命人宰杀牛羊,和众人歃血为盟,不可违了这三件约言。 张无忌道:“本教眼前第一大事,是去海外迎归谢法王。此行非本人亲去不可,有那一位愿与本人同去?”众人一齐站起身来,说道:“愿追随教主,同赴海外。” 张无忌初负重任,自知才识俱无,处分大事必难妥善,低声和杨逍商议了一会,才朗声道:“前往海外的人手也不必太多,何况此外尚有许多大事需人料理。这样罢,请杨左使率领天地风雷四门,留镇光明顶,重建总坛。金木火土四旗分赴各地,招集本教分散了的人众,传谕咱们适才约定的三件事。请外公和舅父率领天鹰旗,探听是否尚有敌人意欲跟本教为难,再寻访光明右使和紫衫龙王两位的下落。请彭莹玉大师与说不得大师两位,分别前往六大派掌门人居处,说明本教止战修好之意,就算不能化敌为友,也当止息干戈。这件事甚不易办,但两位口才极佳,定能克建殊功。至于赴海外迎接谢法王之事,则由本人和韦蝠王、余下三位散人,以及熟识水性的洪水旗同去。” 此时他是教主之尊,虽言语谦逊有礼,但每一句话即是不可违抗的严令,众人一一接令,无不凛遵。 杨不悔道:“爹,我想到海外去瞧瞧大海冰山。”杨逍微笑道:“你向教主求去,我可作不了主。”杨不悔撅起了小嘴,却不作声。 张无忌微微一笑,想起数年前护送杨不悔西来时,一路上她缠着要说故事,自己曾将冰火岛上诸般奇景,以及白熊、海豹、怪鱼等各种珍异动物说给她听,这当儿她便想亲自去看看了,说道:“不悔妹子,海行甚多凶险,你若不怕,你爹爹又放心你去,那么杨左使和你一起都随我到海外去罢。”杨不悔拍手道:“我怕什么?爹,咱俩都跟无忌哥哥……无忌教主……教主哥哥一起去!”杨逍不答,望着张无忌,听他示下。 张无忌道:“既然如此,偏劳冷先生留镇光明顶,天地风雷四门,暂归冷先生统率。”冷谦道:“是!”周颠拍手顿足,大叫:“妙极,妙极!”说不得道:“周兄,妙什么?”周颠道:“教主如此倚重冷谦,那是咱五散人的面子。再说,大海茫茫,不知要坐几日几夜的海船,多了杨左使父女,谈谈说说,何等快活!我要和人合口吵闹,也有杨左使做对手。倘若同着冷谦,只不过多了一块不开口、会吃饭的活木头罢了。”众人一齐大笑。冷谦既不生气,也不发笑,便似没听见。 当日众人饱餐欢聚,分别休息。张无忌要杨不悔为小昭开了玄铁铐镣,但那钥匙失落在火场的焦木瓦砾之中,再也寻找不着。小昭淡淡的道:“我带了这叮叮当当的铁链,走起路来反而好听,还是戴着的好。”张无忌安慰她道:“小昭,你安心在光明顶上住着,我接了义父回来,借他的屠龙宝刀给你斩脱铐镣。小妹子乖乖的等着我回来!”最后这句话说得甚轻,只她一人听见。小昭凄然摇了摇头,并不答应。 次日清晨,张无忌率领众人,和冷谦道别。冷谦道:“教主,保重。”张无忌道:“冷先生坐镇总坛,多多辛苦。”冷谦向周颠道:“小心,怪鱼,吃你!”周颠握着他手,颇为感动。五散人情若兄弟,冷谦今日破例多说了这六个字,那确是十分耽心大海中的怪鱼将众兄弟吃了。 冷谦和天地风雷四门首领直送下光明顶来,这才作别。金木火土四旗和天鹰旗人众,也随教主及洪水旗偕赴中原。张无忌见小昭满眼都是泪水,握着她手轻轻捏了捏,示意安慰。与她分别,心中也真恋恋不舍。 第二十三回 灵芙醉客绿柳庄 一行人行出百余里,在沙漠中就地歇宿。张无忌睡到中夜,忽听得西首隐隐传来叮当、叮当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心中一动,悄悄起身,向声音来处迎去。奔出里许,只见小小一个人影在月光下移动,他抢步上去,叫道:“小昭,怎么你也来了?” 那人影正是小昭。她突然见到张无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的只是哭泣,却不说话。张无忌轻拍她肩头,说道:“小妹子,别哭,别哭!”小昭似乎受尽了委曲,终于得到发泄,哭得更加响了,说道:“你到那里,我……我也跟到那里。”张无忌心想:“这小姑娘父母双亡,又见疑于杨左使父女,十分可怜。想是我对她和言悦色,是以对我甚为依恋。”说道:“好,别哭啦,我也带你一起到海外去便了。” 小昭大喜,抬起头来,朦朦胧胧的月光在她可爱秀美的小小脸庞上笼了一层轻纱,晶莹的泪水尚未擦去,海水般的淡蓝眼波中已尽是欢笑。张无忌微笑道:“小妹子,你将来长大了,一定美得不得了。”小昭笑道:“你怎知道?现今不美吗?”张无忌双臂轻轻搂住了她,在她脸颊上一吻,说道:“现今好美,将来更加美得不得了!”小昭羞红了脸,轻声道:“教主哥哥,我要永远、永远跟着你,你肯吗?”张无忌道:“我肯极了。”小昭道:“你可不能反悔?” 张无忌尚未回答,忽听得东北角上蹄声杂沓,有大队人马自西而东,奔驰而过。过不多时,韦一笑和杨逍先后奔到,说道:“教主,深夜之中大队人马奔驰,说不定又是本教之敌。”张无忌命小昭去和周颠等人会合,自行带同杨韦二人,奔向蹄声传来处查察。 到得近处,果见沙漠中留下一排马蹄印。韦一笑俯身察看,抓起一把沙子,说道:“有血迹。”张无忌抓起沙子凑近鼻端,登时闻到一阵血腥气。三人循着蹄印追出数里,杨逍忽见左首沙中插着半截单刀,拾起看时,见刀柄上刻着“冯远声”三字,微一沉吟,说道:“这是崆峒派的人物。教主,想是崆峒派在此预备下马匹,回归中原。”韦一笑道:“从光明顶下来,已事隔半月有余,他们尚在这里,不知捣什么鬼?”三人查知是崆峒派,便不放在心上,回归原地安睡。 行到第五日上,前面草原上来了一行人众,多数是身穿缁衣的尼姑,另有七八个男子。双方渐渐行近,一名尼姑尖声叫道:“是魔教的恶贼!”众人纷纷拔出兵刃,散开迎敌。张无忌见是峨嵋派人众,不知何以去而复回,那些人也是从未见过的,朗声说道:“众位师太是峨嵋门下吗?”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尼姑越众而出,厉声道:“魔教恶贼,多问什么?上来领死罢!”张无忌道:“师太上下如何称呼?何以如此动怒?”那尼姑喝道:“恶贼,凭你也配问我名号!你是谁?” 韦一笑疾冲而前,穿入众人之中,点了两名男弟子的穴道,抓住两人后领,猛地发脚,远远奔了出去,将两人摔在地下,随即又奔回原处。这几下兔起鹘落,快速无伦。他冷笑一声,说道:“这位是当世武功第一、天下肝胆无双的奇男子,统率左右光明使者、四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天地风雷四门的明教张教主,赶过峨嵋派下山,夺过灭绝师太手中倚天宝剑,这样的人物,配来问一声师太的法名么?” 第1722章 倚天屠龙记(109) 他这番话一口气的说将出来,峨嵋群弟子尽皆骇然,眼见韦一笑适才露了这么一手匪夷所思的武功,无人敢再怀疑他的说话。那中年尼姑定了定神,才道:“阁下是谁?”韦一笑道:“在下姓韦,外号青翼蝠王。”峨嵋派中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惊呼,便有四人急奔去救护那两个给他搬到了远处的同门。原来灭绝师太在抵达光明顶前,就先派遣二名弟子下山,回寺传达讯息。这两名弟子正巧在途中与接应队伍碰上,述说过青翼蝠王杀害静虚之事。 韦一笑道:“奉张教主号令:明教和六大派止息干戈,释愆修好,从今而后化敌为友。贵同门运气好,韦蝠王这次没吸他们的血。”他自得张无忌以九阳神功疗伤,不但驱除了幻阴指寒毒,连以前积下的阴毒也消了大半,不必每次行功运劲,便须吸血抗寒。 那四人抬了两名给点中穴道的同门回来,正待设法为他们解治,只听得嗤嗤两响,两粒小石子射将过来,带着破空之声,直冲二人穴道,登时替他们解开了。却是杨逍以“弹指神通”反运“掷石点穴”的功夫。 那中年尼姑见对方人数固然不少,而适才两人稍显身手,武功委实高得出奇,倘若动手,非吃大亏不可,所谓“释愆修好,化敌为友”,虽不知真假,却但愿是真,便道:“贫尼法名静空。各位可见到我师父吗?”张无忌道:“尊师从光明顶下来,已半月有余,预计此时已进玉门关。各位东来,难道没遇上么?” 静空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说道:“师姊别听他胡说,咱们分三路接应,有信号火箭联络,怎会错过不见?”周颠听她说话无礼,便要教训她几句,说道:“这就奇了……”张无忌低声道:“周先生不必跟她一般见识。他们寻不着师父,自然着急。” 静空满脸怀疑之色,说道:“家师和我们其余同门是不是落入了明教之手?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隐瞒?”周颠笑道:“老实跟你们说罢,峨嵋派不自量力,来攻明教,自灭绝师太以下,个个遭擒,现下正打在水牢之中,教他们思过待罪,先关他个十年八年,放不放那时再说。”彭莹玉忙道:“各位莫听这位周兄说笑。灭绝师太神功盖世,门下弟子个个武艺高强,怎能失陷于明教之手?此刻贵我双方已罢手言和,各位回去峨嵋,自然见到。”静空将信将疑,犹豫不定。 韦一笑道:“这位周兄爱说笑话。难道本教教主堂堂之尊,也会骗你们小辈不成?”那中年女子道:“魔教向来诡计多端,奸诈狡猾,说话如何能信?” 洪水旗掌旗使唐洋左手一挥,突然之间,五行旗远远散开,随即合围,巨木在东、烈火在南、锐金在西、洪水在北、厚土在外游走策应,将一干峨嵋弟子团团围住了。 殷天正大声道:“老夫是白眉鹰王,只须我一人出手,就将你们一干小辈都拿下了。明教今日手下留情,年轻人以后说话可得好生检点。”这几句话轰轰雷动,震得峨嵋群弟子耳朵嗡嗡作响,心神动荡,难以自制,眼见他白须白眉,神威凛凛,众人无不骇然。 张无忌一拱手,说道:“多多拜上尊师,便说明教张无忌问她老人家安好。”当先向东便去。唐洋待韦一笑、殷天正等一一走过,这才挥手召回五行旗。 峨嵋弟子瞧了这等声势,暗暗心惊,眼送明教人众远去,个个目瞪口呆。 彭莹玉道:“教主,我瞧这事其中必有蹊跷。灭绝师太诸人东还,不该和这干门人错过。各门各派沿途均有联络记号,那有影踪不见之理?”众人边走边谈,都觉峨嵋派这许多人突然在大漠中消失,其理难明。张无忌更挂念周芷若的安危,却又不便和旁人商量。 这日行到傍晚,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忽道:“这里有些古怪!”奔向左前方的一排矮树之间察看,从一名部属手里接过一把铁铲,在地下挖掘,过不多时,赫然露出一具尸体。尸首已然腐烂,面目殊不可辨,但从身上衣着看来,显是昆仑派弟子。厚土旗教众一齐动手挖掘,不久掘出一个大坑,坑中横七竖八的堆着十六具尸体,尽是昆仑派弟子。若是他们本派掩埋,决不致如此草草,显是敌人所为。再查那些尸体,人人身上有伤。张无忌命厚土旗将各具尸体好好分开,一具具的妥为安葬。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头的疑问都是一样:“谁干的?”大家怔了一阵,彭莹玉才道:“此事倘不查个水落石出,这笔烂帐定然写在本教头上。”杨逍朗声道:“大家听了,倘若明刀明枪的交战,大伙儿在教主率领之下,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也决不致输于旁人。但暗箭难防,此后饮水食饭、行路住宿,处处要防敌人下毒暗算。”众人齐声答应。 又行一阵,眼见夕阳似血,天色一阵阵的黑了下来,众人正要觅地休息,只见东北角天边四头兀鹰不住在天空盘旋。突然间一头兀鹰俯冲下去,立即又急飞而上,羽毛纷落,啾啾哀鸣,显是给下面什么东西击中,吃了大亏。 锐金旗的掌旗使庄铮死在倚天剑下之后,副旗使吴劲草承张无忌之命升任了正旗使,这时见兀鹰古怪,说道:“我去瞧瞧。”带了两名弟兄,急奔过去。过了一会,一名教众先行奔回,向张无忌禀报:“禀告教主,武当派殷六侠摔在沙谷之中。”张无忌大吃一惊,道:“殷六叔?受了伤么?”那人道:“似乎是受了重伤,吴旗使见是殷六侠,命属下急速禀报教主。吴旗使已下谷救援去了……” 张无忌心急如焚,不等他说完,已发足急奔。杨逍、殷天正等随后跟来。到得近处,只见是个大沙谷,足有十余丈深,吴劲草左手抱着殷梨亭,一步一陷,正十分吃力的上来。张无忌沿着沙壁抢了下去,一手抓住吴劲草右臂空袖,另一手便去探殷梨亭的鼻息,察觉尚有呼吸,略感宽心,接过他身子,几个纵跃便出了沙谷,将他横放在地,定神看时,不禁又惊又怒,又觉难过。但见他膝、肘、踝、腕、足趾、手指,所有四肢的关节尽数让人折断了,气息奄奄,动弹不得,对方下手之毒辣,委实罕见罕闻。 殷梨亭神智尚未迷糊,见到张无忌,脸上微露喜色,吐出了口中的两颗石子。原来他受伤后给人推下沙谷,仗着内力精纯,一时不死,兀鹰想来吃他,给他侧头咬起地下石子,喷石射击,如此苦苦撑持,已有数日。杨逍见那四头兀鹰尚自盘旋未去,似想等众人抛下殷梨亭后,便飞下来啄食他尸体,从地下拾起四粒小石,嗤嗤连弹,四头兀鹰应声落地,每一只的脑袋都为小石打得粉碎。 张无忌先给殷梨亭服下止痛护心的药丸,再详加查察,但见他四肢共有二十来处断折,每处断骨均是给重手指力捏碎,没法接续。殷梨亭低声道:“跟三哥一样,是少林派……金刚指力……指力所伤……” 张无忌登时想起当年父亲所说三师伯俞岱岩受伤的情形,他也是给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捏碎骨节,从此难以行动。其时自己父母尚未相识,不料事隔多年,又有一位师叔伤在少林金刚指之下。他定了定神,说道:“六叔不须烦心,这件事交给了侄儿,定教奸人难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中何人所为,六叔可知么?”殷梨亭摇了摇头,他数日来苦苦挣命,早已筋疲力尽,此刻心头一松,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张无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尽,全是为了对不起三师伯,今日六师叔又遭此难,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这罪魁祸首,如何对得起俞殷二位?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母?见殷梨亭虽然昏晕,性命该当无碍,只断肢难续,多半也要和俞岱岩同一命运。 他阅历有限,见事不快,须得静下来细细思量,于是负着双手,远远走开,走上一个小丘坐了下来,心中两个念头不住交战:“要不要上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祸首,跟爹爹、妈妈、三师伯、六师叔报此大仇?倘若少林派肯坦率承认,交出行凶之人,自然再好不过,否则岂非明教要和武当派联手,共同对付少林?我已和众兄弟立下盟誓,决不再向各门派帮会寻仇生事,但事情一闹到自己头上,便立时将誓言抛诸脑后,又如何能够服众?祸端既开,此后怨怨相报,只怕又要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伤残多少英雄好汉的性命?” 其时天已全黑,明教众人点起灯火,埋锅造饭。张无忌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见明月升起,才这么决定:“且到少林寺去见掌门空闻神僧,说明前因后果,要他给个公道。”转念又想:“但若把话说僵了,非动手不可,那便如何?”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心想:“我年纪轻轻,初当大任,立即便遭逢这件极棘手的难题,一心想要止战息争,但凶杀血仇,却一件件迫人而来。我接下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不掉、甩不脱,此后烦恼艰困,定然无穷无尽!若能不做教主,可有多好?” 他回到灯火之旁,众人虽然肚饿,却谁都没动筷吃饭,恭敬肃穆的站起。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忙道:“各位以后自管用饭,不必等我。”去看殷梨亭时,见杨不悔已用热水为他洗净了创口,正在喂他饮汤。 殷梨亭神智仍然迷糊,突然双眼发直,目不转睛的瞪着杨不悔,大声说道:“晓芙妹子,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么?”杨不悔满脸通红,神色尴尬,右手拿着匙羹,低声道:“你再喝几口汤。”殷梨亭道:“你答允我,永远不离开我。”杨不悔道:“好啦,好啦!你先喝了这汤再说。”殷梨亭甚为高兴,登时满脸欢容,张口把汤喝了。 次日张无忌传下号令,各人暂且不要分散,齐上嵩山少林寺去,问明打伤殷梨亭的原委再说。韦一笑、周颠等眼见殷梨亭如此重伤,个个心中不平,听教主说要去少林问罪,齐声喝采。杨逍为了纪晓芙之事,一直对殷梨亭极为抱憾,口中虽不言,心里却立定主意,决意竭全力为他报仇,更命女儿好好照顾服侍,稍补自己前过。 此后一路没再遇上异事。殷梨亭时昏时醒,张无忌问起他受伤的情形,殷梨亭茫然难言,只说:“少林派的和尚,五个围攻我一个。是少林派的武功,决计错不了。” 这日众人进了玉门关,卖了骆驼,改乘马匹,生怕惹人耳目,买了商贩的衣服换上。有的更赶着骡车,装了皮货药材等物。 这日清晨动身,在甘凉大路上赶道,骄阳如火,天气热了起来。行了两个多时辰,眼见前面一排二十来棵柳树,众人心中甚喜,催赶坐骑,奔到柳树下休息。 到得近处,见柳树下已有九个人坐着。八名大汉均作猎户打扮,腰挎佩刀,背负弓箭,还带着五六头猎鹰,墨羽利爪,模样神骏。另一人却是个年轻公子,身穿宝蓝绸衫,轻摇摺扇,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张无忌翻身下马,向那年轻公子瞥了一眼,见他相貌俊美异常,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手中摺扇白玉为柄,握着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无分别。 但众人随即不约而同的都瞧向那公子腰间,只见黄金为钩、宝带为束,悬着一柄长剑,剑柄上赫然镂着“倚天”两个篆文。看这剑的形状长短,正是灭绝师太持以大屠明教教众、周芷若用以刺得张无忌重伤几死的倚天剑。明教众人大为愕然,周颠忍不住要开口相询。便在此时,只听得东边大路上马蹄杂沓,一群人乱糟糟的乘马奔来。 这群人是一队元兵,约莫五六十人,另有一百多名妇女,给元兵用绳缚了拖着行走。这些妇女大都小脚伶仃,如何跟得上马匹,有的跌倒在地,便给绳子拉着随地拖行。所有妇女都是汉人,显是这群元兵掳掠来的百姓,其中半数都已衣衫给撕得稀烂,有的更裸露了大半身,哭哭啼啼,极是凄惨。元兵有的手持酒瓶,喝得半醉,有的则挥鞭抽打众女。这些蒙古兵一生长于马背,鞭术精良,马鞭抽出,回手一拖,便卷下了女子身上一大片衣衫。余人欢呼喝采,喧声笑嚷。 蒙古人侵入中国,将近百年,素来把汉人当作牲口也还不如,但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淫虐欺辱,却也极为少见。明教众人无不目眦欲裂,只待张无忌一声令下,便即冲上杀兵救人。 忽听得那少年公子说道:“吴六破,你去叫他们放了这干妇女,如此胡闹,成什么样子!”话声清脆,又娇又嫩,竟似女子。 一名大汉应道:“是!”解下系在柳树上的一匹黄马,翻身而上,驰将过去,以蒙古话大声说道:“喂,大白天这般胡闹,你们没官长管束么?快把众妇女放了!” 元兵队中一名军官骑马越众而出,臂弯中搂着一个少女,斜着醉眼,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死囚活得不耐烦了,来管老爷的闲事!”那大汉冷冷的道:“天下盗贼四起,都是你们这班不恤百姓的官兵闹出来的,乘早给我规矩些罢。” 那军官打量柳荫下的众人,心下微感诧异,暗想寻常老百姓一见官兵,远远躲开尚自不及,怎地这群人吃了豹子胆、老虎心,竟敢管起官军的事来?瞥眼之间,见那少年公子头巾上两粒龙眼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贪心登起,大笑道:“兔儿相公,跟了老爷去罢!有得你享福的!”说着双腿一夹,催马向那少年公子冲来。 那公子本来和颜悦色,瞧着众元兵的暴行似乎也不生气,待见这军官如此无礼,秀眉微蹙,说道:“别留一个活口。”这“口”字刚说出,飕的一声响,一支羽箭射出,在那军官身上洞胸而过,乃是那公子身旁一个猎户所发。此人发箭手法之快,劲力之强,几乎已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寻常猎户岂能有此本事? 第1723章 倚天屠龙记(110) 只听得飕飕飕连珠箭发,八名猎户一齐放箭,当真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每一箭便射死一名元兵。众元兵虽变起仓卒,大吃一惊,但个个弓马娴熟,大声呐喊,便即还箭。余下七名猎户也即上马冲去,一箭一个,一箭一个,顷刻之间,射死了三十余名元兵。其余元兵见势头不对,连声呼哨,丢下众妇女回马便走。那八名猎户胯下都是骏马,风驰电掣般追将上去,八枝箭射出,便有八名元兵倒下,追出不到一里,蒙古官兵尽数就歼。 那少年公子牵过坐骑,纵马而去,更不回头再望一眼。他号令部属在瞬息间屠灭五十余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饭一般,竟丝毫不以为意。周颠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话问你!”那公子更不理会,在八名猎户拥卫之下,远远去了。 张无忌、韦一笑等倘若施展轻功追赶,原也可以追及奔马,向那少年公子问个明白,但见那八名猎户神箭歼敌,侠义为怀,心下均存敬佩之意,不便贸然冒犯。众人纷纷议论,都猜不出这九人来历。杨逍道:“那少年公子明明是女扮男装,这八个猎户打扮的高手却对她恭谨异常。这八人箭法如此神妙,不似是中原那个门派的人物。” 这时杨不悔和厚土旗下众人过去慰抚一众被掳的女子,问起情由,知是附近村镇中的百姓,于是从元兵的尸体上搜出金银财物,分发众女,命她们各自从小路返家。 此后数日之间,群豪总是谈论着那箭歼元兵的九人,心中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恨不得能与之订交为友。 周颠对杨逍道:“杨兄,令爱本来也算得是个美女,可是和那位男装打扮的小姐一比,那就比下去啦。”杨逍道:“不错。他们若肯加入本教,那八位猎户的排名,就该在‘五散人’之上。”周颠怒道:“放你娘的臭屁!骑射功夫有什么了不起?你叫他们跟周颠比划比划。”杨逍沉吟道:“比之周兄自然稍有不如,但以武功而论,看来比冷谦兄要略胜半筹。”明教五散人中武功以冷谦为冠,众所周知。 杨逍和周颠素来不睦,虽不再明争,但周颠一有由头,便要和杨逍斗几句口,这时听他说八猎户的武功高于冷谦,显是把五散人压了下去,心头愈怒,正待反唇相稽,彭莹玉笑道:“周兄又上了杨左使的当,他有意想激你生气呢!”周颠哈哈大笑,说道:“我偏不生气,你奈何得我?”但过不多时,又大声指摘杨逍骑术不佳。群豪相顾莞尔。 殷梨亭每日在张无忌医疗之下,神智已然清醒,说起那日从光明顶下来,心神激荡,竟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远,在戈壁中摸索了八九日。待得觅回旧路,已和武当派师兄弟们失了联络。这日突然遇到五名少林僧人,那些和尚一言不发,便即上前动手。五僧武功都极强,殷梨亭虽打倒了二僧,但寡不敌众,终于身受重伤。他说这五僧的武功是少林一派,确然无疑,只是未在光明顶上会过,想来是后援的人众,何以对他忽下毒手,确实猜想不透。他对他们言语有礼,又曾自报姓名,决非认错了人。 一路之上,杨不悔对他服侍十分周到,她知自己父母负他良多,又见他情形如此凄惨,不禁怜惜之心大起。 这天黄昏,群豪过了永登,加紧催马,要赶到江城子投宿。正行之间,前方马蹄声响,大路上两骑并肩驰来,奔到十余丈外便即下马,牵马候在道旁,神态甚为恭敬。那二人猎户打扮,正是箭歼元兵的八雄中人物。群豪大喜,纷纷下马迎上。 那两人走到张无忌跟前,躬身行礼。一人朗声道:“敝上仰慕明教张教主仁侠高义,群豪英雄了得,命小人邀请各位赴敝庄歇马,以表钦敬之忱。”张无忌还礼道:“岂敢!不知贵上名讳如何称呼?”那人道:“敝上姓赵,闺名不敢擅称。”众人听他直认那少年公子是女扮男装,足见相待之诚,心中均喜。 张无忌道:“自见诸位弓箭神技,每日里赞不绝口,得蒙不弃下交,幸何如之。只恐叨扰不便。”那人道:“各位是当世英豪,敝上心仪已久,今日路过敝地,岂可不奉三杯水酒,聊尽地主之谊。”张无忌正想结识这几位英雄人物,又要打听倚天剑的来龙去脉,便道:“既然如此,却之不恭,自当造访宝庄。” 那二人大喜,上马先行,在前领路。行不出一里,前面又有二人驰来,远远的便下马相候,又是神箭八雄中的人物;再行里许,神箭八雄的其余四人也并骑来迎。明教群豪见对方礼数周到,尽皆喜慰。 顺着青石板大路来到一所大庄院前,庄子周围小河环绕,河边满是绿柳,在甘凉一带竟能见到这等江南风景,群豪都为之胸襟一爽。只见庄门大开,吊桥早已放下,那位姓赵的小姐穿一件淡青色长袍,仍作男装打扮,站在门口迎接。 赵小姐上前行礼,朗声道:“明教诸位豪侠今日驾临绿柳山庄,当真蓬荜生辉。张教主请!杨左使请!殷老前辈请!韦蝠王请……”她对明教群豪竟个个相识,不须引见,便随口道出名号,而且教中地位谁高谁下,也顺着次序全说得无误,连五散人、五行旗使的排名次序也均了然。众人愕然心奇。周颠忍不住便问:“大小姐,你怎地知道我们的姓名?难道你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么?” 赵小姐微笑道:“明教群侠名满江湖,谁不知闻?近日光明顶一战,张教主以绝世神功威慑六大派,更已轰传武林。各位东赴中原,一路上不知将有多少武林朋友仰慕接待,岂独小女子为然?” 众人一想不错,心下甚喜,但口中自是连连谦逊,问起那神箭八雄的姓名师承时,一个身裁高大的汉子道:“在下是赵一伤,这是钱二败,这是孙三毁,这是李四摧。”再指着另外四人道:“这是周五输,这是吴六破,这是郑七灭,这是王八衰。”明教群豪听了,无不哑然,心想这八人的姓氏依着“百家姓”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排列,已十分奇诡,所用的名字更个个不吉,至于“王八衰”云云,直是匪夷所思了。但江湖中人远祸避仇,随便取个假名,事属寻常,便不再多问。 赵小姐亲自领路,将众人让进大厅。群豪见大厅上高悬匾额,写着“绿柳山庄”四个大字。中堂一幅赵孟俯绘的“八骏图”,八驹姿态各不相同,匹匹神骏风发。左壁悬着一幅大字,文曰:“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剑决天外云,剑冲日中斗,剑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潜将辟魑魅,勿但惊妾妇。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诗末题了一行小字:“夜试倚天宝剑,洵神物也,杂录说剑诗以赞之。汴梁赵敏。” 张无忌书法是不行的,但曾随朱九真练过字,书法的好坏倒也识得一些,见这幅字笔势纵横,然颇有妩媚之致,显是出自女子手笔,知是这位赵小姐所写。他除医书之外没读过多少书,但这首诗并不艰深,一诵即明,心想:“原来她是汴梁人氏,单名一个‘敏’字。”便道:“赵姑娘文武全才,佩服,佩服。原来姑娘是中州旧京世家。” 那赵小姐赵敏微微一笑,说道:“张教主的尊大人号称‘银钩铁划’,自是书法名家。张教主家学渊源,小女子待会尚要求恳一幅法书。” 张无忌一听此言,脸上登时红了,他十岁丧父,未得跟父亲习练书法,此后学医学武,于文字一道实浅薄之至,便道:“姑娘要我写字,那可要了我的命啦。在下不幸,先父谢世甚早,未得继承先父之学,十分惭愧。” 说话之间,庄丁已献上茶来,只见雨过天青的瓷杯之中,飘浮着嫩绿的龙井茶叶,清香扑鼻。群豪暗暗奇怪,此处和江南相距数千里之遥,如何能有新鲜的龙井茶叶?这位姑娘实在处处透着奇怪。赵敏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意示无他,等群豪用过茶后,说道:“各位远道光降,敝庄诸多简慢,尚请恕罪。各位旅途劳顿,请到这边先用些酒饭。”说着站起身来,引着群豪穿廊过院,到了一座大花园中。 园中山石古朴丑拙,溪池清澈,花卉不多,却甚雅致。张无忌未能领略园子的胜妙之处,杨逍却已暗暗点头,心想这花园的主人实非庸夫俗流,胸中大有丘壑。水阁中已安排了两桌酒席。赵敏请张无忌等入座。赵一伤、钱二败等神箭八雄则在边厅陪伴明教其余教众。殷梨亭无法起身,由杨不悔在厢房里喂他饮食。 赵敏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干了,说道:“这是绍兴女贞酒,说是一十八年的陈绍,各位请尝尝酒味如何?”杨逍、韦一笑、殷天正等虽见这位赵小姐乃侠义之辈,又与朝廷官兵作对,但仍处处小心,细看酒壶、酒杯均无异状,赵小姐又喝了第一杯酒,便去了疑忌之心,放怀饮食。明教教规本来所谓“食菜事魔”,禁酒忌荤,自总坛迁入昆仑山中之后,已革除了这些饮食上的禁忌。西域蔬菜难得,贵于牛羊肉食,兼之气候严寒,倘不食油脂酒浆,内力稍差者便抵受不住。 水阁四周池中种着七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似水仙而大,花作白色,香气幽雅。群豪临清芬,饮美酒,和风送香,甚为畅快。 那赵小姐谈吐甚健,说起中原各派的武林轶事,竟有许多连殷天正父子也不知道的。她于少林、峨嵋、昆仑诸派武功颇少许可,但提到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时却推崇备至,对明教诸大豪的武功门派也极尽称誉,出言似乎漫不经意,但一褒一赞,无不洞中窍要。群豪又欢喜,又佩服,但问到她自己的武功师承时,赵敏却笑而不答,将话题岔了开去。 酒过数巡,赵敏酒到杯干,极尽豪迈,每一道菜上来,她总是抢先夹一筷吃了,眼见她脸泛红霞,微带酒晕,容光更增丽色。自来美人,若非温雅秀美,便属娇艳姿媚,这位赵小姐却于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张无忌道:“赵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无不感激。在下有一句言语想要动问,只不敢出口。”赵敏道:“张教主何必见外?我辈行走江湖,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各位倘若不弃,便交了小妹这个朋友。有何吩咐垂询,自当竭诚奉告。”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在下想要请问,姑娘这柄倚天剑从何处得来?” 赵敏微微一笑,解下腰间倚天剑,放在桌上,说道:“小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离此剑,不知是何缘故,可否见告?”张无忌道:“实不相瞒,此剑原为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所有,敝教弟兄丧身在此剑之下者实不在少。在下自己,也曾为此剑穿胸而过,险丧性命,是以人人关注。” 赵敏道:“张教主神功无敌,听说曾以乾坤大挪移手法从灭绝师太手中夺得此剑,何以反为此剑所伤?又听说剑伤张教主者,乃峨嵋派中一个年轻女弟子,武功也只平平,小妹对此殊为不解。”说话时盈盈妙目凝视张无忌脸上,绝不稍瞬,口角之间,似笑非笑。 张无忌脸上一红,心道:“她怎知道得这般清楚?”便道:“对方来得过于突兀,在下未及留神,至有失手。”赵敏微笑道:“那位周芷若周姊姊定是太美丽了,是不是?”张无忌更加满脸通红,道:“姑娘取笑了。”端起酒杯,想要饮一口掩饰窘态,那知左手微颤,竟泼出几滴酒来,溅上了衣襟。 赵敏微笑道:“小妹不胜酒力,再饮恐有失仪,现下说话已不知轻重了。我进去换件衣服,片刻即回。诸位请各自便,不必客气。”说着站起身来,学着男子模样,团团一揖,走出水阁,穿花拂柳的去了。那柄倚天剑仍平放桌上,并不取去。 侍候的家丁继续不断送上菜肴。群豪便不再食,等了良久,不见赵敏回转。周颠道:“她把宝剑留在这里,倒放心咱们。”说着便拿起剑来,托在手中,突然“噫”的一声,说道:“怎地这般轻?”抓住剑柄抽了出来,剑一出鞘,群豪一齐站起,无不惊愕。这那里是那柄断金切玉、锋锐绝伦的倚天宝剑?竟是一把木制的长剑。各人随即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但见剑刃色作淡黄,竟是檀香木所制。 周颠一时不知所措,将木剑又还入剑鞘,喃喃的道:“杨……杨左使,这……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虽和杨逍成日斗口,但心中其实佩服他见识卓超,此刻遇上了疑难,不自禁脱口便向他询问。 杨逍脸色郑重,低声道:“教主,这赵小姐十九不怀好意。此刻咱们身处危境,急速离开为是。”周颠道:“怕她何来?她敢有甚举动,凭着咱们这许多人,还不杀他个落花流水?”杨逍道:“自进这绿柳山庄,只觉处处透着诡异,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实捉摸不到是何门道。咱们何必留在此地,事事为人所制?”张无忌点头道:“杨左使所言不错。咱们已用过酒菜,如此告辞便去。”说着便即离座。 铁冠道人道:“那真倚天剑的下落,教主便不寻访了么?”彭莹玉道:“依属下之见,这赵小姐故布疑阵,必是有所为而来。咱们便不去寻她,她自会再找上来。”张无忌道:“不错,咱们有事在身,不必多生枝节。日后以逸待劳,一切看明白了再说。” 各人出了水阁,回到大厅,命家丁通报小姐,说多谢盛宴,便此告辞。 赵敏匆匆出来,身上已换了一件淡黄绸衫,更显得潇洒飘逸,容光照人,说道:“才得相会,如何便去?莫非嫌小女子接待太简慢了么?”张无忌道:“多谢姑娘厚赐,怎说得上‘简慢’二字。我们俗务缠身,未克多待。日后相会,当再讨教。”赵敏嘴角边似笑非笑,直送出庄来。神箭八雄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躬身送客。 第1724章 倚天屠龙记(111) 群豪抱拳而别,一言不发的纵马疾驰,眼见离绿柳山庄已远,四下里一片平野,更无旁人。周颠大声说道:“这位赵大小姐未必安着什么坏心眼儿,她拿一柄木剑跟教主开个玩笑,那是女孩儿家胡闹,当得什么真?杨左使,这一次你可走了眼啦!”杨逍沉吟道:“到底是什么道理,我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不对劲。”周颠笑道:“大名鼎鼎的杨左使在光明顶一战之后,变成了惊弓之……啊哟!”身子一晃,倒撞下马。 说不得和他相距最近,忙跃下马背,抢上扶起,说道:“周兄,怎么啦?”周颠笑道:“没……没什么,想是多喝了几杯,有些儿头晕。”他一说起“头晕”两字,群豪相顾失色,原来自离绿柳山庄后,一阵奔驰,各人都微觉头晕,均以为酒意发作,谁也没在意,但以周颠武功之强,酒量之宏,喝几杯酒怎能倒撞下马?其中定有蹊跷。 张无忌仰起了头,思索王难姑《毒经》中所载,有那一种无色、无味、无臭的毒药,能使人服后头晕;遍思诸般毒药皆不相符,而且自己饮酒食菜与群豪绝无分别,何以丝毫不觉有异?突然之间,脑海中犹如电光般一闪,猛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在水阁中饮酒的各位一齐下马,就地盘膝坐下,千万不可运气调息,一任自然。”又下令道:“五行旗和天鹰旗下弟兄,分布四方,严密保护诸位首领,不论有谁走近,一概格杀!” 众人听得教主颁下严令,轰然答应,立时抽出兵刃,分布散开。 张无忌叫道:“不等我回来,不得离散。”群豪一时不明所以,只感微微头晕,绝无其他异状,何以教主如此惊慌?张无忌又再叮嘱:“不论心头如何烦恶难受,总之是不可调运内息,否则毒发无救。”群豪吃了一惊:“怎地中了毒啦?” 张无忌身形微晃,已窜出十余丈外,他嫌骑马太慢,当下施展轻功,疾奔绿柳山庄而去。他焦急异常,心知杨逍、殷天正等人这次所中剧毒,发作起来只不过一时三刻之命,决不似中了“幻阴指”后那么可迁延时日,若不及时抢到解药,众人性命休矣。这二十余里途程片刻即至,到得庄前,一个起落,身子已如一枝箭般射了进去。守在庄门前的众庄丁眼睛一花,似见有个影子闪过,竟没看清有人闯进庄门。 张无忌直冲后园,抢到水阁,只见一个身穿嫩绿绸衫的少女左手持杯,右手执书,坐着饮茶看书,正是赵敏。这时她已换了女装。 她听得张无忌脚步之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张无忌道:“赵姑娘,在下向你讨几棵花草。”也不等她答话,左足一点,从池塘岸畔跃向水阁,身子平平飞渡,犹如点水蜻蜓一般,双手已将池中七八株像水仙般的花草尽数拔起。正要踏上水阁,只听得嗤嗤声响,几枚细微的暗器迎面射到,张无忌右手袍袖拂动,将暗器卷入衣袖,左袖拂出,攻向赵敏。 赵敏斜身相避,只听得呼呼风响,桌上茶壶、茶杯、果碟等物齐为袖风带出,越过池塘,摔入花丛,片片粉碎。张无忌身子站定,看手中花草时,见每棵花的根部都有深紫色长须,一条条须上生满了珍珠般小球,碧绿如翡翠,心中大喜,知解药已得,当即揣入怀内,说道:“多谢了,告辞!” 赵敏笑道:“来时容易去时难!”投掷书卷于桌,双手顺势从书中抽出两柄薄如纸、白如霜的短剑,直抢上来。 张无忌挂念殷天正众人的毒患,不愿恋战,右袖拂出,钉在袖上的十多枚金针齐向她射去。赵敏斜身闪出水阁,右足在台阶上一点,重行回入,就这么一出一进,十余枚金针都落入了池塘。张无忌赞道:“好身法!”但见她左手前,右手后,两柄短剑斜刺而至,心想:“这丫头心肠如此毒辣,我若不是练过九阳神功,读过胡师母的《毒经》,今日明教已不明不白的倾覆在她手中。”双手探出,挟手便去夺她短剑。 赵敏皓腕倏翻,双剑如闪电般削他手指。张无忌这一夺竟然无功,心下暗奇,但他神功变幻,何等奥妙,虽没夺下短剑,但手指拂处,已拂中了她双腕穴道。她双剑再也拿捏不住,乘势掷出,张无忌头一侧,登登两响,两柄短剑都钉上了水阁的木柱,余劲不衰,兀自颤动。张无忌心头微惊,以武功而论,她还远不到杨逍、殷天正、韦一笑等人的地步,但机警灵敏,变招既快且狠,双剑虽把捏不住,仍要脱手伤人。 赵敏双剑出手,右腕翻处,抓住套着倚天剑剑鞘的木剑,却不拔剑出鞘,挥鞘往张无忌腰间砸来。张无忌左手食中两指疾点她左肩“肩贞穴”,待她侧身相避,右手探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岂能再度无功,已将木剑挟手夺过。 赵敏站稳脚步,笑吟吟的道:“张公子,你这是什么功夫?便是乾坤大挪移神功么?我瞧也平平无奇。”张无忌左掌摊开,掌中一朵珠花轻轻颤动,正是她插在鬓边之物。 赵敏脸色微变,张无忌摘去鬓边珠花,她竟丝毫不觉,倘若他当摘下珠花之时,顺手在她左边太阳穴上一戳,这条小命早就不在了。她随即宁定,淡然一笑,说道:“你喜欢我这朵珠花,送了给你便是,也不须动手强抢。” 张无忌倒给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左手轻扬,将珠花掷过,说道:“还你!”转身便出水阁。 赵敏伸手接住珠花,叫道:“且慢!”张无忌转过身来,只听她笑道:“你怎么偷了我珠花上两粒最大的珍珠?”张无忌道:“我没功夫跟你说笑。”赵敏将珠花高高举起,正色道:“你瞧,可不是少了两粒珍珠么?” 张无忌一瞥,果见珠花中有两根金丝的顶上没了珍珠,料知她是故意摘去,想引得自己走近身去,又施诡计,只哼了一声,不加理会。 赵敏手按桌边,厉声说道:“张无忌,你有种就走到我身前三步之地。” 张无忌不受她激,说道:“你说我胆小怕死,也由得你。”说着又跨下了两步台阶。 赵敏见激将之计无效,花容变色,惨然道:“罢啦,罢啦。今日我栽到了家,有何面目去见我师父?”反手拔下钉在柱上的一柄短剑,叫道:“张教主,多谢你成全!” 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白光一闪,她已挺短剑往自己胸口插落。张无忌冷笑道:“我才不上你……”下面那“当”字还没说出,只见短剑当真插入了她胸口,她惨呼一声,倒在桌边。张无忌这一惊着实不小,那料到她居然会如此烈性,数招不胜,便即挥剑自戕,心想这一剑若非正中心脏,或可有救,当即转身,回来看她伤势。 他走到离桌三步之处,正要伸手去扳她肩头,突然间脚底一软,登时空了,身子直堕下去。他暗叫不好,双手袍袖运气下拂,下堕之势微微一顿,伸掌往桌边搭去,这一下只要搭中了,便能借力跃起,不致落入脚底陷阱。那知赵敏自杀固然是假,这着也早料到,右掌运劲挥出,不让他手掌碰到桌子。 这几下兔起鹘落,事生一瞬,双掌甫交,张无忌身子已落下了半截,百忙中手腕疾翻,抓住了赵敏右手四根手指。她手指滑腻,立时便要溜脱。张无忌只须有半分可资着力处,便有腾挪余地,手臂暴长,已抓住了她上臂,只是他下堕之势甚劲,一拉之下,两人一齐跌落。眼前一团漆黑,身子不住下堕,但听得啪的一响,头顶翻板已然合上。 这一跌下,直有四五丈深,张无忌双足着地,立即跃起,施展“壁虎游墙功”沿墙游到陷阱顶上,伸手去推翻板。触手坚硬冰凉,竟是一块巨大铁板,给机括扣得牢牢地。他虽具乾坤大挪移神功,但身悬半空,不似站在地下那样可将力道挪来移去,力推之下,铁板纹丝不动,身子已然落下。 赵敏格格笑道:“上边八根粗钢条扣住了,你人在下面,力气再大,又怎推得开?”张无忌恼她狡狯奸诈,不去理她,在陷阱四壁摸索,寻找脱身之计。四壁摸上去都冷冰冰的甚为光滑,坚硬异常。 赵敏笑道:“张公子,你的‘壁虎游墙功’当真了得。这陷阱是纯钢所铸,打磨得滑不留手,连细缝也没一条,你居然游得上去,嘻嘻,嘿嘿!” 张无忌怒道:“你也陪我陷身在这里,有什么好笑?”突然想起:“这丫头奸滑之极,这陷阱中必有出路,别要让她独自逃了出去。”当即上前两步,抓住了她手腕。赵敏惊道:“你干什么?”张无忌道:“你别想独个儿出去,你要活命,乘早开了翻板。” 赵敏笑道:“你慌什么?咱们总不会饿死在这里。待会他们寻我不见,自会放咱们出去。最耽心的是,我手下人若以为我出庄去了,那就糟糕。” 张无忌道:“这陷阱之中,没有出路的机括么?”赵敏笑道:“瞧你生就一张聪明面孔,怎地问出这等笨话来?这陷阱又不是造来自己住着好玩的。那是用以捕捉敌人的,难道故意在里面留下开启的机括,好让敌人脱身么?” 张无忌心想倒也不错,说道:“有人落入陷阱,外面岂能不知?你快叫人来打开翻板。”赵敏道:“我的手下人都派出去啦,你刚才见到水阁中另有旁人没有?明天这时候,他们便回来了。你不用心急,好好休息,刚才吃过喝过,也不会就饿了。” 张无忌大怒,心想:“我多待一会儿不要紧,可是外公他们还有救么?”五指收紧,使上了二成力,喝道:“你不立刻放我出去,我先杀了你再说。”赵敏笑道:“你杀了我,那你就永远别想出这钢牢了。喂,男女授受不亲,你握着我手干么?” 张无忌让她一说,不自禁的放脱了她手腕,退后两步,靠壁坐下。这钢牢方圆不过数尺,两人最远也只能相距一步,他又忧急,又气恼,闻到她身上少女气息,加上怀中花香,不禁心神一荡,站起身来,怒道:“我明教众人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何故处心积虑,要置我们个个于死地?” 赵敏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既然问起,待我从头说来。你可知我是谁?” 张无忌心想不对,虽颇想知道这少女的来历和用意,但若等她从头至尾的慢慢说来,殷天正等人已毒发毙命,何况怎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倘若她捏造一套谎话来胡说八道一番,枉然耗费时刻,眼前更无别法,只有逼她叫人开启翻板,便道:“我不知你是谁,这当儿也没功夫听你说。你到底叫不叫人来放我?”赵敏道:“我没人可叫。再说,在这里大喊大叫,上面也听不到。你若不信,不妨喊上几声试试。” 张无忌怒极,伸左手去抓她手臂。赵敏惊叫一声,出手撑拒,立时便给点中胁下穴道,动弹不得。张无忌左手扠住她咽喉,道:“我只须轻轻使力,你这条性命便没了。”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只觉她呼吸急促,吐气如兰,张无忌将头仰起,和她脸孔离开得远些。赵敏突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泣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这一着又大出他意料之外,一愕之下,放开了左手,说道:“我又不是想欺侮你,只要你放我出去。”赵敏哭道:“我又不是不肯,好,我叫人啦!”提高嗓子,叫道:“喂,喂!来人哪!快开翻板,我落在钢牢中啦。”她不断叫喊,外面毫无动静。 赵敏笑道:“你瞧,有什么用?”张无忌气恼之极,说道:“也不羞!又哭又笑的,成什么样子?”赵敏道:“你自己才不羞!一个大男人家,却来欺侮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诡计多端,比十个男子汉还要厉害。”赵敏笑道:“多承张大教主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张无忌心想事势紧急,倘若不施辣手,明教便全军覆没,一咬牙,伸过手去,嗤的一声,将她裙子撕下了一片。赵敏以为他忽起歹念,这才真的惊惶起来,叫道:“你……你做什么?”张无忌道:“你若肯放我出去,那便点头。”赵敏道:“为什么?” 张无忌不去理她,吐些唾液将那片绸子浸湿了,说道:“得罪了,我这是迫不得已。”将湿绸封住了她口鼻。赵敏立时呼吸不得,片刻之间,胸口气息窒塞,说不出的难过。她却也真硬气,竟不肯点头,熬到后来,身子扭了几下,晕了过去。 张无忌搭她手腕,只觉脉息渐渐微弱,便揭开封住她口鼻的湿绸。过了半晌,赵敏悠悠醒转,呻吟了几声。张无忌道:“这滋味不大好受罢?你放不放我出去?”赵敏恨恨的道:“我便再晕一百次,也仍不放,要么你就干脆杀了我。”呸了几声,说道:“你的唾沫,呸!臭也臭死了!” 张无忌见她如此硬挺,一时倒也束手无策,又僵持片刻,心下焦急,道:“我为了救人,只好动粗了,无礼莫怪。”抓起她左脚,扯脱了她鞋袜。赵敏又惊又怒,叫道:“臭小子,你干什么?”张无忌不答,又扯脱了她右足鞋袜,伸双手食指点在她两足掌心的“涌泉穴”上,运起九阳神功,一股暖气便在“涌泉穴”上来回游走。 “涌泉穴”在足心陷中,乃“足少阴肾经”的起端,感觉最是敏锐。平时儿童嬉戏,以手指爬搔游伴足底,便令对方周身酸麻。张无忌此刻以九阳神功的暖气擦动她“涌泉穴”,比之用羽毛丝发搔痒更加难当百倍。只擦得数下,赵敏忍不住格格娇笑,想要缩脚闪避,苦于穴道受点,怎动弹得半分?这份难受远甚于刀割鞭打,便如几千万只跳蚤同时在五脏六腑、骨髓血管中爬动咬啮一般,只笑了几声,便难过得哭了出来。 张无忌忍心不理,继续施为。赵敏一颗心几乎从胸腔中跳了出来,连周身毛发也痒得似要根根脱落,骂道:“臭小子……贼……小子,总有一天,我……我将你千刀……千刀万剐……好啦,好啦,饶……饶了我罢……张……张公子……张教……教主……呜呜……呜呜……”张无忌道:“你放不放我?”赵敏哭道:“我……放……快……停手……”张无忌这才放手,说道:“得罪了!”在她背上推拿数下,解开了她穴道。 第1725章 倚天屠龙记(112) 赵敏喘了一口长气,骂道:“贼小子,给我着好鞋袜!”张无忌拿起罗袜,一手便握住她左足,刚才一心脱困,全无别念,这时一碰到她温腻柔软的足踝,心中不禁一荡。赵敏将脚一缩,羞得满面通红,幸好黑暗中张无忌也没瞧见,她一声不响的自行穿好鞋袜,在这一霎时之间,心中起了异样的感觉,似乎只想他再来摸一摸自己的脚。却听张无忌厉声喝道:“快,快!快放我出去。” 赵敏一言不发,伸手摸到钢壁上刻着的一个圆圈,倒转短剑剑柄,在圆圈中忽快忽慢、忽长忽短的敲击七八下,敲击之声甫停,豁喇声响,一道亮光从头顶照射下来,翻板登时开了。这钢壁的圆圈处有细管和外边相连,她以约定的讯号敲击,管机关的人便立即打开翻板。 张无忌没料到说开便开,竟如此直截了当,不由得一愕,说道:“咱们走罢!”赵敏低下了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张无忌心想她是个女孩儿家,自己一再折磨于她,好生过意不去,躬身一揖,说道:“赵姑娘,适才在下实迫于无奈,这里跟你谢罪了。”赵敏索性将头转过,向着墙壁,肩头微微耸动,似在哭泣。 她奸诈毒辣之时,张无忌跟她斗智斗力,殊无杂念,这时内愧于心,又见她背影婀娜苗条,后颈中肌肤莹白胜玉,秀发蓬松,不由得微生怜惜,说道:“赵姑娘,我走了,张某多多得罪。”赵敏的背脊微微扭了一下,仍不肯回过头来。 张无忌不敢再行耽搁,又即施展“壁虎游墙功”一路游上,待到离那陷阱之口尚有丈余,右足在钢壁上一点,冲天窜出,袍袖拂起,护住头脸,生怕有人伏在阱口突加偷袭。身子尚未落下,游目四望,水阁中不见有人,那柄木制假倚天剑却兀自横放在桌。张无忌将木剑插入腰带,便越过围墙,抄小径奔回明教群豪停歇之处。眼见夕阳在山,刚才在陷阱中已耽了大半个时辰,不知殷天正等性命如何,心中忧急,奔得更快,不多时已离原处不远,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大队蒙古骑兵奔驰来去,将明教群豪围在中间,众元兵弯弓搭箭,一箭箭向人圈中射去。张无忌心想:“本教首领人物齐齐中毒,无人指挥御敌,如何抵挡得住大队敌兵围攻?”脚下加快,抢上前去。 刚奔到近处,只听得人丛中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锐金旗攻东北方,洪水旗至西南方包抄。”正是小昭的声音。她呼喝之声甫歇,明教中一队白旗教众向东北方冲杀过去,一队黑旗教众兜至西南包抄。元兵分队抵敌,突然间黄旗的厚土旗、青旗的巨木旗教众从中间并肩杀出,犹似一条黄龙、一条青龙卷将出来。元兵阵脚受冲,一阵大乱,当即退后。 张无忌几个起落,已奔到教众身前,众人见教主回转,齐声呐喊,精神大振。张无忌见殷天正、杨逍、周颠等人以及五行旗的正副掌旗使都团团坐在地下,小昭却手执小旗,站在土丘上指挥教众御敌。五行旗、天鹰旗各路教众都是武艺高强之士,但首领中毒,登时乱了,一经小昭以八卦之术布置守御,元兵竟久攻不进。 小昭喜叫:“教主,请你来指挥。”张无忌道:“我不成。还是你指挥得好。待我去冲杀一阵,杀他几个带兵的军官。”只听得飕飕数声,几枝箭向他射来,张无忌从教众手里接过一枝长矛,一一拨落来箭,手臂挺振,长矛便如一枝箭般飞了出去,在一名元兵百夫长身上穿胸而过,将他钉在地下。众元兵大声叫喊,又退出了数十步。 突听得号角呜呜响起,十余骑奔驰而至。张无忌见当先的是赵敏手下的“神箭八雄”,不禁眉头微蹙,暗想:“这八人箭法太强,若任得他们发箭,只怕众弟兄损伤非小,须得先下手为强!” 却见那“神箭八雄”中为首的赵一伤摇动一根金色龙头短杖,叫道:“主人有令,立即收兵。”带兵的元兵千夫长大声叫了几句蒙古话,众元兵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钱二败端着一只托盘,下马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道:“我家主人请教主收下留念。”但见托盘中铺着一块黄色锦缎,缎上放着一只黄金盒子,镂刻精致。张无忌也不怕他弄什么鬼,伸手拿了。钱二败躬身行礼,倒退三步,转身上马而去。 张无忌将黄金盒子顺手交给了小昭,他挂念着众人病势,也无暇去看盒中是何物事,当即从怀中取出花枝,命人取过清水,捏碎深紫色的根须和碧绿小球茎,调入清水,分别给殷天正、杨逍以及五行旗各正副掌旗使等人服下。这一役中,凡赴水阁饮宴之人,除了张无忌有九阳神功护体、诸毒不侵之外,所有明教首脑,无不中毒。只杨不悔陪着殷梨亭在外,小昭及诸教众在厢厅中饮食,各人遵从教主号令,于各物沾口之前均悄悄以银针试过,倒没中毒。 解毒之物甚是对症,不到个半时辰,群豪体内毒性消解,不再头晕眼花,只周身乏力而已,当即问起中毒和解药的原委。 张无忌叹道:“咱们已处处提防,酒水食物之中有无毒药,我当可瞧得出来。岂知那赵姑娘下毒的心机委实匪夷所思。这种水仙模样的花叫作‘醉仙灵芙’,虽极难得,本身却无毒性。这柄假倚天剑是用海底的‘奇鲮香木’所制,本身也是无毒,可是这两股香气混在一起,便成剧毒之物了。” 周颠拍腿叫道:“都是我不好,谁叫我手痒,去拔出这倚天剑来瞧他妈的劳什子。”张无忌道:“她既处心积虑的设法陷害,周兄便不去动剑,她也会差人前来拔剑下毒,那是防不了的。”周颠道:“走!咱们一把火去把那绿柳山庄烧了!” 他刚说了那句话,只见来路上黑烟冲天而起,红焰闪动,正是绿柳山庄的方向。 群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心中同时转念:“这赵姑娘事事料敌机先,早就算到咱们毒解之后,定会前去烧庄,她便先行放火将庄子烧了。此人年纪虽轻,又是女流之辈,却实是劲敌。” 周颠拍腿叫道:“她烧了庄子便怎地?咱们还是赶去,追杀她个落花流水。”杨逍道:“她既连庄子都烧了,自是事事有备,料想未必追赶得上。”周颠道:“杨兄,你的武功也还罢了,讲到计谋,总算比周颠稍胜半筹。”杨逍笑道:“岂敢,岂敢!周兄神机妙算,小弟如何能及?”张无忌笑道:“两位不必太谦。咱们这次没受多大损伤,只十三四位弟兄受了箭伤,也算天幸,这就赶路罢。” 群豪在道上请问张无忌,如何能想到各人中毒的原因。张无忌道:“我记得《毒经》中有一条说道:‘奇鲮香木’如与芙蓉一类花香相遇,往往能使人沉醉数日,以该花之球茎和水而饮可解。如不即解,毒性大损心肺。这‘醉仙灵芙’的性子比之寻常芙蓉还更厉害。因此我要各位不可运息用功,否则毒性侵入各处经脉,实有性命之忧。” 韦一笑道:“想不到小昭这小丫头居然建此奇功,若不是她在危急之际挺身而出,指挥得当,攻守俱佳,一旦给蒙古兵杀近身来,大伙儿死伤必重。”杨逍本来认定小昭来历有异,必定对明教不利,只碍着教主面子,才对她暂且放任,但今日一役,她却成了明教的功臣,实令他大出意料之外,一时也想不透其中原由。 众人沿途谈论赵敏的来历,谁都摸不着端倪。张无忌将双双跌入陷阱、自己搔她脚底脱困等情隐去不说,虽心中无愧,但当众谈论,总觉难以启齿。 当晚众人一早投客店歇宿,大队人众分别在庙宇祠堂等处借宿。小昭倒了洗脸水,端到张无忌房中。张无忌道:“小妹子,你今日建此奇功,以后不用再做这些丫头的贱役了。”小昭嫣然一笑,道:“我服侍你很是高兴,那又是什么贱役不贱役了?”待他盥洗已毕,将那只黄金盒子取了出来,道:“不知盒中有没藏着毒虫毒药、毒箭暗器之类?” 张无忌道:“不错,该当小心才是。”将盒子放在桌上,拉着她走得远远地,取出一枚铜钱,挥手掷出,叮的一声响,打在金盒子的边缘,那盒盖弹了开来,并无异状。他走近看时,只见盒中装的是一朵珠花,兀自微微颤动,正是他从赵敏鬓边摘下来过的,赵敏所除去的两粒大珠已重行穿在金丝之上。他不由得呆了,想不出她此举是何用意。 小昭笑道:“教主哥哥,这位赵姑娘可对你好得很啊,巴巴的派人来送你这么贵重的一朵珠花。”张无忌道:“我是男人,要这种姑娘们的首饰何用?小妹子,你拿去戴罢。”小昭连连摇手,笑道:“那怎么成?人家对你一片情意,我怎么敢收?” 张无忌左手三指拿着珠花,笑道:“着!”珠花掷出,手势不轻不重,刚好插在小昭头发上,珠花下的金针却没碰到她肌肤。小昭伸手想去摘下来,张无忌摇手道:“小妹子,难道我送你一点玩物也不成么?”小昭双颊红晕,低声道:“那可多谢啦。就怕小姐见了生气。” 张无忌道:“今日你干了这番大好事,杨左使父女那能对你再存什么疑心?”小昭满心欢喜,说道:“我见你去了很久不回来,心中急得什么似的,又见鞑子来攻,不知怎样,忽然大着胆子呼喝起来。这时候自己想想,当真害怕。请你跟五行旗和天鹰旗的各位爷们说说,小昭大胆妄为,无礼之极,请他们不可见怪。”张无忌微笑道:“他们多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会见怪?” 不一日来到河南境内。其时天下大乱,四方群雄并起,蒙古官兵的盘查更加严紧。明教大队人马,成群结队的行走不便,便改了装,分批到嵩山脚下会齐,这才同上少室山。由巨木旗掌旗使闻苍松持了张无忌等人的名帖,投入少林寺。 张无忌知此次来少林问罪,虽不欲再动干戈,但结果殊难逆料,倘若少林僧人蛮不讲理的竟要动武,明教却也不得不起而应战,于是传下号令,各首领先行入寺,五行旗和天鹰旗下各路教众在寺外四下守候,若听得自己三声清啸,便即攻入接应。诸教众接令,分头而去。 过不多时,寺中一名老年的知客僧随同闻苍松迎下山来,说道:“本寺方丈和诸长老闭关静修,恕不见客。”群豪听了,尽皆变色。 周颠怒道:“这位是明教教主,亲自来少林寺拜山,老和尚们居然不见,未免忒也托大。”那知客僧低首垂眉,满脸愁苦,说道:“不见!” 周颠大怒,伸手去抓他胸口衣服,说不得举手挡开,说道:“周兄不可莽撞。”彭莹玉道:“方丈既然坐关,那么我们见见空智、空性两位神僧,也是一样。”那知客僧双手合什,冷冰冰的道:“不见。”彭莹玉道:“那么达摩堂首座呢?罗汉堂首座呢?”那知客僧仍爱理不理的道:“不见!” 殷天正犹如霹雳般一声大喝:“到底见是不见?”双掌排山倒海般推出,轰隆一声,将道旁的一株大松树推为两截,上半截连枝带叶,再带着三个乌鸦巢,垮喇喇的倒将下来。那知客僧至此始有惧色,说道:“各位远道来此,本当礼接,只是诸位长老尽在坐关,各位下次再来罢!”说着合什躬身,转身去了。 韦一笑身形晃动,已拦在他身前,问道:“大师上下如何称呼?”那知客僧道:“小僧法名,不说也罢。”韦一笑伸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笑道:“很好,很好!你擅说‘不见’两字,原来是‘不见神僧’,是空见神僧的师兄。只不知阎罗王招请佛驾,你‘不见神僧’见是不见?”那知客僧给他这么一拍,一股冷气从肩头直传到心口,全身立时寒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他强自忍耐,侧身从韦一笑身旁走过,一路不停的抖索,踉跄上山。韦一笑道:“这家伙带艺投师,身上内功不是少林派的。” 张无忌当即想起了圆真,心想带艺投师之事,少林派中甚为寻常,说道:“韦蝠王拍了他这两下寒冰绵掌,他师祖、师父焉能置之不理?咱们上去,瞧大和尚们是否当真不见?” 众人料想一场恶斗已然难免,少林派素来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千年来江湖上号称“长胜不败门派”,今日这场大战,且看明教和少林派到底谁强谁弱。各人精神百倍,快步上山,想到少林寺中高手如云,眼前这一战,激烈处自是非同小可。 不到一盏茶时分,已到了寺前石亭。张无忌想起昔年随太师父上山,在这亭中和少林派三大神僧相见,今日重来,虽前后不过数年,但昔年是个瘦骨伶仃的病童,生死难知,今日却是明教教主之尊,缅怀旧事,当真恍若隔世。 只见那石亭有两根柱子断折了,亭中石桌也掀倒在地。说不得笑道:“少林和尚好勇斗狠,这两根柱子是新断的,多半前几天刚跟人打过了一场大架,还来不及修理。”周颠道:“待会大战得胜之后,咱们将这亭子一古脑儿的拆了。” 群豪在亭中等候,料想寺中必有大批高手出来,决当先礼后兵,责问何以对殷梨亭如此痛下毒手,众僧若蛮不讲理,那时只好动武。岂知等了半天,寺中竟全无动静。 又过一会,遥见一行人从寺后奔向后山,远远望去,约有四五十人。彭莹玉道:“哼,他们在调兵遣将,四下埋伏。” 张无忌道:“进寺去!”当下杨逍、韦一笑在左,殷天正、殷野王在右,铁冠道人、彭莹玉、周颠、说不得四散人在后,拥着张无忌进了寺门。来到大雄宝殿,但见佛像前的供桌倒在一旁,香炉也掉在地下,满地都是香灰,却不见人。说不得冷笑道:“少林派一见咱们到来,竟然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连香炉也打翻了,可笑啊可笑!” 张无忌朗声说道:“明教张无忌,会同敝教杨逍、殷天正、韦一笑诸人前来拜山,求见方丈大师。”他话声并不甚响,但内力浑厚,殿旁高悬的铜钟大鼓受到话声激荡,同时嗡嗡嗡的响了起来。 杨逍、韦一笑等相互对望一眼,均想:“教主内力之深,实骇人听闻,当年阳教主在世,也远有不及。今日之战,本教可期必胜。” 第1726章 倚天屠龙记(113) 张无忌这几句话,少林寺前院后院,到处都可听见,但等了半晌,寺内竟无一人出来。周颠喝道:“喂,少林寺的和尚老哥老弟们,这般躲起来成什么样子?扮新娘子么?”他话声可比张无忌响得多了,但殿上钟鼓却无应声。 群豪又等片刻,仍不见有人出来。 彭莹玉道:“我心中忽有异感,只觉这寺中阴气沉沉,大大不祥。”周颠笑道:“少林派鬼鬼祟祟,本就阴气沉沉,有什么奇怪?”铁冠道人忽道:“咦,这里有柄断头禅杖。”说不得道:“啊!这里好大一摊血渍!”周颠笑道:“想必光明顶一战,教主威名远扬,少林寺高挂免战牌啦!你瞧他们逃得慌慌张张的,连兵器都抛下了。”铁冠道人摇头道:“不是的。”周颠道:“为什么不是?”铁冠道人道:“那么这摊血是什么意思?”周颠道:“多半是他们吓得连手也割伤……”说到这里便住了口,自知太也难以自圆其说。 便在此时,一阵疾风刮过,只吹得众人袍袖飞扬。周颠喜道:“好凉快!”猛听得西边喀喇喇一声响,数十丈外的一株大松树倒了下来。群豪一惊,同时跃起,奔到断树之处,只见那株松树生于一座大院子的东南角上,院子中并无一人,却不知如何,偌大一株松树竟会给风一吹便即折断,压塌了半堵围墙。众人走近松树断截处看时,只见脉络交错断裂,显是给人以重手法震碎,而树络断裂处略现干枯,并非适才所为。 群豪细察周遭,纷纷说道:“咦,不对!”“啊,这里动过手。”“好厉害,伤了不少人啊!”大院子中到处都有激烈战斗的遗迹,地下青石板上、旁边树枝干上、围墙石壁上,留着不少兵刃砍斩、拳掌劈击的印记。到处溅满了血渍,可见那一场拚斗委实惨烈异常。地下还有许多深浅的脚印,乃高手比拚内力时所留下。 张无忌叫道:“快抓那个知客僧来问个明白。”韦一笑、说不得等人分头去找,那知客僧却已躲得不知去向。五行旗四下搜索。过得小半个时辰,各旗掌旗使先后来报,说道寺中无人,但到处都有激斗过的痕迹。许多殿堂中都有血渍,也有断折的兵刃,却没发见尸首。 张无忌道:“杨左使,你说如何?”杨逍道:“这场激斗,当是在两三日之前。难道少林派全军覆没,竟给杀得一个不存?”说不得道:“刚才不是有几十人奔向后山吗?”杨逍道:“那多半是少林派的对头,留守在这里的,见到咱们大队人马到来,便溜之大吉了。” 彭莹玉道:“依事势推断,必当如此。刚才那个知客僧就是冒充的,只可惜没能截他下来。可是少林派的对头之中,那有这样厉害的一个帮会门派?莫非是丐帮?”周颠道:“丐帮势力虽大,高手虽多,总也不能一举便把少林寺的众光头杀得一个不剩。除非是咱们明教才有这等本事,可是本教明明没干这件事啊?”铁冠道人道:“周颠,你少说几句废话成不成?本教有没有干这事,难道咱们自己不知?” 厚土旗掌旗使颜垣来报:“启禀教主,罗汉堂中的十八尊罗汉佛像曾给人移动过,不知其中有无蹊跷。”群豪知颜垣精于土木构筑之学,他既生疑心,必有所见,都道:“咱们瞧瞧去。”来到罗汉堂中,只见墙上溅了不少血渍,戒刀禅杖丢满了一地。 周颠问道:“颜兄,这十八罗汉有甚古怪?”颜垣道:“每一尊罗汉像都给人推动过,本来兄弟疑心后面另有门户道路,但查察墙壁,却无密门秘道。” 杨逍沉吟半晌,道:“咱们再把罗汉像推开来瞧瞧。”颜垣跳上神座,将长眉罗汉推在一旁,露出墙壁,果然并无异状。杨逍也跃上神像,细看那长眉罗汉,突然“咦”的一声,道:“罗汉背后写得有字。”将那尊罗汉像扳转身来。 群豪赫然见到一个斗大的“灭”字。罗汉像本是金身,这时金光灿烂的背心上给人用利器划出了一个大大的“灭”字,深入逾寸,笔划中露出了泥土。印痕甚新,显是刻划不久。 周颠道:“这个‘灭’字,是什么意思?啊,是了,原来峨嵋派挑了少林寺,灭绝师太留字示威。”群豪都觉此事太也不近情理,尽皆摇头。 说话之间,群豪已将十八尊罗汉像都扳转身来,除了最右首的降龙罗汉、最左首的伏虎罗汉外,余下十六尊罗汉背后各划了一字,自右至左排去,十六个大字赫然是: “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 殷天正、铁冠道人、说不得等人不约而同的一齐叫了出来:“这是移祸江东的毒计!”群豪见这十六个大字张牙舞爪,形状可怖,想到少林寺群僧惨遭横祸,这笔帐却要算到明教头上,无不戚然有忧。 周颠叫道:“咱们快把这些字刮去了,免得做冤大头。”杨逍道:“敌人用心恶毒,单是刮去这十六个字,未必有用。”这次周颠觉他说得有理,不再跟他斗口,只问:“那怎么办?”说不得道:“这其实是个证据。咱们找到了使这移祸毒计之人,拿他来与这十六个字对质。”杨逍点头称是。 彭莹玉道:“小僧尚有一事不明,要请杨左使指教。刻下这十六字之人,既存心嫁祸本教,使本教承担毁灭少林派的大罪名,好让天下武林群起而攻,然则他何以仍让罗汉像背向墙壁?不将这十六个大字向着外面?若非颜旗使细心,岂不是谁也不知罗汉像背上有字么?” 杨逍脸色凝重,道:“猜想起来,这些罗汉像是另外有人给转过去的,多半暗中有人在相助本教。咱们已领了人家极大的情。”群豪齐问:“此人是谁?杨左使从何得知?”杨逍叹道:“这其中的原委曲折,我也猜想不透……”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张无忌突然“啊”的一声,大叫起来,说道:“‘先诛少林,再灭武当’,只怕……只怕武当派即将遭难。” 韦一笑道:“咱们义不容辞,立即赴援,且看到底是那一批狗奴才干的好事。”殷天正也道:“事不宜迟,大伙儿立即出发。这群奸贼已先走了一两天。” 第二十四回 太极初传柔克刚 张无忌心想宋大师伯等不知是否已从西域回山,这一路上始终没听到他们的音讯,倘若途中有甚耽搁变故,留守本山的只太师父和若干第三代弟子,三师伯俞岱岩残废在床,强敌猝至,如何抵挡?想到此处,不由得忧心如焚,朗声道:“各位前辈、兄长,武当派乃先父出身之所,太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今当大难,救兵如救火,早到一刻好一刻。现请韦蝠王陪同本人,先行赴援,各位陆续分批赶来,一切请杨左使和外公指挥安排。”说着双手一拱,闪身出了山门。 韦一笑展开轻功,和他并肩而行。群豪答应之声未出,两人已到了少林寺外。这两人轻功之佳、奔驰之速,当世再没第三人及得上。 两人足不停步,急奔了数十里。韦一笑初时毫不落后,但时刻一长,显得内力渐渐不继。张无忌心想:“到武当山路程尚远,终不能如这般奔跑不休,何况强敌在前,尚须留下精力大战。”对韦一笑道:“咱们到前面市镇上去买两匹坐骑,歇一歇力。”韦一笑早有此意,只不便出口,便道:“教主,买卖坐骑,太耗辰光。” 过不多时,见迎面五六乘马驰来,韦一笑纵身而起,将两个乘者提起,轻轻放在地下,叫道:“教主,上罢!”张无忌迟疑停步,心想如此拦路劫马,岂非和强盗无异?韦一笑叫道:“处大事者不拘小节,那顾得这许多?”呼喝声中又将两名乘者提下马来。 那几人也会一点武功,纷纷喝骂,抽出兵刃便欲动手。韦一笑双手勒住四匹马,将那些人的兵刃踢得乱飞。只听一个喝道:“逞凶行劫的是那一路好汉,快留下万儿来!”张无忌心想纠缠下去,只有更得罪人,纵身跃上马背,和韦一笑各牵一马,绝尘而去。那些人破口大骂,却不敢追赶。 张无忌道:“咱们虽迫于无奈,但焉知人家不是身有急事,此举究属于心不安。”韦一笑笑道:“教主,这些小事,何足道哉?昔年明教行事,那才称得上‘肆无忌惮、横行不法’呢!”说着哈哈大笑。 张无忌心想:“明教给人目为邪魔异端,其来有由。可是到底何者为正,何者为邪,却也难下确论。阳教主传下圣火大令三条、小令五条,将来务须遵从。”想起身负教主重任,但见识肤浅,很多事都拿不定主意,单是眼前夺马这件小事,便犹豫不决,自己虽武功高强,但天下事岂能尽数诉诸武力?言念及此,心下茫然,只盼早日接得义父归来,便可卸却肩头这副自己既挑不起、又实在不想挑的重担。 便在此时,突见人影晃动,两名汉子拦在当路,手中均执钢杖。 韦一笑喝道:“让开!”马鞭拦腰卷去,纵马便冲。一人举杖挡开马鞭,另一人大声唿哨,左手一扬。韦一笑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便在此时,树丛中又窜出四个黑衣汉子,看各人身法,竟都是硬手。韦一笑叫道:“教主只管赶路,待属下跟鼠辈纠缠。” 张无忌见这些人意在阻截武当派的救兵,用心恶毒,可想而知,武当派处境实是极险,心知韦一笑的轻功武技并臻佳妙,与这一干人周旋,纵然不胜,至少也足以自保,当下双腿一夹,催马前冲。两名黑衣人横过钢杖,拦在马前,张无忌俯身向外,挟手便将两根钢杖夺过,顺手掷出,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黑衣汉子已给钢杖分别打断了大腿骨,倒在地下。他见缠住韦一笑的那四人武功不弱,只怕自己走后,韦一笑更增强敌,于是帮他料理了两个。 嵩山和武当山一在豫西,一在鄂北,其实相距不远。一过马山口后,向南一路都是平野,马匹奔跑迅速,中午时分,过了内乡。张无忌腹中饥饿,便在一处市集上买些面饼充饥,忽听得背后牵着的坐骑一声悲嘶,回过头来,见马肚上已给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一个人影在街口一晃,立即隐去。 张无忌飞身过去,一把抓起那人,只见又是一名黑衣汉子,前襟上溅满了马血。张无忌喝问:“你是何人手下?那一个帮会门派?你们大队人马已去了武当山没有?”连问数声,那人只闭目不答。张无忌不敢多有耽搁,心想一切到了武当山上自能明白,伸手闭了他的“大椎穴”,叫他周身酸痛难当,苦挨三日三夜方罢。 他纵马疾行,一口气奔到三官殿,渡汉水而南。船至中流,望着滔滔江水,想起那日太师父携同自己在少林寺求医不得而归,在汉水上遇到常遇春、又救了周芷若的事来。脑海中现出她的丽容倩影,光明顶上脉脉关注的眼波,不由得出神。 过汉水后,催马续向南行。此时天色早黑,眼前一片朦胧,再行得一个时辰,更是星月无光,那坐骑疲累已极,再也没法支持,跪倒在地。他拍拍马背,说道:“马儿,马儿,你在这儿歇歇,自行去罢!”展开轻功疾奔。 行到四更时分,忽听得前面隐隐有马蹄之声,显是有大帮人众,他加快脚步,从这群人身旁掠过。他身法既快且轻,又在黑夜之中,竟无人知觉。瞧这群人的方向,正是往武当山而去,二十余人不发一言,没法探知是甚来头,但隐约可见均携有兵刃,此去是和武当派为敌,决无可疑。他心中反宽:“毕竟将他们追上了,武当派该当尚未受攻。” 再行不到半个时辰,前面又有一群人往武当山而去。如此前后一共遇到五批,每批多则三十几人,少则十余人。待看到第五批人后,他忽又忧急:“却不知已有几批人上了山去?是否已有人和本派中人动上了手?”他虽非武当派弟子,但因父亲的渊源,向来便将武当派当作是自己的门派。这么一想,奔得更加快了。 不久便即上山,幸好没再遇到敌人。将到半山,忽见前面一人发足急奔,光头大袖,是个僧人,脚下轻功了得。张无忌远远跟随,察看他动静。 那僧人一路上山,将到山顶时,只听得有人喝道:“是那一路的朋友,深夜光降武当?”喝声甫毕,山石后闪出四个人来,两道两俗,当是武当派的第三四代弟子。 那僧人合什说道:“少林僧人空相,有急事求见武当张真人。”张无忌微微一怔:“原来他是少林派‘空’字辈的前辈大师,和空闻方丈、空智、空性三大神僧是师兄弟辈。他不辞艰辛的上武当山来,自是前来报讯。” 武当派的一名道人说道:“大师远来辛苦,请移步敝观奉茶。”说着在前引路。空相除下腰间戒刀,交给另一名道人,以示不敢携带兵刃进观。 张无忌见那道人将空相引入紫霄宫三清殿,便蹲在长窗之外。只听空相大声道:“请道长立即禀报张真人,事在紧急,片刻延缓不得!”那道人道:“大师来得不巧,敝师祖自前年坐关,至今一年有余,本派弟子亦已久不见他老人家慈范。”空相道:“如此则便请通报宋大侠。”那道人道:“大师伯率同家师及诸位师叔,和贵派联盟,远征明教未返。” 张无忌听得“远征明教未返”,暗暗吃惊,原来宋远桥等在归途中也遇上了阻难。 只听空相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武当派也和我少林派一般,今日难逃此劫了。”那道人不明其意,说道:“敝派事务,现由灵虚子师兄主持,小道即去通报,请他出来参见大师。”空相道:“灵虚道长是那一位的弟子?”那道人道:“是俞三师叔门下。”空相长眉一轩,道:“俞三侠手足有伤,心下却是明白,老僧这几句话跟俞三侠说了罢。”那道人道:“是,谨遵大师吩咐。”转身入内。 第1727章 倚天屠龙记(114) 那空相在厅上踱来踱去,显得甚为不耐,时时侧耳倾听,当是耽心敌人攻上山来。过不多时,那道人快步走出,躬身道:“俞三师叔有请。俞三师叔言道,请大师恕他不能出迎。”这时那道人的神态举止比先前更加恭谨,想是俞岱岩听得“空”字辈的少林僧驾临,已嘱咐他必须礼貌加倍周到。空相点了点头,随着他走向俞岱岩卧房。 张无忌寻思:“三师伯四肢残废,耳目只有加倍灵敏,我到他窗外窃听,只怕为他发觉。”走到离俞岱岩卧房数丈之处,便停住了脚步。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那道人匆匆从俞岱岩房中出来,低声叫道:“清风、明月!到这边来。”便有两个道僮走到他身前,叫了声:“师叔!”那道人道:“预备软椅,三师叔要出来。”两名道僮答应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住过数年,那知客道人是俞莲舟新收的弟子,他不相识,却识得清风、明月两个道僮,知道俞岱岩有时出来,便坐了软椅由道僮抬着行走。见二僮走向放软椅的厢房,悄悄跟随在后,一等二僮进房,突然叫道:“清风、明月,认得我么?”二僮吓了一跳,凝目瞧他时,依稀有些面熟,一时却认不出来。张无忌笑道:“我是无忌小师叔啊,你们忘了么?”二僮登时忆起旧事,心中大喜,叫道:“啊,小师叔,你回来啦!你的病好了?”三人年纪相若,当年常在一处玩耍。 张无忌道:“清风,让我来假扮你,去抬三师伯,瞧他知不知道。”清风踌躇道:“这个……不大好罢!”张无忌道:“三师伯见我病愈归来,喜出望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责骂你?”二僮素知自张三丰祖师以下,武当六侠个个对这小师叔极其宠爱,他病愈归山,那是天大喜事,他要开个小小玩笑,逗俞岱岩病中一乐,自无伤大雅。 明月笑道:“小师叔怎么说,就怎么办罢!”清风笑嘻嘻的脱下道袍、鞋袜,给张无忌换上了。明月帮他挽起个道髻。片刻之间,已宛然便是个小道僮。 明月道:“你要冒充清风,相貌不像,就说是观中新收的小道僮,清风跌伤了腿,由你去替他。”张无忌笑道:“好极了……”只听那道人在房外喝骂:“两个小家伙,嘻嘻哈哈的捣什么鬼,半天不见人过来。”张无忌和明月伸了伸舌头,抬起软椅,迳往俞岱岩房中。 两人扶起俞岱岩坐入软椅。俞岱岩脸色郑重,也没留神抬他的道僮是谁,说道:“到后山小院,见祖师爷爷去!”明月应道:“是!”转过身去,抬着软椅前端,张无忌抬了后端。俞岱岩只瞧见明月的背影,更瞧不见张无忌。空相随在软椅之侧,同到后山。那知客道人不得俞岱岩召唤,便不敢同去。 张三丰闭关静修的小院在后山竹林深处,修篁森森,绿荫遍地,除了偶闻鸟语之外,竟半点声息也无。明月和张无忌抬着俞岱岩来到小院之前,停下软椅。俞岱岩正要开声求见,忽听得隔门传出张三丰苍老的声音道:“少林派那一位高僧光临寒居,老道未克远迎,还请恕罪。”呀的一声,竹门推开,张三丰缓步而出。空相脸露讶色,他听张三丰竟知来访的是少林僧人,大感诧异,但随即料想必是那知客道人已遣人先行禀报。俞岱岩却知师父武功越来越精深,从空相的脚步声中,已可测知他的武学门派、修为深浅。 张无忌的内功远在空相之上,由实返虚,不论举止、眼光、脚步、语声,处处深藏不露,张三丰反听不出来。他见太师父虽红光满面,但须眉俱白,比之当年分手之时,着实已苍老了几分,心中又欢喜,又悲伤,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忙转过了头。 空相躬身合什,道:“小僧少林空相,参见武当前辈张真人。”张三丰合什还礼,道:“不敢,大师不必多礼,请进说话。”五人一起进了小院。但见板桌上一把茶壶,一只茶杯,地下一个蒲团,壁上挂着一柄木剑,此外一无所有。桌上地下,积满灰尘。 空相道:“张真人,少林派惨遭千年未遇的浩劫,魔教突施偷袭,本派自方丈空闻师兄以下,或殉寺战死,或力屈遭擒,仅小僧一人拚死逃脱。魔教大队人众正向武当而来,今日中原武林存亡荣辱,全系于张真人一人之手。”说着放声大哭。 张无忌心头大震,他明知少林派已遇上灾劫,却也万万想不到竟会全派覆没。 饶他张三丰百年修为,猛地里听到这个噩耗,也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才道:“魔教竟如此猖獗,少林寺高手如云,不知如何竟会遭了魔教毒手?” 空相道:“空智、空性两位师兄率同门下弟子,和中原五大派结盟西征,围攻光明顶。留寺僧众,日日静候好音。这日山下报道,远征人众大胜而归。方丈空闻师兄得讯大喜,率同合寺弟子,迎出山门,果见空智、空性两位师兄带领西征弟子,回进寺来,另外还押着数百名俘虏。众人到得大院之中,方丈问起得胜情由。空智师兄唯唯否否。空性师兄忽地叫道:‘师兄留神,我等落入人手,众俘虏尽是敌人……’方丈惊愕之间,众俘虏抽出兵刃,突然动手。本派人众一来措手不及,二来多数好手西征陷敌,留守本寺的力道弱了,大院子的前后出路均已让敌人堵死,一场激斗,终于落得个一败涂地,空性师兄当场殉难……”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张三丰心下黯然,说道:“魔教如此歹毒,行此恶计,又有谁能提防?” 空相伸手解下背上的黄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层油布,再打开油布,赫然露出一颗首级,环眼圆睁,脸露愤怒之色,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张三丰和张无忌都识得空性面目,一见之下,不禁“啊”的一声,一齐叫了出来。 空相泣道:“小僧舍命抢得空性师兄的法体。张真人,你说这大仇如何得报?”说着将空性的首级恭恭敬敬放在桌上,伏地拜倒。张三丰凄然躬身,合什行礼。 张无忌想起光明顶上比武较量之际,空性神僧慷慨磊落,豪气过人,实不愧为堂堂少林的一代宗师,不意惨遭奸人戕害,落得身首分离,甚是难过。 张三丰见空相伏地久久不起,哭泣甚哀,便伸手相扶,说道:“空相师兄,少林武当本是一家,此仇非报不可……”他刚说到这个“可”字,冷不防砰的一声,空相双掌一齐击上他小腹。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张三丰武功之深,虽已到了从心所欲、无不如意的最高境界,但那能料到这位身负血仇、远来报讯的少林高僧,竟会对自己忽施袭击?在一瞬之间,他还道空相悲伤过度,以致心智迷糊,昏乱之中将自己当作了敌人,但随即知道不对,小腹上所中掌力,竟是少林派外门神功“金刚般若掌”,但觉空相竭尽全身之劲,将掌力不绝的催送过来,见他脸白如纸,嘴角却带狞笑。 张无忌、俞岱岩、明月三人蓦地见此变故,也都惊得呆了。俞岱岩苦在身子残废,不能上前相助师父一臂之力。张无忌年轻识浅,在这一刹那间,还没领会到空相竟是意欲立毙太师父于掌底。两人只惊呼了一声,便见张三丰左掌挥出,啪的一声轻响,击在空相的天灵盖上。这一掌其软如绵,其坚胜铁,空相登时脑骨粉碎,如一堆湿泥般瘫了下来,一声也没哼出,便即毙命。 俞岱岩忙道:“师父,你……”刚说了一个“你”字,便即住口。只见张三丰闭目坐下,片刻之间,头顶冒出丝丝白气,猛地里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 张无忌大惊,知太师父受伤着实不轻,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凭他深厚无比的内功,三数日即可平复,但他所吐的却是鲜血,又是狂喷而出,那么脏腑已受重伤。霎时之间,他心中迟疑难决:“是否立即表明身分,相救太师父?还是怎地?”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有人到了门外,听他步声急促,显是十分慌乱,却不敢贸然进来,也不敢出声。俞岱岩道:“是灵虚么?什么事?”灵虚道人道:“禀报师父,魔教大队到了宫外,要见祖师爷爷,口出污言秽语,说要踏平武当派……” 俞岱岩喝道:“住口!”他生怕张三丰分心,激动伤势。 张三丰缓缓睁眼,说道:“少林派的金刚般若掌果然非同小可,看来非得静养三月,伤势难愈。”张无忌心想:“原来太师父所受之伤,比我所料的更重。”只听张三丰又道:“明教大举上山。唉,不知远桥、莲舟他们平安否?岱岩,你说该当如何?” 俞岱岩默然不答,心知山上除师父和自己之外,其余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出而御敌,只徒然送死,今日之事,惟有自己舍却一命,和敌人敷衍周旋,让师父避地养伤,日后再复大仇,朗声道:“灵虚,你去跟那些人说,我便出来相见,让他们在三清殿上等着。”灵虚答应着去了。 张三丰和俞岱岩师徒相处日久,心意相通,听他这么说,已知其意,说道:“岱岩,生死胜负,无足介怀,武当派的绝学却不可因此中断。我坐关十八月,于一套太极拳和太极剑,终于前后贯通、一气呵成,此刻便传了你罢。” 俞岱岩一呆,心想自己残废已久,那还能学什么拳法剑术?何况此时强敌已经入观,怎有余暇传习武功,只叫了声:“师父!”便说不下去了。 张三丰淡淡一笑,说道:“我武当开派以来,行侠江湖,多行仁义之事,以大数而言,决不该自此而绝。我这套太极拳和太极剑,跟自来武学之道全然不同,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你师父年过百龄,纵使不遇强敌,又能有几年好活?所喜者能于垂暮之年,创制这套武功出来。远桥、莲舟、松溪、梨亭、声谷都不在身边,第三四代弟子之中,除青书外并无杰出人材,何况他也不在山上。岱岩,你身负传我生平绝艺的重任。武当派一日的荣辱,有何足道?只须这套太极拳能传至后代,我武当派大名必能垂之千古。”说到这里,神采飞扬,豪气弥增,竟似浑没将压境强敌放在心上。 俞岱岩唯唯答应,已明白师父要自己忍辱负重,以接传本派绝技为第一要义。 张三丰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两足分开平行,接着两臂慢慢提起至胸前,左臂半环,手掌与脸面对成阴掌,右掌翻过成阳掌,说道:“这是太极拳的起手式。”跟着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着招式的名称:揽雀尾、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拗步、手挥琵琶、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十字手、抱虎归山…… 张无忌目不转睛的凝神观看,初时还道太师父故意将姿式演得特别缓慢,使俞岱岩可以看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手挥琵琶”之时,只见他左掌阳、右掌阴,目光凝视左手手臂,双掌慢慢合拢,竟是凝重如山,却又轻灵似羽。张无忌突然之间领悟:“这是以慢打快、以静制动的上乘武学,想不到世间竟会有如此高明的功夫。”他武功本就极高,一经领会,越看越入神,但见张三丰双手圆转,每一招都含着太极式的阴阳变化,精微奥妙,实开辟了武学中从所未有的新天地。 约莫一顿饭时分,张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马,上步揽雀尾,单鞭而合太极,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虽在重伤之后,一套拳法练完,精神反见健旺。他双手抱了个太极式的圆圈,说道:“这套拳术的诀窍是‘虚灵顶劲、涵胸拔背、松腰垂臀、沉肩坠肘’十六个字,纯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是这路拳法的要旨。”再行细细解释。 俞岱岩一言不发的倾听,心知时势紧迫,无暇发问,虽中间不明白之处极多,但只有硬生生的记住,倘若师父有甚不测,这些口诀招式总是由自己传了下去,日后再由聪明才智之士去推究其中精奥。张无忌所领略的可就多了,张三丰的每一句口诀、每一记招式,都令他有初闻大道、喜不自胜之感。 张三丰见俞岱岩脸有迷惘之色,问道:“你懂了几成?”俞岱岩道:“弟子愚鲁,只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诀都记住了。”张三丰道:“那也难为你了。若莲舟在此,当能懂得五成。唉,你五师弟悟性最高,相信仓卒之间,他能懂得六七成。可惜他不幸早亡,我若有三年功夫,好好点拨于他,当可传我这门绝技。”张无忌听他提到自己父亲,心中不禁酸痛。 张三丰道:“这拳劲首要在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正要往下解说,只听得前面三清殿上远远传来一个苍老悠长的声音:“张三丰老道既缩头不出,咱们把他徒子徒孙先行宰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好啊!先一把火烧了这道观再说。”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烧死老道,那是便宜了他。咱们擒住了他,绑到各处门派中游行示众,让大家瞧瞧这武学泰斗老而不死的模样。” 后山小院和前殿相距二里有余,但这几个人的语声都清楚传至,足见敌人有意炫示功力,而功力确亦不凡。 俞岱岩听到这等侮辱师尊的言语,心下大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张三丰道:“岱岩,我叮嘱过你的言语,怎么转眼便忘了?不能忍辱,岂能负重?”俞岱岩道:“是,谨奉师父教诲。”张三丰道:“你全身残废,敌人不会对你提防,千万戒急戒躁。倘若我苦心创制的绝艺不能传之后世,那你便是我武当派的罪人了。”俞岱岩只听得全身出了一阵冷汗,知道师父此言的用意,不论敌人对他师徒如何凌辱欺侮,总之是要苟免求生,忍辱传艺。 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小小罗汉,交给俞岱岩道:“这空相说道少林派已经殒灭,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高手,连他也投降敌人,前来暗算于我,那么少林派必遭大难无疑。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的。你日后送还给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留传少林派的一项绝艺!”说着大袖一挥,走出门去。 第1728章 倚天屠龙记(115) 俞岱岩道:“抬我跟着师父。”明月和张无忌二人抬起软椅,跟在张三丰后面。 四人来到三清殿上,只见殿中或坐或站,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总有三四百人之众。 张三丰居中一站,打个问讯为礼,却不说话。俞岱岩大声道:“这位是我师尊张真人。各位来到武当山,有何见教?” 张三丰大名威震武林,一时人人目光尽皆集于其身,但见他身穿一袭污秽的灰布道袍,须眉如银,身裁甚为高大,此外也无特异情状。 张无忌看这干人时,只见半数穿着明教教众的服色,为首的十余人却各穿本服,想是自高身分,不愿冒充旁人。高矮僧俗,数百人拥在殿中,一时也难以细看各人面目。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传呼:“教主到!”殿中众人立时肃静无声,为首的十多人抢先出殿迎接,余人也跟着快步出殿。霎时之间,大殿中数百人走了个干干净净。 只听得十余人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走到殿外停住。张无忌从殿门中望去,不禁一惊,只见八个大汉抬着一座黄缎大轿,另有七八人前后拥卫,停在门口,那抬轿的八个轿夫,正是绿柳山庄的“神箭八雄”。 张无忌心中一动,双手在地下抹满灰土,跟着便胡乱涂在脸上。明月只道他眼见大敌到来,害怕得狠了,扮成了这副模样,一时惊惶失措,便依样葫芦的以灰土抹脸。两个小道僮登时变成了灶君菩萨一般,再也瞧不出本来面目。 轿门掀起,轿中走出一个少年公子,一身白袍,袍上绣着个血红的火焰,轻摇摺扇,正是女扮男装的赵敏。张无忌心道:“原来一切是她在捣鬼,难怪少林派一败涂地。” 只见她走进殿中,有十余人跟进殿来。一个身裁魁梧的汉子踏上一步,躬身说道:“启禀教主,这个就是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那个残废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岩。” 赵敏点点头,上前几步,收拢摺扇,向张三丰长揖到地,说道:“晚生执掌明教张无忌,今日得见武林中泰山北斗,幸也何如!” 张无忌大怒,心中骂道:“你这贼丫头冒充明教教主,那也罢了,居然还冒用我姓名,来欺骗我太师父。” 张三丰听到“张无忌”三字,大感奇怪:“怎地魔教教主是如此年轻俊美的一个少女,名字偏又和我那无忌孩儿相同?”合什还礼,说道:“不知教主大驾光临,未克远迎,还请恕罪!”赵敏道:“好说,好说!” 知客道人率领火工道僮,献上茶来。赵敏一人坐在椅中,她手下众人远远的垂手站在其后,不敢走近她身旁五尺之内,似乎生怕不敬,冒渎于她。 张三丰百载的修为,谦冲恬退,早已万事不萦于怀,但师徒情深,对宋远桥等人的生死安危,却十分牵挂,说道:“老道的几个徒儿不自量力,曾赴贵教讨教高招,迄今未归,不知彼等下落如何,还请张教主明示。” 赵敏嘻嘻一笑,说道:“宋大侠、俞二侠、张四侠、莫七侠四位,目下是在本教手中。每个人受了点儿伤,性命却是无碍。”张三丰道:“受了点儿伤?不会罢!多半是中了点儿毒。”赵敏笑道:“张真人对武当绝学可也当真自负得紧。你既说他们中毒,就算是中毒罢。”张三丰深知几个徒儿尽是当世一流好手,就算众寡不敌,总能有几人脱身回报,倘真一鼓遭擒,定是中了敌人无影无踪、难以防避的毒药。赵敏见他猜中,也就坦然承认。 张三丰又问:“我那姓殷的小徒呢?”赵敏叹道:“殷六侠中了少林派的埋伏,便和这位俞三侠一模一样,四肢为大力金刚指折断。死是死不了,要动可也动不得了!”张三丰鉴貌辨色,情知她此言非虚,心头一痛,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赵敏背后众人相顾色喜,知道己方派去之人偷袭得手,这位武当高人已受重伤,他们所惧者本来只张三丰一人,此时便无所忌惮了。 赵敏说道:“晚生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张真人肯俯听否?”张三丰道:“请说。”赵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张真人若能效顺,皇上立颁殊封,武当派自当大蒙荣宠,就如当年我太祖皇帝荣封全真教长春真人一般,敕管天下道教。而宋大侠等人人无恙,更不在话下。” 张三丰抬头望着屋梁,冷冷的道:“明教虽多行不义,胡作非为,却向来跟蒙古人作对。是几时投效了朝廷啦?老道倒孤陋寡闻得紧。” 赵敏道:“弃暗投明,自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林派自空闻、空智神僧以下,个个投效,尽忠朝廷。本教也不过见大势所趋,追随天下贤豪之后而已,何足奇哉?” 张三丰双目如电,直视赵敏,说道:“元人残暴,多害百姓,方今天下群雄并起,正为了驱逐胡虏,还我河山。凡我黄帝子孙,无不存着个驱除鞑子之心,这才是大势所趋。老道虽是方外之人,却也知大义所在。空闻、空智乃当世神僧,岂能为势力所屈?你这位姑娘何以说话如此颠三倒四?” 赵敏身后突然闪出一条大汉,大声喝道:“兀那老道,言语不知轻重!武当派转眼全灭。你老道不怕死,难道这山上百余名道人弟子,个个都不怕死么?”这人说话中气充沛,身高膀阔,形相极是威武。 张三丰长声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文天祥的两句诗,蒙古铁骑南下、文天祥慷慨就义之时,张三丰年岁尚轻,对这位英雄丞相极是钦仰,后来常叹其时武功未成,否则必当舍命去救他出难,此刻面临生死关头,自然而然的吟了出来。他顿了一顿,又道:“说来文丞相也不免有所拘执,但求我自丹心一片,管他日后史书如何书写!”望了俞岱岩一眼,心道:“我却盼这套太极拳得能流传后世,又何尝不是和文丞相一般,顾全身后之名?其实但教行事无愧天地,何必管他太极拳剑能不能传、武当派能不能存!” 赵敏白玉般的左手轻轻一挥,那大汉躬身退开。她微微一笑,说道:“张真人既如此固执,暂且不必说了。就请各位一起跟我走罢!”说着站起身来,她身后四个人身形晃动,团团将张三丰围住。这四人一个便是那魁梧大汉,一个鹑衣百结,一个是身形瘦削的和尚,另一个虬髯碧眼,乃西域胡人。 张无忌见这四人身法或凝重、或飘逸,个个非同小可,心头一惊:“这赵姑娘手下,怎地竟有如许高手?”眼见太师父若不随去,那四人便要出手,张无忌心想:“敌方高手甚众,这一班人又尽是奸诈无耻、不顾信义之辈,非围攻光明顶的六大派可比。我实不易保护太师父和三师伯平安。就算击败了其中数人,他们也决不服输,势必一拥而上。事已至此,也只有竭力一拚,最好是能将赵姑娘擒了过来,胁迫对方。” 他正要挺身而出,喝阻四人,忽听得门外阴恻恻一声长笑,一个青色人影闪进殿来,这人身法如鬼如魅,如风如电,倏忽欺身到那魁梧汉子身后,挥掌拍出。那大汉更不转身,反手还掌,意欲和他互拚硬功。那人不待此招打老,左手已拍到那西域胡人肩头。那胡人闪身躲避,飞腿踢他小腹。那人早已攻向那瘦和尚,跟着斜身倒退,左掌拍向那身穿破烂衣衫之人。瞬息之间,他连出四掌,攻击了四名高手,虽然每一掌都没打中,但手法迅捷无比。这四人心知遇到了劲敌,各自跃开数步,凝神接战。 那青衣人并不理会敌人,躬身向张三丰拜了下去,说道:“明教张教主座下晚辈韦一笑,参见张真人!”这人正是韦一笑。他摆脱了途中敌人的纠缠,兼程赶至。 张三丰听他自称是“明教张教主座下”,还道他也是赵敏一党,伸手击退四人,多半另有阴谋,冷冷的道:“韦先生不必多礼,久仰青翼蝠王轻功绝顶,世所罕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韦一笑大喜,他少到中原,素来声名不响,岂知张三丰居然也知自己轻功了得,躬身说道:“张真人武林北斗之望,晚辈得蒙真人称赞一句,当真是荣于华衮,喜出望外。”他转过身来,指着赵敏道:“赵姑娘,你鬼鬼祟祟的冒充明教,败坏本教声名,到底是何用意?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如此阴险毒辣?” 赵敏格格一笑,说道:“我本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阴险毒辣了,你便怎样?” 韦一笑第一句便说错了,给她驳得无言可对,一怔之下,说道:“各位先攻少林,再扰武当,到底是何来历?各位倘若和少林、武当有怨有仇,明教原本不该多管闲事,但各位冒我明教之名,乔扮本教教众,我韦一笑可不能不理!” 张三丰原本不信百年来为朝廷死敌的明教竟会投降蒙古,听了韦一笑这几句话,这才明白:“原来这女子是冒充的。魔教虽声名不佳,遇上这等大事,毕竟毫不含糊。” 赵敏向那魁梧大汉道:“听他吹这等大气!你去瞧瞧他有什么真才实学。” 那大汉躬身道:“是!”收了收腰间的鸾带,稳步走到大殿中间,说道:“韦蝠王,在下领教你的寒冰绵掌功夫!”韦一笑不禁一惊:“这人怎地知道我的寒冰绵掌?他明知我有此技,仍上来挑战,倒也不可轻敌。”双掌一拍,说道:“请教阁下万儿?”那人道:“我们既冒充明教而来,难道还能以真名示人?蝠王这一问,未免太笨。”赵敏身后的十余人一齐大笑。 韦一笑冷冷的道:“不错,是我问得笨了。阁下甘作朝廷鹰犬,做异族奴才,还是不说姓名的好,没的辱没了祖宗。”那大汉脸上一红,怒气上升,呼的一掌,便往韦一笑胸口拍去,竟是中宫直进,迳取要害。 韦一笑脚步错动,早已避过,身形闪处,伸指戳向他背心,他不先出寒冰绵掌,要先探一探这大汉的深浅虚实。那大汉左臂后挥,守中含攻。数招一过,大汉掌势渐快,掌力凌厉。韦一笑的内伤虽经张无忌治好,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运功一久,便须饮热血抑制体内阴毒,但伤愈未久,即逢强敌,又是在张三丰这等大宗师面前出手,实丝毫不敢怠慢,当即使动寒冰绵掌功夫。两人掌势渐缓,逐步到了互较内力的境地。 突然间呼的一声,大门中掷进一团黑黝黝的巨物,猛向那大汉撞去。这团物事比一大袋米还大,天下居然有这等庞大暗器,当真奇了。那大汉左掌运劲拍出,将这团物事击出丈许,着手之处,只觉软绵绵地,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原来有人藏在袋中。此人中了那大汉劲力凌厉无俦的一掌,焉有不筋折骨断之理? 那大汉一愕,一时手足无措。韦一笑无声无息的欺到身后,在他背心“大椎穴”上拍了一记“寒冰绵掌”。那大汉惊怒交集,急转身躯,奋力发掌往韦一笑头顶击落。 韦一笑哈哈一笑,竟然不避不让。那大汉掌到中途,手臂已酸软无力,这掌虽击在对方天灵盖上,却那里有半点劲力,不过有如轻轻一抹。韦一笑知寒冰绵掌一经着身,对方劲力立卸,但高手对战,竟敢任由强敌掌击脑门,胆气之豪,实在从所未闻,旁观众人无不骇然。倘若那大汉竟有抵御寒冰绵掌之术,劲力一时不去,这掌打在头顶,岂不脑浆迸裂?韦一笑一生行事希奇古怪,越是旁人不敢为、不肯为、不屑为之事,他越加干得兴高采烈。他乘那大汉分心之际出掌偷袭,本有点不够光明正大,可是跟着便以脑门坦然受对方一掌,却又光明正大过了火,委实胆大妄为、视生死有如儿戏。 那身穿破烂衣衫之人扯破布袋,拉出一个人来,只见他满脸血红,早在那大汉一击之下毙命。此人身穿黑衣,正是他们一伙,不知如何,却让人装在布袋中掷了进来。那人大怒,喝道:“是谁鬼鬼祟祟……”一语未毕,一只白茫茫的袋子已兜头罩到。他提气后跃,避开了这一罩,只见一个胖大和尚笑嘻嘻的站在身前,正是布袋和尚说不得。 说不得的乾坤一气袋遭张无忌在光明顶上迸破后,没了趁手兵器,只得胡乱做几只布袋应用,毕竟不如原来那只刀剑不破的乾坤宝袋厉害。他轻功虽不及韦一笑,但造诣也是极高,加之中途没受阻挠,前脚后脚的便赶到了。 说不得也躬身向张三丰行礼,说道:“明教张教主座下,游行散人布袋和尚说不得,参见武当掌教祖师张真人。”张三丰还礼道:“大师远来辛苦。”说不得道:“敝教教主座下光明使者、白眉鹰王,以及四散人、五旗使,各路人马,都已上了武当。张真人你且袖手旁观,瞧明教上下,跟这批冒名作恶的无耻之徒一较高低。” 他这番话只虚张声势,明教大批人众未能这么快便都赶到。但赵敏听在耳里,不禁秀眉微蹙,心想:“他们居然来得这么快,是谁泄漏了机密?”忍不住问道:“你们张教主呢?叫他来见我。”说着向韦一笑望了一眼,目光中有疑问之色,显是问他教主到了何处。 韦一笑哈哈一笑,说道:“这会儿你不再冒充了吗?”心下却也在想:“教主必已到来,却不知此刻在那里。”张无忌一直隐身在明月之后,知道韦一笑和说不得迄未认出自己,眼见到了这两个得力帮手,极是喜慰。 赵敏冷笑道:“一只毒蝙蝠,一个臭和尚,成得什么气候?” 一言甫毕,忽听得东边屋角上一人长笑问道:“说不得大师,杨左使到了没有?”这人声音响亮,苍劲豪迈,正是白眉鹰王殷天正到了。说不得尚未回答,杨逍的笑声已在西边屋角上响起。只听他笑道:“鹰王,毕竟是你老当益壮,先到了一步。”殷天正笑道:“杨左使不必客气,咱二人同时到达,仍分不了高下。只怕你还是瞧在张教主份上,让了我三分。”杨逍道:“当仁不让!在下已竭尽全力,仍不能快得鹰王一步。” 他二人途中较劲,比赛脚力,殷天正内力较深,杨逍步履轻快,竟是并肩出发,平头齐到。长笑声中,两人齐从屋角纵落。 第1729章 倚天屠龙记(116) 张三丰久闻殷天正的名头,何况他又是张翠山的岳父,杨逍在江湖上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当下走上三步,拱手道:“张三丰恭迎殷兄、杨兄的大驾。”心中却颇不解:“殷天正明明是天鹰教教主,又说什么‘瞧在张教主份上’?” 殷杨二人躬身行礼。殷天正道:“久仰张真人清名,无缘拜见,今日得睹芝颜,三生有幸。”张三丰道:“两位均是一代宗师,大驾同临,洵是盛会。” 赵敏心中愈益恼怒,眼见明教的高手越来越多,张无忌虽尚未现身,只怕说不得所言不虚,确是在暗中策划,布置下什么厉害阵势,自己安排得妥妥贴贴的计谋,看来今日已难成功,但好容易将张三丰打得重伤,这是千载难逢、决无第二次的良机,今日若不乘此机会收拾了武当派,日后待他养好了伤,那便棘手之极了,一双漆黑溜圆的眼珠转了两转,冷笑道:“江湖上传言武当乃正大门派,岂知耳闻不如目见,原来武当派暗中跟魔教勾勾搭搭,全仗魔教撑腰,本门武功可说不值一哂。” 说不得道:“赵姑娘,你这可是妇人之见、小儿之识了。张真人威震武林之时,只怕你祖父都尚未出世,小孩儿懂得什么?” 赵敏身后的十余人一齐踏上一步,向他怒目而视。说不得洋洋自若,笑道:“你们说我这句话说不得么?我名字叫做‘说不得’,说话却向来是说得又说得,谅你们也奈何我不得。”赵敏手下那瘦削僧人怒道:“主人,待属下将这多嘴多舌的和尚料理了!”说不得叫道:“妙极!你是野和尚,我也是野和尚,咱们来比拚比拚,请武当宗师张真人指点一下不到之处,胜过咱们苦练十年。”说着双手挥动,从怀中又抖了一只布袋出来。旁人见他布袋一只又一只,取之不尽,不知他僧袍底下到底还有多少只布袋。 赵敏微微摇头,道:“今日我们是来讨教武当绝学,武当派不论那一位下场,我们都乐于奉陪。武当派到底确有真才实学,还是浪得虚名,今日一战便可天下尽知。至于明教和我们的过节,日后再慢慢算帐不迟。张无忌那小鬼奸诈狡猾,我不抽他的筋、剥他的皮,难消心头之恨,可也不忙在一时。” 张三丰听到“张无忌那小鬼”六个字时,心中大奇:“明教的教主难道真的也叫做张无忌?怎地又是‘小鬼’了?” 说不得笑嘻嘻的道:“本教张教主少年英雄,你赵姑娘只怕比我们张教主还小着几岁。赵姑娘花容月貌,不如嫁了我们教主,我和尚看来倒也相配……”他话未说完,赵敏身后众人已轰雷般怒喝起来:“胡说八道!”“住嘴!”“野和尚放狗屁!” 赵敏红晕双颊,容颜娇艳无伦,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腼腆,一个呼叱群豪的大首领,霎时之间变成了忸怩作态的小姑娘。但这神气也只瞬息间的事,她微一凝神,脸上便如罩了一层寒霜,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你若不肯露一手,那便留一句话下来,只须说武当派欺世盗名,我们大伙儿拍手便走。便将宋远桥、俞莲舟这批小子们放还给你,又有何妨?” 便在此时,铁冠道人张中和殷野王先后赶到,不久周颠和彭莹玉也到了山上,明教这边又增了四个好手。 赵敏估量形势,双方决战,未必能操胜算,最耽心的还是张无忌在暗中作甚手脚。她眼光在明教诸人脸上扫了转,心想:“张三丰所以成为朝廷心腹之患,乃因他威名太盛,给武林中人奉为泰山北斗,他既与朝廷为敌,中原武人便也都不肯归附。其实以他这等风烛残年,还能活得多少时候?今日也不须取他性命,只要折辱他一番,令武当派声名堕地,此行便算大功告成。”冷冷的道:“我们造访武当,只是想领教张真人的武功真假,若要去剿灭明教,难道我们不认得光明顶的道路么?又何必在武当山比武,莫非天下只你张真人一人,方能品评高下胜负?这样罢,我这里有三个家人,一个练过几天杀猪屠狗的剑法,一个会得一点粗浅内功,还有一个学过几招三脚猫的拳脚。阿大、阿二、阿三,你们站出来,张真人只须将我这三个不中用的家人打发了,我们佩服武当派的武功确然名下无虚。要不然嘛,江湖上自有公论,也不用我多说。”说着双手一拍。 她身后缓步走出三个人来。 那阿大是个精干枯瘦的老者,双手捧着一柄长剑,赫然便是那柄倚天宝剑。这人身裁瘦长,满脸皱纹,愁眉苦脸,似乎刚才给人痛殴了一顿,要不然便是新死了妻子儿女,旁人只要瞧他脸上神情,几乎便要代他伤心落泪。那阿二同样的枯瘦,身形略矮,头顶心滑油油地,秃得不剩半根头发,两边太阳穴凹了进去,深陷半寸。那阿三却精壮结实,虎虎有威,脸上、手上、项颈之中,凡可见到肌肉处,尽皆盘根虬结,似乎周身都是精力,胀得要爆炸出来,他左颊上有颗黑痣,黑痣上生着一丛长毛。张三丰、殷天正、杨逍等人见了这三人情状,心下都是一惊。 周颠说道:“赵姑娘,这三位都是武林中第一流的好手,我周颠便一个也斗不过,怎地不识羞的乔装了家人,来跟张真人开玩笑么?”赵敏道:“他们是武林中第一流的好手?我倒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啊?”周颠登时语塞,随即打个哈哈,说道:“这位是‘一剑震天下’皱眉神君,这位是‘丹气霸八方’秃头天王。至于这一位嘛,天下无人不知,那个不晓,嘿嘿,乃是……那个……‘神拳盖世’大力尊者。” 赵敏听他瞎说八道的胡诌,不禁噗哧一笑,说道:“我家里三个煮饭烹茶、抹桌扫地的家人,什么神君、天王、尊者的?张真人,你先跟我家的阿三比比拳脚罢。” 那阿三踏上一步,抱拳道:“张真人请!”左足一蹬,喀喇一声响,蹬碎了地下三块方砖。着脚处的青砖给他蹬碎并不希奇,难在邻近的两块方砖竟也让这一脚之力震得粉碎。 杨逍和韦一笑对望一眼,心中都道:“好家伙!” 阿大、阿二两人缓缓退开,低下了头,向众人一眼也不瞧。这三人自进殿后,一直跟在赵敏身后,始终垂目低头,神情猥葸,谁也没加留神,不料就这么向前一站,登时如渊停岳峙,俨然大宗匠气派,但退回去时,却又是一副畏畏缩缩、佣仆厮养的模样。 武当派的灵虚道人一直在为太师父的伤势忧心,这时忍不住大声道:“我太师父刚才受伤呕血,你们没瞧见么?你们怎么……怎么……”说到这里,语声中已带哭音。 殷天正心想:“原来张真人曾受伤呕血,却不知是为何人所伤。他就算不伤,这么大的年纪,怎能跟这等人比拚拳脚?瞧此人武功,纯是刚猛一路,且让我来接他的。”朗声说道:“张真人何等身分,岂能跟低三下四之辈动手过招?这不是天大笑话么?别说是张真人,就算我姓殷的,哼哼,谅这些奴才也不配受我一拳一脚。”他明知阿大、阿二、阿三决非庸流,但偏要将他们说得十分不堪,好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赵敏道:“阿三,你最近做过什么事?说给他们听听,且看配不配和武当高人动手过招。”她言语之中,始终紧紧的扣住了“武当”二字。 那阿三道:“小人最近也没做过什么事,只是在西北道上曾跟少林派一个名叫空性的和尚过招,指力对指力,破了他的龙爪手,随即割下了他首级。” 此言一出,大厅上尽皆耸动。空性神僧在光明顶上以龙爪手与张无忌拆招,一度曾大占上风,明教众高手人人亲睹,想不到竟命丧此人之手。以他击毙少林神僧的身分,自已足可和张三丰一较高下。 殷天正大声道:“好!你连少林派的空性神僧也打死了,让姓殷的来斗上一斗,倒是件快事。”说着抢上两步,双手拉开了架子,白眉上竖,神威凛凛。 阿三道:“白眉鹰王,你是邪魔外道,我阿三是外道邪魔。咱俩一鼻孔出气,自己人不打自己人。你要打,咱们另拣日子来比过。今日主人有命,只令小人试试武当派功夫的虚实。”转头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你如真不想下场,只须说一句话便可交代,我们也不会动蛮硬逼。武当派只须服输,难道还真要了你的老命不成?” 张三丰微微一笑,心想自己虽然身受重伤,但若施出新创太极拳中“以虚御实”的上乘武学法门,未必便输于他,所难对付者,倒是击败阿三之后,那阿二便要上前比拚内力,这却丝毫取巧不得,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只有打发了这阿三再说。当下缓步走到殿心,向殷天正道:“殷兄美意,贫道心领。贫道近年来创了一套拳术,叫作‘太极拳’,自觉和一般武学颇有不同之处。这位施主定要印证武当派功夫,殷兄将他打败了,谅他也心有不甘。贫道就以太极拳中的招数和他拆几手,正好乘机将贫道的多年心血就正于各位方家。” 殷天正听了又欢喜,又担忧,听他言语中对这套“太极拳”颇具自信,张三丰是何等样人,既出此言,自有把握,否则岂能轻堕一世威名?但他适才曾重伤呕血,只怕拳技虽精,终究内力难支,当下不便多言,只得抱拳道:“晚辈恭观张真人神技。” 阿三见张三丰竟飘然下场,心下倒生了三分怯意,转念又想:“今日我便和这老道拚个两败俱伤,那也是耸动武林的盛举了。”当下屏息凝神,双目盯住在张三丰脸上,内息暗暗转动,周身骨骼噼噼啪啪,不绝发出轻微的爆响之声。众人又均一愕,知道这是佛门正宗的最上乘武功,自外而内,不带半分邪气,乃金刚伏魔神通。 张三丰见到他这等神情,也悚然一惊:“此人来历不小啊!不知我这太极拳是否对付得了?”双手缓缓举起,要让那阿三进招。 忽然俞岱岩身后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道僮来,说道:“太师父,这位施主要见识我武当派拳技,又何必劳动太师父大驾?待弟子演几招给他瞧瞧,也就是了。” 这满脸尘垢的小道僮正是张无忌。殷天正、杨逍等人和他分手不久,虽然他此刻衣服形貌全都改变,但一听声音,立即认了出来。明教群豪见教主早已在此,尽皆大喜。 张三丰和俞岱岩却怎猜想得到?张三丰一时瞧不清他面目,见到他身上衣着,只道便是清风,说道:“这位施主身具少林派金刚伏魔的外门神通,想是西域少林一支的高手。你小孩儿一招之间便给他打得筋折骨裂,岂同儿戏?” 张无忌左手牵住张三丰衣角,右手拉着他左手轻轻摇晃,说道:“太师父,你教我的太极拳法从未用过,也不知我学得成不成。难得这位施主是外家高手,让弟子来试试以柔克刚、运虚御实的法门,那不很好么?”说话之间,将一股极浑厚、极柔和的九阳神功,从手掌上向张三丰体内传了过去。 张三丰于刹那之间,只觉掌心中传来的这股力道雄强无比,虽因自己练功数十载,积力深厚,来力尚不及自己内力的精纯醇正,但汩汩然、绵绵然,其势无止无歇、无穷无尽。一惊之下,定睛往张无忌脸上瞧去,只见他目光中不露光华,却隐隐然有一层温润晶莹之意,显得内功已臻绝顶之境,生平所遇人物,只本师觉远大师、大侠郭靖、神雕侠杨过等寥寥数人,才有这等修为,至于当世高人,除自己之外,实想不起再有第二人能达此境界。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疑端,然而这少年的内力沛然而至,显是在助自己疗伤,决无歹意,乃可断定,于是微笑道:“我衰迈昏庸,能有什么好功夫教你?你要领教这位施主的绝顶外家功夫,那也是好的,务须小心在意。”他只道这小道僮是那一派的高手少年赶来赴援,因此言语中极是谦冲客气。 张无忌道:“太师父,你待孩儿恩重如山,孩儿便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太师父和众位师伯师叔的大恩。我武当派功夫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也决不致输于西域少林的手下。太师父尽管放心。”他这几句话说得恳挚无比,几句“太师父”纯出自然,决计做作不来,连张三丰也大为奇怪:“难道他竟是本门弟子,暗中潜心修为,就如昔年本师觉远大师一般?”缓缓放下张无忌的手,退了回去,坐在椅中,斜目瞧俞岱岩时,见他也是一脸迷惘。 那阿三见张三丰居然遣这小道僮出战,对自己之轻蔑藐视可说已到了极处,但想我一拳先将这小道僮打死了,激得老道心浮气粗,再和他动手,当更有制胜把握,当下也不多言,只说:“小孩儿,发招罢!” 张无忌道:“我新学的这套拳术,是我太师父张真人多年心血所创,乃武当派的绝诣,叫作‘太极拳’。晚辈初学乍练,未必即能领悟拳法中的精要,三十招之内,恐怕不能将你击倒。但那是我学艺未精,并非这套拳术不行,这一节你须得明白。” 阿三不怒反笑,转头向阿大、阿二道:“大哥、二哥,天下竟有这等狂妄小子。”阿二纵声大笑。阿大却已瞧出这小道僮不是易与之辈,说道:“三弟,不可轻敌。” 阿三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往张无忌胸口打到,这一招神速如电,拳到中途,左手拳更加迅捷的追上,后发先至,撞击张无忌面门,招术诡异,实所罕见。 张无忌自听张三丰演说“太极拳”之后,一个多时辰中,始终在默想这套拳术的拳理,见阿三左拳击到,当即使出太极拳中一招“揽雀尾”,右脚实,左脚虚,运起“挤”字诀,黏连黏随,右掌已搭住他左腕,横劲发出。阿三身不由主的向前一冲,跨出了两步,方始站定。旁观众人见此情景,齐声惊噫。 第1730章 倚天屠龙记(117) 这一招“揽雀尾”,乃天地间自有太极拳以来首次和人过招动手。张无忌身具九阳神功,精擅乾坤大挪移之术,突然使出太极拳中的“黏”法,虽所学还不到两个时辰,却已如毕生研习一般。阿三给他这么一挤,自己这一拳中千百斤的力气犹似打入了汪洋大海,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身子却遭自己的拳力带得斜移两步。他一惊之下,怒气填膺,快拳连攻,臂影晃动,便似有数十条手臂、数十个拳头同时击出一般。 众人见了他这等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尽皆心惊:“无怪以空性大师这等高强的武功,也丧身于他手下。”除了赵敏手下众人之外,无不为张无忌耽心。 张无忌有意要显扬武当派的威名,自己本身武功一概不用,招招都使张三丰所创太极拳的拳招,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拗步,待使到一招“手挥琵琶”时,右捺左收,霎时间悟到了太极拳旨中的精微奥妙之处,这一招使得犹如行云流水,潇洒无比。 阿三只觉上盘各路已全处在他双掌的笼罩之下,无可闪避,无可抵御,只得运劲于背,硬接他这一掌,同时右拳猛挥,只盼两人各受一招,成个两败俱伤之局。不料张无忌双手一圈,如抱太极,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道组成了一个漩涡,只带得他在原地急转七八下,如转陀螺,如旋纺锤,好容易使出“千斤坠”之力定住身形,却已满脸胀得通红,狼狈万状。 明教群豪大声喝采。杨逍叫道:“武当派太极拳功夫如此神妙,真令人大开眼界。”周颠笑道:“阿三老兄,我劝你改个名儿,叫做‘阿转’!”殷野王道:“多转几个圈儿也不算丢脸,古人不是说‘三十六着,转为上着’么?”说不得道:“当年梁山泊好汉中有个黑旋风,那旋风嘛,原是要转的!” 阿三只气得脸色自红转青,大声怒吼,纵身扑上,左手或拳或掌,变幻莫测,右手却纯是手指功夫,拿抓点戳、勾挖拗挑,五根手指如判官笔,如点穴橛,如刀似剑,如枪似戟,攻势凌厉之极。张无忌太极拳拳招未熟,登时手忙脚乱,应付不来,突然间嗤的一声,衣袖给撕下了一截,只得展开轻功,急奔躲闪,暂且避让这从所未见的五指功夫。阿三吆喝追赶,却那里及得上对手轻功的飘逸,接连十余抓,尽数落空。 张无忌一面躲闪,心下转念:“我只逃不斗,岂不是输了?这太极拳我还不大会使,且以挪移乾坤的功夫,跟他斗上一斗。”当下不退回身,双手摆一招太极拳“野马分鬃”的架式,左手却已使出乾坤大挪移手法。阿三右手一指戳向对方肩头,却不知如何给他挪带,噗的一响,竟戳中了自己左手上臂,只痛得眼前金星直冒,一条左臂几乎提不起来。杨逍瞧出这不是太极拳功夫,却抢先叫道:“太极拳当真了得!” 阿三又痛又怒,喝道:“这是妖法邪术,什么太极拳了?”唰唰唰连攻三指。张无忌纵身避开,眼见阿三又长臂疾伸,双指戳到,他再使挪移乾坤心法,牵引推移,托的一响,阿三的两根手指插进了殿上一根大木柱之中,深至指根。众人又吃惊,又好笑。 众人轰笑声中,俞岱岩厉声喝道:“且住!你这是少林派金刚指力?” 张无忌纵身跃开,一听到“少林派金刚指力”七个字,立时想起,俞岱岩为少林派金刚指力所伤,二十年来,武当派上下都为此深怨少林派,看来真凶却是眼前此人。 只听阿三冷冷的道:“是金刚指力便怎样?谁教你硬充好汉,不肯说出屠龙刀的所在?这二十年残废的滋味可好受么?” 俞岱岩厉声道:“多谢你今日言明真相,原来我一身残废,是你西域少林派下的毒手。只可惜……只可惜了我的好五弟、好兄弟!”说到最后一句,不禁哽咽。要知当年张翠山自刎而死,乃为了俞岱岩伤于殷素素的蚊须针之下、无颜以对师兄之故。其实俞岱岩中了蚊须针之后,殷素素托龙门镖局运回武当,医治月余,自会痊愈,他四肢为人折断,实出于大力金刚指的毒手,倘若当日找到了这罪魁祸首,张翠山夫妇也不致惨死了。俞岱岩既悲师弟无辜丧命,又恨自己成为废人,满腔怨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 张无忌听了两人之言,立即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他幼时曾听父亲说过,少林寺火工头陀偷学武艺,击死达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少林派中各高手大起争执,以致苦慧禅师远走西域,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看来这人是当年苦慧的传人。 果然听得张三丰道:“施主心肠忒也歹毒,我们可没想到当年苦慧禅师的传人之中,竟有施主这等人物。”阿三狞笑道:“苦慧是什么东西?” 张三丰一听,恍然大悟。当年俞岱岩为大力金刚指所伤后,武当派遣人前往质问少林,少林派掌门方丈坚决不认,便疑心到西域少林一派,但多年打听,得知西域少林已然式微,所传弟子只精研佛学,不通武功,此刻听了阿三这句“苦慧是什么东西”,心知他若是西域少林传人,决无辱骂开派祖师之理,便朗声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施主是火工头陀的传人,不但学了他的武功,也尽数传了他狠戾阴毒的性子!那个空相什么的,是施主的师兄弟罢?” 阿三道:“不错!他是我师弟,他可不叫空相,法名刚相。张真人,我‘金刚门’的金刚般若掌,跟你武当派的掌法比起来怎样?” 俞岱岩厉声道:“远远不如!他头顶挨了我师一掌,早已脑浆迸裂。阴险偷袭,班门弄斧,死有余辜!”阿三大吼一声,扑将上来。 张无忌一招太极拳“如封似闭”,将他挡住,说道:“阿三,拿‘黑玉断续膏’来!”说着伸出了右掌。阿三大吃一惊:“本门的续骨妙药秘密之极,连本门寻常子弟也不知其名,这小道僮却从何处听来?” 他那知蝶谷医仙胡青牛的《医经》之中,有言说道,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支,手法极其怪异,断人肢骨,无药可治,仅其本门秘药“黑玉断续膏”可救,然此膏如何配制,却其方不传。张无忌想到此节,顺口说了出来,本来也只随便一试,待见他脸色陡变,即知所料无误,朗声说道:“拿来!”他想起了父母之死,以及俞殷两位师伯叔的惨遭荼毒,恨不得立时置之于死地,实不愿跟他多说一句。 阿三适才和他交手,虽吃了一点小亏,但见自己的大力金刚指使将出来之时,他只有躲闪逃避,并无还手之力,只须留神他古里古怪的牵引手法,斗下去可操必胜,踏上一步,喝道:“小家伙,你跪下磕三个响头,那就饶你,否则这姓俞的便是榜样。” 张无忌决意要取他的“黑玉断续膏”,然而如何对付他的金刚指,一时却无善策,乾坤大挪移之法虽可伤他,却不能逼得他交出药来,正自沉吟,张三丰道:“孩子,你过来!”张无忌道:“是!太师父。”走到他身前。 张三丰道:“用意不用力,太极圆转,无使断绝。当得机得势,令对手其根自断。一招一式,务须节节贯串,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他适才见张无忌临敌使招,已颇得太极三昧,只是他原来武功太强,拳招中棱角分明,招招有劲,未能体会太极拳那“圆转不断”之意。 张无忌武学所知已深,关键处一点便透,听了太师父这几句话,登时便有领悟,心中虚想着那太极图圆转不断、阴阳变化之意。 阿三冷笑道:“临阵学武,未免迟了罢?”张无忌双眉上扬,说道:“刚来得及,正好叫阁下试招。”说着转过身来,右手圆转向前,朝阿三面门挤去,正是太极拳中一招“高探马”。阿三右手五指并拢,成刀形斩落,张无忌“双风贯耳”,连消带打,双手成圆形捺出,这一下变招,果然体会了太师父所教“圆转不断”四字的精义。随即左圈右圈,一个圆圈跟着一个圆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正圈、斜圈,一个个太极圆圈发出,登时便套得阿三跌跌撞撞,身不由主的立足不稳,犹如中酒昏迷。 突然之间,阿三五指猛力戳出,张无忌使出一招“云手”,左手高,右手低,一个圆圈已将他手臂套住,九阳神功的刚劲使出,喀喇一声,阿三的右臂上下臂骨齐断。九阳神功有阴有阳,刚柔并重,其劲好不厉害,阿三一条手臂的臂骨立时断成了六七截,骨骼碎裂,不成模样。以这份劲力而论,却远非以柔劲为主的太极拳所及。 张无忌恨他歹毒,“云手”使出时连绵不断,有如白云行空,一个圆圈未完,第二个圆圈已生,跟着喀喇一响,阿三的左臂亦断,接着喀喀喀几声,他左腿右腿也给一一绞断。张无忌生平和人动手,从未下过如此重手,但此人是害死父母、害苦三师伯、六师叔的大凶手,若非要着落在他身上取到“黑玉断续膏”,早已取了他性命。 阿三一声闷哼,已然摔倒。赵敏手下早有一人抢出,将他抱起退开。 旁观众人见到张无忌如此神功,尽皆骇然,连明教众高手也忘了喝采。 那秃头阿二闪身而出,右掌疾向张无忌胸口劈来,掌尖未至,张无忌已觉气息微窒,当下一招“斜飞势”,将他掌力引偏。这秃头老者一声不出,下盘凝稳,如牢钉在地,专心致志,一掌一掌的劈出,内力雄浑无比。 张无忌见他掌路和阿三乃一派相传,看年纪当是阿三的师兄,武功轻捷不及,却远为沉稳,当下运起太极拳中黏、引、挤、按等招式,想将他身子带歪,不料这人内力太强,反黏得自己跌出了一步。张无忌雄心陡起,心想:“我倒跟你比拚比拚,瞧是你的西域少林内功厉害,还是我的九阳神功厉害。”见他挥掌劈到,便也发掌劈出,那是硬碰硬的蛮打,丝毫没取巧余地,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巨响,两人身子都是一晃。 张三丰“噫”的一声,心中叫道:“不好!这等蛮打,力强者胜,正和太极拳拳理相反。这秃头老者内力浑厚,武林罕见,只怕这一掌之下,小孩儿便受重伤。”就在此时,两人第二掌再度相交,砰的一声,那阿二身子稍晃,退了一步,张无忌却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 九阳神功和少林派内功练到最高境界,可说难分高下。但西域“金刚门”的创派祖师火工头陀是从少林寺中偷学的武艺。拳脚兵刃固可偷学,内功一道却讲究体内气息运行,便眼睁睁的从早到晚瞧着旁人打坐练功,瞧上十年八年,又怎知他内息如何调匀、周天如何搬运?因此外功可以偷学,内功却偷学不来。“金刚门”外功极强,不输于少林正宗,内功却远远不及了。这阿二是“金刚门”中的异人,天生神力,由外而内,居然另辟蹊径,练成了一身深厚内功,造诣已远远超过了当年的祖师火工头陀,可说乃是天授。在他双掌之下,极少有人接得住三招,此时蛮打硬拚,却给张无忌的掌力震得退出了一步,不由得既惊且怒,深吸一口气,双掌齐出,同时向张无忌劈去。 张无忌叫道:“殷六叔,你瞧我给你出这口恶气。”原来这时殷梨亭已在杨不悔、小昭等人陪同之下,由两名明教教众用软兜抬着,到了武当山上。 张无忌一声断喝,右拳挥出,砰的一声大响,那秃头阿二连退三步,双目鼓起,胸口气血翻涌。张无忌叫道:“殷六叔,围攻你的众人之中,可有这秃头在内么?”殷梨亭道:“不错!此人正是首恶。” 只听那秃头阿二周身骨节噼噼啪啪的发出响声,正自运劲。俞岱岩知他内力刚猛,这一运功劲,掌力非同小可,实所难挡,叫道:“渡河未济,击其中流!”意思叫张无忌不待阿二运功完成,便抢先上前攻他个措手不及。 张无忌应道:“是!”踏上一步,却不出击。阿二双臂振出,一股强劲排山倒海般推将过来。张无忌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右掌挥出,迎拒推送,将对方掌力尽行碰了回去。这两股巨力加在一起,阿二大叫一声,身子犹似发石机射出的一块大石,喀喇喇一声巨响,撞破墙壁,冲了出去。 众人骇然失惊之际,忽见墙壁破洞中闪进一人,提着阿二的身子放在地下。此人矮矮胖胖,圆如石鼓,模样可笑,身手却极灵活,正是明教厚土旗掌旗使颜垣。那秃头阿二双臂臂骨、胸前肋骨、肩头锁骨,已尽数遭他自己刚猛雄浑的掌力震断。颜垣放下阿二,向张无忌一躬身,又从墙洞中钻了出去,倏来倏去,便如是头肥肥胖胖的土拨鼠。 赵敏见这小道僮连败自己手下两个一流高手,早已起疑,见颜垣向他行礼,妙目流盼,立时认出,暗骂自己:“该死,该死!我先入为主,一心以为小鬼在外布置,没想到他竟假装道僮,在此捣鬼,坏我大事。”细声细气的道:“张无忌你这小鬼头,怎地如此没出息,假扮起小道僮来?满口太师父长、太师父短,也不害羞!” 张无忌见她认出了自己,朗声道:“先父翠山公正是太师父座下第五弟子,我不叫‘太师父’,却叫什么?有什么害羞不害羞?”转身向张三丰跪下磕头,说道:“孩儿张无忌,叩见太师父和三师伯。事出仓卒,来不及禀明,还请恕孩儿欺瞒之罪。” 张三丰和俞岱岩惊喜交集,说什么也想不到这个力败西域少林二大高手的少年,竟是当年那个病得死去活来的孩童。张三丰呵呵大笑,伸手扶起,说道:“好孩子,你没死,翠山可有后了。”张无忌武功卓绝,犹在其次,张三丰最欢喜的是,只道他早已身亡,却原来尚在人世,一时当真喜从天降,心花怒放,转头向殷天正道:“殷兄,恭喜你生了这么一个好外孙。”殷天正笑道:“张真人,恭喜你教出来这么一位好徒孙。” 赵敏骂道:“什么好外孙、好徒孙!两个老不死,养了个奸诈狡狯的小鬼出来。阿大,你去试试他的剑法。” 那满脸愁苦之色的阿大应道:“是!”唰的一声,拔出倚天剑来,各人眼前青光闪闪,隐隐只觉寒气侵人,端的是口好剑。 第1731章 倚天屠龙记(118) 张无忌道:“此剑是峨嵋派所有,何以到了你手中?”赵敏啐道:“小鬼,你懂得什么?灭绝老尼从我家中盗得此剑,此刻物归原主,倚天剑跟峨嵋派有甚干系?” 张无忌原不知倚天剑的来历,给她反口一问,竟答不上来,便岔开话题,道:“赵姑娘,请你取‘黑玉断续膏’给我,治好了我三师伯、六师叔的断肢,大家便既往不咎。”赵敏道:“哼!既往不咎?说来倒容易。你可知少林派空闻、空智,武当派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此刻都在何处?”张无忌摇头道:“我不知道。还请姑娘见示。” 赵敏冷笑道:“我干么要跟你说?不将你碎尸万段,难抵当日绿柳庄铁牢中,对我轻薄羞辱之罪!”说到“轻薄羞辱”四字,想起当日情景,不由得满脸飞红,又恼又羞。 张无忌听她说及“轻薄羞辱”四字,脸上也是一红,那日为了解救明教群豪所中剧毒,事在紧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以内力搔她脚底,其实并无丝毫轻薄之意,不过男女授受不亲,虽说从权,此事并没和旁人说过,倘若众人当真以为自己调戏少女,那可糟了,眼下无从辩白,只得说道:“赵姑娘,这‘黑玉断续膏’你到底给是不给?” 赵敏俏目一转,笑吟吟的道:“你要黑玉断续膏,那也不难,只须你依我三件事,我便双手奉上。”张无忌道:“那三件事?”赵敏道:“眼下我可还没想起。日后待我想到了,我说一件,你便跟着做一件。”张无忌道:“那怎么成?难道你要我自杀,要我做猪做狗,也须依你?”赵敏笑道:“我不会要你自杀,更不会叫你做猪做狗,嘻嘻,就是你肯做,也做不来呢!”张无忌道:“你先说将出来,倘若不违侠义之道,而我又做得到的,那么依你自也不妨。” 赵敏正待接口,转眼看到小昭鬓边插着一朵珠花,正是自己送给张无忌的那朵,不禁大恼,又见小昭明眸皓齿,桃笑李妍,年纪虽稚,却出落得犹如晓露芙蓉,十分惹人怜爱,心下更恨,一咬牙,对阿大道:“去把这姓张的小子两条臂膀斩了下来!” 阿大应道:“是!”一振倚天剑,走上一步,说道:“张教主,主人有命,叫我斩下你的两条臂膀。” 周颠早已憋了很久,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破口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不如斩下自己的双臂!”阿大满脸愁容,苦口苦面的道:“那也说得有理。”周颠这下子可就乐了,大声道:“那你快斩啊!”阿大道:“也不必忙。” 张无忌暗暗发愁,这口倚天宝剑锋锐无匹,任何兵刃碰上即断,惟一对策,只有以乾坤大挪移法空手夺他兵刃,然而伸手到这等锋利的宝剑之旁,只要对方剑招稍奇,变化略有不测,自己一条手臂自指尖以至肩头,不论那一处给剑锋一带,立时削断,如何对敌,倒颇费踌躇。忽听张三丰道:“无忌,我创的太极拳,你已学会了,另有一套太极剑,不妨现下传了你,可以用来跟这位施主过过招。”张无忌喜道:“多谢太师父。”转头向阿大道:“这位前辈,我剑术太差,须得请太师父指点一番,再来跟你过招。” 那阿大对张无忌原本暗自忌惮,自己虽有宝剑在手,占了便宜,究属胜负难知,听说他要新学剑招,那就再好不过,心想新学的剑招尽管精妙,总不免生疏。剑术之道,讲究轻翔灵动,至少也得练上一二十年,临敌时方能得心应手,熟极而流。他点了点头,说道:“你去学招罢,我在这里等你。学两个时辰够了吗?” 张三丰道:“不用到旁的地方,我在这儿教,无忌在这儿学,即炒即卖,新鲜热辣。不用半个时辰,一套太极剑法便能教完。” 他此言一出,除张无忌外,人人惊骇,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均想:就算武当派的太极剑法再奥妙神奇,但在这里公然教招,敌人瞧得明明白白,还有什么秘奥可言? 阿大道:“那也好。我在殿外等候便是。”他竟不欲占这个便宜,以佣仆身分,却行武林宗师之事。张三丰道:“那也不必。我这套剑法初创,也不知管用不管用。阁下是剑术名家,正要请你瞧瞧,指出其中的缺陷破绽。” 杨逍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朗声道:“阁下原来是‘八臂神剑’方长老,阁下以堂堂丐帮长老之尊,何以甘为旁人厮仆?”明教群豪听得,都吃了一惊。周颠道:“你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转了,这……这怎么可以?” 那阿大悠悠叹了口气,低头说道:“老朽百死余生,过去的事说他作甚?我早不是丐帮的长老了。”老一辈的人都知八臂神剑方东白是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剑术精奇,名动江湖,只因他出剑奇快,有如生了七八条手臂一般,因此上得了这个外号。十多年前听说他身染重病身亡,当时人人都感惋惜,不意他竟尚在人世。 张三丰道:“老道这路太极剑法能得八臂神剑指点几招,荣宠无量。无忌,你有佩剑么?”小昭上前几步,呈上张无忌从绿柳山庄取来的那柄木制假倚天剑。张三丰接在手里,笑道:“是木剑?老道这不是用来画符捏诀、驱邪捉鬼么?”站起身来,右手持剑,左手捏个剑诀,双手成环,缓缓抬起,这起手式一展,跟着三环套月、大魁星、燕子抄水、左拦扫、右拦扫……一招招的演将下来,使到第五十三式“指南针”,双手同时画圆,复成第五十四式“持剑归原”。张无忌不记招式,只细看他剑招中“神在剑先、绵绵不绝”之意。 张三丰一路剑法使完,竟无一人喝采,各人尽皆诧异:“这等慢吞吞、软绵绵的剑法,如何用来对敌过招?”转念又想:“料来张真人有意放慢了招数,好让他瞧得明白。” 只听张三丰问道:“孩儿,你看清楚了没有?”张无忌道:“看清楚了。”张三丰道:“都记得了没有?”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小半。”张三丰道:“好,那也难为了你。你自己去想想罢。”张无忌低头默想。过了一会,张三丰问道:“现下怎样了?”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大半。” 周颠失声叫道:“糟糕!越来越忘记得多了。张真人,你这路剑法十分深奥,看一遍怎记得了?请你再使一遍给我们教主瞧瞧罢。” 张三丰微笑道:“好,我再使一遍。”提剑出招,演将起来。众人只看了数招,心下大奇,原来第二次所使,跟第一次使的竟没一招相同。周颠叫道:“糟糕,糟糕!这可更叫人胡涂啦。”张三丰画剑成圈,问道:“孩儿,怎样啦?”张无忌道:“还有三招没忘记。”张三丰点点头,收剑归座。 张无忌在殿上缓缓踱了一个圈子,沉思半晌,又缓缓踱了半个圈子,抬起头来,满脸喜色,叫道:“这我可全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的了。”张三丰道:“不坏,不坏!忘得真快,你这就请八臂神剑指教罢!”说着将手中木剑递了给他。张无忌躬身接过,转身向方东白道:“方前辈请。”周颠抓耳搔头,满心担忧。 方东白问道:“阁下使木剑吗?”张无忌道:“是,请指教!”方东白猱身进剑,说道:“有僭了!”一剑刺到,青光闪处,发出嗤嗤声响,内力之强,实不下于那秃头阿二。众人凛然而惊,心想他手中所持莫说是砍金断玉的倚天宝剑,便是一根废铜烂铁,在这等内力运使之下也必威不可当,“神剑”两字,果然名不虚传。 张无忌左手剑诀斜引,木剑横过,画个半圆,平搭上倚天剑的剑脊,劲力传出,倚天剑登时一沉。方东白赞道:“好剑法!”抖腕翻剑,剑尖向他左胁刺到。张无忌回剑圈转,啪的一声,双剑相交,各自飞身而起。方东白手中的倚天宝剑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这两把兵刃一是宝剑,一是木剑,但平面相交,宝剑和木剑实无分别,张无忌这一招乃是以己之钝,挡敌之无锋,实已得了太极剑法的精奥。要知张三丰传给他的乃是“剑意”,而非“剑招”,要他将所见到的剑招忘得半点不剩,才能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千变万化,无穷无尽。若有一两招剑法忘不干净,心有拘囿,剑法便不能纯。这意思杨逍、殷天正等高手已隐约懂得,周颠却终于逊了一筹,这才空自忧急半天。 这时只听得殿中嗤嗤之声大盛,方东白剑招凌厉狠辣,以极浑厚内力,使极锋锐利剑,出极精妙招术,青光荡漾,剑气弥漫,殿上众人似觉有一个大雪团在身前转动,发出蚀骨寒气。张无忌的一柄木剑在这团寒光中画着一个个圆圈,每一招均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竟没半点渣滓,以意运剑,木剑每发一招,便似放出一条细丝,去缠在倚天宝剑之上,细丝越积越多,似乎积成了一团团丝绵,将倚天剑裹了起来。两人拆到二百余招后,方东白的剑招渐见涩滞,手中宝剑便似不断的增加重量,五斤、六斤……十斤、二十斤……偶尔挺剑刺出,真力微有不足,便让木剑带着转了几个圈子。 方东白越斗越怕,激斗三百余招而双方居然剑锋不交,那是他生平使剑以来从所未遇之事。对方便如撒出了一张大网,逐步向中央收紧。方东白连换六七套剑术,纵横变化,奇幻无方,旁观众人只瞧得眼都花了。张无忌却始终持剑画圆,旁人除张三丰外,没一个瞧得出他每一招到底是攻是守。这路太极剑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种各样的圆圈,要说招数,可说便只一招,然而这一招却永远出没无穷。猛听得方东白朗声长啸,须眉皆竖,倚天剑中宫疾进,那是竭尽全身之力的孤注一掷,乾坤一击! 张无忌见来势猛恶,回剑斜击,方东白手腕微转,倚天剑侧了过来,嚓的一声轻响,木剑的剑头已削断六寸,倚天剑不受丝毫阻挠,直向张无忌胸口刺来。 张无忌一惊,左手翻转,本来捏着剑诀的食中两指一张,已夹住倚天剑的剑身,右手半截剑向他右臂斫落。剑虽木制,但在他九阳神功运使之下无殊钢刃。方东白右手运力回夺,倚天剑让对方左手两根手指夹住了,犹如铁铸,竟然不动分毫,当此情景,他除了撒手松剑,向后跃开,再无他途可循。 只听张无忌喝道:“快撒手!”方东白一咬牙,竟不松手,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啪的一声响,他一条右臂已给木剑打落,便和以利剑削断一般无异。方东白不肯松手,原已存了舍臂护剑之心,左手伸出,不等断臂落地,已抢着抓住,断臂虽已离身,五根手指仍牢牢的握着倚天剑。张无忌见他如此勇悍,既感惊惧,且复歉仄,竟没再去跟他争剑,说道:“对不住了!” 方东白走到赵敏身前,躬身说道:“主人,小人无能,甘领罪责。” 赵敏点头道:“快裹臂伤!”朗声说道:“今日瞧在明教张教主脸上,放过了武当派。”左手一挥,道:“走罢!”她手下部属抱起方东白、秃头阿二、阿三这三人,向殿外便走。 张无忌叫道:“且慢!不留下黑玉断续膏,休想走下武当山。”纵身而上,伸手往赵敏肩头抓去。手掌离她肩头尚有尺许,突觉两股无声无息的掌风分自左右袭到,事先竟没半点朕兆,张无忌一惊,双掌翻出,右手接了从右边击来的一掌,左手接了从左边来的一掌,四掌同时相碰,只觉来劲奇强,掌力中竟夹着一股阴冷无比的寒气。这股寒气自己熟悉之至,正是幼时缠得他死去活来的“玄冥神掌”掌力。 张无忌一惊,九阳神功随念而生,陡然间左胁右胁同时遭两敌掌力拍中。张无忌一声闷哼,向后摔出,但见袭击自己的是两个身形高瘦的老者。这两个老者各出一掌和张无忌双掌比拚,余下一掌却无影无踪的拍到了他身上。 杨逍和韦一笑齐声怒喝,扑上前去。那两个老者又各出掌,砰砰两声,杨逍和韦一笑腾腾腾退出数步,只感胸口气血翻涌,寒冷彻骨。两个老者身子都是一晃,转过身子,护着赵敏走了。 第二十五回 举火燎天何煌煌 众人耽心张无忌受伤,顾不得追赶,纷纷围拢。小昭泪水盈盈,更加焦急。张无忌微微一笑,右手轻轻摆了一下,意示并不妨事,体内九阳神功发动,将玄冥神掌的阴寒之气逼了出来,头顶便如蒸笼一般不绝有丝丝白气冒出。他解开上衣,两胁各有一个深深的黑色手掌印。在九阳神功运转之下,两个掌印自黑转紫,自紫而灰,终于消失不见。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昔日数年不能驱退的玄冥掌毒,此时顷刻间便消除净尽。他站起身来,说道:“这一下虽然凶险,可是终究让咱们认出了对头的面目。” 玄冥二老和杨逍、韦一笑对掌之时,已先受到张无忌九阳神功的冲击中和,掌力中阴毒已不到平时二成,但杨韦二人兀自打坐运气,过了半天才驱尽阴毒。张无忌关心太师父伤势,张三丰道:“火工头陀内功不行,外功虽然刚猛,可还及不上玄冥神掌,我的伤不碍事。”张无忌不放心,还是运气助太师父疗伤。 这时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进来禀报,来犯敌人已扫数下山。俞岱岩命知客道人安排素席,宴请明教诸人。筵席之上,张无忌才向张三丰及俞岱岩禀告别来情由。说到修习《九阳真经》的经过时,张三丰回忆起觉远大师和郭襄的往事,不胜唏嘘,而张无忌在光明顶上一战扬名,欣慰之余,又想到张翠山早死,见不到爱子成名立业,不禁老泪涔涔而下。 张三丰道:“那一年也是在这三清殿上,我和这人对过一掌,只是当年他假扮蒙古军官,不知到底是二老中的那一老。说来惭愧,直到今日,咱们还是摸不清对头的底细。”杨逍道:“那姓赵的少女不知是什么来历,连玄冥二老如此高手,竟也甘心供她驱使。”众人纷纷猜测,难有定论。 第1732章 倚天屠龙记(119) 张无忌道:“前赴冰火岛之行,咱们只好暂缓。眼下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去抢夺黑玉断续膏,好治疗俞三伯和殷六叔的伤。第二件是打听宋大师伯他们的下落。这两件大事,都要着落在那姓赵的姑娘身上。”俞岱岩苦笑道:“我残废了二十年,便真有仙丹神药,那也治不好的了,倒是救大哥、治六弟他们要紧。” 张无忌道:“事不宜迟,请杨左使、韦蝠王、说不得大师三位,和我一同下山追踪敌人。五行旗各派出掌旗副使,分别与少林、峨嵋、华山、昆仑、崆峒五派联络,说明情由,打探消息。请外公和舅舅前赴江南,整顿天鹰旗下教众。铁冠道长、周先生、彭大师及五行旗掌旗使暂驻武当,禀承我太师父张真人之命,居中策应。” 他在席上随口吩咐。殷天正、杨逍、韦一笑等逐一站起,躬身接令。 张三丰初时还疑心他小小年纪,如何能统率群豪,此刻见他发号施令,殷天正等武林大豪竟一一凛遵,心下甚喜,暗想:“他能学到我的太极拳、太极剑,只不过是内功底子好、悟性强,虽属难能,还不算是如何可贵。但他能管束明教、天鹰教这些大魔头,引得他们走上正途,那才是了不起的大事呢。嘿,翠山有后,翠山有后!”想到这里,忍不住捋须微笑。 张无忌和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四人草草一饱,便即辞别张三丰,下山去探听赵敏的行踪。殷天正等送到山前作别。杨不悔却依依不舍的跟着父亲,又送出里许。杨逍道:“不悔,你回去罢,好好照看着殷六叔。”杨不悔应道:“是。”眼望着张无忌,突然脸上一红,低声道:“无忌哥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杨逍、韦一笑、说不得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青梅竹马之交,少不得有几句体己的话儿要说。”当下加快脚步,远远的去了。 杨不悔道:“无忌哥哥,你到这里来。”牵着他手,到山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张无忌心中疑惑不定:“我和她从小亲厚,交情非比寻常,但这次久别重逢,她一直对我冷冷的爱理不理。此刻不知有何话说?”突然之间,脑海中浮现出小昭娇媚可爱的模样,跟着是周芷若清丽灵秀的容颜、蛛儿腰身纤细的背影,甚至赵敏那薄怒浅笑的神情也出现了。 只见杨不悔未开言脸上先红,低下头半晌不语,过了良久,才道:“无忌哥哥,我妈去世之时,托你照顾我,是不是?”张无忌道:“是啊。”杨不悔道:“你万里迢迢的,将我从淮北送到西域我爹爹手里,这中间出死入生,历尽千辛万苦,更几次三番的以自己性命来代我。大恩不言谢,此番恩德,我只深深记在心里,从来没跟你提过一句。”张无忌道:“那有什么好提的?倘若我不是陪你到西域,我自己也就没这番遇合,只怕此刻早已毒发而死了。” 杨不悔道:“不,不!你仁侠厚道,自能事事逢凶化吉。无忌哥哥,我从小没了妈妈,爹爹虽亲,可是有些话我不敢对他说。你是我们教主,但在我心里,我仍当你亲哥哥一般,那日在光明顶上,我乍见你无恙归来,当真说不出的欢喜,只是我不好意思当面跟你说,你不怪我罢?”张无忌道:“不怪!当然不怪。” 杨不悔又道:“我待小昭很凶,很残忍,或许你瞧着不顺眼。可是我妈妈死得这么惨,对于恶人,我从此便心肠很硬。后来见小昭待你挺好,我便不恨她了。无忌哥哥,你也挺喜欢她吧?”张无忌微笑道:“小昭这小丫头是有点儿古怪,不过我看她该当不是坏人。” 其时红日西斜,春风拂体,熏熏如感薄醉。张无忌瞧向半里外一座青山,见半山里几株柳树,枝叶在风里飘舞,轻盈袅娜,回过头来,见杨不悔脸上柔情无限,眼波盈盈,她低声道:“无忌哥哥,你说我爹爹和妈妈是不是对不起殷……殷……六叔?”张无忌道:“这些过去的事,那也不用说了。”杨不悔道:“不,在旁人看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连我都快十八岁了。不过殷六叔始终没忘记妈妈。这次他身受重伤,日夜昏迷,时时不断的叫我:‘晓芙!晓芙妹子!’他说:‘晓芙妹子!你别离开我。我手足都断了,成了废人,求求你,别离开我,可别抛下我不理。’”她说到这里,泪水盈眶,甚是激动。 张无忌道:“那是六叔神智迷糊中的言语,作不得准。” 杨不悔道:“不是的!你不明白,我可知道。他后来清醒了,瞧着我的时候,眼光和神气一模一样,仍在求我别离开他,只没说出口来而已。” 张无忌叹了口气,深知这位六叔武功虽强,性情却极软弱,自己幼时便曾见他往往为了小小不开心而哭泣一场,纪晓芙之死对他打击尤大,眼下更四肢断折,也难怪他惶惧不安,说道:“我当竭尽全力,设法去夺得黑玉断续膏来,医治三师伯和六叔之伤。” 杨不悔道:“殷六叔这么瞧着我,我越想越觉爹爹和妈妈对他不起,越想越觉得他可怜。无忌哥哥,我已亲口答允了殷……殷六叔,他手足痊愈也好,终身残废也好,我总是陪他一辈子,永远不离开他了。”说到这里,眼泪流了下来,但脸上神采飞扬,又害羞,又欢喜。 张无忌吃了一惊,那料到她竟会对殷梨亭托付终身,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杨不悔道:“我已斩钉截铁的跟他说了,这辈子跟定了他。他如一生一世动弹不得,我就一生一世陪在他床边,侍奉他饮食,跟他说笑话儿解闷。” 张无忌道:“可是你……”杨不悔抢着道:“我不是蓦地动念便答允了他,我一路上已想了很久很久。不但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要是他伤重不治,我也活不成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么怔怔的瞧着我,我比什么都欢喜。无忌哥哥,我小时候什么事都跟你说,我要吃个烧饼,便跟你说;在路上见到个糖人儿好玩,也跟你说。那时候咱们没钱买不起,你半夜里去偷了来给我,你还记得么?”张无忌想起当日和她携手西行的情景,两小相依为命,不禁颇有些心酸,低声道:“我记得。” 杨不悔按着他手背,说道:“你给了我那个糖人儿,我舍不得吃,可是拿在手里走路,太阳晒着晒着,糖人儿融啦,我伤心得什么似的,哭个不停。你说再给我找一个,可是从此再也找不到那样的糖人儿了。你后来买了个更大更好的糖人儿给我,我也不要了,反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场。那时你很着恼,骂我不听话,是不是?” 张无忌微笑道:“我骂了你么,我可不记得了。不过我心里还是对你好的。” 杨不悔道:“我知道。我脾气很执拗,殷六叔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糖人儿,我再也不喜欢第二个了。无忌哥哥,有时我自己一个儿想想,你待我这么好,几次救了我性命,我……我该当侍奉你一辈子才是。然而我总当你是我亲哥哥一样,我心底里亲你敬你,可是对他啊,我是说不出的怜惜,说不出的喜欢。他年纪大了我一倍还多,又是我的长辈,多半人家会笑话我,爹爹又是他死对头,我……我知道不成的……可是不管怎样,我总是跟你说了。”她说到这里,再也不敢向张无忌多望一眼,站起身来,飞奔而去。 张无忌望着她的背影在山坳边消失,心中怅怅的,若有所失,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悄立良久,才追上韦一笑等三人。说不得和韦一笑见他眼角边隐隐犹有泪痕,不禁向着杨逍一笑,意思是说:“恭喜你啦,不久杨左使便是教主的岳丈大人了。” 四人下得武当山来。杨逍道:“这赵姑娘前后拥卫,不会单身而行,要查她的踪迹并不为难。咱们分从东南西北四方搜寻,明日正午在谷城会齐。教主尊意若何?”张无忌道:“甚好,就是如此,我查西方一路罢。”谷城在武当山之东,他向西搜查,那是比旁人多走些路,又嘱咐道:“玄冥二老武功挺厉害,三位倘若遇上了,能避则避,不必孤身与之动手。”三人答应了,当即行礼作别,分赴东南北三方查察。 向西都是山路,张无忌展开轻功,行走迅速,只一个多时辰,已到了十偃镇。在镇上面店里要了一碗面,向店伴问起是否有一乘黄缎软轿经过。那店伴道:“有啊!还有三个重病之人,睡在软兜里抬着,往西朝黄龙镇去了,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张无忌大喜,心想这些人行走不快,等到天黑再追赶不迟,以免泄露了自己行藏。行到僻静之处,睡了一觉,待到初更时分,才向黄龙镇来。 到得镇上,未交二鼓天时,他闪身墙角之后,见街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声,一间大客店中却灯烛辉煌。他纵身上了屋顶,几个起伏,已到了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顶,凝目前望,见镇甸外河边空地上竖着一座毡帐,帐前帐后人影绰绰,守卫严密,心想:“赵姑娘莫非是住在这毡帐之中?她相貌说话跟汉人无异,行事骄横豪奢,却带着几分蒙古之风。”其时元人占治中土已久,汉人的豪绅大贾常居篷帐,以竞学蒙古风尚为荣,也不为异。 他正自筹思如何走近帐篷,忽听得客店的一扇窗中传出几下呻吟声。他心念一动,轻轻纵下地来,走到窗下,向屋里张去。 只见房中三张床上躺着三人,其余两人瞧不见面貌,对窗那人正是那个阿三,他低声哼唧,显得伤处十分痛楚,双臂双腿上都缠着白布。张无忌猛地想起:“他四肢给我震碎,定用他本门灵药黑玉断续膏敷治。此刻不抢,更待何时?”打开窗子,纵身而进,房中站着的一人惊呼一声,挥拳打来。张无忌左手抓住他拳头,右手伸指点了他软麻穴,回头看时,见躺着的其余二人正是秃顶阿二和八臂神剑方东白,给他点倒的那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兀自拿着两枝金针,想是在给三人针灸止痛。