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我蚀心》 第一章:从心的歧路(一) 1.牺牲未完成 良子开始恢复一点点意识,只记得和霍恒约好一起吃饭为她践行。 两个人点了一桌子的菜,一道清蒸白鱼、一道文蛤炖蛋、一道东山老豆腐,最后还有一碗菌菇咸肉汤。换作平时,良子不怎么有机会吃这些精致的菜品,况且这次是和霍恒一起,吃得忐忑又开心。 温了一小壶黄酒,入口苦涩,带着浓浓的中药味儿,进入腹后,由丹田升腾起来的温热感让良子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忍不住咕咚咕咚灌了两大杯。 之后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来到这个地方的,真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身子骨软得不行,双脚浮空,踉跄着向前走,一步一步就像踩在棉花里。 “良子,清醒一点,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霍恒拉着良子肉乎乎的手在静谧的小区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已经走了十几分钟,保安也问过好几遍了,还是没有找对地方,不禁生出一丝火气。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9栋1113室,你这个人怎、怎这么啰嗦,老问我,老问我?” 借着醉酒,良子才敢使使小性子,最后一句尾音拉得特别长,带有撒娇的味道在里面。 良子全身虚软无力,干脆撒开霍恒的手,一屁股在花坛的边沿上坐了下来,惊觉胃里一阵翻涌,猛然扭过头,晚上吃过的食物经过胃酸的腐蚀变得恶臭,全部从喉间涌出来。太难受了,整个胃部都要吐出来,还带出了两行清泪。 看到良子痛苦的模样,霍恒消了火气,连忙拍打她的背,待她吐完之后,在旁边坐下来,好让她的头舒适地倚在自己的左肩,最后才从包里取出纸巾耐心地给她擦拭嘴角的污渍。 “良子,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面前的小人儿完全没有戒备之心,像个流浪的小猫一样安心地闭着眼睛,借着深夜里两米之外路灯的微光,可以看见那又长又密的睫毛微微抖动,好似一把小小羽扇,嘴巴微张,下嘴唇比上嘴唇略厚一些,灯光的照射下是柔软的粉色。 霍恒的内心燥热起来,夹杂着一丝丝说不清楚的怜爱之情,忍不住将自己的嘴巴凑了上去。 惊觉被吻,良子的意识回归了一些,身子往后缩了缩,结束了那个短暂的吻。 “我刚吐过,脏死了,你不嫌弃我吗?” 慌乱地站起身来,发现自己的身体晃得不行,不受控制,尽管如此依旧竭力保持以往作为小女生的矜持。 脑袋里却是一团杂乱,“他刚刚主动吻我了吧?我是在做梦吗?怎么可能呢?” “我爱你,良子。”不待良子思索太多,霍恒跟着站起身来,一把拉过良子,拥在怀里继续刚刚那个吻。 然后就有一点真实感了,良子觉得美好地不像话,原来单是被暗恋的人亲吻就是一件如此令人头晕目眩的事。 他的唇和舌头软软的,微甜,却急于地往自己嘴巴里钻,两条舌头不断纠缠碰撞的时候,良子无端想起于湖水中嬉戏的青蛇和白蛇。 感觉双腿太软太软了,站都站不稳。 霍恒双手紧紧地拥着良子的腰,宛如一个极其寒冷的人迫不及待地想从良子身上汲取温热一般。 霍恒听到自己的脑袋“轰”得一声响。 这一片未开发的青田,这专属于二十岁的美好。 脑袋里只余下一个大胆的念头。 良子不知霍恒竟如此大胆,虽说是深夜,但不能保证他们就是安全的,关于拥抱与亲吻,三个小时之前的良子连想都不敢想。可是良子实在受不得这种二人肢体触碰时酥麻的感觉,脑袋更晃了,身子又软了几分,像是没了骨头。 “我受不了了,咱们赶快找到你家。” “嗯。” 霍恒拉着良子的手继续往前走,良子有些害羞,感觉脸颊热热的,乖巧地跟在后面。 又接着在小区里转了五分钟,良子实在是走不动了,壮着胆子说:“要不我们去酒店吧?” “真的吗?你在说真的吗,良子?” 霍恒很吃惊地看着良子,实在想不到一向老成稳重的良子能说出这样的话。 “嗯。” “可是我们都没有身份证。” 顿时泄了气。 “那我们就打野战吧!” 霍恒有些想笑,这小姑娘喝醉了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你是认真的吗?” “嗯!” 即使听到肯定的回答,霍恒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应该怎样做他很清楚,安安全全地把小姑娘送回家,然后回家睡觉。可是他犹豫了,结婚后这八年来,他一直本本分分,不管是对家中贤惠的妻子,还是对医院里的同事,始终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和原则,从未有丝毫的逾矩,但今天他也不知为何面对这样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就动了坏心思。 “野战”多么刺激的一个字眼…… 一个光是说出来就会让老婆面红耳赤的词…… 他可以这样做吗?况且是跟一个比自己岁数小上将近一半的小姑娘? 霍恒不断地给自己催眠,因着酒精上头的缘故才会如此地疯狂。 紧紧地牵着良子的手,走到一处黑暗且隐蔽的角落,脑海里滑过一闪而逝的隐忧,又觉得实在是刺激得很,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 一种强烈的征服欲望在胸腔里蔓延开来,转化为肢体上对良子的粗暴动作。 良子很听话,完全将女子的娇羞抛诸在脑后,只剩下一种为他牺牲的悲壮感跃至心头。有些微微的凉意,初夏季节,户外的温度虽不适宜却也不算冷,还能听到虫儿尖利的鸣叫声,仿佛就在耳畔。良子不敢让自己多想如果被旁人发现在公共场合做这种羞耻之事该怎么办,豁出去吧,怕什么,明天说不定就不来了,她满脑子都是眼前这个男人,她暗自倾慕了很久的男人。 良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让自己怎样自己便是怎样的,脑袋一片茫然,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按照霍恒教的方法依旧行不通。 “太疼了。”良子趴在霍恒的胸膛上不想动。 试了好几次依旧没有成功,遂双双泄气。 “那便不做了吧。”霍恒感觉自己脑袋里的烈火一点一点熄了下去很失望,又不能在语气之中表现出来,遂简单地吐了几个字出来。 彼时良子是彻底清醒了的,有些害怕,怕他不高兴,怕就这么草草地结束,然后两人之间就真的结束了。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牺牲,谁也没有完全得到谁。 “我让你失望了。” “怎么会。” “对不起。” “傻瓜,这又不是你的错。” “真的吗?” “骗你做什么!快穿穿衣服起来,被别人发现就不好了。” 穿好衣服站起来,霍恒在良子的额头亲吻了一下,牵起良子的手从黑暗的草丛里走出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得赶紧送你回去,这都已经凌晨三点了。你家到底住在哪里?” “钱江花园9栋1113室啊。” “什么?钱江花园?你不是说你家在墅南花园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我都没听说过什么墅南花园,你听错了吧?!”良子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快炸裂开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算了算了,我们现在赶紧打车去钱江花园。” 2.女人与幻想 早上六点闹钟响起的时候,良子极其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关掉手机,翻了个身,往被子里缩了缩,想着要不明天再回家,反正车票还没有买。可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是昨天晚上与霍恒两人亲亲我我的画面,不敢想又忍不住去回想,越想越觉得像极了第一次偷看黄色录影带时的无措和尴尬,与霍恒之间的关系本来坦坦荡荡,现在却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翻来覆去,最终决定起床回家。 行李箱是一早就收拾好了的,杵在床头边上。脑袋不怎么疼,就是有些懵懵的,像被注了浑水,刷牙的时候,一直干呕,象征性地刷了两下,抬起头,镜中人的脸色蜡黄,黑眼圈有些重,嘴唇发白,不忍再看,随便过了一下水,洗面奶都懒得用。 不想收拾昨天穿过的扔在床尾的那套衣服,打开行李箱随手便扔了进去。 那是为了和霍恒吃最后一顿饭特意央了发小岳玟玟一起逛街,白色衬衫和浅蓝色阔腿裤,逛了好久,最后是在以纯店里挑的,试穿这身衣服的时候,岳玟玟眼睛一亮,说漂亮极了,身材曲线勾勒得特别好。良子一咬牙,付了好几百块钱走出店门后才心疼地不行,接连着好几天都没舍得吃晚饭。 收拾好自己后去换鞋子,才发现黑色小皮鞋的鞋帮沾了好多黄色泥巴,右脚的后跟还掉了,再一次联想到昨晚和霍恒在草丛里的拉扯,“应该是那个时候把鞋子踩坏的吧!” 良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这都干了哪档子的事儿啊,新买的,还没穿几次呢。轻叹了一口气,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简单地收拾了下这个只有六平米的小房间,曾埋怨过它狭小阴暗,通风也不好,像极了一枚放置在角落里受潮了的小熊饼干,闻上去湿黏黏的,还带有一股霉味,可现在要走了,却有一点点舍不得。临出门前想着得坐好几个小时的大巴,吃了一根香蕉,嘴巴倒还好,一顺着食道进入胃里面就感到恶心。犹豫再三,拿起桌上的一盒金典放进挎包里。边锁门边给七点半左右才能下班的岳玟玟发了一条微信,然后才拖着不怎么重的行李箱下了楼。 良子是在发车前二十分钟到的车站,找个比较靠前的空位置坐下来,大巴车上除了司机师傅空荡荡的,但不到十五分钟,就陆陆续续上满了人。 良子坐在靠窗的位置。车就要发动的时候,一个背着黑色挎包、双手拎着食物和矿泉水的短发女人慌慌张张地上了车,站在车门口朝车厢里扫视了一圈走向良子,满脸笑意:“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待那女人在身旁坐下来后,近视的良子才注意到她干枯毛躁的头发,还有裸色丝袜右膝上方偏两寸位置那个黄豆般大小的破洞。 一瞬间没了所有好感。 女人倒是很想和良子搭话,“你老家也是江州的吗?” 由于醉酒后后遗症,良子并不想开口说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无话可说就静静地待着就好了呀,坐的是同一班车开往同一个目的地啊大姐,这开场白真的是令人浑身不舒服…… “我老家也是哎,老乡老乡。你在这边做什么工作的?我看你的年龄蛮小的。” 那女人一边说一边解开放在脚边的食物袋子,从里面取出一包枣糕来,打开外包装后说:“你吃早饭了吗?来一点吧?” “不用不用我吃过了。我包里还有一盒牛奶,你自己吃罢。” 闻到枣糕的味道良子的胃又开始翻腾,想起了小时候打开了没有喝完却一直在冰箱里放到产生很大异味的红枣酸奶。 “你看你这小姑娘客气的!” 以为女人会安静地吃东西,没想到竟然一边吃一边说,让良子不得不时时刻刻都在警惕枣糕的渣滓会不会从她嘴里喷出来。 “我啊,是做美容的,今年虚岁都三十一了,生了两个宝宝,女儿今年八岁,小儿子三岁,看不出来吧?主要是平时保养的好,这女人哪还是得对自己好点,平时多注意保养,多跑跑美容院,做过美容和那些没做的就是不一样!” 良子望着女人眼角的皱纹不断地点头称是。 “你怎么这个时间点回老家啊?这不逢年也不过节的。” “我是个大学生,来这边实习,现在必须返校准备毕业的事情了。” “大学生啊?大学生好啊,将来毕业了,能找一份好一点的工作,不用像我们这样一辈子都干一些出力气的活儿,整日看人脸色。”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老家呢?” 那女人还未开口眼睛先湿润了,只见她强压下泪意,勉强地笑了笑,笑出了眼角的道道褶子,无奈和伤感全数在那褶子里原形毕露,“我和孩儿他爸都在这边工作,两个孩子都留给他们姥姥在照看。我妈前几天忽然身体不舒服,两个孩子又天天打电话说想我们,我只得回去照应一段时间。唉,出来打工也没什么,倒真是苦着孩子们,累着我爸妈了。可有什么办法呢?老家的工资低,工作还不好找,这一家好几口人呢,不出来要怎么养活?在老家苦自己没关系,关键是两个孩子,除了吃穿用度,最重要的是上学,这可需要一大笔钱哪……” 话没讲完,那女人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她的两个孩子,早就听说妈妈要回家,在电话彼端特别兴奋地问东问西。 女人又笑了,看着手机屏幕的目光特别柔和。 良子偏过头来望着窗外出神,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人活得不容易,但是,大家都是靠着什么支撑着自己努力地活下去呢? 其实女人右膝上的破洞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地扎眼。 从包里取出耳机听音乐,不去听那女人讲电话。车速很快,两旁高大的路灯和蓝色的路牌快速地往后退,往后退。良子不能确定,现在走的这条路以后会再走一遍吗?途遇的路灯、路牌、湖泊、村庄、河流还会再看到吗?已经挥手告别的人,还能再重逢吗? 一遍一遍地打开微信,点开霍恒的头像,然后慢慢地浏览他的朋友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七点钟,七点半,八点钟,八点半,九点钟,九点一刻……良子越来越焦虑,不停地想,“他是后悔了吗?” 他选择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吗?我就要离开了,所以他是选择忘记我了吗?” “是吧,是这样的吧,自己在他眼里算什么呢?一个无知愚蠢的女大学生罢了。” 用力地闭上眼睛逼自己入睡,可是越努力那种不好的心理暗示就越像巨浪一般在心里翻滚,此刻的她像是一个失足落水的人无助地在水中挣扎,却深知陷入的是一片无人可知的海域,没有人可以来拯救。脑袋里有一千万种想法在翻涌,像一锅沸腾着不断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水。 身边的女人慢慢地进入睡眠之中,良子有些羡慕,看着女人的头随着车子的颠簸左右晃荡,她甚至有个邪恶的想法,希望路途可以再颠簸一些,最好是那种能把女人颠醒的程度,她多想再与女人说些什么,无论什么。 第一章:从心的歧路(二) 3.初恋般的心情 老婆出国进修得好几个月才能回来,孩子被送到他奶奶家过星期天,没有人管也没有人烦,待霍恒恣意地睡饱睡足,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上午十点钟了。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屏幕右下角碎了一块,呈波纹状向四周碎裂开来,心中暗自揣摩,这碎裂的纹路虽说是精致绝伦得很,可这碎屏到底不是一个好兆头,心头无端滑过一丝异样。 微信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心里头略微失望,“良子为什么不发信息过来质问一下呢?”“为什么良子这么平静呢?”霍恒有些猜不透良子这类年轻人的心思,难道他们这种90后对这种事情就如此地开放、如此地不在意吗?头很痛,全身没有力气,嘴巴里面还是臭臭的。昨晚回到家已经凌晨四点钟了,整个人困顿得要死,根本来不及洗漱,埋头便呼呼大睡。 这会儿子窗户大开着,风带着大朵大朵紫色花的窗帘一起一动,脑海中不禁浮现起良子那张笑脸来,那是二十岁的小女生特有的灵动和娇憨,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可爱到想要一直握在手心里呵护。闭上眼睛,手上似乎还留有昨晚温存时良子柔润身体的触感……忍不住幻想,如果昨天晚上听从醉酒后良子的挽留,在她家留宿,他们会冲破最后那一道防线吗?霍恒不太确定,但是他实际上是怕的,怕自己变成那种趁人之危的小人,怕毁了自己在良子心目中的形象,因此庆幸没去,同时有些遗憾,万一再也不能与良子相见…… 男人啊,也是如此矛盾的生物。 “起床了吗?头痛吗?” 手机震动,良子不敢看是谁发来的消息,却又忍不住屏住呼吸去看,一看到是霍恒的消息,整颗心都要跳出来了,仿佛能够听到全身凝固的血液在一瞬间解冻后于血管中奔流的声音。拿起手机又放下,就这么反复着、犹豫着要不要这么着急忙慌地回消息的空档,指尖就已经不怎么听使唤地按了发送键。 “在回家的大巴车上。” 霍恒从床上惊坐起来,怔怔地望着良子的微信头像发呆,后又颓然地瘫倒在床上,隔了两分钟才回,“不走不行吗?”发送成功才后知后觉自己的问题好傻,人家已经在回去的路上,现在问还有什么意义。 “额……” 良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扭头看着窗外,远处是低矮的群山,有红色尖顶的房子依山而建,半没在大片大片的绿色植被里,与其说是喜欢这样的居住环境,倒不如说是她更钟情于亲近绿色,亲近一切原始、野性、自然的东西。如果能与霍恒两人厮守在那样的房子里该有多好……多么傻的女人啊,已经忍不住开始幻想各种可能,良子忍不住自嘲。 “对不起,良子,昨天晚上是我喝多了。” “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昨天的事情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后悔。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这件事情就当作是一场梦忘了吧。好吗?”其实良子有好多话想要说,可是她不能,她必须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姿态来,至少不能让霍恒看出来自己很在意,不能让霍恒看轻了自己…… 良子却不知道,此时的霍恒,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一股巨大的悲伤感从心底蔓延至整个胸腔。 怎么觉得良子就像一阵风,想抓却抓不住,胸口闷闷的,比德国队输了球还要令人郁闷,那就这样放她走吗?霍恒问自己。在这之前,也不是没有邂逅过各种各样的女人,只是他从不敢冲破自己的底线,但像现在这样遏制不住地心疼一个人,想要筑个小巢子把她藏起来疼爱还是第一次。 或许,他应该为自己冲动一次。 “对不起,良子,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不会忘记你的!你的耳机落在我这里,我现在开车送给你,大巴车开得慢,我现在出发应该还追得上!” 良子觉得自己坏坏的,忍不住嘴角上扬,昨天晚上她明明是背着包的,耳机又没有拿出来用,怎么会到他那里去了呢?想来应是他昨天晚上趁自己喝醉故意拿走的,为的就是一个日后可以联系的借口。就是这样一个主观臆测,让良子激动了好一会儿,可说出来的话却是那样的淡漠。 “不用了,扔掉或者做个纪念都行。” 果然,从手机屏幕上看到这简短的几个字,感觉到良子的语气是那样地无情和冷淡,霍恒很失望,多希望听到良子同样热忱的回答,多希望自己不是一头热。可事实却让自己感觉像是一个被小孩玩到厌烦的气球,孤零零地遗忘在角落里,即使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漏气却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良子,我们,还会再见吗?” 良子的眼眶红了,马上就要溢出水来。 “会的。”她比谁都要坚信。 “我一定会回来的。” 良子的为人他比谁都要清楚,只要许下承诺就一定会做到。霍恒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阳光呼啦一下子全掉进房间里来,心情瞬间也跟着变得明朗,大概也只有良子能让他的心情变得这么跌宕起伏、阴晴不定吧!可是他好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回到了于二十出头的年纪,单纯地恋慕着一个人时的感觉,不管是相信良子言出必行的品性还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只要他想,良子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良子一定会回来。饥饿感来得好突然,霍恒哼起调子,快速地跑去卫生间洗漱,一边刷牙一边想着待会就下楼搞点东西来吃吃,就去点一碗拉面吧,又长又筋道,清汤上头还要撒上清晰可数的香菜叶子,良子最爱吃的那种。 提起吃的总是忍不住联想到良子,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就像一杯甜甜的珍珠奶茶,这么想着,霍恒看着镜中的自己不觉笑出声来,他一个大男人竟要去为自己买一杯奶茶,好吧,他还要放很多很多珍珠的那种。 穿戴整齐准备下楼却怎么也找不着车钥匙,经常放的几个地方,茶几,玄关,鞋架都找过了,若是妻子在,肯定又要一边帮他找一边发牢骚,说些什么为什么不能放在同一个地方之类的话,搞得他也会很烦躁。 有点泄气,随手把儿子的玩具扔到一边,一却发现车钥匙就藏在沙发上儿子的玩具下面。那是一辆遥控小汽车,儿子三岁生日的时候他在网上买的,价格不菲。 嘟囔着车钥匙为什么为出现在那里,临出门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遥控汽车。也不知道儿子这两天在他奶奶家适不适应,听不听话。 4.不是家 也不过三四个月没回,小县城与印象中好似不大一样,与大城市相比是有些小了,甚至还有些破落,卖票窗口的铁栅栏生了一层厚厚的铁锈,里面坐着的大姐嘴巴里嚼着口香糖,手机正播放着某国产电视连续剧。窗口右边是一长排玻璃门,玻璃门上积了灰,但依旧可以看到停车场里来往的开往各村镇的公交车。车站里人烟稀少,候车区摆了两排座椅,坏了几个没来得及维修,又或者是无人来修,座椅上有些食物碎屑,下面还零星地散着几团卫生纸和食品包装袋。 良子不太明白,明明垃圾桶就在旁边,站起来走两步就能解决的问题,可总是有人不这么做,人性果真是个莫测神秘又复杂的东西。 运气还算不错,站着等了约摸十分钟就等到了回家的公交。 也很庆幸带有家里的钥匙。 这么想着,去买一张刮刮乐说不定还能中个小小的奖。 打开门,一股呛人的腐朽味儿扑鼻而来,地板、桌子上落了一层浅浅的灰,尤其是客厅案桌上的香炉旁落了层层香灰,想来是妈妈上次回来烧完香没有收拾。爸爸的衣服、袜子、内裤什么的凌乱地摊在沙发上,也不知是干净的还是需要拿去洗的,又或者干脆混为一团。把行李箱拉回自己房间,陈设和离开前是一样的,像是根本没有人进来过,打开窗户,拉起窗帘,换了新的床单和被罩。打开冰箱想寻些东西来垫垫肚子,却发现冰箱里不仅什么吃食都没有,架子上还有大片大片的污渍,一根苦瓜已经烂在冰箱里,还有半个硬得像石头的馒头。 良子想坐下来歇一歇,发现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这个地方从头至尾没有给过她家的感觉。叹了一口气,爸爸一个人在家是如何生活的呢?从头打扫收拾,叠衣服,洗衣服,擦桌子,扫地,拖地,这一系列的动作完成之后,良子累得根本直不起腰,瘫软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所有的窗户都被打开了,风吹进来,呼呼地响。 想着至少先把米饭做上再出去买菜,却发现米缸里的米已经生了小虫子,一打开盖子,密密麻麻地往外爬,吓得良子赶紧把盖子盖了回去。 风吹进来的声音怎么这么大呢,震耳欲聋了。 忍不住埋怨。 来到窗台前,妈妈种的绿植一盆一盆地全都枯死了,盆里的土板结到开裂,良子用手指戳了戳,坚硬得堪比花岗岩石。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还是想要流眼泪呢?我果然还是太懦弱了啊。” 即使已经打定了主意明天下午就回学校去,东西还是得给独自生活的爸爸置备齐全,弟弟继续回去读大一,妈妈去学校陪读,凭妈妈的性子断然不会苦了自己和弟弟,倒是爸爸这得过且过的态度还真是让人担忧啊…… 良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擦了擦眼泪,打算去超市购物。 去超市之前在小本子上列了一个长长的购物清单。她的钱是要精打细算着花的,出去实习这三个月除了吃的用的,银行卡上总共存了9300元,计划是要还一年的高校贷款的,也就是4200元,这余下两个月的生活费也要刨除的,紧巴紧巴大约需要1200元左右,毕业之后第一个月的生活费、房租、水电之类怎么着也至少得2000元吧,这么算下来,她的手头依旧比较拮据。除去要买的卫生纸、洗衣液、牙膏等日用品之外,还要买一小袋米,想来要够爸爸一个人吃上一阵子的;还要买一箱纯牛奶,爸爸早上要是不想做饭的话可以直接拿来喝;得挑十几颗苹果吧,别的水果爸爸又不怎么爱吃;还要买几根胡萝卜,一颗花椰菜,一个大白菜,都是爸爸喜欢的,这样晚上就至少可以做两三个菜了。 临结账的时候,忽然想起没有买鸡蛋,又急匆匆地折回去拿了十几颗,这才放心地离开。 直到电饭煲里传来清新的米香,良子的心情才算舒爽了些,把目光移向还未关上的窗户,天色已经全黑了,漆黑一片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这时才想起来还未给爸爸打电话催他回家吃饭。 “你回来的话应该提前说一下的,我好去车站接你,家里也会提前收拾收拾。” 良子爸爸在门口换好鞋后,看到被收拾得异常简洁的家和饭桌上的菜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手,尴尬地笑了笑。 “坐公交车回来也是方便的。” “那也不如我去接你,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良子把米饭盛好,端了过来,对着满身烟味的爸爸说:“赶紧去洗洗手,过来吃饭。” 不用想也知道是去了哪里。 良子爸爸整天没什么事情,不好烟酒又没胆子赌,一个人窝在空荡荡的家里闷得慌,就常常去楼下的私人超市看人打牌,跟人聊天。 “哎!”良子爸爸有些局促,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摸了摸头,却发现头发已经全长出来了,绒绒的,听到良子的催促像是松了口气一般,逃似的快步走去卫生间。 洗罢手先打开电视,是央视的新闻联播,就一直开着。良子和爸爸一样地沉默着,一个像是专心吃饭,另一个则像是认真地看新闻,快要吃完的时候,良子终于率先开口,“我明天下午回学校。” “今天刚回来明天就要走,不能在家多待几天吗?” “学校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哦。那还是先办你的事情要紧。”看到爸爸像是暗自松了口气一般,良子忽然心生怜悯,也是难为他能说出这番挽留的话来,若真是留家几日,两人之间说不定又要怎样地尴尬与不适。 “我买了一些米在厨房的米缸里,原先的那些我已经倒掉了。你记得自己做饭吃,莫要再放坏了。” “嗯。” “冰箱里有牛奶和苹果,还有一些蔬菜,也不要忘记吃。” “其实你不用特意去买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良子爸爸的话说了半截,一双原本看着良子的眼睛又飘忽到别处,可能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底气,声音越来越小。 良子没有再接话,收拾了饭碗和盘子拿去洗。 厨房的窗户还是忘了关,吹进来的风凉凉的,耳边的绒发随风蹭到下颌有些痒。抬头望着对面居民楼里的万家灯火,良子有些出神。 为什么总是别人家的灯光看起来特别有温度啊? 第一章:从心的歧路(三) 5.表白 霍恒和良子白天的聊天是时断时续的。良子的回答总是很短,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有时不回消息,回的时候大多也都是“嗯。”、“好的。”、“我没事。”之类简洁又疏离的词语,搞得霍恒很是泄气,甚至开始怀疑良子是不是不想与自己再有任何的牵扯。但是他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良子的心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冰冷。 霍恒感觉这一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的。 本来应该回母亲那里看看孩子,可是他却给自己列出了一大堆磨磨唧唧的事情来麻痹自己,不是不想回去,而是手头上的事情太多了,抽不开身。简单地吃过午饭后,霍恒给手机换了一个外屏,心存一丝丝的侥幸,还好只是碎了外屏而已。修好手机后他又去了经常去的那家理发店,头发并不算很长,可他就是想再修一修,他努力地回忆,当初到底剪的是哪个发型来着,良子的眸子闪闪的,眼神却飘忽不定,始终不敢与他对视,但傻笑着说好看极了。他就是想重新剪回那个发型,良子说好看那就是最好看的,可是年纪许是大了,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真真是懊恼。所以他就问经常给他剪头发的理发师,去年春节前给他剪的是哪个发型,可理发师每天要剪多少发型啊哪能记得住,这不是为难人吗?就打趣着说那都是过时的了,他会给剪一个最近正流行的特别特别适合他的。霍恒心里特别想执拗地说我就是想剪回那个发型,可是却生生地忍住了,说到底他的性格怎么能如此为难别人?只能无奈地从镜子看着理发师把自己的头发一点一点地削短。 剪好以后霍恒对着镜子认真地打量自己,端详完左半边的脸又侧过头来观察右半边,这张脸小小的,眼睛倒是大而有神,唯独眼袋很重,眼白发黄,有些岁月打磨后的浑浊感在里头,不似良子的眸子那般,是不经世事的清澈无邪。眼角的皱纹也爬上来了,笑起来的时候最是明显,可是良子却说,他笑起来的时候是最好看的,是不是这小姑娘诓人呢?不会的,良子才不会说假话,可是她会不会单纯地想要逗自己开心呢? 这下子,霍恒就再也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了。再仔细观察下去,脸上的皮肤有些干燥暗黄,其实他也才三十五岁,应该不算太老吧?但是,也确实到了这个年纪,要不要考虑看看买些化妆品和面膜保养保养呢? 就这样想着,霍恒出了理发店以后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超市,径直走到化妆品区域,可化妆品琳琅满目,样数极多,他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也实在不知该买些什么。就在他犯愁之际,一个画着浓妆、约摸三十岁年纪的女售货员走了过来,亲切又职业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的脸“噌”一下子就红了,好像是心事被看穿了一般,支支吾吾地说想买一瓶洗发水来着,走错了地方,之后便逃也似的走出了商场。 悠悠晃晃最终还是回到家里来,太阳西沉,已经将近五点钟了,昏黄的日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里来。他觉得一切都很没劲,如果不能完全地确定良子的心意的话。 来到卫生间,再次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新剪的发型其实还不错,他这张娃娃脸倒是什么发型都能驾驭得了的,可是这发型再怎么好看,如果不能获得良子的肯定那又有什么意义呢?细细思索的话,其实镜中的人并不差啊,一份体面的工作,稳定的收入来源,即使上了年纪可模样并不算差,即使平时不注重保养也还是比同龄人看起来要小个好几岁,这样的话以后稍微保养一下就会更显年轻吧?这么想着,霍恒顿时生出很多自信来,打开手机网购买了一大堆男士面膜。 那就这么决定吧,今天晚上就跟良子摊牌,把一切都讲清楚。 决定倒是下得容易,可该怎样开启这个话题呢?夜里八点钟左右,霍恒已经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了,双手擎着手机,眉头紧锁,不停地翻阅白天一整天和良子的聊天记录。 “良子在干什么呢?” 小心翼翼地以一个最保守的问题来开启整个会话。 “刚洗完澡。” 霍恒指尖快速地点击手机屏幕,打出了一大段的字,还未编辑完就收到良子的另一条信息,“很累,想早些休息。” 霍恒有点气恼,赌气般地把编辑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很想继续聊下去,却又怕扰了良子休息,内心无比的纠结,就那般怔怔地望着聊天界面出神。 “其实你不用这么主动跟我尬聊的,也不要觉得对不起我,我真的没关系。” 看到良子又发来的消息,霍恒脑袋里的神经一跳一跳的,良子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她以为自己只是因为愧疚才这么一直跟她搭讪的吗?尬聊吗?他不觉得啊,难道良子根本没有从言语之中感受到他有多努力地想要开启一个新的话题吗? “良子!我必须要和你好好地谈一谈!” “良子,我要向你确定我对你的心意,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很抱歉,但是请你相信那并不是酒后乱性,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情难自抑!今天一天我都在想你,一直想着你。从第一次在医院见到你哭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但是我不敢对自己诚实,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你存了不该有的邪恶的心思,所以很多时候才不敢面对你。良子,我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地弥补,可以吗?” 直到按了发送键霍恒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些话说得很没有条理和逻辑,甚至是前言不搭后语,可是他就是想说,这种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部摊开放在良子面前的感觉简直太爽了,尤其是对着心爱的人诉说,良子,必须是他一个人的良子! “霍恒,你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对,我现在很认真很清醒地告诉你,我真的很爱你,良子。”打出这段话的时候,霍恒忽然心生出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来,就是那种将士出征前喝完一大碗酒的气势。 “可是我们不能这样,你有家庭,你有老婆和孩子。如果我们在一起了,他们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可是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那我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明明相爱的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对我们两个来说就不残忍吗?” “对不起霍恒,你让我好好想想,明天再告诉你答案成吗?” “好!我爱你,良子!” “睡吧,晚安,我太累了。” “晚安,好好休息。” 霍恒多么不想结束与良子的对话,可是他又不能勉强良子非给自己一个答案。 关了灯以后,霍恒就那么僵直地躺在床上,房间里并不怎么暗,有通过窗户投射进来的路灯的光亮。脑海里一直浮现的依旧是昨晚与良子发生的点点滴滴,那么刺激,那才是一个男人应该富有的激情! 还有那黑暗中,被情欲迷乱双眼的良子是那么的妩媚动人…… 即便心怀忐忑,霍恒还是相信良子一定会答应自己,强迫自己睡去,说不定在梦中就能遇见朝思暮想的良子…… 6.坏女孩 收拾了东西准备返校,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行李箱放在角落里根本就没有打开过。本来是可以做到对爸爸狠狠心的,可是临出发前良子还是从钱包里取了1000元现金,偷偷放在爸爸的枕头下面。 毕竟这是自己正八经二赚的第一笔金。 即使手头拮据,自己还是能想办法省一省的。 不管怎样,那个人是父亲,是给她骨血和生命的人。 早上吃饭的时候爸爸说要送她去火车站的,这会儿差不多到了时间,却不见他人影儿,想来又是去了楼下超市,好在良子对爸爸的这种行为已经见怪不怪。 只是带了一些家乡特产给室友们,行李不算多,对拖着行李在城市之间来回穿梭这样的行为她早就已经习惯。 况且良子也没奢望过爸爸能真的去送她,高中开学时的那场大雨已经冲刷掉对爸爸的所有期望,现在回头看看,也不过是一个人收拾行李远赴省会城市读书而已,也不过是碰巧下了大暴雨而已,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呢?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对十五岁的良子说,怕什么,人活着本就是孤独的,万事靠自己的人才最勇敢。 其实不送也是蛮好的,一路上也不至于因无话可说而感到尴尬,她倒是落个自在,良子这样乐呵呵地安慰自己。 良子挺喜欢坐火车的,环境越是嘈杂,她越是可以无声无息地没在人群里。旅途中,不同地方的口音混搅在一起时是那样的动听。良子喜欢听各种地方的口音,对良子来说,各种家乡话就是散落在各处的珍宝,如果有能力,她真想做一个语音大全,收录中国各地的土话,即使有些她完全听不懂。 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遇见一些好玩的人,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些有趣的故事。 但这次良子却是无暇顾及这些的。 这四个小时的旅途全都是在跟霍恒聊天中度过的。他们一直在打字,一直在聊天,具体说些什么内容良子是不清楚的,可这并不妨碍他们的交谈,一直说些废话又有什么关系呢,情侣之间就是要一直说些废话才更像是情侣。偶尔,霍恒会发来长长的语音,有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做伴奏,他讲话的嗓音是那样柔和又充满魅力,每一个字像是一个小小音符,在他嘴里连成串后就成了最令人着迷的乐章。 霍恒发来的每一条语音,良子都要反反复复地听上好几遍才肯罢休。 有的时候,霍恒会讲,“良子,我们来视频吧?”每一次良子都会红着脸来拒绝,“在火车上这样的公共场合呢多不合适呀!”其实她只是羞于见他。 听语音的话感觉无比的甜蜜,可是要视频那就…… 良子的脸又红了起来,摸了摸,还热腾腾的。 是的,良子恋爱了,在明知对方是有妇之夫的情况下。 前一天晚上收到霍恒那样突然的表白,良子是无比惊愕的。说了晚安之后却一整夜辗转难眠,开了灯又躺下,躺下后才想起来怎么把灯打开了,爬起来关了灯再次回到床上,又想要起来上厕所,一整夜就是在这样的反复折腾中度过。 这天夜里良子不敢让自己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时候她就会反复地问自己,怎么会呢?霍恒怎么会爱上自己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女生呢?首先,良子无比地肯定自己是深深恋慕着霍恒的,可是若说自己对霍恒的爱意掺杂了钦慕、尊敬、崇拜感在里面,那霍恒对自己呢? 霍恒可是比自己整整大了十二岁啊,十二岁意味着什么呢?十二岁意味着她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小学毕业;她还在吃奶的年纪而他已经学会了早恋;在她还只会乖乖地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或对着电视里的糖果广告流口水的时候,他可能疯狂地迷恋着成龙、李连杰、谢霆锋,学会了无数首粤语情歌;她还在为背不会九九乘法表而感到苦恼、坐立难安的时候,他已经考上名牌大学,开始追逐自己的医学之梦……还有很多很多的差异根本不能用这些简单的例子来衡量,所以,霍恒到底喜欢自己哪一点呢?自己在霍恒眼里会不会只是一个毛都还没长全的小丫头?霍恒根本不了解真实的自己啊,他那些告白的话会不会只是想对那天晚上的事情负责呢?最最令她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只是玩玩而已? 他会不会只是玩玩而已? 让良子感到不安的即是这最后的一问了,这个问题困惑了良子一整晚,纠结到最后良子只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假如他只是玩玩而已,你还是想要跟他在一起吗? 所以良子跟自己妥协了,她的心告诉自己,是呀,她的人,她的心从头至尾都无比地渴望着那个人,即使被玩弄于鼓掌之间她也毫无怨言。 事实上,良子早在那天晚上就做好了被玩弄的准备不是吗? 良子就是一个坏女孩。 她一次又一次,不断地催眠着自己。 坏女孩都是堕落的,自私的,从来不会为别人考虑的,也不会为自己做的坏事感到一丁点儿自责的,所以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他的老婆、儿子,不去想这样做会伤害到谁,因为她要做的就是这样一个坏女孩。 良子不敢去幻想与霍恒接下来还会有任何可能,不敢企图他会离婚与自己永远在一起之类,她也想不了那么远。事实上,当她答应与霍恒谈恋爱的时候,她端着的便是一种爱一日算一日的态度,偷来的幸福注定不会长久,她只想活在当下,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未来还有多远才来呢?也有可能说不定明天她就死了,就不用再为这个事情发愁。 更何况良子没有关于他的任何忧愁,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事情什么东西能让她感到忧愁了,如果有,那便是她自己,为什么要生于人世,为什么要活着。如果有一天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而活,或者真真正正失去了活着的兴趣的话,她就会去死,真的,就像最初的维罗妮卡一样,维罗妮卡是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笔下的人物,说实话,看《维罗妮卡决定去死》这本书的时候,她无比地赞同维罗妮卡想要去死的种种理由,这也是她她第一次从书中找到了能产生灵魂碰撞的人物,可是良子并不喜欢这部小说的结局,决定好了的事情就应该毫不动摇地去做,这也是她与维罗妮卡不能成为好朋友的原因。如果维罗妮卡最后坚定地选择死去,她就会把她当作闺蜜当作知己放在心里。 可是维罗妮卡最终并没有这样做。 如果她一旦决定去死任何事情都改变不了她的想法,至少良子是这样想的。 7.各自的温暖 良子提前没有给大家说要回来,为的就是一个惊喜。 钥匙插进锁孔里,有一瞬间竟然忘记该是向左旋转还是该向右,吐了吐舌头,又挠了挠头,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还好门“咔哒”一声就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阔别三个多月的宿舍,米白色的地板砖,原木色的桌椅和上下床床板,带着淡蓝色花纹的窗帘,天花板上大家一点一点画上去的粉色樱花树,挂得到处都是的衣服还有凌乱满地的鞋袜,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变了可又没变。你看,饮水机照样时不时“咕嘟嘟”往上冒着水泡,像个小金鱼一样。 开门的一刹那大家已经注意到了,可当良子果真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大家面前,不出意外的,给了大家一个大大的惊喜。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王潇,惊叫着从床上爬下来,“良子!我的老二,是你吗?我是因为太想你而出现幻觉了吗?!” 刚放下行李还未来得及收拾,王潇就激动地冲上来给了良子一个熊抱,瞬间就红了眼眶。 “傻姑娘,哭什么?” 梁杉的王者荣耀打到一半,直接闪退,正在上厕所的李云云闻声也赶紧提了裤子跑出来,四个人不说话,先紧紧地抱在一起,再分开的时候,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变成了红眼小花猫,又忍不住破涕为笑。 “哎,你看你们几个,怎么我走的时候哭,我回来了你们还是哭。” 王潇又过来环抱着良子的腰,“你不是也哭了么,还说我们。” 心里充盈着满满的感动,整个人放松了下来,“杉杉的王者不打了?你这样中途闪退,可是要被骂得很惨的呦!” 梁杉乖巧地坐在床边上说:“不如你不如你,世间万物皆不如你。” 李云云搬过来两个凳子,放在良子和王潇面前,“潇潇啊,还不放开你的猪蹄子让良子坐下来休息休息,四个多小时的火车也够受的了。” 王潇扁了扁嘴,依依不舍地放开被环抱着的良子,而后与良子并排坐在一起,撒娇般地依靠头依着她的肩头。 “你瘦了。一个人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梁杉是最先注意到良子双颊凹陷下去是那个,忍不住心疼。 “瘦了吗?我怎么没觉得,但我好开心你能这样说哦!来吧来吧,使劲地赞美我吧,快夸我瘦吧!” 李云云拿指尖戳了一下良子的脑袋,“得了吧你,还真当是夸你哪?” 良子特别夸张地把头往王潇的头上一歪,“啊!我被宿舍长戳死了,请王潇同志和梁杉同志尽快继承我的蚂蚁花呗!” 李云云无奈地笑了笑,本应是伤感的话题平添了好多欢乐。 聚在一起说了一会子的话,时间已经不早了,大家都回到各自的床上干各自的事情,良子开始收拾东西,从行李箱里取出家乡特产、零食给大家分了分,整理了一下为数不多的几件衣物才去卫生间洗漱,再回来的时候她的桌子上也摆满了一大堆零食和水果,看看大家都装作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良子笑了笑,这个宿舍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与大家一同分享。 良子心中的感动满满的,又仔仔细细地把宿舍看了一遍,这个不到十五平米却容纳了四个人的小地方才像是自己的家…… “怎么到学校就不理我啦?” “没有啊,和小姐姐们说了一会儿话。” “要说也是,这么久不见,肯定有好多话要说。羡慕。” “羡慕什么?” “羡慕她们以后天天可以见到你。” “……” “你赶紧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好的,你也是。晚安,想你。” “晚安。” “你不跟我说想我的哦?!” 良子躲在被窝里偷笑,一个大男人计较起来怎么幼稚得像个小朋友? “好啦好啦,想你。” 确实是困了,关了手机不到两分钟,良子便沉沉地睡去。 这边的霍恒也是放下手机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自从早上良子答应和他在一起之后,他的心情一整天都是美滋滋的,整个人像是漂泊在云端,有些难以置信,但明白过来事实确实是如此的时候,他才不由得发出感叹,“啊,原来自己还是一个挺有魅力的人啊。” 这天霍恒也是比较忙碌的,早上洗漱完毕之后回了趟老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商讨一番之后,决定把母亲接到家里暂住几个月。在这之前孩子都是雇人来带的,因为他时常要加班,去幼儿园接送孩子总归不大不方便。但怎么说呢,请旁人来照看总是不大放心的,如果由自己的母亲来带,那再好不过了,而且这孩子也喜欢与他奶奶亲近。 在老家吃过中饭,霍恒半倚在沙发上喝茶,窗户对面的居民楼上映射了明亮灿烂的日光,天气很好。 饮完茶后目光投向室内,三岁半的小儿子安静地坐在一旁玩积木,其实他并不知道该怎么玩,只是一个一个地堆积起来,越堆越高,最后因不稳固到了一定高度后坍塌下来,儿子也不气馁,一次又一次地堆积,再眼睁睁地看着它一次又一次地坍塌,乐此不疲。 小孩子的毅力非这些大人所能及,而且,能让他们感到快乐的事情是那样的纯粹与简单。 母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收拾完行李,还要给老伴置办接下来的吃穿用度,冰箱里还有哪些吃食,换洗的衣服在哪个柜子等等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其实他本来也邀请了父亲,奈何父亲坚持不去,他也就不再勉强。看着父亲认真地听母亲说话的情景,霍恒忍不住幻想,自己老了是不是也是这番光景,但让霍恒诧异的是,即便深深地恋慕着良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老婆的脸。 在老家吃完晚饭才驱车载着母亲和儿子回来,一路上儿子有些闹腾,母亲一直在旁边哄,后来他打开了车里的音响,放了几首儿歌,不知是折腾得累了还是儿歌的催眠作用,儿子总算是睡着了,母亲把儿子横抱在怀中,头歪在一边,也浅浅地睡了。 路上有点堵,到家的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了,儿子依旧没有醒,霍恒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抱回房间里,帮母亲收拾完行李才去洗漱。 和良子互道晚安之后,这一天总算是结束了,但是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 霍恒心中开始默默地盘算了。 第二章 万物生长 (一) 1.想念 为了庆祝良子回来,全宿舍一致同意出去聚餐。 但是议定要去哪家餐馆吃、吃什么却犯了难,就在大家叽叽喳喳讨论的空档,良子翻阅了一下之前的日记,心情不同,字迹也相应地千奇百怪,她简单翻阅了其中的两三篇,每一篇竟都能写那么长,可能是以前的自己比较有精力,满腹心事想说却不知该向谁说,才会写那么长吧。换作现在,她定是写不下来的。也是,最近的自己总是很懒,脑子里差不多都是被霍恒填满,幻想他正在做什么之类,但这种心情是决计不会写进日记里去的,毕竟是一件往后可能会后悔的事情。 