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瓶子,瓶旁则是几块艾绒。 张无忌拿起黑瓶,拔开瓶塞一闻,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甚是刺鼻。阿三叫道:“来人哪,抢药……”张无忌运指如风,连点躺着三人的哑穴,撕开阿三手臂的绷带,果见他一条手臂全成黑色,薄薄的敷着一层膏药。他生怕赵敏诡计多端,故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药,引自己上当,便在阿三及秃顶阿二的伤处刮下药膏,包入绷带,心想瓶中纵是假药,从他们伤处刮下的决计不假。外面守护之人听得声音,踢开房门抢了进来。张无忌眼角也不瞧他们一眼,抬腿一一踢出,霎时间客店中人声鼎沸,乱成一片。张无忌接连踢出六人,已将阿三和秃顶阿二伤处的药膏刮了大半,心想若再耽搁,惹得玄冥二老赶到可就大大不妙,于是将黑瓶和刮下的药膏在怀中一揣,将那医生掷出窗外。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医生重重中了一掌,摔在地下,不出所料,窗外正是有高手埋伏袭击。张无忌乘着这一空隙,飞身而出,黑暗中白光闪动,两柄利刃疾刺而至。他左手牵,右手引,乾坤大挪移法牛刀小试,左边一剑刺中了右边那人,右边一枪戳中了左边那人,混乱声中,他早去得远了。 一路上好不欢喜,心想此行虽查不到赵敏的真相,但夺得了黑玉断续膏,可比什么都强。此时等不及到谷城去和杨逍等人会面,迳回武当,命洪水旗遣人前赴谷城,通知杨逍等回山。张三丰等听说夺得黑玉断续膏,无不大喜。 张无忌细看从阿三伤处刮下来的药膏,再从黑瓶中挑了些药膏来详加比较,确是一般无异。那黑瓶乃一块大玉雕成,深黑如漆,触手生温,盎有古意,单是这瓶子,便是一件极珍贵的宝物。当下更无怀疑,命人将殷梨亭抬到俞岱岩房中,两床并列放好。 杨不悔跟了进来。她不敢和张无忌的眼光相对,脸上容光焕发,心中感激无量,显然张无忌送她到西域、在何太冲家代她喝毒酒这许多恩情,都还比不上治好殷梨亭这么要紧。 张无忌道:“三师伯,你的旧伤都已愈合,此刻医治,侄儿须将你手脚骨骼重行折断,再加接续,请你忍得一时之痛。” 俞岱岩实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残废能重行痊愈,但想最坏也不过是治疗无效,二十年来,早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想:“无忌是尽心竭力,要补父母之过,否则他必定终生不安。我一时之痛,又算得什么?”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道:“你放胆去干便是。” 张无忌命杨不悔出房,解去俞岱岩全身衣服,将他断骨处尽数摸得清楚,然后点了他的昏睡穴,十指运劲,喀喀喀响声不绝,将他断骨已合之处重行一一折断。俞岱岩虽穴道受点,仍痛得醒了过来。张无忌手法如风,大骨小骨一加折断,立即拼到准确部位,敷上黑玉断续膏,缠了绷带,夹上木板,然后再施金针减痛。 医治殷梨亭那便容易得多,断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时已予扶正,这时只须敷上黑玉断续膏便成。治完殷梨亭后,张无忌派五行旗掌旗使轮流守卫,以防敌人前来扰乱。 当日下午,张无忌用过午膳,正在云房中小睡,以苏一晚奔波的疲劳,睡梦中忽听得脚步轻响走近门口,便即醒转。小昭守在门外,低声问:“什么事?教主睡着啦。”厚土旗掌旗使颜垣轻声道:“殷六侠痛得已晕去三次,不知教主……” 张无忌不等他话说完,翻身奔出,快步来到俞岱岩房中,只见殷梨亭双眼翻白,已晕了过去。杨不悔急得满脸都是眼泪,不知如何是好。那边俞岱岩咬得牙齿格格直响,显在强忍痛楚,他性子坚强,不肯发出一下呻吟之声。 第1733章 倚天屠龙记(120) 张无忌见了这等情景,大为惊异,在殷梨亭“承泣”、“太阳”、“膻中”等穴上推拿数下,将他救醒,问俞岱岩道:“三师伯,是断骨处痛得厉害么?”俞岱岩道:“断骨处疼痛,那也罢了,只觉得五脏六腑中到处麻痒难当……好像,好像有千万条小虫在乱钻乱爬。”张无忌这一惊非同小可,听俞岱岩所说,明明是身中剧毒之象,忙问殷梨亭:“六叔,你觉得怎样?”殷梨亭迷迷糊糊的道:“红的、紫的、青的、绿的、黄的、白的、蓝的……鲜艳得紧,许许多多小球儿在飞舞,转来转去……真好看……你瞧,你瞧……” 张无忌“啊哟”一声大叫,险些当场便晕了过去,一时所想到的只是王难姑所遗《毒经》中的一段话:“七虫七花膏,以毒虫七种、毒花七种,捣烂煎熬而成,中毒者先感内脏麻痒,如七虫咬啮,然后眼前现斑斓彩色,奇丽变幻,如七花飞散。七虫七花膏所用七虫七花,依人而异,南北不同,大凡最具灵验神效者,共四十九种配法,变化异方复六十三种。须施毒者自解。” 张无忌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知道终于是上了赵敏的恶当,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虫七花膏,而在阿三和秃顶阿二身上所敷的,竟也是这剧毒的药物,不惜舍却两名高手的性命,要引得自己入彀,这等毒辣心肠,当真匪夷所思。 他大悔大恨之下,立即行动如风,拆除两人身上的夹板绷带,用烧酒洗净两人四肢所敷的剧毒药膏。杨不悔见他脸色郑重,心知大事不妙,再也顾不得嫌忌,帮着用酒洗涤殷梨亭四肢。但见黑色透入肌理,洗之不去,犹如染匠漆匠手上所染颜色,非旦夕间可除。 张无忌不敢乱用药物,只取了些镇痛安神的丹药给二人服下,走到外室,又惊惧,又惭愧,心力交瘁,不由得双膝一软,蓦然倒下,伏在地下便即大哭。小昭俯身安慰,拿手帕给他拭泪。 杨不悔大惊,只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张无忌呜咽道:“是我害了三伯六叔。”他心中只想:“这七虫七花膏至少也有一百多种配制之法,谁又知道她用的是那七种毒虫、那七种毒花?化解此种剧毒,全仗以毒攻毒,只要看不准一种毒虫毒花,用药稍误,立时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突然之间,他清清楚楚明白了父亲自刎时的心情,大错已然铸成,除了自刎以谢之外,确然再无别路。 他缓缓站起身来,杨不悔问道:“当真没药可救了么?连勉强一试也不成么?”张无忌摇了摇头。杨不悔应道:“嗷!”神色泰然,并不如何惊慌。 张无忌心中一动,想起她所说的那一句话来:“他如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心想:“那么我害死的不止是两个人,而是三个。” 心中正自一片茫然,只见吴劲草走到门外,禀道:“教主,那个赵姑娘在观外求见。”张无忌一听,悲愤不能自已,叫道:“我正要找她!”向杨不悔借了一柄长剑,执在手中,大踏步走出。 小昭取下鬓边的珠花,交给张无忌,道:“教主,你去还了给赵姑娘。”张无忌向她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意思。我和这姓赵的姑娘仇深如海,我们身上不能留下她任何物事。”赞道:“好妹子!”一手杖剑,一手持花,走出观门。 只见赵敏一人站在当地,脸带微笑,其时夕阳如血,斜映双颊,艳丽不可方物。她身后十多丈处站着玄冥二老。两人牵着三匹骏马,眼光却瞧着别处。 张无忌身形闪动,欺到赵敏身前,左手探出,抓住了她手腕,右手长剑的剑尖抵住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药来!”赵敏微笑道:“你胁迫过我一次,这次又想来胁迫我么?我上门来看你,这般凶霸霸的,岂是待客之道?” 张无忌道:“我要解药!你不给,我……我是不想活了,你也不用想活了。”赵敏脸上微微一红,轻声啐道:“呸!臭美么?你死你的,关我什么事,要我陪你一块儿死?”张无忌正色道:“谁跟你说笑话?你不给解药,今日便是你我同时毕命之日。” 赵敏右手给他紧紧握住,只觉他全身颤抖,激动已极,又觉到他掌心中有件坚硬之物,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张无忌道:“你的珠花,还你!”左手一抬,已将珠花插在她鬓上,随即又垂手抓住她手腕,这两下一放一握,手法快如闪电。赵敏道:“那是我送你的,你为什么不要?”张无忌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不要你的东西。”赵敏道:“你不要我的东西?这话是真是假?为什么你一开口就向我讨解药?” 张无忌每次跟她斗口,总落于下风,一时语塞,想起俞岱岩、殷梨亭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儿不禁红了,几乎便要流下泪来,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赵敏的种种恶毒之处,却又不肯在她面前示弱。 这时杨逍等都已得知讯息,拥出观门,见赵敏已给张无忌擒住,玄冥二老却站在远处,似乎漠不关心,又似有恃无恐。各人便均站在一旁,静以观变。 赵敏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震动天下,怎地遇上了一点儿难题,便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哭泣,刚才你已哭过了,是不是?真好不害羞。我跟你说,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两掌玄冥神掌,我是来瞧瞧你伤得怎样。不料你一见人家的面,就死啊活啊的缠个不清。你到底放不放手?”张无忌心想,她若想乘机逃走,那是万万不能,只要她脚步一动,立时便又可抓住她,便放开了她手腕。 赵敏伸手摸了摸鬓边珠花,嫣然一笑,说道:“怎么你自己倒像没受什么伤。”张无忌冷冷的道:“区区玄冥神掌,未必便伤得了人。” 赵敏道:“那么大力金刚指呢?七虫七花膏呢?”这两句话便似两个大铁锤,重重锤在张无忌胸口。他恨恨的道:“果真就是七虫七花膏。” 赵敏正色道:“张教主,你要黑玉断续膏,我可给你。你要七虫七花膏的解药,我也可给你。只是你须得答应我做三件事,那我便心甘情愿的奉上。倘若你用强威逼,那么你杀我容易,要得解药,却难上加难。你再对我滥施恶刑,我给你的也只是假药、毒药。” 张无忌大喜,正自泪眼盈盈,忍不住笑逐颜开,忙道:“那三件事?快说,快说!” 赵敏微笑道:“又哭又笑,也不怕丑!我早跟你说过,我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想到了,随时会跟你说,只须你金口一诺,决不违约,那便成了。我不会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不会叫你去做违背侠义之道的恶事,更不会叫你去死,自然也不会叫你去做猪做狗。” 张无忌寻思:“只要不背侠义之道,那么不论多大的难题,我也当竭力以赴。”慨然道:“赵姑娘,若你肯赐灵药,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张无忌决不敢辞。赴汤蹈火,唯君所使。” 赵敏伸出手掌,道:“好,咱们击掌为誓。我给解药于你,治好了你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日后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须不违侠义之道,你务当竭力以赴,决不推辞。”张无忌道:“谨如尊言。”和她手掌轻轻相击三下。 赵敏取下鬓边珠花,道:“现下你肯要我的物事罢?”张无忌生怕她不给解药,不敢拂逆其意,将珠花接过。赵敏忸怩道:“我可不许你再去送给那个俏丫鬟。”张无忌道:“是!” 赵敏笑着退开三步,说道:“解药立时送到,张教主请了!”长袖轻拂,转身便去。玄冥二老牵过马来,侍候她上马先行。三乘马蹄声得得,下山去了。 赵敏等三人刚转过山坡,左首大树后闪出一条汉子,正是神箭八雄中的钱二败,挽铁弓,搭长箭,朗声说道:“我家主人拜上张教主,书信一封,敬请收阅。”说着飕的一声,放弦发箭射来,箭势并不劲急。 张无忌接箭在手,见来箭并无箭镞,箭杆上绑着一信。张无忌解下看时,信封上写的是“张教主亲启”,拆开信来,一张素笺上写着几行簪花小楷: “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药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顾,委之婢仆,弃诸尘土,岂贱妾之所望耶?” 张无忌将这张素笺连读了三遍,又惊又喜,又是惭愧,忙看那朵珠花,逐颗珍珠试行旋转,果有一颗能够转动,于是将珠子旋下,金铸花干中空,藏着一卷白色之物。他从怀中取出针刺穴道所用的金针,将那卷物事挑了出来,乃是一张薄纸,上面写着七虫为那七种毒虫,七花是那七种毒花,中毒后如何解救,一一书明。 其实他只须得知七虫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却不须旁人指点。他看解法无误,心知赵敏并未弄鬼,大喜之下,奔进内院,忙配药救治。果然只一个多时辰,俞殷二人毒势便大为减轻,体内麻痒渐止,眼前彩晕消失。 他再去取出赵敏盛珠花送他的那只金盒,仔细察看,发见了夹层所在,其中满满的装了黑色药膏,气息却是芬芳清凉。这一次他不敢再鲁莽了,找了一只狗来,折断了它一条后腿,挑些药膏敷在伤处,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绝无中毒征象,伤处更大见好转。 过了三日,俞殷二人体内毒性尽去,于是张无忌将真正的黑玉断续膏再在两人四肢上敷涂。这一次全无意外。那黑玉断续膏果然功效如神,两个多月后,殷梨亭双手已能活动,看来日后不但手足可行动自如,武功也不致大损。只俞岱岩残废已久,要尽复旧观,势所难能,但瞧他伤势复元的情况,半载之后,当可在腋下撑两根拐杖,以杖代足,缓缓行走,虽仍残废,却不复是丝毫动弹不得的废人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这么一耽搁,派出去的五行旗人众先后回山,带回来的讯息令人大为惊讶。峨嵋、华山、崆峒、昆仑各派远征光明顶的人众,竟没一个回转本派,江湖上沸沸扬扬,都说魔教势大,将六大派前赴西域的众高手一鼓聚歼,然后再分头攻灭各派。少林寺僧众突然失踪之事,在武林中已引起轩然大波。五行旗各掌旗副使此去,幸好均持有张三丰所付的武当派信符,又没泄漏自己身分,否则早已和各派打得落花流水。各掌旗副使言道,此刻江湖上众门派、众帮会,以及镖行、山寨、船帮、码头等等,无不严密戒备,生怕明教大举来袭。 过了数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当,报称天鹰旗已改编完竣,尽数隶属明教。又说东南群雄并起,反元义师此起彼伏,以韩山童、张士诚、方国珍三路最盛。其时元军军力仍强,且起事者各自为战,互相并无呼应联络,都是不旋踵即遭扑灭。 当日晚间,张三丰在后殿摆设素筵,为殷天正父子接风。席间殷天正说起各地举义失败的情由,而每处起义,明教和天鹰教下的弟子均有参与,俱遭元兵或擒或杀,殉难者甚众。群豪听了,尽皆扼腕慨叹。 杨逍道:“天下百姓苦难方深,人心思变,正是驱除鞑子、还我河山的良机。昔年阳教主在世,日夜以兴复为念,只是本教向来行事偏激,百年来和中原武林诸派怨仇相缠,难以携手抗敌。天幸张教主主理教务,和各派怨仇渐解,咱们正好同心协力,共抗胡虏。”周颠道:“杨左使,你的话听来倒也不错。可惜都是废话,近乎放屁一类!” 杨逍听了也不生气,说道:“还须请周兄指教。”周颠道:“江湖上都说咱们明教杀光了六大派高手,一听到‘明教’两字,人人恨之入骨,什么‘同心协力、共抗胡虏’云云,说来好听,却又如何做起?”杨逍道:“咱们虽蒙此恶名,但真相总有大白之日,何况张真人可为明证。”周颠笑道:“倘若确是咱们杀了宋远桥、灭绝老尼、何太冲他们,张真人还不是给蒙在鼓里,如何作得准?”铁冠道人喝道:“周颠,在张真人和教主之前不可胡说八道!”周颠伸了伸舌头,便不言语了。 彭莹玉道:“周兄之言,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依贫僧之见,咱们当大会明教各路首领,颁示张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同时人多眼宽,到底宋大侠、灭绝师太他们到了何处,在大会中也可有个查究。”周颠道:“要查宋大侠他们的下落,那容易得很,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众人齐道:“怎么样?你何不早说?” 周颠洋洋得意,喝了一杯酒,说道:“只须教主去问一声赵姑娘,少说也就明白了九成。我说哪,这些人不是给赵姑娘杀了,便是给她擒了。” 这两个多月来,韦一笑、杨逍、彭莹玉、说不得等人,曾分头下山探听赵敏的来历和踪迹,但自那日观前现身、和张无忌击掌为誓之后,此人便不知去向,连她手下所有人众,也个个无影无踪,找不着半点痕迹。群豪诸多猜测,均料想她必和朝廷有关,但此外再也寻不着什么线索了。此时听周颠如此说,众人都道:“你这才是废话!要是寻得着那姓赵的女子,咱们不会着落在她身上打听吗?” 周颠笑道:“你们当然寻不着。教主却不用寻找,自会见着。教主还欠着她三件事没办,难道这位如此厉害的小姐,就此罢了不成?嘿,嘿!这位姑娘娇娇滴滴,花容月貌,可是我一想到她便浑身寒毛直竖,害怕得发抖。”众人听着都笑了起来,但想想也确是实情。 张无忌叹道:“我只盼她快些出三个难题,我尽力办了,就此了结此事,否则终日挂在心上,不知她会出什么古怪花样。”周颠笑道:“最好她说要嫁咱们教主,教主就允了,此后闺房之中,她要教主干什么,教主就干什么,别说三件事,三百件也不怕!”众人又都哈哈大笑。 张无忌脸上一红,忙岔开话头,说道:“彭大师适才创议,本教召集各路首领一会,此事倒是可行,各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甚是。在武当山上空等,终究不是办法。”杨逍道:“教主,你说在何处聚会最好?” 第1734章 倚天屠龙记(121) 张无忌略一沉吟,说道:“本人今日忝代教主,常自想起本教两位人物的恩情。一位是常遇春常大哥,另一位是蝶谷医仙胡青牛先生,他老人家已死于金花婆婆之手。我想,本教这次大会,便在淮北蝴蝶谷中举行。” 周颠拍手道:“甚好,甚好!这个‘见死不救’,昔年我每日里跟他斗口,人倒也不算坏,只是有些阴阳怪气,与杨左使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见死不救,自己死时也没人救他,正是报应。我周颠倒要去他墓前磕上几个响头。” 当下群豪各无异议,言明三个月后的八月中秋,明教各路首领齐集淮北蝴蝶谷聚会。 次日清晨,五行旗和天鹰旗下各掌职信使,分头自武当山出发,传下教主号令:诸路教众,凡香主以上,概于八月中秋前赶赴淮北蝴蝶谷,参见新教主,共商大事,其副手则留于当地,主理教务。 其时距中秋日子尚远,张无忌见俞岱岩和殷梨亭尚未痊可,深恐伤势反覆,以致功亏一篑,便暂留武当山照料俞殷二人,暇时则向张三丰请教太极拳剑的武学。韦一笑、彭莹玉、说不得诸人,则各处游行,探听赵敏一干人的下落。 杨逍奉教主之命留在武当,但为纪晓芙之事,对殷梨亭深感惭愧,平日闭门读书,轻易不离室门一步。如此过了两月有余,这日午后,张无忌来到杨逍房中,商量来日蝴蝶谷大会,有那几件大事要向教众交代。他以年轻识浅,忽当重任,常自有战战兢兢之意,唯惧不克负荷,误了大事,杨逍深通教务,因此张无忌要他留在身边,随时谘询。 两人谈了一会,张无忌顺手取过杨逍案头的书来,见封面写着“明教流传中土记”七个字的题签,下面注着“弟子光明左使杨逍恭撰”一行小字。张无忌道:“杨左使,你文武全才,真乃本教的栋梁。”杨逍谢道:“多谢教主嘉奖。” 张无忌翻开书来,但见小楷恭录,事事旁征博引。书中载得明白,明教源出波斯,本名摩尼教,于唐武后延载元年传入中土,其时波斯人拂多诞持明教《三宗经》来朝,中国人始习此教经典。唐大历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长安洛阳建明教寺院“大云光明寺”。此后太原、荆州、扬州、洪州、越州等重镇,均建有大云光明寺。至会昌三年,朝廷下令诛杀明教教徒。自此之后,明教便成为犯禁的秘密教会,历朝均受官府摧残。明教为图生存,行事不免诡秘,终于摩尼教这个“摩”字,为人改作“魔”字,世人遂称之为魔教。 张无忌读到此处,不禁长叹,问道:“杨左使,本教教旨乃去恶行善,原和释道并无大异,何以自唐代以来,历朝均受惨酷屠戮?”杨逍道:“释家虽说普渡众生,但僧众出家,各持清修,不理世务。道家亦然。本教则聚集乡民,不论是谁有甚危难困苦,诸教众一齐出力相助。官府欺压良民,什么时候能少了?什么地方能少了?遇到有人遭官府冤屈欺压,本教势必和官府相抗,到后来动刀动枪,也没法了。”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只有朝廷官府不去欺压良民,土豪恶霸不敢横行不法,到那时候,本教方能真正兴旺。”杨逍拍案而起,大声道:“教主之言,正说出了本教教旨的关键所在。”张无忌道:“杨左使,你说当真能有这么一日么?” 杨逍沉吟道:“但盼真能有这么一天。宋朝本教方腊方教主起事,也不过是为了想叫官府不敢欺压良民。”他翻开那本书来,指到明教教主方腊在浙东起事、震动天下的记载。张无忌看得悠然神往,掩卷道:“大丈夫固当如是。虽然方教主殉难身死,却终是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两人心意相通,都不禁血热如沸。 杨逍又道:“本教历代均遭严禁,但始终屹立不倒。南宋绍兴四年,有个官员叫做王居正,对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说到本教之事,教主可以一观。”说着翻到书中一处,抄录着王居正那道奏章。 张无忌看那奏章中写道:“伏见两浙州县有吃菜事魔之俗。方腊以前,法禁尚宽,而事魔之俗犹未至于甚炽。方腊之后,法禁愈严,而事魔愈不可胜禁。……臣闻事魔者,每乡每村有一二桀黠,谓之魔头,尽录其乡村姓氏名字,相与诅盟为魔之党。凡事魔者不肉食,而一家有事,同党之人皆出力以相赈恤。盖不肉食则费省,费省故易足。同党则相亲,相亲则相恤而事易济……”张无忌读到这里,说道:“那王居正虽仇视本教,却也知本教教众节俭朴实,相亲相爱。”接下去又看奏章:“……臣以为此先王导其民使相亲相友相助之意。而甘淡薄,教节俭,有古淳朴之风。今民之师帅,既不能以是为政,乃为魔头者窃取以瞽惑其党,使皆归德于其魔,于是从而附益之以邪僻害教之说。民愚无知,谓吾从魔之言,事魔之道,而食易足、事易济也,故以魔头之说为皆可信,而争趋归之。此所以法禁愈严,而愈不可胜禁。” 他读到这里,转头向杨逍道:“杨左使,‘法禁愈严,而愈不可胜禁’这句话,正是本教深得民心的明证。这部书可否借我一阅?也好让我多知本教往圣先贤的业绩遗训。”杨逍道:“正要请教主指教。”(按:以上所述明教事迹均为史实,详见吴晗〈明教与大明帝国〉一文。) 张无忌将书收起,说道:“俞三伯和殷六叔伤势大好了,我们明日便首途蝴蝶谷去。我另有一事要和杨左使相商,是关于不悔妹子的。” 杨逍只道他要开口求婚,心下甚喜,说道:“不悔的性命全出教主所赐,属下父女感恩图报,非只一日。教主但有所命,无不乐从。” 张无忌于是将杨不悔那日如何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情由,一一说了。杨逍一听之下,错愕万分,怔怔的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道:“小女蒙殷六侠垂青,原是杨门之幸。只是他二人年纪悬殊,辈份又异,这个……这个……”说了两次“这个”,却接不下去了。 张无忌道:“殷六叔也不过四十岁,方当壮盛。不悔妹子叫他一声叔叔,也不是真有什么血缘之亲,师门之谊。他二人情投意合,倘若成了这头姻缘,上代的仇嫌尽数化解,正是大大的美事。” 杨逍原本生性豁达,又为纪晓芙之事,每次见到殷梨亭总抱愧于心,暗想不悔既倾心于他,结成了姻亲,便赎了自己前愆,从此明教和武当派再也不存芥蒂,于是长揖说道:“教主玉成此事,足见关怀。属下先此谢过。” 当晚张无忌传出喜讯,群豪纷纷向殷梨亭道喜。杨不悔害羞,躲在房中不肯出来。 张三丰和俞岱岩得知此事,起初也颇惊奇,但随即便为殷梨亭欢喜。说到婚期,殷梨亭道:“待大师哥他们回山,众兄弟完聚,那时再办喜事不迟。” 次日张无忌偕同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颠、小昭等人,辞别张三丰师徒,首途前往淮北。杨不悔留在武当山服侍殷梨亭。当时男女之防虽严,但武林中人,也不理会这些小节。 明教一行人晓行夜宿,向东方行去,一路上但见田地荒芜,民有饥色。江淮沿海本为殷实富庶之区,眼前却饿殍遍野,生民之困,已到极处。群豪慨叹百姓惨遭劫难,却又知蒙古人如此暴虐,霸居中土之期必不久长,正是天下英雄揭竿起事的良机。 这一日来到界牌集,离蝴蝶谷已然不远,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喊杀之声大震,两支人马正在交兵。群豪纵马上前,穿过一座森林,只见千余名蒙古兵分列左右,正在进攻一座山寨。寨上飘出一面绘着红色火焰的大旗,正是明教的旗帜。寨中人数不多,似有不支之势,但兀自健斗不屈。蒙古兵矢发如雨,大叫:“魔教的叛贼,快快投降!” 周颠道:“教主,咱们上吗?”张无忌道:“好!先去杀了带兵的军官。”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颠五人应命而出,冲入敌阵,长剑挥动,两名元兵的百夫长首先落马,跟着统兵的千夫长也给殷野王砍死。元兵群龙无首,登时大乱。 山寨中人见来了外援,大声欢呼。寨门开处,一条黑衣大汉手挺长矛,当先冲出,元兵当者辟易,无人敢撄其锋。只见那大汉长矛闪处,便有一名元军遭刺,倒撞下马。众元兵惊呼连连,四下奔逃。 杨逍等见这大汉威风凛凛,有若天神,无不赞叹:“好一位英雄将军。”此时张无忌早已看清楚那大汉的面貌,正是常自想念的常遇春大哥,只是剧斗方酣,不即上前相见。明教人众前后夹攻,元军死伤了五六百人,余下的不敢恋战,分头落荒而走。 常遇春横矛大笑,叫道:“是那一路的兄弟前来相助?常某感激不尽。” 张无忌叫道:“常大哥,想煞小弟也。”纵身而前,紧紧握住了他手。 常遇春躬身下拜,说道:“教主兄弟,我既是你大哥,又是你属下,真高兴得不知如何才好。”两人久别重逢,洒泪相见。 原来常遇春一支队伍,属五行旗中巨木旗该管,张无忌接任教主等情由,已得掌旗使闻苍松示知。这些日子来他率领本教兄弟,日夜等候张无忌到来,不料元军却来攻打。常遇春见己寡敌众,本拟故意示弱,将元军诱入寨中,一鼓而歼,张无忌等突然赶到应援,他便乘势开寨杀出。他在明教中职位不高,当下向杨逍、殷天正等一一参见。群豪以他是教主的结义兄弟,都不敢以长上自居,执手问好,相待尽礼。 常遇春邀请群豪入寨,杀牛宰羊,大摆酒筵,说起别来情由。这几年来淮南淮北水旱相继,百姓苦不堪言。常遇春无以为生,便啸聚本教兄弟,做那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勾当,山寨中粮食金银多了,便去赈济贫民。元军几次攻打,都奈何他不得。 众人在山寨中歇了一晚,次日和常遇春一齐北行,料得元军新败,两三月内决不敢再行来攻。 数日后到了蝴蝶谷外。先到的教众得知教主驾到,列成长队,迎出谷来。其时巨木旗下执事人等,早已在蝴蝶谷中搭造了许多茅舍木屋,以供与会的各路教众居住。韦一笑、彭莹玉、说不得等均已先此到达,报称并未探查到那赵姑娘的讯息。 张无忌接见诸路教众后,备了祭品,分别到胡青牛夫妇及纪晓芙墓前致祭,想起当日离谷时何等凄惶狼狈,今日归来却云荼灿烂,风光无限,当真恍若隔世。 再过三日便是八月十五,蝴蝶谷中筑了高坛,坛前烧起熊熊大火。张无忌登坛宣示和中原诸门派尽释前愆、反元抗胡之意,又颁下教规,重申行善去恶、除暴安良的教旨。教众一齐凛遵,各人身前点起香束,立誓对教主令旨,决不敢违。 是日坛前火光烛天,香播四野,明教之盛,远迈前代。年老的教众眼见这片兴旺气象,想起数十年来本教四分五裂、几致覆灭的情景,忍不住喜极而泣。 午后属下教众报道:“洪水旗旗下弟子朱元璋、徐达诸人求见。”张无忌大喜,亲自迎出门去。朱元璋、徐达率同汤和、邓愈、花云、吴良、吴祯诸人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见到张无忌出来,一齐躬身行礼,说道:“参见教主!”张无忌时常念着那日徐达奋身相救之情,见到众人,喜之不尽,当即还礼,左手携着朱元璋,右手携着徐达,同进室内,命众人坐下。众人告了罪,才行就座。 这时朱元璋已然还俗,不再作僧人打扮,说道:“属下等奉教主传令,赶来蝴蝶谷,本应早到候驾,但途中遇上了一件十分蹊跷之事,属下等跟踪追查,以致误了会期,还请教主恕罪。”张无忌问道:“却不知遇上了何事?” 朱元璋道:“六月上旬,我们便奉到教主令旨,大伙儿好生欢喜,兄弟们商议,该当备什么礼物庆贺教主掌教才是。淮北是苦地方,没什么好东西的,幸得会期尚远,大伙儿便一起上山东去闯闯。我们生怕给官府认了出来,因此扮作了赶脚的骡车夫,属下算是个车夫头儿。这天来到河南归德府,接了几个老西客人,要往山东荷泽。正行之间,忽然有伙人赶了上来,抡刀使枪,十分凶狠,将我们车中的客人都赶了下去,叫我们去接载别的客人。那时花兄弟便要跟他们放对,徐兄弟向他使个眼色,叫他瞧清楚情由,再动手不迟。那伙人将我们九辆大车赶到一处山坳之中,那里另外还有十多辆大车候着,只见地下坐着的都是和尚。”张无忌问道:“都是和尚?” 朱元璋道:“不错。那些和尚个个垂头丧气,委靡不振,但其中好些人模样不凡,有的太阳穴高高凸起,有的身裁魁梧。徐兄弟悄悄跟我说,这些和尚都是身负高强武功之人。那伙凶人叫众和尚坐在车里,由我们赶车,押着我们一路向北。属下料想其中必有古怪,暗地里叫众兄弟着意提防,千万不可露出形迹。一路上我们留神那伙凶人的说话,可是这群人诡秘得紧,在我们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吴良兄弟大着胆子,半夜里到他们窗下去偷听,连听了四五夜,这才探得了些端倪,原来这些和尚竟都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张无忌本已料到了几分,但还是“啊”的一声。 朱元璋接着道:“吴良兄弟又听得其中一人说:‘主人当真神机妙算,令人拜服。少林、武当等六派高手,尽入掌中,自古以来,还有谁能做得到这一步?’另一人说:‘这还不算希奇。一箭双雕,却把魔教的众魔头也牵连在内。’我们七人假装出恭,在茅厕里悄悄商量,都说此事既牵连本教在内,碰巧落在我们手上,总须查个水落石出,也好禀报教主知晓。”张无忌道:“各位计较甚是。” 第1735章 倚天屠龙记(122) 朱元璋道:“大伙儿一路北行,越发装得呆头呆脑,汤和兄弟和邓愈兄弟又假装争五钱银子,笨手笨脚的打了一场架,显得半点不会武功。那伙凶人拍手呵呵大笑,对我们再不在意,我们又老爷长、老爷短的对他们恭敬奉承,马屁拍到十足。吴祯兄弟曾想去弄些麻药来,半途上麻翻了这伙凶人,救出少林群僧。可是我们细想,这件事来龙去脉半点不知,眼看这伙凶人又甚精明干练,武功了得,没的一个失手,打草惊蛇,反误了大事,是以始终没敢下手。到得河间府,遇上了六辆大车,也都有人押解,车中坐的却是些俗家人。吃饭之时,我听得一个少林和尚跟一个新来的客人招呼,说道:‘宋大侠,你也来啦!’” 张无忌站起身来,忙问:“他说是宋大侠?那人怎生模样?”朱元璋道:“那人微胖身裁,五六十岁年纪,三络长须,相貌清雅。” 张无忌听得正是宋远桥的形相,又惊又喜,再问其余诸人的容貌身形,果然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也均在内,又问:“他们都受了伤吗?还是戴了铐镣?” 朱元璋道:“没铐镣,也瞧不出什么伤,说话饮食都跟常人无异,只精神不振,走起路来有点虚虚晃晃。那宋大侠听少林和尚这么说,只苦笑了一下,没答话。那少林和尚再想说什么,押解的凶人便过来拉开了他。此后两批人前后相隔十余里,再不同食同宿,属下从此也没再见到宋大侠他们。七月初三,我们载着少林和尚到了大都。” 张无忌道:“啊,到了大都,果然是朝廷下的毒手。后来怎样?”朱元璋道:“那伙凶人领着我们,将一众少林和尚送去西城一座大庙,叫我们也睡在庙里。”张无忌问道:“那是什么庙?”朱元璋道:“属下进寺之时,曾抬头瞧了瞧庙前的匾额,见是叫做‘万安寺’,便因这么一瞧,吃了个凶人的一下马鞭。当晚我们兄弟们悄悄商量,这些凶人定然放不过我们,势必要杀人灭口,天一黑,我们便偷着走了。” 张无忌道:“事情确是凶险,幸好这批凶人倒也没追赶。” 汤和微笑道:“朱大哥也料到了这着,事先便安排下手脚。我们到邻近的骡马行中去抓了七个骡马贩子来,跟他们对换了衣服,然后将这七人砍死在庙中,脸上斩得血肉模糊,好让那些凶人认不出来。又将跟我们同来的大车车夫也都杀了,银子散得满地,装成是两伙人争银钱凶杀一般。待那伙凶人回庙,再也不会起疑。” 张无忌心中一惊,见徐达脸上有不忍之色,邓愈显得颇为尴尬,汤和说来得意洋洋,只朱元璋丝毫不动声色,恍若没事人一般。张无忌暗想:“这人下手好狠,实是个厉害脚色。”说道:“朱大哥此计虽妙,但从今而后,咱们决不可再滥杀无辜。” 这是教主的训谕,朱元璋等一齐起立,躬身说道:“谨遵教主令旨。”后来朱元璋、徐达、邓愈、汤和等行军打仗,果然恪遵张无忌的令旨,不敢随便杀戮无辜,终于民心归顺,得成一代大业。 张无忌道:“朱大哥七位探听到少林、武当两派高手的下落,此功不小。待安排了抗元起义的大事之后,咱们便去大都相救两派高手。”他说过公事,再和徐达等相叙私谊,说起那日偷宰张员外耕牛之事,一齐拊掌大笑。 当晚张无忌大会教众,焚火烧香,宣告各地并起,共抗元朝,诸路教众务当相互呼应,要累得元军疲于奔命,那便大事可成。 是时定下方策,教主张无忌率同光明左使杨逍、青翼蝠王韦一笑执掌总坛,为全教总帅。白眉鹰王殷天正,率同天鹰旗下教众,在江南起事。布袋和尚说不得率领刘福通、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皎儿等人,在河南颖川一带起事。彭莹玉和尚率领徐寿辉、邹普旺、明五等,在江西赣、饶、袁、信诸州起事。说不得以前曾在汝宁、信阳州扶助棒胡,以明教为号召起义反元,彭莹玉曾在袁州扶助周子旺起义反元,均遭扑灭,两人奉命联络棒胡及周子旺所属旧人,再次起事。铁冠道人率领布三王、孟海马等,在湘楚荆襄一带起事。周颠率领芝麻李、赵君用等在徐宿丰沛一带起事。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花云、吴良、吴祯,会同常遇春寨中人马,和孙德崖等在淮北濠州起兵,奉韩山童为首领。冷谦会同西域教众,截断自西域开赴中原的蒙古救兵。五行旗归总坛调遣,何方吃紧,便向何方应援。(按:文中张无忌、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韦一笑为虚构人物,其余诸人及起兵地点均大致根据史书所载。) 这等安排方策,十九出于杨逍和彭莹玉的计谋。张无忌宣示出来,教众欢声雷动。张无忌取出从光明顶秘道中得来的前阳教主手书“圣火令三大令、五小令”,这大小八令当年如人人遵行,明教便无近日的大危难。张无忌站上高台,朗声说道:“我教以普救世人为宗旨,凡不得虐民害民,不得自相纷争等等,那是容易做到的。‘圣火令第一大令’最关要紧,众兄弟请听了。” 他鼓足中气,令蝴蝶谷中数千教众人人听闻:“第一令:不得为官作君。吾教自教主以至初入教弟子,皆以普救世人为念,决不图谋私利。是以不得投考科举,不得应朝廷征聘任用,不得为将帅丞相,不得作任何大小官吏,更不得自立为君主,据地称帝。于反抗外族君皇之时,可暂以‘王侯’、‘将军’等为名,以资号召。一旦克成大业,凡我教主以至任何教众,均须退为平民,僻处草野,兢兢业业,专注于救民、渡世、行善去恶,不得受朝廷荣衔、爵位、封赠,不得受朝廷土地、金银赐与。唯草野之人,方可为民抗官、杀官护民;一旦为官为君,即置草民于度外矣。” 他把这“圣火令第一大令”诚诚恳恳的读了出来,各教众听了,无不凛然。 张无忌又道:“咱们现下都是草野小民,这圣火第一大令做来不难。一旦咱们创下了基业,占下了大都大城,大家记得,千万不可称皇称帝。与老百姓作对,也就是和我张无忌作对。”杨逍跟着说道:“众位兄弟,大家这时候须当立定脚跟,等到将来有了功业,手中有了大权,有了城池兵马,再要放开,那就难得很了。”众人都慷慨宣誓,决意为民,决不谋权图利。 此后明教教众果然在各地攻城掠地,创下好大基业。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一干人攻下应天府,建为都城,朱元璋才称“吴王”,不敢称帝。历史明文记载,有书生向朱元璋建议:“高建墙、广积粮、缓称王。”其实是因明教有圣火令第一大令之约束,朱元璋后来要脱离明教、不受圣火令规范,这才开国称帝,封官赠爵。那都是后话了。 张无忌又道:“单凭本教一教之力,难以撼动元朝近百年的基业,须当联络天下英雄豪杰,群策群力,大功方成。眼下中原武林的首脑人物半数为朝廷所擒,总坛即当设法营救。明日众兄弟散处四方,遇上机会便即杀鞑子动手,总坛也即前赴大都救人。今日在此尽欢,此后相见,未知何日。众兄弟须当义气为重,大事为先,决不可争权夺利,互逞残杀。若有此等不义情由,总坛决不宽饶。” 众人齐声答应:“教主令旨,决不敢违!”呼喊声山谷鸣响。 当下众人歃血为盟,焚香为誓,决死不负大义。 是晚月明如昼,诸路教众席地而坐,总坛的执事人员取出素馅圆饼,分飨诸人。众人见圆饼似月,说道这是“月饼”。后世传说,汉人相约于八月中秋食月饼杀鞑子,便因是夕明教聚义定策之事而来。 张无忌又宣示道:“本教历代相传,不茹荤酒。但眼下处处灾荒,只能有什么便吃什么,何况咱们今日第一件大事,乃是驱除鞑子,众兄弟不食荤腥,精神不旺,难以力战。自今而后,废了不茹荤酒这条教规。咱们立身处世,以大节为重,饮食禁忌,只是余事。”自此而后,明教教众所食月饼,便有以猪肉为馅的。 次日清晨,诸路人众向张无忌告别。众人虽均是意气慷慨的豪杰,但想到此后血战四野,不知谁存谁亡,大事纵成,今日蝴蝶谷大会中的群豪只怕活不到一半,不免俱有惜别之意。是时蝴蝶谷前圣火高烧,也不知是谁忽然朗声唱了起来:“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众人齐声相和: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万事为民,不图私我。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那“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的歌声,飘扬在蝴蝶谷中。群豪白衣如雪,一个个走到张无忌面前,躬身行礼,昂首而出,再不回顾。张无忌想到如许大好男儿,此后一二十年之中,行将鲜血洒遍中原大地,忍不住热泪盈眶。 但听歌声渐远,壮士离散,热闹了数日的蝴蝶谷重归沉寂,只剩下杨逍、韦一笑,以及朱元璋等寥寥数人。 张无忌详细询明万安寺坐落的所在,以及那干凶人形貌,说道:“朱大哥,此间濠泗一带,方当大乱,不可错过了起事之机。你们不必陪我上大都去,咱们就此别过。” 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齐道:“但盼教主马到成功,属下等静候好音。”拜别了张无忌,出谷自去举事。 张无忌道:“咱们也要动身了。小昭,你身有铐镣,行动不便,就在这里等我罢。”小昭委委屈屈的答应了,但一直送出谷来,送了三里,又送三里,终是不肯分别。 张无忌道:“小昭,你越送越远,回去时路也要不认识啦。”小昭轻声道:“教主,你到了大都,会见到那个赵姑娘吗?”张无忌道:“说不定能见得到。”小昭道:“你要是见到她,代我求她一件事成不成?”张无忌奇道:“你有什么事求她?”小昭双臂一伸,道:“向赵姑娘借倚天剑一用,把这铁链儿割断了,否则我终身便这么给绑着不得自由。”张无忌见她神情楚楚,心下怜惜,便道:“只怕她不肯将宝剑借给我,何况要一直借到这里。”小昭道:“那么……那么,你将我带到她跟前,请她宝剑一挥,不就成了?”张无忌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跟我上大都去。杨左使,你说咱们能带她吗?” 杨逍心知张无忌既这么说,已有携她同去之意,说道:“那也不妨,教主衣着茶水,也得有个人服侍,只是铁链声叮叮当当,引人注目。这样罢,叫她装作生病,坐在大车之中,平时不可出来。”小昭大喜,忙道:“多谢教主,多谢杨左使。”向韦一笑看了一眼,又加上一句:“多谢韦法王。”韦一笑笑道:“多谢我干什么?你小心我发起病来,吸你的血。”说着露出满口森森白牙,装个怪样。小昭明知他是开玩笑,却也不禁有些害怕,退了三步,道:“你……你别吓我。” 第二十六回 俊貌玉面甘毁伤 这日午后,三骑一车迳向北行,不一日已到元朝的京城大都。其时蒙古人铁骑所至,直至数万里外,历来大国幅员之广,无一能及。大都即后代的北京。帝皇之居,各小国各部族的使臣、贡官,以及随员、商贾,不计其数,远者来自极西,当时总称之为色目人。张无忌等一进城门,便见街上来来往往,不少都是黄发碧眼之辈。 四人到得西城,找到了一家客店投宿。杨逍出手阔绰,装作富商大贾模样,要了三间上房。店小二奔走趋奉,服侍殷勤。杨逍问起大都城里的名胜古迹,谈了一会,漫不经意的问起有什么古庙寺院。 那店小二第一所便说到西城的万安寺:“这万安寺真是好大一座丛林,寺里的三尊大铜佛,便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四尊来,原该去见识见识。但客官们来得不巧,这半年来,寺中住了西番的佛爷们,寻常人就不敢去了。”杨逍道:“住了番僧,去瞧瞧也不碍事啊。”那店小二伸了伸舌头,四下里一张,低声道:“不是小的多嘴,客官们初来京城,说话还得留神些。那些西番的佛爷们见了人爱打便打,爱杀便杀,见了标致的娘儿们更一把便抓进寺去。这是皇上圣旨,金口许下的。有谁敢老虎头上拍苍蝇,走到西番佛爷的跟前去?”西域番僧倚仗蒙古人的势力,横行不法,欺压汉人,杨逍等知之已久,只没料到在京城中竟也这般肆无忌惮,当下也不跟那店小二多说。 晚饭后各自合眼养神,等到二更时分,张无忌、杨逍、韦一笑三人从窗中跃出,向西寻去。 那万安寺楼高四层,寺后的一座十三级宝塔更老远便可望见。三人展开轻功,片刻间便到寺前。三人绕到寺院左侧,想登上宝塔,居高临下察看寺中情势,不料离塔二十余丈,便见塔上人影绰绰,每一层中都有人来回巡查,塔下更有二三十人守着。 三人一见之下,又惊又喜,此塔守卫既如此严密,少林、武当各派人众多半便囚禁在内,倒省了一番探访功夫。但敌方戒备森严,救人必定极不容易。何况空闻、空智、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等,那一个不是武功卓绝,却尽数遭擒,则对方能人之多、手段之狠,不言可喻。三人来万安寺之前已商定不可卤莽从事,当下悄悄退开。 突然之间,第六层宝塔上亮起火光,有八九人手执火把缓缓移动,火把从第六层亮到第五层,又从第五层亮到第四层,一路下来,到了底层后,从宝塔正门出来,走向寺去。张无忌挥了挥手,三人从旁慢慢欺近。万安寺后院一株株古树参天,三人以大树作掩蔽,一听有风声响动,便即奔前数丈。三人轻功虽高,却也恐为人察觉,须得乘着风动落叶之声,才敢移步。 如此走上二十多丈,已看清楚是十余名黄袍男子,手中各执兵刃,押着一个宽袖大袍的老者。那人偶一转头,张无忌看得明白,正是昆仑派掌门人铁琴先生何太冲,登时心中一凛:“果然连何先生也在此处。” 第1736章 倚天屠龙记(123) 眼见一干人进了万安寺后门,三人等了片刻,见四下确实无人,才从后门中闪身而入。那寺院房舍众多,规模几和少林寺相仿佛,见中间一座大殿的长窗内灯火明亮,料得何太冲是给押到了该处。三人闪身而前,到了殿外。张无忌伏在地下,从长窗下截缝隙中向殿内张望。杨逍和韦一笑分列左右把风守卫。他三人虽艺高胆大,此刻深入龙潭虎穴,心下也不禁惴惴。 长窗缝隙甚细,张无忌只见到何太冲下半身,殿中另有何人却无法瞧见。只听何太冲气冲冲的道:“我既堕奸计,落入你们手中,要杀要剐,一言而决。你们逼我做朝廷鹰犬,那是万万不能,便再说上三年五载,也白费唇舌。”张无忌暗暗点头,心想:“这何先生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大关头上却把持得定,不失为一派掌门的气概。” 只听一个男子声音冷冰冰的道:“你既固执不化,主人也不勉强,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了?”何太冲道:“我便十根手指一齐斩断,也不投降。”那人道:“好,我再说一遍,你如胜得了我们这里三人,立时放你出去。如若败了,便斩断一根手指,囚禁一月,再问你降也不降。”何太冲道:“我已断了两根手指,再断一根,又有何妨?拿剑来!”那人冷笑道:“等你十指齐断之后,再来投降,我们也不要你这废物了。拿剑给他!摩诃巴思,你跟他练练!”另一个粗壮的声音应道:“是!” 张无忌手指尖暗运神功,轻轻将缝隙稍为挖大,只见何太冲手持一柄木剑,剑头包着布,既软且钝,不能伤人,对面则是个高大番僧,手中拿着的却是一柄青光闪闪的纯钢戒刀。两人兵刃利钝悬殊,几乎不用比试,一见便分胜负。但何太冲毫不气馁,木剑轻晃,说道:“请!”唰的一剑,去势凌厉,昆仑剑法果有独到之秘。那番僧摩诃巴思身裁魁梧,行动却甚敏捷,一柄戒刀使将开来,刀刀斩向何太冲要害。张无忌只看了数招,便即暗惊:“怎地何先生脚步虚浮,气息不匀,竟似内力全然失却了?” 何太冲剑法虽精,内力却似和常人相去不远,剑招上的凌厉威力全然施展不出,不过那番僧的武功实逊他两筹,几次猛攻而前,总是给何太冲以精妙招术反得先机。拆到五十余招后,何太冲喝一声:“着!”一剑东劈西转,斜回而前,托的一声轻响,已戳在那番僧腋下。倘若他手中持的是寻常利剑,又或内力不失,剑锋早透肌而入。 只听那冷冷的声音说道:“摩诃巴思退!温卧儿上!”张无忌向声音来处看去,见说话之人脸上有如罩着一层黑烟,一部稀稀朗朗的花白胡子,正是玄冥二老之一。他负手而立,双目半睁半闭,似对眼前之事漠不关心。 再向前看,见一张铺着锦缎的矮几上踏着一双脚,脚上穿一对鹅黄色女装缎鞋,鞋头上各缀一颗明珠。这对脚脚掌纤美,踝骨浑圆,张无忌想像起来,正是当日绿柳庄中自己曾捉过在手的赵敏的双足。他在武当山和她相见,全以敌人相待,但此时见了这一对踏在锦凳上的纤足,回想当时纤足在手的情景感觉,忍不住面红耳赤,心跳加剧。 但见赵敏的右足轻轻点动,料想她正全神贯注的观看何太冲和温卧儿比武。约莫一盏茶时分,何太冲叫声:“着!”赵敏的右足在锦凳上一登,温卧儿又败下阵来。那黑脸的玄冥老人说道:“温卧儿退,黑林钵夫上。” 张无忌听到何太冲气息粗重,想必他连战二人,已然十分吃力。片刻间剧斗又起,那黑林钵夫是个粗壮大汉,使的是根长大沉重的铁杖,使开来风声满殿,殿上烛火为风势激得忽明忽暗,烛影犹似天上浮云,一片片的在赵敏脚上掠过。蓦地里眼前一黑,殿右几枝红烛齐为铁杖鼓起的疾风吹熄,喀的一响,木剑断折。何太冲一声长叹,抛剑在地,这场比拚终于输了。 玄冥老人道:“铁琴先生,你降不降?”何太冲昂然道:“我既不降,也不服。我内力若在,这番僧焉是我对手?”玄冥老人冷冷的道:“斩下他左手无名指,送回塔去。” 张无忌回过头来,杨逍向他摇了摇手,意思显然是说:“此刻冲进殿去救人,不免误了大事。”但听得殿中断指、敷药、止血、裹伤,何太冲甚为硬气,竟一声也没哼。那群黄衣人手执火把,将他送回高塔囚禁。张无忌等缩身在墙角之后,火光下见何太冲脸如白纸,咬牙切齿,神色愤怒。 一行人走远后,忽听得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说道:“鹿杖先生,昆仑派的剑法果真了得,他刺中摩诃巴思那一招,先是左边这么一劈,右边这么一转……”张无忌又凑眼去瞧,见说话的正是赵敏。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殿中,手提一柄黄杨木剑,照着何太冲的剑法使了起来。番僧摩诃巴思手舞双刀,跟她喂招。 那黑脸的玄冥老人便是赵敏称为“鹿杖先生”的鹿杖客,赞道:“主人当真聪明之至,这招使得分毫不错。”赵敏练了一次又练一次,每次都是将剑尖戳到摩诃巴思腋下,剑虽是木制,但重重一戳,每一次又都戳在同一部位,料必颇为疼痛。摩诃巴思却聚精会神的跟她喂招,拆到这一招时,依然露出腋下破绽,让她来戳,全无半点闪避或怨怼之意。她练熟了这几招,又叫温卧儿出来,再试何太冲如何击败他的剑法。 张无忌已瞧得明白,原来赵敏将各派高手囚禁此处,使药物抑住各人内力,逼迫他们投降朝廷。众人自然不降,便命人逐一与之相斗,她在旁察看,得以偷学各门各派的精妙招数,用心既毒,计谋又恶,当真异想天开。 跟着赵敏和黑林钵夫喂招,使到最后数招时有些迟疑,问道:“鹿杖先生,是这样的么?”鹿杖客沉吟不答,转头道:“鹤兄弟,你瞧清楚了没有?”左首角落里一个声音道:“苦大师一定记得更清楚。”赵敏笑道:“苦大师,劳你的驾,请来指点一下。” 只见右首走过来一个长发披肩的头陀,身裁魁伟,满面横七竖八的都是刀疤,本来相貌已全不可辨。他头发作黄棕之色,自非中土人氏。他一言不发,接过赵敏手中木剑,唰唰唰唰数剑,便向黑林钵夫攻去,使的竟是极精纯的昆仑派剑法。 这个给称为“苦大师”的头陀模仿何太冲剑招,也丝毫不使内力,那黑林钵夫却全力施为,斗到酣处,他挥杖横扫,殿右熄后点亮了的红烛突又齐灭。何太冲在这一招上无可闪避,迫得以木剑硬挡铁杖,这才折剑落败,但那苦头陀的木剑方位陡转,轻飘飘的削出,犹似轻燕掠过水面、贴着铁杖削了上去。 黑林钵夫握杖的手指给木剑削中,虎口处穴道酸麻,登时拿捏不住,当的一声,铁杖落地,撞得青砖砖屑纷飞。 黑林钵夫满脸通红,心知这木剑若是换了利剑,自己八根手指早已削断,向苦头陀躬身道:“苦大师,拜服!”俯身拾起铁杖。苦头陀双手托着木剑,交给赵敏。 赵敏笑道:“苦大师,最后一招精妙绝伦,也是昆仑派的剑法么?”苦头陀摇了摇头。赵敏又道:“难怪何太冲不会。苦大师,你教教我。”苦头陀空手比剑。赵敏持剑照做。练到第三次时,苦头陀行动如电,剑招已快得不可思议,赵敏便跟不上了,但她剑招虽然慢了,仍依模依样,丝毫不爽。苦头陀翻过身来,双手向前一送,停着就此不动。张无忌暗暗喝一声采:“好,高明之极!” 赵敏一时却不明白,侧头看着苦头陀的姿势,想了一想,便即领悟,说道:“啊,苦大师,你手中若有兵刃,一杖已击在我臂上。这一招如何化解?”只见苦头陀反手做个姿势,抓住铁杖,左足飞出,头一抬,显已夺过敌人铁杖,同时将人踢飞。这几下似拙实巧,乃是极刚猛的外门功夫。赵敏笑道:“好师父,你快教我!”神情又娇又媚。 张无忌心中怦的一跳,心想:“你内力不够,这一招是学不来的。可是你这么求人,实教人难以相拒,倘若向我相求,我可不知如何是好?”只见苦头陀做了两个手势,正是示意:“你内力不够,没法子学。”转身走开,不再理她。 张无忌寻思:“这苦头陀武功之强,似不下于玄冥二老,虽不知内力如何,但他招数神妙,大是劲敌。他只打手势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可是耳朵却又不聋。赵姑娘对他颇见礼遇,此人定是大有来头。” 赵敏见苦头陀不肯再教,微微一笑,也不生气,说道:“叫崆峒派的唐文亮来。”过不多时,唐文亮给押着进殿。鹿杖客又派了三个人和他过招。唐文亮不肯在兵刃上吃亏,空手比掌,先胜两场,到第三场上,对手催动内力,唐文亮无可与抗,亦给斩去了一根手指。 这一次赵敏练招,由鹿杖客在旁指点。张无忌此时已瞧出端倪,赵敏显是内力不足,情知难以速成,便想尽学各家门派招式之所长,俾成一代高手;心想这条路子原亦可行,招数练到极精之时,大可补功力之不足。 赵敏练过掌法,说道:“叫灭绝老尼来!”一名黄衣人禀道:“灭绝老尼已绝食五天,今日仍倔强异常,不肯奉命。”赵敏笑道:“饿死了她也罢!唔,叫峨嵋派那个小姑娘周芷若来。”手下人答应了,转身出殿。 张无忌对周芷若当年在汉水舟中殷勤照料之意,常怀感激。在光明顶上,周芷若曾指点他易数方位之法,由此得以抵挡华山、昆仑两派的刀剑联手,其后刺他一剑,那是奉了师父严令,不得不遵,而她剑势偏了,显是有意容情。这时听赵敏吩咐带她前来,不禁心头一震。 过了片刻,一群黄衣人押着周芷若进殿。张无忌见她清丽如昔,只比在光明顶之时略现憔悴,虽身处敌人掌握,仍泰然自若,似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鹿杖客照例问她降是不降,周芷若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鹿杖客正要派人和她比剑,赵敏道:“周姑娘,你这么年轻,已是峨嵋派及门高弟,着实令人生羡。听说你是灭绝师太的得意弟子,深得她老人家剑招绝学,是也不是?”周芷若道:“家师武功博大精深,说到传她老人家剑招绝学,小女子年轻学浅,可差得远了。”赵敏笑道:“这里的规矩,只要谁能胜得我们三人,便平平安安的送他出门,再没丝毫留难。尊师何以这般崖岸自高,不屑跟我们切磋一下武学?” 周芷若道:“家师是宁死不辱。堂堂峨嵋派掌门,岂肯在你们手下苟且求生?你说得不错,家师确是瞧不起卑鄙阴毒的小人,不屑跟你们动手过招。”赵敏竟不生气,笑道:“那周姑娘你呢?”周芷若道:“我小小女子,有什么主见?师父怎么说,我便怎么做。”赵敏道:“尊师叫你也不要跟我们动手,是不是?那为了什么?”周芷若道:“峨嵋派的剑法,虽不能说是什么了不起的绝学,终究是中原正大门派的武功,不能让番邦胡虏的无耻之徒偷学了去。”她说话神态斯斯文文,但言辞锋利,丝毫不留情面。 赵敏一怔,没料到自己的用心,居然会给灭绝师太猜到了,听周芷若左一句“阴毒小人”,右一句“无耻之徒”,忍不住有气,嗤的一声轻响,倚天剑已执在手中,说道:“你师父骂我们是无耻之徒。好!我倒要请教,这口倚天剑明明是我家家传之宝,怎地会给峨嵋派偷盗了去?”周芷若淡淡的道:“倚天剑和屠龙刀,向来是中原武林中的两大利器,从没听说跟番邦女子有甚干系。” 赵敏脸上一红,怒道:“哼!瞧不出你嘴上倒厉害得紧。你是决意不肯出手的了?”周芷若摇了摇头。赵敏道:“旁人比武输了,或是不肯动手,我都截下他们一根指头。你这小妞儿想必自负花容月貌,以致这般骄傲,我也不截你的指头,”说着伸手向苦头陀一指,道:“我叫你跟这位大师父一样,脸蛋儿划上二三十道剑痕,瞧你还骄不骄傲?”她左手轻挥,两个黄衣人抢上前来,执住了周芷若双臂。 赵敏微笑道:“要划得你的俏脸蛋变成个蜜蜂窝,也不必使什么峨嵋派精妙剑法。你以为我三脚猫的把式,就不能叫你变成个丑八怪么?” 周芷若珠泪盈眶,身子发颤,眼见那倚天剑的剑尖离开自己脸颊不过数寸,只要这恶魔手腕前送,自己转眼便和那个丑陋可怖的头陀相同。赵敏笑道:“你怕不怕?”周芷若再也不敢强项,点了点头。赵敏道:“好啊!那么你是降顺了?”周芷若道:“我不降!你把我杀了罢!”赵敏笑道:“我从来不杀人的。我只划破你一点儿皮肉。” 寒光微闪,赵敏手中长剑便往周芷若脸上划去,突然当的一响,殿外掷进一物,将倚天剑撞了开去。在此同时,殿上长窗震破,一人飞身而入。那两名握住周芷若的黄衣人身不由主的向外跌飞。破窗而入的那人回过左臂,护住了周芷若,伸出右掌,和鹿杖客一掌相交,砰的一声,各自退开两步。众人看那人时,正是明教教主张无忌。 他这一下如同飞将军从天而降,谁都大吃一惊,即令是玄冥二老这般大高手,事先竟也没丝毫警觉。鹿杖客听得长窗破裂,即便抢在赵敏身前相护,跟张无忌拚了一掌,竟然立足不定,退开两步,待要提气再上,刹那间全身燥热不堪,宛似身入熔炉。 周芷若眼见大祸临头,不料竟会有人突然出手相救。她让张无忌搂在胸前,碰到他宽广坚实的胸膛,又闻到一股浓烈的男子气息,当日在光明顶上给他抱在怀里奔行的微妙感觉,又即回到心中,不由得又惊又喜,一刹那间身子软软的几欲晕去。原来张无忌以九阳神功和鹿杖客的玄冥神掌相抗,全身阳气鼓荡而出,身暖有若熔炉,何况这男子又是她日夜思念的梦中之伴、意中之人?心中只觉无比欢喜,四周敌人如在此刻千刀万剑同时斩下,她也无忧无惧。 第1737章 倚天屠龙记(124) 杨逍和韦一笑见教主冲入救人,跟着便闪身而入,分站在他身后左右。赵敏手下众卫护以变起仓卒,初时微见慌乱,但随即瞧出闯进殿来只三名敌人,殿内殿外的守卫武士唿哨相应,知道外边更无敌人,立即堵死了各处门户,静候赵敏发落。 赵敏既不惊惧,也不生气,只怔怔的向张无忌望了一阵,眼光转到殿角两块金光灿烂之物,原来她伸倚天剑去划周芷若的脸时,张无忌掷进一物,撞开她剑锋,那物正是她所赠的黄金盒子。倚天剑锋锐无伦,一碰之下,立将金盒剖成两半。她向两半金盒凝视半晌,说道:“你如此厌恶这只盒子,非要它破损不可么?” 张无忌听得这句话中充满了幽怨之意,侧头瞧她的眼色,并非愤怒责怪,竟是凄然欲绝,一怔之下,甚感歉咎,柔声道:“我没带暗器,匆忙中随手在怀里一探,摸了盒子出来,实非有意,还请姑娘莫怪。”赵敏眼中光芒一闪,问道:“这盒子你随身带着么?”张无忌道:“是!”见她妙目凝望自己,而自己左臂还搂着周芷若,脸上微微一红,便松开了手臂。 赵敏叹了口气,道:“我不知周姑娘是你……是你的好朋友,否则也不会这般对她。原来你们……”说着将头转了开去。张无忌道:“周姑娘和我……也没什么……只是……只是……”说了两个“只是”,却接不下去。赵敏又转头向地下那两半截金盒望了一眼,没说一句话,可是眼光神色之中,却似已说了千言万语。 周芷若心头一惊:“这个女魔头对他显是十分钟情,岂难道……” 张无忌的心情却不似这两个少女细腻周至,赵敏的神色他只模模糊糊的懂了一些,全没体会到其中深意。他只觉赵敏赠他珠花金盒,治好了俞岱岩和殷梨亭的残疾,此时他却将金盒毁了,未免对人家不起,于是走向殿角,俯身拾起两半截金盒,说道:“我去请高手匠人重行镶好。”赵敏喜道:“当真么?”张无忌点了点头,心想你我都统率无数英雄豪杰,怎会去重视这些无关紧要的金银玩物?黄金盒虽然精致,也不是什么珍异宝物,盒中所藏的黑玉断续膏已经取出,盒子便无多大用处,破了不必挂怀,再镶好它,也只小事一桩。眼前有多少大事待决,你却尽跟我说这只盒子,想必是年轻姑娘婆婆妈妈,对这些身边琐事特加关心,真是女流之见,便将两半截盒子揣入怀中。 赵敏道:“那你去罢!”张无忌心想宋大师伯等尚未救出,怎能就此便去,但敌方高手如云,己方只有三人,说到救人,当真谈何容易,问道:“赵姑娘,你擒拿我大师伯等人,究竟意欲何为?”赵敏笑道:“我是一番好意,要劝请他们为朝廷出力,各享荣华富贵。那知他们固执不听,我迫于无奈,只得慢慢劝说。” 张无忌哼了一声,转身回到周芷若身旁,他在敌方众高手环伺之下,俯身拾盒,坦然而回,竟来去自如,旁若无人。他冷冷的向众人扫视一眼,说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告辞了!”说着携住周芷若的手,转身欲出。 赵敏森然道:“你自己要去,我也不留。但你想把周姑娘也带了去,竟不来问我一声,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张无忌道:“这确是在下欠了礼数。赵姑娘,请你放了周姑娘,让她随我同去。”赵敏不答,向玄冥二老使个眼色。 鹤笔翁踏上一步,说道:“张教主,你说来便来,说去便去,要救人便救人,教我们这伙人的老脸往那里搁去?你不留下一手绝技,弟兄们难以心服。”张无忌认出了鹤笔翁的声音,怒气上冲,喝道:“当年我幼小之时,遭你擒住,性命几乎不保。今日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接招!”呼的一掌,便向鹤笔翁拍了过去。 鹿杖客适才吃过他苦头,心知单凭鹤笔翁一人之力,决不是他对手,抢上前来,出掌向他击出。张无忌右掌仍击向鹤笔翁,左掌从右掌下穿过,还击鹿杖客。这是真力对真力相碰,中间实无闪避取巧的余地。三人四掌相交,身子各是一晃。 当日在武当山上,玄冥二老以双掌和张无忌对掌,另出双掌击在他身上,此刻重施故技,又是两掌拍将过来。张无忌那日吃了此亏,焉能重蹈覆辙?手肘微沉,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啪的一声大响,鹤笔翁的左掌击上了鹿杖客的右掌。他两人武功一师所传,掌法相同,功力相若,登时都震得双臂酸麻,至于何以竟致师兄弟自相拚掌,二人武功虽高,却也不明原由。两人又惊又怒之际,张无忌双掌又已击到。玄冥二老仍各出双掌,一守一攻,所使掌法已和适才全然不同,但给张无忌一引一带,仍是鹿杖客的左掌击到了鹤笔翁的右掌。这乾坤大挪移手法之巧,计算之准实属匪夷所思。 玄冥二老骇然失色,眼见张无忌第三次举掌击来,不约而同的各出单掌抵御。三人真力相交,玄冥二老只觉对方掌力中一股纯阳之气汹涌而至,难当难耐。张无忌掌发如风,想起幼时遭鹤笔翁打了一招玄冥神掌,数年之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因此击向鹿杖客的掌力尚留余地,对鹤笔翁却毫不放松。 二十余掌一过,鹤笔翁一张青脸已胀得通红,眼见对方又挥掌击到,他左掌虚引,意欲化解,右掌却斜刺里重重击出。只听得啪啪两响,鹤笔翁这一掌狠狠打在鹿杖客肩头,而张无忌那一掌却终究没法化开,正中胸口。总算张无忌不欲伤他性命,这一掌只使上了三成真力,鹤笔翁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已红得发紫,身子摇晃,倘若张无忌乘势再补上一掌,非教他毙命当场不可。鹿杖客肩头中掌,也痛得脸色大变,嘴唇都咬出血来。 玄冥二老是赵敏手下顶儿尖儿的能人,岂知两人合力,不出三十招便已各自受伤。赵敏手下众武士固尽皆失色,便杨逍和韦一笑也大为诧异。他二人曾亲眼见到,那日玄冥二老在武当山出手,教主中掌受伤,不意数月之间,竟能进展神速若是。但他二人随即想到,教主留居武当数月,为俞岱岩、殷梨亭治伤之余,便向张三丰请教武学中的精奥,终致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再加上武当绝学的太极拳剑,三者渐渐融成一体。二人心中暗赞张三丰学究天人,那才真的称得上“深不可测”四字。 玄冥二老比掌败阵,齐声呼啸,同时取出了兵刃。只见鹿杖客手中拿着一根短杖,杖头分叉,作鹿角之形,通体黝黑,不知是何物铸成;鹤笔翁手持双笔,笔端锐如鹤嘴,却晶光闪亮。他二人追随赵敏已非一日,但即便赵敏,也从没见过他二人使用兵刃。这三件兵刃使展开来,只见一团黑气,两道白光,霎时间便将张无忌困在垓心。张无忌没带兵器,赤手空拳,情势颇见不利,但他丝毫不惧,存心要试试自己武功,在这两大高手围攻之下,是否能空手抵敌。 玄冥二老自恃内力深厚,玄冥神掌乃天下绝学,是以一上阵便和他对掌,岂知张无忌的九阳神功却非任何内功所能及,数十掌一过便即落败。他二人的兵刃却以招数诡异取胜,两人的名号便是从所使兵刃而得,鹿角短杖和鹤嘴双笔,每一招均凌厉狠辣,世所罕见。张无忌聚精会神,在三件兵刃之间穿来插去,攻守自如,只是一时瞧不明白二人兵刃招数的路子,取胜却也不易。幸好鹤笔翁重伤之余,出招已难免窒滞。 赵敏手掌轻击三下,大殿中白刃耀眼,三人攻向杨逍,四人攻向韦一笑,另有两人出兵刃制住了周芷若。杨逍立时抢到一剑,挥剑如电,反手便刺伤一人。韦一笑仗着绝顶轻功,以寒冰绵掌拍倒了两人。但敌人人数实在太多,每打倒一人,便有二人拥上。 张无忌给玄冥二老缠住了,不能分身相援。他和杨韦二人要全身而退,倒也不难,要救周芷若却万万不能,正自焦急,忽听赵敏说道:“大家住手!”这四个字声音并不响亮,她手下众人却一齐凛遵,立即跃开。 杨逍将长剑抛掷在地。韦一笑握着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一口单刀,顺手挥出,掷还给了原主,哈哈大笑。张无忌见一名汉子手执匕首,抵在周芷若后心,不禁脸有忧色。周芷若黯然道:“张公子,三位请即自便。三位一番心意,小女子感激不尽。” 赵敏笑道:“张公子,周姑娘这般花容月貌,我见犹怜。她定是你的意中人了?”张无忌脸上一红,说道:“周姑娘和我从小相识。在下幼时中了这位……”说着向鹤笔翁一指,“……的玄冥神掌,阴毒入体,周身难以动弹,多亏周姑娘服侍我食饭喝水,帮我劝我,此番恩德,不敢有忘。”赵敏道:“如此说来,你们倒是青梅竹马之交了。你想娶她为魔教的教主夫人,是不是?”张无忌脸上又是一红,说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赵敏脸一沉,道:“你定要跟我作对到底,非灭了我不可,是也不是?” 张无忌摇了摇头,说道:“我至今不知姑娘的来历,虽有过数次争执,但每次均是姑娘找上我张无忌,不是张某来找姑娘生事。只要姑娘放了我众位师伯叔及各派武林人士,在下感激不尽,不敢对姑娘心存敌意。何况当日蒙姑娘赐以灵药,要我为你去办三件事,在下自当尽心竭力,决不敷衍推搪。” 赵敏听他说得诚恳,脸上登现喜色,有如鲜花初绽,笑道:“嘿,总算你还没忘记。”转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对张无忌道:“这位周姑娘既非你意中人,也不是什么师兄师妹、未婚夫妻,那么我要毁了她容貌,跟你丝毫没干系……”她眼角一动,鹿杖客和鹤笔翁各挺兵刃,拦在周芷若之前,另一名汉子手执利刃,对准周芷若的脸颊。张无忌若要冲过来救人,玄冥二老这一关便不易闯过。赵敏冷冷的道:“张公子,你还是跟我说实话的好。” 韦一笑忽然伸出手掌,在掌心吐了数口唾沫,伸手在鞋底擦了几下,哈哈大笑,众人正不知他捣什么鬼,突然间青影一晃一闪。赵敏只觉自己脸颊上各给一只手掌摸了一下,看韦一笑时,却已站在原地,只手中多了两柄短刀,却不知是从何人腰间掏来的。赵敏心念一动,知道不好,不敢伸手去摸自己脸颊,忙取手帕在脸上一擦,果见帕上黑黑的沾了不少泥污,显是韦一笑鞋底的污秽再混着唾沫,思之几欲作呕。 只听韦一笑道:“赵姑娘,你要毁了周姑娘容貌,那也由得你。你如此心狠手辣,我姓韦的却放不过你。你今日在周姑娘脸上划一道伤痕,姓韦的加倍奉还,划伤两道。你划她两道,我划你四道。你断她一根手指,我断你两根。”说到这里,将手中两柄短刀铮的一击,又道:“姓韦的说得出,做得到,青翼蝠王言出必践,生平没说过一句空话。你防得我一年半载,却防不得十年八年。你想派人杀我,未必追得上我。告辞了!” 这“了”字一出口,早已人影不见,啪啪两响,两柄短刀飞插入柱。跟着“啊哟!”“啊!”两声呼叫,殿上两名番僧缓缓坐倒,手中所持长剑却不知如何已给韦一笑夺了去,同时身上也给点中了穴道。 韦一笑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人人均知决非空言恫吓,眼见赵敏白里泛红、嫩若凝脂的粉颊之上,给韦一笑的污手抹上了几道黑印,倘若他手中先拿着短刀,赵敏的脸颊早就损毁了。这般来去如电、似鬼似魅的身法,确是再强的高手也防他不了,即令是张无忌,也是自愧不如。倘若长途竞走,张无忌当可以内力取胜,但在庭除廊庑之间,如此趋退若神,当真天下只此一人而已。 张无忌躬身一揖,说道:“赵姑娘,今日得罪了,就此告辞。”说着携了杨逍之手,转身出殿,心知在韦一笑如此有力的威吓之下,赵敏不敢再对周芷若如何。 赵敏瞧着他的背影,又羞又怒,却不下令拦截。 张无忌和杨逍回到客店,韦一笑已在店中相候。张无忌笑道:“韦蝠王,你今日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好叫他们得知明教可不是好惹的。”韦一笑道:“吓吓小姑娘,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她装得凶神恶煞一般,可是听我说要毁她容貌,担保她三天三晚睡不着觉。”杨逍笑道:“她睡不着觉,那可不好,咱们前去救人就更加难了。” 张无忌道:“杨左使,说到救人,你有何妙计?”杨逍踌躇道:“咱们这里只有三人,何况形迹已露,这件事当真棘手。”张无忌歉然道:“我见周姑娘危急,忍不住出手,终于坏了大事。”杨逍道:“事势如此,那是谁都忍不住的。教主独力打败玄冥二老,大杀敌人威风,那也很好。何况他们知道咱们已到,对宋大侠他们便不敢过份无礼。”张无忌想起宋大伯、俞二伯等身在敌手,赵敏对何太冲、唐文亮等又如此折辱,不由得忧心如焚。三人商谈半晌,不得要领,当即分别就寝。 次晨一早,张无忌睡梦中微觉窗上有声,便即醒转,一睁开眼,见窗子缓缓打开,有人探进头来向他凝望。他吃了一惊,揭帐看时,见那人脸上疤痕累累,丑陋可怖,正是那苦头陀。他一惊更甚,从床中跃起,见苦头陀仍呆呆望着自己,并无出手相害之意。张无忌叫道:“杨左使!韦蝠王!”杨韦二人在邻室齐声相应。 他心中一宽,却见苦头陀的脸已从窗边隐去,忙纵身出窗,见苦头陀从大门中匆匆出去。这时杨韦二人也已赶到,见此外并无敌人,三人发足向苦头陀追去。苦头陀等在街角,见三人走来,便转身向北,脚步甚大,却非奔跑。三人打个手势,跟随其后。 此时天方黎明,街上行人稀少,不多时便出北门。苦头陀继续前行,折向小路,又走了七八里,来到一处乱石冈上,这才停步转身,向杨逍和韦一笑摆了摆手,要他二人退开,随即抱拳向张无忌行礼。 第1738章 倚天屠龙记(125) 张无忌还了一礼,寻思:“这头陀带我们来到此处,不知有何用意?这里四下无人,倘若动武,他以一敌三,显然十分不利,瞧他情状,似乎不含敌意。”盘算未定,苦头陀呵呵一声,双爪齐到,扑了上来。他左手虎爪,右手龙爪,十指成钩,攻势猛恶。 张无忌左掌挥出,化开这一招,说道:“上人意欲如何?请先言明,再动手不迟。”苦头陀毫不理会,竟似没听见他说话一般,只见他左手自虎爪变成鹰爪,右手却自龙爪变成虎爪,一攻左肩,一取右腹,出手狠辣。张无忌道:“当真非打不可吗?”苦头陀鹰爪变狮掌,虎爪变鹤嘴,一击一啄,招式又变,三招之间,双手变了六般姿式。 张无忌不敢怠慢,施展太极拳法,身形犹如行云流水,便在乱石冈上跟他斗了起来。但觉这苦头陀的招数甚是繁复,有时大开大阖,门户正大,但倏然之间,又变得诡秘古怪,全为邪派武功,显是正邪兼修,渊博无比。张无忌只以太极拳跟他拆招。斗到七八十招时,苦头陀呼的一拳,中宫直进。张无忌一招“如封似闭”,将他拳力封住,跟着一招“单鞭”,左掌已拍在他背上,这一掌没发内力,手掌一沾即离。 苦头陀知他手下留情,向后跃开,斜眼向张无忌望了半晌,突然向杨逍做个手势,要借他腰间长剑一用。杨逍解下剑绦,连着剑鞘双手托住,送到苦头陀面前。张无忌暗暗奇怪:“怎地杨左使将兵刃借了给敌人?” 苦头陀拔剑出鞘,打个手势,叫张无忌向韦一笑借剑。张无忌摇摇头,接过他左手拿着的剑鞘,使招“请手”,便以剑鞘当剑,左手捏了剑诀,剑鞘横在身前。苦头陀唰的一剑,斜刺而至。张无忌见过他教导赵敏学剑,知他剑术甚是高明,当即施展这数月中在武当山上精研的太极剑法,凝神接战。但见对手剑招忽快忽慢,处处暗藏机锋,张无忌一加拆解,他立即撤回,另使新招,几乎没一招是使得到底了的。张无忌心下赞叹:“若在半年前遇到此人,剑法上我远不是他敌手。比之那八臂神剑方东白,这苦头陀又高上一筹了。” 他起了爱才之念,不愿在招数上明着取胜。眼见苦头陀长剑挥舞,使出“乱披风”势来,白刃映日,有如万道金蛇乱钻乱窜,他看得分明,蓦地里倒过剑鞘,唰的一声,剑鞘已套上了剑刃,双手环抱一搭,轻轻扣住苦头陀双手手腕,微微一笑,纵身后跃。这时他手上只须略加使劲,便已将长剑夺过。这一招夺剑之法险是险到了极处,巧也巧到了极处,而他手离剑鞘,便是将剑鞘送还给对方。 他纵身后跃,尚未落地,苦头陀已抛下长剑,呼的一掌拍到。张无忌听到风声,心知这一掌真力充沛,非同小可,有意试一试他内力,右掌回转,硬碰硬的接了他这掌,左足这才着地。霎时之间,苦头陀掌上真力源源催至。张无忌运起乾坤大挪移心法中第七层功夫,将他掌力渐渐积蓄,突然间大喝一声,反震出去,便如一座大湖在山洪爆发时储满了洪水,猛地里湖堤崩决,洪水急冲而出,将苦头陀送来的掌力尽数倒回。这是将对方十余掌的力道归并成为一掌拍出,世上原无如此大力。苦头陀倘若受实了,势须立时腕骨、臂骨、肩骨、肋骨齐断,连血也喷不出来,当场血肉模糊,死得惨不可言。 此时双掌相黏,苦头陀万难闪避。张无忌左手抓住他胸口往上抛掷,苦头陀庞大的身躯向空飞起,砰的一声巨响,乱石横飞,这一下威力无俦的掌力,尽数打在乱石堆里。 杨逍和韦一笑在旁看到这等声势,齐声惊呼。他二人只道苦头陀和教主比拚内力,至少也得一盏茶时分方能分出高下,那料到片刻之间,便到了决生死的关头。二人心中虽有话说,却已不及言讲,待见苦头陀平安无恙的落下,手心中都已捏了一把冷汗。 苦头陀双足一着地,登时双手作火焰飞腾之状,放在胸口,躬身向张无忌拜倒,说道:“属下光明右使范遥,参见教主。谢教主不杀之恩。属下无礼冒犯,还请恕罪。”他十多年来从不开口,说起话来声调已颇不自然。 张无忌又惊又喜,这哑巴苦头陀不但开了口,且更是本教的光明右使,这一着大非始料所及,忙伸手扶起,喜容满面,说道:“原来是本教范右使,当真教人喜出望外,自家人请勿多礼。” 杨逍和韦一笑跟他到乱石冈来之时,早已料到了三分,只不过范遥的面貌变化实在太大,不敢便即相认,待得见他施展武功,更猜到了七八分,这时听他自报姓名,两人抢上前来,紧紧握住了他手。 杨逍向他脸上凝望半晌,潸然泪下,说道:“兄弟,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你!”范遥抱住杨逍身子,说道:“大哥,你身体好?这么多年,一点也没老。”杨逍道:“做哥哥的想得你好苦。”范遥欢然道:“大哥,多谢明尊佑护,赐下教主这等能人,你我兄弟终有重会之日。”杨逍奇道:“兄弟怎地变成这等模样?”范遥道:“我若非自毁容貌,怎瞒得过混元霹雳手成昆那奸贼?” 三人一听,才知他是故意毁容,混入敌人身边卧底。杨逍更是伤感,握着他手,舍不得放开,说道:“兄弟,这可苦了你啦!”杨逍、范遥当年江湖上人称“逍遥二仙”,都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范遥竟将自己伤残得如此丑陋不堪,其苦心孤诣、勇决狠劲,实非常人之所能。韦一笑向来和范遥不睦,但这时也不由得深为所感,拜了下去,说道:“范右使,韦一笑到今日才真正服了你!”范遥跪下还拜,笑道:“韦蝠王轻功独步天下,神妙更胜当年,苦头陀昨晚大开眼界。” 杨逍四下张望,说道:“此处离城不远,敌人耳目众多,咱们到前面山坳中说话。”四人奔出十余里,到了一个小冈之后。该处一望数里,不愁有人隐伏偷听,但从远处却瞧不见冈后的情景。四人坐地,说起别来情由。 当年阳顶天突然不知所踪,明教众高手为争教主之位,互不相下,以致四分五裂。范遥劝阻无效,又认定教主并未逝世,于是独行江湖,寻访他的下落,忽忽数年,没发现丝毫踪迹。后来想到或许是为丐帮所害,暗中捉了好些丐帮的重要人物拷打逼问,仍查不出半点端倪。其后听到明教诸人纷争,闹得更加厉害,更有人正在到处寻他,要以他为号召。范遥无意去争教主,亦不愿卷入漩涡,便远远躲开,又怕给教中兄弟撞到,于是装上长须,扮作个老年书生,到处漫游。 有一日他在大都闹市上见到一人,认得是阳教主夫人的师兄成昆,不禁暗惊。这时武林中早已到处轰传,不少好手为人所杀,现场总是留下了“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的字样。他想查明此事真相,又想向成昆探询阳教主的下落,于是远远跟着。只见成昆走上一座酒楼,酒楼上有两个人等着,便是玄冥二老。范遥知成昆武功高强,便远远坐着假装喝酒,隐隐约约只听到三言两语,但“须当毁了光明顶”这七个字却听得清清楚楚。范遥得知本教有难,不能袖手不理,于是暗中跟随,见三人走进了汝阳王府中。后来更查到玄冥二老是汝阳王手下武士中的顶尖人物。 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官居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智勇双全,是朝廷中的第一位能人,江淮义军起事,均为他遣兵扑灭。义军屡起屡败,皆因察罕特穆尔统兵有方之故。张无忌等久闻其名,这时听到鹿杖客等是他的手下,虽不惊讶,却也为之一怔。 杨逍问道:“那么那个赵姑娘是谁?” 范遥道:“大哥不妨猜上一猜。”杨逍道:“莫非是察罕特穆尔的女儿?”范遥拍手道:“不错,一猜便中。这汝阳王有一子一女,儿子叫作库库特穆尔,女儿便是这位姑娘了,她的蒙古名叫作什么敏敏特穆尔。库库特穆尔是汝阳王世子,将来是要袭王爵的。那位姑娘的封号是绍敏郡主。这两个孩子都生性好武,倒也学了一身好武功。两人又爱作汉人打扮,说汉人的话,各自取了一个汉名,男的叫作王保保,女的便叫作赵敏。‘赵敏’二字,是从她的封号‘绍敏郡主’而来。”韦一笑道:“这兄妹二人倒也古怪,一个姓王,一个姓赵,倘若是咱们汉人,那可笑死人了。”范遥道:“其实他们都姓特穆尔,却把名字放在前面,这是番邦蛮俗。那汝阳王察罕特穆尔也有汉姓的,却是姓李。”四人一齐大笑。(按:《新元史》第二百二十卷〈察罕帖木儿传〉:“察罕帖木儿曾祖阔阔台,祖乃蛮台,父阿鲁温,遂家河南,为颖州沈丘人,改姓李氏。”察罕特穆尔无子,库库特穆尔为其外甥,给他收为义子而作世子。此等小节,小说中不加细辨。) 杨逍道:“这赵姑娘的容貌模样,活脱是个汉人美女,可是只须一瞧她行事,那番邦女子的凶蛮野性,立时便显露了出来。” 张无忌直到此刻,方知赵敏的来历,虽早料想她必是朝廷贵人,却没料到竟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汝阳王的郡主。和她交手数次,每次多多少少的都落了下风,虽然她武功不及自己,但心思机敏、奇变百出,实不是她敌手。 范遥接着说道:“属下暗中继续探听,得知汝阳王以天下动乱,皆因汉人习武者众,群相反叛,决意剿灭江湖上的门派帮会。他采纳了成昆的计谋,第一步便想除灭本教。我仔细思量,本教内部纷争不休,外敌却如此之强,灭亡的大祸已迫在眉睫,要图挽救,只有混入王府,查知汝阳王的谋划,那时再相机解救。除此之外,实在别无良策。只是我好生奇怪,成昆既是阳教主夫人的师兄,又是谢狮王的师父,却何以如此狠毒的跟本教作对。其中原由,说什么也想不出来,料想他必是贪图富贵,要灭了本教,为朝廷立功。本教兄弟识得成昆的不多,我以前却曾和他朝过相,他是认得我的,要使我所图不致泄露,只有想法子杀了此人。”韦一笑道:“正该如此。” 范遥道:“可是此人实在狡狯,武功又强,我接连暗算了他三次,都没成功。第三次虽刺中了他一剑,我却也给他劈了一掌,好容易才得脱逃,不致露了形迹,但已身受重伤,养了年余才好。这时汝阳王府中图谋更急,我想倘若乔装改扮,只能瞒得一时,我当年和杨大哥齐名,江湖上知道‘逍遥二仙’的人着实不少,日子久了,必定露出马脚,于是一咬牙便毁了自己容貌,扮作个带发头陀,更用药物染了头发,投到了西域花剌子模国去。” 韦一笑奇道:“到花剌子模?万里迢迢的,跟这事又有什么相干?”范遥一笑,正待回答,杨逍拍手道:“此计大妙。韦兄,范兄弟到了花剌子模,找个机缘一显身手,那边的蒙古王公必定收录。汝阳王正在招聘四方武士,花剌子模的王公为讨好汝阳王,定然会送他到王府效力。这么一来,范兄弟成了西域花剌子模国进献的色目武士,他容貌已变,又不开口说话,成昆便有天大本事,也认他不出了。” 韦一笑长叹一声,说道:“阳教主将逍遥二仙排名在四大法王之上,确是目光了得。这等高明计谋,什么鹰王、蝠王,都是想不出来的。”范遥道:“韦兄,你赞得我也够了。果如杨大哥所料,我在花剌子模杀狮毙虎,颇立威名,当地王公便送我到汝阳王府中。但那成昆其时已不在王府,不知去了何方。” 杨逍当下略述成昆何以和明教结仇、如何偷袭光明顶、如何奸谋为张无忌所破、如何与殷野王比拚掌力而死的经过。 范遥听罢,呆了半晌,才知中间原来有这许多曲折,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对张无忌道:“教主,有一件事属下向你领罪。”张无忌道:“范右使何必过谦。”范遥道:“属下到了汝阳王府,为了坚王爷之信,在大都闹市之中,亲手格毙了本教三名香主,显得本人和明教早就结下深仇。” 张无忌默然,心想:“残杀本教兄弟,乃本教重大禁忌之一,因此杨左使、四法王、五行旗等争夺教主之位,尽管相斗甚烈,却从来不伤本教兄弟的性命。范右使此罪实在不轻,但他主旨是为了护教,非因私仇,按理又不能加罪于他。”说道:“范右使出于护教苦心,虽犯教规,本人不便深责。”范遥躬身道:“谢教主恕罪。”张无忌暗想:“这位范右使行事之辣手,世所罕有。他能在自己脸上砍上十七八刀,那么杀几个教中无辜香主,自也不在他意下。明教给人称作邪教魔教,其来有自,看来须得严令再申三大令、五小令,方能改得了这些魔道邪气。” 范遥见张无忌口中虽说“不便深责”,脸上却有不豫之色,一伸手,拔出杨逍腰间长剑,右手挥出,在自己左臂上重重刺了一剑,登时鲜血喷流。张无忌大吃一惊,夹手抢过他长剑,说道:“范右使,你……你……这是为何?”范遥道:“残杀本教无辜兄弟,乃是重罪。范遥大事未了,不能自尽。先刺一剑,日后再断项上这颗人头。” 张无忌道:“本人已恕了范右使的过失,何苦再又如此?身当大事之际,唯须从权。范右使,此事不必再提。”忙取出金创药,为他敷了伤处,撕下自己衣襟,给他包扎好了,心知此人性烈,别说言语中得罪不得,脸色上也不能使他有半分难堪。他说得出做得到,恐怕日后真的会自刎谢罪,想到他为本教受了这等重大磨难,心中大是感动,突然跪倒,说道:“范右使,你有大功于本教,受我一拜。你再伤残自身,便是说我无德无能,不配当此教主大任,我自当立即辞去教主之位。我年轻识浅,处事多错,要请你多多原谅。”范遥、杨逍、韦一笑见教主跪倒,忙一起拜伏在地。 第1739章 倚天屠龙记(126) 杨逍垂泪道:“范兄弟,你休得再是如此。本教兴衰全系教主一人。教主令旨,你可千万不能违背。”范遥拜道:“属下今日比剑试掌,对教主已死心塌地的拜服。苦头陀性情乖张,还请教主原宥。”张无忌双手扶他起身。此后两人相互知心,再无隔阂。 范遥当下再陈述投入汝阳王府后所见所闻。 那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实有经国用兵的大才,虽握兵权,朝政却受奸相把持,加之当今皇帝昏庸无道,更兼连年南北天灾,弄得天下大乱,民心沸腾,全仗汝阳王征讨攻伐,击溃义军无数。可是此灭彼起,岁无宁日,汝阳王忙于调兵遣将,只得将扑灭江湖上教派帮会之事,暂且搁置不理。 数年之后,他一子一女长大,世子库库特穆尔随父带兵,女儿敏敏特穆尔统率蒙汉西域的武士番僧,向门派帮会大举进袭。成昆暗中助她策划,乘着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之际,由赵敏带同大批高手,企图乘机坐收渔人之利,将明教和六大派一鼓剿灭。绿柳山庄中下毒等等情由,便因此而起。当时范遥奉命保护汝阳王,西域之行没能参与,直到后来方始得知。范遥说道,他虽在汝阳王府中丝毫不露形迹,但因他来自西域,赵敏便不让他参与西域之役,说不定这也是成昆出的主意。 赵敏以西域番僧所献的毒药“十香软筋散”,暗中下在从光明顶归来的六大派高手饮食之中。“十香软筋散”无色无臭,味同清水,混入菜肴之中,绝难分辨得出。这毒药的药性一发作,登时全身筋骨酸软,过得数日后,虽能行动如常,内力却已半点发挥不出,因此六大派远征光明顶的众高手东还之时,一一分别就擒。只是在对少林派空性所率的第三拨人下毒时给撞破了,真刀真枪的动起手来。空性为阿三所杀,余人不敌赵敏手下众多高手,战死十多人后,尽数遭擒。 此后赵敏便率人进袭中原六大派的根本之地,第一个便挑中了少林派。少林寺防卫严密,要想混入寺中下毒,可大大不易,不比行旅之间,须得在市镇客店中借宿打尖,下毒轻而易举。既不能下毒,便即恃众强攻。 范遥说道:“郡主要对少林寺下手,怕人手不足,又从大都调了一批人去相助,那便由我率领,正好赶上了围擒少林群僧之役。少林派向来对本教无礼,让他们多吃些苦头,正是人心大快。就算将少林派的臭和尚们一起都杀光了,苦头陀也不皱一皱眉头。教主,你又要不以为然了,哈哈,对不起!” 杨逍插口道:“兄弟,那些罗汉像转过了身子,是你做的手脚了?”范遥笑道:“我见郡主叫人在罗汉像背上刻下了那十六个字,意图嫁祸本教,我后来便又悄悄回去,将罗汉像推转。大哥,你们倒真心细,这件事还是叫你们瞧了出来。那时候你可想得到是兄弟么?”杨逍道:“我们推敲起来,对头之中,似有一位高手在暗中维护本教,可怎能想得到竟是我的老搭档好兄弟!”四人尽皆大笑。 杨逍随即向范遥简略说明,明教决意和六大派捐弃前嫌,共抗蒙古,因此定须将众高手救出。 范遥道:“敌众我寡,单凭我们四人,难以办成此事,须当寻得十香软筋散的解药,给那一干臭和尚、臭尼姑、牛鼻子们服了,待他们回复内力,一哄冲出,攻鞑子们个措手不及,然后一齐逃出大都。”明教向来和少林、武当等名门正派是对头冤家,他言语中对六大派众高手毫不客气。杨逍连使眼色,范遥绝不理会。张无忌对这些小节却不以为意,拍手说道:“范右使之言不错,只不知如何能取得十香软筋散的解药?” 范遥道:“我从不开口,因此郡主虽对我颇加礼敬,却向来不跟我商量什么要紧事。只有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对方却默然不答话,岂不扫兴?加之我来自西域小国,她亦不能将我当作心腹,因此那十香软筋散的解药是什么,我却没法知道。不过我知此事牵涉重大,暗中早就留上了心。如我所料不错,那么这毒药和解药是由玄冥二老分掌,一个管毒药,一个管解药,且经常轮流掌管。” 杨逍叹道:“这位郡主娘娘心计之工,寻常须眉男子也及她不上。难道她对玄冥二老也不放心么?”范遥道:“一来是不放心,二来也更加稳当。好比咱们此刻想偷盗解药,就不知是找鹿杖客好呢,还是找鹤笔翁好。而且,听说毒药和解药的气味颜色全然无异,只有掌药之人知晓,旁人去偷解药,说不定反而偷了毒药。那十香软筋散另有一般厉害处,中了此毒后,筋萎骨软,不用说了,倘若未获解毒,第二次再服毒药,就算只一点儿粉末,也立时血逆气绝,无药可救。” 韦一笑伸了伸舌头,说道:“如此说来,解药是万万不能偷错的。”范遥道:“话虽如此,却也不打紧。咱们只管把玄冥二老身上的药都偷了来,找个华山派、崆峒派的小脚色来试一试,那一种药整死了他,便是毒药了,这还不方便么?” 张无忌知他邪性甚重,不把旁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只笑了笑,说道:“那可不好。说不定咱们辛辛苦苦偷来的两种都是毒药。” 杨逍一拍大腿,说道:“教主此言有理。咱们昨晚这么一闹,或许把郡主吓怕了,竟把解药收在自己身边。依我说,咱们须得先行查明解药由何人掌管,然后再计议行事。”他沉吟片刻,说道:“兄弟,那玄冥二老生平最喜欢的是什么调调儿?” 范遥笑道:“鹿好色,鹤好酒,还能有什么好东西了?” 杨逍问张无忌道:“教主,可有什么药物,能使人筋骨酸软,使不出内力,便好似中了十香软筋散一般?”张无忌想了想,笑道:“要令人全身乏力,昏昏欲睡,内力提不上来,那并不难,只不过用在高手身上,不到半个时辰,药力便消。要像十香软筋散那么厉害,可没法子。” 杨逍笑道:“有半个时辰,那也够了。属下倒有一计在此,只不知是否管用,要请教主斟酌。虽说是计,说穿了不值一笑。范兄弟设法去邀鹤笔翁喝酒,酒中下了教主所调的药物。范兄弟先闹将起来,说是中了鹤笔翁的十香软筋散,那时解药在何人身上,当可查知,乘机便即夺药救人。” 张无忌道:“此计是否可行,要瞧那鹤笔翁的性子如何而定,范右使你看怎样?” 范遥将此事从头至尾虚拟想像一遍,觉得这条计策虽然简易,倒也并没破绽,说道:“我想杨大哥之计可行。鹤笔翁性子狠辣,却不及鹿杖客阴毒多智,只须解药在鹤笔翁身上,我武功虽不及他,当能对付得了。”杨逍道:“要是在鹿杖客身上呢?” 范遥皱眉道:“那便棘手得多。”他站起身来,在山冈旁走来走去,隔了良久,双手一拍,道:“只有这样,那鹿杖客精明过人,若要相欺,多半会给他识破机关,只有抓住了他亏心之事,硬碰硬的威吓,他权衡轻重,就此屈从也未可知。当然,这般蛮干说不定会砸锅,冒险不小,可是除此之外,似乎别无善策。” 杨逍道:“这老儿有什么亏心事?他人老心不老,有什么把柄落在兄弟手上么?”范遥道:“今年春天,汝阳王纳妾,邀我们几个人在花厅便宴。汝阳王夸耀他新妾美貌,命新娘娘出来敬酒。我见鹿杖客一双贼眼骨溜溜的乱转,咽了几口馋涎,委实大为心动。”韦一笑道:“后来怎样?”范遥道:“后来也没怎样,那是王爷的爱妾,他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打什么歹主意。”韦一笑道:“眼珠转几转,可不能说是什么亏心事啊?” 范遥道:“不是亏心事,可以将他做成亏心事。此事要偏劳韦兄了,你施展轻功,去将汝阳王的爱姬劫来,放在鹿杖客床上。这老儿十之七八,定会按捺不住,就此胡天胡帝一番。就算他真能临崖勒马,我也会闯进房去,教他百口莫辩,水洗不得干净,只好乖乖的将解药双手奉上。”杨逍和韦一笑同时拍手笑道:“这个栽赃的法儿大是高明。凭他鹿杖客奸似鬼,也要闹个灰头土脸。” 张无忌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自己所率领的这批邪魔外道,行事之奸诈阴毒,和赵敏手下那批人物并没什么不同,也不见得好了半分,只是一者为善,一者为恶,这中间就大有区别,以阴毒的法子去对付阴毒之人,可说是以毒攻毒。他想到这里,便即释然,微笑道:“只可惜累了汝阳王的爱姬。”范遥笑道:“我早些闯进房去,不让鹿杖客当真占了便宜,也就是了。” 四人详细商议,夺得解药之后,由范遥送入高塔,分给少林、武当各派高手服下。张无忌和韦一笑则在外接应,一见范遥在万安寺中放起烟火,便即在寺外四处民房放火,群侠便可乘乱逃出。杨逍事先买定马匹、备就车辆,候在西门外,群侠出城后分乘车马,到昌平会合。张无忌于焚烧民房一节,觉得未免累及无辜。杨逍道:“教主,世事往往难以两全。咱们救出六大派人众,日后如能驱走鞑子,那是为天下千万苍生造福,今日害得几百家人家,所损者小,所谋者大,那也说不得了。” 四人计议已定,分头入城干事。杨逍去购买坐骑,雇定车辆。张无忌配了一服麻药,为了掩饰药性,另行加上了三味香料,和在酒中之后,入口更加醇美馥郁。韦一笑却到市上买了个大布袋,只等天黑,便去汝阳王府夜劫王姬。 范遥和玄冥二老等为了看守六大派高手,都就近住在万安寺。赵敏则仍住王府,只有晚间要学练武艺,才乘车来寺。范遥拿了麻药回到万安寺中,想起三十余年来明教四分五裂,今日中兴有望,也不枉自己吃了这许多苦头,甚觉欣慰。张教主武功既高,为人又极仁义,令人好生心服,只是不够心狠手辣,有些婆婆妈妈之气,未免美中不足。 他住在西厢,玄冥二老则住在后院的宝相精舍。他平时忌惮二人了得,生恐露出马脚,极少和他二人交接,因此双方居室也离得远远地,这时想邀鹤笔翁饮酒,如何不着形迹,倒非易事。 眼望后院,只见夕阳西斜,那十三级宝塔下半截已照不到太阳,塔顶琉璃瓦上的日光也渐渐淡了下去,他一时不得主意,负着双手,慢慢踱步到后院中去。突然之间,一股肉香从宝相精舍对面的厢房中透出,那是神箭八雄中孙三毁和李四摧二人所住。 范遥心念一动,走到厢房之前,伸手推开房门,肉香扑鼻冲至。只见李四摧蹲在地下,对着一个红泥火炉不住扇火,火炉上放着一只大瓦罐,炭火烧得正旺,肉香阵阵从瓦罐中喷出。孙三毁则在摆设碗筷,显然哥儿俩要大快朵颐。 两人见苦头陀推门进来,微微一怔,见他神色木然,不禁暗暗叫苦。两人适才在街上打了一头大黄狗,悄悄在房中烹煮。万安寺是和尚庙,在庙中烹狗而食,委实不妙,旁人见到也还罢了,这苦头陀是佛门子弟,莫要惹得他生起气来,打上一顿。苦头陀武功甚高,哥儿俩万万不是对手,何况是自己做错了事,给他打了也是活该。心下正自惴惴,只见他走到火炉边,揭开罐盖,瞧了一瞧,深深吸一口气,似乎说:“好香,好香!”突然间伸手入罐,也不理汤水煮得正滚,捞起一块狗肉,张口便咬,大嚼起来,片刻间将一块狗肉吃得干干净净,舐唇嗒舌,似觉美味无穷。孙李二人大喜,忙道:“苦大师请坐,请坐!难得你老人家爱吃狗肉。” 苦头陀却不就坐,又从瓦罐中抓起一块狗肉,蹲在火炉边便大嚼起来,孙三毁要讨好他,筛了一碗酒送到他面前。苦头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突然都吐在地下,左手在自己鼻子下扇了几下,意思说此酒太劣,难以入口,大踏步走出房去。 孙李二人见他气愤愤的出去,又耽心起来,但不久便见他手中提了一个大酒葫芦进来,登时大喜,说道:“对!对!我们的酒原非上品,苦大师既有美酒,当真再好不过了。”两人端凳摆碗,恭请苦头陀坐在上首,将狗肉满满的盛了一盘,放在他面前。苦头陀武功极高,在赵敏手下乃第一流人物,平时神箭八雄万万巴结不上,今日能请他吃一顿狗肉,讨得他老人家欢喜,必定只有好处,绝无亏损。 苦头陀拔开葫芦上的木塞,倒了三碗酒。那酒色作金黄,稠稠的犹如稀蜜一般,一倒出来便清香扑鼻。孙李二人齐声喝采:“好酒,好酒!” 范遥寻思:“不知玄冥二老在不在家,倘若外出未归,这番做作可都白耗了。”他拿起酒碗,放在火炉上的小罐中烫热,其时狗肉煮得正滚,热气一逼,酒香更加浓了。孙李二人馋涎欲滴,端起冷酒待喝,苦头陀打手势阻止,命二人烫热了再饮。三人轮流烫酒,那酒香直送出去,鹤笔翁不在庙中便罢,否则便隔着数进院子也会闻香赶到。 果然对面宝相精舍板门呀的一声打开,只听鹤笔翁叫道:“好酒,好酒,嘿嘿!”他老实不客气,跨过天井,推门便进,见苦头陀和孙李二人围着火炉饮酒吃肉,兴会淋漓。鹤笔翁一怔,笑道:“苦大师,你也爱这个调调儿啊,想不到咱们倒是同道中人。” 孙李二人忙站起身来,说道:“鹤公公,快请喝几碗,这是苦大师的美酒,等闲难以喝到。”鹤笔翁坐在苦头陀对面,两人喧宾夺主,大吃大喝起来,孙李二人倒成了端肉斟酒的厮役一般。 四人兴高采烈的吃了半晌,都已有了六七分酒意。范遥心想:“可以下手了。”自己满满斟了一碗酒后,顺手将葫芦横放了。原来他挖空了酒葫芦的木塞,将张无忌所配的药粉藏入其中,木塞外包了两层布。葫芦直置,药粉不致落下,四人喝的都是寻常美酒,葫芦一打横,酒水透过布层,浸润药末,一葫芦的酒都成了毒酒。葫芦之底本圆,横放直置,谁也不会留意,何况四人已饮了好半天,醺醺微醉,只感十分舒畅。 第1740章 倚天屠龙记(127) 范遥见鹤笔翁将面前的一碗酒喝干了,便拔下木塞,将酒葫芦递了给他。鹤笔翁自己斟了一碗,顺手为孙李两人都加满了,见苦头陀碗中酒满将溢,便没给他斟。四个人举碗齐口,骨嘟骨嘟的都喝了下去。 除范遥外,三人喝的都是毒酒。孙李二人内力不深,毒酒一入肚,片刻间便觉手酸脚软,混身不得劲儿。孙三毁低声道:“四弟,我肚中有点不对。”李四摧也道:“我……我……像是中了毒。”此时鹤笔翁也觉到了,一运气,内息竟提不上来,不禁脸色大变。范遥站起身来,满脸怒气,一把抓住鹤笔翁胸口,呵呵而呼,只说不出话。孙三毁惊道:“苦大师,怎么啦?”范遥手指蘸了点酒,在桌上写了“十香软筋散”五字。 孙李二人均知十香软筋散是由玄冥二老掌管,眼前情形,确是苦头陀和哥儿俩都中了此药之毒。两人相互使个眼色,躬身向鹤笔翁道:“鹤公公,我兄弟可没敢冒犯你老人家,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他二人料定鹤笔翁所要对付的只是苦头陀,他们二人只不过适逢其会、遭受池鱼之殃而已,鹤笔翁真要对付他二人,也不必用什么毒药。 鹤笔翁诧异万分,十香软筋散这个月由自己掌管,明明是藏在左手所使的一枝鹤嘴笔中,这两件兵刃,从不离身一步,要说有人从自己身边偷了毒药出去,那决计不能,但稍一运气,半点使不出力道,确是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无疑。其实张无忌所调制的麻药虽药力颇强,比之十香软筋散却大有不如,服食后所觉异状也全不相同,但鹤笔翁平素只听惯了十香软筋散令人真力涣散的话,到底不曾亲自服过,因此两种药物虽差异甚大,他终究无法辨别。眼见苦头陀身摇手颤,又慌张,又恼怒,孙李二人更在旁不住口的哀告,那里还有半点疑惑,说道:“苦大师不须恼怒,咱们是相好兄弟,在下决无加害之意。我也中了此毒,浑身不得劲儿,只不知是何人暗中捣鬼,当真奇了。” 范遥又蘸酒水,在桌上写了“快取解药”四字。鹤笔翁点点头,道:“不错。咱们先服解药,再去跟那暗中捣鬼的奸贼算帐。解药在鹿师哥身边,苦大师请和我同去。” 范遥心下暗喜,想不到杨逍这计策当真管用,轻轻易易的便将解药所在探了出来。他伸左手握住鹤笔翁的右腕,故意装得脚步蹒跚,跨过院子,一齐走向宝相精舍。孙李二人相扶着跟随在后。鹤笔翁见了苦头陀这等支持不住的神态,心中一喜:“这苦头陀武功的底子是极高的,只一直没机会跟我师兄弟俩较量个高下,瞧他中毒后这等慌乱失措,只怕内力远不如我们。” 两人走到精舍门前,靠南一间厢房是鹤笔翁所住,鹿杖客则住在靠北的厢房中,只见北厢房房门牢牢紧闭。鹤笔翁叫道:“师哥在家吗?”只听得鹿杖客在房内应了一声。鹤笔翁伸手推门,那门却在里边闩着。他叫道:“师哥,快开门,有要紧事!”鹿杖客道:“什么要紧事?我正在练功,你别来打扰成不成?” 鹤笔翁的武功和鹿杖客出自一师所授,原不分轩轾,但鹿杖客一来是师兄居长,二来智谋远胜,因此鹤笔翁对他向来尊敬,听他口气中颇有不悦之意,便不敢再叫。 范遥心想这当口不能多所耽搁,如麻药的药力消了,把戏立时拆穿,当下不理三七二十一,右肩在门上一撞,门闩断折,板门飞开,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尖声叫了出来。 鹿杖客站在床前,听得破门之声,当即回头,一脸孔惊惶和尴尬之色。范遥见床上横卧着一个女子,全身裹在一张薄被之中,只露出了个头,薄被外有绳索绑着,犹如一个铺盖卷儿。那女子一头长发披在被外,皮肤白腻,容貌艳丽,认得正是汝阳王新纳的爱姬韩氏,暗道:“韦蝠王果然好本事,孤身出入王府,将韩姬手到擒来。” 实则汝阳王府虽警卫森严,但众武士所护卫的也只王爷、世子和郡主三人,汝阳王姬妾甚众,谁也没想到有人会去绑架他的姬人,何况韦一笑来去如电,机警灵变,一进府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韩姬架了来。倒是如何放在鹿杖客房中,反而为难得多,他候了半日,好容易等到鹿杖客出房如厕,这才闪身入房,将韩姬放在他床上,随即悄然远去。 鹿杖客回到房中,见有个女子横卧在床,立即纵身上屋,四下察看,其时韦一笑早去得远了,除了孙李二人房中传出阵阵轰饮之声,更无他异。鹿杖客情知此事古怪,不动声色的回房,看那女子时,更是目瞪口呆。那日王爷纳姬,设便宴款待数名有体面的高手,那韩姬敬酒时盈盈一笑,鹿杖客年事虽高,竟也不禁色授魂与。他好色贪淫,一生所摧残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那日见了韩姬的美色,归来后深自叹息,如何不早日见此丽人,若在王爷迎娶之前落入他眼中,自逃不过他手掌心,后来想念了几次,不久另有新欢,也便淡忘了。不意此刻这韩姬竟会从天而降,在他床上出现。 他惊喜交集,略一思索,便猜想定是他大弟子乌旺阿普猜到了为师心意,偷偷去将韩姬劫了出来。只见她裹在一张薄被之中,头颈中肌肤胜雪,隐约可见赤裸的肩膀,似乎身上未穿衣服,他怦然心动,悄声问她如何来此。连问数声,韩姬始终不答。鹿杖客这才想到她已遭人点了穴道,正要伸手去解穴,突然鹤笔翁等到了门外,跟着房门又为苦头陀撞开。 这一下变生不意,鹿杖客自狼狈万分,要待遮掩,已然不及。他心念一转,料定是王爷发觉爱姬被劫,派苦头陀来捉拿自己,事已至此,只有走为上着,右手抽了鹿角杖在手,左臂已抱起韩姬,便要破窗而出。 鹤笔翁惊道:“师哥,快取解药来。”鹿杖客道:“什么?”鹤笔翁道:“小弟和苦大师,不知如何竟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鹿杖客道:“你说什么?”鹤笔翁又说了一遍。鹿杖客奇道:“十香软筋散不是归你掌管么?”鹤笔翁道:“小弟也莫名其妙,我们四个人好端端的喝酒吃肉,突然之间,一齐都中了毒。鹿师哥,快取解药给我们服下要紧。” 鹿杖客听到这里,惊魂始定,将韩姬放回床中。鹤笔翁素知这位师兄风流成性,在他房中出现女子,那是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奇,何况鹤笔翁中毒之后惊惶诧异,全没留神去瞧那女子是谁。即在平时,他也认不出来。那日在王爷筵席之上,韩姬出来敬酒,一拜即退,鹤笔翁全神贯注的只是喝酒,那去管她这个珠环翠绕的女子是美是丑? 鹿杖客道:“苦大师请到鹤兄弟房中稍息,在下即取解药过来。”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将两人轻轻推出房去。这一推之下,鹤笔翁身子一晃,险些摔倒。范遥也是一个踉跄,装作内力全失模样,可是他内力深厚,受到外力时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应抗御。鹿杖客一推之下,立时发觉师弟确实内力已失,苦头陀却是假装。他深恐有误,再用力一推,鹤笔翁和苦头陀又都向外一跌,但同是一跌,一个下盘虚浮,另一个却既稳且实。 鹿杖客不动声色,笑道:“苦大师,当真得罪了。”说着便伸手去扶,着手之处,却是苦头陀手腕的“会宗”和“外关”两穴。范遥见他如此出手,已知机关败露,左手一挥,登时使重手法打中了鹤笔翁后心的“魂门穴”,使他一时三刻之间,全身软瘫,动弹不得。两大高手中去了一个,单打独斗,他便不惧鹿杖客一人,当即嘿嘿冷笑,说道:“你要命不要,连王爷的爱姬也敢偷?” 他这一开口说话,玄冥二老登时惊得呆了。他们和苦头陀相识已有十五六年,从未听他说过一言半语,只道他是天生哑巴。鹿杖客虽已知他不怀好意,却也绝未想到此人居然能够说话,立时想到,他既如此处心积虑的作伪,则自己处境之险,更无可疑,说道:“原来苦大师并非真哑,十余年来苦心相瞒,意欲何为?” 范遥道:“王爷知你心谋不轨,命我装作哑巴,就近监视察看。”这句话中其实破绽甚多,但此时韩姬在床,鹿杖客心怀鬼胎,不由得不信,兼之汝阳王对臣下善弄手腕,他也知之甚稔。范遥此言一出,鹿杖客登时软了,说道:“王爷命你来拿我么?嘿嘿,谅你苦大师武艺虽高,未必能叫我鹿杖客束手就擒。”说着一摆鹿杖,便待动手。 范遥笑了笑,说道:“鹿先生,苦头陀的武功就算及不上你,也差不了太多。你要打败我,只怕不是一两百招之内能够办到。你胜我三招两式不难,但想既挟韩姬,又救师弟,你鹿杖客未必有这能耐。”鹿杖客向师弟瞥了一眼,心知苦头陀之言并非虚语。他师兄弟二人自幼同门学艺,从壮到老,数十年来没分离过一天。两人都无妻子儿女,可说是相依为命,要他撇下师弟,孤身逃走,终究硬不起这心肠。 范遥见他意动,喝命孙李二人进房,再将鹤笔翁提入房中,关上房门,说道:“鹿先生,此事尚未揭破,大可着落在苦头陀身上,给你遮掩过去。”鹿杖客奇道:“如何遮掩得了?”范遥头也不回,反手便点了孙李二人的哑穴和软麻穴,手法之快、认穴之准,鹿杖客也暗自叹服。只听苦头陀道:“你自己是不会宣扬的了,令师弟想来也不致故意跟你为难,苦头陀是哑巴,以后仍是哑巴,不会说话。这两位兄弟呢,苦头陀给你点上他们死穴灭口,也不打紧。”孙李二人大惊失色,心想此事跟自己半点也不相干,那想到吃狗肉竟吃出这等飞来横祸,要想出言哀求,却苦于开不得口。 范遥指着韩姬道:“至于这位姬人呢,老衲倒有两个法儿。第一个法子干手净脚,将她和这两人一并带到冷僻之处,一刀杀了,报知王爷,说她和李四摧这小白脸恋奸情热,私奔出走,给苦头陀见到,恼怒之下,将奸夫淫妇当场杀却,还饶上孙三毁一条性命。第二个法子是由你将她带走,好好隐藏,以后是否泄漏机密,瞧你自己本事。” 鹿杖客不禁转头,向韩姬瞧了一眼,只见她眼光中满是求恳之意,显是要他接纳第二个法儿。鹿杖客见到她这等天生丽质,倘若一刀杀了,当真可惜之至,不由得心中大动,说道:“多谢你为我设身处地,想得这般周到。你却要我为你干什么事?”他明知苦头陀必有所求,否则决不能如此善罢。 范遥道:“此事容易之至。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跟我交情很深,那个姓周的年轻姑娘,是我跟老尼姑生的私生女儿。求你赐予解药,并放了这两人出去。郡主面前,由老衲一力承当。倘若牵连于你,教苦头陀和灭绝老尼一家男盗女娼,死于非命,永世不得超生。”他想鹿杖客生性风流,若从男女之事上借个因头,易于取信。他听杨逍说起明教许多兄弟丧命于灭绝师太剑下,因此捏造一段和尚尼姑的谎话。他一生邪僻,说话行事,决不依正人君子的常道,至于罚下“男盗女娼”的重誓云云,更不在意下。自己是“盗”,有甚干系?说灭绝老尼是“娼”,更加人心大快。 鹿杖客听了一怔,随即微笑,心想你这头陀干这等事来胁迫于我,原来是为了救你的老情人和亲生女儿,那倒也是人情之常,此事虽担些风险,但换到一个绝色佳人,确也值得。他见苦头陀有求于己,心中登时宽了,笑道:“那么将王爷的爱姬劫到此处,也是出于苦大师的手笔了?”范遥道:“这等大事,岂能空手相求?自当有所报答。” 鹿杖客大喜,只深恐室外有人,不敢纵声大笑,突然间一转念,又问:“然则我师弟何以会中十香软筋散之毒?这毒药你从何处得来?”范遥道:“那还不容易?这毒药由令师弟看管,他好酒贪杯,饮到兴高采烈之时,苦头陀难道会偷他不到手么?” 鹿杖客再无疑惑,说道:“好!苦大师,兄弟结交了你这朋友,我决不卖你,盼你别再令我上这种恶当。”范遥指着韩姬笑道:“下次如再有这般香艳的恶当,请鹿先生也安排个圈套,给苦头陀钻钻,老衲欣然领受。” 两人相对一笑,心中却各自打着主意。鹿杖客在暗暗盘算,眼前难关过去之后,如何出其不意的弄死这个恶头陀。范遥心知鹿杖客虽暂受自己胁迫,但玄冥二老是何等身分,吃了这个大亏岂肯就此罢休,只要他一安顿好韩姬,解开鹤笔翁的穴道,立时便会找自己动手,但那时六派高手已经救出,自己早拍拍屁股走路了。 范遥见鹿杖客迟迟不取解药,心想我若催促,他反会刁难,便坐了下来,笑道:“鹿兄何不解开韩姬的穴道,大家一起来喝几杯?灯下看美人,这等艳福几生才修得到啊!” 鹿杖客情知万安寺中人来人往,韩姬在此多耽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当下取过鹿角杖,旋下了其中一根鹿角,取过一只杯子,在杯中倒了些粉末,说道:“苦大师,你神机妙算,兄弟甘拜下风,解药在此,便请取去。”范遥摇头道:“这么一点儿药末,管得什么用?”鹿杖客道:“别说要救两人,便六七个人也足够了。”范遥道:“你便多赐一些又何妨?老实说,阁下足智多谋,苦头陀深怕上了你当。”鹿杖客见他多要解药,突然起疑,说道:“苦大师,你要相救的,莫非不只是灭绝师太和令爱两人?” 范遥正要饰词解说,忽听得院子中脚步声响,七八人奔了进来,只听一人说道:“脚印到了此处,难道韩姬竟到了万安寺中?”鹿杖客脸上变色,抓起盛着解药的杯子,揣在怀里,只道苦头陀在外伏下人手,一等取到解药,便即出卖自己。 范遥摇了摇手,叫他且莫惊慌,取过一条被单,罩在韩姬身上,连头蒙住,又放下帐子。只听得院子中一人说道:“鹿先生在家么?”范遥指指自己嘴巴,意思说自己是哑子,叫鹿杖客出声答应。鹿杖客朗声道:“什么事?”那人道:“王府有位姬人给歹徒劫了,瞧歹徒的足印,是到万安寺来的。” 第1741章 倚天屠龙记(128) 鹿杖客向范遥怒视一眼,意思是说:若非你故意栽赃,依你身手,岂能留下足迹?范遥咧嘴一笑,做个手势,叫他打发那人,心中却想:“韦蝠王栽赃栽得十分到家,把足印从王府引到了这里。” 鹿杖客冷笑道:“你们还不分头去找,在这里嚷嚷的干什么?”以他武功地位,人人对之极是忌惮,那人唯唯答应,不敢再说什么,立时分派人手,在附近搜查。鹿杖客知道这一来,万安寺四下都有人严加追索,虽料想他们还不敢查到自己房里来,但要带韩姬出去藏在别处却难以办到了,不由得皱起眉头,狠狠瞪着苦头陀。 范遥心念一动,低声道:“鹿兄,万安寺中有个好去处,大可暂且收藏你这位爱宠,过得一天半日,外面查得松了,再带出去不迟。”鹿杖客怒道:“除非藏在你房里。”范遥笑道:“这等美人藏在我房中,老头陀未必不动心,鹿兄不喝醋么?”鹿杖客问道:“那么你说是什么地方?”范遥一指窗外的塔尖,微微一笑。 鹿杖客聪明机警,一点便透,大姆指一翘,说道:“好主意!”那宝塔是监禁六大派高手的所在,看守的总管便是鹿杖客的大弟子乌旺阿普。旁人什么地方都可疑心,决不会疑心王爷爱姬竟会给劫到最是戒备森严的重狱之中。范遥低声道:“此刻院子中没人,事不宜迟,立即动身。”将床上被单四角提起,便将韩姬裹在其中,成为一个大包袱,右手提着,交给鹿杖客。 鹿杖客心想你别要又让我上当,我背负韩姬出去,你声张起来,那时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说的,不禁脸色微变,竟不伸手去接。范遥知他心意,说道:“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苦头陀再为你做一次护花使者,又有何妨?谁叫我有事求你呢?”说着负起包袱,推门而出,低声道:“你先走把风,有人阻拦查问,杀了便是。” 鹿杖客斜身闪出,却不将背脊对正范遥,生怕他在后偷袭。范遥反手掩上了门,负了韩姬,走向宝塔。此时已是戌末,除了塔外的守卫武士,再没旁人走动。众武士见到鹿杖客和苦头陀,一齐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两人未到塔前,乌旺阿普得手下报知,已迎了出来,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今日兴致好,到塔上坐坐么?”鹿杖客点了点头,和范遥正要迈步进塔,忽然宝塔东首月洞门中走出一人,却是赵敏。 鹿杖客作贼心虚,大吃一惊,只道赵敏亲自率人前来拿他,只得硬着头皮,与苦头陀、乌旺阿普一同上前参见。 昨晚张无忌这么一闹,赵敏却不知明教只来了三人,只怕他们大举来袭,因此要亲自到塔上巡视,见到范遥在此,微微一笑,说道:“苦大师,我正在找你。”范遥点了点头,不动声色。赵敏道:“待会请你陪我到一个地方去一下。” 范遥暗暗叫苦:“好容易将鹿杖客骗进了高塔,只待下手夺到他的解药,便大功告成,那知这小丫头却在这时候来叫我。”要想找什么藉口不去,仓卒之间苦无善策,何况他是假哑巴,想要推托,却又无法说话,情急智生,心想:“且由鹿杖客去想法子。”指着手中包袱,向鹿杖客晃了晃。鹿杖客大吃一惊,肚里暗骂苦头陀害人不浅。 赵敏道:“鹿先生,苦大师这包裹里装着什么?”鹿杖客道:“嗯,嗯,是苦大师的铺盖。”赵敏奇道:“铺盖?苦大师背着铺盖干什么?”她噗哧一笑,说道:“苦大师嫌我太蠢,不肯收这个弟子,自己卷铺盖不干了么?”范遥摇了摇头,右手伸起来乱打了几个手势,心想:“一切由鹿杖客去想法子撒谎,我做哑巴自有做哑巴的好处。”赵敏看不懂他手势,只有眼望鹿杖客,等他解说。 鹿杖客灵机一动,已有了主意,说道:“是这样的,昨晚魔教的几个魔头来混闹,属下生怕他们其志不小……这个……这个……说不定要到高塔中来救人。因此属下师兄弟和苦大师决定住到高塔中来,亲自把守,以免误了郡主的大事。这铺盖是苦大师的棉被。”赵敏大悦,笑道:“我原想请鹿先生和鹤先生来亲自镇守,只觉得过于劳动大驾,不好意思出口。难得三位肯分我之忧,那再好没有了。有鹿鹤两位在这里把守,谅那些魔头也讨不了好去,我也不必上塔去瞧了。苦大师你这就跟我去罢。”说着伸手握住了范遥手掌。 范遥无可奈何,心想此刻若揭破鹿杖客的疮疤,一来于事无补,二来韩姬明明负在自己背上,未必能使赵敏相信,只得将那个大包袱交了给鹿杖客。鹿杖客伸手接过,道:“苦大师,我在塔上等你。”乌旺阿普道:“师父,让弟子来拿铺盖罢。”鹿杖客笑道:“不用!是苦大师的东西,为师的要讨好他,亲自给他背铺盖卷儿。” 范遥咧嘴一笑,伸手在包袱外一拍,正好打在韩姬屁股上。好在她已给点了穴道,这一声惊呼没能叫出声来。但鹿杖客已吓得脸如土色,不敢再多逗留,向赵敏一躬身,便即负了韩姬入塔。他心中早打定主意,一进塔,立时便将一条真的棉被换入包袱之中,如苦头陀开口向赵敏告密,他便来个死不认帐。 第二十七回 百尺高塔任回翔 范遥给赵敏牵着手,一直走出万安寺,心中焦急奇怪,又无法可施,不知她要带自己到那里去。赵敏拉上斗蓬上的风帽,罩住一头秀发,悄声道:“苦大师,咱们瞧瞧张无忌那小子去。” 范遥又是一惊,斜眼看她,只见她眼波流转,粉颊晕红,却是七分娇羞,三分喜悦,决不是识穿了他机关的模样。他登即安心,回思她昨晚在万安寺中和教主相见的情状,那里是两个生死冤家的样子;一想到“冤家”两字,突然心动:“冤家?莫非郡主对我教主暗中已生情意?”转念再想:“她为什么要我跟去,却不叫她更亲信的玄冥二老?是了,只因我是哑巴,不会泄漏她秘密。”便点了点头,古古怪怪的一笑。 赵敏嗔道:“你笑什么?”范遥心想这玩笑可不能开,指手划脚的做了几个手势,意思说苦头陀自当尽力维护郡主周全,便龙潭虎穴,也和郡主同去一闯。 赵敏不再多说,当先引路,不久便到了张无忌留宿的客店门外。范遥暗暗惊讶:“郡主也真神通广大,这么快便查到了教主驻足的所在。”随着她走进客店。 赵敏向掌柜的道:“咱们找姓曾的客官。”原来张无忌住店之时,又用了“曾阿牛”的假名。店小二进去通报。张无忌正在打坐养神,只待万安寺中烟花腾起,便去接应,忽听有人来访,甚觉奇怪,迎到客堂,见访客竟是赵敏和范遥,暗叫:“不好,定是赵姑娘揭破了范右使的身分,为此来跟我理论。”只得上前一揖,说道:“不知赵姑娘光临,有失迎迓。”赵敏道:“此处非说话之所,咱们到那边的小酒家去小酌三杯如何?”张无忌只得道:“甚好。” 赵敏仍当先引路,来到离客店五间铺面的一家小酒家。内堂疏疏摆着几张板桌,桌上插着一筒筒木筷。天时已晚,店中一个客人也无。 赵敏和张无忌相对而坐。范遥打手势说自己到外堂喝酒。赵敏点了点头,叫店小二拿一只火锅,切三斤生羊肉,打两斤白酒。张无忌满腹疑团,心想她是郡主之尊,却和自己到这家污秽的小酒家来吃涮羊肉,不知安排着什么诡计。 赵敏斟了两杯酒,拿过张无忌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这酒里没安毒药,你尽管放心饮用便是。”张无忌道:“姑娘召我来此,不知有何见教?”赵敏道:“喝酒三杯,再说正事。我先干为敬。”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张无忌拿起酒杯,火锅的炭火光下见杯边留着淡淡的胭脂唇印,鼻中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也不知这香气是从杯上的唇印而来,还是从她身上而来,心中一荡,便把酒喝了。赵敏道:“再喝两杯。我知你对我终不放心,每一杯我都先尝一口。” 张无忌知她诡计多端,确然事事提防,难得她肯先行尝酒,免了自己多冒一层危险,可是接连喝了三杯她饮过的残酒,心神不禁有些异样,抬起头来,只见她浅笑盈盈,酒气将她粉颊一蒸,更加娇艳万状。张无忌那敢多看,忙将头转开。 赵敏低声道:“张公子,你可知我是谁?”张无忌摇了摇头。赵敏道:“我今日跟你说了,我爹爹便是当朝执掌兵马大权的汝阳王。我是蒙古女子,真名字叫作敏敏特穆尔。皇上封我为绍敏郡主。‘赵敏’两字,是我自己取的汉名。”若不是范遥早晨已经说过,张无忌此刻原不免大吃一惊,但听她居然将自己身分毫不隐瞒的相告,也颇出意料之外,只是他不善作伪,并不假装大为惊讶。 赵敏奇道:“怎么?你早知道了?”张无忌心想此事牵涉到范遥,只得否认,说道:“不,我怎会知道?不过我见你以一个年轻姑娘,却能号令这许多武林高手,身分自必非同寻常。” 赵敏抚弄酒杯,半晌不语,提起酒壶又斟了两杯酒,缓缓说道:“张公子,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告我。要是我将你那位周姑娘杀了,你待怎样?” 张无忌一惊,道:“周姑娘又没得罪你,好端端的干么杀她?”赵敏道:“有些人我不喜欢,便即杀了,难道定要得罪了我才杀?有些人不断得罪我,我却偏偏不杀,比如是你,得罪我还不够多么?”说到这里,眼光中孕着的全是笑意。 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赵姑娘,我得罪你,实迫于无奈。不过你赠药救了我的三师伯、六师叔,我总是很感激你。”赵敏笑道:“你这人当真有三分傻气。俞岱岩和殷梨亭之伤,都是我部属下的手,你不怪我,反来谢我?”张无忌微笑道:“我三师伯受伤已二十多年,那时候你还没出世呢。”赵敏道:“这些人是我爹爹的部属,也就是我的部属,那有什么分别?你别将话岔开去,我问你:要是我杀了你的周姑娘,你对我怎样?是不是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张无忌沉吟半晌,说道:“我不知道。” 赵敏道:“怎会不知道?你不肯说,是不是?” 张无忌道:“我爹爹妈妈是给人逼死的。逼死我父母的,是少林派、华山派、崆峒派那些人。我后来年纪大了,事理明白得多了,却越来越不懂: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妈妈?不该说是空智大师、铁琴先生这些人;也不该说是我的外公、舅父;甚至于,也不该是你手下的那阿二、阿三、玄冥二老之类人物。这中间阴错阳差,有许许多多我想不明白的道理。就算那些人真是凶手,我将他们一一杀了,又有什么用?我爹爹妈妈总活不转来了。赵姑娘,我这几天心里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开开心心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我爹娘死了,我伤心得很。我不想报仇杀人,也盼别人不要杀人害人。”这一番话,他在心头已想了很久,可是没对杨逍说,没对张三丰说,也没对殷梨亭说,突然在这小酒家中对赵敏说了出来,这番言语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奇怪。 赵敏听他说得诚恳,想了一想,道:“那是你心地仁厚,倘若是我,那可办不到。要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哥哥,我不但杀他满门,连他亲戚朋友,凡是他所相识的人,我个个要杀得干干净净。”张无忌道:“那我定要阻拦你。” 赵敏道:“为什么?你帮助我的仇人么?”张无忌道:“你杀一个人,自己便多一分罪业。给你杀了的人,死后什么都不知道,倒也罢了,可是他的父母子女、兄弟妻子可有多伤心难受?你自己日后想起来,良心定会不安。我义父杀了不少人,我知道他嘴里虽不说,心中却非常懊悔。”赵敏不语,心中默默想着他的话。 张无忌问道:“你杀过人没有?”赵敏笑道:“现下还没有,将来我年纪大了,要杀很多人。我的祖先是成吉思汗大帝,是拖雷、拔都、旭烈兀、忽必烈这些大英雄。我只恨自己是女子,若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业呢。”她斟一杯酒,自己喝了,说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话。” 张无忌道:“你要是杀了周姑娘,杀了我手下任何一个亲近的兄弟,我便不再当你是朋友,我永远不跟你见面,便见了面也永不说话。”赵敏笑道:“那你现下当我是朋友么?”张无忌道:“假如我心中恨你,也不跟你在一块儿喝酒了。唉!我只觉得要真正恨一个人挺难。我生平最恨的是那个混元霹雳手成昆,可是他现下死了,我又有些可怜他,似乎倒盼望他别死似的。” 赵敏道:“要是我明天死了,你心里怎样想?你心中一定说:谢天谢地,我这个刁钻凶恶的大对头死了,从此可免了我不少麻烦。” 张无忌大声道:“不,不!我不盼望你死,只盼你平安无事。韦蝠王这般吓你,要在你脸上划几条刀痕,我当真有些耽心。”赵敏嫣然一笑,脸上晕红,低下头去。 张无忌道:“赵姑娘,你别再跟我们为难了,把六大派的高手都放了出来,大家欢欢喜喜的做朋友,岂不是好?”赵敏喜道:“好啊,我本来就盼望这样。你是明教教主,一言九鼎,你去跟他们说,要大家归降朝廷。待我爹爹奏明皇上,每个人都有封赏。” 张无忌缓缓摇头,说道:“我们汉人都有个心愿,要你们蒙古人退出汉人的地方。”赵敏霍地站起,说道:“怎么?你竟说这种犯上作乱的言语,那不是公然反叛么?”张无忌道:“我本来就是反叛,难道你到此刻方知?” 赵敏向他凝望良久,脸上的愤怒和惊诧慢慢消退,渐渐显得又温柔,又失望,终于又坐了下来,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不过要听你亲口说了,我才肯相信那是千真万确,当真无可挽回。”这几句话说得竟十分凄苦。 张无忌心肠本软,这时更加抵受不住她如此难过,几乎便欲冲口而出:“我听你的话便是。”但这念头一瞬即逝,立即把持住心神,可是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慰。 第1742章 倚天屠龙记(129) 两人默默对坐了好一会。张无忌道:“赵姑娘,夜已深了,我送你回去罢。”赵敏道:“你连陪我多坐一会儿也不愿么?”张无忌忙道:“不!你爱在这里饮酒说话,我便陪你。”赵敏微微一笑,缓缓的道:“有时候我自个儿想,倘若我不是蒙古人,又不是什么郡主,只不过是像周姑娘那样,是个平常人家的汉人姑娘,那你或许会对我好些。张公子,你说是我美呢,还是周姑娘美?” 张无忌没料到她竟会问出这句话来,心想毕竟番邦女子性子直率,口没遮拦,灯光掩映之下,但见她娇美无限,不禁脱口而出:“自然是你美!”赵敏大喜,问道:“你不骗我吗?”张无忌道:“我心中这样想,便冲口说出来,要说谎也来不及了。” 赵敏伸出右手,按在他手背上,眼光中全是喜色,道:“张公子,你喜不喜欢常常见见我,倘若我时时邀你到这儿来喝酒,你来不来?” 张无忌的手背碰到她柔滑的手掌心,心中怦怦而动,定了定神,才道:“我在这儿不能多耽,过不几天,便要南下。”赵敏道:“你到南方去干什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不说你也猜得到,说了出来,又惹得你生气……” 赵敏眼望窗外的一轮皓月,忽道:“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做三件事,总没忘了罢?”张无忌道:“自然没忘。便请姑娘即行示下,我尽力去做。”赵敏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脸,说道:“现下我只想到了第一件事。我要你伴我去取那柄屠龙刀。” 张无忌早就猜到,她要自己做那三件事定然极不好办,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件事便是这天大的难题。赵敏见他大有难色,道:“怎么?你不肯么?这件事可并不违背侠义之道,也不是你没法办到的。” 张无忌心想:“屠龙刀在我义父手上,江湖上众所周知,那也不用瞒她。”便道:“屠龙刀是我义父金毛狮王谢大侠之物。我岂能背叛义父,取刀给你?”赵敏道:“我不是要你去偷去抢、去拐去骗,我也不是真的要了这把刀。我只要你去向你义父借来,给我把玩一个时辰,立刻便还给他。你们是义父义子,难道向他借一个时辰,他也不肯?借来瞧瞧,既不吞没他的,又不用来谋财害命,难道也违背侠义之道了?”张无忌道:“这把刀虽大大有名,其实也没什么看头,只不过特别沉重些、锋利些而已。” 赵敏道:“说什么‘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倚天剑是在我手中,我定要瞧瞧那屠龙刀是什么模样。你若不放心,我看刀之时,你尽可站在一旁。凭着你的本领,我决不能强占不还。” 张无忌寻思:“救出了六大派高手之后,我本要立即动身去迎归义父,请他老人家担起这教主的重任。赵姑娘言明借刀看一个时辰,虽难保她没有什么诡计,可是我全神提防,谅她也不能将刀夺了去。只义父曾说,屠龙刀之中,藏着一件武功绝学的大秘密。义父双眼未盲之时已得宝刀,以他的聪明才智,始终参详不出,这赵姑娘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岂能有何作为?何况我和义父一别十年,说不定他在孤岛之上,已参透了宝刀的秘密。” 赵敏见他沉吟不答,笑道:“你不肯,那也由得你。我可要另外叫你做一件事,那却难得多了。” 张无忌心知这女子智计多端,倘若另外出个难题,自己决计办不了,忙道:“好,我答允去给你借屠龙刀。但咱们言明在先,你只能借看一个时辰,倘若意图强占,我可决不干休。”赵敏笑道:“是了。我又不会使刀,重甸甸的要来干么?你便恭恭敬敬的送给我,我也不希罕呢。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取?”张无忌道:“这几天就去。”赵敏道:“那再好也没有了。我去收拾收拾,你什么时候动身,来约我便是。” 张无忌又是一惊,道:“你也同去?”赵敏道:“当然啦。听说你义父是在海外孤岛上,相距极远。要是他不肯归来,难道要你万里迢迢的借了刀来,给我瞧上一个时辰,再万里迢迢的送去,又万里迢迢的归来?天下也没这个道理。” 张无忌想起北海中波涛的险恶,茫茫大洋之中,能否找得到冰火岛已十分渺茫,若要来来去去的走上四次不出岔子,那可半点把握也没有,她说得不错,义父在冰火岛上一住二十年,未必肯以垂暮之年,重归中土,说道:“大海中风波无情,你何必去冒这个险?”赵敏道:“你冒得险,我为什么便不成?”张无忌踌躇道:“你爹爹肯放你去吗?”赵敏道:“爹爹派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几年来我往东到西,爹爹从来就没管我。” 张无忌听到“爹爹派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句话,心中一动:“我到冰火岛去迎接义父,不知何年何月方归。倘若那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乘我不在,便大举对付本教,倒不可不防,但若和她同往,她手下人有所顾忌,便可免了我的后顾之忧。”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若能与她风涛万里,在茫茫大海中同行,真乃无穷乐事。虽顾虑仍多,但心中怦然而动,便点头道:“好,我出发之时,便来约你……”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间窗外红光闪亮,跟着喧哗之声大作,从远处隐隐传来。 赵敏走到窗边一望,惊道:“啊哟,万安寺宝塔起火!苦大师,苦大师,快来。”连叫数声,苦头陀竟不现身。她走到外堂,不见苦头陀的踪影,问那掌柜时,却说那个头陀一到便走,并没停留,早去得久了。赵敏大为诧异,忽然想到先前他那古里古怪的一笑,不禁满脸红晕,低下头来向张无忌偷瞧了一眼。 张无忌见火头越烧越旺,生怕大师伯等功力未复,竟给烧死在高塔之中,说道:“赵姑娘,少陪了!”一语甫毕,已急奔而出。赵敏叫道:“且慢!我和你同去。”待她奔到门外,张无忌已绝尘而去。 鹿杖客见苦头陀给郡主叫去,心中大定,当即负着韩姬,来到弟子乌旺阿普室中。万安寺宝塔共十三层,高一十三丈,最上三层供奉佛像、佛经、舍利子等物,不能住人。乌旺阿普是高塔的总管,居于第十层,便于眺望四周,控制全局。 鹿杖客进房后,对乌旺阿普道:“你在门外瞧着,别放人进来。”乌旺阿普一出门,他当即掩上房门,解开包袱,放了韩姬出来。只见她骇得花容黯淡,眼光中满是哀恳之色,鹿杖客悄声道:“你到了这里,便不用害怕,我自会好好待你。”眼下还不能解开她穴道,怕她声张出来坏事,但心痒难搔,先在她嘴唇上轻轻一吻,占些便宜再说,将来纵然落空,总也已吻过了美人。 他将韩姬放在乌旺阿普床上,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另取一条棉被裹在包中,放在一旁。韩姬所在之处,即为是非之地,他不敢多所逗留,匆匆出房,嘱咐乌旺阿普不可进房,也不可放别人进去。他知这个大弟子对己既敬且畏,决不敢稍有违背,心下盘算:“此事当真要苦头陀严守秘密,非卖他一个大大人情不可,只得先去放了他的老情人和私生女儿。恰好昨晚魔教的教主这么一闹,事情正是从那周姑娘身上而起,只须说是魔教教主将灭绝老尼和周姑娘救了去,那就天衣无缝,郡主再也没半点疑心。这小魔头武功如此高强,郡主也不能怪我们看守失责。” 峨嵋派一干女弟子都囚在第七层上,灭绝师太是掌门之尊,单独囚在一间小室中。鹿杖客命看守者开门入内,只见灭绝师太盘膝坐在地下,闭目静修。她已绝食数日,容颜虽然憔悴,反更显得桀傲强悍。 鹿杖客道:“灭绝师太,你好!”灭绝师太缓缓睁开眼来,道:“在这里便是不好,有什么好?”鹿杖客道:“你如此倔强,主人说留着也是无用,命我来送你归天。”灭绝师太死志早决,说道:“好极,但不劳阁下动手,请借一柄短剑,由我自己了断便是。还请阁下叫我徒儿周芷若来,我有几句话嘱咐于她。”鹿杖客转身出房,命人带周芷若,心想:“她母女之情,果然与众不同,否则为什么不叫别的大徒儿,单是叫她。” 不久周芷若来到师父房中,灭绝师太道:“鹿杖先生,请你在房外稍候,我只说几句话便成。” 鹿杖客点点头,走出房去,守在门外。等了一会,忽想偷听她母女二人说些什么秘密,便运起内功,俯耳门上。但听得唧唧哝哝,一人声音极低,语音沉厚,当是灭绝师太在说话,凝神听了半天,却半个字也听不到。过了一会,只听得周芷若“啊”的一声,说道:“师父,弟子年轻,入门未久……你老人家必能脱困……”鹿杖客大奇:“怎么她叫母亲作‘师父’,不叫‘妈妈’,难道她还不知自己是灭绝老尼的私生女儿吗?”又听得周芷若不断推辞:“弟子实在不能,弟子做不来,弟子不能……”灭绝师太厉声道:“你不听我的嘱咐,便是欺师灭祖。” 一个推托,一个严命,一来一往,说了好久。鹿杖客听不出灭绝师太叫女儿答允什么,周芷若又推辞什么,只听得周芷若呜呜咽咽的哭了好一阵。鹿杖客这时等得老大不耐烦,打门道:“喂,你们话说完了吗?以后说话的日子长着呢,不用赶着这时候说。”灭绝师太脾气暴躁,粗声喝道:“你啰唆什么?”鹿杖客不想得罪她母女,令得苦头陀不快,便道:“好,好!我不来啰唆,你娘儿俩慢慢说罢!”灭绝师太怒道:“不伦不类!我们是两师徒,什么‘娘儿俩’?”鹿杖客陪笑道:“是,是!”又等了一会,心中挂念着韩姬,实在耐不住了,便快步上到第十层乌旺阿普房外。 又过一会,灭绝师太已对周芷若交待了本门的重大事务,只听得有人又在打门。灭绝师太心想:“今日已来不及传功了。”朗声道:“进来罢!” 板门开处,进来的却不是鹿杖客而是苦头陀。灭绝师太也不以为异,心想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不论是谁来都是一样,便道:“你把这孩子领出去罢。”她不愿在周芷若的面前自刎,以免她抵受不住。 苦头陀走近身来,低声道:“这是解药,快快服了。待会听得外面叫声,大家并力杀出。”灭绝师太奇道:“阁下是谁?何以给解药于我?”苦头陀道:“在下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遥,盗得解药,特来相救师太。”灭绝师太怒道:“魔教奸贼!到此刻尚来戏弄于我。”范遥笑道:“好罢!就算是我戏弄你,这是毒上加毒的毒药,你有没胆子服了下去?药一入肚,一个时辰肚肠寸寸断裂,死得惨不可言。”灭绝师太一言不发,接过他手中的药粉,张口便服入肚内。 周芷若惊叫:“师父……师父……”范遥伸出另一只手掌,喝道:“不许作声,你也服了这毒药。”周芷若一惊,已给范遥捏住她脸颊,将药粉倒入口中,跟着提起一瓶清水灌了她几口,药粉尽数落喉。 灭绝师太大惊,心想周芷若一死,自己的一番苦心尽付东流,奋不顾身的扑上,挥掌向范遥打去。可是她此时功力未复,这一掌招数虽精,却能有什么力道,只给范遥轻轻一推,便撞到了墙上。 范遥笑道:“少林群僧、武当诸侠都已服了我这毒药。我明教是好是歹,你过得片刻便知。”说着哈哈一笑,转身出房,反手带上了门。 原来范遥护送赵敏去和张无忌相会,心中只挂念夺取解药之事。赵敏命他在小酒家的外堂中相候,他立即出店,飞奔回到万安寺,进了高塔,迳到第十层乌旺阿普房外。 乌旺阿普正站在门外,见了他便恭恭敬敬的叫声:“苦大师。” 范遥点了点头,心中暗笑:“好啊,鹿老儿为师不尊,自己躲在房中,和王爷的爱姬风流快活,却叫徒儿在门外把风。乘着这老儿正在胡天胡帝之时,掩将进去,正好夺了他的解药。”于是佝偻着身子,从乌旺阿普身旁走过,突然反手一指,点中了他小腹上的穴道。别说乌旺阿普毫没提防,即令全神戒备,也躲不过这一指。他要穴一经点中,立时呆呆的不能动弹,心下大为奇怪,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哑巴头陀,难道刚才这一声“苦大师”叫得不够恭敬么? 范遥推开房门,快如闪电的扑向床上,双脚尚未落地,一掌已击向床上之人。他深知鹿杖客武功了得,这一掌若不能将他击得重伤,便是一场不易分得胜败的生死搏斗,是以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劲力。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只击得被子破裂、棉絮纷飞,揭开棉被看时,只见韩姬口鼻流血,已给他打得香殒玉碎,却不见鹿杖客的影子。 范遥心念一动,回身出房,将乌旺阿普拉了进来,随手又加一指,将他塞入床底。刚掩上门,只听得鹿杖客在门外怒叫:“阿普,阿普,你怎敢擅自走开?” 原来鹿杖客不耐烦灭绝师太母女二人婆婆妈妈的不知说到几时方罢,便即回到乌旺阿普房来,却见这一向听话的大弟子居然没在房外守卫,好生恼怒,推开房门,幸好并无异状,韩姬仍面向里床,身上盖着棉被。 鹿杖客拿起门闩,先将门上了闩,转身笑道:“美人儿,我来给你解开穴道,可是你不许出声说话。”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到被窝中去,手指刚碰到韩姬的背脊,突然间手腕上一紧,五根铁钳般的手指已将他脉门牢牢扣住。这一下全身劲力登失,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只见棉被掀开,一个长发头陀钻了出来,正是苦头陀。 范遥右手扣住鹿杖客的脉门,左手运指如风,连点了他周身一十九处大穴。鹿杖客登时软瘫在地,再也动弹不得,眼光中满是怒色。 范遥指着他说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明教光明右使,姓范名遥的便是。今日你遭我暗算,枉你自负机智绝伦,其实是昏庸无用之极。此刻我若杀了你,非英雄好汉之所为,且留下你一条性命,你若有种,日后只管来找我范遥报仇。” 第1743章 倚天屠龙记(130) 他兴犹未足,脱去鹿杖客全身衣服,将他剥得赤条条地,和韩姬的尸身并头而卧,再拉过棉被,盖在这一死一活的二人身上。这才取过鹿角杖,旋开鹿角,尽数倒出解药,然后逐一到各间囚室之中,分给空闻大师、宋远桥、俞莲舟等各人服下。待得一个个送毕解药,耗时已然不少,中间不免费些唇舌,解说几句。最后来到灭绝师太室中,见她不信此是解药,索性吓她一吓,说是毒药。范遥恨她伤残本教众多兄弟,得能阴损她几句,甚觉快意。 他分送解药已毕,正自得意,忽听得塔下人声喧哗,其中鹤笔翁的声音最是响亮:“这苦头陀是奸细,快拿他下来!”范遥暗暗叫苦:“糟了,糟了,是谁去救了这家伙出来?”探头向塔下望去,只见鹤笔翁率领了大批武士,已将高塔团团围住。苦头陀这一探头,孙三毁和李四摧双箭齐发,大骂:“恶贼头陀,害得人好惨!” 鹤笔翁等三人穴道遭点,本非一时所能脱困,他三人藏在鹿杖客房中,旁人也不敢贸然进去。岂知汝阳王府派出的众武士在万安寺中到处搜查,不见王爷爱姬的影踪,便有人想起鹿杖客生平好色贪花的性子。可是众武士对他向来忌惮,虽疑心王爷爱姬失踪和他有关,却有谁敢去太岁头上动土?挨了良久,率领众武士的哈总管心生一计,命一名小兵去敲鹿杖客的房门,鹿杖客身分极高,就算动怒,谅来也不能对这无名小卒怎么样,即使真的杀了这小兵,那也无足轻重。这小兵打了数下门,房中无人答应。 哈总管一咬牙,命小兵只管推门进去瞧瞧。这一瞧,便瞧见鹤笔翁和孙三毁、李四摧倒在地下。其时鹤笔翁运气冲穴,已冲开了三四成,哈总管给他解穴,登时便行动自如。鹤笔翁怒气冲天,查问鹿杖客和苦头陀的去向,得知已到了高塔之中,便解开孙三毁和李四摧的穴道,率领众武士围住高塔,大声呼喊,叫苦头陀下来决一死战。 范遥暗骂:“决一死战便决一死战,姓范的还怕了你不成?只不过那些臭和尚、老尼姑服解药未久,一时三刻之间功力不能恢复。这鹤笔翁已听到我和鹿杖客的说话,就算我将鹿老儿杀了,也已不能灭口,这便如何是好?”一时彷徨无计,只听得鹤笔翁叫道:“死头陀,你不下来,我便上来了!” 范遥返身将鹿杖客和韩姬一起裹在被窝之中,回到塔边,将两人高高举起,叫道:“鹤老儿,你只要走近塔门一步,我便将这头淫鹿摔下来了。” 众武士手中高举火把,照耀得四下里白昼相似,只是那宝塔太高,火光照不上去,但影影绰绰,仍可看到鹿杖客和韩姬的面貌。 鹤笔翁大惊,叫道:“师哥,师哥,你没事么?”连叫数声,不听得鹿杖客答话,只道已给苦头陀弄死,心下气苦,叫道:“贼头陀,你害死我师哥,我跟你誓不两立。” 范遥解开了鹿杖客的哑穴。鹿杖客立时破口大骂:“贼头陀,你这里应外合的奸细,千刀万剐的杀了你……”范遥容他骂得几句,又点了他哑穴。鹤笔翁见师兄未死,心下稍安,只怕苦头陀真的将师兄摔了下来,不敢走近塔门。 这般僵持良久,鹤笔翁始终不敢上来相救师兄。范遥只盼尽量拖延时光,多拖得一刻便好一刻,他站在栏干之旁,哈哈大笑,叫道:“鹤老儿,你师兄色胆包天,竟将王爷的爱姬偷盗出来。是我捉奸捉双,将他二人当场擒获。你还想包庇师兄么?总管大人,快快将这老儿拿下了。他师兄弟二人叛逆作乱,罪不容诛。你拿下了他,王爷定然重重有赏。” 哈总管斜目睨视鹤笔翁,要想动手,却又不敢。他见苦头陀突然开口说话,虽觉奇怪,但清清楚楚的瞧见鹿杖客和韩姬裹在一条棉被之中,何况心中先入为主,早已信了九成。他高声叫道:“苦大师,请你下来,咱们同到王爷跟前分辩是非。你们三位都是前辈高人,小人谁也不敢冒犯。” 范遥一身是胆,心想同到王府之中去见王爷,待得分清是非黑白,塔上诸侠体内毒性已解,当即叫道:“妙极,妙极!我正要向王爷领赏。总管大人,你看住这个鹤老儿,千万别让他乘机逃了。” 正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急奔进寺,直冲到高塔之前,众武士一齐躬身行礼,叫道:“小王爷!”范遥从塔上望将下来,见此人头上束发金冠闪闪生光,跨着一匹高大白马,身穿锦袍,正是汝阳王的世子库库特穆尔、汉名王保保的便是。 王保保厉声问道:“韩姬呢?父王大发雷霆,要我亲来查看。”哈总管上前禀告,便说是鹿杖客将韩姬盗了来,现为苦头陀拿住。鹤笔翁急道:“小王爷,莫听他胡说八道。这头陀乃是奸细,他陷害我师哥……”王保保双眉一轩,叫道:“一起下来说话!” 范遥在王府日久,心知王保保精明能干,不在乃父之下,自己的诡计瞒得过旁人,须瞒不过他,一下高塔,只怕小王爷三言两语之际便识穿破绽,下令众武士围攻,单是个鹤笔翁便不好斗,自己脱身或不为难,塔中诸侠就救不出来了,高声道:“小王爷,我拿住了鹿杖客,他师弟恨我入骨,我只要一下来,他立刻便会杀了我。” 王保保道:“你快下来,鹤先生杀不了你。”范遥摇摇头,朗声道:“我还是在塔上平安些。小王爷,我苦头陀一生不说话,今日事出无奈,被迫开口,那全是我报答王爷的一片赤胆忠心。你若不信,我苦头陀只好跳下高塔,一头撞死给你看了。” 王保保听他言语不尽不实,多半是胡说八道,有意拖延,低声问哈总管道:“他有何图谋,要故意延搁,是在等候什么人到来么?”哈总管道:“小人不知……”鹤笔翁抢着道:“小王爷,这贼头陀抢了我师哥的解药,要解救高塔中囚禁着的一众叛逆。”王保保登时省悟,叫道:“苦大师,我明白你的功劳,你快下来,我重重有赏。” 范遥道:“我给鹿杖客踢了两脚,腿骨都快断了,这会儿全然动弹不得。小王爷,请你稍待片刻,我运气疗伤,当即下来。”王保保喝道:“哈总管,你快派人上去,背负苦大师下塔。”范遥大叫:“使不得,使不得,谁一移动我身子,我两条腿就废了。” 王保保此时更无怀疑,眼见韩姬和鹿杖客双双裹在一条棉被之中,就算两人并无苟且,父王也不能再要这姬人,低声道:“哈总管,举火烧了宝塔。派人用强弓射住,不论是谁从塔上跳下,一概射杀。”哈总管答应了,传下令去,登时弓箭手弯弓搭箭,团团围住高塔,有些武士便去取火种柴草。 鹤笔翁大惊,叫道:“小王爷,我师哥在上面啊。”王保保冷冷的道:“这头陀不能在上面等一辈子,塔下一举火,他自会下来。”鹤笔翁叫道:“他若将我师哥摔将下来,那可怎么办?小王爷,这火不能放。”王保保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片刻之间,众武士已取过柴草火种,在塔下点起火来。 鹤笔翁是武林中大有身分之人,受汝阳王礼聘入府,向来甚受敬重,不料今日连中苦头陀的奸计不算,连小王爷也不以礼相待,眼见师兄危在顷刻,这时也不理他什么小王爷大王爷,提起鹤嘴双笔,纵身而上,挑向两名正在点火的武士,吧吧两响,两名武士远远摔开。 王保保大怒,喝道:“鹤先生,你也要犯上作乱么?”鹤笔翁道:“你别叫人放火,我自不会来阻拦。”王保保喝道:“点火!”左手一挥,他身后窜出五名红衣番僧,从众武士手中接过火把,向塔下的柴草掷了过去。柴草一遇火焰,登时便燃起熊熊烈火。鹤笔翁大急,从一名武士手中抢过一根长矛,扑打着火的柴草。 王保保喝道:“拿下了!”那五名红衣番僧各持戒刀,登时将鹤笔翁围住。 鹤笔翁怒极,抛下长矛,伸手便来拿左首一名番僧手中的兵刃。这番僧并非庸手,戒刀翻转,反剁他肩头。鹤笔翁待得避开,身后金刃劈风,又有两柄戒刀同时砍到。 王保保手下共有十八名武功了得的番僧,号称“十八金刚”,分为五刀、五剑、四杖、四钹。这五僧乃“五刀金刚”,单打独斗跟鹤笔翁的武功都差得远了,但五刀金刚联手,攻守相助,鹤笔翁武功虽高,但早一日给张无忌击得受伤呕血,内力大损,何况眼见火势上腾,师兄处境极为危险,不免沉不住气,一时难以取胜。 王保保手下众武士加柴点火,火头烧得更加旺了。这宝塔有砖有木,在这大火焚烧之下,底下数层便必必剥剥的烧了起来。 范遥抛下鹿杖客,冲到囚禁武当诸侠的室中,叫道:“鞑子在烧塔了,各位内力是否已复?”只见宋远桥、俞莲舟等人各自盘坐用功,凝神专志,谁也没答话,显然到了回复功力的紧要关头。看守诸侠的武士有几名抢来干预,都让范遥抓将起来,一个个掷出塔外,活活摔死。其余的冒火突烟,逃了下去。 过不多时,火焰已烧到了第四层,囚禁在这层中的华山派诸人不及等功力恢复,狼狈万状的逃上第五层。火焰毫不停留的上腾,跟着第五层中的崆峒派诸人也逃了上去。有的奔走稍慢,连衣服须发都烧着了。 范遥正感束手无策,忽听得一人叫道:“范右使,接住了!”正是韦一笑的声音。范遥大喜,往声音来处瞧去,只见韦一笑站在万安寺后殿的殿顶,抖手将一条长绳抛了过来,范遥伸手接住。韦一笑叫道:“你缚在栏干上,便是一道绳桥。”范遥刚缚好绳子,神箭八雄中的赵一伤飕的一箭,将绳子从中射断。范遥和韦一笑同声破口大骂。 韦一笑骂道:“射你个奶奶。那一个不抛下弓箭,老子先宰了他。”一面骂,一面抽出长剑,纵身下地。他双足刚着地,五名青袍番僧立时仗剑围上,却是王保保手下十八番僧中的“五剑金刚”,五人手中长剑闪烁,剑招诡异,和韦一笑斗在一起。 鹤笔翁挥动鹤嘴笔苦战,高声叫道:“小王爷,你再不下令救火,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王保保那去理他。四名手执禅杖的番僧分立小王爷四周,以防有人偷袭。鹤笔翁焦躁起来,双笔突使一招“横扫千军”,将身前三名番僧逼开两步,提气急奔,冲到了塔旁。五名番僧随后追到。鹤笔翁双足一登,上了宝塔第一层的屋檐。五名番僧见火势烧得正旺,便不追上。 鹤笔翁一层层的上跃,待得登上第四层屋檐时,范遥从第七层上探头出来,高举鹿杖客的身子,大声叫道:“鹤老儿,快给我停步!你再动一步,我便将鹿老儿摔成了鹿肉浆。”鹤笔翁果然不敢再动,叫道:“苦大师,我师兄弟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苦跟我们为难?你要救你的老情人灭绝师太,要救你女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不来阻拦。” 灭绝师太服了苦头陀给她的解药后,只道真是毒药,自己必死,只是周芷若竟也给灌了毒药,毕生指望尽化泡影,心中如何不苦?正自伤心,忽听得塔下喧哗之声大作,跟着苦头陀和鹤笔翁斗口、王保保下令纵火等情形,一一听得清楚。她心下奇怪:“莫非这鬼模样的头陀当真是救我来着?”试一运气,立时便觉丹田中一股暖意升将上来,和自中毒以来的情形大不相同。 她不肯听赵敏之令出去殿上比武,已自行绝食了六七日,胃中早已空空如也,解药入肚,迅速化入血液,药力行开,比谁都快。加之她内力深厚,犹在宋远桥、俞莲舟、何太冲诸人之上,仅比少林派掌门空闻方丈稍逊,十香软筋散的毒性遇到解药后渐渐消退,她一经运气,内力登时生出,不到半个时辰,内力已复了五六成。她正加紧运功,忽听得鹤笔翁在外高声大叫,字字如利箭般钻入耳中:“……你要救你的老情人灭绝师太,要救你女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不来阻拦。” 这什么“老情人”云云,叫她听了如何不怒?大踏步走到栏干之旁,怒声喝道:“你满嘴胡说八道,不清不白的说些什么?”鹤笔翁求道:“老师太,你快劝劝你老……老朋友,先放我师兄下来。我担保你一家三口,平安离开。玄冥二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致言而无信。”灭绝师太怒道:“什么一家三口?” 范遥虽身处危境,还是呵呵大笑,甚是得意,说道:“老师太,这老儿说我是你的旧情人,那个周姑娘嘛,是我和你两个的私生女儿。” 灭绝师太怒容满面,在时明时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来极是可怖,沉声喝道:“鹤老儿,你上来,我跟你拚上一百掌再说。”若在平时,鹤笔翁说上来便上来,何惧于一个峨嵋掌门,但此刻师兄落在别人手中,不敢蛮来,叫道:“苦头陀,那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信口开河。”灭绝师太双目瞪着范遥,厉声问道:“这是你说的么?” 范遥哈哈一笑,正要乘机挖苦她几句,忽听得塔下喊声大作,往下望时,只见火光中一条人影如穿花蝴蝶般迅速飞舞,在人丛中穿插来去,呛啷啷、呛啷啷之声不绝,众番僧、众武士手中兵刃纷纷落地,正是教主张无忌到了。 张无忌这一出手,围攻韦一笑的五名持剑番僧五剑齐飞。韦一笑大喜,闪身抢到他身旁,低声道:“我到汝阳王府去放火。”张无忌点了点头,已明白他用意。自己这里只寥寥数人,要是急切间救不出六大派群豪,对方援兵定然越来越多,青翼蝠王到汝阳王府去放火,众武士必定保护王爷要紧,实是个绝妙的调虎离山、釜底抽薪之计。 只见韦一笑一条青色人影一晃,已自掠过高墙。张无忌看了周遭情势,朗声问道:“范右使,怎么了?”范遥叫道:“糟糕之极!烧断了出路,一个也没能逃得出。” 第1744章 倚天屠龙记(131) 此时王保保手下的十八番僧中,倒有十四人攻到了张无忌身畔。张无忌心想擒贼先擒王,只须擒住了那头戴金冠的鞑子王公,便能要胁他下令救火放人,于是身形一侧,从众番僧之间窜过,犹似游鱼破水,直欺到王保保身前。 蓦地里左首一剑刺到,寒气逼人,剑尖直指胸口。张无忌急退一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张公子,这是家兄,你莫伤他。”但见她手中长剑颤动,婀娜而立。刃寒胜水,剑是倚天,貌美如花,人是赵敏。她急跟张无忌而来,只不过迟了片刻。 张无忌道:“你快下令救火放人,否则我可要对不起两位了。”赵敏叫道:“十八金刚,此人武功了得,结金刚阵挡住了。”那十八番僧适才吃过张无忌苦头,不须郡主言语点明,早知他的厉害,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四钹金刚”手中的八面大铜钹齐声敲击,十八名番僧来回游走,挡在王保保和赵敏的身前,将张无忌隔开了。 张无忌一瞥之下,见十八名番僧盘旋游走,步法诡异,十八人组成一道人墙,看来其中还蕴藏着不少变化。他忍不住便想冲一冲这座金刚阵,但就在此时,砰的一声大响,高塔上倒了一条大柱下来。 一回头,只见火焰已烧到了第七层上。血红的火舌缭绕之中,两人拳掌交加,斗得极是激烈,正是灭绝师太和鹤笔翁。第十层的栏干之旁倚满了人,都是少林、武当各派人物,这干人武功尚未全复,何况高塔第十层离地十丈,纵有绝顶轻功而内力又丝毫未失,跳下来也非活活摔死不可。 张无忌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飞快的转了几转:“此金刚阵非片刻间所能破,何况击败众番僧,又有别的好手上来,要擒赵姑娘的哥哥,大是不易。灭绝师太和这鹤笔翁斗了这些时刻,始终未曾落败,看来她功力已复,那么大师伯等人的内力该当也已恢复,只宝塔太高,没法跃下来而已。” 他一动念间,突然满场游走,双手忽打忽拿、忽拍忽夺,将神箭八雄尽数击倒,此外众武士中凡手持弓箭的,都给他或断弓箭,或点穴道,眼看高塔近旁已无弯弓搭箭的好手,纵声叫道:“塔上各位前辈,请逐一跳下来,在下在这里接着!” 塔上诸人听了都是一怔,心想此处高达十余丈,跳下去力道何等巨大,你便有千斤之力也没法接住。崆峒、昆仑各派中便有人嚷道:“千万跳不得,莫上这小子的当!他要骗咱们摔得粉身碎骨。” 张无忌见烟火弥漫,已烧近众高手身边,众人若再不跳,势必尽数葬身火窟,提声叫道:“俞二伯,你待我恩重如山,难道小侄会存心害你吗?请你先跳罢!” 俞莲舟对张无忌素来信得过,虽料想他武功再强,也决计接不住自己,但想与其给活活烧死,还不如活活摔死,叫道:“好!我跳下来啦!”纵身跃起,从高塔上跳落。 张无忌看得分明,待他身子离地约有五尺之时,挺掌轻轻拍出,正拍在他腰里。这一掌中所运,正是“乾坤大挪移”的绝顶武功,吞吐控纵之间,已将他自上向下的一股巨力拨为自左至右。 俞莲舟身上受力不重,向横里直飞出去,一摔数丈,此时他功力已恢复了七八成,一个回旋,已稳稳站在地下,顺手出掌,将一名蒙古武士打得口喷鲜血。他大声叫道:“大师哥、四师弟!你们都跳下来罢!” 塔上众人见俞莲舟居然安好无恙,齐声欢呼。 宋远桥爱子情深,要他先脱险地,说道:“青书,你跳下去!”宋青书自出囚室后,一直站在周芷若身旁,说道:“周姑娘,你快跳。”周芷若功力未复,不能去相助师父,却不肯自行逃生,听宋青书这么说,摇了摇头,道:“我等师父!” 这时何太冲、班淑娴等已先后跳下,都由张无忌施展乾坤大挪移神功出掌拍击,自直堕改为横摔,一一脱险。这干人功力虽未全复,但只须回复得五六成,已是众番僧、众武士所难抵挡。俞莲舟等顷刻间夺得兵刃,护在张无忌身周。王保保和赵敏的手下欲上前阻挠,均为俞莲舟、何太冲、班淑娴等人挡住。塔上每跃下一人,张无忌便多了一个帮手。那些人自遭赵敏囚入高塔之后,人人受尽了屈辱,也不知有多少人给割去了手指,此时得脱牢笼,个个含愤拚命,霎时间已有二十余名武士尸横就地。 王保保见情势不佳,传令道:“调我飞弩亲兵队来!” 哈总管正要去传小王爷号令,突然间只见东南角上火光冲天。他大吃一惊,叫道:“小王爷,王府失火!咱们快去保护王爷要紧。” 王保保关怀父亲安危,顾不得擒杀叛贼,忙道:“妹子,我先回府,你诸多小心!”不等赵敏答应,掉转马头,直冲出去。王保保这一走,十八金刚一齐跟去,王府武士也去了一大半。余下众武士见王府失火,谁也没想到只韦一笑一人捣鬼,还道大批叛贼进攻王府,无不惊惶。 其时宋青书、宋远桥、张松溪、莫声谷等都已跃下高塔,双方强弱之势大大逆转,待得空闻方丈、空智大师,以及少林派达摩堂、罗汉堂众高僧分别跃下后,赵敏手下的众武士已无可抗御。 赵敏心想此时若再不走,自己反要成为他的俘虏,当即下令:“各人退出万安寺。”转头向张无忌叫道:“明日黄昏,我再请你饮酒,务请驾临。”张无忌一怔之间,尚未答应,赵敏嫣然一笑,已退入了万安寺后殿。 只听得范遥在塔顶大叫:“周姑娘,快跳下,火烧眉毛啦!你再不跳,难道想做焦炭美人么?”周芷若道:“我陪着师父!” 灭绝师太和鹤笔翁剧斗一阵,烟火上腾,便跃上一层,终于斗上了第十层的屋角。她功力尚未全复,但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掌法中只攻不守。鹤笔翁一来挂念着师兄的安危,心有二用,二来前伤未愈,三来适才中了麻药、穴道又遭封闭良久,手脚究也不十分灵便,两人竟斗了个不分上下。灭绝师太听到徒儿的说话,叫道:“芷若,你快跳下去,别来管我!这贼老儿辱我太甚,非杀了他不可!” 鹤笔翁暗暗叫苦:“这老尼全是拚命打法,我救师兄要紧,难道跟她在这火窟中同归于尽不成?”大声道:“灭绝师太,这话是苦头陀说的,跟我可不相干。” 灭绝师太撤掌回身,问范遥道:“兀那头陀,这疯话可是你说的?”范遥嘻皮笑脸的道:“什么疯话?”这一句话,明摆着要灭绝师太亲口重覆一遍:“他说我是你的老情人,周芷若是我跟你生的私生女儿。”她听了范遥这句话,已知鹤笔翁之言不假,只气得全身发颤,虽然此时早明白范遥确是救了自己,但仍容他不得。 鹤笔翁见灭绝师太背向自己,突然一阵黑烟卷到,正是偷袭良机,烟雾之中,双掌击向灭绝师太背心。周芷若和范遥看得分明,齐声叫道:“师父小心!”“老尼姑小心!”灭绝师太回掌反击,却已挡不了鹤笔翁的阴阳双掌,左掌和他的左掌相抵,鹤笔翁右手所发的玄冥神掌终于击中她背心。那玄冥神掌何等厉害,当年在武当山上,甚至和张三丰都对得一掌,灭绝师太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周芷若大惊,抢上扶住师父。 范遥大怒,喝道:“阴毒卑鄙的小人,留你作甚?”提起裹着鹿杖客和韩姬的被窝卷儿,抛了下去。鹤笔翁同门情深,危急之际不及细思,扑出来便想抓住鹿杖客。但那被窝卷离塔太远,鹤笔翁只抓到被窝一角,一带之下,竟身不由主的跟着一起摔落。 张无忌站在塔下,烟雾弥漫之中瞧不清塔上这几人的纠缠,眼见一大捆物事和一人摔下,那捆物事不知是什么东西,隐约间只看到其中似乎包得有人,但那人却看清楚是鹤笔翁。他明知此人作恶多端,曾累得自己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可是终不忍袖手不顾,任由他跌得粉身碎骨,立即纵身上前,双掌分别拍出,将被窝和鹤笔翁分向左右击出三丈。 鹤笔翁一个回旋,已然站定,心中暗叫:“好险!”他万没想到张无忌竟会以德报怨,救了自己一命,转身去看师兄时,却又大吃一惊。原来张无忌一拍之下,被窝散开,滚出两个赤裸裸的人来,正好摔入火堆中。鹿杖客穴道未解,动弹不得,须发登时着火。鹤笔翁大叫:“师哥!”抢入火堆中抱起。 他跃出火堆,立足未定,俞莲舟叫道:“吃我一掌!”左掌击向他肩头。鹤笔翁不敢抵敌,沉肩相避,俞莲舟这一掌似已用老,但他肩头下沉,这一掌跟着下击,啪的一声,只痛得鹤笔翁额头冷汗直冒,此刻救师兄要紧,忙抱起鹿杖客,飞身跃出高墙。 便在此时,塔中又是一根燃烧着的大木柱倒将下来,压着韩姬尸身,片刻间全身是火。塔下众人齐声大叫:“快跳下来,快跳下来!” 范遥东窜西跃,躲避火势。那宝塔梁柱烧毁后,砖石纷纷跌落,塔顶已微微晃动,随时都能倒塌。灭绝师太厉声道:“芷若,你跳下去!”周芷若道:“师父,你先跳了,我再跳!”灭绝师太突然纵身而起,一掌向范遥的左肩劈下,喝道:“魔教的恶贼,容你不得!” 范遥一声长笑,纵身跃下。张无忌挥掌推出,将他轻轻送开,赞道:“范右使,大功告成,当真难能!”范遥站定脚步,说道:“若非教主神功盖世,大伙儿人人成了高塔上的烤猪。范遥行事不当,何功之有?” 灭绝师太伸臂抱了周芷若,踊身下跳,待离地面约有丈许时,双臂运劲上托,反将周芷若托高了数尺。这么一来,周芷若变成只是从丈许高的空中落下,丝毫无碍,灭绝师太的下堕之势却反而加强。 张无忌抢步上前,运起乾坤大挪移神功往她腰后拍去。岂知灭绝师太死志已决,又绝不肯受明教半分恩惠,见他手掌拍到,拚起全身残余力气,反手击出。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大响,张无忌的掌力为她这一掌转移了方向,喀喇一响,灭绝师太重重摔在地下,登时脊骨断成数截。张无忌却也为她挟着下堕之势的这一掌打得胸口气血翻涌,连退几步,心下大惑不解,灭绝师太这一掌,明明便是自杀。 周芷若扑到师父身上,哭叫:“师父,师父!”峨嵋派众男女弟子也都抢上围在师父身旁,乱成一团。灭绝师太道:“芷若,从今日起,你便是本派第四代掌门,我要你做的事,你都……都能遵从么?”她竭力提声说话,是要众弟子尽数听到。周芷若哭道:“是,师父,弟子不敢忘记。” 灭绝师太微微一笑,道:“如此,我死也瞑目……”见张无忌走上前来,伸手要搭她脉搏,灭绝师太右手蓦地翻出,紧紧抓住他手腕,厉声道:“魔教的淫徒,你若玷污了我爱徒清白,我做鬼也不饶过……”最后一个“你”字没说出口,已然气绝身亡,但手指仍然不松,五片指甲在张无忌手腕上掏出了血来。 范遥叫道:“大伙儿都跟我来,到西门外会齐。倘若再有耽搁,奸王的大队人马这就要来啦。” 张无忌抱起灭绝师太尸身,低声道:“咱们走罢!”周芷若将师父的手指轻轻扳离他手腕,接过尸身,向张无忌一眼也不瞧,便向寺外走去。峨嵋派因与明教有仇,不愿随众人同行,迳自离去。 这时昆仑、崆峒、华山诸派高手早已蜂拥而出。只少林派空闻、空智两位高僧不失前辈风范,过来合什向张无忌道谢,和宋远桥、俞莲舟等相互谦让一番,始先后出门。 张无忌以乾坤大挪移神功相援六派高手下塔,内力几已耗尽,最后和灭绝师太对了那一掌,更大伤元气,这时几乎路也走不动了。莫声谷将他抱起,负在背后。张无忌默运九阳神功,这才内力渐增。 其时天已黎明,群雄来到西门,驱散把守城门的官兵,出城数里,杨逍已率领骡马大车来接,向众人贺喜道劳。 空闻大师道:“今番若不是明教张教主和各位相救,我中原六大派气运难言。大恩不言谢,为今之计,咱们该当如何,便请张教主示下。”张无忌道:“在下识浅,有什么主意,还是请少林方丈发号施令。”空闻大师坚执推让。 张松溪道:“此处离城不远,咱们今日在鞑子京城中闹得这么天翻地覆,那奸王岂能罢休?待得王府中火势救熄,必定派遣兵马来追。咱们还是先离此处,再定行止。”何太冲道:“奸王派人来追,那最好不过,咱们便杀他个落花流水,出一出这几个月来所受的恶气。”张松溪道:“大伙儿功力未曾全复,要杀鞑子也不忙在一时,还是先避一避的为是。” 空闻大师道:“张四侠说的是,今日便杀得多少鞑子,大伙儿也必伤折不小,咱们还是暂且退避。”少林派掌门说出来的话毕竟声势又是不同,旁人再无异议。空闻大师又问:“张四侠,依你高见,咱们该向何处暂避?”张松溪道:“鞑子料得咱们不是向南,便向东南,咱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迳向西北,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都是一怔。杨逍却拍手说道:“张四侠的见地高极。西北地广人稀,随便找一处荒山,尽可躲得一时。鞑子定然料想不到。”众人越想越觉张松溪此计大妙,拨转马头,迳向北行。 行出五十余里,群侠在一处山谷中打尖休息。杨逍早已购齐各物,干粮酒肉,无一或缺。众人谈起脱困的经过,都说全仗张无忌和范遥两人相救。众人又说灭绝师太一代大侠,虽性情严峻,为众所畏,但品行端方,高洁持正,武功高强,人所共钦,这次竟死于万安寺塔下,人人均感悼惜。 张无忌挂念峨嵋派群弟子不知是否得能脱险,倘若受困,还须设法救援。韦一笑请缨前去探查,不久后回报,说道峨嵋人众已暂时藏身在城外一处安全所在,且一路上未发现汝阳王府武士追击。张无忌这才放心。 第1745章 倚天屠龙记(132) 空闻大师朗声道:“这次奸人下毒,谁都吃了大亏,本派空性师弟也为鞑子所害,此仇自是非报不可。如何报仇,却须从长计议。”空智大师道:“中原六大派原先与明教为敌,但张教主以德报怨,反而出手相救,双方仇嫌,自是一笔勾销。今后大伙儿同心协力,驱除胡虏。” 众人一齐称是。但说到如何报仇,各派议论纷纷,难有定见。最后空闻说道:“这件事非一时可决,咱们休息数日,分别回去,日后大举报仇,再徐商善策。”众人均点头称是。 张无忌道:“此间大事已了,敝教还有些事务待办,须回大都一转,谨与各位作别。今后当与各位并肩携手,与鞑子决一死战。”群豪齐叫:“大伙儿并肩携手,与鞑子决一死战!”呼声震天,山谷鸣响。众人一齐送到谷口,张无忌、杨逍、范遥、韦一笑等行礼作别,纵马向南驰去。 第二十八回 恩断义绝紫衫王 张无忌等四人驰至城外一所破庙商议。张无忌说起已答允要帮赵敏借屠龙宝刀一观,道:“此事原本不妥,但当日我承诺为她办三件事,这是她所提的第一件。我若推托不做,只怕她出下更为难的题目来。我辈千金一诺,不能不守信用。” 杨逍道:“教主,咱们本就要去接回谢法王,不如便带了这番邦女子同去,让她在冰火岛上,拿着屠龙刀瞧上一个时辰。咱们四面团团围住了,就算她有天大本事,也耍不出什么花样。”张无忌登时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说道:“咱们给她做了第一个题目,再接谢法王回来,一举两得,正是大大的好事。” 当下约定杨逍等一行先行南下,召集洪水旗下教众,雇妥海船,预备船上粮食清水等物,在庆元路定海会齐,一起出海。商议既毕,张无忌便回城去接小昭和赵敏。 将近大都时,张无忌心想昨晚万安寺一战,汝阳王手下许多武士已识得自己面目,撞上了诸多不便,于是到一家农家买了套庄稼汉子的旧衣服换了,头上戴个斗笠,用煤灰泥巴将手脸涂得黑黑地,这才进城。 他回到西城的客店外,四下打量,见并无异状,当即闪身入内,进了自己住房。小昭正坐在窗边,手中做着针线,见他进房,一怔之下,才认了他出来,满脸欢容,如春花之初绽,笑道:“教主哥哥,我还道是那一个庄稼汉闯错了屋子呢,真没想到是你。” 张无忌笑道:“你在做什么?独个儿闷不闷?”小昭脸上一红,将手中缝着的衣衫藏到了背后,忸怩道:“我在学着缝衣,可见不得人的。”将衣衫藏在枕头底下,斟茶给张无忌喝,见他满脸黑泥,笑问:“你洗不洗脸?” 张无忌微笑道:“我故意涂抹的,可别洗去了。”拿着茶杯,心下沉吟:“此次冰火岛一行,势须迎接义父回归中土。义父本来耽心中原仇家太多,他眼盲之后,应付不了。此时武林群豪同心抗胡,私人的仇怨,什么都该化解了。只须我陪他老人家在一起,谅旁人也不能动他一根寒毛。大海中风涛险恶,小昭妹子是不能一齐去的。嗯,有了,我要赵姑娘将小昭安顿在王府之中,倒比别的处所平安得多。” 小昭见他忽然微笑,问道:“教主哥哥,你在想什么?”张无忌虽已认她为小妹子,但在旁人之前,小昭仍自居小婢,只有在无人处,才偶尔叫他一声“教主哥哥”。 张无忌道:“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带着你不便。我想到了一处所在,可以送你去寄居。”小昭脸上变色,道:“我一定要跟着你,小昭要天天这般服侍你。” 张无忌劝道:“我是为你好。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很危险,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昭道:“教主哥哥,你答允过我要带我去接谢法王回来,那还不远吗?在光明顶上那地宫之中,我就已打定了主意,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除非你把我杀了,才能撇下我。你见了我讨厌,不要我陪伴么?”张无忌道:“不,不!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我只是不愿你去冒无谓的危险。我一回来,立刻就会找你。”小昭摇头道:“只要在你身边,什么危险我都不在乎。教主哥哥,你带我去罢!” 张无忌握着小昭的手,道:“小妹子,我也不瞒你,我是答允了赵姑娘,要陪她往海外一行。大海之中,波涛连天。我是不得不去。但你去冒此奇险,殊是无益。” 小昭胀红了脸,道:“你和赵姑娘在一起,我更加要跟着你。”说了这两句话,已急得眼中泪水盈盈。张无忌道:“为什么更加要跟着我?”小昭道:“那赵姑娘心地歹毒,谁也料不得她会对你怎样。我跟着你,也好照看着你些儿。” 张无忌心中一动:“这小姑娘对我当真很好,只怕不是寻常的依恋。”他和小昭相处日久,心中也真不舍得和她分手,笑道:“好,带便带你去,大海中晕起船来,可不许叫苦。”小昭大喜,连声答应,说道:“我要是惹得你不高兴,你把我抛下海去喂鱼罢!”张无忌笑道:“亲亲小妹子,我怎舍得?” 他二人万里同行,有时旅途之际客舍不便,便同卧一室,两人虽有时兄妹相称,但小昭自居婢仆,张无忌又从来不说一句戏谑调笑的言语。这时他冲口而出叫了她声“亲亲小妹子”,又说了句“我怎舍得”,只是一时情不自禁,见小昭眼波流动,神情娇羞,自知失言,不由得脸上一红,转过了头望着窗外。 小昭叹了口气,自去坐在一边。张无忌问道:“你为什么叹气?”小昭道:“你真正舍不得的人多着呢。峨嵋派的周姑娘,汝阳王府的郡主娘娘,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你心中怎会不舍得我这个小丫头?” 张无忌走到她面前,说道:“小妹子,你一直待我很好,难道我不知道么?难道我是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人吗?”说这两句话时脸色郑重,语意诚恳。小昭又害羞,又欢喜,低下了头道:“我又没要你对我怎样,只要你许我永远服侍你,在你身边做你的小丫头,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一晚没睡,一定倦了,快上床休息一会罢。”说着掀开被窝,服侍他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着针线缝衣。 张无忌听着她手上的铁链偶而发出轻微的铮铮之声,只觉心中平安喜乐,但觉如此这般天长地久,人生更无他求。过不多时,便合上眼睡着了。 这一睡直到傍晚始醒,他吃了碗面,说道:“小昭,我带你去见赵姑娘,借她倚天剑斩断你手脚上的铐镣。”两人走到街上,但见蒙古兵卒骑马来回奔驰,盘查甚严。两人一听到马蹄声,便缩身在屋角之后,不让元兵见到,不多时便到了那家小酒店中。 张无忌带着小昭推门入内,只见赵敏已坐在昨晚饮酒的座头上,笑吟吟的站起,说道:“张公子真乃信人。”张无忌见她神色如常,丝毫不以昨晚之事为忤,暗想:“这位姑娘城府真深,按理说我派人杀了她父亲的爱姬,将她费尽心血捉来的六派高手一齐放了,她必恼怒异常,不料她一如平时,且看她待会如何发作。”见桌上已摆设了两副杯筷,他欠一欠身,便即就坐,小昭远远站着伺候。 张无忌抱拳说道:“赵姑娘,昨晚之事,在下诸多得罪,还祈见谅。”赵敏笑道:“爹爹那韩姬妖妖娆娆的,我见了就讨厌,多谢你叫人杀了她。我妈尽夸赞你能干呢,跟我商量怎么谢你。”张无忌一怔,如此结果,实大出意料之外。赵敏又道:“那些人你救了去也好,反正他们不肯归降,我留着也没用。你救了他们,大家一定感激你得紧。当今中原武林,声望之隆,自没人再及得上你了。张公子,我敬你一杯!”说着笑盈盈的举起酒杯。 便在此时,门口走进一个人来,却是范遥。他先向张无忌行了一礼,再恭恭敬敬的向赵敏拜了下去,说道:“郡主,苦头陀向你告罪。”赵敏并不还礼,冷冷的道:“苦大师,你瞒得我好苦。你郡主这筋斗栽得可不小啊!” 范遥站起身来,昂然说道:“苦头陀姓范名遥,乃明教光明右使。朝廷与明教为敌,本人混入汝阳王府,自是有所为而来。过去多承郡主礼敬有加,今日特来作别。” 赵敏仍冷冷的道:“我早知你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却想不到你在明教之中,竟身居如此高位。你要去便去,又何必如此多礼?”范遥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自今而后,在下即与郡主为敌,若不明白相告,有负郡主平日相待厚意。” 赵敏向张无忌看了一眼,问道:“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能使手下个个对你这般死心塌地?”张无忌道:“我们是为国为民、为仁侠、为义气,范右使和我素不相识,可是一见如故,肝胆相照,情若骨肉,只是不枉了兄弟间这个‘义’字。” 范遥哈哈一笑,说道:“教主这几句言语,正说出了属下的心事。教主,这位郡主娘娘年纪虽轻,却心狠手辣,大非寻常。你良心太好,是及不上她的!”张无忌道:“是,我自不敢大意。”赵敏笑道:“多谢苦大师称赞。” 范遥转身出店,经过小昭身边时,突然一怔,脸上神色惊愕异常,似乎突然见到什么可怕之极的鬼魅一般,失声叫道:“你……你……”小昭奇道:“怎么啦?”范遥向她呆望了半晌,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看错人了。”长叹一声,神色黯然,推门走了出去,口中喃喃的道:“真像,真像。” 赵敏与张无忌对望一眼,都不知他说小昭像谁。 忽听得远处传来几下唿哨之声,三长两短,声音尖锐。张无忌一怔,记得这是峨嵋派招聚同门的讯号,当日在西域遇到灭绝师太等一干人时,曾数次听到她们以此讯号相互联络,寻思:“怎地峨嵋派又回到了大都?莫非遇上了敌人么?”赵敏道:“那是峨嵋派,似乎遇上了什么急事。咱们去瞧瞧,好不好?”张无忌奇道:“你怎知道?”赵敏笑道:“我在西域率人跟了她们四日四夜,这才捉到了灭绝师太,怎会不知?” 张无忌道:“好,咱们便去瞧瞧。赵姑娘,我先求你一件事,要借你的倚天剑一用。”赵敏笑道:“你未借屠龙刀,先向我借倚天剑,算盘倒挺精明。”解下腰间系着的宝剑,递了过去。 张无忌拿在手里,拔剑出鞘,道:“小昭,你过来。”小昭走到他身前,张无忌挥动长剑,嗤嗤嗤几下轻响,小昭手脚上铐炼一齐削断,呛啷啷跌在地下。小昭下拜道:“多谢教主,多谢郡主。”赵敏微笑道:“好美丽的小姑娘。你教主定是喜欢你得紧了。”小昭脸上一红,眼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 张无忌还剑入鞘,交还赵敏,说道:“多谢了!”只听得峨嵋派的唿哨声直往东北方而去,便道:“咱们去罢。”赵敏摸出一小锭银子抛在桌子,闪身出店,便即快奔。 张无忌怕小昭跟随不上,右手拉住她手,左手托在她腰间,不即不离的跟在赵敏身后。只奔出十余丈,便觉小昭身子轻飘飘的,脚步移动也甚迅速,他微觉奇怪,手上收回相助的力道,见小昭仍和自己并肩而行,始终不见落后。虽然他此刻未施上乘轻功,但脚下已算极快,小昭居然仍能跟上。 转眼之间,赵敏已越过几条僻静小路,来到一堵半塌的围墙外。张无忌听到墙内隐隐有女子争执的声音,知道峨嵋派便在其内,拉着小昭的手越墙而入,黑暗中落地无声。围墙内遍地长草,原来是个废园。赵敏跟着进来,三人伏入草丛。 废园北隅有个破败凉亭,亭中影影绰绰的聚集着二十来人,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是本门最年轻的弟子,论资望,说武功,那一桩都轮不到你来做本派掌门……”张无忌认得是丁敏君的语音,在长草丛中伏身而前,走到离凉亭数丈之处,这才停住。此时星光黯淡,瞧出来朦胧一片,他凝神注视,隐约看清楚亭中有男有女,都是峨嵋派弟子,灭绝师太座下的诸大弟子似乎均在其内。左首一人身形修长,青裙曳地,正是周芷若。只听得丁敏君语声严峻,不住口的道:“你说,你说……” 周芷若缓缓的道:“丁师姊说的是,小妹是本门最年轻的弟子,不论资历、武功、才干、品德,那一项都够不上做掌门。师父命小妹当此大任,小妹原曾一再苦苦推辞,但师父厉言重责,要小妹发下毒誓,不得有负她老人家的嘱咐。”峨嵋大弟子静玄说道:“师父英明,临终时遗命周师妹继任掌门,必有深意。大家人人都听到的。咱们同受师父栽培大恩,自当遵奉她老人家遗志,同心辅佐周师妹,以光本派武德。” 丁敏君冷笑道:“静玄师姊说师父必有深意,这‘必有深意’四字果然说得好。咱们在高塔之上、高塔之下,不是都曾亲耳听到苦头陀和鹤笔翁大声叫嚷么?周师妹的父母是谁,师父为何对她另眼相看,这还不明白么?” 苦头陀对鹿杖客说道灭绝师太是他的老情人、周芷若是他二人的私生女儿,只不过是他邪魔外道的古怪脾气发作、随口开句玩笑,但鹤笔翁这么公然叫嚷出来,旁人听在耳里,虽未必尽信,难免有几分疑心。这等男女之私,常人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而灭绝师太对周芷若如此另眼相看,一众弟子均不明所以,“私生女儿”这四字正是最好的注脚。各人听了丁敏君这几句话,都默然不语。 周芷若颤声道:“丁师姊,你若不服小妹接任掌门,尽可明白言讲。你胡言乱语,败坏师父毕生清誉,罪业不小。小妹先父姓周,乃汉水中一个操舟的船夫,不会丝毫武功。先母薛氏,祖上却是世家,本是襄阳人氏,襄阳城破之后逃难南下,沦落无依,嫁了先父。小妹蒙武当派张真人之荐,于九年前引入峨嵋门下,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师父一面。你受师父大恩,今日师父撒手西归,便来说这等言语,这……这……”说到这里,语音哽咽,泪珠滚滚而下,再也说不下去了。 第1746章 倚天屠龙记(133) 丁敏君冷笑道:“你想任本派掌门,尚未得同门公认,自己身分未明,便想作威作福,分派我的不是,什么败坏师父清誉,什么罪业不小。你想来治我的罪,是不是?我倒要请问:你既受师父之嘱继承掌门,便该即日回归峨嵋。师父逝世,本派事务千头万绪,在在均要掌门人分理。你孤身一人突然不声不响的回到大都,却是为何?” 周芷若道:“师父交下一副极重的担子,放在小妹身上,是以小妹非回大都不可。”丁敏君道:“那是什么事?此处除了本派同门,并无外人,你尽可明白言讲。”周芷若道:“这是本派最大机密,除本派掌门人之外,不能告知旁人。” 丁敏君冷笑道:“哼,哼!你什么都往‘掌门人’这三个字上一推,须骗我不倒。我来问你:本派和魔教仇深似海,本派同门不少丧于魔教之手,魔教教众死于师父倚天剑下的更不计其数。师父所以逝世,便因不肯受那魔教教主一托之故。然则师父尸骨未寒,何以你便悄悄的来寻魔教那个姓张的小淫贼、那个当教主的大魔头?” 张无忌听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身子不禁一震,便在此时,只觉一根柔腻的手指伸到自己左颊之上,轻轻刮了两下,正是身旁的赵敏以手指替他刮羞。张无忌满脸发烫,心想:“难道周姑娘真的是来找我么?”赵敏觉到他脸上发烧,暗暗好笑,强自忍住,才没“嘻嘻”的笑了出来。 只听周芷若嗫嗫嚅嚅的道:“你……你又来胡说八道了……”丁敏君大声道:“你还想抵赖?你叫大伙儿先回峨嵋,咱们问你回大都有什么事,你偏又吞吞吐吐的不肯说。众同门情知不对,这才蹑在你后面。你向你父亲苦头陀探问小淫贼的所在,当我们不知道么?你去客店找那小淫贼,当我们不知道么?” 她左一句“小淫贼”,右一句“小淫贼”,张无忌脾气再好,却也不禁着恼,突觉头颈中有人呵了一口气,自是赵敏又在取笑了。 丁敏君又道:“你爱找谁说话,爱跟谁相好,旁人原是管不着。但这姓张的小淫贼是本派的死对头,昨晚众人在万安寺中,面临生死大险,何以你尽含情脉脉的瞧他?这可不是我信口雌黄,这里众同门都曾亲眼目睹。那日在光明顶上,师父叫你刺他一剑,他居然不闪不避,对你眉花眼笑,而你也对他挤眉弄眼,不痛不痒的轻轻刺了他一下。以倚天剑之利,怎能刺他不死?这中间若无私弊,有谁能信?” 周芷若哭了出来,说道:“谁挤眉弄眼了?你尽说些难听的言语来诬赖人。” 丁敏君冷笑一声,道:“我这话难听,你自己所作所为,便不怕人说难看了?你的话便好听了?哼,刚才你怎么问那客房中的掌柜来着?‘劳你的驾,这里可有一位姓张的客官吗?嗯,二十来岁年纪,身裁高高的,或者,他不说姓张,另外说个姓氏。’”她尖着嗓子,学起周芷若慢吞吞的声调,装腔作势,说得加意的妖媚娇柔,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张无忌心下恼怒,暗想这丁敏君乃峨嵋派中最为刁钻刻薄之人,周芷若柔弱仁懦,万不是她对手,但若自己挺身而出为周芷若撑腰,一来这是峨嵋派本门事务,外人不便置喙,二来只有使周芷若处境更为不利,眼见她被挤逼得狼狈之极,自己却束手无策。 峨嵋派中大多数弟子本来都遵从师父遗命,奉周芷若为掌门人,但听丁敏君辞锋咄咄,说得入情入理,均想:“师父和魔教结怨太深。周师妹和那魔教教主果是干系非同寻常,倘若她将本派卖给了魔教,那便如何是好?” 只听丁敏君又道:“周师妹,你由武当派张真人引入师父门下,那魔教的小淫贼是武当张五侠之子。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古怪阴谋,谁也不知底细。”提高了嗓子又道:“众位师姊师兄、师妹师弟,师父虽有遗言命周师妹接任掌门,可是她老人家万万料想不到,她圆寂之后尸骨未寒,本派掌门人立即便去寻那魔教教主相叙私情。此事和本派存亡兴衰干系太大,先师若知今晚之事,她老人家必定另选掌门。师父的遗志乃是要本派光大发扬,决不是要本派覆灭在魔教之手。依小妹之见,咱们须得秉承师父遗志,请周师妹交出掌门铁指环,咱们另推一位德才兼备、资望武功足为同门表率的师姊,出任本派掌门。”她说了这几句话后,同门中便有六七人出言附和。 周芷若道:“我受师父之命,接任本派掌门,这铁指环决不能交。我实在不想当这掌门,可是我曾对师父立下重誓,决不能……决不能有负她老人家的托付。”这几句话说来半点力道也无,有些同门本来不作左右袒,听了也不禁暗暗摇头。 丁敏君厉声道:“这掌门铁指环,你不交也得交!本派门规严戒欺师灭祖,严戒淫邪无耻。你犯了这两条最最首要的大戒,还能执掌峨嵋门户么?” 赵敏将嘴唇凑到张无忌耳边,低声道:“你的周姑娘要糟啦!你叫我一声好姊姊,我便出头去给她解围。”张无忌心中一动,知道这位姑娘足智多谋,必有妙策让周芷若脱困,但她年纪比自己小,这声“好姊姊”未免太也肉麻,实在叫不出口,正自犹豫,赵敏又道:“你不叫也由得你,我可要走啦。” 张无忌无奈,只得在她耳边低声叫道:“好姊姊!”赵敏噗哧一笑,正要长身而起,亭中诸人已然惊觉。丁敏君喝道:“是谁?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偷听!” 突然间墙外传来几声咳嗽,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黑夜之中,你峨嵋派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一阵衣襟带风之声掠过空际,凉亭外已多了两人。 这二人面向月光,张无忌看得分明,一个是佝偻龙钟的老妇,手持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另一个是身形婀娜的少女,容貌奇丑,却是殷野王之女、张无忌的表妹蛛儿殷离。那日韦一笑将蛛儿擒去,还没上光明顶便寒毒发作,强忍着不吸她热血,终于不支倒地,后来得周颠救醒,再寻蛛儿时却已不知去向。张无忌自和她分别以来,常自想念,不料此刻忽尔出现,她是金花婆婆之徒,自当相随在侧。张无忌大喜之下,几欲出声招呼。 丁敏君冷冷的道:“金花婆婆,你来干什么?”金花婆婆道:“你师父在那里?”丁敏君道:“先师已于昨日圆寂,你在园外听了这么久,却来明知故问。” 金花婆婆失声道:“啊,灭绝师太已圆寂了!是怎样死的?为什么不等着再见我一面?唉,唉,可惜,可惜……”一句话没再说得下去,弯了腰不住咳嗽。蛛儿轻轻拍着她背,向丁敏君冷笑道:“谁耐烦来偷听你们说话?我和婆婆经过这里,听得你叽哩咕噜的说个不停,我认得你的声音,这才进来瞧瞧。婆婆问你,你没听见么?你师父是怎样死的?”丁敏君怒道:“这干你什么事?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金花婆婆舒了口长气,缓缓的道:“我生平和人动手,只在你师父手下输过一次,可是那并非武功招数不及,只是挡不了倚天剑的锋利。这几年来我发愿要找一口利刃,再与你师父一较高下。老婆子走遍了天涯海角,总算不枉了这番苦心,一位故人答应借宝刀给我一用。我打听得峨嵋派人众给朝廷囚禁在万安寺中,有心要去救你师父出来,跟她较量一下真实本领,岂知今日来到,万安寺已成一片瓦砾。唉!命中注定,金花婆婆毕生不能再雪此败之辱。灭绝师太啊灭绝师太,你便不能迟死一天半日吗?” 丁敏君道:“我师父此刻若在人世,你也不过再多败一场,叫你输得死心塌……” 突然间啪啪啪啪,四下清脆的声响过去,丁敏君目眩头晕,几欲摔倒,脸上已让金花婆婆左右开弓的连击四掌。别看这老婆婆病骨支离,咳嗽连连,岂知出手迅捷无伦,手法又怪异之极,这四掌打得丁敏君竟没丝毫抗拒躲闪的余地。她与丁敏君相距本有两丈,但顷刻间欺近身去,打了四掌后又即退回,行动直似鬼魅。 丁敏君惊怒交集,立即拔出长剑,抢上前去,指着金花婆婆道:“你这老乞婆,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金花婆婆似没听到她辱骂,对她手中长剑也似视而不见,只缓缓的道:“你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语意萧索,显得十分心灰意懒。丁敏君长剑的剑尖距她胸口不过三尺,终究不敢便刺了出去,只骂:“老乞婆,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金花婆婆长叹一声,自言自语:“灭绝师太,你一世英雄,可算得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一旦身故,弟子之中,竟没一个像样的人出来接掌门户吗?” 静玄师太走上一步,合掌说道:“贫尼静玄,参见婆婆。先师圆寂之时,遗命由周芷若周师妹接任掌门。只本派之中尚有若干同门未服。先师既已圆寂,令婆婆难偿心愿,大数如此,夫复何言?本派掌门未定,不能和婆婆定什么约会。但峨嵋乃武林大派,决不能堕了先师威名。婆婆有甚吩咐,便请示下,日后本派掌门自当凭武林规矩和你作个了断。但若婆婆自恃前辈,逞强欺人,峨嵋派虽然今遭丧师大难,也唯有和你周旋到底,血溅荒园,有死而已。”这一番话侃侃道来,不亢不卑,连张无忌和赵敏也暗暗叫好。 金花婆婆眼中亮光一闪,说道:“原来尊师圆寂之时,已传下遗命,定下了继任的掌门人,那好极了。是那一位?便请一见。”语气已比对丁敏君说话时客气得多了。 周芷若上前施礼,说道:“婆婆万福!峨嵋派第四代掌门人周芷若,问婆婆安好。”丁敏君大声道:“也不害臊,便自封为本派第四代掌门人了。” 蛛儿冷笑道:“这位周姊姊为人很好,我在西域之时,多承周姊姊照料。她不配做掌门人,难道你反配么?你再在我婆婆面前放肆,瞧我不再赏你几个嘴巴!” 丁敏君大怒,唰的一剑便向蛛儿分心刺来。蛛儿一斜身,伸掌便往丁敏君脸上击去。她这身法和金花婆婆一模一样,但出手之迅捷却差得远了。丁敏君立即低头躲开,她那一剑却也没能刺中蛛儿。 金花婆婆笑道:“小妮子,我教了多少次,这么容易的一招还是没学会。瞧仔细了!”右手挥去,顺手在丁敏君左颊上一掌,反手在她右颊上一掌,跟着又是顺手击左颊,反手击右颊,这四掌段落分明,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但丁敏君全身给一股大力笼罩住了,四肢全然动弹不得,面颊连中四掌,绝无招架之能,总算金花婆婆掌上未运劲力,她才没受到重伤。蛛儿笑道:“婆婆,你这手法我是学会了,就是没你这股内劲。我再来试试!”丁敏君仍给金花婆婆的内力逼住了,眼见蛛儿这一掌又要打到脸上,气愤之下,几欲晕去。 突然间周芷若闪身而上,左手伸出,架开了蛛儿这一掌,说道:“姊姊且住!”转头向金花婆婆道:“婆婆,适才我静玄师姊已说得明白,本派同门武学上虽不及婆婆精湛,却也不容婆婆肆意欺凌。”金花婆婆笑道:“这姓丁的女子牙尖齿利,口口声声的不服你做掌门,你还来代她出头么?”周芷若道:“本派门户之事,不与外人相干。小女子既受先师遗命,虽本领低微,却也不容外人辱及本派门人。” 金花婆婆笑道:“好,好,好!”只说得三个“好”字,便剧烈咳嗽。蛛儿递了一粒丸药过去,金花婆婆接过服下,喘了一阵气,突然间双掌齐出,一掌按在周芷若前胸,一掌按在她后心,将她身子平平的夹在双掌之间,双掌着手之处,均是致命大穴。 这一招更加怪异之极,周芷若虽功力尚浅,究已得了灭绝师太的三分真传,不料莫名其妙的便遭对方制住了前胸后心要穴,只吓得花容失色,话也说不出来。金花婆婆森然道:“周姑娘,你这掌门人委实稀松平常。难道尊师竟将峨嵋派掌门重任,交了给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么?我瞧你呀,多半是胡吹大气。” 周芷若一定心神,寻思:“她这时手上只须内劲吐出,我心脉立时便给震断,死于当场。可是我如何能够堕了师父的威风?”一想到师父,登时勇气百倍,举起左手,说道:“这是峨嵋派掌门铁指环,是先师亲手套在我手上,岂有虚假?” 金花婆婆一笑,说道:“刚才你那师姊言道,峨嵋乃武林大派。此话倒也不错。可是凭你这点儿本领,能做这武林大派的掌门人吗?我瞧你还是乖乖听我吩咐的好。”周芷若道:“金花婆婆,先师虽然圆寂,峨嵋派并非就此毁了。我落在你手中,你要杀便杀,若想胁迫我做甚不应为之事,那叫休想。本派陷于朝廷奸计,被囚高塔,却有那一个肯降服了?周芷若虽是年轻弱女,既受重任,自知艰巨,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张无忌见她胸背要穴俱为金花婆婆按住,生死已在呼吸之间,兀自如此倔强,只怕金花婆婆一怒,立时便伤了她性命,情急之下,便欲纵出相救。赵敏已猜到他心意,抓住他右臂轻轻一摇,意思说且不用忙。 只听金花婆婆哈哈一笑,说道:“灭绝师太也不算怎么走眼啊。你这小掌门武功虽弱,性格儿倒强。嗯,不错,武功差的可以练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周芷若此刻早已害怕得六神无主,不过想着师父临死时的重托,唯有硬着头皮,挺立不屈。 峨嵋众同门本来都瞧不起周芷若,但此刻见她不计私嫌,挺身而出回护丁敏君,而在强敌挟持之下丝毫不堕本派威名,均起了对她敬佩之意。静玄长剑一晃,几声呼哨,峨嵋群弟子倏地散开,各出兵刃,团团将凉亭围住了。 第1747章 倚天屠龙记(134) 金花婆婆笑道:“怎么样?”静玄道:“婆婆劫持峨嵋掌门,意欲何为?”金花婆婆咳了几声,道:“你们想倚多为胜?嘿嘿,在我金花婆婆眼下,再多十倍,又有什么分别?”突然间放开了周芷若,身形晃处,直欺到静玄身前,食中两指,挖向她双眼。静玄忙回剑削她双臂,只听得“嘿”的一声闷哼,身旁已倒了一位同门师妹。金花婆婆明攻静玄,左足却踢中了一名峨嵋女弟子腰间穴道。 但见她身形在凉亭周遭滴溜溜的转动,大袖飞舞,偶尔传出几下咳嗽之声,峨嵋门人长剑齐出,竟没一剑能刺中她衣衫,但男女弟子却已有七人给打中穴道倒地。她打穴手法极为怪异,遭打中的都大声呼叫。一时废园中凄厉的叫声此起彼落,闻之心惊。 金花婆婆双手一拍,回入凉亭,说道:“周姑娘,你们峨嵋派的武功,比之金花婆婆怎么样?”周芷若道:“本派武功当然高于婆婆。当年婆婆败在先师剑下,难道你忘了么?”金花婆婆怒道:“灭绝老尼徒仗宝剑之利,又算得什么?” 周芷若道:“婆婆凭良心说一句,倘若先师和婆婆空手过招,胜负如何?” 金花婆婆沉吟半晌,道:“不知道。我原想知道尊师和我到底谁强谁弱,是以今日才到大都来。唉!灭绝师太这一圆寂,武林中少了一位高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峨嵋派从此衰了。” 那七名峨嵋弟子呼号不绝,正似作为金花婆婆这话的注脚。静玄等年长弟子用力给他们推宫过血,丝毫不见功效,看来须金花婆婆本人方始解得。 张无忌当年医治过不少伤在金花婆婆手底的武林健者,知道这老婆婆下手之毒辣,江湖上实所罕有,有心出去相救,转念又想:“这一来帮了周姑娘,却得罪了蛛儿。我这个表妹不但对我甚好,且是骨肉至亲,我如何可厚此薄彼?” 只听金花婆婆道:“周姑娘,你服了么?”周芷若硬着头皮道:“本派武功深如大海,不能速成。我们年岁尚轻,眼下自不及婆婆,日后进展,却不可限量。”金花婆婆笑道:“妙极,妙极!金花婆婆就此告辞。待你日后武功不可限量之时,再来解他们的穴道罢。”说着携了蛛儿之手,转身便走。 周芷若心想这些同门的苦楚,便一时三刻也是难熬,金花婆婆一走,只怕他们痛也痛死了,忙道:“婆婆慢走。我这几位同门师姊师兄,还请解救。”金花婆婆道:“要我相救,那也不难。自今而后,金花婆婆和我这徒儿所到之处,峨嵋门人避道而行。” 周芷若心想:“我甫任掌门,立时便遇此大敌。倘若答允了此事,峨嵋派怎么还能在武林中立足?这峨嵋一派,岂非就此在我手中给毁了?” 金花婆婆见她踌躇不答,笑道:“你不肯堕了峨嵋派的威名,那也罢了。你将倚天剑借我一用,我就解救你的同门。”周芷若道:“本派师徒陷于朝廷奸计,遭囚高塔,这倚天剑怎么还能在我们手中?” 金花婆婆本已料到此事,借剑之言也不过是万一的指望,但听周芷若如此说,脸上还是掠过一丝失望神色,突然厉声道:“你要保全峨嵋派声名,便保不住自己性命……”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丸药,道:“这是断肠裂心的毒药,你吃了下去,我便救人。” 周芷若想起师父的嘱咐,柔肠寸断,寻思:“师父叫我欺骗张公子,此事我原本干不了,与其活着受那无穷折磨,还不如就此死了,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管的干净。”颤抖着接过毒药。静玄喝道:“周师妹,不能吃!” 张无忌见情势危急,又待跃出阻止,赵敏在他耳边低声道:“傻子!假的,不是毒药。”张无忌一怔之间,周芷若已将丸药送入了口中咽下。 静玄等人纷纷呼喝,又要抢上和金花婆婆动手。金花婆婆道:“很好,挺有骨气!这毒药么,药性一时三刻也不能发作。周姑娘,你跟着我,乖乖的听话,老婆子一欢喜,说不定便给你解药。”说着走到那些被打中穴道的峨嵋门人身畔,在每人身上敲拍数下。那几人疼痛登止,停了叫喊,只四肢酸麻,一时仍不能动弹。这几人眼见周芷若舍命服毒,相救自己,都十分感激,有人便道:“多谢掌门人!” 金花婆婆拉着周芷若的手,柔声道:“乖孩子,你跟着我去,婆婆不会难为你。”她想灭绝师太既死,倚天剑又已不在峨嵋派手中,当日在灭绝师太手下输招之耻难报,便欲将峨嵋掌门擒了去,日后再放,也算是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周芷若尚未回答,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拉着自己,身不由主的便腾跃而起。 静玄叫道:“周师妹……”抢上欲待拦阻,斜刺里一缕指风,劲射而至,却是蛛儿从旁发指相袭。静玄左掌挥起挡格,不料蛛儿这招乃是虚招,啪的一响,丁敏君脸上已吃了一掌,这“指东打西”,正是金花婆婆的武学。但听得蛛儿格格娇笑,已掠墙而出。 张无忌道:“快追!”一手拉着赵敏,一手携着小昭,三人同时越墙。 静玄等忽见长草中还躲着三人,无不惊愕。金花婆婆和张无忌的轻功何等高妙,待得峨嵋群弟子跃上墙头,六人早已没入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张无忌等追出十余丈,金花婆婆脚下丝毫不停,喝道:“峨嵋派弟子居然还有胆子追赶金花婆婆,嘿嘿,了不起!”赵敏低声对张无忌道:“你先躲着别出手,让我用倚天剑对付她。”张无忌尚未回答,赵敏已晃身抢上数丈,喝道:“留下本派掌门!”倚天剑剑尖已指到金花婆婆身后。这一招“金顶佛光”,正是峨嵋派剑法的嫡传,她在万安寺中从峨嵋派女弟子手中学得,只是并非学自灭绝师太,不免未臻精妙。 金花婆婆听得背后金刃破风,放开了周芷若,急转身躯。赵敏手腕抖动,又是一招“千峰竞秀”。金花婆婆识得她手中兵刃正是倚天宝剑,又惊又喜,伸手便来抢夺。数招一过,金花婆婆已欺近赵敏身前,手指正要搭上她执剑的手腕,不料赵敏长剑急转,使出一招昆仑派的剑法“神驼骏足”。 金花婆婆见她是个年轻女子,手持倚天剑,使的又是峨嵋嫡传剑法,只当她是峨嵋派弟子。金花婆婆为了对付灭绝师太,于峨嵋派剑法已钻研数年,见了赵敏出手几招,料得她功力不过尔尔,此后数招,心中已先行预想明白,这一欺近身去,倚天剑定然手到拿来,岂知这年轻姑娘竟会突然之间使出昆仑派剑法来。金花婆婆若非心中先入为主,纵是昆仑剑法,也奈何她不得,只这一招来得太过出于意外,她武功虽高,可也给打了个冷不防,忙着地打滚,方始躲开,但左手衣袖已为剑锋轻轻带到,登时削下一大片来。 金花婆婆惊怒之下,欺身再上,见对方武功远不及自己,便想夺下她手中这口自己想望已久的倚天剑来。赵敏也知自己武功跟她差着一大截,不敢和她拆招,只挥动倚天剑,左刺右劈,东舞西击,忽而崆峒派剑法,忽而华山派剑法,一招峨嵋派的“金顶夕照”之后,紧跟是一招少林派达摩剑法的“金针渡劫”。每一招均是各派剑法中的精华所在,每一招均具极大威力,再加上倚天剑的锋锐,金花婆婆惊讶无比,一时竟没法逼近。蛛儿看得急了,解下腰间长剑,掷给金花婆婆。赵敏疾攻七八剑,到第九剑上,金花婆婆不得不以兵刃招架,嚓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脸色大变,倒纵数丈,喝道:“小妮子到底是谁?”赵敏笑道:“你怎不使屠龙刀?”金花婆婆怒道:“我若有屠龙刀在手,你岂能挡得了我十招八招?你敢随我去一试么?”赵敏笑道:“你能拿到屠龙刀,倒也好了。我只在大都等你,容你去取了刀来再战。”金花婆婆道:“你转过头来,让我瞧个分明。”赵敏斜过身子,伸出舌头,左眼闭,右眼开,脸上肌肉扭曲,向她扮个极怪的鬼脸。 金花婆婆大怒,在地下吐了口唾沫,抛下断剑,携了蛛儿和周芷若快步而去。 张无忌道:“咱们再追。”赵敏道:“那也不用忙,你跟我来。我包管你的周姑娘安然无恙便是。”张无忌道:“你说什么屠龙刀?”赵敏道:“我听这老婆子在废园中说道,她走遍了天涯海角,终于向一位故人借到了一柄宝刀,要和灭绝师太的倚天剑一斗。‘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要和倚天剑争锋,就只有屠龙刀了。难道她竟向你义父借到了屠龙刀?我适才仗剑和她相斗,便是要逼她出刀。可是她手边又没宝刀,只叫我随她去一试。似乎她已知屠龙刀的所在,却没法拿来使用。” 张无忌沉吟道:“这倒奇了。”赵敏道:“我料她必去海滨,扬帆出海,前去寻刀。咱们须得赶在头里,别让双眼已盲、心地仁厚的谢老前辈受这恶毒老婆子欺弄。” 张无忌听了她最后这句话,胸口热血上涌,忙道:“是,是!”本来他已和杨逍等人约好,要带赵敏会同明教群雄同去冰火岛寻访谢逊,然后借刀,但想到金花婆婆要去跟义父为难,恨不得插翅赶去相救,自已等不及到庆元路会集杨逍等人。 赵敏带着两人来到王府之前,向府门前的卫士嘱咐了好一阵。那卫士连声答应,回身入内,不久便随同府中总管,牵了九匹骏马、提了一大包金银出来。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骑了三匹马,让另外六匹跟在后面轮流替换,疾驰向东。 次日清晨,九匹马都已疲累不堪。赵敏向地方官出示汝阳王调动天下兵马的金牌,再换了九匹坐骑,当日深夜,已驰抵海津镇(属今日的天津市),到达海边的界河口。 赵敏骑马直入县城,命县官急速备好一艘最坚固的大海船,船上舵工、水手、粮食、清水、兵刃、寒衣,一应齐备,除此之外,所有海船立即驱逐向南,海边五十里之内不许另有一艘海船停泊。汝阳王金牌到处,小小县官如何敢不奉命唯谨?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自在县衙门中饮酒等候。不到一日,县官报称一切均已办妥。在此同时,张无忌已匆匆写好一信,说明事急有变,自己和小昭、赵敏先行出海,命杨逍等人毋须等候。再命明教在海津联络站的主持,派遣稳妥教众快马送去庆元路定海。 三人到海边看船时,赵敏不由得连连顿足,大叫:“糟了!”原来海边所停泊的这艘海船船身甚大,船高二层,船头甲板和左舷右舷均装铁炮,却是蒙古海军的炮船。当年元世祖时,蒙古大军两次远征日本,大集舟师,不料两场飓风,将蒙古海军打得七零八落,东征之举归于泡影,但舟舰的规模却也从那时起遗了下来。赵敏百密一疏,没想到那县官竟会加倍巴结,去向水师借了一艘炮船来。这时船中粮食清水俱已齐备,而海边其余船只均已遵奉汝阳王金牌传令,早向南驶出数十里之外。赵敏苦笑之下,只得嘱咐众水手在炮口上多挂渔网,在船上装上十几担鲜鱼,装作是炮船旧了无用,改作渔船。 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换上水手装束,用油彩抹得脸上黄黄地,再黏上两撇鼠须,更没半点破绽。三人坐在船中,专等金花婆婆到来。 这位绍敏郡主料事如神,等到次日清晨,果然一辆大车来到海滨,金花婆婆携着蛛儿和周芷若前来雇船。船上水手早受赵敏嘱咐,诸多推托,说道这是一艘旧炮船改装的渔船,专作捕鱼,决不载客,直到金花婆婆取出两锭黄金作为船资,船老大方始勉强答应。金花婆婆带同蛛儿、周芷若上船,便命扬帆向东。 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之中,一叶孤舟,向着东南行驶。 舟行两日,张无忌和赵敏在底舱的窗洞中向外瞧去,只见白天的日头、晚上的月亮,总是在左舷上升,显然座船是迳向南行。其时已是初冬天时,北风大作,船帆吃饱了风,行驶甚速。张无忌跟赵敏商量过几次:“我义父是在极北的冰火岛上,咱们去找他,须得北行才是,怎么反向南去?”赵敏每次总是答道:“这金花婆婆必定另有古怪。何况这时节南风不起,便要北驶,也没法子。” 到得第六日午后,舵工下舱来向赵敏禀报,说道金花婆婆对这一带海程甚为熟悉,什么地方有大沙滩,什么地方有礁石,竟比这舵工还要清楚。 张无忌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啊,是了!莫非她是回灵蛇岛?”赵敏问道:“什么灵蛇岛?”张无忌道:“金花婆婆的老家是在灵蛇岛。她故世的丈夫叫银叶先生,灵蛇岛金花银叶,难道你没听说过吗?”赵敏噗哧一笑,说道:“你就大得我几岁,江湖上的事儿,倒挺内行似的。”张无忌笑道:“明教的邪魔外道,原比朝廷的郡主娘娘多知道些江湖闲事。”他二人本是死敌,各统豪杰,狠狠的打过几场硬仗,但在海船舱底同处数日之后,言笑不禁,又共与金花婆婆为敌,相互间的隔阂已一天少于一天。 舵工禀报之后,只怕金花婆婆知觉,当即回到后梢掌舵。 赵敏笑道:“大教主,那就烦你将灵蛇岛金花银叶威震江湖的事迹,说些给我这孤陋寡闻的小丫头听听。”张无忌笑道:“说来惭愧,银叶先生是何等样人,我一无所知,那位金花婆婆,我却跟她作过一番对。” 于是将自己如何在蝴蝶谷中跟“蝶谷医仙”胡青牛学医,如何各派人众为金花婆婆整得生死不得、来到蝶谷求医,如何自己受胡青牛指点而治愈众人,如何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比武落败,如何胡青牛、王难姑夫妇终于又死在金花婆婆手下种种情由,一一说了。他想胡青牛脾性虽然怪僻,但对自己实在不错,想到他夫妇尸体高悬树梢的情景,不由得眼眶红了。他将蛛儿要擒自己到灵蛇岛去作伴、自己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的事略去了不说。为何省略此节,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或许觉得颇为不雅罢。 第1748章 倚天屠龙记(135) 赵敏一声不响的听完,脸色郑重,说道:“初时我只道这老婆婆不过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原来其中尚有这许多恩怨过节,听你说来,这老婆婆委实极不好斗,咱们可千万大意不得。”张无忌笑道:“郡主娘娘文武双全,手下又统率着这许多奇材异能之士,对付区区一个金花婆婆,那也是游刃有余了。”赵敏笑道:“就可惜茫茫大海之中,没法召唤我手下的众武士、诸番僧去。”张无忌道:“这些煮饭的厨子、拉帆的水手,便算不得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该算是第二流了罢?” 赵敏一怔,格格笑了起来,说道:“佩服,佩服!大教主果然好眼力,须瞒你不过。”原来她回王府去取金银马匹之时,暗中嘱咐总管,调动一批下属,赶到海边听由差遣。这些人也是快马赶程,只比赵敏他们迟到了半天。她所调之人均未参与万安寺之战,从没与张无忌朝过相,分别扮作厨工、水手之属。但学武之人,神情举止自然流露,纵然极力掩饰,张无忌瞧在眼中,心里早已有数。 赵敏听他这么一说,暗想他既看了出来,金花婆婆见多识广,老奸巨猾,更早已识破了机关。好在己方人多势众,张无忌武功高强,她识破也好,不识破也好,倘若动手,她连蛛儿在内,终究不过两人,也不足为惧。她既不挑破,便不妨继续假装下去。 这几日之中,张无忌最耽心的,是周芷若服了金花婆婆那颗丸药后毒性是否发作。赵敏知他心意,见他眉头一皱,便派人到上舱去假作送茶送水,察看动静,每次回报,均说周姑娘言行如常,一无中毒征状。这么几次之后,张无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静坐船舱一角,想到了当日西域雪地中的情境,蛛儿如何陪伴自己,如何为何太冲、武烈、丁敏君等围逼之际尚来与自己见上一面,想到自己曾当着何太冲等众人之面,大声说道:“姑娘,我诚心诚意愿娶你为妻,盼你别说我不配。”又全心全意的对她说道:“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让你心里快活,忘去了从前的苦处。”他想到这几句话,不禁红晕上脸。 赵敏忽道:“呸!又在想你的周姑娘了!”张无忌道:“没有!”赵敏道:“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难道我管得着么?男子汉大丈夫,撒什么谎?”张无忌道:“我干么撒谎?我跟你说,我想的不是周姑娘。”赵敏道:“你若是想苦头陀、韦一笑,脸上不会是这般神情。那几个又丑又怪的家伙,你想到他们之时,会这样又温柔、又害臊么?”张无忌不好意思的一笑,道:“你这人也真厉害得过了份,别人心里想的人是俊是丑,你也知道。老实跟你说,我这时候想的人哪,偏偏十分之丑。” 赵敏见他说得诚恳,微微一笑,就不再理会。她虽聪明,却也万万料想不到他所思念之人,竟是船舱上层中那个丑女蛛儿。 张无忌想到蛛儿为了练那“千蛛万毒手”的阴毒功夫,以致面容浮肿,凹凸不平,那晚废园重见,唯觉更甚于昔时,言念及此,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心想她这门邪毒功夫越练越深,只怕身子心灵,两蒙其害。待得想到那日殷梨亭说起自己堕崖身亡、蛛儿伏地大哭的一番真情,心下更加感伤。他自到光明顶上之后,日日夜夜,若非忙于练功,便是为明教奔波,几时能得安静下来想想自己的心事?偶尔虽也记挂着蛛儿,也曾向韦一笑查问,也曾请杨逍派人在光明顶四周寻觅,但一直不知下落,此刻心下深深自责:“蛛儿对我这么好,可是我对她却如此寡情薄义?何以这些时日之中,我竟全没将她放在心上?”他自从做了明教教主之后,自己的私事一概都抛之脑后了。 赵敏忽道:“你又在懊悔什么了?”张无忌尚未回答,突听得船面上传来一阵吆喝之声,接着便有水手下来禀报:“前面已见陆地,老婆子命我们驶近。” 赵敏与张无忌从窗孔中望出去,只见数里外是个树木葱翠的大岛,岛上奇峰挺拔,耸立着好几座高山。座船吃饱了风,直驶而前。只一顿饭功夫,已到岛前。那岛东端山石直降入海,并无浅滩,战船吃水虽深,却可泊近岸边。 战船停泊未定,猛听得山冈上传来一声大叫,中气充沛,极是威猛。张无忌惊喜交集,这叫声熟悉之极,正是义父金毛狮王谢逊所发。一别十余年,义父雄风如昔,怎不令他心花怒放?当下也不及细思谢逊如何会从极北的冰火岛上来到此处,也顾不得给金花婆婆识破本来面目,急步从木梯走上后梢,向传来叫声的山冈上望去。 只见四条汉子手执兵刃,正在围攻一个身形高大之人。那人空手迎敌,正是金毛狮王谢逊。张无忌一瞥之下,便见义父虽然双目盲了,虽然以一敌四,虽然赤手空拳抵挡四件兵刃,却丝毫不落下风。他从未见过义父与人动手,此刻只瞧了几招,心下甚喜:“昔年金毛狮王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我义父武功尚在韦蝠王之上,足可与我外公并驾齐驱。”那四人武功显然也颇了得,从船梢仰望山冈,瞧不清四人面目,但见衣衫褴褛,背负布袋,当是丐帮人物。旁边另有三人站着掠阵。 只听一人说道:“交出屠龙刀……饶你不死……宝刀换命……”山间劲风将他言语断断续续的送将下来,隔得远了,听不明白,但已知这干人众意在劫夺屠龙宝刀。 只听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屠龙刀在我身边,丐帮的臭贼,有本事便来取去。”他口中说话,手脚招数半点不缓。 金花婆婆身形一晃,已到了岸上,咳嗽数声,说道:“丐帮群侠光降灵蛇岛,不来跟老婆子说话,却去骚扰灵蛇岛的贵宾,想干什么?” 张无忌心道:“这里果然便是灵蛇岛,听金花婆婆言中之意,似乎我义父是她请来的客人?我义父当年无论如何不肯离冰火岛回归中原,怎地金花婆婆一请,他便肯来?金花婆婆又怎知道我义父他老人家的所在?”一霎时心中疑窦丛生。 山冈上那四人听得本岛主人到了,只盼及早拾夺下谢逊,攻得更加紧急。岂知这么一来,登时犯了武学大忌。谢逊双眼已盲,全凭从敌人兵刃的风声中辨位应敌。这四人出手一快,风声更响,谢逊长笑一声,砰的一拳,击中在一人前胸,那人长声惨呼,从山冈上直堕下来,摔得头盖破裂,脑浆四溅。 在旁掠阵的三人中有人喝道:“退开!”轻飘飘的一拳击了出去,拳力若有若无,教谢逊无法辨明来路。果然拳头直击到谢逊身前数寸之处,他才知觉,急忙应招,已手忙脚乱,大为狼狈。先前打斗的三人闪身让开,在旁掠阵的一个老者又加入战团。此人与先前那人一般打法,也是出掌轻柔。数招一过,谢逊左支右绌,迭遇险招。 金花婆婆喝道:“季长老,郑长老,金毛狮王眼睛不便,你们使这等卑鄙手段,枉为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她一面说,一面撑着拐杖,走上冈去。别看她颤巍巍的龙钟支离,似乎让山风一刮便要摔将下来,可是身形移动竟然极快。但见她拐杖在地下一撑,身子便乘风凌虚般的飘行而前,片刻间已到山腰。蛛儿紧随在后,却落后了一大截。 张无忌挂念义父安危,也快步登山。赵敏跟着上来,低声道:“有这老婆子在,狮王决不会有凶险,你不必出手,隐藏形迹要紧。”张无忌点了点头,跟在蛛儿身后。这时只看到蛛儿婀娜苗条的背影,若不瞧她面目,何尝不是个绝色美女,何尝输与赵敏、周芷若、小昭三人?他心念一动之下,随即自责:“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义父身处大险,这当口你却去瞧人家姑娘,心中品评她相貌身裁美是不美?” 四人片刻间到了山冈之巅。只见谢逊双手出招极短,只守不攻,直至敌人拳脚攻近,才以小擒拿手拆解。这般打法一时可保无虞,但要击敌取胜,却也甚难。张无忌站在一棵大松树下,见义父满脸皱纹,头发已白多黄少,比之当日分手之时已苍老了许多,想是这十年来独处荒岛,日子过得甚是艰辛,心下不由得难过,胸口一阵激动,忍不住便要代他打发了敌人,上前相认。赵敏知他心意,捏一捏他手掌,摇了摇头。 只听金花婆婆说道:“季长老,你的‘阴山掌大九式’驰誉江湖,何必鬼鬼祟祟的变作绵掌招式?郑长老更加不成话了,你将‘回风拂柳拳’暗藏在八卦拳中,金毛狮王谢大侠便不知道了……咳咳……” 谢逊瞧不见敌人招式,对敌时便即吃亏,加之那季郑二老十分狡狯,出招时故意变式,令他捉摸不定。金花婆婆这一点破,他已胸有成竹,乘着郑长老拳法欲变不变之际,呼的一拳击出,正好和郑长老击来的一拳相抵。郑长老退了两步,方得拿定桩子。季长老从旁挥掌相护,使谢逊无暇追击。 张无忌瞧这丐帮二长老时,见那季长老矮矮胖胖,满脸红光,倒似个肉庄屠夫,那郑长老却憔悴枯瘦,面有菜色,才不折不扣似个丐帮人物。两人背上都负着八只布袋。远处站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也穿着丐帮服色,但衣衫浆洗得干干净净,背上竟也负着八只布袋,以他这等年纪,居然已做到丐帮的八袋长老,可说极为罕有。忽听那人说道:“金花婆婆,你明着不助谢逊,这口头相助,难道不算么?” 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阁下也是丐帮中的长老么?恕老婆子眼拙,倒没会过。”那人道:“在下新入丐帮不久,婆婆自是不识。在下姓陈,草字友谅。”金花婆婆自言自语:“陈友谅?陈友谅?没听见过。” 蓦听得吆喝之声大作,郑长老左臂上又中了谢逊一拳,在旁观斗的三名丐帮弟子又挺兵刃上前围攻。这三人武功不及季郑二长老,本来反而碍手碍脚,但谢逊目盲之后从未和人动手过招,绝无临敌经验,今日初逢强敌,敌人在拳脚之中再加上兵刃,声音混杂,方位难辨,顷刻之间,肩头中了一拳。 张无忌见情势危急,正要出手,赵敏低声道:“金花婆婆岂能不救?”张无忌略一迟疑,只见金花婆婆仍拄着拐杖,微微冷笑,并不上前相援。便在此时,谢逊左腿又给郑长老重重踢中了一脚。谢逊一个踉跄,险些儿摔倒。 张无忌手中早已扣好了七粒小石子,这时再也不能忍耐,右手一振,七粒小石子疾飞而出,分击五人。石子未到,猛见黑光闪动,嗤的一声响,三件兵刃登时削断,五个人中有四人给齐胸斩断,分为八截,四面八方的摔下山麓,只郑长老断了一条右臂,跌倒在地,背心上还嵌了张无忌所发的两粒石子。那四个遭斩之人身上也均嵌了石子,只是刀斩在先,中石在后,张无忌这一下出手,倒是多余的了。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人无不心惊。但见谢逊手中握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正是号称“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他横刀站在山巅,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一般。 张无忌自幼便见过这柄大刀,却没想到其锋锐威猛,竟至如斯。 金花婆婆喃喃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 郑长老一臂斩落,背上又给石子打中,痛得杀猪似的大叫。陈友谅脸色惨白,朗声道:“谢大侠武功盖世,佩服,佩服。这位郑长老请你放下山去,在下抵他一命便是,便请谢大侠动手!”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动容,没料到此人倒也义气深重。张无忌心中不由得好生敬重。 谢逊道:“陈友谅,嗯,你倒是条好汉,将这姓郑的抱了去罢,我也不来难为于你!”陈友谅道:“在下先谢过谢大侠不杀之恩。只丐帮已有五人命丧谢大侠之手,在下十年之内倘若习武有成,当再来了断今日恩仇。”谢逊心想,自己只须踏上一步,宝刀一挥,此人万难逃命,在这凶险之极的当口,居然还敢说出日后寻仇的话来,算得极有胆色,便道:“老夫若再活得十年,自当领教。”陈友谅抱拳向金花婆婆行了一礼,说道:“丐帮擅闯贵岛,这里谢罪了!”抱起郑长老,大踏步走下山去。 金花婆婆向张无忌瞪了一眼,冷冷的道:“你这小老儿好准、好强的打穴手法啊。你为何一共发了七粒石子?本想一粒打陈友谅,一粒便来打我是不是?”张无忌见她识破了自己扣着七石的原意,却没识破自己本来面目,便不回答,只微微一笑。金花婆婆厉声道:“小老儿,你尊姓大名啊?假扮水手,一路跟着我老婆婆,却是为何?在金花婆婆面前弄鬼,你还要性命不要?”张无忌不擅撒谎,一怔之下,答不上来。 赵敏放粗了嗓子说道:“咱们巨鲸帮向在海上找饭吃,做的是没本钱买卖。老婆婆出的金子多,便送你一趟又待如何?这位兄弟瞧着丐帮恃多欺人,忍不住出手相援,原是好意,没料到谢大侠武功如此了得,倒显得我们多事了。”她学的虽是男子声调,但仍不免尖声尖气,听来十分刺耳。只是她化装精妙,活脱是个黄皮精瘦的老儿,金花婆婆倒也没瞧出破绽。 谢逊左手一挥,说道:“多谢了!唉,金毛狮王虎落平阳,今日反要巨鲸帮相助。一别江湖二十载,武林中能人辈出,我何必还要回来?”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调中充满了意气消沉、感慨伤怀之情。适才张无忌手发七石,劲力之强,世所罕有,谢逊听得清清楚楚,既震惊武林中有这等高手,又自伤今日全仗屠龙刀之助,方得脱困于宵小的围攻,回思二十余年前王盘山气慑群豪的雄风,当真如同隔世。 第1749章 倚天屠龙记(136) 金花婆婆道:“谢三哥,我知你不喜旁人相助,是以没出手,你不见怪罢?”张无忌听她竟然称他义父为“三哥”,心中微觉诧异,他不知义父排行第三,而瞧金花婆婆的年纪,显然又较他义父为老。只听谢逊道:“有什么见怪不见怪?你这次回去中原,可探听到了我那无忌孩儿什么讯息?” 张无忌心头一震,只觉一只柔软的手掌伸了过来紧紧的握住他手,知道赵敏不欲自己于此刻上前相认,适才没听她话,贸然发石相援,已然冒昧,只因关切太过,不能让谢逊受人欺凌,此刻忍得一时,却无关碍。 金花婆婆道:“没有!”谢逊长叹一声,隔了半晌,才道:“韩夫人,咱们兄妹一场,你可不能骗我瞎子。我那无忌孩儿,当真还活在世上么?” 金花婆婆迟疑未答。蛛儿突然说道:“谢大侠……”金花婆婆左手伸出,紧紧扣住她手腕,瞪眼相视,蛛儿便不敢再说下去了。谢逊道:“殷姑娘,你说,你说!你婆婆在骗我,是不是?”蛛儿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金花婆婆右掌举起,放在她头顶,只须蛛儿一言说得不合她心意,内力一吐,立时便取了她性命。蛛儿道:“谢大侠,我婆婆没骗你。这一次我们去中原,没打听到张无忌的讯息。”金花婆婆听她这么说,右掌便即提起,离开了她脑门,但左手仍扣着她手腕。 谢逊道:“那么你们打听到了什么消息?明教怎样了?咱们那些故人怎么样?” 金花婆婆道:“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我没去打听。我只是要去找害死我丈夫的番僧算帐,还要找峨嵋派的灭绝老尼,报那一剑之仇,其余的事,老婆子也没放在心上。” 谢逊怒道:“好啊,韩夫人,那日你在冰火岛上,对我怎样说来?你说我张五弟夫妇为了不肯吐露我藏身的所在,在武当山上给人逼得双双自刎;我那无忌孩儿成为没人照料的孤儿,流落江湖,到处受人欺凌,惨不堪言,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谢逊道:“你说他遭人打了一掌玄冥神掌,日夜苦受煎熬。你在蝴蝶谷中曾亲眼见过他,要他到灵蛇岛来,他却执意不肯,是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我若骗了你,天诛地灭,金花婆婆比江湖上的下三滥还不如,我死了的丈夫在地下也不得安稳。” 谢逊点点头,道:“殷姑娘,你当真见过无忌?”蛛儿道:“是啊!那天我苦劝他来灵蛇岛,他非但不听,反而咬了我一口。我手背上牙齿痕还在,决不是假的。我……我好生记挂他。” 赵敏抓着张无忌的手掌忽地一紧,双目凝视着他,眼光中露出又取笑、又怨怼的神色,意思似说:“你骗得我好!原来这姑娘先识得你,你们中间还有过这许多纠葛过节。”张无忌脸上一红,想起蛛儿对自己的一番古怪情意,心中又甜蜜,又酸苦。 突然之间,赵敏抓起张无忌的手来,提到口边,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张无忌手背登时鲜血迸流,体内九阳神功自然而然生出抵御之力,一弹之下,将赵敏的嘴角都震破了,也流出血来。但两人都忍住了不叫出声。张无忌眼望赵敏,不知她为何突然咬自己一口,却见她眼光中满是笑意,柔情脉脉,盈盈欲滴,张无忌从她的黄脸假须之后,心中见到了她的艳丽娇美。 谢逊道:“好啊!韩夫人,我只因挂念我无忌孩儿孤苦,这才万里迢迢的离了冰火岛重回中原。你答允我去探访无忌,却何以不守诺言?”张无忌眼中的泪水滚来滚去,此时才知义父明知遍地仇家、仍不避凶险的回到中原,全是为了自己。 金花婆婆道:“当日咱们说好了,我为你寻访张无忌,你便借屠龙刀给我。谢三哥,你借刀于我,老婆子言出如山,自当为你探访这少年的确实音讯。”谢逊摇头道:“你先将无忌领来,我自然借刀与你。”金花婆婆冷冷的道:“你信不过我么?”谢逊道:“世上之事,难说得很。亲如父子兄弟,也有信不过的时候。” 张无忌知他想起了成昆的往事,心中又一阵难过。 金花婆婆道:“那么你定是不肯先借刀的了?”谢逊道:“我放了丐帮的陈友谅下山,从此灵蛇岛上再无宁日,不知武林中将有多少仇家会来跟我为难。金毛狮王早已非复当年,除了这柄屠龙刀外,再也别无倚仗,嘿嘿……”他突然冷笑数声,说道:“韩夫人,适才那五人向我围攻,连那位巨鲸帮的好汉,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难道你心中不是存着害我之意么?你是盼望我命丧丐帮手底,然后再来捡这现成便宜。谢逊眼睛虽瞎,心可没瞎。韩夫人,我再请问你,谢逊到你灵蛇岛来,此事十分隐秘,何以丐帮却知道了?”金花婆婆道:“我正要好好的查个明白。” 谢逊伸手在屠龙刀上一弹,收入长袍之下,说道:“你不肯为我探访无忌,也只好由你。谢逊唯有重入江湖,再闹个天翻地覆。”说罢仰天一声清啸,纵身而起,从西边山坡上走了下去。但见他脚步迅捷,直向岛北一座山峰走去。 那山顶上孤零零的盖着一所茅屋,想来他便住在那里。 金花婆婆等谢逊走远,回头向张无忌和赵敏瞪了一眼,喝道:“滚下去!” 赵敏拉着张无忌的手,当即下山,回到船中。张无忌道:“我要瞧义父去。”赵敏道:“当你义父离去之时,金花婆婆目露凶光,你没瞧见么?”张无忌道:“我也不怕她。”赵敏道:“我瞧这岛中藏着许多诡秘之事。丐帮人众何以会到灵蛇岛来?金花婆婆如何得知你义父的所在?她如何能找到冰火岛去?这中间实有许多不解之处。你去将金花婆婆一掌打死,原也不难,可是那就什么也不明白了。”张无忌道:“我并不想打死金花婆婆,但义父想得我好苦,我立刻要去见他。” 赵敏摇头道:“别了十年啦,也不争再等一两天。张公子,我跟你说,咱们固然要防金花婆婆,可是也得防那陈友谅。”张无忌道:“那陈友谅么?此人很重义气,倒是条汉子。”赵敏道:“你心中真这么想?没骗我么?”张无忌奇道:“骗你什么?这陈友谅甘心代郑长老一死,就很难得。” 赵敏一双妙目凝视着他,叹了口气,道:“张公子啊张公子,你是明教教主,要统率多少桀骜不驯的英雄豪杰,谋干多少大事,如此容易受人之欺,那如何得了?”张无忌奇道:“受人之欺?”赵敏道:“这陈友谅明明欺骗了谢大侠,你双眼瞧得清清楚楚,怎会看不出来?”张无忌跳了起来,心中不愤,问道:“他骗我义父?” 赵敏道:“当时谢大侠屠龙刀一挥,丐帮高手四死一伤,那陈友谅武功再高,未必能逃得过宝刀的一割。身当此境,不是上前拚命送死,便是跪地求饶。可是你想,谢大侠不愿自己行踪为人知晓,陈友谅再磕三百个响头,也未必能哀求得谢大侠心软,除了假装仁侠重义,难道还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她一面说,一面在张无忌手背伤口上敷了一层药膏,用自己的手帕为他包扎。 张无忌听她解释陈友谅的处境,果然一点不错,可是回想当时陈友谅慷慨陈辞,语气中实无半点虚假,仍将信将疑。赵敏又道:“好,我再问你:那陈友谅对谢大侠说这几句话之时,他两只手怎样,两只脚怎样?” 张无忌那时听着陈友谅说话,时而瞧瞧他脸,时而瞧瞧义父的脸色,没留神陈友谅手脚如何,但他全身姿势其实均已瞧在眼中,旁人不提,他也不会重行念及,此刻听赵敏问起,当时的情景便重新映入脑海,说道:“嗯,那陈友谅右手略举,左手横摆,那是一招‘狮子搏兔’。他两只脚么?嗯,是了,这是‘降魔踢斗式’。那都是少林派的拳法,但也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招数。难道他假装向我义父求情,其实是意欲偷袭么?那可不对啊,这两下招式不管用。” 赵敏冷笑道:“张公子,你于世上的人心险恶,可真明白得太少。谅那陈友谅有多大武功,他向谢大侠偷袭,焉能得手?此人聪明机警,乃第一等人才,当有自知之明。倘若他假装义气深重的鬼蜮伎俩给谢大侠识破了,不肯饶他性命,依他当时所站位置,这一招‘降魔踢斗式’踢的是谁?一招‘狮子搏兔’搏的是那一个?” 张无忌只因对人处处往好的一端去想,没去深思陈友谅的诡计,经赵敏这么一提,脑海中一闪,背上竟微微出了一些冷汗,颤声道:“他……他这一脚踢的是躺在地下的郑长老,出手去抓的是殷姑娘。”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对啦!他一脚踢起郑长老往谢大侠身前飞去,再抓着那位跟你青梅竹马、结下啮手之盟的殷姑娘,往谢大侠身前推去,这么缓得一缓,他便有机可乘,或者能逃得性命。虽然谢大侠神功盖世,手有宝刀,此计未必能售,但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倘若是我,所作所为也只能如此这般。我一直要另想别策,可是直到现下,仍想不出旁的更好法子。此人在顷刻之间机变如此,当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说着不禁连连赞叹。 张无忌越想越心寒,世上人心险诈,他自小便经历得多了,但像陈友谅那样厉害,倒也少见,过了半晌,说道:“赵姑娘,你一眼便识破了他的机关,比他更为了得。” 赵敏脸一沉,道:“你讥刺我么?我跟你说,你如怕我用心险恶,不如远远的避开我为妙。”张无忌笑道:“那也不必。你对我所使诡计已多,我事事会防着些儿。”赵敏微微一笑,说道:“你防得了么?怎么你手背上给我下了毒药,也不知道呢?” 张无忌一惊,果觉伤口中微感麻痒,忙撕下手帕,伸手背到鼻端一嗅,叫道:“啊哟!”知道是给搽上了“去腐消肌膏”,那是外科中用以烂去腐肉的消蚀药膏,虽非毒药,但涂在手上,给她咬出的齿痕不免要烂得更加深了。这药膏本有些微的辛辣之气,赵敏在其中调了些胭脂,再用自己的手帕给他包扎,香气掩过了药气,教他不致发觉。张无忌忙奔到船尾,倒些清水来擦洗干净。赵敏跟在身后,笑吟吟的助他擦洗。张无忌在她肩头上轻轻一推,恼道:“别走近我,这般恶作剧干么?难道人家不痛么?” 赵敏格格笑了起来,说道:“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怕你痛得厉害,才用这法子。”张无忌不去理她,气愤愤的自行回到船舱,闭上了眼睛。赵敏跟了进来,叫道:“张公子!”张无忌假装睡着,赵敏又叫了两声,他索性打起呼来。赵敏叹道:“早知如此,我索性涂上毒药,取了你的狗命,胜于给你不理不睬。” 张无忌睁开眼来,问道:“我怎地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你且说说。” 赵敏笑道:“我若说得你服,你便如何?”张无忌道:“你惯会强辞夺理,我自然辩你不过。”赵敏笑道:“你还没听我说,心下早便虚了,早知我是对你一番好意。” 张无忌“呸”了一声道:“天下有这等好意!咬伤了我手背,不来赔个不是,那也罢了,再跟我涂上些毒药,我宁可少受些你这等好意。”赵敏道:“嗯,我问你:是我咬你这口深呢,还是你咬殷姑娘那口深?”张无忌脸上一红,道:“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干么?”赵敏道:“我偏要提。我在问你,你别顾左右而言他。” 张无忌道:“就算是我咬殷姑娘那口深。可是那时候她抓住了我,我当时武功不及她,怎么也摆脱不了,小孩子心中急起来,只好咬人。你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没抓住你,要你到灵蛇岛来?” 赵敏笑道:“这就奇了。当时她抓住了你,要你到灵蛇岛来,你死也不肯来。怎地现下人家没请你,你却又巴巴的跟了来?毕竟是人大心大,什么也变了。”张无忌脸上又一红,笑道:“这是你叫我来的!”赵敏听了这话,脸也红了,心中感到一阵甜意。张无忌那句话似乎是说:“她叫我来,我死也不肯来。你叫我来,我便来了。” 两人半晌不语,眼光一相对,忙都避了开去。 赵敏低下了头,轻声道:“好罢!我跟你说,当年你咬了殷姑娘一口,她隔了这么久,仍念念不忘于你,我听她说话的口气啊,只怕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咬你一口,也要叫你一辈子忘不了我。”张无忌听到这里,才明白她的深意,心中感动,却说不出话来。 赵敏又道:“我瞧她手背上的伤痕,你这一口咬得很深。我想你咬得深,她也记得深。要是我也重重的咬你一口,却狠不了这个心;咬得轻了,只怕你将来忘了我。左思右想,只好先咬你一下,再涂‘去腐消肌膏’,把那些牙齿印儿烂得深些。” 张无忌先觉好笑,随即想到她此举虽然异想天开,终究是对自己一番深情,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怪你了。算是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待我如此,用不着这么,我也决不会忘。” 赵敏本来柔情脉脉,一听此言,眼光中又露出狡狯顽皮之意,笑道:“你说:‘你待我如此’,是说我待你如此不好呢,还是如此之好?张公子,我待你不好的事情很多,待你好的,却没一件。”张无忌道:“以后你多待我好一些,那就成了。”握住她左手放到口边,笑道:“我也来狠狠的咬上一口,教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赵敏突然一阵娇羞,甩脱了他手,奔出舱去,一开舱门,险些与小昭撞了个满怀。赵敏吃了一惊,暗想:“糟糕!我跟他这些言语,莫要都让这小丫头听去啦,那可羞死人了!”不由得满脸通红,奔上了甲板。 小昭走到张无忌身前,说道:“教主,我见金花婆婆和那丑姑娘从那边走过,两人都负着一只大袋子,不知要捣什么鬼。” 第1750章 倚天屠龙记(137) 张无忌嗯了一声,他适才和赵敏说笑,渐涉于私,突然见到小昭,不免有些羞惭,又微感内咎,有点儿对这小妹子不起,心想小昭其实对我更好,可是我从来没对她这般说到了心坎儿里去。他楞了一楞,才道:“是不是走向岛北那山上的小屋?”小昭道:“不是,她二人一路向北,但没上山,似乎在争辩什么。那金花婆婆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张无忌走到船尾,遥遥瞧见赵敏俏立船头,眼望大海,只不转过身来,但听得海中波涛忽喇忽喇的打在船边,他心中也如波浪起伏,难以平静。良久良久,眼见太阳从西边海波中没了下去,岛上树木山峰渐渐的阴暗朦胧,这才回进船舱。 张无忌用过晚饭,对赵敏和小昭道:“我去探探义父,你们守在船里罢,免得人多了给金花婆婆惊觉。”赵敏道:“那你索性再等一个更次,待天色全黑再去。”张无忌道:“是。”他惦记义父,心热如沸,这一个更次可着实难熬。好容易等得四下里一片漆黑,他站起身来,向赵敏和小昭微微一笑,走向舱门。 赵敏解下腰间倚天剑,道:“张公子,你带了此剑防身。”张无忌一怔,道:“你带着的好。”赵敏道:“不!你此去我有点儿耽心。”张无忌笑道:“耽心什么?”赵敏道:“我也说不上来。金花婆婆诡秘难测,陈友谅鬼计多端,又不知你义父是否相信你就是他那‘无忌孩儿’……唉,此岛号称‘灵蛇’,说不定岛上有什么厉害的毒物,更何况……”她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张无忌道:“更何况什么?”赵敏举起自己手来,在口唇边做个一咬的姿势,嘻嘻一笑,不由得脸儿红了。张无忌知她说的是他表妹殷离,摆了摆手,走出舱门。 赵敏叫道:“接着!”将倚天剑掷了过去。张无忌接住剑身,心头又是一热:“她对我这等放心,竟连倚天剑也借了给我。” 他将剑插入腰带,提气便往岛北那山峰奔去。他记着赵敏的话,生怕草中藏有蛇虫毒物,只往光秃秃的山石上落脚。只一盏茶功夫,已奔到山峰脚下,抬头望去,见峰顶那茅屋黑沉沉的并无灯火,心想:“义父已安睡了么?”但随即想起:“他老人家双目已盲,要灯火何用?”便在此时,隐隐听得左首山腰中传来说话声音。他伏低身子,寻声而往,声音却又听不见了。 这时一阵朔风自北吹来,刮得草木猎猎作响,张无忌乘着风声,快步疾进,只听得前面四五丈外,金花婆婆压低着嗓子道:“还不动手?延延挨挨的干什么?”殷离道:“婆婆,你这么干,似乎……似乎对不起老朋友。谢大侠跟你数十年的交情,他信得过你,才从冰火岛回归中原。”金花婆婆冷笑道:“他信得过我?真笑话奇谈了。他如信得过我,干么不肯借刀于我?他回归中原,只是要找寻义子,跟我有甚相干?” 黑暗之中,依稀见到金花婆婆佝偻着身子,忽然叮的一声轻响,她身前发出一下金铁和山石撞击之声,过了一会,又是这么一响。张无忌大奇,但生怕给二人发觉,不敢再走近瞧个明白。只听殷离道:“婆婆,你要夺他宝刀,明刀明枪的交战,还不失为英雄行迳。眼下之事倘若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好汉耻笑?那灭绝师太已经死了,你又要屠龙刀何用?” 金花婆婆大怒,伸直了身子,厉声道:“小丫头,当年是谁在你父亲掌底救了你的小命?现下人大了,就不听婆婆吩咐!这谢逊跟你非亲非故,何以要你一鼓劲儿的护着他?你倒说来听听。”她语气严峻,嗓音却低,似乎生怕让峰顶的谢逊听到了,其实峰顶和此处相距极远,只要不是以内力传送,便高声呼喊,也未必能听到。 殷离将手中拿着的一袋物事往地下一摔,呛啷啷一阵响亮,跟着退开了三步。 金花婆婆厉声道:“怎样?你羽毛丰了,便想飞了,是不是?”张无忌虽在黑暗之中,仍可见到她晶亮的目光如冷电般威势迫人。殷离道:“婆婆,我决不敢忘你救我性命、教我武艺的大恩。可是谢大侠是他……是他的义父啊。”金花婆婆哈哈一声干笑,说道:“天下竟有你这等痴丫头!那姓张的小子摔在西域万丈深谷之中,那是你亲耳听到武烈、武青婴他们说的。你还不死心,硬将他们掳了来,详加拷问,他们一切说得明明白白了,难道这中间还有假的?这会儿那姓张的小子尸骨都化成灰啦,你还念念不忘于他。” 殷离道:“婆婆,我心中可就撇不下他。也许,这就是你说的什么……什么前世的冤孽!”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别说当年这孩子不肯跟咱们到灵蛇岛来,就算跟你成了夫妻,他死也死了,又待怎地?幸亏他死得早,要是这当口还不死啊,见到你这般模样,又怎能爱你?你眼睁睁的瞧着他爱上别个女子,心中怎样?”这几句话语气已大转温和。 殷离默默不语,显是无言可答。金花婆婆又道:“别说旁人,单是咱们擒来的那个峨嵋派周姑娘,这般美貌,那姓张的小子见了非动心不可。那时你要杀了周姑娘呢,还是杀了那小子?哼哼,你倘若不练这千蛛万毒手,原是个绝色佳人,现在啊,可什么都完啦!”殷离道:“他人已死了,我相貌也毁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是谢大侠既是他义父,婆婆,咱们便不能动他一根寒毛。婆婆,我只求你这件事,另外我什么也听你的话。”说着当即跪倒。 张无忌暗自诧异:“我新任明教教主,早已轰传武林,怎地她二人却一无所知?嗯,是了,想是她二人远赴冰火岛接回我义父,来回耽搁甚久,这次前往大都,一到即回,又跟谁也没来往,因之对我名字全无所闻。” 金花婆婆沉吟片刻,道:“好,你起来!”殷离喜道:“多谢婆婆!”金花婆婆道:“我答允你不伤他性命,但那柄屠龙刀我却非取不可。”殷离道:“可是……”金花婆婆截断她话头,喝道:“别再啰里啰唆,惹得婆婆生气。”手一扬,叮的又是一响。但见她双手连扬,渐渐走远,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殷离抱头坐在一块石上,轻轻啜泣。 张无忌见她对自己竟如此一往情深,心下激动万分,不由得热泪盈眶。 过了一会,金花婆婆在十余丈外喝道:“拿来!”殷离无可奈何,只得提了两只布袋,走向金花婆婆身旁。 张无忌走上几步,低头看时,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地下每隔两三尺,便是一根七八寸长的钢针插在山石之中,向上的一端尖利异常,闪闪生光。他越想越心惊,金花婆婆显然要去邀斗他义父谢逊,却生怕不敌,倘若发射暗器,谢逊听风辨器,自可躲得了,但在地下预布钢针,无声无息,只须引得他进入针地,双目失明之人如何能够抵挡?他忍不住怒气勃发,伸手便想拔出钢针,挑破她的阴谋,转念一想:“这恶婆叫我义父为谢三哥,昔日两人的交情必定非同寻常。且待她先和我义父破脸,我再来揭破她鬼计。今日老天既教我张无忌在此,决不致让义父受到损伤。” 当下抱膝坐在石后,静观其变。忽听得山风声中,有如落叶掠地,有个轻功高强之人悄悄欺近,转头瞧去,只见一人躲躲闪闪的走来,正是那丐帮长老陈友谅,手执弯刀,却用布套套着刀身,遮住刀光。他暗想赵敏所料不错,此人果非善类。 只听得金花婆婆长声叫道:“谢三哥,有不怕死的狗贼找你来啦!” 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金花婆婆好生厉害,难道我的踪迹让她发见了?按理说决不致于。只见陈友谅伏身在长草之中,更一动也不敢动。张无忌几个起落,又向前抢出数丈,他要离义父越近越好,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诡计,救援不及。 过不多时,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山顶小屋中走了出来,正是谢逊,缓步下山,走到离金花婆婆数丈处站定,一言不发。 金花婆婆道:“嘿嘿,谢三哥,你对故人步步提防,对外人却十分轻信。你白天放了的陈友谅,这会儿又来找你啦。”谢逊冷冷的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逊一生只吃自己人的亏。那陈友谅干么又来找我?” 金花婆婆道:“这等奸猾小人,理他作甚?白天你饶他性命之时,你可知他手上脚下摆的是什么招式?他双手摆的是‘狮子搏兔’,脚下蓄势蕴力,乃是一招‘降魔踢斗式’,哈哈!”她说话清脆动听,但笑声却似枭啼,深宵之中,更显凄厉。 谢逊一怔,已知金花婆婆所言不虚,只因自己眼盲,竟上了陈友谅的当。他淡淡的道:“谢逊受人之欺,已非首次。此辈宵小,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有何分别?韩夫人,你也算是我好朋友,当时不说,这时候再来说给我听,是存心气我来着?”说到这里,突然间纵身而起,迅捷无伦的扑到陈友谅身前。 陈友谅大骇,挥刀劈去。谢逊左手一拗,将他手中弯刀夺过,顺手掷地,跟着啪啪啪,连打他三个耳光,右手抓住他后颈提起,说道:“我此刻杀你,如同杀鸡,不过谢逊有言在先,许你十年之后再来找我。你再教我在此岛上撞见,当场便取你狗命。”一挥手,将他远远掷了出去。 眼见那陈友谅落身之处,正是插满了尖针的所在,他这一落下,身受针刺,金花婆婆布置了一夜的奸计立时破败。她飞身而前,伸拐杖在他腰间一挑,将他又送出数丈,喝道:“你再敢踏上我灵蛇岛一步,我杀你丐帮一百名化子。金花婆婆说过的话向来作数,今日先赏你一朵金花。”左手一扬,黄光微闪,噗的一声,一朵金花已打在陈友谅左颊的“颊车穴”上,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以免泄漏机密。 陈友谅按住左颊,急奔下山而去。此时谢逊相距尖针阵已不过数丈,张无忌反而在他身后。张无忌内功高出陈友谅远甚,屏住呼吸,谢逊和金花婆婆均不知他伏身在旁。 金花婆婆回身赞道:“谢三哥,你以耳代目,不减其明,此后重振雄风,可再在江湖上纵横二十年。”谢逊道:“我可听不出‘狮子搏兔’和‘降魔踢斗式’。只要得知无忌孩儿的确讯,我已死也瞑目。谢逊身上血债如山,死得再惨也是应该,还说什么纵横江湖?” 金花婆婆笑道:“明教护教法王,杀几个人又算什么?谢三哥,你的屠龙刀借我一用罢。”谢逊摇头不答。金花婆婆又道:“此处形迹已露,你也不能再住。我另行觅个隐僻所在,送你去小住数月,待我持屠龙刀去胜了峨嵋派的大敌,绝对尽全力为你探访张公子下落。凭我的本事,要将张公子带到你面前,当非难事。”谢逊又摇了摇头。 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还记得‘四大法王,紫白金青’这八个字么?想当年咱们在阳教主手下,鹰王殷二哥,蝠王韦四哥,再加你我二人,横行天下,有谁能挡?今日虎老雄心在,你能让紫衫老妹子任由人欺,不加援手么?” 张无忌大吃一惊:“听她这话,莫非她竟是本教四大法王之首的紫衫龙王?天下焉有这等奇事?怎么她连韦蝠王也叫‘四哥’?” 只听谢逊喟然道:“这些旧事,还提他作甚?老了,大家都老了!” 金花婆婆道:“谢三哥,我老眼未花,难道看不出三十年来你武功大进?你又何必谦虚?咱们在这世上也没多少时候好活了,依我说啊,明教四大法王乘着没死,该当联手江湖,再轰轰烈烈的干一番事业。”谢逊叹道:“殷二哥年纪大了,韦四弟身上寒毒难除,这时候未必还活着。”金花婆婆笑道:“这个你可错了。我老实跟你说,白眉鹰王和青翼蝠王,眼下都在光明顶上。”谢逊奇道:“他们又回光明顶?那干什么?”金花婆婆道:“这是阿离亲眼所见。阿离便是殷二哥的亲孙女,她得罪了父亲,她父亲要杀她。第一次是我救了她,第二次是韦四哥所救。韦四哥带她上光明顶去,中途又给我悄悄偷了出来。阿离,你将六大门派如何围攻光明顶,跟谢公公说说。” 殷离于是将在西域所见之事简略的说了,只是她未上光明顶就给金花婆婆携回,以后光明顶上的一干事故就全然不知。 谢逊越听越焦急,连问:“后来怎样?后来怎样?”终于怒道:“韩夫人,你虽因婚姻之事和众兄弟不和,但本教有难,你怎能袖手旁观?阳教主是你义父,他当年如何待你,你全不放在心上了?你瞧殷二哥和韦四弟、五散人和五行旗,不是同赴光明顶出力么?”金花婆婆冷冷的道:“我取不到屠龙刀,终究是峨嵋派灭绝老尼的手下败将,便到光明顶上,也没面目再跟她动手,去了还不是白饶?” 两人相对默然。过了一会,谢逊问道:“你当日如何得知我的所在,何以始终不肯明言?是武当派的人说的么?”金花婆婆道:“武当派的人怎知道?张翠山夫妇受诸派勒逼,宁可自刎,也不肯吐露你藏身之所,武当门下自然不知。好,今日我什么也不必瞒你,我在西域撞到一个名叫武烈的人,他是当年大理段家传人武三通的子孙,阴错阳差,我听他和女儿说话,给我捉摸到了破绽,用酷刑逼他说了出来。”谢逊沉默半晌,才道:“这个姓武的见过我那无忌孩儿,是不是?想是他骗着小孩儿家,探听到了秘密。” 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下惭愧无已,想起当年自己在朱家庄受欺,朱长龄、朱九真父女以诡计套得自己吐露真情,倘若义父竟尔因此落入奸人手中,自己可真万死莫赎了。义父虽然眼盲,推测这件事却便似亲见一般。 只听谢逊又问:“六大派围攻明教,岂同小可,我教到底怎样?”金花婆婆道:“明教兴衰存亡,早跟老婆子没半点相干。当年光明顶上,大伙儿一齐跟我为难,你是全忘了,老婆子却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只阳教主和你谢三哥,才真正对我是好的,我可也没忘记。”谢逊道:“唉,私怨事小,护教事大。韩夫人,你胸襟未免太窄。” 第1751章 倚天屠龙记(138) 金花婆婆怒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我却是气量窄小的妇道人家。当年我破门出教,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干。若非如此,那胡青牛怎能将我当作外人?他为何定要我重归明教,才肯为银叶大哥疗毒?胡青牛是我所杀,紫衫龙王早犯了明教的大戒。我跟明教还能有什么干系?”谢逊摇了摇头,道:“韩夫人,我明白你的心事。你想借我屠龙刀去,口说是对付峨嵋派,实则是去对付杨逍、范遥。你念念不忘的,只是想进光明顶的秘道。你要夺倚天剑,想来用意也是这样。那我更加不能相借。” 金花婆婆默然。隔了一会,只听她咳嗽数声,说道:“谢三哥,当年你我的武功,高下如何?”谢逊道:“四大法王,各有所长。”金花婆婆道:“今日你坏了一对招子,再跟老婆子相比呢?” 谢逊昂然道:“你要恃强夺刀,是不是?谢逊有屠龙刀在手,抵得过坏了一对招子。”他嘘了口长气,向前踏上一步,一对失了明的眸子对准了金花婆婆,神威凛凛。 殷离瞧得害怕,向后退了几步。金花婆婆却佝偻着身子,撑着拐杖,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看来谢逊只须一伸手,便能将她一刀斩为两段,但她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全没将谢逊放在眼里。张无忌曾见过她数度出手,当真快速绝伦,比之韦一笑,另有一分难以言说的诡秘怪异,如鬼如魅,似精似怪。此刻她和谢逊相对而立,一个是剑拔弩张,蓄势待发,一个却似成竹在胸,好整以暇。张无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义父和韦蝠王之上,武功自然十分厉害,不禁为谢逊暗暗耽心。 但听得四下里疾风呼啸,隐隐传来海中波涛之声,于凶险的情势之中,更增一番凄怆悲凉之意。两人相向而立,相距不过丈许,谁也不先动手。 过了良久,谢逊忽道:“韩夫人,今日你定要迫我动手,违了我们四法王昔日结义时祸福与共、生死不渝的誓言,谢逊好生难受。”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向来心肠挺软,我当时真没料到,武林中那许多成名的英雄豪杰,都是你一手所杀。”谢逊叹道:“我心怀父母妻儿之仇,什么也不顾了。我生平最不应该之事,乃是连发一十三招七伤拳,打死了少林派的空见神僧。” 金花婆婆凛然一惊,道:“空见神僧当真是你打死的么?你什么时候练成了这等厉害武功?”她本来自信足可对付得了谢逊,此刻始有惧意。谢逊道:“你不用害怕。空见神僧只挨打不还手,他要以广大无边的佛法,渡化我这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哼了一声,道:“这才是了,老婆子及不上空见神僧,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见,不用九拳十拳,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 谢逊退了一步,声调忽变柔和,说道:“韩夫人,从前在光明顶上你待我委实不错。那日我做哥哥的生病,内子偏又产后虚弱,不能起床。你照料我一月有余,尽心竭力,我始终铭感于心。”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又道:“我在海外以兽皮为衣,你给我缝这身衣衫,里里外外,无不合身,足见光明顶结义之情尚在。你去罢!从此而后,咱们也不必再会面了。我只求你传个讯出去,要我那无忌孩儿到此岛来和我一会,做哥哥的足感大德。” 金花婆婆凄然一笑,说道:“你倒还记得从前这些情谊。不瞒你说,自从银叶大哥一死,我早将世情瞧得淡了,只不过尚有几桩怨仇未了,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相从银叶大哥于地下。谢三哥,光明顶上那些人物,任他武功了得,机谋过人,你妹子都没瞧在眼里,便只对你谢三哥另眼相看。你可知其中缘由么?” 谢逊抬头向天,沉思半晌,摇头道:“谢逊庸庸碌碌,不值得贤妹看重。” 金花婆婆走上几步,抚着一块大石,缓缓坐下,说道:“昔年光明顶上,只阳教主和你谢三哥,我才瞧着顺眼。做妹子的嫁了银叶先生,唯有你们二人,没怪我所托非人。”谢逊也坐了下来,说道:“韩大哥虽非本教中人,却也英雄了得,他武功虽不如我,胆气却不输于我,我是很佩服的。英雄不寿,令人伤悼。当年众兄弟力持异议,未免胸襟窄了。唉,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不知众兄弟都无恙否?”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身在海外,心悬中土,念念不忘旧日兄弟。人生数十年转眼即过,何必老是想着旁人?” 两人此时相距已不过数尺,呼吸可闻,谢逊听得金花婆婆每说几句话便咳嗽一声,说道:“那年你在碧水寒潭中冻伤了肺,缠绵至今,总是不能全愈么?”金花婆婆道:“每到天寒,便咳得厉害些。嗯,咳了几十年,早也惯啦。谢三哥,我听你气息不匀,是否练那七伤拳时伤了内脏?须得多多保重才是。” 谢逊道:“多谢贤妹关怀。”忽然抬起头来,向殷离道:“阿离,你过来。”殷离走到他身前,叫了声:“谢公公!”谢逊道:“你使出全力,戳我一指。”殷离愕然道:“我不敢。”谢逊笑道:“你的千蛛万毒手伤不了我,尽管使劲便了。我只试试你的功力。”殷离仍道:“孩儿不敢。”又道:“谢公公,你跟婆婆既是当年的结义兄妹,能有什么事说不开?大家不用争这把刀子了罢。” 谢逊凄然一笑,说道:“你戳我一指试试,不用怕!”殷离无奈,取出手帕,包住右手食指,一指戳在谢逊肩头,蓦地里“啊哟”一声大叫,向后急摔出去,飞出一丈有余,腾的一响,坐在地下,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断。 金花婆婆不动声色,缓缓的道:“谢三哥,你好毒的心思,生怕我多了个帮手,先行出手翦除。”谢逊不答,沉思半晌,道:“这孩儿心肠很好,她戳我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手指上又包了手帕,不运千蛛毒气伤我。很好,很好。若非如此,千蛛毒气返攻心脏,她此刻已没命了。” 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想义父明明说是试试殷离的功力,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试,这时岂非已经毙命?明教中人向来心狠手辣,以我义父之贤,也在所不免。他却不知谢逊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明白对方心意,几句家常话一说完,便是绝不容情的恶斗,金花婆婆多了殷离这个帮手,于他大大不利,是以要用计先行除去。 谢逊道:“阿离,你为什么一片善心待我?”殷离道:“你……你是他义父,又是……又是为他而来。在这世界上,只有你跟我两人,心里还记着他。” 谢逊“啊”了一声,道:“没想到你对我无忌孩儿这么好,我倒险些儿伤了你性命。你附耳过来。”殷离挣扎着爬起,慢慢走到他身边。谢逊将口唇凑在她耳边,说道:“我传你一套内功心法,这是我在冰火岛上参悟而得,可说是集我毕生武学之大成。”不等殷离答话,便将那心法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殷离一时自难明白,只用心暗记。谢逊怕她记不住,又说了两遍,问道:“记住了么?”殷离道:“都记得了。”谢逊道:“你修习五年之后,当有小成。你可知我传你功夫的用意么?”殷离突然哭了出来,说道:“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 谢逊厉声道:“你知道什么?为什么不能?”说着左掌蓄势待发,只要殷离一句话答得不对,立时便毙她于掌下。殷离双手掩面,说道:“我知道你要我去寻找无忌,将这功夫转授于他。我知道你要我练成上乘武功之后,保护无忌,令他不受世上坏人的侵害,可是……可是……”她说了两个“可是”,伏地放声大哭。 谢逊站起身来,喝道:“可是什么?是我那无忌孩儿已遭遇不测么?”殷离扑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的哭道:“他……他早在六年之前,在西域……在西域坠入深谷死了。”谢逊身子一晃,颤声道:“这话……这话……当真?”殷离哭道:“是真的。那武烈父女亲眼见到他丧命的。我在他二人身上先后点了七次千蛛万毒手,又七次救他们活命,这等煎熬之下,他们……他们不能再说假话。” 当殷离述说张无忌死讯之初,金花婆婆本待阻止,但转念又想,谢逊一听到义子身亡,定然心神大乱,拚斗时虽多了三分狠劲,却也少了三分谨慎,更易陷入自己所布的钢针阵中,当下只在旁微微冷笑,并不答话。 谢逊仰天大啸,两颊旁泪珠滚滚而下。张无忌见义父和表妹为自己这等哀伤,再也忍耐不住,便欲挺身而出相认,忽听得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那位义儿张公子既已殒命,你守着这口屠龙宝刀又有何用?不如便借了于我罢。”谢逊嘶哑着嗓子道:“你瞒得我好苦。要取宝刀,先取了我这条命去。”轻轻将殷离推在一旁,嘶的一声,将长袍前襟撕下,向金花婆婆掷了过去,这叫作“割袍断义”。 张无忌心想:“我该当此时上前,说明真相,免他二人无谓的伤了义气。”便在此时,忽听得左侧远处长草中传来几下轻微的呼吸之声。相距既远,呼吸声又极轻,若非张无忌耳音极灵,再也听不出来,他心念一动:“原来金花婆婆暗中尚伏下帮手?我倒不可贸然现身。”但听得刀风呼呼,谢逊已和金花婆婆交上了手。 只见谢逊使开宝刀,有如一条黑龙在她身周盘旋游走,忽快忽慢,变化若神。金花婆婆忌惮宝刀锋利,远远在他身旁兜着圈子。谢逊有时卖个破绽,金花婆婆毫不畏惧的欺身直进,待他回刀相砍,随即极巧妙的避了开去。二人于对方武功素所熟知,料得不能在一二百招内便分高下。谢逊倚仗宝刀之利,金花婆婆则欺他盲不见物,二人均在自己所长的这一点上寻求取胜之道,反将招数内力置之一旁。 忽听得飕飕两声,黄光闪动,金花婆婆发出两朵金花。谢逊屠龙刀一转,两朵金花都黏在刀上。原来金花以纯钢打成,外镀黄金,铸造屠龙刀的玄铁却具极强磁性,遇铁即吸。这金花乃金花婆婆仗以成名的暗器,施放时变幻多端,谢逊即令双目健好,也须全力闪避挡格,不料这屠龙刀正是铁制暗器的克星。金花婆婆倏左倏右连发八朵金花,每一朵均黏在屠龙刀上。月暗星稀,夜色惨淡,黑沉沉的刀上黏了八朵金花,使将开来,犹如数百只飞萤在空中乱窜乱舞。 突然金花婆婆咳嗽一声,一把金花掷出,共有十六七朵,教谢逊一柄屠龙刀黏得了东边的黏不了西边。谢逊袍袖挥动,卷去七八朵,另有八朵又都黏在屠龙刀上,喝道:“韩夫人,你号称紫衫龙王,名字犯了此刀的忌讳,若再恋战,于君不利。” 金花婆婆打个寒噤,大凡学武之人,每日里性命在刀口上打滚,最讲究口彩忌讳,自己号称“龙王”,此刀却名“屠龙”,委实大大不妙,阴恻恻的笑道:“说不定倒是我这杀狮杖先杀了盲眼狮子。”呼的一杖击出。谢逊沉肩闪避,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啊”的一声,这一杖击中了他左肩,虽然力道已卸去了大半,但仍着实不轻。 张无忌大喜,暗中喝了声采。他见谢逊故意装作闪避不及,受了一杖,便想:“义父只须将左手袍袖中的金花撒出,再以屠龙刀使一招‘千山万水’乱披风势斩去,金花婆婆不敢抵挡宝刀锋锐,务必更向左退,接连两退,内劲不继,那时义父以内力逼出屠龙刀上金花,激射而前,金花婆婆无力远避,非受重伤不可。” 他心念甫动,果见黄光闪动,谢逊已将左手袖中卷着的金花撒出,金花婆婆疾向左退。张无忌斗然间想起一事,心叫:“啊哟,不好,金花婆婆乃将计就计。”其时他胸中于武学包罗万有,这两大高手的攻守趋避,无一不在他算中,但见谢逊的一招“千山万水”乱披风势斩出,金花婆婆更向左退。谢逊大喝一声,宝刀上黏着的十余朵金花疾射而前。金花婆婆“啊哟”一声叫,足下一个踉跄,向后纵了几步。 谢逊乃心意决绝之人,既已割袍断义,下手便毫不容情,纵身而起,挥刀向金花婆婆砍去,忽听得殷离高声叫道:“小心!脚下有尖针!” 谢逊听到叫声,一惊之下,收势已然不及,只听得飕飕声响,十余朵金花激射而至。金花婆婆要令他身在半空,无法挪移,这一落将下来,双足非踏上尖针不可。谢逊无可奈何,只得挥刀格打金花,忽听得脚底铮铮几声响处,他双足已然着地,竟安然无恙。他俯身摸去,触到四周都是七八寸长的钢针,插在山石之中,尖利无比,但自己落脚处的四枚钢针却已让人用石子打飞,听那掷石去针的劲势,正是日间手掷七石的巨鲸帮高手。此人在旁窥视,自己竟丝毫不觉,若非得他相救,脚底已受重伤,剩下来只有受金花婆婆宰割的份儿,倘若针上喂有毒药,立时便得丧命,脑海中念头只这么一转,背上已出了一阵冷汗。 他二人互施苦肉计,谢逊肩头受了一杖,金花婆婆身上也吃了两朵金花,虽所伤均非要害,但对方何等劲力,受上了实非同小可。金花婆婆大咳几下,向张无忌伏身之处发话道:“巨鲸帮的贼子,你一再干挠老婆子的大事,快留下名来!” 张无忌还未回答,突然间黄光闪烁,殷离一声闷哼,已给三朵金花打中胸口要害。原来金花婆婆眼见张无忌武功了得,自己出手惩治殷离,他定要阻挠,是以面对着他说话,乘他全没防备之际,反手发出金花。 张无忌大骇,飞身而起,半空中接住金花婆婆发来的两朵金花,一落地便将殷离抱在怀中。殷离神智尚未迷糊,见一个小胡子老儿抱住自己,忙伸手撑拒,只一用力,嘴里便连喷鲜血。张无忌登时醒悟,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擦了几下,抹去脸上黏着的胡子和化装,露出本来面目。殷离一呆,叫道:“阿牛哥哥,是你?”张无忌微笑道:“是我!”殷离心中一宽,登时便晕了过去。张无忌见她伤重,不敢便为她取出身上所中金花,当即点了她神封、灵墟、步廊、通谷诸处穴道,护住她心脉。 第1752章 倚天屠龙记(139) 只听得谢逊朗声道:“阁下两次出手相援,谢逊多承大德。” 张无忌哽咽道:“义……义……你何必……” 第二十九回 四女同舟何所望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两下玎玎异声,三个人疾奔而至。张无忌一瞥之下,只见那三人都身穿宽大白袍,其中两人身形甚高,左首一人是个女子。三人背月而立,看不清他们面貌,但每人的白袍角上赫然都绣着一个火焰之形,竟是明教中人。三人双手高高举起,每只手中各拿着一条两尺来长的黑牌,只听中间那身裁最高之人朗声说道:“明教圣火令到,护教龙王、狮王,还不下跪迎接,更待何时?”话声语调不准,显得极是生硬。 张无忌吃了一惊,心道:“杨左使曾说过,本教圣火令自第三十一代教主石教主之时,便已失落,怎地会在这三人手中?这是不是真的圣火令?这三人是否本教弟子?” 只听金花婆婆道:“本人早已破门出教,‘护教龙王’四字,再也休提。阁下尊姓大名?这圣火令是真是假,从何处得来?”那人喝道:“你既已破门出教,尚絮絮何为?”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金花婆婆生平受不得旁人半句恶语,当日便阳教主在世,对我也礼敬三分。你是教中何人,对我竟敢大呼小叫?” 突然之间,三人身形晃动,同时欺近,三只左手齐往金花婆婆身上抓去。金花婆婆拐杖挥出,向三人横扫过去,不料这三人脚下不知如何移动,身形早变。金花婆婆一杖击空,已给三人的右手同时抓住后领,疾抖之下,向外远远掷了出去。 以金花婆婆武功之强,便是天下最厉害的三位高手向她围攻,也不能一招之间便将她抓住掷出。但这三个白袍人步法既怪,出手又配合得妙到毫颠,便似一个人生有三头六臂一般。张无忌情不自禁的“噫”了一声。那三人身子这么移动,他已看得清楚,最高那人虬髯碧眼,另一个黄须鹰鼻。那女子一头黑发,和华人无异,但眸子极淡,几乎无色,瓜子脸型,约莫三十岁上下,虽瞧来诡异,相貌却是甚美。张无忌心想:“原来三个都是胡人,怪不得语调生硬,说话又文诌诌的好似背书。” 只听那虬髯人朗声又道:“瞧你头发淡黄,谅来是金毛狮王谢逊了?见圣火令如见教主,谢逊何不跪迎?”谢逊道:“三位到底是谁?若是本教弟子,谢逊该当相识。若非本教中人,圣火令跟三位毫不相干。”虬髯人道:“明教源于何土?”谢逊道:“源起波斯。”虬髯人道:“然也,然也!我乃波斯明教总教流云使,另外两位是妙风使、辉月使。我等奉总教主之命,特从波斯来至中土。” 谢逊和张无忌都是一怔。张无忌阅过杨逍所著的《明教流传中土记》,知道明教确是从波斯传来,这三个男女看来确像波斯胡人,武功身法又如此怪异,该当不假。只听那黄须的妙风使道:“我教主接获讯息,得知中土支派教主失踪,群弟子自相残杀,本教大趋式微,是以命云风月三使前来整顿教务。合教上下,齐奉号令,不得有误。”张无忌大喜:“总教主有号令传来,真再好也没有了。免得我担此重任,见识肤浅,误了大事。” 只听谢逊说道:“中土明教虽出自波斯,但数百年来独立成派,自来不受波斯总教管辖。三位远道前来中土,谢逊至感欢忭,跪迎云云,却从何说起?” 那虬髯的流云使将两块黑牌相互一击,噗的一声响,声音非金非玉,十分古怪,说道:“这是中土明教的圣火令,前任姓石的教主不肖,失落在外,其后由总教收回。自来见圣火令如见教主,谢逊还不听令?” 谢逊入教之时,圣火令失落已久,从来没见过,但其神异之处,却向所耳闻,听了这几下异声,知此人所持该当确是本教圣火令,何况三人一出手便抓了金花婆婆掷出,决非常人所能,更无怀疑,便道:“在下相信尊驾所言,但不知有何吩咐?” 流云使左手轻挥,妙风使、辉月使和他三人同时纵起,两个起落,已跃到金花婆婆身侧。金花婆婆金花掷出,分击三使。三使东闪西晃,尽数避开,但见辉月使直欺而前,伸指点向金花婆婆咽喉。金花婆婆拐杖封挡,跟着还击一杖,突然间腾身而起,后心已给流云使和妙风使抓住,提了起来。辉月使抢上三步,在她胸腹间连拍三掌,这三掌出手不重,但金花婆婆就此不能动弹。 张无忌心道:“他三人起落身法,未见有何特异高明,只是三人配合得巧妙无比。辉月使在前诱敌,其余二人已神出鬼没的将金花婆婆擒住。但以每人的武功而论,比之金花婆婆尚有不及。那人拍这三掌,似乎与我中土的点穴、打穴功夫性质相同。” 流云使提着金花婆婆,左手振出,将她掷在谢逊身前,说道:“狮王,本教教规,入教之后终身不能叛教。此人自称破门出教,为本教叛徒,你先将她首级割下。”谢逊一怔,道:“中土明教向来无此教规。”流云使冷冷的道:“此后中土明教悉奉波斯总教号令。出教叛徒,留着便系祸胎,快快将她清除。” 谢逊昂然道:“明教四王,情同金兰。今日虽然她对谢某无情,谢某却不可无义,不能动手加害。”妙风使嘻嘻一笑,说道:“中国人妈妈婆婆,有这么多啰唆。出教之人,怎可不杀?这算是何等道理?当真奇哉怪也,莫名其妙矣!”谢逊道:“谢某杀人不眨眼,却不杀同教教友。”辉月使道:“非要你杀她不可。你不听号令,我们先杀了你也!”谢逊道:“三位来到中土,第一件事便勒逼金毛狮王杀了紫衫龙王,这是为了立威吓人么?”辉月使微微一笑,道:“你双眼虽瞎,心中倒也明白。迅即动手便了!” 谢逊仰天长笑,声动山谷,大声道:“金毛狮王光明磊落,别说不杀同伙朋友,此人即令是谢某的深仇大怨,既遭你们擒住,已无力抗拒,谢某岂能再以白刃相加?” 张无忌听了义父豪迈爽朗的言语,暗暗喝采,对这波斯明教三使渐生反感。 只听妙风使道:“明教教徒,见圣火令如见教主,你胆敢叛教么?”谢逊昂然道:“谢某双目已盲了二十余年,你便将圣火令放在我眼前,我也瞧它不见。说什么‘见圣火令如见教主’?”妙风使大怒,道:“好!那你是决意叛教了?”谢逊道:“谢某不敢叛教。可是明教的教旨乃行善去恶,义气为重。谢逊宁可自己人头落地,不干这等没出息的歹事。”金花婆婆身不能动,于谢逊的言语却一句句都听在耳里。 张无忌心知义父生死已迫在眉睫,轻轻将殷离放落在地。只听流云使道:“明教中人,不奉圣火令号令者,一律杀无赦矣!”谢逊喝道:“本人是护教法王,即令是教主要杀我,也须开坛禀告天地与本教明尊,申明罪状。”妙风使嘻嘻笑道:“明教在波斯好端端地,一至中土,便有这许多臭规矩!”三使同时呼啸抢上。谢逊屠龙刀挥动,护在身前,三使连攻三招,抢不近身。 辉月使欺身直进,左手持令向谢逊天灵盖上拍落。谢逊举刀挡架,当的一响,声音怪异。屠龙刀无坚不摧,却竟削不断圣火令。便在这一瞬之间,流云使滚身向左,已一令打在谢逊腿上。谢逊一个踉跄,妙风使横令戳他后心,突然间手腕一紧,圣火令已让人夹手夺去。他大惊之下,回过身来,只见一个少年的右手中正拿着那根圣火令。 张无忌这一下纵身夺令,快速无比,巧妙无伦。流云使和辉月使惊怒之下,齐从两侧攻上。张无忌转身避开,不意啪的一响,后心已给辉月使挥令击中。那圣火令质地怪异,极为坚硬,这一下打中,张无忌眼前陡黑,几欲晕去,幸得护体功立时发生威力,当即镇慑心神,向前冲出三步。波斯三使立即围上。 张无忌右手持令向流云使虚晃一招,左手倏伸,已抓住了辉月使左手的圣火令。岂知辉月使忽地放手,那圣火令尾端向上弹起,啪的一响,正打中张无忌手腕。他左手五根手指一阵麻木,只得放下左手中已夺到的圣火令,辉月使纤手伸处,抓回掌中。 张无忌练成乾坤大挪移法以来,再得张三丰指点太极拳精奥,纵横宇内,从无敌手,不意此刻竟让辉月使一个女子接连打中,第二下若非他护体神功自然而然的将力卸开,手腕早断。他惊骇之下,暂且不敢与敌人对攻,凝立注视,要看清楚对方招数来势。 波斯三使见他两次受击,竟似并未受伤,也惊奇不已。妙风使忽然低头,一个头锤向他撞来,如此打法原是武学大忌,竟以自己最要紧的部位送向敌人。张无忌端立不动,知他这一招似拙实巧,必定伏下厉害后着,待他脑袋撞到自己身前一尺之处,这才退了一步。蓦地里流云使跃身半空,向他头顶坐将下来。这一招更加怪异,竟以臀部攻人,天下武学之道虽繁,从未有这一路既无用、又笨拙的招数。张无忌不动声色,向旁再让,突觉胸口疼痛,已给妙风使手肘撞中。但妙风使为九阳神功弹出,立即倒退三步,跟着又倒退三步,甫欲站定,又倒退三步。 波斯三使愕然变色,辉月使双手两根圣火令急挥横扫,流云使突然高跃,连翻三个空心筋斗。张无忌不知他用意,心想还是避之为妙,刚向左踏开一步,眼前黑气急闪,右肩已给流云使的圣火令重重击中。这一招更加匪夷所思,事先既没半点征兆,而流云使明明是在半空中大翻筋斗,怎能忽地伸过圣火令来击中自己肩头?他惊骇之下,不敢恋战,肩头所中这一下劲道颇重,虽以九阳神功弹开,却已痛入骨髓。但知只要自己一退,义父性命不保,深深吸了口气,一咬牙,飞身而前,伸掌向流云使胸口拍去。 流云使也同时飞身而前,双手圣火令互击,呜的声响,张无忌心神震荡,身子从半空中直堕下来,只觉腰胁中一阵剧痛,已给妙风使重重踢中。砰的一下,妙风使向后摔出,辉月使的圣火令却又击中了张无忌右臂。 谢逊在一旁听得明白,知道巨鲸帮这少年已接连吃亏,眼下不过勉力支撑,苦于自己眼盲,没法上前应援,心中焦急万分,自己若孤身对敌,当可凭着风声,分辨敌人兵刃拳脚的来路,但若去相助朋友,怎能分得出那一下是朋友的拳脚,那一下是敌人的兵刃?他屠龙刀挥舞之下,倘若一刀杀了朋友,岂非大大恨事?当即叫道:“少侠,你快脱身走罢,这是明教的事,跟阁下并不相干。少侠今日一再相援,谢逊已感激不尽。” 张无忌大声道:“我……我……你快走,听我说,你快走!”眼见流云使挥令击来,张无忌以手中圣火令挡格,双令相交,噗呜声响,如中败革,似击破絮,声音沉郁难听。流云使虎口震痛,圣火令脱手飞出。张无忌跃起身来,欲待抢夺,突然嗤的一声,后心衣衫给辉月使抓下了一大截。她指甲在他背心上划了几条爪痕,隐隐生痛,这么一缓,那圣火令又让流云使抢回。 经此几个回合,张无忌心知这三人功力每一个都和自己相差甚远,只武功怪异无比,兵刃神奇之极,最厉害的是三人联手,阵法不似阵法,套路不似套路,诡秘阴毒,匪夷所思,只要能击伤其中一人,今日之战便能获胜。但他击一人则其余二人首尾相应,拳法连变,始终打不破三人联手之局,反又给圣火令连中两下。幸好波斯三使每一次拳脚中敌,受到九阳神功反击,反吃大亏,也已不敢再以拳脚和他身子相碰。 谢逊大喝一声,将屠龙刀竖抱胸前,纵身跃入战团,抢到张无忌身旁,说道:“少侠,用刀!”将屠龙刀递了给他。张无忌心想仗着宝刀神威,或能击退大敌,当即将圣火令揣入怀中,双手接过。 谢逊右足一点,向后退开,在这顷刻间,后心已重重中了妙风使一拳,只打得他胸腹间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这一拳来无影、去无踪,谢逊竟听不到半点风声。 张无忌挥刀向流云使砍去,流云使举起两根圣火令,双手回振,搭在屠龙刀上。张无忌只感手掌中一阵激烈跳动,屠龙刀几欲脱手,大骇之下,忙加运内力。流云使以圣火令夺人兵刃,向来千不一失,这一次居然夺不了对方单刀,大感诧异。辉月使一声娇叱,手中两根圣火令也已架上屠龙刀,四令夺刀,威力大增。 张无忌身上已受了七八处伤,虽均为轻伤,内力究已大减,这时但感半边身子发热,握着刀柄的右手不住发颤。他知此刀乃义父性命所系,义父不知自己身分真相,居然肯以此刀相借,实乃豪气干云,倘若此刀竟在自己手中失去,还有何面目以对义父?大声呼喝,体内九阳神功源源激发。流云、辉月二使脸色齐变,妙风使见情势不对,一根圣火令又搭到了屠龙刀上。 张无忌以一抗三,竟丝毫不馁,心中暗暗自庆,幸好一上来便出其不意的抢得妙风使一枚圣火令,否则六令齐施,更难抵敌。这时四人已至各以内力相拚的境地。张无忌心想你们和我比拚内力,正是以短攻长,我是得其所哉了。霎时间四人均凝立不动,各运内力。突然之间,张无忌胸口一痛,似乎给一枚极细的尖针刺了一下。 这一下刺痛突如其来,直钻入心肺,张无忌手一松,屠龙刀便让五根圣火令吸了过去。他猝遇大变,心神不乱,顺手拔出腰间倚天剑,一招太极剑法“圆转如意”,斜斜划了个圈子,同时刺向波斯三使的小腹。三使待要后跃相避,张无忌已将倚天剑插还腰间剑鞘,手一伸,又将屠龙刀夺回。这四下失刀、出剑、还剑、夺刀,手法之快,直如闪电,正是乾坤大挪移的第七层功夫。 波斯三使“噫”的一声,大为惊奇。他三人内力远不及张无忌,这一开口出声,五根圣火令反给屠龙刀带了过来。三人急运内力还夺,又成相持不下之局。突然之间,张无忌胸口又给尖针刺了一下。 第1753章 倚天屠龙记(140) 这次他已有防备,宝刀未曾脱手。但这两下刺痛似有形,实无质,一股寒气突破他护体的九阳神功,直侵内脏。他知是波斯三使以一股极阴寒的内力积贮于一点,从圣火令上传来,攻坚而入。本来以至阴攻至阳,未必便胜得了九阳神功,只是他的九阳神功遍护全身,这阴劲却凝聚如丝发之细,倏钻陡戳,攻其一点。有如大象之力虽巨,妇人小儿却能以绣花小针刺入其肤。阴劲入体,立即消失,但这一刺可当真疼痛入骨。 辉月使连运两下“透骨针”的内劲,对方竟似毫不费力的抵挡下来,心下骇异。妙风使虽空着左手,但全身劲力都已集于右臂,左手已与瘫痪无异。张无忌知道如此僵持下去,敌人尖针般的阴劲一下一下刺来,自己终将支持不住,可是实无对策。耳听身后谢逊呼吸粗重,正自一步步逼近,知他要击敌助己。这时四人内劲布满全身,谢逊掌力击在敌人身上,已与击打张无忌无异,始终迟迟不敢出手。 张无忌寻思:“情势如此险恶,总是要义父先行脱身要紧。”朗声道:“谢大侠,这波斯三使武功虽奇,在下要脱身却也不难。请你先行暂避,在下事了之后,立即奉还宝刀。”波斯三使听得他在全力比拚内劲之际竟能开口说话,洋洋一如平时,心下更惊。 谢逊道:“少侠高姓大名?”张无忌心想此时万万不能跟他相认,否则以义父爱己之深,势必要和波斯三使拚个同归于尽,以维护自己,说道:“在下姓曾,名阿牛。谢大侠还不远走,难道是信不过在下,怕我吞没你这口宝刀么?”谢逊哈哈大笑,说道:“曾少侠不必以言语相激。你我肝胆相照,谢逊以垂暮之年,得能结交你这位朋友,实是平生快事。曾少侠,我要以七伤拳打那女子了。我一发劲,你撤手弃了屠龙刀。” 张无忌深知义父七伤拳的厉害,只要舍得将屠龙刀弃给敌人,一拳便可毙了辉月使,但这么一来,本教便和波斯总教结下深怨,圣火令大戒严禁同教兄弟斗殴残杀,今日自己如不问来由的杀了总教使者,那里还像个明教教主?忙道:“且慢!”向流云使道:“咱们暂且罢手,在下有几句话跟三位分说明白。” 流云使点了点头。张无忌道:“在下和明教极有关连,三位既持圣火令来此,乃是在下的尊客,适才无礼,多有得罪。咱们同时各收内力,罢手不斗如何?”流云使又连连点头。张无忌大喜,当即内劲一撤,将屠龙刀收向胸前。只觉波斯三使的内劲同时后撤,突然之间,一股阴劲如刀、如剑、如匕、如凿,直插入他胸口“玉堂穴”中。 这虽是一股无形无质的阴寒之气,但刺在身上实同钢刃之利。张无忌霎时之间闭气窒息,全身僵凝倒地,心中闪电般转过了无数念头:“我死之后,义父也难逃毒手,想不到波斯总教使者竟如此不顾信义。殷离表妹能活命么?赵姑娘和周姑娘怎样?小昭,唉,可怜的小妹子!本教救民抗元的大业终将如何?”眼见流云使举起右手圣火令,往他天灵盖击落。张无忌急运内力,冲击胸口遭点中的“玉堂穴”,但终究缓了一步。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大声叫道:“中土明教大队人马到了!”流云使一怔,举着圣火令的右手停在半空不击。一个灰影电射而至,拔出张无忌腰间的倚天剑,连人带剑,直扑入流云使怀中。张无忌身不能动,眼中却瞧得清清楚楚,这人正是赵敏,大喜之下,紧接着便是大骇,原来她所使这一招乃昆仑派的杀招,叫作“玉碎昆冈”,竟是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张无忌虽不知此招名称,却知她如此使剑出招,以倚天剑之锋利,流云使固当伤在她剑下,她自己也难逃敌人毒手。 流云使见剑势凌厉之极,别说三使联手,即是自保也已不能,危急中举起圣火令用力一挡,跟着着地滚开。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圣火令已将倚天剑架开,但左颊上凉飕飕地,一时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待得站起,伸手摸去,着手处又湿又黏,疼痛异常,左颊上一片虬髯已让倚天剑连皮带肉削去,若非圣火令乃是奇物,挡得了倚天剑的一击,半边脑袋已然不在了。 先前张无忌来和谢逊相会,赵敏总觉金花婆婆诡秘多诈,陈友谅形迹可疑,放心不下,便悄悄的跟来。她知自己轻功未臻上乘,走近了便给发觉,只得远远蹑着,直至张无忌出手和波斯三使相斗,她才走近。到得张无忌和三使比拚内力,她心中暗喜,心想这三个胡人武功虽怪,怎及得张无忌九阳神功内力的浑厚。突然间张无忌开口叫对手罢斗,赵敏正待叫他小心,对方的偷袭已然得手,张无忌受伤倒地。她情急之下,不顾一切的冲出,抢到倚天剑后,便将在万安寺中向昆仑派学得的一记拚命招数使出来。 赵敏一招逼开流云使,但倚天剑圈了转来,削去了自己半边帽子,露出一丛秀发。她长剑斜圈,身子向妙风使扑出,倚天剑反跟在身后。这一招“人鬼同途”是崆峒派绝招,正和昆仑派的“玉碎昆冈”同一其理,明知已然输定,便和敌人拚个玉石俱焚。 这等打法极其惨烈,少林、峨嵋两派的佛门武功便无此类招数。“玉碎昆冈”和“人鬼同途”都不是败中取胜、死中求活之招,乃是旨在两败俱伤、同赴幽冥。当日昆仑、崆峒两派的高手被囚,颇受屈辱,比武时功力又失,没法求胜,便有性子刚硬之辈使出这些招数来,只是内劲既去,要拚命也无从拚起,却给她一一记住了。 妙风使眼见她来势凶悍,大惊之下,突然间全身冰冷,呆立不动。此人武功虽高,胆子却是极小,眼见这一招决计无法抵挡,骇怖达于极点,竟致僵立,束手待毙。 赵敏的身子已抵在妙风使的圣火令上,手腕抖动,长剑便向他胸前刺去。这一招乃先以自己身子投向敌人兵刃,敌人手中不论是刀是剑,是枪是斧,中在自己身上,势须略一停留,自己便挺剑刺去,敌人武功再高,也万难逃过。妙风使瞧出了此招厉害,这才吓呆。幸得他手中兵器乃是铁尺般的圣火令,无锋无刃,赵敏以身子抵在其上,竟不受伤,长剑刚向前刺出,后背已给辉月使抱住。 波斯三使联手迎敌,配合之妙,实不可思议。赵敏一上来两招拚命打法,竟吓得三大高手乱了阵脚,直到此时,辉月使才自后抱住了赵敏。她这一抱似乎平平无奇,其实拿捏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赵敏这一剑虽然凌厉,已递不到妙风使身上,她觉臂上陡紧,心知不妙,顺着辉月使向后拉扯之势,回剑便往自己小腹刺去。 这一招更是壮烈,属于武当派剑招,叫做“天地同寿”,却非张三丰所创,乃殷梨亭苦心孤诣的想了出来,本意是用来和杨逍同归于尽。他自纪晓芙死后,心中除了杀杨逍报仇之外,更无别念,但自知武功非杨逍之敌,师父虽是天下第一高手,自己限于资质悟性,没法学到师父的三四成功夫,反正只求杀得杨逍,自己也不想活了,是以在武当山上想了几招拚命的打法。 殷梨亭暗中练剑之时,为师父见到,张三丰喟然叹息,心知此事难以劝喻,便将这招剑法取了个“天地同寿”的名称,意思说人死之后,精神不朽,当可万古长春,实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悲壮剑招。殷梨亭的大弟子在万安寺中施展此招,为范遥抢上救出。赵敏却于此时使了出来。这一招专为刺杀紧贴在自己身后的敌人之用,利剑穿过自己小腹,再刺入敌人小腹,辉月使如何能够躲过?倘若妙风使并未吓傻,又或流云使站得甚近,以他二人和辉月使如同联成一体的机警,当可救得二女性命。 眼见倚天剑便要洞穿赵敏和辉月使的小腹,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无忌冲穴告成,一伸手便将倚天剑夺了过去。 赵敏用力挣扎,脱出辉月使的怀抱。她动念迅速之极,伸手到张无忌怀中掏出那枚圣火令,远远掷出,啪的一声响,跌入了金花婆婆所布的尖针阵中。这圣火令波斯三使珍同性命,流云使和辉月使顾不得再和张无忌、赵敏对敌,甚至顾不得妙风使安危,一齐纵身过去捡拾。只奔出丈余,便已到了尖针阵中。辉月使“啊”的负痛尖叫,已踏中了一枚钢针。月黑风高,长草没膝,瞧不清楚圣火令和尖针的所在,两人只得不住拔针,摸索着寻令。妙风使犹如大梦初醒,长声惊呼,跟了过去。 赵敏为救张无忌性命,适才这三招使得犹如兔起鹘落,绝无余暇多想一想,这时惊魂稍定,越想越害怕,“嘤”的一声,投入了张无忌怀中。 张无忌一手揽着她,心中说不出的感激,但知波斯三使一寻到圣火令,立时转身又回,忙道:“咱们快走!”回过身来,将屠龙刀交还谢逊,抱起身受重伤的殷离,向谢逊道:“谢大侠,眼前只有暂避其锋。”谢逊道:“是!”俯身为金花婆婆解开了穴道。张无忌心想金花婆婆经过这场死里逃生的大难,自当和谢逊前愆尽释。 四人下山走出数丈,张无忌心想殷离虽是自己表妹,终究男女授受不亲,于是将她交给金花婆婆抱着。赵敏在前引路,其后是金花婆婆和谢逊,张无忌断后,以防敌人追击。回首但见波斯三使兀自弯了腰,在长草丛中寻觅。他这一役惨败,想起适才惊险,兀自心有余悸,又不知殷离受此重伤,是否能够救活。 正行之间,忽听得谢逊一声暴喝,发拳向金花婆婆后心打去。 金花婆婆回手掠开,同时将殷离抛落在地。张无忌大惊,飞身而上。谢逊喝道:“韩夫人,你何以又要下手杀害殷姑娘?”金花婆婆冷笑道:“你杀不杀我,是你的事。我杀不杀她,却是我的事。你管得着我么?”张无忌道:“有我在此,须容不得你随便伤人。”金花婆婆道:“尊驾今日闲事管得还嫌不够么?”张无忌道:“那未必是闲事。波斯三使转眼便来,你还不快走?” 金花婆婆冷哼一声,向西窜出,突然间反手掷出三朵金花,直奔殷离后脑。张无忌伸指弹去,只听得呼呼呼三声,那三朵金花回袭金花婆婆,破空之声,比之强弓发硬弩更加厉害。当他先前抱起殷离之时,抹去了唇上黏着的胡子和化装,金花婆婆已看清楚他面目,那料得这少年的内力竟如此深厚,不敢伸手去接,忙伏地而避。三朵金花贴着她背心掠过,在她布衫后心撕出了三条大缝,只吓得她心中乱跳,头也不回的去了。 张无忌伸手抱起殷离,忽听得赵敏一声痛哼,弯下了腰,双手按住小腹,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只见她手上满是鲜血,手指缝中尚不住有血渗出,原来适才这一招“天地同寿”,毕竟还是刺伤了小腹。张无忌大惊失色,忙问:“伤得重么?”只听得妙风使在尖针阵中大声欢呼,说的是胡语,听语音欢欣,料想是说:“找到了,找到了!” 赵敏急道:“别管我!快走,快走!”张无忌伸臂将她抱起,疾往山下奔去。赵敏道:“到船上!开船逃走。”张无忌应道:“是!”一手抱殷离,一手抱赵敏,急驰下山。谢逊跟在身后,暗自惊异:“这少年恁地了得,手中抱着二人,仍奔行如此迅速。”张无忌心乱如麻,手中这两个少女只要有一个伤重不救,都属毕生大恨,幸好觉到二人身子温暖,并无逐渐冷去之象。 波斯三使找到圣火令后,随后追来,但这三人的轻功固不及张无忌,比之谢逊也大为不如。张无忌将到船边,高声叫道:“绍敏郡主有令:咱们要开船!众水手急速预备开航!”待得他和谢逊跃上船头,风帆已然升起。 那梢公须得赵敏亲口号令,上前请示。赵敏失血过多,只低声道:“听……听张公子号令……便是……”那梢公转舵开船,待得波斯三使追到岸边,海船离岸早已数十丈了。 张无忌将赵敏和殷离并排放入船舱,小昭在旁相助,解开二人衣衫,露出伤口。张无忌检视二人伤势,见赵敏小腹上剑伤深约半寸,流血虽多,性命决可无碍。殷离那三朵金花却都中在要害,金花婆婆下手极重,是否能救,一时难知,当下给二人敷药包扎。殷离早已昏迷不醒。赵敏泪水盈盈,张无忌问她觉得如何,她只咬牙不答。 谢逊道:“曾少侠,谢某隔世为人,此番不意回到中土,尚能结识你这位义气深重的朋友,实是意外之喜。” 张无忌扶他坐在舱中椅上,伏地便拜,哭道:“义父,孩儿无忌不孝,没能早日前来相接,累义父受尽辛苦。”谢逊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说你叫什么?”张无忌道:“孩儿便是谢无忌。”谢逊如何能信,只道:“你……你说你是谁?” 张无忌道:“拳学之道在凝神,意在力先方制胜……”滔滔不绝的背了下去,每一句都是谢逊在冰火岛上所授于他的武功要诀。当时谢逊以为时不及,叫他只记要诀,不必照练。背得二十余句后,谢逊惊喜交集,抓住他双臂,道:“你……你当真便是我那无忌孩儿?” 张无忌站起身来,搂住了他,将别来情由,拣要紧的说了一些,自己已任明教教主之事却暂且不说,以免义父叙教中尊卑,反向自己行礼。谢逊如在梦中,此时不由得他不信,只翻来覆去的道:“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 猛听得后梢上众水手叫道:“敌船追来啦!” 张无忌奔到后梢望去,只见远远一艘大船五帆齐张,乘风追至。黑夜中瞧不见敌船船身,那五道白帆却十分触目。张无忌望了一会,见敌船帆多身轻,渐渐逼近,心下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暗想只有让波斯三使上船,跟他们在船舱之中相斗,当可藉着船舱狭窄之便,使三人不易联手,于是将赵敏和殷离移在一旁,到甲板上提了两只大铁锚,放在舱中,作为障碍,逼令波斯三使各自为战。 第1754章 倚天屠龙记(141) 布置方定,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船身猛烈一侧,跟着半空中海水倾泻,直泼进舱来。后梢水手高声大叫:“敌船开炮!敌船开炮!”这一炮打在船侧,幸好并未击中。 赵敏向张无忌招了招手,低声道:“咱们也有炮!” 这一言提醒了张无忌,当即奔上甲板,指挥众水手搬开炮上的掩蔽之物,在大炮中装上火药铁弹,点烧药绳,砰的一声,一炮还轰过去。但这些水手都是赵敏手下的武士所乔装,武功不弱,发炮海战却一窍不通,这一炮轰将出去,落在两船之间,水柱激起数丈,敌船却晃也不晃。但这么一来,敌船见此间有炮,便不敢十分逼近。过不多时,敌船又开炮轰来,正中船头,船上登时起火。 张无忌忙指挥水手提水救火,忽见上层舱中又冒出一个火头来。他双手各提一大桶水,踢开舱门,直泼进去,将火头浇灭了。烟雾中只见一个女子横卧榻上,正是周芷若,全身都已湿透。张无忌抛下水桶,抢进房去,忙问:“周姑娘,你没事么?” 周芷若满头满脸都是水,模样狼狈,危急万分之际,见到他突然出现,大喜之中又复惊异。她双手一动,呛啷啷一声响,原来手脚均为金花婆婆用铐镣铁链锁着。张无忌奔到下层舱中取过倚天剑来,削断铐镣。 周芷若道:“张教主,你……你怎么会到这里?”张无忌还未回答,船身突然激烈震动。她足下一软,直扑在张无忌怀里。张无忌忙伸手扶住,窗外火光照耀,只见她苍白的脸上飞起两片红晕,再点缀着一点点水珠,清雅秀丽,有若晓露水仙。张无忌定了定神,说道:“咱们到下面船舱去。” 两人刚走出舱门,只觉座船不住的团团打转,原来适才间敌船一炮轰来,将船舵打得粉碎,连舵手也堕海而死。 那梢公急了,亲自去装火药发炮,只盼一炮将敌船打沉,不住在炮筒中装填火药,用铁棍桩得实实的,绞高炮口,点燃了药绳。蓦地里红光闪动,震天价一声大响,大炮登时震得粉碎,火球和钢铁飞舞,梢公和大炮旁的众水手个个炸得血肉横飞。只因梢公一味求炮力威猛,火药装得多了数倍,反将大炮炸碎了。 张无忌和周芷若刚走上甲板,但见船上到处是火,几乎无立足之地,一瞥眼见左舷边缚着条小船,叫道:“周姑娘,你跳进小船去……”这时小昭抱着殷离,谢逊抱着赵敏,先后从下层舱中出来。原来适才这么一炸,船底裂了个大洞,海水立时涌进。 张无忌待周芷若、谢逊、小昭坐进小船,挥剑割断绑缚的绳索,啪的一响,小船掉入海中。张无忌轻轻一跃,跳入小船,抢过双桨,用力划动。 这时那战船烧得正旺,照得海面上一片通红。张无忌全力扳桨,心想只须将小船划到火光照不到处,波斯三使没见到小船,必以为众人尽数葬身大海,就此不再追赶。谢逊抄起一条船板帮着划水。小船在海面迅速滑行,顷刻间出了火光圈外。只听那大战船轰隆轰隆猛响,船上装着的火药不住爆炸。波斯船不敢靠近,远远停着监视。赵敏携来的武士中有些识得水性,泅水游向敌船求救,都给波斯船上人众发箭射死于海中。 张无忌和谢逊片刻也不敢停手,若在陆地为波斯三使追及,尚可决一死战。这时在茫茫大海之中,敌船只须发炮轰来,就算打在小船数丈以外,波浪激荡,小船也非翻不可。好在二人都内力悠长,直划了半夜,也不疲累。 到得天明,但见满天乌云,四下里都是灰濛濛的浓雾。张无忌喜道:“这大雾来得真好,只须再有半日,敌人无论如何也找咱们不到的了。” 不料到得下午,狂风忽作,大雨如注。小船给风吹得向南飘浮。其时正当冬季,各人身上衣衫尽湿,张无忌和谢逊内力深厚,还不怎样,周芷若和小昭给北风一吹,忍不住牙关打战。但小船上一无所有,谁也没法可想。这时木桨早已收起不划,四人除下八只鞋子,不住手的舀起舱中所积雨水倒入海中。 谢逊终于会到张无忌,心情极是畅快,眼前处境虽险,却毫不在意,骂天叱海,在大雨中高声谈笑。小昭虽天真烂漫,言笑晏晏,赵敏却察觉她眉目间深有忧色,料想她是为了忽然出现个秀丽逾恒的周芷若而不喜。周芷若始终默不作声,偶尔和张无忌目光相接,立即便转头避开。 谢逊说道:“无忌,当年我和你父母一同乘海船出洋,中途遇到风暴,那可比今日厉害得多了。我们后来上了冰山,以海豹为食。只不过当日吹的是南风,把我们送到了极北的冰天雪地之中,今日吹的却是北风。难道老天爷瞧着谢逊不顺眼,要再将我充军到南极仙翁府上,再去住他二十年么?哈哈,哈哈!”他大笑一阵,又道:“当年你父母一男一女,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你却带了四个女孩子,那是怎么一回事啊?这四个女孩子个个对你好,我知道的,但我瞧不见那个最美。不过美不美毫不相干,人品好才相干!哈哈,哈哈!” 周芷若满脸通红,低下了头。小昭却神色自若,说道:“谢老爷子,我是服侍公子爷的小丫头,不算在内。”赵敏受伤虽不轻,却一直醒着,突然说道:“谢老爷子,你再胡说八道,等我伤势好了,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谢逊伸了伸舌头,笑道:“你这女孩子倒厉害。”他突然收起笑容,沉吟道:“嗯,昨晚你拚命三招,第一招是昆仑派的‘玉碎昆冈’,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是什么啊,老头子孤陋寡闻,可听不出来了。” 赵敏暗暗心惊:“怪不得金毛狮王当年名震天下,闹得江湖上天翻地覆。他双目不能视物,却能猜到我所使的两记绝招,当真名不虚传。”便道:“这第三招是武当派的‘天地同寿’,似乎是新创招数,难怪老爷子不知。”语气甚是恭敬。谢逊叹道:“你出全力相救无忌,当然很好,可是怎么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赵敏道:“他……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心中迟疑下面这句话是否该说,终于忍不住哽咽道:“他……谁叫他这般情致缠绵的……抱着……抱着殷姑娘。我是不想活了!”说完这句话,已泪下如雨。 四人听这位年轻姑娘竟会当众吐露心事,无不愕然,谁也没想到赵敏是蒙古女子,要爱便爱,要恨便恨,并不忸怩作态,本和中土深受礼教陶冶的女子大异,加之扁舟浮海,大雨淋头,每一刻都能舟覆人亡,当此生死系于一线之际,更没了顾忌。 张无忌听了赵敏这句话,不由得心神激荡:“赵姑娘本是我教大敌,这次我和她远赴海外,主旨乃在迎接义父,那想到她对我竟一往情深如此。”情不自禁,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嘴唇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才对你情致缠绵,你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这样了。” 赵敏话一出口,便好生后悔,心想女孩儿家口没遮拦,这种言语如何可以自己说出口来,岂不是教他轻贱于我?忽听他如此深情款款的叮嘱,不禁又惊又喜,又羞又爱,心下说不出的甜蜜,自觉昨晚三次出死入生,今日海上飘泊受苦,一切都不枉了。 大雨下了一阵,渐渐止歇,浓雾却越来越重,蓦地里唰的一声,一尾三十来斤的大鱼从海中跃将起来。谢逊右手伸出,五指插入鱼腹,将那鱼抓入船中,众人都喝一声采。小昭拔出长剑,将大鱼剖腹刮鳞,切成一块块地。各人实在饿了,虽然生鱼腥味极重,只得勉强吃了些。谢逊却吃得津津有味,他荒岛上住了二十余年,什么苦也吃过了,岂在乎区区生鱼?何况生鱼肉只须多嚼一会,惯了鱼腥气息之后,自有一股鲜甜的味道。 海上波涛渐渐平静,各人吃鱼后闭上眼睛养神,昨天这一日一晚的激斗,委实累得心力交疲,周芷若和小昭虽未出手接战,但所受惊吓也当真不小。大海轻轻晃着小舟,有如摇篮,舟中六人先后入睡。 这一场好睡,足足有三个多时辰。谢逊年老先醒,耳听得五个青年男女呼吸声和海上风声轻相应和。两女气息较促,料想是受了伤的赵敏和殷离。另一女轻而漫长,似是峨嵋派内功,当是那个名叫周芷若的姑娘。惟一的男子张无忌一呼一吸之际,若断若续,竟无明显分界,谢逊暗暗惊异:“这孩子内力之深,实是我生平从所未遇。”余下那姑娘的呼吸一时快,一时慢,所练显是一门极特异的内功,自然是那个叫作小昭的小丫头。谢逊眉头一皱,想起一事,心道:“这可奇了,难道这孩子竟是……” 忽听得殷离喝道:“张无忌,你这小鬼,干么不跟我上灵蛇岛去?”张无忌、赵敏、周芷若、小昭等给她这么一喝,都惊醒了。只听她又道:“我独个儿在岛上寂寞孤单……你干么不肯来陪我?我这么苦苦的想念你,你……你在阴世,可也知道吗?” 张无忌伸手摸她额头,着手火烫,知她重伤后发烧,说起胡话来了。他虽医术精湛,但小舟中无草无药,实束手无策,只得撕下一块衣襟,浸湿了水,贴在她额头。 殷离胡话不止,忽然大声惊喊:“爹爹,你……你别杀妈,别杀妈!二娘是我杀的,你只管杀我好了,跟妈毫不相干……妈妈,妈妈!你死了吗?是我害死了妈!呜呜呜呜……”哭得甚是伤心。张无忌柔声道:“蛛儿,蛛儿,你醒醒。你爹不在这儿,不用害怕。”殷离怒道:“爹爹,你快杀我啊,妈是我害死的,也是给你逼死的!我才不怕你呢!你为什么娶二娘、三娘?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妻子难道不够么?爹爹,你三心两意,喜新弃旧,娶了一个女人又娶一个,害得我妈好苦,害得我好苦!你不是我爹爹,你是负心汉,是大恶人!” 张无忌惕然心惊,只吓得面青唇白。原来他适才间刚做了个好梦,梦见自己娶了赵敏,又娶了周芷若。殷离浮肿的相貌也变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从来不敢转的念头,在睡梦中忽然都成为事实,只觉得四个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们分离。他安慰殷离之时,脑海中依稀还存留着梦中带来的温馨甜意。 这时他听到殷离斥骂父亲,忆及昔日她说过的话,她因不忿母亲受欺,杀死了父亲的爱妾,自己母亲因此自刎,以致舅父殷野王要手刃亲生女儿。这件惨不忍闻的伦常大变,皆因殷野王用情不专、多娶妻妾之故。他向赵敏瞧了一眼,情不自禁的又向周芷若和小昭瞧了一眼,想起适才的绮梦,深感羞惭。 只听殷离咕里咕噜的说了些呓语,忽然苦苦哀求起来:“张无忌,求你跟我去啊,跟我去罢。你在我手背上这么狠狠的咬了一口,可是我一点也不恨你。我会一生一世的服侍你、体贴你,当你是我的主人。你别嫌我相貌丑陋,只要你喜欢,我宁愿散了全身武功,弃去千蛛剧毒,跟我初见你时一模一样……”这番话说得十分的娇柔婉转,张无忌那想到这表妹行事任性,喜怒不定,怪僻乖张,内心竟这般温柔。只听她又道:“张无忌,我到处找你,走遍了天涯海角,听不到你的讯息,后来才知你已在西域堕崖身亡,我伤心得真不想活了。我在西域遇到了一个少年哥哥曾阿牛,他武功既高,人品又好,他说过要娶我为妻。” 赵敏、周芷若、小昭三人都知曾阿牛便是张无忌的化名,一齐向他瞧去。张无忌满脸通红,狼狈之极,在这三个少女异样的目光注视之下,真恨不得跳入大海,待殷离清醒之后才上来。 只听殷离喃喃又道:“那个阿牛哥哥对我说:‘姑娘,我诚心诚意,愿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不配。’他说:‘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让你心里快活,忘却了从前的苦处。’张无忌,这个阿牛哥哥的人品可比你好得多啦,他的武功比什么峨嵋派的灭绝师太都强。可是我心中已有了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便没答应跟他。你短命死了,我便给你守一辈子的活寡。张无忌,你说,阿离待你好不好啊?当年你不睬我,而今心里可后悔不后悔啊?” 张无忌初时听她复述自己对她所说的言语,只觉十分尴尬,但后来越听越感动,禁不住泪水涔涔而下。这时浓雾早已消散,一弯新月照在舱中,殷离侧过了身子,只见到她苗条的背影。 只听她又轻声说道:“张无忌,你在幽冥之中,寂寞么?孤单么?可有女鬼陪你吗?我跟婆婆到北海冰火岛上去找到了你义父,再要到武当山上去扫祭你父母的坟墓,然后到西域你丧生的雪峰上跳将下去,伴你在一起。不过那要等到婆婆百年之后,我不能先来陪你,撇下她孤另另的在世上受苦。婆婆待我很好,若不是她救我,我早给爹爹杀了。我为了你义父,背叛婆婆,她一定恨我得紧,我可仍要待她很好。张无忌,你说是不是呢?”这些话便如和张无忌相对商量一般。在她心中,张无忌早已在阴世为鬼,这般和一个鬼魅温柔软语,海上月明,静夜孤舟,听来凄迷万状。 她接下去的说话却又东一言、西一语的不成连贯,有时惊叫,有时怒骂,每一句却都吐露了心中无穷无尽的愁苦。这般乱叫乱喊了一阵,终于声音渐低,慢慢又睡着了。 醒着的五人相对不语,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和身世,波涛轻轻打着小舟,只觉汪洋巨浸,万古常存,人生忧患,亦复如是。 忽然之间,一声声极轻柔、极缥缈的歌声散在海上:“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却是殷离在睡梦中低声唱着曲子。 第1755章 倚天屠龙记(142) 张无忌心头一凛,记得在光明顶上秘道之中,出口为成昆堵死,没法脱身,小昭也曾唱过这个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月光下只见小昭正自痴痴的瞧着自己,清澈的目光中似在吐露和殷离所说一般的千言万语,一张稚嫩可爱的小脸庞上也是柔情万种。 第三十回 东西永隔如参商 殷离唱了这几句小曲,接着又唱起歌来,这一回的歌声却说不出的诡异,和中土曲调截然不同,细辨歌声,辞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类似:“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她翻覆唱着这两句曲子,越唱越低,终于歌声随着水声风声,消没无踪。 各人想到生死无常,一人飘飘入世,实如江河流水,不知来自何处,不论你如何英雄豪杰,到头来终于不免一死,飘飘出世,又如清风之不知吹向何处。赵敏忽然伸过手来,握住了张无忌的手。张无忌只觉她的纤指寒冷如冰,微微颤动。 谢逊忽道:“这首波斯小曲,是韩夫人教她的,三十多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光明顶上也曾听到过一次。唉,想不到韩夫人绝情如此,竟会对这孩子痛下毒手。” 赵敏问道:“老爷子,韩夫人怎么会唱波斯小曲,这是明教的歌儿么?” 谢逊道:“明教传自波斯,这首波斯曲子跟明教有些渊源,却不是明教的歌儿。这曲子是两百多年前波斯一位最著名的诗人峨默做的,据说波斯人个个会唱。当日我听韩夫人唱了这歌,颇受感触,问起此歌来历,她曾详细说给我听。” “其时波斯大哲野芒设帐授徒,门下有三个杰出的弟子:峨默长于文学,尼若牟擅于政事,霍山武功精强。三人意气相投,相互誓约,他年祸福与共,富贵不忘。后来尼若牟青云得意,做到伊斯兰教教王的首相。他两个旧友前来投奔,尼若牟请于教王,授了霍山官职。峨默不愿居官,只求一笔年金,以便静居研习天文历数,饮酒吟诗。尼若牟一一依从,相待甚厚。” “不料霍山雄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阴谋叛变。事败后结党据山,成为一个宗派首领。该派专以杀人为务,名为依斯美良派,当十字军之时,西域提起‘山中老人’霍山之名,无不心惊色变。其时西域各国君王丧生于‘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计其数。韩夫人言道,极西海外有一大国,叫做英格兰,该国国王爱德华得罪了山中老人,为他遣人行刺。国王身中毒刃,幸得王后舍身救夫,吸去伤口中毒液,国王方得不死。霍山不顾旧日恩义,更遣人刺杀波斯首相尼若牟。首相临死时口吟峨默诗句,便是这两句‘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韩夫人又道,后来‘山中老人’一派武功为波斯明教中人习得。波斯三使武功诡异古怪,料想便出于这山中老人。” 赵敏道:“老爷子,这个韩夫人的性儿,倒像那山中老人。你待她仁至义尽,她却阴谋加害于你。”谢逊叹道:“世人以怨报德,原本寻常得紧,岂足深怪?” 赵敏低头沉吟半晌,说道:“韩夫人位列明教四王之首,武功却不见得高于老爷子啊。昨晚与波斯三使动手之际,她何以又不使千蛛万毒手的毒招?”谢逊道:“千蛛万毒手?韩夫人不会使啊。似她这等绝色美人,爱惜容颜过于性命,怎肯练这门功夫?” 张无忌、赵敏、周芷若等都是一怔,心想金花婆婆相貌丑陋,从她目前的模样瞧来,即使再年轻三四十岁,也决计谈不上“绝色美人”四字,鼻低唇厚、耳大招风、脸蛋上窄下阔,这面型是决计改变不来的。 赵敏笑道:“老爷子,我瞧金花婆婆美不到那里去啊。”谢逊道:“什么?紫衫龙王美若天仙,三十余年前乃武林中第一美人,就算此时年事已高,当年风姿仍当仿佛留存……唉,我是再也见不到了。” 赵敏听他说得郑重,隐约觉得其中颇有蹊跷,这个丑陋佝偻的病妪,居然是当年武林中的第一美人,说什么也令人难以置信,问道:“老爷子,你名震江湖,武功之高,那不消说了。白眉鹰王自创教派,与六大门派分庭抗礼,角逐争雄逾二十年。青翼蝠王神出鬼没,那日在万安寺中威吓于我,要毁我容貌,此后思之,常有余悸。金花婆婆武功虽高,机谋虽深,但要位列三位之上,未免不称,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谢逊道:“那是殷二哥、韦四弟和我三人心甘情愿让她的。” 赵敏道:“为什么?”突然格格一笑,说道:“只因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英雄难过美人关,三位大英雄都甘心拜服于石榴裙下么?”她不拘尊卑之礼,心中想到,便肆无忌惮的跟谢逊开起玩笑来。 谢逊竟不着恼,叹道:“甘心拜服于石榴裙下的,岂止三人而已?其时教内教外,盼获黛绮丝之青睐者,便说一百人,只怕也说得少了。”赵敏道:“黛绮丝?那便是韩夫人么?这名字好怪?”谢逊道:“这是波斯名字。” 张无忌、赵敏、周芷若都吃了一惊,齐声问道:“她是波斯人么?” 谢逊奇道:“难道你们都瞧不出来?她是中国和波斯女子的混种,头发和眼珠都是黑的,但高鼻深目,肤白如雪,和中原女子大异,一眼便能分辨。” 赵敏道:“不,不!她是塌鼻头,眯着一对小眼,跟你所说的全然不同。张公子,你说是不是?”张无忌道:“是啊。难道她也像苦头陀一样,故意自毁容貌?” 谢逊问道:“苦头陀是谁?”张无忌道:“便是明教的光明右使范遥。”当下将范遥自毁容貌、到汝阳王府去卧底之事简略说了。谢逊叹道:“范兄此举,苦心孤诣,大有功于本教,实非常人所能。唉,这一半也可说是出于韩夫人之所激。” 赵敏道:“老爷子,你别卖关子了,从头至尾说给我们听罢。” 谢逊“嗯”了一声,仰头向天,出神了半晌,缓缓说道:“三十余年前,那时明教在阳教主统领之下,好生兴旺。这日光明顶上突然来了三个波斯胡人,手持波斯总教教主手书,谒见阳教主。信中言道,波斯总教有一位净善使者,原是中华人氏,到波斯后久居其地,入了明教,颇建功勋,娶了波斯女子为妻,生有一女。这位净善使者于一年前逝世,临死时心怀故土,遗命要女儿回归中华。总教教主尊重其意,遣人将他女儿送来光明顶上,盼中土明教善予照拂。阳教主自然一口答允,请那女子进来。那少女一进厅堂,登时满堂生辉,但见她容色照人,明艳不可方物。当她向阳教主盈盈下拜之际,大厅上左右光明使、三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无不震动。护送她来的三个波斯人在光明顶上留了一宵,翌日便即拜别。这位波斯艳女黛绮丝便在光明顶上住了下来。” 赵敏笑道:“老爷子,那时你对这位波斯艳女便深深钟情了,是不是?不用害羞,老老实实的说出来罢。”谢逊摇头道:“不!那时我正当新婚,和妻子极是恩爱,妻子又怀了孕,我怎会另生他念?”赵敏“哦”了一声,暗悔失言,她知谢逊的妻儿均为成昆所杀,这时无意间提起,不免引起他伤心,忙道:“对啦,对啦!怪不得韩夫人说,当年她嫁与银叶先生,光明顶上人人反对,只阳教主和你仍待她很好。想来阳教主的夫人不但是位美人儿,而且为人厉害,将丈夫收得服服贴贴。” 谢逊道:“阳教主慷慨豪侠,黛绮丝的年纪尽可做得他女儿。何况波斯总教教主托他照拂,阳教主待她自然仁至义尽,决无他念。阳教主夫人是我业师成师父的师妹,是我师姑。阳教主对夫人十分爱重。”成昆杀他全家,虽在他心底仇恨愈久愈深,但提到成昆这个人时,只淡淡的一言带过,亦不直呼其名,便与说到常人无异。 赵敏道:“苦头陀范遥据说年轻时是个美男子,他对黛绮丝定是十分倾心了?” 谢逊点头道:“那是一见钟情,终于成为铭心刻骨的相思。其实何止范兄如此,见到黛绮丝之美色而不动心的男子只怕很少。不过明教教规严峻,人人以礼自持,就有谁对黛绮丝致思慕之忱的,也都是未婚男子。