会后悔吗?良子不太确定,至少目前是奋不顾身的吧。今天感慨颇多呢,遥想最初对霍恒便存了这般小心翼翼的心思,那个时侯,可能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一年以后自己竟然会做了他的情人。 大家让良子最终拍板到底去吃龙虾、点菜还是火锅。 良子把日记本合上,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托着下巴向楼下齐刷刷地望着她的三双眼睛表示投降,她向来是对这些东西没什么意见的,只要不让她来做这个决定,大家说好去哪里她都会举双手赞同。要是搁在古战场上良子估计自己会是一个好士兵,长官让打哪里就攻打哪里,多听话啊。 反正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 但是大家非要让良子来决定,良子这就很无奈又为难了,“去吃龙虾?” 宿舍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扫视了一圈大家的表情,眨巴眨巴眼睛:“要不去吃点菜吧?” 空气一度凝滞,良子只好赶忙改口:“吃火锅如何?” “好耶好耶!”余下的三人一齐高举双手表示赞同,只有良子一脸懵,明白过来之后,白眼一个个地翻过去,丫们一个个就是想吃火锅没理由是吧?合计好了算计我是吧? “既然大家这么听我的,那就吃点菜吧!” 王潇拿起手机装作一副接电话的模样,对着电话那头说:“哎,妈,哎呀,怎么现在打电话过来呀,我可想死你了!对了,云云,刚良子说的就是去吃火锅没错吧?哎,妈,没事,刚我们宿舍说晚上约着一起吃火锅来着……” 梁杉连忙打开王者荣耀,开了语音对着那边的战友说:“班长老哥,快快快抓紧时间我们再来两局,待会还要和良子他们一起吃火锅呢!” 云云穿戴整齐,准备出门,“良子,刚刚你说啥时候去吃火锅来着我没听清,晚上咱们约的是五点半对吧?”不待良子回答,那厮继续说道:“好嘞,那我约会去了,放心吧,今晚这顿给你接风的火锅宴我是绝对不会再迟到的!拜拜!”说罢,径直出了门。 良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瞧这一个个略显浮夸的演技…… 就这么在宿舍窝了一整天,想到五点半要出去吃饭,大家四点半就开始收拾了,洗漱,水乳,bb霜,遮瑕膏,眉粉,眼影,睫毛膏,口红,定妆,梳头发,最后是换衣服,穿好之后还要挑鞋子,一个小时是远远不够的,正儿八经跨出房门的那一刻,良子看了看手机,已经六点钟了。 无奈地摇了摇头,呵,女生啊女生,你的名字叫可劲捯饬。 等大家的空档,良子偷偷地跑去天台和霍恒语音通话。 “突然想听你声音。” “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和我通话,好惊讶。” 良子紧紧地握住手机,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向前的每一步都尽量使脚掌踩在天台地板的中心位置,才一步跟一步缓慢地向前走。 “那还不是因为你比较忙嘛,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有空,况且若是你打过来的话,我随时都能接到的,我比较闲嘛。” “你总是有道理。” 话虽这样讲,良子的内心依旧希望凡事他主动一点,这样就会有一种他爱自己多一点的错觉,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微妙的心理活动,甚至觉得自己有一点点邪恶和哄骗自己的畸形。 不知道其他的女生在恋爱中是怎样的。 “现在工作的时候越来越不专心,我总是想着你。” 听到霍恒这么说,良子自然是很甜蜜,嘴巴上却严厉地说:“你要记得自己是个医生,关乎别人健康和性命的大事,可千万不能马虎!” “你瞧你,我会认真工作的,良子你也要加油写论文呀!” “嗯,我们一起努力!” 五点多钟,正是太阳逐渐西沉的时刻,西部的半边天空被染成橘红色,太阳本身看起来不再炙热,这会子温和了许多,良子一边和霍恒通话,一边看着日头慢慢、慢慢地冷却下去,不由得和“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联系在一起。 “良子,我想真正地拥有你,” “这个周末我去你那里怎么样?” 良子的心蹦蹦地乱跳,她很清楚那将意味着什么,如果他真的来了,上一次没有完成的事情这一次就要真正地做完,那么她就会彻底完成由女孩到一个女人的转变。 可是这场变革若由深爱的他来完成,那也未尝不可,不是吗? 距离上一次醉酒亲密接触,才过去四天的时间。 这四天不能与他相见,每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这么远,时间来得及吗?” “我看过了,坐高铁很快的,我周六下午过去,周日中午会来就成,时间完全来得及的。” “可那样不是很赶吗?” “只要能见你一面,做什么我都愿意。” “那样的话,后天就可以见到你了!” “想见我吗?” “想!”这一次,良子倒是回答得利落干脆。 “那我现在就去订车票。” “来的时候把剃须刀带上怎么样?” “为什么?” “你记得带上便是。” “本来就是要带的呢。” “是这样啊。” 结束语音通话已经五点四十了,下楼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夕阳,太阳依旧挣扎在西边的天空。 “不过是光的折射罢了,在人的眼中怎会是如此摄人的美呢?”良子看着布满天空的晚霞忍不住低声呢喃。 2.试探 一行四人出门,打打闹闹地走到学校西门的公交站台,搭上公交车的时候良子就自觉地闭上了嘴巴,倒是王潇还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车上学生居多,良子猜测,大部分都是去华街吃饭的吧! 华街是一条离她所在的大学不远、只有三站路程的商业街,各式餐厅、ktv居多,其中夹带着一两家美发店和小型超市,主要的服务对象便是良子所在地**理工大学和附近的一所大专院校,到了晚上这里就非常热闹,除了各家店面,华街的主通道两旁也会摆满各种小吃的小推车,花甲,米粉,炒面,炒酸奶,饼夹菜,水果零食之类的都有。 果不其然,到华街站的时候,稀里哗啦地便下了将近三分之二的乘客,回头看了一眼,公交车上果真松散了许多。 良子她们是网购的火锅套餐,到饭店的时候将近七点钟,一楼大厅几乎已经坐满了人。良子不禁感叹,无论什么季节什么地方,只要是火锅店就会很受欢迎啊,怪不得那么多大明星也争相开火锅店,其中的利润一定很大吧。若是以后有机会,说不定她也会开一家火锅店。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吃同一锅热腾腾的饭菜,是一件多么温馨又幸福的事情啊。但以她懒散的性格是无法经营一家火锅店的吧?经营一家店肯定要操很多心,各种关系需要打通,形形色色的人需要应付呢,最主要的是还是资金啊,以她目前的经济状况,不说还在上大学,就算是毕业了,工作赚来的钱还是要给爸爸妈妈的。想到这里脑海里浮现妈妈坐在客厅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跟亲戚朋友话家常时的模样:我们家良子啊,你还能指望她什么,辛辛苦苦地供她上学有什么用,到头来不过是替别人做嫁衣罢了!等人家上完大学,差不多就到了结婚的年龄,挣来的钱还不是攥人家自己手里,还是养儿子好,现在扎的本到时候都能捞回来! 良子知道那些话都是专门说给她听的,如果是激将法,那她认,即使爸妈不向她伸手要钱,她也会给。如果这二十年的母女情分能够用钱来做个了结,那她心里会好受一些,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感激,怨恨,血缘,泪水,自责,全都搅和在一起,织成一张复杂的大网,将她紧紧地裹狭在其中,动弹不得。 什么时候才能攒够经营一家火锅店的钱呢?想来也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不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相较之下她会拿这笔钱去经营一家书店,有客人的时候就招呼客人,没有客人的时候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看书,虽然不一定会赚钱,但那至少是她小小的愿望和生活理想。 想得貌似有点远了。 在前台登记完以后,四人找了一个小一点的四方桌坐下来,紧接着服务员便把点好的鸳鸯锅端了上来。 待她们去公共服务区取来火锅调料,套餐里的菜品几乎就已经上齐了。 “良子这一次出去打工,有没有遇到什么艳遇啊?比如好看的小哥哥什么的。” 梁杉色迷迷地给良子抛了一个媚眼,拧开桌上的果粒橙给每个人倒了一杯,然后抿了一小口。 良子学校的法学专业要求学生们在大四下学期去法院、检察院、律所三者之一实习三个月,但良子为了偿还大学四年的高校贷款,冒着风险直接去省会城市找了一个工厂打了三个月的散工,这期间一直和岳玟玟合住在一起。岳玟玟是良子的发小,小学五年级转过来的插班生,岳玟玟也并非不忌惮她,只是较之其他的小朋友,胆子是稍稍大了些。碍于学校长久以来的习惯,与良子相熟的人也会被孤立,因此岳玟玟时常偷偷地通过写信的方式来鼓励良子。后来高考失利,直接辍学外出打工,但依旧与良子保持着联系。 “哪有,我是去赚钱的好不啦!再说了,小哥哥虽说是没有,老腊肉倒是好几打,想被包养、吃喝不愁的话我给你介绍介绍?” 梁杉着急忙慌地摇摇头,像个拨浪鼓。 王潇耸了耸肩,“赚钱影响搞对象吗?” “还好意思说我,你们嘞?云云我就不说了,你看你们俩……” “行行行,这个话题打住打住好不啦?” 话没侃上几句,锅就咕嘟咕嘟地开了,番茄锅和辣锅几乎是一样鲜红的颜色,云云坐在菜架边上,就赶紧张罗着下羊肉卷和肥牛卷。 王潇和梁杉自创了一套吃法,在小碗里放上小葱末和香菜碎,淋上一丁点香醋,从锅里舀一勺刚煮开的番茄汤浇上去,小葱末和香菜碎立刻浮了上来,悠悠地漂在表面,这就成了。 尝过之后,惊觉味道不错,良子和云云也争相模仿。 “最近网上有个挺火爆的新闻你们看了吗?貌似是原配把小三打得挺惨的一个视频。” 良子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知道一些,但没怎么关注。”梁杉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回复了一条qq消息后才接着吃东西。 “你们都是怎么看待那些第三者的?” “还能怎么看。拖出去,乱棍打死。所有的小三都不值得同情。” 换作以前,良子也这么想,可是自从遇见了霍恒,她就开始为自己找各种理由,也逐渐明白感情中的一些不得已。 “我觉得被打的那个人也挺惨的,会不会人家是真心相爱呢……” 以前总以为坏人就是坏人,第三者就该人人喊打,个个被诛杀。可是现在良子却动摇了,也不完全是因为自己成了那样的人才这么说,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益发觉得人性的复杂,成人的世界里总是掺杂了很多不可控的因素。良子再也没有小时候那种单纯的观点,事实上,黑色加白色就成了灰色。其实她也不想做小三,做霍恒婚姻的破坏者,做人人唾弃的蛀虫,但良子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她就是错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就是人人喊打的坏人。 良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起了高腔的云云打断:“哪一对出轨的人不是打着真爱的旗号?真爱个屁,真爱就可以插足了?真爱就可以破坏别人的感情生活了?要我说这种人就该被枪毙,不接受反驳!” “对对对!” 良子看了看意见如此一致的大家也赶紧附和,生怕被看出些什么。隐瞒不是她所愿,但她不能被发现,她必须要隐藏。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赶紧开启了另外一个话题。 “对了,你们的论文准备的怎么样?” “别提了,连个大纲都还没谱儿呢。” 梁杉从辣锅里夹起一块羊肉卷,沾了一下调好的酱汁放进嘴里,脸上瞬时绽放出一副享受的表情。 “那我可比你强一点儿,我至少列了一个大纲。” 良子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 “话说我们四个竟然跟了不同的导师欸!” “我们几个的导师们怎么都不着急呢,听说有的导师都已经开始催一稿了。” 云云在梁杉的怂恿下尝试了一口辣锅里的金针菇,辣出了两眼泪,赶紧端起果汁往嘴巴里灌。 梁杉的奸计得逞,无法在自己狭小的位置上手舞足蹈,只好仰起头哈哈大笑。 “从明天起,可是得好好搞一搞论文了,不然这干啥心里都不踏实。” “话虽如此,可要真正去写的时候又要写不进去了。” “就是,好死不如赖拖着。”梁杉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那也还是得写啊,终归是要写完的,晚写不如早写。明天去图书馆搜集一些资料来吧。” “真想撬开已经写完的人的脑壳儿来,看看里面的构造与我们究竟有何不同,才会那么积极。” “不应该这么说吧?不是人家太积极而是我们太懒散。” 梁杉埋头吃肉一声吼,眉头挤成一个大疙瘩,“出来吃饭本来心情好好的,你看看你们开口闭口都是论文,搞得我都快吃不下去了。” 云云抄起筷子向前一抡,义正言辞地说:“作为一名学生怎么可以不谈学习呢?” 梁杉一边嚼肉一边嘟囔,“不是上课的时候老师点名,你逃课约会求我们代为答到的时候了吧?” 李云云吃了瘪,端起旁边一盘鸭血就往锅里下,“刚刚我说了啥?来来来,我给你们下菜昂!” 不过一提到写论文,良子的头确实很大,年前要求的实习没去不说,论文题目上报的时候也是随随便便搞来的题目,现在这个时间点已经无法再修改论文题目,可若照提交的题目去写,还真是毫无头绪、无从下笔啊。虽说导师一定不会让自己挂掉,可前提是自己得先有作品出来,导师才好给自己评分。 良子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想不清楚又解决不了的事情干脆就不管它了,吃饭的时候就该好好吃饭。 吃罢饭,一个个肚子撑得浑圆,过了九点钟,已经错过了回学校的最后一班公交车,最后大家一致决定步行回去,反正也才三站路而已。 夜里九点多钟,白日里的热气全都消散殆尽,凉意已经渐渐涌了上来,好在初夏的季节并不会感到冷,反倒是皮肤表面每一个毛孔舒张开来后的轻松惬意。离华街越远,周围的环境就越幽静,夜也就显得越黑。但是每隔七八米左右就会有一盏路灯,因此也就不会感到多害怕,况且是四个饭饱后的女生同行作伴,边走边大声唱着不着调的时下流行歌曲,夜路也就不再漫长,不再害怕,不再孤单。因为有歌声,有彼此的陪伴。 “多年之后的我们会是怎样的呢?多年以后的我们会以怎样的心情来怀念这样的夜晚呢?” 这样想着,良子便渐渐落在后面,直到梁杉三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催促,她才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第二章 万物生长(二) 3.忐忑 去火车站接霍恒的前两个小时,良子躲在宿舍里来来回回地换衣服,可无论穿哪一身好像都不太合适,不是显得太胖就是孩子气了些,还要考虑站在他身边会使年龄差更加明显吗之类的问题。 这个时候才惊觉做女生果真是需要买一些好看的衣服来备用的,可是说来说去她哪有多余的钱来买衣服,说自己特别地懒其实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试问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女孩子真的不喜欢漂亮的衣服、鞋子、包包和化妆品呢? 良子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端详许久。 因长久没有擦洗,镜子上头有许多灰色的污渍,照得人脸上也有点点污斑。 缕了一遍又一遍额前的碎发,轻轻地喷了一些咖喱水,抹掉浮在头顶上的一层绒毛,之后摸着下巴上新长的红肿的痘痘气结,怎么早不长晚不长偏偏这个时候长!检查了两遍小背包里的东西有没有带全,越练习微笑越觉得勉强,身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背上像爬了好几只小蚂蚁,呼吸也跟着变得短而粗重,似是不畅。 走出宿舍门后折回来又上了趟厕所,嗓子眼似乎在咚咚地进行跳动,有点害怕,哪儿钻出来的声音,震耳欲聋。 良子太过于慌乱,有些不知所措。 天色有些灰暗,起了些风,非机动车过道上的落叶被高高吹起又落下,因为是从朋友那儿借来的电动车,所以开得有些小心翼翼。心底里暗暗地咒骂这不知趣的风吹乱了自己的发,也不知到火车站的时候刘海能乱成什么样子。 一路上都在努力回想,却如何也拼凑不出霍恒完整、清晰的模样来。 怎么会这样,会不会是高估了他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呢?是不是只想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依靠而他就那么恰如其分地出现了呢?正如面前的这盏红绿灯,刚走到斑马线就从红灯变成了绿灯,不多一秒也不少一秒,就是那么巧合。 也会疑惑,心中所爱的是不是就是这份恰如其分的需要。 若是真的喜欢又怎会记不得他的样子,可若是不喜欢,此时此刻又怎会紧张到身上的每一滴血液都要凝固快要死掉了? 说不清,道不明。 人的心思真是难猜,一天之中,怎会有如此多次觉得非他不可,但有时候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想象之中那般爱他。 马路中间,挂在枝头上火红的石榴花被风夹带去了无数朵,已经颓落在地面上的被来往的车辆卷出去好远,被疾驰的车轮碾压成一滩腥黑,心头无端涌起一阵感伤。 自己究竟在怕什么呢? 良子只用了二十分钟便到了火车站,离霍恒乘坐的那班车到站还有十分钟。 出站口前面的广场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一双双期盼的眼神等待的是爱人,朋友,家人。 火车会晚点吗? 良子是有些紧张的,手心里出了些细汗,即使是在自己的城市。 见到后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 总归没有一个可以正大光明等他的身份。 如果他不出现该怎么办呢? 来不及追问自己的心是否介意没有这个身份,嘴巴先抢答着说没关系。 自己今天穿的这身衣服得体吗?他会不喜欢吗? 汹涌的人群出来的时候,心却变得异常平静。 那一对打扮得很时髦的年轻人是异地情侣吧,男生出来的时候女生便冲了上去,两个人拥抱过后,女生竟然开始哭了,两人边走男生边安慰。 没有人能认得出他来,他们是安全的。 张望了很久,不是,不是,那个人不是,这个人也不是。 即便有人能认出她来那又能怎样呢?良子不在乎。 “他会穿哪件衣服呢?这么久了会不会是我认不出他来所以错过了呢?若是等到他,他会不会过来拥抱我呢?大大的,温暖的,紧紧的,那种拥抱。” 看到了。 霍恒穿一件黑色的短袖,上面有白色的圆形logo,藏蓝色的牛仔裤,背上背的是良子帮他挑选的灰色旅行背包。他的头发比上次见面时稍短了些,但看起来却更加利落,刘海刚没过浓密的眉毛,倒有种与年龄反差的可爱之感。 良子是有点失落的,眼神交汇的那一刻霍恒并没有奔跑着冲过来拥抱她,而是淡定地走过来,自然地拥住她的肩,两人并排走着,偏偏是她最不喜欢的姿势。 可是很快地,霍恒骑电动车载着良子去酒店,良子坐在后面很自然地从后面环住霍恒的腰,一边听他讲话,一边轻轻地把头靠在他的背上,是清浅的果香味儿,无比的安心。 去酒店放下行李后出来,在附近找了一家烧烤摊,点了一盘干煸四季豆,一份凉拌花椰菜还有一份凉调猪肝,其余的是些羊肉串、面筋、鱼豆腐之类的烤串。 菜上得很快,服务也周到,唯独味道不是很好。 良子喜欢吃鱼豆腐,连着吃了两串,喝了一杯啤酒后开始打饱嗝。然后抬眼看着霍恒吃,时不时地想要抬起手去触碰他的脸,看看是否有温度,检验一下他是否真的就在身边。每每此时霍恒总是嬉笑着问她:“有温度吗?够真实吗?” 触摸到霍恒的那一刻一颗心才安定下来,原来并不会像想象中那样陌生,原来也不是梦游。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爱意盈满全身,想要牵他的手,渴望肢体的触碰。 很惊讶,原来讲电话与见他本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讲电话的时候感觉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但环顾周身的时候却发现空无一人,有一种看不见却浓得化不开的失落感。见着他的时候,听他说话,看他脸上的表情,看着看着就会晃神,耳朵失聪,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能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还有垂在眼角浅浅的笑意,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吃罢饭,步行去电影院。 与霍恒十指相扣走在街上的时候,走过了哪条街,经过了多少店铺,忽略了多少吃食,又与怎样的人擦肩,不记得,良子全都不记得了,世界恍惚得像拍糊了的广角镜头,又像小时候偷喝了爸爸的高粱酒后飘然的自由,脑袋里只余下被他牵着的那只手的温热,哽在咽喉的是被紧紧地牵在手心里的感动,就想什么都不做,十指相扣就这样一辈子走下去。 就这样走下去吧,做个俗人。 良子于心中默许。 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良子宁可下辈子做牛为马。 4.最后的防线 从电影院出来是夜里十一点钟左右,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师傅送他们回酒店。 师傅看起来约摸四十多岁,是和爸爸一样的年纪。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问了目的地之后一路上都很沉默,不知是不是已经对良子和霍恒的关系做出了八九不离十的猜测,良子觉得司机师傅猜测的是准确的,想要解释什么,却又觉得为什么要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解释呢?如果可以,她又该为自己辩解一些什么呢? 良子赌气一般地靠在霍恒的肩头,和霍恒十指紧扣。 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 这一刻,她只要霍恒。 脑子有点糊涂,也不知道两人是从身体的哪个部位开始纠缠在一起的,有意识的时候两人已经滚在床上唇齿互相追逐。 被霍恒压在身下的时候,良子承载着他的重量却异常舒服,直到感受到他不安分的双手往衣服里面逐步试探,良子才猛地清醒,推他起来,笑嗔着让他去洗澡。 “哎呀,我们今天不洗了好不好,就直接做嘛好不好。” 良子坐起来,看到他仍旧迷离的双眼,有点想笑,又忍住。 “不行,你今天开车过来,我们还去吃了烧烤,看了电影,这满身的汗臭味,脏死了,去洗洗嘛,速战速决,我又不是不跟你做。” “那我们一起洗。” “我不,我害羞的。” 良子把被子拉过来盖住头,不依,在床上打滚。 霍恒妥协,装作一副凶恶的模样,朝着良子的屁股轻轻地打了一巴掌,然后迅速脱了衣服,跑去卫生间洗澡。 卫生间是四面玻璃隔离而成的,在外面可以看到里面洗澡的人隐隐绰绰的身形。 良子有点害羞不敢看,却又忍不住去看,看了几秒后迅速地把被子蒙过头顶,在床上来回地滚。 这酒店什么设计啊,明明可以看得清楚的,又因为洗澡水升腾起来的雾气,而变得些许模糊。脸开始发红,待会自己要怎么进去洗啊,他肯定也会看的啊…… “快过来一起洗啊,小可爱!” 思索了片刻,良子轻轻地“嗯”了一声,慢吞吞地脱光了衣服,进去之前顺手关了房间和卫浴的灯,但借着路灯射进来的光,依旧可以得见霍恒身体的轮廓。 良子光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霍恒轻轻地走过来几步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花洒下面,待她湿身后,打了满手的沐浴露泡沫,开始往她身上涂。良子觉得有点痒,又有点不好意思,往后退了两步,躲开了霍恒的双手,但霍恒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拽到自己的跟前,带着泡沫的双手由锁骨缓缓按摩至胸部,才几下,她的腿就开始发软,身体一阵阵地发热。 花洒里温热的水不断冲洗着两人身上的泡沫,直到完全冲洗干净,良子的头发湿到了水,贴在背上,慢慢地由温热变得冰凉。 霍恒的手掌向下不断摩擦良子的小腹,然后屈膝蹲了下来,一条腿半跪在地上,左手握着她的小腿肚,右手试着不断试探,他抬头想看她的表情,两人相望,却是谁也没能看得真切。他又低下头去,双腿完全跪在地上,两手分别握紧一个小腿。 “腿分开一点。” “听话,分开一点点。” 犹豫之间良子发现身体早已紧贴在浴壁上。 “不要这样,我不敢。” 霍恒站起身来,把良子抵在墙上,舌头轻而易举地攻城略地,双手搂紧她的腰。 “转过身去。” 霍恒的声音哑哑的,夹带着迷乱。 良子有些慌乱,加上上一次酒后在小区里的乱性这也才是第二次,竟然就是这种大尺度,接受不了,想哭。 感觉到异样,霍恒停了下来,抚摸良子的脸,而后紧紧地将其拥入怀中。 “怎么了?” “我们去床上好不好,这样子我接受不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好好好。那你不要哭好不好。” 霍恒按停了花洒,一把抓过毛巾,将良子的身子擦干后,胡乱地给自己擦了两下,拉着良子轻轻地往房间里面走。 盖着同一床棉被,赤身裸体。 一道闪电微微照亮了窗户,隔了好几秒才响起了惊雷,几声雷声过后,便传来风夹杂着暴雨敲打玻璃的声音。 “不害怕打雷吗?” “为什么要害怕。” “女生一般都怕这个。” 霍恒的脑海浮现出妻子因打雷而惊惧的脸。 “我觉得打雷和闪电是一种很有趣的物理现象。仔细观察闪电的明亮程度就可以猜测雷声的大小。” “唔,你这个人的思维总是跳脱。” 房间空调的温度有点低,良子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枕边人伸长胳膊,抓起遥控器,调高了两度,然后将良子揽入怀中,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良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竟有些莫名的感动。 主动攀附在霍恒身上,轻吻他的额头,鼻尖,耳垂,最后是嘴唇。原只是轻啄,却又被他掳了去,感觉整个人都要被他吞下去了。 这一次依旧进行得不够顺畅,良子下面实在是太紧了。 不只是良子,就连霍恒都觉得疼痛。 但总算是结合了。 对良子来说这是一次不怎么美好的初体验。 云雨之后,霍恒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闭着眼,声音有气无力,直言是自己老了,说好的大战三百回合,这么快就败下阵来。 良子转过身来,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抚摸霍恒已爬了好几条鱼尾纹的眼角以及才一天就长出青茬的下巴。 “你的胡子好长哦。” “胡说,我今天早上才刮的胡子!” “那怎么会这么快,都有点扎手了。” “哎,人老了,老了。都干不动了。”霍恒答非所问。 “你才胡说,一点都不老,我喜欢你这张脸。” “那是你没见我年轻的时候,院里的女医生和小护士哪个见了我不心花怒放的,还有患者非要拉着我做女婿。哎,只能说我们俩恨不相逢未娶时啊。” “若是同龄,说不定我还看不上你呢。可没有若是,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喜欢眼前的你,实实在在的你。” “我知道啦,我的小可爱,困死了,我要睡了。” “出了这么多汗不去洗洗啊?” “不洗了不洗了。困。” “那我自己去洗。” “嗯,去吧。” 霍恒翻了个身,背对着良子沉沉睡去。 第三章 良子日记(一) 1.初识 二零一七年五月二日星期二晴 医院十六楼的风有点大,五月初的季节,穿个衬衣外面套个毛线马甲在窗台会稍稍有些清冷。 但我喜欢这个地方,足够高,可以望得很远很远,望见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后被黑暗拱托出来独属于城市的繁华,华灯初上,灯红酒绿,比小县城晴朗夜空中布满的星夺目耀眼得多。但小时候看电视时对大城市的憧憬与渴望怎会变成与满城繁华格格不入的孤独无助,还被这高高的夜风吹得那么膨胀那么大? 是不是应该感谢风大,眼泪刚要逃离眼眶就被晚风吹干,蒸发消散,最后不见。 真是释放情绪的好地方。 一直都没时间写日记,今天终于得了空闲。好几天没洗澡洗头,每天只用清水冲了把脸,感觉自己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腐气,发丝上还带有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气味,啊哈,保命要紧生人勿近。我真是个白痴,都这个时候了,还能调侃自己,傻笑得出来。 从前天给爸爸办理住院到现在,我们只在挂号咨询的时候见过专家一次,三两句话就把我们打发过来住院了,到底是什么病却闭口不言,只叮嘱我们一定要好好做检查。办理好住院就看到爸的主治医生了,是一个个子瘦瘦小小的人,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却是大大的,听说姓霍,大家都叫他霍医生。 每天例行查房的时候霍医生都会过来,只不过却是笑眯眯地将同样的话对我们重复一次:“今天怎么样,肿块疼不疼?” “不怎么疼的,多谢医生关心,只是我们都来好几天了,你看这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治疗啊?” “不要着急用药,我们得检查出这个病源到底是什么才能做出针对性的治疗方案,保持好心情很重要!乐观一点,没事多和病友们交流交流,像你这样的病啊在这里很常见,算不得什么大病……” 每天听他与爸爸讲类似的对话,却感觉都是无用的废话。心生烦躁,对他的印象很是不好。 但偶尔他也会走到我身边问我一两句,在哪里读书,学什么专业之类,我还要做出一副热情的样子一一回答,这种逢场作戏的感觉真是令人不适,我讨厌他,因为他不知道,对于还没有确诊的病人和家属来讲,等待就像被凌迟,拖得越久越痛苦。 接下来便是一系列的检查,抽血,尿检,心电图,拍ct,做活检……昨天和今天做的检查很少,昨天是尿检和血常规,今天下午去拍片子。省医院东院区实在是太大了,拍个片子要去另外一栋楼的地下2层,我与爸爸都很茫然,没有什么方向感,在地下兜兜转转了许久才找对地方。在登记处进行简单的登记后,按照路标进去,才发现总共有六个检查室,每个检查室门口都排了好长的队,各种来做检查的人都有,拄着拐杖的老头儿,打着石膏的年轻人,坐着轮椅的小朋友,还有满身是血被推过来做紧急检查的人,在这里,生病的爸爸反而最像个健健康康的人。 进去做检查的时候病人需要用塑料套子把脚裹起来,我们忘记领,我又急匆匆地返回登记处拿了两个过来,为了节省时间直接蹲下来给爸爸穿上。 “我来吧。” 爸爸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连忙弯下腰来,大掌抓住套子的白色松紧带,说要自己穿。 “还是我来吧。” 我拂过他的手,边继续手里的动作边想,为什么以前一直都在恨他,为什么直到这个时候才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也会脆弱。 广播里叫到爸爸名字的时候,常年受咽炎困扰的他习惯性地干咳了两声,站起身来,掸了掸白蓝相间的病服上的褶皱,依旧慢吞吞地往前走,快要走进检查室的时候却忽然转过头来跟我说:“就在外面呆着不要乱跑,这医院大嘞很,你不要走丢了,爸可找不到你。” “嗯。”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知道他是在害怕,在这陌生到让人产生恐惧的城市里,过去二十年来不曾活在他眼中的我,此时此刻却是他唯一的依靠。看着检查室的自动门缓缓关上,我忽然心生一种悲凉之感,眼泪又开始不停地打转,不过就是去做个普通的检查,为何竟像是生离死别。抬起头望着长长的走廊以及以各种姿态等待着的人,灯光很柔和,一点都不刺眼,心却感觉被无边的茫然层层挟裹,人这一辈子究竟是在活什么呢。至少我不知道。觉得自己像个于黑暗中不断打转的陀螺,却不知道因何而转。 医生安排爸爸明天去做活检,听说是把脖子里的肿块切下来一小部分拿去做详细的检查,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剩下的空闲时间我们都在熬,看看电视或者与同病房的病友聊天。同病房的是一个五十七岁的男人,张姓,信阳人,肠癌患者,皮肤糙黑,说话的时候会露出一口黄牙,头发不似一般化疗患者那样稀疏枯黄,反倒有些黑亮。他比我们早来两个星期,为人特别热情,我们刚进门不久他就满口“病友病友“地喊,还端起桌上盛放着葡萄的不锈钢盆让与我们吃。他目前已经在用药做化疗了,人很乐观,给我们分享了很多抗癌经验。看着他与爸爸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我开始惊讶,男人之间的友谊怎会发展得如此之快,俩人了解了彼此的病情之后,你一声老哥我一声老弟,变得异常热络。或许是萍水相逢,又或者是同为癌症患者之间的互相怜惜,两人看个电视新闻还会讨论一些国家政策、城市发展之类,有的时候还会追根溯源,共同回忆他们年轻时那个时代特有的印记。每每俩人聊天的空档,我总要暗暗地长舒一口气,至少避免了我与爸爸相顾无言的尴尬局面。很感激张伯伯,他跟爸爸聊天的时候,我竟有种爸爸暂时忘了苦痛的感觉。 医院食堂的饭菜不是很好,爸爸说还可以,但我吃不惯。今天中午他吃了一碗饺子,猪肉大葱馅儿的,十二块钱,但煮的有些过,有一两个饺子已经煮破了,只剩下白白的一张饺子皮。我点了一碗凉皮,八块。口感生硬,没什么味道,没吃完就放下了筷子,爸不曾言语只绷着脸抬头扫了我一眼,我却习惯性地心生惧意,又拿起筷子不怎么咀嚼地大口吞下肚,吃罢,感觉自己像吞了两斤大石。有些恼怒却不敢表露出来,他总是这个样子,从不理解别人的感受,生病了照样地专制蛮横,我气呼呼地想晚餐不吃了。 结果到晚餐时间的时候爸爸却一脸歉意地说不饿不想吃东西,笑眯眯地跟我商量能不能省去这一餐。我心头的怒气早就消了,而且我知道他是在下午无意间翻到了我放在抽屉里的活检费用单,心疼明天上午要花的钱多。特别心疼眼前这个从未对我如此温柔过的人,可不吃饭省下来的钱在昂贵的医药费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我也独断了一回,硬拽着他去了,却觉得第一次在爸爸面前表现得像个大人。我们点了一盘醋溜土豆丝,两碗稀饭,我说买一些饼或者馒头,他非说不饿,不让买,刷完饭卡端着托盘扭头就走,人很多买饭全靠挤,我怕跟他走散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找空位置。米粥很稀,上下略分层,土豆丝味道还算不错,这个厨子厨艺应是不错的,土豆丝切得又细又长,口感酸脆,清爽可口。我用筷子搅了搅稀饭,一口气喝完。抬头打量四周,人真的很多,食堂摆放的桌椅都坐满了,依旧还有好多人在排着长长的乱哄哄的队伍,不断推攘着向前挤。张伯伯和他爱人在爸爸的斜后方坐,点了四个菜,荤素皆有,我心想肠癌患者竟然还可以吃得这么恣意。收回目光看爸爸,正在低头认真吃饭的他,头上已经生了很多白发,喝个稀饭也很认真地嚼一嚼,仿佛能吃出个花儿来,嘴角沾到了菜汁也不自知,我从口袋里拿出手纸,提醒他擦一擦。 到底是什么时候起,仿佛永远也不会老去的爸爸也长出了这么多白发了呢,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快速站起身来,顺便抹掉溢出眼眶的泪。 “你到哪里去?” “不去哪里,你慢慢吃,我马上回来。” “怎么都不……” 进入嘈杂的人群就再也听不清爸爸余下的话了,排了好长的队,只给爸爸带回了一个白煮蛋和一个素包子。 “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我都说了不饿,你还要买。我拼死拼活挣来的钱都要这样糟蹋不成?” “我怕你半夜起来饿肚子。” “再这样乱花钱你就回家去吧!生病了我的话你就可以不听了是么?!” “我知道了爸,我保证再也不这样了,你快吃吧。” 犹豫间,爸爸还是吃下了那枚白煮蛋和那个放得半凉的素包子。 我跟爸爸的谈话本来就很少,在家的时候有妈妈和弟弟,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可现在完全就是我俩的独处时间,而这大把的时间里,我们却只有在吃饭时间一起下楼吃个饭或者偶尔给他洗个水果递杯热水时才勉强搭个话。自然在这一整天仅有的三言两语的交谈中,我们甚少会谈起他的病情。现在一系列检查还没做,在这种不能确诊的情况下,对于未知病情的恐惧就像一个无底的黑洞,说什么宽慰人心的话都显得无力与勉强,可即使我不主动去提及,我们所处的环境也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他患上了重症,这未知的重症正锁住他生命的咽喉。有些讨厌自己,平时在朋友们面前话那么多,再伤心的人也都能哄得大笑起来,可如今面对不安却佯装镇定的爸爸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说到底我也在恐惧吧,恐惧他就此倒下,恐惧家里的重担从此就落在我的肩上。回想曾经多少次不服气,以为自己二十一岁已经长大了成熟了,可以成为这个家里的顶梁支柱支撑半边天,没没想到当意外来临的时候我还是这般没用这般不经事,除了一个人偷偷地哭,什么也做不了。 家里的天一直都是爸妈在咬牙支撑。 回到病房里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爸爸和张伯伯他们已经歇下,张伯伯的妻子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侧躺着,仿佛在专心致志地玩手机,我走进来的时候似乎没有惊动到她。她在门口的空地处铺了一张席子和半大的红绒毛毯,鹅黄色的外套拢作一团当枕头,还盖了个薄薄的被子。倒是我跟爸爸来的时候并没有做很充足的准备,导致我俩要一起挤在医院一米宽的病床上。此时他正侧身躺着,脊背佝偻尽量缩成一团,想来他是怕我嫌挤尽可能地给我留出大一点的位置,再一次哽咽,强忍着泪意脱鞋上床休息。 不曾想吵醒了他,他抬起头睡眼朦胧,声音沙哑,“去哪里了,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我压低了声音,“就在楼道口看外面的夜景,多看了会儿。快睡吧。” “不要到处乱跑。这里是医院,不是旁的啥好地方。你走丢了,爸到哪里去寻你。” “放心吧,我不会乱跑的。” 语落爸爸翻了个身,继续佝偻着睡了。 我躺在床上却久久地睡不着,这是爸今天第二次与我说走丢了找不到我之类的话,想想于我出生时想把我送人的态度相对比,简直是天地之别。但这个时候我依旧爱不起父亲,倒是觉得他有些可怜。 保持侧躺的姿势很累,右半身酸痛,但我不敢翻身害怕再次吵醒他。 想着或许应该发个短信给妈妈,但一看时间已经夜里十一点了。 还是强迫自己睡吧,天塌不下来。 晚安,明天会好的。 第三章 良子日记(二) 2.改观 二零一七年五月五日星期五晴 其实我并不总是去大厅的窗台那边哭的。 大厅是一个半椭圆结构,中间是电梯,电梯东侧是一条廊子,有好几个大型窗台,通过这些窗台能看到这个城市的局部样貌,这里没有位置可坐,人们大多远眺几分钟就离开了,因此人并不是很多。电梯西侧是几排座位,墙上有一台电视总是不间断地播放着央视新闻,可供无聊的病人或家属消磨时光。这里总是有很多人,大多是患者家属,白天的时候他们就坐在这几排座位上玩手机或者看电视,夜幕降临,才从各个病房里拿出各自的铺盖在大厅的空地上打地铺,待天稍稍一苍亮,他们就又收拾起铺盖,回房间照顾亲人,等无事的时候又回来座位上久久地坐。 我是窗台的常客,而且一来就是一两个小时。 其实我也不曾经常哭得这么凶的。 只是…… 爸爸昨天做了活检,手术的伤口被白色的纱布一层一层地缠绕着,现在每天需要输几瓶水来消炎镇痛。昨天上午我去收费处办理缴费以及合作医疗,值班的人告诉我说如果是办理直接入院,地方过来的病人,报销比例相较于在县医院转诊过来的会低个百分之二十左右。我们事先并不知道这项政策,但这百分之二十的报销比例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今天我与爸爸讲了这件事,他让我给姑姑打电话,姑姑女婿的大伯在我们县医院是个科室主任,与他讲明事情的原委,说不定能动用这层关系帮我们开具一个转诊证明。我不想与姑姑讲话,从有记忆起,这个家就没有受到过姑姑的照拂,因为奶奶的事情爸与姑姑断绝了往来,现在又拐过头来求姑姑的帮忙,不说爸爸,我实在是拉不下来这张脸去给她打电话。 “她毕竟是你亲姑姑,我的亲姐姐,现在咱家有难,她不会不帮咱这个忙的。” “那爷爷奶奶还是她亲爸亲妈呢,你看奶奶瘫痪住院的时候她去照顾过一天吗?你不也是气不过才在奶奶下葬的当天与姑姑断绝关系了吗?” 爸的脸一下子就僵了,我感觉自己的话说的有些重,可能伤害到了他,但又不知该如何打破这种僵持又尴尬的局面,不敢抬眼看他,转头盯着柜子上头的一盆绿萝。 这盆绿萝生得很是繁茂,叶片绿得发亮,藤蔓垂下来将近半米,与满室的煞白相比,它旺盛的生命力显得很是扎眼。 爸沉默了一晌,终于沙哑着声音说:“你不打我来打。我不相信她真的会弃我于不顾。”说罢便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 我却觉得爸沉默的时间有几个世纪那么长。 “哎呀,我去打我去打。你在房里安生一点好好休息。” “记得跟你姑姑好好说,我们去给人家送个大红包或者送些好烟好酒都是没问题的。我也没什么主意,你去跟你姑姑好好商量一下。” “我知道了。” 我拿着手机走出病房,在楼梯口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觉得完全放下了自己的尊严,才拨通了姑姑的电话。 手机听筒传来六声“嘟——”的声音才被接通。 “姑姑。” “嗯。” “想托你帮个忙……” “呦!现在倒想起我来啦?说吧,什么事?” “我爸生病了,在咱省医院瞧着呢。人家说要是有县医院开的转诊证明报销比例就能高很多,但是我和爸是直接来了这边瞧病的,你看能不能让表姐的大伯帮个忙开个转诊单……” “呵,不是你爸要跟我断绝关系的时候了?人家的事情很多的,哪有功夫来帮咱们开这个单子,再说了你这也不好开啊,毕竟没在人家医院住过院。” “我知道这样很麻烦所以才想请你帮这个忙,你看给人家送个礼或者包个红包啥的都是可以的,姑姑你就帮帮忙吧。” 窗户外面的天空很大,万里无云,一个飞机像是只有一个拇指肚那般大,后面却拖着长长长长的一道白尾,像是一条白练,生生地割断了眼前的这片天。 外面的世界怎么这样大,让人茫然地找不到自我。 “不是姑姑不帮你,实在是姑姑帮不了你。姑姑还有别的事情就不跟你说了,你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姑姑,你都没问就说没法帮,万一人家能帮咱开个呢……” 我的话还没讲完姑姑就挂了电话,也没多问一句爸爸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严不严重。 尊严被人踩得稀巴烂,更可恨的是这个人还是我的姑姑。厌恶到,连自己身上与之流着部分相同血液都觉得低贱。 我的泪“刷”一下就掉了出来,这就是爸口中的亲姐姐,这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这就是操蛋的亲情。替爸爸感到悲哀,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姐,不仅忙不肯帮,就连最简单的一句关切也是不肯。爸爸没有了爸妈,唯一的姐姐又是如此这般无情,茫茫人世,再也没有能把他当孩子的人了,除了我们一家四口人,爸再也没有依靠了,再也没有了。就是这样想着,开始心疼爸爸,泪水就怎的也止不住,明明这个时候最无助的那个人应是爸爸,可为什么我却哭的像是那个最委屈的人。不敢去想象躺在病房里等待我消息的那个人知道后会怎样,不敢想象他失望的表情,所以我不敢回去,一个人躲在窗口哭。 归根到底还是钱,一个“钱”字让我和爸爸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寸步难行,一个“钱”字让爸的尊严被姑姑扔在地上踩,一个“钱”字让爸珍视的亲情分崩离析原形毕露,呵呵,呵呵。 是不是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在“钱”面前都不堪一击? 今日我立下毒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有出息,要有很多的钱,将来那个女人若有求于我,必将今日爸爸与我所遭受的屈辱千倍百倍地奉还!我承认,我就是这样记仇又小心眼的女人,从来不用善良、高尚之类的词语标榜自己,我从身边人那里见过太多人性的自私,愚昧,无知,所以我习惯性地将人看得很坏,说不定我骨子里就遗传了这家人自私的基因,我们都是同一类人,谁也不用看不起谁! 所以,我会报复,只要寻到机会。 回到病房爸爸立即坐直了身子问我姑姑再电话里怎么说。 “姑姑问过了,说是转诊证明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科室主任说开就能开的,再说这也是违法违规的,爸,不能为了咱一己之私就让别人帮咱做坏事不是。” “你姑姑……” 爸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了下去,故意清了清嗓子,一双手可能不知该如何安放,便刻意地抚了抚被子上的褶皱,仿佛真的抚掉了上面的一层浮土。 我不忍听到爸接下来的话,强行打断,“归根到底不就是钱嘛,花完了咱再挣,你看我今年就大三了,明年就能毕业,到时候我出去工作赚大钱,你和妈就在家好好休息,坐等数钱,数到发抖数到手脚抽筋。” 爸笑了,眼角的褶子更加明显,却笑得有些牵强,只是脸部表层肌肉的抖动,那抖动之下的内心深处说不定正在哀鸣。 我走到他身旁,主动拥抱他,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幻觉,飘进鼻腔里的依旧是一股淡淡的汽油味,是爸爸长年累月地与货车打交道而深深融进骨血里的汽油味儿,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味儿。 这是记忆中我们俩第一次如此亲密,我颤着手拍了拍他的背,强吞下嗓间的哽咽,“爸,不管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你平安健康。我已经长大了,从今以后,你和妈都可以依靠我。” “傻闺女,不要多想。” “爸撑得住。” 拥抱的时间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站起身后却有些尴尬,我的眼睛不敢看他,双手也不知该放在哪里。从柜子里拿出两颗苹果,略微慌张地拿出去洗。 感觉……我与爸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好多。 昨天为止,依旧觉得生病了的爸爸还是记忆中那个永远板着脸不苟言笑的人。 爸爸不怎么与我亲近,像电视剧当中的小孩子那样坐在爸爸腿上嬉笑的场景我连想都不敢想。爸爸是个货车司机,经常早出晚归,话不多,偶尔与我说上几句话还是下班回家的时候厉声问我作业写完了没有,考试考了多少分。每天最害怕的就是他下班回来检查我作业的时候,每做错一道题或是写错一个字总要受到大声呵斥。后来上初中后,爸爸再也不能辅导我写作业,可每每到了他下班的时间点我总要习惯性地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我是家里的长女,理应不会受到如此的苛责,可爸爸是个重男轻女的人,所以喜欢弟弟更多,我在他眼中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弟弟有的我没有,弟弟没有的我更没有。与弟弟相差一岁零五个月,从记事开始,我们两人便有天地悬殊,他受尽爷爷奶奶爸妈的宠爱,而我,在家里我就像个外人。弟弟什么都与我争,有的时候我也很奇怪,为什么弟弟从我手中夺过去的玩具,玩腻之后情愿用石头砸得稀碎也不愿还给我;抢过去的零食放在嘴里随便嚼一嚼吐掉也不让我这个所谓的处处让着他的姐姐吃。或许,荀子关于人性的理解是对的,人性本恶。而爸爸不曾对弟弟责怪过半分,特别生气的时候也只是呵责几句。 但我也看得开啊,小孩子一个,与他争什么,他喜欢什么就让他拿去好了。但弟弟唯独对书籍之类避之不及,所以我便偏爱书,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之外摆放的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书。弟弟有时在外面受了气会冲进我房间撕我的书,一开始我的确很生气,想要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剁了他,一想到他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的场景,我那躁动愤恨的内心就会得到一种慰藉,而这种慰藉带来的舒适感在幻想了三次之后就消失殆尽,对他撕书的行为逐渐变得麻木迟钝起来,几本书而已,看过了,有什么好在意好心疼的呢,每读完一本书就抱着对这本书永远告别的心态,而弟弟的撕书行为在我的这种心态面前就像是一种神圣的祭奠仪式。我是不是该庆幸如此重男轻女的爸妈没把我掐死腹中反而让我降生在这世上,衣食无忧,还能安心地买书看书呢? 这么多年来,不说怨恨,对爸爸除了胆怯之外没有任何感情可言。曾渴望过,也努力过,到底什么样的孩子才是他们心中的完美小孩,可是那种从小不在身边长大的生分却是如何也弥补不过来的。时间久了,不再有渴望也就无所谓失望。 曾经一度以为我们的父女情分可能这辈子也就是如此,是决计不会再亲密上半分的。 从未想过爸爸竟然会有生病的这一天,还是如此严重的病症,可或许也能因这场病,让我们父女俩开始变得亲近。 可若是有若是,我愿以我们父女相离,换他百岁无忧。反正我也不需要与他亲近。若他能安然地活着的话。 “一个人在这边做什么呢?” 霍医生过来与我说话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 我本来就是不经吓的人,心脏“咚”的一声响,嗓子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呼,轻轻一眨眼,还来不及反应,泪珠就掉了下来。