那知黛绮丝对任何男子都冷若冰霜,丝毫不假辞色,不论是谁对她稍露情意,每每便给她痛斥一顿,令那人羞愧无地,难以下台。我师姑阳夫人有意撮合,想要她与范遥结为夫妻。黛绮丝一口拒绝,说到后来,她竟当众横剑自誓,说道她是决计不嫁人的,如要逼她婚嫁,她宁死不屈。” “这么一来,众人的心也都冷了。过了一年,有一天海外灵蛇岛来了一人,自称姓韩,名叫千叶,是阳教主当年仇人的儿子,上光明顶来是为父报仇。众人见这姓韩的青年貌不惊人,居然敢独上光明顶,来向阳教主挑战,无不哈哈大笑。但阳教主却神色郑重,接以大宾之礼,大排筵席款待。宴后向众兄弟说起情由,原来他父亲是中原一位前辈英豪,阳教主当年和他父亲一言不合动手,以一掌‘大九天手’击得他父亲重伤,跪在地下,站不起身。当时他父亲言道,日后必报此仇,但知自己武功已无法再进,将来不是叫儿子来,便是叫女儿来。阳教主道: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他必奉让三招。那人道:招是不须让的,但如何比武,却要他子女选定。阳教主当时便答允了。事过十余年,阳教主早没将这事放在心上,那知这姓韩的竟然遣他儿子到来。” “众人都想: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人竟敢孤身上光明顶来,必有惊人艺业,但阳教主武功之高,几已说得上当世无敌,除了武当派张三丰真人,谁也未必能胜得他一招半式。这姓韩的能有多大年纪,便有三个五个同时齐上,阳教主也不会放在心上。所耽心的只是不知他要出什么为难的题目。” “第二天,那韩千叶当众说明昔日约言,先以言语挤住阳教主,令他无从食言,然后说了题目出来。他竟是要和阳教主同入光明顶的碧水寒潭之中一决胜负。” “他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惊得呆了。碧水寒潭冰冷彻骨,纵在盛暑,也向来无人敢下,何况其时正当隆冬?阳教主武功虽高,却不识水性,这一下到碧水寒潭之中,不用比武,冻也冻死了,淹也淹死了。当时圣火厅中,群雄齐声斥责。” 张无忌道:“这件事当真为难得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阳教主当年曾答允过那姓韩的,比武的方法由他子女选择,这韩千叶前辈选定水战,按理说阳教主没法推托。”赵敏反握他手掌,捏了一捏,轻轻笑道:“是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明教教主何等身分,岂能食言而肥,失信于天下?答允了人家的事,总当做到。” 她这话说的是张无忌,再提一下二人之间的誓约。谢逊却那里知道,说道:“正是如此。当日韩千叶朗声说道:‘在下孤身上得光明顶来,原没盼望能活着下山。众位英雄豪杰尽可将在下乱刀分尸,除了明教之外,江湖上谁也不会知晓。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杀了区区一人,有何足道?各位要杀,上来动手便是。’众人一听,倒不能再说什么了。” “阳教主沉吟道:‘韩兄弟,在下当年确与令尊有约。好汉子光明磊落,这场比武是在下输了。你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韩千叶手腕翻转,亮出一柄晶光灿烂的匕首,对准自己心脏,说道:‘这匕首是先父遗物,在下只求阳教主向这匕首磕上三个响头。’群雄一听,无不愤怒,堂堂明教教主,岂能受此屈辱?但阳教主既然认输,按照江湖规矩,不能不由对方处置。眼前情势已十分明白,韩千叶此番拚死而来,受了阳教主这三个头后,他势必立即以匕首往自己心口一插,以免死于明教群豪手下。” “霎时之间,大厅中竟没半点声息。光明左右使逍遥二仙、白眉鹰王殷二哥、彭莹玉和尚等人,平素均算得足智多谋,但当此难题,却也都一筹莫展。韩千叶此举,明明是要逼死阳教主,以雪父亲当年重伤跪地之辱,然后自杀。便在这紧迫万分之际,黛绮丝忽然越众而前,向阳教主道:‘爹爹,他人生了个好儿子,你难道便没生个好女儿?这位韩爷为他父亲报仇,女儿就代爹爹接他招数。上一代归上一代,下一代归下一代,不可乱了辈份。’众人都是一愕:‘怎么她叫阳教主作爹爹?’但即会意:‘她冒充教主的女儿,要解此困厄。’均想:‘瞧她这般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知是否会武?就算会武,也必不高,至于入碧水寒潭水战,更加不必谈起。’” “阳教主尚未回答,韩千叶已冷笑道:‘姑娘要代父接招,亦无不可。倘若姑娘输了,在下仍要阳教主向先父的匕首磕三个头。’他眼见黛绮丝既美且弱,又怎将她放在眼下?黛绮丝道:‘倘若尊驾输了呢?’韩千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黛绮丝道:‘好!咱们便去碧水寒潭!’说着当先便行。阳教主忙摇手道:‘不可!此事不用你牵涉在内。’黛绮丝道:‘爹爹,你不用耽心。’跟着便盈盈拜了下去。这一拜,便算拜了阳教主为义父。阳教主见她显得满有把握,而除此以外,亦无他法,只得听她主张。众人一齐来到山阴的碧水寒潭。其时北风正烈,只到潭边一站,便已寒气逼人,内力稍差的已觉不易抵受。潭水早已结成厚冰,望下去碧沉沉地,深不见底。” “阳教主心想不该要黛绮丝为他送命,昂然道:‘乖女儿,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我来接韩兄的高招。’说着除下外袍,取出一柄单刀,他是决意往潭中一跳,从此不再起来了。黛绮丝微微一笑,说道:‘爹爹,女儿从小在海边长大,精熟水性。’说着抽出长剑,飞身跃入潭中,站在冰上,剑尖在冰上划了个径长两尺的圆圈,左足踏上,嚓的一声轻响,已踏陷那块圆冰,身子跟着沉入了潭中。” 第1756章 倚天屠龙记(143) 其时海上寒风北来,拂动各人衣衫。谢逊说道:“当年碧水寒潭之畔的情景,今日回想,便如是昨天刚过的事一般。黛绮丝那日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衫,她在冰上这么一站,当真胜如凌波仙子,突然间无声无息的破冰入潭,旁观群豪,无不惊异。那韩千叶见到她入水的身手,脸上狂傲之色登时收起,手执匕首,跟着跃入了潭中。” “那碧水寒潭色作深碧,从上边望不到二人相斗的情形,但见潭水不住晃动。过了一会,晃动渐停,但不久潭水又激荡起来。明教群豪都极为耽心,眼见他二人下潭已久,在水底岂能长久停留?又过一会,突然一缕殷红的鲜血从绿油油的潭水中渗将上来。众人更是忧急,不知是不是黛绮丝受了伤。蓦地里忽喇一声响,韩千叶从冰洞中跳了上来,不住的喘息。众人见他先上,一齐大惊,齐问:‘黛绮丝呢?黛绮丝呢?’只见他空着双手,他那柄匕首却插在他右胸,两边脸颊上各划着一条长长的伤痕。” “众人正惊异间,黛绮丝犹似飞鱼出水,从潭中跃上,长剑护身,在半空中轻飘飘的转了个圈子,这才落在冰上。群雄欢声大作。阳教主上前握住了她手,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谁都料想不到,这样千娇百媚的一个姑娘,水底功夫竟这般了得。黛绮丝向韩千叶瞧了一眼,说道:‘爹爹,这人水性不差,念他为父报仇的孝心,对教主无礼之罪,便请爹爹饶过了罢?’阳教主自然答允,命人为他疗伤。” “当晚光明顶上大排筵席,人人都说黛绮丝是明教大功臣,若非她挺身出来解围,阳教主一世英名付于流水。当下安排职司,阳夫人赠了她个‘紫衫龙王’的美号,和鹰王、狮王、蝠王三王并列。我们三王心甘情愿让她位列四王之首。她此日这场大功,可将三王过去的功绩都盖下去了。后来我们三个护教法王和她兄妹相称,她便叫我‘谢三哥’。” “不料碧水寒潭这一战,结局竟大出各人意料之外。韩千叶虽然败了,不知如何,竟赢得了黛绮丝的芳心。想是她每日前去探伤,病榻之畔,因怜生爱,自歉种情,等到韩千叶伤愈,黛绮丝忽然禀明教主,要嫁与此人。各人听到这个讯息,有的伤心失望,有的气愤填膺。这韩千叶当日逼得本教自教主以下人人狼狈万状,本教的护教法王岂能嫁与此人?有些脾气粗暴的兄弟当面便出言侮辱。黛绮丝性子刚烈,仗剑站在厅口,朗声说道:‘我义父阳教主已允可婚事。从今而后,韩千叶已是我夫君。那一位侮辱韩郎,便来试试紫衫龙王长剑!’众人见事已如此,只有恨恨而散。” “她与韩千叶成婚,众兄弟中倒有一大半没去喝喜酒。只阳教主和我感激她这场解围之德,出力助她排解,令她得以平安成婚,没出什么岔子。但韩千叶想入明教,终以反对的人太多,阳教主也不便过拂众意。事过不久,阳教主夫妇突然同时失踪,光明顶上人心惶惶。众人四下追寻之际,有一晚光明右使范遥竟见韩夫人黛绮丝从秘道中出来。” 张无忌一凛,问道:“她从秘道中出来?” 谢逊道:“不错。明教教规极严,这秘道只教主一人方能去得。范遥惊怒之下,上前责问。韩夫人道:‘我已犯了本教重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当晚群豪大会,韩夫人仍然只这几句话。问她入秘道去干什么,她说她不愿撒谎,却也不愿吐露真相;问她阳教主去了何处,她说一概不知,至于私入秘道之事,一人作事一身当,多说无益。按理她不是自刎,便当自断一肢,但一来范遥旧情不忘,竭力为她遮掩,二来我在旁说情,群豪才议定罚她禁闭十年,以思己过。那知黛绮丝说道:‘阳教主不在此处,谁也管不着我。’” 张无忌问道:“义父,韩夫人私进秘道却是为何?” 谢逊道:“此事说来话长,韩夫人私下跟我说了,教中只我一人得知。当时大家疑心多半与阳教主夫妇失踪之事有关,但我力证此事与韩夫人绝无牵连。光明顶圣火厅中,群豪说得僵了,终于韩夫人破门出教,说道自今而后,再与中土明教没有干系。她是最先倒出明教之人,即日与韩千叶飘然下峰,不知所踪。” “此后教中众兄弟寻觅教主不得,过了数年,为争教主之位,事情越来越糟。白眉殷二哥竟又下了光明顶,自创天鹰一教。我苦苦相劝,他坚执不听,哥儿俩竟致翻脸。二十余年前王盘山天鹰教扬刀立威,金毛狮王赶去踢他场子,一来冲着屠龙宝刀,二来也为了出一口当年的恶气,存心要给殷二哥下不了台,让他知道离了明教之后,未必能成什么气候。唉,今日思之,却也未免太过意气用事了!” 他长长一声叹息之中,蕴藏着无尽辛酸往事,无数江湖风波。 各人沉默半晌。赵敏问道:“老爷子,后来金花银叶,威震江湖,怎地明教中人都认她不出?那银叶先生自必是韩千叶了,他又怎生中毒毙命?” 谢逊道:“这中间的经过情形,我便毫不知情。想是他夫妇在江湖上行走之时,尽量避开了明教中人。”张无忌道:“不错。金花婆婆从来不与明教中人朝相。六大派围攻明教之时,她虽到了光明顶,却不上峰赴援。” 赵敏沉吟道:“可是紫衫龙王姿容绝世,怎能变得如此丑陋?那又不是脸上有什么毁损。”谢逊道:“猜想她必是用什么巧妙法儿改易了面貌。韩夫人一生行事怪僻,其实内心有说不出的苦。她毕生在逃避波斯总教来人的追寻,那知到头来仍然逃不过。” 张无忌和赵敏齐问:“波斯总教何事寻她?” 谢逊道:“这是韩夫人最大的秘密,本不该说。但我盼望你们回灵蛇岛去救她,却非说不可了。”赵敏惊道:“咱们再回灵蛇岛去?斗得过那波斯三使么?” 谢逊不答,自行叙述往事:“数百年来,中土明教的教主例由男子出任,波斯明教的教主除创教教主之外,却向来是女子,且是不出嫁的处女。总教经典中郑重规定,由圣处女任教主,以维护明教的神圣贞洁。每位教主接任之后,便即选定教中高职人士的三个女儿,称为‘圣女’。此三圣女领职立誓,游行四方,为明教立功积德。教主逝世之后,教中长老聚会,汇论三圣女功德高下,选定立功最大的圣女继任教主。但若此三位圣女中有谁失却贞操,便当处以焚身之罚,纵然逃到天涯海角,教中也必遣人追拿,以维圣教贞善……”赵敏失声道:“难道那韩夫人便是总教三圣女之一?” 谢逊点头道:“正是!当范遥发见她私入秘道之前,其实我已先知晓。韩夫人当我是知己,将事实真相一一告知。她在碧水寒潭中与韩千叶相斗,水中肌肤相接,竟尔情不自禁,日后病榻相慰,终成冤孽。她知总教总有一日会遣人前来追查,只盼为总教立一大功,以赎罪愆。她偷入秘道,为的是找寻‘乾坤大挪移’的武功心法,此心法总教失落已久,中土明教却尚有留存。总教遣她前来光明顶,其意便在于此。” 张无忌“啊”的一声,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颇为不妥,但到底何事,一时却想不明白。只听谢逊道:“韩夫人数次偷入秘道,始终找不到这武功心法。我知悉后郑重告诫,此事犯我教中大规,实难宽容……”赵敏插嘴道:“啊,我知道啦。韩夫人破门出教,为的是要继续偷入秘道,她既不是中土明教中人,再入秘道便不受拘束了。” 谢逊道:“赵姑娘聪明得紧。但光明顶是本教根本重地,岂容外人任意来去?当时我也猜到了她用意,韩夫人下山之后,我亲自守住秘道入口,韩夫人曾私自上山三次,每次都见到我,这才死了这条心。其后教中兄弟为争教主之位,竟致自相动武,我不愿卷入漩涡,便携同妻儿回去中原老家。不久,我师父成昆来访,发生惨剧。我一心报仇,没再理会教中事务,也不知韩夫人是否再入秘道。” 谢逊思索片刻,问道:“那波斯三使的服色,和中土明教可有什么不同么?”张无忌道:“他们都身穿白袍,袍角上也绣有红色火焰……嗯,白袍上滚着黑边,这是唯一的小小不同。”谢逊一拍船舷,说道:“是了。总教教主逝世。西域之人以黑色为丧服,白袍上镶以黑边,那是服丧。他们要选立新教主,是以万里迢迢的来到中土,追查韩夫人下落。” 张无忌道:“韩夫人既来自波斯,必当知晓波斯三使的怪异武功,怎地不到一招,便给他们制住?”赵敏笑道:“你笨死啦。韩夫人是假装的。她要掩饰自己身分,自不能露出懂得波斯派武功。依我猜想,谢老爷子如听从波斯三使吩咐,下手杀她,韩夫人当有脱身之计。”谢逊摇头道:“她不肯显示自己身分,那是不错。但说遭波斯三使打中穴道后立即便能脱身,却也未必。她宁可让我一刀杀死,不愿遭那烈火焚身之苦。” 赵敏道:“我说中土明教是邪教,那知波斯明教更加邪得可以。为什么定要处女来做教主?为什么要将失贞的圣女烧死?”谢逊斥道:“小姑娘胡说八道。每个教派都有历代相传的规矩仪典。释教有五戒、十戒、二百五十大戒,和尚尼姑不能婚嫁、不可杀生吃荤,那不也是规矩么?什么邪不邪的?” 突然间格格声响,殷离牙关互击,不住寒颤。张无忌摸她额头,却仍烫手,显是寒热交攻,病势极重,说道:“义父,孩儿也想回灵蛇岛去。殷姑娘伤势不轻,非觅药救治不可。咱们尽力而为,便救不得韩夫人,也当救了殷姑娘。”谢逊道:“不错。这位殷姑娘对你如此情意深重,焉能不救?周姑娘、赵姑娘,你两位意下如何?” 赵敏道:“殷姑娘的伤是要紧的,我的伤是不要紧的。不回灵蛇岛那怎么成?” 周芷若淡淡的道:“老爷子说回去,大家便回去。” 张无忌道:“须待大雾散尽,见到星辰,始辨方向。义父,那流云使在空中翻空心筋斗,却能以圣火令伤我,那是什么缘故?”当下两人研讨波斯三使的武功家数,赵敏所学甚博,偶尔也参酌所见,但谈论半天,始终猜不到三人联手功夫的要旨所在。 海上大雾,直至阳光出来方散。张无忌道:“咱们自北方向着东南而来,现下该当向西北划去才是。”他和谢逊、周芷若、小昭四人轮流划船。海上操舟,冲涛破浪实非易事,好在张无忌和谢逊固内力深厚,周芷若和小昭也有相当修为,扳桨划船,只当是锻练武功。一叶孤舟,不停的向西北划去。 这几日中,谢逊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波斯三使怪异的武功,除了向张无忌询问几句之外,什么话也不说。到得第三天傍晚,谢逊忽然仔细盘问周芷若所学的峨嵋派功夫,周芷若据实以答。两人一问一答,直谈到深夜。谢逊神情之间,甚是失望,说道:“少林、武当、峨嵋三派武功,均和《九阳真经》有关,和无忌所学一般,虽重阴阳调和,还是偏于阳刚一路。倘若张三丰真人在此,以他阳刚阴柔无所不包的博大武学而与无忌联手,那么阴阳配合,当可击败波斯三使。但远水救不了近火,韩夫人如落入波斯三使手中,那便如何是好?” 周芷若忽然问道:“老爷子,听说百年前武林之中,有些高人精通九阴真经,可有这件事么?”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曾听太师父说起过《九阴真经》之名,知道峨嵋派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之父郭靖、神雕大侠杨过等人,都会九阴真经上的武功,但经中功夫太过艰难,郭襄虽是郭靖的亲生女儿,却也未能学得,听周芷若问起,心想:“难道她峨嵋派的创派祖师,毕竟也传下了一些《九阴真经》上的功夫么?” 谢逊道:“故老相传是这么说,但谁也不知真假。听前辈们说得神乎其神,当今如真有谁学得这门武功,跟无忌联手应敌,波斯三使自当应手而除。”周芷若“嗯”的一声,便不再问。 赵敏问道:“周姑娘,你峨嵋派有人会这门武功么?”周芷若道:“峨嵋派若有人具此神功,先师也不会丧身于万安寺中了。”灭绝师太所以逝世,根源出于赵敏,周芷若对她痛恨已极,日日夜夜风雨同舟,却从来跟她不交一语。此刻赵敏正面相询,便顶撞了她一句。她性格温文,这般说话,已是生平对人最不客气的言语了。赵敏却不生气,只笑了一笑。 张无忌不住手的扳桨,忽然望着远处叫道:“瞧,瞧!那边有火光。” 各人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西北角上海天相接之处,微有火光闪动。谢逊虽无法瞧见,心下却和众人一般的惊喜,抄起船板,用力划船。那火光望去不远,其实在大海之上,相隔有数十里之遥。两人划了大半天,才渐渐接近。张无忌见火光所起之处群山耸立,正是灵蛇岛,说道:“咱们回来啦!” 谢逊猛地里“啊哟”一声,叫了起来,说道:“为什么灵蛇岛火光烛天?难道他们要焚烧韩夫人么?” 只听得咕咚一声,小昭摔倒在船头之上。张无忌吃了一惊,纵身过去扶起,但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晕去,忙拿捏她人中穴道将她救醒,问道:“小昭,你怎么啦?” 小昭双目含泪,说道:“我听说要将人活活烧死,我……我……心里害怕。”张无忌安慰道:“这是我义父的猜测,未必真是如此。就算韩夫人落入了他们手中,咱们立时赶去,多半还能赶得及相救。”小昭抓住他手,求恳道:“教主,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救韩夫人性命。”张无忌道:“咱们大伙儿尽力而为。”说着回到船尾,提起木桨,鼓动内劲,划得比之前更快了。小昭抓起木桨,虽双手发颤,却奋力划水。 第1757章 倚天屠龙记(144) 赵敏忽道:“张公子,有两件事我想了很久,始终不能明白,要请你指教。”张无忌听她忽然客气起来,奇道:“什么事?”赵敏道:“那日在绿柳庄外,我遣人攻打令外祖、杨左使各位,是这位小昭姑娘调派人马抵挡。当真强将手下无弱兵,明教教主手下一个小小丫鬟,居然也有这等能耐,真是奇了……”谢逊插口问道:“什么明教教主?” 赵敏笑道:“老爷子,这时候跟你说了罢,你这位义儿公子,乃是堂堂明教教主,你反倒是他的属下。”谢逊将信将疑,一时说不出话来。赵敏便将张无忌如何出任教主之事简略说了些,但许多细节她也不知。张无忌给谢逊问得紧了,没法再瞒,只得说了六大派如何围攻光明顶、自己如何在秘道中获得乾坤大挪移心法等情。 谢逊大喜,站起身来,便在船舱中拜倒,说道:“属下金毛狮王谢逊,参见教主。” 张无忌忙跪倒还礼,说道:“义父不必多礼。阳教主遗命,请义父暂摄教主职位。孩儿正苦于不克负荷重任,天幸义父无恙归来,实乃本教之福。咱们回到中土之后,教主之位,原是要请义父接任的。”谢逊黯然道:“你义父虽得归来,但双目已瞎,‘无恙’两字,是说不上了。明教的首领,岂能由失明之人担任?赵姑娘,你心中有那两件事不明白?” 赵敏道:“我想请问小昭姑娘,那些奇门八卦、阴阳五行之术,是谁教的?你小小年纪,怎地会得这一身出奇的本事?” 小昭道:“这是我家传功夫,不值郡主娘娘一笑。”赵敏又问:“令尊是谁?女儿如此了得,父母必是名闻天下的高手。”小昭道:“家父埋名隐姓,何劳郡主动问?难道你要削我几根指头,逼问我武功么?”她小小年纪,口头上对赵敏竟丝毫不让,心中显也颇蓄敌意,而提到削指之事,更显然意欲挑起周芷若敌忾同仇之心。 张无忌不想她二人冲突更趋激烈,转换话题,问赵敏道:“还有一件事你不明白什么?”赵敏笑了笑,说道:“那晚咱们在大都小酒店中第二次叙会,苦头陀范遥前来向我作别,他见到小昭姑娘之时,说了两句什么话?”张无忌早将这件事忘了,听她提起,想了一想,才道:“范右使好像是说,小昭的相貌很像一个他相识之人。”赵敏道:“不错。你猜范遥说小昭姑娘像谁?”张无忌道:“我怎猜得到?” 说话之间,小船离灵蛇岛更加近了,只见岛西一排排的停了不少大船,每张白帆上都绘了个大大的红色火焰,帆上都悬挂黑色飘带。赵敏道:“咱们划到岛后,拣个隐僻的所在登陆,别让他们发见了。”张无忌点头道:“是!” 刚划出三四丈,突然间大船上号角呜呜,跟着砰砰两响,两枚炮弹打将过来,一枚落在船左,一枚落在船右,激起两条水柱,小船剧晃,几乎便要翻转。大船上有人叫道:“来船快划过来,如若不奉将令,立即轰沉者矣!” 张无忌暗暗叫苦,心知适才这两炮志在示威,故意打在小船两侧,现下相距如此之近,敌人瞄准极易,当真一炮轰在船中,六人无一得免,只得划动小船,慢慢靠过去。 三艘敌船的炮口缓缓转动,对准小船。待小船靠近,大船上放下绳梯。张无忌道:“咱们上去,相机夺船。”谢逊摸到绳梯,第一个爬上大船。周芷若一言不发,俯身抱起殷离,从绳梯攀上船去。跟着便是小昭。张无忌抱了赵敏,最后一个攀上。只见船上一干人个个黄发碧眼,身裁高大,均是波斯胡人,那流云使等三使却不在其内。 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波斯人问道:“尔等何人?到此处所为何来?”赵敏道:“我们飘洋遇险,座船沉没,多蒙相救。”那波斯人将信将疑,转头向坐在甲板正中椅上的首领说了几句波斯话。那首领向手下叽哩咕噜的吩咐几句。 小昭突然纵身而起,发掌便向那首领击去。那首领一惊,闪身避过,抓起坐椅,便向小昭砸来。张无忌没料到小昭这么快便即动手,侧身欺上三尺,伸指将那首领点倒,船上数十名波斯人登时大乱,纷纷抽出兵刃,围了上来。这些人虽均有武功,但与风云三使相去可就极远。张无忌右手扶着殷离,左手东点西拍。谢逊使开屠龙刀,周芷若挥动长剑,再加上小昭身形灵动,片刻之间,已将船上数十名波斯人料理了。十余人给砍翻在甲板之上,七八人堕入海中,余下尽数给点中了穴道。 霎时之间,海旁呼喊声、号角声乱成一片。其余波斯船只靠了过来,船上人众便欲拥上相斗。张无忌提起那波斯首领,跃上横桁,朗声叫道:“谁敢上来,我便将此人一掌劈死。”各船上众人大声呼喊,张无忌虽一句不懂,但见无人抢上船来,想来所擒之人颇有身分,对方心存顾忌,一时不敢来攻。 他跃回甲板,刚放下那首领,蓦地里背后噗的一声响,一件兵刃砸来,忙侧身相避,反脚踢出,迎面一根圣火令击到,左侧又有一根横掠而至。张无忌暗暗叫苦,心想风云三使来得好快,叫道:“大家退入船舱。”提起那首领,往一根圣火令上迎去。 辉月使急忙收令,但收招急促,下盘露出空隙,张无忌横腿扫去,险些踢中了她小腿。流云、妙风两使自旁急攻,迫使张无忌这一腿未能踢实。拆到第九招上,妙风使左手圣火令斜击甩上,招数怪异,堪堪便要点中张无忌小腹。张无忌将那波斯首领的身子一沉。妙风使这一招使得古怪,张无忌这一下却也极其巧妙,啪的一声响,这记圣火令正好打上那波斯人的左颊。风云三使齐声惊呼,脸色大变,同时后跃,交谈了几句波斯话,突然躬身向张无忌手中的波斯人行礼,神色甚为恭敬,跟着便即退开。 忽听得号角声此起彼落,一艘大船缓缓驶到,船头上插了十二面绣金大旗。船上甲板设着十二张虎皮交椅,有一张空着,其余十一张均有人乘坐。那大船驶到近处,便停住了。赵敏见空着的那张虎皮交椅排在第六,心念一动,说道:“咱们抓到的此人和大船上那十一人服色相同,看来是他们十二个大首领之一,他位居第六。”谢逊道:“十二个大首领?嗯,总教十二宝树王齐来中土,非同小可。” 赵敏问道:“什么十二宝树王?”谢逊道:“波斯总教教主座下,共有十二位大经师,称为十二宝树王,身分地位相当于中土明教的四大护教法王。这十二宝树王第一大圣,二者智慧,三者常胜,四者掌火,五者勤修,六者平等,七者信心,八者镇恶,九者正直,十者功德,十一齐心,十二俱明。十二宝树王精研教义、娴熟经典,听说并不一定武功高强。这人位列第六,那么是平等宝树王了。” 张无忌在桅杆边坐下,将平等王横放膝盖上,这人既在波斯总教中地位极高,自己一干人脱险求生,势非着落在他身上不可。俯首见他左颊高高肿起,幸好非致命之伤。 想是妙风使一令击出,已知不对,急忙收力,加之这人也有相当内功,颇有抵御之劲。 周芷若和小昭收拾甲板上的众波斯人,将已死的尸首搬入后舱,未死的一一排齐。十余艘波斯大船四下围住,各船大炮对准了张无忌等人的座船,每一艘船船舷上都站满了波斯人,火把照耀下刀剑闪烁,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张无忌暗暗心惊,别说各船开炮轰击,这成千成百人一拥而上,自己便有三头六臂,也难抵挡,纵能仗着绝顶武功脱困,但无论如何不能护得旁人周全。殷离和赵敏身上有伤,更加危险。 只听得一名波斯人以中国话朗声说道:“金毛狮王听了,我总教十二宝树王俱在此间,你得罪总教之罪,诸宝树王宽于赦免。你速速将船上诸位总教教友献出,自行开船去罢!”谢逊笑道:“谢某又不是三岁小儿,我们一放俘虏,你们船上的大炮还不轰将过来吗?”那人怒道:“你就算不放,我们的大炮便不能轰吗?” 谢逊沉吟道:“我有三个条件,贵方答允了,我们便恭送这里的总教教友上岸。”那人道:“什么条件?”谢逊道:“第一,此后总教和中土明教相亲相敬,互不干扰。”那人道:“嗯,第二呢?”谢逊道:“你们放黛绮丝过船,免了她的失贞之罪,此后不再追究。”那人怒道:“此事万万不可。黛绮丝犯了总教大规,当遭焚身之刑,跟你们中土明教有甚相干?第三件是什么?”谢逊道:“你第二件事也不能答应,何必再说第三件?”那人道:“好!这第二事就算允了,第三件不妨说来听听。” 谢逊道:“这第三件吗?那可易办之至。你们派一艘小船,跟在我们的座船之后。驶出五十里后,我们见你们不派大船追来,便将俘虏放入小船,任由你们携走。” 那人大怒,喝道:“胡说九道!胡说九道!”谢逊等都是一怔,不知他说些什么。 赵敏笑道:“此人学说中国话,可学得稀松平常。他以为胡说八道多一道,便更加荒唐。”谢逊和张无忌一想不错,虽眼前局势紧迫,却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位在“胡说八道”上加了一道的人物,乃诸宝树王中位居末座的俱明宝树王。他听得谢逊等嘻笑,更加恼怒,一声唿哨,和位列第十一的齐心宝树王纵身跃上船来。 张无忌抢上前去,左掌往齐心王胸口推去。齐心王竟不挡架,伸左手往他头顶抓下。张无忌眼看自己这一掌要先打到他身上,那知俱明王从斜刺里双掌推到,接过了他这一掌,齐心王的手指却直抓下来。张无忌向前急冲一步,方得避过,才知他二人攻守联手,便如是个四手四腿之人一般。三人迅如奔雷闪电般拆了七八招。 张无忌心下暗惊,这二人比之风云三使稍有不及,但武功仍十分怪异,明明和乾坤大挪移的心法极为相似,可是一到用将出来,必大为变形,全然无法捉摸,然以招数凌厉巧妙而言,却又远不及乾坤大挪移。似乎这二人都是疯子,偶尔学到一些挪移乾坤的武功,学得既不到家,又神智昏乱,胡踢瞎打,常人反倒不易抵御。但两人联手之紧密,和风云三使如出一辙。张无忌勉力抵御,只战了个平手,预计再拆二三十招,方可占到上风。 便在此时,风云三使齐声呼啸,又攻上船来,同时趋向平等王,只盼将他抢回,以折赎失手击了他一令之罪。谢逊举起平等王左右挥舞,划成一个个极大圈子。风云三使这次如何敢贸然欺前?左趋右闪,想找寻空隙攻上。 蓦地里俱明王闷哼一声,中招摔倒。张无忌俯身待要擒拿,流云使和辉月使双令齐到,妙风使已抱起俱明王跃回己船。这时齐心王和云月二使联手,配合已不如风云三使紧密无间,接战数合后,眼见难以取胜,三人几声唿哨,便即跃回。 张无忌定了定神,说道:“这一干人似乎学过挪移乾坤之术,偏又学得不像,当真难以对付。”谢逊道:“本教的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来源于波斯。但数百年前传入中土之后,波斯本国反而失传,他们所留存的,据黛绮丝说只是些不三不四的皮毛,因此才派她到光明顶来,想偷回心法。”张无忌道:“他们武功的根基甚浅,果然只是些皮毛,但运用之道却又甚为巧妙。显然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的关键所在,我没揣摩得透。嗯,那挪移乾坤的第七层功夫之中,有一些我没练成,难道便是为此么?”说着坐在甲板之上,抱头苦思。谢逊等均不出声,生怕扰乱他思路。 忽然间小昭“啊哟”一声惊呼,张无忌抬起头来,只见风云三使押着一人,走到了十一位宝树王之前。那人佝偻着身子,手撑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坐在第二张椅中的智慧宝树王向她喝问数语,金花婆婆侧着头,大声道:“你说什么?我不懂。”智慧王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左手一探,已揭下了金花婆婆顶上满头白发,露出乌丝如云。金花婆婆侧头避让,智慧王右手倏出,竟在她脸上揭下了一层面皮下来。 张无忌等看得清楚,智慧王所揭下的乃是一张人皮面具,刹那之间,金花婆婆变成了一个肤如凝脂、杏眼桃腮的美艳妇人,容光照人,端丽难言。 黛绮丝给他揭穿了本来面目,索性将拐杖一抛,不住冷笑。智慧王说了几句话,她便以波斯话对答。二人一问一答,但见十一位宝树王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赵敏忽问:“小昭姑娘,他们说些什么?”小昭流泪道:“你很聪明,你什么都知道了,却干么事先不阻止谢老爷子,请他别说?”赵敏奇道:“请他别说什么?” 小昭道:“他们本来不知金花婆婆是谁,后来知道她是紫衫龙王了,但决计想不到紫衫龙王便是圣女黛绮丝。婆婆一番苦心,只盼能将他们骗倒。谢老爷子所提的第二个条款,却要他们释放圣女黛绮丝,虽是好心,可就瞒不过智慧宝树王了。倘若他只说要他们放了金花婆婆,那就没事。谢老爷子目不见物,自不知金花婆婆装得多像,任谁也能瞒过。赵姑娘,你却瞧得清清楚楚,难道便想不到么?” 其实赵敏听了谢逊在海上所说的故事,心中先入为主,认定金花婆婆便是波斯明教的圣女黛绮丝,一时可没想到在波斯诸人眼中,她的真面目却并未揭破。她待要反唇相稽,但听小昭语音悲苦,隐隐已料到她和金花婆婆之间必有极不寻常的关连,不忍再出重言,只道:“小昭妹子,我确实没想到。倘若有意加害金花婆婆,教我不得好死。” 谢逊更是歉仄,当下一句话也不说,心中打定了主意,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也得相救黛绮丝出险。 第1758章 倚天屠龙记(145) 小昭泣道:“他们责备金花婆婆,说她既嫁人,又叛教,要……要烧死她。”张无忌道:“小昭,你别着急,一有可乘之机,我便冲过去救婆婆出来。”他叫惯了婆婆,其实此时瞧紫衫龙王的本来面目,虽已过中年,但风姿嫣然,实不减于赵敏、周芷若等人,倒似是小昭的大姊姊。小昭道:“不,不!十一个宝树王,再加风云三使,你斗他们不过的,只不过枉自送了性命。他们这时在商量如何夺回平等王。” 赵敏恨恨的道:“哼!这平等王便活着回去,脸上印着这几行字,丑也丑死啦。”张无忌问道:“什么脸上印着字?”赵敏道:“那黄胡子使者的圣火令一下子打中了他左颊……啊,小昭!”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小昭妹子,你识波斯文字么?”小昭道:“识得。”赵敏道:“你快瞧瞧,这平等王脸上印着的是什么字。” 小昭搬起平等王上身,侧过他头来,只见他左颊高高肿起,三行波斯文深印肉里。原来每根圣火令上都刻得有文字,妙风使误击平等王,竟将圣火令上的文字印在他脸肌上了。令上文字凹入,印在肉上便即凸起。不过圣火令着肉处只两寸宽、三寸长,所印文字残缺不全。 小昭跟随张无忌进入光明顶秘道,曾将乾坤大挪移心法背诵几遍,虽然未得张无忌吩咐,自己未曾修习,但这武功的法门却记得极熟,其时张无忌在秘道中练至第七层心法时遇有疑难,跳过费解之处不练,小昭曾一一记诵,这时看了平等王脸上的文字,不禁脱口而呼:“那也是乾坤大挪移心法!” 张无忌奇道:“你说是乾坤大挪移心法?”小昭道:“不,不是!我初时一见,以为是了,却又不是。译成中国话,意思是这样:‘应左则前,须右乃后,三虚七实,无中生有’……什么‘天方地圆……’下面的看不到了。” 这几句寥寥十余字的言语,张无忌乍然听闻,犹如满天乌云之中,骤然间见到电光闪了几闪,虽电光过后,四下里仍是一团漆黑,但这几下电闪,已让他在五里浓雾之中看到了出路,口中喃喃念道:“应左则前,须右乃后……”竭力想将这几句口诀和所习乾坤大挪移的武功配合起来,隐隐约约的似乎想到了,但似是而非,终究不对。 忽听得小昭叫道:“教主,留神!他们已传下号令:风云三使要来向你进攻,勤修王、镇恶王、功德王三王来抢平等王。” 谢逊当即将平等王身子横举在胸口,把屠龙刀抛给张无忌,说道:“你用刀猛砍便是。”赵敏也将倚天剑交了给周芷若,此刻同舟共济,并肩迎敌要紧。 张无忌接过屠龙刀,心不在焉的往腰间一插,口中仍在念诵:“三虚七实,无中生有……”赵敏急道:“小呆子!这当儿可不是参详武功的时候,快预备迎敌要紧。” 一言甫毕,勤修、镇恶、功德三王已纵身过来,伸掌向谢逊攻去。他三人生怕伤了平等王,是以不用兵刃,只使拳掌,只要有一人抓住了平等王的身子,便可出力抢夺。周芷若守在谢逊身旁,每逢势急,挺剑便向平等王身上刺去。勤修王、镇恶王等不得不出掌向周芷若相攻,以免她手中利剑刺中了平等王。 那边厢张无忌又和风云三使斗在一起。他四人数次交手,各自吃过对方苦头,谁也不敢大意。数合之后,辉月使挥令打来,依照来势,这一令必定打在张无忌右肩,那知圣火令在半途古古怪怪的转了个弯,啪的一响,竟打中在他后颈。 张无忌一阵剧痛,心头却登时雪亮,大叫:“须右乃后,须右乃后,对了,对了!”顷刻间已然省悟,风云三使所会的,只不过是乾坤大挪移第一层的入门功夫,但圣火令上另刻得有诡异的变化用法,以致平添奇幻。他心念一转之间,小昭所说的四句口诀已全然明白,只是“天方地圆”什么的还无法参悟,心想须得看齐圣火令上的刻字,方能通晓波斯派武功的精要。 他突然间一声清啸,双手擒拿而出,“三虚七实”,已将辉月使手中的两枚圣火令夺了过来,“无中生有”,又将流云使的两枚圣火令夺到。两人一呆之际,张无忌已将四枚圣火令揣入怀中,双手分别抓住两人后领,向左右掷出。 波斯群胡呐喊叫嚷声中,妙风使纵身逃回己船。此时张无忌明白了对方武功的窍诀,虽所解的仍极有限,但妙风使的武功在他眼中已全无神秘之可言,右手探出,已抓住他左脚,硬生生将他在半空中拉回,挟手夺下圣火令,举起他身子便往镇恶王头顶砸落。三王大惊,打个手势,便即跃回。张无忌点了妙风使穴道,掷在脚边。 他这下取胜,来得突兀之至,顷刻之间便自下风转为上风,赵敏等无不惊喜,齐问原由。张无忌笑道:“若非阴差阳错,平等王脸上吃了这一家伙,那可糟糕得紧了。小昭,你快将这六根圣火令上的字译给我听,快,快!” 各人瞧这六枚圣火令时,但见非金非玉,质地坚硬无比,六令长短大小各不相同,似透明,非透明,令中隐隐似有火焰飞腾,实则是令质映光,颜色变幻。每一枚令上刻得有不少波斯文字,别说参透其中深义,便译解一遍,也得不少时光。张无忌心知欲脱眼前之困,非探明波斯派武功的总源不可,便道:“周姑娘,请你以倚天剑架在平等王颈中。义父,请你以屠龙刀架在妙风使颈中,尽量拖延时光。”谢逊和周芷若点头答应。 小昭拿起六枚圣火令,见最短的那一枚上文字最少,又黑黝黝的最不起眼,便将其上文字一句句的译解出来。张无忌听了一遍,却一句也不懂,苦苦思索,丝毫不明其意,不由得大急。赵敏道:“小昭妹子,你还是先解打过平等王的那根圣火令。”这一言提醒了小昭,忙核对圣火令上的文字,见是次长的那一根,当即译解其意,这一次张无忌却懂了十之七八。待得一根解完,再解最长那一根时,张无忌只听得几句,喜道:“小妹子,这六枚圣火令上的文字,越长的越浅。这一根上说的都是入门功夫。” 原来明教圣火令共十二枚,这六枚上刻的是武功,另外六枚刻的是明教教规三大令、五小令。这十二枚圣火令乃当年波斯“山中老人”霍山所铸,他在其中六枚上刻了他毕生武功的精要。十二枚圣火令和明教同时传入中土,向为中土明教教主的令符,年深日久之后,中土明教已无人识得六枚圣火令上的波斯文字。中土明教则在空白无字的另六枚圣火令上刻了三大令、五小令的中土教规。数十年前,圣火令为丐帮中人夺去,辗转为波斯商贾所得,复又流入波斯明教。波斯总教钻研其上文字,数十年间,教中职份较高之辈人人武功陡进。只是其上所记武功博大精深,便修为最高的大圣宝树王,也只学得三四成而已。 “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波斯明教的护教神功,以上乘内功为根基,非常人所能修习。波斯明教的教主又须由处女担任,数百年间接连出了几个庸庸碌碌的女教主,心法传下来的便属有限,反倒是中土明教留得全份。波斯明教以不到一成的旧传乾坤大挪移武功,和两三成新得的圣火令武功相结合,变出一门古怪奇诡的功夫出来。 张无忌盘膝坐在船头,小昭将圣火令上的文字,一句句的译与他听。这圣火令中所包含的武功原本奇妙无比,但一法通,万法通,诸般深奥的学问到了极处,本是殊途同归。张无忌深明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以及武当派太极拳的拳理,圣火令上的武功虽奇,究不过是旁门左道之学而达于巅峰而已,说到宏广精深,远远不及上述三门武学。张无忌听小昭译完六枚圣火令上的文字,仓卒间只记得了七八成,所明白的又只五六成,但仅此而言,宝树诸王和风云三使所显示的功夫,在他眼中已了如指掌,不值一哂。 时光一刻一刻的过去,他全心全意浸润于武学的钻研之中,无暇顾及身外之务,但赵敏和周芷若等却焦急万状,眼见黛绮丝手脚上都加上了铐镣;眼见十一宝树王聚头密议;眼见十一王脱下长袍,换上软甲;眼见十一王的左右呈上十一件奇形怪状的兵器;眼见前后一艘艘船上排满了波斯胡人;眼见这些胡人弯弓搭箭,箭头瞄准己方…… 只听得居中而坐的大圣宝树王大喝一声,四面大船上鼓动雷响,号角齐鸣。 张无忌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十一位宝树王各披灿烂生光的金甲,手执兵刃,跳上船来。谢逊和周芷若分执刀剑,架在平等王和妙风使的颈中。十一王见此情景,跳上船头之后,却也不敢便此逼近,环成半月形,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周芷若、赵敏等见这十一王形相狰狞,身裁高大,心下都觉害怕。 智慧王以中国话说道:“尔等快快送出我方教友,便可饶尔等不死。这几个教友在吾人眼中,犹如猪狗一般,尔等用刀架在彼人颈中,又有何用?尔等有胆,尽可将彼人杀了。波斯圣教之中,此等人成千成万,杀了一两个有何足惜?” 赵敏说道:“尔等不必口出大言,欺骗吾人。吾人知悉,这二人一个乃平等宝树王,一个乃妙风使。在尔等明教之中,地位甚高者。尔等说彼人犹如猪狗一般,尔言错矣,大大之错矣!”那智慧王所说的中国话是从书本上学来,“尔等”“彼人”云云,大为不伦不类。赵敏模仿他的声调用语,谢逊等听了,虽身处危境,却也忍不住莞尔。 智慧王眉头一皱,说道:“圣教之中,共有三百六十位宝树王,平等王排名第三百五十九。吾人有使者一千二百人,这妙风使武功平常,排名一千一百一十九,尔等快快将彼人杀了。” 赵敏道:“很好,很好!手执刀剑的朋友,快快将这两个无用之人杀了。”谢逊道:“遵命!”举起屠龙刀,呼的一声便向平等王头顶横劈过去。 众人惊呼声中,屠龙刀从他头顶掠过,距头盖不到半寸,大片头发切削下来,给海风一吹,飘浮空中。谢逊右臂挥动,左一刀、右一刀,向平等王两肩砍落。眼看每一刀均要切掉他一条臂膀,但刀锋将要及身,便手腕微偏,将他双臂衣袖各切下一片。这三下硬砍猛劈,部位竟如此准确,别说是盲眼之人,便双目完好,也极难能。 平等王死里逃生,吓得几欲晕去。十一宝树王、风云三使目瞪口呆,挢舌不下。 赵敏说道:“尔等已见识了中土明教的武功。这位金毛狮王,在中土明教中排名第三千五百零九。尔等倘若恃众取胜,中土明教日后必去波斯报仇,扫荡尔等总坛,尔等必定抵挡不住也,还是及早两家言和为是耳。” 智慧王明知赵敏所言不实,但一时却也无计可施。那大圣宝树王忽然说了几句话。小昭叫道:“教主,他们要凿船!” 张无忌心中一凛,倘若座船沉了,诸人不识水性,非束手成擒不可,身形一晃,已欺到了大圣王身前。智慧王喝道:“尔干什么?”两旁功德王和掌火王手中的一鞭一锤同时砸落。此时张无忌早已熟识波斯派武功,不躲不闪,双手伸出,抓向两王咽喉。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功德王的铁鞭和掌火王的八角锤相互撞击,火花飞溅,两人已给他抓住咽喉要穴,横拖倒曳的拉了过来。混乱之中张无忌连环踢出四腿,两脚踢飞了齐心王和镇恶王手中的大砍刀,又两脚将勤修王和俱明王踢入水中。 忽见一个身形高瘦的宝树王扑将过来,双手各执短剑,刺向张无忌胸口。 张无忌又飞起一脚,踢他手腕。那人双手突然交叉,刺向张无忌小腹。这一招变得灵动之极,张无忌急忙跃起,方始避过。原来此人是常胜宝树王,于波斯总教十二王中武功第一。张无忌捏闭了功德王和掌火王的穴道,将两王抛入船舱,猱身而上,和常胜王手中双剑搏击。此人虽同是十二王之一,但武功之强,与余王大不相同。张无忌攻三招,守三招,三进三退,暗暗喝采:“好个了得的波斯胡人!” 他明白了圣火令上的武功心法之后,未经练习,便遭逢强敌,当下用心记忆思索,同时和常胜王搏斗。二十余招后,圣火令上的秘诀用在乾坤大挪移功夫上,渐渐得心应手。常胜王号称“常胜”,生平从未遇过对手,此刻却给对方克制得缚手缚脚,实为从所未有,心中惊异害怕。斗到三十余招,张无忌踏上一步,忽地在甲板上坐倒,抱住了常胜王小腿。这招怪异法门原为圣火令上所记,但已是极高深功夫,常胜王虽然知道,却从不敢用。张无忌双手环抱,十指扣住了他小腿“中都”、“筑宾”两穴,正是中土武功的拿穴之法。常胜王只觉下半身酸麻难动,长叹一声,束手就擒。 张无忌忽生爱才之念,说道:“尔武功甚佳。余保全尔的英名,不来擒拿于尔,快快回去罢!”说着双手放开。常胜王既感激,又羞惭,颔首为礼,跃回座船。 大圣王见常胜王苦战落败,功德王和掌火王又失陷敌手,就算将敌人座船凿沉,投鼠忌器,平等王等四人也非丧命不可,当即号令部众,回归座船。 赵敏朗声说道:“尔等快快将黛绮丝送上船来,答应金毛狮王的三个条款。” 余下九名宝树王低声商议了一阵。智慧王道:“要答应尔等条款,也无不可。这位年轻君子的武功明明是吾人波斯一派,彼从何处学得,吾人有点不明不白。”赵敏忍住了笑,庄容说道:“尔等本来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干不净,不三不四。这位年轻君子是本教光明使座下的第八位弟子。他的七位师兄、七位师弟不久便到,那时候彼等七上八落,尔等便不亦乐乎、呜呼哀哉了。” 智慧王本极聪明,但华语艰深,赵敏的话他只懂得个六七成,情知她在大吹法螺,微一沉吟,便道:“好!将黛绮丝送过船去。” 第1759章 倚天屠龙记(146) 两名波斯教徒架起黛绮丝,送到张无忌船头。周芷若长剑一振,叮叮两声,登时将她手上的铐镣切断了。那两名波斯教徒见此剑如此锋利,吓得打个寒战,急忙跃回船去。 智慧王道:“尔等快快开船,回归中土。吾人只派小船,跟随尔等之后。” 张无忌抱拳说道:“中土明教源出波斯,尔我情若兄弟,今日一场误会,敬盼各位不可介意。日后请上光明顶来,双方杯酒言欢。得罪之处,兄弟这里谢过了。” 智慧王哈哈笑道:“尔武功甚佳,吾人极为佩服。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七上八落,不亦乐乎?” 张无忌等起初听他掉了两句书袋,心想此人居然知道孔子之言,倒是不易,不料接下去竟学着赵敏说过的两句话,忍不住尽皆大笑。赵敏道:“尔的话说得很好,人之异于波斯人者,几希!祝尔等出门发财,多福多寿,来格来飨,祸延先考,无疾而终。” 智慧王懂得“出门发财,多福多寿”八字的意思,料想下面的也均是祝祷之辞,笑吟吟的连声说道:“多谢,多谢!” 张无忌心想赵敏说得高兴起来,不知还有多少刁钻古怪的话要说,身居虎狼之群,夜长梦多,还是及早脱离险境为是,当下拔起铁锚,转过船舵,扯起风帆,将船缓缓驶了出去。四周船上的波斯人见他单手拔起重锚,双手一拉,大帆立升,一个人做了十余名水手之事,神力惊人,尽皆喝采。 只见一艘小船抛了一条缆索过来,张无忌将那缆索缚在后梢,拖了小船渐渐远去。小船中坐着流云使和辉月使,此外还有若干水手。 张无忌掌着船舵,向西行驶,见波斯各艘大船并不追来,驶出数里,远眺灵蛇岛旁诸船已小不逾尺,仍停着不动,这才放心。 当下要小昭过来掌舵,到舱中察看殷离伤势,见她兀自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虽未见好转,病情却也并没更恶,盼望待会在这波斯大船之中,或可寻到药物。 黛绮丝站在船头眼望大海,听到张无忌走上甲板,却不回头。张无忌见她背影曼妙,秀发飘拂,后颈肤若白玉,谢逊说她当年乃武林中第一美人,此言当真不虚,遥想光明顶上,碧水潭畔,紫衫如花,长剑胜雪,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 航到傍晚,算来离灵蛇岛已近百里,向东望去,海面上并无片帆只影,波斯总教诸人显是在要胁之下,不敢追来。张无忌与谢逊、赵敏等商议,若是等回到中土上岸,再放平等王四人乘小船回去,最为稳妥。谢逊道:“隔了这么远,他们便想要追来,也追不上了,这就放这些波斯人回去罢!他们终究是总教的首脑人物,不可当真伤了和气。咱们的船大,他们船小,谅他们弄不出什么鬼。” 张无忌解开平等、功德、掌火三王及妙风使的穴道,连声致歉,放他们跃入拖在船梢的小船中。妙风使道:“这圣火六令是吾人掌管,失落后其罪非小,也请一并交还。”谢逊道:“圣火令是中土明教教主令符,今日物归原主,如何能再让你们携去?”妙风使絮絮不休,坚要讨还这六根圣火令。 张无忌心想今日须得折服其心,免得日后更多后患,说道:“我们便交还于你,你本领太低,还是没法保有。与其让外人夺去,还是存在明教手中的好。”妙风使道:“外人怎能随便夺去?”张无忌道:“你若不信,那就试试。”将六根圣火令交了给他。妙风使大喜,刚说得一声:“多谢!”张无忌左手轻勾,右手一引,已将六根圣火令一齐夺过。妙风使大吃一惊,怒道:“我尚未拿稳,这个不算。”张无忌笑道:“再试一次,那也不妨。”又将圣火令还了给他。 妙风使先将四枚圣火令揣入怀中,手中执了两根,见张无忌出手来夺,左手一令往他手腕上砸落。张无忌手腕翻转,已抓住他右臂,拉着他手臂迎将上去,双令交击,波的一声大响,震得人心旌摇动。张无忌浑厚的内力从他手臂上传将过去,这一击之下,妙风使两臂酸痛,全身乏力,便如瘫痪,撒手将圣火令抛落甲板。 张无忌先从他怀中取出四枚圣火令,又拾起甲板上的两枚,说道:“如何?是否要再试一次?”妙风使软瘫跌倒,不住摇头。流云使从小船跃将上来,抱了他过去。 小船上扯起风帆。功德王拉断船缆,大小二船登时分开。张无忌抱拳说道:“多多得罪,还祈各位见谅。”功德王等人眼中充满了怨毒之意,掉头不答。 大船乘风西去,两船渐距渐远。忽听得黛绮丝叱道:“贼子敢尔!”纵身而起,跃入海中。只见一股血水从海中涌了上来,跟着不远处又涌上一股血水,顷刻间共有六股血水涌上。忽喇一响,黛绮丝从水中钻出,口中咬着一柄短刀。她在海中捷若游鱼,不多时游到船旁,左手在船边铁锚的锚爪上一借力,飞身上了甲板。 众人心下了然,原来波斯人暗藏祸心,待功德王等一干人过了小船,扯起风帆作为遮掩,暗放熟识水性之人潜到大船旁,意图凿沉张无忌等的座船。亏得紫衫龙王见到船旁潜水人吐气的水泡,入海杀了六人。 蓦地里船尾轰隆一声巨响,黑烟弥漫。船身震荡,如中炮击,后梢上木片纷飞。张无忌等只感一阵炙热,忙一齐伏低。 黛绮丝抢到后梢,只见船尾炸了一个大洞,船舵已飞得不知去向,破洞中海水滚滚涌入。黛绮丝恨恨的道:“我只发觉他们凿船,没料到他们竟在船尾绑上了炸药。”这时功德王等人所乘的小船早去得远了,黛绮丝水性再好,也已无法追上。 众人黯然相对,束手无策。赵敏向张无忌凄然望了一眼,心想:“敌船不久便即追上,我等当真死无葬身之地了。”那大海船船身甚大,一时三刻之间却也不致沉没。 忽然之间,黛绮丝叽哩咕噜的向小昭说起波斯话来,小昭也以波斯话回答,两人一问一答,脸上神色变幻不定。说话间小昭向张无忌瞧了一眼,双颊晕红,甚是腼腆。黛绮丝却厉声追问。两人说了半天,似乎在争辩什么,后来黛绮丝似在力劝小昭答允什么,小昭只摇头不允,忽又向张无忌瞧了一眼,叹了口气,说了两句话。黛绮丝伸手搂住了小昭,不住吻她。两人一齐泪流满面。小昭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黛绮丝柔声安慰。 张无忌、赵敏、周芷若三人面面相觑,全然不解。张无忌心中隐隐感到,小昭对己情意深重,射来的眼光中显得既无奈、又不舍。忽听得赵敏在耳边低声道:“你瞧,她二人相貌好像!”张无忌一凛,只见黛绮丝和小昭都是清秀甜美的瓜子脸,高鼻雪肤,秋波流慧,眉目之间当真有六七分相似,只小昭的容貌之中,波斯胡人的气息只余下淡淡影子,黛绮丝却一见便知不是中土人氏。他立时想起苦头陀范遥在大都小酒店中对小昭所说的那句话:“真像,真像!”原来所谓“真像”,是说小昭的相貌真像紫衫龙王。那么小昭是黛绮丝的妹妹么?是她女儿么? 张无忌跟着又想起杨逍、杨不悔父女对小昭的加意提防,每当问到杨逍何以对小昭这么一个小姑娘竟如此忌惮,似当大敌,他只说小昭容貌甚似一个故人,恐对明教不利,但又语焉不详,不肯细说。这时方始明白,原来杨逍也已瞧出小昭的容貌和紫衫龙王颇为相似,只是并无其他佐证,又见张无忌与她相互颇有情谊,这才不便明言。至于小昭故意扭嘴歪鼻,苦心装成丑女模样,其用意更加昭然若揭了。 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了一事:“小昭混上光明顶去干什么?她怎么知晓秘道的入口?那定是紫衫龙王要她去的,用意显是在盗取乾坤大挪移心法。她做我小婢,相伴已一年多,我从来对她不加防备,这份心法她先已看过,此后要再抄录一通,当真易如探囊取物。啊哟!我只道她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那料到她如此工于心计。我这一年来如在梦中,一直堕在她彀中而丝毫不觉。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一生轻信,时受人愚,竟连这小小丫头也将你玩弄于掌股之上。”想到这里,不禁大是气恼。 便在此时,小昭的眼光向他望了过来。张无忌见她眼色中柔情无限,实蕴深情,心中又怦然一动,想起光明顶上对战六大派时,她曾舍身相护自己,此后她长时细心服侍,决不能事事相欺,莫非冤枉了她?正自迟疑,船身剧烈一震,又沉下了一大截。 黛绮丝道:“张教主,你们各位不必惊慌。待会波斯人的船只到来,我和小昭自有应付之方。紫衫龙王虽是女流之辈,也知一人作事一身当,决不致连累各位。张教主和谢三哥待我义重如山,黛绮丝这里谢过了。”说着盈盈拜倒。张无忌和谢逊急忙还礼,均想:“这些波斯人行事歹毒,待会定当将你抓去烧死,也不会放过了咱们。” 座船渐渐下沉,舱中进水。周芷若抱起殷离,张无忌抱起赵敏,各人爬上桅杆。 小昭忽向东方一指,哭出声来。各人向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远处海面上帆影点点。过不多时,帆影渐大,正是十余艘波斯大船鼓风追来。 张无忌心想:“倘若我是黛绮丝,与其身遭火焚之苦,还不如跳在海中,自尽而死。”然见她神色泰然,毫不惊惧,不禁佩服:“她身居四大法王之首,果非寻常。想当年鹰王、狮王、蝠王都已是成名的豪杰,她以一个妙龄少女,位居三王之上,也不能仅因一日之功而得,自当另有过人之处。”眼见波斯群船渐渐驶近,又想:“我得罪诸宝树王不小,既落入他们手中,也不盼望再能活命。只是如何想个法儿,护得义父和赵姑娘、周姑娘、表妹、小昭她们周全。小昭,小昭,唉,我叫过你小妹子,宁可你对我不义,不可我待你不仁。” 十余艘波斯大船渐渐驶近,船上炮口一齐对准了沉船的桅杆,驶到离沉船二十余丈处,便即落帆下锚。只听得智慧王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叫道:“尔等降不降了?”张无忌朗声道:“你们都是明教首领,行事毫不光明,岂不有辱这个‘明’字?是好汉子便武功上决一强弱。”智慧王笑道:“大丈夫斗智不斗力哉!” 黛绮丝突然朗声说了几句波斯话,辞气极是严正。智慧王一怔,也答以几句波斯话。两人一问一答,说了十几句话,那大圣王也接嘴相询。又说了几句,大船放下一艘小船,八名水手划桨,驶了过来。 黛绮丝道:“张教主,我和小昭先行过去,请你们稍待片刻。”谢逊厉声道:“韩夫人,中土明教待你不薄。本教的安危兴衰,系于无忌一人之身。你若出卖我们,谢某命不足惜。要是损及无忌毫发,谢某纵为厉鬼,也决不饶你。”黛绮丝冷笑道:“你义儿是心肝宝贝,我女儿便是瓦石泥尘么?”说着挽了小昭之手,轻轻一跃,落入了小船。八名水手挥桨如飞,划向波斯大舰去了。 各人听了她这两句话,都是一怔。赵敏道:“小昭果然是她女儿。” 远远望见黛绮丝和小昭上了大船,站在船头,和诸宝树王说话,自己座船却不住下沉,桅杆一寸一寸的低下。 谢逊叹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忌孩儿,我识错了韩夫人,你识错了小昭。无忌,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时忍辱,再设法找机会逃脱。你肩头挑着重担,中原千万百姓,均盼我明教高举义旗,驱除鞑子,一旦时机到来,你自行脱身,决不可顾及旁人。你是一教之主,这中间的轻重大小,可要分辨清楚了。” 张无忌沉吟未答。赵敏呸了一声,道:“自己性命都不保了,还什么鞑子不鞑子的。你说蒙古人好呢,还是波斯人好?”周芷若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忽道:“小昭对张公子情意深重,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决不会背叛他。”赵敏道:“你不见紫衫龙王一再逼迫她么?小昭先是不肯,最后被逼得紧了,终于肯了,还假惺惺地大哭一场呢。” 这时桅杆离海面已不过丈余,海中浪涛泼了上来,溅得各人头脸皆湿。赵敏忽然笑道:“张公子,咱们和你死在一起倒也干净。小昭阴险狡狯,反倒不能跟咱们一起死。”这几句话虽以玩笑口吻出之,但含意情致缠绵。 张无忌听得甚是感动,心道:“我不能同时娶她们为妻,但得和她们同时毕命,也不枉了。”看看赵敏,看看周芷若,又看看怀中的殷离。只见殷离仍昏迷不醒,赵周二女均双颊酡红,脸上溅着点点水珠,犹似晓露中的鲜花,赵女灿若玫瑰,周女秀似芝兰,霎时之间,心中反觉平安喜乐,但一想到小昭,仍是不胜惆怅。 忽听得十余艘大船上的波斯人齐声高呼。张无忌等吃了一惊,凝目望去,只见每艘船上的波斯人一齐在甲板上拜伏,向着大舰行礼。大舰上诸宝树王也均伏在船头,中间椅上端坐一人,倒似小昭模样,只隔得远了,瞧不清楚。张无忌等惊疑不定,不知这些波斯人在捣什么鬼。群胡呼喊了一阵,站起身来,仍不断的叫喊,喊声中充满欢愉,倒似遇到了什么大喜庆事一般。 过了一会,那小船又划了过来,船中坐的赫然正是小昭。她招手说道:“张教主,各位请同到大舰之上。波斯明教决计不敢加害。”赵敏问道:“为什么?”小昭道:“各位过去便知。若有相害之意,小昭如何对得起张教主?” 谢逊忽问:“小昭,你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么?” 小昭低眉垂首,并不回答,过了片刻,大大的眼中忽然挂下两颗晶莹的泪水,从白玉一般的脸颊上流了下来,跟着泪水不断,成串流下。 霎时之间,张无忌耳中嗡的一响,一切前因后果已猜到了七八成,心下又难过,又感激,说道:“小昭,你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小昭侧开了头,不敢和他目光相对。 谢逊叹道:“黛绮丝有女如此,不负了紫衫龙王一世英名。无忌,咱们过去罢。”说着跃入小船。接着周芷若抱起殷离,跳了过去,张无忌也抱着赵敏入船。 第1760章 倚天屠龙记(147) 八名水手掉过船头,划向大舰。离大舰尚有十余丈,诸宝树王已一齐躬身迎接教主。 众人登上大舰,小昭吩咐了几句,早有人恭恭敬敬的送上面巾、食物,分别带着各人入舱换去湿衣。 张无忌见他所处的那间房舱极是宽敞,房中珠光宝气,陈设着不少珍物,刚抹干身上沾湿的海水,呀的一声,房门推开,进来一人,正是小昭。她手上拿着一套短衫裤、一件长袍,说道:“教主哥哥,我服侍你换衣。”张无忌心中一酸,说道:“小妹子,你已是总教教主,说来我还是你属下,如何可再做此事?”小昭求道:“教主哥哥,这是最后一次。此后咱二人东西相隔万里,会见无日,我便是再想服侍你一次,也不能了。” 张无忌黯然神伤,只得任由她和平时一般助他换上衣衫,帮他扣上衣钮,结上衣带,又取出梳子,给他梳好头发。张无忌见她泪珠盈盈,突然间心中激动,伸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抱在怀里。小昭“嘤”的一声,身子微微颤动。张无忌在她樱唇上深深印了一吻,说道:“小妹子,初时我还怪你骗我,没想到你竟待我这么好。” 小昭将头靠在他宽广的胸脯之上,低声道:“教主哥哥,我从前确是骗过你的。我妈本是总教三位圣处女之一,奉派前来中土,积立功德,以便回归波斯,继任教主。不料他和我爹爹相见之后,情难自已,不得不叛教和我爹爹成婚。我妈妈自知罪重,将圣处女的七彩宝石戒指传了给我,命我混上光明顶,盗取乾坤大挪移心法。教主哥哥,这件事我一直在骗你。但在我心中,我却没对你不起。因为我决不愿做波斯明教的教主,我只盼做你的小丫头,一生一世服侍你,永远不离开你。我跟你说过的,是不是?你也答允过我的,是不是?” 张无忌点了点头,抱着她轻柔的身子坐在自己膝上,又吻了吻她。她温软的嘴唇上沾着泪水,又甜蜜,又苦涩。 小昭又道:“我记得了乾坤大挪移心法,决不是存心背叛你。若非今日山穷水尽,我决不会泄露此事……”张无忌轻声道:“现下我都知道了。”小昭幽幽的道:“我幼年之时,便见妈妈日夜不安,心惊胆战,遮掩住她好好的容貌,化装成一个好丑怪的老太婆。她又不许我跟她在一起,将我寄养在别人家里,隔一两年才来瞧我一次。这时候我才明白,她为什么干冒大险,要和我爹爹成婚。教主哥哥,咱们今天若非这样,别说做教主,便是做全世界的女皇,我也不愿。” 说到这里,她双颊红晕如火,伸臂搂住张无忌头颈,柔声说道:“教主哥哥,本来,将来不论你娶谁做夫人,我都决不离开你,终生要做你的小丫头,只要你肯让我在你身边服侍,你娶几个夫人都好,我都永远永远爱你。我妈宁可嫁我爹爹,却不肯做教主,也不怕给火烧死,我……我对你也一模一样……” 张无忌只觉得抱在怀里的娇躯突然热了起来,心中一动,忽听得黛绮丝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小昭,你克制不了情欲,便是送了张教主的性命。” 小昭身子一颤,说道:“教主哥哥,你以后莫再记着我。殷姑娘随我母亲多年,对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她决不会骗你。”张无忌低声道:“我会永永远远记得你。我前晚做梦,娶了我可爱的小妹子做妻子,以后这个梦还会不断做下去。”小昭柔声道:“教主哥哥,我真想你此刻抱住我,咱二人一起跳下海去,沉在海底永远不起来。” 张无忌心痛如绞,觉得如此一了百了,乃是最好的解脱,紧紧抱住了小昭,说道:“好,小妹子!咱二人就一起跳下海去,永远不起来!”小昭道:“你舍得你义父,舍得周姑娘、赵姑娘她们吗?”张无忌道:“我这时候想通了,在这世界上,我只不舍得义父和小妹子两个。”小昭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随即又决然的摇摇头,说道:“现今我可不能害死我妈妈,你也不能害死你义父。”张无忌道:“咱们这就杀将出去,擒得一两位宝树王,再要胁他们送回灵蛇岛去。” 小昭凄然摇头,道:“这次他们已学了乖,谢大侠、殷姑娘他们身上,此刻均有波斯人的刀剑相加。咱们稍有异动,立时便送了他们性命。”说着打开了舱门。只见黛绮丝站在门口,两名波斯人手挺长剑,站她背后。那两名波斯人躬身向小昭行礼,但手中长剑的剑尖始终不离黛绮丝背心。 小昭昂然直至甲板,张无忌跟随其后,果见谢逊等人身后均有波斯武士挺剑相胁。小昭说道:“张教主,这里有波斯治伤的灵药,请你为殷姑娘敷治。”说着用波斯语吩咐了几句。功德王取出一瓶膏药,交给张无忌。 小昭又道:“我命人送各位回归中土,咱们就此别过。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张教主福体康宁,诸事顺遂。”说着声音又哽咽了。张无忌道:“你身居虎狼之域,一切小心。”小昭点了点头,吩咐下属备船。赵敏见两人脸上泪痕犹新,眼睛都红红的,心中也为张无忌难过。 谢逊、殷离、赵敏、周芷若等一一过船。小昭将屠龙刀和倚天剑都交了给张无忌,凄然一笑,举手作别。 张无忌不知说什么话好,呆立片刻,跃入对船。只听得小昭所乘的大舰上号角声呜呜响起,两船一齐扬帆,渐离渐远。但见小昭悄立船头,怔怔向张无忌的座船望着。 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帆,犹带呜咽之声。 第三十一回 刀剑齐失人云亡 殷离敷了波斯人的治伤药膏之后,仍发烧不退,呓语不止。她在海上数日,病中受了风寒,那伤药只能医治金创外伤,却治不得体内风邪。张无忌心中焦急,第三日上遥遥望见东首海上有一小岛,便吩咐舵工向岛驶去。 众人上得岛来,精神为之一振。那岛方圆不过数里,长满了矮树花草。张无忌请周芷若看护殷离、赵敏,自己分花拂草,寻觅草药。但岛上花草与中土大异,多半不识,张无忌越寻越远,直到昏黑,仍只找到一味,只得回来将那草药捣烂了,喂殷离服下。 他见赵敏在旁一直昏睡不醒,不禁耽心起来,搭她脉搏,振搏平稳均匀,并无异状,想是受伤之后,海行疲累,到了岛上就此大睡。过了好一会,她终于醒来,见张无忌目不转睛的瞧着她,微微一笑,说道:“你瞧我什么?不认识了吗?”张无忌笑道:“你睡得真沉,我耽心了好一会呢,怕你的伤势有反覆。觉得怎样?”赵敏道:“不觉得什么不舒服,只是睡不醒,头有点儿沉。”张无忌道:“你受伤之后,身子还没恢复。偏生这岛上找不到草药,再睡得一两天就好了。肚子饿吗?想不想吃饭?” 赵敏道:“好啊,我帮周姊姊做饭。”周芷若道:“你身子还没好,再睡一忽儿吧。饭做好就叫你,船上搬下来有鸡有火腿,咱们今晚能饱餐一顿,喝一碗好汤。” 五人围着火堆,用过了饮食。四下里花香浮动,草木清新,比之船舱中的气闷局促,另有一番光景。殷离精神也好了些,说道:“阿牛哥哥,今晚咱们睡这儿,不回船去了。”此议人人赞妙。眼见小岛上山温水清,料无凶禽猛兽,各人放心安睡。 次晨醒转,张无忌起身,只跨出一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只觉双脚虚软无力,那是从所未有之事,揉了揉眼睛,见那艘波斯船已不在原处。他心下更惊,奔到海滩纵目远眺,不见船只踪影。 向右奔出几步,只见一个女子俯卧在海滩旁,抢过去扳过她身子,却是殷离。但见她满脸是血,忙抱起一探鼻息,呼吸微弱之极,若有若无。张无忌大惊,叫道:“蛛儿,蛛儿,你怎么了?”殷离双目紧闭不答,再一细看,见她脸颊上给利刃划出了十来条细细的伤痕,横七竖八,模样可怖。殷离自为金花婆婆打伤之后,流血甚多,体内蕴积的千蛛毒质随血而散,脸上浮肿已退了一大半,幼时俏丽的容颜这几日来本已略复旧观,此时脸蛋上多了十几道伤痕,虽划伤处甚细,但条条是血,面目又变丑恶。 张无忌见她肚腹胀起,显是给人投入海中,喝饱了海水,幸好清晨潮退,她俯伏处露出海沙,否则此时多半已遭淹毙,忙倒转她身子,抱住她双腿,纵身跳跃。跳得几下,殷离嘴里流出海水。张无忌大喜,继续跳跃,直到她嘴里再无海水流出。张无忌将她扶正,搭她脉搏,仍时跳时停,甚为微弱。 他记挂义父与周赵二女,横抱殷离,往来路奔回,叫道:“义父,你安好么?”却不听谢逊回答,忙奔到谢逊睡卧处,见他好端端的睡得正沉,呼吸脉搏如常,先放了一大半心。一看身周,屠龙刀和倚天剑却皆已不见。 赵敏、周芷若、殷离三女昨晚睡在远处一块大石之后。他奔过去看时,见周芷若侧身而卧,赵敏却不在该处。看周芷若时,见她满头秀发给削去了一大块,左耳也被削去一片,鲜血未曾全凝,可是她脸含微笑,兀自做着好梦,晨曦照射下如海棠春睡,娇丽无限。 他心中连珠价不住叫苦,叫道:“周姑娘,醒来!周姑娘,醒来!”周芷若只是不醒,探她鼻息,幸好呼吸无变。张无忌伸手摇她肩头,周芷若打了个呵欠,侧了头仍然沉睡。张无忌知她定是中了迷药,昨晚出了这许多怪事,自己浑然不觉,此刻又全身乏力,自也必中毒无疑。 这时心中只挂念赵敏,四下里奔跑寻找,全无踪影,再沿海滩奔跑一周,只怕突然见到她的尸体给海水冲上沙滩,又或是在海中载浮载沉,幸好这可怕的情景并未出现,本来的耽心慢慢一步步地转成伤心:“这些事难道都是赵姑娘干的?她昨晚下毒把我们全迷倒了,自己上了那艘波斯船,逼迫水手驶船离去,却把我们都留在岛上。那为什么?为什么?她放逐了我,好去对付明教,便把屠龙刀和倚天剑都拿去了?” 又想:“她受伤之后,身子尚未大好,未必能逼迫波斯水手驶船离去。嘿,她有屠龙刀与倚天剑两大利器在手,尽可吓得波斯水手听从号令。赵敏啊赵敏,天下的荣华富贵,有何足道?你竟把我对你的一番深情恩义,尽数置之脑后。唉,番邦女子,当真信不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妈妈临死时叮嘱过我的,越美丽的女人,越会骗人!”自思一生受人辜负欺骗,从未有如今日这般厉害,望着茫茫大海,想起小昭,真想跳入其中,从此不再起来了。 随即想到义父失明,屠龙刀又失,周殷两位姑娘在这岛上孤苦无助,全仗自己救护,便又奔到谢逊身旁,叫道:“义父,义父!”谢逊迷迷糊糊的坐起,问道:“怎么啊?”张无忌道:“糟糕!咱们中了奸计。”将波斯船驶走、殷离及周芷若受伤之事简略说了。谢逊惊问:“赵姑娘呢?”张无忌黯然道:“不见她啊。”吸一口气,略运内息,只觉四肢虚浮,使不出半分劲来,冲口便道:“义父,咱们给人下了‘十香软筋散’。” 六派高手给赵敏以“十香软筋散”困倒、一齐掳到大都万安寺中之事,谢逊早已听张无忌说过,他站起身来,脚下也虚飘飘的全无力道,定了定神,问道:“那屠龙刀和倚天剑呢?也都给她带走了?”张无忌黯然点头,道:“都不见了。”心中又气恼,又失望,他在义父身边,便如孩子一般,顾不得是什么教主之尊,就此放声大哭。他这般大哭,一半是心伤小昭离去,一半是心伤赵敏欺骗背叛自己。 他哭了一阵,挂念殷离的伤势,忙又奔到殷周二女身旁,推了推周芷若,她仍沉睡不醒,心想:“我内力最深,是以醒得最早,义父其次。周姑娘内力跟我们二人差得远了,看来一时难醒。”他眼泪未干,寻思:“赵姑娘不顾郡主的名位,随我这草莽匹夫浪荡江湖,该当不致于这般无情无义。莫非波斯船夫中混有好手,夜中忽施毒药,迷倒了我们一干人,将赵姑娘劫持了去?”一摸怀中,那六枚圣火令却又尚在,心想:“若是波斯明教的好手迷倒我们,他们要取的首先必是圣火令,岂有不拿圣火令而只取刀剑之理?他们要与中土明教作对,必定先杀我与义父,掳了赵姑娘去有什么用?真要指挥中土明教,必是掳了我去。”但觉不论如何想为赵敏开脱,总不能自圆其说。 再去查看殷离,见她气息更加弱了,腹中积水亦不再流出。张无忌甚是焦急,找了一条小树尖枝为她针灸,亦无效验,只得到山边采了些止血草药,嚼烂了敷在殷离脸上,又去敷在周芷若的头皮和耳上。 忽然周芷若打了个呵欠,睁开眼来,见他伸手在自己头上摸索,羞得满脸通红,伸手推开他手臂,嗔道:“你……你干什么……”一句话没说完,想是觉得耳上痛楚,伸手摸去,“啊”的一声惊呼,跳起身来,问道:“怎么啦?哎哟!”突然双膝酸软,扑入张无忌怀里。 张无忌伸手扶住,安慰道:“周姑娘,你别怕。”周芷若看到殷离脸上可怖的模样,忙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惊道:“我……我也是这样了么?”张无忌道:“不!你只受了些轻伤。”周芷若道:“是那些波斯恶徒干的么?我……我怎地一点儿也不知道?”张无忌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只怕……只怕是赵姑娘干的。昨晚饮食之中,恐怕给她下了毒。”周芷若呆了半晌,摸着半边耳朵,哭出声来。 第1761章 倚天屠龙记(148) 张无忌慰道:“幸好你所伤不重,耳朵受了些损伤,将头发披下来盖过了,旁人瞧不见。”周芷若道:“还说头发呢?我头发也没有了。”张无忌道:“顶心上少了点儿头皮,两旁的头发可以拢过来掩住……”周芷若嗔道:“我为什么要把两旁头发拢过来掩住?到这时候,你还在竭力回护你的赵姑娘!”张无忌碰了个莫名其妙的钉子,讪讪的道:“我才不回护她呢!她这般心狠手辣,将蛛儿伤成这般,我……我才不饶她呢。”眼见殷离脸上模样,不禁又怔怔的掉下泪来。 身当此境,张无忌不由得彷徨失措,坐下一运功,察觉中毒着实不浅。本来“十香软筋散”非赵敏的独门解药不能消解,但此时只能以内功与剧毒试相抗衡,于是运起内息,将散在四肢百骸的毒素慢慢搬入丹田,强行凝聚,然后再一点一滴的逼出体外。运功一个多时辰后,察觉见效,心中略慰,不过此法以九阳神功为根基,没法传授谢逊和周芷若照行,惟有待自己驱毒净尽之后,再助谢周二人驱毒。 这功夫说来简捷,做起来却极繁复,他到第七日上,也只驱除了体内三成毒素。好在这毒药短期内只令人使不出内劲,于身子暂时尚无大害。 周芷若起初几日极为着恼,后来倒也渐渐惯了,陪着谢逊捕鱼射鸟,烧水煮食。她晚间在岛东一个山洞中独居,和张无忌等离得远远地。 张无忌暗自惭愧,心想赵敏之祸,全由自己而起。这赵姑娘明明是蒙古的郡主,是明教的对头死敌,武林中不知有多少高人曾栽在她手里,自己对她居然不加防范,当真愚不可及。谢逊和周芷若对他倒没怨责,然他二人越是一句不提,他心中越加难过,有时见到周芷若的眼色,隐隐体会到她是在说:“你为赵敏的美色所迷,酿成这等大祸!” 但殷离的病情却越来越重。这小岛地处南海,所生草木大半非胡青牛医经所载,他空自医术精湛,又明知殷离的伤势可治,然手边就是没药。偏生岛上树木又都矮小,仅能作柴薪之用,否则他早已扎成木筏,冒险内航。他若不明医术,也不过是焦虑而已,此时却如万把尖刀日夜在心头剜割。这一晚他嚼了些退热的草药,喂在殷离口中,眼见她难以下咽,心中酸痛,泪水一颗颗滴在她脸上。 殷离忽然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阿牛哥哥,你别难过。我要到阴世去见那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张无忌去了。我要跟他说,世上有一个阿牛哥哥,待我这样好,可比你张无忌好上千倍万倍。”张无忌喉头哽咽,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向她吐露自己实在就是张无忌。 殷离握住了他手,说道:“阿牛哥哥,我始终没答允嫁给你,你恨我么?我猜你是为了讨我欢喜,说着骗骗我的。我相貌丑陋,脾气古怪,你怎会要我?” 张无忌道:“不!我没骗你。你是一位情深意真的好姑娘,要是得能娶你为妻,实是我生平之幸。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诸事料理停当,便即成婚,好不好?” 殷离伸手轻轻抚他面颊,摇头道:“阿牛哥哥,我可不能嫁你啊!我的心,早就许给了那个凶恶狠心的张无忌了……阿牛哥哥,我有点儿害怕,到了阴世,能遇到他么?他仍然会对我这么狠霸霸的么?” 张无忌见她说话神智清楚,脸颊潮红,心下暗惊:“这是回光反照之象,难道她便要毕命于今日吗?”一时呆呆出神,没听见她的话。殷离抓住了他手腕,又问了一遍。 张无忌柔声道:“他永远会待你很好的,当你心肝宝贝儿一般。”殷离道:“能有你待我一半儿好么?”张无忌道:“老天爷在上,张无忌诚心诚意的疼你爱你,他早就懊悔小时候待你这般凶狠了。他……他对你之心,跟我一般无异,没半点分别。” 殷离叹了口气,嘴角上带着一丝微笑,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握着他的手渐渐松开,双目闭上,终于停了呼吸。张无忌探她呼吸心跳,已两者皆无。 张无忌将她尸身抱在怀里,心想她直到一瞑不视,仍不知自己便是张无忌。这些日来,她始终昏昏沉沉,没法跟她说知真相。当她临终前的片刻神智清明之际,却又什么也来不及说了。其实,到了这个地步,说与不说,也没什么分别。他心头痛楚,竟哭不出声来,只想:“若不是赵敏既伤她脸颊,又将她抛入大海,她的伤未必无救。若不是赵敏弃了咱们在这荒岛之上,只要数日间赶回中原,我定有法子救得她性命。”恨恨的冲口而出:“赵敏,你这般心如蛇蝎,有朝一日落在我手中,张无忌决不饶你性命!” 忽听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待得你见到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可又下不了手啦。”转过身来,只见周芷若俏立风中,脸上满是鄙夷之色。他又伤心,又惭愧,说道:“我对着表妹的尸身发誓,若不手诛妖女,张无忌无颜立于天地之间!” 周芷若道:“那才是有志气的好男儿。”抢上几步,抚着殷离的尸身大哭起来。谢逊听到哭声,寻声而至,得知殷离身亡,也不禁伤感。 张无忌到山冈之阴去挖墓,岛上浮泥甚浅,挖得两尺,便遇上坚硬的花岗石,手边又无锄铲,只得将殷离的尸身放入浅穴,待要将泥土堆上,见到她脸上的肿胀与血痕,心想:“碎石泥块堆在脸上,可要擦伤了她。”折了些树枝架在她尸身上,再轻轻放上石块,似乎她死后尚有知觉,生恐她给石块压痛了。折下一段树干,剥去树皮,用殷离的匕首在树干上刻道:“爱妻蛛儿殷离之墓”,下面刻道:“张无忌谨立”。一切停当,这才伏墓痛哭。 周芷若劝道:“殷姑娘对你一往情深,你待她也算仁至义尽。只须你不负了今日所发的誓,杀了赵敏为她报仇,殷家妹子在九泉之下也当含笑的了。” 张无忌一番伤心,本已凝聚在丹田之中的毒素复又散开,再多费了数日之功,才渐行凝聚,待得尽数驱出体外,又在十余日之后了。 小岛地气炎热,野果甚多,随手采摘,即可充饥,日子倒也过得并不艰难。周芷若知他心伤殷离之死,恼恨赵敏之诈,复又难舍小昭之去,待他加意的温柔体贴。 张无忌花了不少时日运功为谢逊驱去体内毒性,本该再为周芷若驱毒,但周芷若内力全失,无力吸取他的九阳真气,要为她驱毒,须以一掌贴于后腰,一掌贴于脐上小腹,后推前引,将九阳真气送入对方体内,但青年男女,怎能如此肌肤相亲?但若非这般运功,又不能将自身的九阳真气输入她体内,一连数日,好生踌躇,难以决断。 这日晚间,谢逊忽道:“无忌,咱们在此岛上,你想要过多少日子?”张无忌一怔,道:“那就难说得很,只盼能有船只经过,救咱们回归中土。”谢逊道:“这一个多月来,你曾见到过船帆的影子么?”张无忌道:“没有。”谢逊道:“是了!说不定明天便有船只来到,但说不定再过一百年也没船经过。”张无忌叹道:“这荒岛孤悬海中,非海船航道所经,咱们是否能重回中土,原属十分渺茫。” 谢逊道:“嗯,解药是不易求的了。十香软筋散的毒素留在体中,除了四肢乏力之外,可有其他害处?”张无忌道:“时候不长,也没多大害处,但这剧毒侵肌蚀骨,日子久了,五脏六腑难免受损。” 谢逊道:“是啊。那你怎能不尽早设法给周姑娘驱毒?你说周姑娘和你从小相识,当年你身中玄冥寒毒之时,她曾有惠于你。这等温柔有德的淑女,到那里求去?难道你嫌她相貌不美么?”张无忌道:“不,不,周姑娘倘若不美,天下那里还有美人?”谢逊道:“那我为你作主,娶了她为妻。这男女授受不亲的腐礼,就不必顾忌了。” 周芷若在旁听着他二人说话,忽听说到自己身上来了,羞得满脸通红,站起身来便走。谢逊跃起身来,张开双手,拦在她身前,笑道:“别走,别走!今日我这媒人是做定的了。”周芷若嗔道:“谢老爷子,你为老不尊!咱们只盼想个法儿回归中土,这当儿怎地说起这些不三不四的话来?”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男女好合,是终身大事,怎么不三不四了?无忌,你父母也是在荒岛上自行拜天地成婚。他们当日若非破除了这些世俗礼法,世上那里有你这个小子?何况今日有义父为你主婚。难道你不喜欢周姑娘么?不想给她驱除体内毒质么?” 周芷若掩了面只想要走,谢逊拉住她衣袖,笑道:“你走到那里去?明日咱们不见面了么?啊,我知道了,你是不肯叫我这老瞎子做公公?”周芷若道:“不,不,不是的。谢老爷子是当世豪杰……”谢逊道:“那你是答允了?”周芷若只说:“不,不!”谢逊道:“你是嫌我这义儿太过不成材么?” 周芷若顿了一顿,说道:“张教主武功卓绝,名扬江湖。得……得婿如此,更有何求?只是……只是……”谢逊道:“怎么?”周芷若向张无忌微微掠了一眼,说道:“他……他心中真正喜欢的是殷姑娘、是赵姑娘、是小昭,我知道的。”谢逊道:“殷姑娘过世啦!小昭去了波斯,再也见不到了。赵敏这贱人害得咱们如此惨法,无忌岂能仍旧执迷不悟?无忌,你自己倒说说看。” 张无忌心中一片迷惘,想起赵敏盈盈笑语、种种动人之处,只觉若能娶赵敏为妻,长自和她相伴,那才是生平至福,但一转念间,立时忆起殷离脸上横七竖八、血淋淋的剑伤来,忙道:“赵姑娘是我大仇,我要杀了她为表妹报仇。” 谢逊道:“照啊,周姑娘,那你还有什么疑忌?”周芷若低声道:“我不放心。除非……除非你要他……立下一个誓来。否则我宁可毒发身死,也不要他助我驱毒。”谢逊道:“无忌,快立誓!” 张无忌双膝跪地,说道:“我张无忌倘若忘了表妹的血仇,天地不容。”周芷若道:“我要你说得清楚些,对那位赵姑娘怎样?”谢逊道:“无忌,你就说得更清楚些。什么‘天地不容’,太含糊了。” 张无忌朗声道:“蒙古女子赵敏为鞑子皇室出力,苦我百姓,伤我武林义士,复又盗我义父宝刀,害我表妹殷离。张无忌有生之日,必当报此大仇,否则天厌之,地厌之。”周芷若嫣然一笑,道:“只怕到了那时候,你又不忍下手哩。” 谢逊道:“我说呢,拣日不如撞日,咱们江湖豪杰,还管他什么婆婆妈妈的繁文缛节,你小俩口不如今日便拜堂成亲罢。这十香软筋散早一日驱出好一日。” 张无忌道:“不!义父,芷若,你们听我一言。表妹待我情意深重,她自幼便心中以我为夫,我心中也已以她为妻,虽无婚姻之事,却有夫妇之义。她尸骨未寒,我何忍即行另结新欢?” 谢逊沉吟道:“这话倒也说得是,依你说那便如何?”张无忌道:“依孩儿之见,孩儿今日先和周姑娘订立婚姻之约,助她疗伤驱毒,这就方便得多。倘若天幸咱们得回中土,待孩儿杀了赵敏,夺回屠龙宝刀交回义父手中,那时再和周姑娘完婚,可说两全其美。”谢逊笑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十年八年,咱们也回不了中土呢?”张无忌道:“三年之后,不论咱们是否能离此岛,就请义父主持孩儿的婚事便是。” 谢逊点了点头,问周芷若道:“周姑娘,你说怎样?”周芷若垂头不答,隔了半晌,才道:“我是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儿家,自己能有什么主意?一切全凭老爷子作主。” 谢逊哈哈笑道:“很好,很好。咱三人一言为定。你小俩口是未婚夫妇,不必再有什么顾忌。无忌,你给我的儿媳妇驱毒罢。”说着大踏步走向山后。 张无忌道:“芷若,我这番苦衷,你能见谅么?”周芷若微笑道:“只因是我这个丑样的,你才推三阻四,要是换了赵姑娘啊,只怕你今晚就……”说到这里,转过了头,不好意思再说。张无忌怦然心动,寻思:“当大伙儿同在小船中飘浮之时,我曾痴心妄想,同娶四美。其实芷若的话不错,我心中真正所爱,竟是那个无恶不作、阴毒狡猾的小妖女。我枉称英雄豪杰,心中却如此不分善恶,迷恋美色。” 周芷若回过头来,见他兀自怔怔的出神,站起身来,便要走开。张无忌伸手握住她手一拉。不料周芷若功力未复,脚下无力,身子一晃,便倒在他怀里,挣扎不起来,嗔道:“我是一生一世受定你的欺侮啦。” 张无忌见她轻颦薄怒,楚楚动人,抱着她娇柔的身子,低声道:“芷若,咱俩幼时在汉水中一见,不意竟能得有今日。在光明顶我独斗昆仑、华山两派四老之时,你指点关窍,救我性命。当时我也只感激你的关怀,却不敢另有妄念。”周芷若倚在他怀里,说道:“那日我刺你一剑,你难道不恨我么?”张无忌道:“我知你是因师父严命,不得不然。你没刺正我的心口,我便知你对我暗有情意了。”周芷若呸了一声,脸颊晕红,说道:“早知如此,当日我一剑刺正你心口,多少干净,也免得以后无穷岁月之中,给你欺侮,受你的气。”张无忌抱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说道:“我此后只有加倍疼你爱你。我二人夫妇一体,我怎会给你气受?” 周芷若侧过身子,望着他脸,说道:“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你,你会打我、骂我、杀我么?”张无忌和她脸蛋相距不过数寸,只觉她吹气如兰,忍不住在她左颊上轻轻一吻,说道:“似你这等温柔斯文、端庄贤淑的贤妻,那会做错什么事?”周芷若轻轻抚摸他后颈,说道:“便是圣人,也有做错事的时候。我从小没爹娘教导,难保不会一时胡涂。”张无忌道:“当真你做错什么,我自会好好劝你。” 第1762章 倚天屠龙记(149) 周芷若道:“你对我决不变心么?决不会杀我么?”张无忌在她脸颊上又轻吻一下,柔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那有此事?”周芷若颤声道:“我要你亲口答应我。”张无忌笑道:“好罢!我对你决不变心,决不会杀你,便连一拳一脚,也不会加于我爱妻周芷若身上。” 周芷若凝视他双眼,说道:“我不许你嘻嘻哈哈,要你正正经经的说。”张无忌笑道:“你这个小小脑袋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心想:“总是我对赵敏、对小昭、对表妹人人留情,令她难以放心。可是自今而后,怎会更有此事?”收起笑容,庄言道:“芷若,你是我的爱妻。我从前三心两意,只望你既往不咎。我今后对你决不变心,就算你做错了什么,我连重话也不舍得责备你一句。” 周芷若道:“无忌哥哥,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可要记得今晚跟我说过的话。”指着初升的一勾明月,说道:“天上的月亮,是咱俩的证人。” 张无忌道:“对,你说得不错。天上明月,是咱俩的证人。”他仍将周芷若搂在怀里,望着天边明月,说道:“芷若,我一生受过很多很多人的欺骗,从小为了太过轻信,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到底有多少次,这时候也记不起来了。只有在冰火岛上,和爹爹、妈妈、义父在一起的时候,那才没人世间的奸诈机巧。我第一次回归中原,便遇上一个叫化子弄蛇,他骗我探头到布袋中去瞧瞧,不料他把布袋套在我头上,将我擒住。我又那料得到,咱们同生死、共患难的来到这小岛之上,赵姑娘竟会在第一晚的食物之中,便下了剧毒?”周芷若苦笑道:“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到得黄河悔已迟。” 张无忌突然觉得:“自今而后,再也没人对我行奸使诈了,世上永远如此,那可有多好!”心中不禁充满了幸福之感,说道:“芷若,你才真正是我永远永远的亲人。你一直待我很好。日后咱们倘若得能回归中原,你会帮我提防奸滑小人。有了你这个贤内助,我会少上很多当了。” 周芷若摇头道:“我是个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无能,人又生得蠢。别说和绝顶聪明的赵姑娘天差地远,便是小昭,她这等深刻的心机,我又怎及得上万一?你的周姑娘是个老老实实的笨丫头,难道到今天你还不知道么?” 张无忌道:“只有你这等忠厚贤慧的姑娘,才不会骗我。”周芷若转过身来,将脸伏在他怀里,柔声道:“无忌哥哥,我能和你结为夫妇,心里快活得不得了,只盼你别因我愚笨无用,瞧我不起,欺侮我。我……我会尽我所能,好好的服侍你。将来你如发觉我做了什么事对你不住,那也是因为爱你的缘故。”张无忌道:“你为了爱我,不论做什么事,我决不会怪你。” 周芷若拉过他手,轻轻握着,抚摸他手背,说道:“无忌哥哥,我心中有件好大的为难事,你给我拿个主意,到底怎么办才好?”张无忌道:“你是我爱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天大的难事,咱们也一起来承担。”周芷若道:“那日在大都万安寺高塔上,我师父将掌门人的铁指环传给我,又吩咐我跟你亲近……”张无忌一拍大腿,说道:“既然你师父有命,那就好极了!”周芷若道:“不是的,师父叫我跟你亲近,却不能对你心存爱慕,不能真的当你是情郎,更加不能嫁给你做妻子。她……她逼我立下重誓:我若和你结成夫妇,我亲生父母虽已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我师父灭绝师太死后必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如和你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她说到后来,声音已经打颤。 张无忌只听得全身冷汗直冒,不禁毛发皆竖,颤声道:“那……那为什么?”周芷若道:“师父逼我跟你亲近,却不能真的对你好,不能当你是夫郎,为的是……为的是要我暗中害你……”张无忌立时醒悟,当日灭绝师太逼迫纪晓芙去害死杨逍,使的就是这一招,心下了然,便不再迷糊惊惧,说道:“那你是不肯发誓了?” 周芷若道:“师父跪在我面前,我如不答允,她便不起身,我无可奈何,只得依着她发了这誓。无忌哥哥,我是一心一意想嫁你的,我一心一意亲你爱你,决不会害你半分。但我一想到师父叫我发的誓,心中就好生不安。”张无忌搂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柔声道:“你既对我这么说了,自然不会害我,否则岂不是叫我多了提防?” 周芷若道:“那我发了这个毒誓,又怎么办?”张无忌道:“是你师父逼着你发的,自然算不得数。芷若,我跟你说,那日在万安寺中,赵姑娘威胁着要用剑在你脸上划几下,毁了你的花容月貌,当时我着急得不得了,在心里起了个誓,你猜猜是什么誓?”周芷若道:“你定是和韦蝠王一样,决心要为我报仇,在赵姑娘脸上也划上几剑。”张无忌摇头道:“不是的。当时我心里说:‘此刻我如救这姑娘不得,她容貌给人毁了,就算变得丑八怪那样,老天爷在上,我张无忌无论如何要娶这姑娘为妻,爱她惜她,护她周全。那一位姑娘真正对我好,我也真正对她好,美丽丑陋,全不相干……’” 突然之间,山石之后飘来一个女子声音:“咦,阿牛哥,真的吗?”张无忌一惊,听声音似是殷离,不禁跳起身来,叫道:“阿离表妹,是你吗?”周芷若叫道:“鬼,鬼!”扑在张无忌怀里,全身发抖。张无忌搂住了她,不及去查看说话的是谁,安慰她道:“别怕,别怕,不是阿离!” 月光下只见周芷若脸色惨白,全身簌簌颤抖,双手握住他手臂。张无忌只觉她手掌冰冷,显是惊得狠了,搂着她轻轻坐下。过了好一会,周芷若才慢慢宁定,颤声道:“殷姑娘明明已经死了,咱们也给她葬了,怎么又来说话?”张无忌道:“是我听错了,是风吹树叶的声音。我说到划破了脸,容貌丑陋,便联想到了表妹,可吓怕了你!” 周芷若泣道:“我师父说,我如真心爱你,她会变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莫非刚才是师父来吓我?师父又说,我如和你生下孩子……”张无忌接口大声道:“张无忌和周芷若他日成婚,生下的孩子,男的为人仁义,武功高强,女的聪明美丽,得人喜爱,岂有为奴做娼之理?”周芷若大喜,扑在他怀里,说道:“无忌哥哥,但愿如你所说,那我就放心啦!” 次日张无忌即运九阳神功助周芷若驱毒,竟出于意料之外的顺利,想是她饮食不多,中毒不如他与谢逊之深。数日之后,周芷若说自觉内力全复,身体更无异状,想来毒性已然驱尽。 如此忽忽过了数月,这一日岛东几株桃花开得甚美,张无忌折了几枝桃花,去插在殷离墓前。只见那根刻着“爱妻蛛儿殷离之墓”的木条横在地下,不知是让什么野兽撞倒了的,于是拾了起来,重又插好,心想表妹一生困苦,恐怕连一天福也没享过。 正自神伤,忽听得海中鸥鸟大声聒噪,抬起头来,忽见远处海上一艘帆船正鼓风驶来,这一下喜出望外,忙纵声叫道:“义父,芷若,有船来啦,有船来啦!” 谢逊和周芷若听到叫声,先后奔到他身旁。周芷若颤声道:“怎么会有船只到这荒岛上来?”张无忌道:“当真奇了,难道是海盗船么?” 不到半个时辰,帆船已在岛外下锚停泊,一艘小艇划向岛来。张无忌等三人迎到海滩。只见小艇中的水手都穿蒙古水师军装,张无忌心中一动:“难道赵姑娘良心发现,又回到岛上来?”斜目向周芷若瞥去,见她秀眉微蹙,胸口起伏,显是也担着极大的心事。 片刻间小艇划到,五名水手走上海滩,为首的一名水师军官躬身向张无忌道:“这位是张无忌张公子?”他说的是汉语。张无忌道:“正是。长官何人?”那人听到张无忌自承,神色间极是欣慰,说道:“小人贱名拔速台,今日找到了公子,当真幸运之至。小人奉命前来,迎接张公子、谢大侠回归中土。”他只说张谢二人,却不提周芷若和殷离。张无忌道:“长官远来辛苦,却不知是奉何人所遣?”拔速台道:“小人是驻防福建的达花赤鲁水师提督麾下,奉勃尔都思将军之命,前来迎接。勃尔都思将军一共派出海船八艘,在这一带闽浙粤海面寻找公子和谢大侠,想不到倒是小人立下首功。”言下之意,显是他上司许下诺言,谁能找到张无忌的便有升赏。 张无忌听他所说那些蒙古将军均不相识,料想那些将军也是辗转奉了赵敏之命,问道:“你可知贵上司为何派长官前来接我?”拔速台道:“勃尔都思将军吩咐,张公子是大大的贵人,乃当世的英雄豪杰,命小人找到之后,用心侍候。至于何以迎接公子,小人职位低微,未蒙将军示知。” 周芷若插口问道:“可是绍敏郡主之意么?”拔速台一怔,道:“绍敏郡主?小人没福见过。”周芷若冷冷的道:“什么福不福的?”拔速台道:“绍敏郡主乃我蒙古第一美人,不,乃天下第一美人,文武全才,是汝阳王爷的千金。小人怎有福气一见郡主的金面?”周芷若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张无忌向谢逊道:“义父,那么咱们便上船罢。”谢逊道:“咱们到那边山洞中取了随身物品,便可上船,长官请在此稍候。”拔速台道:“让小人和水手们替三位搬行李罢。”谢逊笑道:“咱们有什么行李?不敢劳动。”他携了张无忌和周芷若的手,走到山后,说道:“赵敏忽然派船来接咱们回去,其中必有阴谋,你们想该当如何应付?” 张无忌道:“义父,你想赵……你想赵敏她……她会在船上么?”谢逊道:“这小妖女若在船上,那倒好办了。咱们只须留心饮食,免再着了她的道儿。”张无忌道:“不错,咱们把这儿收藏着的咸鱼、干果带上船去,再带上清水,决不去吃喝船上的物事。”谢逊道:“我料想赵敏决计不在船上。她是欲师那些波斯人的故智,将咱们骗上船去,待航到大海之中,便有蒙古水师船只出现,开炮将咱们的座船轰沉。” 张无忌心中一阵酸痛,颤声道:“难道她……她用心竟会如此毒辣?她将咱们放逐在这小岛之上,让咱们自生自灭,永世不得回归中土,也就是了。咱三人又没什么事对她不起。”谢逊冷笑道:“你将她囚在万安寺中的六大派高手一齐放了出来,她焉有不记恨之理?再说,明教教主失踪,此刻教中上下人等定在大举访寻,难保不寻到这荒岛上来。只有令咱们葬身海底,那才斩草除根。” 张无忌道:“开炮轰船?岂不是连拔速台等这些蒙古官兵,一起都枉送了性命?”谢逊哈哈一笑,随即叹道:“无忌孩儿,这些执掌军国重任之人,怎会爱惜人命?若似你这般心肠仁慈,蒙古人能横绝四海、扫荡百国么?自古以来,那一个建立大功业的英雄不是当机立断,要杀便杀?别说区区官兵,便自己父母子女,也顾不得呢!” 张无忌呆了半晌,黯然道:“义父说得是。”他向知蒙古人对待敌人残忍暴虐,但想对自己部下总须爱惜,听了谢逊之言,身上不禁凉了半截,自觉此番便算能回归中土,统率中原豪杰驱除鞑子,但说到治国致太平,决非自己所能,亦非自己所愿。 周芷若道:“义父,你说咱们该当如何?”谢逊道:“我的儿媳妇有什么妙计?”周芷若道:“那么咱们便别上这船罢,跟那蒙古军官说,咱们在这儿住得很好,不想回中原去了。”谢逊笑道:“真是傻丫头的傻主意。咱们不上船,敌人也决计放咱们不过。咱们便把这艘船中的官兵尽数杀了,他们不能再派十艘八艘来么?何况中原有多少大事,要无忌回去担当,怎能让他老死于这荒岛之上?”周芷若俏脸通红,低声道:“还是义父出个主意罢,我们只听义父吩咐便是。” 谢逊略一沉吟,道:“须得如此如此。”张无忌和周芷若一听,齐称妙计。 张无忌便到殷离墓前祷祝一番,洒泪而别,这才上了大船。他在舱内舱外巡查一遍,果然并无赵敏在内,船上也没碍眼人物,官兵、水手看模样均非身有武功之人。 座船拔锚扬帆之后,只驶出数十丈,张无忌反转手掌,已抓住拔速台右腕,另一手抽出他腰间佩刀,架在他后颈,喝道:“你听我号令,命舵手向东行驶!”拔速台大吃一惊,颤声道:“张公……公子,小……小人没敢得罪你啊。”张无忌道:“你听我吩咐行事。稍有违抗,我便砍下你脑袋!”拔速台道:“是,是!”喝令道:“舵……舵手!快……快向东行驶。”舵手依言转舵。那船横掠小岛,向东驶去。 张无忌喝道:“你蒙古人意欲谋害于我,我已识破你们诡计,快快招来!若有虚言,小心你的性命。”说着举起右掌,往船边上一拍,木屑纷飞,船边登时缺下一大块来。船上官兵见到,无不骇然。拔速台道:“公子明鉴:小人奉上司之命,迎接公子回去,此外更无别情。小人……小人只盼立此功劳,得蒙上司升赏,实无半分歹意。” 张无忌见他说得诚恳,料非虚言,放开他手腕,走到船头,提起一只铁锚,奋力上扬,大铁锚飞向半空。众官兵哗的一声,齐声惊喊。待大铁锚落将下来,张无忌右手掠推,铁锚又飞了上去。如此连飞三次,他才轻轻接住。蒙古人从马上得天下,最佩服武勇之士,见他武功如此惊人,一齐拜伏,不敢再起异心。 第1763章 倚天屠龙记(150) 舵手遵依张无忌命令,驾船东驶,直航入大洋,一连三天,所见唯有波涛接天。谢逊料得赵敏所遣的炮船必在闽粤一带海面守候巡视,现下座船航入大洋已远,决不至和炮船相遇,到第五日上,才命舵手改道向北。这一向北,更接连驶了二十余日,料来赵敏便再聪明十倍,也难猜到此船所在,于是命舵手折向西行,航返中土。这一个多月之中,张无忌等不是取用自携的食物,便是捕捉海中鲜鱼为食,于船上饮食绝不沾唇。 这日午间,遥见西方出现了陆地。蒙古官兵航海已久,眼见归来,尽皆欢呼。到得傍晚,大船已停泊岸旁。这一带都是山石,海水甚深,可直泊靠岸。谢逊道:“无忌,你上岸去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张无忌答应了,飞身上岸。 一路行去,四下里都是绿油油的森林,地下积雪初融,极是泥泞。走了一阵,树木更加荫深,一株株参天古松,数人方能合抱。他飞身上了一株高树,但见四下树木无边无际,竟是到了林海之中,再无人迹。他想便再向前也是如此,便回向船来。 尚未走到岸旁,忽听得一声惨呼,声音凄厉,正是从船上发出。他吃了一惊,飞奔而回,扑上船头。只见蒙古官兵自拔速台以下,个个尸横船中,谢逊和周芷若好端端的站着,却不见敌人踪影。 张无忌惊问:“义父,芷若,你们没事罢?敌人到那里去了?”谢逊道:“什么敌人?你见到敌踪么?”张无忌道:“不!这些蒙古人……”谢逊道:“是我和芷若杀的。”张无忌更是惊奇,道:“想不到这些鞑子一回中土,便胆敢起意害人。”谢逊道:“他们没敢起意害人,是我杀了灭口。这些人一死,赵敏便不知咱们已回中土。从此她在明里,咱们在暗里,找她报仇便容易得多了。” 张无忌倒抽了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谢逊淡淡的道:“怎么?你怪我手段太辣么?鞑子官兵是咱们敌人,用得着以菩萨心肠相待么?” 张无忌不语,心想这些人对自己一直服侍唯谨,未有丝毫怠忽,虽说是敌人,但如此杀绝,总觉过意不去。谢逊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己不伤人,人便伤己。那赵敏如此对待咱们,咱们便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张无忌道:“义父说的是。”但见到拔速台等人的尸身,忍不住便要流下泪来。 谢逊道:“放一把火,将船烧了。芷若,搜了尸首身上的金银,拣三把兵刃防身。”周芷若依言遵行。三人在船上放了火,分别跃上岸来。船身甚大,直烧到半夜,方始烟飞火灭,连众人尸首一齐化灰沉入海底。张无忌见这么一来,干手净脚,再没半点痕迹,心想义父行事虽狠辣了些,毕竟是老江湖,非己所及。 三人胡乱在岸旁睡了一觉,次晨穿林向南而行。走到第二日上,才遇到七八个采参客人,一问之下,原来此地竟是关外辽东,距长白山已然不远。 待得和那些采参客人分手,周芷若道:“义父,是否须得将他们杀了灭口?”张无忌喝道:“芷若,你说什么?这些采参客人又不知咱们是谁。难道咱们此后一路上见一个便杀一个么?”周芷若窘得满脸通红,自与张无忌相识以来,他从未如此疾言厉色的对自己说话。 谢逊道:“依我原意,也是要将这些采参客人杀了。教主既不愿多伤人命,咱们快些设法换了衣服,免露痕迹。”又道:“听说当年成吉思汗行军袭敌,路上遇到行人牧民,一概杀了灭口,就此不会泄漏行踪。蒙古人所以能得天下,自有他们的道理。” 当下三人快步而行,走了两日,才出森林。又行一日,见到一家农家,张无忌取出银两,向农民购买衣服。那农家甚为贫苦,并无多余衣服可以出让,接连走了七八家人家,三人方凑齐了三套污秽不堪的衣衫。周芷若素来爱洁,闻到衣裤上陈年累积的臭气,几欲作呕。谢逊却十分欢喜,命二人用泥将脸涂污。张无忌在水中一照,只见已活脱成了辽东一丐,赵敏便对面相逢,也未必相识。 一路南行,进了长城,这日来到一处大镇甸上。 三人走向镇上一处大酒楼,张无忌摸出一锭三两重的银子,交在柜上,说道:“待咱们用过酒饭,再行结算。”他怕自己衣衫褴褛,酒楼中不肯送上酒饭。岂知那掌柜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双手将银两奉还,说道:“爷们光顾小店,区区酒水粗饭,算得什么?由小店作东便是。”张无忌很是诧异,坐定后,低声问周芷若道:“咱们身上可露出了什么破绽?怎地这掌柜的不肯收受银子?”周芷若细查三人身上衣服形貌,宛然是三个乞丐,那里有什么形迹显露?谢逊道:“我听那掌柜的语气之中,颇存惧意,咱们小心些便是。” 只听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七人,说也凑巧,竟然也都是乞丐打扮。这七人靠着窗口大模大样的坐定。店小二恭恭敬敬的上前招呼,口中爷前爷后,当他们是达官贵人一般。张无忌见这些乞丐有的负着五只布袋,有的负着六只,都是丐帮中职司颇高的弟子。店小二将酒菜吩咐了下去,尚未送上,又有六七名丐帮弟子上来。片刻之间,酒楼上络络绎绎来了三十余名丐帮帮众,其中竟有三人是七袋弟子。 张无忌这才恍然,原来丐帮今日在此聚会,酒楼掌柜误会他三人也是丐帮中人,低声向谢逊道:“义父,咱们还是避开这里罢,免得多惹事端,丐帮到的人可不少。” 正在此时,店小二送上一大盘牛肉,一只烧鸡,五斤白酒。谢逊腹中正饿,多月来从未好好的饱餐过一顿,闻到烧鸡的香味,食指大动,说道:“咱们闷声不响的吃了酒肉便行,又碍他们什么事了?”说着端起碗来,骨嘟嘟的喝了半碗白酒,心道:“天可怜见,谢逊流落海外二十余年,直至今日,方得重尝酒味。”这白酒烈而不醇,乃是常酿,在他却是如饮醍醐,似喝琼浆。 他吁了口长气,只感说不出的快美舒畅,将一碗白酒都喝干了,忽然低声道:“小心,两个大本领的人物来啦!”张无忌听到楼梯上的脚步之声,果然上楼来的两人武功了得。那两人一走上楼梯顶口,哗喇喇一阵响,楼上群丐一齐站起。谢逊作个手势,三人也站起相迎。他三人坐在靠里偏角,和众人一齐坐着,并不惹眼,但当人人都站起身来,他三人倘若仍坐着不动,只怕当场便有乱子。 张无忌见第一人中等身裁,相貌清秀,三络长须,除身穿乞丐服色之外,神情模样似是个不第秀才。后面那人满脸横肉,虬髯戟张,相貌凶猛,只须再黑三分,活像是关公身旁手执大刀的周仓。这二人都五十多岁年纪,胡须均已花白,背上各负九只小小布袋。这九只袋子只是表明他们身分,形体甚小,很难当真装什么物事。 张无忌寻思:“丐帮号称江湖上第一大帮。听太师父言道,昔日丐帮帮主洪七公仁侠仗义,武功深湛,不论白道黑道,无不敬服。其后黄帮主、耶律帮主等也均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数十年来主持非人,丐帮声望大非昔比。现任帮主史火龙极少在江湖上露面,不知为人如何。这二人背负九袋,在丐帮中除帮主之外,当以他二人位份最尊。那日灵蛇岛上,丐帮中人来夺义父的屠龙刀,不知跟他二人也有牵连么?” 这次屠龙刀和倚天剑为赵敏盗去,六根圣火令却仍在张无忌怀中,没有失落,想是赵敏忌惮他武功太强,生怕他中了十香软筋散后仍有出奇本领,不敢到他怀中搜索。张无忌眼见丐帮势众,不敢大意,伸手怀中,摸了摸六根圣火令。 两名九袋长老走到中间一张大桌旁坐下。群丐纷纷归坐,吃喝起来,伸手抓菜,捧碗喝汤,吃得狼藉一团。张无忌和谢逊留神倾听,想听那两个九袋长老说些什么。不料他二人尽饮酒吃菜,除了说些“你来一碗”、“这牛肉很香”之类,一言不涉及正事。待得两名九袋长老食毕下楼,群丐也已酒醉饭饱,一哄而散。 谢逊待群丐散尽,低声道:“无忌,你瞧如何?”张无忌道:“丐帮这许多人物在此聚会,决不会大吃大喝一顿便算。我猜他们晚间在僻静之处定会再聚,商量正事。”谢逊点头道:“必是如此。丐帮向来与本教为敌,焚烧光明顶便有他们的份,又曾派人来夺我屠龙刀。咱们须得打探明白,瞧他们是否另有图谋本教的奸计。” 三人下楼到柜面付帐,掌柜的甚是诧异,说什么也不肯收。张无忌心想:“丐帮闹得这里的菜馆酒楼都吓怕了,吃喝不用付钱。只此一端,已可知他们平素的横行不法。” 三人找了一家小客店歇宿。镇上丐帮帮众虽多,但依照向例,无一住店,因此在客店中倒不虞撞到丐帮人物。谢逊道:“无忌,我眼不见物,打探讯息的事干起来诸多不便,芷若武功不高,陪着你去也帮不了忙,还是偏劳你一人罢。”张无忌道:“正该如此。”他在客店中稍作休息,便即出门。在大街上自南端直走到北端,竟没见到一名丐帮弟子。 张无忌寻思:“不到半个时辰之间,镇上丐帮帮众突然人影全无,料想走得不远。”走向一间南货店,瞪起双眼,伸拳在柜台上一击,喝道:“喂,掌柜的,我那许多兄弟们走向那里去啦?”众店伴见到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只道是丐帮中的一个恶丐,个个心惊肉跳,其中一人胆子较大,指着北方,陪笑道:“贵帮朋友络绎都向北去了。大爷喝杯茶么?”张无忌喝道:“不喝!喝什么他妈的臭茶?”转身大踏步向北,肚中暗暗好笑。 他快步走出镇甸不远,只见左首路旁长草中人影闪动,一名丐帮弟子站了起来,瞧模样是要上来喝问。张无忌脚下加快,倏忽而过。那丐帮弟子擦了擦眼睛,还疑心自己眼花,怎地忽然似乎有人,转眼间却又不见了。 张无忌见丐帮沿途布了卡子,戒备森严,便展开轻功,向北疾驰。丐帮布在树后、草中、山间、石边的卡子,一一落入他眼中,反倒成为指引的路标。奔出四五里路,但见三步一冈,五步一卡,哨位越来越密。这些人武功虽不高,但青天白日之下,要尽数避过他们的眼光却也不易。到了后来,只得避开大路,曲曲折折的绕道而行。 眼见一条山道通向山腰中的一座大庙,料知群丐必在庙中聚会,提气奔向东北角上,再折而向西,绕过群丐的卡子,直欺到庙侧。只见庙前一块匾上写着“弥勒佛庙”四个大字,庙貌庄严,甚是雄伟。明教在各地起义,多以“弥勒佛出世”作为号召,有时也称弥勒佛为“明王”,因此张无忌见到弥勒佛庙,便心有亲近之感。 暗想:“这次丐帮中要紧人物定然到得不少。我若混入人丛,难免给他们发觉。”四下打量,见大殿前庭中左边一株古松,右边一株老柏,双树苍劲挺立,高出殿顶甚多,枝叶密茂,颇可藏身其间。绕到庙后,飞身上了屋顶,匍匐爬到檐角,轻轻一纵,落到了松树之顶,从一根大枝干后望将出去,暗叫一声:“侥幸!”殿中情状,尽收眼底。 大殿地下黑压压的坐满了丐帮帮众,少说也有三百数十人。这些人均朝内而坐,是以他跃上松树,竟没人知觉。殿中放着五个蒲团,虚座以待,显是在等什么人到来,殿中虽聚了三四百人,却没半点声息,和酒楼上乱糟糟地抢菜争食的情景浑不相同。他想:“丐帮享名数百年,近世虽然中衰,昔日典型,究未尽去。那酒楼中的混乱模样只是平日的情景。看来帮中长老部勒帮众,执法实极严谨。” 大殿居中坐着一尊弥勒佛,袒胸露出了一个大肚子,张大了笑口,慈祥可亲。张无忌正打量间,忽听得殿上一人喝道:“掌钵龙头到!”群丐一齐站起。那秀才模样的九袋长老手捧破钵,从殿后缓步而出,站在右首。又有人喝道:“掌棒龙头到!”那周仓般的九袋长老双手高举一根铁棒,大踏步出来,站在左首。那人喝道:“执法长老到!”一个身形瘦小的老丐走了出来,手中持一根破竹片,脚下轻捷,走动时片尘不起。张无忌心道:“此人好高的轻功,只较韦蝠王稍逊。”有人喝道:“传功长老到!”这次出来的是个白须白发的老丐,空着双手,身形步法之中,显得武功甚强。 四名老丐将四个蒲团移向下首,只留下中间一个蒲团,弯腰躬身,齐声说道:“有请帮主大驾!”张无忌心中一凛:“听说丐帮帮主名叫‘金银掌’史火龙,不知是何等样的人物?” 大殿上群丐一齐躬身,过了一会,殿后脚步声响,大踏步走出一条大汉。此人身高六尺有余,甚为魁梧,红光满面,有似大官豪绅般模样,走到大殿正中,双手叉腰站立。群丐齐声道:“座下弟子,参见帮主大驾。” 那丐帮帮主史火龙右手一挥,说道:“罢了!小子们都好啊?”群丐道:“帮主安好。”待史火龙在中间蒲团上坐下,各人才分别坐地。史火龙转头向掌钵龙头说道:“翁兄弟,你把金毛狮王和屠龙刀的事,向大伙儿说说。” 张无忌听到“金毛狮王和屠龙刀”这几个字,心中大震,更全神贯注的倾听。 掌钵龙头站起身来,向帮主打了一躬,转身说道:“众家兄弟:魔教和本帮争斗了六十年,积怨极深。近年魔教立了个新教主,名叫张无忌,本帮有人参与围攻光明顶之役,曾见到此人是个无知少年。谅这等乳臭未干、黄毛未褪的小儿,成得什么大事?焉能与本帮史帮主的雄才伟略相抗?”群丐欢声雷动,一齐鼓掌,史火龙脸现得意神色。 第1764章 倚天屠龙记(151) 掌钵龙头又道:“只魔教立了新魔主后,本来四分五裂、自相残杀的局面登时改观,倒成了本帮的心腹大患。近一年来,魔教的众魔头在各路起事,淮泗一带,有韩山童、朱元璋,两湖一带有徐寿辉等人,连败元兵,占了不少地方,可说颇成气候。尤其朱元璋一路,兵力强盛,很得民心,声势着实不小。倘若真给他们成了大事,逐出鞑子,得了天下,那时候本帮十数万兄弟,可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群丐大怒吆喝:“决不能让他们成事!”“丐帮誓与魔教死拚到底!”“魔教如占了天下,本帮兄弟们还有命活吗?”“鞑子是要打的,却万万不能让魔教教主坐龙廷!” 张无忌寻思:“想不到我身在海外数月,弟兄们干得着实不错。丐帮这番顾虑,也非无因。丐帮人数众多,帮中也颇有豪杰之士,若得与他们联手抗元,大事更易成功。该当如何方得和他们尽释前嫌、化敌为友?” 掌钵龙头待群丐骚嚷稍静,说道:“史帮主向来在莲花山庄静养,长久不涉足江湖,但遇上了这等大事,非得亲自主持不可。也是天佑我帮,八袋长老陈友谅结识了一个武当弟子,得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讯息。”他提高声音叫道:“陈长老!” 壁后有人应道:“在!”两人携手而出。一个三十来岁年纪,神情剽悍,正是灵蛇岛上谢逊饶了他一命的陈友谅。另一个二十七八岁,相貌俊美,却是宋远桥之子宋青书。 张无忌先听得说“陈友谅结识了一个武当弟子”,料来只是那一位师伯叔门下的寻常弟子,岂知竟会是这个武当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心想:“宋师哥怎会跟丐帮混在一起?”随即又想:“武当派与丐帮都是侠义道,双方交好,那也不奇。” 陈友谅和宋青书先向史火龙行礼,再向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棒、掌钵二龙头作揖,然后向群丐团团抱拳。掌钵龙头说道:“陈长老,你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跟众兄弟说说。” 陈友谅携着宋青书的手,说道:“众家兄弟,这位宋青书宋少侠,是武当派宋远桥宋大侠的公子,日后武当派的掌门,非他莫属。那魔教教主张无忌可说是宋少侠的师弟。数月之前,宋少侠和我说起,魔教的大魔头金毛狮王谢逊,已到了东海灵蛇岛上……”执法长老插嘴道:“武林中找寻金毛狮王,当真无所不用其极,二十年来始终不知他的下落,宋少侠却何以忽然得知?老夫想要请教。” 张无忌心中一直存着一个疑团:“紫衫龙王因武烈父女而得知我义父的所在,前去接他南来灵蛇岛,此事该当隐秘之极,何以竟会让丐帮得知,因而派人去岛上夺刀?”这件事他曾和谢逊参详过几次,始终不明其理,这时听执法长老问起,便加意留神。 只听陈友谅道:“托赖帮主洪福,机缘十分凑巧。东海有一个金花婆婆,不知如何,竟会得知了谢逊的所在。这老婆婆生长海上,精熟航海,居然给她找到了谢逊所居的极北荒岛,将他接上灵蛇岛。那灵蛇岛上囚禁着父女两人,名叫武烈、武青婴,是大理段家一派武学的传人。他父女乘着金花婆婆前赴中原,杀了看守之人,逃了出来,在山东遇到危难,幸蒙宋少侠搭救,说起各种前因,宋少侠方知金毛狮王的下落。” 执法长老点头道:“嗯,原来如此。”张无忌心中也这样说道:“嗯,原来如此。”又想:“武烈父女实非正人,当年朱长龄和他们苦心设下巧计,从我口中骗出我义父所在。但也幸而如此,紫衫龙王方能获知我义父下落。当今之世,说到水性和航海之术,只怕很少有人能胜得过紫衫龙王,若不是由她出马,茫茫北海之中,又有谁能有此本领找得到冰火岛?纵令是我爹爹妈妈复生,也未必能够,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友谅又道:“兄弟和宋少侠乃生死之交,得悉了这讯息之后,即行会同季郑二位八袋长老,率同四名七袋弟子,前赴灵蛇岛,意欲生擒谢逊,夺获屠龙宝刀,献给帮主。不料魔教大帮人马也于此时前赴灵蛇岛。兄弟们虽竭力死战,终于寡不敌众,季长老和四名七袋弟子为帮殉难。灵蛇岛上的战况,请郑长老向帮主禀报。” 那肢体残断的郑长老从人丛中站起身来,叙述灵蛇岛上明教和丐帮之战。他不说丐帮众人围攻谢逊,却说明教如何人多势众,自己一干人如何英勇御敌,最后说到陈友谅舍身救他性命的仗义之处,更加慷慨激昂,口沫横飞,说谢逊如何为陈友谅的正气折服,终于不敢动手。大殿上群丐只听得耸然动容,齐声喝采。 传功长老说道:“陈兄弟智勇双全,很了不起,而如此义气,更加难得。”陈友谅躬身道:“做兄弟的承帮主和长老们教诲,本帮大义所在,自该赴汤蹈火!区区小事,倒承传功长老和郑长老称赞,做兄弟的好生不安。”群丐见他毫不居功,更大赞不已。 张无忌在树上越听越气,心想此人卑鄙无耻,明明是卖友求生,却变成了仗义救人,只不过他做得天衣无缝,连郑长老也瞧不出破绽,实是个大大的奸雄。又想:“我教在各地起事,大获胜利,最后如能驱走鞑子,照丐帮这些人说来,须由明教管治天下。义父说建立大功业之人必须心狠手辣,必要时连父母子女也当杀了,这种事我万万干不了,终究该当辞去教主之位不做。讲到谋干大事的本领,我连陈友谅这人也及不上。”忽地心下黯然:“这奸人的诡计,当时义父给他骗过,我也给他骗过,只骗不过紫衫龙王和赵姑娘。唉,赵姑娘聪明多才,人品却是这般……” 执法长老站起身来,冷冷的道:“本帮又有这许多兄弟为魔教所害,这血海深仇,咱们便此罢了不成?”群丐大声鼓噪:“咱们非给季长老报仇不可!”“踏平光明顶!扫荡魔教!”“宰了张无忌,宰了谢逊!”“本帮和魔教势不两立,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帮主快下号令,我丐帮兄弟齐向魔教攻杀!” 执法长老向史火龙道:“帮主,报仇雪恨之举,如何行事,便待帮主示下。”史火龙皱眉道:“这个嘛,这是本帮的大事,嗯,嗯,须得从长计议。你叫七袋弟子以下的帮众,暂且退出,咱们好好儿商量商量。”执法长老应道:“是!”转身喝道:“奉帮主号令:七袋弟子以下,退出大殿,在庙外相候。”低位帮众轰然答应,向史火龙等躬身行礼,一齐退出庙门。大殿上只剩下八袋长老以上诸首脑。 陈友谅走上一步,躬身道:“启禀帮主,这位宋青书宋兄弟于本帮颇有功绩,帮主如若恩准,许他投效本帮,以他的身分地位,日后更可为本帮建立大功。” 宋青书道:“这个,似乎不……”他只说了一个“不”字,陈友谅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射到他脸上。宋青书见到他神色,登时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史火龙道:“这个甚好。宋青书投入我帮,可暂居六袋弟子之位,归八袋长老陈友谅统率。须得遵守本帮帮规,为本帮出力,今日破例可参预商议大计。” 宋青书眼中流露出愤恨之色,但随即竭力克制,上前向史火龙跪下,说道:“弟子宋青书,向帮主叩头。多谢帮主开恩,授予六袋弟子之位。”跟着又参见众长老。 执法长老说道:“宋兄弟,你既入本帮,便受本帮帮规约束。日后纵然你做到武当派掌门,也得遵从本帮号令。这个你知道了么?”语气甚是严峻。宋青书道:“是。”执法长老又道:“本帮与武当派虽同为侠义道,终究路子不同。既然武当掌门之位日后定会落在你身上,何以你却甘心投入本帮?此事须得说个明白。”宋青书向陈友谅望了一眼,说道:“陈长老待弟子极有恩义,弟子敬慕他为人,甘心追附骥尾。” 陈友谅笑道:“此处并无外人,说出来也没干系。峨嵋派掌门人灭绝师太死后,新任掌门人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名叫周芷若。此女和宋兄弟青梅竹马,素有婚姻之约,那知却给魔教的大魔头张无忌横刀夺爱,携赴海外。宋兄弟气愤不过,求助于我。做兄弟的拍胸膛担保,定要助他夺回未婚妻。”张无忌越听越怒,暗想:“此人一派胡言,那有此事?”忍不住便要纵身入殿,直斥其非,但终于强抑怒火,继续倾听。 史火龙哈哈一笑,说道:“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也无怪其然。一个是武当掌门,一个是峨嵋掌门,不但门当户对,而且郎才女貌,本来相配得紧啊。” 执法长老又问:“宋兄弟既受此委屈,何不求张三丰真人和宋大侠作主?”陈友谅道:“宋兄弟言道:那张无忌小贼,便是武当五弟子张翠山之子。张三丰平生对张翠山最为喜爱,因此武当派近来颇有与魔教携手之意。张三丰和宋大侠都不愿得罪魔教。眼下中原武林之中,只本帮和魔教誓不两立,力量又足可和群魔相抗。”执法长老点头道:“那就是了,只须灭得魔教,宰了张无忌那小子,宋兄弟的心愿何愁不偿。” 张无忌隐身树中,回想当日在西域大漠之中、光明顶上,宋青书对待周芷若的神情果然颇为奇特,此刻一加印证,才知他早就对周芷若怀有情意,但总觉诧异:“武当弟子要入伙丐帮,似乎也不是不可以,但总须先得禀准太师父和宋师伯才是。他为了一个女子而离弃师门、对父亲亏了孝道,似乎人品太差。何况芷若对我一片真心,宋青书纵得丐帮之助,又怎能逼得她顺从?宋大哥在江湖上声名早着,号称武当派后起之秀,怎地会这么胡涂?” 只听陈友谅道:“启禀帮主:弟子在大都附近擒得魔教中一名重要人物,此人和本帮大业颇有干系,请帮主发落。”史火龙喜道:“快带上来。”陈友谅双手拍了三下,说道:“带那魔头上来。”殿后转出四名丐帮帮众,手执兵刃,押着一个双手反绑之人。 张无忌看那人时,见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相貌甚熟,记得在蝴蝶谷明教大会之中见过,却已记不起他姓名。那人脸上满是气愤愤的神色,走过陈友谅身畔时,突然一张口,一口浓痰向他脸上吐去。陈友谅闪身避过,反手一掌,正中那人左颊。他脸颊登时肿了起来。押着他的丐帮弟子在他背后一推,喝道:“见过帮主,跪下,磕头。”那人一声咳嗽,又是一口浓痰,向史火龙脸上吐去。 那人和史火龙相距既近,这一口痰又劲力十足,史火龙急忙低头,竟没能让过,啪的一声,正中额头。陈友谅横扫一腿,将那人踢倒,拦在史火龙身前,指着那人喝道:“大胆狂徒,你不要命了么?”那人骂道:“老子既落在你们手中,就没想活着回去!”陈友谅这么一拦,史火龙已乘机将额上浓痰抹去。陈友谅倒退两步,说道:“帮主,这小子是魔教的一流高手,武功似尚在四大护教法王之上,咱们可不能小看他了。” 张无忌听了此言,颇为诧异,但随即明白,陈友谅故意夸张那人武功,旨在为帮主遮丑。可是史火龙身为丐帮帮主,竟然避不开这口浓痰,太过不合情理,同时受了这等侮辱之后,脸上不现愤怒之色,反显得有些惊惶失措。 执法长老道:“陈兄弟,此人是谁?”陈友谅道:“他名叫韩林儿,是韩山童之子。”张无忌暗暗点头:“是了。那日蝴蝶谷大会,他一直跟在他父亲身后,没跟我说话,是以想不起他名字来。”执法长老喜道:“啊,他是韩山童的儿子。陈兄弟,你这场功劳可大了。启禀帮主:韩山童近年来连败元兵,大建威名,他手下大将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人,都是魔教中的厉害人物。咱们擒获了这小子当个押头,何愁韩山童不听命于本帮。” 韩林儿破口骂道:“做你妈的清秋大梦!我爹爹何等英雄豪杰,岂能受你们这些无耻之徒的要胁?我爹爹只听张教主一人号令。你丐帮妄想和我明教争雄,太过不自量力。你丐帮的臭帮主,给我张教主提鞋儿也不配呢!” 陈友谅笑嘻嘻的道:“韩兄弟,你把贵教张教主说得如此英雄了得,咱们大伙儿十分仰慕,很想见见他老人家一面。你就给咱们引见引见罢。”韩林儿道:“张教主担当大事,就是本教兄弟,也轻易见他老人家不着。他那有空闲见你?”陈友谅笑道:“江湖上人人都说,张无忌已让元兵擒去,早在大都斩首正法,连首级都已传送各地,你还在这儿胡吹大气呢!”韩林儿大怒,呸的一声,喝道:“放你的狗屁,鞑子能把我张教主擒去?便是有千军万马团团围住,我教主也能来去自如。大都嘛,张教主倒也去过,那是去救出六大门派的武林人物。什么斩首正法?你少嚼蛆罢!” 陈友谅也不生气,仍笑嘻嘻的道:“可是江湖上都这么说,我也不能不信啊。为什么这半年来只听得明教中有什么韩山童、徐寿辉,有什么郭子兴、朱元璋、彭莹玉和尚,却不听得有个张无忌?可见他定是死了无疑。”韩林儿气得额头青筋凸了起来,大声道:“我爹爹和徐寿辉他们,都是奉张教主的号令行事,怎能和张教主相比?” 陈友谅轻描淡写的道:“张无忌那人武功算是不差的,但生就一副短命横死之相,有人给他算命,说他活不过今年年初……” 便在这时,庭中那株老柏的一根枝干突然间轻轻一颤,大殿上诸人都没知觉,张无忌却已听到那枝干后传出几下轻微的喘气之声,但那人随即屏气凝息,克制住了。张无忌心想:“原来老柏中竟也藏得有人。此人比我先到,这么许久我都没察觉,此人武功可也不错啊。”凝目向柏树瞧去,在枝叶掩映之间,见到了青衫一角,那人躲得极好,衣衫又和柏树同色,若非张无忌眼光特佳,也真不易发见。 第1765章 倚天屠龙记(152) 只听韩林儿怒道:“张教主宅心仁厚,很重义气,上天必然福佑。他年纪还轻得很,再活一百年也不希奇。”陈友谅叹道:“可是世上人心难测啊。听说他遭奸人陷害,以致为朝廷擒杀。其实那也不奇,凡见过张无忌之人,都知他活不过三八二十四岁那一关……” 忽然老柏上青影一晃,一人窜下地来,喝道:“张无忌在此,是谁在咒我短命横死!”语声未歇,身子已窜进殿中。站在殿门口的掌棒龙头张开大手往那人后颈抓去。那人轻轻巧巧的一侧身,已然避开。 但见他方巾青衫,神态潇然,面莹如玉,眼澄似水,正是穿了男装的赵敏。 张无忌陡见赵敏现身,心头大震,又惊又怒,又爱又喜,禁不住轻噫一声。大殿上群丐都在全神提防赵敏,谁也没听到他这声惊噫。 丐帮众人都不识得张无忌,只知明教教主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武功极高,见赵敏避开掌棒龙头这一抓时身法轻灵,确属一流高手,均以为确是明教教主到了,无不凛然。 但陈友谅见她相貌太美,年纪太轻,话声中又颇有娇媚之音,和江湖上所传张无忌的形貌颇有不同,喝道:“张无忌早死了,那里又钻出一个假冒货来?” 赵敏怒道:“张无忌好端端的活着,干么你口口声声的咒他?张无忌命好福大,长命百岁,等这儿的人个个死绝了,他还在世上享福呢!” 张无忌听她说这几句话时语带悲音,似乎想到将自己抛弃荒岛,良心不免自咎自责,但转念又想:“这等阴狠忍心之人,讲什么良心自责?张无忌啊张无忌,你对她恋恋不舍,心中尽生些一厢情愿的念头。” 陈友谅道:“你到底是谁?”赵敏道:“我便是明教教主张无忌。你干么捉拿我手下兄弟,快快将他放了,有什么事,冲着我本人来便是。” 忽听得旁边一人冷笑道:“赵敏姑娘,旁人不识你,我宋青书难道不识?启禀帮主:这女子是汝阳王察罕特穆尔的女儿。她手下高手甚多,须得提防。” 执法长老撮唇呼哨,喝道:“掌棒龙头,你率领众兄弟赴庙外布防,以备敌人攻入。”掌棒龙头应声而出,霎时之间,东南西北,四下里都是丐帮弟子的呼哨之声。 赵敏见了这等声势,脸上微微变色,双手一拍,墙头飘下二人,正是玄冥二老鹿杖客、鹤笔翁。执法长老喝道:“拿下了!”便有四名七袋弟子分扑鹿鹤二老。玄冥双老武功高强,只三招之间,四名七袋弟子均已受伤。那白须白发的传功长老站起身来,呼的一刀直向鹤笔翁砍去,风生虎虎,威猛已极。 鹤笔翁挥鹤嘴笔还击过去。当的一声巨响,兵刃相交,硬碰硬的拆到三招之后,传功长老已相形见绌。那边厢鹿杖客使动鹿角杖,双战执法长老和掌钵龙头二人,一时难分高下。掌棒龙头回进殿来,见传功长老脸红如血,一步步后退,不禁暗自骇异,心想传功长老功力深厚,乃本帮第一高手,怎地不敌这老儿?眼见他喘息声响,白须飘动,已现狼狈之态,虽知他对敌之时不喜旁人相助,但到此地步,终不能任由他命丧敌手,于是举起铁棒,向鹤笔翁脚下横扫过去。 赵敏当玄冥二老到来之时,便欲退走,却给陈友谅挥长剑挡住。赵敏在万安寺中学得六大门派武功的精髓,反手唰唰唰三剑,一招华山剑法,一招昆仑剑法,第三招是崆峒派剑招绝学,待得第四招使出,竟是峨嵋派的“金顶九式”。陈友谅大惊,竟招架不来。赵敏长剑圈转,直刺他心口,忽地当的一声响,左首一剑横伸而来,将她这一剑格开,出招的却是宋青书。 大殿上众人相斗,张无忌隐身在古松之上,看得招招清楚。但见宋青书施展武当剑法,又稳又狠,确已得了宋远桥真传。陈友谅从旁夹攻。赵敏所习绝招虽多,终究驳杂不纯,何况以一敌二,已遮拦多而进攻少。 张无忌暗暗心焦,又感奇怪:“她为何只使一柄寻常长剑?若将倚天剑取出来,对方兵刃立断,便可闯出重围。”但见她衣衫单薄,身形苗条,腰间显然并未藏着倚天剑。张无忌焦急了一会,不禁又即自责:“张无忌,这蒙古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凶手,何以你反而为她担忧?不但对不起表妹,可也对不起义父和芷若啊!” 众人斗得片刻,丐帮又有几名高手加入,赵敏手下却无旁人来援。鹿杖客见情势不佳,叫道:“郡主,师弟,咱们退到庭院之中,乘机走罢。”赵敏道:“很好。这姓陈的毁谤张公子,说他横死短命,我气他不过,你们重重的治他一下子。”玄冥二老齐道:“遵命。请郡主先退,这小子交给我们便是了。”赵敏又道:“那韩林儿对张公子很忠心,你们设法救他出来。”鹿杖客道:“郡主请先行一步,救人之事,咱兄弟俩俟机而行。”他三人在强敌围攻之中,商议退却救人,竟将对方视若无物。 大殿中斗得甚紧,丐帮帮主史火龙站在殿角,始终不作一声。传功、执法二长老听得赵敏和玄冥二老对答之言,连下号令,命属下拦截。 突然之间,鹿杖客和鹤笔翁撇下对手,猛向史火龙冲去,这一下身法奇快,眼见史火龙难以抵挡,那知陈友谅当赵敏和二老讲话之时,料到二老要以进为退,施此一着,已先绕到史火龙身旁。玄冥二老掌力未到,陈友谅已在史火龙肩头一推,将他推到了弥勒佛像之后。玄冥二老掌力击出,噗的一声轻响,佛像泥屑纷飞,摇摇欲坠。鹤笔翁抢上一步,再补上两掌,一尊大佛像半空中倒将下来。群丐齐声惊呼,跃开相避。 赵敏乘着这阵大乱,已跃入庭院。宋青书和掌棒龙头剑棒齐施,追击而至,蓦地里庙门边三条杆棒卷到,齐往赵敏脚下扫去。赵敏既要挡架宋青书长剑和掌棒龙头铁棒,又要闪避脚下三条杆棒,避开了两条,却避不过第三条,左胫一痛,已遭一棒击中,站立不定,向前摔倒。宋青书倒转剑把,往赵敏后脑砸去,要将她砸晕了生擒活捉。 眼见剑柄距她后脑已不到半尺,忽然掌棒龙头手中的铁棒伸过来在剑柄上一撩,将宋青书长剑荡开,一条人影飞起,跃出墙外。宋青书转过身来,问掌棒龙头道:“干么放她逃走?”掌棒龙头怒道:“你撩我铁棒干么?”宋青书道:“是你用棒荡开我剑柄,还说……”掌棒龙头喝道:“多争无益,快追!” 两人一齐跃出墙去,只见墙角边躺着一名七袋弟子,摔得腿骨折断,爬不起来。掌棒龙头问道:“那妖女逃向何方去了?”在墙外守卫的七名丐帮弟子齐道:“没有啊,没见到有人。”掌棒龙头怒道:“刚才明明有人从这里跃出来,你们眼睛都瞎了么?”一名六袋弟子伸手扶起那跌断腿骨的七袋弟子,说道:“适才便是这位大哥跃墙而出,没再见到有第二人。”掌棒龙头搔了搔头皮,问那七袋弟子:“你干么跃出墙去?”那七袋弟子哼哼唧唧的道:“我……我是给人抓着摔出来的。那妖女好怪异的手法。” 掌棒龙头转头对着宋青书,满脸怒色的喝道:“适才你用剑柄撩我铁棒,是何用意?你才入本帮,便来干吃里扒外这一套了?”宋青书又惊又怒,说道:“弟子正要用剑柄砸那妖女,龙头大哥却用棒挡开了我剑柄,才给那妖女逃走了。”掌棒龙头怒道:“岂有此理!我挡开你剑柄干什么?我在本帮数十年,身为掌棒龙头,难道反来相助外人?我再问你,你干么不用剑尖刺她,却要倒转剑柄,假意砸打?哼哼,我老眼未花,须瞒不过去。” 宋青书在武当派中虽是第三辈少年弟子,但武当门下都知他是未来掌门人,纵然俞莲舟、张松溪等几位师叔,对他亦颇客气,从没半句重语。他一向高傲惯了,明知掌棒龙头在帮中身分比自己这新入帮的六袋弟子高得太多,但此事明明曲在彼方,不肯便此忍气吞声,说道:“‘吃里扒外’四字,可不是胡乱说的。小弟适才这一剑柄砸下去,明明是你用棒挡开的,这里众目昭彰,未必就没旁人目睹。” 掌棒龙头听他言下之意,反冤枉自己吃里扒外、放走赵敏,他本就性如烈火,大声喝道:“你这小子不敬长上,仗着武当派的来头么?”说着呼的一棒,便往宋青书头顶砸落,暴怒之下,这一棒劲力甚为刚猛。 宋青书一口气忍不下去,举剑挡架。剑棒相交,当的一声,迸出几星火花。宋青书只感虎口隐隐作痛。掌棒龙头喝道:“姓宋的,你胆敢犯上作乱,是敌人派来本帮卧底的么?”说着第二棒又击了下去。 庙门中突然抢出一人,伸剑在铁棒上一搭,将这一招荡开,说道:“龙头大哥,请莫生气。”此人正是八袋长老陈友谅,问道:“赵敏那小妖女呢?”掌棒龙头气呼呼的指着宋青书道:“是他放了!”宋青书忙道:“不,是龙头大哥放的!” 两人正自争辩不已,玄冥二老已从庙中呼啸而出,四下不见赵敏,知她已然脱身。两人一声长笑,四掌齐出,登时有四名丐帮弟子中掌倒地,待得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人追到,玄冥二老的长笑之声已在十余丈之外,再也追不上了。 原来当时张无忌见宋青书倒转长剑击向赵敏后脑,这一击可轻可重,轻则令她昏晕,下手稍重,却立时取了她性命,当下更不思索,从古松上纵身而下,使出挪移乾坤之法,在掌棒龙头身后推动他手中铁棒,掠过去荡开宋青书长剑。他所习的乾坤大挪移心法本已神妙无方,这几个月来在荒岛上日长无事,再研习小昭所译的“圣火令秘诀”,两者一相参合,比之波斯三使的诡异武功更高明了十倍。此刻突然使出,虽以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这等高手,竟也未能察觉。掌棒龙头只道宋青书格开了他铁棒,宋青书却明明见到掌棒龙头伸棒过来荡开他长剑。张无忌乘着他二人同时一惊的瞬间,左手反过来抓住一名七袋弟子,掷出墙外。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见到一个人影越墙而出,认定是赵敏逃了出去,双双追出。张无忌却已抱起赵敏,跃上了殿顶。 青天白日之下,本来无所遁形,但群丐一窝蜂的跟着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追出庙门,虽有许多人眼睛一花,似有什么东西在头顶越过,然大殿中弥勒佛像倒下后尘沙飞扬,烟雾弥漫,群丐纷纷拥出,庙门前后乱成一团。武功高的在围攻玄冥二老,功力较弱的惊惶失措,竟没一人察觉。 赵敏危急中得人相救,身子给抱在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之中,犹似腾云驾雾般上了庙顶,转过头来,耀眼阳光之下,只见那人浓眉俊目,正是张无忌。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喜之下,叫道:“是你!” 张无忌伸手按住她嘴巴,四下一瞥,见弥勒庙前后左右拥满了丐帮弟子,若要救了赵敏就此脱身,原亦不难,但既知丐帮正密谋对付明教,武当派的宋师哥又入了丐帮,不将事情打听明白,就此脱身而去,未免可惜。他又见到宋青书和掌棒龙头争吵,掌棒龙头已目露凶光,丐帮中颇有奸险之辈,说不定宋青书竟遭了他们毒手;何况韩林儿忠心耿耿,务须救出,见大殿中尘沙飞扬,索性涉险入殿,觅地躲藏。他向前窜出,从屋檐旁扑下,双足钩住屋檐,跟着两腿回缩,滑到了左侧一座佛像之后。只见殿中只剩下几名给佛像压伤的丐帮弟子躺在地下呻吟,韩林儿却不知已给带往何处。 张无忌游目四顾,一时找不到躲藏之所。赵敏向着一只大皮鼓一指,那鼓高高安在一只大木架上,离地丈许,和右侧的巨钟相对。张无忌登时省悟,贴墙绕到皮鼓之后,右手食指在鼓上横划而过,嗤的一声轻响,蒙在鼓上的牛皮裂开一条大缝。他左足搭上木架横撑,食指再竖直划下,两划交叉成一十字。他抱着赵敏,从十字缝中钻进。 皮鼓虽大,两人躲入其中,却也转动不得。赵敏靠在张无忌身上,娇喘细细。巨鼓制成已久,满腹尘泥,张无忌在灰尘和秽气之中闻到赵敏身上阵阵幽香,爱恨交迸,有千言万语要向她责问,苦于置身处非说话之所,但觉赵敏柔软的身子靠在自己怀中,根根柔丝,擦到脸上。他心中一惊:“我救她已是不该,如何再可和她如此亲昵?”伸手将她头一推,不许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赵敏恼了,手肘往他胸口撞去。张无忌借力打力,将她撞来的劲道反弹转去,赵敏吃痛,忍不住便叫。他早就料到,伸手按住她嘴。 只听得执法长老的声音在下面响起:“启禀帮主:敌人已逃走无踪,属下无能,未得擒获,请帮主降罪。”史火龙道:“罢了!敌人武功甚高,大家都是亲见。操他奶奶的,是大伙儿倒霉,跟长老毫不相干。”执法长老道:“多谢帮主。” 接着掌棒龙头指控宋青书放走敌人,宋青书据理而辩,双方各执一辞,殿中充满火气。史火龙道:“陈兄弟,你瞧当时实情如何?”陈友谅道:“启禀帮主:掌棒龙头是本帮元老,所言自无虚假。但宋兄弟诚心加盟本帮,那姓赵的妖女又是他对头,亦不会有意卖放。依兄弟愚见,这姓赵的妖女武功怪异,想是她借力打力,以龙头大哥的铁棒,荡开了宋兄弟手中长剑。混乱中双方不察,致起误会。” 张无忌心下暗赞:“这陈友谅果然厉害,他不见当时情景,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听史火龙道:“此话极为有理。两位兄弟,大家都为本帮效力,不必为此小事伤了和气。”掌棒龙头气愤愤的道:“就算他……”陈友谅不待他说完,便即插口道:“宋兄弟,龙头大哥德高望重,就算责备错你了,也当诚心受教。你快向龙头大哥赔罪。”宋青书无奈,只得上前施了一礼,说道:“龙头大哥,适才小弟多有得罪,还请原恕。”掌棒龙头满腔怒气,给堵住了发作不出,只得哼了一声,说道:“罢了!” 第1766章 倚天屠龙记(153) 陈友谅的话似乎是委屈了宋青书,其实他说赵敏“以龙头大哥的铁棒,荡开了宋兄弟手中长剑”,又说“龙头大哥德高望重,就算责备错你了,也当诚心受教”,都是在派掌棒龙头的不是,丐帮中诸长老都听了出来。但陈友谅近来是帮主跟前的大红人,史火龙对他言听计从,众人也就没什么话说。 史火龙道:“陈兄弟,适才前来捣乱的小妖女,是汝阳王的亲生爱女。魔教是朝廷的对头,怎么咱们说到魔教的小魔头张无忌,他妈的这小妖女反为他出头?”陈友谅沉吟未答,掌钵龙头道:“我见那鞑子郡主眼泪汪汪的,神色十分气愤。陈兄弟咒的是魔教教主,那鞑子郡主却像是听到旁人咒他父兄一般,实令人大惑不解。” 宋青书道:“启禀帮主:此中情由,属下倒也知道。”史火龙道:“宋兄弟你说。”宋青书道:“魔教虽跟朝廷作对,但这郡主小妖女却迷上了张无忌,恨不得嫁了他才好,因此一力护着他。”丐帮群豪听了此言,都“啊”的一声,人人颇出意外。 张无忌在巨鼓中听得清楚,心中也怦怦乱跳,脑中只是自问:“是真的么?是真的么?”赵敏转过头来,双目瞪视着他。鼓中虽然阴暗,但张无忌目光锐敏,藉着些些微光,已见到她眼中流露出柔情无限,不禁胸口一热,抱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将她身子更靠拢自己,便想往她樱唇上吻去,突然间想起殷离惨死之状,一番柔情登时化作仇恨,右手抓着她手臂使劲一捏。 他这一捏虽非出以全力,赵敏却已抵受不住,只觉眼前一黑,痛得几欲晕去,忍不住便要学殷离那样骂了出来:“你这狠心短命的小鬼!”总算她竭力自制,忍住了没出声,泪水却已扑簌簌的流下,一滴滴的都流在张无忌手背上,又沿着手背流上了他衣襟。张无忌心下刚硬,毫不理睬。 但听得陈友谅问道:“你怎知道?当真有这怪事?”宋青书恨恨的道:“张无忌这小子相貌平平,并没半点英俊潇洒之处,只不过学到了魔教邪术,善于迷惑女子,许多青年女子便都堕入了他彀中。”执法长老点头道:“不错,魔教中的淫邪之徒确有这项采花的法门,男女都会。峨嵋派女弟子纪晓芙,就因中了魔教杨逍的邪术,闹得身败名裂。张无忌的父亲张翠山,也是为白眉鹰王之女的妖法所困。那鞑子郡主必是中了这小魔头的采花邪法,因而失身于他,尝到甜头,木已成舟,便自甘堕落而不能自拔了。” 丐帮群豪一齐称是。传功长老义愤填膺,说道:“这等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否则天下良家妇女的清白,不知更将有多少丧在这小淫贼之手。”史火龙伸出舌头,舐舐嘴唇,甚为艳羡,笑道:“这妖女郡主虽是番邦女子,花容月貌,倒也真美!他妈的,张无忌这小淫贼倒艳福不浅!” 张无忌只气得浑身发颤,他迄今仍是童子之身,但自峨嵋派灭绝师太起,口口声声骂他是淫贼的,已数也数不清了,当真有冤无处诉。至于说赵敏失身于己、木已成舟云云,更不知从何说起,想到此处,突然一惊:“赵姑娘和我相拥相抱的躲在这里,万万不能让他们发觉,否则的话,更加证实了这不白之诬。” 只听传功长老又道:“峨嵋派周芷若姑娘既落在这淫贼手中,想必贞洁难保。宋兄弟,此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咱们必然助你夺回爱妻,决不能让纪晓芙之事重见于今日。”执法长老道:“大哥此言甚是。武当派当年庇护不了殷梨亭,今日自也庇护不了宋青书。宋兄弟投入本帮,咱们若不给他出这口气,不助他完成这番心愿,他好好的武当派掌门传人,何必到本帮来当一名六袋弟子?” 丐帮群豪大声鼓噪,都说誓当宰了张无忌这小淫贼,要助宋青书夺回爱妻。 赵敏将嘴凑到张无忌耳边,轻声说道:“你这万恶不赦的小淫贼!” 这一句话似嗔似怒,如诉如慕,说来娇媚无限,张无忌只听得心中一荡,霎时间意乱情迷,极是烦恼:“倘若她并非如此奸诈险毒,害死我表妹,我定当一生和她长相厮守,什么也顾不得了……” 只听得宋青书含含糊糊的向群丐道谢。史火龙又问:“那淫贼如何迷奸鞑子郡主,你可知道么?”他似对鞑子郡主被奸一事甚感兴味,欲知详情。 宋青书道:“这中间的细节,外人是没法知悉的了。那日这小妖女率领朝廷武士,来武当山跟我太师父捣乱,一见到那淫贼之面,便即乖乖退去,武当派一场大祸,登时消去。我三师叔俞岱岩于二十年前为人折断肢骨,也是小妖女赠药于那淫贼,因而接续了断骨。”执法长老道:“这就是了,武当派自来是朝廷眼中之钉,那鞑子郡主若非恋奸情热,忘了本性,决不致反而赠药助敌。如此说来,那小淫贼虽人品不端,对太师父和众师伯叔倒还有点儿香火之情。”宋青书道:“嗯,我想他还不致于全然忘本。” 陈友谅道:“启禀帮主:兄弟听了宋兄弟之见,倒有一计在此,可制得那小淫贼服服贴贴,令魔教上下尽数听令于本帮。”史火龙喜道:“陈兄弟竟有此妙计,请快快说来。”陈友谅道:“此间耳目众多,虽都是自家兄弟,仍恐泄漏了机密。” 大殿中语声稍停,只听得脚步声响,有十余人走出殿去,想是只剩下丐帮中职份最高的几名首领。陈友谅道:“此事千万不能泄露半点风声,宋兄弟,两位龙头大哥,咱们前后搜查,且看是否有人偷听。”只听得飕飕两声,掌棒龙头和掌钵龙头已上了屋顶,陈友谅和宋青书在殿前殿后仔细搜查,连各座神像之后、帷幕之旁、匾额之内,以及古松、古柏之上,到处都察看过了,只漏过了钟鼓不查。张无忌暗服赵敏心思机敏,大殿中除这巨鼓以外,确无其他更好的藏身处所。 四人查察已毕,重回殿中。陈友谅低声道:“这事还须着落在宋兄弟身上。”宋青书奇道:“我?”陈友谅道:“不错,掌钵龙头大哥,请你配几份‘五毒失心散’,交由宋兄弟带上武当山去,暗中下在张真人和武当诸侠的饮食之中。咱们在山下接应,得手之后,将张真人和武当诸侠一鼓擒来,以此要胁,何愁张无忌这小贼不听命于本帮?” 史火龙首先鼓掌叫道:“妙计,妙计!”执法长老也道:“此计不错。本帮的五毒失心散十分厉害,要在张无忌的饮食中下毒,他魔教防范周密,只怕难得其便。宋兄弟是武当子弟,去擒拿武当派的人嘛,所谓家贼难防,当真神不知、鬼不觉,定能手到擒来。” 宋青书踌躇道:“这个……这个……要兄弟去毒害家父,那万万不可。”陈友谅道:“这五毒失心散是本帮灵药,不过令人暂时神智迷糊,并不伤身。令尊宋大侠仁侠重义,我们素来十分敬仰,决不致伤他老人家一根毫毛。” 宋青书仍不肯答允,说道:“兄弟投效本帮,事先未得太师父与家父允可,日后他们知道了,势必重责,兄弟已不知如何辩解才好。不过本帮是侠义道,与武当派的宗旨并不相背,因此也不算大罪。但要兄弟去干这等不孝犯上之事,兄弟决计不敢应承。” 陈友谅道:“兄弟,你这可想不通了。自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古人大义灭亲,向来都是有的,何况咱们的宗旨是在对付魔教,擒拿武当诸侠,不过是箝制张无忌那小淫贼的方策而已。当年六大派围剿魔教,武当派不也出了力吗?”宋青书道:“兄弟倘若做了此事,一来良心不安,二来在江湖上受万人唾骂,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陈友谅道:“你下药之后,自己也可假作昏迷,我们将你缚住,和你太师父、尊大人,以及众师叔关在一起,谁也不会疑心你。除了此间咱们七人之外,世上更有何人得知?我们只有佩服你是个能担当大事的英雄好汉,谁会笑你?”宋青书沉吟半晌,嗫嚅道:“帮主和陈大哥有命,小弟原不敢辞,再说小弟新投本帮,自当乘机立功,尽心竭力。只人生于世,孝义为本,要小弟去算计家父,却万万不能奉命。” 武林中人向来于“孝”之一字极为尊崇,群丐听他如此说,均感不便再行相强。 陈友谅忽然冷笑一声,说道:“以下犯上,那是我辈武林中人的大忌,不用宋兄弟说,我也明白。但不知莫七侠和宋兄弟如何称呼?是他辈份高,还是你辈份高?” 宋青书不语,隔了良久,忽道:“好,既然帮主和众位有命,小弟遵从号令就是。但各位须得应承,既不能损伤家父半分,也不能丝毫羞辱于他。否则小弟宁可身败名裂,也决不能干此不孝勾当。” 史火龙、陈友谅等尽皆大喜。陈友谅道:“这个自是应承得。宋兄弟跟我们兄弟相称,宋大侠便是大伙儿的尊长。宋兄弟就算不提此言,我们自也会对他老人家尽子侄之礼。” 张无忌心下起疑:“宋师哥一直不肯答允,何以陈友谅一提莫七叔,宋师哥便不敢再推辞?此中定有蹊跷。看来只有当面问过莫七叔,方知端详。” 只听执法长老和陈友谅等低声商议,于张三丰、宋远桥等人中毒之后,丐帮群豪怎生上山接应。每逢陈友谅如何说,史火龙总是道:“甚好,甚好!妙计!” 掌钵龙头道:“‘五毒失心散’若要用于武当派,须得大量再配。此时方当隆冬,五毒蛰伏土下,小弟须得赴长白山脚挖掘,用来合药。从冰雪之下掘出来的五毒毒性不显,服食时不易知觉,对付第一流的高手,倒是这等毒物最好。” 执法长老道:“陈兄弟、宋兄弟两位,陪同掌钵龙头赴长白山配药,咱们先行南下。今儿是腊月十六,一个月后在老河口聚齐。”又道:“那韩林儿落在咱们手中,甚是有用,请掌棒龙头加意看守,以防魔教截夺。咱们分批而行,免为敌人察觉。” 众人纷向帮主告辞。掌钵龙头和陈友谅、宋青书三人先向北行。片刻之间,弥勒庙前前后后的丐帮人众散得干干净净。 第三十二回 冤蒙不白愁欲狂 张无忌听得群丐去远,庙中再无半点声响,便从鼓中跃了出来。赵敏跟着跃出,理一理身上衣衫,似喜似嗔的横了他一眼。张无忌怒道:“哼,亏你还有脸来见我?”赵敏俏脸一沉,道:“怎么啦?我什么地方得罪张大教主啦?” 张无忌脸上如罩严霜,喝道:“你要盗倚天剑和屠龙刀,我不怪你!你将我抛留荒岛,我也不怪你!可是殷姑娘已身受重伤,你何以还要再下毒手,伤她性命?似你这等狠毒女子,当真天下少见!”说到此处,悲愤难抑,跨上一步,左右开弓,便是四记耳光。赵敏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如何闪避得了?啪啪啪啪四声响过,两边脸颊登时红肿。 赵敏又痛又怒,珠泪滚滚而下,哽咽道:“你说我盗了倚天剑和屠龙刀,是谁见来?谁说我对殷姑娘下了毒手,你叫她来跟我对质。” 张无忌愈加愤怒,大声道:“好!我叫你到阴间去跟她对质。”左手圈出,右手回扣,已叉住了她项颈,双手使劲。赵敏呼吸不得,伸指戳向他胸口,但这一指如中败絮,指上劲力消失得无影无踪。霎时之间,她满脸紫胀,晕了过去。 张无忌记着殷离之仇,本待将她扼死,但见了她这等神情,忽地心软,放松了双手。赵敏往后便倒,咚的一声,后脑撞上大殿的木板跪垫。 过了好一阵,赵敏才悠悠醒转,只见张无忌双目凝望着自己,满脸耽心的神色,见她睁眼,这才吁了一口气。赵敏问道:“你说殷姑娘过世了么?”张无忌怒气又生,喝道:“给你这么划了十七八剑,又抛入了大海,她……她难道还活得成么?” 赵敏颤声道:“谁……谁说我划了她十七八剑,抛她入海?是周姑娘说的,是不是?”张无忌道:“周姑娘决不在背后说旁人坏话,她没亲见,不会诬陷于你。”赵敏道:“那么是殷姑娘自己说的了?”张无忌大声道:“殷姑娘早不能言语了。那荒岛之上,只咱们五个人,难道是义父斩的?是我斩的?是殷姑娘自己斩的?哼,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我娶我表妹为妻,是以下此毒手。我跟你说,她死也好,活也好,我都当她是我妻子。你杀了她,便是杀了我的爱妻。” 赵敏低头不语,沉思半晌,又问:“你怎地回到中原来啦?”张无忌冷笑道:“那倒多蒙你好心了,你派水师到岛上来迎接我们,幸好我义父不似我这等老实无用,我们才没堕入你的奸计。你派了炮船候在海边,要开炮轰沉我们座船,这番心计却白用了。” 赵敏抚着红肿炙热的面颊,怔怔的瞧着他,过了一会,眼光中渐渐露出怜爱的神色,长长叹了口气。 张无忌生怕自己心动,屈服于她美色和柔情的引诱之下,将头转开,突然一顿足,说道:“我曾立誓为表妹报仇,算我懦弱无用,今日下不了手。你作恶多端,终须有日再撞在我手里!”说着大踏步便走出庙门。 他走出十余丈,赵敏追了出来,叫道:“张无忌,你去那里?”张无忌道:“跟你有甚相干?”赵敏道:“我有话要请问谢大侠和周姑娘,请你带我去见他二人。”张无忌道:“我义父下手不容情,你这不是去送死?”赵敏冷笑道:“你义父心狠手辣,可不似你这等胡涂。再说,谢大侠杀了我,你便报了表妹之仇,岂不是正好偿了你心愿?”张无忌道:“我胡涂什么?我不愿你去见我义父。” 赵敏微笑道:“张无忌,你这胡涂小子,你心里实在舍不得我,不愿让我去给谢大侠杀了,是也不是?”张无忌给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喝道:“你别啰唆!我让你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最好离得我远远的,别叫我管不住自己,送了你性命。” 赵敏缓缓走近,说道:“我有几句话非问清楚谢大侠和周姑娘不可,我不愿在背后说旁人坏话,当面却须说个明白。”张无忌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你有什么话问他们?”赵敏道:“待会你自然知道。我不怕冒险,你反害怕么?” 第1767章 倚天屠龙记(154) 张无忌略一迟疑,道:“这是你自己要去的,我义父若下毒手,我须救不得你。”赵敏道:“不用你为我耽心。”张无忌怒道:“为你耽心?哼!我巴不得你死了才好。”赵敏笑道:“那你快动手啊。” 张无忌呸了一声,不去理她,快步向镇甸走去。赵敏跟在后面。两人将到镇甸,张无忌停步转身,说道:“赵姑娘,我曾答应过你,要给你做三件事。第一件是为你借屠龙刀,这件事算做到了。还有两件事没办。你见我义父,那就非死不可。你还是走罢,待我为你办了另外那两件事,再去会我义父不迟。”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你在给自己找个不杀我的理由,我知道你心里实在舍不得我。”张无忌怒道:“就算是我不忍心,那又怎样?”赵敏道:“我很欢喜啊。我一直不知你是不是真心待我,现下可知道了。”张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我求求你,你自个儿走罢。”赵敏摇头道:“我一定要见谢大侠。” 张无忌拗她不过,只得走进客店,到了谢逊房门外,在门上敲了两下,叫道:“义父!”嘴里叫门,身子挡在赵敏之前,叫了两声,房中没人回答。张无忌一推门,房门却上了闩,他心下起疑,暗想以义父耳音之灵,自己到了门边,他便在睡梦中也必惊醒,若说出外,何以房门却又闩了?手上微微使劲,啪的一声,门闩崩断,房门开处,谢逊果不在内。但见一扇窗子开着一半,想是他从窗中出去了。 他走到周芷若房外,叫了两声:“芷若!”不听应声,推门进去,见周芷若也不在内,炕上衣包却仍端端正正的放着。张无忌惊疑不定:“莫非遇上了敌人?”叫店伴来一问,那店伴说不见他二人出去,也没听到争吵打架的声音。 张无忌心下稍慰:“多半是他二人听到什么响动,追寻敌踪去了。”又想谢逊双目虽盲,然武功之强,当世少有敌手,何况还有一个精细谨慎的周芷若随行,当不致出甚岔子。他从谢逊窗中跃了出去,四下察看,并无异状,又回到房中。 赵敏道:“你见谢大侠不在,为什么反而放心开心?”张无忌道:“又来胡说八道,我几时放心开心了?”赵敏微笑道:“难道我不会瞧你脸色么?你一推开房门,怔了一怔,绷起的脸皮便放松了。”张无忌不去睬她,自行斜倚在炕上。 赵敏笑吟吟的坐在椅中,说道:“我知道你怕谢大侠杀我,幸好他不在,倒免得你为难。我知道你真是舍不得我。”张无忌怒道:“舍不得你便怎样?”赵敏笑道:“我欢喜极了。”张无忌恨恨的道:“那你为什么几次三番的来害我?你倒舍得我?” 赵敏突然间粉脸飞红,轻声道:“不错,从前我确想杀你,但自从绿柳庄上一会之后,我就万分舍不得张无忌你这小鬼了。我若再起半分害你之心,我敏敏特穆尔天诛地灭,死后永沦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受尽折磨,万劫不得超生!” 张无忌听她起的誓言甚是郑重,而言语中深含情意,听了不禁怦然心动,说道:“那为什么你为了一刀一剑,竟将我抛在荒岛之上?”赵敏道:“你既认定如此,我也百口难辩,只有等谢大侠、周姑娘回来,咱们四人对质明白。”张无忌道:“你满口花言巧语,只骗得我一人,须骗不得我义父和周姑娘。” 赵敏笑道:“为什么你就甘心受我欺骗?只因为你心中喜欢我,是不是?”张无忌忿忿的道:“是便怎样?”赵敏道:“我很开心啊,开心得不得了!” 张无忌见她笑语如花,令人瞧着忍不住动心,而她给自己重重打了四个耳光后,脸颊兀自红肿,瞧了又不禁怜惜,便转过了头不去瞧她。 赵敏道:“在庙里耽了半日,肚里好饿。”叫店伴进来,取出一小锭黄金,命他快去备一席上等酒菜。店伴连声答应,水果点心流水价送将上来,不一会送上酒菜。 张无忌道:“咱们等义父回来一起吃。”赵敏道:“谢大侠一到,我性命不保,还是先吃个饱,待会儿做个饱鬼的好。”张无忌见她话虽如此说,神情举止之间却似一切有恃无恐的模样。赵敏又道:“我这里金子有的是,待会可叫店伴另整酒席。”张无忌冷冷的道:“我可不敢再跟你一起饮食,谁知你几时又下十香软筋散。” 赵敏脸一沉,说道:“你不吃就不吃。免得我毒死了你。”说罢自己吃了起来。 张无忌叫厨房里送了几张面饼来,离得她远远的,自行坐在炕上大嚼。赵敏席上炙羊烤鸡、炸肉脍鱼,菜肴丰盛。她吃了一会,忽然泪水一点点的滴在饭碗之中,勉强又吃了几口,抛下筷子,伏在桌上抽抽噎噎的哭泣,渐哭渐响,张无忌也不去理她。 她哭了半晌,抹干眼泪,似乎心中轻快了许多,望望窗外,说道:“待会天就黑了,那韩林儿不知给解到了那里,倘若失了他的踪迹,倒不易相救。”张无忌心中一凛,站起身来,道:“正是,我还是先去救了韩兄弟回来。”赵敏道:“也不怕丑,人家又不是跟你说话,谁要你接口?” 张无忌见她忽嗔忽羞,忽喜忽悲,不由得心下又恨又爱,当真不知如何才好,匆匆将半块面饼三口吃完,便走出去。赵敏道:“我和你同去。”张无忌道:“我不要你跟着我。”赵敏道:“为什么?”张无忌道:“你是害死我表妹的凶手,我岂能和仇人同行?”赵敏道:“好,你独自去罢!” 张无忌出了房门,忽又回身,问道:“你在这里干么?” 赵敏道:“我在这儿等你义父回来,跟他说你救韩林儿去了。”张无忌道:“我义父嫉恶如仇,焉能饶你性命?”赵敏叹了口气,道:“那也是我命苦,有什么法子?”张无忌沉吟片刻,道:“你还是避一避的好,等我回来再说。”赵敏摇头道:“我也没什么地方好避。”张无忌道:“好罢!你跟我一起去救韩林儿,再一起回来对质。” 赵敏笑道:“这是你要我陪你去的,可不是我死缠着你,非跟你去不可。”张无忌道:“你是我命中魔星,撞到了你,算是我倒霉。”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你等我片刻。”顺手带上了门。 过了好一会,赵敏打开房门,却已换上了女装,貂皮斗篷,大红锦衣,装束极是华丽,张无忌没想到她随身包裹之中竟带着如此贵重的衣饰,心想:“此女诡计多端,行事在在出人意表。”问道:“你这些衣服那里来的?”赵敏道:“我骑来的马就停在不远处,衣服就放在马背上。”微微一笑,道:“你呆呆的瞧着我干么?我这衣服好看么?”张无忌道:“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赵敏哈哈一笑,说道:“多谢张大教主给了我这八字考语。张教主,你也去换一套好看的衣衫罢。”张无忌愠道:“我从小穿得破破烂烂,你若嫌我衣衫褴褛,尽可不必和我同行。”赵敏道:“你别多心。我只是想瞧瞧你穿了一身好看的衣衫之后,是怎生一副模样。你在这儿少待,我去给你买衣衫。反正那些花子走的是进关大道,咱们脚下快一些,不怕追不上。”也不等他回答,已翩然出门。 张无忌坐在炕上,心下自责:“我总是不能刚硬,给这小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上,明明是她害死了我表妹,仍这般对她有说有笑。张无忌啊张无忌,你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脸来做明教教主、号令群雄?” 久等赵敏不归,眼见天色已黑,心想:“我干么定要等她?不如独个儿去将韩林儿救了。”转念又想:倘若她买了衣衫回来,正好撞上义父,给他一掌击在天灵盖上,脑浆迸裂,死于非命,衣衫冠履散了一地,想到这等情状,不自禁的心悸。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只胡思乱想,直到脚步细碎、清香袭人,赵敏捧了两个包裹,走进房来。 张无忌道:“等了你这么久!不用换了,快去追敌人罢。”赵敏微笑道:“已等了这许多时候,也不争在这更衣的片刻。我已牵了两匹坐骑,连夜可以赶路。”说着解开包裹,将衣裤鞋袜一件件取出来,说道:“小地方没好东西买,将就着穿,咱们到了大都,再买过貂皮袍子。”张无忌心中一凛,正色道:“赵姑娘,你想要我贪图富贵,归附朝廷,可乘早死了这条心。我张无忌是堂堂大汉子孙,便裂土封王,也决不能投降蒙古。” 赵敏叹了口气,说道:“张大教主,你瞧这是蒙古衣衫呢,还是汉人服色?”说着将一件灰鼠皮袍提了起来。张无忌见她所购衣衫都是汉人装束,便点了点头。赵敏转了个身,说道:“你瞧我这模样是蒙古的郡主呢,还是寻常汉家女子?” 张无忌心中怦然一动,先前只觉她衣饰华贵,没想到蒙汉之分,此时经她提醒,才想到她全然是汉人姑娘的打扮。只见她双颊晕红,眼中水汪汪的脉脉含情,他突然之间,明白了她用意,说道:“你……你……” 赵敏低声道:“你心中舍不得我,我就什么都够了。管他什么蒙古人汉人,我才不在乎呢。你是汉人,我也是汉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尽是什么军国大事、华夷之分,什么兴亡盛衰、权势威名。无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个你。你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对我都完全一样。一生一世,我总是跟定了你。” 张无忌心下感动,听到她这番深情无限的言语,不禁意乱情迷,隔了半晌,才道:“你害死我表妹,是为了怕我娶她为妻么?” 赵敏大声道:“殷姑娘不是我害的。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便是这句话。” 张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你对我一番情意,我人非木石,岂有不感激的?但到了今日这步田地,你又何必再来骗我?” 赵敏道:“我从前自以为聪明伶俐,事事可占上风,那知世事难料。无忌哥哥,今天咱们不走了,你在这儿等谢大侠,我到周姑娘的房中等她。”张无忌奇道:“为什么?”赵敏道:“你不用问为什么。韩林儿的事你不用耽心,我担保一定救他出来便是。”说着翩然出门,走到周芷若房中,关上了房门。 张无忌一时捉摸不到她用意何在,斜倚炕上,苦苦思索,突然想起:“莫非她猜想到我和芷若已有婚姻之约,因此害了我表妹一人不够,又想用计再害芷若?莫非玄冥二老离开弥勒佛庙之后,便到这客店中来算计我义父和芷若?”一想到玄冥二老,登时好生惊恐,鹿杖客和鹤笔翁武功实在太强,谢逊纵然眼睛不盲,也未必敌得过任何一人。 他跳起身来,走到赵敏房外,说道:“赵姑娘,你手下的玄冥二老那里去了?”赵敏隔着房门道:“他二人多半以为我脱身回去关内,向南追下去了。”张无忌道:“你此话可真?”赵敏冷笑道:“你既不信我的话,又何必问我?”张无忌无言可对,呆立门外。赵敏道:“假若我跟你说,我派了玄冥二老,来这客店中害死了谢大侠和你心爱的周姑娘,你信是不信?” 这两句话正触中了张无忌心中最惊恐的念头,立即飞足踢开房门,额头青筋暴露,颤声道:“你……你……”赵敏见他这等模样,心中也害怕起来,后悔适才说了这几句言语,忙道:“我是吓吓你的,决没那回事,你可别当真。” 张无忌凝视着她,缓缓说道:“你不怕到客店中来见我义父,口口声声要跟他们对质,是不是你明知他二人现下已不在人世了?”说着走上两步,和她相距不过三尺,只须手起一掌,便能立毙她于掌底。 赵敏凝视着他双眼,正色道:“张无忌,我跟你说,世上之事,除非亲眼目睹,不可妄听人言,更不可自己胡思乱想。你要杀我,便可动手,待会见到你义父回来,你心中却又怎样?” 张无忌定了定神,暗自有些惭愧,说道:“只要我义父平安无事,自是上上大吉。我义父的生死安危,你不能拿来说笑。”赵敏点头道:“我不该说这些话,是我的不是,你别见怪。”张无忌听她柔声认错,心下倒也软了,微微一笑,说道:“我也忒以莽撞,得罪了你。”说着回入谢逊房中。 但这晚等了一夜,直到次晨天明,仍不见谢逊和周芷若回来。张无忌的耽心时刻加重,整夜没法入睡,胡乱用了些早点,便和赵敏商量,到底他二人到了何处。赵敏皱眉道:“这也当真奇了。咱们不如追上史火龙等一干人,设法探听。”张无忌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两人结算店帐出房,交代掌柜,如谢逊、周芷若回来,请他们在店中等候。 店伴牵过两匹栗色的骏马来。张无忌见双驹毛色光润,腿高躯壮,乃是极名贵的良驹,不禁喝了声采。赵敏微微一笑,翻身上了马背。两骑并肩出镇,向南疾驰。旁人但见双骏如龙,马上男女衣饰华贵,相貌俊美,还道是官宦人家的少年夫妻并骑出游。 两人驰了一日,这天行了二百余里,途中宿了一宵,次晨又再赶道。 将到中午时分,朔风阵阵从身后吹来,天上阴沉沉地,灰云便如压在头顶一般,又驰出二十余里,鹅毛般的雪花便大片大片飘将下来。一路上张无忌和赵敏极少交谈,眼见雪越下越大,他仍一言不发的纵马前行。这一日途中所经,尽是荒凉山径,到得傍晚,雪深近尺,两匹马虽然神骏,却也支持不住了。 他见天色渐黑,纵身站上马鞍,四下眺望,不见房屋人烟,好生踌躇,说道:“赵姑娘,你瞧怎生是好?若再赶路,两匹牲口只怕挨不起。”赵敏冷笑道:“你只知牲口挨不起,却不理人的死活。”张无忌心感歉仄,暗想:“我身有九阳神功,不知疲累寒冷,急于救人,却没去顾她。” 第1768章 倚天屠龙记(155) 又行一阵,忽听得忽喇一声响,一只獐子从道左窜了出来,奔入了山中。张无忌道:“我去捉来做晚餐。”身随声起,跃离马鞍,跟着那獐子在雪中留下的足迹,直追了下去。转过一个山坡,暮霭朦胧之中,见那獐子钻向一个山洞。他一提气,如箭般追了过去,没等獐子进洞,已一把抓住它后颈。那獐子回头往他手腕上咬去。他五指使劲,喀喇一声,已将獐子颈骨扭断。见那山洞虽不宽大,但勉强可供二人容身,提着獐子回到赵敏身旁,说道:“那边有个山洞,我们暂且过一晚再说,你说如何?” 赵敏点了点头,忽然脸上一红,转过头去,提缰纵马便行。 张无忌将两匹马牵到坡上两株大松树下躲雪,找了些枯枝,在洞口生起火来,山洞倒颇干净,并无兽粪秽迹,向里望去,黑黝黝的不见尽处,于是将獐子剖剥了,用雪擦洗干净,在火堆上烤了起来。 赵敏除下貂裘,铺在洞中地下。火光熊熊,烘得山洞温暖如春。张无忌偶一回头,只见火光一明一暗,映得她俏脸倍增明艳。前日重击她脸,此刻红肿未曾全消,张无忌瞧了不禁心疼,待欲道歉,又不知如何说出口。赵敏此时也正向他瞧来,两人相视而嘻,一日来的疲累饥寒,尽化于一笑之中。 獐子烤熟后,两人各撕一条腿吃了。张无忌在火堆中加些枯柴,斜倚在山洞壁上,说道:“睡了罢?”赵敏嫣然微笑,靠在另一边石壁上,合上眼睛。张无忌鼻中闻到她身上阵阵幽香,只见她双颊晕红,真想凑过嘴去一吻,但随即克制绮念,闭目睡去。 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响,张无忌立时醒觉,侧耳听去,共是四匹马自南向北而来,见洞外大雪兀自不停,心想:“深夜大雪,冒寒赶路,定有十二分的急事。”蹄声来到近处,忽然停住,过了一会,蹄声渐近,竟向这山洞而来。张无忌一凛:“这山洞僻处山后,若非那獐子引路,我决计寻觅不到,怎会有人跟踪而至?”随即省悟:“是了!咱们在雪地里留下了足迹,虽下了半夜大雪,仍未能尽数掩去。” 这时赵敏也已醒觉,低声道:“来者或是敌人,咱们且避一避,瞧是什么人。”说着抄起洞外白雪,掩熄了火堆。 这时马蹄声已然止歇,但听得四人踏雪而来,顷刻间已到了洞外十余丈处。张无忌低声道:“这四人身法好快,竟是极强的高手。”倘若出外觅地躲藏,非给那四人发觉不可。正没计较处,赵敏拉着他手,走向里洞。那山洞越向里越窄,但竟然甚深,进得一丈有余,便转过弯去,忽听得洞外一人说道:“这里有个山洞。” 张无忌听得话声好熟,正是四师伯张松溪,甫惊喜间,又听得另一人道:“马蹄印和脚印正是到这山洞来的。”却是殷梨亭。 张无忌正要出声招呼,赵敏伸过手来,按住了他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跟我在这里,给他们见了,多不好意思。”张无忌一想不错,自己和赵敏虽光明磊落,但一对少年男女同宿山洞,给众师伯叔见了,他们怎信得过自己并无苟且之事?何况赵敏是元室郡主,曾将张松溪等擒在万安寺中,颇加折辱,此时仇人相见,极是不便,心想:“我还是待张四伯、殷六叔他们离洞后,再单身赶去厮见,以免尴尬。” 只听得俞莲舟的声音道:“咦!这里有烧过松柴的痕迹,嗯,还有獐子的毛皮血渍。”另一人道:“我一直心中不定,但愿七弟平安无事才好。”那是宋远桥的声音。 张无忌听得宋俞张殷四位师伯叔一齐出马,前来找寻莫声谷,听他们话中之意,似乎七师叔遇上了强敌,心下也有些挂虑。只听张松溪笑道:“大师哥爱护七弟,还道他仍是当年少不更事的小师弟,其实近年来莫七侠威名赫赫,早非昔比,就算遇上强敌,七弟一人也必对付得了。”殷梨亭道:“我倒不耽心七弟,只耽心无忌这孩子不知身在何处。他现下是明教教主,树大招风,不少人要算计于他。他武功虽高,可惜为人太过忠厚,不知江湖上风波险恶,只怕堕入奸人的术中。” 张无忌好生感动,暗想众位师伯叔待我恩情深重,时时记挂着我。赵敏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奸人,此刻你已堕入我的术中,你知道么?” 只听得宋远桥道:“七弟到北路寻觅无忌,似乎已找得了什么线索,只是他在天津客店中匆匆留下的那八个字,却叫人猜想不透。”张松溪道:“他写了‘门户有变,亟须清理’八个字,咱们武当门下,难道还会出什么败类不成?莫非无忌这孩子……”说到这里,便停了话头,语音中似暗藏深忧。殷梨亭道:“无忌这孩子决不会做败坏门户之事,那是我决计信得过的。”张松溪道:“我是怕赵敏这妖女太过奸诈恶毒,无忌少年人血气方刚,惑于美色,别要似他爹爹一般,闹得身败名裂……”四人不再言语,都长叹了一声。 接着听得火石打火,松柴毕剥声响,生起火来。火光映到后洞,虽经了一层转折,张无忌仍可隐约见到赵敏的脸色,只见她似怨似怒,想是听了张松溪的话后甚为气恼。张无忌心中却惕然而惊:“张四伯的话倒也有理。我妈妈并没做甚坏事,已累得我爹爹如此。这赵姑娘杀我表妹、辱我太师父及众位师伯叔,又怎比得上我妈妈?”想到此处,心中怦怦而跳,暗想:“若给他们发见我和赵姑娘在此,那便倾黄河之水也洗不清了。” 只听得宋远桥忽然颤声道:“四弟,我心中一直藏着一个疑窦,不便出口,倘若说了出来,不免对不起咱们故世了的五弟。”张松溪缓缓的道:“大哥是否担心无忌会对七弟忽下毒手?”宋远桥不答。张无忌虽不见他身形,猜想他定是缓缓点了点头。 只听张松溪道:“无忌这孩儿本性淳厚,按理说是决计不会的。我只担心七弟脾气太过莽撞,若逼得无忌急了,令他难于两全,再加上赵敏那妖女安排奸计,从中挑拨是非,那就……那就……唉,人心叵测,世事难于逆料,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只盼无忌在大关头能把持得定才好。”殷梨亭道:“大哥,四哥,你们说这些空话,不是杞人忧天么?七弟未必会遇上什么凶险。”宋远桥道:“可是我见到七弟这柄随身的长剑,总忍不住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俞莲舟道:“这件事确也费解,咱们练武之人,随身兵刃不会随手乱放,何况此剑是师父所赐,当真是剑在人在,剑亡人……”说到这个“人”字,蓦地住口,下面这个“亡”字硬生生忍口不言。 张无忌听说莫声谷抛下了师赐长剑,而四位师伯叔颇有疑己之意,心中又担忧,又气苦。过了一会,隐隐闻到内洞中有股香气,还夹杂着野兽的骚气,似乎内洞甚深,不是此刻藏有野兽,便是曾有野兽住过。他生怕给宋远桥等发觉,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拉着赵敏之手,轻轻再向内行,为防撞到凸出的山石,左手伸在身前。只走了三步,转了个弯,忽然左手碰到一件软绵绵之物,似乎是个人体。 张无忌大吃一惊,心念如电:“不论此人是友是敌,只须稍出微声,大师伯们立时知觉。”左手直挥而下,连点他胸腹间五处要穴,随即扣住他手腕。触手之处,一片冰冷,那人竟气绝已久。张无忌借着些微光亮,凝目往那人脸上瞧去,隐隐约约之间,竟觉这死尸便是七师叔莫声谷。他惊惶之下,顾不得是否会让宋远桥等人发见,抱着尸体向外走了几步。光亮渐强,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是莫声谷是谁?但见他脸上全无血色,双目未闭,越发显得怕人,张无忌又惊又悲,一时之间竟自呆了。 他这么几步一走,宋远桥等已听到声音。俞莲舟喝道:“里面有人!”寒光闪动,武当四侠一齐抽出长剑。 张无忌暗暗叫苦:“我抱着莫七叔的尸身,藏身此处,这弑叔的罪名,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了。”想起莫声谷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斗然见他惨遭丧命,心下又感万分悲痛,霎时间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却没想到宋远桥等进来之时,如何为自己洗刷。 赵敏的心思可比他转得快得多了,纵身而出,舞动长剑,直闯了出去,唰唰唰唰四剑,俱是峨嵋派拚命的招数,分向武当四侠刺去。四侠举剑挡架,赵敏早已闯出洞口,飞身跃上四侠乘来的一匹坐骑,反手挥剑,格开宋远桥刺来的一剑,伸足在马腹上猛踢,那马吃痛,疾驰而去。 赵敏方庆脱险,突然背上一痛,眼前金星乱舞,气也透不过来,却是吃了俞莲舟一招飞掌。只听得武当四侠展开轻功,急追而来。她心中只想:“我逃得越远,他越能出洞脱身。否则这不白之冤,如何能够洗脱?好在这四人都追了来,没想到洞中尚有别人。”但觉背心剧痛,难熬难当,伸剑在马臀上一刺。那马长声嘶鸣,直窜了出去。 张无忌见赵敏闯出,一怔之间,才明白她是使调虎离山之计,好救自己脱身,于是抱着莫声谷的尸身,奔出洞来。耳听得赵敏与武当四侠向东而去,便向西疾行。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块大岩石后将尸身藏好,再回到大路旁,纵上一株大树,良久之后,心中仍怦怦乱跳,想到莫声谷惨死,泪流难止,心想:“我武当派竟多难如此,不知杀害七师叔的凶手是谁?七师叔背上肋骨断裂,中的是内家掌力。”陡然想起,前日在弥勒庙里,陈友谅与宋青书说到“以下犯上”时,曾提到莫七叔,莫非其中有何干系? 过了小半个时辰,听得三骑自东而来,雪光反映下,看到宋远桥和俞莲舟各乘一马,殷梨亭和张松溪两人共骑。只听俞莲舟道:“这妖女吃了我一掌,连人带马摔入了深谷,料来难以活命。”张松溪道:“今日才报了万安寺被囚之辱,出了胸中恶气。那知她竟会躲在这山洞之中,世事奇幻,委实出人意表。”殷梨亭道:“四哥,你猜她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在洞里干什么?”张松溪道:“那就难猜了。杀了妖女,没有什么,只有找到了七弟,咱们才真的高兴。”四人渐行渐远,以后的话便听不到了。 张无忌待宋远桥等四人去远,忙纵下树来,循着马蹄在雪中留下的印痕,向东追去,心下说不出的焦急难受,暗想:“她虽狡诈,这次却确是舍命救我。倘若她竟因此送了性命,我……我……”越奔越快,片刻间已驰出四五里地,来到一处悬崖边上。雪地里但见一大摊殷红的血渍,地下足印杂乱,悬崖边上崩坏了一大片山石,显是赵敏骑马逃到此处,慌不择路,连人带马一起摔了下去。 张无忌叫道:“赵姑娘,赵姑娘!”连叫四五声,始终不听到应声。他更加忧急,向悬崖下望去,见是一个深谷,黑夜中没法见到谷底如何。悬崖陡峭笔立,并无容足之处。他吸一口气,双足伸下,面朝崖壁,便向下滑去。滑下三四丈后,去势越来越快,当即十指运劲,插入崖边结成了厚冰的雪中,待身子稍停,又再滑下。如此五六次,才到谷底,着足处却软软的,急忙跃开,原来是踏在马肚皮上,只见赵敏身未离鞍,双手仍牢牢抱着马颈。 张无忌伸手探她鼻息,尚有细微呼吸,人却已晕去。他稍稍放心。谷中阴暗,一冬积雪未融,深及腰间。料想赵敏身没离鞍,摔下的力道都由那马承受了去,坐骑登时震死,她却只是昏晕。张无忌搭她脉搏,知道虽受伤不轻,性命当可无碍,将她抱在怀里,四掌相抵,运功为她疗伤。 赵敏所受这一掌是武当派本门功夫,张无忌深知脉息,疗伤不难,不到半个时辰,她已悠悠醒转。张无忌将九阳真气源源送入她体内。又过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明,赵敏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瘀血,低声问道:“他们都去了?没见到你罢?” 张无忌听她最关心的乃是自己是否会蒙上不白之冤,好生感激,说道:“没见到我。你……你可受了苦啦。”他口中说话,真气传送仍丝毫不停。 赵敏闭上了眼,虽然四肢没半点力气,胸腹之间甚感温暖舒畅。九阳真气在她体内又运走数转,她回过头来,笑道:“你歇歇罢,我好得多啦。”张无忌双臂环抱,围住了她腰,将右颊贴住她左颊,说道:“你救了我的声名,那比救我十次性命,更加令我感激。”赵敏格格一笑,说道:“我是个奸诈恶毒的小妖女,声名是不在乎的,倒是性命要紧。” 便在此时,忽听悬崖上有人朗声怒喝:“该死的妖女,果然没死!你何以害死莫七侠,快快招来!”却是俞莲舟的声音。 张无忌大惊,不知四位师伯叔怎地去而复回。赵敏道:“你转过头去,不可让他们见到你脸。”张松溪喝道:“贼妖女,你不回答,大石便砸将下来了。” 赵敏仰头上朝,果见宋远桥等四人都捧着一块大石,只须顺手往下一摔,她和张无忌都性命难保。她在张无忌耳边低声说道:“你先撕下皮裘,蒙在脸上,抱着我逃走罢。”张无忌依言撕下皮袍的一条衣襟,蒙在脸上,在脑后打了个结,又将皮帽低低压在额上,只露出双眼。 武当四侠追赶赵敏,将她逼入谷底,这四人行侠江湖,久经历练,料想赵敏以郡主之尊,不会孤身外出而无护卫。四人假意骑马远去,行出数里,将马系在道旁树上,又悄悄回来搜索。四侠先回山洞,点了火把,深入洞里,见到两只死了的香獐,已让什么野兽咬得血肉模糊,体香兀自未散。四人再搜出洞来,终于见到张无忌所留的足印,一路寻去,却发见了莫声谷的尸体,但见他手足都已让野兽咬坏。四侠悲愤莫名,殷梨亭哭倒在地。 第1769章 倚天屠龙记(156) 俞莲舟拭泪道:“赵敏这妖女武功虽然不弱,但凭她一人,决计害不了七弟。六弟且莫悲伤,咱们须当寻到所有凶手,一一杀了给七弟报仇。”张松溪道:“咱们且隐伏在山洞之侧,到得天明,妖女的手下必会寻来。”这“守株待兔”之计虽然寻常,目前却也别无他策,四侠强止悲声,各在山洞两侧寻觅岩石,藏身守候。 到得天明,却不见有赵敏手下人寻来,四侠再到赵敏堕崖处察看,隐隐听到说话之声,向下望去,见一个锦衣男子抱着赵敏,原来这妖女竟然未死。四侠要逼问莫声谷的死因,不愿便用石头掷死二人。这雪谷形若深井,四周峭壁,惟西北角上有条狭窄的出路。张松溪喝道:“兀那元狗,快上来,若再延搁,大石块砸将下来了。” 张无忌听得四师伯误认自己为蒙古人,想因自己衣饰华贵,又跟随着赵敏之故。眼见四下里并无可以隐伏躲避之处,四侠若砸下大石,自己虽可跳跃闪避,赵敏却性命难保,只有依言上去,走得一步算一步了,于是抱着赵敏从那窄缝中慢慢爬上。他故意显得武功低微,走几步便滑跌一下。这条窄缝本来极难攀援,他更加意做作,大声喘气,十分狼狈,摔了十七八交,才攀上平地。 他一出雪谷,本想立即抱了赵敏夺路而逃,凭着自己轻功,手中虽抱了一人,四侠多半仍追赶不上。但张松溪极是机灵,瞧出他上山时的狼狈神态颇有些做作,早通知了三个师兄弟,四人分布四角,待他一步踏上,四柄长剑的剑尖已离他身子不及半尺。 宋远桥恨恨的道:“贼鞑子,你用毛皮蒙住了脸,便逃得了性命么?武当派莫七侠是谁下手害死的,快快说来!若有半句虚言,我将你这万恶狗鞑子千刀万剐,开肚破膛!”他本来恬淡冲和,但眼见七师弟死得如此惨法,忍不住口出恶声,那是数十年来极为罕有之事。 赵敏叹了口气,说道:“押鲁不花将军,事已如此,你就对他们说了罢!”跟着凑嘴在张无忌耳边,低着声道:“使圣火令武功。” 张无忌决不愿对四位师伯叔动武,但形格势禁,处境尴尬之极,一咬牙,蓦地里举起赵敏的身子向殷梨亭抛去,粗着嗓子胡胡大呼,纵身半空翻个空心筋斗,伸臂向张松溪抓到。殷梨亭顺手接住了赵敏,一呆之下,便点了她穴道,将她摔开。 在这瞬息之间,张无忌已使开圣火令上的怪异武功,拳打宋远桥,脚踢俞莲舟,一个头锤向张松溪撞到,反手却已夺下了殷梨亭手中长剑。这几下兔起鹘落,既快且怪。武当四侠武功精强,原是武林中第一流高手,但给他这接连七八下怪招一阵乱打,登时手忙脚乱,均感难以自保。 那日在灵蛇岛上,以张无忌武功之高,遇上波斯明教风云三使的圣火令招数,也抵敌不住,何况此时他已学全六枚圣火令上的功夫,比之风云三使高出何止数倍?圣火令上所载,本非极深邃的上乘功夫,固然诡异古怪,令人捉摸不定,如由庸手单独使出,亦非武当派内家正宗武功之敌。但张无忌以九阳神功为根基,以乾坤大挪移心法为脉络,加之对武当派武功了然于胸,一招一式,尽皆攻向四侠的空隙之处。斗到二十余招时,他的圣火令功夫越来越奇幻莫测。 赵敏躺在雪中,大声叫道:“押鲁不花将军,他们汉人蛮子自以为了得,今日教他们尝尝咱们蒙古摔跤神技的滋味。” 张松溪叫道:“使太极拳,这门鞑子拳招古怪得紧。”四人使剑无功,便即收起长剑,使开太极拳法,将门户守得严密无比。 张无忌突然坐倒在地,双拳猛捶自己胸膛。武当四侠生平不知遭逢过多少强敌,见识过多少怪招,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已算得是武学中奇峰突起的功夫了,但这鞑子坐在地下自捶胸膛,不但见所未见,连听也没听见过。四侠本已收起长剑,此时一怔之下,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三柄长剑又刺向张无忌身前。殷梨亭的长剑已给张无忌夺去掷开,但他身边尚携着莫声谷的佩剑,跟着也拔出来刺去。 张无忌突然横腿疾扫,卷起地下大片积雪,猛向四侠洒去。这一招圣火令怪招,乃山中老人霍山所创,用以杀人越货。他未曾创教立派之时,常在波斯沙漠中打劫行商,见有商队远远行来,便坐地捶胸,呼天抢地的哭号,众行商自必过去探问。他突然间踢起散沙,迷住众商眼目,立即长刀疾砍,顷刻间使数十行商血染黄沙,尸横大漠,实是一招极阴毒的手法。张无忌以此招踢飞积雪,功效与踢沙相同。 武当四侠霎时之间但觉飞雪扑面,双目不能见物,四人应变奇速,立时后跃。但张无忌出手更快,抱住俞莲舟双腿着地一滚,顺手点了他三处大穴,跟着一个筋斗,身在半空,落下时右腿的膝盖在殷梨亭头顶跪落,竟撞中了他顶门“五处”和“承光”两穴。殷梨亭一阵晕眩,摔倒在地。宋远桥飞步来救,张无忌向后坐倒,撞入他怀中。宋远桥回剑不及,左手撤了剑诀,挥掌拍出,掌力未吐,胸口已然一麻,为他双肘撞中了穴道。张松溪心下大骇,见四兄弟中只剩下自己一人,当非此人敌手,但同门义重,决不能独自逃命,挺起长剑,唰唰唰三剑,向张无忌刺来。 张无忌见他身当危难,可是步法沉稳,剑招丝毫不乱,这三剑来得凌厉,每一剑仍严守武当家法,心下暗暗喝采:“若不是我学到了这一门古怪功夫,要抵挡四位师伯叔的联手进攻,大非易事。”蓦地里脑袋乱摆,划着一个个圈子,张松溪不为所动,不去瞧他摇头晃脑的装模作样,嗤的一声,长剑破空,直往他胸口刺来。张无忌一低头,将脑袋往剑尖上迎去,忽地卧倒,向前扑出,张松溪小腹和左腿上四处穴道遭点,摔倒在地。 张无忌所点这四处穴道只能制住下肢,正要往他背心“中枢”穴补上一指,猛听得张松溪大声惨呼,双眼翻白,上身一阵痉挛,直挺挺的死了过去。张无忌这一下只吓得魂不附体,心想适才所点穴道并非重手,别说不会致命,连轻伤也不致于,难道四师伯身有隐疾,陡然间遇此打击,因而发作么?他背上刹那间出了一阵冷汗,忙伸手去探张松溪的鼻息。突然之间,张松溪左手探出,已拉下了他脸上蒙着的衣襟。 两人面面相觑,都惊得呆了。过了好半晌,张松溪才道:“好无忌,原来……原来……是你,可不枉了咱们如此待你。”他说话声音已然哽咽,满脸愤怒,眼泪却已涔涔而下,说不出是气恼还是伤心。原来他在光明顶上,曾见到张无忌以九阳神功加乾坤大挪移手法对抗六大派英豪,圣火令武功源自乾坤大挪移,多少有点踪迹可寻。张松溪机智过人,便装假死,引得张无忌关心查究,立时拉下了他蒙在脸上的皮裘。 张无忌一来老实,二来对四师伯关心过甚,竟尔没有防备。他心丧欲死,只颤声道:“四师伯,不是我……七师叔不是我……不是我害死的……” 张松溪哈哈惨笑,说道:“很好,很好!你快将我们一起杀了。大哥、二哥、六弟,你们都瞧清楚了,这狗鞑子不是旁人,竟是咱们钟爱的无忌孩儿。” 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人身不能动,一齐怔怔的瞪着张无忌。 张无忌神智迷乱,便想拾起地下长剑,往颈中一抹。 赵敏忽然叫道:“张无忌,大丈夫一时受点冤屈,打什么紧?天下没有不能水落石出之事。你务须找到杀害莫七侠的真凶,为他报仇,才不枉了武当诸侠疼爱你一场。” 张无忌心中一凛,深觉此言有理,说道:“咱们此刻该当如何?”说着走到她身前,在她背心和腰间诸穴上推宫过血,解开了她受点的穴道。赵敏柔声安慰道:“你别气苦!你明教中有这许多高手,我手下也不乏才智之士,定能擒获真凶。” 张松溪怒叫:“张无忌,你若还有丝毫良心,快将我们四人杀了。我见不得你跟这妖女无耻勾搭的丑模样。” 张无忌脸色铁青,实在没了主意。赵敏道:“咱们当先去救韩林儿,再回去找你义父,一路上追查杀害你莫七叔的真凶,追查杀害你表妹的凶手。”张无忌一呆,道:“甚……什么?”赵敏冷冷的道:“莫七侠是你杀的么?干么你四位师伯叔认定是你?殷离是我杀的么?干么你认定是我?难道只可你去冤枉旁人,却不容旁人冤枉你?” 这几句话如雷轰电震一般,直钻入张无忌的耳中,他此刻亲身经历,方知世事往往难以测度,深切体会到了身蒙不白之冤的苦处,心中只想:“难道赵姑娘她……她……竟和我一样,也是给人冤枉了么?” 赵敏道:“你点了四位师伯叔的穴道,他们能自行冲开么?”张无忌摇头道:“这是圣火令上的奇门功夫,师伯叔们不能自行冲解,但过得十二个时辰后,自会解开。”赵敏道:“嗯,咱们将他们四位送回山洞,即便离去。在真凶找到之前,你是不能再跟他们相见了。”张无忌道:“那山洞中有野兽、獐子出入来去,莫七叔的尸身就给野兽咬坏了。”赵敏叹道:“瞧你方寸大乱,什么也想不起来。只须有一位上身能活动,手中有剑,什么野兽能侵犯他们?” 张无忌只道:“不错,不错。”将武当四侠抱起,放在一块大岩石后以避风雪。四侠骂不绝口。张无忌眼中含泪,并不置答。 赵敏道:“四位是武林高人,却如此不明事理。莫七侠倘若真是张无忌所害,他此刻挥剑将你们杀了灭口,有何难处?他忍心杀得莫七侠,难道便不忍心加害你们四位?你们若再口出恶言,我赵敏每人给你们一个耳光。我是奸诈恶毒的妖女,说得出便做得到。当日在万安寺中,我瞧在张公子份上,对各位没半分折辱。少林、昆仑、峨嵋、华山、崆峒五派高手,人人给我截去了手指。但我对武当诸侠可有半分礼数不周之处么?” 宋远桥等面面相觑,想起在万安寺中,她确对武当派颇有礼貌,虽仍认定张无忌害死了莫声谷,但生怕赵敏当真出手打人,大丈夫可杀不可辱,给这小妖女打上几记耳光,那可是生平奇耻,便即默然住口。 赵敏微微一笑,向张无忌道:“你去牵咱们的坐骑来,驮四位去山洞。”张无忌犹豫道:“还是我来抱罢。”赵敏心念一动,已知他心意,冷笑道:“你武功再高,能同时抱得了四个人么?你怕自己一走开,我便加害你四位师伯叔。你始终不相信我。好,我去牵坐骑,你在这里守着罢。”张无忌给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但确是不敢将四位师伯叔的性命,交托在这个性情难以捉摸的少女手中,便道:“劳驾你去牵牲口,我在这里守着四位师伯叔。你伤势怎样,走路不碍吗?”赵敏冷笑道:“你再殷勤好心,别人仍不会信你。你的赤心热肠,人家只当你是狼心狗肺。”说着转身便去牵马。 张无忌咀嚼着她这几句话,只觉她说的似是师伯叔疑心自己,却也是说自己疑心于她;目送着她缓步而行,脚步蹒跚,显是伤后步履艰难,心中又怜惜,又觉过意不去。 赵敏走没多远,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大路从北而来,一前二后,共是三乘。 赵敏听到蹄声,当即奔回,说道:“有人来了!”张无忌向她招了招手。赵敏奔到大石之后,伏在他身旁,见俞莲舟的身子有一半露在石外,便将他拉到石后。 俞莲舟怒目而视,喝道:“别碰我!”赵敏冷笑道:“我偏要拉你,瞧你有什么法子?”张无忌喝道:“赵姑娘,不得对我师伯无礼。”赵敏伸伸舌头,向俞莲舟装个鬼脸。 便在此时,一乘马已奔到不远之处,其后又有两乘马如飞追来,相距约有二三十丈。第一乘渐渐奔近,张无忌低声道:“是宋青书宋大哥!”赵敏道:“快阻住他。”张无忌问道:“干什么?”赵敏道:“别多问,弥勒庙中的话你忘了么?” 张无忌心念一动,拾起地下一粒冰块,弹了出去。嗤的一声,冰块破空而去,正中宋青书坐骑的前腿。那马一痛,跪倒在地。宋青书跃起离鞍,想拉坐骑站起,但那马一摔之下,左腿已断。宋青书见后面追骑渐近,忙向这边奔来。张无忌又是一粒坚冰弹去,撞中他右腿穴道,跟着伸出手指,接连四下,点了武当四侠的哑穴,及时制止宋远桥呼唤。只听宋青书“啊”的一声叫,在雪地中滚倒。 这么接连两次阻挡,后面两骑已然奔到,却是丐帮的陈友谅和掌钵龙头。张无忌暗自奇怪:“他三人同去长白山寻觅毒物配药,怎么一逃二追,到了这里?”跟着想:“是了。想是宋大哥天良发现,不肯做此不孝不义之事,幸好撞在我手里,正好相救。” 陈友谅和掌钵龙头翻身下马,只道宋青书的坐骑久驰之下,气力不加,以致马失前蹄,宋青书也因此堕马受伤,但想他武功不弱,纵然受伤,也必轻微,两人纵身而近,兵刃出手,指住他身子。 张无忌指上又扣一粒冰块,正要向陈友谅弹去,赵敏碰他臂膀,摇了摇手。张无忌转过头来,赵敏张开左掌,放在自己耳边,再指指宋青书,意思说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掌钵龙头怒道:“姓宋的,你黑夜中悄悄逃走,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去通风报信,告知你父亲?”他手挥一柄紫金八卦刀,在宋青书头顶晃来晃去,作势便要砍落。 宋远桥听得那八卦刀虚砍的劈风之声,挂念爱儿安危,大是着急。张无忌偶一回头,见到他眼中焦虑的神色霎时间变作了求恳,便点了点头,示意:“你放心,我决不让宋大哥身受损伤。”心想:“父母爱子之恩当真天高地厚。大师伯对我如此恼怒,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但一见宋大哥遭逢危难,立时便向我求情。倘若是大师伯自身遭难,他英雄肝胆,决不屑有丝毫示弱求恳之意。”刹那之间,又想到宋青书有人关怀爱惜,自己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心中不禁酸痛。 第1770章 倚天屠龙记(157) 只听宋青书道:“我不是去向爹爹报信。”掌钵龙头喝问:“帮主派你跟我去长白山采药,你干么不告而别?”宋青书道:“你也是父母所生,你们逼我去加害自己父亲,心又何忍?我决不能作此禽兽勾当。”掌钵龙头厉声道:“你是决意违背帮主号令了?叛帮之人该当如何处置,你知道么?”宋青书道:“我是天下罪人,本就不想活了。这几天我只须一合眼,便见莫七叔来向我索命。他怨魂不散,缠上了我啦。你将我砍死罢,多谢你成全了我。”掌钵龙头高举八卦刀,喝道:“好!我便成全了你!” 陈友谅插口道:“龙头大哥,宋兄弟既然不肯,杀他也无益,咱们由他去罢。”掌钵龙头奇道:“你说就此放了他?”陈友谅道:“不错。他亲手害死他师叔莫声谷,自有他本派中人杀他,这种不义之徒的脏血,没的污了咱们侠义道的兵刃。” 张无忌当日在弥勒庙中,曾听陈友谅和宋青书说到莫声谷,有什么“以下犯上”之言,也曾疑心宋青书得罪了师叔,但万万料不到莫声谷竟是死在他手中。宋远桥等四人虽目光为岩石遮住,但宋青书和丐帮二人的话声却清清楚楚传入耳中,无不大感震惊。唯有赵敏事先已料到三分,嘴角边微带不屑之态。 只听宋青书颤声道:“陈大哥,你曾立誓决不泄漏此事,只要你不说,我爹爹和几位师叔怎会知道?”陈友谅淡淡一笑,冷冷的道:“你只记得我的誓言,却不记得你自己发过的毒誓?你说自今而后,一切听我吩咐。是你先毁约呢,还是我不守诺言?” 宋青书沉吟半晌,说道:“你要我在太师父和爹爹的饮食之中下毒,我是宁死不为,你快一剑将我杀了罢。”陈友谅道:“宋兄弟,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又不是要你灭祖弑父,只不过下些蒙药,让他们昏迷一阵。在弥勒庙中,你不是早答允了吗?”宋青书道:“不,不!我只答允下蒙药,但掌钵龙头捉的是剧毒的蝮蛇、蜈蚣,那是杀人的毒药,决非寻常蒙汗药物。” 陈友谅悠悠闲闲的收起长剑,说道:“峨嵋派的周姑娘美若天人,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了,你竟甘心任她落入张无忌那小子手中,当真奇怪。宋兄弟,那日深宵,你去偷窥峨嵋诸女的卧室,给你七师叔撞见,一路追了你下来,致有石冈比武、以侄弑叔之事。那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位温柔美貌的周姑娘?事情已经做下来了,一不做,二不休,马入夹道,还能回头么?我瞧你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可惜啊,可惜!” 宋青书摇摇晃晃的站起,怒道:“陈长老,你花言巧语,逼迫于我。那一晚我给莫七叔追上了,敌他不过,我败坏武当派门风,死在他手下,也就一了百了,谁要你出手相助?我是中了你的诡计,以致身败名裂,难以自拔。” 陈友谅笑道:“很好,很好!莫声谷背上所中那一掌‘震天铁掌’,是你打的,还是我陈友谅打的?那是你武当派的功夫罢?我可不会。那晚我出手救你性命,又保全你名声,倒是我干错了?宋兄弟,你我相交一场,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你杀害师叔一事,我自会守口如瓶,决不泄露片言只字。山远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宋青书颤声问道:“陈……陈大哥,你……你要怎样对付我?”言语中充满焦虑。陈友谅笑道:“要怎样对付你?什么也没有。我给你瞧一样物事,这是什么?” 张无忌和赵敏躲在岩石之后,都想探头出来张望,瞧陈友谅取了什么东西出来,但终于强自忍住。只听宋青书“啊”的一声惊呼,颤声道:“这……这是峨嵋派掌门的铁指环,那是周姑娘之物啊,你……你从那里得来?” 张无忌心下也是一凛,暗想:“我和芷若分手之时,明明见她戴着那枚掌门铁指环,如何会落入陈友谅手中?多半是他假造的,用来骗人。” 但听陈友谅轻轻一笑,说道:“你瞧仔细了,这是真的还是假的。”隔了片刻,宋青书道:“我在西域向灭绝师太讨教武功,见过她手上这枚指环,看来倒是真的。”只听得当的一响,金铁相撞,陈友谅道:“若是假造的,这一剑该将它断为两半了。你瞧瞧,指环内‘留贻襄女’这四个字,不会假罢?这是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的遗物玄铁指环。”宋青书道:“陈大哥,你……你从何处得来?周姑娘她人呢?” 陈友谅又是一笑,说道:“掌钵龙头,咱们走罢,丐帮中从此没了这人。”脚步声响,两人转身便行。宋青书叫道:“陈大哥,请等等。周姑娘是落入了你手里么?” 陈友谅走了回来,微笑道:“不错,周姑娘是在我手里,这般美貌的佳人,世上男子汉见了没一个不动心的。我至今未有家室,要是我向帮主求恳,将周姑娘配我为妻,谅来帮主也必允准。”宋青书喉头咕哝了一声,似乎塞住了说不出话来。 陈友谅又道:“本来嘛,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宋兄弟为了这位周姑娘,闯下了天大祸事,陈友谅岂能为美色而坏了兄弟间义气?但你既成了本帮叛徒,咱们恩断义绝,什么也说不上了,是不是?”宋青书又咕哝了几声。 张无忌眼角一瞥宋远桥,只见他脸颊上两道泪水正流将下来,显是心中悲痛已极。 忽听宋青书道:“陈大哥、龙头大哥,是我做兄弟的一时胡涂,请你两位原宥,我这里给你们赔罪啦。”陈友谅哈哈大笑,说道:“是啊,是啊,那才是咱们的好兄弟呢。我拍胸膛给你担保,只须你去将这蒙汗药带到武当山上,悄悄下在各人茶水之中,你令尊大人性命决然无忧,美佳人周芷若必成你的妻房。咱们不过要挟制张三丰张真人和武当诸侠,逼迫张无忌听奉号令。倘若害死了张真人和令尊,张无忌只有来找丐帮报仇,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宋青书道:“这话不错。” 陈友谅又道:“等到丐帮箝制住明教,驱除鞑子,得了天下,咱们帮主登了龙位,你我都是开国功臣。封妻荫子,那不必说了,连令尊大人都要沾你的光呢。”宋青书苦笑道:“我爹爹淡泊名利,我只盼他老人家不杀我,便已心满意足了。” 陈友谅笑道:“除非令尊是神仙,能知过去未来,否则怎能知道其中的过节?宋兄弟,你的脚摔伤了么?来,咱俩共乘一骑,到前面镇上再买脚力。” 宋青书道:“我走得匆忙,小腿在冰块上撞了一下,也真倒霉,刚好撞正了‘筑宾穴’,天下事真有这般巧法。”他当时只顾到掌钵龙头和陈友谅在后追赶,万没想到前面岩后竟会有人暗算,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刚好将穴道撞正了冰块尖角。 陈友谅笑道:“这那里是倒霉?这是宋兄弟艳福齐天,命中该有佳人为妻。若非这么一撞,咱们追你不上,你执迷不悟起来,自己固然闹得身败名裂,还坏了咱们大事。从此这位香喷喷、娇滴滴的周姑娘跟随陈友谅一世,那不是彩凤随鸦,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么?” 宋青书“哼”了一声,道:“陈大哥,不是做兄弟的不识好歹,信不过……”陈友谅不等他说完,插口道:“你要见一见周姑娘,是不是?那挺容易。此刻帮主和众位长老都在卢龙,周姑娘也随大伙在一起。咱们同去卢龙相会便是。等武当山的大事一了,做哥哥的立时给你办喜事,叫你称心如愿,一辈子感激陈大哥,哈哈!” 宋青书道:“好,咱们便上卢龙去。陈大哥,周姑娘怎地会……会跟着本帮?” 陈友谅笑道:“那是龙头大哥的功劳了。那日掌棒龙头和掌钵龙头在酒楼上喝酒,见有三个面生人装作本帮弟子,混在其中,后来命人一查,其中一位竟是那位千娇百媚的周姑娘。掌钵龙头便派人去将她请了来。你放心,周姑娘平安大吉,毫发不伤。”张无忌暗暗叫苦:“原来那日在酒楼之上,毕竟还是让他们瞧了出来。倘若义父并非失明,他老人家定能瞧出其中蹊跷。唉,我和芷若却始终不觉。但不知义父是否平安?” 可是陈友谅说话中,却一句不提谢逊,只听他道:“周姑娘跟你成了亲,峨嵋、武当两派都要听丐帮号令,再加上明教,声势何等浩大?只须打垮蒙古人,这花花江山吗,嘿嘿,可得换个主儿啦。”他说这几句话时志得意满,不但似乎丐帮已得了天下,而且他陈友谅已然身登大宝。掌钵龙头和宋青书都跟着他嘿嘿嘿的干笑数声。 陈友谅说道:“咱们走罢。宋兄弟,莫七侠是死在这附近的,他藏尸的山洞似乎离此不远,是不是?你逃到这里,忽然马失前蹄,难道是莫七侠阴魂显圣么?哈哈!”宋青书不再答话。三人走向马旁,上马而去。 张无忌待三人去远,忙为宋远桥等四人解开穴道,拜伏在地,连连磕头,说道:“师伯、师叔,侄儿身处嫌疑之地,难以自辩,多有得罪,请师伯、师叔重重责罚。” 宋远桥一声长叹,仰天不语,泪水涔涔而下。 俞莲舟忙扶起张无忌,说道:“先前我们都错怪了你,是我们的不是。咱们亲如骨肉,这一切不必多说了。真想不到青书……唉,若非咱们亲耳听见,有谁能信?” 宋远桥抽出长剑,说道:“原来七弟撞见青书这小畜生……这小畜生……私窥峨嵋女侠寝居,这才追下来清理门户。三位师弟、无忌孩儿,咱们这便追赶前去,让我亲手宰了这畜生。”说着展开轻功,疾向宋青书追了下去。 张松溪叫道:“大哥请回,一切从长计议。”宋远桥浑不理会,只提剑飞奔。 张无忌发足追赶,几个起落,已拦在宋远桥身前,躬身道:“大师伯,四师伯有话跟你说。宋大哥一时受人之愚,日后自必省悟,大师伯要责罚于他,也不忙在一时。” 宋远桥哽咽道:“七弟……七弟……做哥哥的对你不起。”想起当年张翠山为了对不起俞岱岩而自杀,此刻才深深体会到当时五弟的心情,回剑便往自己脖子抹去。 张无忌大惊,施展挪移乾坤手法,夹手将他长剑夺过,但剑尖终于在他项颈上一带,划出了一道长长血痕。这时俞莲舟等也已追到,见他自刎,忙各相劝。 张松溪道:“大哥,青书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武当门中人人容他不得。但清理门户事小,兴复江山事大,咱们可不能因小失大。”宋远桥圆睁双眼,怒道:“你……你说清理门户之事还小了?我……我生下这等忤逆儿子……”张松溪道:“听那陈友谅之言,丐帮还想假手青书,谋害恩师我等,挟制武林诸派,图谋江山。恩师的安危是本门第一大事,天下武林和苍生的祸福,更是第一等大事。青书这孩儿多行不义,迟早必遭报应。咱们还是商量大事要紧。”宋远桥听他说到恩师,恨恨的还剑入鞘,说道:“我方寸已乱,便听四弟说罢。”殷梨亭取出金创药来,给他敷上颈中伤处。 张松溪道:“丐帮既谋对恩师不利,此刻恩师尚不知情,咱们须得连日连夜赶回武当。这陈友谅虽说要假手于青书,但此等奸徒诡计百出,说不定提早下手,咱们眼前第一要务是维护恩师金躯。恩师年事已高,若再有假少林僧报讯之事,我辈做弟子的万死莫赎。”说着向站在远处的赵敏瞪了一眼,对她派人谋害张三丰之事犹有余愤。 宋远桥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不错,不错。我急于追杀逆子,竟将恩师的安危置于脑后,真是该死。轻重倒置,委实气得胡涂了。”连叫:“快走,快走!” 张松溪向张无忌道:“无忌,搭救周姑娘之事,便由你去办。事完之后,盼来武当一叙。”张无忌道:“遵奉师伯吩咐。”张松溪低声道:“这赵姑娘豺狼之性,你可要千万小心。宋青书是前车之鉴,好男儿大丈夫,决不可为美色所误。”张无忌红着脸点了点头。 武当四侠和张无忌将莫声谷的尸身暂葬在大石之后,作了记认,以便日后再来迁葬武当山。五人跪拜后痛哭了一场。宋远桥等四人先行离去。 赵敏慢慢走到张无忌身前,说道:“你四师伯叫你小心,别受我这妖女迷惑,宋青书是前车之鉴,是也不是?”张无忌脸上一红,神情尴尬,说道:“你怎知道?你有顺风耳么?”赵敏哼了一声,道:“我说啊,宋大侠他们事后追想,定不怪宋青书枭獍之心,反而会怪周姑娘红颜祸水,毁了一位武当少侠。”张无忌心想说不定会得如此,口中却道:“宋师伯他们是明理君子,怎能胡乱怪人?” 赵敏冷笑道:“越是自以为是君子的,越会胡乱怪人。”顿了一顿,笑道:“快去救你的周姑娘罢,别要落在宋青书手里,你可糟糕了。”张无忌又是脸一红,忸怩道:“我为什么糟糕?” 第三十三回 箫长琴短衣流黄 张无忌去牵了坐骑,和赵敏并骑直奔关内。心想义父倘若落入了丐帮之手,丐帮要以他来挟制明教,眼前当不致对他有所伤害,只屈辱难免;但芷若冰清玉洁,遇上了陈友谅之险毒、宋青书之卑鄙,若遇逼迫,惟有一死。言念及此,恨不得插翅飞到卢龙。但赵敏身上有伤,不能无眠无休的赶路,在她面前,又不敢显得太过关怀周芷若。 当晚两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宿。张无忌躺在炕上,越想越耽心,走到赵敏窗外,但听她呼吸调匀,正自香梦沉酣。他到柜台上取过笔砚,撕下一页帐簿,草草留书,说道为救义父,事在紧急,决意连夜赶路,事成之后,当谋良晤,嘱她小心养伤,缓缓而归。将那页帐簿用石砚压在桌上,跃出窗外,向南疾奔而去。 次晨购买马匹,一路不住换马,连日连夜的赶路,不数日间已到了卢龙。但如此快追,中途并未遇上陈友谅和宋青书,想是他晚上赶路之时,陈宋二人和掌钵龙头正在客店之中睡觉,是以错过。 第1771章 倚天屠龙记(158) 卢龙是河北重镇,唐代为节度使驻节之地,宋金之际数度用兵,大受摧破,元气迄自未复,但仍人烟稠密。张无忌走遍卢龙大街小巷、茶楼酒馆,说也奇怪,竟一个乞儿也遇不到。他心下反喜:“如此一个大城,街上竟无化子,此事大非寻常。陈友谅说丐帮在此聚会,当非虚言,想是城中大大小小的化子都参见帮主去了。只须寻访到他们聚会之所,便能探听到义父和芷若是否真为丐帮擒去。”他在城中庙宇、祠堂、废园、旷场到处察看,找不到端倪,又到近郊各处村庄踏勘,仍不见任何异状。 到得傍晚,他越寻越焦躁,不由得思念起赵敏的好处来:“倘若她在身旁,我决不致这般束手无策。”只得到一家客店住宿,用过晚饭后小睡片刻,挨到二更时分,飞身上屋,游目四顾,四下里一片宁静,更无半点江湖人物聚会迹象。正烦恼间,忽见东南角一座高楼上兀自亮着火光,心想:“此家非富即贵,该和丐帮拉扯不上干系……”正转念间,似乎遥见人影闪动,有人从楼窗中跃出,相隔远了,看不清楚,心道:“莫非有绿林豪客到这大户人家去做案?左右无事,便去瞧瞧。” 当下展开轻功,奔到了那巨宅之旁,纵身翻过围墙,只听得有人说道:“陈长老也忒煞多事,明明言定正月十六大伙在老河口聚集,却又急足快报,传下讯来,要咱们在此等候。他又不是帮主,说什么便得怎么,岂有此理!”声音洪亮,语带气愤,说的显然是丐帮中事。张无忌一听,心中大喜。 声音从大厅中传出,张无忌悄悄掩近,只听得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陈长老是挺了不起的,那个他奶奶的金毛狮王谢逊,江湖上这许多人寻觅了二十多年,谁也抓不到一根狮毛的屁影子来闻闻,陈长老却将他手到擒来,别说本帮无人可及,武林之中,又有那一人能办到……”张无忌又惊又喜,他当日在弥勒庙中,曾听到过这粗犷的话声,知是丐帮帮主史火龙,心想义父下落已知,丐帮中并无如何了不起的高手,相救义父当非难事,凑眼到长窗缝边,向里张望。 只见史火龙居中而坐,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棒龙头及三名八袋长老坐在下首,另有一个衣饰华丽的中年胖子,衣饰形貌活脱是个富绅,背上却也负着六只布袋。张无忌暗暗点头:“是了,原来卢龙有个大财主是丐帮弟子。叫化子在大财主屋里聚会,确是谁也想不到的了。” 只听史火龙接着道:“陈长老既传来急讯,要咱们在卢龙相候,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图谋大事,他奶奶的,这个……这个,务当小心谨慎。”掌棒龙头道:“帮主明鉴:江湖上群豪寻觅谢逊,为的是要夺取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现下这把宝刀既不在谢逊之手,不论怎么软骗硬吓,他始终不肯吐露宝刀的所在。咱们徒然得到了一个瞎子,除了请他喝酒吃饭,又有何用?依兄弟说,不如狠狠的给他上些刑罚,瞧他说是不说。” 史火龙摇手道:“不妥,不妥,用硬功夫说不定反而坏事。咱们等陈长老到了,再从长计议。”掌棒龙头脸露不平之色,似怪帮主什么事都听陈友谅的主张。 史火龙取出一封信来,交给掌棒龙头,说道:“冯兄弟,你立刻动身前赴濠州,将我这封信交给韩山童,说他儿子在我们这里,平安无事,只须韩山童投诚本帮,我自会对他儿子另眼相看。”掌棒龙头道:“这送信的小事,似乎不必由兄弟亲自走一趟罢?” 史火龙脸色微沉,说道:“这半年来韩山童等一伙闹得好生兴旺。听说他手下他妈的什么郭子兴、朱元璋、徐达、常遇春、汤和、邓愈,打起仗来都很有点儿臭本事。这次要冯兄弟亲自出马,一来是要说得韩山童归附本帮,服服贴贴,又须察看他自己和手下那些大将有什么打算;二来探听这一路明教人马有他妈的什么希奇古怪。冯兄弟肩上的担子非轻,怎能说是小事?”掌棒龙头不敢再说什么,便道:“谨遵帮主吩咐。”接过书信,向史火龙行礼,出厅而去。 张无忌再听下去,只听他们尽说些日后明教、少林、武当、峨嵋各派归附之后,丐帮将如何兴盛威风。这史火龙的野心似反不及陈友谅之大,言中之意,只须丐帮独霸江湖,称雄武林,便已心满意足,却没想要得江山、做皇帝,粗言秽语,说来鄙俗不堪。他听了一会,心感厌烦,寻思:“看来义父和芷若便囚在此处,我先去救了出来,再将这些大言不惭的叫化子好好惩诫一番。”轻轻跃上一株高树,四下张望,见高楼下有十来名丐帮弟子,手执兵刃,来往巡逻,料想便是囚禁谢逊和周芷若之所。 他溜下树来,掩近高楼,躲在一座假山之后,待两名巡逻的丐帮弟子转身行开,便即窜到楼底,纵身而上。但见楼上灯烛明亮,他伏身窗外,倾听房内动静。听了片刻,楼房内竟半点声息也无。他好生奇怪:“怎么一个人也没有?难道竟有高手暗伏在此,能长时闭住呼吸?”又过一会,仍听不到呼吸之声,探身向窗缝中张望,见桌上一对大蜡烛已点去了大半截,室中却无人影。 楼上并排三房,眼见东厢房中无人,又到西厢房窗外窥看。房中灯光明亮,桌上杯盘狼藉,放着七八人的碗筷,杯中残酒未干,菜肴初动,却一人也无,似乎这些人吃喝未久,便即离房他去。中间房却黑洞洞地并无灯光。他轻推房门,里面上着门闩,他低声叫道:“义父,你在这儿么?”不听得应声。 张无忌心想:“看来义父不在此处,但丐帮人众如此严密戒备,却是为何?难道有意的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吗?”突然闻到一阵血腥气从中间房传出,他心头一惊,左手按在门上,内力微震,格的一声轻响,门闩从中断截。他立即闪身进房,接住两截断折的门闩,以免落地出声。 他只跨出一步,脚下便是一绊,相触处软绵绵地,似是人身,俯身摸去,却是个尸体。这人气息全无,脸上兀有微温,显是死去未久。摸索此人头颅,小头尖腮,并非谢逊,当即放心。跨出一步,又踏到了两人的尸身。他伸指在西边板壁上戳出两个小孔,孔中透进烛光。只见地下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尽是丐帮弟子,显然都受了极重内伤。他提起一尸,撕开衣衫,但见那人胸口拳印宛然,肋骨齐断,拳力威猛非凡。 张无忌大喜:“原来义父大展神威,击毙看守人众,自己杀出去了。”在房中四下察看,果见墙角上用尖利之物刻着个火焰的图形,正是明教的记号,又见窗闩折断,窗户虚掩,心想:“是了,适才我见这楼上黑影闪动,便是义父脱身而去了,只不知义父如何会遭丐帮擒去?想是他老人家目不见物,难以提防丐帮的诡计。他们若非用蒙汗药物,便是用绊马索、倒钩、渔网之类物事擒他。” 他心中喜悦不胜,走出房外,缩身门边,向下张望,见众丐兀自来回巡逻,对楼上变故全不知情,寻思:“义父离去未久,快去追上了他,咱爷儿俩回转身来,闹他个天翻地覆,方教群丐知我明教的手段。”适才见那黑影往西方而去,便纵身跃起,在一株高树上一点,跃出围墙,提气向西疾奔。 沿着大路追出数里,来到一处岔道,四下寻找,见一块岩石后画着个火焰记号,指向西南的小路。张无忌大喜,心想义父行踪已明,立时便可会见。明教中诸般联络指引的暗号,他曾听杨逍详细说过,又见这火焰记号虽只寥寥数划,但钩划苍劲,若非谢逊这等文武全才之士,明教中没几人能画得出来。 此时他更无怀疑,沿着小路追了下去,直追到沙河驿,天已黎明,在饭店中胡乱买了些馒头充饥,更向西行,到了棒子镇上。只见街角墙脚下绘着个火焰记号,指向一所破祠堂。他心中大喜,料想义父定是藏身其间,走进门去,只听得一阵呼么喝六之声,大厅上围着一群泼皮和破落户子弟正自赌博,却是个赌场。 赌场庄头见张无忌衣饰华贵,只道是位大豪客来了,忙笑吟吟的迎将上来,说道:“公子爷快来掷两手,你手气好,杀他三个通庄!”转头向众赌客道:“快让位给公子爷,大伙儿端定银子输钱,好让公子爷双手捧回府去啊!” 张无忌眉头一皱,见众赌客中并无江湖人物,提声叫道:“义父,义父,你老人家在这儿吗?”隔了一会,不听有人回答,便问那庄头道:“你可曾见到一位黄头发、高身裁的大爷进来,是一位双目失明的大爷?”那庄头见他不来赌博,却是来寻人,心中登时淡了,笑道:“笑话奇谈,天下竟有瞎子来赌骰子的?这瞎子是失心疯的吗?” 张无忌追寻义父不见,心中已没好气,听这庄头出言不逊,辱及义父,踏上两步,将他一把抓起,走到门口轻轻一送,人已掷上了屋顶。张无忌推开众人,拿起赌台上两锭大银,说道:“公子爷把银子捧回府去了。”揣在怀内,大踏步走出祠堂。众泼皮惊得呆了,谁敢来追?等他走远,这才大喊大叫。 他续向西行,不久又见到了火焰记号。傍晚时分到了丰润,那是冀北的大城,依着记号所指,寻到一处粉墙黑门之外。但见门上铜环擦得晶亮,墙内梅花半开,是家幽雅精洁的人家。他拿起门环,轻敲三下。不久脚步细碎,黑门呀的一声开了,鼻中先闻到一阵浓香,应门的是个身穿粉红皮袄的小鬟,抿嘴一笑,说道:“相公贵姓?今儿有闲来坐坐,姊姊可真开心了!”说着左手便搭到了他肩头。 张无忌满脸通红,急忙避开,说道:“贱姓张。有一位谢老爷子和一位姓周的姑娘,可是在这儿么?”那小鬟笑道:“这儿是梨香院啊,你要找周纤纤,该上碧桃居去。你给那一个小妮子迷得失了魂,上梨香院来找周纤纤了?嘻嘻!” 张无忌恍然大悟,原来此处竟是所妓院,说道:“对不起。”转身便走。那小鬟追了出来,叫道:“公子爷,我家姊姊那一点比不上周纤纤?你便片刻儿也坐不得?”张无忌连连摇手,飞步而去。 这么一闹,心神半晌不得宁定,眼见天色将黑,夜晚间只怕错过了路旁的火焰记号,便找一家客店歇宿,心头思潮起伏:“义父怎地又去赌场,又去妓院?他老人家此举,到底含着什么深意?”睡到中夜,突然惊醒:“义父双目失明,怎能一路上清清楚楚的留下这许多记号?难道是敌人故意假冒本教记号,戏弄于我?甚至是引我入伏?哼,便龙潭虎穴,好歹也要闯他一闯。” 次晨起身,在丰润城外又找到了火焰记号,仍指向西方。午后到了玉田,见那记号指向一家大户人家。这家门外悬灯结彩,正做喜事,灯笼上写着“之子于归”的红字,看来是女儿出嫁,锣鼓吹打,贺客盈门。张无忌这次学了乖,不再直入打听谢逊下落,混在贺客群中察看,未见异状,便即出来找寻记号,果在一株大树旁又找到了。 火焰记号引着他自玉田而至三河,更折而向南,直至香河。此时他已然想到:“多半是丐帮发见了我的踪迹,使调虎离山之计将我远远引开,以便放手干那阴毒勾当。”他虽焦急,却又不敢不顺记号而行,只怕记号确是谢逊和周芷若所留。“倘若他们正给厉害敌人追击,奔逃之际,沿路留下记号,只盼我赶去救援,我若自作聪明,迳返卢龙,义父和芷若竟尔因此遇难,那可如何是好?事已至此,只有跟着这火焰记号,追他个水落石出。” 自香河而宝城,再向大白庄、潘庄,已趋向东南,再到宁河,自此那火焰记号便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了。他在宁河细细查察,不见有丝毫异状,心想:“果然是丐帮将我引到了这里,教我白白的奔驰数日。” 当下买了匹坐骑,重回卢龙,在旧衣店买了件白色长袍,借了朱笔,在白袍上画了个极大的火焰,决意堂堂正正的以明教教主身分,硬闯丐帮总堂。 他换上白袍,大踏步走到那财主巨宅门前,只见两扇巨大的朱门紧紧闭着,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闪闪发光。他双掌推出,砰的一声,两扇大门飞起,向院子中跌了进去,乒乒乓乓一阵响亮,两只大金鱼缸给打得粉碎。 这数日之中,他既挂念义父和周芷若的安危,又连遭戏弄,在冀北大绕圈子,心中郁怒难宣,这时回到丐帮总舵,决意大闹一场。他劈破大门,大踏步走进,舌绽春雷,喝道:“丐帮众人听了,快叫史火龙出来见我。” 院子中站着丐帮的十多名四五袋弟子,见两扇大门陡然飞起,已大吃一惊,又见一个白衣少年闯进,登时有七八人同声呼喝,迎上拦住,纷纷叫道:“什么人?干什么?” 张无忌双臂一振,那七八名丐帮弟子砰砰连声,直摔出去,只撞得一排长窗尽皆稀烂。他穿过大厅,砰的一掌,又撞飞了中门,见中厅上摆着一桌筵席,史火龙居中而坐。一干丐帮首领听得大门口喧哗之声,正派人出来查询。张无忌来得好快,半路上迎住那匆匆出来查问的七袋弟子,劈胸抓住,便向史火龙掷去。 那财主模样的主人坐在下首,眼见那七袋弟子向席上飞来,伸臂往那人身上抱去,一抱抱个正着,但觉一股劲力排山倒海般撞到,脚下急使“千斤坠”,要待稳住身形,不料登登登连退七八步,背心靠上了大柱,这才停住,双手一松,将那七袋弟子抛在地下,一口气喘不过来,全身瘫软,倒在柱边。群丐见此情景,无不骇然。 张无忌“咦”的一声,惊喜交集,见圆桌左首坐着个少女,赫然便是周芷若。她身旁坐着的却是宋青书。周芷若惊呼一声:“无忌哥哥!”站起身来,身子一晃,便委顿在地。张无忌吃了一惊,抢上前去俯身抱起。他身子尚未挺直,背上啪的一声、砰的一响,已让宋青书击了一掌,再给另外一名丐帮高手打中一拳。 第1772章 倚天屠龙记(159) 张无忌此时九阳神功早运遍全身,这一掌一拳打在背上,掌力拳力尽数卸去。他抱起周芷若,纵身跃回院子,问道:“义父呢?”周芷若颤声道:“我……我……”张无忌问道:“他老人家可好吗?”周芷若道:“我给他们点中了穴道……”张无忌只关心谢逊,又问:“义父呢?”周芷若道:“不知道啊,我给他们擒来此处,一直不知义父他老人家的下落。” 张无忌在她腿关节上推拿了几下,将她放落。那知周芷若给点中穴道的手法甚为特异,他这两下推拿竟不奏效。她双足着地,却似不能站直,两膝一弯,便即坐倒。 群丐纷纷离座,走到阶前。史火龙抱拳道:“阁下便是明教张教主了?”张无忌心想他是一帮之主,倒不可失了礼数,抱拳还礼,说道:“不敢。在下擅闯贵帮总舵,还乞史帮主恕过无礼之罪。”史火龙道:“张教主近年来名震江湖,在下如雷……这个贯耳,今日见到老兄身手,果然厉害得紧,他妈的,佩服,佩服!”张无忌道:“在下来得鲁莽,倒教史帮主见笑了。我义父金毛狮王在那里?请他老人家出来相见。” 史火龙脸上一红,随即哈哈一笑,说道:“张教主年纪轻轻,说话却如此阴损。我们一番好意,请谢狮王来……来那个……喝一杯酒,那知谢狮王不告而别,还下重手伤了敝帮八名弟子,他奶奶的,这笔帐不知如何算法?却要请张教主来打打算盘了。” 张无忌一怔,心想:“那八名丐帮弟子果是我义父以重手拳所杀。看来他老人家确已不在此间,但到了何处呢?”便道:“这位周姑娘呢?贵帮又为什么将她囚禁在此?” 史火龙一怔,道:“这个……”陈友谅插口道:“人说明教张无忌武功虽强,却是个蛮不讲理的小魔头,今日一见……哈哈……”张无忌道:“我怎么蛮不讲理了?” 陈友谅道:“这位周姑娘乃峨嵋派掌门,名门正派的首脑人物,跟贵教旁门左道之士又有什么干系?这位宋青书兄弟是武当派后起之秀。他和周姑娘郎才女貌,珠联璧合,正是门当户对,一双两好。他二人双双路过此间,丐帮邀他二位作客,共饮一杯。何以明教教主竟来横加干预?真正好笑啊,好笑!”群丐随声附和,哈哈大笑。 张无忌道:“若说周姑娘是你们的客人,何以你们又点了她穴道?” 陈友谅道:“周姑娘一直好好的在此饮酒,谈笑自若,谁说是点了她穴道?丐帮和峨嵋派渊源极深,世代交好。峨嵋派创派祖师郭女侠,是敝帮上代黄帮主的亲生女儿。敝帮上代耶律帮主是郭女侠的亲姊夫。武林中若非乳臭小儿的无知之辈,这些史实总该知晓。我们丐帮岂能得罪现任峨嵋派掌门?张教主信口雌黄,怎不教天下英雄耻笑?” 张无忌冷笑道:“如此说来,周姑娘是自己点了自己穴道?”陈友谅道:“那也未必。这儿人人亲眼目睹,张教主飞纵过来,强加非礼,一把将周姑娘抱了过去。周姑娘挣扎不服,尊驾自是顺手点了她穴道。张教主,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是如此大庭广众之间,众目睽睽之下,张教主这等急色举动,不是太失自己身分了么?” 张无忌口才本就远远不及陈友谅,给他这么反咬一口,急怒之下,更难分辩,气得脸色铁青,喝道:“如此说来,你们定是不肯告知我义父的行踪了?”陈友谅大声道:“张教主,贵教光明使者杨逍,当年奸杀峨嵋派纪晓芙女侠,天下武林同道,无不发指。你如自恃武功高强,又来干这种卑鄙龌龊的勾当,只怕难逃公道。” 张无忌转头对周芷若道:“芷若,你倒说一声,他们如何掳劫你来此处?”周芷若道:“我……我……我……”连说了三个“我”字,忽尔身子一斜,晕了过去。 群丐纷纷鼓噪,叫道:“明教魔头杀了人啦!”“张无忌逼奸不遂,害死了峨嵋派掌门!”“杀了淫贼张无忌,为天下除害!” 张无忌大怒,踏步向前,便向史火龙冲去,心想:“擒贼先擒王,只要抓住了史火龙,好歹着落在他身上,逼问出义父的下落。” 掌棒龙头和执法长老双双拦上。掌棒龙头挥动铁棒,执法长老右手钢钩、左手铁拐,两个人三件兵刃,同时向他打来。张无忌一声清啸,乾坤大挪移心法使出,叮当一声响,执法长老右手钢钩格开了掌棒龙头的铁棒,左手单拐向他胁下砸去。 旁边传功长老长刀递出,叫道:“这小子武功怪异,大伙儿小心了。”呼呼两刀,劲道刚猛,连砍张无忌胸口小腹。张无忌见他招数凌厉,叫道:“好刀法!”侧身避开,左手食指点向他大腿。传功长老长刀圈转,横刀向张无忌手指削去。这一下变招既快,刀锋来势更不差厘毫,单此一刀,已是武林中罕见高招。张无忌心中暗赞:“丐帮名扬江湖,百年不衰,帮中卧虎藏龙,果有杰出人材。”那日在弥勒庙中曾见玄冥二老和丐帮高手交战,只是身藏树中,不敢探首,所见不切,此刻亲自交手,才知传功、执法两长老足可列名当世一流高手,掌棒龙头火候较浅,却也只稍逊一筹而已。又想赵敏手下的“八臂神剑”方东白当年也是丐帮长老,丐帮开帮数百年,帮中高手果然了得。 片刻之间,丐帮三老已和张无忌拆了二十余招。陈友谅突然高声叫道:“摆打狗阵!”群丐呵呵高呼,刀光似雪,二十一名丐帮好手各执弯刀,将张无忌围在垓心。这二十一人或口唱莲花落,或呻吟呼痛,或伸拳猛击胸口,或高叫:“老爷、太太,施舍口冷饭!”张无忌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这些古怪的呼叫举动,旨在扰乱敌人心神。只见群丐脚步错杂,然进退趋避,却严谨有法。 掌棒龙头大呼:“大伙儿上啊!”铁棒向他胸口点到,执法长老的钩拐也舞成两团雪花,疾卷而至。张无忌先向左冲,身子却向右方斜了出去,乾坤大挪移手法使将出来,但见白光连连闪动,噗噗噗之声不绝,打狗阵群丐手中的弯刀都让他夺下抛上,一柄柄都插在大厅的正梁之上。二十一柄弯刀整整齐齐列成一排,每柄刀都没入木中尺许。 猛听得陈友谅叫道:“张无忌,你还不住手?”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陈友谅手中执着一柄长剑,剑尖指在周芷若后心。此时周芷若已然醒转,却毫无招架之力。 张无忌冷笑道:“百年来江湖上都说‘明教、丐帮、少林派’,教派以明教居首,帮会推丐帮为尊,各位如此作为,也不怕辱没了洪七公老侠的威名?” 传功长老怒道:“陈长老,你放开周姑娘,我们跟张教主决一死战。丐帮倾全帮之力,拾夺不下明教教主孤身一人,竟要出此下策。咱们大伙儿还有脸面做人么?” 陈友谅笑道:“大丈夫宁斗智,不斗力。张无忌,你还不束手待缚?” 张无忌大笑道:“也罢!今日教张无忌见识了丐帮的威风。”突然间倒退两步,向后一个空心筋斗,凌空落下,双足已骑在丐帮帮主史火龙的肩头。他右掌平放在史火龙的顶门,左掌拿住他后颈的经脉。这一招圣火令武功竟如此轻易得手,连张无忌自己也颇出意料之外。他原意是使一招怪招、出其不意的欺近史火龙,心中算定了三招厉害后着,要快如闪电的将史火龙擒拿过来,只怕陈友谅心狠手辣,说不定真的会向周芷若猛下毒手。那知他所想好的三招厉害杀手竟一招也使不上,史火龙不经招架,便已受擒。他骑在史火龙肩头,犹如儿童与大人戏耍一般。 群丐见帮主遭擒,齐声惊呼。张无忌右手手掌平平按在史火龙顶门的“百会穴”上,那“百会穴”是足太阳经和督脉之交,最是人身大穴,他只须掌力轻轻一吐,史火龙立时经脉震断而毙。群丐谁也不敢动弹。一阵呼喝过后,大厅上突然间一片寂静,人人睁大了双眼望着张无忌和史火龙,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忽听得屋顶上传下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似是有数具瑶琴、数枝洞箫同时奏鸣。乐声缥缈宛转,若有若无,但人人听得十分清楚,只是忽东忽西,不知是从屋顶的那一方传来。张无忌大奇,实不知这琴箫之声是何含意。陈友谅朗声道:“何方高人驾临丐帮?倘为明教群魔,不妨就此现身,何必装神弄鬼?” 瑶琴声铮铮铮连响三下,忽见四名白衣少女分从东西檐上飘然落入庭中,每人手中都抱着一具瑶琴。这四具琴比寻常的七弦琴短了一半,窄了一半,但也七弦齐备。四名少女落下后分站庭中四方。跟着门外走进四名黑衣少女,每人手中各执一枝黑色长箫,这箫却比常见的洞箫长了一半。四名黑衣少女也分站四角。四白四黑,交叉而立。八女手中的瑶琴、洞箫似均为金属所制,长短尺寸,可作攻防兵刃。 八女站定方位,四具瑶琴上响起乐调,接着洞箫加入合奏,乐音极尽柔和幽雅。张无忌不懂音乐,然觉这乐声宛转悦耳,虽身处极紧迫的局面之下,也愿多听一刻。 悠扬乐声之中,缓步走进一个身披淡黄轻纱的女子,左手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那女子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风姿绰约,容貌绝美,只脸色太过苍白,竟无半点血色。那女童却相貌丑陋,鼻孔朝天,一张阔口,露出两个大大门牙,直有凶恶之态。她一手拉着那个美女,另一手却持一根青竹棒。 群丐一见这两个女子进来,目光不约而同的都凝视着那根青竹棒。张无忌见这许多女子进来,自己仍骑在史火龙肩头,觉得未免太过儿戏,但陈友谅的剑尖不离周芷若后心,自己可不能轻易放了丐帮帮主。但见群丐人人目不转睛的瞪着那女童手中的竹棒,似乎天下唯有这根竹棒才是第一要紧的物事,什么白衣少女、黑衣少女、黄衫美女,以及这个丑女童本人,谁都对之视若无物。他暗暗诧异,打量这竹棒时,只见那棒通体碧绿,精光溜滑,不知多少年来经过多少人的摩挲把弄,但除此之外,却也别无异处。 那黄衫美女目光一转,犹似两道冷电,掠过大厅上众人,最后停在张无忌脸上,冷冰冰的道:“张教主,你年纪也不小了,正经事不干,却在这儿胡闹。”这几句话中微含责备之意,但辞语颇为亲切,犹似长姊教训幼弟一般。 张无忌脸上一红,分辩道:“丐帮的陈长老以卑鄙手段,制住我的……我的同伴,我只好擒住他们帮主。”那美女微微一笑,柔声道:“将人家帮主当马骑,不太过份一点吗?我从长安来,道上听人说明教教主是个小魔头,今日一见,唉,唉!”说着螓首轻摇,颇有不以为然的神色。 史火龙突然大叫:“张无忌你这小淫贼,快快下来!”想伸手去扳他腿,苦于后颈经脉被拿,半点劲道也使不出来。张无忌听他当着妇道人家斥骂自己为“小淫贼”,又羞又怒,左手一股内力从他后颈透了过去。史火龙全身酸麻难当,忍不住大声“啊哟,啊哟”的呻吟起来。 群丐见敌人如此无礼,而本帮帮主却又这等孱弱,无不羞愤交集,均觉史火龙在敌人手下居然出声呻吟,实大失英雄好汉的身分,别说他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之主,便寻常一个丐帮弟子,也不该对敌人这等示弱。 陈友谅道:“张无忌,你放开我们史帮主,我便收剑如何?”他不待对方答应,当即还剑入鞘。他料得这一着必可收效,果然张无忌说道:“甚好。”身形一晃,已站在周芷若身边,但见她双眉深锁,神情委顿,不由得甚是怜惜,扶她在庭中一张石鼓凳上坐下。 陈友谅转向那黄衫美女,拱手说道:“芳驾惠临敝帮,不知有何教言?尊姓大名,可得见示否?”又问那丑陋女童道:“小姑娘,你这根竹棒是那里来的?” 那黄衫美女冷冷的道:“混元霹雳手成昆在那里?请他出来相见。”张无忌听到“混元霹雳手成昆”七字,心下大奇,却见陈友谅脸上陡然变色。但他神色迅即宁定,淡淡的道:“混元霹雳手成昆?那是金毛狮王谢逊的师父啊。你该问明教张教主才是。”黄衫美女道:“阁下是谁?”陈友谅道:“在下姓陈,草字友谅,是丐帮的八袋长老。” 黄衫美女嘴角向史火龙一撇,问道:“这家伙是谁?模样倒是雄纠纠的,怎地如此脓包?给人略加整治,便即大呼小叫,不成样子!” 群丐都感脸上无光,暗自羞惭,有些人瞧向史火龙的眼色之中,已带着三分轻蔑,两分气恼。陈友谅道:“这位便是本帮史帮主。他老人家近来大病初愈,身子不适。你是客人,我们让你三分。若再胡言乱道,得罪莫怪。”说到最后两句,已声色俱厉。 那黄衫美女神色漠然,向一名黑衣少女道:“小翠,将那封信还了给他。”那黑衣少女应道:“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托在手中。张无忌一瞥,见封皮上写着:“面陈明教韩大爷山童亲启”,另一行写着四个小字:“丐帮史缄。” 掌棒龙头一见那信,登时满脸紫胀,骂道:“小贱婢,原来途中一再戏弄老子的偷信贼,便是你这死丫头。”挺起手中铁棒,便要扑上前去厮拚。那黑衣少女格格一笑,说道:“我丫头是丫头,可是没死。这么大的人,连封信也看不住,不害羞。”说着纤手一扬,那封信平平稳稳的向着掌棒龙头飞来。掌棒龙头当即一把抓住。 张无忌那晚曾见史火龙命掌棒龙头送信去给韩山童,以韩林儿为要挟,胁他归降丐帮,此时听了这番对答,料知必是那些白衣黑衣少女途中戏耍掌棒龙头,盗了他的书信,以致他迫得重返卢龙。但掌棒龙头武功精强,听他说话,竟是直至此刻方知戏耍他的人是谁,那么这八名少女若非有过人的机智,便是身具极高武功,更可能是那黄衫美女暗中主持,将一位丐帮高手耍得团团乱转。想到此处,不禁对那黄衫女子好生感激。 第1773章 倚天屠龙记(160) 那黄衫女子说道:“韩山童起义淮泗,驱逐鞑子,道路传言,都说他仁厚好义,不扰百姓。既是这么一位英雄人物,岂能为了儿子而背叛明教,投降丐帮?你们就算将这信送到韩大爷手中,那也只自讨没趣而已。我见这位龙头大哥胡涂得可笑,又因丐帮中有件大事,须他亲自在场,才截下他的信来。” 张无忌抱拳道:“多谢大姊援手相助,张无忌有礼。”黄衫女子还了一礼,道:“不必客气。”又向丐帮众人道:“你们以为擒住了韩林儿,便能逼迫韩山童投降么?掌棒龙头大哥,那日你在道上接连受阻,以为改行小道,便能避过么?嘿嘿,就算避过了,这信送到韩山童手中,于你丐帮也没好处。” 陈友谅心中一动,接过那封信来,只见封皮完好无缺,撕开封皮,抽出信笺,一瞥之下,脸色登时大变。本来一封向韩山童招降的信,已变成丐帮向明教投诚的降书,文字中卑躬屈膝,极尽谦抑,自骂入元以来所作所为实属万恶不赦,自今而后,决定痛改前非,务恳明教宽洪大量,既往不咎,请收录作为下属,俾为驱赶元虏的马前先行。 黄衫女子冷笑道:“不错,这信我是瞧过啦,可不是我改的。我看了此信才知掌棒龙头早已着了人家手脚,上了大当。我念着跟丐帮上一代的渊源,雅不愿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大帮,到今日如此出丑露乖,这才截了下来。你们想想,此信由丐帮掌棒龙头亲手送到明教手中,丐帮今后还有颜面立足于江湖之上么?” 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掌钵龙头、掌棒龙头等先后接过信来,一看之下,无不惊怒,却又不禁暗叫:“惭愧!”果如黄衫女子所言,这封卑辞奴言、没半分骨气的降书一落入明教之手,丐帮丑名扬于天下,所有丐帮弟子再难在人前直立。如此说来,黄衫女子截下这封书信,实是帮了丐帮一个大忙。然则偷换书信,却又是何人? 黑衣少女小翠笑道:“你们想问:这封信是谁换的,是不是?”丐帮不答,但人人脸上均露出急欲知晓的神色。小翠道:“掌棒龙头,你除下外袍,便知端的。” 掌棒龙头早已满脸胀得通红,颈中青筋根根凸起,听得此言,当即双手拉住外袍两边衣襟一扯,噗噗数声轻响过去,扣子尽数崩断。他向后一甩,已将外袍丢下,喝道:“那便怎地?”只听得他身后群丐齐声“咦”的惊呼,似乎瞧到了什么怪异物事。掌棒龙头道:“什么?”转过身来,只见六七人指着他的背脊。掌棒龙头更是焦躁,双手一阵乱扯,撕破内衫前襟,将贴肉的衣衫除下,露出一身虬缠纠结的肌肉,挥过内衫一瞧,只见衫上用靛青绘着一只青色大蝙蝠,双翼大张,狰狞可怖,口边点着几滴红色血点。 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齐声叫道:“青翼蝠王韦一笑!” 韦一笑从前少到中原,声名不响,但近年来在江湖上神出鬼没、大显身手,威名之盛,已颇不下于白眉鹰王。张无忌心下暗喜:“若非韦蝠王这等来无影、去无踪的轻功,原难戏弄得这掌棒龙头全无知觉。” 掌棒龙头一怔,提起那件内衫,劈脸向张无忌打来,骂道:“好啊,原来是你们这批魔崽子戏弄老夫。”张无忌衣袖轻拂,那内衫为一股劲风带得冉冉上升,挂在庭中一株银杏树桠枝之上,临风飘扬,衫上那只吸血大蝙蝠更显得栩栩如生。张无忌笑道:“掌棒龙头,敝教韦蝠王手下留情,你难道不知么?他当日若要取你性命,你便怎样?”掌棒龙头一想,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 陈友谅心知此事越闹越臭,只有拦下不理,是为上策,问那黄衫女子道:“请问姑娘高姓,不知跟我们有何渊源?” 黄衫女子冷笑道:“我跟你们有什么渊源?我只跟这根打狗棒有些渊源。”说着向丑女童手中的青竹棒一指。 群丐早认出这是本帮帮主信物打狗棒,却不明何以会落入旁人手中,各人的眼光都瞧着史火龙,但见他脸色惨白,不知所措。传功长老问道:“帮主,这女孩拿着的打狗棒,是假的么?”史火龙道:“我……我看多半是假的。” 黄衫女子道:“好,那么你将真的打狗棒取将出来,比对比对。”史火龙道:“打狗棒是丐帮至宝,怎能轻易示人?我也没随身携带,若有失落,岂不糟糕?”群丐一听,都觉这句话不成体统,身为丐帮帮主,怎会怕打狗棒失落? 那女童高举竹棒,大声道:“大家来看。这打狗棒是本帮……本帮一代代传下来的棒儿,怎么会假?”群丐听她口称“本帮”,暗自惊奇,走近细看,见这棒晶润如玉,坚硬胜铁,确是本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无疑。各人面面相觑,不明其理。 黄衫女子道:“素闻丐帮帮主以降龙十八掌及打狗棒法二大神功驰名天下。小虹,你先向史帮主讨教讨教降龙十八掌的功夫。小玲,你待小虹姊姊胜了之后,再向史帮主讨教讨教打狗棒法的功夫。”两名手持长箫的少女应声跃出,分站左右。 陈友谅怒道:“姑娘不肯见示姓名,已没将丐帮放在眼中,更令两名小婢向我们帮主挑战,江湖上焉有这个道理?史帮主,待弟子先料理了这两个丫鬟,再来领教这位姑娘的高招。咱们要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如此轻视丐帮。”史火龙道:“他奶奶的,很好,就请陈长老下场。”陈友谅唰的一声拔出长剑,缓步走到中庭。 那少女小虹道:“姑娘叫我讨教降龙十八掌,你会这路掌法么?使降龙十八掌是用剑的么?”陈友谅喝道:“史帮主何等身分,怎能跟你小丫头动手过招?降龙十八掌的神功,岂是你小丫头轻易见得的?”说着又踏上一步。 黄衫女子向张无忌道:“张教主,我求你一件事。”张无忌道:“姑娘请说。”黄衫女子道:“请你将这姓陈的家伙撵了开去,将那冒充史帮主的大骗子揪将出来。” 张无忌先前只一招便将史火龙擒住,觉得他武功实在平庸之极,再想起那日韩林儿一口浓痰吐去,史火龙竟没能避开,心下早已起疑,又见他事事听陈友谅指点,自己没半点主意,凭他武功、识见,决不能为丐帮之主,这时听黄衫女子说他是“冒充帮主的大骗子”,前后一加印证,已自明白了六七成,一点头,已欺到史火龙身前。 史火龙一招“冲天炮”打出,砰的一拳,打在张无忌胸口。张无忌哈哈大笑,说道:“降龙十八掌神功,是这般脓包吗?”伸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将他提起。陈友谅自知非张无忌敌手,不等他动手,已自行退入人丛。 那丑女童突然放声大哭,扑将上来,抓住史火龙乱撕乱打,叫道:“你害死我爹爹,害死我爹爹,你这恶贼!”史火龙给张无忌拿住后心穴道,动弹不得,他身裁高大,那女童的小拳头只打到他肚子。张无忌手臂一拗,将他脑袋揿了下来。女童抓住他头发一扯,史火龙满头头发忽然尽皆跌落,露出油光晶亮的一个光头。原来他竟是个秃头,头上戴的是假发。乱抓之下,女童忽然又抓下了他一块鼻子,却无鲜血流出。 众人惊奇已极,凝目细看,原来他鼻子低塌,那高鼻子也是假装的。群丐一阵大哗,齐问:“你是谁?怎地来冒充史帮主?” 张无忌提起他身子重重一顿,只摔得他七荤八素,半晌说不出话来。张无忌微微一笑,自行退开,心想此人冒充史火龙,真相既已大白,自有群丐跟他算帐。 掌棒龙头性如烈火,上前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打了他七八个重重耳光。那假帮主双颊红肿,大叫:“不干我事,不干我事。是陈……陈长老叫我干的。”执法长老心头一凛,喝道:“陈友谅呢?”却已不见陈友谅人影,料想他一见事情败露,早逃之夭夭。执法长老道:“快追他回来!”数名七袋弟子应声而出,追出门去。 掌棒龙头骂道:“直娘贼!你是什么东西,要老子向你磕头、叫你帮主。”提起蒲扇大的巴掌,又要往他脸上掴去。 执法长老忙伸手格开,说道:“冯兄弟不可鲁莽。你一掌打死了他,什么事都查不出来了。”转身向那黄衫女子抱拳行礼,恭恭敬敬的道:“若非姑娘拆穿此人奸谋,我们至今兀自蒙在鼓里。姑娘芳名可能见示否,敝帮上下,同感大德。” 黄衫女子淡淡一笑,道:“小女子幽居深山,自来不与外人往还,姓名也没什么用处。至于这一位小妹妹,你们之中难道没人认得她吗?” 群丐瞧着这个女童,没一人认得。传功长老忽地心念一动,踏上一步,道:“她……她……她的相貌有点像史帮主夫人哪……莫非……莫非……” 黄衫女子道:“不错,她姓史名红石,是史火龙史帮主的独生女儿。史帮主临危之时,要他夫人抱了这孩子,携带打狗棒前来找我,为他报仇雪恨。” 传功长老惊道:“姑娘,你说史帮主已经归天了?他……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丐帮神功“降龙十八掌”,在北宋年间本为廿八掌,当时帮主萧峰武功盖世,却因契丹人身分遭驱除出帮,他去繁就简,将廿八掌减了十掌,成为降龙十八掌,由义弟灵鹫宫虚竹子代传,由此世代传承。到南宋末年,虽继位帮主耶律齐得岳父郭靖传授而学全,但此后丐帮历任帮主,因根柢较欠,最多也只学到十四掌为止。史火龙所学到的共十二掌,他在二十余年之前,因苦练这门掌法时内力不济,得了上半身瘫痪之症,双臂不能转动,自此携同妻子,到各处深山寻觅灵药治病,将丐帮帮务交与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棒、掌钵二龙头共同处理。 但二长老、二龙头不相统属,各管各的,帮中污衣、净衣两派又积不相能,以致偌大一个丐帮渐趋式微。待这假帮主最近突然现身,年轻的丐帮弟子从未见过帮主,而传功长老等人和史火龙一别二十余年,见这假帮主相貌甚似,又有谁想得到竟会是假冒的? 黄衫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史帮主是丧生在混元霹雳手成昆的手下。” 张无忌“咦”了一声,心想自己在光明顶上亲眼见到成昆尸横就地,怎么会去杀死史火龙?那么定是他在上光明顶之前干的事了,问道:“请问姑娘,史帮主丧生已有多久了?”黄衫女子道:“去年十月初六,距今两月有余。”张无忌道:“这就奇了。不知姑娘何以得知是成昆那老贼下的毒手?” 黄衫女子道:“史夫人言道:史帮主和一名老者连对一十二掌,那老者呕血而走。史帮主也为那老者掌力所伤。史帮主自知伤重不治,料想那老者三日之后,必定元气恢复,重来寻衅,当即向夫人嘱咐后事,说出仇人姓名,乃混元霹雳手成昆。史帮主双臂瘫痪之症,其时已愈了九成,他曾得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二掌真传,武功已是江湖上一流高手,但竭尽全力,十二掌使完,仍难逃敌人毒手。”女童史红石听到这里,放声大哭。 传功长老脸现悲愤之色,将肮脏的衣袖为史红石擦去泪水,说道:“小世妹,帮主之仇,即我帮上下数万弟子之仇,咱们终当擒住那混元霹雳手成昆,碎尸万段,以报帮主大恨。不知你妈妈眼下在那里?” 史红石指着黄衫女子,说道:“我妈妈在杨姊姊家里养伤。”众人直至此时,方知那黄衫美女姓杨,至于她是何等人物,仍猜不到半点端倪。 黄衫女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史夫人中了成昆一指‘幻阴指’,伤势不轻,长途跋涉来到舍下,已奄奄一息,今后是否能够痊可,那也……那也难说。” 执法长老恨恨的道:“这成昆不知跟老帮主有何仇怨,竟尔下此毒手?”黄衫女子道:“据史夫人转述史帮主遗言,他和这成昆素不相识,仇怨两字,更无从说起。因此他老人家直到临终,仍不明原由。据史夫人推测,多半是丐帮中人什么地方得罪了成昆,因而找到史帮主头上。”执法长老沉吟道:“这成昆为了躲避谢逊,数十年前便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知所终,丐帮弟子怎能和他结仇?看来其中必有重大误会。” 掌钵龙头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抓起一柄弯刀,架在那假冒史火龙的秃子颈中,喝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胆敢假冒史帮主?快快说来,若有半字虚言,哼,哼!”说着弯刀一斜,将一张椅子劈为两半,随即又架在那秃子颈中。 那秃子吓得魂不附体,道:“我……我……小人名叫癞头鼋刘敖,本是山西解县乱石冈山寨中的一名头目,那天下山做没本钱买卖,撞到了陈友谅陈长老,还有陈长老的师父……”张无忌插口问道:“陈长老的师父是谁?”那秃子刘敖道:“他师父是个老和尚,身子很瘦,武功可高得很了,叫什么法名,小人却不知道。” 执法长老沉吟道:“陈友谅出身少林派,他师父是少林寺的高僧,法名圆真,早就圆寂了。他……他还有什么师父?”张无忌道:“圆真就是混元霹雳手成昆!”于是将成昆化名圆真、混入少林寺拜神僧空见为师等情由简略说了,跟着又说圆真如何偷袭光明顶,终于为殷野王所击毙,其后尸身却又突然不见。 掌钵龙头道:“多半成昆在光明顶上并没死,他装了假死,混乱中悄悄溜走了。”张无忌道:“正是。若不是他又去和史帮主动手,害死了这位大高手,谁也不知成昆尚在人世。”掌钵龙头又问刘敖:“你遇到陈长老和他师父,却又如何?” 第1774章 倚天屠龙记(161) 刘敖身子发抖,颤声道:“那天陈长老一脚将小人踢翻了,提剑要杀,小人忙磕头求饶。陈长老对小人左瞧右瞧,忽然说道:‘师父,这小贼挺像咱们前天所见的那个人哪!’他师父摇头道:‘嘿嘿,年纪不对,鼻子塌了,又是个秃头。’陈长老笑道:‘弟子有法子弄他像来。’于是叫小人跟着他们到解县,住在客店之中。陈长老去弄了些石膏,装高了小人鼻子,又叫我戴上假的白头发,乔扮成这等模样……各位老爷,小人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来戏弄诸位,只不过陈长老这么说,小人只好跟着照做。操他娘的,小人狗命一条,全捏在他手里,那……那是无可奈何。小人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娘,众位大爷饶命则个。”说着双膝跪倒,磕头便如捣蒜。 传功长老怒道:“原来罪魁祸首竟是陈友谅这奸贼。他师徒二人野心勃勃,妄图独霸天下,是以害死了史帮主,命这小毛贼冒充,做他们傀儡,再想进一步挟制明教,笼络少林、武当、峨嵋三大派。这奸计不可谓不毒,野心不可谓不大。宋青书呢?宋青书到那里去了?”各人这些时候中只注视着丐帮帮主、黄衫女子、史红石等人,没防到宋青书竟也步着陈友谅后尘,不知何时溜之大吉了。 说到此时,印证各事,陈友谅的一番阴谋终于全盘暴露。 传功长老向黄衫女子深深一揖,说道:“姑娘有大德于敝帮,丐帮不知何以为报。” 黄衫女子淡淡一笑,说道:“我先人和贵帮上代渊源甚深,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这位史家小妹妹,你们好好照顾。”躬身一礼,黄影一闪,已掠上屋顶。 传功长老叫道:“姑娘且请留步。” 那四名黑衣少女、四名白衣少女一齐跃上屋顶,琴声叮咚、箫声呜咽,片刻间琴箫之声飘然远引,曲未终而人已不见,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众人心下均感一阵怅惘。 传功长老携了史红石的手,向张无忌道:“张教主,且请进厅内说话。”群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请张无忌先行。张无忌走进厅内,和传功长老等分宾主坐定,周芷若坐在他肩下。张无忌请问了传功长老、执法长老诸人的姓名后,便道:“曹长老,我义父金毛狮王若在贵帮,便请出来相见,否则亦盼示知他老人家的下落。” 传功长老叹了口气,道:“陈友谅这奸贼玩弄手段,累得丐帮愧对天下英雄。不瞒张教主说,谢大侠和这位周姑娘,确是我们在关外合力请来。我们在茶水里放入了敝帮独门迷药,迷倒了谢大侠和周姑娘,就请他两位大驾到了此间。陈友谅说,要着落在谢大侠身上追寻屠龙宝刀,而周姑娘呢,则是收伏武当派和明教的香饵。六日之前的晚间,谢大侠突然击毙了看守他的敝帮弟子,脱身而去。所毙丐帮人众,棺木尚停在后院未葬。张教主若是不信,可请移驾到后院审察。” 张无忌听他言语诚恳,何况那晚丐帮弟子尸横斗室,自己亲眼目睹,便道:“曹长老既如此说,在下焉敢不信?”又问:“从卢龙一路向西,留有敝教联络的记号,在下查得却非本教兄弟所作,不知此事跟贵帮是否有关?” 传功长老道:“说不定是陈友谅那厮所作的手脚,说来惭愧,兄弟实无所知。” 张无忌点点头,转头问史红石道:“小妹妹,这位杨姊姊住在那里?你从前识得她么?”史红石摇头道:“我从前不识。爹爹死后,妈妈同我带了爹爹的竹棒儿,坐车走了好几天,就不坐车了,上山去。妈妈走不动了,歇一歇,在地下爬了一会,后来到了树林外边。妈妈大叫几声,一个穿黑衣的小姊姊从林中出来,后来杨姊姊出来,问了妈妈许多话,拿这棒儿去了半天。后来妈妈昏了过去。后来杨姊姊便带了我,又带了八个穿白衣裳、黑衣裳的小姊姊,坐了车子来啦。”她年纪幼小,说不出个所以然,问到地名日子,也是一概不知,从她口中竟探不到半点端倪。 传功长老道:“贵教韩山童大爷的公子,尚在敝帮。”他转头吩咐了几句,一名丐帮弟子匆匆进去。过不多时,只听得韩林儿破口大骂的声音从后堂传出:“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臭叫化,又来欺骗老子!我们张教主身分何等尊贵,岂能驾临到你们这臭叫化窝来?你乘早杀了老子,要我投降,想也休想!”丐帮众长老听了,均有尴尬之色。 张无忌敬重韩林儿的骨气为人,站起身来,抢上几步,见他怒气冲冲的从后壁大踏步走出来,便道:“韩大哥,我在这里,这几天委屈了你啦。” 韩林儿一怔,不胜之喜,当即跪下拜倒,说道:“教主,果然是你老人家来啦,这可想煞了小人。你快传下号令,将这些臭叫化儿杀个干净。”张无忌含笑扶起,说道:“韩大哥,丐帮诸位长老也是中了旁人奸计,致生误会。此刻已分解明白,大家成了好朋友。韩大哥瞧在兄弟面上,不必介意。”韩林儿站起身来,向传功长老等怒目而视,本想痛骂几句,一出心中怨气,但教主既已如此吩咐,只得强自忍耐。 执法长老道:“张教主今日光降,实是敝帮莫大荣宠。快整治筵席!大伙儿一来竭诚欢迎张教主,二来向峨嵋派周掌门致歉,三来向韩大哥赔罪。”早有众弟子答应了下去。张无忌心悬义父安危,有许多话要向周芷若询问,实在无心饮食,当即抱拳说道:“诸位美意,甚是感谢。只是在下急于寻访义父,只好日后再行叨扰,莫怪,莫怪。” 传功长老等挽留再三。张无忌见其意诚,倘若就此便去,不免得罪了丐帮,只得留下与宴。席间丐帮诸高手又郑重谢罪,并说已派丐帮中弟子四出寻访谢逊下落,一有讯息,立即遣急足报与明教知道。张无忌谢了,与诸长老、龙头席上订交,痛饮而散。 张无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当晚便在卢龙一家小客店中歇宿。张无忌睡不着觉,独自走到郊外一座小山冈上,背倚大树,静下心来,思量义父到底到了何处,要如何救他脱险,这是目前第一急务。寻思:“先前我只道成昆已死,许多疑惑不解之事,便没往他身上想去。既知他尚在人世,不少疑窦当可有了线索。” “武林中人个个要找我义父,自是为了他那口‘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范右使曾说,他得知汝阳王和成昆处心积虑要灭了我教,便是因跟踪成昆而起。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金刚门的阿二、阿三以金刚指力折断俞三伯的四肢,其时爹爹和妈妈还没成婚,我尚未出世。后来鹤笔翁打了我一掌玄冥神掌,想逼我说出义父的所在,用意都是在劫夺屠龙刀。汝阳王执掌兵马大权,这些江湖上的行径他未必知道。这一切勾当,多半是出于成昆的计谋。如此说来,俞三伯残废、我爹娘自尽、太师父和众师伯叔为了救我而受尽辛苦、我幼时身中阴毒的苦处,都是成昆这厮所造的孽!” “他作恶决不会至此而止。此后则是他和赵敏二人联手所干的了,六大派高手被擒、绿柳山庄下毒等事,他也必有份。现今他又和陈友谅合谋,嘿嘿嘿,当真了不起!成昆这恶贼投效汝阳王,志在灭我明教,决非只为了贪恋一场富贵……”一想到成昆和陈友谅的阴险狠辣,再加上一个赵敏,三人都是当世一等一的厉害脚色,这三人跟明教作对,自己虽有杨逍、范遥、外公、韦蝠王等好手相助,只怕也不是他们对手。想到这里,不禁额头汗水涔涔。 他越想越惊:“义父和芷若跟我分手只半天,便让丐帮用迷药擒了去。丐帮那些看守的弟子,只怕不是我义父杀的……啊哟,莫非是成昆下的手?那晚从窗中跳出来的,恐怕是成昆而不是义父。一路上我所见的明教联络记号,笔划苍劲有力,显是有极深厚的内力。赵敏手下的好手中,玄冥二老不知我教联络方式,成昆那厮却可能知道。他引我到冀北各地,多半是约好了玄冥二老,要围攻于我,不知如何,他三人竟没能联手。难道是赵姑娘不许他们杀我?义父倘若落入了成昆手里,那可糟糕之极了!” “成昆和陈友谅擒去义父,该当不是出于少林派之意。他们所以杀史火龙、命人假扮帮主,是为了控制丐帮,继而挟制武当派和明教,若不是汝阳王下的命令,便是出于成昆的私心,那么义父极有可能是给囚禁在大都。我须得赶赴大都,设法联系杨左使等人,共同商议营救义父……” 第三十四回 新妇素手裂红裳 次日一早,张无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骑了丐帮那大财主所赠骏马,沿官道西行。 韩林儿对教主十分恭谨,不敢并骑而行,远远跟在后面,沿途倒水奉茶,犹如奴仆般服侍张周二人。张无忌过意不去,说道:“韩大哥,你虽是我教下兄弟,但我敬你为人,在公事上你听我号令,日常相处,咱们平辈论交,便如兄弟朋友一般。”韩林儿甚为惶恐,说道:“属下对教主死心塌地的敬仰,平辈论交,如何克当?平时无缘多亲近教主,今日得以小小尽心,服侍教主,实为属下平生之幸。” 周芷若微笑道:“我不是你教主,你却不必对我这般恭敬。”韩林儿道:“周姑娘犹似天人一般,小人能跟你说几句话,已是前生修来的福气。言语粗鲁,姑娘莫怪。”周芷若听他说得诚恳,眼光中所流露的崇敬,实将自己当作了仙女天神。她自知容色清丽,青年男子遇到自己无不心摇神驰,但如韩林儿这般五体投地的拜倒,却也是生平从所未遇,少女情怀,不禁欣喜。 张无忌问起她当日为丐帮擒获的经过。周芷若言道,那天他出了客店不久,店小二送了茶水进来,她和义父喝了几口,突然觉得头晕,义父说道:“小心,中了迷药!”她想出去找两碗清水来喝了解毒,忽然有六七名丐帮弟子抢进房来,她不及抽剑抵御,便即晕倒在地,和义父二人同时给送到卢龙,分别囚禁。 张无忌道:“我昨夜想了一会,倘若义父当真为成昆所擒,不妨上大都打探一下消息。京师是各路人物会聚之处,离此处又不远,我想韦蝠王手中,多半会有若干线索。”周芷若抿嘴笑道:“你去大都啊,当真是想见韦一笑么?”张无忌明白她言中之意,不禁脸上一红,说道:“也不一定找得到韦蝠王。若能遇上杨左使、范右使、彭和尚他们,也总能帮我出些主意。”周芷若微笑道:“有一位神机妙算、足智多谋的人儿,你到大都去找她,更能帮你出些好主意。杨左使、范右使、彭和尚他们,万万不及这位姑娘聪明。” 张无忌一直不敢跟她说起与赵敏相遇之事,这时听她宛转提及,不由得神色忸怩,说道:“你总是念念不忘赵姑娘,高兴起来便损我两句。”周芷若笑道:“念念不忘于她的,也不知是我呢,还是另有旁人。你自己作贼心虚,当我瞧不出你心中有鬼么?” 张无忌心想自己与周芷若已有白头之约,此后生死与共,两情不贰,什么都不该瞒她,说道:“芷若,有一件事我该当与你说,请你别生气。”周芷若道:“我该生气便生气,不该生气便不生气。” 张无忌登时话头一窒,暗想自己曾对她发下重誓,决意杀了赵敏,为表妹殷离报仇,但与赵敏相见后非但不杀,反而和她荒郊共宿,连骑并行,这番经过委实难以出口。他不善作伪,自觉羞惭,神色间便尽数显了出来。 他沉吟之间,双骑已奔近一处小镇,眼见天色不早,便找一家小客店投宿。晚饭过后,他又为周芷若在背心穴道上推拿一阵,虽然解穴的法门不合,但点穴后为时已久,推拿后血脉运转,给封住的穴道便即解开了。他暗想:“这点穴手法甚是奇妙,只怕不是丐帮诸长老下的手,否则昨日席间早该有人出来解穴。难道竟又是成昆?”便问:“你的穴道是给谁点中的?”周芷若道:“是个高高瘦瘦的老和尚,我本来不知他是谁,昨天听你们席上所谈,应该就是成昆了。”张无忌恨恨的道:“果然又是这恶厮!” 周芷若嫌客店中有股污秽霉气,说道:“咱们到外面走走,活活血脉。”张无忌道:“好!”携了她手,走到镇外。 其时夕阳在山,西边天上晚霞如血,两人闲步一会,在一株大树下坐了,但见太阳缓缓下山,周遭暮色渐渐逼来。张无忌鼓起勇气,将弥勒庙中如何遇见赵敏、如何发现莫声谷的尸体、如何和宋远桥等相会、如何循着明教的火焰记号在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说了,说到最后,双手握着周芷若的两手,道:“芷若,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咱俩夫妇一体,我什么事也不瞒你。赵姑娘坚要再见我义父一面,说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我当时便起了疑心,此刻回思,越想越害怕。”说到最后这几句话,声音也发颤了。 周芷若道:“你害怕什么?”张无忌只觉掌中的一双小手寒冷如冰,也在轻轻发抖,便道:“我想起义父患有失心疯之症,发作起来,人事不知。当年他疯疾大发,竟要扼死我妈妈,他一对眼睛便是因此给我妈妈射瞎的。当我出生之时,义父又想杀死我爸爸妈妈,幸而听到我的哭声,这才神智清醒。我怕……我真怕……” 周芷若道:“你怕什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此话我本不该说,但我确是耽心,我表妹是……是……义父杀的。”周芷若跳起身来,颤声道:“谢大侠仁侠仗义,对咱们后辈更是慈爱,怎会去杀殷姑娘?”张无忌道:“我不过凭空猜测,当然作不得准。就算我表妹真为义父所杀,那也是他老人家旧疾突发,犹如梦魇一般,决不是他老人家的本意。唉,这一切的帐,都该算在成昆那恶贼身上。” 第1775章 倚天屠龙记(162) 周芷若沉思半晌,摇头道:“不对,不对!咱们一齐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难道也是义父他老人家作的手脚?他又从何处得这毒药?一个人心智突然胡涂,杀人倒也不奇,却又怎会细心细致的在饮食之中下毒?”张无忌眼前犹如罩了一团浓雾,瞧不出半点光亮。周芷若冷冷的道:“无忌哥哥,你是千方百计,在想为赵姑娘开脱洗刷。” 张无忌道:“倘若赵姑娘真是凶手,她躲避义父尚自不及,何以执意要见义父,说有几句要紧话问他?”周芷若冷笑道:“这位姑娘机变无双,她要为自己洗脱罪名,难道还想不出什么巧妙法儿么?”她语声突转温柔,偎倚在他身上,说道:“无忌哥哥,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实之人,说到聪明智谋,如何能是赵姑娘的对手?” 张无忌叹了口气,觉得她所言确甚有理,伸臂轻轻搂住她柔软的身子,柔声道:“芷若,我只觉世事烦恼不尽,即令亲如义父,也教我起了疑心。世上诸般事务,我碰上了只感一团迷雾,当真分辨不清,也处理不来。我只盼驱走鞑子的大事一了,你我隐居深山,共享清福,再也不理这尘世之事了。”周芷若道:“你是明教的教主,倘若天如人愿,真能逐走了胡虏,那时天下大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 张无忌道:“我才干不足以胜任教主,更不想当教主。何况我教上代教主留有遗训大戒,我教教众不得作官作府、为帝为皇,纵然驱除胡虏,明教也只能身处草野,护国保民,决不能自掌天下权柄。将来如天下太平,这一教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来担当不可。”周芷若道:“明教上代当真有这样的规矩?如若将来的皇帝官府不好,难道明教又来杀官造反、重新干过?我瞧这条规矩是要改一改的。你年纪尚轻,目下才干不足,难道不会学么?再说,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门,肩头担子甚重。师父将这掌门人的铁指环授我之时,命我务当光大本门,就算你能隐居山林,我却没这福气呢。” 张无忌抚摸她手指上的铁指环,道:“那日我见这指环落在陈友谅手中,心里焦急得不得了,只怕你受了奸人的欺辱,恨不得插翅飞到你身边。芷若,我没能早日救你脱险,这些日子中,你可受了委屈啦。这铁指环,他们怎么又还了你?” 周芷若道:“是武当派的宋青书少侠拿来还我的。” 张无忌听她提到宋青书的名字,突然想到她与宋青书并肩共席、在丐帮厅上饮酒的情景,问道:“宋青书对你很好,是不是?”周芷若听他语声有异,问道:“什么叫做‘对我很好’?”张无忌道:“没什么,我只随便问问。宋师哥对你一往情深,不惜叛派逆父,弑叔谋祖,对你自然是很好的了。” 周芷若仰头望着东边初升的新月,幽幽的道:“你待我只要能有他一半的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张无忌道:“我固然不及宋师哥这般痴情,对你确也是一片真心,不过要我为你做这些不孝不义之事,那也万万不能。”周芷若道:“为了我,你是不能。为赵姑娘,你偏能够。你在那小岛上立了重誓,定当杀此妖女,为殷姑娘报仇。可是你一见她面,登时便将誓言忘得干干净净了。” 张无忌道:“芷若,只要我查明屠龙刀和倚天剑确是赵姑娘所盗,我表妹确是她害死的,我自不会饶她。但若她清白无辜,我总不能无端端的杀她。说不定我当日在小岛上立誓,却是错了。” 周芷若不语。张无忌道:“我说错了么?”周芷若道:“不!我是想起在万安寺的高塔之上,我也曾在师父跟前发过重誓。”张无忌登时想起荒岛上周芷若所说,灭绝师太要她发的那几句恶毒之极的重誓,说道:“芷若,那是作不得数的,当真作不得数的。你师父只道明教是为非作恶的魔教,我是个奸邪无耻的淫贼,才逼你发此重誓。她老人家倘若得知真相,定要教你免了此誓。”周芷若泪流满面,泣道:“可是她……她老人家已经不知道啦。”说着扑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休。 张无忌抚摸她柔发,慰道:“你师父如地下有知,定不会怪你背誓。难道我真是奸邪无耻的淫贼吗?”周芷若抱着他腰,说道:“你现下还不是。可是你将来受了赵敏的蛊惑,说不定……说不定便奸邪无耻了。”张无忌伸指在她颊上轻轻一弹,笑道:“你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你夫君是这样的人么?” 周芷若抬起头来,脸颊上兀自带着晶晶珠泪,眼中却已全是笑意,说道:“也不羞,你已是我的夫君了么?你再跟那赵敏小妖女鬼鬼祟祟,我才不要你呢。谁保得定你将来不会如那宋青书一般,为了一个女子,便做出许多卑鄙无耻的勾当来。” 张无忌低下头去,在她嘴唇上一吻,笑道:“谁叫你天仙下凡,咱们凡夫俗子,怎能把持得定?这是你爹爹妈妈不好,生得你太美,可害死咱们男人啦!” 突然之间,两丈开外一株大树后“嘿嘿”连声,传来两下冷笑。张无忌正将周芷若搂在怀里,一愕之间,只见一个人影连晃几下,远远去了。 周芷若跃起身来,苍白着脸,颤声道:“是赵敏!她一直跟着咱们。”张无忌听这两下冷笑确是女子声音,却难以断定是否赵敏,黑夜之中,又没法分辨背影模样,迟疑道:“真是她么?她跟着咱们干么?”周芷若怒道:“她喜欢你啊,还假惺惺的装不知道呢!你们多半暗中约好了,这般装神扮鬼的来耍弄我。”张无忌连叫冤枉。 周芷若俏立寒风之中,思前想后,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张无忌左手轻轻搂住她肩头,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泪水,柔声道:“怎么好端端地又流起泪来?若是我约赵姑娘来此,教我天诛地灭。你倒想想,要是我心中对她好,又知她人在左近,怎会跟你疯疯颠颠的说些亲热话儿?那不是故意气她,让她难堪么?” 周芷若叹道:“这话倒也不错。无忌哥哥,我心中好生难以平定。”张无忌道:“为什么?”周芷若道:“我总是忘不了对师父发过的重誓。又想这赵敏定然放不过我,不论武功智谋,我都跟她差得太远。”张无忌道:“我自当尽心竭力,保护你周全。我怎容她伤我爱妻的一根毫发?”周芷若道:“倘若我死在她手里,那也罢了,只怪我自己命苦。怕的是你受了她迷惑,信了她的花言巧语,中了她的圈套机关,却来杀我,那时我才死不瞑目呢。” 张无忌笑道:“那当真杞人忧天了。世上多少害过我、得罪过我的人,我都不杀,怎么反而会杀你?”解开衣襟,露出胸口剑疤,笑道:“这一剑是你刺的!你越刺得我深,我越爱你。”周芷若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抚摸他胸口伤痕,心中苦不胜情,突然脸色苍白,说道:“一报还一报,将来你便一剑将我刺死,我也不懊悔。”说着伸嘴吻他胸口伤疤。 张无忌伸臂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待咱们找到义父,便请他老人家替咱俩主婚,此后咱二人行坐不离,白头偕老。只要你喜欢,再刺我几剑都成,我重话儿也不说你一句。这么着,你够便宜了罢?”周芷若将脸颊贴上他火热的胸膛,低声道:“但愿你大丈夫言而有信,不忘了今日的话。” 两人偎倚良久,直至中宵,风露渐重,方回客店分别就寝。 次晨三人继续西行,路上也没发现赵敏的踪迹。这天是大年初一,三人道上风尘仆仆,也没心绪来庆贺新年,只周芷若买了几条红头绳扎在头发上,给张无忌和韩林儿衣襟上挂一条红布,算是添些喜气。不一日来到大都,进城时已是傍晚,只见合城男女都在洒水扫地,将街道里巷扫得干干净净,每家门口都摆了香案。 张无忌等投了客店,问店伙城中有何大事。店小二道:“客官远来不知,可却也撞得真巧,合该有眼福,明日是大游皇城啊。”张无忌问道:“什么大游皇城?”店小二道:“现下过了新年,明天是皇上大游皇城的日子。皇上要到庆寿寺供香,数万男男女女扮戏游行,头尾少说也有三四十里长,那才叫好看哩。客官今晚早些安息,明儿起个早,到玉德殿门外占个座儿,要是你眼力好,皇上、皇后、贵妃、太子、公主,个个都能瞧见。你想想,咱们做小百姓的,若不是住在京师,那有亲眼见到皇上的福气?” 韩林儿听得不耐烦起来,斥道:“认贼作父,无耻汉奸!鞑子皇帝有什么好看?”店小二睁大了眼睛,指着他道:“你……你……你说这种话,不是造反么?你不怕杀头么?”韩林儿道:“你是汉人,鞑子害得咱们多惨,你居然皇上长、皇上短,还有半点骨气么?”那店小二见他凶霸霸的,转身欲出。 周芷若手起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穴道,道:“此人出去,定然多口,只怕不久便有官兵前来拿人。京城里的人,便有这么无耻。”张无忌道:“无耻之人,到处都有,也不以京城中人为然。”说着将那店小二踢入床底,笑道:“且饿他几日,咱们走的时候再放他。” 过不多时,掌柜的在外面大叫:“阿福,阿福,又在那里唠叨个没完没了啦!快给三号房客人打洗脸水!”韩林儿忍住好笑,拍桌叫道:“快送酒饭来,大爷们饿啦!”过了一会,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饭进来,自言自语:“阿福这小子想是去皇城瞧放烟花啦。这小子正经事不干,便是贪玩。” 次日清晨,张无忌刚起床,便听得门外一片喧哗。走到门口,只见街上无数男女,个个衣衫光鲜,向北拥去,人人嘻嘻哈哈。炮仗之声,四面八方的响个不停。周芷若也到了门口,道:“咱们也瞧瞧去。”张无忌道:“我跟汝阳王府的武士动过手,别给他们认了出来,既要去瞧,须得改扮一下。”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扮成了村汉村女模样,用泥水涂黄了脸颊双手,跟着街上众人,拥向皇城。 其时方当卯末辰初,皇城内外已人山人海,几无立足之地。张无忌双臂前伸,轻轻推开人众开道,到了延春门外一家大户人家屋檐下,台阶高起数尺,倒是个便于观看的所在。站定不久,便听得锣声当当,众百姓齐呼:“来啦,来啦!”人人延颈而望。 锣声渐近渐响,来到近处,只见一百零八名长大汉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径长三尺的大锣,右手锣锤齐起齐落。一百零八面大锣当的一声同时响了出来,震耳欲聋。锣队过去,跟着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队,其后是汉人的细乐吹打、西域琵琶队、蒙古号角队,每一队少则百余人,多则四五百人。乐队行完,两面红缎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书着“安邦护国”,一面旗上书着“镇邪伏魔”,旁附许多金光闪闪的梵文。大旗前后各有二百蒙古精兵卫护,长刀胜雪,铁矛如云,四百人骑的一色白马。众百姓见了这等威武气概,都大声欢呼。 张无忌暗自感叹:“外省百姓对蒙古官兵无不恨之切骨,京师人士却身为亡国奴而不知耻,想是数十年来日日见到蒙古朝廷的威风,竟忘了自己是亡国之身了。” 两面大旗刚过去,突然间西首人丛中白光连闪,两排飞刀直射出来,迳奔两根旗杆。每排飞刀均是连串七柄,七把飞刀整整齐齐的插入旗杆。旗杆虽粗,但连受七把飞刀砍削,晃得几晃,便即折断,呼呼两响,从半空中倒将下来。只听得惨叫声大作,十余人让旗杆压住了。众百姓大呼小叫,纷纷逃避,乱成一团。 这一下变起仓卒,张无忌等也大出意料之外。韩林儿大喜之下,正要喝采,蓦地里一只软绵绵的手掌伸了过来,按在口上,却是周芷若及时制止他呼喝。 只见数百名蒙古兵各挺兵刃,在人丛中搜索捣乱之人。张无忌见发射这十四柄飞刀的手劲甚为凌厉,显是武林好手所为,只因闲人阻隔,没能瞧见放刀之人是谁。连他都没见到,蒙古官兵自只乱哄哄的瞎搜一阵。过不多时,人丛中有七八名汉子给横拖直曳的拉了出来,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齐下,立时将这些汉子当街杀死。 韩林儿甚为气愤,说道:“放飞刀的人早走了,凭这些脓包官兵,也捉得到么?却来乱杀良民出气。”周芷若低声道:“韩大哥禁声!咱们是来瞧大游皇城,不是来大闹皇城。”韩林儿道:“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乱了一阵,后边乐声又起,过来一队队吞刀吐火的杂耍、诸般西域秘技,只看得众百姓喝采不迭,于适才血溅街心的惨剧,似乎已忘了个干净。其后是一队队的傀儡戏、耍缸玩碟的杂戏,更后是骏马拖拉的彩车,每辆车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饰的戏文,什么“唐三藏西天取经”、“唐明皇游月宫”、“李存孝打虎”、“刘关张三战吕布”、“张生月下会莺莺”等等,争奇斗胜,极尽精工。张无忌等三人一向生长于穷乡僻壤,几时见过这些繁华气象,都暗称今日大开眼界。 各彩车上插有锦旗,书明“臣湖广行省左丞某某贡奉”、“臣江浙行省右丞某某贡奉”等字样。越到后来,贡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车愈是华丽,扮饰戏文男女的身上,也越加珠光宝气,发钗颈链等竟也都是贵重的翡翠宝石。蒙古王公大臣为讨皇帝欢心,又各自夸耀豪富,都不惜工本的装点贡奉彩车。 丝竹悠扬声中,一辆装扮着“刘智远白兔记”戏文的彩车过去,忽然乐声一变,音调古拙,彩车上一面白布旗子写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车中一个中年汉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边坐着一个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两名大臣管叔、蔡叔交头接耳,向周公指指点点。接着而来的一辆彩车,旗上写的是“王莽假仁假义”,车中的王莽白粉涂面,双手满持金银,向一群寒酸人士施舍。其后是四面布旗,写着四句诗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谁知。” 第1776章 倚天屠龙记(163) 张无忌心中一动:“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圣人,当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时,人人说他图谋篡位。王莽是大奸臣,但起初收买人心,举世莫不歌功颂德。这两个故事,当年在冰火岛上义父都曾说给我听过的。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世事真伪,实非朝夕之际可辨。”又想:“这两辆彩车与众大不相同,其中显然隐藏深意,主理之人,当是个胸有学识之人。”随口将那四句诗念了两遍。 忽听得几声破锣响过,一辆彩车由两匹瘦马拉来。车子朴素无华,众百姓遥遥望见,已哄笑起来,都道:“这等破烂家生,也来游皇城,可不笑掉众人的下巴么?” 车子渐近,张无忌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吃一惊,车中一个大汉黄发垂肩、双目紧闭,盘膝坐在榻上,似足了金毛狮王谢逊。旁边一个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殷勤服侍,相貌虽不如周芷若之清丽绝俗,但衣饰打扮,和她当日在万安寺塔上时一般模样。 韩林儿失声道:“周姑娘,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张无忌回过头去,见她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定,知她极是恼怒,伸手握住了她右手,一时猜不透这辆彩车是何用意。 只见那旦角笑嘻嘻的绕到净角背后,伸出两指,突然在假谢逊背上用力一戳。假谢逊“啊”的一声大叫,倒撞下榻,假周芷若伸足将他踏住,提剑欲杀。众百姓大声喝采:“好啊,好啊,快杀了他!”跟着有六七名扮作丐帮帮众的汉子上车,将假谢逊和假周芷若擒住。 张无忌此时更无怀疑,情知这车戏文定是赵敏命人扮演,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来,是以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他俯身从地下拾起两粒小石子,中指轻弹,嗤嗤连响,将车前的两匹瘦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贯脑而入,两马几声哀嘶,倒地而毙。彩车翻了过来,车上的旦角、净角和众配角滚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阵大乱。 周芷若咬着下唇,轻声道:“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说到这里,声音已哽咽了。张无忌只觉她纤手冰冷,身子颤抖,忙慰道:“芷若,这小浑蛋什么希奇百怪的花样也想得出来,你别理会。只须我对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拨离间,我如何能信?” 说话之间,蒙古官兵已弹压住众百姓,拉开死马,后面一辆辆彩车又络绎而来。张无忌和周芷若只想着适才情事,也无心观看车上戏文。彩车过完,只听得梵唱阵阵,一队队身披大红袈裟的番僧迈步而来。众番僧过后,铁甲锵锵,二千名铁甲御林军各持长矛,列队而过,跟着是三千名弓箭手。弓箭手过尽,香烟缭绕,一尊尊神像坐在轿中,身穿锦衣的夫役抬着经过,什么土地、城隍、灵官、韦陀、财神、东岳,以及诸般番神梵神:帝释、大黑天、毗舍奴、四面佛等等,共是三百六十尊神像,最后一神是关圣帝君。众百姓喃喃念佛,有的便跪下膜拜。 神像过完,手持金瓜金锤的仪仗队开道,羽扇宝伞,一对对过去。众百姓齐道:“皇上来啦,皇上来啦。”远远望见一座黄绸大轿,三十二名锦衣侍卫抬着而来。张无忌凝目瞧那蒙古皇帝,见他面目憔悴,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于酒色。皇太子骑马随侍,倒颇有英气,背负镶金嵌玉的长弓,不脱蒙古健儿本色。 韩林儿在张无忌耳边低声道:“教主,让属下扑上前去,一刀刺死了这鞑子皇帝,也好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张无忌道:“不成,你去不得,鞑子皇帝身旁护卫中必多高手,除非是我去。”张无忌左首一人忽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见其可也。” 张无忌、韩林儿、周芷若齐吃一惊,向这人看去,却是个五十来岁的卖药郎中,背负药囊,右手拿着个虎撑。那人双手拇指翘起,并列胸前,做了个明教的火焰手势,低声道:“彭莹玉拜见教主。教主贵体无恙,万千之喜。” 张无忌大喜,道:“啊,你是彭……”原来那人便是彭和尚,他化装巧妙,站在身旁已久,张无忌等三人竟未察觉。彭莹玉低声道:“此间非说话之所。鞑子皇帝除他不得。”张无忌素知他极有见识,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伸手抓住他左手轻摇数下。 皇帝和皇太子过后,又是三千名铁甲御林军,其后成千成万的百姓跟着瞧热闹。街旁众百姓都道:“瞧皇后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向西拥去。周芷若道:“咱们也瞧瞧去。”四人挤入人丛,随着众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见七座重脊彩楼耸然而立,楼外御林军手执藤条,驱赶闲人。百姓虽众,但张无忌等四人既要挤前,自也轻而易举,不久便到了彩楼之前。中间最高一座彩楼,皇帝居中而坐,旁边两位皇后,都是中年的胖妇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宝石之中,说不尽的灿烂光华,头上所戴后冠高高耸起,模样怪异。皇太子坐于左边下首,右边下首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穿锦袍,想必是公主了。 张无忌游目瞧去,只见左首第二座彩楼中,一个少女身穿貂裘,颈垂珠链,巧笑嫣然,美目流盼,艳丽非凡,正是赵敏。公主和她相比,简直是暗无颜色了。他呆呆的看了一会,若不是周芷若便在身旁,真舍不得就此移开目光。彩楼居中坐着一位长须王爷,相貌威严,当是赵敏的父亲汝阳王察罕特穆尔。赵敏之兄库库特穆尔在楼上来回闲行,鹰视虎步,甚是剽悍。 此时众番僧正在彩楼前排演“天魔大阵”,五百人敲动法器,左右盘旋,纵高伏低,阵法变幻,极尽巧妙。众百姓欢声雷动,皆大赞叹。 周芷若向赵敏凝望半晌,叹了口气,道:“回去罢!” 四人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回到客店。彭莹玉向张无忌行参见之礼,各道别来情由。张无忌问起谢逊消息,彭莹玉甫从淮泗来到大都,未知谢逊已回中原。他说起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年来攻城略地,屡立战功,反将首领韩山童的声威压下去了,他见韩林儿在侧,一言带过,于此不再多说。另有一支兄弟起义军徐寿辉在湖广一带也是好生兴旺,此外有刘福通、芝麻李、赵君用、毛贵等人,此起彼伏,朝廷应付为难。只台州一带的方国珍、平江府的张士诚与明教对敌。 韩林儿道:“彭大师,适才咱们抢上彩楼,一刀将鞑子皇帝砍了,岂不是一劳永逸?”彭莹玉摇头道:“这皇帝昏庸无道,正是咱们大大的帮手,岂可杀他?”韩林儿奇道:“鞑子皇帝昏庸无道,害苦了老百姓,怎么反而是咱们大大的帮手?” 彭莹玉道:“韩兄弟有所不知。鞑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乱,又命贾鲁开掘黄河,劳民伤财,弄得天怒人怨。咱们近年来打得鞑子落花流水,你道咱们这些乌合之众,当真打得过纵横天下的蒙古精兵么?只因这胡涂皇帝不用好官。汝阳王善能用兵,鞑子皇帝偏生处处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抢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断削减他兵权。朝中大将互相敌对,朝廷也不来解和,反而从中挑拨,尽派些只会吹牛拍马的酒囊饭袋来领兵。蒙古兵再会打仗,也给这些混蛋将军害死了,只能打一仗,败一仗。这鞑子皇帝,可不是咱们的大帮手么?”这番话只听得张无忌连连点头称是。 彭莹玉又道:“咱们如杀了鞑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样,倒是个厉害脚色,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总比他的胡涂老子好些。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惯战的宿将来打咱们,那就糟了。”张无忌道:“幸得大师及时提醒,否则今日我们若然鲁莽,只怕就坏了大事。”韩林儿连打自己嘴巴,骂道:“该死,该死!瞧你这小子以后还敢乱出胡涂主意么?”登时把张无忌、周芷若、彭莹玉惹得都笑了。 彭莹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体,肩上担负着驱虏复国的重任,也不宜干冒大险,效那博浪之一击。属下见皇帝身旁的护卫中,高手着实不少,教主虽神勇绝伦,终须防寡不敌众。万一失手,如何是好?”张无忌拱手道:“谨领大师的金玉良言。” 周芷若叹道:“彭大师这话当真半点不错,你怎能轻身冒险?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便是你张教主了。”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叫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之喜。 张无忌连连摇手,道:“韩兄弟,这话不可再说。本教只图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贪富贵,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更不可违了圣火令上的严训。”彭莹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过到了那时候,黄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当年陈桥兵变之时,赵匡胤何尝想做皇帝呢?”张无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脸色微变,眼望窗外,不再言语了。 四人谈了一会,用过酒饭,张无忌道:“我和彭大师到街上走走,打听义父消息。”他想韩林儿性子直,见到什么不平之事,立时便会挥拳相向,闯出祸来,便道:“韩兄弟,你和芷若今晚别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韩林儿道:“是,教主诸多小心!” 张无忌和彭莹玉出门后,言定一个向西,一个向东,二鼓前回到客店会合。 张无忌出店后向西行去,一路上听到众百姓纷纷谈论,说的都是今日“游皇城”的热闹豪阔。有人道:“南方明教造反,今日关帝菩萨游行时眼中大放煞气,反贼定能扑灭。”有人道:“明教有弥勒菩萨保佑,看来关圣帝君和弥勒佛将有一场大战。”又有人道:“贾鲁大人拉夫挖掘黄河,挖出一个独眼石人,那石人背上刻有两行字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是运数使然,勉强不来的。” 张无忌对这些愚民之言也无意多听,信步之间,越走越静僻,蓦地抬头,竟到了那日与赵敏会饮的小酒店门外。他心中一惊:“怎地无意之间,又来到此处?我心中对赵姑娘竟如此撇不开、放不下吗?”见店门半掩,门内静悄悄地,似乎并无酒客。 他稍一迟疑,推门走进,见柜台边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走进内堂,但见角落里那张方桌上点着一枝明灭不定的蜡烛,桌旁朝内坐着一人。这张方桌正是他和赵敏两次饮酒的所在,除了这位酒客之外,店堂内更无旁人。 那人听到脚步声,霍地站起,烛影摇晃,映在那人脸上,竟然便是赵敏。 她和张无忌都没料到居然会在此地相见,不禁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赵敏低声道:“你……你怎么会来?”语声颤抖,显然心中激动异常。张无忌道:“我闲步经过,便进来瞧瞧,那知道……”走到桌边,见她对面另有一副杯筷,问道:“还有人来么?”赵敏脸上一红,道:“没有了。前两次我跟你在这里饮酒,你坐在我对面,因此……因此我叫店小二仍多放一副杯筷。” 张无忌心中感激,见桌上的四碟酒菜,便和第一次赵敏约他来饮酒时一般无异,心底体会到了她一番柔情深意,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双手,颤声道:“赵姑娘!”赵敏黯然道:“只恨,只恨我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对头……” 突然之间,窗外“嘿嘿”两声冷笑,一物飞进,啪的一声,打灭了烛火,店堂中登时漆黑一团。张无忌和赵敏听到这冷笑之声,都知是周芷若所发,一时彷徨失措。耳听得屋顶脚步声细碎,周芷若如一阵风般去了。 赵敏低声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约,是吗?”张无忌道:“是,我原不该瞒你。”赵敏道:“那日我在树后,听到你跟她这般甜言蜜语,恨不得立时死了,恨不得自己从来没生在这世上。那日我冷笑两声,她一报还一报,也来冷笑两声。可是……可是你却没跟我说过半句教我欢喜的话儿。” 张无忌心下歉仄,道:“赵姑娘,我不该到这儿来,不该再和你相见。我心已有所属,决不应再惹你烦恼。你是金枝玉叶之身,从此将我这个江湖浪子忘记了罢。” 赵敏拿起他手来,抚着他手背上的疤痕,轻声道:“这是我咬伤你的,你武功再高,医道再精,也已去不了这个伤疤。你自己手背上的伤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伤疤么?”双臂搂住他头颈,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张无忌但觉樱唇柔软,幽香扑鼻,一阵意乱情迷。突然间赵敏用力一口,将他上唇咬得出血,跟着在他肩头一推,反身窜出窗子,叫道:“你这小淫贼,我恨你,我恨你!” 张无忌点燃了烛火,悄立小店之中,昏黄烛光下,眼望板桌上的酒壶酒杯、四碟没动过的菜肴、相对而摆的筷子座位,回味着赵敏那既苦涩又甜美的一吻,自己对她委实难舍难分,不由得一阵怅惘,跟着便是剧烈伤痛。料想周芷若必定怨怪自己偷偷约了赵敏到此相会,这是冤枉了,势必分辩为难,但若今生须得与赵敏就此永别、不再相见,心中实千万个不舍得,言念及此,只觉周芷若是否冤枉自己,也不如何要紧了。当即奔出小酒店,跃上屋顶一阵奔驰,却已不见赵敏的踪影,只得怅然回到客店。 只见韩林儿站在客店门口,正自焦急的东张西望,等候他回来。一问之下,韩林儿说周姑娘于半个时辰前曾回来过,拿了些东西,便气忿忿的出去了。他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板着脸道:“不回来啦,我再也不回啦!”说着流下了眼泪。他待要相劝,周姑娘却牵了坐骑,疾驰而去,也不知是往东往西、向南向北。 韩林儿急道:“教主,这怎么是好?咱们快去寻周姑娘回来罢!”张无忌既着急,又自责,当即留下口信给彭莹玉,便和韩林儿分头追寻。他在大都城内各处找寻,连客店、寺观、城郊村居也找过了,但直至天色大明,却始终不见周芷若的影踪,她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第1777章 倚天屠龙记(164) 待得回到客店,彭莹玉和韩林儿已先后回来,三人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张无忌心乱如麻:“现下不但义父不知所踪,连芷若也离我而去,这该如何是好?” 彭莹玉道:“教主,依属下推测,周姑娘既身系峨嵋派掌门的重任,离去后自当会返回峨嵋派。只须派遣教中兄弟前去打听,必能寻访得。教主无须过虑。” 张无忌道:“那也说得是。此刻第一要务是寻回谢法王,打探成昆、陈友谅两人的行踪。”心想:“义父必是陷身于中原某地,且必与成昆有关。倘若去找赵姑娘,求她相助,她足智多谋、神通广大,或能得到些线索,比之我这般盲眼苍蝇似地瞎闯乱撞好得多了。唉,张无忌,你心中想见赵敏,便胡乱找个理由出来。”转念又想:“赵敏是否跟义父的失踪有关?成昆会是奉她命令行事吗?不会的。赵姑娘待我如此,绝非虚情假意,她知我对义父之情,决不会就此伤害义父。况且当日在弥勒庙中,她与丐帮是敌非友,未必会和成昆、陈友谅联手。”想到此处,心中略宽,但思及赵敏诡计多端、心意难测,又自惴惴。 他无可奈何之中,便想与杨逍、范遥等教中素有智计之人商议。由彭莹玉口中得知,韩山童、朱元璋等人近年来攻城掠地,在淮泗一带闯下了好大的地盘,隐然已成为明教在中原的总坛,于是传出号令,命左右光明使、殷韦二王、五散人、五行旗掌旗使等教中首脑,齐赴韩山童据地的濠州相会。 次日清晨,张无忌嘱咐彭莹玉续留大都三日,打探谢逊的讯息,便偕同韩林儿南下前赴淮泗。一入山东境内,便见大队蒙古败兵,曳甲丢盔,蜂拥而来。张韩二人加紧赶路,到得鲁皖边界,已全是明教义军的天下。义军中有人认得韩林儿,急足报到元帅府。 将近濠州时,韩山童已率领朱元璋、徐达、常遇春、邓愈、汤和等大将迎出三十里外。众人久别重逢,俱各大喜。韩山童听儿子说起遭丐帮擒囚,全仗教主相救脱困,更是一再称谢。锣鼓喧天,兵甲耀眼,一行人拥入濠州城中。 张无忌在城中歇息数日,左右光明使、殷韦二王、殷野王、铁冠道人、说不得、周颠、五行旗诸掌旗使得到讯息,陆续自各地来会。 张无忌说起谢逊回归中土、遭丐帮擒去又复失踪等情由。众人均认为,谢逊既为成昆所擒,为今之计,只有即刻查访谢法王、成昆和陈友谅的下落。但谢法王仇家甚多,既落入了对头手中,武林中人又觊觎他的屠龙宝刀,因此谢法王已归中土的讯息决计不可外泄。 张无忌当即派出五行旗下教众,分头赴各处打听。岂知不但成昆的踪迹难觅,连陈友谅也突然音讯杳然,不知去向,营救谢逊之事变成了全无头绪。 这一日说不得前来禀报,说道洪水旗教众在江浙行省的庆元路郊外,见到几名身手矫捷的女子,悄悄跟踪一查,发觉是峨嵋派的女弟子。原来峨嵋派的总山头目前暂安于庆元路的定海,掌门人周芷若与数名大弟子在一所名叫“白衣庵”的观音庙中暂居。由定海往东不远,有一岛名普渡山,是观音菩萨的道场,香火甚盛。峨嵋山本是普贤菩萨的道场,但女尼多拜观音,在观音庵中暂住亦甚自然。 张无忌得报后喜不自胜,便带同杨逍、范遥、韦一笑、说不得四人,备了礼物,前往定海拜访。 不一日来到白衣庵,峨嵋弟子通报进去,周芷若率同静玄、静空等几名大弟子迎接出来。寒暄之后,周芷若得知仍查无谢逊踪迹,淡淡的道:“张教主怎不亲去大都问问郡主娘娘,求她容情放人?”张无忌忙道:“韦蝠王去问过赵姑娘,她说没见到我义父。韦蝠王暗中在汝阳王府探察数次,又窃听他们的谈话,也没发觉任何线索。” 周芷若道:“谢狮王慷慨豪侠,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前辈高人,倘若命丧郡主娘娘之手,小女子说什么要为他老人家报仇雪恨,张教主却多半是不在乎了。”眼中泪珠莹然,泫然欲泣。张无忌道:“若真不幸如此,此仇不共戴天,说什么也要为义父报仇!” 峨嵋派设了素斋,款待明教首脑。饭后,杨逍、范遥等料知教主和周芷若必有些私己话要说,便借故由静玄等人陪着去海边游览。 周芷若向张无忌望了一眼,说道:“张教主,我独个儿修习内功,有些地方不甚明白,想请你指教。你肯教我么?”张无忌讪讪的道:“怎么忽然客气起来啦?你要我教什么,我便教什么。” 周芷若带他来到一间静室之中,请问了一些修练内功的深奥诀窍,张无忌毫不藏私,详尽告知,喜道:“芷若,你能问到这些关窍,足见内功修为颇有长进。以后我天天教你,过得两三年,你的内功就可和我并驾齐驱啦!”周芷若白了他一眼,幽幽的道:“你想骗人,也该拣些教人信得过的话来说。你教不了我一天两天,便去大都那小酒店会赵姑娘啦,又怎能天天教我?” 张无忌道:“上次跟她相见,的的确确是无意中撞见的,我如再瞒了你去见赵姑娘,任你千刀万剐,死而无怨。”周芷若脸上红扑扑地,胸口起伏不定,喘气道:“胡说八道什么?你明知我不会将你千刀万剐。”张无忌笑道:“那么你剁了我两只脚好不好?”周芷若低下了头,眼泪扑簌簌的如珠而落。 张无忌坐到她身旁,搂住她肩头,柔声道:“怎么又伤心啦?”周芷若只哭泣不语。张无忌问之再三,不料越问得紧,她越加伤心。 张无忌罚誓赌咒,说决不负心薄幸。周芷若双手蒙着脸道:“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张无忌道:“咱们大家命苦。鞑子在中国作威作福,谁都是多苦多难。以后咱俩结成夫妻,又将鞑子赶了出去,那就只有欢喜,没有伤心了。” 周芷若抬起头来,说道:“无忌哥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只不过赵敏那小妖女想诱惑你,却不是你三心两意。可是……可是她聪明智慧,武功高强,容貌权势,无不胜我十倍。我终究是争她不过的,与其一生伤心,我……我宁愿学师父一样,削发为尼。唉,咱们峨嵋派的掌门,终究是没一个嫁人的。” 张无忌道:“你始终不放心。这样罢,咱们明日立时动身回到淮泗,我便跟你成亲。”周芷若道:“义父还没找到,再说,你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终究……终究是不成的。”说着又流下泪来。 张无忌道:“义父自然要加紧找寻。到底几时能赶走鞑子,谁也没法逆料。难道等到咱们成了老公公、老婆婆了,再来颤巍巍的拜堂成亲么?老公公、老婆婆拜天地不打紧,可是咱俩生不了孩儿,我张家可就断子绝孙了。”周芷若红着脸噗哧一笑,说道:“好好一个老实人,却不知跟谁去学得这般贫嘴贫舌?” 这一个多月来的愁云惨雾,便在两人一笑之间,化作飞烟而散。 杨逍等回庵后,便和张无忌向周芷若告别,径回濠州。张无忌向周芷若殷殷承诺,待濠州诸事办妥后,便来接她去完婚,又请峨嵋派帮同寻找谢逊。 与此同时,明教义军与元兵大战数场,虽均获胜,损折也极惨重,此后三四个月内,义军势将忙于休养整顿、招募新兵,不克再与元军大战。杨逍、范遥等谈起张无忌与周芷若的交情,得知两人在谢逊主持下已经定婚。范遥等又知张无忌与赵敏之间干系颇不寻常,倘若明教教主娶了蒙古郡主为妻,于抗元复国的大业为害非小,眼见目下并无大事,俱劝张无忌早日与周芷若完婚。张无忌对周芷若原已有言在先,当即允可。杨逍择定六月十五为黄道吉日,和韦一笑二人作为送礼使,奉了张无忌所备的聘礼,前往定海白衣庵,将吉期征得周芷若允可。明教和峨嵋派两处上下喜气洋洋,都为婚事忙了起来。 此时明教威震天下,东路韩山童在淮泗一带迭克大城,西路徐寿辉在鄂北豫南也连败元兵。教主大婚的喜讯传了出去,武林人士的贺礼便如潮水般涌到。昆仑、崆峒诸派与明教向有仇怨,但一来大都万安寺中张无忌出手相救,已于各派有恩,二来周芷若是峨嵋掌门,是以各派掌门也都遣人送礼到贺。崆峒五老的贺礼尤重。 张三丰亲书“佳儿佳妇”四字立轴,一部手抄的《太极拳经》,命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大弟子到贺。其时杨不悔已与殷梨亭成婚,一同来到濠州。张无忌笑着上前请安,大声叫道:“六师婶!”杨不悔满脸通红,拉着他手,回首前尘,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张无忌生怕陈友谅、宋青书奸心未息,乘机为害,当下派韦一笑为谢礼使,前赴武当,暗中将宋青书害死莫声谷、又图谋害张三丰之事,详细跟韦一笑说了,嘱咐他上武当山拜见张三丰后,便与俞岱岩、张松溪为伴,防备陈友谅的奸谋,须待宋远桥等回归武当,再行告辞。韦一笑狠狠的道:“自从遵奉教主的训谕,韦一笑不敢再吸人血,这一次撞到了这两个奸贼,非将他二人吸个血干皮枯不可。”张无忌忙道:“谢法王落在何处,或可从陈友谅身上追查出来,咱们只可生擒,不能随便杀了他。宋青书是我宋大师伯的独生爱子,武当派未来的掌门,须得由武当派自行清理门户,免伤我宋大师伯之情。”韦一笑答应了,拜别而去。 到得六月初十,峨嵋众女侠携带礼物,来到濠州,周芷若自在濠州东南钟离城的一座大宅中等候。丁敏君托人带来贺礼,人却未到。 六月十五正日,明教上下人众个个换了新衣。拜天地的礼堂设在濠州第一大富绅的厅上,悬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簇。张三丰那幅“佳儿佳妇”四字大立轴悬在居中。殷天正为男方主婚,常遇春为女方主婚。铁冠道人为濠州总巡,部署教中弟子四下巡查,以防敌人混入捣乱。汤和、邓愈统率义军精兵,在城外驻扎防敌。 这日上午,少林派、华山派也派人送礼到贺。殷野王率领天鹰旗下教众,带领花轿、吹鼓手、赞礼生等到钟离城迎亲。 申时一刻,花轿抬着新娘来到男家。吉时已届,号炮连声鸣响。众贺客齐到大厅,赞礼生朗声赞礼,宋远桥和殷梨亭陪着张无忌出来。丝竹之声响起,众人眼前一亮,只见八位峨嵋派青年女侠,陪着周芷若婀婀娜娜的步入大厅。周芷若身穿大红锦袍,凤冠霞帔,脸罩红巾。男左女右,新郎新娘并肩而立。赞礼生朗声喝道:“拜天!” 张无忌和周芷若正要在红毡毹上拜倒,忽听得大门外一人娇声喝道:“且慢!”青影闪动,一个青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庭中,却是赵敏。 群豪一见到是她,登时纷纷呼喝起来。明教和各大门派高手不少人吃过她的苦头,没料到她竟敢孤身闯入险地。性子莽撞些的便欲上前动手。 杨逍双臂一张,也喝一声:“且慢!”向众人道:“今日是敝教教主和峨嵋派掌门大喜之日,赵姑娘光临到贺,便是我们嘉宾。众位且瞧峨嵋派和明教的薄面,将旧日梁子暂且放过一边,不得对赵姑娘无礼。”他向说不得和彭莹玉使个眼色,两人已知其意,绕到后堂,即行出去查察,且看赵敏带了多少高手同来。杨逍向赵敏道:“赵姑娘请这边上坐观礼,回头在下再敬姑娘三杯水酒。” 赵敏微微一笑,说道:“我有几句话跟张教主说,说毕便去,容日后再行叨扰。”杨逍道:“赵姑娘有什么话,待行礼之后再说不迟。”赵敏道:“行礼之后,已经迟了!”杨逍和范遥对望一眼,知她今日是存心前来搅局,无论如何要立时阻止,免得将一场喜庆大事闹得尴尬狼狈,满堂不欢。 杨逍踏上两步,说道:“咱们今日宾主尽礼,赵姑娘务请自重。”他已打定了主意,赵敏若要捣乱,只有迅速出手点她穴道,制住她再说。 赵敏向范遥道:“苦大师,人家要对我动手,你帮不帮我?”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勉强不来了!” 赵敏道:“我偏要勉强。”转头向张无忌道:“张无忌,你是明教教主,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作不作数?” 张无忌眼见赵敏到来,心中早已怦怦乱跳,只盼杨逍能打开僵局,劝得她好好离去,听她突然问到自己,只得答道:“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赵敏道:“那日我救了你俞三伯和殷六叔之命,你答应为我做三件事,不得有违,是也不是?” 张无忌道:“不错。你要我借屠龙宝刀一瞧,你不但已瞧到了,还将宝刀盗了去。”这数十年来,江湖上人人关心这“武林至尊”屠龙刀的下落,忽听得已入赵敏手中,登时群情耸动。 赵敏道:“到底屠龙刀在何人手中,只金毛狮王谢大侠才知,你可亲自去问他。” 谢逊已返中原之事,群豪多不知闻,听她提及“金毛狮王”,满堂喧哗之声登寂。 张无忌道:“我义父现下身在何处,我日夕挂念,甚盼姑娘示知。”赵敏微微一笑,说道:“我要你做三件事,言定只须不违武林中侠义之道,你就须得遵从。借屠龙刀一观之事,虽做得不大道地,但这把刀我终究是见到了,后来宝刀被盗,也不能怪你。这第一件事,算你已经办到。现下我有第二件事要办。张无忌,当着天下众位英雄豪杰之前,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张无忌道:“你要我办什么事?” 杨逍插口道:“赵姑娘,你有什么事要奉托敝教教主,既有约定在先,只要不背武林道义,别说张教主可以应允,便敝教上下,也当尽心竭力。此刻是张教主和新夫人参拜天地的良辰吉时,别事暂且搁开,请勿多言阻挠。”说到后来,口气已颇严厉。 第1778章 倚天屠龙记(165) 赵敏却神色自若,竟似没将这位威震江湖的明教光明左使放在心上,懒洋洋的道:“我这件事可更加要紧,片刻也延搁不得。”走上几步,到了张无忌身前,提高脚跟,在他耳边轻声道:“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与周姑娘拜堂成亲。”张无忌一呆,道:“什么?”赵敏道:“这就是第二件事。至于第三件,以后我想到了再跟你说。” 她这几句话虽说得甚轻,但周芷若和站得较近的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以及陪伴新娘的峨嵋八女却都听见了,各人都不禁色为之变。峨嵋八女在衣袖中暗暗捏紧了拳头,倘若赵敏再口出不逊之言,辱及峨嵋掌门,免不了要给她吃些苦头。 张无忌摇头道:“此事恕难从命。”赵敏道:“你答允过的话不作数么?”张无忌道:“咱们言明在先,不得违背侠义之道。我和周姑娘既有夫妇之约,倘若依你所言,便违背了这个‘义’字。”赵敏冷笑道:“你若与她成婚,才真是不孝不义。大都游皇城之时,难道你没见到你义父如何遭人暗算?”张无忌怒火上升,大声道:“赵姑娘,今日我敬你是客,让你三分,若再胡说八道,得罪莫怪!”赵敏道:“这第二件事,你是不肯依我的了?” 张无忌想起她以郡主之尊,不惜抛头露面,在群豪之前求恳自己别要行礼成婚,原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片痴心,不由得心软,柔声道:“赵姑娘,事已如此,你还是一切……一切看开些罢。我张无忌是村野匹夫,不配……不配……” 赵敏道:“好,你瞧瞧这是什么?”张开右手,伸到他面前。 张无忌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全身发抖,颤声道:“这……这是我……” 赵敏迅速合拢手掌,将那物揣入了怀里,说道:“我这第二件事,你依不依从,全由得你。”说着转身便向大门外走去。 她掌中有什么东西,何以令张无忌一见之下竟这等惊惶失措,谁也没法瞧见。周芷若双目让红巾遮住了,只听得张无忌和赵敏的对答,更丝毫见不到外间的物事。 张无忌急道:“赵……赵姑娘,且请留步。”赵敏道:“你要就随我来,不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亲。男儿汉狐疑不决,别遗终身之恨!”她口中朗声说着这几句话,脚下并不停留,直向大门外走去。张无忌急叫:“赵姑娘且慢,一切从长计议!”眼见她反而加快脚步,忙抢上前去,叫道:“好,就依你,今日便不成婚。”赵敏停步道:“那你跟我来。” 张无忌回过头来,见周芷若亭亭而立,心中歉仄无已,待要向她解释几句,却见赵敏又向外走去,眼前之事紧急万分,须得当机立断,一咬牙,便追向赵敏身后。 张无忌刚追到大门边,突然间身旁红影闪动,一人迫到了赵敏身后,红袖中伸出纤纤素手,五根手指向赵敏头顶疾插而落。这一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 张无忌心念一动:“这一招好厉害!芷若从何处学得如此精妙的武功?”眼见她手掌已将赵敏顶门罩住,五指插落,立是破脑之祸,不及细想,窜上前去便扣周芷若的脉门。周芷若左手手肘倏地撞来,波的一声轻响,正中他胸口。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立时发动,卸去了这一撞劲力,但已感胸腹间气血翻涌,脚下微一踉跄。范遥眼见危急,心念旧主,不忍任她顶破脑裂,伸掌向周芷若肩头推去。周芷若左手微挥,轻轻拂出,范遥手腕一阵酸麻,这一掌便推不出去。 但这么一阻,赵敏已向前抢了半步,避开了脑门要害,只感肩头一阵剧痛,周芷若右手五指已插入她右肩近颈之处。张无忌“啊”的一声,伸掌向周芷若推去。 周芷若头上所罩红布并未揭去,听风辨形,左掌回转,便斩他手腕。张无忌绝不想和她动手,只是见她招数太过凌厉,一招间便能要了赵敏性命,迫于无奈,只有招架劝阻。周芷若上身不动,下身不移,双手连施八下险招。张无忌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这才挡住。八攻八守,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便即过去。大厅上群豪屏气凝息,无不惊得呆了。 赵敏肩受重伤,摔倒在地,五个伤孔中血如泉涌,登时便染红了半边衣裳。 周芷若霍地住手不攻,说道:“张无忌,你受这妖女迷惑,竟要舍我而去么?”张无忌道:“芷若,请你谅解我的苦衷。咱俩婚姻之约,张无忌决不反悔,只稍迟数日……”周芷若冷冷的道:“你去了便休再回来,只盼你日后不要反悔!” 赵敏咬牙站起,一言不发的向外便走,肩头鲜血,点滴溅开,满地都是。 群豪虽见过江湖上不少异事,但今日亲见二女争夫,血溅华堂,新娘子头遮红巾,而以神奇之极的武功毁伤情敌,无不神眩心惊,谁也说不出话来。 张无忌一顿足,说道:“义父于我恩重如山,芷若,芷若,盼你体谅。”说着向赵敏追了出去。 殷天正、杨逍、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等不明其中原因,谁也不敢拦阻。 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遮脸红巾,朗声说道:“各位亲眼所见,是他负我,非我负他。自今而后,周芷若和姓张的恩断义绝。”说着揭下头顶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抛开凤冠,双手一搓,满掌珍珠尽数成为粉末,簌簌而落,说道:“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殷天正、宋远桥、杨逍等均欲劝慰,要她候张无忌归来,问明再说,却见周芷若双手一扯,嗤的一响,一件绣满金花的大红长袍撕成两片,抛在地下,随即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上了屋顶。 杨逍、殷天正等一齐追上,只见她轻飘飘的有如一朵红云,向东而去,轻功之佳,竟似不下于青翼蝠王韦一笑。杨逍等料知追赶不上,怔了半晌,回入厅来。 一场喜庆大事让赵敏这么一闹,转眼间风流云散,明教上下固脸上无光,前来道贺的群豪也十分没趣。众人纷纷猜测,不知赵敏拿了什么要紧物事给张无忌看了,以致令他急急追出,听他言中含意,似乎此事和谢逊有重大关连,但其中真相却谁也不知。 峨嵋众女低声商议几句,便即气愤愤的告辞。殷天正连声致歉,说务当率领无忌前来定海白衣庵郑重谢罪,再办婚事,千万不可伤了两家和气。峨嵋众女不置可否,当即分头前去寻觅周芷若,群雌粥粥,痛斥男子汉薄幸无良。 原来赵敏握在掌中给张无忌看的,乃是一束淡黄色头发。张无忌一见,立时认出是谢逊的头发。谢逊上代有色目血统,面貌形相与中华人士无异,一头长发却是淡黄色。张无忌心想谢逊的头发既遭赵敏割下一截,自必已入她掌握之中。自己如和周芷若拜了天地,她一怒之下,不是去杀了谢逊,便是于他不利,可是当着群豪之前,却又不能向周芷若解释苦衷。众贺客之中,除了明教和武当派、峨嵋派诸人之外,几乎人人欲得谢逊而甘心,不是报复昔日他大肆杀戮之仇,便是意图夺取屠龙宝刀。是以他一见赵敏奔出,明知万分对不起周芷若,终以义父性命为重,不及解释,便跟着追去。 他出了大门,只见赵敏发足疾奔,肩头鲜血沿着大街一路滴将过去。他吸一口气,窜出数丈,拦在她身前,说道:“赵姑娘,你别逼我做不义之人,受天下英雄唾骂。” 赵敏肩头受伤颇重,初时凭着一口真气支持,勉力而行,待得听了这几句话,说道:“你……你……”真气一泄,登时摔倒。张无忌俯身道:“你先跟我说,我义父在那里?”赵敏道:“你带着我去救他,我给……给你……指路。”张无忌道:“他老人家性命可是无恙?”赵敏有气没力的道:“你义父……义父在成昆手里。” 张无忌听到“成昆”两字,虽早已料到,但当真证实,仍不禁心胆俱裂。赵敏道:“你一个人不成,叫……叫杨逍他们同去……”说着伸手指向西方,突然间脑袋向后一仰,晕了过去。 张无忌想像义父此刻的苦楚危难,五内如焚,当即抱起赵敏,匆匆撕下衣襟,替她裹了伤口,招手命街旁一个明教教徒过来,嘱咐道:“你快去禀报杨左使,命他急速率领众人,向西赶来,说我有要事吩咐。”那教徒答应了,飞奔着前去禀报。 张无忌心想早到一刻好一刻,世事难料,说不定只半刻之间的延搁,便救不到义父性命,抱着赵敏,快步走到城门边,命守门士卒牵过一匹健马,飞身而上,向西急驰。 驰了数里,只觉怀中赵敏的身子渐渐寒冷,伸手搭她脉搏,但觉跳动微弱,他惊慌起来,揭开她裹着伤口的衣襟,只见五个指孔深及肩骨,伤口旁肌肉尽呈紫黑,显是中了一门极恶毒的奇门外功。 他大是惊疑:“芷若是峨嵋弟子,如何会使这般阴毒武功?她出招凌厉狠辣,更胜于灭绝师太,那是什么缘故?”