现在回想起来这场景真是糟糕,我竟被他看到了如此狼狈的模样。 他应该也是有些吃惊的,看到我仓皇转过头来时的脸以及脸上的泪痕,愣了几秒才露出一丝尴尬又歉意的神色,连忙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我。 “没、没什么,在、在看那个,那个风,嗯,在看风。” 我接过他手里的纸巾攥在手里,却低下头迅速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为了避免尴尬,选择回答他的问题,可总不能说自己一个人在偷偷地哭吧?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情急之下说出口的回答却再一次让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脸噌的一下就红了,那个时候我好想拔掉自己的舌头。 这回答真是蠢呆。 他却笑了起来,露出整齐的白牙,脸颊两侧还有浅浅的绿豆一般大小的梨涡。 “原来你也喜欢看风啊,终于找到同道中人了。树影晃动的时候我能看见风,鸟儿飞过天际的时候我也能看见风,你呢?” 内心嘲笑他还真是酸,说出如此假文假艺的话来,却又被他刻意为我解围的善意感动,他是我来到这里后第一个主动与我说话的“陌生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内心的这种感激,只是想着他本可以不来安慰我。 嘴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一味地点头。 “你爸爸的病不要太担心,要相信医生,相信现如今的医学技术。” “嗯,我会的。” “女孩子哭没关系的,伤心的时候就应该哭出来,排一排体内的毒素,将那些不开心全都用泪水冲刷掉。我很感性的,工作太累了哭,看电影会哭,碰到开心的事也会哭,你看我一个三十几岁的老男人为什么皮肤这么好,我跟你讲哦全都是哭出来的。”霍医生惬意地闭上眼睛,双手轻抚了一下面颊。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被他故意装作女孩子发出嗲嗲的腔调给逗乐。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露出那两个标志性的小漩涡。 “你终于笑了。” “谢谢你。” “人生苦短,日子总是要过的,加油哦,小姑娘!” “是吗,所以你现在即使不快乐也还是要维持现状,一天一天地熬下去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大胆地质问,但我偏偏就是想这般回击他,从旁人那里听到关于他的很多事情,尽忠职守,尽全力做好每一件事情,可因不懂阿谀奉承,升职加薪什么的总没有他的份,郁郁不得志。我就是想这般刺激刺激他,明明自己生活得苦闷却还要苦口婆心地劝慰别人是一件多么没有说服力的事情。 “是吗?你觉得我不开心吗?” 他依旧笑得很开心,仿佛并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开不开心就问你自己吧。” “你这小姑娘!我们可以加一下微信,如果有什么问题,你随时都可以来问我。” “可以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 加完微信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便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才发现他换了便装,白色的短袖,黑色的牛仔裤,头顶上的碎发跟着步伐一抖一抖的,像本人一样活泼。 展开他与我的纸巾擦鼻涕,是比较浅淡的薄荷香。 原来他叫霍恒。 霍恒,霍恒。 之后的这一整天里我开始时时刻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并且告诉自己,只是想方设法地从他的一言一行中找出他不快乐的蛛丝马迹。 可是看得越久,我的视线就越来越离不开他。 事实上我只是想看着他。 你看啊,我是一个立场多么不坚定的女人,一开始那么讨厌他,可他就对我好那么一点点,我立刻就改了主意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仔细想来我先前对他可能有一些误解,极端地站在我自己的角度恶意将他对待患者的方式进行评价。每天例行查房的时候他对每个患者以及患者家属的热络态度让我觉得厌恶,一个医生不去好好治病,反而把心思花在一些废话上,即使大家对他的评价很高,连每天过来打扫卫生的阿姨也是对他一阵乱夸,我心中已经有了他的坏印象,所以对他的成见才会日益加深。可是啊,在当今这个势利的社会,一个医生能坚持对每一个患者笑脸相迎就已经难能可贵了不是吗?而且竟然在那么多患者当中记住了爸爸所患的病症,还能记得住我是谁的家属…… 我以前主观地给人做出的评价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我说不出自己脑袋里的想法,总是很混乱,乱作一团。 良子,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吗?!不想了不想了,脑袋一片混乱。 晚安,明天会好的。 第三章 良子日记(三) 3.暗恋与告别 二零一七年五月八日星期一多云 给爸爸办理出院的时候,我才得了一个理由,去霍恒办公室正大光明地看他。 说是办公室,其实是一个比较大的大家一起办公的区域,属于他个人的空间很小,只有一张一米长、半米宽的方桌,桌上放着一台电脑,一个泡着茶叶的玻璃水杯,还有一沓厚厚的病例等乱七八糟的资料。 说实在的,他的办公桌是真够凌乱的,难为他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从那堆资料中找到他所需要的东西。 活检的结果还没有出来,他不问我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办理出院,大概是看多了我们这样子的患者以及患者家属。他曾经说过,爸爸的病可能是非霍奇金淋巴瘤,虽没有检查结果的支撑,但就目前已掌握的病情来判断,已经八九不离十,最后的检查结果也只是下一道最后的通牒。 爸爸今天最后一次输液,脖子里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所以我们打算今天输完液就走。 办理出院这个决定下得有些突然。 昨晚吃罢饭下楼散步的时候爸与我商量,“要不我们办理出院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唔,这里每天的开销太大了,我们这样的人家不适合继续在这边做化疗。” “爸,你又在胡思乱想了,这里是省医院,不管是医生还是药物都是最好的,不在这里做化疗去哪里?” “回我们县医院也是可以的嘛。” “爸!” “你看这边每天的住院费比咱那里贵个二十块钱,还有吃饭问题,咱俩每天都不下五十块钱,五十块钱要是搁咱县城,爸能带你吃好多好吃的哩。” 爸走累了,停在路边的花坛边坐下来,脊背挺得很直,双膝并拢,双手齐放在双膝上,规矩得像个刚进学堂的小学生。 他对我讨好似地一笑,眼角皱纹的沟壑让我想起他那辆货车轮胎上深深浅浅的纹路。 “这化疗可不是一件说完就能了的事儿,咱一趟一趟地往这儿跑,这么来回地折腾,爸这老骨头遭不住这罪呀。你今年才大三,课业也到了繁重的时候,总让你请假跟我来回跑,耽误的课程咋办,这么拖累着你终归不是个办法。咱回去的话你可以回学校上学,爸离家近,来回也方便,爸一个人也能去做化疗,实在不行还有你妈可以照顾我。回去的话这报销比例也高,这盘算下来呀,能省不少钱,你说爸分析得对不?” 我说不过我爸,歪过头来看着花坛角落里生出的一株无名杂草努力抑制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捡起一颗黑色的小石子在杂草附近不停地刨土,不一会儿就刨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儿来。 “可妈妈那边该怎么说。” “我跟你妈已经商量过了。再说咱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还有你弟弟他……” “爸!求你了,不要说……我不想听。” 爸的理由一个都说服不了我,在我眼里,他心疼的由始至终不过是一个“钱”字,我与他说再多钱乃身外之物的话在他的眼里可能都是屁话,只要人活着,钱就比命重要,有钱才能有命。我家现在的家庭条件可能就是这样,爸一旦倒下,家中就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一块钱可能都需要精打细算,从指缝儿里扣。可我快要分不清了,留下来可能会对爸的病情控制得好一点,但如果回去能让他开心一点我没有理由拒绝。现在爸的这番话表面上是在征求我的同意,但他与妈妈是商量好了的,本质上也只是知会我一声而已,在这个家我是说不上什么时候是能说得上话的呢? “好好好,我不说,楼下风大,咱上去吧。” 我站起身来,保持与爸爸半米的距离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拔了那株野草,长什么呢,再坚持也不过是痛苦地苟活于世罢了。 “走神了吗?” 霍恒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才晃过神来。 “额,哦,你说什么来着?” 他拿起桌上的黑色水笔,抬腕对着我的脑袋轻轻地敲了一下,“打你,办个出院都不专心。” 我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双手放在背后,紧紧地相扣,抿了抿下发干的双唇,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会儿办公室里人不是很多,可能是接近饭点大家都去吃饭了的缘故,他却还慢腾腾地给我开单子。 “你爸爸的病其实有些严重,看脖颈中肿块的大小来看,应该是恶性肿瘤。现在进一步的检查结果还未出来,我不能肯定地下结论。但是非霍奇金淋巴瘤是恶性淋巴瘤,你爸爸的病情目前来看,发展地极为缓慢,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小姑娘,你给我的感觉很稳重,我必须实话告诉你,你爸的病目前还没有治愈的先例,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治愈的可能性,但国内这种病例还是挺多的,被确诊后一年两年就死亡的不是少数,但也存在存活是十年八年的例子,关键还在于病人的心态以及病人、家属及医生之间的相互配合。所以你们作为家属对病人的病情控制也是十分关键的,回家好好跟你爸谈谈心,还有就是看得出来你跟你爸之间有隔阂,我希望……” “好的,我知道了霍医生。” 他认真说话时的侧脸真好看,可我不得不打断他。 “唔,我好像说得是有些多。” 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然后笑了笑,将出院单递给了我。 “谢谢你这几天对我爸的照顾,让你费心了。” “不客气,应该的。” “那,再见。” “再见。”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他的办公室,感觉每一步都特别沉重与绝望,“无治愈先例”、“惰性”、“恶性”等字眼一直充斥在我的脑海里,而我竟然还有多余的脑容量去思考说了再见能否再见,还是说完再见就真的再也不见。 走到办公室门外一两米的时候,身后传来他与一位女医生的讲话声还有他哈哈大笑的声音,我有一丝丝的嫉妒,那声音真悦耳,让我想起小时候和外婆去山上的寺庙烧香时路过一汪泉眼的潺潺流水声。那汪泉水可真清啊,泉底光滑的圆石清晰可数,还有几只小虾米,就像悬空浮着一般,外婆用她那双手掬了一捧水给我喝,说只要喝了这山里的神水就能一辈子无病无灾,我喝了两口,发现泉水清凉甘冽,嚷着还要喝时却被外婆制止,外婆说做人不能太贪心,喝多了是对神仙的亵渎,给后来的过路人留着,见者皆有份,才是莫大的福分。 是不是我偷喝了属于爸爸的那份神水,爸爸才会得这样的混账病。 可若是真有这样的神水存在,天南海北我都会给爸爸掬一碗回来。 我转过身来想再看他一眼,却发现办公室的们已经被关上了,拿着出院单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如果你能有机会多与霍恒相处,你就会发现他其实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个样子。收收心吧,虽然你喜欢他,但,他儿子已经两岁了。” “你胡说什么啊!” 苇子穿着十块钱一双的那种廉价蓝色拖鞋,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出现在我面前,夺过我手中的单子一边看一边打哈欠。 “你爸要出院了啊?那你不就没机会了。” “用得着你管!” 我使劲瞪了他一眼,抬手又从他手中把单子夺了过来,手掌握成拳朝他的胸口使劲地捶了两下。 他一米八的个头装作一副吃痛的样子,背稍稍拱起,还干咳了两声,“你谋杀亲夫啊?!” “滚你丫的。”我不睬他,转过身大步朝病房走去,他却依旧不依不挠地跟在我身后,“我说真的,你要实在缺个男人,要不咱俩凑合凑合?行的话我这就跟咱爸说去!” “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啊,实在不行让医生给你开张单子去检查检查是不是脑子里卡屎影响智商。” “你今天是不是吃屎了啊,嘴巴这么臭。” “你管我吃不吃屎!别跟过来!” 我凶了他,他真的就没再跟过来。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生哪门子的闷气,又或者是气他这么多话中的哪一句。 不敢让自己往深处向想,害怕得出我最害怕的答案,我对霍恒的心思已经到了如此明显的地步了吗?不能奢望! 吃罢午饭,转了好几趟车才算是将爸爸送到汽车总站,我想送他回到家再返校,可是他偏偏不让,说已经耽误我好几天的功课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他以为我在学校有多认真地学习功课,其实不是的,他不知道我在不喜欢的课堂上玩手机,睡觉,写小说甚至逛淘宝,特别无聊的科目,我甚至根本就不进教室,躲在宿舍刷剧或者去图书馆看书。除了一些些的内疚,我甚至于内心深处产生一种报复的快感,我在用他辛苦赚来的钱堕落自己,尽管我明白到最后戏耍的那个人是我自己,吃这恶果的人也终将是我自己。 爸的性子我拗不过,只好帮他买票,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越过检票口,直到逐渐消失在视野里我才去排队买返校的车票。 不敢回想爸爸的背影,想起来眼眶就开始泛红,明明认为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为何此刻内心却会有如此大的波澜。 当我也一路颠沛终于躺在宿舍的床上,双目空洞,望着洁白的天花板一点一点被窗外的黑色浸染的时候,意外地收到苇子发来的消息,“到家了吗,呆子。” 我不喜他叫我呆子,尤其是用孙悟空经常教训猪八戒的语气。 “到学校了。” “今天你走我没有送你。” “哦。” “没有送你一泡屎。” “去你大爷的!” “哈哈哈哈哈哈,滚去睡吧,不要想爷,可能你以后想死我也见不到小爷我了。” “江湖路远,山长水恶,兄台我们此生不见。” “中午我说的话你听着了没有?” “什么?” “没什么,滚去睡吧!” 我对苇子的态度总是很差,想了想苇子该是个多么寂寞的人才在我耳旁一直絮叨,而我怎会一直沉浸在独自的悲伤里对他不理不睬,明明他在努力地逗我开心,明明他自己活得也那般挣扎。 闭上眼睛回想苇子的脸,浮现在脑海的是他那张厚实的香肠嘴和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的那道缝儿。 苇子是个比我小上三个月的大男孩,长得丑丑的,人却很自来熟。整天都是一双拖鞋,一个鸡窝头,一副睡不醒的邋遢模样,却意外地痴迷篮球,我吃个苹果,核儿也能被他掳了去,远投扔进垃圾桶。 苇子是家里的独子,不得不过来陪妈妈做化疗,他妈妈得的是恶性乳腺癌,动手术切了左胸,现在正在做第四次化疗,住在隔壁病房。她妈妈姓张,我叫她张阿姨,张阿姨的身体恢复得不错,虽说是化疗的缘故不得不剃了光头,但戴了一顶假发,除了用药化疗的那三天经常呕吐气色不好之外,其他时间看起来都还算不错。 苇子是晚上住在大厅里的常客之一,我与他相识只是因为前几天他霸在我的“专属”天台抽烟,我看不惯就过去提醒他医院内不能抽烟,他嬉皮笑脸地掐灭,烟头就那样直接掐灭在窗框缝儿里。我鄙夷地瞪了他一眼便离开了,而自那以后他每次见到我都像见到老朋友一般熟捻,笑嘻嘻地与我说上一两句话,不管我想不想理他。 苇子是个话痨。 我站在天台吹风的时候苇子就在旁边絮絮地讲,讲他在外务工的老爸和他爸养的小三,讲他早逝的奶奶,讲他爷爷如何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爸爸拉扯大又如何被活活气死,讲她妈妈的病情,讲他从小学就开始的几段懵懂爱情。苇子什么都与我讲,从不管我是否想听。 苇子说他妈妈好赌成性,小时候他爸爸就因此常与之打架,摔碟子扔碗,苇子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爸爸离家的那天晚上,把家里的炒菜锅一胳膊直接抡到了大门外,那口锅生生凹进去了大半,闹离婚被苇子爷爷强拦着说丢不起那人,苇子爸爸一气之下去了南方打工,在外认识一个温柔又持家的女人,也就这么过着,后来被苇子爷爷和张阿姨知道了,张阿姨一生气偏就赌输了老家的宅基地,苇子爷爷突发脑溢血就这么去了。 苇子说他不记恨那个小三,真的不记恨,相反地,他还夸那个小三身材不咋滴就是脸蛋长得俊,人也很温柔,上次去他爸爸那里小住,爸爸笑得很甜蜜,漾在脸上的幸福藏都藏不住,这种时候偶尔会让他想起小时候与妈妈吵架气得脸色铁青的那人,觉得恍惚,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呢。那女人还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色香味俱全,是妈妈不曾有过的手艺,也是,从小到大,他就没有吃过妈妈做的饭,爷爷去世后饿肚子或者下馆子是常有的事。 苇子说他常常会想,妈妈的这场病会不会就是她的报应,做的恶太多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但是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现在她生了病,身为人子总要担起照顾病母的责任。 苇子说他喜欢过好几个女生,喜欢的时候很喜欢,可很喜欢一段时间以后,就会遇见另一个让他很喜欢的女生。 苇子说我看起来很可怜,妈的我当时使劲踹了他一脚,他算什么又懂什么啊就擅自评价我,谁都不能说我可怜,谁都不准可怜我。 拿起手机想给苇子发条致歉的微信,却刷到那人的微信,忍不住点开了那个人的头像,一张拍得很丑的风景图,比我爸我妈的微信头像还要老气,他上一条朋友圈是三个星期前发的,内容不外乎是关于足球,除此之外还有几条是他和他儿子的背影,我却盯着看了良久。 听了一首好听的曲子,带有哗哗雨声与隐约雷鸣,我转发至朋友圈并配文: “iwasnotwhenyouwereborn youwereoldwheniwasborn youregretthatiwateborn iregretthatyouwereearlyborn” 有时候很不明白,有些人的黑夜为什么总是比别人的要来得漫长许多,某些人人关系偏偏注定没结果。 2017年5月8日这一天,谁暗恋着着谁,谁又与谁告别。 再见霍恒,再见苇子。 晚安,明天会好的。 第四章 窃来的美好(一) 1.妥协 晚上出去跑步,一路上良子总在想,给自己贴一个怎样的标签才合适。 运动真是个虐人的玩意儿,才懒散个把月,竟有种体力不支的感觉,自己此刻一定脸颊通红,头发凌乱,用手抓了抓,再缕一缕额前的碎发,留长发果真是麻烦。 汗水顺着额头、脸颊缓缓黏黏地流下来,一偏头,一颗汗珠恰好顺着锁骨一路向下流进乳沟里,一阵风吹过来,凉凉的,痒痒的,像一只小蚂蚁在上面爬行,忽的就想起霍恒舌尖挑逗般在胸前滑过的黏润触感。有点想笑,索性停了下来,左手食指探入拭掉那颗汗珠,舌尖轻触,迅速弥漫至整个口腔的咸酸味道她想起宿舍桌角那颗正在疲软腐烂、部分已经变黑了的桃子。 良子喜欢桃子,恰好霍恒也喜欢吃。 良子喜欢听一半粉色的脆桃被一口咬下去的清脆声响,喜欢汁肉在口腔里被牙齿搅碎所带来味蕾上的绽放,更喜欢桃子果皮上的那一层细细的绒毛,但良子对这层绒毛过敏,如若沾染后没有立即清洗干净双手,被触碰过的皮肤就会起一层密密麻麻的红疹子,极痒难耐。挑选桃子的时候良子总是选那些个大、半红、绒毛多的,再放到鼻子下面闻一闻是否香甜,这是小时候外婆教给良子挑香瓜的方法,记忆里炎炎夏日的午后外婆总会带着她到田间瓜地去买香瓜,因与那瓜农相熟,可以自行到地里采摘,良子就如小鸟一般跃进地里,撅着小屁股,鼻子凑上去挨个闻那瓜是否成熟,是否香甜,而如今这法子却被她拿来挑选各种水果。似一种变态扭曲的心理,在静止的清水盆里慢慢地用指腹揉搓掉绒毛,露出桃子粉红原貌的过程总能给良子带来精神上的放松与安慰。若如桃子一般,想见到最真实的自己,到底是该褪一层毛还是扒一层皮呢…… 操场今年年初刚刚翻新过,跑道和足球场地是鲜艳得有些张扬的绿色和蓝色,中央区域安装了一个大吊灯,耀眼的灯光从中间向四周散发蔓延开来,基本上能照亮大半个操场,却愈发显得边缘地带黑黢黢的。不过倒也是这样,光越是亮,黑愈是暗。慢慢地在操场上踱步,感觉自己通身是水,摸了摸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想来胸罩已经湿透,便越发觉得周身粘腻,小腿酸胀,一点也不想再走下去了,可还是要硬撑着向前。夜跑的人很多,一个接一个地带着汗酸气味从良子身边跑过再远远地甩至身后,当他们沿着渐明渐暗的轨迹向前奔跑的时候,充斥在脑海里的都是什么呢?爱情,友情,亲情,未来,现在,学习,工作……还是说只有自己怀揣着满腹的心事。 未来……到底是怎样的呢?还有大半个月就要毕业了,论文一团糟,被导师打回来无数次,放在那里依旧是不想动笔去修改,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 “反正毕业答辩之前总能写完的吧。” 总是抱着这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做一些不想做、不想面对的事情,这就是良子,一个懦弱的,胆怯的,懒散的人。 朋友圈里到处都是晒去向的,身边的同学朋友有的已经考上研究生、公务员,有的已经签好了公司和事业单位,只有自己还像个秋日的蒲公英一样到处游荡。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盘算,临近毕业了才发现,自己仅仅是做出了方向性的决定,而别人似乎连路都已经规划好只剩按部就班地向前走,此种情况下,难免会拿自己与旁人进行比较,压力忽然就排山倒海似地袭来。 “额,好想睡觉啊。” “未来找工作的麻烦与苦恼就交给未来的自己好了,现在就是吃喝玩乐坐等毕业。” 总是这样,觉得麻烦索性就放在一边不去理会,今朝有酒今朝醉,开心一天是一天地过吧,感觉自己就像个大鸵鸟遇到麻烦就躲,可是啊,就像前几天看过的一部日剧的名字一样,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黑洞可以让良子钻进去稍微休息一下,忘却这世上所有的烦恼,仅仅是长眠。 手机振动,屏幕显示霍恒的微信头像。 “干嘛呢?这个时间点应该在跑步吧?” “嗯。” “我请你的舍友们吃饭吧?下次去我请她们所——有人吃饭。” “不用了,没必要。” 良子那种倔劲儿又上来了,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请舍友们吃饭呢?即使把他介绍给自己身边所有的人有意义吗?他依旧是个有家室有孩子的人!生起闷气来就把霍恒想得很坏,他以为这样就能拴住自己的心吗?她谁都不在意,谁都不能左右她的想法,况且没有未来的两个人何必要徒增烦恼呢? 良子想不通霍恒的心思,内心的混乱不知该怎么形容。 “为什么啊?” “你喝酒了。醉了吗?” “没有喝。” “说实话。” “请院长吃饭,你也知道的,我工作上的那点破事。而且你懂的,吃饭喝酒这些都是工作中避免不了的。” “我又没说你什么。” “那我倒宁愿你多说一些,你总是这样淡淡的,我好没安全感。” “嗯。” “良子,你说人工作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认认真真地做事,非得去搞那些阿谀奉承的事情呢……是我这个人有问题还是这个世道有问题呢……好想吐,好厌恶……” “霍恒,你旁边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 “我不晓得这种情况应该劝慰你些什么。” 良子难过地停下脚步,为霍恒的烦恼,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为那句梗在咽喉未能说出口的“我一直在你身边”。霍恒的世界,自己终究是没能力挤进去吧。 明白他痛苦,却什么也做不了。 还要……成为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黯然地仰起头看着夜空,这就是自己所能给予霍恒的全部吗? “对不起,良子。我不应该对着你发牢骚的。” “没事的。希望我是你的出口,即使我帮不上什么忙,成为一个可倾诉对象我已知足。” “我爱你。” …… “我真的很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在心底里暗骂了一句,霍恒你大爷的。 只会空口说我爱你,真是个庸俗至顶的男人。 “你疯了吗?我不想跟你说话。” 眼睛在黑暗中向四周巡视,良子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讲话,快步从操场出口离开,害怕身旁经过的某个人单是听到只言片语就能窃取到良子所有的秘密。 “不要挂不要挂,我只是想简单地请她们几个吃顿饭,谢谢这四年来对你的照顾,我就是想让她们知道你也是有人疼有人爱的,我这样做有错吗?” “我们是普通的恋人关系么?为什么一定要弄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呢,见我的朋友,怎么不带我去见你的朋友?” 校园的夜景很好,路灯的光映射在湖面上微微闪亮,有小风吹来的时候,伸出手去感受风感受湖畔垂杨柳的律动,脚尖接着脚后跟,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前移动,看时而浓重时而浅淡的影子在路灯下渐长渐短又渐长。多希望能一直隐在黑暗,这样就看不见任何人的表情,也不能被旁人发现,一切都没在暗里,看不见光也就看不见美好的东西,无所谓比较,无所谓相对而言,是否就也看不见丑陋,虚伪,自私,是否一切就能趋于平衡,这个世是不是就能对那些同样挣扎在泥淖中的人温柔一点。 良子很怕,害怕事情件件桩桩地交错、纠缠后变得麻烦,像细线团一样,纠葛到最后只能靠剪刀彻底两断。一加一二加二地不好吗,为什么还要三三得九四四一十六,这个世界究竟为什么要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啊,该死的,光是想想都觉得莫名其妙地丧。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一定要这样子想我呢?你朋友那边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呢?你真的是想太多了,再说我就是想向全世界的人宣布这件事情,让你的朋友们放心地把你交给我,最重要的是让他们都明白你会过得很幸福,而这种幸福就是我给的。我求求你了,真的,答应我好不好嘛……” 顺着电话听筒断断续续地传来轻微的啜泣声,良子抗拒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有什么好纠结的,快刀斩乱麻,那就做个冒险的决定,害怕的事情说不定根本就不会发生。 不是听不懂,看不明,他字里行间的漏洞以及顾左右而言其他,但是良子心软得毫无意外。是,有的时候感觉霍恒很笨,甚至是蠢,可以说这些时候是有目的性地选择忽视或者说无限制地把它缩小直至看不见,但那并不代表良子不知道霍恒的缺点,相反地,霍恒的缺点良子可能了解得比他自己还要清楚,可明知事实如此良子依旧爱他,即便感觉自己就像个被蛛网缠绕的小小昆虫,蛛网破损不堪漏洞百出,轻轻一挣便能逃脱,但良子愿意走向死亡,愿意等待这只又老又笨重的蜘蛛一颤一巍地爬过来,被蚕食得心也甘,情也愿。多神奇啊,霍恒就是良子依旧活在着世界上的唯一牵绊,竟然一边嫌弃一边深爱这个喝醉了只会对着电话大声嚷嚷着说爱她的男人。 2.苦涩的5.20 挂完电话觉得可笑,是啊,为什么一定允许霍恒在自己的世界里大声聒噪,而她却只能默默地隐在他世界的黑暗角落里,连出声的权利都没有。 可是又觉得霍恒可爱,原来是个喝醉了像个小孩子一样会哭鼻子撒娇的老男人啊。 确实是喝醉了啊,舌头捋不太直,说话都不利索了呢。 也不是没有过喝高了意识却很清醒、脑袋里充斥着咆哮着的思念全都想一股脑倾诉与霍恒想的时候。 有点小庆幸,霍恒喝醉的时候想到的人是自己,就是这个弱弱小小的想法击溃了所有关于霍恒是否是在玩弄自己的疑虑。 霍恒的话究竟几分为真几分为假不想费尽心思去猜,这个世界本就真真假假,何为真何为假,在良子的世界里,他们相爱,即为真。 女人啊,只会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无所谓了,被别人发现如何不被发现又如何,做都做了还怕别人知道吗?做了坏事就要做好随时被惩罚的准备。 啊……终于想到最合适的标签了。 一个……坏人。 挂完霍恒的电话,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时而能碰到依偎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小情侣,看到他们站在小河边上亲亲我我的样子会吃上一顿子莫名其妙的干醋,一想到昨天霍恒的表现,从心头蔓延至舌尖的阵阵苦涩像大海一样将自己吞没。 昨天是5月20日,一直怀有期待,却不曾想霍恒任何表示都没有。 只有半天才响起的消息提示音稍微刺痛了良子的神经,指腹划过微信与霍恒的对话框,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心空下来的时候,时间就被拉得很长 没有风,书却呼啦啦地动起来 一个个文字焦灼像雨欲来时的蚂蚁 然后 歌不成歌,曲不再是曲 躺下来闭上眼睛而又伫于窗前 不能呼吸 害怕加深这绵延几百公里积累起来的疏离,又稀释这流动而来有他味道的空气 良子胸中烦闷,刷刷地在微博写下这首酸诗,一个小时过去了并没有人点赞。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那个人永都不会看见。 “想你。” “我在听歌。” “想我好不好。” “好。”摁下发送键后良子的指尖迟疑地停顿了两秒,又啪啪啪地快速敲击键盘:“我希望自己少想你一点。” “为什么?” “不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嗓子发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重重地呼出,试图冲散胸腔里翻涌上来的苦涩,越来越觉得霍恒笨拙,读不懂自己字里行间隐藏着的深意,又或者只是假装看不懂。耳机里刚好播放到《尘埃》,百无聊赖地滑动鼠标,浏览比较火的网友评论,“世上的事,只要不违背道义,没有什么我不能为霍恒做的。” “可是……我违背道义了啊。” 良子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落在胳膊上,略微温热的触感。 打开电脑,想写些什么,随便什么,反正不能让自己闲下来。 停下来的时候良子会不停地想象,想象在“5.20”这样特殊的日子,霍恒会在晨起的时候亲吻爱人的额头吗,霍恒会给她做一桌子的美味让良子甜蜜地发朋友圈炫耀吗,霍恒会带着老婆孩子出门逛街或者去游乐场吗……关于这些,良子终是无从得知,而正是这种不可知的焦灼与恐慌感让良子深深地沉沦在悲哀里了。 良子刚过二十岁,面容称不上姣好也不算差,如果愿意,像这样的日子,不缺人陪。良子想不通自己为何爱上霍恒,一个个子不高、脸蛋圆圆眼睛圆圆像个章鱼小丸子的,有家室的中年男人。为什么会爱上他呢?良子琢磨不透,当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深深地沦陷在日思夜想里了。 他们在一起了。 多么,见不得光的关系啊。 良子给自己列举了无数个成为第三者的理由,可这些到最后终是被自己统统推翻,无论如何,良子得承认自己很下贱,如同自己这般的人,在国产狗血电视连续剧里从来不会有好下场,曝光在网上会被千万人人肉谩骂,走在路上不光会被人扔臭鸡蛋,搞不好还会被性格直爽又刚烈的人扯着头发暴揍无数次。 想着被扔臭鸡蛋、烂菜叶的情形,良子不知不觉又“扑哧”笑出声来。 唉,没救了,没救了。 霍恒说,你不能要求我总是想着你啊,我有很多事情要忙的。良子嗯了一声,把到了嘴边的那句“可我的世界里只有你啊。”生吞活剥,咽到肚子里去。 若良子从没想到,终有一天她会变成自己曾经最痛恨、不齿的那种人,可这种自我厌恶与内疚感终是敌不过看见霍恒时内心的雀跃,她的灵魂她的心她身上的每一个小小细胞全都叫嚣咆哮着说有多喜欢。 良子知道这样不对,可现在她却无法让自己离开他。或许是对自己过于仁慈,默默地告诉自己,就再爱霍恒一天,就一天。或许明天,又或许后天,良子忽然就不爱了,想开了,放手了。 良子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回到宿舍,梁杉枕着半人大的猪猪抱枕,高跷着二郎腿,边敷面膜边打王者荣耀,嘴里还不停地胡咧咧;王潇刚洗完脸,头上浅紫色的拢子还没来得及摘掉,露出满月圆盘似的大脸,上衣的一角还掖在红白相间的睡裤里,一条裤管掳到大腿根部,另一条挽到膝盖下方,像极了春时立在田头即将下水插秧的农者,此刻正撅着屁股爬上床,床上的手机里传来某清宫穿越网剧的片头曲;宿舍长李云云的桌面上眉粉、睫毛膏、眼影、口红一片杂乱,几团擦有口红的卫生纸夹杂其中,横七竖八地还躺着几根用过的棉签……光看这狼藉一片就知道是出门约会了,已经十点了,老样子又要夜不归宿。 习惯性地脱掉鞋子袜子往床下面一踢,再接着脱短裤,短袖,胸罩,最后套了个稍微大一点刚遮住屁股的t恤,光着脚丫子就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 良子有裸着睡觉的习惯,独处的时候喜欢拉起窗帘,赤裸着身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过上集体生活以后稍微有些收敛,会象征性地穿个宽大些的t恤,但每次下课回到宿舍总是先设法脱掉胸罩,裤子,光着脚丫子。一开始的时候大家总不能接受良子的这种怪癖,但良子总是我行我素,时间长了,竟带得全宿舍的人外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脱衣服。 “王潇梁杉能不能把你们的干衣服收一收,一个比一个懒,云云的床都要被挡严实了,回来又要一个一个地捯饬你们。” “还好意思说我们呢,能不能把你的鞋子摆好,袜子拿去洗一洗,都放那几个世纪了,老鼠蟑螂都不敢进来,肯定是怕被你这生化武器给搞到不孕不育断子绝孙物种灭绝。你说科学家生物学家怎么不把你头怪胎拿过去好好研究研究,说不定还能研制出比核武器还牛逼的终极武器,中国从此扬眉吐气,一脚踹开美国成为世界霸主独领风骚,然后我们也能在世界各国好看的小哥哥面前得意地摇一摇。” “还摇一摇,接下来是不是要扭一扭,舔一舔再泡一泡?” “去你大爷的,你才是奥利奥呢!” “不过照你这思路这事儿成了我不就还成强国功臣啦?走到哪里都得鼻孔朝着天走路那可不得把我牛逼坏了,哎呦呦,到时候姐带着你吃香的喝辣的包养世界各国小哥哥,红的黄的紫的蓝的绿的白的黑的,想睡谁睡谁!乖,帮姐把袜子洗了去,啊。” “想得美!让我给你洗袜子,就等着人类物种灭绝吧你!” “哈哈哈哈,咱们啊,都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你这厮可别忘了是你先挑的茬……” 说实话,良子承认自己是一个特别懒的人,对于这懒她还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理论,东西必须得码得整整齐齐,用完的物件儿必定放回原处,归根到底,乱放东西之后还是得费时间耗精力去寻、去整理。每季的衣服就那几样,一来省钱,二来穿完这件只能穿那件,出门的时候不必像其霍恒三个舍友一样为纠结穿哪件而磨磨蹭蹭,尽管事实上她只是没有钱去买。最喜欢过夏天是因为一年四季只有夏天的衣服最简单,出门时往身上一套就好了,不似冬天,出个门得秋衣保暖衣毛衣羽绒服帽子围巾等等穿一大堆,即使把自己裹成个夹心肉粽也还是会冷,太麻烦太麻烦。而且夏天的衣服也最好洗,扔到洗衣机里搅一搅就完事儿了,最棒的是可以一直穿凉鞋,省去了天天洗袜子刷鞋的大麻烦。有的时候觉得像自己这样的懒人,吃饭穿衣都觉得困难,就连呼吸都觉得累。额……来生就做只考拉也好,除了吃就是睡,还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啧啧啧。 看到角落里堆放的黑白四双袜子,确实有点……一言难尽…… “明明是夏天啊,我都没怎么出门而且一直都穿人字夹拖来着,那这些袜子是什么时候穿过的啊……” 与良子头顶冒出一团黑线的无辜模样相比,王潇的脑袋简直冒出了滚滚黑烟。 “憋说话,良子快马加鞭地收拾了你的袜子给我滚……” “可是我对象说下星期要请你们吃大餐。” “那你也得给我滚……滚个360°再滚回来,嘎?你对象???” 第四章 窃来的美好(二) 3.坦白的谎言 王潇从床上惊坐起来,对着良子的后脑勺眨巴眨巴眼睛,思忖两三秒后一脸嫌弃地摆了摆手,重新躺下去,“我知道了,回来的路上又碰见哪个好看的小哥哥了吧?不过这次意淫的程度可不轻哇,都进行到请吃饭的地步了?” 良子耸了耸肩,继续喝水,一口水还没咽下,一直沉默淡定的梁杉撕掉面膜从床上坐起来,满脸笑意地看着良子。 “我就知道你有事情瞒着我们,不过你憋到现在终于肯对大家说了啊。” 王潇此刻已经半躺在床上,听得这话又惊坐起来,关了电视剧,飞下来揪良子的脸,“我没听错吧?杉杉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敢情这事儿是真的,你还知情包庇纵容这个女人啦?良子你竟然有对象?我的天哪,这不科学,你都背着我们干什么啦?哎呦呦不得了了,我要给李云云打电话让她赶紧回来,哎呀呀良子竟然背着我们在外面偷汉子,这还管不管了你们!” 王潇劈里啪啦一团问号砸过来都不给人回答的机会。 梁杉高举双手表示冤枉,说她只是猜的,并没有确切的消息来源。 “我呸,这个正在外面偷汉子的老女人不接我电话。哼!”王潇扔了手机龇牙咧嘴地过来蹂躏良子的脸。良子趁王潇不备掀了良子的粉色草莓睡裙,露出粉色小猪佩奇的内裤,王潇却并不脸红害臊,伸长了手去,突袭良子的胸,“让我来替你对象试试这俩水蜜桃的手感!”俩人扭作一团,倒在梁杉床上。 “瞅瞅这墙上三十六条舍规,整整三十六条丧心病狂的舍规哇可全都出自你手,”王潇“噌”得一下从床上爬起来,紫色拢子歪斜到一边,额前跑出来几缕头发,右手食指颤抖地指着门上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字一副痛心疾首状。 “尔等且看这第十二条曰:若有私自处对象不上达天听者,罚辣条六包,没收手机且流放厕所腐臭之地思过三十分钟;若有包庇知情不报者,处之以连坐!” “瞧瞧都仔细地瞧瞧,哼,准备好受死吧你俩。”王潇假装往地上啐了一口。 良子与梁杉相视一笑,接着看王潇一人在那边尬演。 “想我往日可没少受这舍规的毒害,可怜我二十一包辣条全都进了尔等狼子腹中!我可怜的小辣辣们,娘亲对不住你们,可恨这贼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怜娘亲一个妇道人家,不能手刃了仇人为你们报仇雪恨,我的二十一包辣条哇,你们可走得冤枉……” 王潇凭空撩起袖子,擦了擦眼泪,一副老泪纵横的模样让余下盘坐在床上的二人笑弯了腰。 “阿婆莫哭,这哭坏了身子可就是我等的不是了。我等这就去领罚,明天一早保证把六包辣条如数呈上。阿婆可还宽心?” “哼,竖起你的狗耳朵可要听清楚了,哀家方才说的可是二十一包辣条,你这胆大妄为的狗奴才莫不是要糊弄哀家不成?”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定备好这辣条。” “还算你这狗脑袋有点小聪明,你且退下领罚去吧,哀家乏了,得休息了。” “奴才谨遵懿旨。” 嬉闹一番,得了机会麻溜地跑去卫生间刷牙洗漱。 宿舍里就王潇爱追剧,偏偏也最爱尬演,莫不是生离死别就是清宫穿越。说是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编剧,就要从日常生活中寻找素材,剧情由她演起。 王潇看起来叽叽喳喳是宿舍里最闹腾的一个,其实却是烦心事最少、最无忧思烦扰的一个,明天之外还有明天,每一个明天都会有太阳照常升起。 有的时候光是想着王潇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嘴角上扬,这样子的人就像路边的无名小黄花一样普通,看到第一眼觉得平平无奇,可再仔细地琢磨就会感慨它顽强的生命力与勃勃生机。若是可以选择,良子也希望自己活得像王潇一样。 本来想解决掉那几双袜子来着,洗罢脸之后又觉得累不想动,想想还是算了,今日事明日毕。 爬上床把腿竖放在墙上,一边瘦腿,一边断断续续地跟霍恒聊天,还要抽空潦草地写日记。 良子是惯了写日记的,却总写一些像个小学生一样密密麻麻的流水账,今天吃了什么,跑步时的想法,遇见了哪个旧友,宿舍谁和谁闹矛盾了,新读到的小说,电影观后感,心仪的歌词,与霍恒有趣的聊天记录,还有一些小说摘抄等等。无聊的时候就翻一翻以前写过的内容,时不时用彩色的笔加一些无聊的批注,有的时候n年前的自己与n+1年前的自己针对某年前自己的某个观点还会产生争执。 日子即使平平淡淡地过,也算是淡中有趣,总得给自己找些乐子,毕竟余生很长,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日记本慢慢地往前翻,什么时候霍恒的名字开始出现在良子日记里呢…… 那个时候良子也曾心怀敌意。后来良子也只是偷偷地,又带着一点羞涩,一笔一划、小心翼翼地写霍恒的名字。 那个时候良子从未敢奢望如此之多,霍恒单是多看她一眼、主动与她多说一句话都够她的心情晴空万里好一阵子。 但良子不敢总提霍恒,即使是在最私密的日记里,最亲密的自己也不敢诚实,怕多写一个字就是对这段暗恋的倾泄,努力克制隐忍,怕爱意泛滥,怕一个不小心就犯了滔天大罪,然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承受百般折磨,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霍恒出现的次数不多,但字里行间都流露出良子浓郁又想轻怠的中意,对于霍恒,明明很在意,又想假装不在意。那是得不到也不敢奢望去得到的存在,就像饥肠辘辘的旅人,远远闻到香味,却钱袋空空。 4.道德边缘的试探 这天晚上十一点熄完灯大家都无睡意,云云刚约完会回来,手机灯开着在卫生间刷牙,满嘴泡沫地跑到良子的床边含糊不清地兴师问罪,“老实交代他是什么样的人?咋的不吭不哈地就拐跑了我们家良子!”语速太快,泡沫从嘴角溢出来滴到了衣服上,咋咋呼呼地又跑回卫生间。 “大爷的,老娘刚换洗的睡衣!” “就是,就是,良子,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你们怎么认识的?我掐指一算,你就是天煞孤星转世母胎单身注孤生啊,不科学不封建不迷信,但这怎么说开花就开花了呢?这让貌美如花的我与智慧过人的梁杉同学情何以堪?”王潇住在她的床对头,这会也直起头来趴在床头上装作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好歹姐也是村里一枝花乡里一棵狗尾巴花啊,你瞧姐这姿色,方圆十里姐说自己长得好看,你看有哪个人敢说个不字!” “哎呦,我说这位大姐,你家不会住撒哈拉大沙漠吧?那可甭说方圆十里,你就说一百里二百里三百里你看谁会吱你一声。” “瞧姐这胸!” “那可不,都够十架航空母舰并驾齐驱了。” “瞧姐这脆生生与世界接轨的灵魂与思想!” “也对,跟日本文学大师渡边淳一的思想交流那可真够深刻的,你说你看《失乐园》的时候大半夜猫被窝里打着手电,半夜我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七魄被你吓掉三魂!还有还有,哪次宿舍卧谈会不是你最黄最暴力,还说啥普及知识要从咱宿舍做起,你说国家天天吵吵着扫黄打非,怎么没把你给逮进去好好教育教育。” “那渡边大师文学里的深刻思想岂是尔等凡夫俗子可以企及的嘛!” “你可就拉倒吧,不是逮着你半夜偷看小黄片,一不小心外放了,那女的嗯嗯啊啊搁那直嗷嗷的时候了吧?” “这天我没法聊了……” “别别,别妄自菲薄!咱接着唠啊,老夫细细想来你还是有优点的,你看你虽然长得丑,但是你重心低又敦实,多给国家省布料啊,而且十二级台风吹你吹啊吹跟挠痒痒似的,哪像我,唉,单是春天里的小南风就给我吹没影了,你说祖国要是多一些像你这样的人才,天气预报里的那些台风天气还播报个啥用……” “杉杉,前两年网上说的那个往饮水机里投毒的案件还记得不?那位同学放的是什么你还有印象不?记得明天口渴的话一定要出门买水喝哦。哎!咱宿舍头几天刚买的水果刀放哪里去了,杉杉你待会躲远一点,我怕溅你衣服上一身血不好洗的哦……” 云云这会洗完脸,拿着毛巾一边擦脸和脖子,一边抬头望着上铺良子的方向,“贫什么呢,良子,到底咋回事啊,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对象那不是孙猴子吗?” 在心里轻叹了一声,躲得过婚礼,躲不过孩儿满月。无论如何,份子钱是跑不了的,这该给的说法也终是要给的。 “他是我爸的主治医生,在医院一来二往地就认识了,比咱们大个几岁,也就二十八九三十岁吧,个子不高,跟老大差不多,长得倒挺好看的。” “对我挺好的。”思忖了片刻,感觉说的太少,权衡之下又加了一句。 其实不知该如何跟大家介绍,良子的话八分为真,两分为假。霍恒比自己大了整整十二岁,若说两岁一代沟,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又岂止是中国南方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区。 但言多必失,一个谎扯出来的漏洞总要靠无数个谎来修补,然而越补洞却越多。 “这个不用你说我们也都猜到了好吧?!你这次回来明显地与之前不同了好吗?!一有电话就往厕所拱,咱家厕所的门都让你给拱烂了。讲话的时候还遮遮掩掩,那叫一个猥猥琐琐甜甜蜜蜜,是努力克制也掩饰不了的甜蜜呦~” 王潇干脆从床上爬起来,盘腿坐着,双手支着脑袋跟大家讲话,“对呀对呀,一天无数个电话,准时准点地叫你起床,催促你去吃饭,做运动。仔细想想,不管如何,在这点上他确实做的很好,关心你,在乎你。” “这讲话的内容你们也都听见了?娘家人还没见女婿的面呢,就被他收买走人心啦?” 梁杉的目光并未从手机上移开,屏幕泛着幽幽的白光,指腹继续划啊划,“说真的,若是他能这么一直对你好,毕业了我们几个也能走得安心些。” “都瞎说什么呢,时候不早了,我困了,你们也赶紧休息吧。” “睡什么睡,这事件发生的故事背景以及前因后果都还没给我们这些吃瓜群众交代清楚呢,睡……” “哎呀,有什么好交代的,过两天人不是要请咱吃饭吗?到时候再仔细盘查也不迟。睡吧,刚好我也困了。”梁杉打断了云云的追问,关了手机,翻个身面朝着墙意欲睡去。 良子也翻了个身蜷缩起来,把自己缝制得歪歪扭扭的娃娃抱枕紧紧地拥进怀里。大家对自己这么好还要被欺骗,摸摸自己的心它真的就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吗?真的宁愿冒着背叛亲友的风险也要非他不可吗…… 越想越觉得呼吸困难。 但是……不可否认,心底里却涌起一种操纵了命运的快感,即便那是逐步走向堕落。 一直以来良子都有被命运的洪流拖着向前走的感觉,尤其是最近两年,越来越觉得生活平静得像一滩臭水沟,而自己就像委生在这臭水沟里的一只无脊椎游虫。每一日都是昨日复制,还有这望得见尽头的一生,到底是图什么呢? 有的时候看着爸妈的样子,想象他们的一生,仿佛大半辈子都要为别人而活着,为了孝敬父母,为了养育子女,为了弟弟将来能赡养他们,为他们养老送终,他们摒弃了自我丝毫不敢懈怠,像不断推磨的驴一样没日没夜地工作赚钱,这样的日子就是她将要走的路吗?整个人类的繁衍遵循的就是这样的轨迹吗? 若是如此,子嗣繁衍得再多,时光再久远,又有什么意义啊。无论好的坏的,生活只要有所改变,那都很好啊。 所以……是在为自己做小三找借口吗? 不是的,良子只是觉得自己一直都很坏,骨子里的那种。生得薄情寡义,有是非观念却不遵从,枉读圣贤书啊…… 可是谁为圣贤,圣贤说的话就一定是对的吗?圣贤们不需要吃饭穿衣不需要晚上去做羞羞的事吗?圣贤们就都不想穿漂亮的衣服住气派的房子存花不完的银子睡他想睡的姑娘吗?他们就一辈子只想着“存天理灭人欲”吗?社会大众由古至今所遵从的社会规则与伦理纲常就是人们应当继续遵从的吗? 人这个字写起来多简单啊,一撇一捺。可是又有谁敢站出来说人很简单啊?你看所谓的人,眼中有熊熊欲望之火,可大多数却并不敢正视自己的欲望,因为人的欲望总是要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灼灼目光的桎梏,所以不敢言,不敢听,不敢为。可旁人的眼光与看法终究是旁人的,爱一朵花为什么不能把它摘下来,为了让其他人也能欣赏它的美吗?为了让它继续以它的方式存活直到枯萎凋谢化而为泥吗?可是喜欢与爱的本质不就是自私与占有吗?逛街的时候遇到中意的小玩意儿就想要买下来,遇到喜欢的人就想要他只属于自己,摘了这朵花拿去风干,难道不算是让它以另一种全新的方式存在吗? 世间万物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复杂为甚,只是良子不懂,若是单相思,那就只能是单相思;可深深爱着的那人若予以回应,为什么就不被允许。不是不明白圣贤书中苦口婆心的谆谆教导,不是不理解这个世界需要所谓的规则,可是这种行走在危险边缘的感觉真的是很刺激啊,有一种在社会的洪流巨浪之中逆流行走的幻觉。人活着,本不就是为自己吗…… 良子坐起身来,揉了揉头发,宿舍楼下路灯的光越过三楼的玻璃窗把宿舍照得微微亮,大家睡得很沉,还能听到王潇咯吱咯吱磨牙的声音,像个偷吃坚果的小松鼠。 