眼见若不急救,赵敏登时便要毒发身死,他一身新郎装束,身边如何会带有疗毒的药物?微一沉吟,跃下马背,抱着她往左首山上窜去,四下张望,寻找去毒的草药,但一时之间,连最寻常的草药也没法找到。 他一颗心怦怦乱跳,转过几个山坳,口中不住喃喃祷祝。突然间眼睛一亮,只见右前方一条小瀑布旁生着四五朵红色小花,这是“佛座小红莲”,颇有去毒之效。虽说此时正当仲夏,百花盛放,但这红花恰能在此处觅到,也当真天幸。他心中大喜,抱着赵敏越过两道山涧,摘下红花嚼烂了,一半喂入赵敏口中,一半敷在她肩头,这才抱起她,向西疾奔。 奔出三十余里,赵敏嘤咛一声,醒了过来,低声道:“我……我可还活着么?”张无忌见“佛座小红莲”生效,心中大喜,笑道:“你觉得怎样?”赵敏道:“肩上痒得很。唉,周姑娘这一手功夫当真厉害。” 张无忌将她轻轻放下,再看她肩头时,只见黑气丝毫不淡,她脉搏却已不如先前微弱。张无忌略一沉吟,知道“佛座小红莲”药性太缓,不足以拔毒,于是俯口到她肩头,将伤口中毒血一口口的吸将出来,吐在地下,腥臭之气,冲鼻欲呕。赵敏星眸回斜,伸手抚摸着他头发,叹道:“无忌哥哥,这中间的原委,你终于想到了吗?” 张无忌吸完了毒血,到山溪中漱了口,回来坐在她身畔,问道:“什么原委?”赵敏道:“周姑娘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地会这等阴毒的邪门武功?”张无忌道:“我也觉奇怪,不知是谁教她的。”赵敏嫣然一笑,道:“定是魔教的小淫贼教的了。” 张无忌笑道:“魔教中魔头虽多,谁也不会这门武功,只有青翼蝠王吸人颈血,张无忌吸人肩血,差相仿佛。”随即又问:“我早料到义父落入了成昆手中,却始终查不到半点消息。义父此刻到底在那里?” 赵敏道:“我带你去设法营救便是。在什么地方,却是布袋和尚说不得。我一说,你飞奔前去,便抛下我不管了。”张无忌叹道:“我总不见得如此无情无义罢?” 赵敏道:“为了你义父,你肯抛下你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何况是我?”说着慢慢斜倚在他身上,说道:“今日耽误了你的洞房花烛,你怪我不怪?” 不知如何,张无忌此刻心中甚感喜乐,除了挂念谢逊安危之外,比之将要与周芷若拜堂成亲那时更加平安舒畅,到底是什么原因,却也说不上来,然而要他承认欢喜赵敏搅坏了喜事,可又说不出口,只得道:“我自然怪你。日后你与那一位英雄潇洒的郡马爷拜堂之时,我也来大大捣乱一场,决不让你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 赵敏苍白的脸上一红,笑道:“你来捣乱,我一剑杀了你。”张无忌忽然叹了口气,黯然不语。赵敏道:“你叹什么气?”张无忌道:“不知道那位郡马爷前生做了什么大善事,修来这样的好福气。”赵敏笑道:“你现下再修,也还来得及。”张无忌心中怦然一动,问道:“什么?”赵敏脸一红,不再接口了。 说到这里,两人谁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谈,休息一会,张无忌再为她敷药,抱起她又向西行。赵敏靠在他肩头,粉颊和他左脸相贴,张无忌鼻中闻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着的是软玉温香,不由得意马心猿,神魂飘荡,倘若不是急于要去营救义父,真的要放慢脚步,在这荒山野岭中就这么无止无休的永远走下去了。 两人这一晚便在濠州西郊荒山中露宿一夜,次日到了一处市镇,在小药店中买了些清毒疗伤的药物,给赵敏内服外敷,再买了两匹健马。赵敏毒伤一时难以拔净,身子虚弱,无力单独骑马,只好靠在张无忌身上,两人时时换马,同鞍而乘。如此行了五日,已到河南江北行省境内,又向北行,数日后过了许州,将到新郑。 这日正行之间,忽见前面尘头大起,有百余骑疾驰而来,只听得铁甲锵锵,正是蒙古的骑兵。张无忌将马勒在一旁,让开了道。蒙古骑兵队驰过,数十丈后又是一队骑者,这群人行列不整,或前或后,行得疏疏落落,张无忌一瞥之下,见人群中竟有“神箭八雄”在内,暗叫:“不好!”忙转过了头。 这二十余人见他衣饰华贵,怀中抱着个青年女子,两人的脸都向着道旁,也均不以为意,神箭八雄亦无一人知觉,待这一批人过完,张无忌拉过马头,正要向前再行,忽听得蹄声轻捷,三乘马如飞冲到。中间是匹白马,马上乘客锦袍金冠,两旁各是一匹栗马,鞍上赫然是鹿杖客、鹤笔翁玄冥二老。 张无忌待要转身,鹿杖客已见到了二人,叫道:“郡主娘娘休慌,救驾的来了。”鹤笔翁当即纵声长啸。“神箭八雄”等听到啸声,圈转马头,将两人围在中间。 第1779章 倚天屠龙记(166) 张无忌一怔,向怀中的赵敏望去,似说:“你安排下伏兵,向我袭击吗?”却见她神色忧急,登知错怪了她,心中立时舒坦。只听赵敏说道:“哥哥,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爹爹好罢?”张无忌听她叫出“哥哥”两字,才留神白马鞍上那个锦袍青年,认得他是赵敏之兄库库特穆尔,汉名叫作王保保。张无忌曾在大都见过他两次,只因此刻全神贯注于玄冥二老身上,没去留心旁人。 王保保乍见娇妹,不禁又惊又喜,他虽在万安寺中见过张无忌,但当时事态匆匆,没记得他相貌,皱眉道:“妹子,你……你……”赵敏道:“哥哥,我中了敌人暗算,身受毒伤不轻,幸蒙这位张公子救援,否则今天见不到哥哥了。” 鹿杖客将嘴凑到王保保耳边,低声道:“小王爷,那便是魔教的教主张无忌。” 王保保登时想起,当日在大都万安寺中,救出反元群雄的便就是他,只道赵敏受他挟制,在他胁迫之下,方出此言,右手一挥,玄冥二老已欺到张无忌左右五尺之处,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弯弓搭箭,对准他后心。 王保保朗声道:“张教主,你武功再强,总是双拳难敌四手,快放下我妹子,今日咱们两下各不相犯,我王保保言而有信,不须多疑。” 张无忌心想:“赵姑娘毒伤甚重,随着我千里奔波,不易痊可,既与她兄长相遇,还是让她随兄而去,于她身子有益。”便道:“赵姑娘,令兄要接你回去,咱们便此别过,只请示知我义父所在,我自去设法相救。咱们后会有期。”说到这里,不禁黯然神伤,明知和她汉蒙异族,官民殊途,双方仇怨甚深,但临别之际,实不胜恋恋之情。 不料赵敏说道:“我始终没跟你说谢大侠的所在,自有深意,我只答应带你前去找他,却不能告诉你地方。”张无忌一怔,道:“你重伤未愈,跟着我长途跋涉,大是不宜,还是与令兄同归的为是。”赵敏满脸执拗之色,道:“你若撇下我,便不知谢大侠的所在。我身子一天好一天,路上走走,反而好得快,回到王府去,可闷也闷死了我。” 张无忌向王保保道:“小王爷,你劝劝令妹罢。”王保保大奇,心念一转,冷笑道:“嘿嘿,你装模作样,弄什么鬼?你手掌按在我妹子死穴之上,她自然只好遵你吩咐,嘴里胡说八道。”张无忌一跃而起,纵身下地。 神箭八雄中有二人只道他要出手向王保保袭击,飕飕两箭,向他射来,风声劲急。张无忌左手一引一带,使出乾坤大挪移神功,两枝狼牙箭回转头去,劲风更厉,啪啪两响,将发箭二人手中的长弓劈断。若非那二人闪避得快,还得身受重伤。双箭余势不衰,疾插入地,箭尾雕翎兀自颤动不已。众人无不骇然。 张无忌离得赵敏远远地,说道:“赵姑娘,你先回府养好伤势,我等再谋良晤。”赵敏摇头道:“王府中的医生那里有你医道高明?你送佛送上西天罢。” 王保保见张无忌远离妹子,但妹子仍执意与他同行,不由得又惊诧,又气恼,向玄冥二老道:“有烦两位保护舍妹,咱们走!”玄冥二老应道:“是!”走到赵敏马旁。 赵敏朗声道:“鹿鹤二位先生,我有要事须随同张教主前去办理,正嫌势孤力弱,你二位随我同去罢。”玄冥二老向王保保望了一眼,鹿杖客道:“魔教的大魔头行事邪僻,郡主不宜和他多所交往,还是跟小王爷一起回府的为是。”赵敏秀眉微蹙,道:“两位现下只听我哥哥的话,不听我话了么?”鹿杖客陪笑道:“小王爷是出于爱护郡主的好意。”赵敏哼了一声,向王保保道:“哥哥,我行走江湖,早得爹爹允可,你不用为我担忧,我自己会当心的。你见到爹爹时,代我问候请安。” 王保保知父亲向来宠爱娇女,原也不敢过份逼迫,但若任由她孤身一人随魔教教主而去,无论如何不能放心,见她伏在马鞍之上,娇弱无力,却提缰便欲往西,当即张开双臂拦住,说道:“好妹子,爹爹随后便来,你稍待片刻,禀明了爹爹再走不迟。” 赵敏笑道:“爹爹一到,我便走不成了。哥哥,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别来管我。” 王保保再向张无忌打量,见他长身玉立,英气勃勃,听着妹子的语气,显已钟情于他,心想明教造反作乱,乃是大大的叛逆、朝廷的对头,妹子竟受此魔头蛊惑,为祸非小,左手一挥,喝道:“先将这魔头拿下了!” 鹿杖客挥动鹿杖,鹤笔翁舞起鹤笔,化作一片黄光,两团黑气,齐向张无忌身上罩下。赵敏深知玄冥二老厉害,张无忌武功虽强,但以一敌二,手中又无兵刃,生怕伤到了他,叫道:“玄冥二老,你们要是伤了张教主,我禀明爹爹,可不能相饶。” 王保保怒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玄冥二老,你们杀了这小魔头,父王和我均有重酬。”他顿了一顿,又道:“鹿先生,小王加赠四名美女,定教你称心如意。” 他兄妹二人一个下令要杀,一个下令不得损伤,倒使玄冥二老左右做人难了。鹿杖客向师弟使个眼色,低声道:“捉活的。”张无忌突然展开圣火令上所载武功,上身微斜,右臂弯过,从莫名其妙的方位转了过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鹿杖客一个耳光,喝道:“你倒捉捉看!”鹿杖客突然吃了这个大亏,又惊又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心神不乱,将一根鹿头杖使得风雨不透。张无忌欲待再使偷袭,一时之间却也无法可施。 赵敏马缰一提,纵马便行。王保保马鞭挥出,唰的一鞭,打上她坐骑的左眼。那马吃痛,长声嘶鸣,前足提起。赵敏伤后虚弱,险些从鞍上摔下,怒道:“哥哥,你定要拦我么?”王保保道:“好妹子,你听我话,回家后哥哥慢慢跟你赔罪。” 赵敏道:“哥哥,你若阻止了我,有一个人不免死于非命。张教主从此恨我入骨,你妹子……你妹子也就难以活命了。”王保保道:“妹子说那里话来?汝阳王府中高手如云,自能保护你周全。这小魔头别说出手伤你,便想要再见你一面,也未必能够。”赵敏叹道:“我就怕不能再见他。那我……我就不能活了。”他兄妹二人情谊甚笃,向来无话不说,赵敏情急之下,竟毫不隐瞒,将倾心于张无忌的心意坦然说了出来。 王保保怒道:“妹子你忒也胡涂,你是蒙古王族,堂堂的金枝玉叶,怎能向蛮子贱狗垂青?若让爹爹得知,岂不气坏了他老人家?”左手一挥,又有三名好手上前夹攻。张无忌和玄冥二老此时各运神功,数丈方圆之内劲风如刀,那三名好手怎插得下手去? 赵敏叫道:“张公子,你要救义父,须得先救我。” 王保保见妹子意不可回,心下焦急,伸臂将她抱过,放在身前鞍上,双腿一夹,纵马便行。赵敏的武功本较兄长为高,但重伤后全无力气,只有张口大呼:“张公子救我,张公子救我!” 张无忌呼呼两掌,使上了十成劲力,将玄冥二老逼得倒退三步,展开轻功,向王保保马后追来。玄冥二老和其余三名好手大惊,随后急追。张无忌每当五人追近,便反手向后拍出数掌,九阳神功威力奇大,每掌拍出,玄冥二老便须闪避,不敢直撄其锋。如此连阻三阻,张无忌追及奔马,纵身跃起,抓住王保保后颈。这一抓之中暗藏拿穴手法,王保保上身登时酸麻,双臂放开了赵敏,身子已给张无忌提起,向鹿杖客投去。鹿杖客忙张臂接住,张无忌已抱起赵敏,跃离马背,向左首山坡上奔去。 鹤笔翁和其余好手大声呼喝,随后追来。可是这山峰高达数百丈,登高追逐,最是考较轻功,玄冥二老内力极强,轻功却非一流,反是另外四五人追在鹤笔翁之前。张无忌在山上拾起几块石头,连珠掷出,登时有人中石,骨碌碌的滚下山来。余人暗自吃惊,虽在小王爷监视之下不敢停步,脚下却放得缓了。 眼见张无忌抱着赵敏越奔越高,再也追赶不上。王保保破口大骂,连叫:“放箭,放箭!”自己也弯弓搭箭,飕的一箭向张无忌后心射去。他弓力甚劲,但终于相距太远,箭尖离张无忌后心尚有丈余,羽箭便即掉落。 赵敏抱着张无忌头颈,知众人已追赶不上,一颗心才算落地,叹道:“总算我有先见之明,没告知你谢大侠的所在,否则你这没良心的小魔头焉肯出力救我。”张无忌转过一个山坳,脚下仍丝毫不缓,说道:“你跟我说了我义父所在,自己回府养伤,岂不两全其美?又何苦既得罪了兄长,又陪着我吃苦?”赵敏道:“我既决意跟着你吃苦,这个兄长嘛,迟早总是要得罪的。你跟周姑娘拜了天地,那我还算什么?我只怕你不许我跟着你,别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张无忌虽知她对自己甚好,但有时念及,总想这不过是少女怀春,一时意动,没料到她竟粪土富贵,弃尊荣如敝屣,一往情深若此;低头见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情意盈盈,眼波流动,说不尽的娇媚无限,忍不住俯下头去,在她微微颤动的樱唇上一吻。 一吻之下,赵敏满脸通红,激动之余,竟尔晕去。张无忌深明医理,料知无妨,心中却又加深了一层感激,突然想起:“芷若待我,那有这般好!” 赵敏晕去一阵,便即醒转,见他若有所思,问道:“你在想什么?定是想周姑娘了?”张无忌也不隐瞒,点了点头,说道:“我想到很对她不起。”赵敏道:“你后悔不后悔?”张无忌道:“当时我要跟她拜堂成亲,想到你时,不由得好生伤心;此刻想到了她,却又对她好生抱歉。” 赵敏微笑道:“那你心中对我爱得多些,是不是?”张无忌道:“老实跟你说罢,我对你是又爱又恨,对芷若是又敬又怕。”赵敏笑道:“哈哈!我宁可你对我又爱又怕,对她是又敬又恨。”张无忌笑道:“现下又不同了。我对你是又恨又怕,恨的是你拆散了我美满姻缘,怕的是你不肯赔我。”赵敏道:“赔什么?”张无忌笑道:“今日要你以身相代,赔还我的洞房花烛。”赵敏满脸飞红,忙道:“不,不!那要将来跟我爹爹说好……等我向哥哥赔礼疏通,这才……这才……”张无忌道:“要是你爹爹一定不肯呢?”赵敏叹道:“那时我嫁魔随魔,只好跟着你这小魔头,自己也做个小魔婆了。” 张无忌板起了脸,喝道:“大胆妖女,跟着张无忌这淫贼造反作乱,该当何罪?”赵敏也板起了脸,正色道:“罚你二人在世上做对快活夫妻,白头偕老,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得超生。”两人说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 忽听得前面一人朗声道:“郡主娘娘,小僧奉王爷之命,迎接郡主回府。”只见山后转出二十余名番僧,都身穿红袍。张无忌认得这些番僧的衣饰,那晚在万安寺高塔之下,他们曾出手拦截自己,武功着实了得,幸好韦一笑去汝阳王府放火,才将他们引开,否则要救六大派群豪,委实不易。 当先一名番僧双手合什,躬身说道:“郡主身上有伤,王爷极是耽心,吩咐小僧,迎接郡主芳驾。”说着举了举手上的一只白鸽。赵敏知道是兄长以白鸽传讯,通知了父亲,是以为这群番僧迎头截住,问道:“我爹爹在那里?”那番僧道:“王爷便在山下相候,急欲瞧瞧郡主伤势如何。” 张无忌情知多言无益,大踏步便往前闯去,喝道:“要命的,快快让道,否则莫怪我手下无情。”两名番僧并肩踏上一步,各出右掌当胸推到。张无忌左掌挥出,一引一带,将两僧的掌力撞了回去。 两名番僧齐声叫道:“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似是念咒,又似骂人。赵敏不懂他们的咒语,叫道:“你才阿米阿米哄!”两名番僧登登登退了三步,其后两名番僧各出右掌,分别伸掌抵住一僧背心,将他们推了回来。两名番僧招式不变,又是一招“排山掌”击至。张无忌要以乾坤大挪移心法将二僧劲力化开,不料手指刚触及二僧掌缘,竟尔牢牢黏住。两名番僧大叫:“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张无忌连挣两下,都没能挣脱,只得运起九阳神功反击过去。 这一次却没将两名番僧推动,但见二僧身后二十二名番僧已排成两列,各出右掌,抵住前人后心。张无忌猛然想起:“曾听太师父言道,天竺武功中有一门并体连功之法。这二十四个番僧集力和我对掌,我内力再强,终究敌不过二十四人合力。”他生怕更有追兵到来,一声清啸,手上已加了三成力,突然往斜里推出,跟着身子向左闪开,这一来,二十四名番僧的劲力已不能联成一条直线,前面六名番僧收不住脚步,直冲过来。张无忌双手连挥,啪啪啪啪啪啪六响过去,六名番僧摔倒在地,口喷鲜血。其后的第七、第八名番僧跟着冲到,挥掌击至。 张无忌右掌拍出,与二僧双掌相接,微一凝力,正要运劲斜推,忽听得背后脚步轻响,有人挥掌拍来。他左掌向后拍出,待要将这掌化开,可是他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全恃九阳神功为根,此时全力对付身前十八名番僧合力,拍向身后这一掌已只不过平时的二成功力。但觉一股阴寒之气从掌中直传过来,霎时间全身发颤,身形一晃,俯身扑倒。原来正是鹿杖客以玄冥神掌忽施偷袭。 赵敏惊呼:“鹿先生,住手!”扑上去遮住张无忌身子,喝道:“那一个敢再动手?”鹿杖客本想补上一掌,就此结果了这个生平第一劲敌的性命,但见郡主如此相护,只得罢手退开。他纵声长啸,示意已然得手,招呼同伴赶来,说道:“郡主娘娘,王爷只盼郡主回府,并无他意。此人是大逆不道的反叛,郡主何苦如此?” 赵敏心中气苦,本想狠狠申斥他一番,但转念一想,莫要激动他怒气,竟尔伤了张无忌性命,当下忍住了口边言语,扶起张无忌。 第1780章 倚天屠龙记(167) 过不多时,鸾铃声响,三骑马从山道上驰来,一是鹤笔翁,一是王保保,最后一人竟是汝阳王亲自到了。三人驰到近处,翻身下马,汝阳王皱眉道:“敏敏,你怎么了?干么不听哥哥的话,在这里胡闹?” 赵敏眼泪夺眶而出,叫道:“爹,你叫人这样欺侮女儿。”汝阳王上前几步,伸手要去拉她。赵敏右手翻转,白光闪动,已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叫道:“爹,你不依我,女儿今日死在你面前。”汝阳王吓得退后两步,颤声道:“有话好说,快别这样!你……你要怎样?” 赵敏伸左手拉开自己右肩衣衫,扯下绷带,露出五个指孔,其时毒质已去,伤口未愈,血肉模糊,更是可怖。汝阳王见她伤得这样厉害,心疼爱女,连声道:“怎样了?怎样了?干么伤得这等厉害?” 赵敏指着鹿杖客道:“这人心存不良,意欲奸淫女儿,我抵死不从,他……他……便抓得我这样,求爹爹……爹爹作主。”鹿杖客只吓得魂飞天外,忙道:“小人斗胆也不敢,岂……岂有此事?”汝阳王向他怒目瞪视,哼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韩姬之事,我已宽恩不加追究,却又冒犯起我女儿来了。拿下!” 这时他随侍的武士已先后赶到,听得王爷喝令拿人,虽知鹿杖客武功了得,还是有四名武士欺近身去。鹿杖客又惊又怒,心想他父女骨肉至亲,郡主恼我伤她情郎,竟来反咬我一口,常言道“疏不间亲”,郡主又诡计多端,我怎争得过她?挥掌将四名武士逼退,叹道:“师弟,咱们走罢!” 鹤笔翁尚自迟疑。赵敏叫道:“鹤先生,你是好人,不像你师兄是好色之徒,快将你师兄拿下,我爹爹升你做个大官,重重有赏。”玄冥二老武功卓绝,只因热中于功名利禄,这才以一代高手身分,投身王府以供驱策。鹤笔翁素知师兄好色贪淫,听了赵敏之言,倒也信了七八成,升官之赏又令他怦然心动,一时犹豫难决。 鹿杖客脸色惨然,颤声道:“师弟,你要升官发财,便来拿我罢。”鹤笔翁叹道:“师哥,咱们走罢!”和鹿杖客并肩而行。 玄冥二老威震京师,汝阳王府中众武士对之敬若天神,谁敢出来阻挡?汝阳王连声呼喝,众武士只虚张声势、装模作样的叫嚷一番,眼见玄冥二老扬长下山去了。 汝阳王道:“敏敏,你既已受伤,快跟我回去调治。”赵敏指着张无忌道:“这位张公子见鹿杖客欺侮我,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哥哥不明究里,反说他是什么叛逆反贼。爹爹,我有一件大事要跟张公子去办,事成之后,再同他来一起叩见爹爹。” 汝阳王听她言中之意,竟是要委身下嫁此人,听儿子说这人竟是明教教主,他这次离京南下,便是为了调兵遣将,对付淮泗和豫鄂一带的明教反贼,如何能让女儿随此人而去?问道:“你哥哥说,这人是魔教的教主,这没假罢?” 赵敏道:“哥哥就爱说笑。爹爹,你瞧他有多大年纪,怎能做反叛的头脑?” 汝阳王打量张无忌,见他不过二十二三岁年纪,受伤后脸色憔悴,失去英挺秀拔之气,更加不像是个统率数十万大军的大首领。但他素知女儿狡谲多智,又想明教为祸邦国,此人就算不是教主,多半也是魔教中的要紧人物,须纵他不得,便道:“将他带到城里,细细盘问。只要不是魔教中人,我自有升赏。”他这样说,已顾到了女儿面子,免得她当着这许多人面前恃宠撒娇。 四名武士答应了,便走近身来。赵敏哭道:“爹爹,你真要逼死女儿么?”匕首向胸口刺进半寸,鲜血登时染红衣衫。汝阳王惊道:“敏敏,千万不可胡闹。”赵敏哭道:“爹爹,女儿不孝,已私下和张公子结成夫妇。你就放女儿去罢。否则我立时便死在你面前。”汝阳王左手不住拉扯自己胡子,满额都是冷汗。他命将统兵、交锋破敌,都是一言立决,但今日遇上了爱女这等尴尬事,竟束手无策。 王保保道:“妹子,你和张公子都已受伤,且暂同爹爹回去,请名医调理,然后由爹爹主持婚配。爹爹得了个乘龙快婿,我也有一位英雄妹夫,岂不是好?”他这番话说得好听,赵敏却早知是缓兵之计,张无忌一落入他们手中,焉有命在?一时三刻之间便给处死了,便道:“爹爹,女儿嫁鸡随鸡、嫁犬随犬,是死是活,我都随定张公子了。眼下只两条路,你肯饶女儿一命,就此罢休。你要女儿死,原也不费吹灰之力。” 汝阳王怒道:“敏敏,你可要想明白。你跟了这反贼去,从此不能再是我女儿了。” 赵敏柔肠百转,原也舍不得爹爹哥哥,想起平时父兄对自己的疼爱怜惜,心中有如刀割,但自己只要稍一迟疑,登时便送了张无忌性命,眼下只有先救情郎,日后再求父兄原谅,便道:“爹爹,哥哥,这都是敏敏不好,你……你们饶了我罢!” 汝阳王见女儿意不可回,深悔平日溺爱太过,放纵她行走江湖,以致做出这等事来,素知她从小任性,倘加威逼,她定然刺胸自杀,不由得长叹一声,泪水潸潸而下,哽咽道:“敏敏,你多加保重。爹爹去了……你……你一切小心。” 赵敏点了点头,不敢再向父亲多望一眼。 汝阳王转身缓缓走下山去,左右牵过坐骑,他恍如不闻不见,并不上马,走出十余丈,他突然回身,说道:“敏敏,你的伤不碍事么?身上带得有钱么?”赵敏含泪点了点头。汝阳王对左右道:“把我的两匹马去给郡主。”左右卫士答应了,将马牵到赵敏身旁,拥着汝阳王走下山去。六名番僧委顿在地,没法站起,余下的番僧两个服侍一个,扶着跟在后面。 过不多时,众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张无忌和赵敏两人。 第三十五回 屠狮有会孰为殃 鹿杖客那一掌偷袭,适逢张无忌正以全力带动十八名番僧联手合力的内劲,后背藩篱尽撤,失了护体真气,玄冥寒毒侵入,受伤着实不轻。他盘膝而坐,以九阳真气在体内转了三转,呕出两口瘀血,才稍去胸口闭塞之感,睁开眼来,只见赵敏满脸担忧。 张无忌柔声道:“赵姑娘,这可苦了你啦。”赵敏道:“这当儿你还是叫我‘赵姑娘’么?我不是朝廷的人了,也不是郡主了,你……你心里,还当我是个小妖女么?” 张无忌慢慢站起,说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得据实说来。我表妹殷离脸上的剑伤,到底是不是你割的?”赵敏道:“不是!”张无忌又问:“她是不是你给抛入海里的?”赵敏大声道:“决不是!”张无忌道:“那么是谁下的毒手?”赵敏道:“我手边无凭无据,不能跟你说。你内伤未愈,多问徒乱心意。倘若你查明实据,殷姑娘确是为我所害,不用你下手,我立时在你面前自刎谢罪。” 张无忌听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得不信,沉吟半晌,道:“多半是波斯明教那艘船上暗中伏有高手,施展邪法,半夜里将咱们一起迷倒,害了我表妹,盗去了倚天剑和屠龙刀。救出义父之后,可须得到波斯走一遭,去向小昭问个明白。” 赵敏抿嘴一笑,说道:“你巴不得想见小昭,便杜撰些缘由出来。小昭是大大的好人,我也想见她,当面好好谢谢她。”张无忌奇道:“谢什么?” 赵敏道:“谢她对我说了真话。那天小昭跟我们分别时,悄悄把我拉在一旁,对我说:‘赵姑娘,我就要去波斯了,今后再也不能照料教主。他武功虽高,但心地太好,容易上人家的当,请你以后好好照顾他。我知你是教主的心上人,他宁可性命不在,也要回护你平安周全。’听她这么说,我自然开心得很。从来没人跟我这样说过,我盼望是这样,但不知能不能是真。小昭是第一个这样说的,我心里当然感激她。我问她:‘你怎知道?’她说:‘我自然知道。我冷眼旁观,早看了出来。我一心一意想做教主的小丫头,永远在他身边服侍他,就算他娶了你做夫人,我也是这般待他。’” 张无忌听到这里,不禁心中酸楚,眼前出现了小昭那娇小玲珑、甜美可爱的倩影:“不知她在波斯是否一切平安?”赵敏又道:“那天晚上,我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张无忌奇道:“怎么你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 赵敏道:“我若不中毒,怎会给人拿去了倚天剑,还被抛入大海?”张无忌再问:“你也给人抛入海里?”赵敏点了点头,道:“那晚我给海水一激,又喝了几口水,呕了好多毒水出来,头脑才清醒了些,幸好我水性不坏,没给淹死,但心里却一片混乱。也不知漂流了多久,幸好遇上一艘渔船打鱼经过,把我救了起来。我迷迷糊糊中也没法要他们送我回荒岛,待得渔船泊岸,才知已回到了大陆。我问船上渔人是否知道那荒岛的所在,他们也回答不出。后来我大病一场,等到勉强起得了身,便立即回到王府,派出水师,到沿海各个小岛去找寻你们。” 张无忌听了,又怜惜,又感激,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敏微微一笑,说道:“咱们早些养好了伤,快去少林寺是正经。”张无忌奇道:“去少林寺干么?”赵敏道:“救谢大侠啊。”张无忌一凛,问道:“义父确是给关在少林寺么?” 赵敏道:“这中间的原委曲折,我也不知。但谢大侠身在少林寺内,却是千真万确。我跟你说,我手下有一死士,在少林寺出家,是他舍了一条性命,带出来的讯息。”张无忌问道:“为什么舍了一条性命?”赵敏道:“我那部属为了向我证明,设法剪下了谢大侠的一束黄发。可是少林寺监守谢大侠十分严密,我那部属取了头发后出寺,终于给发觉了,身中两掌,挣扎着将头发送到我手里,不久便死了。” 张无忌道:“嘿!好厉害!”这“好厉害”三字,也不知是赞赵敏的本事了得、成昆的手段毒辣,还是说当时局势的险恶。他心中烦恼,牵动内息,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明教虽也曾派人至少林寺打探,但终因少林寺严密封锁消息,以致查无所获。赵敏急道:“早知你伤得如此要紧,又这等沉不住气,我便不跟你说了。”张无忌坐下地来,靠在山石之上,待要宁神静息,但关心则乱,始终无法镇定,说道:“少林神僧空见,是我义父用七伤拳打死的。少林僧俗上下,二十余年来誓报此仇,何况那成昆便在少林出家。我义父落入了他们手中,那里还有命在?” 赵敏道:“你不用着急,有一件东西却可救得谢大侠性命。”张无忌忙问:“什么东西?”赵敏道:“屠龙宝刀。”张无忌一转念间,便即明白,屠龙刀号称“武林至尊”,少林派数百年来领袖武林,对这把宝刀自欲得之而甘心,他们为了得刀,必不肯轻易加害谢逊,只是对他大加折辱,定然难免。 赵敏又道:“我想救谢大侠之事,还是你我二人暗中下手的为是。明教英雄虽众,但如大举进袭少林,双方损折必多。少林派倘若眼见抵挡不住明教进攻,其势已留不住谢大侠,说不定便出下策,下手将他害了。” 张无忌听她想得周到,心下感激,道:“敏妹,你说的是。” 赵敏第一次听他叫自己为“敏妹”,心中说不出的甜蜜,但一转念间,想到父母之恩、兄妹之情,从此尽付东流,又不禁神伤。张无忌猜到她心意,却也无从劝慰,只是想:“她此生已然托付于我,我不知如何方能报答她的深情厚意?芷若和我有婚姻之约,我却又如何能够相负?唉!眼前之事,终是设法救出义父要紧,这等儿女之情,且自放在一旁。”勉力站起,说道:“咱们走罢!” 赵敏见他脸色灰白,知他受伤着实不轻,秀眉微蹙,沉吟道:“我爹爹爱我怜我,倒是不妨,就只怕哥哥不肯相饶。不出两个时辰,只要哥哥能设法暂时离开爹爹,又会派人来捉拿咱俩回去。”张无忌点了点头,想起王保保行事果决,是个厉害人物,料来不肯如此轻易罢手,目下两人都身受重伤,倘若西去少林,委实步步荆棘,一时彷徨无策。赵敏道:“咱们急须离开此处险地,到了山下,再定行止。” 张无忌点点头,蹒跚着去牵过坐骑,待要上马,只感胸口一阵剧痛,竟跨不上去。赵敏右臂用力,咬着牙力推,将他送上马背,但这么一用力,胸口为匕首刺伤的伤口又流出不少鲜血。她挣扎着也上了马背,坐在他身后。本来是张无忌扶她,现下反而变成要她伸手相扶。二人喘息半晌,这才纵马前行,另一匹马跟在其后。 二人共骑下得山来,索性往大路上走去,折而东行,以免和王保保撞面。行得片刻,便走上了一道小路。两人稍稍宽心,料想王保保遣人追拿,也不易寻到这条偏僻小路上来,只要挨到天黑,入了深山,便有转机。 正行之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匹马急驰而来。赵敏花容失色,抱着张无忌的腰,说道:“我哥哥来得好快,咱们苦命,终于难脱他毒手。无忌哥哥,让我跟他回府,设法求恳爹爹,咱们徐图后会。天长地久,终不相负。”张无忌苦笑道:“令兄未必便肯放过了我。”刚说了这句话,身后两乘马相距已不过数十丈。 赵敏拉马让在道旁,拔出匕首,心意已决,若有回旋余地,自当以计脱身,要是哥哥决意杀害张无忌,两人便死在一块。但见那两乘马奔到身旁,却不停留,马上乘者是两名蒙古士兵,经过二人身旁,只匆匆一瞥,便即越过前行。 赵敏心中刚说:“谢天谢地,原来只是两个寻常小兵,不是为追寻我等而来。”却见两名元兵已勒慢了马,商量了几句,忽然圈转马头,驰到二人身旁。一名满腮胡子的元兵喝道:“兀那两名蛮子,这两匹好马是那里偷来的?” 第1781章 倚天屠龙记(168) 赵敏听他口气,便知他见了父亲所赠骏马,起意眼红。汝阳王这两匹马神骏之极,兼之金镫银勒,华贵非凡。蒙古人爱马如命,见了焉有不动心之理?赵敏心想:“两匹马虽是爹爹所赐,但这两个恶贼若要恃强相夺,也只有给了他们。”打蒙古话道:“你们是那位将军麾下?竟敢对我如此无礼?”那蒙古兵一怔,问道:“小姐是谁?”他见两人衣饰华贵,胯下两匹马更非同小可,再听她蒙古话说得流利,倒也不敢放肆。 赵敏道:“我是花儿不赤将军的女儿,这是我哥哥。我二人路上遇盗,身上受了伤。”两名蒙古兵互望一眼,放声大笑。那胡子兵大声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娃娃再说。”抽出腰刀,纵马过来。赵敏惊道:“你们干什么?我告知将军,教你二人四马分尸而死。”“四马分尸”是蒙古军中重刑,犯法者四肢缚于四匹马上,一声令下,长鞭挥处,四马齐奔,登时将犯人撕为四截,是最残忍的刑罚。 那胡子兵狞笑道:“花儿不赤打不过明教叛军,却乱斩部属,拿我们小兵出气。昨日大军哗变,早将你父亲砍为肉酱。在这儿撞到你这两只小狗,那就再好不过。”说着举刀当头砍下。赵敏一提缰绳,纵马避过。那兵正待追杀,另一个元兵叫道:“别杀这花朵儿似的小姑娘,咱哥儿俩先图个风流快活。”那胡子兵道:“妙极,妙极!” 赵敏心念微动,便即纵身下马,向道旁逃去。 两名蒙古兵一齐下马追来。赵敏“啊哟”一声,摔倒在地。那胡子兵扑将上去,伸手按她背心。赵敏手肘回撞,正中他胸口要穴,那胡子兵哼也不哼,滚倒在旁。另一元兵没看清他已中暗算,跟着扑上,赵敏依样葫芦,又撞中了他穴道。这两下撞穴,她平时自是不费吹灰之力,此刻却累得气喘吁吁,满头都是冷汗,全身似欲虚脱。 她支撑着起来,扶张无忌下马,拔匕首在手,喝道:“你这两个犯上作乱的狗贼,还要性命不要?”两名元兵穴道受撞,上半身麻木不仁,双手动弹不得,下肢略有知觉,却也酸痛难当,只道赵敏跟着便要取他二人性命,不料想听她言中之意竟有一线生机,忙道:“姑娘饶命!花儿不赤将军并非小人下手加害。”赵敏道:“好,若依得我一事,便饶了你二人狗命。”两名元兵不理是何难事,当即答应:“依得!依得!” 赵敏指着自己坐骑,道:“你二人骑了这两匹马,向东急行,一日一夜之内,必须驰出三百里地,越快越好,不得有误。”二人面面相觑,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吩咐竟是如此一桩美差,料来她说的必是反话。那胡子兵道:“姑娘,小人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再要姑娘的坐骑……”赵敏截住他话头,说道:“事机紧迫,快快上马。路上若有人问起,你只须说这两匹马是市上买的,千万不可提及我二人形貌,知道了么?” 那二名蒙古兵仍将信将疑,但禁不住赵敏连声催促,心想此举纵然有诈,也胜于当场让她用匕首刺死,于是告了罪,一步步挨将过去,翻身上鞍。蒙古人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骑马比走路还容易,虽手足僵硬,仍能控马行路。二兵生怕赵敏一时胡涂,随即翻悔,待坐骑行出数丈,双腿急夹,纵马疾驰而去。 张无忌道:“这主意挺高,你哥哥手下见到这两匹骏马,定料我二人已向东去。咱们此刻却又向何方而行?”赵敏道:“自是向西南方去了。” 二人上了蒙古兵留下的坐骑,在荒野间不依道路,迳向西南。 这一路尽是崎岖乱石,荆棘丛生,只刺得两匹马腿上鲜血淋漓,一跛一踬,一个时辰只行得二十来里。天色将黑,忽见山坳中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张无忌喜道:“前面有人家,咱们便去借宿。”行到近处,见大树掩映间露出黄墙一角,原来是座庙宇。 赵敏扶张无忌下得马来,将两匹马的马头朝向西方,在地下拾起一根荆枝,在马臀上鞭打数下。两匹马长声嘶叫,快奔而去。她到处布伏疑阵,但求引开王保保的追兵。 二人相将扶持,挨到庙前,见大门上匾额写着“护国寺”三字。赵敏提起门环,敲了三下,隔了半晌没人答应,又敲了三下。 忽听得门内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是人是鬼?来挺尸么?”格格声响,大门缓缓开了,木门后出现一个人影。其时暮色苍茫,那人又身子背光,看不清他面貌,但见他光头僧衣,是个和尚。 张无忌道:“在下兄妹二人途中遇盗,身受重伤,求在宝刹借宿一宵,请大师慈悲。”那人哼的一声,冷冷的道:“出家人素来不与人方便,你们去罢。”便欲关门。赵敏忙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于你未必没有好处。”那和尚道:“什么好处?”赵敏伸手到耳边摘下一对镶珠的耳环,递过去交在他手中。 那和尚见每只耳环上都镶有小指头大小的一粒珍珠,再打量二人,说道:“好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侧身让在一旁。赵敏扶着张无忌走了进去。那和尚引着二人穿过大殿和院子,来到东首厢房,说道:“就在这儿住罢。” 房中无灯无火,黑洞洞地,赵敏在床上一摸,床上只一张草席,更无别物。 只听得外面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郝四弟,你领谁进来了?”那和尚道:“两个借宿的客人。”说着跨步出门。赵敏道:“师傅,请你布施两碗饭,一碟素菜。”那和尚道:“出家人吃十方,不布施!”说着扬长而去。赵敏恨恨的道:“这和尚可恶!无忌哥哥,你肚子很饿了罢?咱们得弄些吃的才成。” 突然间院子中脚步声响,共有七八人走来,火光闪动,房门推开,两名僧人高举烛台,照射两人。张无忌一瞥之下,高高矮矮共是八名僧人,有的粗眉巨眼,有的满脸横肉,竟没一个善相之人。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僧道:“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金银珠宝,一起都拿出来。”赵敏道:“干什么?”老僧笑道:“两位施主有缘来此,正好撞到小庙要大做法事,重修山门,再装金身。两位身上的金银珠宝,一起布施出来。倘若吝啬不肯,得罪了菩萨,那就麻烦了。”赵敏怒道:“那不是强盗行迳么?”那老僧道:“罪过,罪过。我们八兄弟杀人放火,原是做的强盗勾当,最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马马虎虎做了和尚。两位施主有缘,肥羊自己送上门来,唉,可要累得我们出家人六根又不能清净了。” 张无忌和赵敏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八个和尚乃大盗改装,这老僧既直言不讳,自是存心要杀人了,否则决不致自吐隐事。 另一名僧人狞笑道:“女施主不用害怕,我们八个和尚强盗正少一位押庙夫人,你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当真观世音菩萨下凡,如来佛见了也要动心。妙极!妙极!” 赵敏从怀里掏出七八锭黄金、一串珠链,放在桌上,说道:“财物珠宝,尽在于此。我兄妹也是武林中人,各位须顾全江湖上义气。”那老僧笑道:“两位是武林中人,那再好也没有了,不知是那一派的门下?”赵敏道:“我们是少林子弟。”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她只盼这八人便算不是出身少林旁系,亲友之中或也有人与少林派有些渊源。 那老僧一怔,随即目现凶光,说道:“是少林子弟吗?当真不巧了!你们两个娃娃只好怪自己投错了门派。”伸手便拉她手腕。赵敏一缩手,老僧拉了个空。 张无忌见眼前情势危急之极,自己与赵敏身上伤重,万难抵敌,这几年来会过多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难道今日反丧生于八个三四流的小盗手中?不管怎样,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赵敏受辱,便道:“敏妹,你躲在我身后,我来料理这八名小贼。” 赵敏空有满腹智计,此刻也束手无策,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老僧道:“我们是少林寺逐出来的叛徒,遇到别派的江湖朋友,倒还手下留情,但若碰到少林子弟,就非杀不可。小姑娘,这位兄弟本要留你做个押庙夫人,现下知道你是少林门下,我们只有先奸后杀,留不得活口了。” 张无忌低沉嗓子道:“好哇!你们是圆真门下,是也不是?”那老僧咦的一声,道:“这倒奇了,你怎知道?”赵敏接口道:“咱们正是要上少林寺去,会见陈友谅大哥,推举圆真大师作少林寺方丈。”那老僧道:“善哉,善哉!我佛如来,普渡众生。”赵敏道:“是啊,咱们正好齐心合力,共成善举。” 她此言一出,八名僧人同时哈哈大笑。 原来这八个和尚确是圆真和陈友谅一党,由陈友谅引入,拜在圆真门下。圆真先前挑动六大派围攻光明顶,未竟其功,其后与赵敏设计擒拿空闻、空智等人,又为张无忌坏了事,他便想在少林寺中生事,自己图谋出任方丈,近年来四处收罗人才。只是少林寺戒律精严,每收一名弟子,均须由执掌戒律的监寺详加盘问,查明出身来历,圆真难以为所欲为。陈友谅于是另设计谋,招引各路帮会豪杰、江洋大盗在寺外拜师,作为圆真的弟子,却不身入少林,只待时机到来,共举大事。圆真的武功何等深湛,只一出手,便令江湖豪士群相慑服,这些武林人物素慕少林名门正派的威望,又见到圆真神功绝技,自是皆愿拜师。有少数不愿背叛本门的,圆真立即下手除却,是以他奸谋经营已久,却不败露。那老僧口称“我佛如来,普渡众生”,是他们相认的暗号,若是本党中人,须答以“花开见佛,心即灵山”,互相便知。赵敏听到老僧口气中露出是圆真弟子,便推算到圆真图谋方丈之位的心意,可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却又如何得知? 一名矮胖僧人道:“富大哥,这小妮子说什么推举我师作少林寺方丈,这讯息从何处得来?事关重大,不可不问个明白。”这八人虽落发作了和尚,相互间仍以“大哥”“二哥”相称,不脱昔时绿林习气。 张无忌一听到他八人的笑声,便知要糟,苦于重伤后真气无法凝聚,只得努力收束心神,强行聚气,只觉热烘烘的真气东一团、西一块,始终难依脉络运行。眼见那老僧犹如鸟爪的五根手指向赵敏抓去,赵敏无力挡架,缩身避向里床,张无忌心下焦急,但此际也惟有盘膝运功,只盼能恢复得二三成功力,便能打发这八名恶贼了。 那矮胖僧人见他在这当口兀自大模大样的运气打坐,怒喝:“这小子不知死活,老子先送他上西天去,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说着右臂抬起,骨骼格格作响,呼的一拳,猛力打向张无忌胸口。赵敏眼见危急,尖声惊呼,却见那矮胖僧一拳打过,右臂软软垂下,双目圆睁,却站着全不动弹。那老僧大惊,伸手拉他,那胖僧应手而倒,竟已死去。余下各僧又惊又怒,纷纷喝道:“这小子有妖法,有邪术!” 原来那胖僧运劲于臂,猛击张无忌胸口,正打在“膻中穴”上。张无忌的九阳神功攻敌不足,护身有余,不但将敌人打来的拳劲反弹回去,更因对方这么一击,引动了他体内九阳真气,劲上加劲,力中贯力,那胖僧立即毙命。 那老僧却道张无忌胸口装有毒箭、毒刺之类物事,以致那胖僧中了剧毒,当即出掌,击向他露在袖外的右臂,准拟先打折他手臂,再行慢慢收拾。这一招刚猛的掌力撞到张无忌臂上,引动他体内九阳真气反激而出。那老僧登时倒撞出去,其势如箭,喀喇一声大响,冲破窗格,撞在庭中一株大槐树上,脑浆迸裂。 余僧大声呼叫声中,一僧双拳捣向张无忌太阳穴,一僧以“双龙抢珠”伸指挖他眼珠,另一僧飞起右足,踢向他丹田。张无忌低头避开双眼,让他两指戳在额头,但听得砰砰、啊哟、噗噗数声连响,三僧先后震死。第三僧飞足猛踢,力道强劲,右腿竟硬生生的震断。张无忌丹田处受了这一腿,真气鼓荡,右半边身子中各处脉络竟有贯穿模样,心下暗喜:“可惜这恶僧震死得太早,要是他在我丹田上多踢几脚,反能助我早复功力。看来我受伤虽重,恢复倒不难,只须有十天到半月将息,便能尽复旧观。” 八僧中死了五僧,余下三名恶僧吓得魂飞天外,争先恐后的抢出门去,直奔到庙门之外,不见张无忌追赶出来,这才站定了商议。一个道:“这小子定有邪法。”另一个道:“我看不是邪法,这小子内功厉害,反激出来伤人。”第三人道:“不错,咱们好歹要给死去了的兄弟报仇。”三人商议了半晌,一人忽道:“这小子定是受伤甚重,否则何以不追将出来?”另一人喜道:“不错,多半他不会走动,五个兄弟以拳脚打他,他能以内功反激,咱们用兵刃砍他刺他,难道他当真有铜筋铁骨不成?” 三僧商量定当,一人挺了柄长矛,一人提刀,一人持剑,走回院子。 三僧往撞破了的窗格子中张望,只见那青年男子仍盘膝而坐,模样极是疲累,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便要摔倒。那少女拿着一块手帕给他额头拭汗。三僧互使眼色,终究不敢便此冲入。一僧叫道:“臭小子,有种的便出来,跟老爷斗三百回合。”另一僧骂道:“这小子有什么本事,便只会使妖法害人。那是下三滥的把戏,卑鄙下流,无耻之尤!”三僧见张无忌既不答话,又不下床,胆子越来越大,辱骂的言语也越来越脏,佛门弟子中口出恶言的,只怕极少有人能胜得过这三位大和尚了。 张无忌和赵敏听了也不生气,他二人最耽心的不是三僧再来寻仇,而是怕他们吓得一去不回。此间离嵩山少林寺不远,这三僧若去告知了成昆,那就大事去矣。张无忌之伤不到十天以外,万难痊可,用不着成昆亲至,只消来得一两个二流高手,例如陈友谅之类的人物,便也无法抵挡。因此见三僧去而复回,反而暗暗欢喜。张无忌连受五僧袭击,体内九阳真气有若干处所渐行凝聚,虽仍难以发劲伤敌,心下已不若先前惊惶。 第1782章 倚天屠龙记(169) 突然间砰的一声,一僧飞脚踢开房门,抢了进来,青光闪处,红缨抖动,手中挺着一柄长矛。赵敏叫声:“啊哟!”急将手中匕首递给张无忌。张无忌摇头不接,暗暗叫苦:“我手上半点劲力也无,纵有兵刃,如何却敌?我血肉之躯,却不能抵挡兵器。”动念未已,敌人长矛卷起一个枪花,红缨散开,矛头已向胸口刺到。 这一矛来得快,赵敏的念头却也转得快,伸手到张无忌怀中摸出一枚圣火令,对准矛头来路,挡在张无忌胸口,当的一响,矛头正好戳在圣火令上。以倚天剑之利,尚不能削断圣火令,矛头刺将上去,自是丝毫无损。这一刺之劲激动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反弹出去,但听得“啊……”的一下长声惨叫,矛杆直插入那僧人胸口。 这僧人尚未摔倒,第二名僧人的单刀已砍向张无忌头顶。赵敏深恐一枚圣火令挡不住单刀刃锋,双手各持一枚,急速在张无忌头顶一放。这当口果真间不容发,又是当的一响,单刀反弹,刀背将那恶僧的额骨撞得粉碎,但赵敏的左手小指却也给刀锋切去了一片,危急之际,竟自未感疼痛。 第三名僧人持剑刚进门口,便见两名同伴几乎同时殒命,他大叫一声,向外便奔。赵敏叫道:“不能让他逃走了。”右手圣火令从窗子掷将出去,准头极佳,却全无力量,没碰到那人身子便已落地。张无忌抱住她身子,叫道:“再掷!”以胸口稍行凝聚的真气从她背心传入。赵敏左手的圣火令再度掷出。那僧人只须再奔两步,便躲到了照壁之后,但圣火令去势奇快,正中背心,登时狂喷鲜血而死。 张无忌和赵敏圣火令一脱手,同时昏晕,相拥跌下床来。这时厢房内死了六僧,庭中死了二僧,张赵二人昏倒血泊之中。荒山小庙,冷月清风,顷刻间更无半点声息。 过了良久,赵敏先行醒转,迷迷糊糊之中先伸手一探张无忌鼻息,只觉呼吸虽弱,却悠长平稳。她支撑着站起,无力将他扶上床去,只得将他身子拉好,抬起他头,枕在一名死僧身上。她坐在死人堆里不住喘气。又过半晌,张无忌睁开眼来,叫道:“敏妹,你……你在那里?”赵敏嫣然一笑,清冷的月光从窗中照将进来,两人看到对方脸上都是鲜血,本来神情可怖,但劫后余生,却觉说不出的俊美可爱,各自张臂相拥。这番剧战,先前杀那七僧,张无忌没花半分力气,借力打力,反而无损有益,但最后以圣火令飞掷第八名恶僧,二人却都大伤元气。这时二人均已无力动弹,只有躺在死人堆中,静候力气恢复。赵敏包扎了左手小指伤处,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直到次日中午,二人方始先后醒转。张无忌打坐运气,调息大半个时辰,精神略振,撑身站起,肚里已咕咕直叫,摸到厨下,见一锅饭一半已成黑炭,另一半也焦臭难闻,满满盛了一碗,拿到房中。赵敏笑道:“你我今日这等狼狈,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两人相对大笑,伸手抓取焦饭而食,只觉滋味之美,似犹胜山珍海味。一碗饭没吃完,忽听得远处传来马蹄和山石相击之声。 呛啷一声,盛着焦饭的瓦碗掉在地下,打得粉碎。赵敏和张无忌面面相觑,两颗心怦怦跳动,耳听得驰来的共是两乘,到了庙门前戛然而止,接着门环四响,有人打门,稍停片刻,又是门环四响。张无忌低声道:“怎么办?”只听得门外有人叫道:“上官三哥,是我秦老五啊。”赵敏道:“他们就要破门而入。咱们且装死人,随机应变。” 两人伏在死人堆里,脸孔向下。刚伏好身子,便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庙门为人猛力撞开,从撞门的声势中听来,来人膂力不小。赵敏心念一动,道:“你伏在门边,挡住二人退路。”张无忌点点头,爬到门槛之旁。 紧跟着便听得两声惊呼,唰唰声响,进庙的两人拔出了兵刃,显已见到庭中的两具尸首。一人低声道:“小心,防备敌人暗算。”另一人大声喝道:“好朋友,鬼鬼祟祟的躲着算是什么英雄?有种的出来跟老子决一死战。”这人嗓音粗豪,中气充沛,谅必是那推门的大力士了。他连喝数声,四下里没半点声息,说道:“贼子早去远了。”另一个嗓音嘶哑的人道:“四处查一查,莫中了敌人诡计。”那秦老五道:“寿老弟,你往东边搜,我往西边搜。”那姓寿的似乎害怕,说道:“只怕敌人人多,咱们可别落单。”秦老五未置可否。 那姓寿的突然咦的一声,指着东厢房道:“里……里面还有死人!”两人走到门边,见小小一间房中,死尸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秦老五道:“这庙……庙里的八位兄弟,一齐丧命,不知是什么人下的毒手?”姓寿的道:“秦五哥,咱们急速回寺,禀……禀……禀报师父。”秦老五沉吟道:“师父叮嘱咱们,须得赶快送出请帖,赶着在重阳节开‘屠狮英雄会’,要是误了事,可吃罪不起。” 张无忌听到“屠狮英雄会”五字,微一沉吟,不禁惊、喜、惭、怒,百感齐生,心想:“他师父大撒请帖,开什么屠狮英雄会,自是召集天下英雄,要当众杀害义父,这么说来,在重阳节之前,义父性命倒是无碍。我不能保护义父周全,害得他老人家落入奸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孝不义,莫此为甚。”他越想越怒,恨不得立时手刃这两名奸人,但又怕二人见机逃走,自己却无力追逐,唯有待他二人进房,然后截住退路,依样葫芦,以九阳真气反震之力锄奸。 不料这二人见房中尽是死尸,不愿进房,只站在庭中商量。那姓寿的道:“这等大事,须得快去禀告师父。”秦老五道:“这样罢,咱俩分头行事,我去送请帖,你回寺禀告师父。”姓寿的又耽心在道上遇到敌人,踌躇未答。秦老五恼起来,说道:“那么任你挑选,你爱送请帖,那也由得你。”姓寿的沉吟片刻,终觉还是回山较为安全,说道:“听凭秦五哥吩咐,我回山禀告便是。”二人当即转身出去。 赵敏身子一动,低声呻吟了两下。秦寿二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赵敏又动了两动,这时看得清楚,却是个女子。 秦老五奇道:“这女子是谁?”走进房去。姓寿的胆子虽小,但一来见她是女子,二来已重伤垂死,也就不加忌惮,跟着进房。秦老五便伸手去扳赵敏肩头。张无忌一声咳嗽,坐起身来,盘膝运气,双目似闭非闭。秦寿二人突然见他坐起,脸上全是血渍,神态可怖,一齐大惊。那姓寿的叫道:“不好,这是尸变。这僵……僵尸阴魂不散!” 秦老五叫道:“僵尸作怪,姓秦的可不来怕你。”举刀猛往张无忌头顶砍落。张无忌手中早握好了两枚圣火令,当即往头顶一放,当的一响,刀刃砍在圣火令上,反弹回去,将秦老五撞得脑浆迸裂,立时毙命。 那姓寿的手中握着一柄鬼头刀,手臂发抖,想要往张无忌身上砍去,却那里敢?张无忌只等他砍劈过来,便可以九阳真气反撞。赵敏见那人久久不动,心下焦躁:“这胆小鬼魂飞魄散,不敢动手,要是他抛刀逃走,咱们可奈何他不得。”只见他牙关相击,格格作响,突然间啪的一声,鬼头刀掉在地下。 张无忌道:“你有种便来砍我一刀,打我一拳。”那人道:“小……小的没种,不敢跟老爷动手。”张无忌道:“那么你踢我一脚试试。”那人道:“小的……小的更加不敢。”张无忌怒道:“你如此脓包,待会只有死得更惨,快向我砍上两刀。我若见你手劲不差,说不定反饶了你性命。”那人道:“是,是!”俯身拾起鬼头刀,瞥见秦老五头骨破碎的惨状,心想这僵尸法力高强,我还是苦苦哀求饶命的为是,跪倒磕头道:“老爷饶命!你身遭枉死,跟小人可毫不相干,你别向小……小人索命。” 赵敏听他竟以为张无忌是死人,心中有气,哼了一声,道:“武林中居然有这等没出息的奴才。”那人道:“是,是!小的没出息,没出息,真是奴才,真是奴才!” 他不敢出手,张无忌倒无计可施,突然间心念一动,喝道:“过来。”那人忙道:“是!”向前爬了几步,仍然跪着。张无忌伸出双手,将两根拇指按在他眼珠之上,喝道:“我先挖出你的眼珠。”那人大惊,不及多想,忙伸手用力将张无忌双臂推开。张无忌只求他这么一推,当即借用他的力道,手臂下滑,点了他乳下“神封”、“步廊”两处穴道。那人全身酸麻,扑倒在地,大声求恳:“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原来老爷不是僵尸,那……那更加要饶命了。”他这时伏在张无忌身前,已瞧清对方乃是活人。 赵敏知张无忌这一下乃借力点穴,但借来的力道实在太小,只能暂时令那人手足酸软,却未失行动之力,不到半个时辰,封闭了的穴道自行解开,届时又有一番麻烦,又想有许多事要向他查明,不能便取他性命,说道:“你已给这位爷台点中了死穴,你吸一口气,左胸肋角是否隐隐生疼?”那人依言吸气,果觉左胸几根肋骨处颇为疼痛,其实这是一时气血闭塞的应有之象,那人不知,更大声哀求。 赵敏道:“要饶你性命吗?可须得给你用金针解开死穴才成。那未免太也麻烦了。”那人磕头道:“姑娘无论如何得麻烦这么一次。姑娘救得小人之命,小人做牛做马,也供姑娘驱使。”赵敏嫣然一笑,道:“似你这等江湖人物,我倒是第一次看见。好罢,你去拾一块砖头来。”那人忙应道:“是,是!”蹒跚着走出,到院子中去捡砖头。 张无忌低声问道:“要砖头干什么?”赵敏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那人拿了一块砖头,恭恭敬敬的走进房来。赵敏在头发上拔下一只金钗,将钗尖对准了他肩头“缺盆穴”,说道:“我先用金针解开你上身脉络,免得死穴之气上冲入脑,那就无救了。但不知那位爷台肯不肯饶你性命?”那人眼望张无忌,满是哀恳之色。张无忌便点了点头。那人大喜,道:“这位大爷答允了,请姑娘快快下手。”赵敏道:“嗯,你怕不怕痛?”那人道:“小人只怕死,不怕痛。” 赵敏道:“很好!你用砖头在金钗尾上敲击一下。”那人心想金钗插入肩头,这是皮肉之伤,毫不皱眉,提起砖头便往钗尾击落。金钗刺入“缺盆穴”,那人并不疼痛,反有一阵舒适之感,对赵敏更增几分信心,不绝口的道谢。赵敏命他拔出金钗,又在他魂门、魄户、天柱、库房等七八处穴道上分别刺过。张无忌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站起身来,心知那人穴道上受了这些攒刺,倘若逃出庙去,竭力奔跑,这几下刺穴立即发作,便制了他死命。 赵敏道:“你去打两盆水,给我们洗脸,然后去做饭。你如要死,不妨在饭菜之中下些毒药,咱三人同归于尽。”那人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这么一来,张无忌和赵敏倒多了一个侍仆。赵敏问他姓名,原来那人姓寿,名叫南山,有个外号叫作“万寿无疆”,却是江湖上朋友取笑他临阵畏缩、一辈子不会给人打死之意。他虽随着一干绿林好汉拜在圆真门下,圆真却嫌他根骨太差,人品猥葸,只差他跑腿办事,从来没传授过什么武功。寿南山给刺中了穴道,力气不失,任由赵敏差来差去,极是卖力。他将九具尸首拖到后园中埋葬了,提水洗净庙中血渍。妙在此人武功不成,烹调手段倒算得是第三流好手,做几碗菜肴,张无忌和赵敏吃来大加赞赏。 待得诸事定当,张赵二人盘问那“屠狮英雄会”的详情。寿南山倒毫不隐瞒,只可惜旁人瞧他不起,许多事都没跟他说。他只知少林寺方丈空闻大师派圆真主持这次大会,由空闻和空智两位神僧出面,广撒英雄帖,邀请天下各门派、各帮会的英雄好汉,于重阳节齐集少林寺会商要事。 张无忌要过那英雄帖一看,见是邀请云南点苍派浮尘子、古松子、归藏子等诸剑客的请柬。点苍诸剑成名已久,但隐居滇南,疏于露面,少和中原武林人士交往。少林派连他们也邀到了,可见这次大会宾客之众,规模之盛。少林派领袖武林,空闻、空智亲自出面邀请,料得接柬之人均将搁置要事,前来赴会。 张无忌见请柬上只寥寥数字,但书“敬请于重阳佳节,光临少林,与天下英雄樽酒共尽十日之欢,同参佛祖,会商武林大事。”并无“屠狮”字样,便问:“干么秦老五说这会叫作‘屠狮英雄会’?” 寿南山脸有得色,说道:“张爷有所不知,我师父擒获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叫作金毛狮王谢逊。我们少林派这番要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脸,当众宰杀这只金毛狮子,因此这个大会嘛,便叫作‘屠狮英雄会’。”张无忌强忍怒气,又问:“这金毛狮王是何等人物,你可看见了么?你师父如何将他擒来?这人现下关在那里?” 寿南山道:“这金毛狮王哪,嘿嘿,那可当真厉害无比,足足有小人两个那么高,手膀比小人的大腿还粗,不说别的,单是他一对晶光闪闪的眼睛向着你这么一瞪,你登时便魄飞魂散,不用动手,便得磕头求饶……” 张无忌和赵敏对望一眼,只听他又道:“我师父跟他斗了七日七夜,不分胜败,后来我师父怒了,使出威震天下的‘擒龙伏虎功’来,这才将他收服。现下这金毛狮王关在我们寺中大雄宝殿的一只大铁笼中,身上缚了七八根纯钢打就的炼条……” 第1783章 倚天屠龙记(170) 张无忌越听越怒,喝道:“我问你话,便该据实而言,这般胡说八道,瞧我不要了你的狗命!金毛狮王谢大侠双目失明,说什么双眼晶光闪闪?”寿南山的牛皮当场给人戳穿,忙道:“是,是!想必是小人看错了。”张无忌道:“到底你有没有见到他老人家?谢大侠是怎么一副相貌,你且说说看。”寿南山实在未见过谢逊,知道再吹牛皮,不免有性命之忧,忙道:“小人不敢相欺,其实是听师兄们说的。” 张无忌只想查明谢逊被囚的所在,但反覆探询,寿南山确是不知,料想这是机密大事,这小脚色原也无从得悉,只索罢了。好在重阳节距今二月有余,时日从容,待伤势全愈后前去相救,尽来得及。 三人在护国寺中过了数日,倒也安然无事,少林寺中并未派人前来有何勾当差遣。到得第八日上,赵敏之伤已痊愈了七八成,张无忌体内真气逐步贯通,四肢渐渐有力,其时若有敌人到来,稍加抵挡或逃跑已非难事。那寿南山尽心竭力的服侍,不敢稍有异志。赵敏笑道:“万寿无疆,你这胚子学武是不成的,做个管家倒是上等人材。”寿南山喜道:“姑娘说得好。小人便给姑娘做管家好吗?”赵敏笑道:“那可不敢当!” 张无忌和赵敏每日吃着寿南山精心烹调的美食,护国寺中别有一番温馨天地。又过十来日,两人体力尽复,张无忌便和赵敏商议如何营救谢逊。 赵敏道:“本来最好的法子是真的点了‘万寿无疆’死穴,派他回去少林寺打探。但这人太过脓包,多半会露出马脚,反而坏了大事。这样罢,咱们便到少室山下相机行事。只是咱二人的打扮却得变一变。”张无忌道:“乔装作什么?剃了光头,做和尚、尼姑吗?”赵敏脸上微微一红,啐道:“呸!亏你想得出!一个小和尚,带着个小尼姑,整天晃来晃去,成什么样子?”张无忌笑道:“那么咱俩扮成一对乡下夫妻,到少室山脚下种田砍柴去。”赵敏一笑,道:“兄妹不成么?扮成了夫妻,给周姑娘瞧见,我这左边肩上又得多五个手指窟窿。” 张无忌也是一笑,不便再说下去,细细向寿南山问明少林寺中各处房舍的情形,便道:“你身上受点的死穴,都已解了,这就去罢。”赵敏正色道:“只是你这一生必须居于南方,只要一见冰雪,立刻送命。你急速南行,住的地方越热越好,若受了一点点风寒,有什么伤风咳嗽,那可危险得紧。” 寿南山信以为真,拜别二人,出庙便向南行。这一生果然长居岭南,小心保养,不敢伤风,直至明朝永乐年间方死,虽非当真“万寿无疆”,却也是得享遐龄。 张赵二人待他走远,小心清除了庙内一切居住过的痕迹,走出二十余里,向农家买了男女庄稼人的衣衫,到荒野处换上,将原来衣衫掘地埋了,向西北过了登封,慢慢走到少室山下。 到得离少林寺七八里处,途中已三次遇到寺中僧人。赵敏道:“不能再向前行了。”见山道旁两间茅舍,门前有一片菜地,一个老农正在浇菜,便道:“向他借宿去。” 张无忌走上前去,行了个礼,说道:“老丈,借光,咱兄妹俩行得倦了,讨碗水喝。”那老农恍若不闻,不理不睬,只舀着一瓢瓢粪水往菜根上泼去。张无忌又说了一遍,那老农仍是不理。呀的一声,柴扉推开,走出一个白发婆婆,笑道:“我老伴耳聋口哑,客官有什么事?”张无忌道:“我妹子走不动了,想讨碗水喝。”那婆婆道:“请进来罢。” 二人跟着入内,见屋内收拾得甚是整洁,板桌木凳,抹得干干净净,老婆婆的一套粗布衣裙也洗得一尘不染。赵敏心中欢喜,喝过了水,取出一锭银子,笑道:“婆婆,我哥哥带我去外婆家,我路上脚抽筋,走不动了,今儿晚想在婆婆家借宿一宵,等明儿清早再赶路。”那婆婆道:“借宿一宵不妨,也不用什么银子。只是我们但有一间房,一张床,我和老伴就算让了出来,你兄妹俩也不能一床睡啊。嘿嘿,小姑娘,你跟婆婆说老实话,是不是背父私奔,跟情哥哥逃了出来啊?” 赵敏给她说中了真情,不由得满脸通红,暗想这婆婆眼力好厉害,听她说话口气不似寻常农家老妇,向她多打量了几眼,见她虽弓腰曲背,但双目炯炯有神,说不定竟身有武艺。赵敏情知张无忌还勉强像个寻常农夫,自己的容貌举止、说话神态,决计不似农女,便悄声说道:“婆婆既已猜到,我也不能相瞒。这个曾哥哥,是我自幼的相好,我爹爹嫌他家里贫穷,不肯答允婚事。我妈妈见我寻死觅活的,便作主叫我跟了他……他出来。我妈妈说,过得三年两载,我们有了……有了娃娃,再回家去,爹爹就是不肯,也只好肯了。”她说这番话时满脸飞红,不时偷偷向张无忌望上几眼,目光中深孕情意,又道:“我家在大都是有面子的人家,爹爹又是做官的。我们要是给人抓住了,阿牛哥非给我爹爹打死不可。婆婆,我跟你说是说了,你可千万别跟人说。” 那婆婆呵呵而笑,连连点头,说道:“我年轻时节,也是个风流人物。你放心,我把我的房让给你小夫妻。此处地方偏僻,你家里人一定找不到,就算有人跟你们为难,婆婆也不能袖手旁观。”她见赵敏温柔美丽,一上来便将自己的隐私说与她听,心下便大有好感,决意出力相助,玉成她俩好事。 赵敏听了她这几句话,更知她是武林人物,此处距少林寺甚近,不知她与成昆是友是敌,当真要处处小心,不能露出半分破绽,于是盈盈拜倒,说道:“婆婆肯给我二人作主,那真多谢了。阿牛哥,快来谢过婆婆。”张无忌依言过来,作揖道谢。 那婆婆笑咪咪的点头,当即让了自己的房出来,在堂上用木板另行搭了张床,垫些稻草,铺上一张草席。两人来到房中,张无忌低声道:“浇菜那老农本领更大,你瞧出来了么?”赵敏道:“啊,我倒看不出。”张无忌道:“他肩挑粪水,行得极慢,可是两只粪桶竟没半点晃动,那是很高的内力修为。”赵敏道:“比起你来怎么样?”张无忌笑道:“我来试试,也不知成不成。”说着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头,作挑担之状。赵敏格格笑道:“啊哟!你将我当作了粪桶么?” 那婆婆在房外听得他二人亲热笑谑之声,先前心头存着的些微疑心,立时尽去。 当晚二人和那老农夫妇同桌共餐,有鸡有肉。张无忌和赵敏故意偷偷捏一捏手,碰一碰肘,便如一对热恋私奔的情侣,蜜里调油,片刻分舍不得。初时还不过有意做作,到后来竟纯出自然。那婆婆瞧在眼里,不住微笑,那老农却如不见,只管低头吃饭。 饭后张无忌和赵敏入房,闩上了门。两人在饭桌上这般真真假假的调笑,不由得都动了情。赵敏俏脸红晕,低声道:“我们这是假的,可作不得真。”张无忌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吻了吻她,低声道:“倘若是假的,三年两载,又怎能生得个娃娃,抱回家去给你爹爹瞧瞧?”赵敏羞道:“呸,原来你躲在一旁,把我的话都偷听去啦。” 张无忌虽和她言笑不禁,但总是想到自己和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约,虽然心中隐隐盼望将来一双两好,总须和周芷若成婚之后,再说得上赵敏之事。此刻温香在抱,不免意乱情迷,但终于强自克制,只亲亲她的樱唇粉颊,便将她扶上床去,自行躺在床前板凳上,调息用功,九阳真气运转十二周天,便即睡去。 赵敏却脸热心跳,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直至深宵,正蒙蒙眬眬间,忽听得脚步声响,自远而近,有人迅速异常的抢到门前。她伸手去推张无忌,恰好张无忌也已闻声醒觉,伸手过来推她,双手相触,互相握住了。 只听得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杜氏贤伉俪请了,故人夜访,得嫌无礼否?” 过了半晌,那婆婆在屋内说道:“是西凉三剑么?我夫妇从川北远避到此,算是怕了你玉真观了。咱们不过一件小事上结了梁子,又不是当真有什么深仇大怨。事隔多年,玉真观何必仍如此苦苦相逼?常言道得好:杀人不过头点地。”门外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二位如当真怕了,向我们磕三个响头,玉真观既往不咎,前事一笔勾销。”只听板门呀的一声开了,那婆婆道:“你们讯息也真灵通,居然追到了这里。” 其时满月初亏,银光泻地,张无忌和赵敏从窗缝中望出去,只见门外站着三个黄冠道人。中间一人短须戟张,又矮又胖,说道:“贤伉俪是磕头赔罪呢,还是双钩、链子枪上一决生死?”那婆婆尚未回答,那聋哑老头已大踏步而出,站在门前,双手叉腰,冷冷的瞧着三个道人。那婆婆跟着出来,站在丈夫身旁。 那短须道人道:“杜老先生干么一言不发,不屑跟西凉三剑交谈么?”那婆婆道:“拙夫耳朵聋了,听不到三位言语。”短须道人咦的一声,道:“杜老先生听风辨器之术乃武林一绝,怎地耳朵聋了?可惜,可惜。”他身旁那个更胖的道人唰的一声,抽出长剑,道:“杜百当、易三娘,你们怎地不拿兵刃?” 那婆婆易三娘道:“马道长,你仍这般性急。两位邵道长,几年不见,你们可也头发花白了。嘿嘿,一些儿小事也这么看不开,却又何苦?”双手突举,每只手掌中青光闪烁,各有三柄不到半尺长的短刀,双手共有六柄。聋哑老头杜百当跟着扬手,双掌中也是六柄短刀,他左手刀滚到右手,右手刀滚到左手,便似手指交叉一般,纯熟无比。 三个道人都是一怔,武林中可从来没见过这般兵器,说是飞刀罢,但飞刀却决计没这般使法的。杜百当向以双钩威震川北,他妻子易三娘善使链子枪,此刻夫妇俩竟舍弃了浸润数十年的拿手兵器不用,那么这十二柄短刀上必有极厉害、极怪异的招数。 那胖道人马法通长剑一振,肃然吟道:“三才剑阵天地人。”短须道人邵鹤接口道:“电逐星驰出玉真。”三名道人脚步错开,登时将杜氏二老围在垓心。 张无忌见三名道人忽左忽右,穿来插去,阵法不似三才,三柄长剑织成一道光网,却不向对方递招。待那三道走到七八步时,张无忌已瞧出其中之理,寻思:“这三名道人好生狡猾,口中叫明这是三才剑阵,其实暗藏正反五行。倘若敌人信以为真,按天地人三才方位去破解,立时陷身五行,难逃杀伤。他三个人而排五行剑阵,每个人要管到一个以上的生克变化,这轻功和剑法上的造诣,可也相当不凡了。” 杜氏夫妇背靠着背,四只手银光闪闪,十二柄短刀交换舞动,两人不但双手短刀交互转换,而且杜百当的短刀交到了妻子手里,易三娘的短刀交到了丈夫手里,但每一柄刀决不脱手抛掷,始终老老实实的递来递去。 赵敏瞧得奇怪,低声问道:“他们在变什么戏法?”张无忌皱眉不答,又看一会,忽道:“啊,我明白了,他是怕我义父的狮子吼。”赵敏道:“什么狮子吼?”张无忌连连点头,忽地冷笑道:“哼,就凭这点儿功夫,也想屠狮伏虎么?”赵敏莫名其妙,问道:“你打什么哑谜?自言自语的,叫人听得老大纳闷?”张无忌低声道:“这五个都是我义父的仇人。那老头怕我义父的狮子吼,故意刺聋了自己耳朵……”只听得当当当当,密如联珠般的一阵响声过去,五人已交上了手。 西凉三剑连攻五次,均为杜氏夫妇挡开。两人手中十二柄短刀盘旋往复,月光下联成了三道光环,绕在身旁,守得严密无比。西凉三剑久攻不逞,当即转为守御。杜百当猱身而进,短刀疾取那瘦小道人邵雁小腹。武学中有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短刀长不逾七寸,当真是险到了极处,他唰唰唰三刀,全是进攻杀着,绝不防及自身。马法通和邵鹤长剑刺去,均为易三娘挥短刀架开,才知他夫妇练就了这套刀法,一攻一守,配合紧密,攻者专攻而守者专守,不须兼顾。邵雁为他三刀连戳,给逼得手忙脚乱,接连退避。杜百当扑入他怀中,刀刀不离要害,越来越险。 邵鹤一声长啸,剑招亦变,与马法通两把长剑从旁插入,组成一道剑网,将杜百当拦到了三尺以外。三剑联防,真是水也泼不进去。 张无忌在赵敏耳边道:“这两套刀法剑法,都是练来对付我义父的。你瞧他们守多攻少,守长于攻,再打一天一晚也分不了胜负。”果然杜百当数攻不入,弃攻转守。赵敏低声道:“金毛狮王武功卓绝,这五个家伙单靠守御,怎能取胜?” 但见五人刀来剑往,连变七八般招数,兀自难分胜败。马法通突然喝道:“住手!”托地跳出圈子。杜百当也向后退开,银髯飘动,自具一股威势。 马法通道:“贤伉俪这套刀法,练来是屠狮用的?”易三娘咦的一声,道:“你眼光倒厉害。”马法通道:“贤伉俪跟谢逊有杀子之仇,这等大仇,自然非报不可。既已探得对头在少林寺中,何以不及早求个了断?”易三娘侧目斜睨,道:“这是我们的家事,不劳道长挂怀。” 马法通道:“玉真观和贤夫妇的梁子,正如易三娘所说,原是小事一桩,岂值得如此性命相搏?咱们不如化敌为友,联手去找谢逊如何?”易三娘道:“玉真观跟谢逊也有梁子?”马法通道:“梁子倒没有,嘿嘿。”易三娘道:“既跟谢逊并没仇怨,何以苦心孤诣的练这套剑法?咱们双方招数殊途同归,都是用来克制七伤拳的。”马法通道:“易三娘好眼力!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玉真观只是想借屠龙刀一观。” 第1784章 倚天屠龙记(171) 易三娘点了点头,伸指在杜百当掌心飞快的写了几个字。杜百当也伸指在她掌心写字。夫妇俩以指代舌,谈了一会。易三娘道:“咱夫妇只求报仇,便送了性命,也所甘愿,于屠龙刀决无染指之意。”马法通喜道:“那好极了。咱们五人联手闯少林,贤夫妇杀人报仇,玉真观得一柄宝刀。齐心合力,易成大功。双方各遂所愿,不伤和气。” 当下五个人击掌为盟,立了毒誓。杜氏夫妇便请三道进屋,详议报仇夺刀之策。 西凉三剑进屋坐定,见隔房门板紧闭,不免多瞧几眼。易三娘笑道:“三位不必起疑,那是大都来的一对小夫妻,私奔离家,女的好似玉女一般,男的却是个粗鲁汉子,都是不会半点武功的。”马法通道:“三娘莫怪,非是我不信贤夫妇之能,只是咱们所图谋的事实在太也重大,颇遭天下豪杰之忌,倘若走漏了消息,只怕……”易三娘笑道:“咱们斗了半天,这小两口子兀自睡得死猪一般。马道长小心谨慎,亲眼瞧一瞧也好。”说着便去推门。那门却在里面上了闩。 张无忌心想正好从这五人身上,去寻营救义父的头绪,此刻不忙打发他们,当即抱起赵敏,和衣睡倒在床,匆匆忙忙的除下鞋子,拉棉被盖在身上。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门闩已为邵鹤使内劲震断。易三娘手持烛台,走了进来,西凉三剑跟随其后。 张无忌见到烛光,睡眼惺忪的望着易三娘,一脸茫然。马法通飕的一剑,往他咽喉刺去,出招又狠又疾。张无忌“啊”的一声惊呼,上身向前一撞,反将头颈送到剑尖上去。马法通缩手回剑,心想此人果然半点不会武功,若是武学之士,胆子再大,也决不敢不避此剑。赵敏唔的一声,仍未醒转,一张俏脸红扑扑地,烛光映照下娇艳动人。邵鹤道:“易三娘说的不错,出去罢!”五人带上了房门,回到厅上。 张无忌跳下床来,穿上了鞋子。只听马法通道:“贤伉俪可是拿准了,谢逊确是在少林寺中?”易三娘道:“那是千真万确。少林寺已送出了英雄帖,重阳节在寺中开屠狮大会,倘若他们没擒到谢逊,当着普天下英雄之面,这个大人怎丢得起?” 马法通嗯了一声,又道:“少林派的空见神僧死在谢逊拳下,少林僧俗弟子,自是非报仇不可。贤伉俪只须在重阳节进得寺去,睁开眼来瞧着仇人引颈就戮,不须花半分力气,便报了血仇。杜老先生何必毁了一对耳朵,又甘冒得罪少林派的奇险?” 易三娘冷笑道:“拙夫刺毁双耳,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再说,我老夫妻的独生爱儿无辜为谢逊恶贼害死,我夫妇跟他仇深似海,报复这等杀子之仇,焉能假手旁人?我们一遇上姓谢这恶贼,老婆子第一步便刺聋自己双耳。我夫妇但求与他同归于尽。嘿嘿,自从我爱儿为他所害,我老夫妇于人世早已一无所恋。得罪少林派也好,得罪武当派也好,大不了千刀万剐,何足道哉?” 张无忌隔房听着她这番话,只觉怨毒之深,直令人惊心动魄,心想:“义父当年受了成昆的荼毒,一口怨气发泄在许多无辜之人身上。这对杜氏夫妇看来原非歹人,只是心伤爱子惨死,这才处心积虑的要杀我义父报仇。这等仇怨要说调处罢,那是万万不能,我只有救出义父,远而避之,免得更增罪孽。” 这时只听得邻室五人半点声息也无,从板壁缝中张去,见杜氏夫妇和马法通三人手指上蘸了茶水,在板桌上写字,心道:“这五人当真小心,虽然信得过我和敏妹并非江湖中人,犹恐泄漏了机密。唉,我义父在江湖间怨家极众,觊觎屠龙刀的人更多,不等重阳节到便要提前下手的,只怕不计其数。这等人若非苦心孤诣,便是艺高手辣,少林寺只要稍有疏忽,义父便遭大祸。须得尽早救了他出来才好。” 这五个人以指写字,密议不休。 张无忌自行在板凳上睡了,也不去理会。次晨起身,见西凉三剑已然不在。张无忌对易三娘道:“婆婆,昨晚三位道爷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干什么来啊?我起初还道是捉拿我们来着,吓得不得了,后来才知不是。” 易三娘听他管长剑叫作刀子,暗暗好笑,淡淡的道:“他们走错了路,喝了碗茶便走了。曾小哥,吃过中饭后,我们要挑三担柴到寺里去卖,你帮着挑一担成不成?寺里的和尚问起,我说你是我们儿子。这可不是占你便宜,只免得寺里疑心。你媳妇花朵儿般的人物,可别出去走动。”她虽似和张无忌商量,实则下了号令,不容他不允。 张无忌一听,便已明白:“她只道我真是个庄稼人,要我陪着混进少林寺去察看动静,那再好也没有。”便道:“婆婆怎么说,小子便怎么干,只求你收留我两口儿。我两人东逃西奔,提心吊胆的,没一天平安。” 到得午后,张无忌随着杜氏夫妇,各自挑了一担干柴,往少林寺走去。他头戴斗笠,腰插短斧,赤足穿一双麻鞋,三个人中,独有他挑的一担柴最大。赵敏站在门边,微笑着目送他远去。杜氏夫妇故意走得甚慢,气喘吁吁的,到了少林寺外的山亭之中,便放下柴担歇力。山亭中有两名僧人坐着闲谈,见到三人也不以为意。 易三娘除下包头的粗布,抹了抹汗,又伸手过去给张无忌抹汗,说道:“乖孩子,累了么?”张无忌初时有些不好意思,但听她言语之中颇蓄深情,不像是故意做作,不禁望了她一眼。只见她泪水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知她是念及自己给谢逊所杀了的那个孩子,但见她情致缠绵的凝视自己,似乎盼望自己答话,不由得心下不忍,便道:“妈,我不累。你老人家累了。”他一声“妈”叫出口,想起自己母亲,不禁伤感。易三娘听他叫了一声“妈”,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假意用包头巾擦汗,擦的却是泪水。 杜百当站起身来,挑了担柴,左手一挥,便走出了山亭,他虽听不见两人的对答,也知老妻触景生情,怀念亡儿,说不定露出破绽,给那两个僧人瞧破机关。 张无忌走将过去,在易三娘柴担上取下两捆干柴,放在自己柴担上,道:“妈,咱们走罢。”易三娘见他如此体贴,心想:“我那孩儿今日若在世上,比这少年年纪大得多了,我孙儿也抱了几个啦。”一时怔怔的不能移步,见张无忌挑担走出山亭,这才跟着走出,心情激动,脚下不禁有些蹒跚。张无忌回过身来,伸手相扶,心想:“要是我妈妈此刻尚在人世,我能这么扶她一把……” 一名僧人道:“这少年倒很孝顺,可算难得。”另一名僧人道:“婆婆,你这柴是挑到寺里去卖的么?这几日方丈下了法旨,不让外人进寺,你别去了罢。” 易三娘好生失望,心想:“少林寺果然防范周密,可不易混进去了。”杜百当走出数丈后,见他二人不即跟来,便停步相候。 另一名僧人道:“这一家乡下人母慈子孝,咱们就行个方便。师弟,你带他们从后门进香积厨去,监寺知道了,便说是来惯卖柴的乡人,料也无妨。”那僧人道:“是,监寺不让外人入寺,那是防备闲杂人等。这些忠厚老实的乡下人,何必断了他们生计?”领着三人转到后门进寺,将三担干柴挑到柴房,自有管香积厨的僧人算了柴钱。 易三娘道:“我们有上好的大白菜,我叫阿牛明儿送几斤来,那是不用钱的,送给师傅们尝新。”引她来的那僧人笑道:“从明儿起,你不能再来了。监寺知道,怪罪下来,我们可担代不起。” 管香积厨的僧人向张无忌打量了几眼,忽道:“重阳前后,寺里要多上千余位客人,挑水破柴,说什么也忙不过来。这个兄弟倒生得健壮,你来帮忙两个月,算五钱银子一个月的工钱给你如何?” 易三娘大喜,忙道:“那再好也没有了,阿牛在家里也没什么要紧事做,就在寺里听师傅们差遣打杂,赚几两银子帮补帮补,也是好的。” 张无忌一想不妥:“少林寺中不少人识得我,偶尔来厨房走走,那还罢了,在寺中一住两月,非给人认了出来不可。”说道:“妈,我媳妇儿……” 易三娘心想这等天赐良机,当真可遇而不可求,忙道:“你媳妇儿好好在家中,还怕你妈亏待了她吗?你在这儿,听师傅们话,不可偷懒,妈和你媳妇过得几天,便来探你。这么大的小子,离开妈一天也不成,你还要妈喂奶把尿不成?”说着伸手理了理他头发,眼光中充满慈爱之色。 那管香积厨的僧人已烦恼多日,料想重阳大会前后,天下英雄聚会,这饭菜茶水实难对付。监寺虽增拨了不少人手到香积厨来先行习练,但这些和尚不是习于参禅清修,便是钻研武功,厨房的粗笨杂务谁都不肯去干,让监寺委派到了那是无可奈何,但在厨房中大模大样,瞪眼的多,做事的少。此时倒还罢了,一待宾客云集,那就糟糕之极。他见张无忌诚朴勤恳,一心一意想留他下来,不住劝说。 张无忌心想:“我日间只在厨房,料来也见不到寺中高手,晚上相机寻访义父下落,倒也方便。”但仍故意装着踌躇,待那引他入寺的僧人也从旁相劝,这才勉强答允,说道:“师父,最好你一个月给我六钱银子,我五钱银子给我妈,一钱银子给我媳妇买花布……”管香积厨的僧人呵呵笑道:“咱们一言为定,六钱就六钱。” 易三娘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同了杜百当慢慢下山。张无忌追将出去,道:“妈,我媳妇儿请你多照看。”易三娘道:“我理会得,你放心便是。” 张无忌在厨房中劈柴搬炭、烧火挑水,忙个不亦乐乎,他故意在搬炭之时满脸涂得黑黑地,再加上头发蓬松,水缸中一照,当真谁也认不出来了。当晚他便与众火工一起睡在香积厨旁的小屋中。他知少林寺中卧虎藏龙,往往火工之中也有身怀绝技之人,是以处处小心,连话也不敢多说半句。 如此过了七八日,易三娘带着赵敏来探望了他两次。他做事勤力,从早到晚,什么粗工都做,管香积厨的僧人固然欢喜,旁的火工也均与他相处和睦。他不敢探问,只竖起耳朵,从各人闲谈之中寻找线索,心想定然有人送饭去给义父,只须着落在送饭的人身上,便可访到义父被囚的所在,但数日间竟瞧不出半点端倪,听不到丝毫讯息。 到第九日晚间,他睡到半夜,忽听得半里外隐隐有呼喝之声,于是悄悄起身,见四下无人知觉,展开轻功,循声赶去,听声音来自寺左的树林之中,纵身跃上一株大树,查明树后草中无人隐伏,这才一株树一株树的跃过,逐渐移近。 这时林中兵刃相交,已有数人斗在一起。他隐身树后,但见刀光纵横,剑影闪动,六个人分成两边相斗。那三个使剑的便是西凉三剑,布开正反五行的“假三才阵”,守得甚是紧密,在旁相攻的是三名僧人,各使戒刀,破阵直进。拆了二三十招,噗的一声响,西凉三剑中邵雁中刀倒地。假三才阵一破,余下二人更加不是对手,更拆数招,一人“啊”的一声惨呼,遭砍毙命,听声音是那矮胖子马法通。余下一人右臂带伤,兀自死战。一名僧人低声喝道:“且住!”三把戒刀将他团团围住,却不再攻。 一个苍老的声音厉声道:“你西凉玉真观和我少林派向来无怨无仇,何故夤夜来犯?”西凉三剑中余下那人乃是邵鹤,惨然道:“我师兄弟三人既然败阵,只怨自己学艺不精,更有什么好问的?”那苍老的声音冷笑道:“你们是为谢逊而来,还是为了想得屠龙刀?嘿嘿,没听说谢逊曾杀过玉真观中人,谅必是为了宝刀啦。只凭这么点儿玩艺,就想来闯少林寺么?少林派领袖武林千余年,没想到竟给人如此小看了。” 邵鹤乘他说得高兴,唰的一剑,中锋直进。那僧人急忙闪避,终于慢了一步,剑中左肩。旁边二僧双刀齐下,邵鹤登时身首异处。 三名僧人一言不发,提起西凉三剑的尸身,快步便向寺中走去。张无忌正想跟随前去瞧个究竟,忽听得右前方长草之中有人轻轻呼吸,暗道:“好险!原来尚有埋伏。”当下静伏不动,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得草中有人轻轻击掌二下,远处有人击掌相应,只见前后左右六名僧人长身而起,或持禅杖,或挺刀剑,散作扇形回入寺中。 张无忌待那六僧走远,才回到小屋,同睡的众火工兀自沉睡不醒。他心下暗叹:“若非亲眼得见,怎知在这片刻之间,三条好汉已死于非命。”自经此役,他知少林寺防范周密,迥非寻常,更多了一分小心。 又过数日,已是八月中旬,离重阳节一天近一天。他想:“我在香积厨中干这粗活,终难探知义父所在,今晚须得冒险往各处查察。”这晚他睡到三更时分,悄悄出来,纵身上了屋顶,躲在屋脊之后,身形甫定,便见两条人影自南而北,轻飘飘掠过,僧袍鼓风,戒刀映月,正是寺中的巡查僧人。 待二僧过去,向前纵了数丈,瓦面上脚步轻响,又有二僧纵跃而过,但见群僧此来彼去,穿梭相似,巡查严密无比,只怕皇宫内院也有所不及。他见了这等情景,料知若再前往,定让发觉,只得废然而返。 挨过三日,这一晚忽然下起大雨来。张无忌大喜,暗道:“天助我也!”那雨越下越大,四下里一片漆黑,他闪身走向前殿,心想:“罗汉堂、达摩堂、般若院、方丈精舍四处,最是少林寺的根本要地,我逐一探将过去。”只少林寺中屋宇重重,实不知何处是罗汉堂、何处是般若院。他躲躲闪闪的曲折而行,来到一片竹林,见前面一间小舍,窗中透出灯光。这时他早全身湿透,黄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手上,一滴滴的反弹出去。他欺到小舍窗下,听得里面有人说话,正是方丈空闻大师的声音。 第1785章 倚天屠龙记(172) 只听他说道:“为了这金毛狮王,一月来少林派已杀了二十三人,多造杀孽,实非我佛慈悲之意。明教光明左使杨逍、右使范遥、白眉鹰王殷天正、青翼蝠王韦一笑,先后遣使来寺,求我放了谢逊……”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下喜慰:“原来我外公和杨左使等已得讯息,曾派人来过。”只听空闻续道:“本寺虽加推托,但明教岂肯就此罢休?那张教主武功出神入化,始终不见现身,只怕暗中更有图谋。我和空智师弟等蒙他相救,欠过人家恩情,倘若他亲自来求,我等如何对答?此事当真难处。师弟、师侄,你二位有何高见?” 一个苍老阴沉的声音轻轻咳嗽一声,张无忌听在耳里,心头大震,立知便是改名圆真的成昆。这人张无忌从未和他对面交谈,但当日光明顶上隔着布袋听他述说往事,隔着岩石听他呼喝,他的口音却听得熟了,在这一瞬之间,蓦地里想起了小昭,只感到一阵甜蜜,一阵酸楚。 只听圆真说道:“谢逊由三位太师叔看守,自万无一失。此次英雄大会关涉我少林派千百年的兴衰荣辱,魔教的一些小恩小怨,方丈师叔也不必挂怀。何况万安寺之事,是魔教暗中勾结了朝廷来和六大门派为难,方丈师叔难道不知么?” 空闻奇道:“怎地是明教勾结朝廷?”圆真道:“明教张教主本要和峨嵋派掌门人周姑娘结亲,成婚之日,汝阳王的郡主突然携同那姓张的小子出走,此事轰传江湖,方丈师叔必有所闻。”空闻道:“不错,听说过这回事。” 空智沉吟道:“如此说来,张无忌和那郡主确是暗中勾结,由郡主出面擒了六大门派中的首领人物,再由张无忌卖好救人。”圆真道:“十有八九,便是如此。”空闻却道:“我见那张教主仁厚侠义,似乎不是这等样人,咱们可不能错怪了好人。”圆真道:“方丈师叔明鉴,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谢逊是张无忌的义父,又是魔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魔教自会不顾一切的图谋相救,到得屠狮大会,一切自有分晓。” 接着三人商议如何接待宾客、如何抵挡敌人劫夺谢逊,又盘算各门派中有那些好手。圆真力图挑动各派互斗,待得数败俱伤之后,少林派再出而收卞庄刺虎之利,压服各派,名正言顺的掌管屠龙刀,成为武林至尊,杀了谢逊祭奠空见。空闻力持郑重,既不愿多伤人命,得罪武林同道,又似对明教不敢轻侮。 空智却似意在两可,说道:“第一要紧之事,说来说去,还是如何迫使谢逊在重阳节前吐露屠龙刀所在,否则这次屠狮大会变得无声无息,反而折了本派威望。”空闻道:“师弟所言极是。咱们须得在会中扬刀立威,说道这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已归本派掌管,本派执于正道,号令天下,为国为民造福。”空智道:“好,就是如此。圆真,你再设法去向谢逊劝说,只要他交出宝刀,咱们便饶他一命。”圆真道:“是!谨遵两位师叔吩咐。”脚步声轻响,圆真走了出来。 张无忌心下大喜,但知这三位少林僧武功极高,只要稍有响动,立时便给查觉,倘若三僧一齐出手,自己只怕难胜,最多不过自谋脱身,要救义父,却千难万难了。当下屏息不动。 只见圆真瘦长的身形向北而行,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急雨打在伞上淅沥作响。张无忌待他走出十数丈,才轻轻移步,跟随其后。 第三十六回 夭矫三松郁青苍 大雨倾盆而下,寺顶和各处的巡查都松了许多。张无忌以墙角、树干为掩蔽,一路追蹑,见圆真跃出寺后围墙,心想:“原来义父给囚在寺外,难怪寺中不见丝毫形迹。”他不敢公然跃墙而出,贴身墙边,慢慢游上,到得墙顶,待墙外巡查的僧人走过,这才跃下。一条条雨线之中,但见圆真的伞顶已在寺北百丈之外,折而向左,走向一座小山峰,跟着便迅速异常的攀上峰去。圆真此时已年逾七十,身手仍矫捷异常,只见他上山时雨伞绝不晃动,冉冉上升,宛如有人以长索将他吊上去一般。 张无忌快步走近山脚,正要上峰,忽见山道旁草丛中白光微闪,有人执着兵刃埋伏。他急忙停步,只过得片刻,见草丛中先后窜出四人,三前一后,齐向峰顶奔去。遥见峰巅唯有几株苍松,并无房屋,不知谢逊囚在何处,见四下更无旁人,当下跟着上峰。 前面四人轻功了得,他加快脚步,追到离四人只二十来丈时,黑暗中依稀看得出其中一个是女子,三个男子身穿俗家装束,寻思:“这四人多半也是来向我义父为难的,让他们先跟圆真恶斗一场,我且不忙插手。”将到峰顶,那四人奔得更加快了。他忽地认出了其中二人的身形:“啊,那是昆仑派的何太冲、班淑娴夫妇。” 猛听得圆真一声长啸,倏地转身,疾冲下山。张无忌立即隐入道旁草丛,伏地爬行,向左移了数丈,只听得兵刃相交,圆真已和来人动上了手。从兵刃撞击之声听来,乃二人对圆真一人,心下一动:“尚有二人不上前围攻,是去峰顶找我义父了。”便从乱草丛中急攀上山。 到得峰顶,但见光秃秃地一片平地,更无房舍,只三株高松耸立,作品字形排列,枝干插向天空,夭矫若龙,暗暗奇怪:“难道义父并非囚在此处?” 听得右首草丛中簌簌声响,有人爬动,跟着听得班淑娴道:“急速动手,两个师弟未必绊得住那少林僧。”何太冲道:“是!”两人长身而起,扑向三株松树。张无忌生怕谢逊便在近处,不敢有丝毫大意,在草丛中跟着爬行向前。 忽听得何太冲“嘿”的一声,似已受伤,他抬头看时,见何太冲身处三株松树之间,长剑挥舞,已跟人动上了手,却不见对敌之人,只偶尔传出啪啪啪几下闷响,似是长剑与什么古怪的兵刃相撞。他心下大奇,更爬前几步,凝目看时,不禁一惊。 原来斜对面两株松树的树干中都凹入一洞,恰容一人,每个凹洞中均坐着一个老僧,手舞黑色长索,攻向何太冲夫妇。一株松树背向张无忌,树前也有黑索挥出,料想树中亦必有僧人在内。黑夜之中,三根长索通体黝黑无光,来时不见其来,去时不见其去。何太冲夫妇急舞长剑,严密守御,只因瞧不见敌索来路,全无反击余地。三根长索似缓实急,却又没半点风声,滂沱大雨之下,黑夜孤峰之上,三条长索如鬼似魅,说不尽的诡异。 何氏夫妇连声叫嚷,急欲脱出这品字形的三面包围,但每次向外冲击,总是让长索挡了回来。张无忌暗暗惊讶,见黑索挥动时无声无息,使索者的内力返照空明,功力精纯,不露棱角,非自己所能及,心下骇异:“圆真说道,我义父由他三位太师叔看守,看来便是这三位老僧了,功力当真深厚之极!” 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何太冲背脊中索,从圈子中直摔出来。班淑娴又惊又怒,一个疏神,三索齐下,已将班淑娴身子卷住,也摔出了圈子。 圆真边斗边走,急速上峰,见何太冲夫妇受伤倒地,均站不起身来,当下一剑一个,在何太冲夫妇身上各刺一剑,送了二人性命。 和他对敌的两名壮汉都是昆仑派健者,圆真武功原较二人为高,但他故意示弱,引二人追向松树之间。二人离松树尚有数丈,蓦地见到何太冲的尸身,一齐停步,不提防两根长索从脑后无声无息的圈到,各自绕住了一人腰间,双索齐抖,高挥甩出。两人摔倒在地,哇哇大叫,一时站不起身,圆真连忙抢上,长剑连刺,又杀了二人。 张无忌见三名老僧在片刻间连伤昆仑派四位高手,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武功之高,实为生平罕见,比之鹿杖客和鹤笔翁似犹有过之,纵不如太师父之深不可测,却也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少林派中居然尚有这等元老,只怕连太师父和杨逍也均不知。又见圆真下手如此毒辣,倚仗三僧行凶,不禁心中怦怦乱跳,伏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 只见圆真接连四腿,将何太冲、班淑娴和另两人的尸身逐一踢入深谷。尸身堕下,过了好一阵才传上几响郁闷的声音。张无忌暗想:“何太冲夫妇对我以怨报德,今日又想来害我义父、劫夺宝刀,人品低下,但武功了得,实是武学中的一派宗匠,不意落得如此下场。” 只听得圆真恭恭敬敬的道:“三位太师叔神功盖世,举手间便伤了昆仑派四大高手,圆真钦仰无已,难以言宣。”一名老僧哼了一声,道:“来者既已受伤,将他们赶下峰去,也就是了,何必杀伤人命?”圆真道:“是!方丈师叔言道:前来相救谢逊之人,均为武林中穷凶极恶之辈,对之下手不可容情。圆真怕来人凶恶,对太师叔无礼,以致下手重了些。”那老僧又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圆真又道:“圆真奉方丈师叔之命,谨来向三位师叔请安,并有几句话要对那囚徒言讲。” 一个枯槁的声音道:“空见师侄德高艺深,我三人最为眷爱,原期他发扬少林一派武学,不幸命丧此奸人之手。我三人坐关数十年,早已不闻尘务,这次为了空见师侄才到这山峰来。这奸人既死有余辜,不听教诲,尽快了断便是,何必诸多啰唆,扰我三人清修?” 圆真躬身说道:“太师叔吩咐得是。只因方丈师叔言道:我恩师虽为此奸人谋害,但我恩师何等功夫,岂是这奸人一人之力所能加害?将他囚在此间,烦劳三位太师叔坐守,一来引得这奸人的同党来救,好将当年害我恩师的仇人逐一除去,不使漏网。二来要他交出屠龙宝刀,以免该刀落入别派手中,篡窃武林至尊的名头,折了本派千百年的威望。” 张无忌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切齿,心道:“圆真这恶贼当真是千刀万剐,难抵其罪,一番花言巧语,请出这三位数十年不问世事的高僧来,好假他三人之手,屠戮武林高手。”只听得一名老僧哼了一声,道:“你跟他讲罢。” 此时大雨兀自未止,雷声隆隆不绝。圆真走到三株松树之间,跪在地下,对着地面说道:“喂,你想清楚了吗?只须你说出收藏屠龙刀的所在,我立时便放你走路。” 张无忌大奇:“怎地他对着地面说话,难道此处有一地牢,我义父囚在其中?” 忽听得一个声音清越的老僧怒道:“圆真,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何以骗他?他若说出藏刀的所在,难道你当真便放了他么?”圆真道:“太师叔明鉴:弟子心想,恩师之仇虽深,但两者相权,还是以本派威望为重。只须他说出藏刀之处,本派得了宝刀,放他走路便是。三年之后,弟子再去找他为恩师报仇。”那老僧道:“这也罢了。武林中信义为先,言出如箭,纵对大奸大恶,少林子弟也不能失信于人。”圆真道:“谨奉太师叔教诲。” 张无忌心想:“这三位高僧不但武功卓绝,且重义有德,只堕入了圆真的奸计而不自觉。”只听圆真又向地下喝道:“阿逊,我太师叔的话,你可听见了么?三位老人家答允放你走路。” 忽听得地底下传上来一个声音道:“成昆,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么?” 张无忌听这声音雄浑苍凉,正是义父的口音,心中大震,恨不得立时扑上前去,击毙成昆,救出谢逊,但只要自己一现身,三位少林高僧的黑索便招呼过来,即使成昆不出手,自己也非三僧联手之敌,当下强自克制,寻思:“待那圆真恶僧走后,我上前拜见三僧,说明这中间的原委曲折。他三位慈悲重法,不能不明辨是非。” 只听圆真叹道:“阿逊,你我年纪都大了,一切陈年旧事,又何必苦苦挂在心头?最多也不过二十年,你我同归黄土。我有过亏待你之处,也有过对你不错的日子。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了罢。”谢逊听他絮絮而语,并不理睬,待他停口,便道:“成昆,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么?”圆真反覆而言,谢逊总是这句话:“成昆,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么?” 圆真冷冷的道:“且容你多想三天。三天之后,若再不说出屠龙刀的所在,你也料想得到我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说着站起身来,向三僧礼拜,走下山去。 张无忌待他走远,正欲长身向三僧诉说,突觉身周气流略有异状,这一下袭击事先竟没半点朕兆,一惊之下,立即着地滚开,只觉两条长物从脸上横掠而过,相距不逾半尺,去势奇急,却绝无劲风,正是两条黑索。他只滚出丈余,又是一条黑索向胸口点到,那黑索化成一条笔直的兵刃,如长矛,如杆棒,疾刺而至,同时另外两条黑索也从身后缠来。 他先前见昆仑派四大高手转瞬间便为三条黑索所伤,便知这三件奇异兵刃厉害之极,此刻身当其锋,更是心惊。他左手翻转,抓住当胸点来的黑索,正想往旁甩出,突觉长索抖动,一股排山倒海的内劲撞向胸口,这内劲只要中得实了,立时肋骨断折,五脏齐碎。便在这一刹那间,他右手后挥,拨开从身后袭至的两条黑索,左手乾坤大挪移心法混着九阳神功,先提后送,身随劲起,飕的一声,直冲上天。 正在此时,天空中白光耀眼,三四道闪电齐亮,两位高僧都“咦”的一声,似对张无忌的武功颇感惊异。这几道闪电照亮了他身形,三位高僧抬头上望,见这身具绝高武功的好手竟是个面目污秽的乡下少年,更加惊讶。三条黑索便如三条张牙舞爪的墨龙相似,急升而上,分从三面扑到。张无忌藉着电光,一瞥间已看清三僧容貌。坐在东北角那僧脸色漆黑,有似生铁;西北角那僧枯黄如槁木;正南方那僧却脸色惨白如纸。三僧均面颊深陷,瘦得全无肌肉,黄脸僧人眇了一目。三老僧五道目光映着闪电,更显得灿然有神。 第1786章 倚天屠龙记(173) 眼见三根黑索便将卷上身来,张无忌左拨右带,一卷一缠,借着三人劲力,已将三根黑索卷在一起,这一招手势,却是张三丰所传的武当派太极心法,劲成浑圆,三根黑索上所带的内劲立时给牵引得绞成了一团。只听得轰隆隆几声猛响,几个霹雳连续而至,这天地雷震之威,直是惊心动魄。 张无忌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左足在一株松树的枝干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于轰轰雷震中朗声说道:“后学晚辈,明教忝掌教务张无忌,拜见三位高僧。”说着左足站定松干,右足凌空,躬身行礼。松树的枝干随着他这一拜之势犹似波浪般上下起伏,张无忌稳稳站住,身形飘逸。他虽躬身行礼,但居高临下,不落半点下风。 三僧一觉黑索为他内劲带得相互缠绕,反手抖动,三索便即分开。 三僧适才三招九式,每一式中都隐藏数十招变化、数十下杀手,岂知对方竟将这三招九式一一化开,尽管化解时每一式都险到了极处,稍有厘毫之差,不免筋折骨断、丧生殒命,他却仍显得挥洒自若、履险如夷。三高僧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如此高强敌手,无不心惊。他们却不知张无忌化解这三招九式,实已竭尽平生全力,正借着松树枝干的高低起伏,暗自调匀丹田中已乱成一团的真气。 张无忌适才所使武功,涵盖了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太极拳三大神功,而最后半空中一个筋斗,却是圣火令上所刻心法。三位少林高僧虽身怀绝技,但坐关数十年,不闻世事,于他这四门功夫竟一门也没见过,只隐约觉得他内劲和少林九阳功似是一路,但雄浑精微之处,又远较少林派神功为胜。待得听他自行通名,竟是明教教主,三僧心中的钦佩和惊讶之情,登时化为满腔怒火。 那脸色惨白的老僧森然道:“老衲还道是何方高人,却原来是魔教的大魔头到了。老衲师兄弟三人坐关数十年,不意今日得与魔教教主相逢,实是生平之幸。” 张无忌听他左一句“魔头”,右一句“魔教”,显是对本教恶感极深,不由得大是踌躇,不知如何开口申述才是。只听那黄脸眇目的老僧说道:“魔教教主是阳顶天啊!怎么是阁下了?”张无忌道:“阳教主逝世已很久了。小子无能,目前暂掌明教。”那黄脸老僧“啊”的一声,不再说话,一声惊呼之中,似是蕴藏着无限伤心失望。 张无忌心想:“他听得阳教主逝世,极是难过,想来当年和阳教主定是交情甚深。义父是阳教主旧部,我且动以故人之情,再说出阳教主为圆真气死的原由,且看如何?”便道:“大师想必识得阳教主了?” 黄脸老僧道:“自然识得。老衲若非识得大英雄阳顶天,何致成为独眼之人?我师兄弟三人,又何必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其中所含的沉痛和怨毒显然既深且巨。张无忌暗叫:“糟糕,糟糕。”从他话中听来,这老僧的一只眼睛便是坏在阳教主手中,而他师兄弟三人枯禅一坐数十年,痛下苦功,就是为了要报此仇。这时得知大仇人已死,自不免大失所望了。 黄脸老僧忽然一声清啸,说道:“张教主,老衲法名渡厄,这位白脸师弟,法名渡劫,这位黑脸师弟,法名渡难。阳顶天既死,我三人的深仇大怨,只好着落在现任教主身上。我们师侄空见、空性二人又都死在贵教手下。你既来到此地,自是有恃无恐。数十年来的恩恩怨怨,咱们武功上作一了断便是。” 张无忌道:“晚辈与贵派并无梁子,此来志在营救义父金毛狮王谢大侠。空见神僧虽为我义父失手误伤,这中间颇有曲折。至于空性神僧之死,与敝教全无瓜葛。三位前辈不可但听一面之辞,尚请明辨是非。” 白脸老僧渡劫道:“依你说来,空性为何人所害?”张无忌皱眉道:“据晚辈所知,空性神僧是死于朝廷汝阳王府的武士手下。”渡劫道:“汝阳王府的众武士为何人率领?”张无忌道:“汝阳王之女,名叫敏敏特穆尔,汉名赵敏。”渡劫道:“我听圆真言道,此女已和贵教联手作了一路,她叛君叛父,投靠明教,此言是真是假?”他辞锋咄咄逼人,一步紧于一步。张无忌只得道:“不错,她……她现下……现下已背叛朝廷,弃暗投明。” 渡劫朗声道:“杀空见的,是魔教的金毛狮王谢逊;杀空性的,是魔教的赵敏。这个赵敏更攻破少林寺,将我合寺弟子一鼓擒去。最不可恕者,是魔教竟在本寺十六尊罗汉像上刻以侮辱之言。再加上我师兄的一只眼珠、我三人合起来一百多年的枯禅。张教主,这笔帐不跟你算,却跟谁算去?” 张无忌长叹一声,心想自己既承认收容赵敏,她以往的过恶,只有一古脑儿的承揽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间,深深明白了父亲因爱妻昔年罪业而终至自刎的心情,至于阳教主和义父当年结下的仇怨,时至今日,渡劫之言不错:我若不担当,谁来担当? 他身子挺直,劲贯足尖,那条起伏不已的枝干突然定住,纹丝不动,朗声说道:“三位老禅师既这么说,晚辈无可逃责,一切罪愆,便由晚辈一人承当便是。但我义父伤及空见神僧,内中实有无数苦衷,还请三位老禅师明鉴。” 渡厄道:“你凭着什么,敢来为谢逊说情?难道我师兄弟三人,便杀你不得么?”张无忌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奋力一拚,便道:“晚辈以一敌三,万万不是三位对手,请那一位老禅师赐教?”渡劫道:“我们单打独斗,并无胜你把握。这等血海深仇,也不能讲究江湖规矩了。好魔头,下来领死罢。阿弥陀佛!”他一宣佛号,渡厄、渡难二僧齐声道:“我佛慈悲!”三根黑索倏地飞起,疾向他身上卷来。 张无忌身子急沉,从三条黑索间窜下,双足尚未着地,半空中身形已变,向渡难扑了过去。渡难左掌猛地翻出,一股劲风向他小腹击去。张无忌转身卸劲,以乾坤大挪移心法化开掌力,便在此时,渡厄和渡劫的两根黑索同时卷到。张无忌滴溜溜转了半个圈子。渡劫左掌猛挥,无声无息的打了过来。张无忌在三株松树之间见招拆招,蓦地里挥掌劈出,将数百颗黄豆大的雨点挟着一股劲风向渡厄飞了过去。渡厄侧头避让,还是有数十颗打在脸上,竟隐隐生痛。他喝了一声:“好小子!”黑索抖动,转成两个圆圈,从半空中盖下。张无忌身如飞箭,避过索圈,疾向渡劫攻去。 他越斗越心惊,只觉身周气流在三条黑索和三股掌风激荡之下,竟似渐渐凝聚成胶一般。他自习成武功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高强的对手。三僧不但招数精巧,内劲更雄厚无比。张无忌初时七成守御,尚有三成攻势,斗到二百余招时,渐感体内真气不纯,唯有只守不攻,以图自保。 他的九阳神功本来用之不尽,愈使愈强,但这时每一招均须耗费极大内力,竟然渐感后劲不继,这又是他自练成神功以来从所未历。更拆数十招,寻思:“再斗下去只有徒自送命。今日且自脱身,待去约得外公、杨左使、范右使、韦蝠王,咱们五人合力,定可胜得三僧,那时再来营救义父。”当下向渡厄急攻三招,待要抢出圈子,不料三条黑索所组成的圈子已如铜墙铁壁,他数次冲击,均遭挡回。 他心下大惊:“原来三僧联手,有如一体,这等心意相通的功夫,世间当真有人能做到么?”他那知渡厄、渡劫、渡难三僧坐这三十余年枯禅,最大功夫便用在“心意相通”之上,一人动念,其余二人立即意会,此般心灵感应说来玄妙,但三人在斗室中相对三十余年,专心致志以练感应,心意有如一体,虽属难能,久练后亦可办到。他又想:“这样看来,纵然我约得外公等几位高手同来,也未必能攻破他三人心意相通组成的坚壁。难道义父终究无法救出,我今日要命丧此地?” 他心中一急,精神略散,肩头登时为渡劫五指扫中,痛入骨髓,心道:“我死不足惜,义父的冤屈却须申雪。义父一生高傲,既落入人手,决不肯以一言半语为自己辩解。”便朗声道:“三位老禅师,晚辈今日受困,大丈夫死则死耳,何足道哉?有一事却须言明……”呼呼两声,两条黑索分从左右袭到,张无忌左拨右带,化开来劲,续道:“那圆真俗家姓名,叫做成昆,外号混元霹雳手,乃我义父谢逊的业师……” 三高僧见他手上拆招化劲,同时吐声说话,这等内功修为实非自己所能,不由得更增忌惮。三僧认定明教是无恶不作的邪魔,这教主武功越高,为害世人越大,眼见他身陷重围,如能乘机除去,实属无量功德。三僧并不答话,黑索和掌力加紧施为。 张无忌续道:“在下奉告三位老禅师,这成昆的师妹,乃明教教主阳顶天的夫人。成昆一直对师妹有情,因情生妒,终于和明教结下了深仇大恨……”手上化解三僧来招,嘴里原原本本的述说成昆如何处心积虑要摧毁明教,如何与阳夫人私通幽会以致激死阳顶天,如何假醉图奸谢逊之妻、杀其全家,如何逼得谢逊乱杀武林人士,如何拜空见神僧为师、诱使空见身受谢逊一十三拳,如何失信不出,使空见饮恨而终。 渡厄等三僧越听越心惊,这些事情似乎件件匪夷所思,但事事入情入理,无不若合符节。渡厄叹道:“阳顶天原来是这样死的?”手上的黑索首先缓了下来。 张无忌又道:“晚辈不知阳教主如何与渡厄大师结仇,只怕其中有奸人挑拨是非,此人多半便是这圆真了。渡厄大师不妨回思往事,印证晚辈是否虚言相欺。”渡厄嗯的一声,停索不发,沉吟道:“那也有些道理。老衲与阳顶天结仇,这成昆为我出了大力,后来他恳求拜老衲为师,老衲向来不收弟子,这才引荐他拜在空见师侄门下。如此说来,那是他有意安排的了?”张无忌道:“不特如此,目下他更觊觎少林寺掌门方丈之位,收罗党羽,阴谋密计,要害了空闻方丈……” 这句话尚未说毕,突然间隆隆声响,左首斜坡上滚落一块巨大圆石,冲向三株松树之间。渡厄喝道:“什么人?”黑索挥动,啪啪两响,击在圆石之上,只打得石屑飞舞。圆石后突然窜出一条人影,迅速无伦的扑向张无忌,寒光闪动,一柄短刀刺向他咽喉。 这一下来得突兀之极,张无忌正自全力挡架渡劫、渡难二僧的黑索,全没防到竟会有人忽施偷袭,黑暗中只觉风声飒然,短刀刃尖已刺到喉边,危急中身子斜刺向旁射出,嗤的一声响,刀尖已将他胸口衣服划破了一条大缝,只须有厘毫之差,便是开膛破胸之祸。此人一击不中,藉着那大石掩身,已滚出三僧黑索的圈子。 张无忌暗叫:“好险!”喝道:“成昆恶贼!有种的便跟我对质,想杀人灭口么?”适才短刀那一刺,他虽未看清人形,但以对方身法之捷,出手之狠,内劲之强,而武功家数又与谢逊全是一路,除成昆外更无旁人。少林三僧的三条黑索犹如三只大手,伸出去卷住了大石,一回一挥,将那重达千斤的大石抬了起来,直掼出去,成昆却已远远的下山去了。 渡厄道:“当真是圆真么?”渡难道:“确然是他。”渡厄道:“若非他作贼心虚,何必……” 蓦地里四面八方呼啸连连,扑上七八条人影,当先一人喝道:“少林和尚枉为佛徒,杀害这许多人命,不怕罪孽么?大伙儿齐上。”八人各挺兵刃,向松间三僧攻了上去。张无忌身在三僧之间,只见这八人中有三人持剑,其余五人或刀或鞭,个个武学精强,霎时间便和三僧的黑索斗在一起。他看了一会,见那使剑三人的剑招,和数日前死在少林僧手下的西凉三剑乃是一路。西凉三剑身属青海派,目前使剑的三人剑法精微,劲力雄浑,远在西凉三剑之上,当是青海派中长辈的佼佼人物,这三人合力攻击渡厄。另有三人合攻渡难,余下二人则联手对付渡劫。渡劫的对手虽只二人,但二人的武功却比余人又高出一筹。斗了半晌,张无忌看出渡劫渐落下风,渡厄却稳占先手,以一敌三,兀自行有余力。 又拆十余招,渡厄看出渡劫应付维艰,黑索抖动,偷空向渡劫的两名对手晃去。那二人身裁魁梧,黑须飘动,身手矫捷,一个使一对判官笔,另一个使打穴橛。渡厄和渡劫身在数丈之外,已隐然感到他二人兵刃上发出来的劲风,若给欺近身来,施展短兵刃的凌厉长处,势必更为厉害。青海派三人剑上受力一轻,慢慢又扳回劣势。这么一来,变成渡难以一敌三,渡厄、渡劫二僧则以二敌五,一时相持不下。 张无忌暗暗称奇:“这八人的武功着实了得,实不在何太冲夫妇之下。除了三个是青海派外,其余五人的门派来历全然瞧不出来。可见天下之大,草莽间卧虎藏龙,不知隐伏着多少默默无闻的英雄好汉。” 十一人拆到一百余招时,少林三僧的黑索渐渐收短。黑索一短,挥动时少耗内力,但攻敌时的灵动却也减了几分。更斗数十招,三僧的黑索又缩短了六七尺。那两名黑须老人越斗越近,兵刃上的威力大增,寻瑕抵隙,步步进逼,竭力要扑到三僧身边。但三僧黑索收短后守御相应严密,三条黑索组成的圈子上似有无穷弹力,两名黑须老人不住变招抢攻,总是给索圈弹开。这时三僧已联成一气,成为以三敌八之势。 第1787章 倚天屠龙记(174) 少林三僧奋力御敌,心下都不禁叫苦,与这八人相斗,再久也不致落败,只须黑索再缩短八尺,便组成了“金刚伏魔圈”,别说八名敌人,便十六人、三十二人,也攻不进来,可是这圈子之中却隐伏着一个心腹之患的强敌,这少年倘若出手,内外夹攻,立时便取了少林三僧的性命。三僧见他安坐不动,显在等待良机,要让自己三人和外敌拚到双方筋疲力竭,他再来收渔人之利。这时三僧的内功已施展到了淋漓尽致,有心要长啸向山下少林寺求援,却开口不得,这当儿只要轻轻吐出一个字,立时气血翻涌,纵非立时毙命,也必身受内伤,成为废人。三僧心下自责过于托大,当强敌来攻之初,竟没出声通知本寺人众,否则只要达摩堂或罗汉堂有几名好手来援,便可克敌取胜。 这情势张无忌自也早看出,这时要取三僧性命不过举手之劳,但想大丈夫不可乘人之危,何况三僧只是受了圆真瞒骗,并无大过,而杀了三僧后独力应付来攻八敌,亦同样艰难。他低下头来,见一块大岩石压住地牢之口,只露出一缝,作为谢逊呼吸与传递食物之用,心想时机稍纵即逝,待得相斗双方分了胜败,或少林寺有人来援,便救不了义父,便跪在石旁,双掌推住巨石,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劲力到处,巨石缓缓移动。 巨石移开不到一尺,突然间背后风动劲到,渡难挥掌向他背心拍落。张无忌卸劲借力,啪的一声响,背上衣衫碎了一大块,在狂风暴雨之中片片作蝴蝶飞舞,但渡难这一掌的掌力却给他传到了巨石之上,隆隆一响,巨石立时又移开尺许。掌力虽已卸去,未受内伤,但初受之际,他全身力道正尽数用来推石,背心上也感剧痛难当。 渡难一掌虚耗,黑索上露出破绽,一名黑须老人立时扑进索圈,右手点穴橛向渡难左乳下打去。少林三僧的软索擅于远攻,不利近击,渡难左手出掌,运劲逼开他点穴橛的一招。黑须老者左手食指疾伸,戳向渡难的“膻中穴”。渡难暗叫:“不好!”那料到敌人“一指禅”的点穴功夫竟比打穴橛尤为厉害,危急之下,只得右手撒索,竖掌封挡,护住胸口,跟着拇指、食指、中指三指翻出,立时反攻。他虽挡住了敌人,但黑索离手,那使判官笔的老者便即抢前。少林三僧三索去其一,“金刚伏魔圈”已遭攻破。 突然之间,那条摔在地下的黑索索头昂起,便如一条假死的毒蛇忽地反噬,呼啸而出,向那使判官笔的老者面门点去,索头未到,索上所挟劲风已令对方一阵气窒。那老者急举判官笔挡架,索笔相交,啪的一声,双臂酸麻,左手判官笔险些脱手飞出,右手判官笔给震得击向地下山石,石屑纷飞,火花四溅。那条黑索展将开来,将青海派三剑又逼得退出丈许,“金刚伏魔圈”不但回复原状,威力更胜于前。 少林三僧惊喜交集之下,只见黑索的另一端竟持在张无忌手中。他并未练过“金刚伏魔圈”功夫,说到心意相通、动念便知的配合无间,更远远不及渡难,但内力之刚猛,却强得多了,黑索上所发出的内劲直如排山倒海一般,向着四面八方逼去。渡厄与渡劫的两条黑索在旁相助,登时逼得索外七人连连倒退。 渡难专心致志对付那黑须老者,不论武功和内力修为都胜了一筹,他坐在松树穴中,并不起身,十指拍、戳、弹、勾、点、拂、擒、拿,数招之间,便令那黑须老者迭遇险招。那老者见同伴七人处境也均不利,一声怒吼,跃出圈子。 张无忌将黑索往渡难手中一塞,俯身运起乾坤大挪移心法,又将压在地牢上的巨石推开了尺许,对着露出来的洞穴叫道:“义父,孩儿无忌救援来迟,你能出来么?”谢逊道:“我不出来。好孩子,你快快走罢!”张无忌大奇,道:“义父,你是给人点中了穴道,还是身有铐炼?”不等谢逊回答,便即纵身跃入地牢,噗的一声,水花溅起。原来几个时辰的倾盆大雨,地牢中已积水齐腰,谢逊半个身子浸在水里。 张无忌心中悲苦,伸手抱着谢逊,在他手足上一摸,并无铐炼等物,再在他几处主要穴道上一加推拿,似也非给人施了手脚,于是抱着他跃出地牢,坐在巨石上,张无忌道:“此时脱身,最好不过。义父,咱们走罢。”说着挽住他手臂,便欲拔步。 谢逊却坐在石上,动也不动,抱膝说道:“孩子,我生平最大罪孽,是杀了空见大师。你义父倘若落入旁人之手,自当奋战到底,但今日是囚在少林寺中,我甘心受戮,以抵偿空见大师这条性命。”张无忌急道:“你失手伤了空见大师,那是成昆这恶贼奸计摆布,何况义父你全家血仇未报,岂能死在成昆手下?” 谢逊叹道:“我这几个月来,在这地牢中每日听着三位高僧诵经念佛,听着山下寺中传来的晨钟暮鼓,回思往事,你义父手上染了这许多无辜之人的鲜血,委实百死难赎。唉,诸般恶因罪孽,我比成昆作得更多。好孩子,你别管我,自己快下山去罢。” 张无忌越听越急,大声道:“义父,你不肯走,我可要用强了。”说着转过身来,抓住谢逊双手,便往自己背上一负。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有数人大声叫道:“什么人到少林寺来撒野?”一阵践水急奔之声,十余人抢上山来。 张无忌持住谢逊双腿,正要起步,突然后心“大椎穴”酸麻,已给谢逊拿住了穴道,双手无力,只得放开了他,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叫道:“义父,你……你何苦如此?”谢逊道:“好孩子,我所受冤屈,你已对三位高僧分说明白。我所作的罪孽,却须由我自己身受报应。你再不去,我的仇怨又有谁来代我清算?” 张无忌心中一凛,但见十余名少林僧各执禅杖戒刀,向那八人攻了上去。乒乒乓乓交手数合,那持判官笔的黑须老者情知再斗下去,今日难逃公道,只是功败垂成,给一个无名少年坏了大事,实大大不忿,朗声喝道:“请问松间少年高姓大名,河间郝密、卜泰,愿知是那一位高人横加干预。”渡厄黑索一扬,说道:“明教张教主,当世罕见高手,河间双煞怎地不知?”持判官笔的郝密“噫”的一声,双笔一扬,纵出圈子。其余七人跟着退出。少林僧众待要拦阻,但那八人武功了得,并肩一冲,一齐下山去了。 渡厄等三僧对谢逊与张无忌对答之言,尽数听在耳里,又想适才他就算不乘人之危,只须袖手旁观,两不相助,当卜泰破了“金刚伏魔圈”攻到身边之时,以河间双煞下手之辣,此刻三僧早已不在人世。三僧放下黑索,站起身来,向张无忌合什为礼,齐声道:“多感张教主大德。”张无忌急忙还礼,说道:“份所当为,何足挂齿?” 渡厄道:“今日之事,老衲原当让谢逊随同张教主而去,适才张教主真要救人,老衲须无力阻拦。只是老衲师兄弟三人奉本寺方丈法旨看守谢逊,佛前立下重誓,若非我三人性命不在,决不能放谢逊脱身。此事关涉本派千百年荣辱,还请张教主见谅。” 张无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渡厄又道:“老衲丧眼之仇,今日便算揭过了。张教主要救谢逊,可请随时驾临,只须破了老衲师兄弟三人的‘金刚伏魔圈’,立时可陪狮王同去。张教主可多约帮手,车轮战也好,一拥而上也好,我师兄弟只三人应战。于张教主再度驾临之前,老衲三人自当维护谢逊周全,决不容圆真辱他一言半语、伤他一毫一发。” 张无忌向谢逊望了一眼,黑暗中只见到他巨大的身影,长发披肩,低首而立,似乎心中深自忏悔昔日罪愆,无复当年神威凛凛的雄风。张无忌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寻思:“今日是打不过他们的了,义父又不肯走,只有约了外公、杨左使、范右使他们再来斗过。这三条黑索组成的劲圈便和铜墙铁壁相似,适才若不是渡难大师在我背上打了一掌,那卜泰便万万攻不进来。下次纵有外公和左右光明使相助,是否能够破得,实未可知。唉,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便道:“既是如此,自当再来领教三位大师的高招。”回身抱着谢逊的腰,说道:“义父,孩儿走了。” 谢逊点点头,抚摸他头发,说道:“你不必再来救我,我是决意不走的了。好孩子,盼你事事逢凶化吉,不负你爹娘和我的期望。你当学你爹爹,不可学你义父。” 张无忌道:“爹爹和义父都是英雄好汉,一般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都是孩儿的好榜样。”说着躬身一拜,身形晃处,已自出了三株松树围成的圈子,向少林三僧一举手,展开轻功,倏忽不见,但听他清啸之声,片刻间已在里许之外。 山峰畔少林僧众相顾骇然,早闻明教张教主武功卓绝,却没想到神妙至斯。 张无忌既见形迹已露,索性显一手功夫,好教少林僧众心生忌惮,善待谢逊。他这一声清啸鼓足了中气,绵绵不绝,在大雷雨中飞扬而出,有若一条长龙行经空际。他足下施展全力,越奔越快,啸声也越来越响。少林寺中千余僧众齐在梦中惊醒,直至啸声渐去渐远,方始纷纷议论。空闻、空智等知是张无忌到了,自不免平增一番忧虑。 张无忌奔出数里,突然道旁一株柳树后有声音叫道:“喂!”一人跃出,正是赵敏。 张无忌停啸止步,伸手挽住了她,见她全身给大雨淋湿了,发上脸上,水珠不断流下。赵敏问道:“跟少林寺的和尚们动过手了?”张无忌道:“是。”赵敏道:“谢大侠怎样了?有没见到?”张无忌挽着她手臂,在大雨中缓步而行,将适才情事简略的说了。 赵敏沉吟道:“你有没问他当日在岛上如何中毒失刀?”张无忌道:“我只想着怎地救他脱险,当时事势紧急,没空问到这些闲事。”赵敏叹了口气,不再作声。张无忌道:“你不高兴么?”赵敏道:“在你是闲事,在我就是要紧事。好啦,等救出了谢大侠,再问也不迟。我只怕……”张无忌道:“怕什么?你耽心咱们救不了义父?”赵敏道:“明教比少林派强得多,要救谢大侠,终究办得到。我就怕谢大侠决心一死以殉空见神僧。”张无忌也耽心着这件事,问道:“你说会么?”赵敏道:“但愿不会。” 二人一路说话,来到杜氏夫妇屋前。赵敏道:“你行迹已露,不能再瞒他们了。” 张无忌见茅舍之门半掩,便伸手推开,摇了摇身子,抖去些水湿,踏步进去,忽然闻到一阵血腥气。他心下一惊,左手反掌将赵敏推到门外,黑暗中忽地有人伸手抓来。这一抓无声无息,快捷无伦,待得惊觉,手指已触到面颊。张无忌不及闪避,左足疾飞,迳踢那人胸口。那人反手勾转,肘锤打向他腿上环跳穴,招数狠辣已极。张无忌只须缩腿避让,敌人左手就挖去了他一对眼珠,当即提手虚抓,他料敌奇准,这么抓去,刚好将敌人左手拿在掌中,便在此时,环跳穴上麻疼,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他正要乘势扭断敌人手腕,只觉所握住的手掌温软柔滑,乃女子之手,心中一动,没下重手,顺势抓住那人向外甩去,噗的一声,右肩剧痛,已中了一刀。 那人急跃出屋,挥掌向赵敏脸上拍去。张无忌情知赵敏决然挡不了,忍痛纵起,也即挥掌拍出。双掌相交,那人身子晃动,脚下踉跄,借着这对掌之力,纵出数丈之外,便在黑暗中隐没不见。 赵敏惊问:“是谁?”张无忌“嘿”了一声,怀中火摺已为大雨淋湿,打不了火,生怕右肩上敌人的短刀有毒,不即拔出,道:“你点亮了灯。” 赵敏到厨下取出火刀火石,点亮油灯,见到他肩头的短刀,大吃一惊。张无忌见刃锋上并未喂毒,笑道:“一些外伤,不相干。”当即拔出短刀,转头只见杜百当和易三娘缩身在屋角之中,顾不得止住伤口流血,抢上看时,二人已死去多时。 赵敏惊道:“我出去时,他二人还好好地!”张无忌点点头,等赵敏为他裹好伤口,拿起短刀看时,正是杜氏夫妇所使的兵刃,只见屋中梁上、柱上、桌上、地下,插满了短刀,显是敌人曾与杜氏夫妇一番剧斗,将他夫妇的短刀一一打得出手,这才动手加害。赵敏骇然道:“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啊!” 适才摸黑相斗,张无忌若非动念得快,料到那人要来抓自己眼珠,不但此时已成了瞎子,多半赵敏也已尸横就地。再看杜百当夫妇的尸身时,只见胸口数十根肋骨根根断成数截,连背后的肋骨也是如此,显是为一门极阴狠、极厉害的掌力所伤。他数经大敌,多历凶险,但回思适才暗室中这三下兔起鹘落般的交手,不禁越想越惊。今晚两场恶斗,第一场以一敌三,历时甚久,但惊心动魄之处,远不如第二场瞬息间的三招两式。 赵敏又问:“那是谁?”张无忌摇头不答。赵敏突然间明白了,眼中流露出恐惧神色,呆了半晌,扑向他怀中,吓得哭了出来。 两人心下均知,若不是赵敏听到张无忌啸声,大雨中奔出去迎接,因而逃过大难,那么此刻死在屋角中的已不是两人而是三人了。张无忌轻拍她背脊,柔声安慰。赵敏道:“那人要杀的是我,先把杜氏夫妇杀了,躲在这里对我暗算,决不是想伤你。”张无忌道:“这几日中,你千万不可离开我身边。”沉吟片刻,又道:“不到一年之间,内力武功怎能进展如此迅速?当世除我之外,只怕没人能护得你周全。” 次日清晨,张无忌拿了杜百当锄地的锄头,挖了个深坑,将杜氏夫妇埋了,与赵敏一齐跪下来拜了几拜,想起易三娘对待自己二人亲厚慈爱,都不禁伤感。 第1788章 倚天屠龙记(175) 忽听得少林寺里钟声镗镗不绝,远远传来,声音甚是紧急,接着东面一道青色烟花直冲上天,南方红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数里外更升起黄色烟火。五道烟火将少林寺围在中间。张无忌叫道:“明教五行旗齐到,正面跟少林派干起来啦,咱们快去。”匆匆与赵敏换了衣服,洗去手脸的污泥,快步向少林寺奔去。 只行出数里,便见一队白衣的明教教众手执黄色小旗,向山上行去。 张无忌叫道:“颜旗使在么?”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听到叫声,回头见是教主,大喜之下忙上前行礼参见。旗下教众欢声雷动,一齐拜伏。 颜垣禀告:明教群豪得悉谢逊下落后,商议之下,均觉如等到重阳节天下英雄群聚少林之时再来讨人,就得与举世群雄为敌,眼下既没法禀明教主,只得权宜为计,于重阳节之前由杨逍、范遥率领,尽集教中高手,来少林寺要人。料想大动干戈,多半难免,那倒也罢了,只到处寻不着教主,不免有群龙无首之感。 教众吹起号角,报知教主到来。过不多时,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殷野王、周颠、彭莹玉、说不得、铁冠道人等人先后从各处到来,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四旗教众则分四面围住了少林寺。各人相见,尽皆大喜。杨逍与范遥谢过擅专之罪。 张无忌道:“各位不须过谦,大家齐心合力来救谢法王,原是本教兄弟大伙儿的义气。本人心下感激万分,有何怪罪?”将自己混入少林寺、昨晚已和渡厄等三僧动手的事简略说了。众人听说一切都出于成昆的奸谋,无不气愤。周颠和铁冠道人更破口大骂。 张无忌道:“今日本教以堂堂之师,向少林方丈要人,最好别伤了和气。万不得已动手,咱们第一是救谢法王,第二是捉拿成昆,此外不可滥伤无辜。”众人齐声应诺。周颠道:“咱们明教声势这等厉害,每人放一个屁,臭也臭死了他们。尤其我老周的臭屁,更加非同小可!” 张无忌向赵敏道:“敏妹,最好你乔装一下,别让少林寺僧众认出身分,以免多生枝节。”当日她掳了少林众僧囚在大都,与少林派已结下极深的怨仇。赵敏笑道:“颜大哥,我扮作你旗下的一名兄弟罢!”颜垣当即命本旗一名兄弟除下外袍,让赵敏披上。赵敏奔入山后树林,匆匆改扮,搽黑面颊,从林中出来时,已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黑瘦汉子。 号角吹动,明教群豪列队上山。少林寺中早已接到明教拜山的帖子,空智禅师率领僧众在山亭中迎候。空智听了圆真之言,深信少林僧众为赵敏用计擒往大都囚禁,削断手指,逼授武功,乃明教与汝阳王暗中勾结安排的奸计,后来张无忌出手相救,更属假意卖好,另有阴谋。当下神色阴沉,合什行了一礼,什么话也不说。 张无忌抱拳道:“敝教有事向贵派奉恳,专诚上山拜见方丈神僧。”空智点点头,说道:“请!”引着明教群豪走向山门。空闻方丈率领达摩堂、罗汉堂、般若堂、戒律院各处首座高僧,在山门外迎接,请群豪到大雄宝殿分宾主坐下,小沙弥送上清茶。 空闻和张无忌、杨逍、殷天正等人寒暄了几句,便即默然。张无忌道:“方丈大师,我们无事不登三宝殿,特来求恳方丈瞧在武林一脉,开释敝教谢法王,大恩日后必当补报。”空闻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本,戒嗔戒杀,原不该跟谢法王为难。不过老衲师兄空见命丧谢施主之手。张教主是一教之主,也当明白武林中的规矩。” 张无忌道:“此中另有缘故,可也怪不得谢法王。”于是将空见甘愿受拳以化解武林中一场大冤孽的经过,原原本本的朗声说了。殿上殿外的数千僧众尽皆听闻。空闻等只听得一半,便即口宣佛号,一齐恭恭敬敬的站起。空闻目中含泪,颤声道:“善哉,善哉!空见师兄以大愿力行此大善举,功德非小。”群僧低声念经,对空见之仁侠高义,无不敬佩。明教群豪也一齐站起,致钦仰之意。 张无忌详细说毕当日经过,又道:“谢法王失手伤了空见神僧,至感后悔,但事后细细回想,此事的罪魁祸首,实是贵寺的圆真大师。”他见圆真不在殿上,说道:“请圆真大师出来,当面对质,分辨是非。” 周颠插口道:“是啊,在光明顶上这秃驴装假死,却又活了过来,鬼鬼祟祟,是什么好东西了?快叫他滚出来。”那日他在光明顶上吃了圆真大亏后,一直记恨。张无忌忙道:“周先生不可在方丈大师之前无礼。”周颠道:“我是骂圆真那秃驴,又不是骂方丈那秃……”这“秃”字一出口,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自己嘴巴。 空智听周颠出言无礼,更增恼怒,说道:“然则我空性师弟之死,张教主却又如何解释?”张无忌道:“空性神僧豪爽侠义,在下昔日在光明顶上有缘拜会,极是钦佩。空性大师曾和在下相约,日后相互切磋武学,岂知不幸身遭大难,在下深为哀悼痛惜。此是奸人暗算,实与敝教无涉。” 空智冷笑道:“张教主倒推得忒煞干净。然则汝阳王郡主与明教联手之事,那也是假的了?”张无忌脸上一红,道:“郡主与她父兄不洽,投身敝教。郡主往日对贵寺诸多不敬之处,在下自当命她上山拜佛,郑重谢罪。”空智喝道:“张教主花言巧语,于事何补?你身为一教之主,信口胡言,岂不令天下英雄耻笑?” 张无忌想到杀空性、擒众僧之事,确是赵敏大大不该,虽与明教无涉,但她目下却托身于己,可不能推委不理,正为难间,铁冠道人厉声说道:“空智大师,我教主敬你是前辈高僧,给足了你面子,你可须知自重。我教主守信重义,岂能说一句假话?你辱我教主,便是辱我明教百万之众。纵使我教主宽洪大量,不予计较,我们做部属的却不能善罢干休。”此时明教教众在淮泗、豫鄂一带攻城掠地,招兵买马,说是“百万之众”,确非浮夸。 空智冷笑道:“百万之众便怎地?莫非要将少林寺踏为平地?魔教辱我少林,原非自今日始。我们失手被擒,囚于万安寺中,只能怪自己粗心大意,自来邪正不两立,那也没有什么。你们来到我少林寺,在十六尊罗汉像的背上刻了十六个大字,嘿嘿,‘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好威风,好煞气!” 这十六个字,乃当日赵敏手下武士将少林僧众擒去之后,以利刃刻在十六尊罗汉的背上。范遥一待众人出寺,便即飞身回到罗汉堂,移转十六尊罗汉像,仍背心向壁,以免赵敏嫁祸明教的阴谋得逞。后来杨逍等发觉,看过后仍将罗汉像移正,没料想还是给少林僧众知悉了。张无忌口才不佳,又想到这是赵敏的胡闹,内心有愧,无言可答。 杨逍却道:“空智大师的话,可教人不懂了。敝教张教主是武当弟子张五侠的公子,江湖上人尽皆知。我们就算再狂妄万倍,也决不敢辱及教主的先人。张教主自己,又怎会刻什么‘再灭武当’的字样?两位大师乃有德高僧,岂能于这小小道理也不明白?在下相信决无其事。”这几句话振振有辞,立时令空智为之语塞。 空闻方丈修为日久,心性慈和,且终究以大局为重,心知明教势大,倘若双方当真动上了手,只怕传之千百年的少林古刹不免要在自己手中毁去,便道:“各位空言争论,于事无益,请随老衲前赴罗汉堂,瞻仰罗汉法像,谁是谁非,便知端的。”张无忌心想:“一进罗汉堂,真相便当场揭穿。”踌躇不答。杨逍却道:“如此甚好。”张无忌不明其意,但想赵敏混在厚土旗教众之中,并未进寺,当不致为少林僧众发觉,倒也不甚担忧。 知客僧在前领路,一行人众走进罗汉堂。空闻向罗汉像下拜,说道:“弟子惊动罗汉尊者法像,尚请原宥。”拜罢,吩咐六名弟子恭移金身。六名弟子依言上前,合什默祝几句,然后三人一边,分列两旁,将第二尊罗汉像转了过来。 只见那罗汉像背上已削得坦平,涂上了金漆,原来那个大大的“先”字,早已没半点痕迹。这一来,不但空闻、空智等大吃一惊,张无忌也大出意料之外。 少林群弟子一齐动手,将其余各尊罗汉像一一转过,背上却那里有一笔半划?霎时之间,群僧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他们曾看得清清楚楚,十六尊罗汉像背上都刻得有字,拼起来是“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等十六字,却何以会突然不见?罗汉像背上金漆甚新,显是刚涂上去的,但少林寺近数月来守卫何等严密,要铲去这十六尊罗汉像背上所刻字迹,再涂上金漆,实非易事,寺中僧众怎能全无知觉? 张无忌转过头来,见韦一笑和范遥正相视而笑,心下恍然,那自是本教兄弟们作下了手脚,心想:“干这事的人神通广大,好生了得。” 杨逍见群僧惊愕万状,便道:“贵寺福泽深厚,功德无量,十六位尊者金身完好无缺。料想正如空智大师所云,先前曾遭奸人损毁,但十六位阿罗汉显灵,佛法无边,立即自行补起,实乃可喜可贺。”说着便向罗汉像跪拜下去。张无忌等跟着一齐拜倒。 空闻、空智等虽不信罗汉显灵、自行补起云云的鬼话,但料定必是明教暗中做了手脚,不论怎样,总是向本寺补过致歉,各人心中存着的气恼不由得均消解了三分,而对众魔头神出鬼没的手段,却又有三分佩服,三分惊惧。 空闻道:“罗汉像既已完好如初,此事不必再提。”挥手命群弟子推罗汉像转身,又道:“听说昨晚渡厄师叔和张教主订下了约会,只须张教主破得我三位师叔的‘金刚伏魔圈’,任凭将谢施主带走。”张无忌道:“不错,渡厄大师确有此言。但在下深佩三位高僧武功高深,自知不是敌手,昨晚已折在三位高僧手下,败军之将,何敢言勇?”空闻道:“阿弥陀佛,张教主言重了。昨晚胜负未分,更兼教主仁侠为怀,于我三位师叔危急之际,出手相助。三位师叔深感高义,对教主赞誉不已。” 杨逍、范遥等听张无忌说过渡厄等三僧武功精妙,均盼一见。殷天正道:“既然少林众高僧执意于武学上一见高低,教主,咱们不自量力,只好领教少林派绝学。好在咱们是为相救谢兄弟,实逼处此,无可奈何,并非胆敢到领袖武林的少林寺来撒野。” 张无忌对外公之言向来极是尊重,又想除此之外,也别无善法,便道:“弟兄们听到在下颂扬三位高僧神功盖世,都说三位高僧坐关数十年,武林中谁也不知,今日大伙儿有幸拜见,实是生平之幸。”空智举手道:“请!”领着群豪走向寺后山峰。 明教洪水旗下教众在掌旗使唐洋率领之下,列阵布在山峰脚边,声势甚壮。空闻等视若无睹,迳行上峰。空闻、空智合什走向松树之旁,躬身禀报。 渡厄道:“阳顶天的仇怨已于昨晚化解,罗汉像的事今日也揭过了,好得很,好得很!张教主,你们几位上来动手?”杨逍等见三僧身形矮小瘦削,嵌在松树干中,便像是三具僵尸人干,但几句话却说得山谷鸣响,显是内力深厚之极,不由得耸然动容。 张无忌寻思:“昨晚我孤身一人,斗他三人不过,咱们今日人多,倘若一拥而上,一来施展不开,二来倚多为胜,也折了本教威风。多了不好,少了不成,咱们三个对他三个,最是公平。”便道:“昨晚在下见识到三位高僧神功,衷心钦佩,原不敢再在三位面前出丑。但谢法王跟在下有父子之恩,与众兄弟有朋友之义,我们纵然不自量力,却也非救他不可。在下想请两位教中兄弟相助,以三对三,平手领教。” 渡厄淡淡的道:“张教主不必过谦。贵教倘若再有一位武功和教主不相伯仲的,那么只须两位联手,便能杀了我们三个老秃。但若老衲所料不错,如教主这等身手之人,只怕举世再没第二位,那么还是人多一些,一齐上来的好。” 周颠、铁冠道人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想这老秃驴好生狂妄,竟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只语气之中总算自承不及张教主,说举世无人能与教主平手,倒还算客气。周颠张嘴欲语,说不得手快,伸掌挡在他口前。 张无忌道:“敝教虽是旁门左道,不足与贵派名门抗衡,但数百年的基业,也有一些人才。在下因缘时会,暂代教主之职,其实论到才识武功,敝教中胜于在下者,又岂少了?韦蝠王,请你将这份名帖呈上三位高僧。”说着取出一张名帖,上面自张无忌、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以下,书就此次拜山群豪的姓名。 韦一笑知道教主要自己显示一下当世无双的轻功,好教少林群僧不敢小觑了明教中的人物,当下躬身应诺,接过名帖,身子并未站直,竟不转身,便即反弹而出,犹如一溜轻烟,相隔十余丈间,便飘到了三株松树之间,双掌翻转,将名帖送交渡厄。 渡厄等三僧见他一晃之间,便即到了自己跟前,轻功之佳,实从所未见,何况他是倒退反弹,那更属匪夷所思,不由得赞道:“好轻功!” 少林群僧个个是识货的,登时采声雷动。明教群豪虽均知韦一笑轻功了得,但这般倒退反弹的身手,却也是初次见到,不过各人不便称赞自家人,尽管心中佩服,却都默不作声。只周颠一人鼓掌大赞。 渡厄微微欠身,伸手接过名帖,他右手五根手指一搭到名帖,韦一笑全身一麻,如受雷震,胸口发热,身子几欲软倒。他大惊之下,忙运功支撑。渡厄已将名帖取过,从名帖上传来的这一股内劲也即消失。韦一笑脸色立变,暗想这眇目老僧的内劲当真深不可测,不敢多所逗留,躬身斜让,从一片长草上滑了过来,回到张无忌身旁。这一门“草上飞”的轻功虽非特异,但练到这般犹如凌虚飘行,那也是神乎其技的了。 第1789章 倚天屠龙记(176) 空闻、空智等均想:“此人轻功造诣竟至如此地步,固是得了高人传授,但也出于天赋,看来他是天生异禀,旁人就算毕生苦练,也决计到不了这等境界。” 渡厄说道:“张教主说贵教由三人下场,除了教主与这位韦蝠王外,还有那一位前来指教?”张无忌道:“韦蝠王已领教过大师的内劲神功,在下想请明教左右光明使者相助。”渡厄心中一动:“这少年好锐利的眼光,适才我隔帖传劲,只一瞬间之事,居然让他看了出来。什么左右光明使者,难道比这姓韦的武功更高么?”他坐关年久,于杨逍的名头竟没听见过,至于范遥,则长年来隐姓埋名,旁人原也不知。 杨范二人听得教主提及自己名字,当即踏前一步,躬身道:“谨遵教主号令。”张无忌道:“三位高僧使的是软兵刃,咱们用什么兵刃好?”张、杨、范三人平时临敌均是空手,今日面对劲敌,可不能托大不用兵刃,三人一法通,万法通,什么兵刃都能使用,张无忌此言,乃是就着二人方便。杨逍道:“听由教主吩咐便是。” 张无忌微一沉吟,心想:“昨晚河间双煞以短攻长,倒也颇占便宜。”便从怀中取出六枚圣火令来,将四枚分给了杨范二人,说道:“咱们上少林寺拜山,不敢携带兵器,这是本教镇教之宝,大家对付着使罢。”杨范二人躬身接过,请示方略。 空智突然大声道:“苦头陀,咱们在万安寺中结下的梁子岂能就此揭过?来来来,待老衲先领教你的高招。老衲今日没服十香软筋散,各人手下见真章罢。”他受囚万安寺的怨气未曾发泄,今日见到范遥,一直尽力抑制心下怒火,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了。 范遥淡淡一笑,说道:“在下奉教主号令,向三位高僧领教,大师要报昔日之仇,待此事过后,在下如幸而不死,再行奉陪。”空智从身旁弟子手中接过长剑,喝道:“你不自量力,要和我三位师叔动手,不死也必重伤。我这仇是报不了啦!”范遥笑道:“我死在令师叔手下,也是一样。”空智冷笑道:“明教之中,既除阁下之外更无别位高手,那也罢了。” 他这句话原是激将之计,明教群豪岂有不知?但觉若咽了这口气下去,倒教少林派将本教瞧得小了。以位望而论,范遥之下便是白眉鹰王殷天正。张无忌觉得外公年迈,不便请他出手,便想请舅父殷野王出马。殷天正已踏上一步,说道:“教主,属下殷天正讨令。”张无忌道:“外公年迈,便请舅舅……”殷天正道:“我年纪再大,也大不过这三位高僧。少林派有硕德耆宿,我明教便没老将么?” 张无忌知外公武功深湛,不在杨逍、范遥之下,比舅舅高出甚多,倘若由他出战,当多几分把握,说道:“好,范右使留些力气,待会向空智神僧领教,便请外公相助孩儿。” 殷天正道:“遵命!”从范遥手中接过了圣火双令。 空闻方丈朗声道:“三位师叔,这位殷老英雄人称白眉鹰王,当年自创天鹰教,独力与六大门派相抗衡,实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这位杨先生,内功外功俱臻化境,是明教中的第一流人物,昆仑、峨嵋两派的高手,曾有不少败在他手下。” 渡劫干笑数声,说道:“幸会,幸会!且看少林门下弟子,却又身手如何?”三僧黑索一抖,犹似三条墨龙一般,围成了三层圈子。 张无忌昨晚与三僧动手时伸手不见五指,全凭黑索上的劲气辨认敌方兵刃来路,此时方当午初,艳阳照空,连三僧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瞧得清清楚楚。他倒转圣火令,抱拳躬身,说道:“得罪了!”侧身便攻了上去。杨逍飞身向左。殷天正大喝一声,右手举起圣火令往渡难的黑索上击落。“当呜”一响,索令相击。这两件奇形兵刃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也十分古怪。两人手臂都是一震,心道:“好厉害!”均知是遇到了生平罕逢的劲敌。 张无忌寻思:“三高僧黑索结圈,招数严密,我等虽三人联手,也决非三五百招之内所能攻破,且耗费三僧的内劲,徐寻破绽。”见黑索探到身前,便以圣火令与之硬碰硬的对攻。 斗到一顿饭时分,张无忌等三人已将索圈压得缩小了丈许圆径。然而三僧的索圈缩小,抗力越强,三人每攻前一步,便比之前要多花几倍力气。杨逍与殷天正越斗越骇异,起初尚是以三敌三的局面,到得半个时辰之后,杨殷二人渐渐支持不住,成为二人合斗渡难。张无忌却一人对付渡厄、渡劫二僧。 殷天正走的全是刚猛路子。杨逍却忽柔忽刚,变化无方。六人之中,以杨逍的武功最为好看,两枚圣火令在他手中盘旋飞舞,忽而成剑,忽而为刀,忽而作短枪刺、打、扫、击,忽而当判官笔点、戳、捺、挑,更有时左手匕首、右手水刺,忽地又变成右手钢鞭、左手铁尺,百忙中尚自双令互击,发出哑哑之声以扰乱敌人心神。相斗甫及四百招,已连变了二十二般兵刃,每般兵刃均是两套招式,一共四十四套招式。 空智于少林派七十二绝艺得其十一,范遥自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此刻见杨逍神技一至于斯,都不由得暗自叹服。周颠与杨逍素有嫌隙,曾数次和他争斗,此刻越看越觉惭愧:“杨逍这龟儿子原来一直让着我。先前我只道他武功只比我稍高,每次动手,总是碰巧运气好,这才胜了我一招半式。岂知我周颠跟他龟儿子差着这么老大一橛。” 但不论杨逍如何变招,渡难一条黑索分敌二人,仍丝毫不落下风。众人只见殷天正头上白雾升起,知他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一件白布长袍慢慢鼓起,衣内充满了气流。他每踏出一步,脚底便是一个足印,斗到将近一个时辰,三株松树外已让他踏出了一圈足印。陡然之间,殷天正将右手圣火令交于左手,将渡难的黑索一压,右手一招劈空掌向他击了过去。渡难左手一起,五指虚抓,握成空拳,也挥掌劈出。 空闻、空智等一齐“噫”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惊讶佩服之情。原来渡难还他这一掌,乃少林七十二绝艺之一的“须弥山掌”。这门掌力极难练成,那不必说了,纵然练成了,每次出掌,也须坐马运气,凝神良久,始能将内劲聚于丹田,那知渡难要出掌便出掌,一动念间就将“须弥山掌”拍了出来,跟着黑索抖动,又向杨逍扑击而至。 但渡难以“须弥山掌”与殷天正对掌,黑索上的劲力便弱了一大半。他以巧补弱,使得黑索滚动飞舞,宛若灵蛇乱颤,杨逍的两根圣火令也变化无穷。旁观众人大半去瞧他二人相斗。殷天正凝神提气,一掌掌的拍出,忽而跨前两步,忽而又倒退两步。那边张无忌以一敌二,三人的招式都平淡无奇,所有拚斗都在内劲上施展。这般拚斗比之殷天正斗力和杨逍斗巧,其实更加凶险,只要内劲为对方一逼上岔路,纵非立时气绝身亡,也不免走火入魔,脱力瘫痪。只不过这等比拚,唯有身历其境的局中人方知甘苦,旁观者武功再高,也没法从他三人的招式中辨认出来。 眼见太阳由偏东而当头直射,更渐渐偏西。空闻、空智、范遥、韦一笑等高手这时已看出了双方胜负之机。但见殷天正头顶的白气越来越浓,而渡劫坐在其中的那棵大松树枝干上针叶不住摇晃颤动,当知渡厄和渡劫二僧功力究有高下,斗到此时,渡劫背靠松树,须得借助大树之力,方能与张无忌的九阳神功相抗。倘若殷天正先支持不住,那便是明教输了,如若渡劫先一步难以抵挡,则是少林派落败。 出手相斗的六人更加明白这中间的关键所在。殷天正与渡难比拚掌力,拚到三十余掌之后,自知终非敌手,心想:“我们今日之事,以救谢兄弟为重。我个人胜负荣辱,何足道哉?何况输在少林派前辈高人手下,也不能说是损了白眉鹰王的威名。”当下拚得一掌,便退出半步,拚到十余掌后,已退到丈许之外。那知“须弥山掌”乃少林派七十二绝艺之一,渡难在这掌法上浸淫数十载,威力非同小可,殷天正退一步,渡难的掌力跟着进击一步,劲力竟不以路程拉远而稍衰。 杨逍寻思:“这少林僧果真了得,我圣火令上招数再变,终究也奈何不了他。殷白眉独受内劲,时候长了只怕支持不住。”两枚圣火令一合,想要夹住黑索,跟他也来个硬碰硬的斗力,以分殷天正重担。不料圣火令刚要夹到黑索,渡难手腕抖动,黑索索头直昂上来,撞向杨逍面门。杨逍心念如电,圣火令脱手,向渡难胸口急掷过去,双掌翻过,已抓住索头,转过身来,一招“倒曳九牛尾”,猛力向外急拉。 渡难见他兵刃出手,当作暗器般打来,劲道猛极,左手上肘沉落,压向飞袭左胸的圣火令,却见另一枚突然间中道转向,呼的一声,斜刺射向渡劫。这六人中以杨逍最工心计,他这两枚圣火令攻渡难的乃是虚招,攻渡劫的那枚方用上了全身内劲。 渡劫正与张无忌全力相抗,眼见渡难对付杨殷二人已稳占上风,那想得到杨逍竟会忽出奇招,以此怪异的手法偷袭,一惊之下,圣火令已到面门。渡劫心神微乱,轻轻伸起两指,将那枚圣火令夹住。但其时他与张无忌正全神贯注的比拚内劲,那容得这么分心转劲,霎时之间,他存身其内的大松树摇晃不止,树上松针纷纷下堕,便如半空中下了一阵急雨。张无忌一觉对方破绽大露,这乾坤大挪移心法最擅于寻瑕抵隙,他右手指上五股劲气,登时丝丝作响,疾攻过去。片刻间啪啪有声,渡劫那棵松树上一根根小枝也震得落了下来。渡厄眼见势危,霍地站起,身形微晃,已到了渡劫身旁,伸左手搭在他肩头。渡劫得师兄相助,方得重行稳住。 那边厢渡难与殷天正、杨逍也已到了各以真力相拚、生死决于俄顷的地步。杨逍拉着黑索一端,奋力扯夺,殷天正却以破山碎碑的雄浑掌力,不绝向渡难抵压过去。两大高手一拉一推,两股劲力恰恰相反,渡难身处其间,不免吃力万分,但仍未现败象。 旁观的明教群豪和少林僧众眼见这等情景,情知这场拚斗下来,不仅分出胜败而已,六大高手之中只怕有半数要命丧当场。偌大一座山峰上,刹时间竟没半点声息,群雄泰半汗湿衣背,人人提心吊胆,为己方担忧。 便在这万籁俱寂之际,忽听得三株松树之间的地底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起话来:“杨左使、殷大哥、无忌孩儿,我谢逊双手染满血迹,早已死有余辜。今日你们为救我而来,与少林寺三位高僧争斗,倘若双方再有损伤,谢逊更罪上加罪。无忌孩儿,你快快率同本教兄弟,退出少林寺去。否则我立时自绝经脉,以免多增罪孽。”正是谢逊以“狮子吼”神功在地牢中说话。当年他在王盘山岛上,用狮子吼震死震晕各帮各派无数豪士,此刻并非以神功伤人,声音虽低沉,众人耳鼓仍震得嗡嗡作响,相顾失色。 张无忌心知义父言出如山,决不肯为了一己脱困,致令旁人再有损伤,眼前情势,倘若力拚到底,自己虽可无恙,但外公、杨逍、渡劫、渡难四人必定不免,正踌躇间,只听谢逊大声喝道:“无忌,你还不去么?” 张无忌道:“是!谨遵义父吩咐。”他退后一步,朗声道:“三位高僧武功神妙,今日明教无力攻破,他日再行领教。外公、杨左使,咱们收手罢!”说着劲气一收,将渡厄、渡劫二僧黑索上所发出的内劲一弹而回。 杨逍与殷天正听到他的号令,苦于正与渡难全力相拚,没法收手,若收回内劲,立时便为渡难的劲气所伤,渡难此刻也是欲罢不能。张无忌走到殷天正之前,双掌挥出,接过了渡难与殷天正分从左右袭来的掌力,跟着伸出圣火令,搭在渡难的黑索中端。黑索正给杨逍与渡难拉得如绷紧了的弓弦一般。张无忌的圣火令一搭上,乾坤大挪移神功登时将两端传来的猛劲化解了。黑索软软垂下,落在地下,杨逍手快,一把抢起。 渡难脸色一变,正欲发话,杨逍双手捧着黑索,走近几步,说道:“奉还大师兵刃。”渡劫已知他心意,将身旁的圣火令拾了起来,交还给他。 自经适才这一战,三位少林高僧已收起先前的狂傲之心,知道拚将下去势必两败俱伤,己方三人实无法占得上风。渡厄说道:“老衲闭关数十年,重得见识当世贤豪,至感欣幸。张教主,贵教英才济济,阁下更出类拔萃,唯望以此大好身手多为苍生造福,不作伤天害理之事。”张无忌躬身道:“多谢大师指教,敝教决不敢胡作非为。”渡厄道:“我师兄弟三人,在此恭候张教主大驾三度莅临。”张无忌道:“不敢,然而自当再来领教。谢法王是在下义父,恩同亲生。”渡厄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张无忌率同杨逍诸人,拱手与空闻、空智等人作别,走下山去。彭莹玉传出讯号,撤回五行旗人众。巨木旗和厚土旗教众于离寺五里外倚山搭了十余座木棚,以供众人住宿。 张无忌闷闷不乐,心想本教之中,无人的武功能比杨逍与外公更高,就算换上范遥与韦一笑,也不过和今日的局面相若,天下那里更去找一两位胜于他们的高手,来破这“金刚伏魔圈”?彭莹玉猜中他心事,说道:“教主,你怎地忘了张真人?” 张无忌踌躇道:“倘若我太师父肯下山相助,和我二人联手,破这‘金刚伏魔圈’定可办到。但此举大伤少林、武当两派和气,太师父未必肯允。再则太师父一百多岁的年纪,武学修为虽已炉火纯青,究竟年纪衰迈,若有失闪,如何是好?” 突然之间,殷天正站起身来,哈哈笑道:“张真人如肯下山,定然马到成功,妙极,妙极!”干笑几声,张大了口,声音忽然哑了。 第1790章 倚天屠龙记(177) 群豪见他笑容满脸,直挺挺的站着,都觉奇怪。杨逍道:“殷兄,你想张真人能下山出手么?”他连问两次,殷天正只是不答,身子也一动不动。张无忌大惊,伸手搭他脉搏,不料心脉早停,竟已气绝身亡。原来他当日在光明顶独斗六派群豪,苦苦支撑,真元已受大损,适才苦战渡难,又耗竭了全部力气,加之年事已高,竟然油尽灯枯。 张无忌抱着他尸身,哭叫:“外公!”殷野王抢了上来,更呼天抢地的大哭。群豪念及同教的义气,无不怆然泪下。讯息传出,明教中有许多教众原属天鹰教旗下,登时哭声震动山谷。 这数日间,群豪忙着料理殷天正的丧事。各路武林人物也络绎上山。这些人仰慕殷天正的威名,不少人到木棚中他灵前吊祭。空闻、空智等已亲自前来祭过,随后又派了三十六名僧人,为殷天正做法事超度。但三十六名僧人只念了几句经,便给殷野王手执哭丧棒轰了出去。周颠更在一旁大骂:“少林秃驴,假仁假义!” 张无忌忧心如捣,和杨逍、彭莹玉、赵敏等商议数次,始终不得善法。赵敏曾想设法将“十香软筋散”下在渡厄三僧的饮食之中,又说要去召鹿杖客、鹤笔翁二人来和张无忌联手,但张无忌和杨逍等均觉不妥。 这天是殷天正去世的头七,张无忌率领教中群豪,在灵位前陈祭致哀。赵敏青衣素裙,为殷天正服了一半丧服。致祭完毕,明教焚烧了灵位,行了明教的圣火礼节,恭送灵柩下山。殷野王跪拜辞谢,护送先父灵柩回归江南安葬。明教丧葬礼俗本与中土传统大异,但传入中土既久,中国教徒多遵用千年来的中土习俗。 这日午后,山下教众来报,明教濠泗一支的龙凤兵马,在朱元璋的率领之下,赶来登封,要听奉张教主指挥,进攻少林寺相救谢法王。前来的兵马共有二万余人,声势十分浩大。张无忌又惊又喜,与杨逍等商议,均觉这般人多势众,虽不合武林规矩,但可令少林寺心生畏惧,不敢提前加害谢法王。张无忌当下率领左右光明使等人移步登封,命朱元璋传令下去,就地驻扎兵马,不可惊扰了少林寺和各门派人众。张无忌等在一家酒楼中设宴,为朱元璋等人接风洗尘,详谈别来情由。 随同朱元璋来参谒教主的有大将汤和、邓愈、冯胜等人。问起军情,得知滁州明教义军近年来节节胜利,韩山童不幸战死,刘福通统帅大军,拥韩林儿称帝,以亳州为国都,国号“宋”,称为“龙凤皇帝”。圣火令大戒虽禁止教众称王称帝,但当攻战之际,为了号召民心,则夸大名号也所不禁。好在韩林儿为人仁厚,一向服从总坛,料来不致造成教内分裂。 韩林儿手下另一支挺有力量的兵马,大将是郭子兴,自称滁阳王,朱元璋、徐达等都归于他的麾下,朱元璋的妻子便是郭子兴的养女,不久郭子兴去世,他的部众归其长子郭天叙统领。郭天叙是都元帅,张天佑任右副元帅,朱元璋任左副元帅。郭天叙领了大军渡长江,攻陷了太平,再攻集庆路,手下将领陈野光叛变,杀了郭天叙和张天佑,朱元璋率领徐达等人平定叛乱,自任都元帅,攻陷了集庆路(南京),改名应天,宋国迁都应天府。朱元璋功大,官居平章政事,封吴国公,掌握宋国政权。这次他来参见张无忌,便是以韩林儿为名,向总坛禀告。这时刘福通见朱元璋势大,自己在宋国受到排挤,已自率部队西进,陈友谅投到了他部下,称为西路红巾军,扩展也甚成功。 酒过三巡,张无忌在席上夸奖朱元璋等一行立功甚巨。朱元璋站起身来,双手捧着一杯酒,恭恭敬敬的呈到张无忌面前,说道:“恭喜教主从海外迎回谢法王和屠龙刀,眼下谢法王虽暂且失陷在少林寺中,但我教有教主、左右光明使以及诸位英侠领头,必能救出谢法王,夺回屠龙刀。从此我明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杀尽鞑子,还我河山,当是指顾间的事了。” 张无忌干了一杯,说道:“当年与朱大哥在凤阳相交,想不到竟有今日!”群豪哈哈大笑,意兴甚豪。 朱元璋却不坐下,手指坐在临桌的赵敏,说道:“属下听说,这位郡主娘娘弃暗投明,背弃了父兄,甘愿终身依靠教主,本来是可喜可贺的大好事,但属下有一事心中不明,要请教主指点。”说到这里,本来满脸欢容,忽尔转得神色俨然。张无忌道:“大家是自己人,朱大哥坦率直言便是。”朱元璋道:“小人见识胡涂,出言有不到之处,还请教主原宥。”张无忌道:“大伙儿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事无不可对人言。朱大哥但说不妨。” 朱元璋道:“属下这番话,众兄弟平日已议论纷纷,也不是属下一人心头的话。这位郡主娘娘是蒙古人,他父亲是执掌朝廷兵马、声威赫赫的汝阳王。我汉人义军,不知有几千几万人死在她爹爹刀下。我义军的好兄弟、好朋友,人人要杀她爹爹报仇。咱们濠泗的十几万义军,要请教主回答一句话:到底在教主心中,是这位蒙古的郡主娘娘要紧呢,还是明教十数万兄弟的性命要紧?”这番话说得斯文恭谨,但却声势汹汹,势道逼人。 杨逍、范遥等人听了这番话,早想到朱元璋是挟着近来反元大胜之威,带了自己的兵马,竟欲逼去张无忌的明教教主之位。他料想赵敏得罪的人多,他如出言逼宫,明教众首领未必会支持张无忌这年轻教主。而且赵敏为汝阳王之女,汝阳王杀戮抗元义军,手上血债累累,朱元璋以此为辞,明教首领纵欲支持张无忌,也乏理据,大义有亏。 张无忌也已料到朱元璋的用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朱元璋又道:“兄弟们都说,教主倘若顾念天下苍生,重视夷夏之防,应与郡主娘娘一刀两断。教主在郡主与明教兄弟之间,只能择一为友,亲此则敌彼,亲彼则敌此!” 张无忌道:“朱大哥说那里话来?明教自敝人张无忌以下,直至初入教的教友,人人曾对明尊圣火立下重誓,我明教教众头颅可抛,颈血可溅,全心全意,誓将蒙元赶回漠北,还我大汉河山,重整金瓯。若违此誓,明尊决不宽恕!”在座群豪一齐叫道:“教主,说得好!” 朱元璋道:“如此说来,教主决意与郡主一刀两断,终身不再相见了?”张无忌摇头道:“不是!驱赶蒙元,我志不变。以赵敏为妻,我志亦不变。赵姑娘虽是蒙古女子,但早已脱离父兄,她对我说得清清楚楚,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干什么,她也干什么。”朱元璋摇头道:“教主,咱们干的可是杀官造反的大事。教主信得过这位郡主娘娘,我们成千成万的兄弟可信不过。难道郡主娘娘事到临头,也肯大义灭亲、手刃父兄吗?” 张无忌见他这等神态,心下好生难决,倘若明教内哄,朱元璋等几个义军头领当然不是自己对手,但如杀了朱元璋等人,濠泗义军不免元气大伤,只怕元军乘势反扑,反元的大好形势不免毁于一旦。何况圣火令中谆谆告诫,明教兄弟绝不可自相残杀。 他叹了口气,对朱元璋道:“明教决心造朝廷的反,那是说什么也不变的。但我们只盼将蒙古人赶回大漠去,请他们回自己的老家,不到中土来占我汉人的江山土地,不把我汉人当作奴隶来使用欺压。明教是‘赶鞑子’,不是‘杀鞑子’!明教是从波斯传来的,大家见过明尊的画像,他是黄头发、黄胡子、高鼻子、绿眼睛的外国夷人,但他老人家引导咱们行善去恶、为明驱暗,咱们就拜明尊,听明尊的教训。咱们只求自由自在,不让外族人来占我们的国土子女、田地财物,我们也决不占他们的国土。大伙儿做的是把蒙古人赶回蒙古去。” 赵敏本来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听着,忽然站起身来,昂然道:“朱大哥,你不用耽心!我是蒙古人,那是改不来的。不用你们来赶,我自己退出中土,返回蒙古,这一生一世永不再踏入中土一步!”张无忌、杨逍、范遥、韦一笑等都是一惊。 周颠却兀自耽心,问道:“赵姑娘,你回去蒙古,此后永不踏入中土一步,你舍得我们教主么?”赵敏微笑道:“我决不破誓。我心里不舍得,又有什么法子?却不知你们教主舍不舍得我?”说着眼望别处,更不转向张无忌。 张无忌心下感激,情知赵敏立下此誓,全是为了不让自己为难。明教群豪均觉此誓虽不能说两全其美,毕竟是顾全了大局。又觉倘若真能将蒙古人赶回大漠,我中土重光,倒不是非得将鞑子杀光了不可。何况明教之中,天地风雷四门,“雷”字门一门教众,全是非汉族的蒙古人、回纥人、吐蕃人,以及形形色色的色目人,数百年来大家相处无间,曾同生死、共患难,岂能将其中的“鞑子”尽数杀了?范遥等心想教主必定会跟赵姑娘同去蒙古,但那是以后的事,一切将来再说。 周颠大声道:“朱兄弟,赵姑娘既已这么说了,众兄弟可再没异议了吧?”朱元璋见杨逍等首脑均站在教主这一边,只得道:“多谢教主顾全兄弟之义。” 张无忌心想朱元璋等带头之人虽得暂且安抚,但他带来二万余兵马,只怕不少人听了他的说辞,对赵敏兀自不放心。当下带同杨逍、范遥、五散人、五旗使诸人,前往义军驻扎之处,购买了酒肉犒劳兵士,在军帐中会见众军官。张无忌重申“赶鞑子”而非“杀鞑子”之意,又申明自己只是暂代教主,救出谢法王后,当遵阳前教主遗命,请谢法王摄教主之位。 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神情英挺的青年军官朗声说道:“启禀教主:教主仁义待人,为本教立下大功,人人死心塌地的服您,你如去职不干,大伤众兄弟之心。咱们跟鞑子拚命血战,虽说是为了天下百姓,但老实说,大伙儿是为您老人家拚命。谢法王为人当然是极好的,否则也得不到阳前教主的信任,他又是您老的义父。不过谢法王和天下英豪结怨甚深,还是请教主勉为其难,为了我教中兴,继续为我教首领。就算您老人家当真想退隐林下,专研武学,不想给俗务烦扰,也请教主另选贤能,指定一位众望所归、已为本教立下大功之人来出任教主,那就人人悦服,纷争不起,明教不致为了教内雄才互争主位而再陷入你砍我杀的大劫,不但见笑于天下英雄,且不免给蒙元乘机反扑。” 张无忌认得他是朱元璋手下大将李文忠,他是朱元璋的外甥,朱元璋曾收他为义子,改名“朱文忠”,自是朱元璋的得力亲信。他年纪轻轻,武功既不了得,在教内也无威望,只不过在战阵中颇立战功而已,但挺立席前,侃侃而言,足见事先早有预备。 张无忌道:“李兄弟,你口中所说那位众望所归、已为本教立下大功之人,不知是谁?”李文忠道:“教主只须出得营帐,向帐外兄弟们问一声,大伙儿就会回答教主的话,那可不是小将胡言向教主瞎说的。” 张无忌向杨逍、范遥两人望了一眼,走到营帐之外,广场上明教义军一排排的行列整齐,身上顶盔贯甲,手中明晃晃的持了刀枪,见到张无忌出来,带队的将领齐声吆喝:“参见教主!明尊佑护教主!”众兵士把刀枪往地下一顿,砰的一声大响,数万人一齐躬身行礼,齐声喝道:“参见教主!明尊佑护教主!”张无忌抱拳还礼,朗声道:“明尊佑护众位兄弟!” 张无忌心想:“大家都是明尊座下的好兄弟,祸福同当,生死与共,这等精锐之师,实可收复河山。”朗声问道:“适才李文忠将军言道,本教有一位众望所归、已为本教立下大功的人物,请问说的是那一位?”众兵将齐声高叫:“是吴国公朱元璋,吴国公朱元璋!”齐声呐喊,声音当真地动山摇。 张无忌回头一瞧杨逍、范遥,只见二人垂手在下,都缓缓摇手。张无忌会意,转头向众兵将道:“有这样一位好兄弟,真是我教的大福份。我知道啦,大家散了队喝酒罢!”众兵将躬身道:“谢教主!”张无忌朗声道:“请吴国公朱元璋兄弟相见。”一名将军躬身道:“启禀教主:应天府军情紧急,吴国公已即速启程回应天去了,命属下向教主恕罪。”张无忌点头道:“朱兄弟马不停蹄,勤劳军事,何罪之有?” 他回入帐内,汤和、邓愈、李文忠等都说奉吴国公之召,要赶回应天作战,纷纷向张无忌请罪告辞。张无忌点头道:“各位先用饱了酒饭,回到应天,请代我向韩兄弟问好。新教主一事乃是大事,大伙儿须得从长计议。祝各位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各位带兵,务须善待百姓,方不负了我教报国救民的宗旨!”众将应诺,用罢酒饭,行礼告辞,各带兵马离去。 张无忌等一行人返回木棚,商量适才的情事。周颠首先叫了起来:“朱元璋那厮想做教主,他这么干,可不是要造反吗?韦蝠王,咱们快马赶在头上,一刀将那厮砍了,瞧他造不造得成反?”范遥道:“朱元璋手下兵马人数众多,攻城略地的本事不小,适才那李文忠奉了朱元璋之命来向教主示威,倒也神气得很。周兄,我若上前扭他脖子,这么喀喇一声,他还能胡说八道、大言不惭么?” 周颠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刚才你怎不给这小子就这么契列喀喇妈巴擦?嘟嘟,呜呜,波波!”范遥问道:“周兄,那呜呜,波波,又是什么神奇武功?”周颠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呜呜,波波,不是武功,是那小子给你扭断了脖子,痛得屎滚尿流,上面下面发出来的怪声!” 第1791章 倚天屠龙记(178) 杨逍道:“我们要杀他,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不过朱元璋招兵买马,攻占州县,只杀得蒙元半壁江山烟尘滚滚,我大汉的河山,差不多有一半让他们光复了。这是真正的大功劳。咱们歃血为盟,共举义旗,为来为去,还不是就为了这件大事。朱元璋、李文忠这些人是杀不得的,就算他们背叛明教,只要他们真能光复大汉江山,将蒙古鞑子赶回去,咱们还是不能动他们一分一毫。” 张无忌点头道:“不错!与大汉江山相比,明教为轻;与大汉千万百姓相比,明教的教众为轻。明教败后可以再兴,我大汉江山倘若给异族占了去,要再夺回可就千难万难了。” 杨逍、范遥、韦一笑、五散人等先后站起,各人都是毕生谋干大事之人,大局的孰轻孰重,心念一转,便即了然,均觉如以明教为重,江山为轻,不免是心怀自私,非大英雄、大豪杰的仁侠心怀。 彭莹玉说道:“教主这番金玉良言,真正打进了我心坎中去。不论是谁,只要他能率领天下豪杰,驱赶胡虏,我彭和尚都服他的。他要做明教教主、要做皇帝,彭和尚都拥了他。” 张无忌道:“彭大师所言极是。咱们当前要务,是将谢法王营救出来。朱元璋如想做教主,只要他能赶走蒙元,还我大汉江山,我就让他做。”周颠“呸”的一声,说道:“我瞧这个下巴抄起、满脸黑痣的家伙,说什么也不像教主,做个小喽啰倒还差不多!” 第三十七回 天下英雄莫能当 弹指间重阳正日已到,张无忌率领明教群豪,来到少林寺中。少林寺前殿后殿、左厢右厢,到处挤满了四方英雄好汉。各路武林人物之中,有的与谢逊有仇,处心积虑的要杀之报仇雪恨;有的觊觎屠龙刀,痴心妄想夺得宝刀,成为武林至尊;有的是相互间有私人恩怨,要乘机作一了断;大多数却为瞧热闹而来。少林寺中派出百余名知客僧接待,引着在寺中各处休息。 武当派只到了俞莲舟和殷梨亭二人。张无忌上前拜见,请问张三丰安好。俞莲舟悄声问道:“你可曾听到青书与陈友谅的讯息?”张无忌将别来情由简略说了,告知陈友谅已去汉阳,投了西路红巾军的首领徐寿辉;宋青书则不知去向。 这次宋远桥、张松溪二人所以不至,便是为了在山上护师保观,以防奸谋。俞莲舟又说起宋远桥自亲耳听到独子的逆谋之后,伤心忧急,饮食大减,身子几乎瘦了一半,却又瞒着师尊,不敢说起此事,恐贻师父之忧。张无忌道:“但盼宋师哥迷途知返,即速悔悟,和宋大师伯父子团圆。”俞莲舟道:“话虽如此,但这逆贼害死莫七弟,可决计饶他不得。”说着恨恨不已。 此后一个时辰中,各路英雄越聚越多,那日攻打金刚伏魔圈的河间双煞、青海派诸剑客也都到了。华山派、崆峒派、昆仑派均有高手赴会,只峨嵋派无人上山。 张无忌深盼能见到周芷若,向她解释那日不得已之情,然而想像到她的脸色目光,心下惴惴,深自惶惭。明教群豪聚在西厢的一座偏殿之中,并不和各路英雄交谈。明教怨家太多,仇人见面,只怕大会未开,先已和四方怨家打了个落花流水。 午时将届,寺中知客僧肃请群雄来到山右的一片大广场上。那本是寺僧种菜的数百亩菜园,这时已然压平,搭起了数十座大木棚。群豪随着知客僧引导入座。各门派帮会中人数众多的自占一棚,人数较少的则合坐一棚。 彭莹玉将场上杰出之士的来历,一一禀告张无忌知晓。群豪毕集,洵是盛会,许多向来极少在江湖上行走的山林隐逸,这时也纷纷现身。彭莹玉点查之下,场上不计明教,已有四千六百余人。张无忌、杨逍等见与会人众,多半是敌非友,均感忧虑。 众宾客坐定后,少林群僧分批出来,按着空、圆、慧、法、相、庄各字辈,与群雄见礼,最后是空智神僧,身后跟着达摩堂九老僧。 空智走到广场正中,合什行礼,口宣佛号,说道:“今日得蒙天下英雄赏脸降临,少林派至感光宠。只敝寺方丈师兄突患急病,无缘得会俊贤,命老衲郑重致歉。” 张无忌微觉奇怪:“那日空闻大师到外公灵前吊祭,脸上绝无病容,精神矍铄,他这等内功深厚之人,怎能突然害病?难道是受了伤?”四下打量,不见圆真和陈友谅,心想:“那晚我向渡厄等三位高僧揭破圆真的奸谋,不知寺中是否已予处置?空闻大师忽地称病,是否与此事有关?” 南宋末年,郭靖、黄蓉夫妇曾先后在大胜关及襄阳邀集天下豪杰,共商抗御蒙古入侵的大计,此后将近百年,直至今日方始再有英雄大会,原是江湖上第一等盛事,但主持者忽然患病,群雄不由得均感扫兴。 只听空智又道:“明教金毛狮王谢逊为祸武林,罪孽深重,幸而得为敝寺所擒。少林派不敢自专,恭请各位望重武林之士,共商处置之策。”他本来生得愁眉苦脸,这时说话更没精打采,说毕便即合什退下。 东南角上站起一人,身形魁梧,一把黑白相间的胡须随风飞舞,四顾群雄,双目炯炯有神,形相威严。彭莹玉告知张无忌,这人是山东老拳师夏胄。只听他声若洪钟,说道:“这谢逊作恶多端,贵派竟能擒来,造福武林,实非浅鲜。空闻、空智两位神僧太过谦抑,这等恶人,立时一刀杀却,也就是了,何必再问旁人?今日既是天下英雄聚会,咱们此会便叫作屠狮大会。将这谢逊凌迟处死,每人吃他一口肉,饮他一口血,为无辜死在他手下的朋友们报仇,岂不痛快?”他的亲兄弟为谢逊所杀,心积怨毒,数十年来只想找谢逊报仇。此言一出,四周便有数百人随声附和,都说及早杀了为是。 混乱之中,忽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谢逊是明教的护教法王,少林派倘若不怕得罪明教,早就一刀将他杀了,何必邀大伙儿来此分担罪责?我说夏大哥哪,你有点老胡涂啦,做兄弟的劝你一句,还是明哲保身的为是。”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但传在众人耳中,仍清清楚楚。众人齐往声音来处瞧去,却不见是谁。显然那人身裁矮小,说话时又不站起,坐在人丛之中,谁也见他不到。 夏胄大声道:“是‘醉不死’司徒兄弟么?那谢逊与俺有杀弟之仇,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少林众高僧将他牵将出来,老夫一刀将他杀了。魔教众魔头找上身来,尽管冲着俺山东姓夏的便是。” 人丛中那人又阴恻恻的一笑,说道:“夏大哥,江湖上人人皆知,那把武林至尊的屠龙刀,乃落在谢逊手中。少林派既得谢逊,岂有不得宝刀之理?人家杀谢逊是宾,扬刀立威才是头等大事。我说空智大师哪,你也不用装模作样啦,痛痛快快的将那屠龙宝刀捧将出来,让大伙儿开开眼界是正经。你少林派千百年来就是武林中的头儿脑儿,有此刀不为多,无此刀不为少,总之乃武林至尊就是了。” 彭莹玉低声对张无忌道:“说话这人叫作‘醉不死’司徒千钟。此人玩世不恭,听说不拜师,不收徒,不属任何门派帮会,生平极少与人动手,谁也不知他武功底细,说起话来冷嘲热讽,倒往往一语中的。” 只听场中七八人跟着道:“此言有理。请少林派取出屠龙刀来,让大伙儿瞧瞧。” 空智缓缓说道:“屠龙刀不在敝寺,老衲一生之中也从来没见过,不知世上是不是真有这么一把刀子。”群雄一听,立时纷纷议论,广场上一片嘈杂,与会诸人原先都认定此会必与屠龙刀有莫大关连,岂知空智竟一口否认,谁都大出意料之外。 空智身后跟着九名老僧,均身披大红袈裟。待群雄嘈杂之声稍息,九僧中一名老僧踏上两步,朗声说道:“屠龙刀本在谢逊手中,但敝派擒到他之时,那刀却不在他身边。本寺方丈以此乃武林大事,曾详加盘查。谢逊倔强顽恶,坚不吐实。今日英雄盛会,一来是商酌如何处置谢逊,二来是向众家英雄打听那屠龙刀的下落。那一位得知音讯的,便请明言。”群豪面面相觑,谁都接不上口。 司徒千钟又阴阳怪气的说道:“武林中多年来有言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除了屠龙刀,还有倚天剑。这柄倚天宝剑哪,本来听说是在峨嵋派手中,可是西域光明顶一战,从此不知所终。今日此会虽叫英雄大会,峨嵋派的英雌们难道就不能来么?”众人听到最后这句话,哄然大笑。 轰笑声中,一名知客僧大声报道:“丐帮史帮主,率领丐帮诸长老、诸弟子到。”张无忌听到“史帮主”三字,心下大奇:“丐帮史火龙帮主早死在圆真手下,如何又出来一位史帮主?” 空智说道:“有请!”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他亲自迎了出去。 只见一列人快步向广场走来,约莫一百五十余人,都是衣衫褴褛的汉子,丐帮近年来声势虽已不如往时,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江湖上仍有极大潜力,群雄谁也不敢轻视,大半站起身来。 但见当先是两名老年丐者,张无忌认得是传功长老和执法长老。两名老丐身后,是个十二三岁的丑陋女童,鼻孔朝天,阔口中露出两枚大大门牙,正是史火龙之女史红石。她手持丐帮帮主信物打狗棒。史红石之后是掌棒龙头、掌钵龙头,其后依次是八袋长老、七袋弟子、六袋弟子。 空智见持打狗棒的是个女童,心下踌躇,不知帮主是谁,该当向谁说话才是,只得合什行礼,含糊道:“少林僧众恭迎丐帮群雄大驾。” 群丐一齐抱拳还礼。传功长老说道:“敝帮史前帮主不幸归天,众长老公决,立史帮主的小姐史红石史姑娘为帮主,这一位便是敝帮新帮主。”说着伸手向史红石一摊。 空智和群雄都是一怔,心想江湖上向来有言道:“明教、丐帮、少林派”,各教门以明教居首,天下帮会推丐帮为尊,武学门派则以少林派为第一。明教立了个二十余岁的少年张无忌当教主,已令人啧啧称奇,不料丐帮更推这样一个小女孩作帮主,若非丐帮长老亲口说出,当真谁也不能相信。当年黄蓉以少女而为丐帮帮主,虽说曾有先例,但其时黄蓉究竟也比眼前这小女孩大了好几岁,而且是前帮主洪七公之徒、桃花岛黄岛主之女,大有来头。 空智虽大感诧异,却也不缺礼数,合什道:“少林门下空智,参见史帮主。”史红石福了福还礼,嗫嗫嚅嚅的对答不出。传功长老道:“敝帮帮主年幼,一切帮务,暂由兄弟及执法长老二人代理。空智神僧乃前辈大德,多礼甚不敢当。”两人谦虚了几句。知客僧引着群丐入木棚就座。 丐帮人数众多,半晌方始坐定。张无忌见群丐人人戴孝,脸上均有悲愤之色,有些弟子背上的布袋之中更有物蠕蠕而动,显是有所为而来,心下暗喜,刚跟杨逍说得一句:“咱们到了一批好帮手。”只见传功、执法二长老引着史红石,来到明教棚前。 传功长老抱拳行礼,说道:“张教主,金毛狮王失陷,敝帮有好大干系,我们今日宁可性命不在,也要赎我们的罪愆;再者也是为我们史故帮主报仇雪恨。丐帮上下,齐听张教主号令。”张无忌急忙还礼,说道:“不敢当。”传功长老这番话中气充沛,说得甚是响亮,显是有意要让广场上人人听见。他几句话说毕,丐帮众弟子一齐站起,大声说道:“谨奉明教张教主号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群雄都是一楞:“丐帮几时跟明教结成了死党啦?”除了极少在江湖行走的隐逸之外,众人均知丐帮与明教多年来相互攻杀,前年丐帮参与围攻光明顶之役,血战中双方死伤均众,最后攻上光明顶的丐帮帮众几乎全军覆没。此刻传功长老却公然声言全帮齐奉张无忌号令,又说要为史前帮主报仇雪恨云云,谁都摸不着头脑。 传功长老回过身来,大声说道:“我丐帮与少林派向来无怨无仇,敝帮一直尊重少林派是武林第一大门派,纵有些微嫌隙,我们也必尽量克制忍让,从来不敢有所得罪。敝帮自史前帮主以下,好生佩服少林四大神僧德高望重,足为武人的表率楷模。史前帮主归隐已久,静居养病,数十年来不与江湖人士往还,不知何故,竟遭少林高僧毒手……”他说到这里,广场上众人一齐“啊”的一声惊呼,连空智也大出意料之外。 只听传功长老接着说道:“我们今日到此,是要当着天下英雄之前,请空闻方丈指点迷津。我们史前帮主到底在什么事上得罪了少林派,以致少林高僧害死史前帮主之后,对寡妇孤女也要赶尽杀绝,连史夫人也保不了性命?” 空智合什说道:“阿弥陀佛,史帮主不幸仙逝,老衲此刻才首次听到讯息。长老口口声声说是敝派弟子所为,只怕其中大有误会,还请长老言明当时详情。” 传功长老道:“少林派千百年来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们岂敢诬赖?便请贵寺一位高僧、一位俗家子弟出来对质。”空智道:“长老吩咐,自当遵命。不知长老要命那二人出来?”传功长老道:“是……”突然张口结舌,哑口无声。 空智一惊,急忙抢前,抓住他右腕,竟觉脉息已停。空智更惊,叫道:“长老,长老!”看他颜面时,只见眉心正中有一颗香头般的细黑点,竟是要害中了绝毒暗器。空智大声道:“各位英雄明鉴,这位丐帮长老中了绝毒暗器,不幸身亡。我少林派可决计不使这等阴狠的暗器。” 丐帮帮众大哗,数十人抢到传功长老的尸身旁。掌钵龙头从怀中取出一块吸铁石,放在传功长老眉心,吸出一枚细如牛毛、长才寸许的钢针。 第1792章 倚天屠龙记(179) 丐帮诸长老情知空智之言不虚,这等阴毒暗器,名门正派的少林派是决计不使的,然而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有人发暗器偷袭,没一人能予察觉,此事之怪,实不可思议。执法长老等均想,传功长老南向而立,暗器必是从南方射来,其时向南阳光耀眼,传功长老又心情愤激,以至全没提防这等极度细微的暗器。 站在南首最前面的是空智,他身后全部是少林僧人。众长老怒目向空智身后瞧去,见九名身披大红袈裟的老僧都双目半闭,垂眉而立,这九僧之后是一排排黄衣僧人、灰衣僧人,无法分辨是谁施了暗算,然凶手必是少林僧人,绝无可疑。执法长老朗声长笑,泪珠却滚滚而下,说道:“空智大师还说我们冤枉了少林派,眼下之事,更有何话说?”掌棒龙头最是性急,手中铁棒一扬,喝道:“今日跟少林派拚了!”但听得呛啷啷兵刃乱响,丐帮帮众纷纷取出兵刃,拥入场心。 空智脸色惨然,回头向着少林群僧,缓缓说道:“本寺自达摩老祖建下基业,千百年来历世僧侣勤修佛法,精持戒律,虽因学武防身,致与江湖英豪来往,然而从来不敢做何伤天害理之事。方丈师兄和我早勘破世情,岂再恋此红尘……”他目光从群僧脸上逐一望去,说道:“这枚毒针是谁所发?大丈夫敢做敢当,站了出来。” 数百名少林僧无一接口,有的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张无忌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件旧事:昔年他母亲殷素素乔装他父亲张翠山模样,以毒针杀死少林僧,令他父亲含冤莫白。但天鹰教的银针与此钢针形状大不相同,针上毒性也截然有异,从传功长老的死状看来,针上剧毒似是得自西域的毒虫“心一跳”。所谓“心一跳”,是说虫身剧毒一与热血相触,中毒者的心脏只跳得一跳,便即停止。他早知史火龙是圆真所杀,又知少林群僧中隐伏圆真党羽,所以发针害死传功长老,当是要阻止他说出圆真的名字。只当时人人瞧着传功长老,以致无人察觉发针者是谁。 掌棒龙头大声道:“杀害史帮主的凶手是谁,丐帮数万弟子无一不知。你们想杀人灭口吗?哼,哼!除非将天下丐帮弟子个个杀了。这个杀人的和尚,便是圆真……” 掌钵龙头忽地飞身抢在他面前,铁钵一举,叮的一声轻响,将一枚钢针接在钵中。这枚钢针仍不知从何方射来,但掌钵龙头一直全神贯注的戒备,阳光下只见蓝光微一闪烁,便抢上举钵接过,只要稍慢得半步,掌棒龙头势必又死于非命。 空智身形稍挫,绕到了达摩堂九僧身后,砰的一声,将左起第四名老僧踢了出来,跟着一把抓住他后领提起,说道:“空如,原来是你,你也跟圆真勾结在一起了。”右手拉住他僧衣前襟往下一扯,嗤的一声响,衣襟破裂,露出腰间一个小小钢筒,筒头有一细孔。人人尽皆恍然:这钢筒中自必装有强力弹簧,只须伸手在怀中一按筒上机括,孔中便射出喂毒钢针,发射这暗器不须抬臂挥手,即使二人相对而立,只隔数尺,也看不出对方发射暗器。 掌棒龙头悲愤交集,提起铁棒横扫过去,将空如打得脑浆迸裂而死。这空如和四大神僧同辈,辈份武功均高,只因遭空智擒住后拿着脉穴,挣扎不得,掌棒龙头铁棒扫来,他竟无法躲闪。群雄又齐声惊叫。 空智一呆,向掌棒龙头怒目而视,心道:“你这人忒也鲁莽,也不问个清楚。” 正混乱间,广场外忽然快步走进四名玄衣女尼,各执拂尘,朗声说道:“峨嵋派掌门人周芷若,率领门下弟子,拜见少林寺空闻方丈。” 空智放下空如的尸身,说道:“请进!”不动声色的迎了出去。达摩堂剩下的八名老僧仍跟在他身后,于适才一幕惨剧,尽皆有如视而不见,全不萦怀。 四名女尼行礼后倒退,转身回出,飘然而来,飘然而去,难得的是四人齐进齐退,宛似一人,脚下更轻盈翩逸,有如行云流水,凌波步虚。 张无忌听得周芷若到来,登时满脸通红,偷眼向赵敏看去。赵敏也正望着他,二人目光相触,赵敏眼色中似笑非笑,嘴角微斜,似有轻蔑之意,也不知是嘲笑张无忌狼狈失措,还是瞧不起峨嵋派虚张声势。 峨嵋派众女侠却不同丐帮般自行来到广场,直待空智率同群僧出迎,这才列队而进,但见八九十名女弟子一色玄衣,其中大半是落发的女尼,一小半是老年、中年、妙龄女子。女弟子走完,相距丈余,一个秀丽绝俗的青衫女郎缓步而前,正是峨嵋派掌门周芷若。张无忌见她容颜清减,颇见憔悴之色,心下又怜惜,又惭愧。 在周芷若身后相隔数丈,则是二十余名男弟子,身穿玄色长袍,大多彬彬儒雅,不类别派的武林人物那么雄健飞扬。每名男弟子手中都提着一只木盒,或长或短。百余名峨嵋人众身上和手中均不带兵刃,兵器显然都盛在木盒之中。群雄心中暗赞:“峨嵋派甚是知礼,兵刃不露,那是敬重少林派之意了。” 张无忌待峨嵋派众人坐定,走到木棚之前,向周芷若长揖到地,含羞带愧,说道:“周掌门,张无忌请罪来了。” 峨嵋派中十余名女弟子霍地站起,个个柳眉倒竖,满脸怒色。 周芷若万福回礼,说道:“不敢,张教主何须多礼?别来安好。”脸色平静,也不知她是喜是怒。张无忌心下怔忡不定,说道:“周掌门,那日我为了急于相救义父,致误大礼,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周芷若道:“听说谢老爷子失陷在少林寺中,张教主英雄盖世,想必已经救出来了。”张无忌脸上一红,说道:“少林派众高僧武功深湛,明教已输了一仗,我外公不幸因此仙逝。”周芷若道:“殷老爷子一世英雄,可惜,可惜!” 张无忌见她丝毫不露喜怒之色,不知她心意如何,自己每一句话,都让她一个软钉子碰了回来,当真老大没趣。但转念便想,与她成婚那日,自己竟当着无数宾客随赵敏而去,当时她心中的难过,比之今日自己的小小没趣岂止千倍万倍,于是说道:“待会相救义父,还望念在昔日之情,赐予援手。”说了这几句话,心念忽动:“这半年多来她功力大进,那日喜堂之上,连范右使这等身手,也只一招之间便给她逼开。敏妹学兼各派之所长,更险些为她毙于当场。而击毙杜百当、易三娘夫妇那日,更是……更是……想来凡接任峨嵋掌门之人,她派中另有密传的武功秘笈。她悟性高于灭绝师太,以致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倘若她肯和我联手,只怕便能攻破金刚伏魔圈了。”想到这里,不禁喜形于色,说道:“芷若,我有一事相求。” 周芷若脸色忽然一板,说道:“张教主,请你自重,时至今日,岂可再用旧时称谓。”伸手向身后一招,说道:“青书,你过来,将咱们的事向张教主说说。” 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走了过来,抱拳道:“张教主,你好。”张无忌听声音正是宋青书,凝目细瞧,认出果然是他,只不过他大加化装,扮得又老又丑,遮掩了本来面目,便抱拳道:“原来是宋师哥,一向安好。”宋青书微微一笑,道:“说起来还得多谢张教主才是。那日你正要与内子成婚,偏生临时反悔……”张无忌大吃一惊,颤声问道:“什么?”宋青书道:“我这段美满姻缘,倒要多谢张教主作成了。” 霎时之间,张无忌犹似五雷轰顶,呆呆站着,眼中瞧出来一片白茫茫地,耳中听到无数杂乱的声音,却半点不知旁人在说些什么,过了良久,只觉有人挽住他臂膀,说道:“教主,请回去罢!”张无忌定了定神,一斜眼,见挽住自己手臂的乃是范遥。 张无忌对赵敏虽情根深种,但总想自己与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约,当日为了营救义父,迫不得已才随赵敏而去,料想周芷若温柔和顺,自己与她感情深厚,只须向她坦诚说明其中情由,再大大的赔个不是,定能得她原恕,或能再缔良缘。眼前这女子明明是自己的未婚妻子,岂知一怒之下,竟然嫁了宋青书,对自己弃之如遗,这时心中的痛楚,可远甚于昔时在光明顶上让她刺了一剑。 他回过头来,只见周芷若伸出皓白如玉的纤手,向宋青书招了招。宋青书得意洋洋的走到她身旁,挨着她坐了,嘴角边似笑非笑,向张无忌道:“我们成亲之时,并没大撒帖子,惊动旁人。这杯喜酒,日后还该补请阁下。” 张无忌想说一句“多谢了”,但喉头竟似哑了,这三个字竟说不出口。 范遥拉着他臂膀,说道:“教主,这种人别去理他。”宋青书哈哈一笑,道:“范右使,这杯喜酒,届时也少不了你。”范遥在地下吐了口唾沫,横眉冷笑,说道:“你定能请得成喜酒吗?” 张无忌叹了一口气,挽着范遥的手臂黯然走开。 这时候丐帮的掌棒龙头大着嗓子,正与一名少林僧争得甚是激烈。张无忌与周芷若、宋青书、范遥这些言语,是在西北角峨嵋派的木棚前所说,并没惹人注意。群雄一直都在听丐帮与少林派的争执。 张无忌回到明教的木棚中坐定,兀自神不守舍,隐隐约约似乎听到那穿大红袈裟的少林僧说道:“我说圆真师兄和陈友谅都不在本寺,贵帮定然不信。贵帮传功长老不幸丧命,敝派空如师叔已然抵命,还有什么说的?” 掌棒龙头道:“你说圆真和陈友谅不在,谁信得过你!除非让我们搜上一搜。”那少林僧冷笑道:“阁下要想搜查少林寺,未免狂妄了一点罢?区区一个丐帮,未必有此能耐。”掌棒龙头怒道:“你瞧不起丐帮,好,我先领教领教。”那少林僧道:“千百年来,也不知曾有多少英雄好汉驾临少林,仗着老祖慈悲,少林寺却也没让人挑了。”他二人越说越僵,眼看就要动手。空智坐在一旁,却不干预。 忽听得司徒千钟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今日天下英雄齐集少林,有的远从千里之外赶来,难道是为了瞧丐帮报仇来么?”夏胄道:“不错。丐帮与少林派的梁子,暂请搁在一旁,慢慢算帐不迟,咱们先料理了谢逊那奸贼再说。”掌棒龙头怒道:“你嘴里可别不干不净,金毛狮王谢大侠,乃明教护教法王之一,什么奸贼不奸贼的?”夏胄声若洪钟,大声道:“你怕明教,俺可不怕明教。似谢逊这等狼心狗肺的奸贼,难道还尊他一声英雄侠士么?” 杨逍走到广场正中,抱拳团团一礼,说道:“在下明教光明左使杨逍,有一言要向天下英雄分说。敝教谢狮王昔年杀伤无辜,确有不是之处……” 夏胄道:“哼,人都给他杀了,凭你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能让死人复生么?” 杨逍昂然道:“咱们行走江湖,过的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活到今日,那一个手上不带着几条人命?武功强的,多杀几人,学艺不精的,命丧人手。要是每杀一个人都要抵命,嘿嘿,这广场上数千位英雄好汉,留下来的只怕寥寥无几了。夏老英雄,你一生之中,从没杀过人么?” 其时天下大乱,四方扰攘,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若非杀人,便是被杀,颇难独善其身。手上不带丝毫血渍者,除少林派、峨嵋派少数僧尼外,可说罕有。这山东大豪夏胄生性暴躁,杀人伤人不计其数,杨逍这句话登时将他问得哑口无言。他呆了一呆,才道:“歹人该杀,好人便不该杀。这谢逊和明教的众魔头一模一样,专做伤天害理之事,俺恨不得千刀万剐,食其肉而寝其皮。哼哼,姓杨的,俺瞧你也不是好东西!”他明知明教中厉害的人物甚多,但今日既要杀谢逊为弟报仇,势必与明教血战一场不可,因此言语中再也不留丝毫余地。 明教木棚中一人尖声尖气的说道:“夏胄,你说俺是不是好东西?” 夏胄向说话之人瞧去,见他削腮尖嘴,脸上灰扑扑地没半分血色,不知他是何等样人物,喝道:“俺不知你是谁。既是魔教的魔头,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了。”司徒千钟插口道:“夏兄,这一位你也不识得么?那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夏胄道:“呸,呸!吸血魔鬼!” 突然之间,群雄眼前一花,只见韦一笑已欺到夏胄身前。他二人相隔十余丈,不知韦一笑如何在顷刻间竟一闪即至。韦一笑提起手来,噼噼啪啪四响,打了他四个耳光,手肘挺出,已撞中他小腹上穴道。夏胄武功本来也非泛泛,韦一笑若凭真实功夫与他相斗,也得拆到五十招后方能取胜,但韦一笑的轻身功夫实在太怪,如鬼如魅,攻了他个措手不及,夏胄待要招架,已着了道儿。 群雄惊呼声中,明教木棚中又是一条白影窜出,身法虽不及韦一笑那么有如惊雷闪电,却也疾逾奔马。那白影来到夏胄身前,一只布袋张开,兜头罩下,将他裹入布袋,往肩头一抗,群雄这才看清,乃是个笑嘻嘻的僧人,正是布袋和尚说不得。说不得笑道:“你是好东西,和尚背回家去,慢慢煮来吃了!”负着夏胄,轻飘飘地回归木棚。 这一场诡异之极的怪事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夏胄身旁虽有十来个好友和弟子,但对方二人来去实在太快,谁都不及救援。待得韦一笑和说不得回归木棚就座,那十来人才拔出兵刃,赶到明教棚前,纷纷喝骂要人。说不得拉开布袋之口,笑道:“你们都给我回去,安安静静的坐着,大会一完,我自会放他。你们不听话么,和尚就在这布袋中撒一泡尿,拉一顿屎,就算最客气,也得放几个臭屁。你们信是不信?”一面说,一面便伸手作势去解裤带。那十余人气得脸色或青或黄,但想明教这一干人无恶不作,说得出做得到,要凭武力夺人是办不到的了,倘若这贼秃真在夏胄头上撒一泡尿,夏老英雄非自杀不可。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去。 第1793章 倚天屠龙记(180) 旁观群雄既骇异,又好笑。上山之时,本来个个兴高采烈,要看如何屠戮谢逊,此刻见了明教二豪的身手,这才觉得今日之会大是凶险,纵然杀得谢逊,只怕这广场上也非染满鲜血、伏尸遍地不可,不由得均感栗栗自危。 只见一个矮矮胖胖、满脸红光、长着个酒糟大鼻的五十余岁老者走出来,此人便是适才接连说话的“醉不死”司徒千钟。他左手拿着只酒杯,右手提着个酒葫芦,摇头晃脑的走到广场中心,说道:“今日当真有好大的热闹瞧,有的要杀谢逊,有的要救谢逊,可是说来说去,这谢逊到底是否真在少林寺,却是老大一个疑团。我说空智大师哪,你不如将金毛狮王请了出来,先让大伙儿见上一见。然后要杀要救的双方,各凭真实本领,结结实实的打上一场,岂不有趣?”他这番话一说,广场上群雄倒有一大半轰然叫好。 杨逍心想:“谢狮王怨家太多。明教纵与丐帮联手,也不足与天下英雄相抗,不如从屠龙刀上着眼,搅成个群相争斗的局面。”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齐聚少林,一来是与谢狮王各有恩怨未了,二来嘛,嘿嘿,只怕也想见识见识这把屠龙宝刀。倘若依司徒先生所说,大伙儿一场混战,那么这把宝刀归谁所有呢?” 群雄一听,均觉有理,这数千人之中,真正与谢逊有血海深仇的也不过百余人而已,其余众人一想到那“武林至尊”四字,都禁不住怦然心动。 一个黑须老者站了起来,说道:“那屠龙刀现下是在何人手中,还请杨左使示下。”杨逍道:“此节在下不明,正要请教空智禅师。” 空智摇了摇头,默然不语。群雄均暗暗不满:“少林派是大会主人,但空闻方丈临时装病不出,这空智禅师却又是一副不死不活的神气,不知在弄什么玄虚。” 一个身穿青葛长袍的中年汉子站起身来,说道:“空智禅师虽说不知,谢狮王必定知道的。咱们请他出来,问他一问。然后各凭手底玩艺儿见真章,谁的武功天下第一,那么名副其实,自然而然的是‘武林至尊’,不管这把刀是在谁手中,都该交与这位武林至尊。依我说啊,大伙儿先议定了这节,免得事后争执。若有谁不服,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众位意下如何?” 张无忌认得这说话之人,正是那晚围攻金刚伏魔圈的青海派三高手之一。 司徒千钟道:“那不是打擂台么,我瞧有点儿大大的不妥。”那青袍汉子冷然道:“有何不妥?依阁下之见,不比武,是要比酒量了?那一个千钟不醉,那一个醉而不死,便是武林至尊了?”众人轰然大笑,有人怪声说道:“这还比个什么?这位武林至尊嘛,自然是‘醉不死’司徒先生!” 司徒千钟斜过葫芦,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了,一本正经的道:“不敢,不敢!要说到‘酒林至尊’,我‘醉不死’或许还有三分指望,至于‘武林至尊’哪,哈哈,不敢当啊,不敢当!”对那青袍汉子道:“阁下既提此议,武学上自有超凡入圣的造诣,在下眼拙,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汉子冷冷的道:“在下是青海派叶长青,喝酒本事和装丑角的玩艺,都不及阁下。”言下之意,自是说武功上的修为,只怕要比阁下强得多了。 司徒千钟侧头想了半晌,说道:“青海派,没听说过。叶长青,嗯嗯,没听见过。” 众人暗想:“这司徒老儿好大胆子,侮辱叶长青一人那也罢了,他竟敢侮辱青海一派,难道他身后有什么强大的靠山?还是跟青海派有何解不开的仇怨?单凭这两句话,青海派只怕立时便要出手。”只有深知司徒千钟平素为人的,才知他孤身一人,并没靠山,跟青海派也没什么梁子,只是生性狂妄,喜欢口舌招尤,虽一生曾因此而吃了不少苦头,却始终改不了这脾气。 叶长青心中杀机已起,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青海派与叶某原本藉藉无名,难怪阁下不知。阁下既说比武之议不妥,比灌黄汤嘛,阁下又是喝遍天下无敌手,那便如何是好,倒要请教。” 司徒千钟道:“要说喝遍天下无敌手,此事谈何容易,当真谈何容易?想当年我在济南府……”正要唠唠叨叨的说下去,人丛中有人喝道:“醉不死,别在这儿发酒疯啦,大伙儿没空听你胡说八道。”又有人道:“到底谢逊的事怎样?屠龙刀的事怎样?”另有人道:“空智禅师,你是今日英雄大会的主人,叫咱们这么干耗着,算是怎么一会子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催司徒千钟别再啰唆,要空智拿句话出来。 这些人在人丛中纷纷呼喝,或远或近,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司徒千钟朗声道:“江陵府黑风寨的钟老大,你的黑沙拳虽然厉害,未必便及得上谢狮王的七伤拳。鄱阳湖的水底金鳌侯兄弟,那谢狮王的武功水陆俱能,你别欺他不会水底功夫,何况人家还有一位紫衫龙王没出面呢,嘿嘿,鳌鱼岂是龙王之比?青阳山的吴三郎,你是使剑的,便夺到屠龙刀,你又不会使,瞎起个什么劲……”这人说话疯疯颠颠,却另有过人之能,相识既广,耳音又是绝佳,从一片嘈杂的人声之中,居然将一个个说话之人指名道姓的叫了出来,无一有误。群雄见他显了这手功夫,却也忍不住喝采。 空智身后一名老僧站起身来,说道:“少林派忝为主人,不巧方丈突患重病,盛会主持无人,倒让各位见笑了。谢逊和屠龙刀二事,其实一而二,二而一,尽可合并办理。适才青海派这位叶施主说得甚是有理。与会群雄,英才济济,只须各人露上一手,最后那一位艺压当场,谢逊归他处置,屠龙刀也由他执掌,群雄归心,岂不是好?” 张无忌问彭莹玉这僧人是谁。彭莹玉摇头道:“属下不知。这僧人并未参与围攻光明顶之役,可是他抢在空智大师的前头说话,似乎在寺中位份不低。”赵敏低声道:“这人十九是圆真一党。我猜想空闻方丈已落入圆真手中,空智大师受了这群叛徒挟制,以致委靡气沮。” 张无忌心中一凛,问道:“彭大师以为如何?”彭莹玉道:“郡主的猜测颇有道理。只是少林寺中高手如云,圆真竟敢公然犯上作乱,胆子忒也大了。”张无忌道:“圆真布置已久。第一次想瓦解本教,第二次意图控制丐帮,两次奸谋均功败垂成。这一次我想他是要做少林派的掌门方丈。”赵敏道:“单是做掌门方丈,也还不够。”张无忌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第一门派,做到掌门方丈,已然登峰造极,可不能再高了。”赵敏道:“武林至尊呢?不是更高于少林派的掌门方丈么?”张无忌一呆,道:“他想做武林至尊?” 赵敏道:“无忌哥哥,周姊姊嫁了旁人,你神魂不定,什么事也不会想了。”张无忌让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心道:“张无忌,你不可只管顾念儿女之情,将今日营救义父的大事搁在一旁。”定了定神,心想圆真深谋远虑,今日这英雄大会,也正是他一力促成的,其中定有奸谋,赵敏或能洞悉,便道:“敏妹,你猜圆真有何诡计?”赵敏道:“圆真此人极工心计,智谋百出……” 周颠一直在旁听着他二人低声说话,终于忍不住插口:“郡主娘娘,你也是极工心计,智谋百出,我看不输于圆真。”赵敏笑道:“过奖了。”周颠道:“不是过奖……”彭莹玉道:“周兄,你别打断郡主的话。”周颠怒道:“你先别打断我的话……”彭莹玉笑了笑,不再说话,知道跟他纠缠下去,争上一两个时辰也不希奇,还是乘早收口的干净。周颠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彭莹玉道:“你叫我别打断你的话,我就不打断你的话。”周颠道:“可是你已经打断过了。”彭莹玉道:“那你再接下去说就是。”周颠道:“我忘了,说不下去啦。” 赵敏笑了笑,道:“我想圆真倘若单想做少林寺方丈,不必请天下英雄来此。谢大侠既已落入他手中,何必又要叫群雄比武争夺?无忌哥哥,说到武功之强,只怕当今之世,没人及得上你,此节圆真不会不知。他决不能这般好心,安排下英雄大会,让你技胜群雄,成为武林至尊,然后将谢大侠和屠龙刀献上给你。” 张无忌、彭莹玉、周颠三人一齐点头,问道:“你猜他有何诡计?” 杨逍走到张无忌身旁,插口道:“我也一直在想,圆真这厮奸谋定是不小……”周颠忍不住又道:“圆真是本教的大对头,郡主娘娘,以前你也是本教的大对头。圆真这厮诡计百出,郡主娘娘,你也是诡计百出。你两个儿半斤八两,倒有点儿差不多。不过有两样你不及他,有一样他不及你。”杨逍问道:“郡主什么事及不上圆真?”周颠道:“武功不及、手段毒辣不及。”杨逍又问:“什么事胜过了他?”周颠微笑道:“花容月貌,远远胜过!” 赵敏微微一笑,道:“多谢周先生称赞。倘若我是圆真,我该当如何图谋呢?嗯,第一,我要劝空闻方丈大撒英雄帖,请得天下英雄来到少林寺。空闻方丈深解佛法,原是个慈悲和平之人,自来不喜多事,但我只须提起空见和空性两位神僧,空闻方丈念着师兄弟之情,自必允可。再者,少林派要是杀了谢大侠,和明教仇深似海,以他一派之力,未必挡得住明教的倾力进攻,但如往天下英雄头上一推,明教总不能将与会的数千好汉一古脑儿的都给宰了。”众人点头称是。 赵敏又道:“英雄大会一开成,我自己也不露脸,叫人以谢大侠与屠龙刀为饵,鼓动群雄自相争斗残杀。明教势必与群雄为敌,斗到后来,不论谁胜谁败,明教的众高手少说也当损折一半,元气大伤。”张无忌道:“正是。此节我原也想到了,但义父对我恩重如山,又是本教的护教法王,咱们岂能坐视不救?唉,咱们上山没几天,外公已然仙逝,圆真这厮定是躲在暗中拍手称快。” 赵敏道:“斗到最后,武功第一的名号多半是张教主所得,于是少林群僧说道:‘张教主技压群雄,实乃可敬可贺,本寺谨将谢大侠交于张教主,请张教主到寺后山峰顶上亲去迎取便是。’于是大伙儿一齐来到峰顶,张教主便须独力去破那金刚伏魔圈。倘若旁人上前相助,圆真的党羽便道:‘技压群雄的是明教张教主,跟旁人可不相干,阁下还是站在一旁的为妙。’张教主夺得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就算身上毫不带伤,也不知已耗了多少内力神功,到那时如何是这三位老僧之敌?结果谢大侠不但救不出,反而自己死在三株苍松之间。冷月凄风,伴着一代大侠张无忌的尸首,岂不妙哉?” 群豪听到这里,都脸上变色,心想这番话确非危言耸听,张无忌血性过人,不论多么艰苦危难,总是非救谢逊不可,纵然送了自己性命,也决无反悔。圆真此计看准了张无忌的性子,教他明知是刀山油锅,也要跳将进去。 赵敏叹了口气,说道:“这么一来,明教是毁定了。圆真再使奸计,毒死空闻,却将罪名推在空智大师头上,这一着安排起来十分容易,只须证据捏造得确实,不由得少林僧众不信。于是各党羽全力推举,他老人家顺理成章的当上了方丈。他老人家一声号令,群雄围攻明教,以多胜少,聚而歼之。那时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除了他老人家之外,只怕旁人也争夺不去。屠龙刀不出现便罢,若在江湖上现了踪迹,天下英雄人人皆知,这把宝刀的正主儿,乃是少林寺方丈圆真神僧。宝刀的得主若不给他老人家送去,只怕多有不便哪!” 她说得声音甚低,只聚在木棚这一角中的几个人听到。这番话一说完,周颠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叫道:“正是,正是!好大的奸谋!”他这几句话却十分响亮,广场上倒有一大半人都听到了,各人的眼光一齐望到明教的木棚来。 司徒千钟问道:“是什么奸谋?说给老夫听听成不成?”周颠道:“这话是不能说的。老子一心想挑拨离间,要天下英雄自相残杀,拚个你死我活,这话要是说了出来,岂不是不灵了么?”司徒千钟笑道:“妙极,妙极!却不知如何挑拨离间,愿闻其详。”周颠大声道:“我心中有一个阴谋毒计,却假意说道:屠龙刀是在老子这里,那一个武功最强,老子就将屠龙刀给他……”司徒千钟叫道:“好计策!好阴谋!那便如何?” 赵敏与张无忌对望了一眼,均想:“这酒鬼跟我们无亲无故,倒帮忙得紧。” 周颠大声说道:“你想这屠龙宝刀号称‘武林至尊’,那一个不想出全力争夺?于是疯子给酒鬼杀了,酒鬼给和尚杀了,和尚给道士杀了,道士给姑娘杀了,姑娘给大汉杀了……杀了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天下英雄死了个十之八九,呜呼哀哉,不亦乐乎!”群雄一听,都怵然心惊,均想这人说话虽疯疯颠颠,这番话却实为至理。 崆峒派的二老宗维侠站起身来,说道:“这位周先生言之有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各家各派对这把屠龙刀么,都不免有点儿眼红,可是为了一把刀子闹得个身败名裂,甚至是全派覆灭,可有点儿犯不着。我想大伙儿得想个计较,以武会友,点到为止,虽分胜败,却不伤和气。各位以为如何?”光明顶一役,张无忌以德报怨,为他治好了因练七伤拳而蓄积的内伤,后来又蒙张无忌救出万安寺,崆峒派这次上少林寺来,原有相助明教之意。 司徒千钟笑道:“我瞧你好大的个儿,却是怕死。既不带彩,又不伤命,这场比武又有什么看头?”崆峒派的四老常敬之怒道:“要伤你这酒鬼,那也不用叫你带彩。” 第1794章 倚天屠龙记(181) 司徒千钟道:“我酒鬼不过说句玩话,常四先生何必这么大火气?谁不知崆峒派的七伤拳杀人不见血。少林寺的空见神僧,不也死在七伤拳之下么?我司徒酒鬼这几根老骨头,如何是空见神僧之比?”群雄均想:“这酒鬼出口便伤人,既得罪崆峒派,又损了少林派。他在江湖上打滚,居然给他混到这大把年纪还不死,倒也是奇事一桩。” 宗维侠却不去睬他,朗声道:“依在下之见,每一门派、每一帮会教门,各推两位高手出来,分别较量武艺。最后那一派武功最高,谢大侠与屠龙刀便都凭他处置。”群雄轰然鼓掌,都说这法子最妙。 张无忌留心看空智身后的少林群僧,大都皱起眉头,颇有不悦之色,心想:“当年敏妹尚在汝阳王府之时,圆真若不直属她手下,便当是汝阳王或王保保的重要左右手,必与她互有连系,但范右使却不预知。所有对付明教及武林群雄的计谋,敏妹与圆真必定共同计议。此刻敏妹识穿圆真的奸谋,点破他挑拨群雄自相残杀之计,倒也并不希奇。” 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汉子站起身来,手摇描金摺扇,神情潇洒,说道:“在下很觉得宗二侠此议甚是。咱们比武较量之时,虽说点到为止,但兵刃拳脚上不生眼睛,若有失手,那也是各安天命。哈,同门同派的师友,可不许出来挑战报复,哈,否则纠缠不清,势必斗个没有了局。”群雄都道:“不错,正该如此。” 司徒千钟尖着嗓子,说道:“这一位兄台好英俊的人物,说话又哈声哈气的,想必是湘南衡阳府的欧阳兄台了?”那人摺扇摇了两摇,笑道:“不敢,正是区区,你捧我一句,再损我一句,刚好抵过。”司徒千钟道:“欧阳兄和我好像都是孤魂野鬼,不属什么帮会门派。我好酒,你好色,咱哥儿俩合创个‘酒色派’,咱们酒色派两大高手并肩子齐上,会一会天下众高手如何?”群雄哈哈大笑,觉这司徒千钟不住的插科打诨,逗人乐子,令会场平添不少笑声,减却了不少暗中潜伏的戾气。 彭莹玉向张无忌说道,这白脸的汉子名叫欧阳牧之,一共娶了十二名姬妾,他武功虽强,却极少闯荡江湖,整日价倚红偎翠,享那温柔之乐。 欧阳牧之笑道:“若跟你联手组派,我这副身家可不够你喝酒。各位,说到比武较艺,咱们可得推举几位年高德劭、众望所归的前辈出来作公证才是。以免你说你赢,我说我赢,争执个不休。”司徒千钟笑道:“输赢自己不知道么?谁似你这般胡赖不要脸?” 宗维侠道:“还是推举几位公证人的好,少林派是主人,空智大师自然是一位了。”司徒千钟指着说不得的布袋道:“我推举山东大侠夏胄夏老英雄。” 说不得提起布袋,向司徒千钟掷了过去,笑道:“公证人来啦!”司徒千钟抛下葫芦酒杯,抱住布袋,便去解布袋上的绳子,不料说不得打绳结的本事另有一功,那捆缚袋口的绳子又是金丝混和鱼鳔所缠成,司徒千钟用尽力气,始终没法解开。说不得哈哈大笑,纵身而前,左手提起布袋,拿到自己背后,右手接着,十根手指扭了几扭,又提到身前,就这么在身前身后兜了个圈子,布袋上的绳结已然松开。他倒转袋子抖动,夏胄滚了出来。司徒千钟忙伸手解开他穴道。 夏胄在黑漆一团的袋中闷了半天,突然间阳光耀眼,又见广场上成千对眼睛都望着自己,不由得羞愧欲死,翻身拔出身边短剑,便往自己胸口插落。 司徒千钟夹手夺过,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夏大哥何必如此心拙?” 人丛中一个矮矮胖胖的汉子大声说道:“这位布袋中的大侠,只怕没资格做公证人,我推举长白山的孙老爷子。”又有一个中年妇人说道:“浙东双义威震江南,他两兄弟正直无私,正好作公证人。”群雄你一言,我一语,霎时之间推举了十余人出来,均是江湖上颇具声望的豪杰。 突然峨嵋派中一个中年尼姑冷冷的道:“推举什么公证人了?压根儿便用不着。”她话声并不十分响亮,但清清楚楚的钻入各人耳中,显然内力修为颇是了得。司徒千钟笑道:“请教这位师太,何以不用公证人?”那尼姑道:“二人相斗,活的是赢,死的便输。阎王爷是公证人。”众人听了这几句冷森森的话,背上均感到一片凉意。 司徒千钟道:“咱们以武会友,又没深仇大冤,何必动手便判生死?出家人慈悲为本,这位师太之言,也不怕佛祖嗔怪么?” 那尼姑冷冷道:“你跟旁人说话胡言乱语,在峨嵋弟子跟前,可得给我规矩些。” 司徒千钟拾起葫芦酒杯,斟了一杯酒,笑道:“啧啧啧!好厉害的峨嵋派。常言道:好男不与女斗,好酒鬼不与尼姑斗!”举起酒杯,放到唇边。 突然间飕飕两响,破空之声大作,两枚小小念珠激射而至,一枚打中酒杯,一枚打中葫芦,跟着又是一枚射至,正中他胸口。只听得嘭嘭嘭三声巨响,三枚念珠炸了开来,葫芦酒杯登时粉碎,司徒千钟胸口炸了个大洞。他身子为炸力撞动,向后摔出数丈,全身衣服立时着火。夏胄上前扑打,只见司徒千钟已然气绝,脸上兀自带着笑意。可见那三枚念珠飞射爆炸之速,司徒千钟直至临死,丝毫没想到大祸已然临头。 这一下奇变犹如晴空打了个焦雷,群雄中不乏见多识广之士,可是谁也没见过如此迅速厉害的暗器。 周颠叫道:“乖乖不得了!这是什么暗器?”杨逍低声道:“听说西域大食国有人从中国学得造火药之法,制出一种暗器,叫作‘霹雳雷火弹’,中藏烈性火药,以强力弹簧机括发射。看来这尼姑所用,便是这家伙了。” 夏胄将司徒千钟烧得焦黑的尸身抗在肩头,朗声道:“这位司徒兄弟虽然口头上尖酸刻薄些,只不过生性滑稽,心地却甚仁厚,一生之中,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今日天下英雄在此,可有那一位能说他干过何等恶行?”群雄尽皆默然。夏胄指着那尼姑,愤然道:“峨嵋派号称是侠义道名门正派,岂知竟会使用这等歹毒暗器。武林中虽说力强者胜,却也走不过一个‘理’字。请问这位师太上下?” 那尼姑道:“我叫静迦。这位袋中大侠在此指手划脚,意欲如何?” 夏胄惨然道:“姓夏的学艺不精,惨受明教诸魔头的凌辱,那是姓夏的本领不济,却不损在下一生侠义之名。静迦师太,你如此狠毒,对得起贵派祖师郭襄郭女侠么?” 峨嵋派群弟子听他提到创派祖师的名讳,一齐站起。 静迦两条长眉斜斜竖起,喝道:“本派祖师的名讳,岂是你这混蛋随便叫得的?”夏胄道:“你峨嵋弟子多行不义,玷辱祖师的名头。别说郭女侠,便灭绝师太当年,纵然心狠手辣,剑底却也不诛无罪之人。似你这等滥杀无辜,你掌门人竟然纵容不管。嘿嘿,峨嵋派今后还想在江湖上立足么?”静迦道:“你再胡言半句,这酒鬼便是你的榜样。”夏胄正气凛然,大踏步走上三步,说道:“峨嵋掌门若不清理门户,峨嵋派自此将为天下英雄所不齿。” 群雄与峨嵋弟子数千道目光,一齐望向周芷若,却见她向静迦缓缓点了点头。嘭嘭两声巨响过去,静迦手中霹雳雷火弹射出,夏胄的胸口和小腹各炸了一洞,衣衫着火。但他极其倔强,虽已气绝,身子兀自直立不倒,肩头也仍抗着司徒千钟的尸体。 群雄面面相觑,都惊得呆了。过了片刻,数百人大声鼓噪,责骂峨嵋派的不是。 韦一笑和说不得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两人奔到夏胄的尸身之前,跪地拜倒。说不得朗声道:“夏老英雄,我二人不知你英雄仁义,适才多有得罪。好教我兄弟羞愧无地。”二人提起手掌,啪啪啪啪几响,各自打了自己几下耳光,四边脸颊登时红肿。二人扑熄了两具尸身上的火焰,抱入明教木棚。 张无忌见周芷若突然变得如此狠心,好生难过。 群雄鼓噪声中,周芷若在宋青书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宋青书点了点头,缓步走到广场正中,朗声说道:“今日群雄相聚,原不是诗酒风流之会,前来调琴鼓瑟,论文联句。既动到兵刃拳脚,就保不定死伤。这位夏老英雄适才言道,司徒先生平生未有歹行,责备本派静迦师太滥伤无辜。众位英雄复又群相鼓噪,似有不满本派之意。兄弟倒要请教:咱们今日比武较量,是否先得查明各人的品行德性?大圣大贤,便伤害不得,穷凶极恶之辈,就不妨任意杀戮?”群雄一时语塞,均觉他的话倒也并非无理。 宋青书又道:“若说这屠龙刀乃有德者居之,咱们何必再提‘比武较量’四字?不如大家齐去曲阜大成先圣孔夫子庙中,恭请孔圣人的后代收下。但若说到这个‘武’字,较量之际只顾生死胜败,恐怕顾不得对方是‘无辜’还是‘有辜’了。” 群雄中便有人说道:“不错,刀枪无眼,咱们原就说过不能寻仇报复。” 俞莲舟和殷梨亭听着宋青书的说话,口音越听越熟悉,但见他满脸短须,又口口声声“本派、本派”,显是峨嵋派的男弟子,不由得大起疑窦。俞莲舟站起问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宋青书见到二师叔,积威之下,不禁有些害怕,窒了一窒,才道:“无名后辈,不劳俞二侠下问。” 俞莲舟厉声道:“阁下不住口的说‘比武较量’,想必武学上有过人造诣了。我师父幼时曾受贵派郭女侠大恩,累有严训,武当弟子不得与峨嵋派动手。在下要问个明白,阁下是否真是峨嵋弟子,姓甚名谁?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事须得隐瞒?” 周芷若拂尘微举,说道:“俞二侠,本座也不必瞒你。此人是本座夫君,姓宋名青书,原本系出武当,此刻却已转入峨嵋门下。俞二侠有何说话,只管冲着本座言讲便是。”她这几句话声音清朗,冷冷说来,犹如水激寒冰、风动碎玉,加之容貌清丽,出尘如仙,广场上数千豪杰,谁都不作一声,人人凝气屏息的倾听。 宋青书伸手在脸上一抹,拉去黏着的短须,一整衣冠,登时成为一个脸如冠玉的英俊青年。群雄一看之下,心中暗暗喝采:“好一对神仙美眷!” 俞莲舟想起他戕害七弟莫声谷的罪行,不由得气愤填膺,但他一向生性深沉,近年来年事渐高,修为日益精湛,心下虽然狂怒,脸上仍淡淡的,只双目神光如电,往宋青书脸上扫去。宋青书心下惭愧,不由得低下头去。 周芷若道:“外子脱离武当,投入峨嵋,今日当着天下英雄之前,正式布示。俞二侠,张真人顾念旧日情谊,不许武当弟子与本派为敌,那是他老人家的义气,可也正是他老人家保全武当派威名的聪明之处。” 殷梨亭再也忍耐不住,跳了出来,指着周芷若道:“周掌门,你年幼时遭遇危难,是我师父相救,荐你到峨嵋门下。虽然我师施恩不望报,可是你今日言语之中,显是说我武当派浪得虚名,远不及峨嵋派子弟,这……你……可对得住我师父么?” 周芷若淡淡一笑,说道:“武当诸侠威震江湖,俱有真才实学。宋大侠更是我的公公。本座岂敢说各位浪得虚名?至于武当、峨嵋两派,各有所传,各有所学,也难说谁高谁低。昔年本派郭祖师有恩于张真人,张真人后来有恩于本座,那就两相抵过,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俞二侠、殷六侠,武当弟子不得与峨嵋派动手的规矩,咱们就此免了罢。” 广场四周木棚之中,群雄窃窃私议:“这年轻掌门人好大的口气,听她言中之意,似乎峨嵋派拿得稳定能胜过武当派。俞二侠内功外功俱已登峰造极,当今之世,极少有人是他敌手。难道峨嵋派单凭一件厉害歹毒的暗器,便想独霸江湖么?” 殷梨亭心中激动,想到七弟莫声谷惨死,忍不住流下泪来,叫道:“青书……青书!你……你何以害死你……你七叔……”说到“七叔”两字,突然放声大哭。 群雄面面相觑,好不奇怪:“武当殷六侠多大的声名,怎地竟会当众大哭?” 俞莲舟走上前去,挽住殷梨亭右臂,朗声说道:“天下英雄听着,武当不幸,出了宋青书这叛逆弟子。在下的七师弟莫声谷,便给这逆徒……” 突然间飕飕两响,破空声甚厉,两枚“霹雳雷火弹”向俞莲舟胸口急射过来。 张无忌大叫一声“啊哟!”待要扑将上去抢救,但那雷火弹去得实在太快,说到便到,他事先又丝毫没想到峨嵋派竟会蓦然偷袭,他身法再快,也已不及赶到。 这一下俞莲舟也颇出意外,倘若侧身急避,那雷火弹飞将过去,势必伤了不少丐帮弟子。他想这雷火弹是对付自己而来,为的是要杀人灭口,以免当众暴露宋青书犯上叛父的罪行,自己如闪身避难,不免害死无辜。就这么心念如电的一闪,两枚雷火弹已先后射到,俞莲舟双掌翻转,使出太极拳中一招“云手”,双掌柔到了极处,空明若虚,将两枚霹雳雷火弹射来的急劲尽数化去,轻轻托在掌心。只见他双掌向天,平托胸前,两枚雷火弹在他掌心快速无伦的滴溜溜乱转。 群雄纷纷站起,数千道目光齐集于他两只手心,每个人的心似乎都停了跳动,生怕这两枚活物一般的雷火弹随时都会炸将开来。 这太极拳的柔劲乃天下武学中至柔的功夫,真所谓“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由黏而虚,随曲就伸,以“耄耋御众之形”,而致“英雄所向无敌”。俞莲舟近年来勤修苦练,已深得张三丰真传,适才见司徒千钟和夏胄先后在此弹下丧命,知此弹触物即炸,厉害无比,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冒险以平生绝学一挡,果然柔能克刚,两枚雷火弹为他掌心的柔劲制住,就似钻入了一片黏稠之物当中,只急速旋转,却不爆炸。 但听得飕飕两声,峨嵋派中又有两枚雷火弹向他掷来。 第1795章 倚天屠龙记(182) 殷梨亭站在师兄身旁,当即双掌扬动,迎着雷火弹接去,待得手掌与雷火弹将触未触之际,施出太极拳中“揽雀尾式”,将雷火弹轻轻拢住,脚下“金鸡独立式”,左足着地,右足悬空,全身急转,宛似一枚陀螺。 他精于剑术,太极拳上造诣不如师兄深厚,眼见师兄接那两枚雷火弹颇为吃力,自己掌力只要稍有半分用得实了,那歹毒暗器立时便会爆炸,于是全身急转,双掌虚带雷火弹,在空中一圈圈的转动,以化去掷来的劲力。俞莲舟掌心化劲,殷梨亭则是空中化劲,在武功上稍逊半筹,但一眼望去,却是他急速转身的身法好看得多。他转到三十余转时,四面八方采声雷动,雷火弹劲力也已渐趋衰竭。 岂知飕飕声响,又是八枚雷火弹掷了过来。俞莲舟与殷梨亭齐声暴喝,各将手中的雷火弹掷将出去。武当弟子练有一项接器打器的绝技,接到敌人的暗器之后,反掷出去,能够以一打二、以二击三。他二人掷出四枚雷火弹,互相撞击,将对面八枚雷火弹一齐击中。广场上嘭嘭之声震耳欲聋,黑烟弥漫,鼻中闻到的尽是硝磺火药之气。 俞殷二人掷出雷火弹后,立即纵身后跃,退至十余丈外,以防峨嵋派再接再厉,层出不穷的将雷火弹掷将过来,终究难以抵挡。 群雄见到这雷火弹如此厉害,无不骇然,心想当世除武当派这两位高手之外,只怕没几个能接得住,虽然轻功极佳之人可闪身躲避,但若掷弹之人以“满天花雨”手法打出,使数枚雷火弹互相碰撞,一经爆炸,身法再快也躲闪不了。 华山派木棚中一个身裁高大之人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峨嵋派与人较量武功,就是这般倚多为胜么?”此人是华山二老之一的高老者,当年在光明顶上,曾与何太冲夫妇联手和张无忌相斗。 峨嵋派的静迦说道:“武功之道千变万化,力强者胜,力弱者败。咱们又不是迂腐腾腾的读书人,事事要讲规矩道理,天下也没这么多规矩道理好讲。” 群雄见峨嵋派虽大都是女流之辈,但其蛮不讲理,竟远胜于男子。华山派的高老者和她们理论,却也不敢走近,只站在自己木棚中,隔得远远地说话,生怕对方将霸气无双的霹雳雷火弹掷将过来。他提高声音说道:“看来峨嵋派今后得改个名儿,不如叫做‘爆仗派’,霹雳啪啦,或是叫作‘老天爷放大屁派’!”群雄哈哈大笑。峨嵋群弟子甚为恼怒,但他站得远了,却奈何他不得。高老者终其一生,从此再也不敢走近峨嵋派十丈之内。 张无忌心想:“芷若嫁给宋师哥,实非本心所愿,想当日她和我流落海外,双栖孤岛,何等亲爱?我二人山盟海誓,互不相负,言犹在耳,岂能毁之于一旦?这都是我实在太对不起她,竟在拜堂成亲的大喜之日,当着满堂宾客之前,和敏妹双双出走。芷若是一派掌门,千金之体,我这般欺负凌辱于她,怎不教她切齿恼恨?今日峨嵋派倒行逆施,实皆种因于我。”心下越来越不安,又从木棚中出来,走到峨嵋派之前,向周芷若道:“周掌门,种种都是我对你不起。宋师哥害死莫七叔,此事终须作个了断。我瞧宋师哥不如随同俞二伯、殷六叔回返武当,向宋大伯领罪的为是。” 周芷若冷笑道:“张教主,我先前还道你是个好汉子,只不过行事胡涂而已,不料竟是卑鄙小人。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当,你害死莫七侠,何以将罪名推在外子头上?” 张无忌大吃一惊,道:“你……你说我害死莫七叔?我……那有此事?” 周芷若道:“害死武当莫七侠之事,全是朝廷绍敏郡主从中设计安排,你何不叫她出来,跟天下英雄对质?” 张无忌心想:“敏妹得罪了六大门派,这场中她的仇人只怕比我义父还多,如何能让她露面?芷若抓住了这个关节,便来诬陷我和敏妹。唉,千错万错,总是那日我在婚礼中舍她而去的不是。”牙齿咬着下唇,转身便走。忽听得峨嵋派中一人大声道:“想不到明教张教主竟是如此懦怯小人,见到我们霹雳雷火弹的厉害,夹了尾巴便逃。”张无忌停了脚步,却不回头,心道:“我也不必去瞧这话是谁说的,峨嵋派不论如何辱骂,我都罪有应得。”听得身后嘲笑之声越来越响,张无忌不再理会,回归明教木棚。 杨逍冷笑道:“霹雳雷火弹雕虫小技,何足道哉?既奈何不了武当二侠,自亦奈何不了武当嫡传的张教主。你们峨嵋派借助器械逞能,且让你们见识见识我明教的器械。”左手一挥,一名白衣童子双手奉上一个小小木架,架上插满了十余面五色小旗。 杨逍执起一面白旗,右手一扬,白旗落在广场中心,插入地下。 群雄见那白旗连杆不到二尺,旗上绣着个明教的火焰记号,不知他闹什么玄虚。便在此时,杨逍身后一人挥出一枚火箭,急升上天,在半空中散出一道白烟。 只听得脚步声响,一队头裹白布的明教教众奔进广场,共是五百人,每人弯弓搭箭,飕飕声响,五百枝长箭整整齐齐的插在白旗周围,排成一个圆圈,正是吴劲草统率下的锐金旗人众。 群雄未及喝采,锐金旗教众已拔出背后标枪,抢上十几步,挥手掷出,五百枝标枪一齐插在箭圈之内。众人跟着又抢上十数步,拔出腰间短斧。群雄眼前光芒闪动,五百柄短斧呼啸而前,砍在地下,排成一圈。短斧、标枪、长箭,三般兵刃围成三个圈子,各不相混。任你武功通天,在这一千五百件长短兵刃的夹击之下,霎息间便成肉泥。 锐金旗当年在西域与峨嵋派一场恶战,损折极重,连掌旗使庄铮也死在灭绝师太的倚天剑下,其后痛定思痛,排了这个无坚不摧的阵势出来。近年来明教声势大盛,五行旗各旗相应扩充,锐金旗下教众已有二万余人。这五百名投枪、掷斧、射箭之士,乃从二万余人中精选出来,武功本已有相当根柢,再在明师指点下练得年余,已成为一支可上战场、可作阵斗的劲旅。五行旗隶属于明教总坛,不归朱元璋、徐寿辉等指挥。 群雄相顾失色,均想:“明教杨左使这枝白色小旗掷向何处,这一千五百件兵刃便跟着投向何处。峨嵋派的霹雳雷火弹再厉害,伤人终究有限,掷出十枚,就算每一枚都打中,也不过伤得十人,如何是明教锐金旗之比?”又想:“倘若明教突然反脸,将我们聚而歼之,那便如何?今日赴会的好汉虽人人武功高强,却是一批乌合之众,可不比明教的精锐之师习练已久,指挥下得心应手。”群雄心下惴惴不安,竟没对锐金旗显示的精妙功夫喝采。 杨逍又举起一面白旗,向身后挥了几下。锐金旗五百名教众拔起羽箭枪斧,奔到明教木棚之前,躬身向张无忌行礼,随即返身奔出广场。 杨逍一面青旗掷出,插在白旗之旁,青烟火箭升天,广场旁脚步声沉重,五百名巨木旗教众青布包头,每十人抬一根巨木,快步奔来。每根巨木均有千余斤重量,木上装有铁环,各人挽住一只铁环,脚下步子甚为整齐。突然间一声吆喝,五十根巨木同时抛掷出手,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在左,有的在右,但每根巨木飞出,迎面必有一根巨木对准了撞到,五十根巨木竟没一根落空。 但听得砰砰砰砰巨响不绝,五十根巨木分成二十五对,相互冲撞。每根巨木都重逾千斤,撞击声势惊人,倘若青旗附近有人站着,不论纵高跃低,左闪右避,总免不了给巨木撞到。巨木旗这路阵法,乃从攻城战法中演化出来,攻城者抬了大木,冲击城门,再坚固的城门也会给巨木撞开。血肉之躯在这许多大木冲击之下,岂不立成肉泥? 巨木旗五百名教众待木材撞后落地,抢上前去抓住木材上的铁环,回身奔出,相距十余丈之遥,只待发令者再度掷出青旗,又可二次抬木撞击。杨逍挥青旗命巨木旗退出,右手一挥,一面红色小旗掷入广场。 但见头裹青巾的明教教众退开,红烟火箭升起,五百名头裹红巾的烈火旗教众抢进场来。各人手持喷筒,一阵喷射,广场中心满布黑黝黝的稠油。烈火旗掌旗使挥手掷出一枚硫磺火弹,石油遇火,登时烈焰奔腾,烧了起来。明教总坛光明顶附近盛产石油,石中日夜不停有油喷出,遇火即燃。烈火旗人众每人背负铁箱,箱中盛满石油,喷油焚烧,人所难当。 烈火旗退出广场后,杨逍黑旗飞处,五百名头裹黑巾的洪水旗下教众抢进广场。这洪水旗所携家什,共是二十部水龙,又有喷筒、提桶之属,前面十人推着十辆木车。掌旗使唐洋呼喝号令,木车打开,放出二十头饿狼,张牙舞爪,在广场上奔跃咆哮,便欲四散咬人。群雄大奇,心想这些恶狼跟“洪水”两字有何干系?只听得唐洋喝道:“喷水!”一百名教众手持陶质喷筒,一百股水箭向恶狼身上射了过去。群雄鼻中只闻到一阵猛烈酸臭,那二十头恶狼一遇水箭,立时跌倒,狂叫悲嗥,顷刻间皮破肉烂,变成一团团焦炭。原来洪水旗所喷水箭,乃是剧毒的腐蚀药水,系从硫磺、硝石等类药物中提炼制成。 群雄见了这等惊心动魄的情状,不由得毛骨悚然,均想:“这些毒水倘若不是射向群狼,却是射在我身上,那便如何?” 洪水旗教众提起二十部水龙上的龙头,虚拟作势,对着群狼,显而易见,水龙中也装满了毒水,若加发射,不但水盛,且可及远。杨逍挥起黑旗收兵。洪水旗下教众拉动水龙出场。当水龙回转之时,水龙口转到那一方,那一方的豪杰便忍不住脸上变色。 接着杨逍掷出一面小小黄旗。一群头裹黄巾的明教徒走进广场,各人手持铁铲,推着一车车泥沙石灰,人数却比金、木、水、火四旗少得多,只约一百人。这一百人围成个圈子,同时举铲往地下猛击,突然间轰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广场中心陷落,露出一个径长三四丈的大洞。跟着大洞四周泥土纷纷跳动,钻出一个个头戴铁盔、手持铁铲的汉子来。四百条大汉蓦地里从地底钻出,群雄都大吃一惊,齐声呼叫。 原来这四百名教众早就从远处打了地道,钻到广场中心的地底,挖掘大洞,以木板木条撑住,藏身其间,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发出号令,四百名教众同时抽开木条,整块地面便陷了下去。地底教众跟着破土而出。这一来,狼尸、石油、焦土等物一齐落入地底。一百名教众挥动铁铲,在大洞上空虚击三下。倘若有人跌入洞中后想要跃上逃命,势必给这一百柄铁铲击落。跟着一车车石灰、铁沙、石子倒入洞中,片刻间便将大洞和数百个小洞填平。五百柄铁铲此起彼落,好看已极。掌旗使一声令下,五百名教众齐向张无忌行礼。广场中心填了铁沙石灰,平滑如镜,比先前更加坚硬得多。群雄心中明白:“倘若我站在广场中心,口出侮慢明教之言,此刻已遭活埋在地底了。” 这一来,明教五行旗小加操演,大显神威,旁观群雄无不骇然失色,各人均知近年来明教在淮泗豫鄂诸地造反,攻城略地,连败元军,现下他们是将兵法战阵之学用于武林豪士间的群殴,人数既众,部勒又严,加之习练有素,任何江湖门派莫能与抗。 杨逍收兵之后,将插着小旗的木架交与身后童子,冷冷的瞧着周芷若,一言不发,但这无言之意却十分清楚:“凭你峨嵋派百余名男女弟子,就算霹雳雷火弹再厉害,能敌得过我明教训练精熟的五行旗么?” 广场上群雄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一时寂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空智身后一名老僧站起身来,说道:“适才明教操演行军打仗的阵法,模样倒是好看,但到底管不管用,能不能制胜克敌,咱们不是元帅将军,学的也不是孙吴兵法,只怕谁也说不上来……”众人均知他这几句话乃违心之论,只不过煞一煞明教的威风,将五行旗的厉害轻轻一言带过。 周颠叫道:“要知管不管用,那也容易得很,少林寺派些大和尚出来试上一试,身上淋些毒水、烧些毒火,便见分晓了。” 那老僧置之不理,继续说自己的话:“咱们今日是天下英雄之会,各门各派志在观摩切磋武学上的修为,还是照先前几位施主们所言,大家较量武功,艺高者胜。咱们讲究的是单打独斗,说到倚多为胜,武林中没听说有这个规矩。” 欧阳牧之道:“倚多为胜,武林中确没这个规矩,然则霹雳雷火弹、毒火、毒水这些玩意儿,许不许用?”那老僧微一沉吟,说道:“下场比试的人要用暗器,那是可以的。有些朋友喜欢在暗器上加些毒药毒水,那也没法禁止。但若旁人偷袭,却是坏了大会的规矩,大伙儿须得群起而攻之。众位意下如何?”群雄中一大半轰然叫好,都说该当如此。 崆峒派唐文亮道:“在下另有一言,不论何人连胜两阵之后,便须下场休息,以便恢复内力元气。否则车轮战的干将起来,任你通天本事,也不能一口气从头胜到尾。再者,各门各派各帮各会之中,如已有二人败阵,不得再派人上场,否则的话,咱们这里数千英雄,每个人都出手打上一架,只怕三个月也打不完。少林寺粮草再丰,可也得给大伙儿吃喝穷了,一百年元气难复。”众人轰笑声中,均说这两条规矩有理。 明教群豪均知唐文亮感激张无忌当年在光明顶上接骨、万安寺中救命的恩德,有心盼他得胜,独冠群雄,是以提出这两条规矩,意在帮他节省力气。彭莹玉笑道:“唐老三倒识大体,看来崆峒派今日帮咱们帮定啦。咱们除教主外,另由那一位出阵?” 第1796章 倚天屠龙记(183) 明教众高手都跃跃欲试,只是均知这件事担当重大,须得竭尽全力,先将与会的英雄打败一大半,留给教主的强敌越少越好,他才能保留力气,以竟全功。倘若只胜得寥寥数人,便让人打败,留下一副重担给教主独挑,自己损折威名事小,却不免负累了本教、谢逊、和教主。再者倘若贸然请缨,不免自以为除教主外本人武功最强,伤了同教间的义气,是以谁都默不出声。 周颠道:“教主,我周颠不是怕死,只不过武功够不上顶尖,出去徒然献丑。” 张无忌一个个瞧过去,心想:“杨左使、范右使、韦蝠王、布袋师父诸位各负绝艺,均可去得。其中范右使武学最博,不论对手是何家数,他都有取胜之道,还是请范右使出马的为是。”便道:“本来各位兄弟任谁去都一样,但杨左使曾随我攻打金刚伏魔圈,韦蝠王与布袋大师曾生擒夏胄,都已出过力气。这一次想请范右使出手。” 范遥大喜,躬身道:“遵命!多谢教主看重!” 明教群雄素知范遥武功了得,均无异言。赵敏却道:“范大师,我求你一件事,你肯答允么?”范遥道:“郡主但有所命,自当遵从。”赵敏道:“少林派空智大师与你的梁子未解,倘若你跟他先斗了上来,胜败之数,未易逆料,纵然胜得了他,那也筋疲力尽了。”范遥点了点头,心知空智神僧成名数十年,看上去愁眉苦脸、一副短命夭折之相,其实内功外功俱臻上乘。 赵敏道:“你不妨去跟他订个约会,言明日后再到大都万安寺去单打独斗,一决胜负。”杨逍和范遥齐声道:“妙计,妙计!”均知空智与范遥一订后约,今日便不能动手,赵敏此计,实是给明教去了个强敌。 其时各处木棚之中,各门派帮会的群雄正自交头接耳,推举本派出战人选。有几处木棚中更有人大声争闹,显是对人选意见不一。 范遥走到主棚之前站定,向空智一抱拳,说道:“空智大师,请问你肯不肯再上大都万安寺走一遭?”空智一听到“万安寺”三字,那是他生平奇耻大辱,登时脸上皱纹更加深了,细小的眼缝中神光湛湛,说道:“干什么?”范遥道:“空智大师德高望重,在下也算薄有虚名,今日较量,倘若你胜了我,江湖上便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大师只不过占了地利之便。如在下侥幸得胜一招半式,无知之辈加油添酱,只怕要说苦头陀上得少林寺来,打败了寺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先前大师在万安寺遭困,那是中了药石之毒,与武功强弱无关,丝毫不损大师威名。明年元宵佳节月明之夕,在下再在万安寺讨教大师几手绝艺。” 空智对范遥的武功也颇为忌惮,加之寺中方有大变,实无心绪与他动手,听他言语在理,又给自己大大占了身分,心下也甚欢喜,当即点头道:“好,明年正月十五,咱们在万安寺相会,不见不散。” 范遥抱拳施了一礼,便即退下。他走了七八步,只听空智缓缓说道:“范施主,今日你一心要救金毛狮王,不敢和我动手,是也不是?”范遥一凛,立定了脚步,心想:“这和尚毕竟识穿了我们的用心。”回头哈哈一笑,说道:“大师内功外功俱臻上乘,向大师讨教,胜负之数在下全无成算。”空智微笑道:“老衲也是一般,要胜得施主,可没半分把握。” 两人相视点头,突然之间,心头都浮上英雄重英雄、好汉惜好汉之情。 第三十八回 君子可欺之以方 广场中人声渐静,空智身后那达摩堂老僧朗声道:“咱们便依众英雄议定的规矩,起手比武。刀枪拳脚无眼,格杀不论,各安天命。最后那一个门派帮会武功最强,谢逊和屠龙刀都归其所有。”张无忌眉头微皱,心道:“这和尚生怕旁人下手不重,唯恐各派怨仇结得不深,那里是空见、空闻这些神僧们的慈悲心肠?” 既议定每人胜得两场,便须下来休息,先比迟比已没多大分别,登时便有人出来叫阵,有人上前挑战,片刻间场中有六人分成三对较量。赵敏自在万安寺习得六大门派的绝艺后,修为虽然尚浅,识见却已不凡,站在张无忌与范遥之间,低声议论六人的武功优劣,猜测谁胜谁败,居然说得头头是道。只一盏茶时分,三对中已有两对分了输赢,只有一对尚在缠斗,跟着又有人向胜者挑战,仍是六人分为三对相斗的局面。新上场的两对分别动上了兵刃。如此上上落落,大都有人流血受伤,方始分出胜败。 张无忌心想:“如此相斗,各帮各派非大伤和气不可,任何一派败在对方手中,即使没人丧命受伤,日后仍会辗转报复,岂非酿成自相残杀的极大灾祸?” 只见场中丐帮的执法长老一掌将华山派的矮老者劈得口喷鲜血。华山派高老者破口大骂:“臭叫化,烂叫化!”纵身出来,便欲向丐帮执法长老挑战。矮老者抓住他手臂,低声道:“师弟,你斗他不过,咱们暂且咽下这口气。”高老者怒道:“斗不过也要斗!”嘴里虽这般说,其实深知师兄的武艺与自己招数相同而修为较深,师兄尚且败阵,自己也非输不可,给矮老者拉着,不住口的乱骂,却回入了木棚。 接着那执法长老又胜了“梅花刀”的掌门人,连胜两阵,得意洋洋的退回。如此你来我往,广场上比试了两个多时辰,红日偏西,出战之人武功也越来越强。许多人本来雄心勃勃,满心要在英雄大会中吐气扬眉、人前逞威,但一见到旁人武功,才知自己原来不过是井底之蛙,不登泰山,不知天地之大,就此不敢出场。 到得申牌时分,丐帮的掌钵龙头出场挑战,将湘西排教中的彭四娘打了个大筋斗。彭四娘的衫子背后裂开了一条大缝,羞惭无地的退下。丐帮的掌棒龙头眼望峨嵋派人众,冷笑道:“女娘们能有什么真实本领?不是靠了刀剑之利,便得靠暗器古怪,这位彭四娘练到这等功夫,那也是极不容易的了。” 周芷若低声向宋青书说了几句,宋青书点了点头,缓步出场,向掌钵龙头拱手道:“龙头大哥,我领教你的高招。” 掌钵龙头一见宋青书,登时气得脸上发青,大声道:“姓宋的,你这奸贼奉了陈友谅之命,混入我丐帮。害死史帮主的阴谋,你这奸贼必定有份。今日你还有脸来见我么?”宋青书冷笑道:“江湖上混迹敌窝,刺探机密,乃是常事,只怪你们这群化子瞎了眼睛,识不出宋大爷的本来面目。”掌钵龙头大骂:“你连你亲生老子的武当派也能背叛,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对父不孝,将来对妻也必不义。峨嵋派非在你手中栽个大筋斗不可。”宋青书怒得脸上无半点血色,道:“你放屁放完了么?” 掌钵龙头更不打话,呼的一掌便击了过去。宋青书回身卸开,反手轻拂,以峨嵋派的“金顶绵掌”相抗。掌钵龙头恼他混入丐帮,骗过众人,手下招招杀着,狠辣异常,竟是性命相搏,已非寻常的比武较量。 掌钵龙头在丐帮中位份仅次于帮主及传功、执法二长老,掌底造诣大是不凡。宋青书是武当派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人物,但初习峨嵋派的“金顶绵掌”,究竟不甚纯熟,掌法中的精微奥妙变化施展不出来。他斗到四五十合之后,已迭逢险招,自然而然的便以武当派“绵掌”拆解。这是他自幼浸润的武功,已练了二十余年,得心应手,威力甚强,与峨嵋派“金顶绵掌”外表上有些仿佛,运劲拆招的法门却大不相同。 旁人不明就里,还道他渐渐挽回颓势。殷梨亭却越看越怒,叫道:“宋青书,你这小子好不要脸!你反出武当,如何还用武当派的功夫救命?你不要你爹爹,怎地却要你爹爹所传的武功?” 宋青书脸上一红,叫道:“武当派的功夫有什么稀罕?你看清楚了!”左手突然在掌钵龙头眼前上圈下钩、左旋右转,连变七八般花样,蓦地里右手疾伸,噗的一响,五根手指直插入掌钵龙头的脑门。旁观群雄一怔之间,只见他五根手指血淋淋的提起,掌钵龙头翻身栽倒,立时气绝。宋青书冷笑道:“武当派有这功夫么?” 群雄惊叫声中,丐帮中同时抢上八人,两人扶起掌钵龙头尸身,其余六人便向宋青书攻去。那六人均是丐帮好手,其中四人还拿着兵刃,霎时间宋青书便险象环生。 空智大师身后一名胖大和尚高声喝道:“丐帮诸君以众欺寡,这不是坏了今日英雄大会的规矩么?” 执法长老叫道:“各人且退,让本座为掌钵龙头报仇。”丐帮群弟子向后跃开,抬起掌钵龙头尸身,退归木棚,人人满脸愤容,向宋青书怒目而视。 旁观群雄均想:“虽说比武较量之际格杀不论,但这姓宋的出手却也忒煞毒辣。” 这时张无忌心中所想到的,只是赵敏肩头的五个爪孔,以及那晚茅舍中杜百当夫妇尸横就地的可怖情景,颤声问道:“杨左使,峨嵋派何以有这门邪恶武功?”杨逍摇头道:“属下从没见过这等功夫。峨嵋派创派祖师郭女侠外号‘小东邪’,她外公黄岛主号称‘东邪’,峨嵋派武功中若带三分邪气,却也不奇。” 二人说话之间,宋青书已与执法长老斗在一起。执法长老身形瘦小,行动快捷之极,十根手指如钩如锥,以鹰爪功与宋青书对攻,看来他也擅长指功,也要用手指在宋青书天灵盖上戳出五个窟窿,为掌钵龙头报仇。宋青书初时仍以“金顶绵掌”功夫和他拆解,斗到深涧处,执法长老喝一声:“小狗贼!”左手五指已搭上了宋青书脑门,便要透劲而入。宋青书右手疾伸,噗的一声响,五根手指已抓断了他喉管。 执法长老向前扑倒,左手劲力未衰,插入土中,血流满地,登时气绝。 周芷若打个手势,八名峨嵋派女弟子各持长剑,纵身而出,每两名弟子背靠背的分占四方,将宋青书围在中间,丐帮若再上前动手,立时便是群殴的局面。 一名达摩堂老僧朗声说道:“罗汉堂下三十六弟子听令!”手掌拍击三下,三十六名身披黄袍的少林僧跃将出来,十八名手执禅杖,十八名手执戒刀,前前后后,散在广场各处,似阵法又不似阵法,已守住了各处扼要所在。 那老僧说道:“奉空智首座法谕,罗汉堂三十六弟子监管英雄大会的规矩。今日大会中比武较量,倘若有人恃众欺寡,便是天下武林的公敌。我少林寺忝为主人,须当维系公道。三十六弟子严加查察,不论何人犯规,当场便予格杀,决不容情。”三十六名少林僧轰然答应,虎视眈眈的望着广场中心。这么一来,峨嵋派防护在先,少林派监视于旁,丐帮众弟子虽群情悲愤,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只高声怒骂,将执法长老的尸身抬了下来。 赵敏向范遥低声道:“苦大师,没想到峨嵋派尚有这手绝招,当日万安寺中,灭绝师太宁死不肯出塔比武,只怕就是为此。”范遥摇了摇头,心下苦思拆解这一招的法子。他呆了半晌,忽向张无忌道:“教主,属下向你请教一路武功。”双掌按在桌上,伸出左手一根食指,右手一根食指,一前一后,灵活无比的连动七下,低声道:“我双臂如此连攻,只须缠到了这小子的手臂,内力运出,便能震断他手臂关节,他指力再厉害,也教他无法施展。”张无忌也伸出双手食指,左钩右搭,道:“小心他以指力戳你手臂。”范遥点头称是,道:“我以擒拿手抓他手腕,十八路鸳鸯连环腿踢他下盘。”张无忌道:“猛攻八十一招,叫他没法喘息。” 他二人四根手指此进彼退,快速无伦的攻拒来去。范遥忽然微笑道:“教主这几下太过神妙,这小子除指力之外,武功有限,这几招料他施展不出。”张无忌微微一笑,道:“他施展不出这三招,那么范右使你已然胜了。”左手食指转了两个圆圈,右手食指突从圈中穿出,钩住了范遥的手指,微笑不语。 范遥一怔之下,大喜道:“多谢教主指点。这四招匪夷所思,大开属下茅塞,我真恨不得拜你为师。”张无忌道:“这是我太师父所传太极拳法中的‘乱环诀’,要旨是在左手所划的几个圆圈。这姓宋的虽出自武当,料他未能悟到这些精微之处。” 范遥成竹在胸,已有制胜宋青书的把握,只宋青书连胜两场,按规矩应当退下休息,须得待他再度出场,才上前挑战。 赵敏微微一笑,神情愉悦,走到一旁。张无忌走到她身边,低声问道:“敏妹,什么事这等欢喜?”赵敏玉颊晕红,低下了头,道:“你传授范右使这几招武功,只让他震断宋青书的手臂,却不教他取了那姓宋的性命,我好开心啊。”张无忌道:“宋青书虽多行不义,终究是我大师伯的独生爱儿,该当由我大师伯自行处分才是。我若叫范右使取了他性命,可对不起大师伯。”赵敏笑道:“你杀了他,周姊姊成了寡妇,你重收覆水,岂不甚佳?”张无忌笑道:“你许不许我?”赵敏微笑道:“我是求之不得,等你再三心两意之时,好让她用手指在你胸口戳上五个窟窿。” 当张无忌与范遥拆招、与赵敏说笑之际,宋青书已在峨嵋八女卫护下退回茅棚。群雄见到他适才五指杀人这两场惊心动魄的狠斗,都不禁心寒,不愿出来以身犯险。 过了片刻,宋青书又飘然出场,抱拳道:“在下休息已毕,更有那一位英雄赐教。” 范遥叫道:“让我领教峨嵋派绝学。”正要纵身而出,突然一个灰影一晃,站在宋青书身前,向范遥道:“范大师,请让我一让。”此人气度凝重,双足不丁不八而站,抱元守一,正是武当二侠俞莲舟。范遥见他已然抢出,又知他是教主的师伯,自不便与他相争,说道:“范某今日有幸,得观俞二侠武当神技。”俞莲舟道:“不敢。” 宋青书从小就怕这位师叔,但见他屏息运气,严阵临敌,心知今日之事,已不再是武当山上授艺拆招,而是生死相搏,虽然他已另行学得奇门武功,终究不免胆怯。 第1797章 倚天屠龙记(184) 俞莲舟抱拳道:“宋少侠请!”这一行礼,口中又如此称呼,那是明明白白的显示,他对宋青书不敢有丝毫轻视,却也已无半分香火之情。宋青书一言不发,躬身行了一礼。俞莲舟呼的一掌,迎面劈去。 俞莲舟成名三十余年,武林中亲眼见过他一显身手的却寥寥无几,直至今日,才见他以双掌柔劲化去霹雳雷火弹无坚不摧的狠势,功力之纯,世所罕有。众人素知武当派武功要旨是以柔克刚,太极拳招式缓慢而变化精微,岂知俞莲舟双掌如风,招式奇快,顷刻间宋青书腰腿间已分别中了一腿一掌。 宋青书大骇:“太师父和爹爹都要我做武当派第三代掌门,决不会有什么武功秘而不授。俞二叔这套快拳快腿,招式我都学过的,但出招怎能如此之快,岂不犯了本门功夫的大忌?可偏生又这等厉害!”待要施展周芷若所授的指上功夫,却让俞莲舟逼得气也喘不过来,只得连连倒退,竭力守住门户。 群雄全神贯注的瞧着二人相斗,眼下俞莲舟虽占上风,然而适才宋青书抓杀丐帮二老,均是反败为胜,从劣势中突出杀着,此事未必不能重演。但见俞莲舟越打越快,一招一式却无不清清楚楚,便如擅于唱曲的名家,虽唱到了极快之处,但板眼吐字,仍交代得干净利落,没半点模糊拖沓。群雄纷纷站起,有些站在后面的,索性登上桌椅,尽皆赞叹:“武当俞二侠名不虚传,这般一口气不停的数十招急攻,招式竟全无重复。” 宋青书是武当嫡传弟子,对俞莲舟拳脚中精微的变化都曾学过,只如此快斗,却为生平第一遭。广场上黄尘飞扬,化成一团浓雾,将俞宋二人裹住。 猛听得啪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俞莲舟与宋青书同时后跃,两团黄雾分了开来。俞莲舟尚未站定,便又猱身而前。 殷梨亭挂怀师兄安危,不自禁的走到场边,手按剑柄,目不转睛的望着场中。这时宋青书生死系于一线,全力相拚,早已顾不得门派之别,所使全是自幼练起的武当派功夫。二人的拳脚招式,殷梨亭尽皆了然于胸,知道每一招均是致命杀着,心中的焦虑比起旁人又远有过之。好在见俞莲舟越打越占上风,若非提防宋青书突出五指穿洞的阴毒杀手,处处预留地步,早能将他毙于掌底。 张无忌也颇耽心,手中暗持两枚圣火令,倘若俞莲舟真有性命之忧,那也顾不得大会规矩,非出手相救不可。 但见尘沙越扬越高,宋青书突然左手五指箕张,向俞莲舟右肩抓了过来。俞莲舟在百招之前便在等他施展这一手。宋青书抓毙丐帮二老,出手的情景俞莲舟瞧得明明白白,心中早已算好应付之方。宋青书练此抓法未久,变化不多,再出抓时,与先前两下仍大同小异。俞莲舟右肩斜闪,左手凭空划了几个圈子。 赵敏与范遥忍不住齐声“噫”的一下惊呼,俞莲舟所转这两个圈子,正是张无忌指点范遥的太极拳“乱环诀”。赵敏与范遥一见,便知宋青书要糟,果然“噫”声未毕,宋青书右手五指抓向俞莲舟咽喉。张无忌大怒,低骂:“该死,该死!”丐帮执法长老便是命丧于这一抓之下,宋青书对师叔居然也下此毒手。 但见俞莲舟双臂一圈一转,使出“六合劲”中的“钻翻”、“螺旋”二劲,已将宋青书双臂圈住,格格两响,宋青书双臂骨节寸断。俞莲舟喝道:“今日为七弟报仇!”两臂一合,一招“双风贯耳”,双拳击中他左右两耳。这一招绵劲中蓄,宋青书立时头骨碎裂。俞莲舟双拳齐出之时,想到莫声谷惨死,心中愤慨已极,但随即想到了大师哥宋远桥,此事当由大师哥自行处理,双拳挥出时暗叹一口气,留了五分力。 宋青书身子尚未跌倒,俞莲舟正待补上一脚,踢断他的腿骨,蓦地里青影闪动,一条长鞭迎面击来。俞莲舟忙后跃避过,那长鞭快速无伦的接连进招,正是峨嵋派掌门周芷若为夫复仇来了。 俞莲舟急退三步。周芷若鞭法奇幻,三招间便已将他圈住。那软鞭长近五丈,世上兵刃之中,决无如此势若龙蛇的奇长之物,而鞭尾更布满尖利倒钩,施展开来,再加纵跃之势,可远及七八丈。周芷若忽地软鞭轻抖,收回手中,左手抓住鞭梢,冷冷的道:“此时取你性命,谅你不服。取兵刃来!” 殷梨亭唰的一声拔出长剑,上前说道:“我来接周掌门高招。” 周芷若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转身去看宋青书伤势,只见他双目突出,七孔流血,软瘫在地,眼见性命难保。峨嵋派抢上三名男弟子,将他抬下。 周芷若回过头来,指着俞莲舟道:“先杀了你,再杀姓殷的不迟。” 俞莲舟适才竭尽全力,竟没法从她的鞭圈中脱出,好生惊诧。他爱护师弟,心想:“我跟她缠斗一场,就算死在她鞭下,六弟至少可瞧出她鞭法的端倪。他死里逃生,便多了几分指望。”回手去接殷梨亭手中的长剑。殷梨亭也瞧出局势凶险,凭着师兄弟二人武功,想逃出她长鞭之一击,看来甚为渺茫,他和师兄是同样的心思,宁可自身先撄其锋,好让师兄察看她鞭法的要旨,当下不肯递剑,说道:“师哥,我先上场。” 俞莲舟向他望了一眼,数十载同门学艺、亲如手足的情谊,猛地里涌上心头,心念犹似电闪,想起俞岱岩残废、张翠山自尽、莫声谷惨死,武当七侠只剩其四,今日看来又有二侠毕命于此,六弟武功虽强,性子却极软弱,倘若自己先死,他心神大乱,未必能再拚斗,寻思:“若我先死,六弟万难为我报仇,他也决计不肯偷生逃命,势必是师兄弟二人同时毕命于斯,于事无补。若他先死,我瞧出这女子鞭法中的要点,或能跟她拚个同归于尽。”点头道:“六弟,多支持得一刻好一刻。” 殷梨亭想起妻子杨不悔已有身孕,不由自主向杨逍与张无忌这边望去,转念又想:“我死之后,不悔与孩儿自会有人照料,何必婆婆妈妈的去嘱咐求人。”长剑一举,目视剑尖,心无旁骛,跟着含胸拔背、沉肩坠肘,说道:“掌门人请赐招!”他年纪虽比周芷若大得多,但周芷若此刻是峨嵋派掌门,他丝毫没缺了礼数。俞莲舟见他以“太极剑”起手式应敌,知道六弟这次是以师门绝学与强敌周旋,便缓缓退开。 周芷若道:“你进招吧!”殷梨亭心想对方出手如电,给她一占先机,极难平反,当下左足踏上,剑交左手,一招“三环套月”,第一剑便虚虚实实,以左手剑攻敌,剑尖上光芒闪烁,嗤嗤嗤发出轻微响声。旁观群雄忍不住震天价喝了声采。 周芷若斜身闪开,殷梨亭跟着便是“大魁星”、“燕子抄水”,长剑在空中划成大圈,右手剑诀戳出,竟似也发出嗤嗤微声。周芷若纤腰轻摆,一一避过,说道:“殷六侠,我让你三招,以报昔日武当山上故人之情。”这“情”字一出口,软鞭便如灵蛇颤动,直奔殷梨亭胸口。殷梨亭奔身向左,那软鞭竟从半路弯将过来。 殷梨亭一招“风摆荷叶”,长剑削出,鞭剑相交,轻轻嚓的一响,殷梨亭只觉虎口发热,长剑险些脱手,不由得大吃一惊:“我只道她招式怪异,内力非我之敌,不料她内劲也这般奇诡莫测。”当下凝神专志,将一套太极剑法使得圆转如意,严密异常的守住门户。周芷若手中的软鞭犹似一条柔丝,竟如没半分重量,身子忽东忽西,忽进忽退,在殷梨亭身周飘荡不定。 张无忌越看越奇,心想:“她如此使鞭,比之渡厄、渡难、渡劫三位高僧,却又截然不同。”他初时只道峨嵋派中另有邪门武功,但此时见了她犹如鬼魅的身手,与灭绝师太大异其趣,心下隐隐竟起恐惧之感。范遥忽道:“她是鬼,不是人!”这句话正说中张无忌的心事,不禁身子一颤,若不是广场上阳光耀眼,四周站满了人,真要疑心周芷若已死,鬼魂持鞭与殷梨亭相斗。他生平见识过无数怪异武功,但周芷若这般身法鞭法,如风送冥雾,烟飘黄沙,实非人间气象,霎时间宛如身在梦中,心中一寒:“难道她当真有妖法不成?还是有什么怪物附体?” 周芷若鞭法诡奇,然太极剑法乃近世登峰造极的剑术,殷梨亭功劲一加运开,绵绵不绝,虽伤不了对手,但只求自保,却也绝无破绽。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叫道:“啊哟,宋青书快断气啦,周大掌门,你不给老公送终,做寡妇也不光彩哪!”众人往声音来处望去,却是周颠。他知武当派弟子生平最注重养气调息,临敌交锋之际,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修为,是以有意相助殷梨亭,想扰乱周芷若的心神。他又叫:“喂喂,峨嵋派掌门周芷若姑娘,你老公要噎气啦,有几句话吩咐你,他说他在外头有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个私生子。他死了之后,要你好好给他抚养,免得他死不瞑目。你到底答允还是不答允哪?” 群雄听他这么胡说八道,有的忍不住便笑出声来。周芷若却似没听见。周颠又叫:“啊哟,乖乖不得了!灭绝老师太,近来你老人家身子好啊。多日不见,你老人家越来越硬朗啦。你阴魂附在周掌门身上,这软鞭儿可耍得当真好看哪!” 突然之间,周芷若身形轻闪,疾退数丈,长鞭从右肩急甩向后,鞭头陡地击向周颠面门。她与明教茅棚本来相隔十丈有余,但软鞭说到便到,直如天外游龙,夭矫而至。周颠正自口沫横飞的说得高兴,那料到周芷若在恶斗之际竟会突施袭击。他一怔之下,长鞭已到面门。周芷若并不回身,背后竟似生了眼睛一般,鞭梢直指他鼻尖。 周芷若挥鞭旁击,殷梨亭乘势进攻,只见她左手出掌,向殷梨亭接连又击又戳,一连七掌,全是对向他头脸与前胸重穴。殷梨亭没法圈转长剑削她手臂,只得使招“凤点头”,矮身闪避。其时明教茅棚中啪的一声,跟着呛啷啷一阵乱响。原来杨逍正站在周颠近旁,眼明手快,抓起身前木桌,挡过周芷若鞭击。长鞭击中木桌,登时木屑横飞,桌上的茶壶、茶碗四下乱掷,各人身上溅了不少瓷片热茶。 周芷若一击不中,不再理会周颠,软鞭回将过来,疾风暴雨般向殷梨亭攻击。 俞莲舟在旁看了半晌,始终没法捉摸到她鞭法的要旨所在,暗想:“我再出手,这路太极剑法也没法使得比六弟更好。但若斗得久了,她女子内力不足,我们或能以韧力长劲取胜。”他见殷梨亭剑法吞吐开合、阴阳动静,实已得到了恩师张三丰平时所指点的绝诣,师弟一生中从未施展过如此高明的剑术,今日面临生死关头,已将剑法中的精要都尽量发挥了出来,武当派武功讲究愈战愈强,时刻拖得越久,越有不败之望。 周芷若突然长鞭抖动,绕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圈子,登时将殷梨亭裹在其间。太极拳和太极剑都讲究运劲成圈,周芷若长鞭竟也抖动成圈,鞭圈方向与殷梨亭的剑圈相同,只更快了数倍。殷梨亭剑上劲力给她这么带动,登时身不由主,连转了几个身,青光闪动,长剑脱手上扬。周芷若长鞭倒卷,鞭头对准殷梨亭天灵盖砸落。 俞莲舟纵身而起,右手抓住了软鞭鞭梢。周芷若裙底飞出右腿,正中俞莲舟腰胁。俞莲舟一直捉摸不定周芷若诡异的鞭法要旨所在,待得见她抖鞭成圈,夺落殷梨亭手中长剑,登时心中雪亮:“原来她功力不过尔尔,这几下抖鞭成圈,比之我们的太极拳功夫可差得远了。”一抓住鞭梢,拚着腰间受她一腿,左手探出,正是一招“虎爪绝户手”,直插周芷若小腹。周芷若无可抵挡,心中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我今日死在俞二侠手里。”右手放脱鞭柄,五指向俞莲舟头顶插落,只盼和他斗个同归于尽。俞莲舟侧头欲避,不料腰间中腿后穴道受封,头颈僵硬,竟尔不能转动,左手却仍运劲疾落,这一下也非要了她的命不可。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人从旁抢至,右手挡开了俞莲舟的“虎爪绝户手”,左手架开了周芷若插向俞莲舟头顶的五指,正是张无忌出手救人。周芷若虽知张无忌救了自己,仍双掌并力,疾向他胸前猛击。张无忌倘若闪避,这双掌之力刚好击正俞莲舟脸盘,只得左掌拍出挡格。 二人三掌相接,张无忌猛觉周芷若双掌中竟没半分劲力,心下大骇:“啊哟,不好!她和六叔苦斗二百余招,竟已油尽灯枯。我这股劲力往前一送,岂非当场要了她性命?”危急中忙收手劲。 他初时左掌拍出,心知周芷若武功与自己已相差不远,大是强敌,丝毫不敢怠忽,加之单掌迎双掌,这一掌乃出了十成力。劲力甫向外吐,便即察觉对方力尽,忙硬生生的收回,他明知这是犯了武学大忌,等于以十成掌力回击自身,何况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突然回收,用力更猛,但他于自己内劲收发由心,这股强力回撞,最多一时气窒,决无大碍。不料他掌力刚回,突觉对方掌力犹似洪水决堤、势不可当的猛冲过来。 张无忌大惊,心知已中暗算,胸口砰的一声,已给周芷若双掌击中。那是他自己的掌力再加上周芷若的掌力,并世两大高手合击之下,他护体的九阳神功虽然浑厚,却也抵挡不住。何况周芷若的掌力乃乘隙而进,正当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这门功夫乃峨嵋派嫡传,当年灭绝师太便曾以此法击得他喷血倒地。只不过当年他是全然不知抵御,这次却是一念之仁、受欺中计。当下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 周芷若偷袭成功,左手跟着前探,五指便抓向他胸口。张无忌身受重伤,心神未乱,眼见这一抓到来,立时便是开膛破胸之祸,勉强向后移了数寸。嗤的一响,周芷若五指已抓破他胸口衣衫,露出前胸肌肤。 第1798章 倚天屠龙记(185) 周芷若右手五指跟着便要进袭,其时俞莲舟给她一腿踢倒,正中穴道,动弹不得,殷梨亭扑上要救援,也已不及,眼见张无忌难逃此劫。周芷若一瞥间,见到张无忌胸口露出一个伤疤,正是昔日光明顶上自己用倚天剑所刺伤,五指距他胸膛不到半尺,心中柔情忽动,眼眶儿一红,竟抓不下去。 她稍一迟疑,韦一笑、殷梨亭、杨逍、范遥四人已同时扑到。韦一笑飞身挡在张无忌身前,杨范二人分袭周芷若左右,殷梨亭已抱着张无忌逃开。 这一来,场中登时大乱,峨嵋派群弟子和少林僧众纷纷呼喝,手执兵刃,抢入场中。杨逍、范遥和周芷若拆得数招,便不再恋战,韦一笑扶起俞莲舟,一齐回入茅棚。峨嵋、少林两派人众见场中罢斗,也便退开。 赵敏本也抢上救援,只身法不及韦杨诸人迅速,中途遇上,见张无忌嘴边都是鲜血,只吓得脸如白纸。张无忌强笑道:“不碍事,运一会儿气便好。”众人扶着他在茅棚中坐定。张无忌缓运九阳神功,调理内伤。 周芷若叫道:“那一位英雄前来赐教?”范遥束了束腰带,大踏步走出。张无忌道:“范右使,你不可出战,咱们……咱们认输……”一口气岔了道,又是两口鲜血喷出。范遥对教主之令不敢不从,倘若坚持出战,势必引得张无忌伤势加剧,何况出战只是尽心竭力,枉自送了性命,却于本教无补。 周芷若站在广场中心,朗声又说了两遍。 适才张无忌回力自伤,只他与周芷若二人方始明白,旁人都以为周芷若掌力怪异,张无忌力所不敌,而周芷若凝指不发,饶了他性命,却人所共见。她以一个年轻女子,连败殷梨亭、俞莲舟、张无忌三位当世一等一高手,武功之高,实属匪夷所思。群雄中虽有不少身负绝学之士,但自忖决计比不上俞、殷、张三人,那也不必上去送命了。 周芷若站在场中,山风吹动衫裙,似乎连她娇柔的身子也吹得摇摇晃晃,但周围来自三山五岳的数千英雄好汉,竟没一人敢再上前挑战。 周芷若又待片刻,仍无人上前。那达摩堂的老僧走了出来,合什说道:“峨嵋派掌门人宋夫人技冠群雄,武功天下第一。有那一位英雄不服?”周颠叫道:“我周颠不服。”那老僧道:“那么请周英雄下场比试。”周颠道:“我打她不过,又比个什么?”那老僧道:“周英雄既然自知不敌,那便是服了?”周颠道:“我自知不敌,却仍然不服,不可以吗?”那老僧不再跟他纠缠不清,又问:“除了这位周英雄外,还有那一位不服?”连问三声,周颠嘘了三次,却没人出声不服。 那老僧道:“既然无人下场比试,咱们便依英雄大会事先的议定,金毛狮王谢逊交由峨嵋派宋夫人处置。屠龙宝刀在何人手中,也请一并交出,由宋夫人收管。这是群雄公决,任谁不得异言。” 张无忌正在调匀内息,鼓动九阳真气,治疗重伤,渐渐入于返虚空明,猛听得那老僧说到“金毛狮王谢逊交由峨嵋派宋夫人处置”,心头大震,险些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赵敏坐在一旁,全神贯注的照料,见他突然发抖,脸色大变,明白他心意,柔声道:“无忌哥哥,你义父由周姊姊处置,那最好不过。她适才不忍下手害你,可见对你仍情意深重,决不能害你义父,你尽管放心疗伤便是。”张无忌一想不错,心头便宽。 其时太阳正从山后下去,广场上渐渐黑了下来。那老僧又道:“金毛狮王谢逊囚于山后某地。今日天时已晚,各位必然饿了。明日一早,咱们仍聚集此地,由老衲引导宋夫人前去开关释囚。那时咱们再见识宋夫人并世无双的武功。” 杨逍、范遥等都向赵敏望了一眼,心中都道:“果然你所料不错。周芷若武功再强,也打不过渡厄等三位老僧,只怕她非送命不可,结果仍由少林派称雄逞强。” 这时周芷若已回入茅棚,峨嵋派今日威慑群雄,众弟子见掌门人回来,无不肃然起敬。群雄虽见周芷若夺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大事却未了结,心中各有各的计算,谁也不下山去。 那老僧道:“各位英雄来到本寺,均是少林派的嘉宾,各位相互间若有恩怨纠葛,务请瞧在敝派薄面,暂忍一时,请勿在少室山上了结,否则便是瞧不起少林派。各位用过晚饭后,前山各处尽可随意游览。后山是敝派藏经授艺之所,请各位自重留步。” 范遥抱起张无忌,回到明教自搭的茅棚之中。张无忌所受掌伤虽重,但服了九粒他平时炼制的灵丹,再以九阳真气输导药力,到得深夜二更时分,吐出三口瘀血,内伤尽去。杨逍、范遥、俞莲舟、殷梨亭等又惊又喜,均赞他内功修为深厚无比,常人受了这等重伤,纵有高手调治,少说也得将养一两个月,方能去瘀顺气,他却能在几个时辰内便即痊可,若非亲见,当真难信。 张无忌吃了两碗饭,将养片刻,站起身来,说道:“我出去一会儿。”殷梨亭道:“你重伤刚愈,一切小心。”张无忌应道:“是!”见赵敏脸上神色极是关怀,向她微微一笑,意思说:“你放心罢!” 他走出茅棚,抬起头来,只见明月在天,疏星数点,深深吸了口气,体内真气流转,精神一振,迳到少林寺外,向知客僧人道:“在下有事要见峨嵋掌门,相烦引路。” 那知客僧见是明教教主,甚是害怕,忙恭恭敬敬的道:“是,是!小僧引路,张教主请这边走。”引着他向西走去,约莫行了里许,指着几间小屋。 那知客僧道:“峨嵋派都住在那边,僧尼有别,小僧不便深夜近前。”他深恐张无忌又去和周芷若动手,这当世两大高手厮拚起来,自己一个不巧,便受了池鱼之殃。张无忌笑道:“你若回去说起此事,不免惊动旁人,我不如点了你穴道,在此等我如何?”那知客僧忙道:“小僧决不敢说,张教主放心。”急急忙忙的转身便去。 张无忌缓步走到小屋之前,相距十余丈,便见两名女尼飞身过来,挺剑拦在身前,叱道:“是谁?”张无忌抱拳道:“明教张无忌,求见贵派掌门宋夫人。”那两名女尼大惊失色,一名年长的女尼道:“张……张教主……请暂候,我……我去禀报。”她虽强自镇定,但声音发颤,转身没走了几步,便摸出竹哨吹了起来。 峨嵋派今日吐气扬眉,在天下群雄之前,掌门人力败当世三大高手,吓得数千须眉男子无一敢上来挑战。但峨嵋派今日杀丐帮二老、败武当二侠、伤明教教主,得罪的人着实不少,何况周芷若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不知有多少英雄恼恨妒忌,这一晚身处险地,强敌环伺之下,戒备得十分严密。那女尼哨子一响,四周立时扑出二十余人,剑光闪动,分布各处。张无忌也不理会,双手负在背后,静立当地。 那女尼进小屋禀报,过了片刻,便即出来,说道:“敝派掌门人言道:男女有别,晚间不便相见。请张教主回步。”张无忌道:“在下颇通医术,愿为宋青书少侠疗伤,别无他意。”那女尼一怔,又进去禀报,隔了良久,这才出来,说道:“掌门人有请。” 张无忌拍了拍腰间,显示并未携带兵刃,随着那女尼走进小屋。 只见周芷若坐在一旁,以手支颐,怔怔出神,听得他进来,竟不回头,那女尼斟了一杯清茶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堂上更无旁人。一枝白烛忽明忽暗,照着周芷若一身素淡的青衣,情景凄凉。 张无忌心中一酸,低声道:“宋师哥伤势如何,待我瞧瞧他去。” 周芷若仍不回头,冷冷的道:“他头骨震碎,伤势极重,多半不能活了。不知能不能挨过今晚。”张无忌道:“你知我医术不坏,愿尽力施救。”周芷若问道:“你为什么要救他?”张无忌一怔,说道:“我对你不起,心下万分抱愧,何况今日你手底留情,饶了我性命。宋师哥受伤,我自当尽力。”周芷若道:“你手底留情在先,我岂有不知?你若能救活宋大哥,要我如何报答?”张无忌道:“一命换一命,请你对我义父手下留情。”周芷若道:“就只这样,没别的了?”张无忌嗫嚅道:“别的我不敢说……”周芷若向内堂指了指,淡淡的道:“他在里面。” 张无忌走向房门,见房内黑漆一团,并无灯光,于是拿起烛台,走了进去。 周芷若一手支颐,坐在桌旁,始终不动。 张无忌揭开青纱帐子,烛光下只见宋青书双目突出,五官歪曲,容颜甚是可怕,呼吸微弱,早已人事不知,按他手腕,但觉脉息混乱,忽快忽慢,肌肤冰冷,若不立即施救,料来难以挨过当晚,再轻摸他头骨,察觉前额与后脑骨共有四块碎裂,心想俞二伯双拳之力何等厉害,这一招“双风贯耳”却没运上十成内劲,显是顾念大师伯的情分,手下容让。他放下帐子,将烛台放在桌上,坐在竹椅上,凝思治疗之法。宋青书受的是致命重伤,要救他性命,实无把握。“我如救他不得,任由他死了,谁也不能怪我。芷若成了寡妇,能不能再跟我重续前缘?”想到此处,不由得怦然心动。 他细细思量了一顿饭时分,走到外室,说道:“宋夫人,能否救得宋师哥之命,我殊难断言,是否能容我一试?”周芷若道:“若你救他不得,世间已没第二人能够。”张无忌道:“纵然救得他性命,但容貌武功,难复旧观,他脑子也已震坏,只怕……只怕说话也不容易了。”周芷若道:“你究竟不是神仙。我知你必会尽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问心无愧的去做朝廷郡马。” 张无忌心头一震,心道:“其实我并不想救活他。”但医者父母心,救人活命,于他已是根深蒂固的念头,他虽仍对周芷若恋恋不舍,但要他故意不治宋青书,究竟大大违反了他从小生来的仁侠心肠。当下回入房中,揭开宋青书身上所盖薄被,点了他八处穴道,十指轻柔,以一股若有若无之力,将他碎裂的头骨一一扶正。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金盒,以小指挑了一团黑色药膏,双手搓得匀净,轻轻涂在宋青书头骨碎处。这黑色药膏便是“黑玉断续膏”,乃西域金刚门疗伤接骨的无上圣药。当年他向赵敏乞得,用以接续俞岱岩与殷梨亭二人的四肢断骨,尚有剩余。他掌内九阳真气源源送出,将药力透入宋青书各处断骨。 约莫一炷香时分,张无忌送完药力,见宋青书脸上无甚变化,心下甚喜,知救活他性命的把握又多了几成。他自己重伤初愈,这么一运内劲,不由得又感心跳气喘,站在床前调匀内息半晌,这才回到外房,将烛台放在桌上。 淡淡的烛光照映下,只见周芷若脸色苍白异常,隐隐听得屋外轻轻的脚步之声,知是峨嵋派群弟子正在巡逻守卫,便道:“宋师哥的性命或能救转,不过……不过……” 周芷若道:“你没救他的成算,我也没救谢大侠的把握。” 张无忌心想:“明日她要去攻打金刚伏魔圈,峨嵋派中纵有一二高手相助,十九也难成事,说不定反而送了她性命。”说道:“你可知义父囚禁之处的情形么?”周芷若道:“不知。少林派设下什么厉害埋伏?”张无忌于是将谢逊如何囚在山顶地牢之中、少林三老僧如何监守、自己如何两度攻打均告失败、而殷天正更由此送命等情由简略说了。 周芷若默默听完,道:“如此说来,你既破不了,我更加无济于事。” 张无忌突然心中一动,喜道:“芷若,倘若我二人联手,大功可成。我以纯阳至刚的力道,牵缠住三位高僧的长鞭。你以阴柔之力乘隙而入,一进入伏魔圈中,内外夹攻,便能取胜。”周芷若冷笑道:“咱们从前曾有婚姻之约,我丈夫此刻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没伤你性命,旁人定然说我对你旧情犹存。若再邀你相助,人人要骂我不知廉耻、水性杨花。”张无忌急道:“咱们只须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理他作甚?”周芷若轻声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张无忌一呆,接不上口。 周芷若道:“张教主,咱二人孤男寡女,深宵共处,难免要惹物议。你快请罢!”张无忌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宋夫人,你自幼待我很好,盼你再赐一次恩德。张无忌有生之年,不敢忘了高义。” 周芷若默不作声,既不答应,亦不拒绝。她自始至终没回过头来,张无忌没法见到她脸色,待要再低声下气的相求,周芷若高声道:“静慧师姊,送客!” 呀的一声,房门打开,静慧站在门外,手执长剑,满脸怒容的瞪着他。张无忌心想义父的生死系于此举,自己的颜面屈辱,何足道哉,突然跪倒在地,向周芷若磕了四个头,道:“宋夫人,盼你垂怜。”周芷若仍如石像般一动不动。 静慧喝道:“张无忌,掌门人叫你出去,你还纠缠些什么?当真是武林败类,无耻之尤。”她还道张无忌乘着宋青书将死,又来求周芷若重行缔婚。 张无忌叹了口气,起身出门。他回到明教的茅棚之前,赵敏迎了上来,道:“宋青书的伤有救,是不是?又用我的黑玉断续膏去做好人了。” 张无忌道:“咦?你当真料事如神。他伤势是否能救,此刻还不能说。”赵敏叹了口气,道:“你想救了宋青书的性命,来换谢大侠。无忌哥哥,你是越弄越糟,一点也不懂人家的心事。”张无忌奇道:“为什么?这个我可不明白了。”赵敏道:“你用尽心血来救宋青书,那便是说一点也不顾念周姊姊对你的情意,你想她恼也不恼?” 张无忌一怔,无言可答,若说周芷若宁愿自己丈夫伤重不治,那决无是理,但她确曾说过:“我知你必会尽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问心无愧的去做朝廷郡马。”这两句话中实有深深的怨怼之意,何况她又说了“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赵敏道:“你救了宋青书的性命,现今又后悔了,是不是?”不等张无忌回答,微微一笑,翩然入内。 第1799章 倚天屠龙记(186) 张无忌坐在石上,对着一弯冷月,呆呆出神,回思自与周芷若相识以来的诸般情景、她对自己的柔情密意,不禁无限低回,尤其适才相见时她的言语神态,惆怅缠绵,实难自已。 九月初十清晨,少林寺钟声镗镗响起,群雄又聚集在广场之中。那达摩院的老僧这次更不向空智请示,便即站出,朗声说道:“众位英雄请了。昨日比武较量,峨嵋派掌门宋夫人艺冠群雄,便请宋夫人至山后破关,提取金毛狮王谢逊。老僧领路。”说着当先便行。 峨嵋派八名女尼大弟子跟随其后,接着便是周芷若与峨嵋群弟子。众英雄更在后面,齐向后山走去。张无忌见周芷若衣饰一如昨日,并未服丧,知宋青书未死,心想:“他既挨得过昨晚,或能保得住性命。” 众人上得山峰,只见三位高僧仍盘膝坐在松树之下。那达摩院老僧道:“金毛狮王囚于三株苍松间的地牢中,看守地牢的是敝派三位长老。宋夫人武功天下无双,只须胜了敝派这三位长老,便可破牢取人。我们大伙儿再瞻仰宋夫人的身手。” 杨逍见张无忌脸色不定,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教主宽心。韦蝠王、说不得二位,已率领五行旗人众伏在峰下。峨嵋派若不肯交出谢狮王,咱们只好用强。”张无忌皱眉道:“这可坏了大会的规矩,有失信义。”杨逍道:“我只怕宋夫人将刀剑架在谢狮王颈中,咱们动手时投鼠忌器。信义什么的,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赵敏悄声道:“谢狮王仇人极多,咱们要防备人丛中有人发暗器偷袭。”杨逍道:“范右使、铁冠道长、周兄、彭大师四位已分占四角,防人偷袭。”赵敏低声道:“最好有人发射暗器偷袭,咱们就可乘机抢夺谢狮王。天下英雄也不能怪咱们失了信义。不过要是风平浪静……这个倒……嗯,杨左使,你不妨暗中派人假装袭击谢狮王,纷扰之中,咱们便混水摸鱼抢人。”杨逍笑道:“此计大妙。”当下便去派遣人手。 张无忌明知此举甚不光明磊落,但为了相救义父,那也只好无所顾忌,心中又不禁感激赵敏,暗想:“敏妹和杨左使均有临事决疑的大才,难得他二人商商量量,极是投机,我可没这等本事。” 只听周芷若道:“三位高僧既是少林派长老,自然武学深湛。要本座以一敌三,非但不公,抑且不敬。”那达摩院老僧道:“宋夫人要添一二人相助,亦无不可。”周芷若道:“本座承天下英雄相让,侥幸夺魁,所仗者不过是先师灭绝师太秘传的本派武功,倘若以三敌三,纵然得胜,也未能显得先师当年教导本座的一番苦心;但如以一敌三,又对主人不恭。这样罢,我叫一个昨日伤在本座手下、伤势尚未痊可的小子联手。这小子当年曾给先师三掌击得口吐鲜血,先师曾饶了他性命,此事天下皆知。如此便不损先师威名。” 张无忌一听,心中大喜:“谢天谢地,她果然允我之请。”只听周芷若道:“张无忌,你出来罢。” 明教群豪除杨逍等数人之外,都不明其中原由,但听周芷若小子长、小子短的侮辱本教教主,尽皆愤恨难平。却见张无忌脸有喜色,走上前去,长揖到地,说道:“多谢宋夫人昨日手下留情,饶了小子性命。”他心中已打定主意:“她当众辱我,不过是为峨嵋派挣个颜面,再报复那日婚礼中新郎遁走的羞耻。为了义父,我当委曲求全到底。” 周芷若道:“你昨日重伤呕血,此刻我也不要你真的帮手,只不过作个样子而已。”张无忌道:“是。一切遵命而行,不敢有违。” 周芷若取出软鞭,右手一抖,鞭子登时卷成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圈子,好看已极,左手翻处,青光闪动,露出了一柄短刀。群雄昨日已见识了她软鞭的威力,不意她左手尚能同时用刀,一长一短,一柔一刚,那是两般截然相异的兵刃。群雄惊佩之下,精神都为之一振。 张无忌从怀中摸出两枚圣火令来,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脚下一个踉跄,故意又大声咳嗽几下,显得重伤未愈,自保也十分勉强,待会若能胜了少林三僧,好让群雄都说全是周芷若的功劳。周芷若靠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你曾立誓为你表妹报仇,倘若害她的凶手是你义父,你是否仍非报仇不可?”张无忌一怔,道:“义父有时心智失常,作不得数。” 渡厄道:“张教主今日又来赐教了。”张无忌道:“尚祈三位大师见谅。”渡厄道:“好说,好说!这位峨嵋派掌门,说道是昨日艺胜天下群雄,难道她武功还能在张教主之上吗?”张无忌道:“正是。晚辈昨日在宋夫人手下重伤呕血。”渡难道:“这就奇了。”三个老僧的黑索缓缓抖了出来。 正在此时,忽听得峰腰里传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张无忌心中一喜,只听得瑶琴铮铮连响,四名白衣少女翩然上峰,手中各抱一具短琴,跟着箫声抑扬,四名黑衣少女手执长箫上峰。黑白相间,八名少女分站八个方位,琴箫齐奏,音韵柔雅。一个身披淡黄轻纱的美女在乐声中缓步上峰,正是当日张无忌在卢龙丐帮中会过的。 丐帮的女童帮主史红石一见,奔过去扑入她怀里,叫道:“杨姊姊,杨姊姊!咱们的长老和龙头都给人害了!”说着手指周芷若,道:“是她峨嵋派和少林派下的毒手。”那黄衣美女点头道:“我都知道了。哼!‘九阴白骨爪’和‘白蟒鞭’,未必便是天下最强的武功。” 她上峰时如此声势,人又美貌飘逸,人人的目光都在瞧她,这两句话更清清楚楚的送入了各人耳中。群雄一凛之下,年纪较长的都想:“峨嵋派这路爪法,难道便是百年前驰名江湖的阴毒武功‘九阴白骨爪’么?她这长鞭使的竟是‘白蟒鞭法’?”他们曾听过“九阴白骨爪”和“白蟒鞭”的名字,知是出于《九阴真经》的武功,因阴毒过甚,久已失传,谁也没见过。 黄衫女子携着史红石的手,走入丐帮人丛,在一块山石上坐了。 周芷若脸色微变,哼了一声,道:“动手罢!”长鞭抖出,卷向渡难的黑索,身子一借势,便从三株苍松间落下。 她第一招便直攻敌人中央,狠辣迅捷,胆识之强,纵是第一流的江湖老手也有所不及。群雄只见她身在半空,如一只青鹤般凌空扑击而下,身法曼妙无比。她右手的软鞭与渡难的黑索缠在一起,既借其力,又令对方的兵刃暂时无用。渡厄和渡劫双索齐扬,分从左右击至。 张无忌直抢而前,脚下一踬,忽然一个筋斗摔了过去。群雄咦的一声,只道他伤后立足不定。那知张无忌这一招使的是圣火令上所载的古波斯武功,身法怪异之极,他似是向前摔跌,双手圣火令却已向渡难胸口拍去。其时渡难的黑索正与周芷若的鞭子缠住未分,不能回索抵挡,渡厄、渡劫眼见势危,立时舍却周芷若,双索向张无忌击来。两条黑索灵动威猛,直如一对乌龙,眼见张无忌难以抵挡,不料他在地下一个打滚,狼狈万状的滚向渡厄身边。渡厄左手向他肩头戳落,张无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开,身子微晃,肩头已向渡劫撞去。 他今日一意要令周芷若成名,将击败少林三高僧的殊荣尽数归于这位峨嵋掌门,自己只求救出谢逊,是以使的全是古波斯武功,东滚一转,西摔一交,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旁观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识见卓超的人物,但这路古波斯武功实在太怪,又从未有人在中土使过,何况昨日张无忌身受重伤乃人所共见,因此初时都没瞧出破绽。明教之敌无不暗暗欢喜,明教之友均不免深为担忧,只怕他今日要毕命于斯。 拆到数十招后,只见周芷若身形忽高忽低,飘忽无方,张无忌越来越似招架不住,手忙足乱,竟似比一个初学武功的莽汉尤有不如,但不论情势如何凶险,他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对方的凌厉杀着。旁观群雄中心智机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跷,猜想他所使的多半是“醉八仙”一类功夫,看上去颠三倒四,实则中藏奇奥变化,这类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难得多了。 这门古波斯武功若以之单独对付三高僧中任谁一人,对方定然闹个手足无措,便如张无忌初逢风云三使时那么狼狈不堪。但这三位少林高僧枯禅数十年坐将下来,心意相通,一僧招数中露出破绽空隙,其余二僧立即予以补足。张无忌种种怪异身法,本来每一招都足以迷乱敌人眼光,似左实右,似前实后,决难辨识,但三僧索随心动,对他的诸般做作竟似视而不见。拆到七八十招后,张无忌怪招仍层出不穷,却始终没能损及三僧分毫。斗近百招,他只觉三僧黑索上威力渐强,自己身法却慢慢涩滞起来,已无初斗时的灵动自如。 他尚不知自己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而三僧的“金刚伏魔圈”却正施展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旁人只见他越斗越精神,其实他心中魔头渐长,只须再斗百招,不免便全然处于三僧佛门上乘武功的克制之下,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三高僧不须出手,便让他自己制了自己死命。明教为世人称作“魔教”,亦非全无道理,这路古波斯武功的始创者“山中老人”,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魔。张无忌自得圣火令后,初时照练,还不觉如何,此刻乍逢劲敌,将这路武功中的精微处尽数发挥,心灵渐受感应,突然间哈哈哈仰天三笑,声音中竟充满了邪恶奸诈之意。 他三笑方罢,猛听得三株苍松间的地牢中传出诵经之声,正是义父谢逊的声音。只听他苍老的声音缓缓念诵《金刚经》:“尔时须菩提闻说是经,深解义趣,涕泪悲泣,而白佛言:‘希有世尊,佛说如是甚深经典。我从昔来所得慧眼,未曾得闻如是之经。世尊,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信心清净,即生实相……’” 张无忌边斗边听,自谢逊的诵经声一起,少林三僧黑索上的威力也即收敛,只听谢逊继续念诵:“‘世尊,我今得闻如是经典,信解受持,不足为难。若当来世,后五百岁,其有众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是人即为第一希有。何以故?此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中思潮起伏,知道义父自被囚于峰顶地牢,每日里听少林三高僧诵经,上次明明可以脱身,却自知孽重罪深,坚决不肯离去,难道他听了数月佛经之后,终于大彻大悟么?那经中言道:“若当来世,后五百岁,其有众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在义父此刻心中,这五百年后之人指的便是谢逊自己与他张无忌了。只经义深微,他于激斗之际,也无暇深思。他自然更加不知经中的须菩提,是在天竺舍卫国听释迦牟尼说《金刚经》的长老,是以于谢逊所诵的经文,也只一知半解而已。 只听谢逊又念经道:“佛告须菩提:‘如是,如是!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瞋恨……菩萨须离一切相。’” 这一段经文的文义却甚明白,那显然是说,世间一切全是空幻,对于我自己的身体、性命,心中完全不存牵念,即使别人将我身体割截,节节支解,只因我根本不当是自己的身体,自然绝无恼恨之意。“义父身居地牢而处之泰然,难道他真到了不惊、不怖、不畏的境界了么?”心念又是一动:“义父是否叫我不必为他烦恼,不必出力救他脱险?” 原来谢逊这数月来受囚地牢,日夕听松间三僧念诵《金刚经》,于经义颇有所悟,这时猛听得张无忌笑声诡怪,似是心魔大盛,渐入危境,当即念起《金刚经》来,盼他脱却心中魔头的牵绊。 张无忌一面听谢逊念诵佛经,手上招数丝毫不停,心中想到了经文中的含义,心魔便即消退,这路古波斯武功立时不能连贯,唰的一声,渡劫的黑索抽向他左肩。张无忌沉肩避开,不由自主的使出了乾坤大挪移心法,配以九阳神功,登时将击来的劲力卸去,心念微动:“我用这路古波斯武功实难取胜。”斜眼看周芷若时,见她左支右绌,也已呈现败象,暗想:“今日之势,事难两全。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败,救义父之事便无指望了。”一声清啸,使开两根圣火令,着着进攻。 谢逊诵经之声并未停止。但张无忌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于他所念经文已听而不闻。他尽量将三僧的黑索接到自己手上,以便让周芷若能寻到空隙,攻入圈内。 他这一全力施展,三僧只觉索上压力渐重,迫得各运内力与之抗御。三僧的“金刚伏魔圈”以《金刚经》为最高旨义,最后要达“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境界,于人我之分、生死之别,尽皆视作空幻。只是三僧修为虽高,一到出手,总去不了克敌制胜的念头,虽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人我之分却无法泯灭,因此这“金刚伏魔圈”的威力还不能练到极致。三僧中渡厄修为最高,深体必须除却“人我四相”,但渡难、渡劫二僧争雄斗胜的念头一盛,染杂便深,着了世间相的形迹,渡厄的索法非降低到和他二人相配不可。 旁观群雄见张无忌变了武功招数,三株苍松间的争斗越来越激烈,三僧头顶渐渐现出一团淡淡水气,知是额头与顶门汗水为内力所逼,化作了蒸气,可见五人已到了各以内力相拚之境。张无忌头顶也有水气现出,却是笔直一条,升上空际,又细又长的聚而不散,显是他内力深厚,更胜三僧。昨日群豪人人见到他身受重伤,那知他只一宵之间,便即全愈,内力之深,实令人思之骇然。 周芷若却不与三僧正面交锋,只在圈外游斗,见到金刚伏魔圈上生出破绽,便即纵身而前,一遇黑索拦截,立时翩若惊鸿般跃开。 第1800章 倚天屠龙记(187) 这么一来,张无忌和她武学修为的高下登时判然,旁观群雄中不少人窃窃私议:“近年来武林中传言:明教张教主武功之强,当今独步。果然名不虚传。昨天他是故意让这位宋夫人的,这叫好男不与女斗啊。”“什么好男不与女斗?宋夫人本来是张教主的妻子,你知不知道?这叫做故尺情深!”“呸!只有故剑情深,那有什么故尺情深?”“你不见张教主手中使的是两根铁尺?”“后来宋夫人也不下毒手杀张教主,那岂不是故手情深?” 少林三僧和张无忌的招数越出越慢,变化也愈趋精微。周芷若的武功纯以奇幻见长,制服武当二侠实是她成就的峰巅,说到内功修为,比之俞莲舟、殷梨亭尚远为不如。这时张无忌与少林三僧各以真实本领相拚,半分不能取巧,她竟已插不下手去,有时软鞭一晃,上前进攻,在四人的内劲上一碰,立时便给弹了出来。 又斗小半个时辰,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急速流动,圣火令上发出嗤嗤声响。少林三僧的脸色本来各自不同,这时却都殷红如血,僧袍都鼓了起来,便似为疾风所充。但张无忌的衣衫却并无异状,这情景高下已判,倘若他是以一对一,甚而以一敌二,早已获胜。他所练的九阳真气原本浑厚无伦,再加上张三丰指点,学得太极拳中练气之法,更是愈斗愈盛,最能持久,实可再拚一两个时辰,以待对手气衰力竭。少林三僧拚到此时,已瞧出久战于己不利,突然间齐声高喝,三条黑索急速转动,索影纵横,似真似幻。张无忌凝视敌索来势,一一拆解,心下暗自焦急:“芷若武功招术虽奇,毕竟所学时日无多,尚比不上外公和杨左使二人联手的威力。我独力难支,看来今日又要落败了。这次再救不出义父,那便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急,内力稍减,三僧乘机进击,更是险象环生。张无忌脑中如电光石火般一闪,想起昔年冰火岛上谢逊对他的慈爱,又想谢逊眼盲之后,仍干冒大险重入江湖,全是为了自己,今日若救他不得,委实不愿独活。眼见渡难的黑索自身后遥遥兜至,他再不顾自己生死安危,左手疾举,便让这一索击中手臂,以挪移乾坤之法卸去索力,右手圣火令挡住渡厄、渡劫双双攻来的黑索,身子忽如大鸟般向左扑出,空中一个回旋,已将渡难那条黑索在他所坐的苍松上绕了一圈。 这一招直是匪夷所思,张无忌左臂力振,向后急拉,要将黑索深深嵌入松树树干。渡难大惊之下,急向后夺。张无忌变招奇速,顺着他力道扯去。松树树干虽粗,但树根处已有一半为三僧挖空,用以遮蔽风雨。此刻给一条坚韧无比的黑索缠住,由张无忌和渡难两股内劲同时拉扯,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巨响,松树自挖空处折断,从半空倒落。 乘着渡厄、渡劫二僧惊愕失措的一瞬间,张无忌双掌齐施,大喝一声,推向渡厄身居的苍松。这股掌力实乃他毕生功力所聚,那松树抵受不住,当即断折。两株断下的松树连枝带叶,一齐压向渡劫所居的松树。双松倒下时已有数千斤力道,张无忌飞身而起,双足更在第三株松树上一蹬,那松树又即断折,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缓缓倒下。 其时松树折断声、群雄惊呼声闹成一片。张无忌手中两枚圣火令使力向渡厄、渡劫掷了过去。两僧既须闪避从空倒下的松树,又要应付飞掷而至的圣火令,登时闹了个手忙足乱。 张无忌身子一矮,贴地滚过倾侧而下但尚未着地的树干,已攻入金刚伏魔圈中心,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双掌前推右转,已推开盖在地牢上的大石,叫道:“义父,快出来!”他生怕谢逊又不肯出来,不待谢逊答应,探手下去,抓住他后心便提了上来。 便在此时,渡厄和渡劫双索齐到,张无忌迫得放下谢逊,怀中又掏出两枚圣火令,掷向二僧,双手快如电闪,抓住了两条黑索的索尾。渡厄、渡劫正要各运内力回夺,圣火令已掷到面门,双令之到,快得直无思量余地,两僧只得撒手弃索,急向后跃,这才避开了圣火令之一击。其时渡难左掌已当胸拍到,张无忌急叫:“芷若,快绊住他!”斜身疾闪,抱起了谢逊,只须将他救出了三松之间,少林派便没话说。周芷若哼了一声,微一迟疑,渡难右掌跟着拍到。张无忌身子稍转,避开背心要穴,让这掌击中了肩头。 他抱了谢逊,便要从三株断松间抢出。谢逊道:“无忌孩儿,我一生罪孽深重,在此处听经忏悔,正心安理得。你何必救我出去?”张无忌知义父武功极高,若坚决不肯出去,倒难应付,说道:“义父,孩儿得罪了!”右手五指连闪,点了他大腿与胸腹间的数处穴道,令他暂时动弹不得。 就这么稍一阻滞,少林三僧手掌同时拍到,齐喝:“留下人来!”张无忌见三僧掌力将四面八方都笼盖住了,手掌未到,掌风已森然逼人,只得放落谢逊,出掌抵住,叫道:“芷若,快抱义父出去!”他双掌摇晃成圈,运掌力与三僧对抗,使三僧无一能抽身阻拦周芷若。这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中最高深的功夫之一,掌力游走不定,虚虚实实,将三僧的掌力同时黏住了。 周芷若跃进圈子,到了谢逊身畔。谢逊喝道:“呸,贱人……”周芷若一伸手便点了他哑穴,叱道:“姓谢的,你这时还出口伤人?你罪行滔天,命悬我手,难道我便杀你不得么?”说着举起右手,五指成爪,便往谢逊天灵盖上抓了下去。 张无忌一见大急,忙道:“芷若,不可!”其时他与三僧正自各以平生功力相拚,三僧虽无杀他之意,但到了这等生死决于俄顷的关头,不是敌伤,便是己亡,实无半点容让的余裕。张无忌一开口,真气稍泄,三僧的掌力便排山倒海般推将过来,只得催力抗御。双方均于无可奈何之际,运上了“黏”字诀,非分胜败,难以脱身。 周芷若手爪举在半空,却不下击,斜眼冷睨张无忌,冷笑道:“张无忌,那日濠州城中,你在婚礼中舍我而去,可曾料到有今日么?” 张无忌心分三用,既担心谢逊性命,又恼她在这紧急关头来算旧帐,何况少林三僧掌力源源而至,纵然专心凝神的应付,最后也非落败不可,这一心神混乱,更是大祸临头。他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霎时之间,前胸后背,衣衫都已为大汗湿透。 杨逍、范遥、韦一笑、说不得、俞莲舟、殷梨亭等看到这般情景,无不大惊失色。这些人心中念头均是相同,只教救得张无忌,纵然舍了自己性命,也绝无悔恨,但各人均知自己功力不及,别说从中拆解,便算上前袭击少林三僧,三僧也会轻而易举的将外力移到张无忌身上,令他受力更重,那是救之适足以害之了。 空智纵声叫道:“三位师叔,张教主于本派有恩,务请手下留情。” 但四人的比拚已到了难解难分的地步,张无忌原无伤害三僧之心,三僧念着日前他相助解围,也早欲俟机罢手,只双方均已骑虎难下。三僧神游物外,对空智的叫声听而不闻,其实便算得知,却也无能为力。 韦一笑身形轻晃,如一溜轻烟般闪入断松之间,便待向周芷若扑去,却见周芷若右手作势,悬在半空,自己倘若扑上,她手爪势必立时便向谢逊头顶插下。谢逊若死,张无忌心中大悲,登时便会死在三僧掌力之下。韦一笑与周芷若相距不到一丈,便即呆呆定住,不敢上前动手。一时之间,山峰上每人都似成了石像,谁都凝神不动,不作一声。 蓦地里周颠哈哈大笑,踏步上前。 杨逍吃了一惊,喝道:“周兄,不可鲁莽。”周颠毫不理会,走到少林三僧之前,嬉皮笑脸的说道:“三位大和尚,吃狗肉不吃?”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煮熟了的狗腿,在渡厄面前晃来晃去。这两日少林寺中供应的都是素斋,周颠好酒爱肉,接连几日青菜豆腐,如何能挨?昨晚偷了一只狗,宰来吃了个饱,尚留着一条狗腿,此刻事急,便去扰乱少林三僧的心神。杨逍等一见,尽皆大喜,心想:“周颠平时行事疯疯颠颠,这一着却大是高招。”均知比拚内力,关键全在于专志凝神,周颠上前胡闹,只须有一僧动了嗔怒,心神微分,张无忌便可得胜。 三僧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周颠拿起狗腿张口便咬,说道:“好香气,好滋味!三位大和尚,吃一口试试。”他见三僧丝毫不动声色,当下将狗腿挨到渡厄口边,待要塞入他口中,旁观的少林群僧呼喝:“兀那颠子,快快退下!”周颠将狗腿往前送出,刚碰到渡厄口唇,突然手臂剧震,半身酸麻,啪的一声,狗腿落地。原来渡厄此时内劲布满全身,已至“蝇虫不能落”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相加,立时反弹。 周颠叫道:“啊哟!哪哟!了不起,了不起!你不吃狗肉,那也罢了,怎么将我好好一条狗腿弹在地下,弄得肮脏邋遢?我要你赔,我要你赔!”他手舞足蹈,大叫大嚷。不料三僧修为深湛,丝毫不受外魔干扰。周颠右手翻转,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刀,叫道:“你不领情吃我的狗腿,老子今日跟你拚了。”挥刀在自己脸上一划,登时鲜血淋漓。群雄惊呼声中,周颠又用短刀在自己脸上划过,一张脸血肉模糊,甚是狰狞可怖。 这等情景本来不论是谁见了都要心惊动魄,但少林三僧心神专注,眼耳鼻舌俱失其用,不但见不到周颠自残的情景,连他这个人出现在身前也均不知。周颠大声叫道:“好和尚,你不赔还我的狗腿,我死在你面前!”举起短刀,便往自己心窝中插落。他见教主命在俄顷,决意舍生自杀,以扰乱三僧心神。 蓦地里黄影闪动,那黄衫女子飞身过来,夹手夺去他短刀,顺手掷在地下,飞足踢中了他穴道,令他动弹不得。跟着斜身而前,五指伸张,往周芷若头顶插落,所使手法,与宋青书杀毙丐帮长老的全然相同。周芷若五根手指与谢逊顶门相距虽不过尺许,但敌人身法实在太快,只得翻手上托,挡开这招。 张无忌内劲之强,并不输于三僧联手,但“物我两忘”的禅定功夫却远有不及,做不到于外界事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地步,因此见到周芷若出手对谢逊威胁,立时便心神大乱。待得周颠上前胡闹,进而抽刀自尽,他一一瞧在眼里,更是焦急。正在这内息如沸、转眼便要喷血而亡的当儿,忽见那黄衫女子跃进圈来,夺去周颠手中短刀,出招攻击周芷若,解去了谢逊的危难。 张无忌心中一喜,内劲立长,将三僧攻来的劲力一一化解,霎时间便成了个相持不下的局面。渡厄等虽于外界事物不闻不见,但于双方内劲的消长却辨析入微,陡然察觉到对方内劲大张,却又不反守为攻,正是消除双方危难的最佳时机,三僧心意相通,立时内劲微收。张无忌跟着也收一分劲力,三僧亦收一分。如此你收一分,我收一分,顷刻间双方劲力收尽。四人同时哈哈一笑,一齐站起。张无忌长揖到地,渡厄、渡劫、渡难三僧合什还礼。四人齐声说道:“佩服,佩服!” 张无忌回过头去,见那黄衫女子和周芷若斗得正紧。黄衫女子一双空手,周芷若右手鞭,左手刀,却兀自落于下风。黄衫女子的武功似与周芷若乃是一路,飘忽灵动,变幻无方,但举手抬足之间却正而不邪,如说周芷若形似鬼魅,黄衫女子便是态拟神仙。张无忌只看得两眼,已知黄衫女子有胜无败,义父绝无危险,但见她出手之中颇有引逗之意,似要看明周芷若武学的底细,要是当真求胜,早将对手打倒了。 渡厄说道:“善哉,善哉!张教主,你虽胜不得我三人,我三人也胜不得你。谢居士,你请自便罢!”上前解开了谢逊身上各处穴道,说道:“谢居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佛门户广大,世间无不可渡之人。你我在这山峰上共处多日,那也是有缘。” 谢逊站起身来,说道:“我佛慈悲,多蒙三位大师指点明路,谢逊感激不尽。” 只听那黄衫女子一声清叱,左手翻处,已夺下周芷若手中长鞭,跟着手肘撞中了她胸口穴道,右手箕张,五指虚悬在她头顶,说道:“你要不要也尝尝‘九阴白骨爪’的滋味?”周芷若动弹不得,闭目待死。 谢逊双目虽不能见物,但于周遭一切情景却听得十分明白,上前一揖,说道:“姑娘救我父子二人性命,深感大德。这位周姑娘若不悔悟,多行不义,终有遭报之日。求恳姑娘今日暂且饶她。” 黄衫女子道:“金毛狮王悔改得好快啊!”伸手到周芷若怀里一抓,掏出一个小小包裹,掂了掂份量,随手揣入自己怀里,又向她道:“拿来!”周芷若有气无力的道:“拿什么?” 黄衫女子伸右手抓住周芷若,飞身而起,已跃出数丈之外。只见她低声对周芷若说话,周芷若摇头不语。黄衫女子右手箕张,五指触到她头顶,似乎在逼问什么,周芷若终于张口答话。两人一问一答,黄衫女子右手手爪始终不离周芷若顶门。 黄衫女子跃回松间,向张无忌道:“张教主,屠龙刀和倚天剑就在你们曾待过的小岛之上,请你派人去找一找。”张无忌一怔,道:“难道……”黄衫女子道:“这对刀剑以后就由你保管吧!号令天下,驱除胡虏,保障生民,正该善用此刀此剑!”身形晃动,已飘然退出松间圈子。 张无忌听她说话,心中隐隐似已明了事件始末,但兀自不能相信屠龙刀和倚天剑被盗,竟与周芷若有关。 周芷若给黄衫女子制住后,心中又羞又愤,又觉懊丧。但见三高僧盘膝坐在一旁,谢逊低头垂眉坐于三僧之前,双手合什,喃喃诵经。周芷若知他念的是《金刚经》,只听谢逊轻声念道:“尔时须菩提闻说是经,深解义趣,涕泪悲泣,而白佛言:‘希有世尊,佛说如是甚深经典。我从昔来所得慧眼,未曾得闻如是之经,世尊,若复有人得闻如是之经,信心清净,即生实相……’” 第1801章 倚天屠龙记(188) 周芷若听到“深解义趣,涕泪悲泣”八字,心想谢逊一生杀人无算,但瞧他眼下情状,似乎一旦悔悟改过,立时便可得平安喜乐。自己本来是汉水中一个船夫的女儿,得张三丰真人的转介,入峨嵋派从师灭绝师太学艺,自此兢兢业业,不犯过失,不料在西域再见到这前生冤孽张无忌,一颗心就此牢牢系在这少年身上。 她曾不住的警惕自己:“干么不专心打坐修习?怎地忘了恩师教诲,分心去想这不相干的少年?不,这人并非不相干,他是魔教教主,是个无恶不作的小魔头!在光明顶上,我为何不一剑刺死他?如果当时我杀了他,便没今后的种种苦楚了。唉,你为什么这样待我?你为什么跟那个肿脸蛋的姑娘这般亲热?她为什么对你如此情深义重?干么我走过你身边,你又目不转睛的瞧我?我俩第一次相见,是在汉水舟中,我见你可怜,不肯吃饭,便好好喂你吃一碗。以后,我还能再喂你吃饭吗?” 她望着张无忌的背影,见他坐在谢逊身后,谢逊兀自在诵念《金刚经》。周芷若心想:“师父为什么逼我做这件事?她要我去引诱这小魔头,可又不能真心对他好,她不知道这可有多难!师父为什么认为他是个魔头?在那海岛上,他只抱抱我、亲亲我,几时有什么不规矩了?……”她红晕上脸,不敢去多想海岛上的事,霎时间想起了那日在大都万安寺高塔之上,师父逼迫自己发誓的情景: 往事如烟 那天我来到师父房中,扑在师父怀里,呜咽出声。师父轻轻抚摸我头发,我知道跟师父说话的时刻无多,便将昨晚这小魔头前来相救之事说了。师父皱起眉头,沉吟半晌,道:“他为什么单是救你,不救旁人?那日你在光明顶上刺他一剑,为什么他反来救你?”我轻声道:“我不知道。” 师父怒道:“哼,这小子太过阴险恶毒。他是魔教的头脑,能有什么好心?他安排下圈套,要你乖乖的上钩。”我心中奇怪,问道:“他……他安排什么圈套?”师父道:“咱们是魔教的死对头。在我倚天剑下,不知杀了多少魔教的邪恶奸徒,魔教自是恨峨嵋派入骨,焉有反来相救之理?这小魔头定是看上了你,要你堕入他彀中。他串通旁人将咱们擒来,然后故意卖好,再将你救出去,教你从此死心塌地的感激他。” 我道:“师父,我瞧他……他倒不是假意。”师父大怒,喝道:“你定是跟那个不成器的纪晓芙一般,瞧中了魔教的淫徒。若我功力尚在,一掌便劈死了你。”我吓得全身发抖,颤声道:“徒儿不敢。”师父厉声道:“你是真的不敢,还是花言巧语,欺骗师父?”我垂泪道:“徒儿决不敢有违恩师教训。”师父道:“你跪在地下,罚个重誓。”我依言跪下,却不知怎样说才好。 师父道:“你这样说:小女子周芷若对天盟誓,日后我若对魔教教主张无忌心存爱慕,倘若和他结成夫妇,我亲生父母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我师父灭绝师太必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我听了大吃一惊,从没想到所发的誓言之中竟能如此恶毒,不但诅咒死去的父母,诅咒恩师,也诅咒到没出世的儿女。我见师父两眼神光闪烁,狠狠盯在我脸上,不由得目眩头晕,便依着师父所说,照样念了一遍。 师父听我罚了这个毒誓,容色便霁,温言道:“好了,你起来罢。”我早已泪珠滚滚而下,委委曲曲的站起。师父脸一沉,说道:“芷若,我不是故意逼你,这全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以后师父不能再照看你,若你重蹈你纪师姊的覆辙,师父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何况师父要你负起兴复本派的重任,更半点大意不得。”说着除下左手食指上的铁指环,站起身来,说道:“峨嵋派女弟子周芷若跪下听谕。” 我心里一怔,当即跪下。师父将铁指环高举过顶,说道:“峨嵋派第三代掌门女尼灭绝,谨以本门掌门人之位,传于第四代女弟子周芷若。”我给师父逼着发了那毒誓之后,头脑中本已一片混乱,突然又听到要我接任本派掌门,更加茫然失措,惊得呆了。师父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说道:“周芷若,奉接本门掌门铁指环,伸出左手。” 我恍恍惚惚的举起左手,师父便将铁指环套上我食指。我颤声道:“师父,弟子年轻,入门未久,如何能当此重任?你老人家必能脱困,别这么说,弟子实在不能……”说到这里,我抱着师父双腿,哭出声来。 师父厉声说道:“师尊之命,你也敢违背么?”将本门掌门人的戒律申述一遍,要我记在心里。我见师父言语之中,俨然似是嘱咐后事,更加惊惧,说道:“弟子做不来,弟子不能……”师父提高声音道:“你不听我的嘱咐,便是欺师灭祖。”她将我扶起,搂在怀里,柔声道:“芷若,我所以叫你做掌门,不传给你众位师姊,那也不是我偏心,只因峨嵋派以女流为主,掌门人必须武功卓绝,始能自立于武林群雄之间。”我道:“弟子的武功怎及得上众位师姊?” 师父微微一笑,道:“她们成就有限,到了现下境界,已难再有多大进展,那是天资所关,非人力所能强求。武功要真正到第一流境界,不是靠勤修苦练,而是凭聪明才智、凭天生的颖悟,那是有生俱来的天赋。当年我十五岁时,我师父风陵师太便知我日后武功必有大成,当时她已决定立我为第三代掌门人。你此刻虽不及众位师姊,日后却不可限量。嗯,不可限量,不可限量,便是这四个字。”我神色迷茫,瞧着师父,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师父将口唇附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你是本派第四代掌门人,我要将本派的一件大秘密说与你知。本派的创派祖师郭女侠,是当年大侠郭靖的小女儿。郭大侠当年名震天下,生平有两项绝艺,其一是行军打仗的兵法,其二便是武功。郭大侠的夫人黄蓉黄女侠聪明机智,当时她眼见元兵势大,襄阳终不可守,他夫妇二人决意以死报国,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赤心精忠,但郭大侠的绝艺如果就此失传,岂不可惜?何况她料想蒙古人纵然一时占得了中国,我汉人终究不甘为鞑子奴隶。日后中原血战,那兵法和武功两项,将有极大用处。因此她聘得高手匠人,将神雕大侠杨过留赠给郭祖师的一柄玄铁重剑镕了,再加以西方精金,铸成了一柄屠龙刀;又以当时最为锋锐的两柄宝剑,杨过大侠的君子剑与杨夫人小龙女的淑女剑,镕合而铸成一柄倚天剑。”我对屠龙刀和倚天剑之名听闻已久,此刻才知这对刀剑竟是本派祖师郭襄女侠的母亲所铸。 师父又道:“黄女侠在铸刀铸剑之前,和郭大侠两人穷数月心力,缮写了兵法和武功的精要。那兵法是依据一部《武穆遗书》撮写而成,郭大侠当年曾随元太祖成吉思汗西征,深知蒙古人的用兵野战之道,他把这些要点也写入兵法之中。至于那部武学秘笈,则主要是一部《九阴真经》,再加上郭祖师外公黄岛主的某些绝学、郭大侠夫妇的师父九指神丐的精妙武功。《九阴真经》中有一部分是速成的武功,可惜给黄岛主另外两个弟子练错了,黄岛主心伤弟子之死,设法予以纠正,使得既可速成,而后患亦属有限。郭大侠夫妇将这兵法秘笈藏在一个绝顶机密的所在,另在两块玄铁铁片之上,刻上了这所在的地图,并注明进入的方法,将铁片藏入了倚天剑和屠龙刀之中。要得这兵法秘笈,须得先寻到铁片,而如何剖刀剑取得铁片,却要刀剑互用,缺一不可。” 我愈听愈奇,只听师父又道:“郭大侠夫妇铸成一刀一剑之后,将宝刀授给儿子郭公破虏,宝剑传给本派郭祖师。郭祖师另有个姊姊,叫作郭芙,但她生性鲁莽暴躁,因此郭大侠夫妇没将刀剑传给她。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将地图告知儿子、女儿,却要兜这个大圈子呢?只因郭大侠夫妇料知兵书和武功秘笈如出世早了,未到逐走蒙古人的时机,落入了奸恶之人手中,不免贻祸无穷,将来未必能留作正用。” 师父说到这里,压低了嗓音,神情郑重,更凑近我耳边,慢慢说道:“屠龙刀周身皆是玄铁,难以损毁,但在刀背离刀柄恰恰七寸之处,可用倚天剑离剑柄七寸处的锋刃慢慢切入,刀剑上即现出锯齿,缓缓磨锯,便可将刀剑锯开。这七寸处在交锋时不会碰到敌刃,因此留下了一点软铁。刀剑互磨,屠龙刀刀背和倚天剑剑身都现出缺口,那铁片地图便掉了出来。依据这地图,便能寻到兵法与秘笈。” 师父顿了一顿,接着道:“襄阳城破之日,郭大侠夫妇与郭公破虏同时殉难,屠龙刀不知下落。郭祖师当时身在西川,待赶去想要相救父母亲人,却已为时不及。一百年来,武林中风波迭起,这对刀剑换了好几次主人。后人只知屠龙宝刀乃武林至尊,唯倚天剑可与匹敌,但到底何以是至尊,那就谁都不知道了。郭公破虏青年殉国,没有传人,是以刀剑中的秘密,只本派郭祖师传了下来。她老人家生前曾竭尽心力,寻访屠龙宝刀,始终没成功,逝世之时,将这秘密传给了我恩师风陵师太。我恩师秉承祖师遗命,寻访屠龙刀也没结果。她老人家圆寂之时,便将此剑与郭祖师的遗命传了给我。我接掌本派门户不久,你师伯孤鸿子和魔教中的一个少年高手结下了梁子,约定比武,双方单打独斗,不许邀人相助。你师伯心知对手年纪甚轻,武功却极厉害,于是向我将倚天剑借了去。” 我当时听到“魔教中的少年高手”之时,不自禁的脸上红了,但随即想起:“不是他,那时他还没出世。” 只听师父续道:“当时我想同去掠阵,你师伯为人极顾信义,说道他跟那魔头言明,不得有第三者参与,因此坚决不让我去。那场比试,你师伯武功并不输于对手,却给那魔头连施诡计,终于胸口中了一掌,倚天剑还没出鞘,便给那魔头夺了去。” 我忍不住“啊”的一声,想起了另一个小魔头在光明顶上从师父手中夺剑的情景,只听师父续道:“那魔头连声冷笑,说道:‘倚天剑好大的名气!在我眼中,却如废铜烂铁一般!’随手将倚天剑抛落于地,扬长而去。你师伯拾起宝剑,要回山来交还给我。那知他心高气傲,越想越难过,只行得三天,便在途中染病,就此不起。倚天剑也给当地官府取了去,献给朝廷。你道气死你师伯孤鸿子的这个魔教恶徒是谁?”我道:“不……不知是谁?”师父道:“便是后来害死你纪晓芙师姊的那个大魔头杨逍!”我又忍不住“啊”了一声。 师父悄声对我道:“芷若,时刻无多,咱们不能多说了。这柄倚天剑后来鞑子皇帝赐给了汝阳王,我到汝阳王府去盗了回来。这一次又不幸误中奸计,这剑落入了魔教手里。”我道:“不是啊,是那个赵姑娘拿了去的。”师父眼睛一瞪,说道:“这姓赵的女子,明明跟那魔教教主是一路的,难道你到此刻,仍不信为师的言语?”我实难相信,但不敢和师父争辩。 师父道:“为师要你接任掌门,实有深意。我此番落入奸徒手中,一世英名,付与流水,也不愿再生出此塔。那姓张的淫徒对你心存歹意,决不致害你性命,你可和他虚与委蛇,乘机夺了他的倚天剑。那屠龙刀是在他义父恶贼谢逊手中。这小子无论如何不肯吐露谢逊的所在,但天下却有一人能叫他去取得此刀。” 我知师父说的是我,又惊又羞,又喜又怕。 果然师父道:“这个人,就是你了。我要你以美色相诱而取得宝刀宝剑,原非侠义之人份所当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你且试想,眼下倚天剑在那姓赵的女子手中,屠龙刀在谢逊恶贼手中,他这一干人同流合污,一旦刀剑相逢,取得郭大侠的兵法武功,以此荼毒苍生,天下不知将有多少人无辜丧生、妻离子散,而驱除鞑子的大业,更难上加难。芷若,我明知此事太难,实不忍要你担当,可是我辈一生学武,所为何事?芷若,我是为天下的百姓求你。”说到这里,师父突然双膝跪下,向我拜倒。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即跪下,叫道:“师父,师父!你……”师父道:“悄声,别让外边的恶贼听见。你答不答允?你不答允,我不能起来。”我心乱如麻,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师父连续逼我做三件大难事,先是立下毒誓,不许对张无忌倾心,再要我接任本派掌门,然后又要我以美色对张无忌相诱而取得屠龙刀和倚天剑。这三件事便在十年之中,分别要我先后答允,我也要抵挡不住,何况在这片刻之间?我神智一乱,便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一会,我只觉上唇间一阵剧烈疼痛,睁开眼来,只见师父仍直挺挺的跪在我面前。我哭道:“师父,你老人家快请起。”师父道:“那你答允我的所求了?”我怎能说“不允”,只得流着泪点了点头,险些又要晕去。 师父抓住我手腕,低声道:“你取到屠龙刀和倚天剑后,找个隐秘的所在,先以刀剑互切,再以锯齿互锯,宝刀宝剑开口,即可取出藏在其中的铁片。这是取出地图的惟一法门。你记住了么?”她说话声音虽低,语气却极严峻。我点头答应。 第1802章 倚天屠龙记(189) 师父又道:“这是本派最大的秘密,自从当年郭大侠夫妇传于本派郭祖师,此后只本派掌门始能获知。想那屠龙刀和倚天剑都是锋锐绝伦的利器,就算有人同时得此宝刀宝剑,有谁敢冒险以刀剑互切,无端端的同时毁了这两件宝刃?你取得兵法之后,择一个心地仁善、赤诚为国的志士,将兵书传授于他,要他立誓驱除胡虏。那武功秘笈便由你自练。其中纯阳刚猛的武功,你练之不宜,只可练《九阴真经》中的功夫。为了抵御强敌,不得已而求邋等速成,你练了之后,凭着绝顶武功,便可号召中原武林,得群豪归心。你办成了大事之后,仍须按部就班的重扎根基,那速成的功夫只能用于一时,是应急的权宜之道,并非天下无敌的真正武学。这一节务须牢记在心。” 我迷迷糊糊的点头。师父道:“为师的生平有两大愿望,第一是逐走鞑子,光复汉家山河;第二是峨嵋派武功领袖群伦,盖过少林、武当,成为中原武林中的第一门派。这两件事说来甚难,但眼前摆着一条明路,你只须遵从师父的嘱咐,未始不能一一成就,那时为师在九泉之下,也要对你感激涕零。”