都在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 不过这漫漫长夜,真是容易产生可怕的想法啊,忽然有点恐惧产生那种念头的自己…… “良子!你可不要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坏人啊!” 用力地拧了拧自己的大腿,直到疼出两眼泪才松了手。 第四章 窃来的美好(三) 5.良子的世界 光线一点一点从卫生间晾着的衣服空隙中穿过来的时候,良子从梦中缓缓醒来,虽说是从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忘记了梦的内容,但一种不悦感却萦绕作一团浮在胸腔。 并不是让人充满幸福感的梦啊。 拿起手机,屏幕亮起的光有些刺眼,五点半。从床上坐起来,用手理了理乱发,看了眼依旧沉睡着的舍友们,心生羡慕,何时自己也能一觉睡到八点,不,八点可能有些奢侈,那就七点,自己何时也能一觉到七点? “砰”“砰”……风不断拍打玻璃的声音,打开窗户,初夏雨后的凉意迅速弥漫全身。 决定出门走走。 昨夜应是一场不小的雨,地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小水洼。良子走路略微外八,才走一小会儿,便有水溅进浅袜里,触及皮肤,冰冰凉凉。良子穿的是红色略微宽大的t恤和运动短裤,有风啊,带着水意的风穿过t恤和裤管的时候,路旁高大的梧桐树叶哗哗作响,地上的杂草,未名的野花,身上的每一根汗毛,连同整颗心,都跟着荡漾起来。校园里没什么人,没人像她这么傻,周末还起这么个大早。 正因如此,一个人的时候良子可以天马行空地做自己。 雨后的清晨是空气里都飘浮着水珠般的湿润,还夹杂着阵阵幽香,抬起头寻那香的来源,发现竟是广玉兰。站在树下仔细端详,广玉兰花朵硕大呈象牙白,叶子肥厚墨绿,其本株又生得魁梧硬朗,花叶与躯干倒也相得益彰,落落大方,花开的时候使人联想到的不是婀娜多姿的女娇娥,反倒像战场上勇猛杀敌的女将士。 闭上眼睛幻想,像童话故事里描述的那样,一个个水珠是一个个世界,每一个世界都很小,绑缚着一个个被黑暗力量困住的奇幻精灵,手指指尖在空气中律动帮助精灵打破结界,“砰砰砰”,一个又一个的世界崩析,一个接一个的生命被拯救,多好,是解脱,也是救赎。身边的每个人或老或少,或贫或富,不可避免地被一些不可得见的东西所扰,或者说是捆绑,就像是被魔法困在水珠里的精灵一样。幻想中的精灵可以被自己拯救,那么诸多世人又该被谁拯救呢?这些人心中的魔障又该如何消除呢?不说别人,单就是自己,烦心事接踵而至,是自己的性格太过消极压抑放大了面临的苦痛吗?为什么总觉得这二十多年来过得不快乐。自我鼓励过,挣扎过,可性格依旧没有改变,照样杞人忧天,照样顾影自怜。挠了挠头,顾影自怜貌似用得不太恰当。 地上有大大小小的水洼,用力地踩上去,“啪”一声,水花四溅,打湿鞋面。这样的小游戏良子从小玩到大,乐此不疲,只不过小时候光着脚丫大人们不以为意所以怎么踩都没关系,长大以后既怕弄脏鞋子被妈妈骂又增生了爱美之心,还要时不时畏惧旁人的眼光,怎样的动作是正常的,怎样的行为算是另类的。可现在四下无人,她只想随心一点,恣意一点,能取悦自己的事情那么少,克制多一些,快乐的事就真的少一件,年龄愈长,内心的空洞就越大。 蹲下来,看小水洼倒映出来的景象,一样的天空,云,树,自己。如果水洼里面的事物是真实存在的事物,那里面就真实地存在着一个世界吧?倒映出来的世界假如真的存在,那倒映出的自己应当也是存在的吧。若是如此的话,哪个世界才是最真实的世界?现存之世又会不会是其他世界的映像?说不定自己才是活在玻璃球里的那一个,真正的她此刻正浅酌小酒无聊地观望着这个世界的动态。 细思之下,抬头仰望天空,是稍稍有点泛灰的苍白,将要日出的地方云层呈散块状,略厚,或许太阳要摆脱云的纠缠才能显现吧。在这万尺高空之上,会不会真的有未知的生命,在某个她所不知的地方或者时空,会有另一个良子活着吗?忽然有些犹豫,该不该挥挥手跟那些未知的自己打个招呼。又觉得自己痴傻,明明就是自己在思考,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是可以碰触得到的,硬的,软的,舒服的,刺痛的,全部都是最来自皮肤最真实的感受,为什么会还会觉得是自己活在虚幻里的呢? 不过还是忍不住幻想“水洼世界”里的自己都过着怎样的生活,若是与自己存在空间生活的完全复制,那良子会觉得失落,自己光是呼吸就已经觉得累了,那些一同活着的自己也会很委屈吧,会不会埋怨说“就是因为你活得这么差劲,连得我们也一起受累!”所以想要伸手去打破这些世界,不存在也比痛苦地活着要来得容易;可若是过着与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该有多好,一个个世界彼此平行而独立,那些世界里的自己过着五彩纷呈的生活,游历四方山川大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如果这样的话,良子也就不会觉得现在活着会有多孤单寂寞,你看啊,冥冥宇宙,浩瀚众生,总会有某个她在某一个世界里过着她想要的那种生活。 蹲下来太久,双腿酸麻无力,指尖轻触,水洼泛起一阵阵细纹,倒映出来的自己随之离析,这个小世界要崩塌了吧,没办法,良子看见这个世界里倒映出来的自己不快乐,那就摧毁。 良子站起身来向前走,感觉身上舒舒爽爽的,并不似想象中那般粘腻,一群燕在两排梧桐树之间不断盘旋。忍不住驻足流连,一只燕从耳畔倏一下就飞过去了,低空掠过再冲上树梢,它在与自己打招呼吗?不远处还有数只燕在嬉耍,她分不清正在滑翔降落的燕是不是就是刚刚越过耳畔听过她呼吸的那只,所以在这些燕眼中是不是每一个人类也都长一个样,也都稀里糊涂地认不清。人类眼中的万物是一个样子,它们眼中的彼此是怎样的呢?它们眼中的人类又是怎样的呢? 每一种事物之间都是有独特的方式进行交流的吧?不然你看一朵花从发芽到绽放直至枯萎凋谢,它的世界里一直都是它一个的话,该有多孤单啊。如果花也同花讲话,鸟同鸟讲话,那么花跟虫儿讲,“哦要下雨了,快来我身下避一避吧!”虫儿听得明白吗?如果万物皆有想法,那么目之所及的一棵树、一朵花、一条虫、一只鸟会不会讪笑这个漫无目的行走还碎碎念的人痴傻。 很多时候良子都有回归大自然的想法,去深山老林子里居住,躲避人际关系的纷繁复杂,绕过快节奏的城市步伐,一片深林,半亩方塘,一间木屋,一个人,一箪食,一豆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与树木,飞禽,走兽,花鸟,虫鱼进行交流,兴致所至,写写画画,直至老死不与世人相往来。人来到这世上活一遭,谁也不能肯定会有前世和来生,即使有,人也只有现世现存的记忆。她没有做个伟人流芳百世的想法,也不想牺牲自我委屈自我去造福世人,本就是一个普通又自私的人,单单是取悦自己就已经很难了,哪还能去幸福别人;倘若连自己都幸福不了,又如何让别人去相信幸福的存在。 良子记得曾经倒是有过那么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说过,小学课文里的“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深入她心,最理想的生活就是去东北深山老林子里做个护林员,守着一片林子和一座木屋过活,这样看来那个老朋友比自己稍微有追求一点,至少护林员还是为国家奉献牺牲的人。可惜东北再也不会出现野鸡豹子鱼到处撒欢的时候,而那个朋友如今苦苦挣扎在考研一线,每天被各式法律条文案例分析以及刘凤科钟秀勇等人的视频资料所淹没。一起逃课喝酒、在学校的小花园里撒酒疯对未来侃侃而谈的日子过去了才多久呢,这些时光竟像结了一层蛛网一般在记忆的深处尘封模糊。 曾经在心底里暗许永远也不会放开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变得有所谓无所谓,慢慢地删除有关于那个人的联系方式也会不痛不痒,最后完全沦为曾熟悉过的陌生人,多年后旁人提起那个名字要隔很久才会想起,哦,原来多年以前曾在一起亲密无间地聊过天谈过地。光是这样想着内心就开始动摇,这样的人生到底有何意义呢?我们为何要来这世上走这么一遭呢?该遇见怎样的风景,喝过怎样的酒,爱上怎样的人,做过怎样的事才算不虚人生此行呢? 6.窃来的美好 手机铃声响起,中止了良子的一系列遐想。 “早上好啊,在散步吗?” “嗯,昨天晚上对我说的话你还有印象吗?” “什么啊?” “我跟室友们说你要请她们吃饭。” “天哪!你答应我啦?” 听到电话彼端的霍恒一声惊呼,忍不住笑眼弯弯,“狠狠敲你一顿才好!” “万岁!” 她把手机对准天空后又靠近草丛,“今天空气很好。你听,还有鸟叫和虫鸣。” “谢谢你哦,让我听到这么好听的声音。虽然我听不懂,但它们之间一定会有一套独特的交流方式,刚刚说不定它们是在说‘早呀丑虫子!’‘你也早呀秃斑鸠!’” 良子感到惊喜,世界被打开了个缝。 “你说如果鸟有意志,它会记得曾驭过的风吗?如果风也有灵魂,吹过的地方它还会回来吗?” “傻瓜,风不会在意鸟儿记不记得自己,曾承载过鸟儿的重量就足够成全自己。如果深深地爱着某个地方,眷恋会让它重新回来。” “谢谢你这么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 “不客气,一个问题五文钱,若无银钱,麻烦以身作抵,谢谢。” “皮囊一具,你若喜欢那便拿去。” “人小小的一只,口气倒不小。你说的,可不许反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不都已经睡过了,这具肉身你还想怎样霸据?” “什么嘛,那明明是你占了便宜好不好,我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你趴在我怀里像个小猫咪一样呢喃,不断重复着说终于睡了霍恒。你看你看,是你一直对我心怀鬼胎居心不良逼良为娼红杏出墙!” 良子感觉自己头上冒出一大团黑线,好歹也是十年前正儿八经重本院校出来的医学高才生,就是这么糟蹋成语的么……糟心……还红杏出墙…… “你说得都对,是我逼你为娼,是我让你红杏出墙,是我得了便宜还卖乖,哎呦我的青天大老爷无论你打算如何处置奴才,要杀要刮奴才悉听尊便绝无二言。” “哼!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得好好想想,唔……等你说分手的那天,我呀就把你放在手术台上慢慢地肢解掉,一边亲吻一边思考从哪里开始下刀……嗯……就从你最不喜欢的小腿开始好了,然后是双臂,五脏,六腑,你的头颅!我要把它们全都浸泡在福尔马林液里面,你的心和头颅我要单独放,我爱死了你这张脸,张扬又跋扈,与你的性格可真是完全相反呢,你的心我要日日放在枕边,这样一来即便你死了,你的心也会永远待在我身边……” 想想是有些毛骨悚然,怕不是欧美电影看多了吧?不过谁会是那个最先开口的人呢…… 幻想了一下站在手术台上一点一点肢解霍恒的场景,良子的嘴巴咧到了耳后根,咯咯地笑个不停。 霍恒有些气恼良子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你看你这没心没肺的人,我都要肢解你了,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良子左手举着手机有些累了,换成了右手,“我求求你赶紧结果了我,给我那可怜的老父老母一笔巨额补偿金,以保他们下半生衣食无忧。结束了我这受苦受难的一生你也算是功德一件,我历完情劫返回天庭继续做我的看桃小仙,你下辈子投胎也能投个好人家。” 霍恒哈哈地笑起来,语气放松因而音调稍微有些抬高,是稍微带些孩子气的娃娃音。良子最喜欢听他这样开怀地笑,当初就是因着这笑声,荒芜的内心稀里哗啦地就长出了十里绵绵春草来,怎么会有这种让人心生喜悦的笑声,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人。闭上眼睛听霍恒的笑,是一种现在就去死也心甘情愿的满足感。 “我不要,这一辈子我都要你留在我身边慢慢地折磨你。这个星期我有空,就去你那里了,我们刚好可以大战三百回合!” “哎呦,你看这个怪叔叔在说什么,人家幼儿园小朋友可是听不懂听不懂的哟……” “都老司机了还装无辜,看我到时候不好好收拾你这个小妖精……不说了,我到了医院了,有空给你打电话哦,要乖乖地去吃饭哦,我会随时检查的!” “好啦快去吧,不要迟到了。” 这是霍恒第八百遍提醒良子要按时吃饭了,他讲得耐烦而她也乐意去听。 良子是个生活作息及其规律又及其不规律的人。每天早上五点半左右的生物钟会催促自己起床做运动,基本上是跑步,对良子来说跑步算是最不用费脑子的懒人运动了,还可以锻炼到全身,但她偶尔会选择打打篮球,散散步;每天晚上七点半出门跑步,做拉伸,洗澡,上床时十点左右,与霍恒聊半个小时的天然后一同入睡。 睡前聊半个小时是霍恒规定的“谈心时间”,他说,两个人刚开始谈恋爱就异地,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远,不能再让心与心之间因此变得疏离,况且两人之间还有十二岁的年龄差距。 霍恒总是言怕,怕很多东西,怕自己早降生于世这十二年的悠悠岁月侵蚀他的思想和精力,怕不懂良子,又怕良子也同样不懂自己,所以总是让良子思考并谈论一整天的心得体会,或者会逼她说出对自己当天表现的真实感受。 或许在霍恒眼中,努力真的可以填平年龄这道巨大的沟壑。 良子明白霍恒的隐忧,但是灵魂之间的对话却不是单靠三言两语及固定时间的聊天就能替代得了的,若真的相知,又怎在乎那十二年又怎会受距离的影响。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这很难。想要与他做到心意相通更是难上加难,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绝非年龄与距离那么简单。但良子却是傻乎乎的,像打报告一样将自己一整天的行程细细地讲与霍恒听,看了什么电影,论文的进程如何,跑了多久的步,以及路旁为她加油的陌生小哥哥。 良子想把自己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分享给霍恒,想象着他想象中的这一切,想象着他所有的反应,时间仿佛就不再那般煎熬。 霍恒总是不忘细细地问良子三餐吃了什么,皆因良子的饮食差得可以,能不吃就不吃,早上一杯豆浆加鸡蛋已是极限,午餐看缘分,晚餐就直接跳过。 不怎么会饿,但经常喝开水。 其实良子也并不是不喜欢吃东西,只是小时候总生病,激素类药物服用过多养成了易胖体质,她偏又生得敏感,别人一说她胖就开始节食,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饮食不规律的习惯。但霍恒是个医生,对睡眠饮食方面比较注重。 有一次霍恒趁着吃午饭的间隙给良子打电话,便随口一问她吃饭了没有。良子当时看小说《雪花秘扇》入了迷,想赶紧结束了对话接着去看小说,就想也没想就回答说没有。 俩人正处在浓情蜜意的阶段,然而良子竟能忍住一个下午没理霍恒,霍恒觉得甚是奇怪,下班回家的路上问她:“晚餐吃了吗?” “没有。” 霍恒有些生气:“我家小姑娘午餐吃铁了吗?晚餐都不吃!” “我在看《雪花秘扇》电影版,没空吃晚饭。” “好看吗?!” 彼时良子突然反应过来霍恒的意思,知道自己错了,脑筋一转便说:“你在我眼中自然是最好看的。” 霍恒有些哭笑不得,本来是想对良子生气来着,奈何又生不起气来。趁下班回家途中的这段时间给良子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内容全都是饮食与健康教育,还举出系列活生生的病例进行恐吓。然而良子却依旧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乐呵呵地一直点头嗯嗯啊啊地进行附和,脑子里头却还在细想电影版本拍出来的不足之处,暗暗惋惜选角的失败。 自那以后霍恒一天三次不落地催促良子按时去吃饭,偶尔还会让拍照片或者开视频进行正在吃饭中的突击大检查,每次都是良子在敷衍性地回答说吃着呢吃着呢,其实是窝在床上睡觉或者看小说时被逮个正着,然后鸡飞狗跳地对着室友打包回来的饭一顿猛拍,声称江湖救急;室友们都不在的时候只好慌慌张张地穿个外套,屐拉着拖鞋就狂奔下楼,一阵风似的跑进食堂。 就是如此慌里慌张,她才总是被食堂打饭的阿姨心疼:“看这姑娘得多饿呀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饿得精瘦,来,不着急,阿姨多给咱姑娘打一勺米饭!” 每次拿到满满一餐盒的饭时良子总是哭笑不得。 但是很多时候良子仍会编造一大堆不去吃饭的理由,执拗地坚持自己的习惯,不是不拿霍恒当回事,只是内心有些隐隐的不安。 害怕做出改变,害怕让他潜移默化地影响到自己,成为自己的习惯,成为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霍恒对她越好,她越觉得不真实,没有能把他留在身边的安全感。 所有的美好都是窃来的,而她迟早要将这些悉数甚至成倍地奉还。 第四章 窃来的美好(四) 7.毕业照 不待手机闹钟的铃声响起,良子便在五点钟醒来,上了个厕所,洗漱完毕就开始一个一个地叫大家起床,这天是拍班级毕业照的大日子,作为四年大学生涯的纪念,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得认真对待。 王潇很快就从床上爬下来,摆了一桌子的化妆品开始收拾打扮自己,反倒是梁杉,在床上赖了五分钟才顶着个鸡窝头坐起来,双眼迷离地看着大家收拾。 “云云又没回来?” “嗯,她昨晚十一点钟在群里说不回来了,还说今天早上会骑电动车去图书馆那里与大家会合。” “哦……”言罢,梁杉又重重地躺下,翻个身,卷了被子面朝墙壁。 “我的大姐呀,你可长点心吧,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记得了?快起快起,不然待会你又要手忙脚乱,怪我们不早点叫你了!”一巴掌拍在梁杉的屁股上,梁杉却依旧纹丝未动。 有些哭笑不得,伸手直接把梁杉从床上拉起来,推到卫生间,帮她把洗漱杯里接满水,牙膏挤好,塞进手里才回来继续手里的化妆动作。 “良子,看我的粉底打得是不是太白了?” “良子,你看我左边的眉毛是不是画歪了?” “良子,你的口红涂上真好看,快拿过来让我用用。” “良子,你说我们穿什么衣服过去比较合适啊?” “良子……” “杉杉,你能不能过来救救我?” 梁杉蹲在床边撅着屁股,从床底下揪出两双鞋来,平摊在自己的面前,而后眨巴着眼睛,一闪一闪地对良子说,“好啊,那你先告诉我是穿帆布好呢还是这双米色的坡跟鞋好啊?” 彼时彼刻,良子只想一口老血喷出来淹死这两头无知的人类。 七点钟,在校图书馆前集合完毕,负责拍照的人一件一件地分发学士服,班上三十个人穿戴整齐后就在图书馆门前摆各种姿势照相。 “班长帅不帅啊?” “帅!” “哎好嘞,就这样笑!” “来来来,男生们先到一边去,咱们班女生来张合影先!” “班长班长快过来跟你们班女生合个影,来来,到中间来,躺下。嗯,对,就是哪个位置,来,小美女们,撩起你们学士服的一角,露个大长腿,哎对,就是这样!你们班长丑不丑啊?” “丑!” “来,给你们拍个小视频,我说一二三跑的时候你们就一齐往前跑,边跑边扔学士帽,越高越好,扔的时候还要说‘我们毕业了!’大家都记清楚了么?来,咱们来演示一遍昂,三!二!一!跑!” “我们毕业了!” “嗯,很好,我们再来一遍昂!” …… 学士帽扔得很高,掉下来砸到脑袋的时候还有点疼,抬头望着被日光照得发白的天空,一只麻雀低空飞过停留在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上,没在密集的树叶里面。再看看周围叽叽喳喳讨论说话的同学,脑袋忽然变得恍惚,有种明明昨日才刚步入校园的错觉,而现实是就要说分别了。时间真真是奇怪,上小学的时候,感觉上午的两大节课是那么的漫长,课间休息那短短的十分钟用来跳皮筋还能跳无数个来回,踢毽子的时候,五彩的毽子被好几个女生轮流踢到高高的空中才会迎来上课的铃声;要度过数不清的周末才迎来一次期中期末考试……而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时间也走得越来越快,仿佛就是夏日午后稍稍打了个盹儿的功夫,一睁眼,哇,竟溜走了四年光阴。 说不上有多不舍,面前的这些人里面,有的四年都难得坐下来说上几句话,而有些人就是用一辈子也无法遗忘。有的时候真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人这一辈子要一直在路上,一直在遇见,一直在分离。如果可以选择人生的时段该有多好啊,就一直活在那个时段里与固定的人相处,然后幸福地死去。但是这样想似乎又不太对,可能生而为人就是要经历不同的阶段,由生至死,由幼稚到成熟,经历百般滋味,方对得起这漫漫人生。话虽如此,可真要强迫自己忍受这种生离之痛,实在是一种折磨啊。 “走,咱们去学校南门拍几张,大家跟上来不要走散昂!” 换下一个地点拍摄的路上才得了空看手机,打开手机的时候简直吓了一跳,十几条微信消息和语音,还有四个霍恒的未接电话。 指尖乱点,赶紧回复霍恒的消息,“我刚刚在拍毕业照,手机放在一边,没有注意到你的消息,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消息刚发出去,就接到霍恒的电话。 “怎么样,拍毕业照辛不辛苦?” “挺好玩的,就是稍微有点晒。对不起,手机没带在身边,让你担心了。” “我没事啊,知道你平安就好。知道你最近都会因为毕业的事情比较忙,我理解。但是呢,还有有一点小期望,希望你无论多忙都要想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我一直很想你的。” “那我就去忙了,中午给你打电话,乖乖的哦。” “好,想你。” “我也想你。” “良子别玩手机了,快点过来让摄影师给咱们宿舍拍个合照!” “来了,来了!” 画面定格,四个高低不一的女生脸上却洋溢着同样甜蜜的微笑。 心中忽然唱起郁可唯的首歌:“我们说好不分离,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天真岁月不忍欺,青春荒唐我负你……”同宿四年,笑过闹过,吵架的时候甚至想杀了对方,可现在觉得真是幼稚,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就这样跟大家吵吵闹闹过一辈子,可时间,不曾给予谁选择权,每个人都只能拼命向前。 毕业照从上午七点多钟一直拍到中午十一点多,学校最火的拍摄场地基本上也都走了一遍,图书馆,教室,操场,校门口,荷花池,小树林……就差去餐厅拍个集体吃面的场景了。随着天气越来越燥热,大家拍摄的热情也随之减退,拍完了最后一张,大家纷纷换了自己的衣服作鸟兽散去。 8.班级聚餐 晚上是班级组织的最后一次聚餐,班长早早地在班群里投票征求了大家的意见,最后敲定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川菜馆。可能是早预定了的缘故,他们到餐厅没多久,菜就陆续地上齐了,这种时候,不免要喝些酒的,大学附近的餐厅一般走的都是平价亲民、量大优惠的路线,因此酒水也都比较便宜,却丝毫不影响大家的兴致,一个小木桶连着一个小木桶地往上搬,一杯一杯地往大家肚里灌。不过看着一桌子没怎么动的菜,良子也不是矫情,只不过就忽然想起一些在想象不到的贫穷之地,或许真的还有人吃不饱穿不暖,然后不自觉地开始浮想联翩。 都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可是真的是公平的吗?有些孩子从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勺,而有些孩子偏偏就出生在山沟里,衣不蔽体,每天还要为下一顿吃些什么而愁苦,若说这是父母的缘故,可人哪有选择自己父母的权力啊。也不是说因为穷人的存在就要求富人就放弃享受生活、随心所欲的权利,那样的话又是另一种的不公平。想着想着就觉得脑壳疼,良子不禁有些唏嘘,只不过是想想而已,就像面前的一桌子菜一样,明明可以做到不点那么多的嘛,吃不完大家可以打包带走的嘛,这样子扔掉多可惜嘛…… 班级聚餐良子向来是不怎么感兴趣的,总觉得和不相熟人的坐在一起吃饭很是别扭,她是个懒人,不喜欢四处交朋友,班上能玩到一起去的就那几个人,平时聚会也都是熟脸,与人相交没有硬性条件,但排斥五湖四海皆兄弟,厌烦无所谓的社交,她把自己的圈子画的很小,从不主动迈出,除非有人试探。但良子却绝非那种扫兴之人,像这种最后一次班聚的场合还是要识趣地参加一下的,好歹大家同窗四年,不就是坐在一起吃顿饭,除了没话说这个缺点,其他倒是还可以接受,反正坐在人群里她一个人不说话又不会显得特别突兀,何况还有几个舍友在,自然是不用担心掉块肉的。 不过这天晚上的气氛是真好,每个人看起来似乎都要比往日热络,不知是酒精上头的缘故,还是别离的氛围太过浓重,让人忍不住多说几句好给彼此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 被灌酒最多的人自然就是班长,大家好像有预谋一般,纷纷过来敬酒,但班长也并非每个人过来敬都要喝的,总不免要绕绕弯子,逃过一杯算是万幸,实在逃不过就耍耍嘴皮子功夫,尽量让敬酒的人多喝一些。时而也有过来敬良子酒的男同学,她不怎么开口说话,只是对着来人笑笑,满满一杯的啤酒,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后就又坐下装作一副认真吃菜的模样,来人也就识趣地走开找另外一些人敬酒。 “哎呦,还真为咱霍先生洁身自好,连句话都不舍得跟咱班男同学说啊?你看看人家看你时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啧啧啧。” 云云靠近她的耳边窃窃私语。 “你的酒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才喝一杯就开始说胡话了?” 她不动声色地从大盘鸡里夹了一块放进云云的盘子里,“快吃点好吃的补补脑子。” 云云拿起筷子夹起来才发现是一块骨头,气哄哄地放下筷子,送过去一记凌厉的眼刀。 “梁杉你看良子,老是欺负我!” “哦?怎的又欺负你了?” “她给我吃骨头!” 梁杉耸了耸肩,“那不是你的最爱嘛!” “算了算了,向你求救根本就是个错误,我给忘了你俩本来就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里出气!哼!这次见面我可要好好跟给霍先生打小报告,说你俩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良子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换了嗲嗲的腔调,娇滴滴的说:“哎呦,人家好害怕,杉杉你怕不怕呢?” 梁杉一个激灵,抚了抚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你们就当我啥也没说过,你们继续继续哈!” 王潇这会儿刚从卫生间回来,手上的水都还没有甩干,好奇地问:“我都错过了什么呀,你们三个这么欢乐?” “王潇你看,有飞碟!” 包厢里忽然就变得很安静,全都静静地看着良子,几秒钟过后哄堂大笑,大家纷纷打趣地问良子飞碟在哪里,良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双手端起面前的酒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哈哈,出糗了吧?”云云忍不住幸灾乐祸。 “你就得意吧你!笑掉你的后槽牙才好呢!” 看着同学们互相劝酒,不免又要感慨,原来学校真的就是一个浓缩型社会,看那劝酒时互相推诿的架势,倒还真有几番社会人的模样。面对这种情况良子总是忍不住想要退缩,也不是把控不了局面,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很多事情,做了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就像现在这样,一味地去劝别人喝酒,即使把对方灌醉了,自己又能获得什么好处呢?还是说仅仅是获得精神上的愉悦感?不过想想也是,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就像她自己只有在想要烂醉的时候才去喝酒,而别人可能觉得喝一点也没什么,开心就行。说到底,她还是不想跟不相熟的人接触,懒得去假模假式地应酬,虚礼以待这种事情做起来没有意义还麻烦,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懒嘛,怎么还给自己找这么多借口…… “九点钟了哦,你们还在吃饭吗?” 接到霍恒打来的电话,赶紧跑出包厢来到饭店外面,饭店门口是宽阔的停车位,没有路灯,角落里相对来看比较昏暗一些,好在对面就是一条马路,来往明亮车灯映照之下,就没有想象之中那么恐怖。 “额,还早还早,这会儿大家都在玩游戏。” “听到了汽车笛声,你出来了么?” “嗯,包厢里面人多,有些嘈杂。” “你不要喝太多酒哦!多吃菜,少喝酒!” “知道啦知道啦!” “也对,这个时间还早,毕竟是最后一次聚会,玩得尽兴一点也是好的,我支持你!不过,你可不要喝太多哦,女孩子喝太多可是会出丑的!最重要的是对身体也不好,记住了吗?” “我知道啦!” “你是不是嫌我啰嗦?” “没有啊,你这是在关心我,我知道的。” “不要嫌弃我哦,可能我是个中年人,不了解你们年轻人现在的行为方式,我也不清楚你们吃饭喝酒都会玩成什么样子,我害怕你会烦我说这么多,你是个懂事的小姑娘,这些事情不用我交待你也能很好地处理,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想多嘱咐你几句,没有我在身边,你要照顾好、保护好你自己。” “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有一个人能这么一直挂念着我,我挺开心的,怎么,不让我跟同学喝,难道要攒着跟你喝啊?” “下次我去的时候咱俩一醉方休!” “好呀,你说的!” “对!我说的!好啦你快进去吧,不用跟我聊天的,吃饭的时候不要玩手机,不礼貌的。记得好好吃饭,不要喝太多酒哦!结束回到宿舍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再睡。” “好的。想你!” “良子,我想你。” 回到包厢,屁股还未坐到凳子上,就被大家逮到中途离席,要罚酒一杯,良子并不扭捏,端起面前满满一杯的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大家玩得很尽兴,中间的那一桌在玩纸牌,后面一桌在玩“三过七拐”的游戏,而他们这一桌因为有班长在,大家就只是坐着聊天,回忆这四年来经历过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一个人的时候没曾多想,可当大家聊天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竟然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看着身边的几个舍友,脑袋有些晃晃悠悠的,伤感之中又夹杂着一丝小兴奋,还会再见的吧这群人?还会再见的,充斥内心的除了这四年时光一起度过的感激还有对未来依旧会再次相逢的笃定。 第五章 爱情啊爱情(一) 1.梁杉 傍晚六点半,从窗户里吹进来的风是温热的,良子将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太阳西斜却还未完全没于地平线之下,暑气未散,知了隐于树丛间长鸣。 本来打算再过一个小时出门跑步来着,梁杉却说七点有个饭局,邀她同去,知道是和商法老师苏一霖一起的时候,良子便收拾了拒绝的心思。 纠结着要不要化个淡妆,但看到蓬头垢面地在床上打游戏的梁杉丝毫没有收拾的意思,遂简单地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毕竟只是个陪客,虽与梁杉相熟,但喧宾夺主终归不大好。 到了约定的时间,梁杉穿上鞋子,用手随便捋了捋头发便挽着良子的胳膊下楼。 目的地是梁杉选的,华街街头的一家四川串串火锅。 这家店良子第一次来,应是外出打工实习那段时间里新开的,装潢很不错,门店的匾额用大片大片粉色的樱花做装饰,被层层塑料花瓣裹在中间。室内的装潢还算有情调,墙上的的装饰大多是各种鲜花油画,桌椅是原木的,每张桌子之间用胳膊粗的竹架隔开显得古色古香,最重要的是最中间的位置有一个小舞台,与这样古雅的装潢相比,有些过于现代的不协调,舞台后方是一个电子屏幕,客人可以点歌来唱,或者点播自己喜欢的歌曲,这会儿正在播放周杰伦的《晴天》。 良子满意这样的氛围,文艺又充满情调,但梁杉却不大喜欢,梁杉喜欢那种大街上临时搭成的台子,一群互不相识的人围坐一圈,随意自由,吃饱喝足,汗流浃背。 选这样的地方大约也是顾忌苏一霖的品味吧,总不能让一个大学教师跟自己去路边烧烤摊。 她们俩前后走进大门的时候,苏一霖站在靠里接近小舞台的位置挥手示意。 走到近前倒是苏一霖热情地先开口:“良子也来啦?快往里面坐。” 良子拘谨地问了声好,自觉地坐到里面去,把跟老师相对的位置留给梁杉。 虽然苏一霖在课堂上时一个很活跃、几乎与学生之间没有隔阂的老师,但良子的内心依旧是不安的,毕竟这是第一次跟自己的老师私下接触,身边的梁杉却显得很随意,兀自坐在良子身边给她俩各倒了一杯水。 气氛很诡异,梁杉不开口,慢悠悠地喝自己的茶水,良子有些木讷,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就静默着,苏一霖清咳一声,招手示意服务员点餐。 服务员走到近前,充满歉意地解释了一番,串串需要顾客自己去选菜区拿取。 三人选罢菜菜回来的时候菌汤锅底差不多要开了,苏一霖默不作声地负责下菜,动作有条不紊,看不出来丝毫的不悦。其实若仔细观察,用王潇的话来讲,苏一霖倒也蛮帅气的,高挺的鼻梁,不笑的时候依旧略微上翘的嘴唇,只不过被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遮挡着,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就稍稍失了气势。 按理说,良子不应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只是,梁杉与苏一霖之间的纠葛她到底是比除了当事人之外的其他人要来得清楚。 或者说,梁杉的故事她最了解。 梁杉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在夏日闷热的傍晚去烧烤摊一边大口撸串儿一边喝冰啤。 但梁杉不总是叫良子,因为了解良子不喜欢大晚上吃东西的习性。 大多时候梁杉都是与一帮相熟的哥们吆五喝六地聚上一群,在路边的烧烤地摊上玩很多良子叫不上名字的酒局游戏。 梁杉的头发很短,人又精瘦,在酒桌上输了游戏大口饮罚酒的样子活脱个不羁的男孩子。其实以前梁杉的头发没这么短,曾经也为了一个校篮球队高高瘦瘦的男孩子蓄过长发,只不过故事太长,还没讲完人就散了。 梁杉的母亲是一个县级市的市委书记,不似慈母,反倒像严父,父亲是个出版社编辑,旁人看来是个幸福美满的模范家庭,但梁杉却告诉良子,其实她却非父亲亲生。爹不亲娘不爱,所以从小跟着外婆长大。 可后来外婆也因梁杉去世了。 所以初识时,梁杉的性子是清冷淡漠的,看不见山河湖海的壮阔,瞧不见谷风山花的烂漫,总是一个人闷闷地,安安静静地发呆或是看书。 初遇的那天,男孩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校队球衣把梁杉生生地撞翻在地,笨拙却又真挚的眼神怎得就那样摄人,而背后大大的“8号”简直像一团无名野火瞬间撩起了梁杉心头的十里荒原。 到底是情不知所起啊,看见8号的时候,梁杉荒漠般的双眸迅速发了芽生了花。从那以后梁杉简直是脱胎换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倒追的方式简直比唐僧西天取经历经的九九八十一难还要精彩。 可那8号虽擅长打篮球却有中度的沟通障碍。所以在8号眼中,梁杉宛若灾难中心,惟恐避之不及。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梁杉追上8号靠的是死缠烂打,但梁杉总是傲娇地翘着个二郎腿说:“他呀,明明是被我美丽的外表所迷惑,瞧瞧这凤眉杏眼,瞧瞧这瓷娃娃般吹弹可破的肌肤,虽说是费了一番功夫,可不还是分分钟将人拿下。” 每每此时,8号总在一旁痴痴地望着梁杉傻笑,不怎么开口为自己辩解。 可两人还没甜蜜一段时间,学校就传出了梁杉与商法老师也就是苏一霖的绯闻,梁杉在高中和一个女生纠缠不清搞同性恋、进而害死了那个女生的事也被扒了出来,还有传言说就是因为梁杉徘徊在苏一霖和那个女生之间才害得那女生自杀在浴池之中。 8号的父亲考虑到儿子的实际情况,没了解事情的真相就把8号强行送去日本学建筑。 对于8号的忽然消失,梁杉从来不曾言寻,平静地就像他未出现过一样。 也就是这般,联系也是断的突然。 朋友都埋怨梁杉薄情,人走了就像没事人一样,照样喝酒吃肉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其实8号消失的当天晚上良子第一次见梁杉流眼泪。 两人要了两筐啤酒,一桌子的烤羊肉串儿,肉一口没动,酒却被梁杉喝了一筐零一瓶。 从一开始的闭口不言到后来对着良子一直呢喃8号的名字,重复地解释事情的始末。 良子一句话也没劝,竖着耳朵听,任由梁杉耍酒疯,看着她吐了一次又一次。 梁杉高中时候上寄宿学校,与同宿舍的一个女生要好,那女生的家庭挺复杂,父母离异,跟着有躁郁症的母亲过,常常被打,周身乌青地去学校。梁杉心疼那女生,处处为其着想,不曾想那女生情愫暗生,而自己未曾察觉,依旧是一同吃饭,洗澡,逃课,打夜市。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梁杉与其代课老师也就是苏一霖偶然得识,于慢慢的相处过程中发展成了相差八岁的师生恋。那女生知道后对梁杉很失望,对整个世界更加厌倦,偏又写满梁杉的日记被母亲发现,不仅惨遭一顿毒打,还被锁在家里反省,导致其完全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极端地选择了自杀。 出事以后,梁杉与苏一霖的恋情自然被公开,那女孩的母亲不依不挠偏要梁杉偿命,梁杉的妈妈虽有一定的权势但还是迫于压力,把梁杉送到深山寺庙“静养”了一年。 关于那女孩的死存在诸多疑点,很多人都不相信梁杉,包括梁杉妈妈以及苏一霖。寺庙一年的“静养”让梁杉看开了很多,没放下心中的恨,却淡然了对苏一霖的感情。 可如今苏一霖偏又出现在梁杉的生活里,说要重新在一起,好不容易结痂的过往被撕开后又添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梁杉的男孩承受不起这流言,她的男孩逃跑了,她的男孩或许……由始至终都不是她的。 来不及解释还是根本就不想解释,梁杉也拎不清。 心里到底爱着谁,对梁杉来说,答案或许也同样模糊。 可良子作为旁观者,目睹过梁杉为8号做出的改变,自然觉得梁杉与8号之间的感情更加纯粹一点,就如那晚其实都明白,梁杉一开始叫那人名字的时候并没有醉。或许不是不想解释,是害怕去解释,怕解释过后那人依旧要走,而不解释还可以给自己一个合理的借口。 梁杉剪去了为8号蓄起来两年的长发,回到以前的假小子模样,整天乐乐呵呵开开心心的,和朋友出去喝喝酒吃吃肉,打打游戏,旅旅游,考试前再熬夜突击,时间在她那里过的仿佛如箭,就好像8号由始至终就没存在过一样。 或许只有良子明白,8号走了以后,梁杉又一次失了魂。 “或许这魂本就是8号无意中给我的,现在被夺了去,又未尝不可呢。” 2.看星星 梁杉原本的灵魂是怎样的呢? 良子想象不出。 事实上,良子连自己的灵魂是怎样的都刻画不出来。 这一次苏一霖与梁杉会有怎样的结果呢?明明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良子就是不愿意去想它。 不是不关心梁杉,良子只是不想用自己的想法去影响梁杉的判断,爱一个人,是自己的心无法抑制地想要去爱的那个人,在旁人眼中是怎样的与自己何干呢? “他人眼中的狗屎在我眼中就是个宝。”类似这样的想法有错吗? 说到底,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感觉时机差不多了,得寻个理由,苏一霖与梁杉定是有事情要谈的。 良子给霍恒去了一条微信,让他给自己打一个电话,以便脱身。 消息刚发送成功,电话立马就打了进来,良子一脸歉意地跟苏一霖二人打了招呼,蹲在店门口的空地上看星星。 记得外婆说过,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善良的人死后,灵魂会升至天空变成一颗星星,人越是善良,变成的星星就会越耀眼。 如果是这样,外婆会是哪一颗呢? 如果是这样,自己怕是没有资格变成星星吧。 “电话怎来得这么快,我都有点反应不及。” “我还想着你出去吃饭就不理我了呢,也是怕你有事情等着急,我可是一秒钟都舍不得让你等我的。” “嘿嘿,也没什么事儿。你在做什么?” “在想你。” “喏,今天的嘴怎得这么甜?” “喏,被我的小天使吻过的嘴唇,想不想来一口?” “嘁……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油嘴滑舌!” 听到电话那端传来小孩子的讲话声,良子有些许恍惚,装作没听到,抬眼继续看星星。 月亮不怎么圆,似是有气无力地挂在上头,隔了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 上次霍恒来到时候也是一直埋怨这空气,让他的鼻子不断地打喷嚏。这座不小的城市以煤炭产业为经济支柱,所以不分黑夜白日地看不清天空,在人的眼睛与湛蓝的天空之间时常被一层浓浓的雾霾遮蔽着。这里的人们有多久不曾见过白云了呢?良子不知道,至少来这里上大学的这四年时光里,很少能看到。 想着霍恒那边应是忙着的,良子随便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 蹲得腿麻了,站起身来,用力地抻了抻四肢。 夜里八九点钟的华街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段,挂在街道上空的星星灯还有每家的门牌灯之类只要是灯就全都亮了起来,各种小吃也相继出摊,有秩序地摆在街道两旁,有小吃摊面前挤满了人的,也有特别寂寥空无一人的,比如那家卖炒凉粉的,摆在最靠近马路的位置,小贩主金锁者的眉头和扔了一地的烟头证明了他生意的惨淡,只能干巴巴地坐在小摊后面不住地抽烟,时而抬眼望望来往的行人吆喝一声:“吃炒凉粉吗?来一份吧!香滑可口的炒凉粉呦!”时而红着眼望望对面卖炒酸奶的小贩,生意红火到忙都忙不过来,出了满头的汗。 这个贩主有深爱的人吗?他与那人结婚了吗?如果没有,那爱而不得的人午夜梦回会出现吗? 走到十字路口,看来来往往的车流,各种类型的车都有,大众,宝马,本田,现代……良子又开始恍惚,脑袋里蹦出一个个问号,车里都坐着什么样的人呢?他们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也会为生活琐事烦恼吗? 幻想不出别人的生活,看着一个个活人,却像看到路边的石子那样无动于衷,到底是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忽然闻到一股烟熏呛人的味道,寻那烟的来源,是右后方一家烧烤摊,估计是技术不到家,这会子起了浓浓的烟,隔了这么远的距离还这么呛人,怪不得摆放的那么多桌椅只稀稀拉拉地坐了两三个正在喝酒耍酒令的男人。 烧烤摊的旁边是一家烤鸭店,门前的石板路油腻黑亮,想必是长时间泼那些油水累积而来的油渍。店门口的烤炉里悬挂着十几只做好了的烤鸭,色泽鲜亮,这会子还在往下滴着油。 生意倒不怎么好。 老板是一个挺着肚子的中年男人,光着膀子坐在店里的台子后面一边摇晃手中的扇子,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谍战剧,还要时不时抬眼看看门外是否有客人进来。一个六岁左右的小男孩有着与老板相似的眉眼,脸部方正的轮廓却与老板不同,想必是遗传了母亲,这会儿正在低矮的桌子上做作业,白炽灯的光线不大好,特别小的虫子绕着它来回地飞。良子却想着小男孩趴得那样近,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视力。 来回地走了走,腿不怎么麻了又继续蹲下来,刷了刷朋友圈,打开微博却无心浏览,又关掉。 刚刚电话里传来的声音稚嫩,清亮,像橱窗里悬挂的玻璃风铃一般。是霍恒那三岁的小儿子吧?宝宝长得像谁多一点呢?会不会遗传了霍恒的大眼睛,小圆脸?那样的话就是小小版的霍恒了。 小孩子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群了吧! 霍恒长得那么好看,宝宝长得应该也是顶顶好看的吧?听说宝宝的妈妈也是位美人呢,清瘦又娴静,是个温柔的人。 内疚感一点一点地在胸腔里晕开,如果将来的某一天宝宝知道自己的父亲与一个女学生纠缠不清,他会如何看待自己、看待自己的父亲呢?还有被蒙在鼓里的宝宝的母亲,她又该怎样地对自己的丈夫失望呢?假如自己将来结婚了,面对出轨的老公和小三,她会是怎样的心境呢? 听说,霍恒和他老婆当年也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的,这才过了多久呢,霍恒就能深情款款地对自己说出那三个字。也不是怀疑霍恒对自己的心意,只是感慨这世界,什么都变化的太快,包括爱情。尤其是爱情。 可这是为什么呢?婚姻果真是爱情的坟墓吗? 家中亲戚长辈多是相亲结的婚,依旧逃不脱婚姻不幸的命运,比如自己的爸妈,一辈子说不上几句知心的话。由此看来,婚姻,不单单只是爱情的坟墓。 婚姻……好似很难经营呢。 那么,人为什么要结婚呢?人为什么要与另外一个人缔结终生相守的契约呢? 爱情由浅至浓,从有再到无,事实上所有的热情都会冷却,这是规律吧?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哪有什么永垂不朽呢? 就连与霍恒之间的感情亦是如此,没有例外,逃不脱的,势必要走向虚无,那个时候的霍恒会恨自己吗?那个时候的自己会讨厌现在沉迷于此的自己吗? 关于未来,良子有太多太多的疑惑,没有人能帮她解答,未来的路要如何走,也没人能给她指点。就像面前的十字路口,无论是怎样的人生的轨迹,终是要靠自己一点一点摸索着前进的。 黑夜总是让人的心无所遁形啊,良子这么感慨着。 夜就悄无声息地蔓延上来,蚕食自己对霍恒的热情,对生的渴望,孤独无望着的一分一秒,都在承受折磨,图什么呢? 对呀,良子问自己,图什么呢?可是人活着,到底是图什么呢? 这种漫无目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 想一想,竟是好久没有抽烟了。 “月亮头,翻牲口,一下翻到老河口,买个鸡,牵豌豆,买个猴,翻跟头,翻到嫂子那房里头,看见嫂子的花枕头……” 其实天空黑漆漆的,一颗星也没有。 良子已经二十岁了,好事没做过几件,倒是先做了恶人。 “良子,去哪里了?我们要回去了。” 微信收到梁杉的消息,惊觉已经出来将近一个小时了,遐想得有点远,怕梁杉他们等得着急了,转过身小跑进店里。 第五章 爱情啊爱情(二) 3.各自的孤单心事 回来时苏一霖和梁杉已经在柜台处结账了。 苏一霖恢复了以往上课时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的心思,倒是梁杉双眼红肿,应该是哭过。这与来时的状况貌似是颠倒了吧。 苏一霖开了车出来,提议将二人送回去,被梁杉婉言谢绝。 “杉杉,大约是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以后我会遂了你的愿,和你成为纯粹的师生关系。那么,我能最后抱你一次吗?” 即便猜到如此的结局,站在店门口的良子听到苏一霖如是说还是有不小的震撼。 原来不止自己活得像电视剧,说起来梁杉的要比自己精彩多少倍啊,果真是艺术来源于生活。 梁杉红了眼睛,主动上前搂住苏一霖的腰,苏一霖很高,梁杉一米六的娇小个头只能埋在他的胸前。 “对不起。我们只能是过去的我们了。谁也回不去。” “我只希望你好,梁杉。” “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拥抱过后,梁杉先拉着杵在一旁的良子走了,不再回头看身后的苏一霖一眼。 时间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良子二人静默地在站台等最后一班返校的公交车。 “等不等得到全凭运气呢,如果等到的话我们俩就去买彩票吧!”梁杉尽力活跃气氛,如此提议,良子却拍拍她的肩膀,“我允许你在我面前发泄。” 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二人无话,车上人很少,稀稀拉拉的几个,司机大约也是困了,打着长长的呵欠。良子打开车窗,让风灌进来,结果风依旧夹带着白日里的温热。 感觉差不多了,良子想找些话题来说,纠结了半天,只是从包里掏出耳机,问了句听歌吗?得到肯定的回答,良子赶紧打开手机,结果却是林宥嘉的《说谎》:“我没有什么阴影魔障,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又不脆弱,何况那算什么伤,反正爱情不就都这样……”听着林宥嘉低沉深情的演唱,良子觉得这基调奠定得似是过于伤感了些,这种歌只会让情绪变得更加消沉,好在只有三站的路程,歌还没有听完就到站了,良子赶紧收了手机拉着梁杉的手下车。 九点钟的校园来来往往的学生还很多,三五成群,或者情侣之间偎依缓行。 二人并肩行走,高大的梧桐树遮挡了部分路灯的光,致使二人的表情也跟着忽明忽暗,梁杉转过头来笑着对良子说:“其实你不用这么看我脸色的欸,我很好。” “是吗?我以为我还要给你买两个小布丁你的心情才会阴雨转晴呢,这下可好,倒省下我两个小布丁的钱。” “不,我必须给你这个机会,否则我怕你过意不去。”梁杉转过头来,一脸正气。 “嘁,想吃就直说……” 良子长舒了一口气,能开玩笑就说明梁杉的心情还不算太糟糕。 五毛钱一支的小布丁就像拥有魔法一般,吃完就能换来如彩虹般绚烂的好心情。 从超市买完四支小布丁出来,梁杉提议去操场坐坐。 二人漫步到新体,坐在看台的制高点上俯视下面跑道上拥挤着夜跑的学生。许是离得远,黑黢黢的,一个人脸也看不清。看台上的光线很不好,远处稀稀拉拉地坐了好几对情侣,良子不禁感叹,真是个做情侣之间你侬我侬干坏事的好地方。 即使有微风,周边叮人的蚊子也是恼人的,不到一会儿,良子身上就被咬了几处大包。两人不怀好意地吐槽了一会不远处的情侣们,梁杉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倚靠在良子的肩头。 “其实我和8号也经常这里,你不知道我主动吻他时他脸上的表情有多搞笑。” “我记得有一次吃了一些用蒜沫调拌的凉菜,出门前刷了两次牙,结果接吻后被他吐槽说我这个人好大蒜,之后就牢牢地记住了那个梗,说我是个不讲究的糙汉。可是问题的关键是,良子你说,大蒜不就是很好吃嘛?” “额……怪不得……” “杉杉,其实你拥有的全都是些美好的回忆。” “是吧。好的坏的,我与他之间,事无巨细,我全记得。” “你忘不了他。” “顺其自然就好了呀。” “你和苏一霖……” “再没有任何关系了。” 听到梁杉低沉的语气,良子故意调侃:“我原以为他还要纠缠你好久,得不到你不罢休的那种,看来你的魅力也不过尔尔啊。” 梁杉抬手朝良子的大腿轻轻捶了一拳,“哼,人家的魅力可大着呢!小拳拳抡你胸口。” “喔呦,那我又不会胸口碎大石!” “说真的,大家到底是成年人,道理一说就明白,谁又会无望地等谁多久呢,他苏一霖再深情也不例外。” “是嘛。你看你口中成年人的世界多残酷,可我还想听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的故事。即便故事的番外是婚后男人会出轨,女人变成黄脸婆。” “还说我呢,你比我还擅长烹制黑暗鸡汤。” “哈哈哈,最近8号过得好吗?” “我也不知道。希望他好吧。” “没有消息吗?” “没有。” “你还要继续等他吗?” “我不知道,顺其自然吧。” “杉杉,你说……我们到最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啊,是不是注定不会与深爱的人在一起呢?” “我也好想知道未来的我会成为怎样的人啊。” “好人、坏人之间的分界是怎样的呢?旁人眼中的我们跟自己眼中的我们差别在哪里呢?” “我也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啊。”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你不也是因为不知道才问我的吗……” 梁杉就在身边,可彼此的心事依旧没有完全说破。 说破了又能如何呢?谁也帮不上谁的忙,心里的魔障只能自己去对抗。 就是因为如此,宿舍里良子最喜欢与梁杉相处。 梁杉是个聪明人,最懂察言观色,每次都能明白大家的欲言又止或者尴尬处境并及时解围。对梁杉来说,自己是知己一般的存在,两人的灵魂层次高度契合,所以相处起来最为轻松愉悦。 想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珍惜的梁杉。 背负着这么多下酒故事的梁杉…… 犹豫再三,良子还是决定不与梁杉坦白霍恒的事情。 梁杉是个爱憎分明之人,是非黑白拎得清楚,若是,若是与梁杉说了,且不说两人之间的友情受到影响,单是从梁杉的角度出发,她管或者不管都会陷入两难的境地。可那又是何必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良子想放纵自己去爱那个人,又何必再让梁杉为难,千错万错都是她一人之错,将来不管梁杉如何怨她,她都没有任何怨言。这可能是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不是吗?每个人心底或多或少都会深藏一些难以启齿的龌龊小秘密,所以并不能做到真正的无话不谈,人本来不就是这种奇怪的生物吗?偶尔连最真实的自己都不敢去面对。 4.道德与选择 临到中午霍恒才告诉良子他错过了来这边唯一的一班高铁。 期待了一整天的良子有些无措,后来便和霍恒商量要不两人都去中间的城市,在那里待上一晚。这么想着,反正是相见,在两人都比较陌生的城市相遇,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霍恒很快便同意了。 下午三点钟从学校出发,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火车,五点多钟到达目的地后才知道两人去了不同的车站,良子有些着急,这一天过得怎么如此一波三折,霍恒让良子不要动,自己过来找她。 两人碰头之后已经六点多钟了,从地铁口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真是个人多的城市,车流量也大,要不是手被霍恒牵着,良子过马路的时候还真是要紧张死。 两人都背着包,商量着先去酒店放行李然后再去吃饭。 网上订好了酒店房间,却怎么也找不到酒店的位置,依靠手机上的地图导航在天桥附近来来回回地折腾,霍恒急出了一身的汗,良子倒是悠哉,跟着霍恒的时候什么都不关心,只是紧紧地牵着他的手。 良子觉得这样就很开心,只要是跟他一起,手机导航到天涯海角都没有关系。 天桥入口处有一位年纪很大的乞讨者,头发灰白且凌乱,衣服褴褛,半跪在地上,面前的破碗里扔了几枚硬币。 第一次路过的时候,霍恒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三枚硬币扔了进去。 第二次路过的时候,霍恒说:“对不起,身上真的没有现金了。” 良子有些想笑,走到天桥中央时才说:“你跟他说什么对不起?不害怕他是个骗子吗?说不定人家比你还有钱呢。” 霍恒却停了下来,双手搭在良子的肩膀上,认真地看着良子的眼睛,“良子,我知道我们这样做很不对,我也没权力要求你什么。不过既然你问了,我认为有必要认真地回答你。我知道这个世界太污浊了,让我们开始怀疑善良,怀疑恶,但是你要成为怎样的人,与这个社会,与其他人无关,洁身自好是你的事,随波逐流也是你的事,所以,我的心让我尽一点绵薄之力去帮他,就不再顾忌他是否是个骗子。就像刚才那位乞讨者,我帮他,或许就可以让他吃一顿早饭,如果我被骗了,那也无所谓,对我来说也只不过是三块钱的损失。事实上,我愿意用90%几率的恶去交换那余下10%的善。你明白吗?” “你开心就好嘛。坏人有,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也有,所以你不怕就是因为你10%的这部分善纵容了那90%的恶吗?所以你这样和那些宁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的思维有区别吗?你这种想法不正是宁纵容一百的恶不委屈一人的善吗?” “所以这个问题又重新回来了,牺牲一个人去换取更多人的利益值得吗?” “那你说值得吗?当一辆电车飞驰而来,前方轨道上有五个人,你唯一的选择是扳动扳手让列车变道但同样有一个无辜的人,那么你会选择撞谁?嗯?“ “这个问题嘛,如果单纯是这个情景的话,那我自然是救五人牺牲一人了……” “哎呦哎呦,算了算了不为难你,我可不要跟你讨论这个,‘电车难题’我可不要跟你讨论,这种道德选择的话题讨论下去脑壳儿会疼死。” 良子拉着霍恒继续向前走。 “还有,你认为我们是在做坏事吗?” 霍恒笑呵呵地,眉毛扬了起来:“做坏事?如果和你在一起算是做坏事的话,那我宁愿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我刚刚说得话难懂吗?感觉到你的敷衍。”霍恒用余下的那只手轻轻地刮了一下良子的鼻尖。 “倒也不是,我只是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和坚持,他要怎样做就怎样做咯,即便我俩谈的明白又能怎样呢,左右不了旁人的想法。再说,这个问题那么多哲学家都没明白,我们俩那就算了吧。” “你这个人原来就是遇到麻烦就要躲的性格啊!” “嘁,现在才发现吗……我也在思索你这个人。” 走到没有路灯的地段,良子紧紧地抓住霍恒的手,也不是害怕,就是觉得这样做可能会显得自己更加小鸟依人一点。 “我怎么了?说来我听听。” “面对你自己的时候你会不会很矛盾,明明你说的话做的事都很有分寸,为何要对我,对我……” “对你怎么了,怎么不说了?” “知道我什么意思,你还问,讨厌。” “当你再长大一些你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黑白分明,还有很多你看不到的灰色地带。没有纯粹的好人和坏人之分,一个人做了坏事并不代表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坏事啊。” “那你觉得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呢?” “这我可说不出。” “那我呢?” “你呀,小可爱一枚。” “到底谁更敷衍啊喂……” 话语刚落,一抬头便看到了酒店诺大的灯牌,霍恒拉着良子的手径直走了进去。 第五章 爱情啊爱情(三) 5.冰淇淋与奶茶 酒店前台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黑框眼镜后的一双小眼目光涣散,似是不大聚焦。霍恒展示了网购的二维码,小眼男要求进行身份证登记。 良子问询是否两个人都需要进行登记,得到肯定回答后只好磨磨蹭蹭地从包里取身份证。 多明显的组合,大床房,男人三十二岁,女人二十岁。 一看就是被包养的。 但良子特别拒绝包养这两个词。 她从没有收过霍恒一分钱,到目前为止,她只收过霍恒送的一副项链,但知晓了牌子和价格之后她是立即买了差不多的送了回去。她从不贪图霍恒什么,如果有,那她想要爱,渴望从霍恒那里得到珍视感和依赖。这么说听起来似乎有些牵强,但事实就是这样,当初因为项链的事情还跟霍恒赌过气,哭了一回,最后霍恒作了退让,收了良子买的同款。有人可能会说,良子还真是下作啊,渴望被爱就要去做小三吗?世界上的男人都死绝了吗你去爱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如果这个问题有答案,那么良子想第一个知道。谁不想爱一个阳光明媚能向全世界公布的人?如果爱情可以随意控制,她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说到委屈,是有一些,不能光明正大地爱他的时候,只能躲在黑暗里默默渴望着他的时候她是很委屈,但那委屈与不能爱他相比,哪个更凄惨一些呢?良子无法想象,至少现在无法想象。 以为小眼男会对自己投来鄙夷的目光,出乎意料之外的,小眼男从未正视过自己。良子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泛起了嘀咕,已经蔑视到了不屑抬眼去看的地步,还是已经对此类的状况习以为常了呢? 良子只是擅长提出一系列疑问,却并不是那种非要揪出来结果的人。 进到房间里面才觉得花的钱真是不值,二百元就买了这么小的一个房间,只容得下一张一米八的大床,一个独立卫生间,两个人在里面来往要擦到身子这虽是略微夸张的话,但房间的确是太小了。唯一让良子感到满意的可能就是卫生间不再是玻璃隔成的了。 刚放下行李霍恒就凑了上来把良子压倒在床上。 “你看你,窗帘都没有关。” 霍恒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把灰色的窗帘拉上后又扑了上来。 良子瘫软在床上咯咯地笑。 霍恒要吻良子的唇,良子把头一偏,巧妙地躲开。 “我嘴巴上面有口红,喏,吃多了要死人的。” “那就一起死吧。” 霍恒再一次凑上来,良子依旧闪躲。 “我们还下楼吃饭吗?”良子问。 “吃啊为什么不吃?” “那走吧。” 霍恒吻不到良子,气呼呼地站起来,去到床的另一边坐下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这就生气了?” 良子从床上跳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霍恒面前,霍恒偏过头去不睬良子。 “怎么这般小气,吻不到人就生气?” 霍恒就是不搭理,良子就在霍恒的腿上坐下来,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从额头小心翼翼地一直亲到嘴巴,直到被翻身压倒在床上,才听得霍恒得意地笑。 “被骗了吧?哈哈哈!” 良子也笑,多幼稚的两个人。 下楼吃饭,问了前台哪里有好吃的,顺着指引的方向走,才几分钟而已,两人就失了方向,好在心情尚佳,沿着路一直向前走,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来到一条看起来很不错的小吃街。街道还算宽阔,两旁是饭店,中间是一排小吃摊,卖着五湖四海的特色小吃,以煎饼麻辣烫煎豆腐炒面之类的居多,良子有点饿了,看什么都好吃,尤其是那豆腐在増热的铁板上被煎得外酥黄内柔嫩,淋上一勺调好的酱汁最后再撒上香菜碎,啧啧,看得良子直流口水。霍恒却不喜欢,直言不卫生,拉着良子直直往前走,最后来到一家小炒店。两人点了一小份龙虾,一盘干煸四季豆,一份农家小炒肉。四季豆和小炒肉看起来色泽都很不错,就是四季豆淡了些,小炒肉咸了些,龙虾味道很好,良子戴着塑料手套一直给霍恒剥。 “你自己吃啊。” “可我就是想给你剥。” 点了两瓶啤酒,良子喝了半杯。 以前倒没觉得,现在入了喉咙却特别苦,大概是因为心太甜了吧,良子这样想。 从饭馆出来,霍恒又紧紧地牵住良子的手,十指相扣,一边拍着吃得饱饱的肚子,一边慢悠悠地往回走。陌生人看起来很亲切,食物看起来很好吃,天空很黑,路灯却很亮,一切都很新鲜,一切都很有趣,这种正大光明地走在人群之中的感觉是那么美好。 遇到茶饮店,良子想要吃冰淇淋,霍恒不让,良子就一直撒娇。 “我就吃一点,一点点嘛。”霍恒往前走,良子站在原地揪住霍恒的衣角不放。 “那我走罗。” “你走吧,谁给我买我就跟谁走。” “你大姨妈刚走,对身体不好。” “那我就吃一口,剩下的都给你。” “好吧。记住你自己说的话!” “嗯!”良子点头如捣蒜。 霍恒点了一杯热奶茶还有一杯冰淇淋。 接过草莓冰淇淋的时候良子觉得十分快乐,并不是有多喜欢冰淇淋,只是喜欢被宠溺着纵容着做这些事情时的感觉。 “你说过只吃一口的,拿过来。” “霍恒你……” 良子把冰淇淋递了过去,蛮以为买都买了霍恒不会不让她吃,结果霍恒接过冰淇淋后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良子尴尬地留在原地,人家还未来得及撒娇和使小性子呢啊喂。 眨巴眨巴眼睛快步地追了上去。 “霍恒……我就再吃一口……” “也不是不可以……那你亲我一口。” 良子毫不犹豫地朝着霍恒的嘴唇吧唧。 盯着冰淇淋,眼睛亮晶晶。 霍恒如约喂了良子一勺,而后转身接着大步走。 “霍恒……” “再亲一口。” 投食。 依旧亮晶晶。 “霍恒……” “良子你能不能有点出息……”霍恒的话还没讲完,良子直接凑上去深吻,直到悄无声息地从霍恒手里抢过余下的冰淇淋,才蹦蹦跳跳地朝前走。 看着良子的背影,霍恒在后面咬牙切齿,算我没有出息! 6.良宵几多 “终于回来了,这次你可没什么好说的了吧……” “啊,不行,我醉冰淇淋,不行,我要醉倒了……” 良子呢喃着躺到床上去,一副装睡的模样。 “醉了好,醉了就可以让我为所欲为。”霍恒脱了鞋子凑上来,一把抱住良子。 听得霍恒的话,良子的眼珠子骨碌一转,惊坐起来,“不行,人家还没醉到那种程度啦!” “哦?那是哪种?是上次在小区里非嚷着说野战的那种吗?” 听到“野战”二字,良子羞红了脸,一声惊呼,赶紧扑过来捂住霍恒的嘴巴,霍恒却用舌尖轻轻地朝她的手心一舔,搞得良子全身开始战栗。 “不许瞎说。” 霍恒拨开良子的手,边吻边伸手去解良子的上衣扣。 “不行啦,先去洗个澡。” “哎呀,不洗了。” “不行,我不喜欢这样。” 霍恒不喜欢强迫良子,只得带着幽怨的眼神默默地去卫生间洗澡。 良子洗罢澡出来,用白色的浴巾裹着全裸着的身子,看霍恒貌似正专心致志地看电视,就一点一点地蹭到霍恒身边去。 谁料想刚靠过来霍恒就翻身上来,扯掉她身上的浴巾。 “关掉灯和电视罢!” “我想好好地看看你。我想看清楚你的表情。” “正因如此我才害羞嘛。” 霍恒抬手关掉了床头的台灯,电视机依旧开着,不断传来某综艺节目里明星们的嬉笑声。 电视的画面一闪一闪,传出来的光使得促狭的小房间跟着忽明忽暗。 良子第一次尝到鱼水之欢带来的愉悦之感。怎么说呢,前两次都比较生涩,下半身又无比地紧,疼痛之感处在上风,所以,当霍恒先得得到满足的时候她其实没有多大的触动,倒是这一次,不知是霍恒前期爱抚得比较足,还是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她越来越享受,越来越能体味到那种在生理上被填满时的幸福感。 幸福得就快要死掉了。 男女之事原来就是这样幸福吗? 怪不得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多强奸犯。 这么一来,好似也不再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情,毕竟连自己都开始着迷。 “太奇怪了。” “怎么了?”霍恒瘫软在一旁,这会儿听到她的话转过身将良子抱在怀里,将下巴抵着她的额头。 “真的是一件让人上瘾的事情啊……” “哦?我让你上瘾了吗?” “这个嘛。” “今天感觉好像有那个感觉了。” “什么感觉?” “你这个人真是的,怎么老是明知故问,总让我回答这些令人害臊的问题!” 霍恒在良子的额头吻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本来就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多少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啊。” “话说回来,以前看小说的时候总是免不了要看到这些黄色的情节,一开始总是躲在被窝里羞红了脸,后来看到类似的描述就再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心想,怎么可能会有欲仙欲死的感觉呢?可是直到刚刚我才觉得原来书中描述的都是真的,真是太可怕了。” “可怕?” “真的,最后我特别想哭,想着这么幸福的时刻到底如何做才能够长久,真的就那电光火石的一瞬,我的脑海里蹦出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给我这么多幸福感的你竟然是别人的丈夫,说实话我嫉妒了,想着要不要放你走,得出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死亡,唯有死亡是永恒的,我想着,要不,我们干脆就一起死了算了。” “刚刚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呢。可能是身体上的结合使灵魂暂时共通了也说不定。” “霍恒,如果有一天我还爱你,你却不爱我了该怎么办。”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如果我不爱你了,你还爱我该怎么办。” “也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说万一呢?” “我爱你比你爱我多,良子。” “是吗……” “传闻有一种蚀心草,泡茶给情人喝下后,只要情人有一点负心的意图,心痛的同时,心脏会被腐蚀一个洞,当被蚀出三十三个洞时,人就会因痛而死。我们去找到那种草给对方服下好吗?” “傻瓜,那都是骗人的。”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死吗,霍恒?” “傻瓜,怎么今晚老说一些不吉利的话。” “你愿还是不愿?” “我愿意。” 周身粘腻,良子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洗完回来,霍恒背对着自己睡着了,能听得到他熟睡的呼吸声。 良子重重地躺下来,枕边人未曾察觉。 睡不着,盯了一会窗户和天花板,而后闭上眼冥想,依旧睡不着。翻来覆去,把动作搞得很大,旁边的人依旧纹丝未动。 窗外不知从何时开始下起了雨,忽然想起第一次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只不过当时是雷雨交加,现在却是淅淅沥沥。听了一会儿雨声,意识到有渐小的趋势,雨落的声音逐渐没有了,拿起手机才惊觉时间在不知不觉间竟溜走了两个小时。 看过的电视连续剧中,每当有良家妇女被强暴的剧情出现总会伴随一场带有惊雷的大暴雨。连着两次密会都会下起雨,心头无端涌起一股不详之感,举头三尺真的会有神明吗? 身边的霍恒一动不动地深睡着,与失眠的自己简直像两个世界的人,良子甚至怀疑自己上错了床,爱错了人。不敢往下想,害怕一些无厘头的猜疑让自己与他变得生分,若是种种蛛丝马迹均显示霍恒只是玩玩而已,那样子的结果现如今的她无法承受。打开手机看了会小说,困意并不像预期那样袭来,整个人变得疲倦但依旧无甚睡意,无奈接着看之前未看完的电影,没什么意思,看完时已凌晨四点钟,只能强迫自己入睡。 可是又怎会产生霍恒只是玩玩而已的可怕想法呢?果然人在黑夜里不能思考、不能下任何决定啊。 第六章 无比杂芜的情绪(一) 1.亲身教学 即便睡得很晚,良子也是先于霍恒醒来,睁开眼映入眼睑的是一面白刷刷的墙壁,转过身来。霍恒也是一样的睡姿,这就意味着两人昨晚是背对背睡着的吗?心头委屈,蹑手蹑脚地下床,跑到床的这边钻进霍恒的怀里,霍恒被吵醒,揉了揉良子的长发,依旧闭着眼。 “再睡会儿,宝宝。” “我是谁?” “良子是霍恒心尖上的宝宝。” 霍恒低头吻了吻良子的发,良子的心突突的跳。 心头涌起一阵满足感,如果爸爸妈妈也曾这么宝贝过她,现在的她是不是就不会这般安静地躺在一个中年男人的怀中了呢?不不不,不应该这么想,霍恒不是对爸爸妈妈的报复,也不是对这种缺失的弥补,霍恒只是霍恒,这个世界上没有假如,这个世界只有现在,只有霍恒。 对着霍恒的胸膛轻轻一吻。 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来,触摸霍恒那经过一晚就生出来的青茬胡子,男人的胡子怎么会生长得这么快呢?如果男人的胡子不刮的话两年之后会不会长得特别长,像一个女人的头发那样长呢?然后良子就想到了外公的胡子,外公的胡子是银白色的,有一个成人的手掌那么长,每天晚上外公都会坐在朱红色的大方桌旁,于烛光下一边在自制的小本上抄写道经一边缓缓地捋着自己的胡须。外公的本子是用收集来的烟盒纸制成的,有银色和金色两种,先放在床底下压平,积攒到一定厚度就用白色的尼龙线缝在一起,这就成了外公的本子,用来誊写道经。外公写了无数本道经,全是繁体字,那个时候良子还小,看不懂外公写得是什么。只知道外公的字很好看,清秀有致。后来,外公去世后,那一本本道经也跟着被埋进了墓里。 大家都说外公还是幸运的,走得没有什么痛苦,妈妈总说那是与信道有关,遂将外公的那副道教仙人图带回家放在客厅供了起来,于是,每天晚上除了兢兢业业地给菩萨们烧香之外,边碎碎念边与这些道家仙人磕头也是例行之事。若真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也不知道佛家与道家的这些神仙们会怎么看待这个既信佛又信道的贪心女人。 不知何时起,霍恒的吻噼里啪啦落了下来,直到唇齿纠缠良子才反应过来。 “唔……” 良子瞪大了眼睛,根本来不及说话,吻了一会儿,脑袋又开始起雾。 “霍恒,我们一起死吧。” “霍恒,为什么每一次都会有不同的感觉呢?” “这种事本来就需要两人不断磨合继而创造新的体验吧。” “不过你这个老师带得是真好。” “这种亲身教学的感觉如何?” “我常常感觉无所适从,害怕自己太笨太青涩。” “其实你已经很好了,以后我会慢慢教你……”霍恒侧转过身,将全身放松却依旧炽热的良子抱在怀里,怀中人毫无防备,全身心地将自己交由出去。 其实良子不大能听不出霍恒话里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表现得是否真的让他满意,毕竟她只有他一人的经验,无所谓比较,但是,他是否将自己与他老婆进行暗自比较呢?相比之下,这个良子也就不得而知了,也不好意思问出口。自己应是稍差劲的吧,毕竟生涩又害羞。 休息了一会儿,不得已挣扎着起床。 “平时不见面的时候又好多事情像跟你一起做,我们也作了那么多计划,可一见面的时候就哪里也不想去,只想跟你厮守在房间里,就这样一直看着你。” 良子洗漱完,正对着墙上半人高的镜子描眉,听到霍恒的话,镜中的人笑眼弯成一道月牙。 “那样的话不出三天你就看烦了。” “才不会呢。”霍恒才冲完澡,穿好衣服,磨磨蹭蹭地从卫生间走出来。 “良子,毕业了就来我这里,一辈子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霍恒从后面环住良子的腰,头顺势放在良子的肩膀上。 “一辈子?你说的一辈子是多久呢?一辈子不离开你又是怎样的状态呢?我做你一辈子的情人,还是说,如果哪天我结婚了,还要跟你搞婚外恋呢?” 霍恒没想到良子会把话说得这么重,眼眶瞬间就红了,良子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就这般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对不起良子,是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可是我就是想让你一直陪着我。那我就自私一点好了,我不管,我只要你。” 其实把话说得这么清楚明白有什么好呢?良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谁会陪谁走一辈子呢?与霍恒之间,良子从未想过能走到白发苍苍的那一天,她能想到的不过是谁先不爱、谁先厌倦、谁先提出分手。 两人都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却还都要装作不懂。 都挺累的吧,自我欺瞒。 2.找到你 “我们这样是要遭天谴、下地狱的。” 化完妆以后良子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高楼幽幽地说。 “你又在乱想,我们不会有事的。” “你到底是与我不同的人。我无所顾忌,死了就死了,不会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倒是你,还有家人,还有工作,还有社会地位……你要顾忌的东西比我多多了呢,放得下吗?”良子转过头来,深深地望着霍恒的眼睛,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想通过眼睛望到他的心里去,一探他话里的虚实,一探他的真心。 霍恒也那般坚定地望着良子,似起誓,像是说给良子听,又像是告诫自身,虽然他明知两个人的结合有违伦理道德,可是现在他并不赞同良子的隐忧。 “良子,你明知道我是愿同你赴死的。你总爱与我谈论这些我们都明知的事情,可你知道我的……” “知道你的身不由己?” “我愿意跟你一起下地狱,但不是现在。” “是吗?” 良子有些失望,转过头继续盯着窗外,那层楼有多高呢?怕是不下二十层吧,若是一跃而下,会在空中停留多久才会殒命呢?这之间短短的一瞬,人的脑海里会闪现多少个瞬间呢?会不会又想着,好可怕,还是不要死了呢? “霍恒,你觉得死亡是怎样的呢?从高楼上一跃而下的瞬间,充斥人内心的是解脱还是后悔呢?” 良子的声音绵绵软软的,像是从远方飘过来的轻烟那样,一直萦绕在霍恒耳边。 “我这辈子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了。逃不脱的,坏人都要下地狱,承受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煎熬。不对,人都已经死了,怎么还会求死不能呢,那就是要承受更深层次的痛苦了吧。” 良子喃喃低语,似是与自己对话,霍恒有些害怕,上前抱紧了良子,害怕她真的想不开,会做出傻事一般。 “良子,不要多想好不好,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我们永不分离,即使下地狱,我也会去寻你,找到你,所有的苦我们一同承受。” 霍恒不想让良子继续这样不切实际地胡思乱想下去,死后的事情谁知道呢,既然不知,那就继续这样贪图一时的快乐享受下去,或许真有地狱,既然如此,他们的半只脚已经踏入地狱,那索性就继续享乐,下地狱就下地狱吧,反正是和良子一起,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哪里还会是地狱呢? 良子转过身来,胳膊紧紧地搂住霍恒的腰,“真的吗?你会来找我吗?” “会的,良子,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拥抱你。若是堕落,我便同你一起。” 去火车站乘高铁回学校,两人买的是不同车厢的火车票。 良子想跟霍恒一起坐,霍恒却坚持坐各自的座位。 “不要这么可怜巴巴地看我,快去找你的位置,我是不会跟你坐一起的。就几十分钟而已,待会下车的时候我们再重新相遇一次。” “我不嘛……” 霍恒执拗地把一脸不情愿的良子推到五车厢后,才转身跑去找自己的车厢,不知怎得,霍恒就是想让良子这么单独地待一会儿,创造机会告诉她,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找到她,重新遇见她。 车厢里空空荡荡的,只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人,良子找到自己的位置,一边扁嘴一边暗自咒骂霍恒,谁知刚坐下来,旁边的位置就来了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男生,“明明这么多空位置,还要把两个陌生的男女搞到一起坐,还真是令人尴尬啊。” 良子灵机一动。 “你找到位置了吗?” “找到了,你安心地在那边坐下来哦。” “我哪有!你那边空位多吗?” “想干嘛,不要打我的坏主意!” “嘁……我旁边坐了一个小哥哥,挺酷的,戴着黑色的耳机。” “穿的上衣是吴亦凡同款。” “你先找个空位置坐下来,我马上就来。” “别介啊,你不要打我的坏主意!” “我是怕你打别人的主意!” 不到三分钟那人便出现了。 “请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不可以。” 良子得意地笑,一分钟都不想与身边的人分离。 霍恒装作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惩罚性地在良子的嘴唇上浅啄。 待霍恒在身边坐好,良子顺势倚了上去,再一次十指相扣。 “想听什么音乐?” “你喜欢的就好。” 良子半闭着眼睛,安心地让霍恒帮自己带上耳机。 “你走了以后我天天用你的耳机听音乐,后来竟然被我用坏了。” “那个耳机本来就有一个不好使啊。” 耳机里传来谢霆锋的声音,“无论春天多么远,我亦心粲然,能握住你的久违双手也无憾,情愿一生追随只为梦能圆,莫说岁月长长,岁月更缠绵……” “另一个也不能用了。” “原来你喜欢听这种老歌啊。” “对呀,这是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歌,歌词写得很有味道,不像现在的歌听不出什么感情。” “唔……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情怀嘛。” “你喜欢听什么?” 良子打开手机音乐软件,于是便有了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小粉丝。 高铁很快到站,快下车的时候,霍恒依旧没有放下心中的执念,执意地让良子和自己分开走,装作一副偶遇的样子,良子无奈地进行配合。 下车的时候,良子向右,霍恒向左,背道而驰。 来到站台良久也看不到霍恒出来,只好不停地来回张望,却见那人从另外一个方向跑着过来,额前的碎发跟着身子有韵律地在空气中抖动。 “好巧啊,竟然在这里碰见你。” “嗯,好巧好巧。” “你好哇良子,我是霍恒,很高兴重新找到你。” 看到霍恒一脸粲然地伸出手,良子忍不住跟着高兴起来,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你好哇霍恒,我是良子,也很高兴你能找到我。” 一切坏情绪来得毫无头绪又走得理所当然,这一刻,良子似是解放,似是被救赎,就像真的深处地狱烈火的灼烧,又被忽然出现的霍恒拯救了一般。 无论如何,谢谢你的寻找,无论如何,地狱它要来就来吧,做好准备的人无所畏惧。 第六章 无比杂芜的情绪(二) 3.认可 在餐厅里碰头的时候,良子不免有些小小的紧张,害怕霍恒表现得不好,得不到小姐妹们的认可,也害怕大家一眼就看出他的年龄,猜测出她所有的秘密。 害怕害怕的东西很多很多,堆积如山啊。 提前选好的一家东北菜馆,以前和朋友们一起来过,感觉味道和环境都不错。 订了一间小包厢,菜单传来传去让大家轮流点菜,略微生分,都不怎么好意思点。 “糖醋里脊可以吗?” “可以可以。” “来份油焖大虾吧?” “好的。” “良子,不要忘了你的心头好,梅菜扣肉!” “还是你们懂我……” “来条糖醋鱼怎么样?” “听你的。” “唔……” 拿过菜单,按着大家的喜好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都是女孩子,不怎么好意思让大家喝酒,象征性地点了两瓶青岛,还有一瓶果粒橙。 霍恒到底年长,面对这群小女生一点都不慌乱,反而将每个人照顾得都很周到。一轮敬酒介绍之后,菜就陆续端了上来。 “这边做菜的分量还是你们当地的风格啊,这么大的盘子,这么多的菜。” 霍恒做了夸张的动作,在面前比了个大圆,意思是比头还大的盘子。 “毕竟我们来的是东北菜馆嘛。” “噢对了,她们可能不知道,你是南方人。”说话间,良子不动声色地夹了一只虾放于霍恒的餐盘中。 梁杉倒是一直很热络,立刻接过了话茬,“看不出来啊霍先生,你竟是南方人,我听说你们南方人吃小孩,是不是真的啊?” 霍恒一听就乐了,爽朗间夹带略微克制的笑声。 “叫什么霍先生,叫我恒哥。我老家并不怎么靠南的,离你们也不是很远。而且我们那里啊不光吃小孩,长得好看的大人也是会考虑尝那么一尝的!” 这么一说满屋子的人都笑了,李云云接话,“恒哥,你们南方女子温婉又柔媚,怎得来我们北方找汉子啊?” 霍恒扭过头来,满脸笑意地看着正在咀嚼梅菜扣肉的良子,“哎,我就喜欢这种爱吃肉的真汉子,光是看着就下饭。” 良子慢条斯理地咽下,“咋的,这头顿饭还没吃完呢就沆瀣一气来打趣我了?” 霍恒笑着不言语,拿出纸巾擦掉她嘴角的菜汁。 “别以为当着大家的面秀恩爱我就原谅你,回头咱俩再好好算账。”良子佯装一副夜叉模样,白了霍恒一眼。就这一眼,在大家眼里,那就是打情骂俏,甜蜜地漾出水来。 “你们宿舍这排行很有趣,老大,老二,小五,小六。没有老三和小四?” “我们宿舍四个人,云云性子最稳又是宿舍长所以是老大;王潇是五月生人,所以就是小五嘛;小六,啧啧啧,明明最年长却恬不知耻地非要最小排行,说那样就会感觉青春尚在,让大家在年纪上产生错觉,实力宠她。” “那你呢?” 良子刚要开口回答,话就被梁杉抢了去,“你们家汉子比较二呗,来来来咱从出生讲起哈,二月二十二日生,家中排行老二,高考成绩522,第二个到宿舍,每次考试成绩全宿舍倒数第二!” “那倒数第一是谁?” 梁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还能是谁,我呗……” 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 “恒哥,听良子说你是个医生?” “对的。” “那你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就是那种光吃不动不用运动就能减肥的法子?” “有啊。” 包间里忽然变得很安静,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霍恒,等着他的下文。 霍恒却慢条斯理地夹起一节干煸豆角放进嘴里咀嚼。 “什么法子你倒是赶紧说啊!” 王潇等不及,打破了沉默。 只见霍恒拿起纸巾擦了擦嘴才说,“急什么呀,等天一黑,灯一拉,你就梦呗!” 四个女生听到答案一同发去凌厉的眼刀,王潇放下手中的筷子言道,“我要扔盘子了良子你拦不拦我?” 良子摆了摆手,“你抡你抡,砸坏的盘子我来赔。” “你们这些小女生啊都不要老想着减肥,把身子折腾坏了有你们哭的时候。要多做运动,好好吃饭,我还想拜托你们帮我监督好我们家良子,她整天都不好好吃饭,这么大人了还得让我操心地在饭点催她去吃饭。我可把我们家良子暂时交给你们了,下次来要是胖了,我还酒好肉地招呼你们;要是瘦了,我可惟你们三个是问!” “好嘞好嘞这下我们可算是有依仗了,以后良子再不去吃饭,我们就让你来收拾她!” “你们三个狗腿子听到好酒好肉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到底谁跟你们是一家人……” 梁杉夹起一筷子白嫩的鱼肉蘸了蘸下盘底浓郁的汤汁,“以前咱几个是,以后嘛……天知道你是谁家的人,你说是吧恒?” 酒足饭饱,霍恒出了包间下楼结账,四个小女生坐在一起叽叽喳喳。 王潇喝光了杯子里的果汁,说“恒哥可真不错,待人有礼,人还幽默风趣。” “你们可就夸他吧,我们过来的时候他还一直问我他穿得得体不得体,该如何讨你们的欢心,还怕你们嫌他年纪大不好沟通。” “没有没有,恒哥表现得这么好,过两天我家那口子过来请你们吃饭的时候可别嫌弃我家那位幼稚,照顾不周。”云云拿起一张纸巾擦了擦嘴。 一直担心大家不喜欢霍恒,现在听到大家的评价,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一旁的梁杉不开口,良子始终觉得沉重,“人与人之间毕竟不同嘛,再说你跟你家那位都谈三年了,他这个人怎么样我们心里都有数,你啊就不用再给我们几个打预防针了。” 良子偏过头来看了看自从霍恒走后就一直不说话的梁杉,梁杉恰巧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他对你好,你开心就行。不是吗?” 没想到梁杉会这样说,良子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 莫不是梁杉看出什么来了? “恒哥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与你这清潭一般的双眸可真是顶配了,将来若是生个小孩子,我去,那眼睛还不得让人嫉妒到发狂,来来来,订娃娃亲,你家闺女我要了!” 良子忽然有些想哭,梁杉接下来的这些话终是让她心头悬着的磐石落了地。 “讲什么哪大家笑得这么开心?” 霍恒笑脸盈盈地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切好的大西瓜。 “去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去买西瓜么?” “你们这边的餐厅好像没有餐后甜点水果什么的,我去附近小超市买了一个回来。” “看你热得满头汗。” 霍恒伏在良子的耳畔低声说话,温热的气息打在颈间,引起一阵轻微的战栗,“只要照顾好你和你的小姐妹,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4.良子的孤独时光 晚上牵着手在校园里漫步,每每走到一个路灯下的时候良子总会故意放缓步子,端详影子慢慢被拉得很长又慢慢变短,这个过程会让她联想起两个人的一生,若真如此,两人的影子一共走完了二十三个人生。 霍恒总是念叨上一次急匆匆地来又走,都没时间仔细看看她生活了四年的地方,弥补那些缺失的时光。所以这一次,良子拉着他一直走一直走,足迹踏遍情侣约会的小树林,她夜跑的操场,可以呆上一整天的图书馆,经常上课的教学楼,独处时最喜欢的小角落。 “刚刚我带你去的是我去年夏天最常去的地方。” “就是那个教学楼顶楼楼道么?那里很闷热,还挺破的,墙上都掉皮了。” “嗯。是挺破的,所以不怎么有人去。” “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你也知道,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我爸爸生病的事。” “嗯,当时你的心里一定很苦吧。” 霍恒停下了步子,松开紧握着良子的手,轻轻地把面前情绪开始变得低沉的人拥入怀中,怀中人却努力地笑了笑,反过来安慰道:“都过去了呀。” “我记得我当时从医院返校后,既担心我爸的病,又要准备司法考试,偏又复习不进去,特别绝望,发了一条大意是活着真累的朋友圈就关掉手机去上晚自习了,结果我妈看到后以为我想不开,我下课才看见手机上的十几通未接来电。回过去的时候,我妈就在电话那头哭,她与我说‘你们两个是我和你爸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妈没有你们不能活。’当时我的泪刷一下就掉下来了,急急地挂了电话一个人在暗暗的楼道里痛哭,哭得凶的时候感觉都要上不来气了呢,那是我这辈子都不敢奢望听到的话,尤其是从我爸妈嘴里说出来,真的,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感动。好不容易不哭了,想到我妈那句话就又开始哭,断断续续哭了一个多小时,第二节晚自习都没有去上。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是真脆弱,一点都不经事儿。” “你当时也不过十九岁,只恨我当时不在你身边。” “不,你在的。” “嗯?” “我天天看着你的微信头像过活。” “真的假的?” “你看我与你说实话的时候你总不信我。” “你说的我都信。” “嘁,我可不信你的鬼话。不过你的微信头像是真丑!” “怎么可能,那是我亲手拍得泰山风景照好不好?!” “那你的摄影技术可真一言难尽……” “那你给我找一个头像好不啦?” “好呀,你喜欢什么风格的?” “你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 “那就说定了,以我给你的为准,不许耍赖。” “美君子一言九鼎。” “嘁,请把‘美’字去掉谢谢配合……”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三号食堂,良子拉着走霍恒走进去,一一与他细数哪家的豆浆喝起来口感更加醇正,哪家的牛肉面最劲道,哪个窗口的的饭菜更合她口味,哪家的饭菜不够实惠,最后他们来到一家已经关了的窗口站定,望着空空的窗台,她稍微有些出神。 “又遐想什么呢?” “这家原来有一个卖鸡蛋饼早餐的阿姨,与我不知怎的就相熟起来,我来买饼的时候她总是热情地与我唠几句家常,再多给我一块钱的饼。看见她的时候我感觉莫名的舒服,圆圆的脸上总是挂着爽朗的笑容,或许是像某个人的缘故,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很亲近。有时候我回家几日,她见不到我来,再见我的时候总要关切地问上几句,每次都让我感到窝心。” “生活中能遇到这样的人是一种莫大的缘分。” “可是她走了,我都没能与她好好道个别。” “缘来缘散,不必强求。” “我知道该是这个道理,但总是免不了要失落一阵子。那个阿姨对我那么好……人生之路啊,总是在遇见,总是在别离,可有的人连挥手道别的机会都不给留。我们以后也免不了如此。” “你总是爱乱想,总是爱胡说!” “我只不过说了实话而已,竟惹得你如此不高兴。” “可我想陪着你的心是真的,以前是我不在你身边你没有安全感,可如今我实实在在地站在你面前,你还是觉得不够么?” “哎呀你看看你,我哪有如此说。” “算了算了不与你计较,好良子,我渴了。陪我去买奶茶好不好,好不好嘛?” “又来,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爱喝奶茶啊……” “我不管,我就要喝奶茶的,还要放很多很多珍珠的那种,你陪我买嘛……” “好好好……” 回到宾馆的时候两个人的腿都要走断了,霍恒进去洗澡,良子就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看电视。 那是一部讲“过年”由来的动画片,可能是专门为小朋友制作的,人物设计比较简单,情节也通俗,霍恒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良子正看得津津有味,故事讲到年来了,搞了一通破坏,为首的小女孩想到了扔炮仗的方法来驱赶年。还没看完,她就被霍恒从床上拽起来推进了浴室洗澡,她有些不情愿,一边洗澡一边猜想着动画片的剧情,结局无非就是“年”被鞭炮赶走了之类。 虽然结果明知,但还是很想看啊,就像明明知晓与霍恒没有什么未来,他们之间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感情,但还是很想经历一番,可能拥有过就不会害怕失去吧。 洗完澡出来发现霍恒正在讲电话,不是故意偷听,但从他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以及讲话的语来看,电话那端应是他的宝贝儿子。 强迫自己不去听霍恒讲话,双眸紧紧地盯着一闪一闪的电视屏幕,应是趁她去洗澡的时候切了台,现在正在播放一档综艺节目,几个明星在节目中捧腹大笑,她盘着腿坐在床边上,跟着弯起了嘴角。 胸口闷闷的,不是在意他儿子,是讨厌自己,这种时候更甚,上升到自我厌恶。 见过他儿子的照片,霍恒微信朋友圈里全都是,尽管都是背影,就连无意间瞧见的手机屏保也是。 良子从来不主动去看霍恒的手机,也不会开口去问。 霍恒很爱他的儿子,偶尔提及的时候总是满目宠溺。想象着他们没有遇见之前霍恒一家幸福美满的样子就为他感到高兴。 当然,良子有时候会觉得悲伤,为何陪着他到老的那人不能是自己,仔细想了想还是作罢,其实她也无法保证能一辈子只爱他一人,说不定过个两年,就会嫌他老嫌他不中用而离开他,说不定她才是那个薄情寡义红杏出墙之人。 事实上良子很清楚他许不了她什么未来,两人之间根本没有未来,他们都明白,终究会有一个时间节点,节点一到,一拍两散。 更可笑的是良子更清楚自己也无法给他一个结果,她的家人,朋友断然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男人,就连她自己也不能接受从别人那里抢来的丈夫。这么说好像很虚伪,明明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小三,成为他家庭的破坏者,还操着自己不能忍受抢来的丈夫这样的说辞,可事实就是如此啊,她的确什么都不想要,不图他的钱,不许他给自己买贵重的礼物,不图他离婚跟自己在一起,那到底图什么呢?这个问题良子思索过无数次。 有时候也会反复去想,到底是因为什么两人的命运就这样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一开始的时候她只是远远地仰慕着他而已,从未想过能接近分毫。对于他那未谋面的三岁幼儿,她更是深感愧疚,无意破坏,无意离间。甚至,良子觉得自己连开口去提他儿子的资格都没有。 可事实上,她终究是犯下了这等连自己都无法饶恕的罪孽,恨自己,不得好死。 一次又一次在心里诅咒自己,良子啊,你不会有好下场。 越来越爱他,可脑袋里却陡然生出离开他的想法,如果被霍恒知晓自己的心思,会不会考虑杀了她? 第六章 无比杂芜的情绪(三) 5.不安 “过来。” “讲完电话了?” 转过头来,霍恒盖着半拉被子斜靠在床头,一只胳膊平放着,眼含歉意地望着良子。 良子到霍恒身边躺下来,头枕着他的胳膊,蜷缩在他怀里。 “嗯。不开心了?” “怎么会,我就是稍微有点困。” “跟我讲讲你儿子吧,他长得很像你,尤其是眼睛。” “唔……你想听吗?” “当然。” “我怕你又要不高兴。” “你看你,老说我不高兴,可是我哪有不高兴。” “好吧。既然如此,我便讲给你听。” “我儿子很调皮的,总是不好好吃饭,他妈妈就老凶他,可是很奇怪,每次我在旁边,他就变得很乖,还总黏着我,我一下班他就要我抱抱,每次睡觉的时候我一哄准睡着。”霍恒越讲越激动,高兴的时候眉毛挑得很高,声音也越来越大,忽然有些嫉妒他那三岁的幼儿,可以获得他父亲如此的宠爱,可以整日与他待在一起。思及此,良子又被自己吓了一跳,“良子啊良子,一开始说一无所求的你哪里去了呢,现在竟然连一个小孩子都开始嫉妒!” “他可会撒娇了,每次出门逛超市碰到想要的东西,又不敢大声嚷嚷着要,小眼睛就盯着那东西,一声接着一声,颤着小奶音叫爸爸。他还会逗小女生的欢心,上次我去幼儿园接他,他老师跟我讲说,他把每天早上他妈妈给他装的那些小零食分给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还非要跟人家坐在一起。你说这孩子逗不逗,哈哈哈。” “看来是随你,一见到漂亮的女孩子就走不动路。”良子尽量控制好自己的声音,好使它听不出任何不悦的情绪。 “我哪有,你诬赖我。” “你们男人啊,都一个德性。” 有些吃痛,她仰起头,抬手撩开被他压住的头发,拂到身后。 “你很爱你的儿子。” “嗯……不知道该如何跟你形容我的感受,反正就是太神奇了。他还在他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其实我并没有多大的感触,但当他被生下来,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实在是太幸福了,面前粉嘟嘟的一团小肉球竟是我的亲生骨血,他身体里一半的基因来自于我,有一种生命被无限延续的感觉,那时候我才激动得想掉眼泪。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学会走路,说话,每一天都会带来新的惊喜,每天下班回家看到他那日益与我相似的眉眼,冲着我叫爸爸撒娇要抱抱的时候,真的,一整天的疲惫都会消散。” “不打算再生一个吗?” “暂时没有这个打算,现在养孩子不像以前只用拉扯大就行,养小孩成本太高了,我和他妈妈都不太想要。” “唔,确实,生一个孩子容易,养好却很难。既然决定让孩子来到这世上,就应该认真地对他负责。”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如果只生一个的话,怕孩子孤单,又怕孩子将来压力太大。” “哎呀,不说这个了,真是麻烦,生或不生都麻烦,人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可不是嘛,不过这也是社会的大形势嘛,你看现在又推行二胎政策,说不定以后这国家政策又有什么变动。” “政策再变,这一代人的思维方式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感觉也不太会有什么大的反响。你不就是个例子吗,影响你要不要二胎的决定因素不是政策而是养孩子的成本。” “社会发展到这个样子我们也无可奈何呀。” “我就不想要小孩,况且我自己还是个小孩,让一个小孩去养另一个小孩,这多不靠谱啊。再说,生一个小孩就应该对他负责,我却并不是一个有担当的人,我害怕。” “也许你只是还没到那个人生阶段吧,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可能是这个样子吧。” “电视关掉吧,我们又不看,开着很吵又浪费电。”良子起身下床,关掉电视,关了灯,房间立刻暗了下来,她却感觉很安心,跳上床,又钻进他怀中。 “你抱抱我,用力地抱抱我。” 霍恒翻了个身,与良子面对面侧躺着,用力将怀中人抱紧,轻啄了下良子的额头。 “怎么啦这是,索抱索得这么突然。” “没什么,只是觉得无所依靠,有点累。” “傻瓜,我不是在的么。” “不是那个意思,是我自己心理上没有安全感,害怕很多东西。” “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抱抱我。” 