…… 周芷若垂下头来,听谢逊仍在轻声念经,耳中似乎听到了海岛旁潮水涌来、波涛冲上沙滩之声,心想:“那日也真机缘极巧,我们一行人来到了那无名小岛之上,我毫不费力的便从赵敏身边摸到了那瓶‘十香软筋散’,我抢着做菜做饭,将毒药悄悄下在汤里自是毫不为难。各人饭菜一下肚,没多久便即昏迷不醒。” “我提剑站在这小魔头身旁,高高举起了剑,可就是斩不下去。他忽然向着我笑了笑,神气说不出的可爱,是不是梦里见到了我?我伸左手轻轻摸了摸他脸,我怎舍得一剑杀了他?谢逊威风凛凛的,就算睡着了,也可怕得很。我心中已有决定。我先到岸边把波斯船支走,又在蛛儿脸上划下十几道血痕,将她和赵敏二人抛入大海。我将屠龙刀和倚天剑搬到远处的山洞之中,再用剑削去自己半边头发,又忍痛削了只耳朵,吃下了一点十香软筋散,回到原处睡倒。‘十香软筋散’是赵敏的,她又失了踪,只要尸首不飘回岛来,那就天衣无缝了。一天夜里,我照着师父所说的方法,以刀剑互切,再以刀剑上的锯齿锯出缺口,果然跌出了两块铁片,一块刻着‘普渡山东桃花岛’的字样,另一块则是一幅繁复曲折的地图,地图上有箭头指示。” “我知道普渡山是在江浙西路。回到中土之后,我和本派的师姊们相遇,我把本派的总门暂时迁到定海,自行雇船到了桃花岛。岛上布置古怪,道路曲折,令人转得晕头转向,显是高手依着五行生克之理构筑房舍屋宇,但我既有地图指点,也就没有难处。按图索骥,终于在一个山洞的地下掘出了两本钞本。我拿回定海总门,静静披阅,依照师父的遗命,学练《九阴真经》中可以速成致用的功夫。‘九阴白骨爪’和‘白蟒鞭’两项武功,果然轻捷易练,只几个月时间,这两套武功便打得丐帮与武当派望风披靡。这个黄衣女子不知是什么来历,她的武功显然也是以《九阴真经》为基,但醇真深厚,非我所及,我的‘九阴白骨爪’碰上了她便缚手缚脚,竟全无施展的余地。” 第三十九回 秘笈兵书此中藏 周芷若正想得昏昏沉沉,神魂颠倒,只听得谢逊念经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躬身向着三僧礼拜。三僧合什还礼,齐声念道:“善哉,善哉!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张无忌跟着谢逊站直身子,携了他手,正要并肩走开。谢逊忽道:“且慢!”指着少林僧众中一名老僧叫道:“成昆!你站出来,当着天下众英雄之前,将诸般前因后果分说明白。”群雄吃了一惊,只见这老僧弓腰曲背,形容猥琐,相貌与成昆截然不同。张无忌正待说:“他不是成昆。”只听谢逊又道:“成昆,你改了相貌,声音却改不了。你一声咳嗽,我便知你是谁。”那老僧狞笑道:“谁来听你这瞎子胡说八道。” 他一开口说话,张无忌立时辨认了出来,那日光明顶上他身处布袋之中,曾听成昆长篇大论的说话,对他语音记得清清楚楚,此刻成昆虽故意逼紧喉咙,身形容貌更乔装得十分巧妙,但语音终究难变。张无忌纵身跃出,截住了他后路,说道:“圆真大师,成昆前辈,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不以本来面目示人?” 成昆乔装改扮,一直潜伏在人丛之中,始终不露破绽,他见谢逊逃脱大难,正待另思他计,忍不住轻轻一声咳嗽,谢逊双眼盲后听力特灵,对他又记着铭心刻骨的血仇。就谢逊而言,这一声咳嗽不啻是个晴天霹雳,立时便将他认了出来。 成昆眼见事已败露,长身大喝:“少林僧众听者:魔教扰乱佛地,藐视本派,众僧一齐动手,格杀勿论。”他手下党羽纷纷答应,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动手。 空智只因师兄空闻方丈受本寺叛徒挟制,忍气已久,此刻听圆真发令与明教动手,这一场混战下来,本寺僧众不知将受到多大损伤,权衡轻重,终究阖寺僧众的性命事大,便即喝道:“空闻方丈已落入这叛徒圆真手中,众弟子先擒此叛徒,再救方丈。” 霎时之间,峰顶上乱成一团。 张无忌见周芷若委顿在地,脸上满是沮丧失意,心下甚为不忍,上前解开她穴道,扶她起身。周芷若挥手推开他手臂,迳自跃回峨嵋群弟子之间。 只听谢逊朗声说道:“今日之事,全从成昆与我二人身上所起,种种恩怨纠缠,须当由我二人了结。师父,我一身本事是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杀。你的大恩大仇,今日咱二人来算个总帐。” 成昆见空智不顾一切的发传号令,终究少林寺僧侣正派者远为众多,自己党羽占不到合寺僧众的一成,看来接掌少林方丈的图谋终于也归镜花水月,心想:“谢逊作恶多端,我若制服了他,大可将一切罪行推在他头上。他的武功皆我所授,他双眼又盲,难道我还对付他不了?”说道:“阿逊,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汉命丧你手。今日更招引明教大批魔头,来少林扰乱佛门福地,与天下英雄为敌。我深悔当年传授了你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门户、处治你这欺师灭祖的逆徒不可!”说着大踏步走到谢逊面前。 谢逊高声道:“谢逊向四方英雄请问,我谢逊的武功,原是这位成昆师父所授,可是他逼奸我妻不遂,杀我父母妻儿。师尊虽亲,总亲不过我的亲爹亲娘。我找他报仇,该是不该?”四下里群雄轰然叫道:“该当报仇,该当报仇!” 成昆更不作声,呼的一掌,便向谢逊头上劈去。谢逊头一偏,让过顶门要害,啪的一响,这一掌打在他肩头。谢逊哼的一声,并不还手,说道:“成昆,当年你传我这招‘长虹经天’之际,说道倘若击中敌身,便当运混元一气功伤敌,你为什么不运功啊?是不是年纪老了,无功可运了?”原来成昆第一招只是虚招,没料到对方竟不闪不躲,一击而中。但他这一招全没使上劲力,是以谢逊并未受伤。 成昆左手虚引,右手发掌拍出。谢逊斜身让过,仍不还招。成昆双腿连环踢出,啪啪两响,谢逊胁下连中两腿。这两腿的劲力却厉害无比,饶是谢逊体格粗壮,可也禁受不起,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将出来。 张无忌急叫:“义父,还招啊!你怎能尽挨打不还手!”谢逊身子摇晃几下,苦笑道:“他是我师父,受他两腿一掌,原也应该。”蓦地里作声长啸,挥掌疾劈。 成昆暗叫:“倒霉!我只道他对我仇深似海,一上来就会拚命,早知他肯让我三招,我先前何不痛下杀手,以致失却良机?”见谢逊此掌来得凌厉,左手斜引,卸开掌力,转了半个圈子,旋到他身后,欺他目不见物,右掌无声无息的往他背后按去。谢逊却如亲眼所见,反足踢出。成昆轻轻高跃,从半空中如鹰隼般扑击下来。他年逾古稀,身手之矫捷竟不输少年。谢逊双手上托,成昆下击之势受阻,又弹了上去,在半空中轻轻回旋,又扑击下来。 两人以快打快,转瞬间拆了七八十招。谢逊虽目不见物,但他一身武功全是成昆所授,他的拳脚成昆固所深悉,而成昆诸般招数,他也无不了然于胸。数十年来二人内功修为俱各大进,拳脚的招术却仍是本门解数。谢逊不必用眼,便知自己这掌过去,对方将如何拆招,而其后来招,多半是那几项变化中的一项。他年纪比成昆小了十余岁,气血较壮,冰火岛上奇寒酷热的锻练,于内力修为大有好处,百余招中丝毫不落下风。 谢逊与成昆仇深似海,苦候数十年,此刻方始交上了手,张无忌本来料他定要不顾性命的扑击,与成昆斗个两败俱伤,那知他一招一式竟沉稳异常,门户守得极为严密。张无忌初时略觉诧异,又看了数十招,当即领悟,成昆武功之强当在谢逊之上,谢逊若一上来便逞血气之勇,只怕支持不到三百招以上。显然谢逊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稳,生怕自己先毁在成昆手下,报不了父母妻儿的血仇。 堪堪拆到二百余招,谢逊一声大喝,挺拳击出,拳势成风。崆峒派的关能叫道:“七伤拳!”只见谢逊左右双拳连续击出,威猛无俦,崆峒诸老相顾骇然,都不由得自愧不如。成昆连避三拳,待他右拳又再击到,右掌平推出去。啪的一响,拳掌相交,谢逊须发俱张,威风凛凛的站着不动,成昆却连退三步。 旁观群雄中许多人都喝起采来。谢逊与成昆结仇的经过和原因,这时江湖上传闻已遍。众人虽恼谢逊滥伤无辜,但也觉他所遇极惨,他师父太也奸险,除了亲友为他所伤的那些人之外,大半倒盼他得胜。 谢逊抢上三步,跟着呼呼两拳击出,成昆稳稳还了两掌,再退三步。张无忌心下暗惊:“啊哟!成昆使的是少林九阳功,那是他拜空见神僧为师后所学的功夫,义父可未得传授。”谢逊练七伤拳时为求速成,当年便已暗受内伤,拳力中原有缺陷,成昆深悉其中关键所在,故示以弱,却将少林九阳功使将出来。谢逊每一拳打出,成昆受了他拳力的七成,却将余下三成反激回去。谢逊呼呼呼打出一十二拳,成昆连退数十步,看来似乎谢逊大占上风,其实内伤越受越重。幸而成昆后来又练幻阴指,走上了纯阴道路,抵消了原学少林九阳功的不少功力。 张无忌焦急万分,这是义父一生梦寐以求的复仇机缘,自己决不能插手相助,但如此再斗数十拳,义父势不免呕血身亡。 空智突然冷冷的道:“圆真,我师兄当年传你这少林九阳功,是教你用来害人么?”成昆冷笑道:“我恩师命丧七伤拳下,今日我是为恩师报仇雪耻。” 赵敏突然叫道:“空见神僧的九阳功修为远在你之上,他为什么不能抵挡七伤拳?空见大师是害在你这奸贼手里的。你骗得他老人家出头化解冤孽,骗得他挨打不还手。嘿嘿,你看,你背后站的是谁?满脸是血,怒目指着你背心,这不是空见神僧么?” 成昆明知是假,但他做了这件亏心事后,不免内疚神明,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正在此时,谢逊又发拳击到,成昆出掌挡格,身子微晃,竟没后退,分心之下,真气走得岔了,给这拳打得胸口气血翻涌,当即展开轻身功夫,在谢逊身旁游走,过了一会方得气息调匀。 赵敏叫道:“空见神僧,你紧紧钉住他,不错,就是这样,在他后颈中呵些冷风。你死在徒儿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儿手中,这叫做一报还一报,老天爷有眼,报应不爽。”成昆给她叫得心中发毛,疑心生暗鬼,隐隐似觉后颈中果然有阵阵冷风吹袭,忙乱之际,一时想不到这峰顶上终年山风不绝,加之他二人纵跃来去的打斗,后心自然有风。 赵敏见他微有迟疑,又叫:“啊哟,成昆,你回过头去看看背后。你不敢回头么?你瞧地下黑影,为什么二人打斗,却有三个黑影?” 成昆情不自禁的一低头,果见两个人影中多了个黑影,心中一窒,谢逊已发拳打到。成昆不及拆解,硬碰硬的还拳相击,砰的一响,二人各以真力相抗,都是身子摇晃,各退一步。成昆这才看清,原来那黑影只是断折了的半截松树的影子。 他久战不胜,心中早便焦躁,暗想:“他是我徒儿,眼又盲了,我竟仍奈何他不得,我的心腹在旁瞧着也是不服。我那幻阴指神功,那日偏又给张无忌这万恶小贼以纯阳内力破了,否则今日又怎会跟他缠斗这么久?眼下情势险恶,唯有尽速制住这逆徒,方能挟制明教,又可乘机挑动与他有仇之人。至不济也能脱身自保。”心念动处,移步换形,悄没声息的向断松处退了两步。 谢逊连发三拳,抢上两步,成昆又退两步,想引他在断松上绊倒。谢逊正待上前追击,张无忌叫道:“义父,小心脚下!”谢逊一凛,向旁跨开,便这么稍一迟疑,成昆已找到空隙,左掌无声无息的拍到,正印在谢逊胸口,掌力吐处,谢逊向后便倒。 成昆提脚向他头盖踹落。谢逊一个打滚,又即站起,嘴角边不住流出鲜血。成昆寂然不动,右掌缓缓伸出。谢逊与他相斗,全仗熟悉招数,辅以听风辨形,此刻成昆这一掌出手不按常法,慢慢移到谢逊面门,突然拍落,打在他肩头。谢逊身子晃动,强力撑住。 群雄中多人不服,纷纷叫嚷:“亮眼人打瞎子,使这等卑鄙手段!” 成昆不理,又缓缓伸掌拍出。谢逊凝神倾听,感到敌掌袭来,立时举手格开。 第1803章 倚天屠龙记(190) 张无忌见义父满头黄发飞舞,嘴角边沾满鲜血,心下忿急,情知这般斗将下去,他非死在成昆手下不可,只是在这当口自己若出手相助,纵然杀得成昆,义父也必憾恨终生。他抓住赵敏的手,急道:“快想个计较才好。”赵敏道:“你能偷发暗器,打瞎老贼双目么?”张无忌摇头道:“义父决不肯让我做这等事!” 只见成昆又缓缓发掌拍出,赵敏叫道:“胸口!”谢逊右拳在胸口直击而下,成昆这掌不等使老,便即收回。他连出几招慢掌,都给赵敏叫破,眼见此法已难奏功,当即将计就计,又出掌缓缓拍向谢逊右肩。赵敏叫道:“右肩!”成昆左肩微动,张无忌立明其意,大叫:“后心!”谢逊听到赵敏叫声时,挥右臂挡格拍向右肩的一掌,岂知成昆先一掌却是虚招,以赵敏的呼叫引开谢逊右臂,左掌乘虚而入,啪的一声,重重击在他后心。张无忌虽及时提醒,但成昆这一掌出招快极,谢逊待得听到张无忌叫声,已然不及变招。 众人惊呼声中,谢逊一大口鲜血喷出,尽数喷在成昆脸上。成昆“啊”的一声,伸手去抹。谢逊滚倒在地。只听到两人齐声大叫,突然之间,两人都失了影踪。 原来谢逊一摔倒,立即抱住成昆双腿,奋力急扯,两人双双摔入了地牢。地牢中积水齐腰,上方开口不大,透入亮光有限,里面到处漆黑,成昆脸上又遭鲜血喷射,蒙了双眼,登时也与瞎子相差无几。他急速后跃,只盼远离敌手,但地牢狭窄,一跃之下,后背重重撞上石壁,想要纵身跃起,小腹上却中了一招七伤拳,登时剧痛入心。他知这一拳受伤不轻,若再上跃,势必连续中拳,当即招数急变,以“小擒拿手”御敌。 这“小擒拿手”原就用于黑暗中近身搏击,讲究应变奇速,眼虽不见,但手指、手掌、手臂、手肘任何一处碰到敌人身体,立时擒拿抓打、撕戳勾撞。谢逊大喝一声,也以“小擒拿手”还击。众人只听得地牢中呼喝连连,夹杂着拳掌与肉体相碰之声,迅如爆豆,大片大片泥水溅上,料想两人均正全速相攻。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暗想此刻义父若遭凶险,便欲出手相救也不可得,在势又不能跃入地牢相助,只急得背上全是冷汗。 谢逊双眼已盲了二十余年,听声辨形的功夫早练得烂熟,以耳代目,行之已惯。成昆双目刚为鲜血所蒙,瞧出来模模糊糊,陡然间只能如瞎子般乱打乱拿,双方势头立时逆转。成昆心中惊惧,一时苦无善策,只得两条手臂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加快施展“小擒拿手”中的狠着,寻思:“拚着再受你一拳,说什么也得到上面去打。” 群雄一步步走近地牢,掌心中都捏着一把冷汗,耳听得成昆与谢逊吆喝之声不绝从地底传上,兀自未分胜负。蓦地里成昆一声惨叫,跟着两个人影从地牢中先后跃上。 日光之下,只见成昆和谢逊均双目流血,相对不动。 原来激斗之中,蓦地里谢逊双掌分进,抢击成昆胁下。成昆大喜,叫声:“着!”右手食中二指,疾取谢逊双目。这招“双龙抢珠”招式原也寻常,只是夹在“小擒拿手”中使出,却具极大威力,对方势必侧头闪避,那时他左手迎头横扫,非击中敌人太阳要穴不可。那知谢逊不闪不避,也喝一声:“着!”也是一招“双龙抢珠”使出,食中二指插向他双目。 成昆二指插中谢逊眼珠,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一闪:“糟糕!”跟着自己双眼一痛,已遭谢逊二指插中。谢逊所使招式,正是自己所教,二人所受重伤亦无二致。但谢逊双眼早盲,再给成昆二指插中,皮肉受损虽然不轻,并不因此关碍目力;成昆却变成了盲人。 谢逊冷笑道:“瞎子的滋味好不好过?”呼的挺拳击去。成昆目不见物,没法闪避,一招“七伤拳”正中胸口。谢逊左手跟着又是一拳,成昆倒退数步,摔在断松之上,口中鲜血狂喷。他连中两招七伤拳,已然伤筋断脉。 忽听得渡厄说道:“因果报应,善哉,善哉!”谢逊一呆,第三拳击去,在中途凝力不发,说道:“我本当打你一十三拳七伤拳,为空见神僧报仇。但你武功全失,双目已盲,从此成为废人,再也不能在世间为恶。余下的一十一拳,那也不用打了。” 张无忌等见他大获全胜,都欢呼起来。谢逊突然坐倒在地,全身骨骼格格乱响。张无忌大惊,知他逆运内息,要散尽全身武功,忙道:“义父,使不得!”抢上前去,便要伸手按上他的背心,以九阳神功制止。 谢逊猛地里跃起身来,伸手在自己胸口狠击一拳,随即双臂软软垂下。张无忌忙伸手扶住,只觉他手劲衰弱已极,显是功力全失,再难复原了。 谢逊指着成昆道:“成昆,你杀我全家,我今日毁你双目,废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报。师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自行尽数毁了,还了给你。从此我和你无恩无怨,你永远瞧不见我,我也永远瞧不见你。” 成昆双手按着眼睛,痛哼一声,并不回答。 群雄面面相觑,那想到这一场师徒相拚,竟会如此收场。 谢逊朗声道:“我谢逊作恶多端,原没想能活到今日,天下英雄中,有那一位的亲人师友曾为谢某所害,便请来取了谢某的性命去。无忌,你不得阻止,更不得事后报复,免增你义父罪业。”张无忌含泪答应。 群雄中虽有不少人与他怨仇极深,但见他报复自己全家血仇,只废去成昆的武功,而他自己武功也已毁了,若再上前刺他一剑、打他一拳,实不是英雄好汉的行迳。 人丛中忽然走出一条汉子,说道:“谢逊,先父雁翎飞天刀伤在你手下,我给先父报仇来啦!”说着走到他身前。谢逊黯然道:“不错,令尊邱老英雄确是在下所害,当年我们是一对一的光明相斗,谁也没占谁的便宜。令尊英雄气概,为人仁义,在下至今佩服。便请邱兄动手。” 那姓邱的汉子拔刀在手,走上两步。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若不出手阻止,义父便命丧这汉子刀下,但若将这汉子打发了,只怕反令义父有生之年更增烦恼。他身子发颤,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两步。谢逊喝道:“无忌,如你阻人报仇,对我是大大不孝。我一生罪业深重,便死十次也还不清血债。” 那姓邱汉子举刀当胸,突然眼中垂下泪来,一口唾沫,吐到了谢逊脸上,哽咽道:“先父一世英雄,如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见我手刃一个武功全失的盲人,定然恼我不肖……”呛啷一声,单刀落地,掩面奔入人丛。 跟着又有一个中年妇人走出,说道:“谢逊,我为我丈夫阴阳判官秦大鹏报仇来啦!”走到谢逊面前,也是一口唾沫吐到了他脸上,大哭走开。 张无忌见义父接连受辱,始终直立不动,心中痛如刀割。 武林豪士于生死看得甚轻,却决计不能受辱,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这二人每人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实是最大的侮辱,谢逊却安然忍受,可知他于过去所作罪业,当真痛悔到了极点。人丛中一个又一个的出来,有的打谢逊两记耳光,有的踢他一脚,更有人破口痛骂,谢逊始终低头忍受,既不退避,更不恶言相报。 如此接连三十余人,一一侮辱了谢逊一番。最后一名长须道人出来,稽首道:“贫道太虚子,我两位师兄命丧谢大侠拳底。贫道今日得见谢大侠风范,深自惭愧,贫道剑下也曾杀过无数黑白两道豪杰,我若找你报仇,旁人也可找我报仇。”说着拔出长剑,左手振指一弹,当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投断剑于地,向谢逊行礼而去。 群雄窃窃私议,这太虚子江湖上其名不着,也不知是何门派,武功却如此了得,更难得的是心胸宽广,能够自责,看来再没人出来向谢逊为难了。 不料群议未毕,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走到谢逊身前,说道:“杀夫之仇,我也是一口唾沫了结了罢!”说着口一张,一口唾沫向谢逊额头吐去。这口唾沫势夹劲风,去劲凌厉,中间竟挟着一枚枣核钢钉。 谢逊听得风声有异,微微苦笑,并不闪避,心想:“我此刻方死,已然迟了。” 蓦地里黄影一闪,那黄衫女子陡地飞身抢前,衣袖拂动,将枣核钉卷在袖中,喝道:“这位师太法名如何称呼?”那女尼见突击不中,微现惊惶之色,说道:“我叫静照。”黄衫女子道:“嗯,静照,静照。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什么名字?怎生为谢大侠所害?”静照怒道:“这跟你有什么相干?要你多管什么闲事?”黄衫女子道:“谢大侠忏悔前罪,若有人为报父兄师友大仇,纵然将他千刀万剐,谢大侠均所甘受,旁人原也不能干预。但若有人心怀叵测,意图混水摸鱼,杀人灭口,那可人人管得。” 静照道:“我和谢逊无怨无仇,何必要杀人灭……”底下这“口”字尚未说出,陡然知道说错了话,急忙停住,脸色惨白,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 黄衫女子道:“不错,你跟谢大侠无怨无仇,何故要杀人灭口?哼,峨嵋派静字辈十二女尼之中,静玄、静虚、静空、静慧、静迦、静照,均是闺女出家,何来丈夫?” 静照一言不发,掉头便走。 黄衫女子喝道:“这么容易便走了?”抢上两步,伸掌往她肩头抓去。静照斜身卸肩,避开她这一抓。黄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腰间,跟着飞脚踢中了她腿上环跳穴。静照摔倒在地。黄衫女子冷笑道:“周姑娘,这杀人灭口之计可不很高明啊!” 周芷若冷冷的道:“静照师姊向谢逊报仇,说什么杀人灭口?”左手一挥,说道:“这儿无数名门正派的弟子,不明邪正之别,甘愿跟旁门妖魔混在一起。峨嵋派可犯不着赶这淌混水,咱们走罢。”峨嵋派人众一声答应,都站了起来。两名女弟子去扶过静照,那黄衫女子却也不加阻拦。周芷若率领同门,下峰去了。 张无忌走到那黄衫女子跟前,长揖说道:“承姊姊多番援手,大德不敢言谢。只盼示知芳名,以便张无忌日夕心中感怀。” 黄衫女子裣衽还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交给张无忌,说道:“种种疑窦,由此索解。”这个小包,正是她适才从周芷若怀中摸出来的。张无忌接在手里,茫然不解。黄衫女子微微一笑,说道:“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右手一招,带了随来的八名少女,飘然而去。 丐帮小帮主史红石叫道:“杨姊姊,杨姊姊!”峰腰间传来那女子的声音道:“丐帮大事,请张教主周旋相助。”张无忌朗声道:“谨遵台命。”那女子道:“多谢了!” 这“多谢了”三字遥遥送来,相距已远,仍清晰异常。张无忌心下不由得一阵惆怅。 张无忌呆了半晌,转身拉过周颠,多谢他适才舍命助己,刀划己脸,见他受伤不轻,忙命人取药为他敷治。周颠道:“老周本来丑陋,心中好生佩服范右使为教伤身,这次不过是学他一学。” 空智走到成昆身前,喝道:“圆真,快吩咐放开方丈。老方丈若有三长两短,你的罪业可就更大了。”成昆苦笑道:“事已至此,大家同归于尽。此刻我便要放空闻和尚,也已来不及了。你又不是瞎子,这时还瞧不见火焰吗?” 空智回头向峰下瞧去,果见寺中黑烟和火舌冒起,惊道:“达摩堂失火!快,快去救火!”群僧一阵大乱,纷纷便要奔下山去。忽见达摩堂四周一条条白龙般的水柱齐向火焰中灌落,霎时间便将火头压下。 空智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少林古刹免了一场浩劫。”不久两名僧人抢上峰来,禀报道:“启禀师叔祖,圆真手下的叛逆纵火焚烧达摩堂,幸得明教洪水旗下众英雄仗义,已扑灭烈火。” 空智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合什道:“少林千年古刹免遭火劫,全出张教主大恩大德,合寺僧侣感恩无尽。”张无忌还礼逊谢,道:“此事份所当为,大师不必多礼。”空智道:“空闻师兄为这叛徒囚于达摩院中,火势虽灭,不知师兄安危如何。张教主与众位英雄少待,老衲须得前去察看。” 成昆哈哈大笑,道:“空闻身上浇满了火油菜油,火头一起,早已了帐。洪水旗救得了达摩院,须救不得老方丈。”忽然峰腰传来一人声音,说道:“洪水旗救不得,还有厚土旗呢。”却是范遥的声音。他话声甫毕,便和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奔上峰来,两人携扶着一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空闻。 空智抢上去抱住空闻,叫道:“师兄,你身子安好?师弟无能,罪该万死。”空闻微笑道:“全仗这位范施主和颜施主从地道中穿出来相救,否则你我焉有再见之日?” 空智见师兄空闻与范遥、颜垣都须眉烧焦,脸上手上均给烧起火疱,足见当时局面之危险,向范遥、颜垣深礼致谢,道:“范施主,老僧先前无礼冒犯,尚请原宥。大都万安寺之约,老僧是不敢去的了。”武林人士订下比武约会,倘若食言不到,比之较技服输可要丢脸万倍。空智对范遥干冒大险相救师兄的恩德感激无已,这才自甘毁约。两人本来互相佩服,经此一事,更加倾心接纳,从此成为至交好友。 原来成昆事先计划周详,于英雄大会前夕出其不意的点中了空闻穴道,将他囚在达摩院中,院中放满硝磺柴草等引火之物,分派心腹看守,胁迫空智事事须听自己吩咐,否则立时纵火,焚死空闻。其后事与愿违,一切均非先前意料所及,一败涂地之余,便传出号令,命心腹纵火,那是他破釜沉舟的最后一着棋子。只盼群雄与僧众忙于救火,他心腹人等便可乘乱将他救下山去。不料杨逍于大队到达少室山之前数日,便已命厚土旗先行打下地道,通入少林寺中,本是想设法相救谢逊,可是谢逊并非囚于寺内,厚土旗人众遍寻不得,却乘机磨去了十六尊罗汉像背上的字迹。 第1804章 倚天屠龙记(191) 后来张无忌与周芷若联手攻打金刚伏魔圈,待得成昆现身,当众与空智破脸,赵敏与杨逍便瞧出端倪。两人计议之下,请范遥率领洪水、厚土两旗,潜入寺中相救空闻。可是成昆布置周密毒辣,达摩院内外硝磺油柴堆积甚众,一经点燃,立时满院烈火,烧死了厚土旗的五名教众。范遥与颜垣冒烟突火,救出空闻,但三人也给烈火烧得须眉俱焦,若不是从地道中脱险,势必葬身火窟。达摩院及邻近几间僧舍为火所焚,幸而未曾蔓延,大雄宝殿、藏经阁、罗汉堂等要地未遭波及。 空闻与空智商议了几句,传下法旨,将成昆手下党羽尽数拘禁于后殿待命。成昆在少林寺日久,结纳的徒党着实不少,但魁首受制,方丈出险,众党羽眼看大势已去,谁也不敢抗拒,在罗汉堂首座率领僧众押送之下,垂头丧气的下峰。 张无忌走到谢逊身边,只叫了声:“义父!”出声哭泣,泪如雨下。谢逊笑道:“痴孩子!你义父承三位高僧点化,大彻大悟,毕生罪业一一化解,你该当代我欢喜才是,有什么可难过的?我废去武功有何可惜,难道将来再用以为非作歹么?”张无忌无言可答,但心下酸痛,又叫了声:“义父!” 谢逊走到空闻身前,跪下说道:“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收留,赐予剃度。”空闻尚未回答,渡厄道:“你过来,老僧收你为徒。”谢逊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缘。”他拜空闻为师,乃“圆”字辈弟子,若拜渡厄为师,叙“空”字辈排行,和空闻、空智便是师兄弟称呼了。渡厄喝道:“咄!空固是空,圆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 谢逊一怔,登即领悟,什么师父弟子、辈份法名,于佛家尽属虚幻,便说偈道:“师父是空,弟子是空,无罪无业,无德无功!”渡厄哈哈笑道:“善哉,善哉!你归我门下,仍叫作谢逊,你懂了么?”谢逊道:“弟子懂得。牛屎谢逊,皆是虚影,身既无物,何况于名?”谢逊文武全才,于诸子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一旦得渡厄点化,立悟佛家精义,自此归于佛门,终成一代大德高僧。 渡厄道:“去休,去休!才得悟道,莫要更入魔障!”携了谢逊之手,与渡劫、渡难缓步下峰。空闻、空智、张无忌等一齐躬身相送。金毛狮王三十年前名动江湖,做下了无数惊天动地的大事,今日得报大仇,却身入空门,群雄无不感叹。张无忌既感欢喜,又甚悲伤。 空闻说道:“众英雄光临敝寺,说来惭愧,敝寺忽生内变,多有得罪,招待不周,歉仄之至。众英雄散处四方,今日一会,未知何时重得相聚,且请寺中坐地。” 当下群雄下峰入寺,少林寺中开出素餐接待。众僧侣做起法事,为会中不幸丧命的英雄超度。群雄逐一祭吊致哀。此后少林派清理圆真等一伙叛徒,由空闻、空智主持。张无忌等以此事与外人无关,不便参预。 谢逊的大事已了,张无忌想起黄衫女子之言,便即请李天垣率领天鹰旗下教众,由彭莹玉策应相助,去那无名小岛迎回屠龙刀和倚天剑。天鹰教与屠龙刀颇有渊源,张无忌请李天垣前去取刀,含有纪念外公及亡母之意。张无忌当日离岛时,曾详细记明该岛的所在位置,并向李彭二人简略说明岛上的地理情景,料想埋藏刀剑的所在,该是周芷若每晚所居的山洞之中。李天垣、彭莹玉欣然领命而去。 张无忌用过斋饭后,与史红石及丐帮诸长老在西厢房中叙话,商议丐帮大事,忽有教众来报:“教主,武当张四侠到来,有要事相商。” 张无忌吃了一惊:“莫非太师父有甚不测?”忙抢步出去,来到大殿,向张松溪拜倒,见他神色无异,这才放心,问道:“太师父安好?”张松溪道:“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我在武当山下得到讯息,元兵铁骑二万,开向少林寺来,窥测其意,显是要不利于英雄大会,是以星夜前来报信。”张无忌道:“咱们快去说与方丈知晓。” 当下二人同至后院,告知空闻。空闻沉吟道:“此事牵涉甚大,当与群雄共议。”于是命寺僧撞钟,邀集众英雄同到大雄宝殿之中。群雄闻讯,登时纷纷议论。 空闻道:“众位英雄,想是朝廷得知咱们在此聚会,只道定是不利于朝廷,便派兵前来镇压。咱们人人身有武功,原是不惧鞑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足道哉……”他话未说完,群雄中已有人喝起采来。空闻续道:“只是咱们江湖豪士,惯于单打独斗,比的若不是兵刃拳脚,便是内功暗器,这等马上马下、长枪大戟交战,咱们颇不擅长。依老衲之见,不如众英雄便即散去如何?”群雄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忽听得寺门外马蹄声急,两骑马疾驰而来,蹄声到门外戛然而止。跟着两名汉子在知客僧接引下匆匆走进殿来,群雄一看服色,知是明教教众。二人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行礼,一人报道:“启禀教主:鞑子兵先锋五千,攻向少林寺来,说道寺中诸位师父聚众造反,要踏平少林。凡是光……光……”空闻微笑道:“你要说光头和尚,是不是?那也不用忌讳,但说便是。”那人道:“一路上好多位大和尚已给鞑子兵杀了。鞑子说道:‘光头的都不是好人,有头发的也不是好人,只要身边带兵刃的便一概杀了。’” 许多人哇哇叫了起来,都道:“不跟鞑子兵拚个你死我活,耻为黄帝子孙。”其时宋室沦亡虽已将近百年,但草莽英豪始终将蒙古官兵视作夷狄,不肯服其管束。这时听说蒙古兵杀到,各人热血沸腾,尽皆奋身欲起。 张无忌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儿汉杀敌报国之时。少林寺英雄大会,自此名扬千秋!”大殿上欢呼叫嚷,响成一片。 张无忌道:“咱们就欲退让善罢,亦已不能,便请空闻方丈发号施令,我们明教上下,尽听指挥。”空闻道:“张教主说那里话来?敝派僧众虽曾学过一些拳脚,于行军打仗却一窍不通。近年来明教创下偌大事业,江湖上谁不知闻?唯有明教人众,方足与鞑子大军相抗。咱们公推张教主发令,相率天下豪杰,与鞑子周旋。” 张无忌还待逊辞,群雄已大声喝采。张无忌虽年轻不足服众,但武功之强,适才力斗少林三僧时已人所共见,而明教朱元璋、徐寿辉等各路人马,在淮泗、豫鄂等地起事,攻城略地,声势大振;先前五行旗在广场上大显身手,这等群斗的本事,更非其余门派可及。各派各帮的豪士均想,若要当此大任,确非明教不可。 张无忌道:“在下于用兵一道,实非所长,还请各位另推贤能为是。”正推让间,忽听得山下喊声大振,两名少林僧奔驰入殿,报道:“启禀方丈,蒙古兵杀上山来了!” 此时局势紧急,不容张无忌再行推辞,他只得分派道:“锐金、巨木两旗,先挡头阵。周颠先生、铁冠道长,你两位各助一旗。”周颠和铁冠道人应声而出。张无忌又道:“说不得师父,请你持我圣火令去就近调本教援兵,上山应援。”说不得接令而去。 大殿中众英雄听得元兵杀到,各抽兵刃,纷纷拥出。 张无忌抢步出殿,来到半山亭中察看,只见蒙古兵先锋千余已攻到山腰,给锐金旗一轮硬弩标枪,驱了回去。放眼远望,一队队蒙古兵蜿蜒而来,军容甚盛。其时距成吉思汗与拔都威震异域之时已远,但蒙古铁骑毕竟征战多年,仍是举世无匹的精兵。 忽听得左首喊声大震,许多人众逃上山来,却是峨嵋派一行,想是下山时途遇蒙古官兵,又给逼了回来。李天垣与彭莹玉因只身下山,想已突围而去。只见十数名汉子抬着担架等物,给蒙古兵包围住了,周芷若率领静玄、静照数度冲杀,虽杀了数十名蒙古官兵,始终没法救出陷入重围的同门。 张无忌暗叫:“不好!担架上的是宋师哥!”叫道:“洪水、烈火两旗掩护!杨范二使、韦蝠王,随我救人。”纵身冲下。两名蒙古兵挺长矛刺来。张无忌一手抓住一枝长矛,运劲抖甩,两名元兵摔下山去。他掉转矛头,双矛犹似双龙入海,卷入人丛。杨逍、范遥、韦一笑等跟随其后,蒙古兵当者披靡,登时将周芷若等一干人隔在身后。 张无忌见周芷若满身染血,又已冲入了元兵阵中,叫道:“芷若,芷若,宋大哥救回了吗?”周芷若并不理会,挥鞭向前攻打,但山道狭窄,挤满了人,一时冲不过去。 张无忌见两名峨嵋男弟子抬着担架,陷入包围,正挺刀与元兵死战,心道:“看来宋师哥是在那担架上。”斜身跃起,两柄长矛在山壁上交互刺戳,以手代足,如踏高跷般抢了过去。相距尚有丈余,只见两名峨嵋男弟子先后中刀中箭,骨碌碌的滚下山去。张无忌飞身跃起,左手长矛阻住担架下落,见担架中那人全身裹在白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正是宋青书。张无忌抛去长矛,将他横抱在手,只怕扭动他震碎了的头骨,左闪右避,躲开元兵攒刺来的马刀长矛,脚下却走得平稳异常。崆峒派的唐文亮、宗维侠双双攻到,仗剑护在他身侧。双剑倏刺倏收,元兵纷纷中剑。张无忌抱着宋青书稳稳走上山来。 数百名元兵列队上冲。杨逍叫道:“烈火旗动手!”烈火旗教众从喷筒中喷出火油,一枝枝火箭射出,烈焰奔腾,当先二百余名元兵身上着火,一团团火球般滚下山去。那边厢洪水旗水龙中喷出毒水,也有数百名元兵给浇中了,死伤狼藉。元兵万夫长下令鸣金收兵,众兵将前队变后队,强弓射住阵脚,缓缓退下。杨逍叹道:“鞑子兵虽败不乱,的是天下精兵。”元兵直退到山脚下,如扇面般散开,看来一时不致再攻。 张无忌下令:“锐金、洪水、烈火三旗守住上山要道。巨木、厚土二旗急速伐木搬土,构筑壁垒,以防敌军冲击。”五行旗各掌旗使齐声接令,分别指挥下属布防。 群雄先前均想纵然杀不尽鞑子官兵,若求自保,总非难事。但适才一阵交锋,见识到了元军的威力,才知行军打仗和单打独斗的比武确然大不相同。千万兵士一拥而上,势如潮水,如周芷若这等武功高强之极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无所施其技。四面八方都是刀枪剑戟,乱砍乱杀,平时所学的什么见招拆招、内劲外功,全都用不着了。若不是明教五行旗以阵法抵挡阵法,这时少室山头定已惨不堪言,少林寺也已在烈火中成了一片瓦砾。倒是少林僧众颇有规律,一队队少年僧众手持禅杖戒刀,在年长僧侣率领下分守各处要地,但寡不敌众,势难挡住一万蒙古精兵的冲击。待见元军退去,群雄纷纷议论,才明白为什么前朝尽多武功高强的英雄豪杰,却将大好江山沦亡在蒙古兵手下。 众人斗了半天,肚中都饿了。明教五行旗及少林寺的半数僧侣分守各处要道,余人由僧众接进寺里吃斋。堪堪天色将晚,张无忌跃上一株高树,向山下了望,只见元兵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山下,炊烟四起,正自埋锅造饭。他跃下树来,对韦一笑道:“韦蝠王,天黑之后,请你去探察敌情,瞧他们是否会在夜中突袭。”韦一笑接令而去。杨逍道:“教主,我看鞑子在前山受挫,今日多半已不会再攻,倒要防备他们自后山偷袭。”张无忌道:“不错。请杨左使和范右使在此坐镇,我到那边山峰上瞧瞧去。”赵敏道:“我也去!” 两人走上曾经囚禁谢逊的山峰,眺望后山,不见动静。元军驻扎处黑沉沉地,想来兵将均已入睡休息。忽听得西北角上隐隐有呼叱之声,侧耳倾听,远处有劲风互击,显是有人斗殴。张无忌道:“咱们瞧瞧去!”携了赵敏的手,登高循声望去,只见三个人影正向西疾驰,身法迅速异常,均是一流高手。 张无忌伸手搂住赵敏腰间,展开轻功,疾追下去,远远眺见前面一人奔逃,后面两人快步追逐。他脚下越来越快,追出里许,月光下已见到后面二人是两个老者,正是鹿杖客和鹤笔翁。只见鹤笔翁左手扬动,一枝鹤嘴笔向前面那人掷去。那人回剑挡格,当的一声响,将鹤嘴笔掠起,抛向空中。就这么缓得一缓,鹿杖客已跃到那人身旁,鹿杖刺出。 那人斜身闪避,拍出一掌,月光照射在她脸上,只见她脸色苍白,长发散乱,正是周芷若。张无忌吃了一惊,忙带同赵敏隐身树后。 鹤笔翁接住空中掉下的鹤嘴笔,绕到周芷若左首,和鹿杖客成左右合击之势。 周芷若咬牙道:“两个老鬼苦苦追我,到底干什么?”鹿杖客道:“我们要向宋夫人求借武功秘笈,学一学‘九阴白骨爪’的功夫。”张无忌一惊:“那黄衫姊姊和芷若的对答,都让这两个老家伙听去了。原来他二人混在群雄之中,居然没给发觉。” 只听周芷若道:“武功秘笈倒是有的,我练成之后早已毁去。”鹿杖客冷笑道:“‘练成’二字,谈何容易?宋夫人武功虽出类拔萃,却未必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否则的话,一举手便可将我师兄弟二人杀了,却又何必奔逃?”周芷若道:“我说毁了,便是毁了,谁有空跟你多说。少陪了!” 鹿杖客和鹤笔翁齐声喝道:“且慢!”鹿杖、鹤笔同时扬起,攻向周芷若两侧。 周芷若长剑挥动,月光下如银蛇狂舞。玄冥二老一杖双笔,联手进攻。 张无忌先前只见到周芷若使鞭的功夫,这时见她剑招神光离合,在二大高手夹击下竟有守有攻,偶尔虚实变幻,巧招忽生。再斗数十合,周芷若剑招愈来愈奇,十招中倒有七招是极凌厉的攻势。张无忌知她急谋脱身,但这般打法加速运用内力,倘若偶一疏神,便立遭凶险。他心下关切,悄悄从树后出来,走近了几步。 蓦地里周芷若一声呼叱,向鹿杖客急刺三剑。鹿杖客闪身相避。便在此时,鹤笔翁双笔脱手,向她背心猛掷过去,双笔在空中当的一声互撞,分袭她后脑与后腰要害。 第1805章 倚天屠龙记(192) 周芷若听得身后兵刃掷到,缩身闪避,却没料到双笔在空中互相碰撞之后,竟会忽地变向。她让开了袭向脑门的一笔,另一枝袭向腰间的鹤嘴笔却说什么也避不开了。 张无忌纵身急跃,伸手抓住了那枝鹤嘴笔,横掌挡开鹤笔翁拍来的一掌。 周芷若惊惶失措之下,鹿杖客轻飘飘一掌拍出,正中她胸腹之间。那是非同小可的“玄冥神掌”,周芷若气息立闭,便即晕去。鹿杖客一直垂涎周芷若的美色,见她晕倒,立即抢上抱住。张无忌大惊,将手中鹤嘴笔远远掷出,反手一掌,重重击在鹿杖客肩上,夺过周芷若,斜跃丈余,喝道:“玄冥二老,竟这等不要脸么?” 鹿杖客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谁胆敢来横加插手,原来是张大教主。你要了我们郡主,又想要这位宋夫人吗?我们郡主在那里?你将她拐带到那儿去啦?” 赵敏从树后闪身出来,将周芷若接抱过去,笑吟吟的道:“鹿先生,你整日价神魂颠倒的牵记我,也不怕我爹爹着恼么?”鹿杖客怒道:“你这小妖女,挑拨离间我师兄弟之情。我师兄弟与你父早已恩断义绝,汝阳王着不着恼,干我何事?” 张无忌见鹿杖客下毒手打伤周芷若,又对赵敏言语无礼,更想起幼时中了鹤笔翁的“玄冥神掌”,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旧恨新仇,霎时间都涌上心头,说道:“敏妹,你且退后,我见了这两个老家伙便心头有气,今日要好好的打他们一顿。” 二老见他空手,也即放下手中兵刃,凝神以待。 张无忌喝道:“看招!”一招“揽雀尾”,双掌推出。这一招使的是太极拳法,去势甚缓,掌力中却暗蓄九阳神功。太极拳在后世虽属寻常,但其时张三丰初创未久,武林中极为少见。鹿杖客从未见过这等轻柔无力的掌势,不知中间有何诡计,他对张无忌甚为忌惮,不敢便接,斜身闪开。张无忌转过身来,“玉女穿梭”,左掌拍向鹤笔翁,右掌微颤,吞吐不定。鹤笔翁左手食指往他掌心虚点,右掌斜下,拍向张无忌小腹。 张无忌曾与玄冥二老数度交手,心知他二人本来已非自己对手,最近自己与渡厄等三僧三度剧斗,武功又深了一层,要击败二人可说绰绰有余。但二人毕竟修为非同小可,却也不敢轻忽,展开太极拳法,圈圈连环,九阳神功从一个个或正或斜的圆圈中透将出来。玄冥二老渐感阳气炽烈,自己玄冥神掌中发出的阴寒之气,或遭消解,或给对方逼回。 斗到百余合时,张无忌一瞥眼间,只见地下两个黑影微微颤动,正是月光照射在赵敏与周芷若身上的影子,心中一凛,侧目望去,见赵敏不住摇晃,似有抱不住周芷若之势,暗道:“不好!芷若中了鹿老儿的玄冥神掌,只怕抵受不住。她练的本是阴寒功夫,再加上这玄冥神掌中天下阴毒之最的寒气,寒上加寒,看来敏妹也禁受不住了。”手上加劲,猛向鹿杖客压去。 鹿杖客见他拳法陡变,便即猜知他心意,侧身闪过,叫道:“师弟,跟他游斗。宋夫人身上寒毒发作,别让他抽手解救。”鹤笔翁道:“正是!”跃出圈子,要待去拾鹤嘴笔。张无忌挥掌拍去,劲风压得鹤笔翁气也喘不过来。鹿杖客反手抄起鹿杖,挑向张无忌腰胁。张无忌连变数路拳法,使出学自少林神僧空性的“龙爪擒拿手”三十六式,“抚琴式”、“鼓瑟式”、“捕风式”、“抱残式”,攻势凌厉。 鹿杖客叫道:“这龙爪功练得很好啊,待会儿用来在地下挖坑,倒也不错。”鹤笔翁道:“师哥,在地下挖坑干什么?”鹿杖客笑道:“那宋夫人死定了,挖坑埋人啊!”他一说话,心神微分,张无忌飞起右脚,踢中了他左腿。鹿杖客一个踉跄,随即站定,将一根鹿杖舞得风雨不透。 张无忌回头又望赵敏与周芷若一眼,见她二人颤抖得更厉害了,问道:“敏妹,怎样?”赵敏道:“糟糕!冷得紧!”张无忌吃了一惊,稍行凝思,已明其理,本来周芷若身中玄冥神掌,阴寒纵然厉害,也只她一人身受,这时连赵敏也冷了起来,想必是赵敏好心,伸掌助周芷若运功抗御。她二人功力相差甚远,周芷若的内功又甚怪异,以致赵敏救人不得,反受其累。张无忌双拳大开大阖,只盼尽速击退二老。但二老离得远远地,忽前忽后,只是拖延,不跟他正面为敌。 张无忌心下焦躁,叫道:“敏妹,你放下周姑娘,别抱着她!”赵敏道:“我……我放不下。”张无忌奇道:“怎么?”赵敏道:“她……她背心……黏住了我手掌。”说话时牙关打战,身子摇摇欲坠。张无忌一惊更甚。 只听得鹿杖客说道:“张教主,这宋夫人好狠心啊,她正在将体内寒毒传到郡主身上,郡主就快死了。咱们来立个约,好不好?”张无忌道:“立什么约?”鹿杖客道:“咱们两下罢斗,我得宋夫人身上的武功秘笈,你救郡主。” 张无忌哼了一声,心想:“这玄冥二老武功已如此了得,若再练成芷若的阴毒武功,此后作恶,只怕连我也制不住了。”百忙中回头看去,只见赵敏本来皓如美玉般的双颊上已罩上了一片青色,满脸神色痛苦难当。张无忌退后两步,左手抓住她右掌,体内九阳真气便即从手掌上源源传去。 鹿杖客叫道:“上前急攻!”玄冥二老一杖一笔如疾风暴雨般猛袭而来。 张无忌一大半真力正用以解救赵周二女,身子既不能动,又只剩下单掌迎敌,霎时间凶险万分。嗤的一声响,左腿裤脚给鹤嘴笔划破一条长缝,腿上鲜血淋漓。 赵敏本来给周芷若的阴寒之气逼得几欲冻僵,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凝结,得九阳真气一冲,渐觉暖和。但张无忌单掌抵御玄冥二老,左支右绌,传向赵敏的九阳真气减弱,赵敏全身又格格寒战。 鹿杖客呼呼呼三杖,杖上鹿角直戳向张无忌眼睛。鹤笔翁的鹤嘴笔同时攻到。张无忌猛地使出圣火令上的古波斯武功,忽地一个筋斗翻向空中,一屁股向二老头顶坐将下来。玄冥二老从未见过这等怪异招式,大骇之下,急忙跃开。 张无忌见此招奏效,接连奇招怪式,层出不穷,玄冥二老再也不敢抢近,张无忌体内的九阳真气便尽数传到了赵敏身上。这一全力发挥,周芷若所中的玄冥寒毒立时便驱赶殆尽。但阴阳二气在人体内交感,此强彼弱,彼强则此弱,玄冥寒毒一尽,九阳真气便去抵销她所练的九阴内力。 周芷若在桃花岛取得《九阴真经》后,日夕勤修苦练,然英雄大会时日迫促,没法从扎根基的功夫中循序渐进,因此内力不深。她中了“玄冥神掌”后,本想将阴寒之气转入赵敏体内,待得张无忌出手相援,只觉全身暖洋洋地十分舒适,正感气力渐长,想要离开赵敏手掌,一挣之下,竟似为一股极强的黏力吸住了,挣之不脱,自知适才赵敏的手掌给她背心黏住,此刻她背心反为赵敏手掌黏住,均是内力强弱有别之故,不禁大惊。 张无忌奋力驱赶寒毒,但觉自己的九阳真气送将出去,赵敏手上不断传来一股寒气与之相抗,他只道玄冥神掌的寒毒尚未驱尽,不住的加力施为,那想到他每送一分九阳真气过去,便消去了周芷若苦苦练得的一分九阴真气。周芷若暗暗叫苦,却又声张不得,自知只要一张口说话,立时狂喷鲜血,真气泄尽。 赵敏体内融和舒畅,笑道:“无忌哥哥,我好啦,你专心去对付玄冥二老罢!”张无忌道:“好!”内力回收。 周芷若如遇大赦,脱了黏力,自知这么一来,所中玄冥神掌的寒毒虽已驱尽,自身的九阴内力却也损耗极重,眼见张无忌双掌飞舞,专心攻敌,当即五指运劲,疾往赵敏顶门插落。 赵敏大叫一声:“啊哟!”只觉天灵盖上一阵剧痛,只道此番再也没命了,却听得喀喇一响,周芷若痛哼一声,急奔而去。 张无忌大惊,忙回头问道:“怎么啦?”赵敏伸手去摸脑门,只吓得魂飞天外,说不出话来。张无忌只道她已为“九阴白骨爪”所伤,也是魂飞天外,右手挡住二老,左手去摸她头顶,只觉着手处湿腻腻地,虽已出血,幸未破骨穿洞,这才放心,安慰她道:“皮肉之伤,并不碍事!”心道:“奇怪,奇怪!”却不知周芷若出手袭击之时,他输至赵敏体内的九阳真气尚未退尽,而周芷若自己却已内力大损,以弱攻强,非但伤对方不得,反震伤了自己手指。 张无忌这一分心,玄冥二老又攻了过来。他内息极迅速的流转一周,凝神专志,左手牵引,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将鹤笔翁拍来的一掌转移了方向。这一牵一引中贯注了九阳神功,使的是乾坤大挪移第七层最高深的功夫。这层功夫最耗心血内力,丝毫疏忽不得,稍有运用不善,自己便会走火入魔,因此适才分心助赵周二女驱除寒毒时,便不敢行使。玄冥二老是顶尖高手,如以第五六层的挪移乾坤功夫对付,又奈何二人不得。 这一拨之下,鹤笔翁右掌拍出,波的一响,正中鹿杖客肩头。鹿杖客一惊,怒道:“师弟,你干什么?”鹤笔翁武功极精,心思却颇迟钝,一件事须得思索良久,方明其理,这一下事出仓卒,自己也莫名其妙,愕然难答,但知定是张无忌捣鬼,心想只有加紧攻击敌人,方能向师兄致歉,于是运劲右腿,飞脚踢出。张无忌左手拂去,黏引之下,这一脚又踢向鹿杖客小腹丹田。鹿杖客惊怒之下,喝道:“你疯了么?” 赵敏叫道:“不错,鹤先生,快将你这犯上作乱、好色贪淫的师兄擒住,我爹爹重重有赏。”张无忌心下暗笑:“这挑拨离间之计果然甚妙。”他本想以挪移乾坤之法引得鹤笔翁去打鹿杖客,再引鹿杖客去打鹤笔翁,这时听了赵敏之言,当下只牵引拨动鹤笔翁的拳脚,对付鹿杖客时却是太极拳的招数,叫道:“鹤先生,不用耽心,你我二人合力,定能宰了这头淫鹿。汝阳王已封你为……封你为……”一时却想不到合适的官职。 赵敏叫道:“鹤先生,你封官的官诰,便在这儿。”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束纸片一扬,读道:“嗯,是大元护国扬威大将军,快加把劲啊。” 张无忌右掌拍出,将鹿杖客逼向左侧,正好鹤笔翁的左掌为他引得自左而右击到,成为左右夹攻之局。鹿杖客和鹤笔翁数十年来亲厚胜于同胞,原不信他会出卖自己,但此刻眼见鹤笔翁接连五招,都是攻向自己要害,拳脚中又积蕴全力,直欲制自己死命,那里还有半分情谊?他愤慨异常,喝道:“你贪图富贵,全不顾念义气么?” 鹤笔翁急道:“我……我是……”赵敏接口道:“不错,你这是迫不得已,为了要做护国扬威大将军,得罪师兄,那也无话可说了。”张无忌右手加力,凝神牵带,鹤笔翁挥掌拍出,砰的一声响,重重击在鹿杖客肩头。鹿杖客大怒,反手出掌,将鹤笔翁左边牙齿打落数枚。鹤笔翁怒喝:“师哥,你也太不分好歹,又不是我故意打你。” 鹿杖客怒道:“是谁先动手了?”他见闻虽博,却不知世间竟有乾坤大挪移第七层神功的偌大威力,以鹤笔翁如此武功修为,即令张无忌能胜他杀他,却决计不能倒转他掌力,移来击打自己,是以丝毫没疑心是敌人从中作怪。 鹤笔翁急欲表明心迹,骂道:“贼小子,你捣鬼!”赵敏叫道:“是啊,不用再叫他师哥,骂他‘贼小子’便了。”张无忌左掌压住了鹿杖客掌力,右手牵引,鹤笔翁左掌击上了鹿杖客右颊,登时高高肿起。张无忌见鹿杖客愤怒欲狂,红了双眼,反掌向师弟鹤笔翁击去,乘着二人互攻之际,左手重重出指,点了鹿杖客的穴道,见鹤笔翁在一旁心慌意乱,当即也伸指点中他穴道,跟着双掌探出,一掌按在鹿杖客肩头、一掌按在鹤笔翁背心,催动九阳真气,将两人体内的玄冥阴气逐步化去。 待得将鹤笔翁体内阴气化去了三四成,再转手去消耗鹿杖客体内的阴气。如此周而复始,玄冥二老苦练数十年的玄冥阴气终于去了十之七八,此后不能再练,否则阴毒攻心,犹似张无忌幼时所受。玄冥二老从此退而为武林中的三流庸手,再也不复是一流脚色了。张无忌幼时中了玄冥神掌,苦撑多年,受尽煎熬,直到此时方始得报,哈哈一笑,解了二人穴道。玄冥二老大怒,各出右掌向张无忌胸口击去。张无忌不让不避,受了他们掌力。波的一声,二老手臂剧痛,胸口气血翻涌,委顿在地,站不起身。以他二人此时武功修为,连赵敏往日手下的神箭八雄也及不上了。 张无忌也不再惩罚二老,和赵敏一同回到少林寺中,察看赵敏头顶伤势,见并无大碍,忽然想起一事,道:“敏妹,你身上凑巧带着纸张,这一来不由得鹿杖客不信。” 赵敏笑吟吟的从怀中取出一束纸张,在他面前一扬,笑道:“你猜这是什么?”张无忌笑道:“你叫我猜的东西,反正我定是一辈子也猜不出的,也懒得费神了。”赵敏将纸张放在他手里。 张无忌就烛光一看,只见这些纸张乃是两本色已转黄的书卷,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细如蝇头的工整小楷。第一本上开头写着“武穆遗书”四字,内文均是行军打仗、布阵用兵的精义要诀。第二本开头四字是“九阴真经”,内中尽是诸般神奇的武功,翻到最后,“九阴白骨爪”和“白蟒鞭”等赫然在内。他心中一凛,说道:“你……你是从周姑娘身上取来的?” 赵敏笑道:“当她不能动弹之时,我焉有不顺手牵羊之理?这些阴毒功夫我可不想学,但取来毁了,胜于留在她手中害人。” 第1806章 倚天屠龙记(193) 张无忌随手翻阅九阴真经,读了几页,只觉文义深奥,一时难解,然决非阴毒邪辟的武学,说道:“这经上所载武功,其实极是精深,依法修练,一二十年之后,相信成就非同小可,但若只求速成,学得一些皮毛,那就害人害己了。”顿了一顿,又道:“那位身穿黄衫的杨姊姊,武功与周姑娘明明是一条路子,然而招数正大光明,醇正之极,似乎便也是从这九阴真经中而来。” 赵敏道:“她说‘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张无忌摇头道:“日后咱们见到太师父,请教他老人家,或许能明白其中缘由。” 赵敏点了点头,又道:“无忌哥哥,那位杨姊姊给了你一个小包,是什么东西啊?”张无忌从怀里取出那青布小包,放在桌上,说道:“这是那杨姊姊从周姑娘身上取来的,说道‘所有疑窦,由此索解’,我一直不敢打开来看。”赵敏道:“为什么不敢?你怕这是周姑娘做下坏事的证据,是不是?你心里还对周姑娘旧情不忘,送了我去蒙古之后,你便又去找她了。宋青书那时就算不死,也已是废人一个,地久天长,你还是会跟她在一起,把我放在脑后,想也不想了。”说着泪水便如珍珠断线,瑟瑟而下。 张无忌伸左臂将她搂住,吻了吻她脸,说道:“我只盼天长地久,永远如此不变。敏妹,你伴在我身边,我是说不出的快活,生怕这小包一打开,有什么古怪物事,害得你我之间有了芥蒂,没现下这样平安喜乐……”赵敏笑逐颜开,柔声道:“那么这小包里的物事,咱们不要看,抛入井里算了。无忌哥哥,我也觉得现今好得很,老天爷待我们已太好了,最好什么都不要变。”张无忌道:“不,要变的。咱俩还得拜堂成亲,生个娃娃!”赵敏羞涩一笑,道:“生个小鞑子吗?”张无忌笑道:“他一半是汉人,一半是鞑子,日后他去蒙古也可以,来中原也可以。人家既不当他是小南蛮,也不当他是小鞑子!” 赵敏伸臂搂住张无忌头颈,喜道:“无忌哥哥,那妙得很。”她瞧了瞧桌上的小包,好奇心起,说道:“只要你对我决不变心,咱们瞧瞧包里的东西也不妨。”说着拿过小包,轻轻解开包上的丝线细绳。 里面露出个小小白色瓷瓶,上以朱漆写着五个细字“十香软筋散”。另外是两块黑色铁片,入手沉甸甸地,与常铁相较,如果大小厚薄相同,这铁片几有五倍之重。只见一块铁片上刻蚀有七个小字“普渡山东桃花岛”,另一块刻着一幅地图,道路盘旋曲折,繁复异常,沿路刻有极小的箭头指示。道路尽处分叉,尽头各绘有一本小小书本。铁片背后又刻着四排十六个小字,每排四字: “武穆遗书 九阴真经 驱胡保民 是为号令” 张无忌拿着铁片,怔怔出神:“那位杨姊姊向芷若问得屠龙刀和倚天剑的下落,这瓶十香软筋散又从芷若身上取出,那么我们在小岛上中毒、蛛儿给人杀害,全都是芷若下的手。铁片上说道‘是为号令’,当然是指屠龙刀而言。原来她先从屠龙刀和倚天剑中取得铁片地图,再到桃花岛寻得《武穆遗书》和《九阴真经》。芷若,芷若,你为什么做这些事?”心中一痛,左手紧握铁片,连手掌也疼痛起来。 张无忌心想一直冤枉了赵敏,怔怔的望着她,只见她容颜憔悴,双颊瘦削,一双妙目也正深情的凝望着自己,体会到这几个月来她所受的折磨当真非人所堪,心下好生怜惜,伸臂抱住了她,颤声道:“敏妹,我……我真对你不起……若不是你聪明机灵,胡涂透顶的张无忌要是将你杀了,那便如何是好?”赵敏笑道:“你舍得杀我么?那时你认定我是凶手,可是见到我时怎么又不杀?” 张无忌一呆,叹道:“我不论什么时候都舍不得你,敏妹,我对你实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已。倘若我表妹真的是你所杀,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日子来真相逐步大白,我虽为芷若惋惜,却也忍不住心下窃喜。”赵敏听他说得诚恳,倚在他怀里。良久良久,两人都不说话。 赵敏轻轻的道:“无忌哥哥,我和你初次相遇绿柳山庄,后来一起跌入地牢,那时怎想得到日后能跟你在一起?”张无忌嗤的一声笑,伸手抓住她左脚,脱下了她鞋子。赵敏笑道:“一个大男人,却来欺侮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诡计多端,比十个男子汉还厉害。”赵敏笑道:“多承张大教主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说到这里,两人一齐哈哈大笑。这几句对答,正是当年两人在绿柳山庄的地牢中所说。只是当日两人说这几句话时满怀敌意,今夕却柔情无限。 张无忌笑道:“你怕不怕我再搔你的脚底?”赵敏笑道:“不怕!”张无忌便伸手握住了她脚,二人均感幸福喜乐。 次晨张无忌一早起身,跃上高树了望,见山下敌军旌旗招展,人马奔腾,营中号角声此起彼落,显是调兵遣将,十分忙碌。询问探讯的教众,得知元兵另一个万人队也已开到,总共已是两个万人队。 张无忌道:“敏妹!”赵敏应道:“嗯,怎么?”张无忌微一迟疑,道:“没什么,我随口叫你一声。”他本想与赵敏商议打退元兵之法,以她之足智多谋,定有妙策,但转念一想:“她是朝廷郡主,背叛父兄而跟随于我,再要她定计去杀自己蒙古族人,未免强人所难。”是以话到口边,又忍住了不说。赵敏鉴貌辨色,已知其意,叹了口气,说道:“无忌哥哥,你能体谅我的苦衷,我也不用多说了。” 张无忌回入室中,彷徨无策,随手取出赵敏昨晚取来的那两本小册,看了几页《九阴真经》,又再翻阅《武穆遗书》,披览了几章,无意中看到“兵困牛头山”五个小字,心中一动,仔细看下去,却是岳飞叙述当年如何为金兵大军包围、如何从间道脱困、如何突出奇兵、如何内外夹攻而大获全胜,种种方略,记叙详明。 张无忌拍案大叫:“天助我也!”掩住兵书,静静思索,这少室山上的情势,虽与岳飞当年被困牛头山时的情景大不相同,然用其遗意,未始不能出奇制胜。他越想越钦服,暗想岳武穆果是天纵奇才,如此险着,常人那里想得到,又想用兵之道便如武功一般,若未得高人指点,高下巧拙,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他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绘画图形,虽觉行险,却未始不能侥幸得逞,心想以寡敌众,终不能以堂堂正正之阵取胜。当下心意已决,来到大雄宝殿,请空闻方丈召集群雄。 片刻间各路英雄齐到殿中。张无忌居中一站,说道:“此刻鞑子兵马聚集山下,料想不久便会大举攻山。咱们虽然昨日小胜,挫了鞑子的锐气,但鞑子倘若不顾性命的蜂拥而上,彼众我寡,究属难以抵挡。在下不才,蒙众位英雄推举,暂充主帅。今日敌忾同仇,请各位暂听在下号令。”群雄齐道:“但有所命,自当凛遵,不敢有违。”张无忌道:“好!吴旗使听令!” 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踏上一步,躬身道:“属下听令。”心想:“教主发令,第一个便差遣到我,实是我莫大荣幸。不论命我所作之事如何艰危,务须舍命以赴。”张无忌道:“命你率领本旗兄弟,执掌军法,那一位英雄好汉不遵号令,锐金旗长矛短斧齐往他身上招呼。纵是本教耆宿、武林长辈,俱无例外。”吴劲草大声道:“得令!”从怀中抽出了一面小小白旗,持在手中。吴劲草本人的武功声望,在江湖上未臻一流之境,旁人对他原不如何重视。但自那日广场上五行旗大显神威,群雄均知他手中这面白旗所到之处,跟着而来的便是五百枝羽箭、五百根标枪、五百柄短斧,任你本领通天,霎时之间也成为一团肉浆,是以见他白旗展动,心中都是一凛。 原来张无忌翻阅《武穆遗书》,见第一章便说:“治军之道,严令为先。”他知这些江湖豪士向来人人自负,各行其是,个别武功虽强,聚在一起却是乌合之众,若非申令部勒,令人人遵从指挥,决不能与蒙古精兵相抗,因此第一件事便命锐金旗监令执法。 张无忌指着殿前的一堵照壁,说道:“众位英雄,凡轻功高强,能一跃而上此堵照壁的,请一献身手。”群雄中登时有不少人脸现不满,心道:“这是什么当口,却叫我们来干这无关紧要的纵高窜低?”有些前辈高手更觉他小觑了人,大是不愉。 张松溪排众而出,说道:“我能跃上。”跃上照壁,轻轻从另一面翻下,武当派梯云纵轻功名闻天下,以张松溪的能耐,要跃过这堵照壁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毫不卖弄,只老老实实的遵令跃上,再行翻下。 接着俞莲舟、殷梨亭、杨逍、范遥、韦一笑等高手依次遵行,只见群雄如穿花蝴蝶,接二连三的跃过墙去,有的炫耀轻功,更在半空中演出诸般花式,跃到四百余人,余下便再无人试。这堵照壁着实不低,若非轻功了得,却也不易一跃而上。群雄武功修为不同,擅于拳脚兵刃的,轻功往往便甚平常。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无不有自知之明,决不肯当众自暴其短。 张无忌见这四百余人之中,少林派僧众占了八九十人,心想:“少林是武林中第一大门派,果然名不虚传。单以轻功一项而论,好手便远较别派为多。”于是传令道:“俞二伯、张四伯、殷六叔,请你们三位带同擅长轻功的众位英雄,虚张声势,假装寺中人众尽数逃走,引得敌军来追,一到后山,即便如此如此。”武当派俞张殷三侠齐声接令。张无忌一一分派,何者埋伏,何者断后,何者攻坚,何者侧击,俱各详细安排。杨逍等见他设计巧妙,而布阵迎敌,又如此井井有条,若有预谋,无不惊讶,却不知他乃袭用岳武穆遗法,只是因地形有异、部属不同,而略加更改而已。 张无忌分派已毕,最后说道:“空闻方丈、空智大师两位,请率同峨嵋派诸位,救死扶伤。”周芷若既不在山上,峨嵋派无人为首,张无忌自觉与峨嵋派嫌隙甚深,不便指挥,因此请空闻、空智这两位德高望重的高僧率领,料想峨嵋群弟子不致抗命。他号令一下,峨嵋派的男女弟子果然默然接令,并无异言。 张无忌朗声说道:“今日中原志士,齐心合力,共与鞑子周旋。少林派执掌钟鼓的诸位师父,便请擂鼓鸣钟。”群雄轰然欢呼,抽刀拔剑,意气昂扬。 烈火旗将寺中积储的柴草都搬了出来,堆在寺前,点火燃烧,片刻间烟焰冲天而起。厚土旗在各处佛殿顶上铺以泥沙,烈火旗再在泥沙上堆柴浇油,点燃火头,如此纵火,不致延烧殿身,从山下远远望将上来,却见数百间寺院到处有熊熊大火冒上。 山下元军先听得钟鼓响动,已自戒备,待见山上火起,都道:“不好,蛮子放火烧寺,定要逃走。” 俞莲舟率领一百五十余名轻功卓越的好汉,从少室山的左侧奔了下去。奔不到山腰,元军已大声鼓噪,列队追来。群雄四散乱走,好教元军羽箭没法集中施射。第二批由张松溪率领,第三批由殷梨亭率领。每人背上各负一个大包袱,包中藏的不是木板,便是衣被。在元军看来,果是弃寺逃命的狼狈情状,羽箭射中包袱,却伤不到人。元军于烟雾之中看不清人数多寡,当下分兵一万追赶,余下一个万人队留在原地防变。 张无忌向杨逍道:“杨左使,鞑子将军颇能用兵,并不全军追逐。这倒麻烦了。”杨逍道:“是,此事确实可忧。” 只听得山下号角响起,元军两个千人队分从左右攻上山来,山坡崎岖,蒙古兵马却驰骋如飞,长矛铁甲,军容甚盛。待元军先锋攻到半山亭边,张无忌一挥手,烈火旗人众从两侧抢开,伏在草中。待敌军二千人马又前进百余丈,辛然一声呼哨,喷筒中火油射出,烈火忽发,都往马匹身上烧去。群马悲嘶惊叫,一大半滚下山去,登时大乱。 元军军纪严明,前队虽败,后队毫不为动,号令之下,三个千人队弃去马匹,步攻而前。烈火旗再喷火焰,又烧死烧伤了数百人,余人仍奋勇而上。洪水旗掌旗使唐洋挥动黑旗,毒水喷出,跟着厚土旗掷出毒砂,将元兵打得七零八落。虽有数百人攻上山峰,尽为锐金、巨木二旗歼灭。 猛听得山下擂鼓声急,五个千人队人众竖起巨大盾牌,列成横队,如一道铁墙般缓缓推前。这么一来,烈火、毒水、毒砂等均已无所施其技,即令巨木旗以巨木上前撞击,看来也只能撞开几个缺口,无济于事。 空闻方丈眼见事急,说道:“张教主,请各位迅速退去,保存我中原武林的元气。今日虽败,日后更可卷土重来。”正惶急间,忽听得山下金鼓大振,一枚火箭冲天而起,跟着杀声四起。杨逍大喜,说道:“教主,咱们的援兵来啦!”从山顶下望,瞧不见山下情景,但烟尘腾空,人喧马嘶,援军显是来得甚众。 张无忌高声叫道:“援军已到,大伙儿冲啊!”山上群雄各挺兵刃,冲杀下去。张无忌又叫:“各位英雄,先杀官,后杀兵!”群雄纷纷呐喊:“先杀官,后杀兵!” 蒙古军每十名士兵为一个十人队,由十夫长率领,其上为百人队、千人队、万人队,层层统属,临阵时如心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张无忌传令专拣元军官长杀戮,倘若两军对垒,列阵攻战,此法难行,因官长大都在后督战;但此刻元军在山坡上散战,元兵虽精,官长武功终究不及中原英侠,几名千夫长、百夫长遭杀。蒙古精兵指挥无人,登时乱成了一团。 张无忌等冲到山腰,只见山下旌旗招展,南首旗上一个“徐”字,北首旗上一个“常”字,知是徐达与常遇春到了。徐常二人奉命带兵进攻豫南一带,得到布袋和尚说不得传讯,获悉教主受困少室山,便带兵星夜来援。徐达与常遇春所率教众都是久经战阵之士,兼之人数众多,逼迫元军西退。 第1807章 倚天屠龙记(194) 另一路元军万人队追赶假装弃寺逃走的群豪,直追向西方山谷。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率同数百名轻功卓越的好汉,边斗边退,逃入谷中。元军万夫长见山谷三边均是峭壁,地势凶险,但眼见敌人为数不多,谷中纵有埋伏,也尽能对付得了,于是挥军紧追入谷。俞莲舟等奔到悬崖之下,崖上早有数十条长索垂下,各人攀援而上。那万夫长眼见中计,急令退军,不料谷口烈火、毒砂、羽箭、毒水纷纷射来,巨木旗将一段段巨木堆起,封住了谷口。 便在此时,元军第二路败兵又到,见前无去路,便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张无忌和徐达先后赶到,均叫:“可惜!”倘若事先联络妥善,将元军第二个万人队一齐驱入谷中,便可一鼓而歼。张无忌既没料到元军只分兵一半追赶,又不知援军会来得如此神速。毕竟指挥战阵,非其所长,《武穆遗书》上所传战法虽佳,但即学即用,终究难以运用精妙,立奏奇功。且古今情势有变,元军已远较当年金兵健锐,若不是徐达、常遇春及时赶到,少林寺固劫数难逃,而困入谷中的第一个元军万人队,也终于会给友军救出。 当下徐达号令部队搬土运石,再在谷口加封,一队队弓箭手攀到崖顶,居高临下的向谷中发箭。元军身处绝地,无力还手,唯有找寻山石隐身躲藏。 不久常遇春率队赶到,与张无忌会见,久别重逢,均不胜之喜。朱元璋因知徐达、常遇春二人与张无忌交好,因此半个月前来登封逼宫时,刻意支开了二人的兵马。常遇春大叫:“搬开土石,咱们冲进去将众鞑子杀个干净。”徐达笑道:“谷中无水无米,不出七八日,鞑子渴的渴死,饿的饿死,何劳你我兄弟动手?”常遇春笑道:“总是亲手杀的干脆。”他年纪虽较徐达为长,但平时素服徐达智谋,便不再说。 徐常二人久经战阵,每一号令均妥善扼要。张无忌自知远为不及,即请徐常二人指挥,搜杀溃散的元兵。这一晚少室山上欢声雷动,明教义军和各路英雄庆功祝捷。群雄连日在少林寺中吃的都是素斋,口中早已淡得难过,这时大酒大肉,开怀饱啖。 席间张无忌问起常遇春身子如何,是否遵照他所开药方调理。常遇春哈哈大笑,说道:“教主,你不必耽心,老常体健如牛,一餐要吃三斤肉、六大碗饭。打起仗来,三日三夜不睡觉也不当他一回事。”言下之意,自是说不必服什么药。张无忌想起胡青牛昔日的言语,谆谆劝他须当服药保重。常遇春唯唯答应,心下却不以为然。 徐达满斟了一杯酒,奉给张无忌,说道:“恭贺教主,请尽此杯!”张无忌接过饮了。徐达说道:“属下平日钦佩教主肝胆照人、武功绝伦,不料用兵竟也如此神妙,实是本教之福,苍生之幸。”张无忌哈哈大笑,说道:“徐大哥,你不用恭维我了。今日大胜,一来是徐常二位大哥来得神速,二来是靠了岳武穆的遗教。小弟实无半分功劳。”徐达奇道:“怎地是岳武穆的遗教?还盼教主明示。” 张无忌从怀中取出一本黄纸书册,封面上写着“武穆遗书”,翻到“兵困牛头山”那一节,递了过去。徐达双手接过,细细读了一遍,不禁又惊又佩,叹道:“岳武穆用兵如神,实非后人所及。倘若岳武穆今日尚在世间,率领中原豪杰,何愁不把鞑子逐回漠北。”说着恭恭敬敬将遗书交回。 张无忌却不接过,说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十六个字的真义,我今日方知。所谓‘武林至尊’,不在宝刀本身,而在寻刀中地图找到的遗书。以此兵法临敌,定能战必胜、攻必克,最终自是‘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了。否则单凭一柄宝刀,又岂真能号令天下?徐大哥,这部兵书我转赠于你,望你克承岳武穆遗志,还我河山,直捣黄龙。” 徐达大吃一惊,忙道:“属下何德何能,怎敢受教主如此厚赐?”张无忌道:“徐大哥不必推辞。我为天下苍生而授此兵书于你。”徐达大喜,捧着兵书,双手颤抖。张无忌又道:“武林传言之中,尚有两句话道:‘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屠龙刀与倚天剑中所藏秘密,除兵书外,尚有一部武功秘笈。我体会这几句话的真意,兵书是驱赶鞑子之用,但若有人一旦手掌大权,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暴,世间百姓受其荼毒,那么终有一位英雄手执倚天长剑,来取暴君首级。统领百万雄兵之人纵然权倾天下,也未必便能当倚天剑之一击。徐大哥,这番话请你记下了。” 徐达汗流浃背,说道:“属下谨遵教主令旨。”心想:“教主将《武穆遗书》赠我,我自当凛遵教主之教,好好使用此书。”将《武穆遗书》供在桌上,对着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又拜谢张无忌赠书之德。后来徐达果然用兵如神,连败元军,最后统兵北伐,直将蒙古人赶至塞外,威震漠北,建立一代功业。 自此中原英雄倾心归附明教。明教数百年来一直为人所不齿,被目为妖魔淫邪,经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大变,竟成为中原群雄之首,克成大汉子孙中兴的大业。其后朱元璋起了异心,迭施奸谋而登帝位,但他图谋明教教主之位,终不得逞,不过助他打下江山的主要是明教中人,是以国号不得不称个“明”字。明朝自洪武元年戊申至崇祯十七年甲申,二百七十七年的天下,均得明教之助而来。 朱元璋登基后,不愿让自己大业之成,明教占了太多功绩,又不愿朝廷政务受到明教教主的牵绊干预,因此尽力泯灭与明教有关的痕迹瓜葛,不少出身于明教的功臣大将,只因不拥他为明教教主,便莫名其妙、不明不白的惨遭杀害。冯胜、傅友德、蓝玉等大将全家受戮,株连甚广,史有明文。而据野史传闻,常遇春因病早亡,徐达却遭朱元璋下毒暗害而死。明朝开国诸大将中,能得保天年而获善终者,只汤和一人而已。此人庸庸碌碌,向来惟朱元璋之命是从,是以不为朱元璋所忌。 此后张无忌等人继续留待少林寺中,为战阵中受伤的群豪治理疗护,并等待李天垣迎回屠龙刀和倚天剑。群豪泰半均想亲眼目睹这江湖上盛传数十载的两件神兵利器,眼见左右无事,也多留在少室山上。 又过得十余日,李天垣与彭莹玉自海外小岛归返,快马驰回少室山,携着两只长形木箱,呈交给张无忌。张无忌打开木箱,只见屠龙刀和倚天剑都已在齐柄处断成两截。屠龙刀断口处中空,张无忌将那片画明地图的铁片放入,正好纹丝合缝,牢牢嵌住,舞动宝刀时不会发出声响。倚天剑断口处同样可以嵌入另一块写着“普渡山东桃花岛”的铁片。 群雄得知屠龙刀复出,都拥到广场来观看。 张无忌三根手指持着刀背,提起半截屠龙刀,入手仍颇为沉重,霎时间百感交集,自己父母为此刀而丧命,近二十余年来江湖上纷扰不休,皆是为了此刀。群雄聚集少林,主旨也是为了这柄宝刀。怎想到宝刀出现,竟已断折无用。 他正自沉吟,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上前说道:“启禀教主,属下是铁匠出身,学过铸造刀剑之法,待属下试试,不知是否能将这宝刀、宝剑接续完好。”杨逍喜道:“吴旗使铸剑之术天下无双,教主不妨命他一试。”张无忌点头道:“这两柄利器如此断了,确也可惜。吴旗使试试也好。” 吴劲草向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说道:“铸刀铸剑,关键在于火候,须得辛兄相助一臂之力。咱哥儿俩便即动手如何?”辛然笑道:“生柴烧火,原是兄弟的拿手本事。” 于是二人指挥属下,搭起一座高炉,炉口火孔口径不到一尺。吴劲草将屠龙刀的半截刀柄牢牢砌在炉中,断截处对准火孔。烈火旗诸般燃料均是现成,顷刻间便生起一炉熊熊大火。吴劲草右臂已断,只剩下一条左臂。他身旁放着十余件兵刃,目不转睛的望着炉火,每见炉火变色,便将兵刃放入炉中试探火力,待见炉火自青变白,当下左手提起钢钳,钳起半截屠龙刀,和刀柄的半截并在一起,在火焰中镕烧。他上身脱得赤条条地,火星溅在身上恍如不觉,全神贯注,心不旁鹜。张无忌心想:“铸造刀剑虽是小道,其中却也有大学问、大本领在。若是寻常铁匠,单是这等炎热便已抵受不住。” 忽听得啪啪两声,拉扯风箱的两名烈火旗教众晕倒在地。辛然和烈火旗掌旗副使抢上前去,拖开晕倒的两人,亲自拉扯风箱鼓风。这两人内功修为均颇不弱,这一使劲鼓风,炉火直窜上来,火焰高达丈许,蔚为奇观。 过得半炷香时分,吴劲草突然叫道:“啊哟!”纵身后跃,满脸沮丧之色。众人吃了一惊,看他手中时,只见一柄铁钳已镕得扭曲不成模样,屠龙刀却毫无动静。吴劲草摇头道:“属下无能。这屠龙宝刀果然名不虚传。”辛然和烈火旗副使暂停扯风,退在一旁。二人全身衣裤汗湿,便似从水中爬起来一般。 赵敏忽道:“无忌哥哥,那些圣火令不是连屠龙刀也砍不动么?”张无忌道:“啊,是了!”他从怀中取出六枚圣火令,交给吴劲草道:“刀剑不能复原,那也罢了。圣火令是本教至宝,可不能损毁。”吴劲草道:“是!”躬身接过,见六枚圣火令非金非铁,坚硬无比,在手里掂了掂斤两,低头沉思。 张无忌道:“若无把握,不必冒险。”吴劲草不答,隔了一会,才从沉思中醒转,说道:“属下无礼,请教主原宥。这圣火令乃用白金玄铁混和金刚砂等物铸就,烈火决不能镕。属下大为疑惑,不知当年如何铸成,委实不明其理,一时想出了神。” 赵敏向张无忌横了一眼,笑道:“日后教主要去波斯,会见一位要紧人物,那时你可随同前去,向他们的高手匠人请教。”张无忌忸怩道:“我去波斯干什么?”赵敏微笑道:“大家心照不宣。”又向吴劲草道:“你瞧,圣火令上还刻得有花纹文字,以屠龙刀、倚天剑之利,尚且不能损它分毫,这些花纹文字又用什么家伙刻上去的?” 吴劲草道:“要刻花纹文字,却倒不难。先在圣火令上遍涂白蜡,在蜡上雕以花纹文字,然后注以烈性酸液,以数月功夫,慢慢腐蚀。其间不断更换酸液,待得刮去白蜡,花纹文字便刻成了。屠龙刀和倚天剑中所藏玄铁小片,也是用这法子刻成的。小人所不懂的乃是镕铸之法。”辛然叫道:“喂,到底干不干啊?”吴劲草向张无忌道:“教主放心,辛兄弟的烈火虽然厉害,却损不了圣火令分毫。” 辛然心中却有些惴惴,道:“我尽力扇火,倘若烧坏了本教圣物,我可吃罪不起。”吴劲草微笑道:“量你也没这等能耐,一切由我担代。”于是将两枚圣火令夹住半截屠龙刀,再取过一把新钢钳,夹住两枚圣火令,将宝刀放入炉火再烧。 烈焰越冲越高,直烧了大半个时辰,眼看吴劲草、辛然、烈火旗副使三人在烈火烤炙之下,越来越神情委顿,渐渐要支持不住。 铁冠道人张中向周颠使个眼色,左手轻挥,两人抢上接替辛然与烈火旗副使,用力扯动风箱。张周二人的内力比之那二人又高得多了,炉中笔直一条白色火焰腾空而起。 吴劲草突然喝道:“顾兄弟,动手!”锐金旗掌旗副使手持利刃,奔到炉旁,白光一闪,挺刀便向吴劲草胸口刺去。旁观群雄无不失色,齐声惊呼。吴劲草赤裸裸的胸膛上鲜血射出,一滴滴的落在屠龙刀上,血液遇热,立时化成青烟袅袅冒起。吴劲草大叫:“成了!”退了数步,一交坐在地下,左手中握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那屠龙刀的两段刀身已镶在一起。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铸造刀剑的大匠每逢铸器不成,往往滴血刃内,古时干将莫邪夫妇甚至自身跳入炉内,才铸成无上利器。吴劲草此举,可说是古代大匠的遗风了。 张无忌忙扶起吴劲草,察看他伤口,见这一刀入肉甚浅,并无大碍,当下将金创药为他敷上,包扎了伤口,说道:“吴兄何必如此?此刀能否续上,无足轻重,却让吴兄吃了这许多苦。”吴劲草道:“皮肉小伤,算得什么?倒让教主操心了。”站起身来,提起屠龙刀看时,只见接续处天衣无缝,只隐隐有一条血痕,不禁十分得意。 张无忌看那两枚入炉烧过的圣火令果然丝毫无损,接过屠龙刀来,往两根从元兵手中抢来的长矛上砍去,嗤的一声轻响,双矛应手而断,端的是削铁如泥。 旁观群雄大声欢呼,均赞:“好刀!好刀!” 吴劲草捧过两截倚天剑,想起锐金旗前掌旗使庄铮,以及本旗的数十名兄弟均命丧此剑之下,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说道:“教主,此剑杀了我庄大哥,杀了我旗不少好兄弟,吴劲草恨此剑入骨,不能为它接续。愿领教主罪责。”说着泪如雨下。 张无忌道:“这是吴大哥的义气,何罪之有?”拿起两截断剑,走到峨嵋派静玄身前,说道:“此剑原是贵派之物,便请师太收管,转交周……交给宋夫人。” 静玄一言不发,接过两截断剑。 张无忌拿着那柄屠龙刀,微一沉吟,向空闻道:“方丈,此刀是我义父得来,现下我义父皈依三宝,身属少林,此刀该当由少林派执掌。” 空闻双手乱摇,说道:“此刀已数易其主,最后是张教主派人千辛万苦的寻来,又是贵教吴旗使接续复原。何况现今天下英雄共推张教主为尊,论才论德,论渊源,论名位,此刀自当由张教主掌管,那是天经地义的了。” 群雄齐声附和,均说:“众望所归,张教主不必推辞。” 第1808章 倚天屠龙记(195) 张无忌只得收下,心想:“若得凭此宝刀而号令天下武林豪杰,共驱胡虏,原是眼前的大事。”只听得群雄纷纷说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下面本来还有“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两句,但众人看到倚天剑断折后不能接续,这两句也没人再提了。明教锐金旗下诸人与那倚天剑实有切齿大恨,今日眼见屠龙刀复原如初,倚天剑却成了两截断剑,无不称快。 第四十回 不识张郎是张郎 群雄得见宝刀铸成,欢饮达旦,尽醉方休。到得第二天午后,便纷纷向空闻、空智告辞下山。 张无忌见峨嵋派弟子七零八落,心下恻然,又见宋青书躺在担架之中,经过数十日的治疗,仍未见起色,便走近前去,向静慧道:“我再瞧瞧宋大哥的伤势。”静慧冷冷的道:“猫哭耗子,也不用假慈悲了。” 周颠便在左近,忍不住骂道:“我教主顾念你掌门人的旧日情分,才给这姓宋的治伤。其实这等欺师叛父之徒,不如一刀杀了。你这恶尼姑啰唆什么?” 静慧待要反唇相稽,但见周颠容貌丑陋,神色凶恶,脸上挂着两条刀痕,甚是可怖,只怕他蛮不讲理,当真动起手来,不免要吃眼前亏,只得强忍怒气,冷笑道:“我峨嵋派掌门人世代相传,都是冰清玉洁的女子。周掌门若非守身如玉的黄花闺女,焉能做本派掌门?哼,宋青书这种奸人留在本派,可污了周掌门的名头。李师侄、龙师侄,将这家伙送回给武当派去罢!”抬着宋青书的两名峨嵋男弟子齐声答应,将担架抬到俞莲舟身前,放下便走。 众人都吃了一惊。俞莲舟问道:“甚……什么?他不是你们掌门人的丈夫么?” 静慧恨恨的道:“哼,我掌门人怎能将这种人瞧在眼中?她气不过张无忌这小子变心逃婚,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才骗得这小子来冒充什么丈夫。那知……哼哼,早知如此,我掌门人又何必负此丑名?眼下她……她……” 张无忌在一旁听得呆了,忍不住上前问道:“你说宋夫人……她……她其实不是宋夫人?”静慧转过了头,恨恨的道:“我不跟你说话。” 便在此时,躺在担架中的宋青书身子动了一动,呻吟道:“杀了……杀了张无忌么?”静慧冷笑道:“别做梦啦!死到临头,还想得挺美。” 殷梨亭见静慧气鼓鼓的,说话始终不得明白,低声向峨嵋派另一名女弟子贝锦仪问道:“贝师妹,到底是怎么回事?”贝锦仪当年与纪晓芙甚是交好,听他问起,沉吟半晌,道:“静慧师姊,殷六侠也不是外人,小妹跟他说了,好不好?” 静慧道:“什么外人不外人的?不是外人要说,是外人更加要说。咱们周掌门清清白白,跟这姓宋的奸徒没半丝瓜葛。你们亲眼得见掌门人臂上的守宫砂。此事须得让普天下武林同道众所周知,免得坏了我峨嵋派百年来的规矩……” 殷梨亭心想:“这静慧师太脑筋不大清楚,说话有点儿颠三倒四。”向贝锦仪道:“贝师妹,既是如此,便盼详示。我这宋师侄如何投身贵派,与贵派掌门人到底有何干系,小兄日后须得向家师禀告。此事关涉贵我两派,总要不伤了双方和气才好。” 贝锦仪叹了口气,道:“这位宋少侠的人品武功,本也属武林中一流,只一念情痴,堕入了业障。我掌门人似乎答允过他,待得杀了张无忌,洗雪弃婚之辱,便即下嫁于他。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向我掌门人讨教奇妙武功。但千真万确,他二人并未成亲。英雄大会之上,掌门人突然声称自己是‘宋夫人’,说是这宋少侠的妻子,当时本派弟子人人十分惊异。当日掌门人威震群雄,慑服各派……” 周颠插嘴道:“是我们教主故意相让的,有什么大气好吹!” 贝锦仪不去理他,续道:“本派弟子虽都十分高兴,但到得晚间,众人还是问她‘宋夫人’这三字的由来。掌门人露出左臂,森然道:‘大伙儿都来瞧瞧!’咱们人人亲眼见到,她臂上一粒守宫砂殷红如昔,果然是位知礼守身的处子。掌门人说道:‘我自称宋夫人,乃一时权宜之计。只是要气气张无忌那小子,叫他心神不定,比武时便能乘机胜他。这小子武功卓越,我确是及不上他。为了本派的声名,我自己的声名何足道哉?’” 她这番话朗然说来,有意要让旁边许多人都听得明白,又道:“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本不禁嫁娶,只是自创派祖师郭祖师以来,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传授守身如玉的处女。每个女弟子拜师之时,师父均在咱们臂上点下守宫砂。每年逢到郭祖师诞辰,先师均要检视,当年纪师姊……就是这样……”她说到这里,含糊其词,不再说了。 殷梨亭等却均已了然,知道贝锦仪本想说当年纪晓芙为杨逍所逼失身,守宫砂消失,这才给灭绝师太发觉而处死。殷梨亭与杨不悔婚后夫妻情爱甚笃,可是此时想起纪晓芙来,心下不禁怃然,忍不住向杨逍瞥了一眼,只见他热泪盈眶,转过了头去。 贝锦仪道:“殷六侠,我掌门人存心要气一气明教张教主,偏巧这位宋少侠又对我掌门人痴缠不休,以致中间生出许多事来。只盼宋少侠身子复原,殷六侠再向张真人和宋大侠美言几句,以免贵我两派之间生下嫌隙。”殷梨亭点头道:“自当如此。我这师侄忤逆犯上,死不足惜,实是敝派门户之羞,我倒盼他早些死了干净。”他心肠本软,但想到宋青书害死莫声谷的罪行,说到后来,声音已然呜咽。 正说话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喊,似乎是周芷若的声音,呼声突兀骇惧,显是遇上了什么凶险无比的变故。 众人突然之间,都不由得毛骨悚然,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前后左右都站满了人,然而这一声惊呼,却如陡然有恶鬼在身边出现一般。众人不约而同的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张无忌、静慧、贝锦仪等都快步迎上。 张无忌耽心周芷若遇上了厉害敌人,发足急奔,几个起落,已穿过树林,只见一个青影狂奔而来,正是周芷若。他忙迎将上去,问道:“芷若,怎么啦?”周芷若脸色恐怖之极,叫道:“鬼,鬼,有鬼追我!”纵身扑入他怀中,瑟瑟发抖。 张无忌见她吓得失魂落魄,轻拍她肩膀,安慰道:“别怕,别怕!不会有鬼的。你瞧见了什么?”见她上衣已给荆棘扯得稀烂,脸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左臂半只衣袖也已扯落,露出一条雪藕般的白臂,上臂正中一点,如珊瑚、如红玉,正是处女的守宫砂。 张无忌精通医药,知道处子臂上点了这守宫砂后,若非嫁人或是失身,终身不褪。(注)他先前听了静慧和贝锦仪的言语,尚自将信将疑,此刻亲眼得见,更无半分怀疑,霎时之间,心中转了无数念头:“嫁宋青书为室云云,果然全无其事。她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存心气我?难道真是为了那‘当世武功第一’的名号?还是想试试我心中对她是否尚有情意?”转念又想:“张无忌啊张无忌,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她是处女也好,是人家的妻室也好,跟你又有甚相干?”但见周芷若实在怕得厉害,不忍便推开她,伸左臂搂住她身子。 周芷若伏在张无忌怀中,感到他胸膛上壮实的肌肉,闻到他身上男性的气息,渐渐镇定,说道:“无忌哥哥,是你么?”张无忌道:“是我!你见到了什么?干么怕成这样?” 周芷若突然又惊惶起来,哇的一声,热泪迸流,伏在他肩头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 这时杨逍、韦一笑、静慧、殷梨亭等人均已赶到,见到这等情景,相互使个眼色,都悄悄的退了回去。在明教、武当派、峨嵋派众人心中,均盼周芷若与张无忌言归于好,终于结为夫妇。各人于赵敏的昔日怨仇固难释然,况且赵敏已立誓将前往蒙古,倘若张无忌跟了她去,于明教必有重大影响。 周芷若哭了一阵,忽道:“无忌哥哥,有人追来么?”张无忌道:“没有!是谁追你?是玄冥二老么?这二人武功已失,不用怕他们。”周芷若道:“不,不是!你瞧清楚了,真的没人……不,不是人……没什么东西追来么?”张无忌微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什么看不清楚的。”周芷若道:“不会,决计不会的。我见了它三次,接连三次。”话声颤抖,兀有余悸。张无忌问道:“见到三次什么?” 周芷若扶着他肩头,回头望了一眼。望这一眼似是使了极大力气,立即又转眼向着张无忌,见到他温柔关怀的神色,心中一酸,全身乏力,软倒在地,说道:“无忌哥哥,我……我都是骗你的,倚天剑和屠龙刀是我盗的……殷……殷姑娘是我抛……抛入大海的……我……我没嫁宋青书。我心中实在……实在自始至终,便只一个你。” 张无忌叹道:“这些事情,我已猜了出来。可是……可是你又何苦如此?”周芷若哭道:“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在万安寺高塔之上,将屠龙刀与倚天剑中的秘密说与我知晓,要我立誓盗到宝刀宝剑,光大峨嵋一派。师父逼我立下毒誓,假意与你相好,却不许我对你真的动情……” 张无忌轻抚她手臂,想起当年亲眼见到灭绝师太发掌击毙纪晓芙,见她在大漠中立誓歼灭明教,又见她手持倚天剑乱杀锐金旗旗下教众,直至后来大都万安寺塔下,她宁可身死,也不愿受自己援手,可以想见她对明教怨毒之深、痛恨之切。周芷若既承她衣钵,受她遗命,种种阴狠毒辣的行迳,自必均是出于师父所嘱。他本性原是极易原谅旁人的过失,向来不善记仇,又想到她幼时汉水舟中喂饭服侍之德;那日光明顶上恶斗何太冲夫妇及华山派高矮二老,幸而得她从旁指点,后来遵师命当胸一剑,又故意刺得偏了;在小岛之上,两人山盟海誓,言犹在耳;想起她的所作所为虽然阴毒狡猾,但实是出于对自己的深情,这时她楚楚娇弱,伏在自己怀中,不禁顿生怜惜之心,柔声道:“芷若,你到底见到了什么,竟这等害怕?” 周芷若霍地跃起,说道:“我不说。是那冤魂缠上了我,我自己作恶多端,原是应有此报。我今日一切跟你说明白了,我……我已命不久长……”说着掩面疾走,向山下奔去。 张无忌茫无头绪,心想:“什么怨魂缠上了她?难道是丐帮帮众复仇,装神弄鬼的来吓她么?”慢慢在后跟去。只见她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贝锦仪取过一件外衣给她披上。周芷若低声吩咐什么,群弟子一齐躬身。 这时山上群雄又走了一大批,空闻、空智二人忙着送别。杨逍、范遥等人都聚到张无忌身旁。张无忌道:“咱们也好走了。” 只见周芷若走到空闻跟前,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空闻怔了一怔,随即摇头,意似不信。周芷若再说了几句话,忽地跪下,双手合什,喃喃祷祝什么。空闻神色庄严,口诵佛号。 周颠道:“教主,此事你非得阻止不可,不阻止不行。”张无忌道:“阻止什么?”周颠道:“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她……她身入空门,你可糟了。”杨逍冷笑道:“周姑娘就算要出家,也只做尼姑,不会做和尚,那有拜少林僧为师之理?”周颠用力在自己额头上击了一记,说道:“对,对!我一时胡涂了。那么周姑娘求空闻大师干什么?一个少林派掌门,一个峨嵋派掌门,位份平等,分庭抗礼,不用跪下啊。” 只见周芷若站起身来,脸上略有宽慰之色。张无忌叹道:“别人的闲事,咱们不用多管了。”回头说道:“敏妹,咱们该得走了。”那知这一回头,却不见了赵敏。 这些日子来,赵敏伴在他身旁,形影不离,张无忌微微一惊,问道:“赵姑娘呢?”心中暗叫:“不妙,莫非芷若伏在我怀中之时,给敏妹见到了,只道我旧情不断,竟尔舍我而去?”忙打发人寻觅。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说道:“启禀教主,属下见赵姑娘下山去了!”张无忌好生难过:“敏妹不顾一切的随我,经历了多少患难,我岂可负她?”当即向杨逍道:“杨左使,此间事务,请你代我料理,我先走一步。”于是向空闻、空智告别,又别过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等人,向周芷若道:“芷若,好生保重,后会有期。” 周芷若低目垂眉,并不回答,只微微点了点头,数滴珠泪,落入尘土。 张无忌展开轻功,向山下疾驰。山道上一列数里,都是从少林寺归去的各路英雄,他不愿逐一招呼,多耗时刻,从各人身旁一晃即过,却始终不见赵敏的踪迹。 一口气追出三十余里,天色将晚,道上人迹渐稀,忽想:“敏妹工于计谋,她既有心避开我,多半不从大路行走。否则以我脚程之快,早就赶上了。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待我走后,她再背道而行?”一时心急如焚,顾不得饥渴,在群山丛中又兜了转来,时时跃上树巅高坡,四下眺望。空山寂寂,唯见归鸦。 他直绕到少室山后,仍不见赵敏,心想:“不论如何,我对你此心不渝,纵然是天涯海角,终究也要找到你。就算找不到你,我一生非你不娶,决不渝盟。”这么一想,心下便即坦然,见东北角山坳里两株大槐树并肩耸立,当下跃上树去,找到一根横伸的枝干,展身卧倒。劳累整日,多经变故,这一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梦寐间忽听得数十丈外有轻轻的脚步之声,当即惊觉。其时一轮明月已斜至西天,月光下见山坡上一人迅速飘行,正向南行。那人背影纤细,瘦腰若蜂,是个身裁苗条的女子。 第1809章 倚天屠龙记(196) 他大喜之下,一声“敏妹”险些儿便叫出口来,但立即觉察不对,那女子身形比赵敏略高,轻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脚步轻灵胜于赵敏,飘忽处却又不及周芷若。他好奇心起:“这少女深宵独行,不知为了何事?”本来此事与他毫不相干,更不愿去窥探人家姑娘的私事,但这时他全心只盼找到赵敏,不禁期望能从这少女身上得到些线索。又想:“倘若她与敏妹全然无关,我悄悄走开便是了,原也无碍。还是别轻易放过任何线索为是。”于是扶着树干,轻轻溜下。 他生怕让那少女发觉,不敢近蹑,心想深宵跟踪一个不相识的少女,难免有轻薄之嫌。只见她穿一身黑衣,正往少林寺而去,心道:“她即使跟敏妹无关,所图谋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若她意欲不利于少林,这件闲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管。”停步倾听,四下更无旁人,知那少女并无后援。 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那少女始终没回头一次。张无忌觉得她背影隐隐有些眼熟,似乎从前曾经见过,心想:“是武青婴姑娘么?是峨嵋派那一个女弟子么?”又行数里,少林寺已然在望。那少女转过山坡,便到了寺旁。她放慢脚步,在树木山石间躲躲闪闪,显是生怕给人发见。忽听得清磬数声,从少林寺大殿中传出,跟着梵唱声起,数百名僧人一齐诵经。张无忌大奇:“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还在念经,且是这许多僧人,难道在做什么大法事么?” 那少女行止更加闪缩,又前行数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忽听得脚步声轻响,那少女在草丛中伏下,跟着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禅杖,巡视过来。那少女待四僧走过,这才长身,纵身跃到了殿外长窗之旁。这一纵跃飘如飞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轻功。张无忌见她手中没带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少林寺来生事的模样,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否相识,于是弯腰从她身后绕过,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知此时处境十分尴尬,若给少林寺中僧人知觉,以他身分,竟深夜来寺窥探,对方纵然佯作不知,也不免大损颜面,是以加倍小心,一步一动,轻捷犹如猫鼠。 这时殿中诵经声又起,他凑眼窗缝看去,见大殿上数百名僧人排列整齐,一行行坐在蒲团之上,各人身披黄袍,外罩大红金线袈裟,有的手执法器,有的合什低诵,正在做超度亡魂的法事。他登即省悟:“这次英雄大会伤了不少人,元军攻山,双方阵亡更众。寺中僧侣为死者超度,愿他们往生极乐。”见空闻大师站在供桌前亲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却是个少女。 张无忌一见,微微一惊,这少女正是周芷若。虽只见到她侧面,亦已看出她神色怔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深忧,心道:“是了。日间芷若在空闻大师面前跪倒,原来是求他做法事,想必是她深深忏悔自己所作所为,她爪下剑底,所伤无辜太多。”凝目向供桌上瞧去,只见中间一块灵牌之上写的赫然是“女侠殷离之灵位”七字。 张无忌一阵神伤,想起表妹身世惨酷,对自己一往情深,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钟磬木鱼声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动,低声祷祝。张无忌运起神功,凝神倾听,依稀听到:“殷姑娘……你在天之灵,好生安息……别来扰我……”他手扶墙壁,思潮起伏:“表妹给芷若投入大海淹死,固然命苦,但芷若内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未必比表妹更少。”脑海中突然隐隐涌起了当日在光明顶上听到明教教众所诵的几句歌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周芷若缓缓站起,微一侧身,脸向东首,突然脸色大变,叫道:“你……你……你又来了!”声音尖锐,压住了满殿钟磬之声。 张无忌顺着她目光瞧去,只见长窗上糊的窗纸不知何时破了,破孔中露出一张少女的脸来,满脸都是一条条伤痕。张无忌吓得身子发颤,忍不住一声惊呼。 那少女脸上虽伤痕斑斑,又无昔日的凹凸浮肿,却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离! 他待要上前招呼,但一双脚一时不听使唤,竟僵住了不能移动。只见那张脸突然隐去,大殿中砰的一声,周芷若往后摔倒。 张无忌这时再也顾不得少林派生嫌,大声叫道:“蛛儿,蛛儿!是你么?”却无人回答。他微一定神,飞身往来路追去,只见冷月斜悬,满地树影,那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他虽素来不信鬼神,但身当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发毛,站定了脚步,自言自语:“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来是蛛儿。难道她鬼魂知道少林高僧为她超度,特来领经么?难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阴魂不散?” 少林群僧听得声响,早有数人抢出来察看,见到是张无忌,都不禁呆了。一名年长僧人上前行礼,说道:“不知张教主夤夜降临,未曾迎迓,伏乞恕罪。”张无忌拱手道:“不敢!”闪身便进殿中,只见周芷若双目紧闭,脸上无半点血色,兀自未醒。他抢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几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数过。 周芷若悠悠醒转,一见张无忌,纵体入怀,搂住了他,叫道:“有鬼,有鬼!”张无忌道:“此事好生奇怪,你别害怕。眼前这许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冤孽。”周芷若向来端庄稳重,这时实是怕得狠了,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忙放开了他,站起身来,但兀自不住发抖,抓着他手掌,怎么也不敢放脱。 张无忌和空闻见过了礼,说起适才有人在外窥探之事。空闻和群僧都没见到,但窗纸新裂,破孔俱在。 周芷若道:“无忌哥……张教主,我见到的,确然是她。”张无忌点了点头。周芷若颤声道:“你……你……见到的是谁?”张无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离。”周芷若低低一声惊呼,又晕了过去。这一次张无忌拉着她手,是以她并没摔倒,略一昏晕,便即醒转。张无忌道:“我见到了表妹,可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颤声道:“她不是鬼?”张无忌道:“我一路跟着她到少林寺来。她行走如常,决非鬼魂。”这几句话只是安慰周芷若,在他内心,可实在难以确定。周芷若问道:“你当真见她行走如常,确非鬼魂?” 张无忌回想一路跟随那黑衣少女来到少林寺,又见她躲在长窗之外向殿中窥探,一举一动,全是一个身怀武功的姑娘,毫无特异之态,向空闻道:“方丈大师,在下有一事不明,要向方丈请教。人死之后,是否真有鬼魂?” 空闻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实所难言。”张无忌道:“然则方丈何以虔诚行法,超度幽魂?”空闻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须超度。人死业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张无忌登时领悟,拱手道:“多谢指点。在下深夜滋扰,至为不安,万望方丈恕罪。”空闻微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数度拯救,使少林派得免于难,何必客气。” 张无忌与群僧作别,向周芷若道:“咱们走罢!”周芷若脸有迟疑之色,不敢离开佛殿。张无忌也不便强劝,拱手道:“既是如此,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走出殿门。 周芷若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叫道:“无忌哥哥,你还见我不见?我……和你一起去。”纵身奔到他身旁,和他并肩出了寺门。 二人离少林寺既远,周芷若便靠到张无忌身边,拉住了他手。张无忌知她害怕,握着她软滑柔腻的手掌,身畔幽香阵阵,心中不能无感。 二人默不作声的走了一阵,周芷若悠悠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无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汉水之中相逢,得蒙张真人搭救,倘若早知日后要受这么多苦楚,我当时便死在汉水之中,倒也干净得多。”张无忌不答,忍不住轻轻哼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周芷若听着歌词,握着他的手微微颤动。 周芷若低声道:“张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为了我好,但如他老人家让我归入武当门下,今日一切又必大不相同。唉,恩师对我何尝不好?可是……可是她逼我发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可是我心中……实在……实在爱你……” 张无忌听她说得真诚,颇为感动,知她确有许多难处,种种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灭绝师太的遗命而为,眼见她怕得厉害,对她怜惜之情又深了一层。 山道上晚风习习,其时正当秋末,良夜露清,耳听着一个美貌少女吐露深情,张无忌不能不怦然心动,何况当时在小岛上为她解毒时曾有肌肤之亲,过去她既于己有恩,又有婚姻之约,不由得心中迷惘。 周芷若道:“无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成亲,为什么赵姑娘一叫你,你便随她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爱她么?”张无忌道:“我正要将这件事跟你说知。咱们坐下来说。”说着指了指路旁的一块大石。 周芷若道:“不,我此刻心烦意乱,听不下去,走一会静静心再说。”张无忌点点头,任由她携着手,信步所之。周芷若带着他走向一条小路,行了四五里路,说道:“好了,你跟我说罢。”走到一丛灌木前的一块山石边,两人并肩坐下。 张无忌于是将赵敏手中握着谢逊一束黄发、引得他非走不可的诸般事情一一说了。周芷若听毕,半晌不语。张无忌道:“芷若,你怪我么?”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这许多错事,只怪我自己,还能怪你么?不过,无忌哥哥,我心里的的确确一直是真心真情的对你!”张无忌轻抚她肩头,柔声道:“我知道的。世间事阴差阳错,原难逆料,你也不用太过伤心。” 周芷若仰起头来,说道:“无忌哥哥,我有句话问你,你须得真心答我,不能有丝毫隐瞒。”张无忌道:“好,我不会瞒你。”周芷若道:“我知道这世上曾有四个女子真心爱你。一个是去了波斯的小昭,一个是赵姑娘,另一个是……她……”她心中要说“殷姑娘”,但始终不敢说出口来,顿了一顿,道:“倘若我们四个姑娘,这会儿都好好的活在世上,都在你身边。你心中真正爱的是那一个?” 张无忌心中一阵迷乱,道:“这个……嗯……这个……” 当日张无忌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四人同时乘船出海之时,确是不止一次想起:“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重,我如何自处才好?不论我和那一个成亲,定会大伤其余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那一个呢?”他始终彷徨难决,便只得逃避,一时想:“鞑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尽想这些儿女私情作什么?”一时又想:“我身为明教教主,一言一动,与本教及武林兴衰均有关连。我自信一生品行无亏,但若耽于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耻笑,坏了本教的名声。”过一时又想:“我妈妈临终之时,一再嘱咐于我,美丽的女子最会骗人,要我这一生千万小心提防,妈妈的遗言岂可不谨放心头?” 其实他多方辩解,不过是自欺而已,当真专心致志的爱了那一个姑娘,未必便有碍光复大业,更未必会坏了明教的名声,只是他觉得这个很好,那个也好,于是便不敢多想。他武功虽强,性格其实颇为优柔寡断,万事之来,往往顺其自然,当不得已时,雅不愿拂逆旁人之意,宁可舍己从人。习乾坤大挪移心法是从小昭之请;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势,亦是殷天正、杨逍等动之以情;与周芷若订婚是奉谢逊之命;不与周芷若拜堂又是为顾及义父性命而受赵敏所迫。当日金花婆婆与殷离若非以武力强胁,而是婉言求他同去灵蛇岛,他多半便就去了。 有时他内心深处,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这四位姑娘终身一起厮守,大家和和睦睦,岂不逍遥快乐?”其时乃是元末,不论文士商贾、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实属寻常之极,单只一妻的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教众向来节俭刻苦,除妻子外少有侍妾。张无忌生性谦和,深觉不论和那一位姑娘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福泽,倘若再娶姬妾,未免太也对不起人,又见殷离因父亲多妻而酿成家庭惨剧,因此这样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从来不敢多想,偶尔念及,往往便即自责:“为人须当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太过卑鄙可耻么?” 后来小昭去了波斯,殷离逝世,又认定是赵敏所害,那么顺理成章,自是要与周芷若成婚。不料变生不测,大起波折,其后真相逐步揭露,周赵二女所作之事原来颠倒,幸好自己并未与周芷若成婚,铸成大错。赵敏更公然与父兄决裂,则此事已不为难。万不料赵敏突然不告而别,而周芷若又有此一问。 周芷若见他沉吟不答,说道:“我问你的乃是虚幻之事。小昭已当了波斯明教的处女教主,我又……又杀害了殷姑娘。四个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赵姑娘。我只是问你,倘若我们四人都好端端的在你身边,谁都没做过坏事,你便如何?” 张无忌道:“芷若,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直难决,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爱的是谁。”周芷若问道:“是谁?是……是赵姑娘么?” 张无忌道:“不错。我今日寻她不见,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小昭离我而去,我自十分伤心。我表妹逝世,我非常难过。你……你后来这样,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如果不能再见你,我是万分的不舍得。然而,芷若,我不能瞒你,要是我这一生再不能见到赵姑娘,我是宁可死了的好。这样的心意,我以前对旁人从未有过。” 他初时对殷离、周芷若、小昭、赵敏四女似乎不分轩轾,但今日赵敏这一走,他才突然发觉,原来赵敏在他心中所占位置,毕竟与其余三女不同。 第1810章 倚天屠龙记(197) 周芷若听他这般说,轻声道:“那日在大都,我见你到那小酒店去和她相会,便知你内心真正情爱之所系。只是我还痴心妄想,若是与你……与你成亲之后,便……便可以拉得你回心转意,实在……实在……那是万万不能的。” 张无忌歉然道:“芷若,我对你一向敬重爱慕、心存感激,对殷家表妹是可怜她的遭遇、同情她的痴情,对小昭是意存怜惜、情不自禁的爱护,但对赵姑娘却是……却是铭心刻骨的相爱。” 周芷若喃喃道:“铭心刻骨的相爱,铭心刻骨的相爱。”顿了一顿,低声道:“无忌哥哥,我对你可也是铭心刻骨的相爱。你……你难道不知道么?” 张无忌大是感动,握着她手,柔声道:“芷若,我是知道的。你对我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报答你才好。我……我真是对你不起。” 周芷若道:“你没对我不起,你一直待我很好。我问你:倘若赵姑娘此番不别而行,你永远找不到她了,倘若她给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对你变心,你……你便如何?” 张无忌心中已难过了很久,听她这么说,再也忍耐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总而言之,上天下地,我也非寻着她不可。寻她不着,我就去死!” 周芷若叹了口气,道:“你不用死,她不会对你变心的。你要寻着她,也很容易。” 张无忌又惊又喜,站了起来,道:“她在那里?芷若,请你快说。” 周芷若一对妙目凝视着张无忌,见他脸上大喜若狂的神情,轻轻的道:“你对于我永远不会这么关心。你要知道赵姑娘的所在,须得答允我一件事,否则你永远找她不到的了。”张无忌问道:“你要我答允什么事?” 周芷若道:“这件事我现下还没想起,日后想到了再跟你说。总之这事不违侠义之道,不碍光复大业,也于明教及你自己的名声无损,只是做起来未必容易。” 张无忌一呆,心想:“当日敏妹要我做三件事,也说什么不违侠义之道。迄今为止,她只要我做过两件事,那两件事可真不易办。怎么芷若也学起她的样来?” 周芷若道:“你不答允,自然也由得你。不过大丈夫言而有信,要是答允了我,事到临头,可不能推诿抵赖。”张无忌沉吟道:“你说此事不违侠义之道,不碍光复大业,也于明教及我自己的名声无损?”周芷若道:“不错!”张无忌道:“好,当真不违侠义之道,无损于光复大业,我便答允你了。”周芷若道:“咱们击掌为誓。”伸出手掌,要与他互击。 张无忌情知跟她击掌立誓之后,便是在自己身上套了一道沉重之极的枷锁,这个周姑娘外表温柔斯文,但心计之工、行事之辣,与赵敏丝毫不相上下,总之是远远胜过了自己,一时提起了手掌,拍不下去。周芷若微笑道:“你只须答允我这件事,我教你顷刻之间,便见到你的心上人。”张无忌胸口一热,再也不计其他,便和她击掌三下。 周芷若笑道:“你瞧这里是谁。”伸手拨开了身后树丛。只见一丛树叶之后坐着个少女,脸上似笑非笑,却不是赵敏是谁? 张无忌惊喜交集,大叫一声:“敏妹!” 忽听得身后数丈之外,一个女子声音“咦”的一声,似乎突然见到赵敏现身,忍不住惊呼了出来。这一声惊呼声音甚轻,但张无忌已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呆之下,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缓缓伸出手掌去拉赵敏的手,双掌相接,只觉她手掌颇为僵直,登时省悟,只道她日间不别而行,到处找她不到,原来却是给周芷若擒住了,点了她穴道,藏在这里。周芷若故意带他到这里来说这一番话,自是句句要赵敏听见。倘若自己不忍令周芷若伤心,随口讨好,对她说些情浓言语,甚至搂住她亲热一番,可又堕入了她计中,那时赵敏可当真非走不可了。他心想直到此刻,周芷若还在使用机诈,不由得暗叫:“惭愧!”背上出了一身冷汗,顺手一搭赵敏的脉搏,察觉气血运行如常,并未受伤。 月光之下,只见她眉间眼角,笑意盈盈,说不尽的娇媚可爱,想是他适才与周芷若这番对答,都教她一一听在耳中。她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听到他背后吐露心曲,对自己竟是如此铭心刻骨的相爱,情意恳切,自然禁不住心花怒放。 周芷若弯下腰来,在张无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张无忌低声回答一句。周芷若怒喝:“张无忌,你竟全然没将我放在眼里,你仔细瞧瞧,赵姑娘中毒之后,还活得成么?”张无忌惊道:“她……她中了毒!是你下的毒么?”俯身察看,刚翻开赵敏左眼的眼皮,周芷若已伸指在他背心上一戳,点中了穴道。张无忌“啊哟”一声,身子摇晃。周芷若出手如风,纤指连动,又点了他左肩、腰胁、后心一共五处大穴。 张无忌仰天便倒,只见青光一闪,周芷若拔出长剑,抵住了他胸口,喝道:“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你性命。反正殷离的冤魂缠上了我,我终究活不成啦。咱们大伙儿一起做鬼便了!”说着提起长剑,便往他胸口刺落。 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且慢!周芷若,殷离没死!” 周芷若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黑衣女子从草丛中疾奔而出,伸指戳来。周芷若斜身闪开,那女子回过头来,月光侧照,只见她脸容俏丽,脸颊上淡淡的布着几条血痕。张无忌看得明白,这女子正是他表妹殷离,她脸上浮肿已然尽褪,虽有纵横血痕,却不掩其美,依稀便是当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个清秀绝俗的小姑娘。 周芷若退后两步,左掌护胸,右手中长剑的剑尖指住张无忌胸口,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便刺死了他。”殷离不敢再动,急道:“你……你做的恶事还不够多么?” 周芷若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殷离道:“我自然是人。” 张无忌突然大叫一声:“蛛儿!”一跃而起,抱住了殷离,叫道:“蛛儿……你……你想得我好苦!”这一下出其不意,殷离吓得尖叫一声,给张无忌围住了双臂,动弹不得。原来先前周芷若点他穴道,都是做作。 周芷若嘻嘻一笑,说道:“若非如此,你还是不肯现出真相。”回身去解开了赵敏穴道,为她推宫过血,按摩筋脉。赵敏给她制住了大半日,冷清清的抛在这里,心下好不恼怒,幸好后来听到张无忌吐露心事,这才转怒为喜。只是突然之间又多了一个殷离出来,却更平添了无数心事,正是旧恨甫去,新愁转生。 殷离嗔道:“你拉拉扯扯的干什么?赵姑娘、周姑娘都在这儿,成什么样子?”赵敏道:“哼,要是我和周姑娘都不在这儿,那就成样子了?”张无忌笑道:“我见你死后重生,欢喜无尽,表妹,你到底……到底是怎样了?” 殷离拉着他手臂,将他脸孔转到月光下,凝视半晌,突然抓住他左耳用力一扭。张无忌痛叫:“啊哟!你干什么?”殷离道:“你这千刀万剐的丑八怪!你……你将我活埋在土里,教我吃了多少苦头。”说着在他胸口连捶三拳,砰砰有声。张无忌不敢运九阳神功相抗,忍痛受了她这三拳,笑道:“蛛儿,我的的确确以为你已经……已经死了,累我伤心得痛哭了几场。你没死,那好极啦,当真是老天爷有眼!” 殷离怒道:“老天爷有眼,你这丑八怪便没眼!你深通医道,连人家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才不信呢!你是嫌我的脸肿得难看,没等我断气,便赶不及将我埋在土里,你这没良心的、狠心短……短……的死鬼!”她一连串的咒骂,神情语态,一如往昔。 张无忌笑嘻嘻的听着,搔头道:“你骂得是,骂得很是。当时我真胡涂,见到你满脸鲜血,没了呼吸,心又不跳了,只道已然无救,心里悲痛,就没细查……”殷离跳将起来,伸手又去扭他右耳。张无忌嘻嘻一笑,闪身避开,作揖道:“好蛛儿,你饶了我罢!” 殷离道:“我才不饶你呢!那日我不知怎样醒了过来,上下四周冷冰冰的,都是石块。你既要活埋我,干么又在我身上堆了些树枝石头?为什么不在我身上堆满泥土,我透不过气来,不就真的死了?”张无忌道:“我怕泥块刮损了你脸,心里不舍得……谢天谢地,幸好我在你身上先堆了树枝石头。”忍不住向周芷若斜睨一眼。殷离怒道:“这人坏透啦,我不许你看她。”张无忌道:“为什么?”殷离道:“她是杀死我的凶手,你还理她作甚?”赵敏插口道:“你既没死,她便不是杀你的凶手。”殷离道:“我已死过了一次,她就做过了一次凶手!” 张无忌劝道:“好蛛儿,你脱险归来,我们都欢喜得紧。你安安静静的坐下来,跟我们说说这番死里逃生的经过。”殷离道:“什么我们不我们的。我来问你,你说‘我们’这两个字,到底那几个人才是‘我们’?” 张无忌微笑道:“这里只有四人,自然是我和周姑娘、赵姑娘了。”殷离冷笑道:“哼!我没死,你或许还有几分真心欢喜,可是周姑娘和赵姑娘呢?她们也都欢喜么?” 周芷若道:“殷姑娘,那日我起下歹心,伤害于你,事后不但深自痛悔,连梦魂之中也常自不安,否则今日突然在树林中见到你,也不会吓成这个样子了。此刻见你平安无恙,免了我的罪孽,老天在上,我确实欢喜无限。”殷离侧着头想了片刻,点头道:“那也有几分道理。我本想找你算帐,既然如此,那就罢了。” 周芷若双膝跪倒,呜咽道:“我……我当真太也对你不起,请你原谅。” 殷离向来性子执拗,但眼见周芷若认错,心下登时软了,忙扶起她,说道:“周姊姊,过去的事,谁也别放在心上,反正我也没死。”拉着她手,并肩坐下。殷离掠了掠头发,又道:“你在我脸上划了这几剑,也不是全无好处。我本来脸上浮肿,中剑后毒血流尽,浮肿倒慢慢消了。”周芷若心下歉仄无已,不知说什么好。 张无忌道:“我和义父、周姑娘后来在岛上住了很久。蛛儿,你从墓中出来后,怎会不见到我们?” 殷离怒道:“我是不愿见你。你和周姑娘这般卿卿我我,听得我好不生气。哼!‘我此后只有加倍疼你爱你!我二人夫妇一体,我怎会给你气受?’”她学着张无忌的口气说了这几句话后,又学着周芷若的口气道:“‘要是我做错什么,你会打我、骂我、杀我么?我从小没爹娘教导,难保不会一时胡涂。’”她咳嗽一声,又学着男子的嗓子说道:“‘芷若,你是我的爱妻。就算你做错了什么,我是重话也不舍得责备你一句。’”手指西天明月,说道:“‘天上的明月,是咱俩证人。’” 原来当晚张无忌与周芷若定情时所说的言语,都让殷离听在耳中。这时她覆述出来,只听得周芷若满脸通红,张无忌忸怩不安。他向赵敏偷瞧一眼,见她一张俏脸气得惨白,于是轻轻伸手过去,握住了她手腕。赵敏手掌翻转,两根长长的指甲刺入他手背。张无忌吃痛,却不敢叫出声来,也不敢动。 殷离伸手入怀,取出一根木条来,放在张无忌眼前,道:“你瞧清楚了,这是什么?”张无忌一看,见木条上刻着一行字道:“爱妻蛛儿殷离之墓。张无忌谨立。”正是他当日在殷离墓前所竖立的。 殷离恨恨的道:“我从墓中爬了出来,见到这根木条,当时便胡涂了,怎么?是那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张无忌?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偷听到你二人的说话,‘无忌哥哥’长,‘无忌哥哥’短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张无忌便是曾阿牛,曾阿牛便是张无忌。你这没良心的,骗得我好苦!”说着举起木条,用力往张无忌头上击了下去,啪的一声响,木条断成数截,飞落四处。 赵敏怒道:“怎么动不动便打人?”殷离哈哈一笑,说道:“我打了他,怎么样?你心疼了是不是?”赵敏脸上一红,道:“他是在让你,你别不知好歹。” 殷离笑道:“我有什么不知好歹?你放心,我才不会跟你争这丑八怪呢,我一心一意只喜欢一个人,那是蝴蝶谷中咬伤我手背的小张无忌。眼前这个丑八怪啊,他叫曾阿牛也好,叫张无忌也好,我一点也不喜欢。”她转过头来,柔声道:“阿牛哥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好生感激。可是我的心,早就许了给那个狠心的、凶恶的小张无忌了。你不是他,不,不是他……”张无忌好生奇怪,嗫嗫嚅嚅的说道:“我明明是张无忌,怎么……怎么……” 殷离神色温柔的瞧着他,呆呆的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变幻,终于摇摇头,说道:“阿牛哥哥,你不懂的。在西域大漠之中,你与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岛之上,你对我仁至义尽。你是个好人,你待我这么好,我该好好爱你的。不过我对你说过,我的心早就给了那个张无忌啦。我要寻他去。我如寻到了他,你说他还会打我、骂我、咬我吗?”说着也不等张无忌回答,转身缓缓走开。 张无忌陡地领会,原来她真正所爱的,乃是她心中所想像的小张无忌,是她记忆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小张无忌,那个打她咬她、倔强凶狠的小张无忌,却不是眼前这个真正的张无忌,不是这个长大了的、待人仁恕宽厚的张无忌。 他心中三分伤感、三分留恋、又有三分宽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知道殷离这一生,永远会记着蝴蝶谷中那个一身狠劲的少年,她要去找寻他。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说,她早已寻到了,因为那个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么好。 周芷若叹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她这么疯疯颠颠的。”张无忌却想:“她确是有点儿疯疯颠颠,这是我害的。可是比之脑筋清楚的人,她未必不是更加快活些。” 第1811章 倚天屠龙记(198) 赵敏心中所思量的,却是另一回事。殷离来了又去了,然而周芷若呢?殷离既没死,谢逊也好端端的平安无恙,倚天剑和屠龙刀中所藏的兵书和武功,连同那把刀,都已交给了张无忌,周芷若所犯的过错,这时看来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当然,宋青书为了她而害死莫声谷。然而这是宋青书自己的罪孽,周芷若事先的确全不知情,也绝无唆使之意。张无忌曾与她有婚姻之约,他,可不是弃信绝义之人。 周芷若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罢!”赵敏道:“到那里去?”周芷若道:“我适才在少林寺时,见彭莹玉和尚匆匆前来寻他,似乎明教中出了什么要紧事。”张无忌一凛,心道:“我莫要为了儿女之情,误了教中大事。”忙道:“咱们快去瞧瞧。”当下三人快步而行,不多时便找到了明教教众宿营之所。 杨逍、范遥、彭莹玉等正命人到处找寻教主,见他回来,俱各欣慰,但见周赵二女和他同归,又均诧异。张无忌见众人神色沮丧,隐隐知道不妙,问道:“彭大师,你有事寻我么?”彭莹玉尚未回答,周芷若挽了赵敏的手,道:“咱们到那边坐坐。”赵敏知她避嫌,不愿与闻明教教内的秘密,于是与她并肩齐出。 杨逍、范遥等更加奇怪,均想:“那日濠州教主成婚之日,这两位姑娘血溅华堂,斗得何等厉害,此刻却亲似姊妹。不知教主是如何调处的,果然是能者无所不能,这门‘乾坤大挪移’功夫,当真令人好生佩服。” 彭莹玉待周赵二女走出,说道:“启禀教主,龙凤皇帝应吴国公之请,自滁州迁往应天,到得镇江对岸的瓜步,座船倾覆,在长江中崩驾!”张无忌叫声:“啊哟!”甚是痛惜。韩林儿为人忠厚,当年大都“游皇城”时曾与张无忌、周芷若共游,颇为交好。张无忌便即派人告知周芷若,在少林寺开丧。 彭莹玉再向张无忌密陈:韩林儿在瓜步舟覆溺毙,负责护送的是大将廖永忠。吴国公朱元璋得讯后大怒,已下旨将廖永忠处死,作为护送主上不忠不力的惩罚。 张无忌点头道:“不管怎么说,韩兄弟是我教东路红巾军的大首领,廖永忠该杀!”彭莹玉低声道:“启禀教主:廖兄弟是冤枉的。”张无忌奇道:“怎么冤枉?”彭莹玉道:“廖兄弟是常遇春兄弟手下的得力战将,一向作战勇敢,身先士卒,他是暗中受了朱元璋的密旨,故意翻船淹死韩兄弟。常兄弟得知此事,已与朱元璋拍台争吵,军中不少人都知道了。徐达兄弟从旁相劝,说只须偷偷将廖永忠放了,胡乱杀个罪犯充数,就此作罢。但朱元璋先派人将廖永忠抓了去,不让常兄弟他们掉包,定要杀了廖永忠灭口。他们来向我申诉,属下不敢作主,此事请教主定夺。” 张无忌十分烦恼,深觉此事难以两全,既不能让这件大冤案在明教之中发生,但如公然指责朱元璋,他手握重兵,势力极大,如彻查到底,明教不免因此分裂,于抗元大业异常不利,便道:“快请左右光明使、韦法王、五散人、五旗使来共同计议。” 这是教中大事,张无忌向少林寺借了一处僻静房舍,派出好手放哨守卫,以防消息外泄。杨逍等人素知彭莹玉精明干练、仁义公正,他既这么说,事先必已调查清楚,决不致误报实情。 周颠首先大叫:“朱元璋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先前他还想争夺教主之位。要是他不断弄虚作假、冤枉好人,就算他将鞑子都赶了出去,他自己做教主、做皇帝,比鞑子也好不了多少,还不如不赶鞑子,大家省点力气算了。教主,我说咱们总坛该当派人去查个清楚,革了他的封号,再断他一条手臂,为韩林儿兄弟抵命!” 铁冠道人张中也道:“教主,圣火令大戒,禁止残杀本教兄弟。朱元璋这么搞,如果不加惩处,此后大家你杀我、我杀你,圣火令的大戒小戒还守不守?” 张无忌道:“残杀本教兄弟,确然不该。咱们第一件事是先救廖兄弟,调他到总坛来,问他个详细。”说不得道:“教主之言甚是。我即刻去应天府,相救廖兄弟出险。”韦一笑道:“廖兄弟自然是该救的。但廖兄弟一救出,朱元璋立知总坛已在彻查这事。邓愈、吴良、冯胜、傅友德他们,个个是听朱元璋号令的,他们每人都带领数万兵马,可得先下手为强,不服总坛号令的,须当一一除去才是。” 张无忌听了,长叹一声,说道:“杀了这个,又得再杀那一个。个个都是好兄弟,我可真不忍下手。能不能大会诸将,把事情摊开来谈,大伙儿既要讲公公道道,又得求和和气气?”彭莹玉摇头道:“可惜,做不到!” 张无忌茫然失措,问杨逍、范遥道:“杨左使、范右使,你们两位以为如何?” 杨逍道:“不管兵革战阵,明教光明干净!”他简略解释:明教义军在各地起事,杀官造反,闹得蒙元手足无措,战阵有成有败,他们既不向总坛禀报,总坛也管不着他们。应天府这支红巾军,素来自行其是,声势壮盛,总坛不能杀了他们的首领,也不能以明教教规予以羁縻约束,只能任其自然。但决不能任由他们来争教主之位,由他们来指挥明教。 范遥朗声道:“杨左使之言,正合我意。咱们今后要使明教光明干净,熊熊圣火长燃不灭。咱们手持屠龙宝刀,朱元璋这家伙倘若善待百姓,就随他去。否则咱们屠龙宝刀一挥,砍了他的脑袋!” 张无忌伸掌在案上重重一拍,说道:“正是如此!明教正直光明,永保黎民百姓!”韦一笑、五散人、五旗使等一齐大声呼应:“明教正直光明,永保黎民百姓!” 至此议事已定,但张无忌仍不免心中郁郁,深觉如此定夺,颇有亏于仁侠的宗旨。廖永忠遭冤枉处死,总坛未能为他洗雪,终究良心难安,但一加干预,牵连太大,自己确又无力公道处理。 待得步出舍门,已是深夜。次晨赵敏说道:“周姊姊昨晚已然离去,说不跟你辞别了。”张无忌惘然半晌,以和张三丰分别日久,甚是想念,当下带同赵敏、宋青书,与俞莲舟等齐上武当山去。 少室山与武当山相距不远,不数日便到山上。张无忌随同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三人入内拜见张三丰,又见了宋远桥及俞岱岩。 宋远桥听说儿子在外,铁青着脸,手执长剑,抢将出来。张无忌等均觉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一齐跟到了大殿。张三丰也随着出来。 宋远桥喝道:“忤逆不孝的畜生在那里?”瞥眼见宋青书躺在软床之中,头上绑满了白布,连眼睛也遮没了,长剑挺出,剑尖指向他身上,但手一软,竟刺不下去。霎时之间,想起父子之情、同门之义,不由得百感交集,回过剑来,疾往自己小腹上刺去。 张无忌急忙伸手,夺下了他手中长剑,劝道:“大师伯,万万不可。此事如何处理,该请太师父示下。”张三丰叹道:“我武当门下出此不肖子弟,远桥,那也不是你一人的不幸。这等逆子,有不如无。” 宋青书突然大叫:“太师父,爹爹!”想跳出软床,向太师父及父亲拜倒,一用力间,创伤迸裂,头骨破碎,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此气绝。张无忌忙抢上前去,双手分别按住他后心与丹田,传送真气,以求续命。随即请俞莲舟、张松溪二人接替,自己腾出手来,整治他碎裂了的头骨。但宋青书气息已绝,心跳已止。 宋远桥抚着爱子尸身,又恼又悲,一时转不过气来,仰天摔倒。张无忌急忙扶起,给他按胸顺气。宋远桥跪下哭道:“师父,弟子疏于管教,累得七弟命丧畜生之手。弟子如何对得起你老人家和七弟?”张三丰道:“此事你确有罪愆,本派掌门弟子之位,今日起由莲舟接任。你专心精研太极拳法,掌门的事务,不必再管了。”宋远桥拜谢奉命。 俞莲舟推辞不就,但张三丰坚不许辞,只得拜领。 众人见张三丰革宋远桥、换掌门人,门规严峻,心下无不凛然。张三丰问起英雄大会及义军抗元之事,对张无忌温勉有加。 赵敏向张三丰跪下磕头,谢过当日无礼之罪。张三丰哈哈一笑,全不介怀。俞岱岩终身残废、张翠山丧命,均与她昔日手下的阿大、阿二等人有关,但其时赵敏尚未出生,终究也怪不到她头上。张三丰听得她甘心背叛父兄而跟随张无忌,说道:“好,好!难得,难得!”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与张三丰等聚了数日,偕同赵敏前赴应天。 一路上连得本教捷报,又听得各地义军蜂起,张无忌心下甚喜,与赵敏连骑东行,眼见河山指日可复,只盼自此天下太平,百姓得能安居乐业,也不枉了这几年来出死入生,多历忧患。他不愿多所惊动,一路均未与明教义军将领会面,只暗中察看,但见义军军纪严明,不扰百姓,到处多闻颂扬吴国公朱元璋、徐达大将军之声。 这一日来到应天府城外,朱元璋得讯,命汤和、邓愈两将率兵迎候,接入宾馆。汤和禀道:“吴国公与徐大将军、常将军正在处理紧急军情,得知教主到来,不胜之喜。只以军务羁身,未克亲迎,还请教主恕过不恭之罪。”张无忌笑道:“咱们自己兄弟,管这些迎送虚文作甚?自是军务要紧。” 当晚宾馆中大张筵席。酒过三巡,朱元璋带同大将徐达、常遇春、汤和、邓愈、花云匆匆赶到,在席前拜伏在地。张无忌急忙扶起。朱元璋亲自斟酒,恭恭敬敬的向张无忌敬了三杯,张无忌全都一饮而尽。席间说起各路军情,朱元璋禀报攻城略地的业绩,言下颇有得色。张无忌大加称赞。 过不多日,明教众首领纷纷自各地到应天府相聚,杨逍、范遥、韦一笑、殷野王、五散人、五旗使等先后到达。这次明教首脑大会应天,便是意图奉教主张无忌为义军的正式首领,就此称为“明王”,打平天下后登位为帝,建立大明王朝。应天府大多数兵将出自明教,徐达、常遇春等大将,杨逍、范遥、韦一笑、彭和尚等教中首脑人物,对张无忌向来尊崇信服,一致赞同,只朱元璋、李文忠、胡廷瑞等不愿将大好基业奉之于张无忌,然见大势所趋,也不敢示意反对。只因当时局面之下,一表反对,就是“作反”,立时有杀身之祸。 张无忌却坚不允肯,说道出任教主已大违本意,要任义军首领称王,更加万万不可,各人若逼得急了,连教主也不肯当了。张无忌自从平反不了韩林儿冤死、救不了廖永忠性命,任由朱元璋胡为,心中常自耿耿,自觉才能不够,处理不了大事,久思退位。各人议论不决,张无忌拍案发怒。其时殷天正逝世、谢逊出家,教中已无张无忌信从其言的长辈,殷野王虽是舅舅,但向来遵奉教主号令,见他发火,便也不敢多言,反而附和其意,说道:“教主喜欢逍遥自在,不喜权位,我等应尊重他的意愿,一切从长计议。” 众人无可奈何之下,尽皆沮丧。周颠胡说八道,徒乱人意。忽然门外教众来报:“波斯总教派了一个使节团,前来参见教主。”张无忌忙率领众人,出门迎接。 出得门来,只见远远一队人马,穿得花团锦簇,缓缓而来,连马匹上也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前导乐队吹起胡笳锁呐、弹着十几只琵琶。几名胡人见张无忌等人出来,便即下马,奔上前来,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一名为首者说道:“波斯明教圣教主谨派下走前来中华,拜见中华明教张教主。” 赵敏随在张无忌身旁,朗声说道:“贵使远来辛苦,我们欢迎之至,请勿多礼。贵使乃大圣宝树王乎?”那胡人正是大圣宝树王,听赵敏叫出他名字,既惊且佩,说道:“是也,是也!贵女有此神通,竟知敝人小小外号,敝人拜服之至。” 赵敏朗声道:“敝女非有神通,盖在大海之中,曾见过贵使者也。随贵使而来者莫非智慧宝树王乎?莫非常胜宝树王乎?”智慧、常胜二王正在大圣王之后。智慧王呵呵笑道:“贵女大智大慧,过目不忘。今日得见张教主,又见智慧贵女,幸乎哉,幸乎哉!”赵敏微笑道:“智慧王精通我中华言语,常胜王武功高强,曾和我教张教主斗成平手,佩服哉,佩服哉!”这几句外交言语说过,双方情谊融洽,哈哈大笑声中,张无忌将宾客迎入门中,到大厅分宾主就座。 赵敏坐在张无忌下首,说道:“三位奉贵教圣教主之命,前来中华,万里迢迢,有朋自远方来,乐乎哉,乐乎哉!”大圣王站起身来,躬身说道:“敝教圣教主命吾等三人,恭奉贵重礼物于张教主。”双手一拍,四名锦衣波斯人抬着一只闪闪发光的白银箱子,躬身放到张无忌身前。箱盖打开,里面锦缎为衬,并排放着六根圣火令。 张无忌吃了一惊,站起身来。中华明教本有十二根圣火令,前代教主失却,上次灵蛇岛会斗,张无忌夺回了六根,由此而得悉古波斯武功的原委,想不到小昭又送来余下的六根。如此则十二枚圣火令尽归原主,他这教主当得名正言顺,小昭这份礼物,可说隆重之极。他心中一酸,眼眶不由得红了。 智慧王从银箱中取出一封锦缎包裹的书信,双手呈给张无忌。张无忌接过,说道:“智慧王请坐。”智慧王见张无忌展读本教教主的书函,便站在一旁恭候,大圣、常胜两位宝树王也站起身来。张无忌摊开信笺,见笺上以中华文字写道: “张公子尊鉴:自分别以来,没一个时辰不想念你。你身子安好吗?反蒙的大业顺利吗?奉上圣火令六枚,这本来是中华圣教的东西。你见到圣火令时,请记得万里之外的小丫头小昭。她的命运连这圣火令也不如,因为她不能见到你,不能天天伴在你身边。愿明尊佑护你!我盼望终有一天能回到你身边,再做你的小丫头,那时我总教的教主也不做了。” 信笺下角画了一朵小小的红色火焰,另画了一双纤手,双手之间系有一根细细的铁链,但铁链中间已割断。 第1812章 倚天屠龙记(199) 张无忌看着信,怔怔的出了好一会神,终于一摺信笺,收入怀中,从银箱中取出圣火令,放在中间桌上,高声向众人宣布:“昔年本教不幸,十二根圣火令遗失,幸而波斯总教代为妥善保管。今此大业克成,上代教主心愿得偿,我教上下,永感总教盛德高义。”从怀中取出先前夺来的六根圣火令,并列放在桌上,双膝一曲,向桌上的十二根圣火令跪下。 明教群豪纷纷跪下。赵敏未入明教,但人人均跪,自己不便独自站立,也跟着众人跪了下来。波斯明教的使者,自大圣、智慧、常胜三宝树王以下,也都向圣火令跪拜。 张无忌等行礼毕,又向波斯使者致谢,言词纷繁,波斯使节未能尽解。赵敏朗声道:“总教义气大大的,礼物重重的,各位使者远来辛苦的,感谢哉,感谢哉!”众人哈哈大笑,皆大欢喜。擂鼓奏乐,摆设筵席,款待总教使节。 张无忌捧出“乾坤大挪移心法”羊皮,郑重包入锦缎,请总教使节带回波斯,回赠总教圣教主。此心法本属总教所有,当年流入中华,总教圣处女黛绮丝、小昭所以来到中华,目的即为取回心法。张无忌已习得心法,此后自可在教中择徒传授,俾心法在中华流传。他将羊皮回赠总教,意义正与总教回赠圣火令相同,使得小昭立下大功。赵敏又取出当年被张无忌以利剑剖损其后补起的金盒,放入曾插在小昭鬓边的那朵珠花,托大圣王送交小昭。 张无忌心念小昭的情意,不免心头郁郁。智慧王于宴后拿出一个小包,悄悄递给张无忌,轻声道:“这是我们教主私人送给张教主的。”张无忌接了,回到后堂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套内衣、一双鞋子,看针线是小昭亲手所做,穿上鞋子,大小恰好合式,不禁泪水潸潸而下。相隔虽久,她仍记得自己的脚样尺寸,平日相思之深,可想而知。张无忌将三位宝树王请到后堂,把自己所悟到的“乾坤大挪移神功”以及“圣火令神功”择要传授了一些。三位宝树王大喜,伏地拜谢,宣称来中华此行,领到神功,比什么酬谢都更贵重。 过了两天,张无忌传授神功已毕,修书回覆小昭,中土明教列队欢送,恭送波斯总教使节回归。张无忌、赵敏、杨逍、范遥、朱元璋等各有大批贵重礼物回赠。 众人回到应天府明教圣火大堂,教中诸首领站立堂前。张无忌打开一个锦缎包裹,取出阳顶天手书圣火令遗训。当年张无忌命各人进入光明顶秘道时,已让各人阅过。只当时局势紧急,各人未及细阅,此时重读,众人见了遗训笔迹,又见到遗训上十来个‘阳顶天’的朱印,心下感动,拜伏在地。张无忌双手捧着遗训,朗声诵读道: “历代教主传有圣火令三大令、五小令,年月既久,教众颇有不奉行大小八令者,致教规废弛。余以德薄,未能正之,殊有愧于明尊暨历代教主付托之重。日后重获圣火令后,此三大令及五小令当颁行全教,吾中土明教之重振,实赖于此。兹将此祖传之大小八令申述之于后,后世总领明教者,祈念明尊爱护世人之大德,祖宗创业之艰难,并致力重获圣火令,振作奋发,俾吾教光大于世焉。” 他跟着诵读阳教主遗训中所录的“圣火令三大令、五小令”: 圣火令三大令: “第一令、不得为官作君:吾教自教主以至初入教弟子,皆以普救世人为念,决不图谋私利。是以不得投考科举,不得应朝廷征聘任用,不得为将帅丞相,不得作任何大小官吏,更不得自立为君主,据地称帝。于反抗外族君皇之时,可暂以‘王侯’、‘将军’等为名,以资号召。一旦克成大业,凡我教主以至任何教众,均须退为平民,僻处草野,兢兢业业,专注于救民、渡世、行善去恶。不得受朝廷荣衔、爵位、封赠,不得受朝廷土地、金银赐与。唯草野之人,方可为民抗官、杀杀官护民;一旦为官为君,即置草民于度外矣。” “第二令、不得虐民害民:本教以救民护民为宗旨,凡有利于平民百姓者,皆为本教应作应为之无上要务。本教所需,可抢劫官府、官仓、官库、财主、大户,可受平民捐献,亦可向民征粮。但必须百姓先食饱,我教众方可动箸。如遇饥荒,有粮食时先施百姓,我教众后食;若粮不足,则我教众不食。教众与百姓争闹斗殴,伤百姓者罪加一等,双方有过,先罚教众。” “第三令、不得自相争斗:凡我教众,不论身为教主、左右光明使、护教法王、旗使、门使,或初入门弟子,不得互相分派争斗,如意见不合,仅可辩论争执,粗言咒骂、辱及祖宗亦不算犯令,何人出手殴击,即为犯令,杀伤教友人身、人命,更为大罪。若有纷争,交由上级判断是非,此后即须听命息争,永保和好。” 圣火令五小令: “第一令:凡我教众,须守信义,出言如山,不得违诺失信,对教外人士亦当守信。 第二令:同教教众,即为兄弟姊妹,情同骨肉,重情重义,生死不渝。 第三令:尊敬长上,孝顺父母,友爱弟兄,照顾朋友。 第四令:尊重妇女,不得轻薄调戏。任何处女寡妇,如与之有夫妻之事,即须娶之为妻,否则须庄重相对。朋友妻,不可戏,朋友女,不乱语。 第五令:视明教如性命,长上有令,必须竭力遵行,叛教通敌者杀无赦。对教外人士和气相待,甘居下风,不可妄自得罪,为本教树敌。戒荤之禁,今后取消。” 张无忌念毕,再拿起波斯总教使节送来的圣火令,说道:“这是波斯总教日前送归本教的圣火令,上面所刻的三大令、五小令,文字内容和阳教主遗训中所录一字不错。本教在失去圣火令之前,已将令上三大令、五小令尽数录下。阳教主只是照抄上代遗刻而已。”顿了一顿,朗声道:“众位兄弟,圣火令回归本教,实是万千之喜。圣火令上记的是本教历代祖传的大令大训,咱们该不该郑重遵奉?”明教众人齐声说道:“自然该当郑重遵奉。” 彭莹玉说道:“教主容禀:前代教主在圣火令上刻此三大令、五小令之时,百姓受官府欺压凌剥,苦不堪言。本教为众百姓出头,自己自然不可去做官家、做官府。但今日鞑子占我江山,神州沦于异族,我教的最大宗旨,莫过于驱除胡虏,拯救千万百姓于鞑子的铁蹄践踏之下。教主作官家、众兄弟做官府,并不是为了欺压百姓,而是拯救百姓,保护百姓。因此属下等奉请教主为百姓而称王。”杨逍、范遥、韦一笑等随即附和。 张无忌道:“众位兄弟,咱们为了此事,已僵持多日。本人坚决不愿称帝称王,决心决意,遵从圣火令大令。我明教屠龙刀誓杀暴虐害民的君主、诛灭贪官污吏,千年百年,此志不变。”说着从腰间拔出屠龙宝刀,提过一张梨木椅子,大声道:“我张无忌身为中华明教教主,对着我中华明教千万好兄弟,谨此立誓。若违此誓,明教千千万万兄弟以我为敌;我若违此誓,有如此椅!”乌光一闪,屠龙刀一刀劈落,如入清水,嗤的一声轻响,将椅子劈为两半。 众人见他心意坚决,且上代确有遗训,便不再苦劝张无忌自立为王。众人郑重宣誓,今后努力普惠世人,善济百姓,克苦为民。 此后朱元璋改称“吴王”,在鄱阳湖与陈友谅会战,周颠、五行旗等人相助朱元璋,将陈友谅杀得大败,毙于湖中。后来更灭了张士诚、方国珍等敌对势力。朱元璋派徐达带兵北伐,将元顺帝赶入塞外沙漠,蒙古人在中华所建的元朝就此灭亡。朱元璋倒还记得明教,将他所建的朝代称为“明朝”。但因明教维护百姓,朝廷官府便对其残杀镇压,时日既久,后世首领无能,明教终于也渐渐式微了。 这日张无忌料理了教中事务,交代给杨逍、范遥、彭莹玉暂行代理,自己即日要履行诺言,送赵敏前往蒙古,自己也寄迹蒙古,从此不回中土,日后教主一任,必须另择贤能。他和赵敏安排好行装,诸事办妥,这日无事,想起父亲外号“银钩铁划”,于是拿了一本碑帖,习练书法,盼能传承父志。岂知毛笔在手,笔毛柔软,虽运起九阳神功加上乾坤大挪移手法,也难以控纵。 第1813章 倚天屠龙记(200) 赵敏见他提笔在手,神色不乐,便道:“无忌哥哥,你曾答允我做三件事,第一件是为我借屠龙刀一观,第二件是当日在濠州不得与周姊姊成礼,这两件你已经做了。还有第三件事呢,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张无忌吃了一惊,道:“你……你……你又有什么古灵精怪的事要我做?”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我的眉毛太淡,你给我画一画。这可不违反武林侠义之道罢?”张无忌提起笔来,笑道:“从今而后,我天天给你画眉。” 忽听得窗外有人格格轻笑,说道:“无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正是周芷若的声音。 窗子缓缓推开,周芷若一张俏脸似笑非笑的现在烛光之下。张无忌惊道:“你……你又要叫我做什么了?”周芷若微笑道:“你要知道就出来,我说给你听。”张无忌回头向赵敏瞧了一眼,又回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上。 赵敏轻推张无忌,道:“你且出去,听她说要你做什么?”张无忌跃出窗子,见周芷若缓缓走远,便走快几步,和她并肩而行。周芷若问道:“你明天送赵姑娘去蒙古,她从此不来中土,你呢?”张无忌道:“我多半也从此不回来了。你要我做一件事,是什么?”周芷若缓缓的道:“一报还一报!那日在濠州,赵敏不让你跟我成亲。此后你到蒙古,尽管你日日夜夜都和赵敏在一起,却不能拜堂成亲。”张无忌一惊,问道:“那为什么?”周芷若道:“这不违背侠义之道罢?” 张无忌道:“不拜堂成亲,自然不违背侠义之道。我跟你本来有婚姻之约,后来可也没拜堂成亲。好!我答允你。到了蒙古之后,我不和赵敏拜堂成亲,但我们却要一样做夫妻、一样生娃娃!”周芷若微笑道:“那就好。” 张无忌奇道:“你这样跟我们为难,有什么用意?”周芷若嫣然一笑,说道:“你们尽管做夫妻、生娃娃,过得十年八年,你心里就只会想着我,就只不舍得我,这就够了。”说着身形晃动,飘然远去,没入黑暗之中。 张无忌心中一阵惘然,心想今后只要天天和赵敏形影不离,一样做夫妻、生娃娃,不拜堂成亲,那也没什么。“为什么过得十年八年,我心里就只想着芷若,就只不舍得芷若?”又想:“她其实并没跟宋青书成亲,和我又曾有婚姻之约。她做了不少对不起我的事,此刻想来,也并没真的对我坏。有些事情,她是受了师父逼迫,不得不做。她虽盗了屠龙刀和倚天剑,但现下屠龙刀复归我手,表妹殷离也没死……” “爱我极深、很想嫁我的,除了芷若,自然还有敏妹,还有蛛儿,还有小昭……” 张无忌天性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好处,而且越想越好,自然而然原谅了别人的过失,别人所以对他不起,往往也是为了爱他,想到后来,把别人的缺点过失都想成了好处,即使心头还留下一些小小渣滓,也会想:“谁没过错呢?我自己还不是曾经对不起人家?小昭待我真好,她已得回了乾坤大挪移心法,这个圣处女教主不做也不打紧。蛛儿不练千蛛万毒手了,说不定有一天又来找回我这个大张无忌,我答允过娶她为妻的……” 这四个姑娘,个个对他曾铭心刻骨的相爱,他只记得别人的好处,别人的缺点过失他全都忘记了,于是,每个人都是很好很好的…… 注:我国古代相传,以守宫(蜥蜴状小动物)和药物捣烂成糊,点于处女手臂,殷红之色历久不消,称为“守宫砂”,婚后即褪,以此法可试知是否处女。现代医药之学未能证明此法为真,因此已摒弃不用。但药方自来守秘不传,亦未能以实验证明为假。书中故事所述为古代生活及风俗信念,当时古人信此不疑,故叙其事。到底为真为假,无由以现代科学知识判断。 本章后记 《倚天屠龙记》是“射雕三部曲”的第三部。 这三部书的男主角性格完全不同。郭靖诚朴质实,杨过深情狂放,张无忌的个性却比较复杂,也比较软弱。他较少英雄气概,虽然宽厚大度,慷慨仁侠,豪气干云(其实他的侠气最重,由于从小生长于冰火岛,不知人世险恶,不会重视自己利益,因而能奋不顾身的助人),但不免也有缺点,或许,和我们普通人更加相似些。杨过是绝对主动性的。郭靖在大关节上把持得很定,小事要黄蓉来推动一下。张无忌的一生却总是受到别人的影响,为环境所支配,无法解脱束缚。在爱情上,杨过对小龙女之死靡他,视社会规范如无物;郭靖在黄蓉与华筝公主之间摇摆,纯粹是出于道德价值,在爱情上绝不犹疑。张无忌却始终拖泥带水,对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这四个姑娘,似乎他对赵敏爱得最深,最后对周芷若也这般说了,但在他内心深处,到底爱那一个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是这样,作者也不知道,既然他的个性已写成了这样子,一切发展全得凭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没法干预了。 张无忌一生只重视别人的好处,宽恕(甚至根本忘记了)别人的缺点。像张无忌这样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终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领袖。当然,他自己根本不想做,就算勉强做了,最后也必定失败。中国三千年的政治史,早就将结论明确的摆在那里。中国成功的政治领袖,第一个条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对付敌人之忍。第二个条件是“决断明快”。第三是极强的权力欲。张无忌半个条件也没有。周芷若和赵敏却都有政治才能,但政治才能太强的姑娘,往往并不很可爱。 我自己心中,最爱小昭。只可惜不能让她跟张无忌在一起,想起来常常有些惆怅。 所以这部书中的爱情故事是不大美丽的,虽然,现实性可能更加强些。 张无忌不是好领袖,但可以做我们的好朋友。事实上,这部书情感的重点不在男女之间的爱情,而是男子与男子间的情义,武当七侠兄弟般的感情,张三丰和张翠山之间、谢逊和张无忌之间父子般的挚爱。 然而,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太也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 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一九七七.三月 张无忌的性格之中,似乎少了一些英雄豪杰之气,但他于这个“侠”字,却发挥得很充分。“侠”是并非为了追求自己(包括自己国家、自己团体、自己亲友)的利益而去做义所当为的事,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士是不顾一切(不顾自己的生命、利益、名誉)、不接受任何代价而去追求正义。赵匡胤千里送京娘,却坚持拒绝美丽的京娘委身,因为他觉得如果他接受了,他的义举便有了代价,就不是高尚的侠义行为。西方社会中较少这种价值观念,西方人常觉上帝(或教会)吩咐这样做,便去做了。中国人的观念是,自己良心觉得应当这样做,便去做了,未必是求来生较好,未必是为了免得在地狱中受苦。武侠小说的最高原则,是宣扬侠义精神。英雄往往是为自己而做,侠士却通常是为别人而做。有了代价,便少了侠气。 张无忌甘受灭绝师太三掌,在光明顶上奋身而挡六大派,不是求名,不是逞勇,只是觉得“应该做”,所以他决不会去和朱元璋争做皇帝。 二〇〇三.七月 《倚天屠龙记》一书,因为结构复杂,情节纷繁,漏洞和缺点也多,因之第三次修改中大动手术。最主要的更动是:张无忌最后没有选定自己的配偶。我一直相信,历史并非命定,充满了偶然因素,人事也是这样。张无忌最后与赵敏前往蒙古,从此不回中土,但如出现其他偶然因素,周芷若可能去蒙古找他,他可能和赵敏同去波斯找小昭,可能为了明教而不得不独自回中土办事,也可能在西域遇到殷离……世事主要是人为的,而张无忌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好处,于是,人人都是好人,人人都很可爱…… 周芷若对张无忌说:“你只管和她做夫妻、生娃娃,过得十年八年,你心里就只会想着我,不舍得我了。”这种感情,小弟弟、小妹妹们是不懂的。所以我不主张十三四岁的小妹妹们写小说。 本书的回目是模仿柏梁体一韵到底的七言诗四十句。古体诗的平仄与近体诗不同,不可入律。我不擅诗词,古体诗写起来加倍困难,就当作是一次对诗词的学习了。困难之点在于没有“古气”。 二〇〇四.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