良子有点理不清内心的想法,生性悲观又懦弱,一碰到麻烦就想方设法退后,其实很多时候眼前的困难也并不是又多难,只不过她习惯性地把这难无限地放大,然后却步不前。 害怕失去他,却明白自己终究会失去他。 “我们今晚就这样睡吧,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一直抱着,可以吗?” “乖,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心生一种可怕的想法,若是不能将彼此的身体、骨血混合交融在一起,那就这样,就这样让他死在自己的怀里。 人的心里都生长着一个恶魔,有的人能把控制得很好,而有的人只能被恶魔操控,她想此刻的自己就是这样,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坏的女人了吧,可她对自己毫无办法,这样的坏想法自顾自地跳出来,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良子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受控制,越来越像一个魔鬼。 凌晨三点钟,起身在窗前静坐,想从霍恒衣服口袋里掏出根烟来,摸索了好久才想起来原来他是不抽烟的,那嗜烟的人又是谁呢? 从六楼的窗户看不到好风景,灯光太亮了,夜不再似夜。满目是高楼,只能从一个小小的角落看到一片小小的夜空。从那片小小的天空里良子开始幻想今晚上的月亮,略微稀薄的云层好似一层轻纱,一泓残月在其后时隐时现,闭上眼的时候有虫叫与蝉鸣。 然而今晚良子是不能闭眼的,闭上眼就会无端想起那张脸来…… 6.同理心 都说,时间能冲淡一切感情,可怎么没有人说时间会让心头的朱砂变得更加腥红肃杀。 曾经有那么一个抢着喝一口她泡面汤的女孩说过,“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为爱而生,向死而活。说的就是我。” 良子从那女孩手中接过泡面纸碗,呷了一口说,“你不恋爱会死吗?” 那女孩笑得一片粲然,眼睛弯弯,露出左边一颗小小的虎牙,斩钉截铁地回答。 会。 良子与女孩是在初二分班的时候真正认识的,成绩不相上下,被按成绩排座位的老师安排做了同桌。在那之前,良子对女孩的印象一直不是很好,木讷规矩的良子只知道听家长和老师的话,认为早恋的行为十恶不赦,而女孩作为教师子女却隔一段时间换一个小男朋友,风评很差。本想敬而远之,却发现女孩是个话痨,一有空闲就不停地说一些新奇的事物,哪个当红明星谈恋爱了,时下流行什么音乐,哪本言情小说更加好看,时不时还要倾诉一下恋爱的小苦恼,也不管良子是不是想听。 因为那女孩,良子第一次去了网吧,才明白原来网吧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充满阴邪污秽;因为那女孩,良子开始听懂周杰伦,fir,汪苏泷还有许嵩;因为那女孩,良子知道除了学习之外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例如深夜去校园里偷桃子吃,例如爱情也可以酸甜可口而非洪水猛兽。女孩的爸爸是学校教师,家比较近,晚自习过后回去住,因此,女孩以复习功课的理由征求过爸爸的同意后,便开始和良子一起住办公室。那是良子和女孩最恣意的一段时光,晚自习过后不会像其他学生一样紧赶慢赶地在规定的时间里排队上厕所、洗漱,没有熄灯时间,也没有学生或老师在宿舍楼巡查,两人总是先悠哉去小卖部买一些零食,一边吃一边做一些中考冲刺题,女孩给良子讲数学题,良子给女孩恶补英语,时不时要停下来分享彼此收到的小情书,一人戴着一个耳机躺在床上听mp3,还以帮忙充电为由玩同学的手机,那个时候能拥有一部能登陆qq的手机就是学生里的厉害人物。 可是时间,都冲淡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呢? 中考毕业,两人的成绩都还不错,被老师推荐去省会城市读高中。远离家乡的两人少了父母的约束变得更加散漫。有时候良子也很茫然,究竟什么原因什么事件导致两人之间越来越生分了呢?吵了合,合了又吵,时远时近,时好时坏。两人之间孰为因孰为果,硬生生地去理依旧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那女孩怀了孕。 那女孩要为那男孩生个小男孩。 良子拿两人之间的友情作赌,赌女孩回头,良子满心以为不会输。 可良子却忘了那女孩曾说过,为爱而生。 为爱而生。 良子记得当时自己说,“如果今天你选择了他,那我们之间就完了,真的。” 那女孩惨白了一张脸,转过身去,“那就这样吧。” 那就这样吧。 良子蹲在原地痛哭,往事历历,交换彼此收到的情书,吃同一碗泡面,半夜偷跑到校园里偷桃子……真是可怕,以为牢不可破的友谊竟这般易碎。胸腔里全是恨,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爱情又是什么玩意儿,让人如此痴迷。 那时候,良子觉得心凉凉的,姐妹情分就像纸糊的一样,风轻轻一吹就散了。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才觉得自己不该冲女孩发火,不管是对是错,当时的女孩孤身一人,作为曾经最好的朋友,良子却选择隐在世俗里,站在她的对立面。 那女孩堕了胎。 良子记得那天中午两人一起去餐馆吃了一碗牛肉面,女孩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说孩子已经做掉了,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看着埋头吃面的女孩,良子心乱如麻,怀疑自己间接地扼杀了一条生命降临于世的权利,脊背一阵阵地发凉。女孩笑得越开怀,良子就越想找个地方哭一哭,为什么要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为什么要成为一个刽子手或者是帮凶。可回学校不久,女孩又时不时地请病假不来上课,良子害怕了,选择逃避,给女孩的爸爸打了电话,理所当然地,女孩办了转学,被爸爸带回老家读高中。 女孩离开的当天删光了良子所有的联系方式。 零星从旁人那里听了好多女孩的消息,高考失利,成绩只能上大专,早就和高中的那个对象分了手,又换了几个男朋友等等。 往事历历,良子从不肯承认是自己做错,即便内心总是充满最深的悔恨与歉意,十七岁的自己能懂些什么呢,十七岁的自己同样愚蠢,无知,自以为是。 不知为何,于这样的静夜里良子却想起了那女孩,曾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事情,偏过头来看霍恒熟睡的模样,终于稍稍理解了。 若深深地迷恋着、依赖着眼前的那个人,对旁人的眼光、想法、评价就再无顾忌,只想着如何才能与那人在一起,对这世界不管不顾,偏执地像个疯子。沉沦在爱里的时候哪还有什么理智,哪还有什么道德与是非,莫说是为他生一个孩子,就是手拉着手一块赴死她也无怨无悔。 现在想想爱情还真如泥淖一般让人越陷越深,瞧瞧自个儿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良子不快乐,浓情蜜意与良心的百般折磨孰强孰弱呢? 可如今的良子还不敢想象没有霍恒的日子,怕比现在万倍不好过。 终究是明白了那女孩的孤注一掷和歇斯底里。 但明白的时候会不会太晚了些呢? 良子一直以为与那女孩不是同路人,现在才恍悟,原来在灵魂深处他们是如此相像,都是一样的疯狂。 如果可以,良子会认真地听那女孩讲一讲高中毕业至今所有彼此缺席的时光里她经历的故事,但偏偏,两人之间的故事戛然而止,没什么好结局。良子很想找到她,可是良子却没有勇气面对她,害怕谁都没有变,变的只是她们。 如果可以,她想忘了那张脸,忘记过去,忘了所有的一切,从头开始。 可这人世,允过谁重新来过。 空调的温度来得有点低,冷不防打了一个喷嚏,看霍恒在黑暗里动了动,伸长胳膊来回摸索,良子不觉笑出声来。 “怎么又不好好睡觉。” “今晚月色很美。” “来我怀里。” 良子轻轻地爬上床,掀开被子钻进霍恒怀里。 “我爱你,霍恒。” “我也爱你。” 第六章 无比杂芜的情绪(四) 7.再分别 霍恒和良子一直睡到十一点钟才起床,在附近的餐厅简单吃了点东西,就要收拾东西送霍恒去火车站。 然而坏情绪一直沉沉地压在良子心头,紧牵着他的手,渗出了细细的汗也不舍得放开。太阳有些高,被晒过的皮肤有略微灼痛感,汽车驶过,引起空气中的热浪不断翻腾。出租车师傅健谈却吝啬,大中午的没有开空调,从车窗里进来的热风吹乱了发,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却吹不散胸腔里蕴含着的寂寞情绪。不想让他走,却明知不能挽留。一路无话,只有司机师傅吐槽着最近出租行业的不景气,一些蛮横无理的客人,还有最近这座小城的什么活动稍稍带动起来的客流。 排了好长的队等待检票,良子低着头不说话,跟在霍恒斜后方亦步亦趋,第一次觉得检票竟然可以这么快。以为最后分别的时候霍恒会给一个拥抱或者是亲吻,结果他只是挥一挥手,说快回去吧。良子无法解释自己内心复杂的想法,意识到眼泪开始打转,快速地将日记本取出来放到霍恒的包里后立刻转身,感觉到背后来自他目光的灼视,挥了挥手,大步朝前走。走了十步都不到,眼泪刷一下就流了下来。 手机震动,挂掉。 震动,挂掉。 震动。 吸了吸鼻子,深呼吸了好几次,直到感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往常般平静才按下绿色接听键。 “哭了吗?” “怎么会。” “不要不开心好不好,我会担心你。” “嗯。” “我们说好的,等你真正毕业的那天我过来接你。你等着我好不好。” “嗯。” “你又一直嗯嗯嗯,跟我没什么好说的吗?” 鼻子又泛酸,意识到眼泪可能要流出来,使劲使劲地吞咽,妄图压制住喉间的哽咽。 “没有,你说,我听。” “火车开了吗?” “已经走了。” “好,那先不说了,我也要回学校了。” “嗯,天很热,记得打出租车回去。想你。” “嗯。” “到宿舍给我打电话。” “嗯。” “日记本稍后再看。” “写了什么?” “自己看。” 挂了电话想坐公交回去,摸摸口袋没有零钱,恰巧口渴,良子便进了附近一家小餐馆买水喝。 餐馆位于火车站附近,装潢一般,以原木色为主题,整个格局比较狭长,所以室内的光线不是很好,略显压抑与粘腻,冷气开得倒是很足。因为靠近火车站的缘故,除了卖一些常见的盖浇饭、炒面炒米之类,还售卖一些西式快餐和饮品,例如咖啡、果汁冰淇淋之类。 良子看了看菜单,点了一杯摩卡,女售货员在柜台后面调咖啡,竟毫不避讳地从柜台里面拿出一小包速溶,兑开水搅拌均匀就封口递给了她,良子有些无语,结账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就这一小杯竟要二十元,想说些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心想万一比较好喝误会了人家呢。 结了帐去坐公交车,大中午的日光透过密集又硕大的梧桐叶的缝隙照在人身上的时候依旧无比燥热,因此等车的人并不多,在站台等了约摸三分钟,公交车就到了,还有空位可以坐。 良子挑了靠窗的位置,喝了一口咖啡,耳机里播放到江语晨的《最后一页》“想把你抱进身体里面,不敢让你看见,嘴角那颗没落下的泪,如果这是最后的一页,在你离开之前,能否让良子把故事重写……” 咖啡太难喝了,难喝到让人想要流眼泪。 又喝一口,泪啪嗒就出来了,还止不住。 拿出包里的纸巾擤了擤鼻涕。 提前一站下了车,敞开了自己一直哭啊哭,天气又热,走了一会儿便周身粘腻,额上的汗珠一颗连一颗地往下落,身体的不适感反倒稍稍减轻了内心无法言说的沉重。霍恒怎么就不明白她内心的不安呢?可是就连良子自己也无法形容内心到底缘何如此恐惧。 “他爱我吗?” 说实话良子不敢给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也不知道爱与不爱的标准到底应该是什么。但良子很清楚自己对霍恒的感情。 他的一句话可让她生,亦可让她死。 刚迈进学校西门,霍恒就发过来视频,良子的眼睛还是红红的,挂了。 紧接着霍恒又打来语音,无奈之下,按了接听键。 “到宿舍了么?” “还没有。” “怎么回事,都两个小时了还没回去?” “我在外面溜达溜达。” “心情还是很不好么?” “还好啦,不要担心。” “我刚刚在车站的时候不敢看你。” “嗯?” “我害怕自己再多看你一眼就立马去退了票,告诉你我不走了,”霍恒的声音开始哽咽,“你的情绪变动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但我不敢去问,害怕你哭,其实更怕我自己哭,我一个大男人在你一个小女孩面前哭多丢脸啊。这是我第一次觉得离不开一个人,真的。不说这个,你在这边一个人要好好的,乖乖地吃饭睡觉做运动,这样我才能放心走。” “我听话。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总感觉你这一回去便会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说不上来是什么,总之,感觉你要离开我了。” “良子,不知怎得,面对你的时候我总是怯于将自己的心境讲与你听。可是你今天哭成这个样子,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将我的心情告诉你,你太没有安全感,也怪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可是良子,我亦是如此,想着你的时候我总是不够自信,觉得是自己太老了,没有魅力,你每次说要和同学一起吃饭我总要悬着一颗心,明明知道你爱的人是我,可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怯意,万一你爱上别的男生了呢,他优秀,健谈,好看,与你年纪相仿、旗鼓相当,我更害怕的是你们站在一起,不光是别人,就连我都感觉登对,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有这么个人出现在你身边,那我该怎么办。良子,我知道我自己所有的缺点而你不是,所以你才爱我。可正因如此我更害怕,因为我切切实实的了解自己的心有多喜欢你。从你爸住院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你,见你第一次哭的那天真正喜欢上你。后来我总是在查房的时候在你爸病房内多呆一会儿,多磨蹭一会儿,就是为了多看你几眼,可你总是低着头。有时候从你爸病房前经过,我总是偷偷地瞄你,你总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发呆,眉头紧锁。一开始我总不敢承认,强迫自己对你的情感只是可怜与同情,但是总是出现在你身边的苇子却让我慢慢地确定了自己的情感,越来越烦躁,不敢想象你对着苇子笑脸盈盈,同时我也很懊恼,为自己对苇子的敌意与嫉妒,为自己对你的腌臜想法,我怎么敢,我怎么能,你在我眼里本应是个孩子,可我竟然为你着迷。你爸出院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着只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不与你相见,一切热情都会减退,而我的那些糊涂想法也会随时间磨灭,但事实上,你走后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像活在梦里,灵魂失重,吃不好也睡不好,想你想得厉害的时候竟想着去找你,我翻着了你爸的病例,在纸上写了一百遍你的名字和你家的地址,但我不能去找你,害怕你把我当成变态,疯子。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你又出现了,傻瓜,我只看背影就知道是你,追进电梯里,叫你的名字,看你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我,电梯里人很多我故意走向你,你看我是一个心思多么不纯的人。后来上班的时候无论我走到哪里,总要四处张望,想着也许你就出现在下一个拐角里,可是你没有。我终于忍不住请了半天假去西院区找你,去了你爸的病房发现你不在,我跟你爸说了会儿话,心里特失落,找借口在医院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你才一脸沮丧地回来,也不撑伞,一个人慢慢地走在雨里,我跑向你,奔向你的所有瞬间我有一万个不顾一切地拥抱你的念头,可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能,你不知道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鼓起勇气触碰你,仅仅是触碰你。后来你爸又出院,你实习期来这个城市打工时给我发微信道谢,还说等你赚了钱就请我吃饭,你走的时候我们还真的一起吃饭,结果我们都喝醉了还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良子,我这是把我的心都拆来让你看了,你不要一个人乱想好不好?你这个小脑袋瓜呀整天都在瞎想些什么呢,我跟你保证,绝对不会离开你。所以,你也答应我,要一直一直爱我好不好,我也会难过,甚至比你更害怕失去。不要哭了,等你毕业那天,我过来接你。” “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霍恒,谢谢你。日记,你看吧,或许,你就不会太难过,还有就是不用来接我,剩几天就要毕业了,到时候我就去你那边找你,你不用专程再跑过来一趟,挺麻烦的。” “不,我就是要来,我必须陪着你。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准备论文答辩,安安稳稳地毕业,到时候我再陪着你逛一逛你的校园,等以后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了,我们就回来。我还要喝你学校的奶茶,要加好多好多珍珠的哦!” 带着哭过的鼻音,扑哧一声笑出来,有时候真是拿这个人没办法。 “咳咳。”清了清嗓子,良子跟爸爸一样,有慢性咽炎。 “怎么了,生病了么?” “没有啦,就是嗓子可能有点不舒服。” “我这里有别人送的中药茶,回头寄给你。” “不用麻烦啦,回去多喝些开水就行了。” “哎呀,你别管了。” “不过你给我发过来的图片是什么鬼?!” “粉红豹啊。” “啊?!” “换头像嘛,你的头像丑死了!上次不是说好了的,无论我给你找什么样的你都会喜欢的。” “可是这也太粉嫩了吧……好吧好吧,为博佳人一笑,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今我换个头像又何妨!我这就换去。” “哈哈,这才对嘛。” “我到宿舍了,不跟你说了,大家都还在午睡呢。” “好的,你休息一会哦。睡起来我给你打电话。” “嗯。” 轻轻地地打开宿舍门,淡蓝色的窗帘拉着,房间里暗暗的,良子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却发现大家都没有睡觉,只是躺在床上各自玩手机。 “回来得好早。”最先打招呼的是睡下铺的梁杉,从床上坐起来,拿起桌上的杯子咕咚咕咚起来喝了几口,又迅速回到床上躺着。 “嗯。” “你家男人走了?” 王潇探着身子,头倚在床边上,凌乱的长发散落下来,略惊悚。 “嗯。” “你们没有在火车站上演一场生死别离的大戏?就是那种电视剧里经常演的那种,你哭得跟个泪人一样求他不要走,他紧紧地拥着你,拥着你,直到火车开走的前一秒钟他才不得不跳上车,而你望着他那在车窗里不停挥动着的双手以及逐渐远去、消失在视线里的火车继续哭成个泪人。” 良子麻利地脱光了衣服,换上睡衣,爬上床跟大家一样躺尸。 “你那是什么年代的情感大戏,现在哪还有去站台送行的,没票连候车大厅都进不去。” “额,这个这个嘛……” 顺手点开霍恒的微信,果真换成了一只坐在购物车里的粉红豹。 良子翻了个身,让自己面朝着墙壁,盯着霍恒的微信头像想笑又想痛哭一场,看完日记,他会是感动还是厌恶呢…… 第七章 良子日记(四) 1.良子的堕落 二零一七年八月八日星期二雨 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整天。 晚上实在是看不进去书,撑着伞,戴着耳机,在校园里来回地走。正值暑夏,即便下着雨,身上的每个毛孔依旧是汗津津的,穿着拖鞋,在小水坑里踩来踩去,脚缝儿里面都是湿黏的雨水,有点恶心又觉得出奇地畅快。 雨后的街道是带着水汽的雾蒙,像轻纱,又像深夜里醉酒的轻佻女子身上的裸色丝袜。雨水浸湿后的绿色枝叶在温和的路灯灯光下反射性地闪着微光,而没在暗处的就那般静默地,压抑地隐在暗处。看来往的每个人都是步履匆匆,只有自己慢悠悠地踱步,心生疑问,到底是谁在与眼前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耳机里播放着的全都是周杰伦的歌曲,曾经一度迷恋,后来怎得就不听了,最近重新听,每一首、每句词都能真真得唱进心坎里。 打开手机,没有任何人发来的消息,指尖在拥有三十多个联系人的通讯录上来回地滑动,该和谁说说话来释放心底的压抑情绪呢,翻了几遍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其实也并不是不存在这样的人,只不过想了想,这种无处排遣的寂寞情绪算得了什么呢,该用哪些形容词形容才好,哪些词汇脱口而出的时候又像不像是无病呻吟呢,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堵在一起,就又觉得跟别人诉说简直是太矫情了。点开qq空间,想发一条动态,指尖却定格在编辑栏,该说些什么呢,问问自己到底是希望谁来看呢,还真是让人泄气,果断收了手机,安安稳稳地放进口袋里。 本来想暑假回家照顾爸爸化疗的,奈何司法考试已经准备了这么久,妈妈又对我报了很大的期望,想放弃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而上。说实在的,我对司法考试一点信心都没有,不单单是指这次的复习状况,本身我就对自己报考这个持怀疑的态度,过于不过好像就是一张证的区别,不喜欢这个行业,那即使考过了与考不过又有什么区别呢?学法律非我自愿,只是当年高考成绩不理想,被调剂过来,当时虽心怀不满,但既来之则安之,勉强说服自己说不定接触之后就会喜欢上它。然而,后续我用三年的时间证明自己是真的不喜欢这个专业,没有激情,没有憧憬,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稀里糊涂地就报考了司法考试,现在真真是骑虎难下了。 说到底,我根本就复习不进去,一静下来的时候脑袋里就会想起爸爸的病,想起这个接近破碎的家庭,眼睛里常含泪水,时而会忍不住崩溃大哭,看到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文就开始犯糊涂,脑袋凌乱得像是台风过境一般。 洗漱的时候我不怎么敢抬头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害怕看见我不曾预想过的陌生,害怕看见镜中人太过丑陋与不堪的面孔。 我开始抽烟了,经常买的是娇子x,一种女式香烟,有一种浅淡的橘子香气,外观上来看比普通的香烟更加纤细柔长,口感清爽细腻一些,不那么呛嗓。 其实一个人躲在角落偷偷抽烟的时候是有一种罪恶感的,但我不抽心就会痒痒,焦虑感无法得到妥善的安置。抽与不抽,心灵不会得到一丝一毫的安慰反而都要忍受煎熬,这样一来,反倒是让我妥协了自己,内心的罪恶感向焦虑感低了头。但我是不怎么经常在宿舍里抽的,怕舍友们发现,影响不好。上一次我没忍住,刚灭了烟头,刚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稀释房间里的烟味,潇潇就回来了,问我是不是在房间里烧了什么东西,我说找不着剪刀就用打火机烧了个裤边,就这般将头脑简单的潇潇糊弄了过去,若换作是云云和杉杉,我怕自己的小秘密就要兜不住了。 抽烟的人都说香烟是个好东西,能排遣人无边的寂寞,所以我才想着买来试一试,尤记得第一次去超市柜台买烟时的情景,我有些害怕被熟人认出来,便戴了一个黑色的鸭舌帽,透过玻璃柜台看着满目的香烟有些无措,紧张得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也不知该挑哪一款,最后目光定在一款外形还算清新的娇子上,低着头随手一指,那个女售货员口红涂得腥红,斜瞄了我一眼,见怪不怪,我付过帐,她就把烟扔在柜台上,我慌张地放进包里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回到宿舍像做贼一样,用打火机点烟的时候我的手都是抖的,害怕,紧张,却觉得意外地放纵,一种自甘堕落而引起心理防线溃散的自由。抽第一口烟的时候被呛到,感觉烟进了肺气管里,一直咳了好久,怎么形容那种烟在口腔里滞留时的感觉,苦,麻,恶心,吐出来的时候后味亦是苦的,涩的,但看着从口腔里吞吐出来缭绕的烟在眼前缓缓散去时,内心会稍稍有些时间被慢速播放的平静。慢慢地就开始习惯甚至是上瘾,去柜台买烟时也从一开始的局促不安到如今的泰然自若,破罐子破摔,谁能告诉我,生活tmd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坏?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状态,除了抽烟,我慢慢地开始暴饮暴食。第一次是在宿舍干待了三天,期间只喝水,没有吃任何能果腹的东西。第三天晚上去超市买了一堆零食,两盒奥利奥饼干,一包椒盐味的馍片,一个红豆面包,一袋老酸奶,一根火腿还有一颗卤蛋,买回来爬楼梯的时候双脚虚空,打开门在宿舍里站定的时候感觉两眼发黑,全世界都在旋转摇晃,呼吸困难,一口大气提不上来,就那样瘫软在自己的床上。休息了片刻,我打开手机开始看最近的综艺节目《奔跑吧,兄弟》,那期节目里大家到底在玩什么游戏,都有哪些笑点,他们到底在演些什么我根本没有印象,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吃啊吃啊,吃一口饼干吃一口馍片再吞一口面包,噎着的时候就喝酸奶,狼吞虎咽地吃完后,感觉自己的胃被撑胀得无限大,嘴巴里各种恶心的滋味,我想吐,跑去卫生间干呕,呕不出来倒是憋出了两眼流不出来的泪,嘴巴里直流酸水,越想越恶心,我抬起左手,食指和中指不断地往喉咙深处探寻,直到触摸到小舌,恶心的感觉一阵阵地袭来,连着整个胸腔都跟着战栗起来,一次两次吐不出来,我的手指就不断地往深处触摸小舌,直到最后一次,感觉所有被咀嚼过的食物残渣由胃部沿着食道倒流回口腔,一股一股地被吐出来,鼻涕和眼泪也跟着流出来,吐完之后感觉稍稍畅快了一些,洗了一把脸,抬头看镜中的自己,两眼通红,泛着水光。自从有了那次的抠吐经历之后,我便开始反反复复地饿肚子或者暴食,有时候一整天下来,只吃上一个包子,有时候一顿却能吃上两碗米饭,时间一长,便感觉自己身上的骨头越来越明显,胸部越来越平坦,脸色变得蜡黄,明明是刚及肩短头发,每次洗头的时候总能掉乌压压的一盆,有时候想着照这样的速度,不出两个月我是不是就能掉秃了去。 慢慢地踱步回到宿舍,打开门一片漆黑,可能大家还在教室复习功课。没有开灯,借着窗户投射进来微弱的灯光,在宿舍里转悠了一圈,不想一个人在宿舍里呆着,就合上门爬上天台,撑着伞坐在楼梯口看远处居民楼窗户里亮起的千家灯火,看从天而降的雨落,还能看些什么,看除此之外一片漆黑的夜空。 有时候会想,人到底为什么要活着呢?每一天都是如此不断地循环往复,我这个样子到底有什么价值与意义呢?睡觉会失眠,看见吃食却不会产生想要享受美味的愿望,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地过,清晨起来并不会对接下来要度过的这一天充满期待,相反,充斥脑海的只有无边的厌烦与恐惧,那么我的人生终点在哪里呢?提不起撑持自己活下去的劲儿来,爸爸一身重病,弟弟亦是如此,妈妈要在两人之间忙活,而我要还要继续上学,等毕业的时候这个家庭的重担就会完全落在我的肩上,甚至感觉这个家现在就已经沉甸甸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为什么呢,为什么选择让我一个人来承受,如果我从小就像弟弟一样受尽所有人的宠爱,或许现在的我心理就不会如此地不平衡,但事实却并不是这样,我依旧要一肩挑起这个担子,身为人子我责无旁贷,是不是我就该认命,如果这是上天执意让我走的路。 思想消极的时候,会想着还活什么呢,一家人手拉着手一起去死好了,也省得每个人都再在这世上遭罪。我找不到为什么一定要活着的答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能让爸爸妈妈苦苦死撑,换作是我,根本就不用换,我现在就想着从这个高楼一跃而下寻求解脱了。如果是其他人,他们会怎么做的?我想大多数人一定会奋发图强,努力拼搏,做个强人,一肩挑起所有的重担吧,可是我,我好像越来越颓废消极,确实,我的性子特别懦弱,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的便是一味地逃避退缩,想着,啊,倒不如明天就世界末日大家一起去死,又或者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还依偎在外婆的怀里,任她用那双粗糙的大掌轻拍我的背,再或者让我就此长眠,一睡不醒。 看看周围的每个人仿佛都很幸福地活着,他们的内心都是有精神支柱在的吧?偏偏我看我自己的时候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目标,没有生气,没有灵魂。 我好像,抑郁了呢。 打开微信,点开朋友圈,分享什么类型内容的都有,第一条是同学晒食堂的肉丝拌面吐槽里面没肉的,点了个赞;第二条是高中同学去台湾上学宣传推销化妆品的,点开她的微信头像,设置为不看她的朋友圈;第三条是舅妈转载分享的文章类似于夏天这些东西千万不要碰之类的假模假式鸡汤养生文,无奈地摇摇头,滑过去浏览下一个;第四条是表姐在全民k歌上唱的一首《红尘情歌》分享到朋友圈要求点赞送花的……手指快速地滑动,一直无聊地往下翻,意外地滑到医生的分享,没有文案,只是一张图片,图片里是他牵着他儿子的背影,落日余晖之下,连带着他们的影子都是金灿灿的,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好久,应该是他老婆拍的吧,所以才能拍出如此温馨、充满爱意的作品来。真是羡慕,他能有如此幸福美满的家庭。打心眼里替他感到高兴。 心生羡慕,却从不敢想象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拥有这样平凡的幸福,相信别人的爱情,相信童话里王子和公主会有完美结局,却从不敢去相信自己也会被人珍视如生命。总觉得自己是孤单单的一个,没有什么人可以依赖,也没有什么人自己愿意去依赖。 “良子你去哪里啦?” “在天台。” “哦,还想着大晚上的你跑去哪里了呢,都十点了,还下着雨呢,快下来洗洗睡觉吧。” “好,我这就下去。” 听得出来梁杉言语里的关切,是担心我想不开作傻事么?可能是这样吧。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第一个倾诉的人就是梁杉,很奇怪,当时我与她讲的时候心情意外得平静,好似这样的事情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梁杉并没有安慰我什么,拉着我去学校西门的烧烤摊喝了一箱的雪花啤酒,然后我看着她哇哇地痛哭,仿佛这样的惨事就发生在她的身上,事实上后来她一边哭一边胡乱地喊着外婆和8号的名字,我都清楚,只不过不该记得的事情就应当当作什么也记不清楚,一切的感情纠葛不外乎是太放在心上,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内心那种被撕裂的疼痛,过往被忽视的二十年,直到家里发生变故才会被当成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但是很奇怪,即便如此,也总算是有了一种被重视的错觉,原来这么多年扎根内心的不过是渴望爱以及寻找爱。 那是我也第一次喝醉,喝到后来灌进嘴里的酒就不再有任何味道,然后一边呕吐一边还想继续喝,喝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世道崩殂所有人都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喝到我完完全全失去意识。不过喝酒的感觉是真好啊,任由酒精一点一点地蚕食自己的意识,慢慢地整个人开始兴奋起来,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晃,却感觉自己越来越自由。 醉酒之后能明显感觉梁杉对我更加地关切,但是我不想这样,不想被同情被怜悯,所以我总是一个人出行或者干脆就呆在宿舍里不出门。梁杉不强迫我做些什么,若是我拒绝,也也就知趣地不再勉强。 不过还是从心底里感谢梁杉,我知道她是真心地对我。即便是再亲密的朋友也无法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但我知道,她永远都在等待,等待我脆弱的时候,借过来一个肩膀与我依靠,就是这么想着,因着她的存在,我稍稍地感觉到来自这个世界的善意了。 晚安。明天会好吗。 第七章 良子日记(五) 2.无心归家 二零一七年十月一日星期日晴 国庆长假,本来不打算回家的,又想起前几天打电话时妈说的,爸这几天可能要去医院做化疗,想了想,还是应该回去,至少能陪着爸爸去医院,让妈也歇一歇喘口气。 害怕赶不上车,五点半就悉悉索索地爬起来,一大清早就来到客运站,到了之后才发现确实太早了,离第一班车发车时间还有四十分钟,摸了摸空空的肚子,寻思去超市买点吃的。车站里唯一一家超市里的货品不多,价格还都偏高。背着双肩包转悠了一圈,货架上积了一层浮灰,而收银处的老板娘翘着个二郎腿,一边看剧一边嗑瓜子。我没什么想吃的,但害怕空腹会晕车,就随手拿了一个看起来有点油腻的肉松面包,一盒纯牛奶,没办法,面包只有这一种。临结账的时候发现收银台旁边放了一个电饭煲,深酱色的汁水温着茶叶蛋,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就带了一个。找了候车厅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面包的味道果然就像表面看起来那样不好吃,吃了两口感觉整个口腔、食道和胃部就像生吞了一口油一般腻歪,喝了一点牛奶才勉强压下,果断把剩下的面包扔进垃圾桶,最后才吃了那枚茶叶蛋。 客车悠悠晃晃,不到一小时我就产生了希望车开快一点又希望它慢一点的矛盾心理,不太想回家,不知道该如何跟爸妈说司法考试的事情,内心渴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可貌似祈愿没什么用,与此同时我的胃翻江倒海,埋怨自己为何要买那个看起来就不怎么样的劣质面包,多希望赶紧结束这旅途。 想了一路的措辞,该如何表达才能不失体面地告诉爸妈司考失利的事情,虽然成绩还没出来,但做得到底怎样自己心里终归是有点谱儿的。 司法考试总共两天四场,整个流程十分严格,规定的时间才能进考场,进考场还必须要有准考证、身份证之类的东西。考试的人也是形形色色,有六十多岁的老人,也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看大家进考场前严肃的样子,感觉这对他们来说是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说起来我所在的考场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因为忘记带准考证而被禁止进入考场考试,她在门口与监考老师争执了一番,软话狠话都说了,奈何规矩就是规矩,监考老师守着门,说什么也不让进,后来那女人就开始崩溃了,躺在地上撒泼,一直哀嚎,声音凄厉似满腔怨气的女鬼一般,附近的考生都好奇地纷纷过来观看,那个女人一直闹了好久,为了不影响考试的正常进行,过来了十几个安保人员,用担架把她抬了出去。我内心的毫无波澜被这场闹剧触动,不由得细想这场考试对她的整个人生来说究竟有多重要,如果她带了准考证,说不定能通过司法考试从而走上这条路,可是如果考不过呢,到时候也不知是如何一番崩溃的场景。我不知道她为这场考试努力过多少个不为人知的日日夜夜,流过多少汗水和委屈的眼泪,想不出她背后的故事,可是坐在考场上的每个人哪个没有故事,若是一一地给予同情,法律或许就不再是法律。规矩就是规矩,我并不同情那个女人,忘记带准考证看似是一件小事,可我却觉得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好,将来如若做了律师,要如何让别人相信你呢?再者,考试的规矩就是规矩,规矩就是小的法律,一个学法律的人连这点小的规矩都不守,又如何让人相信将来会守好法律的底线,本本分分做事呢?这是一个学法律的人应该有的觉悟!法律不是为单单个人而创设的,它并不能迎合所有人,所以只能变得冷血,不近人情,越是冷血越是不近人情才会维护所有人的公平正义。所以那个女人哭得再凶也没有让我产生怜悯之情,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的一小片灰白天空失神。 整场考试下来,我都处在一片迷茫的状态,有些单选题看起来似乎有多个正确答案,有些多选题却像是有一个,而那些不定项选择题做的更是离谱。但好在自己的心态放得比较平,没有给自己太多的压力,遇见不会的题目就那样跳过去了,直接做下一个,做到最后还有大把空余的时间,想再仔细看看题目,巡视了一圈发现不会的依旧不会,随便写了一些答案,就开始望着窗外出神,说到底是从心底里放弃了吧,会就是会,不会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也没有说自己一定要过了这场考试,过不了天就要塌下来,一切像被潮水推着向前走,未来是要来的,即使过不了依旧是要来的,人生的路不止这一条,而我终究是要一步一步走下去。 中午到的县医院。 虽说应是十月初的凉爽天气,但大晌午的日头还是明晃晃地挂在头顶,热得人身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来,我向来是畏惧这日光的,不仅睁不开眼睛,还免不了要鼻头发痒,打几个喷嚏出来。因着病房实在紧张,没有多余的床位,爸爸勉强住在十一楼的大厅里。大厅是约近五六十平方的半圆形状,沿墙的地方摆放了五六张病床后依旧比较宽敞,西边是一排落地窗,视野很好,可以看见由密密麻麻的建筑接连而成的这大半个小城。这座城是真的小,站在十一楼远望几乎就俯瞰到了边界。城的边界是山,这是一座被山怀抱的小城,被山拥在怀中的时候会给人一种闭塞、落后之感,确实,这座城相比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是要落后许多的,若是透过这玻璃窗细看,连地铁都是不曾有的,公共交通依旧是那种晃晃悠悠的老式公交车,在车流中悠哉前行,一会一停。这座城正如城中的公交车一般是不知道着急的。机动车道上的小汽车是慢的,人行道上行人的步履是缓的,十字路口卖煎饼的阿姨动作是悠哉的,早餐店里卖的豆浆都是现打的,不论何时,公园里的长凳上总是坐着人的。小城里的人说话是带着一丝戾气的方言,口音比较重,听起来会比较吵嚷。但我喜欢小城里的人,去买斤苹果,可以与卖水果的小贩阿姨讨价还价,阿姨会操着一口黄牙,一边说不赚钱啦不赚钱啦,结完账后还会塞你手里俩甜枣,不像城外的小贩想尽了办法提价还要缺斤少两,小城里的人都有一种凶悍的实在。说不出来对这座生养我的小城所怀的感情,小城在我的印象里朦胧的,似有若无的,身处其中时,会因街头角落里乱扔的垃圾和久候不来的公交车而厌弃过,谩骂过,可当出了这座城时,内心又会产生无边的悲戚之感来,有过无数个去大城市里奋斗的想法,但内心隐隐约约觉得,我总归是要回到这里来的。人,总归是要回家的。 爸爸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几乎没有出过城,用爷爷的话说就是,无论去到哪里人都是一样地讨生活。我不是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究竟是要过哪种生活,是去憧憬了无数次的大城市,还是毕业后回到小城。一切都是扑朔迷离的,未来到底什么时候来我不清楚,感觉现在的我恰似海上的一片孤舟,而此时海上又起了雾,我真真是看不清楚,找不到方向了呀。 “吃过午饭了吗?这个时间应是没有吃午饭的,可是我与你爸刚刚是吃过饭了的。”妈妈盘着腿坐在床边上,说罢就侧着身子去拿窗台上袋子里的吃食。 “我不饿的,就只是觉得口渴。” 妈妈悉悉索索地从袋子里摸出一枚茶叶蛋递给我,又拿出一颗大黄梨坐在床沿上削。 爸抬头看了看输液瓶,说:“让你妈陪你下去吃点东西,我这边没事的,还有那么多药水没输,实在不行我就叫护士过来,我自己可以的。” “没事的爸,我真不饿。在车上坐了一路,也没什么胃口。” 妈把削好的梨递给我,我推脱说吃不完,让妈妈把梨切开大家分了来吃,谁知妈妈却埋怨地瞥了我一眼,“分梨就是‘分离’,我以前没跟你说过吗?这忌讳还是要顾及的,你这孩子真是越发地不懂事了!” 爸张了张嘴却没终是没说什么,我接过妈手中的梨子,一言不发地坐在小马扎上啃起来,吃到后面有些吃不下了,还是强迫自己啃完,之后感觉沉甸甸冰冰凉地压在胃间。 我们仨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一度冰冷,脑子里幻想了各种话题,却终是被自己一一否定,一歪头恰巧看见一架飞得很低的飞机拖着一条长长的白尾,像一只在天空中飞翔的白狐狸,目不转睛地目送它从天空中缓缓地滑过去,直到消失在视野之中才惊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竟有些酸痛。 往近处眺望,一棵大杨树的叶子呼啦啦地乱动,是来了风的。 说起来,风对这个小城最是知根知底的,小城几十年来如何从青砖瓦房变成高低林立的楼房,它是尽数知晓的。同时它是无处不在的,拂过每个人的肌肤的,所以城中每个人的故事它也是知晓的,但它不说,它只是尽收眼底,默默地收知在心里。我该是去问问风的,问一问为何爸妈会如此地疏离我。但我不敢,有些答案知道了也未必是件好事,我在等,即便听过穿梭过邻里街坊大街小巷的流言我还是在等,等拨开流言,等到我想等到的答案。 流言,什么是流言呢,流言是街坊四邻的饭后谈资,是两分事实加传播者五分主观臆断的猜想与加工,还有三分是彼此口口相传之间的失真,甚至到最后,本人都开始怀疑那流言所说是不是就是真的。 被爸妈从外婆家接回来的当年春节,爷爷突发脑溢血没了,爷爷去的第二年夏天奶奶哮喘也跟着去了。奶奶去后一个月,忽然发现经常在一起玩的小伙伴们一个一个地都疏远自己了,很疑惑也很气愤,放学后堵了当时最好的朋友,质问她为何不与自己玩,我至今都清晰地记得她当时凄惶无助的表情,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个“亡星”,那小姑娘哭着对我说,她奶奶不让她跟我玩,说我命里带死气,刚回家不到一年就克死了爷爷奶奶,求我放过她,饶了她一命。我记得我当时没有哭,只觉得好笑,一个不到七岁的小姑娘克死了自己的爷爷奶奶,这种迷信的说法真的有人信吗? 所以我的童年是孤独的,没有一个小朋友愿意跟我玩,一个都没有,所幸他们都畏惧我身上的亡气,我并没有受到所谓的校园暴力,只是经常一个人而已,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厕所。但我不寂寞,其他小朋友做游戏的时候我就去看书,我什么书都看,有字的一张纸我就可以看得津津有味,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甚至脸不红心不跳地翻完了表哥藏在褥子底下的两本小黄书。 可是弟弟在我十三岁那年被确诊为骨癌,爸妈的所有积蓄被拿出来给弟弟治病。看到弟弟因为化疗剃光的头以及苍白的面容,还有妈妈仿佛在一夜之间陡然增生的白发,我常常会陷入沉思,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怔怔地望着天空出神,或许,举头三尺真有神明也说不准呢。这些神明一定是偶然间听到了我日夜的祈祷,所以才会让弟弟患此大病。看到他躺在病床上挣扎、痛苦的样子,我只是有一瞬间邪恶的想法,觉得很是解气,可是啊,我从想过真的让他去死,那都是八九岁时的愿望了,神明怎能把一个无知小孩的戏言当真? 记得弟弟被却确诊的当晚,我去医院给爸妈送饭,妈看到我的第一眼,疯了一般冲上来打我,被爸爸给制止,但我做的米粥洒了一地,还被打了一巴掌,却丝毫感觉不到痛,因为我脑子里全都是妈妈说的那句:“早就知道你身上带亡气,都怪我一时心软,没在你出生的当晚掐死你,不光害死你爷爷奶奶,现在又要害死你弟弟!” 后来我就再也不被允许见弟弟了。 爸妈带着弟弟去北京看病,留我一个人呆在老家,外婆实在不忍,强搬过来照顾我的生活起居。记得外婆去世的那天天气十分阴沉,风特别大,外婆说小舅舅出差肯定还没有回来,非要回家一趟收拾自己院子里的花儿,我说与她同去,她不让,非让我留在家里写作业,结果外婆路上出了车祸,司机肇事逃逸,外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自此以后坊间的流言就愈演愈烈,说什么我是“亡星转世”,说什么奶奶临死之前看到我身上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气,还说若再不远离我整个家里的人都要被我害死。 所以我被送去外地读高中,离家几公里的距离稍稍宽慰了爸妈的心,弟弟的病情也得到很好的控制。一个人身处他乡,有的时候特别无助,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亡,生病。一次次地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鬼神,一切都只是巧合,一切都是封建迷信,可当所有人都这样认为的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是“亡星”,而如今爸爸也是这样。 仔细想来,爸妈看我的眼神里暗含的远不止疏离,还有丝丝恐惧。 晚上才回到家,许是浇水不适宜的缘故,阳台上妈妈种的花花草草七零八落的,吊兰的部分叶稍已经泛黄或变黑。 妈妈养花儿从来不如外婆那般上心。 晚安,明天会好的。 第七章 良子日记(六) 3.苇子与自卑 二零一七年十月七日星期六晴 许久不曾与苇子联系,今天意外地在返校的火车上相遇。 当时我正戴着耳机在自己的座位上低头看小说,忽然有人过来拍了一下我的头,刚要扭过头来发火,竟看见苇子那张放大了的笑脸,丑得触目惊心。 “真巧,竟然能在火车上碰到你!” 苇子竟一改往常的邋遢模样,不见了鸡窝头,变成了青黑的短寸,倒显得整个人清爽精神了几分,装束也阳光了不少,黑色的短袖外面松松垮垮地套了一个黑白格子衫,宽松的蓝色牛仔裤,啧,倒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感。 看到苇子的那一瞬间内心是惊喜的,无论怎样的旅途,一个人走终归寂寞的。 “真不幸,怎么又是你。” 我关了手机里的小说阅读软件,抬头与他对视,他一只胳膊搭在我座位的靠背上,一只手自然地插在口袋里,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说起话来的时候神色飞扬。鼻头微酸,这个时候看到苇子我的内心竟是满满的感动,虽然嘴上还强撑着说些反话。 他使了些好,又说了一堆好话,最后俯身在我旁边的大叔耳边低语了几句,大叔就跟他暂时互换了位置,离开的时候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后对他挤眉弄眼说,“加油哦,小伙子!”我立刻就猜到他说了什么,顿时脸颊发热,他就这样坐到我的身边来。 “你都不问问我坐火车是去哪里的哦?!” “有什么好问的,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苇子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炫迈口香糖来,西瓜味儿的,问我要不要,我摇了摇头,他就在一旁啪唧啪唧地大声嚼。 “我原是打算去你学校找你的,可真是巧了在这里就遇见你!” “真的假的?”听得他的话我虽说是有些不信,但还是吃了一惊,尾音扬得有些高。 “嘿嘿嘿,假的。”他朝我假笑了一下,要不是火车上人多,我真想起来揍他一顿,但我的心确实放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会来找我。” “我刚刚那句是假的。” “哪一句?” “上一句。” “到底真的假的啊?” “你猜?” “你快滚回你的座位去!” “你看你又生气。” “我哪有?你在这边影响我看小说。” “好啦好啦,我休学了。打算去上海找工作。” “嗯。” “不问问我为什么吗?”苇子的语气陡然变得低沉,转头看向车窗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是大片大片晕染着的橙红色晚霞,越往边缘处颜色越重,在与连绵不绝的青山连接处渐变成了深紫色,边缘处倒是稍泛青黑,近处的景致闪着光,被柔和的霞光披上一层金黄色的轻纱。 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短小的隧道,苇子的脸也跟着忽明忽暗,我忽然想摸摸他的头。 “不用问的。知道了有什么用呢?改变不了你已经决定好了的事实。再说,我尊重你所有的决定,反正人生的路又不止一条,你要怎样走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旁人何干,与我何干?” 苇子转过头来又冲我笑,笑得眼角全是褶子,我却不忍看他这样笑,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对面的中年男子有些秃顶,没有摘眼镜倚靠着窗户就睡着了,眼镜框有些下滑,看起来略滑稽,却将有些掉皮的棕色皮革背包紧紧地护在胸前;旁边坐着的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刚出头,穿了一个花色衬衫,右耳戴了一枚银色耳环,正用手支着头,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失神;斜对面坐了一对情侣,面前狭小的桌上放了两瓶百岁山,还有几包拆了封的小零食,男的在打游戏,神情有些紧张,眉头紧锁,女的倚靠在男的肩头,戴着耳机看电视,满脸写着百无聊赖;也不知道谁在吃泡面,整个车厢都弥漫着一股老坛酸菜的味道,不时有火车鸣笛的声音,特别刺耳,夹杂其中的还有嗑瓜子的声音,小孩的哭闹声,大人的讲话声,还有谁的手机在外放某综艺节目的声音。 狭窄的过道总是有人晃来晃去,还有人在无意中蹭到我的肩膀。 “几个月不见,你又胖了不少。” 我朝苇子的胳膊捶了一拳,“让你胡说!” “胖了也要好好吃饭,以后要是胖得找不着结婚对象,我就勉为其难收你做个填房。” “放心吧,就算世道崩殂让我胖成个皮球我也不会委屈自个儿嫁给你。” “你爸最近身体怎样?” “还好,最近最后一次化疗结束了,医生劝他回家静养。你妈呢,最近如何?” “好着呢,整天就搁麻将馆里泡着。” “留个长发吧,应该很好看。” “嗯?” “没什么。” 苇子在身边的时候旅途就不再漫长,火车咣当咣当,不一会儿就到站了。我收拾东西准备下车的时候,苇子拉住我的胳膊问我,怎么如此绝情不再多看他两眼,说不定以后就不会再遇见了,我凶巴巴地打掉他的胳膊说:“江湖路远,兄台不见。” 从火车上下来,久久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坐在车窗前不停地向我挥手,直到火车发动逐渐消失在视野里我才忍不住红了眼眶,后悔没有给苇子说上一句好话。 拉着行李箱准备出站,收到苇子发来的微信: “本来打算过几天再走,看到你的朋友圈知道你今天要返校,立马收拾了东西买票,上了火车才开始后怕你会不会坐这班车。真是幸运啊,才走了六节车厢就看到了你。谢谢你出现,真的谢谢你。 一个人去上海,未来一片渺茫。 如果以后我赚了大钱,如果你不再喜欢那个人。 希望你坚强一些,未来总会好起来的,相信我,相信你自己。” 一直忍着,面无表情地走到公交站牌才终于蹲地上嚎啕大哭。 不敢想象苇子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检索我家到学校的火车班次,也不敢想象他听到火车广播报站是我所在的小城后,一节一节车厢地找我时内心如何地忐忑,还有他玩笑话里隐藏着的真心,一直佯装不知道他喜欢我这件事,不是因为他不够好,而是我自卑到觉得自己配不上。 不算了解苇子这个人,但从他的讲述中知道一些关于他家的事,而我家的事,除了我爸生病之外他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我还有个患过骨肉瘤让这个家倾家荡产的弟弟,他不知道我有个迷信的妈,他更不知道他喜欢了一个带有“亡气”克死好多亲人的女生。他不清楚,他统统不清楚,如果他知道了这些,他还会继续喜欢我吗?我不确定,但我知道我不能害他,这个家就像个痛苦的漩涡,靠近的人都要惹上麻烦。 昨晚爸爸出院,妈妈请来一个“高人”来家中做法,说是道行很高,为很多人家施过法,特别灵验。爸爸对妈妈这种行为不知是习以为常还是逐步相信了这世上真有阴邪之事,没有出言反对。那高人六十多岁的模样,头戴一顶黑色的方帽,穿一身黄袍,在家中来回巡视一圈,我觉得好笑,躲回自己房中闭门不出,妈妈却过来敲门,非让我出去站在一旁观礼。只见那人在客厅燃了三只红烛,拿了几张“镇符”,在家里的墙上胡乱贴了几张,又点燃了三道黄符和一沓黄纸,说了一些叽里咕噜让人听不懂的话,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在我妈耳边低语了几句,便到卫生间换下一身行头,收下我妈塞给他的五百元红包离开了。 高人走后爸妈便与我商量,让我把家里自己的东西全都收拾了带回学校去。 “为什么?” “法师说了,你身上的亡气太重,你爸的身子骨又弱,现在怕是承受不住你身上任何一点的亡气,你弟弟的病又耽误这么长时间,今年好不容易能参加高考,你就当作为这个家好吧,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回学校,暂时……就不要回来了。” 我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杯饮料,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妄图压下内心的愤怒和委屈。 爸妈端坐在沙发上,显得略局促。 有点好笑,以前那么严厉的爸爸现在在我和妈面前像个初进学堂的小学生一样一言不发。上次陪他去医院,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一些,果然还是我太天真。 妈妈面上一副气焰很高的样子,实则内心也是胆怯的吧,眼神飘忽,不敢看我。 “所以你们宁愿信一个骗子的话将亲生女儿赶出家门?” 从来就不应该对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保有一丝一毫的期待。 “不要说对高人不敬的话!哪里是将你赶出去,反正你也是要住校的嘛……”妈妈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一个字我几乎就要听不见。 “我是你们亲生的吗?这样对我公平吗?” 我面如死灰地坐回他们旁边的沙发上,追问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如果重来一次,我定不会生下你。” “为什么?真的就像坊间说的那样,是我……害了大家吗?” 我不看他们,低着头不停地刷着微博,知道去医院做血常规检查时针尖戳破指腹时那一种连心的疼痛吗?妈妈的一字一句就像针,一下一下地直接在我的心头上戳,流血了,疼痛,最后才是痛到麻木。 “我们不得不信。” “给我生活费。” “家里已经这个样子了,你觉得我们手头还有吗?” “哦,那明天上午收拾东西,下午就走。” 我站起身来,打算回房间,一步一步将黄符燃烧的灰烬踩在脚底下,却忽然想到什么,“国庆七天呢,确定一面都不让我跟弟弟见吗?” “不用了,他很好。” 四肢无力,晚上十点才拖着重重的行李箱回到宿舍,一开门,大家伙都在,看到我肿着的双眼,凑上来问我怎么回事,我笑着打趣说害了红眼病,可不要轻易靠近我。结果大家都凑上来把我裹在中间抱作一团。 “那就大家一起红眼吧!” 梁杉说得豪气,把我抱得紧紧的,差点就喘不过气来。 尤记得开学的时候我不敢与人亲近,云云和王潇想方设法地把我们四人聚在一起,心生怯意,一次夜谈我与他们说了我家里的状况,满以为她们会心生惧意而疏远我,没想到就连一向沉默不语的梁杉、一向反感四人一起同行的梁杉竟然过来安慰我说亡气什么的都是封建迷信。当时我问她们不怕被连累吗,她们却说要死就四人一起死吧!今晚她们又是如是对我说,我又开始哭,连同在家受到的委屈,对苇子的愧疚还有受大家的感动一起哭。 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舍友们会对自己这么好,而自己的亲生父母对我却如此冷漠,我以为陪爸爸去省医院看病回来我们的关系会有所好转,却没想过他们竟然连爸爸的病也算在我的头上,一分好笑,两分无奈,三分委屈,四分绝望。 有些思想,有些观念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我作为他们眼中的“祸害”,说破天去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为什么活着这么累,为什么呢。 今天闭上眼却期望明天早上不要醒来,做什么感觉都是没有意义的。 好想,好想去死一死啊。 可是,希望苇子一个人在上海好好的,希望舍友们每一天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希望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希望霍恒能一直幸福。 晚安,明天,明天会好的吧。 第八章:良子日记(七) 1.乱七八糟的生活 二零一七年十月二十五日星期三晴 终于有空闲坐下来写日记。想想竟是有这么多天不曾动笔。 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手机短信收到建行卡上到账788.5元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我翻了个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中午可以出去买一盒面膜犒劳一下自己,借梁杉的300元钱也终于可以还了呢。 前几天下班的路上偶然遇到几个工人阿姨在路旁的花坛里种花,小小矮矮的植株,却开出团团簇簇金黄色的小花,很是繁茂,我不知道那花儿的名字,但喜爱的很,凑上去闻了闻,带着些刺鼻的味道,并不是很好闻,可我就是莫名的喜欢,忍不住看了又看。之后我便与那阿姨搭话,我们谈了她的这份工作,谈了她家的两个儿子还有那个不争气与人私奔了的小女儿,最后阿姨见我喜欢这花儿喜欢的紧,送了我两棵,我连连道谢带回来,种在阳台上。可能是由于最近的天气越来越冷,它们的长势并不好,有逐渐干枯的势头。 现在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天气很好,阳光照在阳台上放置的两盆小花上,我的心情稍微舒畅了些,明明什么也没有做,但就是莫名感觉好多事情又重新有了希望。 店长给我排了下午的班,我刚好可以睡一个懒觉。 回过头来想想,在快餐店里打工的这些天过得真是好累啊。 一个小时八块三,每天八小时,偶尔还需要加班。 熟练了以后便是频繁地加班,还有一部分是义务性质。 回想第一天正式在前台收银,自我感觉良好,可到晚上盘点的时候出了差错,外卖多了97元,现金却少了相同的金额。工作到现在自觉已经熟练整个系统的操作,但细想当初发生的状况,依旧不知是哪部分出了问题。只知道自己当时委屈巴巴的,跟着店长查账到凌晨,结束后才惊觉宿舍已经锁了门,无奈只好在店里将就一晚。好在店里有空调,店长允许我开一整夜,但不准开灯,灯开不开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只要躺在长沙发上不会觉得很冷就好。 我的胆子也确实够大,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店里竟然不觉得害怕。 店里的大门是钢化玻璃制成的,对面马路上的路灯清晰地照进来,将店门前的两棵树映在墙上形成虚晃斑驳的影儿,天花板上粘着的方形海报偶尔一动一动的,店里的桌椅也都各成黑漆漆的一团。实在是太安静了,马路上连一辆来往的车都没有。我当时确实是睡不着的,漫漫长夜,脑海里很多幻想的人物就全都跳出来与我说话,首先是外婆,我幻想着她就在我面前,我问她天上冷不冷,做星星的日子会不会很枯燥,她与我说,哪能呢,外公就在她的身边,两个人闲着无事就坐着聊天,偶尔也会一起站在银河边上吹吹风,日子简单又朴实。稍微聊了一会儿,外婆便要回去,我这里又寂寞了,可是还好,我放心了。之后,是小樱来了,《百变小樱魔术卡》里那个会魔法的小樱,还有闹东海的哪吒,我们讲了好一会儿的话,最后他们终于坚持不住回家睡觉了。但我依旧精神十足,然后我便想起了霍恒,打开微信,来回地翻他的朋友圈,想给他编辑一条长长的微信,告诉他我从小到大所有的故事,可是编辑到最后又全部被我删掉,他是我的谁呢,他谁都不是。我算什么呢?我在他眼中又算什么呢?或许他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吧?就这么挨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终于等到天色由暗黑转为仓青最后泛为鱼肚白,直到有隐隐的光芒洒进来我才起身,步行回宿舍小睡一会儿。 结果第二天上晚班收银的时候我又出了错,现金少了20元,默默地自掏腰包填补了空缺。换作现在的自己,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吧,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怎得就那样孤勇,遇到的所有挫折都默默地坚持了下来,不过倒是从那以后,我收银就再没出过任何差错。 由于兼职,经常上晚班,回来得晚会严重打扰到大家休息,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心上也不一定介意,但我却是过意不去的,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私事给任何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而且,我是一个觉浅的人,早上因为上班太累不想起床的时候又会被大家洗漱的声音吵醒。所以思索了一番后我还从学校宿舍搬了出来,住进了员工宿舍。 员工宿舍在学校南门最偏僻的一条窄巷里,没有路灯,每月三百块的房租,条件极差,有一个空调却不制暖,厕所要靠手动接满一盆水后来冲,关键是七八平的小房间里放置的三套高低床中四张床板是坏的。 我是第一个住进来的员工。 一个人住我是不害怕的,就是上晚班下班太晚,经常忙到凌晨,回到宿舍洗漱完毕差不多就一两点钟了,长久以往,身子是要搞垮的。 好在兼职只是临时的,我并未打算这样长年累月地折腾自己。 对了,上一次因为下班晚和同事去附近的网吧吃宵夜,看到他家的两只猫咪,一大一小,皮毛是白色夹杂咖啡色的斑点,我也很想养一只,这样晚上对那个冷冰冰的房子就有了期待,夜里冷的时候它也会钻到我的怀里来,我们可以互相取暖。可是店长不允许我在宿舍里养宠物,这样就断了我的所有念想。 其实我也很犹豫,养一只猫就要对它负责,永远地负责。可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没有养过猫,所有的一切均是我的幻想,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我是预见不了的,所以我不敢肯定自己我是否真的能对它负责,万一我只是一时兴起,养一段时日又嫌麻烦遗弃了它,这样对它来说太不公平。 所以我这样的人有资格去养一只猫吗?深深地怀疑自己。 今天的日记写起来就没完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或许是太长时间没有跟人讲心里话的缘故,才有这么大的倾诉欲,才有兴致讲这么多东西。 以前觉得自己还算是很个能耐得住寂寞的人,在图书馆看书可以一动不动地呆上一整天,现在想想真的是小儿科,从学校宿舍搬出来之后发现自己真的是很害怕寂寞,一个人的时候总要弄出很大的动静来,害怕孤独的回声太大,振聋发聩。 一个人上下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偶尔想想为什么要这样逼迫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过这样的生活,可是,如果不这样,我又该怎样生活呢?从家里出来以后,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似乎突然之间我就要开始自己养活自己。一开始,踌躇满志,不就是养活自己,能有什么难的?实实在在去挣钱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挣钱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又或许只是自己太没本事才会显得那么困难。 司法考试确实是没有考过,预料之中。离及格线差了14分,同学都替我感到可惜,但我似乎没有任何的触动,过与不过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呢?我并不想从事这个行业,面对法律条文的时候我时常感觉枯燥与乏味,因此,放弃它也就没有多大的困难,人生的路有千万条,也许此条路不通,我还是有很多出路可以选择。只是关于未来我是一点计划都没有的,只想着目前能安安稳稳地毕业,或许是盲目乐观吧,三百六十行,总会有我擅长的领域。 最近收到同事们的暗示,说店里另外一个同事喜欢我,让我考虑看看。那个同事是个白白嫩嫩的小伙子,暂且就叫他小赵吧,小赵还没有成年,今年才十七,比我小两岁,个子还没有发育完全,家世也挺凄惨的,跟着年迈的爷爷生活,早早地辍学出来打工。时间久了,我确实能感觉到他暗暗的喜欢,可是我不能回应,却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才能不失了他的体面。 我是一个悲观至斯的人,想象不到跟别人恋爱的画面,也想象不到什么样的人才能跟我厮守终生,甚至,我早早地就产生了孤独一生的想法。小赵人很好,但是他还小,需要别人的照顾,他还没有意识到我们是同一类人,同样地渴望光和热,面对喜欢的人同样地自卑与敏感。他不明白像我这样一个畏寒的人给予不了任何他想要的温暖。 两个一样寒冷的人互相取暖只有一个下场,便是双双冻死。 他还不明白,在他今后的人生路途上,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女人,无论他与谁在一起,那个人都比我好。 我是一个很差劲的人。 大家仿佛都只是看到我的表面,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内心,我的内心其实是一头孤独又丑陋的怪物。 明天会好起来的吧,明天不会。 又: 现在是凌晨12点半,我刚下班回来,按理说应该写在21号才对,可是我太懒了,那就这样些下去吧! 今天傍晚六点钟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埋怨我不给家里打电话,不关心我爸和弟弟。还说我爸的病又严重了,最近在县医院这两个疗程的化疗根本不见任何效果,总是在医院化疗的时候病情得到了控制,可一回到家身体的各项指标就又变得不正常。医生建议我们去省医院去瞧一瞧,或许那里有更好的药物可以控制病情。妈妈的意思是让我跟爸爸一同前去,我没有什么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呢?我不敢有什么意见的。 让我去我就去。 上次国庆节从家里回来就与爸妈断了联系,我整天忙着打工兼职,忘记给家里打电话也不想打,打了该说些什么呢?谁又想接我的电话呢?现在接到家里来的第一个电话竟是与我说这样的消息,心里头百般不是滋味。挂完电话,我就再也没有好好上班的心思,整个人都在恍惚中度过,顾客点的餐配错了好几次,挨了店长三番四次的骂,但我的心好似麻木不仁了一般,失去了任何知觉。看着店长满脸的怒意,我好似个局外人,只能看到她狰狞的面孔和嘴巴数落我时的一张一合,仿佛被骂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 晚上我与店长说了从明天起请假一两个星期的事情,她无可奈何,只能准了我的假。 今天又是忙到这个时间点才回来,心头的委屈不知为何再难自抑,趴在枕头上哭了好久,我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心里头全是茫然无措!生活为什么能陷入如此境地呢,生活啊生活你告诉我,究竟前方还有多少困苦等着我呢?外婆啊外婆,你能不能出现带走我呢?我是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呀! 我怎么这么丧气,我的未来,我还有未来可言吗? 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被掐紧咽喉般的窒息。 一盒烟,一天就没了。 第八章 良子日记(八) 2.医院重逢 二零一七年十月二十七日星期五晴 早上六点多钟,爸爸已经起床了,在屋里收拾的动静有点大,我被吵醒后便无甚睡意,跟着刷牙,洗脸。早餐打了四个荷包蛋,我吃了一个还有一小包雪米饼干,九点多钟我们坐上了去省会城市的大巴,我们坐在最后一排,颠簸得很,我一坐上去就开始打瞌睡,爸爸则一直望着窗外连绵的群山若有所思。 到达省会一附院的时候临近十一点半,想到预约的专家看诊时间是下午两点半,我和爸便去了附近的餐馆,那是一家挺大的店面,处在医院对面十字路口的位置,生意很不错,老板是新疆人,主推羊肉汤、羊肉烩面和羊肉泡馍,唯独店里的卫生搞得不太好,地上扔了些纸巾,桌上的餐碗也没有及时收拾干净。我们点了两小份羊肉烩面,一共是32块钱,按照印象中爸爸吃饭的分量,一小份是吃不饱的,想来是嫌贵,所以我把自己碗里的面夹到他碗里一些。爸嫌面没有味道,放了桌上的辣椒油进去,放完之后又太辣,吃得满头是汗,我说让服务员换个汤底,爸爸摇头不让。我起身要给他买瓶水,就一块钱,他还是不让,还好店里有免费热开水供应,我打了一些过来,他才勉强喝了两杯。 十二点钟去医院,取就诊卡才发现我们预约的省级专家今天在西院区看诊,我们只好拖着行李赶往西院区,今天天气很好,阳光又烈,我们不识路,心中满是难言的酸楚,我既如此,料想爸爸心里更加难受,好在我们还是赶在预约的时间之前抵达了。爸却说西院区又小又破,确实,硬件设施条件不太好,卫生也很糟糕,关键是专家让我们在这边办理住院进行治疗。爸不愿,想去新院区,感觉那边更专业,不过最终被专家说服,无论在哪边接受治疗,用的药都是最好的。 晚上和爸一起取食堂吃晚饭,食堂很小又破旧,做的饭也很简单,米粥和面汤,菜的色泽也很差劲,看不到任何油水,我猜测这里的厨师就是那些负责盛饭菜的大爷大妈们。我和爸要了两碗面汤,一份豆芽菜,两个馒头,一个鸡蛋,总共花了7元钱。 吃罢饭回到病房时已经晚上七点多钟,打了一些热水给爸泡脚,可能是今天一天的奔波太过疲累,爸洗完脚后便睡着了,看着爸的侧脸以及掉了一半余下稀疏的白发,我的心一阵阵发紧,直到听到爸爸均匀的打呼声,我才安下心来。 本来以为这次过来我们会去新院区接受治疗,我以为我和霍恒还有机会再遇见,没想到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里,想来本就不应该抱什么期待的,这下可好了,失望之后愈发地难受。我真是个坏女生,这种时候脑子里还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真是太可恶了! 二零一七年十月二十八日星期六晴 不知道该如何对医院整个治疗运作的体系做出完全客观的评价,但从一个医患家属的角度,进度很慢,检查项目多,费用又高,从昨天来一直现在,我们所作的就是等待,等待医生查房,等待下医嘱,等待出单子,等待做检查。 上午和爸做完心电图,刚回到病房医生便让我去东院区找另外一个主任帮忙看结果。在医院门口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等到去东院区的班车,好不容易找到主任的办公室,却被告知这周都不上班,下周的班次还没有排出来。坐上回老院区的班车,爸打电话过来说让我顺便借下上次来东院区做的活检切片,我只好坐到老院区之后再折回来,等到下午两点半的上班时间,又被告知下午不能取片,要等到下周一上午才能取。内心很焦虑,恰好碰上回老院区的班车,就暂时停止了奔波。 谁知刚回到病房不到二十分钟,一个年纪尚轻看起来像是处在实习期的医生拿着一张化验单和一些血液样本让我赶紧再下班之前送到老院区化验科,他说他刚跑完一趟,因粗心大意唯独把我爸的给落下了,我去你大爷的粗心大意,你的粗心大意你就自己去弥补啊,快下班了凭什么让我帮你跑一趟?那厮告诉我的时候已经四点半了,还要我必须五点之前赶过去,心里不停地爆粗,即使怀有诸多不满,我依旧马不停蹄地狂奔了去,无论如何,爸的检查最要紧。在医院门口叫了一个摩的,那人开口就要三十元,我回价十五,刚说出口那人立马应承,感觉自己亏了,不过还好那人骑得够快,五点二十左右我顺利地抵达,直到把东西送到十五楼后我的一整颗心才安定下来。 没想到这次竟意外地在电梯上遇见霍恒,他今天在老院区看诊,电梯上人很多,他进来看到我后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这让我真的很吃惊,然后他便挤到我身边来,热情地问东问西。我却感觉自己太窘迫了,一整天跑来跑去风风火火的,也不知是个什么丑样子。 下来电梯我们站在一楼的大厅里寒暄了两句,他还是以前那样好看,笑起来的梨涡简直让人眩晕。 “你爸爸又过来住院了吗?” “嗯。他最近的状况不太好。再过来检查检查。” “好好照顾你爸,让他乐观一些,比什么都管用。还有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我们不是有微信吗?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能帮的一定帮。” 他抬起手来,揉了揉我的发,我的心又开始乱跳个不停,眉眼弯弯,跟上次一模一样。 而我的发比上次要长一些,已经及肩了,不知他可否注意到。 “谢谢你,霍医生。” “不用客气,那,再见。” “再见。” 我笑着与他说再见,却在转身的一刹那泪如雨下,即便是我为之奔波的父亲也没有跟我说照顾好自己,没有关心我中午是否来得及吃一顿午饭。可是霍恒他是我的谁呢?我是他的谁呢?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我们甚至连说我们的资格都没有,可是他竟然要我好好照顾自己,让我有困难去找他。他的话就像一颗小小的石子,却在我的心上激起了层层涟漪,即使我心存感激,可我的尊严告诉我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不会去找他,越是喜欢,越是不允许自己在他面前露出尴尬狼狈的模样,越是挣扎着不愿意因寻求他的帮助而在他面前感觉低人一等。 但我是那么那么地渴望与他成为平等的人。 从医院出来天就黑了,没能赶上最后一班院际班车。 坐在公交车上望着车窗外的灯红酒绿思绪万千,不明白不理解为何生活要让我承受如此之多,为什么老天如此地不公。 一想到霍恒,我忽然觉得命运还是坦然接受地好,这个世界上,谁比谁少多少痛苦,说又比谁多多少幸福,无论哪一种,都将是我们所要经历的人生。相信自己无论如何都能熬过去。从409路公交车上下来,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摘了一片梧桐树叶还有两片玫瑰花瓣慢慢地向前走,对,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苦日子总有走完的一天。 谢谢你的出现,谢谢你霍恒。 二零一七年十月二十九日星期日晴 昨晚吹了一整夜的风,降温了。 早上去食堂吃早餐,风吹在身上凉凉的,满地的梧桐叶,金灿灿的,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西院区真的是很小,益发觉得楼道里阴暗潮湿。 洗了洗头发,折了些绿萝枝条插在喝完的矿泉水瓶里,放在窗台上。 从窗户向外望,目之所及的每个人的人生似乎都有一百万种可能,可是我却看不到自己的,我的未来就像一列报废了的绿皮火车,停在原地永远也不会来了一般。 今天很丧。 二零一七年十月三十日星期一晴 可能是昨晚睡得太早,今天早上四点钟便醒了过来,爸起床上了一趟厕所,窗外还是沉甸甸的墨色。 看了会儿电子书《一个人的朝圣》,之后又眯了一会儿。 今天上午和爸一起去东院区借活检切片,取完回到老院区已经上午十一点半,我们去一个小餐馆吃午饭,爸点了一份鸡蛋盖面,我一份炒凉皮,没吃饱,感觉自己最近总是吃不饱,整个人空落落的。 饭后太阳很暖,我们买了一小份糖衣花生,坐在停车场的空地上晒太阳,附近又好多举着牌子求施舍的人,不知是不是真的没有钱治病。我心里难过,扭过头来低头看手机。下午把活检切片送到主任那里,被告知明天上午过来取结果。 晚上爸说什么也不下楼吃饭,我很生气。 一个人跑取医生那里问最近检查的结果,医生说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没有治愈的可能。跟上次霍恒说得差不多啊。 本来还在生爸的气,这下全都消了。 我扛得住,本来就做了最坏的打算。认命后掌握命运,我要相信精神的力量相信奇迹,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保持乐观的心情,积极配合治疗。 二零一七年十月三十一日星期二小雨 很多时候我不会再感到难过了。 少部分的时候我才觉得余生也就剩下一个熬字。 是不是面对痛苦的患者的多了,医生们都变得麻木而僵硬。 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人啊,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是每个人的来日都长。 今天去老院区取活检切片的再度检查报告,医生建议我们在做个bc23检查,可是结果不是已经出来了吗,医生说是90%的把握确诊,若做了就是100%的肯定。给爸的主治医生打电话,她说那就做了吧。 做了吧,多简单的三个字啊,对我来说却那么沉重。现在的医生能不能为患者稍微考虑那么一下下呢,一百或者两百块钱对他们来说好似不算什么,但那些有的没的不必要的检查费用对我们来说却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做bc23需要去东院区借蜡块,我问医生能否在东院区做,不然就又要在三个院区之间来回跑,医生说可以。 坐在去东院区的班车上我开始哽咽,却还要使劲儿把眼泪憋回去。 到东院区医生说不可以在那边做,系统不一样什么的,我也听不懂,只好等三个小时医生上班借了蜡块回老院区。 午饭在超市买了几个小面包,很撑,就不再那么想哭了。 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办好所有的事情打算回西院区。 从老院区开往西院区的班车只有五点钟的了,打算坐公交。 然后一直阴沉着的天空就开始下起绵绵细雨来。 跑了一整天,腿疼,脚腕也疼,心里的酸楚该怎么用言语来形容呢,可能爸只是不知该如何关心人吧,所以才一直没有打电话来。 从公交车上下来,雨一直没有停的势头,没有伞就没有吧,慢慢地踱步回去。 却在医院门口遇见霍恒。 他擎了一把透明的雨伞,小跑过来为我遮雨,伞很小,躲在下面的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果香,没有我曾幻想过的那种消毒水的味儿。 “你这傻孩子,怎么下雨了也不知道躲一躲,这样的天气最容易感冒了!” 他一边数落我一边拉着我向前走,医院大门离住院楼本就很近,我却感觉更近了。 “出门的时候没想到今天会下雨。再说小雨嘛,怕什么,我身体结实的很。” “就是因为盲目的自信,才会让那些病菌有机可乘!” 我看着他生气的脸傻笑起来。 他瞪大了眼睛,似乎在讶然我竟然能憨笑,不知不觉中跟着我笑起来,然后用食指指尖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我却感觉他的指尖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焰,瞬间将我身体上的每寸肌肤都燃个通透,最后我那整颗冰封寒冷的心才跟着一点一点温暖起来。 我问他怎么会来西院区,他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解释说是因为张教授今天在这里,下午就过来这边开一个临时性的研讨会,他说的什么我也不懂,反正很开心可以见到他。 没说几句话他就走了,我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收了那把透明的雨伞后钻进一辆白色的奥迪,逐渐消失在视野里才转身上楼。 回来爸爸激动地跟我说上次去东院区住院时的那个主治医生霍医生来看他了,还说这次的主治医生刚走,说他目前的状况很好,偏良性,目前的状态根本不用化疗吃药,回家好好修养,每隔三个月来医院复查一次就够了。 我的心情忽然就变得轻松起来,不知是因为霍恒还是因为爸的病目前比较稳定,又或者是两者皆有,对未来似乎又充满了希望。 二零一七年十一月二十日星期六晴 现在是北京时间2017年11月23日21点49分,离火车出发还有6分钟,我与玟玟之间还有7个小时的车程。 此刻我的内心是无比杂芜的,一个人的旅程,略孤单,但不害怕,离开也就离开了罢,依依不舍之感不去理会也就不会那么强烈。其实人与人之间总是要分离的,或早或晚,谁又能与谁相伴一生呢,我必须学会接受。 但是一想到下午离开之前与杉杉几人的告别,却有种“算了,我哪里都不去,就留在原地,守着我的几个朋友”的想法。其实想一想,我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小学,初中,高中每一个人生阶段都走得决绝,从来不会不舍,总觉得离开也就离开了罢,可现在,她们三个竟是我在这个学校唯一的牵挂。 趁着学院让出去实习的空档到玟玟那里先找个工作,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吧?虽然被发现的几率不大,但还是有一点点害怕。 我是一个不怎么有新想法的人,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能找什么样的工作,但是无论什么样的工作我好像都能接受。倒是玟玟一直劝我到她的公司上班,我无所谓啊,无论做什么,只要有钱有工资我都乐意去做。 事实上,仅仅是因为霍医生在这里,因此而已。 第九章:万般皆苦(一) 1.心尖上的人 “良子,你在宿舍不?” “嗯,没出门。” “我就知道……” “潇潇,回来的时候帮爸爸取个快递呗!” “你个丑不拉叽的瘪犊子,你是谁爸爸,呸,谁是你闺女,呸呸呸,这日子没法过了!” 良子站在洗漱台前一边揉搓袜子一边跟王潇讲电话,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王潇急得跳脚的声音,忍不住笑得双肩都跟着抖动起来。 “好潇潇,回来给你端茶倒水,捶腿捏腰,再奖励一个超级大的么么哒!” “停停停,打住打住,你的香波波还是留给你家老霍好了,我们这些人啊还是靠边站一站,站一站昂,不然恒哥的眼刀我们可是招架不住的昂,你说对吧杉杉?”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哎呦我去我竟然输了,都怪你这厮老跟我搭讪!” “你们俩打算去吃哪个食堂啊?” “我想吃三号食堂的兰州拉面,杉杉想吃自选餐,云云那家伙又去风月之地和她对象厮混去了!” “那我也吃自选餐,嗯……就要鱼香茄子和烧腐竹吧!” “杉杉你觉不觉得最近良子这人有些蹬鼻子上脸啊?” “人家后边有人撑腰,你有么?” “杉杉,快别这么说潇潇!潇潇的腰哪需要别人来撑,本身就够粗壮,风吹几十年巍然屹立不带摇一摇的……” “不说了,你就等着我们给你带鱼香茄子烧腐竹吧啊!” “别别别介,潇潇你这种天上下凡的小仙女怎能跟我们这种粗鄙乡人一般见识不是,可别忘了我的快递昂,哎哎哎手机没电马上关机了,潇潇你们记得帮我带饭取快递昂!拜拜拜拜!” “良子你大爷……” 嘴巴扯到了耳朵根,还未等王潇说完良子便挂了电话。 早上六点起床,出去慢跑了一个小时,结束时差不多是霍恒上班的时间,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霍恒到了医院,而良子也刚好慢走了一会儿,买完早餐回到宿舍,大家都已经出门了,在卫生间胡乱冲了个凉水澡,吃罢早餐,开始打扫宿舍卫生。扫地,拖地,把一地凌乱的鞋子一双双地码好放整齐,收了卫生间晾着的干衣服,叠了叠放在各自的床上,帮大家把各自桌子上的物件归类放好,简单收拾了下卫生间,最后开始一件一件地洗衣服。不知不觉间上午就过去了。 “524宿舍的良子先生您好,有您的快递,麻烦开门签收一下,谢谢!” “来喽!” 良子暂停了手机,飞快地站起身来去给王潇、梁杉开门。 “哎呦我去,茶壶盖都准备好了,碗筷勺子都给洗过了!哎呀妈呀,地怎么这么亮呢,都能照出我的绝世容颜了呢!哎呦我的天哪,衣服还都给叠好了,这桌子都还帮忙给整理了!我的妈妈咪呀,爱情的力量简直太伟大了,王潇你也赶紧处个对象,作为室友的我都感觉飘飘然了……” 接过王潇梁杉手中的饭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碗里,菜放进茶壶盖里,去卫生间洗了洗手,跑回来开始准备吃饭。 王潇梁杉在一边脱鞋子袜子,换衣服,“杉杉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势力眼呢!瞧你这拙劣的演技……不就是懒神打扫了一次卫生么,啧啧啧。而且你没听过那句话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自由,自由,我现在就要自由……” “怎么还拿起扫把唱起来了呢,快打住打住,可饶了我俩吧,我们还想多活两年。”梁杉动作比较迅速,换上宽松的睡衣短裤,洗罢了手,去开电脑,“我们今天中午看什么片子好呢?” “啥都行,下饭的吧!” “《镇魂》吧,最近微博上挺火的。我看过这小说,还不错!” “行。” “啧啧啧,当我不存在啊你俩,尔等果真是凡夫俗子,欣赏不得我这靡靡天籁之音。” “还靡靡呢,知道这词什么意思嘛你就乱用。” 大家搬好凳子,挤在梁杉的桌上一边吃饭一边追剧。 “快快快,良子你的快递,快拆快拆,背着我们偷偷买的啥?” 刚刚从王潇手里接过快递没有多想就随手放在地上,现在经过王潇提醒,才想起来还有个快递,“我最近明明没有逛淘宝啊……” 良子拿起桌上的快递盒子,慢慢地拆开,眉毛轻轻往上一挑,露出奸笑的表情,“你们说里面会不会是金条啊?” 王潇迅速地伸长了胳膊,从她碗里夹走一筷子腐竹,又从梁杉碗里夹走一块糖醋里脊,“想得倒美,你怎得不说里面卧躺着一只死老鼠哇?” 梁杉撇了撇嘴,嫌弃地看了眼王潇,“你这人,真是……这饭还吃得下去么?” “吃得下啊,世界都是我的!” 拆开包装,原来是一瓶花茶啊,哦,瓶子下面还有一封简信: “良子: 知道你总是上火,给你寄了一罐菊花茶,记得泡水喝,持续喝效果很好的,对你嗓子也好,你那里空气不好,注意保护好自己。不知道你惯用什么水杯,我在网上买了一款情侣的,已经在路上了,过几天记得签收。我写的字没你的好看,将就一下啦。切记,多喝热水哦!还有几天就会再见面的,期待,想你!” 是他亲笔写的信呢,字体不算好看,但看得出来,一笔一划都很用心,糟糕哇糟糕,又是心动的感觉。 其实上一次霍恒走,良子把自己的日记本交予他是存了分手的心思的。 日记里什么内容都有,她的好,她的坏,她所有邪恶与丑陋的想法全在里面。她想把最真实的自己给他看,告诉他,瞧啊霍恒,良子就是这样一个坏人,生活在尘埃下面的人,她并不是什么高洁的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相反,她就是莲花脚底下的那一摊污泥,她抽烟,酗酒,抠吐,诅咒亲人,锱铢必较,有仇必报,她就是这样一个坏人,她就是倔强地想要把自己赤裸裸地摊开在他的面前。 她以为霍恒会提出分手的,可是他没有。相反的,霍恒比以前更加频繁地给她打电话,想要给她寄什么东西也不再小心翼翼地看她的脸色,而是自顾自地,想要给她买什么就买什么。很奇怪,当良子亲手撕破了那层美好的幻象,两个人的关系却变得更加亲密。 “哎呦呦,大型屠狗现场……” “羡慕啊,那你也去处个对象啊……” 良子刚从王潇碗里夹了一口拉面,还没来得及送到嘴里,手机震动,屏幕显示一只粉红豹。 “吃饭了吗?” “嗯,刚准备吃。” “吃什么啊?” “米饭,鱼香茄子和烧腐竹,拍给你看。” 梁杉从王潇碗里夹走一块牛肉,引起王潇一阵狂啸,“你个臭杉杉,影响祖国的花朵长高高!” “我呸!吃了我的里脊给我吐出来!” 站起身来,到卫生间讲电话,顺手关上了门,站在卫生间的窗户边上向下望,楼底下停了好几辆电动车,车座后面或者前面脚踏板的地方放着两个黑色的保温箱,车上坐着送外卖的小哥,一个小哥刚掉头还没走远,下一个送外卖的小哥又到了,然后就有一两个衣着随意、穿着拖鞋的男生或女生跑出来取外卖。路上走着的大部分是提着饭回宿舍的学生,三五成群,女生一般一人擎一把遮阳伞,或者两人共乘一把,还有的没打伞又落了单,边走边玩手机,看不清脸上是何表情。 “王潇梁杉俩人又在吵吵啊,你们几个在一起总是欢乐多,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感觉自己也是二十岁!” “什么嘛,你永远十八一朵花!” “看这小嘴甜的!哦,你的菜看起来很好吃哦!看得我都饿了。” “每次你过来都是说不饿不饿,吃不下,可是一离开就会说我的饭好吃勾起你的食欲,你这个人真的是!” “那还不是因为你秀色可餐!” “哎呦,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嘴更甜!” “好啦好啦,回头再给你打电话,你先去吃饭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哪,那你也去好好吃饭昂。” “好的!想你。” “让人怪不好意思,快去吧!” “我也想你。” 末了又轻轻地加上一句,慌张地挂了电话,让室友们听到脸又该红了。 良子内心挺感动的,随口的一句话就能让他惦记,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寄过来了菊花茶。 就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却有种被人放在心尖上细心呵护的感觉。 这就是爱情么…… 2.吵架 “良子你再不过来,你的菜就要被梁杉偷吃光了!” 王潇又偷偷地夹了一块烧腐竹快速地放进自己嘴里,一边咀嚼一边伸长了脖子含糊不清地跟良子说话。 “又恶人先告状吧你,用鼻子想也知道都是被谁给偷吃的!” 梁杉用余光看了一眼身旁贪吃的王潇,一脸的无可奈何。 “那就罚潇潇再给我吃一口面条。” 王潇表面上装作一副誓死捍卫自己饭碗的模样,实际上却将自己的碗向良子的方向推了推,“不让,谁让你一直在那边撒狗粮!” “那不照样没喂饱你?!” 一筷子面条没夹上来,汤汁溅出来不少。 “哼,等我以后谈了对象,看不虐死你们一个个。” “首先,”良子赶紧站起身来,从桌上拿了纸巾,给每个人分了一节。 梁杉立马接过了话,一脸严肃地望着王潇,“你这个母胎单身得有个对象。” “哼,良子我就不说了,咱就说说你梁杉吧,你跟8号都已经分开一年多了,这情圣演得差不多也就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还非要单恋他8号啊?再说了,你这边苦苦地等着他,说不定人家还就在霓虹国找了个萝莉小妹子这会儿正恩恩爱爱甜甜蜜蜜着呢……” “潇潇!差不多就得了!”看到梁杉面无表情地放下筷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一言不发,良子赶紧出口打断了王潇,使劲给王潇使眼色。 “你看你看她又生气了,这咋还不准人说了?我今天还就偏要说!良子,你说我说的难道不对吗?这样子毫无任何反馈地等一个人有意思吗?!整天就知道调侃我母胎单身,我母胎单身怎么了?我长得是不好看没人追可那又怎么了,我给谁摆过臭脸吗?可我总是这样被调侃,我他妈招谁惹谁了?她谈过对象又怎样,她都不看看自己现在活成了什么鬼样子吗?” 梁杉面色冷淡,沉默地站起身来,收拾了饭碗拿去卫生间洗。 “你看她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不回应!每次都像是我欺负她,可是我说的有错吗?!” 王潇越说越急,站起身来,不依不挠地追到卫生间,“梁杉,你自己说这四年来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你总是处处针对我?你说出来我改呀,可是你总是这样闷着不出声,他妈的我心里也窝火!” “王潇!不要赌气,好好想想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良子跟在王潇的身后,右手扯了扯她的胳膊,却被用力地甩开,撞在卫生间的门把手上,钻心地疼痛。 “我就是要说,我今天他妈的全都要说出来!你也说啊,你说话呀梁杉!” 梁杉洗过碗,放回自己的桌子上,“你想让我说什么?” “说你想说的,把你的心里话都说出来!”王潇跟在梁杉的后面,从卫生间追了出来。 “哦,那我没什么想说的。” “王潇,不要再说了,大家都消消气,多大点事儿啊,值得咱们闹这么大别扭吗?” 王潇忽然就哽咽了,双目通红,“我知道你俩关系好,所以你处处偏袒着梁杉,我没那么大人格魅力,所以也不期望你跟我好。” 说罢,王潇就开始收拾东西,换衣服出门。 “王潇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咱几个处四年了,马上就是毕业关头,非要整这茬子不愉快吗?梁杉你也倒是说句话呀?” “还是别逼她说了,我不想听。”王潇哑着声,背着双肩包,重重地关上了门。 这种时候良子稍稍有些头皮发麻,王潇正在气头上,受了天大一般委屈的模样。 人在气头上,身体里就住着一头疯牛,这时候无论跟王潇说什么都没用,倒不如趁她出去的这段时间让她自己冷静一下。 梁杉回到床上窝着,戴着耳机打游戏,面儿上来看,倒也看不出有何异样情绪,倒是自己急得团团转却做不了一些实质性的开导工作,症结不在自己这里,急死也没用,算了算了,皇上不急急死太监,什么也不管了,上床午睡。 可上了床闭上眼有什么用呢?良子的心一团乱,仔细想想王潇今天的反应是过激了一些。 平时大家也都如此互相调侃,但乐王潇总是乐呵呵地笑一笑,或者张牙舞爪地进行言辞反击,一来二往,小打小闹地也就过去了。 站在王潇的立场上想,这场气倒也不是撒得毫无根据。 王潇总说自己的脸很大,眼睛小又是单眼皮,肤色蜡黄还容易长那种大颗粒的红肿性痘痘。 每每照镜子的时候总不忘吐槽自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那种长相,等以后赚了大钱,就去磨骨削下巴垫鼻子割双眼皮,还要激光去痘印。说到最后总是丧气地说:“现时到底有没有研究出来那种换头之术啊,我现在就是万事俱备只差钱了!” 王潇一直给自己树标干,说大学一定会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事实上却从来不会主动给自己制造机会或者给别人留机会,关于恋爱,王潇就是典型的光说不干。 其实王潇也明白是因为自己长得不好看才不敢轻易去谈恋爱,害怕受伤害,害怕被甩。 但是自嘲和听别人讲是完全不同的。 一道伤口,只要大家第一次提及错以为结痂不痛便可以随意提及,事实上它依旧是血淋淋的伤口,你提一次,它痛一次。王潇就是这样,一开始听大家调侃,觉得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可是就是这样的态度让大家误以为她不在意,所以就不将此放在心上,也不会以为她会为此心伤,尽管事实上她比谁都要在在意这件事情。 所有毫不起眼的隐忍积攒到一定程度都会引来一次大爆发,这一次,梁杉虽是无心之言,论起来良子也参与到调侃王潇这件事情当中,可是王潇却仅对梁杉发起火来,不得不说梁杉这次有点无辜躺枪的感觉。一直以来都觉得王潇是一个开朗简单的人,没想到也有如此多的想法和委屈。不过也是自己的错,从来不曾关注王潇的内心的孤独。 良子的头有些痛,一直以来深陷在自我的痛苦里无法自拔,埋怨这世道的不公,仇恨命运的捉弄,以为这个世界只有自己活得痛苦,所以渴望别人的关心,别人的安慰,所以一直抱着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但是自己却忘了,每个人都是凡人,那就免不了会烦躁,伤心,难过,愉快和悲伤,别人也可能会有说不出口的秘密,也会渴望别人的关心和安慰。 这个世界上谁不是挣扎着、艰难地活着? 可怜的王潇,伤口不仅一次次地被揭开,要忍受别人在上头撒盐的同时,还要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行不行,总得想个法子让她们重归与好。 3.未来就来 晚上被班长一行人叫出去喝酒,梁杉非要拽着良子一同前去,本来是想拒绝的,但看到梁杉摆出的一张固执脸,只好简单洗把脸,抹一点素颜霜,挽着梁杉的胳膊出了门。 良子与班长一伙是不大经常一起玩的,倒是梁杉没事就拉着班长他们出门喝酒。 要问起是如何与班长等人打成一片的,梁杉也是稀里糊涂说不清,仿佛一直以来就是这样,记忆里就是这般如同亲兄弟一样的亲密。 若非要弄清楚源头就得从梁杉的记忆里一直扯啊扯才能扯出个头来,但又不能硬扯,稍微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抖落出些乱七八糟关于那个人的零碎来,而这零碎是最不能轻易抖落的,掉出来一个,其他的零碎就会像谷子一样稀里哗啦地从被锥子捅破的一个小洞中流出来,一个不剩,一个个零碎就像嵌入身体里的一枚钢针,掉出来的钢针越多,她就越痛,痛不欲生。所以梁杉最不敢回看,不动不念,仿佛这样记忆就能被好好地封印了一般。 但良子可记得清楚,大二那次班级聚餐的时候,俩人因一句女生不如男生的戏言斗酒,梁杉浴缸一般的酒量喝懵了班长,导致班长认输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生生地做了三十个俯卧撑之后跑到卫生间大吐特吐。自那之后,班长就认了梁杉这个朋友,每逢酒局就拉着梁杉过去挡酒,梁杉也不含糊,每次都能给足了班长面子,喝得对方晕头转向,连连求饶。班长这边拿梁杉也是当知己来待的,每逢梁杉嘴痒一个电话过来,不论多忙,准能好酒好肉地走起来。 和班长一行人约在学校东门小吃街,小吃街不大,就是一条窄窄的巷子。这样的小吃街几乎每个大学附近都会有一条,每到傍晚时分,巷子两旁就会支起各种各样的小摊,卖水果的,卖零食坚果的,卖袜子内裤小饰品的,还有很多小推车是肉夹馍、布袋馍、凉皮、炸串的,几乎全国的小吃品类在这里都有售卖,每个摊子面前多多少少都会聚集着几个等待中的学生。 和梁杉穿过拥挤的人群,还未走到巷子的尽头,就看到班长几个人伸长了胳膊朝她俩努力地挥手,梁杉扁了扁嘴,“瞧这几个大傻子,丢死人了,真想扭头就走装作不认识。” 良子笑了笑却不言语,知道梁杉这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可是比谁都要珍惜她这几位好兄弟。 走近了看才发现是一家生意火爆的烧烤店,里屋已经坐满了人,门口稀稀拉拉摆着的几张桌子几乎也已经坐满了。 “看你俩慢的,肯定又是你梁杉在宿舍磨磨唧唧,哎,你说你哪回不迟到?”班长穿得比较随便,宽大的黑色t恤,花色的沙滩裤,脚上还挂着一双粉色的人字拖,此时他一边打趣梁杉,一边拿起桌上的开酒器,从身边地上的箱子里拿出啤酒一瓶一瓶地打开放在桌子上,一字排开摆放了六瓶。 静静地坐在一旁的眼镜老张倒是穿着比较正经,看到俩人走近,掐灭了手里的香烟,微笑示意。老张眼睛高度近视,去澡堂子洗澡也是不摘眼镜的,摘了眼镜就瞎子无甚区别,因此大家都叫他眼镜老张。眼睛老张这个绰号听起来像是个读书人,实际上他却是个爱运动爱健身的大块头,痴迷于篮球,闲暇的时候不是在健身房就是在篮球场。 梁杉拉着她在班长身边的空位坐下,取出包里的纸巾将两人面前的桌子擦了擦,“越是重要的人越是最后才出场,啧啧啧,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话刚说完,粉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悄无声息地站在梁杉她俩背后一声低吼,良子经吓,倒是梁杉一声惊呼,反应过来后立刻窜出来,粉山连连后退也免不了胸口受着梁杉重重的一拳,挨揍后一边揉着胸口一边夸张地说:“梁杉你还是不是个女人啊,力气这么大!哎呦,疼死我了!” “那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就这么一点力道就开始嗷嗷,还天天钟情于粉色。” “梁杉我告诉你你可不能戴有色眼镜啊,男生怎么就不能穿粉色啦,男生就不能有一颗扑通扑通的少女心啦?老张你们快来评评理,哼,看这个男人婆有多蛮不讲理!” 早就听说过学院里关于粉山的风言风语,一个身高一米八五、长相酷似李易峰的土木学院第一美男子,收到过无数女生暗送的秋波却只坚持独身主义大法好,二十一岁的年纪仍在床头挂着王祖贤的海报,纯纯的初恋依旧还在这怕也是一个传奇。粉山是班长的老乡,高中一起考过来的铁哥们,虽身在不同的学院,却丝毫不影响俩铁哥们隔三岔五地聚在一起喝酒,眼镜老张是班长的舍友,这一来而往,梁杉与这三人也就成了最佳酒友联盟。 未熟悉之前,一直以为受众多女孩子青睐的粉山定会是个性格稍微有些高傲,难以接近的人,现在看他与梁杉这番打闹之后,觉得倒是自己浅薄了,真真是不能光靠第一印象去评价一个人。 “你们俩人之间的斗争我可是不敢参与的,一个不小心火星子溅到我身上那我可就引火上身了。”说罢这话觉得似有不妥,无论是何种状况,她都应当护着梁杉才是,但梁杉表面上依旧笑嘻嘻的,似乎并未对她说的话产生任何不悦的情绪。 “嘁,我就知道你是护着梁杉,还难为你要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哼,罚你与我喝上一杯!” 班长拿起桌上的啤酒轮流给每个人倒了一杯,“粉山你看你这人,只顾着和良子喝独酒,当我们剩下的这些人都是不存在的吗?白亏爸爸一把屎一把尿喂养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把你拉扯这么大!” 粉山一脸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呸,你大爷的,你这张缺德的臭嘴早晚要被撕烂才甘心你!” 这时,老板娘端着盘子过来了,将烤好的羊肉串,牛板筋,烤面筋,韭菜、腰花,土豆片悉数放在桌子上,几人也不客气,各自拿起一串羊肉串就开始大快朵颐,梁杉将一串泛着油光还带有点点红色辣椒粉的羊肉串递给她的时候,不禁稍稍迟疑,大晚上的吃这些个东西不知要无端增加多少热量,跑多少圈操场才能消耗得完。然而转念又一想,出来玩就当有玩的心态与豪气,不能扫了大家的兴,也不能惹得自己也不高兴,长胖什么的就随它去吧,于是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梁杉手中的羊肉串。 不过吃完一串烤串再喝一杯冰啤的感觉是真好。 大家在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论是调侃了谁,被调侃的那个人都不会生气,反倒再以更犀利的言辞进行反击,一来二往,唇枪舌战,光是以一边听着就很有趣。 和大家一边开心地畅聊,一边喝酒撸串的感觉是真好,以前总觉得大晚上做这些事情真是无意义的紧,不仅浪费时间,还增加了胃的负担,又要长热量长脂肪,实在是一举三损之事,然而现在真正放开了自己的心去体验的时候却没想象中那么差,反倒觉得开怀。 这样闷热的夏夜注定是要出汗的,吃串儿的时候,感觉身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舒张开来大口呼吸,心情无比地畅快,仿佛所有的阴霾都随着汗水从汗毛孔排出体外,因此也就学着大家伙的样子再无顾忌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老板娘送过来一盘烤鱼,亲亲热热地操着一股家乡味儿的普通话说:“你们慢慢吃哈,不够了就叫我昂!” 班长耍无赖拽着老板娘不让走,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老板娘喝了一杯啤酒才得以脱身。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鱼肉,外面的一层鱼皮烤得酥脆,里面白白的鱼肉却很鲜嫩,“大家毕业了都准备做什么啊?” 老张左手中指往上推了推眼镜,“我已经签好上海那边的工作了,八月份去那边报到。” 班长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来层层烟圈,“老张这个工作签得可不赖啊,上海那边的国企,福利待遇啥的都比较好。我呀,就打算继续留校考司考,读研,要是考不上就只能回家考公务员了,想想可还是有一大段苦日子要熬呦!梁杉你呢?” “嘁,能继续留校学习你就是在享福了好不?我呀,到现在也没个着落。但我盘算着去北京做个北漂来着。” “这样啊也很好啊,多出去闯一闯见见世面,反正我们还年轻啊,怕什么,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留给我们造的!” “对,我们还年轻,怕什么,造起来啊!” 粉山回了个微信消息,刚放下手机就急了,“哎,我说你们怎么就没人问问我呢?哼,一个个的都不关心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班长又轮流给每个人面前的杯子添满,“来来来,不管他,咱们几个喝一个,让他继续跟小妹妹聊天去。” “我哪有……” 看着面前嬉笑玩闹的这群人不禁热血沸腾,每个人嘴上都是那样平淡地介绍着自己未来的打算,实际上谁的心中不忐忑,谁对未来不迷茫呢?但人生的岔路,终是要做出个抉择的。以前总觉得万般无奈之下的所做的决定根本就称不上是自己的抉择,现在想想,到底还是自己认了的,继续留校是一条路,迈出校门去找工作也是一条路,无论如何选择,路终是要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的。虽然不确定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遇到哪些阻碍与坎坷,但是是年轻人啊,一切都会过去的,没有什么是克服不了的。 是啊,良子也是这样想的,人生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呢,一直一来悲观地待人处事,却不曾想过,爸爸的病会好的,这个乱七八糟的家会好起来的,她会找到心仪的工作,终有一天不会再爱着那人,然后遇到一个新的人,相爱,结婚,生子,又或者就自己一个人悠哉地活着,生病了就去医院治疗,没钱了就努力工作,困了就休息,饿了就去吃东西,余生到底有多长呢,确实余生很长,但一个日子一个日子地走,又有什么好胆怯好害怕的呢?未来明天就来了,不退缩,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接受,不就已经很好了吗? 第九章:万般皆苦(二) 4.我也很想他 梁杉喝得醉醺醺的,粉山和老张说轮流着来,但班长坚持自己一人背着梁杉并送到女生宿舍楼下。 班长眼里的急切全都被良子看在眼里,这就对了,难怪每逢梁杉嚷着出去喝酒,那人总是有空,难怪梁杉每次打王者荣耀,那人总是队友……真相呼之欲出,然而良子又将此生生地压制,放进心底最深的某个角落。算了,当事人都不戳破,她又何必如此多事,缘来缘散,全凭个人造化。 之后良子搀扶着梁杉勉强上了五楼。 刚走到门口,宿舍门就打开了,门后露出王潇那张焦灼的脸,看到梁杉醉酒的模样,不禁更加内疚,连忙上前搀扶,把梁杉安置在床上,又是帮忙脱鞋袜,又是帮忙换衣服擦脸洗漱。 “梁杉对不起,中午我不该对你说那种重话,都是我不好,昏了头才会那样子对你……”看着梁杉趴在床边一副要吐吐不出来的样子,王潇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以为梁杉醉酒全都是因为自己,这会儿子眉头紧锁,脸皱巴成一团。 给梁杉倒了一杯温水,梁杉摆摆手说喝不下,良子索性就拿了一张凳子过来,把水杯放在梁杉的床头边上。 “都是我敏感过了头才会说你处处针对我那样的话,事实不是这样的,杉杉,我当时正在气头上,所以就胡言乱语了,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要太自责,梁杉并不是因为你才喝成这样,也怪我,看她挺开心的,也就没有阻拦。” 这时,梁杉却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都、都瞎说什么呢,是我自己想喝酒,和你们有半毛钱关系没有?算我求你们了不要大包小包地都往自己身上揽,行不行,行—不—行?”言毕,梁杉双手合掌,不停地做出拜托的手势。 王潇看得更是难受,泪说落就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云云见势不对,连忙从床上下来,拿了纸巾去安抚王潇,王潇哭得特别痛,鼻尖和眼眶通红,肩膀一耸一耸的。 “王潇你不要哭了,其实你说一点都没有错,他走之后我确实是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我不敢听别人提起他,不敢想起他,但你知道吗?我很努力地想要忘记他来着,努力地让自己去做一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可是走进食堂买饭的时候我便想到我们初次见面时,他把我撞翻在地,却傻乎乎地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模样;去图书馆时想到的是我说他身上没一点文艺气质,他便整日待在图书馆里看书的样子;去操场时我便想到他痴迷于打篮球的样子……真的,你们不知道,我现在说起他还能清晰地想到他脸上每个小痘印的位置,真的,我快要疯掉了,有的时候,感觉自己都无法呼吸了。” 第一次看梁杉这么声嘶力竭地哭,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红了眼眶,静静地听梁杉诉说,默默地垂泪。 “我也很想忘记他,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他就是在我心里赖着不走,我想他,我真的很想他,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不是他,一切又都是他。王潇,我真的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有时候我也倒希望能像你一样,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呢?你不晓得这种滋味,你不知道这种想念一个人的滋味有多难受,不是特别痛,可没有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凌迟。有的时候光是想想未来就觉得没有力气,余下还要过多少这样的日子才能把他忘记呢……可、可是我是不怨的,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选择遇见他,爱上他。” 良子走到梁杉的床边坐下来,主动把梁杉抱在怀里,作为朋友她是彻彻底底地失职,一直以来,看着梁杉每天嘻嘻哈哈地与大家打闹就以为她没事,可今晚听梁杉的诉说,才恍悟梁杉的内心原是这般挣扎,竟是将所有的感情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情”这个字搁在每个人身上是不一样的,有些人的爱情就像夏日里的一场狂风疾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种人哭一场宿醉一场,与朋友诉完衷肠,过去也就过去了;但对有些人来说,余情却像梅雨季节淅淅沥沥的细雨一般,无论怎么折腾,你净是拿它没有一点办法的,大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之感,有时候人存了心思,誓要将这情意打断,却在挥拳之后发现,这一拳竟像是打在棉花上一般虚软无力。梁杉便是这后者,爱意深入骨髓,哪是说清就能清得干净了的。 王潇和云云也冲上来,张开双臂保住梁杉和良子,四个人又是哭成一团。 好不容易哄睡了梁杉,安抚好王潇,躺在自己床上的时候良子真真是感觉身体沉重,像背负了好几个灵魂,这种沉重感与跑了十几公里的疲累是完全不一样的,前者是宛若抱去院子晾晒的被子被一场暴风雨打湿的无奈之重,而后者是身体里所有腐败之气被清空过后的绵软无力,自然心情也是不同的,前者是无处诉说、无人可怨的委屈,后者却是一种排泄过后的轻松。 打开微信,是霍恒发来的无数条信息。 “回来了吗?” “你跟你同学吃饭怎么那么久。” “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一声的哦。” “都十点了你怎么还不回复我消息?” “你不让我晚上打你电话我有点委屈。” “我担心你。” “你再不回我就给你打电话了。” “回来了吗?” …… 指尖在屏幕上快速点击回复霍恒的消息,催促他赶紧睡觉,并无长聊的心思。关了手机,闭上眼睛却长长久久地睡不着。 很想问问梁杉,明明背负着那么深的爱意,明明还在等,为何不大胆一些联系他,告诉他。但她不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难言的苦衷,就像她不能告诉梁杉自己的内心究竟有多挣扎。 借着窗户进来的些许光亮,看到梁杉蜷缩着身子熟睡的模样,不知醉酒以后会不会做梦,不知那个人可否入她的梦。如何才能帮到梁杉呢?翻来覆去也是没有任何办法,抵抗不了爱意就只能隐藏。不由得联想到自己,为了霍恒宁愿卑微地做一个见不得光的第三者。 沉沦在爱意里的人哪个不可恨,哪个不可怜? 插上耳机听音乐,是邓紫棋略带硬气却缠绵的声线,似告白似诉说,“想听你听过的音乐,想看你看过的小说,我想收集每一刻,我想看到你眼里的世界,想到你到过的地方和你曾度过的时光,不想错过每一刻,多希望我一直在你身旁……” 他们之间隔了十二年的距离,这十二年里的每一年,每个月,每一天都可能有大事在发生,这十二年使他们之间产生了好多好多的不同,例如他说他最喜欢的歌手是谢霆锋,她说她最爱的是吴亦凡。他总是强说还是以前的老歌比较有味道,却偷偷地下载与她一样的音乐软件,一个人的时候静静地听她的歌单,尝试从她最近听的每一首歌里找出她心情的蛛丝马迹;每次他问她在做什么,她回答说看书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好奇她为何总痴迷于书籍,要了一些她的在读书单后也总是抓紧时间去看,以便看完之后能有共同的话题可以与她进行讨论。 不是不知晓他的爱意,只是终于肯定他是爱自己的时候,良子却在无意间翻到她的微博。 所以,也是决定离开的时候。 5.瘾君子 新浪微博确实是强大,一些东西,你想或者不想,有意或者无意,该看见的即使东躲西藏,也总是要看见。 良子越躺越精神,打开手机微博,发现个人页面左上角有个红色的小点提示,点开来看,在添加好友那里的通讯录里无意间看到霍恒的微博,头像应是他儿子的照片,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眉眼果真像极了他。 霍恒的微博没什么看头,净是些转发来的内容,不外乎是关于育儿,关于足球,还有些竟是转发抽奖之类。良子很想笑,原来这就是他的业余生活。 还真是……枯燥至极。 即便如此,良子依旧慢慢地往下翻,逐条逐条地浏览,并将日期进行对照,幻想着这些时日里他都做了些什么。 然后,便看到了他妻子的微博。 良子的心头突突地乱跳,盯着那个微博愣了好久。 看,或者不看。 然后就听到脑袋血管里咕嘟咕嘟的声音。 终究是抵不过好奇心的驱使,指尖轻触。 刻意地,想要挑出一点毛病来,带着一丝邪恶,一千二百五十八条微博从头看到尾,三分之二讲述生活中关于小家伙的琐事:怀孕期间的各种反应,分娩过后小家伙一点一滴的成长带来的各种麻烦和感动,还有好多小家伙与霍恒的互动。翻着小家伙的一张张照片,抱在怀里的,趴着的,躺着的,站着的,坐着的,睡着的,吃饭的,哭着的,笑着的……每一张都是那样的纯净与无邪,带着专属于小孩子的稚气与灵动,使良子想起家乡湛蓝天空里的朵朵白云。然后,良子就想着自己到底是有多坏啊,要如此狠心去伤害这样无辜又纯净的小孩子。 余下的三分之一是对生活的讲述,积极的,乐观的,吐槽的。若真让良子鸡蛋里挑骨头,大概就是她不爱自拍,看不到她到底长什么模样。可是那哪儿能算得上是哪门子的毛病呢?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就清晰地浮现在良子的脑海里,一个温和得像春日午后阳光般舒服的女人,对这世界只有美好想象的女人,即便是对生活的埋怨也是软绵绵的如一声娇嗔般的女人。 美好地,那般不真实。 像一幅完成的百合油画。 良子承认,只有那样美好的人才配站在霍恒身边。 本来就心怀愧疚,这下子,更是要陷入无底的自责泥潭当中去,久久不能自拔。 对不起。 良子在心里长长久久地说。 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又好似一夜翻来覆去没怎么睡。一直以为是宿舍里有蚊子,全身发痒的时候就闭着眼挠啊挠,中间实在是受不住就坐起来给全身涂了一层皮炎平,直到早上起床上厕所才发现全身都是红色的肿块,尤其是大腿根和整个脊背,耳朵下面和脖颈处也有密密麻麻的红色肿块,越挠越痒。 良子有些慌乱,怎得无缘无故就出了这么多肿块呢?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向熟睡的大家求助。大家被良子叫醒后,梁杉最先反应过来是过敏,顾不得洗漱,穿上衣服就往外跑,王潇追出去,跟梁杉一起去校医院,不到十分钟,两人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拿了一盒西替利嗪,让良子服下,良子这才好受多了。 这天上午谁都没有出门,待在宿舍里观察良子身体的变化,梁杉最为忧心,想着应是昨晚拉着良子出门吃烧烤,不小心碰到了过敏源。过敏这件事可大可小,有的人只是出现皮肤上的反应,也就是皮炎,而有的会出现过敏性哮喘、休克、过敏性鼻炎、花粉症等,严重的是出闹人命的。因此,梁杉有些自责,想着都是自己非要强迫良子吃那些垃圾食品,还让她喝冰啤。越想越内疚,寸步不离地守着过敏的良子,直到良子身上的红肿全都消退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良子倒有一丝丝自己得到了惩罚之后的安心。 她做了那么多坏事,这是老天给予她应有的惩罚。 不过倒是得感谢良子这场有惊无险的过敏搞得大家手忙脚乱,没有时间去思考前一天发生的事情,王潇和梁杉像是从没有吵过架一样和乐融融,让良子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昨天那场无厘头的架只是一场梦。 其实谁也没有坏心思,谁也不想真正去伤害谁。 临近中午,大家叫了外卖,一人点了一份黄焖鸡米饭,良子调侃云云终于和大家在宿舍吃了一顿团圆饭,云云红着脸打趣,若恒哥也是在校生的话,怕也是要整月整月地见不着良子。 然后云云忽然提议说要不趁大家都在的机会,下午干脆接着在宿舍里颓废,学习什么的就让它们见鬼去罢,晚上她跟她男朋友张成新请大家吃火锅! 云云与张成新谈了两年,感情比较稳定,夏天天气热的时候两人就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彼此见过双方父母,也都比较满意,若是毕业后不出意外的话,云云可能将是这个宿舍里最早结婚的那个。但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良子只能希望云云能够慎重一些,幸福才最关键。 晚上一起在福明轩吃火锅,不知为何,总感觉张成新对云云的态度不是很好,一直闷着头吃自己的东西,去拿酱料什么的都是云云在跑腿,还要云云一直帮他夹菜。 云云做了梁杉和王潇自创的番茄汤给张成新喝,张成新毫不给面子地拒绝,气氛一度尴尬,活跃气氛全靠王潇和梁杉在一旁叽叽喳喳。 良子忍不住暗自将张成新与霍恒进行比较。到底是年长许多,霍恒成熟世故,提前将每个人的性格特征都从她这里打探清楚,应对几个即将毕业的小女生显得游刃有余,讲话的时候没有冷落在座的每一个人,气氛一直很活络。不过张成新也不差,话虽不多,贵在为人稳重又实诚。 回过头来又埋怨自己愚不可及,怎么能随随便便把人拿去作对比呢?这是毫不尊重人的表现啊。况且每对情侣都有他们各自的相处模式,云云就是典型的付出型人格,在云云眼里张成新就是最好的那个人。 这样想着,良子开始责怪自己将霍恒拿出来与旁人作比较,在她眼里,霍恒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人,是最好的人,连拿出来炫耀都不舍得。 可是…… 吃罢火锅,几个人提议去ktv唱夜场。网购了中包包厢,一坐下来,麦霸梁杉和王潇音痴就握着话筒不放,一开场就嘶哑着喉咙唱《死了都要爱》,搞得张成新一脸懵逼地坐在云云身边捂耳朵不是,出去也不是,王潇还拿着话筒直接叫张成新为云姐夫,问她唱得好不好听,但见那老实的张成新和四个女生来到这种地方本就坐立难安,听到姐夫二字更是窘红了整张脸,不知该如何作答。 几首歌之后,张成新的胆子才慢慢放开,与云云之间的互动越来越亲密,良子忍不住去观察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事实上,张成新看似冷漠,实则望向云云的眼神里全是水汪汪的宠溺,一个不小心就能溢出来的那种。 良子不由得心生羡慕。 这才是毫无顾忌,这才是光明正大。 终是可惜,她爱着霍恒的甜蜜里却总是带着忐忑与不安。 忍不住打开手机与霍恒分享自己这边的情况,拍了些照片,始终没发送出去,十点钟了,只是简单地跟他互道了声晚安。 房间里的彩灯不停地变幻,时间一久,良子不由得产生眩晕感与孤寂感。 良子只是与霍恒说出来玩,他也就不再打扰,给她留了充足的时间和空间。 但这天晚上彼此没有进行深入的沟通与交流,良子就觉得生活好似缺了一块,可明明是自己先下好决心离开他的,怎么还没有实施就开始不习惯了? 这一天里良子一次都没有主动联系过霍恒,霍恒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冷淡再冷淡,不掺杂任何的情绪。这是她走的第一步,可单是这小小的一步,一整天的坚持下来就已觉得举步维艰。 夜里十二点,良子从ktv出来透气,街上清冷了许多,许多店铺打烊了,还留着灯的除了ktv和酒吧,就只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这条街上光是ktv就开了三家。 ktv门口一辆辆出租车有秩序地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有的师傅坐在车里开着车窗抽烟,有的干脆下了车,身子半倚在车上聊天。良子从旁经过的时候,一个司机师傅问她,“嘿,小姑娘,上哪儿去?”作势就要打开车门。 良子摆了摆手,径直进了便利店。 售货员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短发,化了浅浅的妆,右耳戴着一只银环,精神十足地刷着抖音,良子走进来也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抬起头来。 “一盒娇子x。” 良子盯着女收银员。 女收银员慢悠悠地放下手机,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盒爱喜,抽出一根递给良子。 “试试这个怎么样?” 良子从女售货员那里接过来一根细长的烟,习惯性地低下头打算找打火机的时候才发现没有带包,然后便听得“咔哒”一声,女售货员点着了,嘴咧到一边笑了下,良子也回了一个微笑,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紧香烟,倾身上前,点着,然后两人就沉默着站在原地。 良子轻柔地吞吐缭绕的烟,带着清凉舒爽的薄荷香气,看着它慢慢地消散,然后不见,接着再一口,周而复始。 “口感怎样?” “还不错。第一次抽。” “喔呦?” “只抽过娇子。” “你看起来不像是烟鬼。挺有故事?” “没有,只是不习惯改变,一开始抽的娇子,后来就一直买它了。” 女售货员挑了挑眉,迅速地瞄了一眼手中的爱喜,说:“来一盒?” “还是娇子吧。” 女售货员扁了扁嘴,从后面的小货架上取下来一盒递给良子。 良子笑了笑,“怎么感觉你像个托儿?” 女售货员轻哼了一声,又抽出一根点上,“聊聊?” 良子摇了摇头,向斜对面的ktv指了指,“我朋友们还在上面。” 跨出便利店门槛的时候,良子忽然回过头来问了一句:“你说,一个人就非得另一个人不可吗?” “嗯?” 不等女售货员作出回答,良子便走了出去。 长夜漫漫,良子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顺便梳理她与霍恒之间的种种。 一开始,良子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全都是黑暗,茫茫无涯,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看不清楚,整日想着的便是死亡,然而在气氛压抑的医院里遇见霍恒,黑暗无边的生活才透进来一丝光亮,霍恒就是那光,就是良子目光追寻的方向,但是良子是知道的,光是得不到的,她只要远远地看着就好; 但是当命运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当她后来再遇着霍恒,她是抱着过一日是一日的态度来与霍恒交往的,她未奢望过他分毫,只要他心里有她,能每天跟自己说说话这就够了,因为她知道,这光是别人家的光,是她偷来的光,与此同时,她也是揣了一份防备在里面的,不敢让他一步一步走进自己的生活里面,害怕让他成为自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是后来,她想要的越来越多,他所有的关心,所有的注意力,她想要通过一次次的试探来证明他心里装着自己,明明已经习惯了有他的生活却还要强迫自己不去习惯,或者佯装不习惯。 现在的她呢,一步步变成魔鬼,她甚至开始嫉妒他三岁的幼儿,嫉妒那个女人名正言顺地日日睡在他的枕边,已经习惯了由霍恒带来的不习惯,现在又要让自己剥皮抽筋去不习惯这该死的已经习惯了的不习惯,你说可笑不可笑? 良子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良子。 现在的良子就像一个瘾君子,习惯和爱情就像大麻,清醒的时候明明知道碰不得,碰不得,可依旧是昏了头了一般对之偏爱到无理。和霍恒在一起或者聊天的时候,飘飘欲仙,漫步云端,然而变成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良子又开始抓狂,开始胡思乱想,就像一个瘾君子卖光了衣服也凑不齐去街头买大麻的银钱,霍恒就是那缭绕的烟,霍恒就是那求而不得、让自己生不如死的该死的鸦与片。 再回到包厢的时候,云云枕在张成新的大腿上睡着了,王潇半倚在沙发上,头靠着一只胳膊困倦地打着哈欠,只有梁杉还拿着话筒,表情凝重地唱着令人心碎的《说散就散》:“我忽略自己,就因为遇见你。没办法,好可怕,那个我,不像话,一直奋不顾身,是我太傻……就当作我太麻烦,不停让自己受伤我告诉我自己,感情就是这样,怎么一不小心太疯狂……” 遇见霍恒,到底是错了吗? 良子这样想着,那就给自己一个期限,还可以再爱他的期限。 期限一到,所有的爱意灰飞烟灭。 第十章:勿忘心安(一) 1.毕业 临到毕业答辩的日子,良子才觉得时间原是可以过得这样快的。 在这期间,霍恒像是提前知晓了良子的心思一般,越来越频繁地与良子讲电话,一天至少要打上五六次。每次打电话的时间长度也会不同,有时候,两人会绵绵不休地说上一个小时,而有的时候,霍恒仅仅是打过来简单地说上一句“我好想你啊”就急匆匆地挂了电话。 当这份情愫被加了期限,良子就再也不将自己的爱意藏着掖着,如果说以前对于霍恒的爱像娟娟细流,那么现在良子的表现就是汹涌的山洪。 良子总言爱,良子总向他倾诉思念。 无论手头上在做什么,良子总是絮絮叨叨地编辑上一大段文字发过去,比如因为早上买的五谷豆浆真的太好喝了,便想着下次霍恒来的时候一定要让他也尝一尝,已经走到教学楼下的良子又返回去买了一杯;比如早上去晨跑的时候偶遇了一只大狸猫,眼神看起来凶凶的,吓得良子都不敢近上前去打招呼,便说以后若有机会,就在两人的小窝里养一只小猫咪,超级可爱、眼睛看起来有湖水荡漾的那种;比如听得一首好听的情歌就立即转发分享给霍恒,说一定要多听多练,等下次他来的时候就唱给他听……要比如的事情太多了,良子将自己的生活与想法事无巨细一一转化为文字,全部铺陈在霍恒的眼前。 有时候良子也很疑惑,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究竟能心生出多少爱意呢?这份爱意是否能用些物件进行丈量?就像一盆水,一滴一滴、一瓢一瓢与直接整盆地向外倾倒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爱意总得有个数吧,若是如此,便只能倾泻。 因为来不及细水长流,因为等不及来日方长。 这期间良子经历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毕业答辩。 到了答辩这天,良子原是不紧张的,她所在的答辩组上午安排了二十个学生,她恰好分在第十八位,略微尴尬,上午有可能轮不到,但又不能保证可以回去。答辩开始以后,良子就在对面的空教室候场,迷迷糊糊之中还睡了一觉,醒来后环顾四周,同学都在认真地看自己的论文,良子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依旧觉得恍恍惚惚,仿佛需要答辩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不紧张不着急更不在乎,事实上良子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很重要,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引起她的兴趣。 在教室一直等到上午十一点五十,第十七位同学才开始进去答辩,然后顺理成章地,良子的答辩被延迟到下午进行。 从教学楼出来,良子忍不住给霍恒打电话碎碎念,其实她是想早一点答辩来着,横竖不过一刀切,越等内心越焦躁,毕竟是一件事儿就那么搁着,让人吃饭都不畅快。 六月份的天气已经很炎热,中午十二点钟的太阳尤为毒辣,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晒得发白,夏蝉隐在树丛中间死命地叫着,湖中大红色和黑色的鱼群往水深处游荡,不知是不是一种错觉,良子甚至觉得水泥路正不断地冒着白烟,出门忘记带伞的她就想着如果人的舌头上也有汗腺的话,她会毫不顾忌形象地像狗一样吐着舌头来散热。 天气过于炎热人就更加没什么胃口,良子在餐厅买了一份凉面,一边慢慢地吃一边举着手机听霍恒说话。 霍恒很紧张,生怕良子发挥不好毕不了业,一直碎碎念,答辩的时候要态度端正,要有礼貌,不管老师问的问题会不会都要说出自己的观点云云,良子觉得好笑,这人怎么比自己还紧张。本来自己不紧张的,被霍恒这么一念叨,竟然就开始紧张了,便想着万一真的毕不了业可该怎么办? 挂完电话,习惯性地拍了一张午餐的照片发给霍恒,随便拣了拣凉面里的花生碎和黄瓜丝就放下了筷子,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倒是浪费了粮食,略微过意不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捱着,就到了下午两点半,上场答辩的前两分钟,戴着霍恒送的小米手表,心率已经跳到了145次每分钟,大概,就是快要跃出胸膛的那种吧,竟然真的紧张了,良子忍不住埋怨霍恒把紧张情绪传染给了自己,但是摸了摸手腕上的表后又觉得像是他就站在身旁一般的心安,不觉笑出声来。 是情侣款。 就连脚上的鞋子也是。 等到答辩结束,良子才放下心来。其实答辩没有预想中那么可怕,老师们都很和蔼,提到的问题良子虽说是不甚明了,但至少谈出了自己的看法和观点。 然后,对良子来说一生可能就这一次的答辩就这样平淡地结束了。 紧接着是毕业典礼,全校的大四毕业生搬着自己的小板凳去操场上听学校领导讲话,天气很热,大家穿着黑色的学士服,又要排排坐成黑压压的一片,才不到一会儿,学生们就坚持不住,大部分低着头玩手机,一部分相熟的坐在一起聊天,还有的甚至轻轻地吹起了口琴。 不知是否因着于阳光下暴晒的缘故,良子的脑袋昏昏沉沉,心生烦躁,不明白大家这都是怎么了,明明是该慎重对待的毕业典礼怎会这番乱糟糟的样子。 是自己对这件事太过较真,还是大家都随便到麻木了呢? 毕业典礼结束,去办理退宿等一系列复杂的手续,其实倒也不是很复杂,只是毕业生太多,无论是哪道手续总需要排很长的队,因此办理起来就显得十分麻烦。 李云云早就收拾好了,前一天就已经将行李打包邮寄回老家,毕业典礼一结束就跟张成新出去不见了踪影,余下梁杉和王潇、良子三人,把凉席、凳子、宿舍钥匙等还给宿管阿姨后才开始各自收拾自己的行李,梁杉的行李是不用发愁的,家里有专门的司机来接,下午两点半左右会到。王潇的行李刚打包好,满满的一大包,大半个人那么高,两个人腰那般粗壮,打算用顺丰快递邮回老家,梁杉这会儿正帮忙往楼下拖。 “良子你快点收拾,我先下去帮潇潇寄快递,待会儿上来帮你弄,弄完了咱几个好去食堂吃饭,饿死了都!” “好嘞好嘞!” 事实上良子是犯了难,不知该怎么办,想当初她可算是被爸妈扫地出门的啊……妈妈怎么可能允许她再把所有的行李寄回家里去,所以才一直磨磨蹭蹭。要不还是把行李寄到岳玟玟那里去吧?这么想着,良子就开始正二八经地收拾。 从架子上取下行李箱发现前面的夹层鼓鼓囊囊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往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存着把不必要的东西全部给清理干净的心思,伸手掏了掏,却意外地从里面取出一个白色的信封,除了2000元的现金,还有良子爸爸亲笔写的一封信。看完之后良子便开始哭,不是梨花带雨竟无语凝噎,而是奔着倾盆奔着惊天动地奔着八月飞雪奔着世道崩殂。 如果可以,良子多想像个普通的爱撒娇的女孩子那样躲在父亲的怀里任性地哭一哭啊…… 2.给良子的信 良子: 这是爸第一次给你写信,是我人生的第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辈子的最后一次。爸的文化水平你也知道,就是个初中毕业的大老粗,有些时候可能写得含糊,你体谅体谅。 妮儿,爸习惯这么叫你,叫你的大名还真不习惯嘞。本来想着趁你回来的这次机会跟你好好说说话儿,可是爸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以前总觉得你还小,想着以后总有机会可以弥补你,可就是光想着还有以后,不知不觉间你已经长这么大了,爸好像就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机会。当你在医院偶尔冲我发火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你再也不是那个光是看着我就全身发抖的小丫头了。 妮儿,爸知道你恨我和恁妈,也知道你心里委屈得慌,你恨就恨我吧,是爸不中用,反正我的日子也不多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不要恨恁妈,恁妈她也不容易。当初咱家太穷,恁爷爷奶奶不满意恁妈,又重男轻女,恁妈三年不怀才受委屈,我性子又懦弱,夹在中间也不好说什么。后来恁妈于怀上你,知道你是个女娃,才想着要不就不要你了,是恁妈哭着求我,恁外婆指着鼻子骂昏了头的我,这才有了你。其实,你本应有个大弟,你们是龙凤胎,当初偷偷检查的时候也不知怎的没检查出来,结果生你们的时候,恁大弟没那个命,夭折了。恁奶奶托人算命,说你命里带亡气,不能养,得送人,还说你在恁妈肚子里就开始克恁大弟,恁妈受尽恁奶奶的刺激,精神上受不住,我耳根子又软,算命的那样说,你也知道在咱们这种小县城,总归是要信上六七分的,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你送走。结果被恁外婆拦下,说起来,你真应该谢谢恁外婆,不然,我也不知道会把你送到哪里去。 生下你的第二年,恁妈争气,又怀上一个,去医院做检查,是个男娃,一家人高兴坏了。等到你该上学的年纪,家里的经济条件各方面变得都不赖,恁外婆来家里说道,这才给你上了咱家的户口。你回来的时候是秋天,大概五岁半,当年春节恁爷爷就没了,第二年夏天恁奶奶也跟着去了,你说算命的说嘞话俺们信还是不信?幸亏你又乖又懂事,学习又好,啥事不用俺们操心还能连着跳级,俺们也是因为这才没有多说啥,想着万一以后你能有大出息,也好帮衬帮衬恁弟。那时候已经习惯不跟你亲近了,还是怕那算命的说嘞话,怕跟你太亲近会命短。爸那时候其实也很愧疚,不敢看你的眼,怕你可怜巴巴地看我,跟个小要饭的一样可怜。所以你喜欢看书问我要钱买,你要多少给你多少,都没多说过一个不字。还有恁妈,老是半夜想起你,就坐起来一直哭。说她对不起你,对你太刻薄。 本来这几年过得还行,想着没啥事儿了,恁弟十一岁这年忽然生这大病,恁外婆又出车祸,要不是想着恁弟没人管,不然恁妈早就抗不住了,咱家这几年好不容易攒的钱,那一年跑北京给恁弟治病就花得差不多了。这几年家里刚有点起色吧,爸去年就检查出来这混账病!所以才会糊涂得不行,瞎听那假道士胡说。 其实,爸也知道,所有发生在咱家的事儿都不怨你,可多事儿就是因为全挤到一块儿,解释不通了才都信这歪门邪说。爸害这病以后,恁妈带着恁弟又去北京检查检查才放心。现在她跟着恁弟,到学校附近找个工作顺便还能照顾恁弟,我放心。你马上就毕业了,将来要是找个好工作,能帮衬就帮衬一下恁弟,恁妈跟着没出息的我其实也吃了老多苦,不要怨恁妈。 去年爸去医院检查都是你陪着我,爸很多时候不知道该跟你相处,嘴又笨,不是因为害怕你,而是因为爸到这时候才真正地开始心疼你,对你的愧疚太深了,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才合适。你越是尽心地照顾我,我越是愧疚。这些年,总想着你给咱家带来这么多灾难,但是想想,把这么多事儿都怪到你头上,你那么小,该咋熬过来呢?心里肯定苦嘞很。你本来就瘦,这次出去打工回来更是瘦得不成样子,我记得你小时候是婴儿肥,脸可圆可像恁妈了,现在脸蛋都陷进去了,都不好看了。爸现在没办法挣钱了,手里不宽裕,但还是有点钱嘞,2000块钱不多,你拿去当个零花,买点女生都爱吃的零嘴吃吃,再去添几件新衣裳,也老大不小了,该处处对象了,碰见合适的,早点带回来让爸看看,你能嫁个好人家,爸这走得也安心些。 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人一生病就更脆弱,爸现在特别容易哭,特别容易回想以前的事儿。爸现在一想到你就会到你屋子里坐坐,你屋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床就没啥东西了,连件衣裳都没有,都怪爸。毕业了,就回来吧,爸带你去买个梳妆台、穿衣镜啥的,到时候你再看看还需要添置点啥。工作……不想找就先不找,回家住一段时间休息休息不碍事,你妈那里我去跟她说。 妮儿,以后要多笑笑,其实想想,人这一辈子都多大的事儿会过不去呢?都会过去的,你还小,要开心一点。你笑起来很好看的,像我。 这人老了,写点字都吃力,这写着写着就到凌晨了。爸的字不好看,你将就着看看。 明天,爸就不送你了,一路平安。 第十章:勿忘心安(二) 3.祝你一路顺风 远远地听见梁杉跟王潇寄完快递打打闹闹地上楼来,良子这才偷偷地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不曾想过爸爸会以这种方式与自己说心里话。可良子依旧委屈,这委屈里又夹杂着几丝自责和不忍,到底是谁的错,到底该怨谁,良子很茫然,心中的怨气吐也不是,自行吞咽也不是。全都归结于命运吗?那就全都归结于命运吧,她承受。 前脚刚信折起来放在日记本里夹好,后脚那二人就勾肩搭背地走了进来。 “给你,良子!” 梁杉隔空抛过来一只旺旺碎冰冰,苹果味儿的,良子伸出双手,稳稳当当地接在怀里。 “小布丁卖完了?” 撕开外包装,双手握紧冰棒的两端,同时往相反的方向用力一拧,冰棒就开了口,断成两截,良子双手各持一个,嘴巴咬住断口轻轻地嘬,一股凉意瞬间由口腔蔓延至全身。 “卖完了,这个也超级好吃的!” “你哭了?鼻音重重的。”梁杉紧张地走到良子面前来,仔仔细细地审视着良子红红的眼睛。 良子干笑一番,故意使劲地嘬手里的冰棒,“昨晚上没睡好,今天一直打呵欠打多了。” 言罢,还真的又来一个长长的呵欠。 “怎么样,潇潇那些行李贵不贵?” 良子在梁杉的床边上坐下来,环顾了一圈已经搬得七七八八的宿舍,空空荡荡的,自己的被褥刚被打包装起来,仅剩下四张木头床板,怎么看怎么凄凉。 潇潇大步走到自己的桌前扒拉了一个皮筋,用手随便抓了抓,扎了个高马尾,看起来清爽又洒脱。 “别提了,瞧我俩脸上的汗!热死个人了,寄快递的人还老多,一直站在太阳底下排队,就那么点破东西还花了我几十块钱,哎哎哎!不过良子,你的快递要寄的话就是省外了呢,收费要比我的还贵上一些,咱几个就你家最远。我劝你呀不着急的话还是等等再寄,这会天正热,人也正多呢。” 良子伸长了腿,动了动自己的脚丫子,“没关系呀,反正我是不着急的。” “原以为我门几个要举行个什么离宿大典,抱头痛哭一番呢,瞧这见色忘义的李云云,早就没了人影儿!”王潇忍不住抱怨,在她眼里这么重要的场合怎能受到如此的轻怠。 “我觉得还好呀,轻轻松松地分开嘛,又不是什么生死离别,我们以后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对呀,”良子使劲地把嘬冰棒的声音搞到最大,“云云结婚我们三个还要去做伴娘呢!” “良子,我最近总是在想你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关于未来的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即将要步入社会的我们,总是在听老师、前辈、家长们的教导,什么样的路好走,什么样的人才是有成功的人,他们告诉我们怎样圆滑处事,怎样学会收敛自己的品性去迎合这个社会,但我总觉得这样做是对自己的敷衍。因为我不想戴着面具生活,戴着技巧去应付工作,其实前人的经验很多是真心实意并且是对的,但是,一些弯路是我成长必不可少的,而且我希望未来的自己能保持初心,把心态端平。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样子,我想着未来只要能成为最真实的我自己,那就很好了。” “我当时就随口一问,你还一直琢磨着呀。” “可能对我自己来讲也是个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罢。” 良子对着梁杉会心一笑,“虽然你的表达能力稍差那么一点,但是我明白你的意思,只希望若干年后的我们几个重聚的时候,我们依然能保持这份初心!” 王潇兀自在一旁鼓起掌来,“对,就做最真诚的自己!” “不过我可能是觉得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会比较容易些……”王潇鼓完掌尴尬地挠了挠头。 “人生百态嘛,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就好了呀!” 良子吐了吐舌头。 “哎呀不管了,今天在这里以水带酒,不管怎样,我们无惧未来,年轻人,不怕的!” 梁杉将三人的水杯接满茶水,率先举起面前的水杯。 “未来就来,我们接招!” 一杯白开水,三人竟喝出满屋子豪气。 吃顿午餐的功夫就已经两点半了,梁杉家的司机师傅将车停在宿舍门口,因着男人不准进女生宿舍的硬性规定,梁杉的行李又都比较琐碎,三人哼哧哼哧楼上楼下地来回跑着搬运,搬完了,就在楼下的宿舍门口分别。梁杉与她妈妈的关系依旧僵持,但较之于开学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梁杉妈妈想给梁杉安排一个留在县城、比较稳定的公务员差事,被梁杉回拒,铁了心地要去北京闯荡。 临走前梁杉拉着良子和王潇的手问,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心心念念着做北漂吗,二人确实不甚理解,明明梁杉有那么好的家世,有那么好的社会关系可以找个好点的工作。 梁杉眯了眯眼睛,双手搂住二人的脖颈伏在二人耳旁说,因为之前和8号约好毕业一起去北京奋斗,无论如何她要遵守约定。 之后坐在车里一脸灿烂地与二人挥手告别。 相比走得特别潇洒的梁杉,王潇就煽情了些,抱着良子死活不撒手,哭湿了良子的肩头才抽抽嗒嗒地拖着行李去了火车站,临行前还说了一大堆一定要时常联系不许彼此忘记之类的话,搞得良子也跟着红了眼睛。 良子是最后一个离开宿舍的人,大件行李拖到楼下寄了顺丰快递,宿舍里就更空了。时间尚早,良子闷着声把宿舍打扫了一遍,桌子擦擦,地拖了拖,直到白色的地板装反射出天花板上粉色的樱花花瓣才住了手。 这是住了四年的地方。 四年前来的时候,良子是第一个到的,看着毫无人气的宿舍慢慢地被大家的物品填满,变得无比温馨;四年后的这天,良子是最后一个走的,又眼睁睁地看着充满生活气息的宿舍一点点地变得孤寂。 四年啊都是在这个地方度过的,不禁唏嘘感慨,一切像是回到原点。事实上却只是过完一个点,人还要继续奔向下一个点,人生啊,哪有回头路。好在这四年里,良子收获了很多的东西,这些东西无法用一张成绩单、一张奖状、一笔奖学金、一张毕业证书一笔带过,而是一些用心才能体会出来的东西,想用一辈子去珍惜的情感和关系。 良子无比感恩这四年,从一开始的抑郁寡欢,没有生的渴望,到如今心怀着一股冲劲儿想要好好地活下去,不是因为某个具体的人,而是这四年里每一天的积累,所有事情之间的环环相扣,还有一些人情世故,让她逐渐明白了这些道理,要活着,要努力地活着,活成一个真正有灵魂的良子。 “一路顺风。” 关上宿舍门的一刹那,良子对着空荡荡的宿舍说,对这四年里遇见每个人说,对着自己说,对着……即将到来的霍恒说。 4.七日作人 古语有云,七日作人,七日即重生。 回想起从决定与霍恒分开的那一日到昨天为止刚好是七日。当每一日都是倒数计时的时候,时光就过得飞逝,一天二十四小时在良子眼中就不再是一个长长的桶状的立体空间,而是不断凝缩凝缩最后汇聚成一个小圆点,流逝也仿佛就是眨眼的一瞬。 第一日: “霍恒,你的名字真可爱?” “为什么?” “因为倒过来念的意思就是‘嚯嚯嚯嚯嚯嚯嚯……” “你跑调了,人家周杰伦的调子应该是这样的,嚯嚯嚯嚯嚯嚯嚯……” “大叔啊喂,人家周杰伦原唱唱的是京剧吗……” 第二日: “霍恒。” “嗯。” “霍恒。” “嗯。” “霍恒霍恒霍恒!” “嗯嗯嗯!” “霍恒你大爷的,谁要跟你玩rap,能不能猜猜看我的小心思是啥?!” “最近没人约你玩儿了吧,又无聊了吧,可是我晚上要跟同事们出去团建哈哈哈哈……” “这位马上就要笑岔气的老同志麻烦你去鸟不拉屎的地方死一死……” 第三日: “霍恒我好想你啊。” “我在工作,过几天就去了,不要着急昂!” “可是我还是好想你啊,人为什么一定要工作啊。” “不工作你养我啊?” “只要你敢跟我私奔,我养你!我会赚很多很多钱,盖个金屋把你藏起来,我我想要……” “你想要带我去浪漫的土耳其,然后一起去东京和巴黎?” “……” 第四日: “霍恒,你最近工作累吗?” “累死了!” “霍恒,你肚子饿吗?” “饿死了!” “霍恒,你那边天气热吗?” “热死了!” “你怎么满口闭口都是死?!” “对呀,因为我想死你了。” 第五日: “霍恒,我最近大姨妈来了,心情很差,凉水太凉要抱怨,热水太热也要抱怨,这样无理取闹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你口中的怨是谁?!我才是你男朋友!凭什么情绪不好的时候你抱他不抱我?!” 第六日: “霍恒,如果,我说如果,有一天我选择抛弃你,你会怎么办?” “那我就从今天起多吃一碗米饭,让你抛不动。” 第七日: “霍恒,你在做什么?” “想你。” “我想跟你说件事。” “说什么呀?” “我不愿,再爱你了。我们分手吧。” “良子,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这个梗网上没见过,我接不住。” “我认真的。” 霍恒来的前一天夜里,良子慎重地与霍恒提了分手。 夜里十点钟,良子一个人坐在新体的足球场上,就在上次霍恒来时盘腿坐着不肯离开的位置。这天白天的天气格外晴朗,夜里漆黑的天空中就布满了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好讨厌,眼睛就快要看不清了。 “好好,那我捋捋清楚,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霍恒顿了顿,声音变得消沉,“可是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吗?” 良子想起霍恒看到足球场时眉飞色舞的样子,三十二岁的人,撒欢儿跑着跳着,高兴得像个期末考试得了第一名的小学生。 然后,眼皮就再也支撑不住那潮湿且厚重的水意,泪珠儿就啪嗒啪嗒地相继跌落下来。 “对呀霍恒。这一天这儿么快就来了。” “我们可以讲电话吗,良子?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良子想象不出手机彼端霍恒的样子,该是红了眼睛呢,还是眉头紧锁拧成一个大疙瘩,又或者仅仅是松一口气。 “不可以。”良子从口袋里取出纸巾,感觉鼻涕就要流出来了,好讨厌的感觉,为什么人一悲伤就要眼泪鼻涕一块流哇?多难看,多影响形象。 “能告诉我理由吗?” “就只是,不想再一起了,趁你还爱我,趁我还爱你。” “是这样啊。” 一个穿着运动衣的短发女生从旁经过,关切地问询良子需不需要纸巾,良子哭着笑说:“不用了,谢谢你啊。” “我们依原来的计划,明天我过去,当面谈这件事情好吗?” “没用的,只能是这个结果。” “答应我,明天我们再见一面,好吗?”良子将身体向后一仰,呈大字躺在草地上,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望着天空。感受温热的眼泪顺着脸颊缓缓向下,最后才不急不徐地浸到头发里。 “好呀,那就最后一面。” “好。” “不许挽留我,求你。” “好。” 从学校出来,良子慢腾腾地乘公交车来到火车站。 总共来火车站接他两次,想想第一次还是那般的忐忑与甜蜜,这一次,竟是心如死灰,要永远地分别了。这样想着,希望时间可以慢一点,暗暗期许火车开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良子来得早,坐在花坛旁边慢慢地等,下午五点多钟,太阳还很高,远处的广场上稀稀拉拉地只有几个人,换作七八点钟,肯定早就挤满了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们。就像每天都会来此跳舞的大爷大妈,就像太阳的东升西落,霍恒应当回归他的家庭,自己也该找个合适的工作赚钱养爸爸妈妈还有弟弟,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步入正轨,趁一切都还来得及。 况且,偷来的光与偷来的欢愉都该悉数奉还。 这个世界上如果真有蚀心草,那就让她一个人承受蚀心之痛然后孤独地死掉。 良子这样想着。 趁霍恒还爱自己,趁他的记忆里还都是美好的良子。 只有彻底地死一次才能重生,才能成为一个全新的良子。